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茧
那天以后,那些怒骂与恳谏始终萦绕柳夏心头。
他整夜整夜地失眠。
直到眼睛肿成了核桃,他终于知道。
我们心里都有一个上锁的盒子,咒语是某一个人眼里的芒。开或不开,人依旧生老病死,原本并没有什么分别。直到你遇见那注定的人,瞬间,脚下的大地开始崩塌,眼前腾起遮天蔽日的浪。你嘴角在微笑、眼眶中却流下泪水,因为在褪散的漫天湮尘里,你遇见了完整的自己……如此陌生却如此熟悉。
可这只是你的世界。
至于她,她记忆中的你或许仅仅只是某个记不得姓名的路人。
不甘心?那就闯进她的生活,耗尽生命的力量留她在身边。可不对就是不对,你永远打不开她心里那个的盒子。
日复一日,你煎熬,绝望,因为你懂得那涅槃的力量。你不懂的却是那拥有她咒语的人现在何方。
你拉着她踏上一场漫无目的地逃亡,你的每一步都伴随着莫名恐惶,你卑鄙地遮住她皎若明月的眼,以防止她会无意遇见那个毁天灭地的目光……或许吧,真能逃过了这一生,而那意味着你所爱的人也因你错过了一生,更悲哀的,精神的折磨或许在途中已将你变形成卑微的怪物。
注定只有一种解脱——放下,离开。
柳夏作出了选择,那一刻他感觉到一阵无名的悲怆。
……望有别生,青梅连理,不相离。
可就算想明白,又能如何呢?
楚岚开出的药方或许能够治疗沛泽的空窗却没有办法医好他的心病,柳夏很清楚主宰着他的女子已无人可撼,唯一能做的只是用尽意念尘封对她的痴恋。他删掉了自己的人人账号,删掉了手机里林漪的每一张照片,他也强迫自己不再去刻意寻她……剩下的,只好交给时间。
却谈何容易!
走进食堂,柳夏总是想起那日鬼使神差的回首,经过球场,便会忆及那夜让人沉醉的月光。图书馆,只要目光触及她初现的桌案,刹那即是情丝离乱。路灯下,一个三分相似的背影就能教他魂摇心荡。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甚至听见校园里草木窃窃的低语:快快看呀,林漪在你身后,她今天好美。柳夏,为什么不回头。柳夏你知道吗,今早她的一个同门学长刚刚……
几夜更加彻底的失眠后,柳夏望着镜子里那张惨白的脸,他习惯性地想笑一笑,看起来却像是一个诈尸的死者。他凄凉地乐了。良久,柳夏长叹一声。喃喃念道:“也只好这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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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荒唐,荒唐
江孟教授终于把视线从窗外收回到屋内,又望了一眼桌上的申请表,无奈地摇了摇头。
“既然执意要去,我不阻你。奖学金不谈,直博也罢,你跟刘老师的巴黎期权好容易有个突破,这么好的一个课题你在这个时候退出,我觉得太可惜了。不然你再回去考虑一天?”
“我知道的,我已经决定了。”柳夏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有抬头。“老师……对不起。”
“你啊,你啊……”江孟教授蹙着眉从抽屉里拿出钢笔,在导师意见栏内写上了“同意”二字。下笔很重,在纸背留下印痕。
柳夏双手接过申请表,向导师深深一揖,轻轻地带门而出。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院长办公室在走廊的另一头。门敞开着,刘奇峰教授正在埋案冥思,没有注意到柳夏的悄然而至。
刘老年近古稀,一顶乱发如霜。
柳夏是江孟的掌上明珠,江孟原乃院长的得意门生,两者引见之后自是亲近有加,几番近谈之后更大有惊喜。院长惜柳夏之慧,意欲好生教导,日后择个良校遣去留学精耕,待修完博士后以后再召返母校,做个独当一面的学者。
只可惜柳少侠心在斑斓世界,不愿守这象牙塔内的枯禅。
老人也不急于一时,只思在传道授业之余慢慢点化,对柳夏好得让他自己的“亲生弟子”许炎昆同学都常常吃醋。这一年柳夏在竭神应付pfa考试之际学术水平却依旧愈瞰新境,与刘老耐心的躬亲指点离不了干系,他想柳夏一旦尝得学术小成的兴奋,自当日渐钟情此道。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几次顿有所悟的快意后,柳夏本人也的的确确喜欢上了数学世界里那种种柳暗花明的美妙,也偶尔在烦恼的时候偷偷想过要丢下自己那幼稚的梦想,如能顶天立地地做一辈子学者,似乎也算不枉……只可惜。
柳夏深吸一口气,叩响屋门。隔了片刻,见教授没有反应,只得复又重扣。
楼里寂静,敲门声阵阵回荡在走廊,搅得柳夏原本不安的心情愈加纷扰。
一阵莫名的焦虑。正犹豫是否再敲时,案前之人终于抬首。
“啊,请进,请进。”刘老缓缓摘下鼻梁上的老花镜,见到来人是柳夏,不由温蔼一笑。“是你呀,什么事?”
