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泡了几泡，已经没了茶色。茶叶躺在玻璃壶里，暗色的几根小树枝，毫无光彩，像极了董理此刻的心情。

    一个小时了，那几个女人就一直以同一个姿势歪在沙发上，不停刷手机。头都没有抬起过，手机就像他们得不到的恋人，看着就移不开眼。

    现在的朋友聚会，都是这样子的吗？总觉得哪里不对。

    记得网络上有一个段子是这样说的“朋友聚会，最好是吃小龙虾。因为这样，就腾不出手来玩手机”。董理叹了一口气，走去阳台，做了一会深呼吸。外面倒是灯火辉煌，一派热闹景象。马路上车来来往往，似永不知疲倦。走回来，站在沙发前，大声说，我跟你们说个事。但很明显，不够大声，那几个女人毫无反应。

    董理提高了音量，喂，你们停一会，我跟你们说个事。

    三颗头终于是抬起来了，一脸茫然地望着她。什么大事，这么郑重？

    我准备离婚。

    三张嘴同时发出了声音，叽里咕噜，意思都一样。什么大事啊，离呗。离了也许过得更好。心动不如行动。

    董理说，我是认真的。

    你哪次不认真啊？王湘笑了起来。你每次都很认真好吧！我们都听你认真地说过八百遍了。说真的，离婚有那么难吗？你下定决心了，就离一个看看呗。王湘摇着她那颗刚烫的爆炸头，用“你倒是离一次给我看看”的眼神看着董理。

    周聪附和，使劲点头，就是就是啊，离婚又不是什么大事，说离就离。

    谢羽站起来，拍拍董理的肩，用一个知心大姐姐的口吻说，说说看，你什么情况。

    还能是什么情况，她们根本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江明亮偷吃又被抓住了。这个江明亮，老是不长记性，做事留着手尾不干净利落。只要被抓，董理就是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说继续在一起没意思，说要离婚，说不能委屈自己一辈子，会在江明亮出差的时候，邀她们几个来家喝茶。问题在于，茶喝了几次以后，这个要离婚的事也就不了了之啦。

    这么多年的朋友，她们彼此太了解了。董理永远也不可能真的离婚。她内心那么传统，她将家庭看得那么重，她那么想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她注定会委屈一辈子。她们看死她。

    几个人都不太相信星座学，总觉得世界上那么多人，怎么可能用十二个星座就全部概括了，双胞胎的性格都可能完全不一样是吧。但是董理的性格，倒是完全符合星座学中对于巨蟹座的解释。以家庭为重，为了家庭，可以牺牲一切，坚硬的壳下面，是柔软的易受伤的。

    也是愚蠢的。

    董理欲言又止。她为难的样子，三人尽收眼底。却只做没有察觉。董理今天这个样子，与往常太不一样。但她不说，她们坚决不问。这个是做朋友的修养。

    换了新茶，玻璃壶里终于有了漂亮的颜色。几人将手机丢开，开始磕瓜子。喝茶，磕瓜子，发牢骚，诉烦恼，才是朋友聚会该干的事。

    王湘说你们看我这头发，像不像个鸡窝，就这也花了600多哪。女人嘛，想通了就好，男人要玩让他玩去，只要把财政大权抓在手里就好，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偶尔奖励自己一个名牌包包，健个身美个容旅个游，简直不要太潇洒。

    周聪又使劲点头，对啊对啊，自己潇洒就好，离婚有什么好，离了还找不找，我们还这么年轻，应该还会找的吧。找的说不定还不如原来那个呢！

    至少在孩子看来，家庭是完整的。听说现在很多人都注重这个“原生家庭”，尤其那些有点地位有点钱的人家，坚决不允许自家孩子找单亲家庭的对象，说什么家庭不健康会影响孩子的心理健康，这样会影响下一代的培养等等，电视台的相亲节目，有些嘉宾一上来就说，单亲家庭的不考虑。啧啧啧。谢羽喝了一口热茶，补充说明这个离婚的不划算。

    你们说的我都懂。董理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懂我懂，我怎么会不懂，我若不懂，怎么会撑了这么多年？但她只是嗑瓜子，不接话。

    这样的对话，每过一段时间就要来一次。时间的长短取决于江明亮多长时间出一次轨，更严格地说，取决于董理有多敏锐，多长时间能发现。

    车轱辘话说多了也没有意思。三个人道理说得差不多了，瓜子也磕完了，也到孩子们下晚自习的时间了，该散场了。谢羽首先站起来，说好了好了，就这样吧，该回家给孩子弄宵夜了。周聪和王湘就说是啊，这么晚了，孩子晚自习回来会饿的。

