谢长卿撇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假装自己不关注这一切。

    荞青和刘瑄各自偷瞄了一眼谢长卿,即使他们的目的并不相同。

    雪儿本想向谢长卿炫耀一番它对主人的绝对主权,看他根本就不搭理,只好无趣地睡去。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刘瑄醒了。

    “哎呀呀——”刘瑄伸了个懒腰,眯了眯眼睛,睡眼惺忪地看了谢长卿一会儿,全然忘了谢长卿是来干什么的,自顾自地从坐垫下拿出一本书来看。

    谢长卿一看,可不得了,那是他为了赚外快写的书。

    自从中国进入科举时代,各种应试教育的产物就层出不穷。像什么《高分作文押题宝典》类的书,也不是现代人的产物,古代早已有先声。就像舞弊和贪污,它们的出现是制度使然,而不是某个品行恶劣的混子一拍脑袋所产生的结果。

    谢长卿是真和十三年的文举状元,十八及第,真可谓是大周史上最为年少的进士,更何况他是状元!原先在汴京时,不仅媒婆踏破了他家的门槛,书商也巴不得他写一本科举应试宝典,借着他的热度赚钱。

    既然有钱赚又有名声得,那何乐而不为呢?谢长卿花了半年的时间,洋洋洒洒写了十万字,全是策论和御前问答一类的官样文章,当然也包括了他那次科考时写的。他写的时候原没想到皇帝会看的,所以就不在意文采灵动的事,只按着科举的模板,一板一眼地僵着写。

    可是谢长卿忘了,科举的范文,用现在的话来说,都是《假如我是首相》的想象类作文,既然是想象,那可行性就几乎是谈不上的了。

    “治国在治心,人心齐而泰山移,人心散而社稷崩。为官者心正,则政为之正;为民者心正,则淳化为之教;为君者心正,则万民莫不景而仰之,四境莫不朝而贡之,贼臣奸小莫不远而遁之!”

    刘瑄亲昵地抱着雪儿,阴阳怪气地朗诵谢长卿当年的策论,颇有微词道:“心正则意诚,意诚则身修,身修则家齐,家齐则国治,国治则天下平。按着这套理论,现在中华没有大一统的原因竟然是一人心不正了?”

    “禀陛下,治国在治心,并非治一人心,乃是治万民心。”

    谢长卿额头冒汗,当时陈乃亮就说过他这篇文章笔锋过于犀利,不知今日天子观之当作何等想法。

    “那好,治万民心,爱卿方才用到‘治’一词,那无病则不治,这么说来大周子民的心,是几乎都有毛病了?”

    刘瑄机智地反诘,让谢长卿不知该如何自圆其说。

    “非也,这譬如一只苹果,坏的地方只是一小部分,但只要这一小部分坏了,整个苹果也不能吃了。”

    “那爱卿是认为大周这只苹果那个部分坏了才导致整体都坏了呢?”刘瑄直接借用谢长卿的比喻让他自相矛盾。

    谢长卿知道这是政治上的敏感问题,故而用了一种极为愚蠢的方式避而不谈:“陛下,大周河清海晏,并无腐败之处。”

    “哈哈哈哈——”刘瑄捧书大笑,“既然并无腐败之处,那爱卿又要正谁的心,诚谁的意呢?”

    “坏的只是一部分,并不会造成全面的腐败。”

    谢长卿知道这是刘瑄在辩论上下的套子,他才没那么傻钻进去。

    “那朕再来重复一遍爱卿的原话:‘譬如一只苹果,坏的地方只是一小部分,但只要这一小部分坏了,整个苹果也不能吃了。’是也不是?爱卿的观点是非此即彼,坏与好只有一丝差别,只要一点坏了,就全部都是坏的,是也不是?”

    “是又好像不是。”

    谢长卿在心里嘟囔着,这小皇帝委实舌头厉害,三言两语就把他撂倒,在两浙路上他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爱卿不说话了?”

    刘瑄知道自己即将胜利,但为了最后的凯旋,他决计再来上一段精彩的总结:

    “其实大周人心的问题根本就不在于人心不正,相反是人心太正。”

    “此话何讲?”

    谢长卿被绕糊涂了。

    “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一套标准,而且都认为自己这套是正统,旁人的就是错的,容不得不同的观点存在。以我为尺度,我即道德高尚者,与我观念不同者皆为异端,皆是道德鄙薄之人。其实,这世间哪有如此非黑即白的事?比如党争,就拿哲宗朝的观封变法来说,与变法派观念不同的就是佞臣,可是守旧党人当中也不乏道德高尚的君子,一帮君子最后做出了相互倾轧、诋毁造谣、污蔑构陷的龌龊事,这不是人心太正的可怕之处吗?再比如,要是朕觉得字如其人,但凡书法不好的官员朕不看其德操能力就直接外放,书法与朕意气相投的朕就大加提拔,爱卿觉得此行可行乎?爱卿这篇文章,依然没有跳出这种二元思维,还在拿自己的思想作为标尺来评判每一个人。上古时代的尧舜尚且不敢自居天下正,岂料当世之人个个争当天下正统呢。孔曰:‘以己度人。’朕曰:‘不以己度人。’因为我们没有人能够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天下正统,既然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又怎么能知道对方就是了呢?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没有资格以自己的标准去‘正’别人。”

    “陛下睿智颖达,臣拜服。”

    谢长卿被刘瑄的点评解放了思想,他开始在思考朝廷现在的后党和相党之争。

    若是以刘瑄的观点来看,那斗争岂不是没必要的了?

