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墨画讲究以墨泼纸素,脚蹴手抹,随其形状为石、为、为水,应手随意,图出霞,染成风雨,宛若神巧,俯视不见其墨污之迹。

    而莫泫卿的画远比泼墨画多了几分精致的唯美,字中有画,画中有字,字上的蝴蝶,落英缤纷般飞舞在小字之上。

    就算之前黑成一坨的字,也成了梅花的形态,从略微显形的形态展现出傲骨。

    条形的污渍成了枝桠,小点成了梅花与蝶儿,画卷美不胜收。

    李怡见了这一幕,不由得笑了笑,道“好,淋漓烂漫,有骨有肉!

    浓墨、涨墨产生鲜明对比,一篇文字不仅有了音乐的韵律感,还增添了艺术的意象美,莫沦涟真乃奇才!”

    荣沂与其余被浓污了答卷的贡士们,重新燃起了希望,看莫泫卿的眼神简直就是望眼欲穿。

    就在莫泫卿被众星捧月的时候,扫兴的人来了。

    封敖再次出列,道“圣人,按照规矩要求众贡士在日落之时,点燃两根蜡烛后,必须交卷,不得有任何拖延。”

    “封尚书,这会儿夕阳余晖都快尽了”

    户部侍郎裴休瞧了一眼殿外的日头,谏言道“您不是强人所难,双拳还难敌四手,莫会元可只有一人,如何能在蜡烛燃尽前,将几十份答卷全部修整好?”

    “祖宗立下的规矩,自有祖宗的道理,绝不可更改!”封敖就是不想让这些被圣人笼络走的贡士成为朝廷的中流砥柱。

    反正圣人已经够厌恶他的了,再多点也就这样了。

    太常官王暤拱手上前,道“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李渼见莫太后一脉的人,全部都跟在封敖后边走。

    顿时,空气凝滞僵硬,他故意在旁缓和着气氛。

    作揖道“方才可是父皇耽误了众考生将近一根蜡烛的功夫,起码要将这根欠下的蜡烛补上,不然儿臣可不依。”

    “准了,每人再补一支蜡,待三支蜡皆燃尽后,无论是谁都必须交卷。”

    李怡说话前,见莫泫卿微微对他颔首,这才允准,他决不能让这些莘莘学子们心寒。

    既然外甥心里有数,殿试便不作罢落,那么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最重要的是,他相信自家外甥的本事。

    今日,莫泫卿从一个被人诟病的太子姘头,变为了众人摩拜的偶像。

    可谓是宁鸣而死不默而亡,在文坛上一鸣惊人,即将在庙堂之上有了一飞冲天之势。

    萧邺也想到了这里,眼看着自家儿子不能继承萧氏一族的衣钵,他心里就打起了女儿的主意。

    他还有才貌双绝的萧芗。

    当初他本想与武威郡王联姻,但半路杀出个荣小九横刀夺爱,如今这个会元郎颇有青出于蓝之势,他定要提前下注,不能再被截胡。

    “圣人,微臣有罪,微臣有罪!”

    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萧邺,再次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微臣的儿子不争气,惹下滔天的祸事,差点毁了众贡士的仕途,幸好我大溏钟灵毓秀,有莫会元如此出类拔萃的人才临世,拯救污卷。

    可微臣依旧是诚心诚意赎罪,否则寝食难安,家有小女尚待字闺中,愿许配给莫会元。”

    闻声,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世上还有这么种报恩的方法,儿子惹了祸,让女儿以身相许。

    说得冠冕堂皇的,其实还不是瞧上了人家莫沦涟是朝廷新贵?

    老奸巨猾啊!

    这时就听,莫泫卿凉薄的嗓音响起,道“多谢萧尚书好意,莫某已经成亲了”

    萧邺见莫沦涟冷睨着自己,心里咯噔一下,头皮都发麻了。

    竟与他预料的完全不同!

    而萧邺敏感的察觉到,圣人对莫沦涟和太子的态度相似,这其中恐怕是出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隐情。

    但他说出口的话,也不好收回,退而求其次,道“莫会元不要误会,本官并非要将小女许为正妻,既然是赎罪,自然是为奴为婢!”

    堂堂萧氏一族的嫡女,心甘情愿的奴为婢?