    就此结束会议。

    收拾着茶具，董理心情越发低落。我根本就是个软弱的人。真正想说的话，我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连说都没有勇气，我还能够做什么呢？

    门开了，江冬冬下晚自习回来了。

    老妈，外面好冷，广州终于成功入冬了哇。肚子好饿好饿。

    给你煮饺子吃好不？

    不想吃饺子。

    煮汤圆？

    不要。

    那下面条？

    妈妈，能不能有点新花样？

    那，只有蛋炒饭了。

    好吧，好吧。妈妈，你要加强厨艺学习。

    现在的孩子真挑。董理想着，我读书那会，下晚自习回家，哪有宵夜吃。饿得厉害的话，如果锅里有剩饭，就泡点开水或者洒点白糖拌着吃。但有剩饭的时候都很少很少，那个年代，不用号召，家家都自动自觉进行光盘行动。生日的时候，有个鸡蛋吃也觉得很特别很幸福。我在16岁离家求学的时候，因为缺钙抽筋，校医建议喝牛奶，才第一次尝到牛奶的味道。将奶粉冲开的时候，真白真香啊！那时候，多容易满足。

    这些话，董理只跟自己说。孩子是不会理解的。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生活越来越富裕，选择越来越多，这是多好的事啊。不要往后看，要往前看。

    感情也是。必须往前看。

    江冬冬其实特别爱吃蛋炒饭，妈妈做的蛋炒饭特别香，一大碗饭她总是几分钟就解决掉。她就是喜欢逗董理。她觉得妈妈太过于保守，老是不敢挑战新鲜事物。跟爸爸比起来，妈妈年龄明明小十岁，感觉上却好像要老十岁。但是，妈妈多可怜啊。爸爸太坏了，一次又一次伤妈妈的心。

    董理和江明亮的问题，江冬冬一清二楚。或者说，爸爸的毛病，她完全知道。是不是男人都是这个样子？她不知道。十七岁的她还不太懂。电视上有演过这种情况，有些妈妈会把委屈咽下，流着眼泪对孩子说“我都是为了你，我不想让你没有爸爸”。江冬冬真怕妈妈有一天也这样对自己说。她不希望是因为自己，让妈妈委屈一辈子。如果爸爸妈妈分开，她可能会难过，但与妈妈的幸福比起来，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重要。她真希望快点长大，长到足够强大，可以对妈妈说“妈妈，我长大了，你不要再为了我委屈自己，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江冬冬是一个懂事的孩子。爸爸妈妈从来不在她面前争吵，总是关了门压低声音说话，总是过一段时间，爸爸妈妈就会一天都不说一句话，而爸爸总是去阳台接电话。她都懂。爸爸是一匹野马，妈妈拴不住他。

    妈妈，你不要老是蛋炒饭啊，你要有点新意啊，比如你可以去学习做蛋挞啊，做三明治啊，做披萨啊。江冬冬想，烘焙应该会让妈妈快乐一点吧。

    夜深了，孩子睡了，董理却怎么也睡不着。喝的茶太浓了？喝的太多了？心事太沉重了？她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手机响了一下，提示有新信息。

    晚安。简单的两个字。

    羊旭发来的。

    这么晚了，他也没有睡？他又是为什么睡不着？

    要不要回信息？要不要回？

    纠结了好一会，董理还是决定回信息。不回信息是不礼貌的，我叫董理，要懂礼。

    晚安。她回。

    同样的两个字，完全可以复制粘贴，但是董理还是一个字一个字拼着敲了出来，就好像这也是一种仪式，表示他的重要。

    马上又有新信息。

    你还没有睡？

    嗯。

    为什么？

    睡不着。

    为什么？

    不知道。

    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在想一个人。

    没有。

    那我教你一个方法入睡吧!

    什么？

    数羊。数最肥的羊。

    董理忍不住微笑起来。羊旭就是有趣。跟这个人在一起，她总是会忍不住笑，会有更多的话，更多的想法，也会变得更加的俏皮。她回，哪只羊最肥？

    我这只羊。

    董理想了想，回，太晚了，明天要上班，晚安。

    好的，晚安，明天见。羊旭不纠缠。

    手机开始变得安静。董理看了又看，嗯，应该是睡了，不会再有信息过来。网上有一个说法，互道几遍晚安的人，都是彼此有意的人。

    信息却又来了，还是羊旭。

    如果你睡不着，可以想我，我正在想你。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