    既然是这样,太后好争斗倒也没有问题,可是周首相又不是傻人,怎么会和太后斗了这么久又没被斗倒呢?

    “这本书真的是爱卿所著的吗?”

    刘瑄往后翻了翻,也就第一篇那篇《四民论》他还算满意。

    “回禀陛下,的确是微臣拙作。”

    谢长卿有些不好意思,从刘瑄刚才的态度来看,这样的文章他是根本就看不上的。

    果然,刘瑄开口了。

    “古人有‘三不朽’,谓之:‘立德、立功、立言。’爱卿尚未立德立功就开始立言?本乱而末治,未之有也!”

    谢长卿羞愧地低下了头。

    “这不过是微臣为了维持家计而作,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维持家计?”刘瑄可真是惊奇,“爱卿一无妻房妾室,二无应酬往来,难道杭州通判的俸禄还不够?”

    谢长卿一想到张蕊儿和丑陋的“儿子”谢洪明,有苦难言。

    刘瑄见谢长卿低头不语,便知他不便言说,索性不再多问。

    良久,谢长卿觉得烦闷,想和皇帝多聊一会儿,又碍于尊卑,下级不能先对上级开口,只好烦躁地看着扎着两条麻花辫的雪儿。

    好在刘瑄没让他等久了。

    “爱卿方才写的那些策论,可都是从宰相的角度出发的呢,不知爱卿可曾想过这样的事?”

    “嗯哼——”

    荞青故意咳嗽几句,暗地里掐了刘瑄的大腿。

    “干什么?我又没问错?”刘瑄一肚子委屈,干瞪着荞青。

    “昨晚和你说的又忘了?叫你这么急切的,让人看低了。”荞青严肃地教育刘瑄几句,紧接着又恢复了正常。

    谢长卿根本就看不出这“夫妻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下意识地理了理衣襟,好显得他正经些。

    “不知陛下说的究竟是何事?”谢长卿怕自己又在人前出丑,不辞多问一句。

    “就是,假如爱卿是首相,爱卿当采取何等政策?施政方针啊,治国目标的。”刘瑄看谢长卿方才写的文章多是奏折策论一类,但是确切地言及时政,指明方向策略的却很少。

    “这个——微臣惭愧,没能想过这么宏大的命题。”谢长卿在杭州呆久了,三年来都想着如何料理一城百姓,还真没想过治理一国的大事。

    “爱卿没想过?可是这些文章都是站在首相的角度写给皇帝看的耶!既然爱卿想都没想过,那这些文章又是给谁看的呢?”

    刘瑄从未出过宫门,也从未考过举人,当然不知道宫外的买卖。

    “回禀陛下,是给阅卷的翰林学士和参知政事们看的,故而也模仿的是他们的风格。”

    谢长卿巴不得自己从来就没写过这些东西,巴不得当年就不该为了那八百两银子写一本这样的书,现在好了,被皇帝看到了,他这个帝师也是丢人丢到家了。

    刘瑄这才明白,为何这里几乎没有一篇文章有谢长卿灵动的气韵了,原来都是模仿他人之作。这篇是陈乃亮的文风,这篇又是模仿周澈的,这是杨文波用过的词汇,这又是李志方、何子平哼——这里几乎是大周所有宰执高官的模仿范文锦集!多少个深夜,刘瑄心心念念地打开这本书,想和自己亲爱的先生来一次思想上的碰撞,灵魂上的交融。怎知这满满一本书里,竟无一字是对他说的!亏他还冒着被太后毒打的风险,把一本这样的书当四书五经来研读,还做了一本比这本书还厚的的笔记!他竟然还想着到两浙路见到谢长卿后和他好好交流一番。刘瑄又气又恼,看来这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了。

    “哗啦啦——”刘瑄火速撕开车窗的布帘,用了吃奶的力气,像掷铁饼一样把那本书扔了出去。

    “哎呀——陛下——”

    谢长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半年的心血就这么被人残忍地扔到荒郊野岭,想嚎啕大哭的心都有了。

    “官家过分了!”

    就连荞青这个谢长卿的反对党也看不下去了。

    “哼——”

    刘瑄肚子里憋着闷气,这可是荞青和谢长卿都不能理解的。他虽自知理亏,但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更遑论后悔了。

    “荞青,朕的笺注带了没?”

    荞青极少见刘瑄铁青着脸的样子,只好谨慎地答道:“带了,不知陛下要做什么?”

