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城北郊,有座长崖山傍湖千丈。只隆冬时日,倒底丢了青翠,换得一片凛冽与粗犷。
然枯枝败叶的,正方便打猎,山中走兽一现了形,往往避无可避。其中那些个要冬眠的,此刻更是肉质肥美。
只要人一箭射得中,便是有了口福。
长崖山山陡,好不容易寻了处矮坡,周晏西搂着江繁绿下马,依言举起张紫衫木弓,搭上铁头飞箭,教学起来。
无奈江繁绿实在气力小,拉了半天硬是拉不开弓,最后只好以大冬日一层薄汗,怏怏收场。
“不打紧,你瞧瞧那边。”为了安慰她,周晏西指尖一只箭转个向,指着几丈外同行的身影道,“陆屿虽说拉得开弓,身形却也不大好。所以说男人学射箭尚且这样,你个小女子也莫为难自个儿。”
江繁绿闻言,顺着箭头看过去,还真是,那几棵光秃枣树下,陆屿拿着张大弓,面色稍显局促。而他旁边的林珂,又是给他掰手弄腰的,似在细细讲解姿势。
“陆知州是文官,情有可原。”摇摇头,江繁绿又轻叹几声,“罢,我还是老老实实等着吃肉吧。”
“乖。”
暂且将弓箭搁在马背上,周晏西举手拢了拢江繁绿肩上轻裘,用细软柔顺的皮毛将她白皙脖颈捂了严实:“想吃什么肉?”
瞅他一眼,江繁绿要求不高:“兔子。”
周晏西轻笑:“那待会儿我让阿左多丢几个陷阱,让你兔子肉管饱。”
“今儿山里打猎的人多着,箭又没长眼睛,你仔细着些,莫受伤了。”瞥见那头陆屿还有好些个随行者牵着马过来,江繁绿赶紧对周晏西嘱咐一句。
“谁瞎了敢往小爷身上射,也是不想活。只你弱不禁风的,好好跟着知州夫人,有事她扛,你只管躲着。”
“……我哪儿弱不禁风了?没有的事。再说我也并非那般不仗义之人。”
“哪儿?”
虽说江繁绿奋力反驳着,但顺她话想了想,周晏西很快摸索出个答案:“床上。”
“……”江繁绿终是紧紧抿了唇。
这会儿大队人马正好行进过来,周晏西不好再逗弄人,就严肃地将江繁绿暂托给林珂:“内人娇弱,还劳夫人多照料。”
“自然。”陆屿身侧,林珂一身柳黄紧窄胡服,眯眼成缝,“同样,也劳周公子多对我家这文官指点一二,教他射中只野山鸡也是好的。”接着她将陆屿推上马,递出一张大弓。
山林萧肃,马蹄声疾。
望一眼周晏西鲜衣怒马,身姿挺拔,江繁绿竟觉望出种左牵黄右擎苍的气势来。
且正衣袂飘飘,那人忽又打止,双腿夹着马转了向,朝她丢出句话来。
声音在林间传荡,略有回响,江繁绿听得仔细,他说,放心,我就在附近,不会走远。
她点头,笑容溢出甜味。
时已落在队伍最后一个的周晏西安了心,这才扬鞭远去。
一旁林珂见了这状况,评价道:“绿绿,我看你家夫君真是爱你爱到骨子里了。”说着她左手往旁边马鞍取下只箭袋套在身上,右肩又熟练地揽了张弓。
因着微赧,江繁绿未有答话,只默默随着林珂开始上山。
山上一路落叶,踩着总有脆亮声响。到了坡陡的地儿,比起走得又稳又快的林柯,江繁绿一副小身板不禁开始打晃儿。
但她显然兴致半分不减,一双眼珠子流转不停,逮着林子使劲扫荡。待行至一高坡下,她发现什么,忙指着远处,低唤了林珂一声:“珂姐儿,快看,那儿有只猞猁!”
林珂放眼量,那坡上一丛灌木后,真隐约露了些灰斑皮毛。
“你气力小,眼睛倒是尖。”林珂也压声回话,左手顺势从身后箭袋里利落抽了只飞箭,搭上右手弯弓。
弓弦紧绷之际,江繁绿屏息以待。
刹那,手指一松,快箭如飞,以闪电之势刺破层层寒风,直逼坡上。移时再看那灌木丛,后边的灰影随着一发猛箭已然不见。
“中了?”