柳夏也想像往常一样回以微笑,却想到今日要一连辜负两位恩师的心意,心底一阵黯然。
呆了片刻,不知言语,便不言语。他默默用双手将申请表移到刘教授的桌前。教授看到表头标题的时候眉头微蹙,柳夏心间一悸,埋下头不敢再去看他的表情……
让人心慌的安静持续了很久。
刘老连续一阵咳,终于开口道:“江孟劝过你了?”
“……嗯。”
“你也知道这样直博就没有了?”
“我……知道。”按数学院惯例,研究生前两年的成绩排名将决定跳过硕士考核、直接攻博的资格归属,理论上取得博士学位的时间可以缩短两年左右。评比极其严格,放弃研二上学期的在校成绩,无异于提早放弃了直博的机会。
“却还是要去?”
“是。”
“非得下学期?等一年不行?”
“恐怕……不行。”
刘老每问一句,面色便沉一分。柳夏的声音却是越来越细。
“既然你这么有主见,老头子也不用讲废话了!”刘老十分不悦地用钢笔笔帽点着桌面,“不过你得给俺个好理由。”
“我……太笨,论文做不下去了。”
“放屁!上周刚有突破,你当老头子好骗啊?”刘老年轻时性子本烈,后来为人师表,粗俗之语便渐渐敛了。之前偶尔讨论问题之时,柳夏爱钻牛角尖,口若悬河,刘老气急了偶尔骂出一句“放屁”,两人往往便相顾大笑。故而此刻听到这句熟悉的“放屁”,柳夏顿感几分踏实。
“我想去见识见识外面的……学术氛围。”
“放屁!直博以后弄个联合培养,出国见不够?去夷州一学期有什么好的?”
又是一声香屁。柳夏心头一喜,鼓起勇气开始打小算盘。
“好吧,其实是为了……为了我儿时对表妹吹下的牛逼。”
“……看你怎么扯淡。”
“学生保证是实话!这其实是一桩十八年前的遗憾,外婆带我和表妹在厦门海边玩,当时我憋尿憋急了,可那片沙滩大啊,厕所太远了,懒不想过去,可那时候也有点懂事了嘛,又有点不好意思直接就地解决……”
“别在这谦虚了,俺看你这脸皮从小就赛过板砖。”
“哎呀你别打岔……啊不是,老师您批评得对!对过代数学基本定理!谁敢不服您我立马给他跪下,一直跪到他服为止!嗯我废话少说……哎呀当时我不好意思直接脱裤子解手,厕所又那么大大大老远,就找了个借口跟妹妹打赌说我能尿到对面的金门去。(哎,您看我怎么从小就这么机智。)靠没想到我那臭妹妹认真了还,尿完了就一个劲笑我无能。小孩儿嘛,脸上挂不住,当时我就急了,直接对妈祖奶奶立下重誓,长大以后老子不仅要‘圣水湿金门’,还要,呃还要……”
“哼,收复夷州么?”教授一脸的不以为然。
“哎呀,小孩子家家哪有那么大志向嘛!”柳夏眉飞色舞声情并茂,做出一个神龙摆尾的动作。“是‘大条甩夷州’啦。”
“放你的狗屁……”
柳夏闻言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刘老愣了半刻,狠狠敲了敲柳夏的额头,也放声而笑,所有不快顿时一扫而空。柳夏心头一宽,这关算是过了。
刘奇峰身为一院之长,不怒而威,已有十几年不曾有学生敢对他信口开河,今日却冒出个大胆徒孙竟在他面前这般无忌取闹,自己也觉得久违的有趣。若传得出去,又有谁人敢信?复又哈哈哈笑了三声,柳夏莫名其妙,心忖:“完了完了,刘老先生被我逗痴呆了。”却也只得也哈哈哈地陪笑。
“臭小子!给俺说正经的,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想走?”
三千烦恼丝又上心头,柳夏逐渐敛了笑容。
“我喜欢一个文院的女孩子,她却讨厌我……我想清楚了,可能不离开,我就停不了犯贱吧。”
“这样啊。”刘老望着柳夏,瞬间似乎有些出神。“……也好。不过,你的论文……”
柳夏抢道:“放心!我去那边继续好好做!”
“唉,不打算读博就不用费那个神啦!硕士做出这些已经够你毕业了……既然放弃那么多,就不要带着挂念,好好利用这机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柳夏满心感激。想说声谢谢,却觉得这两个字太轻,哽在喉头。
刘老微微一笑,复又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在《2012-2013学年秋季学期赴夷州交换申请表》上的“院长意见”一栏签上了“同意。刘奇峰”,然后把表单递还给柳夏。
“签字给你要到了,这就给俺滚蛋吧。看到你就来气。”
柳夏会心一笑,双手接过申请表,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刘老却叫住了他。“女娃儿是哪个系的?要不老头子找她导师做做政治工作,你就留下?”
“俺……俺还是去甩大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