    “把它拿来,再端个火盆过来。”

    “官家这是要”

    “要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快去!”刘瑄少见地斥责下属。

    谢长卿顾不得难过,他都不知道平日里那个可爱淘气的刘瑄怎么变得这么暴躁。

    雪儿被吓傻了,缩在车厢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好好好,臣妾这就去。”荞青意识到必须安抚这位喜怒无常的小皇帝,只好奉命,临走时还同情地看了谢长卿一眼。

    “停车——”荞青探出个脑袋对李凌嚷到。

    荞青走后,车厢内只剩下刘谢二人,气氛反常地剑拔弩张。

    刘瑄越想越气,他气得浑身发抖,他环视车厢四周,谢长卿和雪儿竟是一样紧张害怕的神情。“真没出息!”这句话刘瑄不知在心里骂了多少遍。

    “是我惹到陛下的吗?我究竟说错了哪句话?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谢长卿心里打着小九九,他又怕又难过,两只手在衣袖里不安分地绞着。

    有如一个世纪般的沉默过去,谢长卿这才耐不住性子偷看刘瑄一眼。

    “天哪——还翻白眼,要不要人活了?”

    谢长卿刚有点胆量,又被刘瑄凌厉的帝王之气震了回去。

    “啪——”

    谢长卿被吓得帽子都要掉了。

    刘瑄横着脸拍案而起,高声嚷道:“荞青这个小蹄子!端个火盆都端了这么久!还没有郭太后身边的小莲姑姑动作麻利!”

    谢长卿和与他同名同姓的狗脸色惨白地目送突然暴怒的皇帝下车,耳边仿佛有人说话。

    “这不是官家最宝贵的笔记吗?怎么就这么撕了?”

    谢长卿在车子里听到了林仕楠温柔而有磁性的嗓音。

    “哈哈哈——俺昨晚还听说陛下要拿笔记给谢长卿看呢——哈哈哈——”

    谢长卿听了李凌这句话,心里“咯噔”一下,心下暗吃一惊:“莫非陛下方才的笔记是写的我的书?”

    突然有人上车了。

    谢长卿下意识地朝里缩了缩,抬头一看,原来是林仕楠。

    林仕楠对着他颇为自信地笑了笑,说不清到底是礼节性的客套还是情感上的挑衅。

    “陛下就是这样的个性,你多担待着他一些。这天气也像那日,他每年都这样,故而他今日脾气有些失控了,你也明白这原因的。”林仕楠温和得就像春天西湖畔的嫩柳一般。只见他欢天喜地地剥了个橘子,递给谢长卿半个,“来,吃个橘子吧,这还是君山湖出产的。大家都说甜,我跑了几条街才买到,陛下可喜欢吃了。”

    “噢——谢谢。”

    这橘子在林仕楠嘴里是甜的,在谢长卿嘴里是酸的。真是:“橘生林嘴则为橘,橘生谢口则为枳。”

    谢长卿瞧着那只被主人抛弃的狗子,满是同情地抱了过来,心里想着:“真是‘不才明主弃’啊。”

    林仕楠瞧着谢长卿和雪儿这副可怜样子,抿着嘴偷偷笑了。

    “你们在这里说什么?”

    林仕楠听了这尖细的声音,吓得手中的橘子皮掉了一膝盖。

    “官家,臣”

    刘瑄的注意力逐渐转移到了谢长卿怀中的那只狗上。

    “你,下去,”刘瑄扯下林仕楠,又眯长了他略微泛红的杏眼,打量着谢长卿道:“你,把雪儿还给朕。”

    林仕楠知道皇帝看破了他的小心思,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谢长卿就看着刘瑄抱着扎着两个小辫子的雪儿坐在他对面,眼圈红红的,似有泪痕,不敢多问。

    紧接着,左右护法徐敏若和荞青也跟了上来,活像两个门神。

    “这皇帝的性格怎么如此多变?跟个小姑娘一样。”谢长卿腹诽道,揣着重重疑虑。

    还没等他开口,刘瑄就说道:

    “先生既然没想过做首相的事情,日后的改革,朕也不会让先生参与了。”

    谢长卿饶是被刘瑄这话惊住了,他先是呆滞了三秒,而后不可遏止地狂笑。

    “大胆,竟然敢笑我朝陛下!”徐敏若作为刘瑄的死忠粉,厉声呵斥道。

    “敏若,让他笑去,朕就要看谁笑谁。”

    刘瑄依旧嘴硬,谢长卿倒是更为放肆了。

    “臣就问官家,”谢长卿好容易才止住了笑,“官家有兵吗?有任免权吗?亲政了吗?官家的话都出不了福宁殿,身边拢共也才四个人一只狗。臣就想问官家,这改革从何说起?”

    “你,放肆!”徐敏若倒是为刘瑄鸣不平了。

    “敏若,随他去吧,夏虫不可语冰。”

    谢长卿自认为自己说的是真理,刘瑄也懒得和自己的臣子置气。倒是徐敏若和荞青,一路上夹枪带棒的,几次要把谢长卿逼得跳车。

    小半个时辰后,君山湖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