    李怡觉得自家外甥魅力无边,替莫泫卿高兴,但看了眼殿外,天已是快黑了,剩余的时间不多了,催促道“此事,稍后再议,殿试为先。”

    莫沦涟真是服了这些人,怎么脑子里尽是些男欢女爱,他已经有了千好万好的小姑娘,其余的女子他看上一眼都觉得烦闷。

    但有些话他也不能明说,否则这些人会以为是小姑娘不贤惠,管着他呢!

    眼下先将这些污卷改好了再说。

    后面的污卷皆不如尹枢污染的严重,紧密的墨渍他就改成枝桠与梅花,稀松的就改成翩翩飞蝶,这些都很快,几乎半支蜡烛就修整好了。

    到了荣沂这里,见他的答卷就跟长在人脸上大大小小地麻点似的,有的稀松,有的紧密,按照之前的方案,这就不好弄了。

    莫泫卿看在曾经的交情上,帮着准小舅子,动了动心思,在墨汁里兑了水,之后提笔濡墨。

    “唰唰!”横竖笔画丝丝露白,飞笔断白,燥润相宜,似枯笔,做成星河般的模样。

    北斗七星就是那几颗大墨点,灿烂星河应运而生,好似能从纸张上跳脱出来一般。

    最后,轮道萧茁的那份,莫泫卿缓缓打开,见里面黑成一片一片的,写着勾栏院中露骨的诗文,明显是没有任何答题的痕迹。

    他生出一份恶作剧的心思。

    莫泫卿在萧茁的答卷上,画了一幅猛虎落下荷塘的图案,将一个个墨点变成了大大小小的荷叶,里面的污线改成了水波纹。

    猛虎肌肉上的线条明显,马蹄踏在荷叶上,倾斜的虎身摇摇欲坠,正往荷塘中跌落,在猛虎的挣扎中水花四溅。

    若是细看会发现,虎鞭是断开的!

    将萧茁他自己弄毁的试卷,变成了寓意不吉的泼墨画。

    莫泫卿手脚快起来,简直不是人的速度,一支蜡烛未燃尽,被污染的二十八份答卷就尽数改好了。

    改好污卷后,还有两余支蜡烛,贡士们拿到试卷,纵然有千言万语,也不能再扰乱殿试,他们将尚未答完的题目继续写在答卷上。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溜走,随着蜡烛一支支的熄灭,神策军将一个个贡士请了出去。

    殿试的卷子收上来后,就由郑颢与众书吏一并,将答卷的卷首考生姓名糊起,仅保留籍贯,因各省、县贡士人数不同。

    若是录取进士俱是出自一个省县的,就不换寡,而换不均了,遂要平均分散进士的人数。

    糊名之后,郑颢请荣慎由,白敏中等几位宰辅,在一旁监督。

    见此,封敖还想再说话,谁知道就迎上了李怡淡淡的一瞥。

    虽李怡的脸上不显丝毫怒意,可那目光中却暗含警告之色。

    霎时,封敖心中一紧,便知道自己已经让李怡忍耐到极限了。

    他心里虽然不服,但面上不敢再干预阅卷之事,未免彻底得罪了圣人,真是不顾颜面弄死他,也不好说。

    答卷规整后,呈送至几位宰辅面前放好,这些答卷,原本宰辅们可以让礼部人员帮着阅卷。

    次日再由几个宰辅们不紧不慢的再阅,但这次李怡都未先休息,连加急的奏章都搁置在一旁,就这么盯着他们,显然是暗戳戳的给他们下了死命令,让他们加班加点。

    这些掌握万千学子命运的宰辅们,还真是不敢动小心思,也不敢偷懒,不得已,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下,坐直了身子,用心阅卷。

    一旁充任督学的封敖,脸色一绿。

    身为宰辅,完全是可以一人独占话语权。

    还弄这糊名和监督,不外乎让别人以为圣人勤政爱民,大公无私,不问出身,惜才爱才。

    其实不过是要提携那些答卷上带着“泼墨画”的贡士们,如今还弄这套过场,他又要如何为了萧茁的答卷,做些手段?

    看来此次殿试,竟是莫沦涟那些人要走运了……

    李怡深知,封敖看似和善,对谁都笑容满面,和蔼可亲的,可只有他才知道,封敖骨子里却是个极为贪婪之人。

    封敖很少主动与那些“无用之人”相交,更是极少对谁动用真心,而能够让封敖真心相待主动结交之人,这世间不出五指之数。

    他的眼里只有权势,封敖为了升官发财不惜一切手段,此人散尽天良,是武宗手中的长枪,是莫太后手中的弯刀。

    洛水村。

    荣小九将做好的饭菜温热在灶台上,瞧着天色擦黑,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咴儿,咴儿!”