江繁绿心切,踮着脚边上坡边往上望,却被一张弓横过来拦住去路。
“该是中了。”
她侧目,见林珂不知何时凝了眉,神色稍紧:“绿绿,你在这儿等会儿,这坡陡着,我去看就好。”
“嗯。”
江繁绿顺从地点头。
林珂这才放低手臂,拿开弓换上笑颜:“猞猁肉比兔肉好吃,夜里我一定亲自烤了给你。”
“好呀,谢谢珂姐儿。”江繁绿颇为感动,连连点了好几下头。一时还真错以为自个儿多出个亲姐姐来。
等目送完身形轻快的林珂俄顷消失在上坡拐弯处,她才收回视线,寻得块山路边上较平的大石头坐下去,一点儿不顾忌灰尘。
再张望一圈,头顶有不知名的鸟儿盘旋,羽毛黄中带蓝,颇有光泽。林子里果树虽败,却也在风中站得稳当,棕褐的树皮斑驳而有层次。地面上,还偶有一两类甲虫从脚边爬过,速度极缓,无所畏惧……江繁绿简直瞧什么都觉有趣。
道是人一欢快,即便景枯,意兴也不阑珊。
尤其想到周晏西,她手心撑着半边芙蓉面,心情极为愉悦。不知道他此刻可猎到什么了?
鼠鹿狼熊,纵是得了其中任意一只,她瞧着也是厉害得很了。
不过只论眼前,算算时间,林柯也该回来了。但望一眼远处人影空空,难不成是没射中,又追出去了?
正凝思,忽地不知何处起了“唰”地一声,似一种锋利的东西疾速穿风。
江繁绿在短暂的一息辨认出来,那是箭发之音。声势滔天,如要破竹。
没由来,她背后一凉。
直到另一只箭裹着冷硬银光,明晃晃从她头外三寸之地穿过,生生起了箭风扑面,一颗心方提到了嗓子眼。
后一瞬便是呲啦一声,她快速回头,电光火石竟见着以箭破箭,一根直直射定树干,另一根自然不得好,断成两截掉在地上,与一堆枯叶为伍。
……且这断箭,好似是从她身后而发。
巨大的恐惧笼罩全身,江繁绿脚一颤,整个人即刻便要软下去……所幸背后突然一暖,她双肩拥过两条满是力量的臂膀。
周晏西紧紧捞住了她。
“绿绿,有没有伤着哪里?”他满心的忧虑,将人翻转了身子放眼皮底下细细查看,确定无有伤痕后才按了她脑袋入怀,声色急切,“你自己说,以后是不是该紧跟着我寸步不离?”
被锢得发了痛,江繁绿缓过神来:“那箭是冲着我来的?”
“可惜现在追不上了。”周晏西抬眸望了望远处,“要不是恰巧我追了只鹿过来……”沉浸在不堪设想的后果中,他心头一绞。
有撕裂的痛感。
江繁绿自然也后怕,忙伸手圈紧周晏西,颤身问:“你可瞧清楚人了?”
“那人蒙面,躲得严实。”千钧一发的,周晏西只顾着发箭,根本无有时间辨认。
说着他眼眸微低,目光凌厉地注视着地上断箭:“此人心思缜密,连这箭也用得银城最寻常的。”
“那必定是有备而来。”江繁绿接过话,更胆战心惊了,后背一层冷汗,“亏我方才好心性,还以为有人眼瞎,见我一身白轻裘,只当是只大狐狸才射的箭。”
不想原来,却是有人要杀她。
万幸,危难关头,周晏西总会出现在她身边。
感动地抬头,江繁绿对上一双发红的眼,里头充着血,尽是不安。
她当即情意肆涌:“你别这般紧张,我可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掉。”说完还故作轻松笑了笑,一只手在日光的照耀下伸出去,用食指轻勾了勾周晏西下颌,企图逗他欢心。
周晏西叹叹气,下颌微收吻住那粉嫩手指头:“现下打猎的确实多,除了我和知州还有好几批人。彻查要些时日,只是危机潜在一刻,你就离不得我一刻。听话不听话?”
“听听听,保命要紧!”
不想让周晏西再担心,江繁绿立马又钻他怀里,紧贴着人:“不过我何时何地又结了什么深仇大恨,引得他人竟想要我性命?”
“人事复杂,你莫管,也别乱想。”眸色一定,周晏西松开江繁绿,仔细替她整理微乱的形容,“一桩一件,我自会处理。”
听出他言语间信念何其笃定,江繁绿心中顿时安然。像一滩方才还被暴风刮转的湖面,顷刻归于平静。
甚至于好似都不曾起过涟漪。
比如同张婉的往事,个中恩怨从头到尾,皆由周晏西挡在前头竭思竭力,化险为夷。江繁绿拿手指头数一数,真堪堪才见过张婉一面。
她不由得想,便是一方城池,有敌人恨了她千百遍,却硬是翻不过中间一堵高墙……长吁一口气,终是不想再深入思考这些劳什子。
只道无愧于心便好。
“晏西。”江繁绿柔柔喊一声,牵了周晏西的手,只提身前事,“你陪我找找珂姐儿吧,她去追只猞猁,久未回来。”
语毕,却听得周晏西一句:“巧,说曹操,曹操到。”
她回头一看,身后五丈远,还真是林柯,手里提着只中箭的猞猁款款行来,脸上笑意朗然:“这小家伙溜得真快,害我一顿苦找。好在倒底得手,绿绿,等今晚扎了帐子,我就烤给你吃。”
“谢谢珂姐儿。”
江繁绿欢快地奔过去,方才惊险之事一字不提。
只周晏西立在原地,神情不可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