    荣小九看着暴躁的乌熙,心中更是不安,走到马厩给它添了一把嫩嫩的鲜草。

    乌熙不吃,反而用马嘴死死拽着荣小九的衣袖不放。

    荣小九一直知道莫泫卿养的不是马,而是比猎犬,还通人性的朋友。

    将马厩打开,不待她放乌熙出来,乌熙就示意荣小九骑上它。

    她感觉不对。

    连忙对着屋里的五个臧和三个青,道“通通熄灭蜡烛,骑上马跟我走!

    快!快!都速度!”

    这会儿莫泫卿尚未归家,荣小九担心他出事,赶紧随着乌熙就跑了出去。

    这时,不远处有一队人马,有近两百人,他们手持弯刀,刀不是锃亮的,而是污的,借着月光看去,上面还滴着血水。

    他们从隔壁村里的房舍出来,一个个衣衫不整,空气中散发着血腥的味道。

    天太黑什么也看不见,但不用想也知道,这群畜牲怕是祸害了村子!

    “公主,属下誓死保卫公主!”臧凛等人武功高强,夜视能力可比荣小九强,自然瞧见这一幕。

    “别说傻话,都给我活着!”

    话因未落,荣小九趴在乌熙的马背上,低声道“快跑,乌熙去你觉得安全的地方!”

    回首,继续道“他们人多势众,都跟上!”

    明知打不过,她绝不会做无谓的牺牲,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直觉告诉她,这些人都是冲着她来的,是以,她不敢往洛京跑。

    这群山匪能无声息的杀人,肯定不简单,说不准就有暗哨藏匿在路上。

    备不住还是什么官匪勾结,毕竟她仇家太多了。

    几人本是悄无声息的,走着视线的死角,轻跑出了村口,即将没入山林。

    倏忽,后面有一道女声,声嘶力竭般喊道“芙蕖公主往北面跑了,给本宫追!”

    顿时,众山匪也顾不上整理衣衫了,一齐骑上马,急火火的追着荣小九一行人而去。

    这道女声太熟悉了!

    是金珠的声音,她的汉话,带着吐蕃的口音。

    一听是金珠的声音,乌熙跑得更是风旋电掣。

    荣小九也顾不上别的了,紧紧抱着马脖子,不时地回头瞧。

    这千里马就是不一样,跑的又稳,又快,已经慢慢地把后面的山匪甩开。

    她忍不住心中窃喜,逃出生天了?

    这时又听后面金珠,大喝道“射箭啊,射死这贱人!”

    登时,荣小九犹如当头一棒,你妹的,这金珠还有完没完,当初就给她下毒,害得她九死一生!

    如今却骑着马来追杀自己,她不是残废了嘛?

    真是祸害遗千年啊!

    随即,荣小九回头一瞧,众山匪已经拉弓上弦。

    荣小九嘟囔道“乌熙,咋办呢?山匪要射死咱们!”

    五个臧一面骑马,一面护着三个青与荣小九,挡下不少羽箭,但对方训练有素,有些还是吐蕃的死士,竟有几支漏出来的羽箭。

    只见,乌熙耳朵微微一动,听着风中的羽箭声,折线而跑,一一避开身后追来的夺命羽箭。

    不说荣小九惊了,就连后面的山匪也惊了,连连大喝,道“不要再射箭了,这是绝世宝马,活捉,活捉!献给可汗!”

    “活捉,活捉!”

    “活捉绝世宝马良驹!”

    “活捉,活捉!”

    随着乌熙的折线跑,虽速度不减,依旧贯穿驰骋,但路程却相应的加长了,

    如此,便拉近了荣小九与山匪的距离,但随着没有箭羽,乌熙驮着荣小九,带领着的五个臧和三个青,又和后面山匪的距离拉大了。

    不知不觉,逃命到了北山沼泽,两月滴水未下,沼泽早已变成软泥,北山的虎群时不时的来沼泽觅食,遂留下老虎屎尿的味道。

    此处,山匪的马早就不敢上前,有的跪在原地,有的则调头便跑,根本不再听山匪们的驾驭。

    无奈下山匪把马拴在一旁树上,数百名山匪操上家伙,徒步追着荣小九而去,不管是为了吐蕃大业,还是那旷世宝马,他们都誓要夺得!

    金珠公主可不想死在老虎嘴里,她还有仇未报,吩咐了山匪们一通,她就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