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八伦理纲常
“我想你去死。”她在他耳边道。
她可以在十六岁的时候杀掉自己的父亲,可以罔顾魏国将士的生死,只为了一己之私。如今也可以放弃所有的良知和情感。
他的刀放在了脚侧。元淳摸到地上的匕首,拔开,又一次向他刺过去。
她没有给他下毒也从来不能打过他。出鞘声响起,他便握住了。
他武功好,再重的伤也不会被一个妇孺杀死。踢开她,匕首也掉落在地,他握在手中。
他像是看待一个病人一样望着她,里面再也没有任何温和。
纤细的手腕慢慢被撺得泛红,他们这般望了许久,像是要将彼此彻底看清。他没有拿刀杀了她,元淳却拿起一边的烛台,又重重砸在他的额角。
她是真的想他死。他想。
烛火被风吹灭。铜器在皮肉上砸出深可见骨的伤口,落在地上,很清脆的声音。
很疼,但也不是没有更疼得时候。
燕洵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眼前黑了一瞬,她推开他,人却被带着倒下去。
他拿起刀,刀刃从她脖颈间擦过,黏腻的液体滴滴答答落在面上。
鲜血缠绵在两人之间,像是那年她跪在马前,额上的红色。
满目的红和近在咫尺的心愿,四肢冰冷的女人压在他身上,疯了一般将地上的东西拾起来摔在他身上。她似乎真的只是一具逐渐腐朽的尸体,不会考虑会不会死。
地上一片狼藉。帕子染上血腥。这像是一场斗殴。也确实是。
她一心想他死。他很自私,也就只能杀了她。
木板边的木刺进两人的皮肉里,元淳疯了很久,燕洵昏沉过后,却还是轻而易举地制住她双手,她固执极了,像是只有一个念想的行尸走肉,盯着他身上的血液,不愿意放开匕首。
他应该杀了她的,谁都不是真的不惜命的人,尤其是对着一个一心想让他死的人。
他翻过身,将她推在地上,她的头颅撞上地上的香炉,血液一点点从脑后渗出来。
元淳躺在地上,淡淡地看着燕洵拿着刀走过来。
那把刀的末端落在她心口,她身体的挣扎一点点安静下去,却还是紧紧撺着匕首。
他是能够狠下心的,刀尖刺破中衣,往皮肉中去,她却突然笑起来,不是森冷而讽刺的笑,女子眼里的冷漠像冰雪消融一样慢慢和煦。
“燕洵哥哥……”眼中有些水色,元淳另一只手伸向前,轻轻拉住他的衣角,“……我知道错了……你会原谅我吗?”
乌黑的长发散在血泊中,她看起来格外地凄楚。燕洵望着她,恍惚想起那日她浑身是血的模样,景象相互重叠。
他有些迷惑,眼底不再清明,愣了许久,手中刀还是松开。他不相信她的话,可也许是许多年对她格外地相信,一瞬间的本能,望着身上是伤的女子,他惊慌失措地弯下身。
他想拉她起来,刚刚握住她的手,一道冷冷的银光却在眼前晃过。
仿佛是皮肉割开的声音,又像是落雨的声音。
他将她拉起来了。手掌搁在她肩上,他想对她说些什么,却是火烧一般的痛。低下头,望见脖间不断涌出的血液。
身前女子面上的柔和早已不再,她举着血淋淋的匕首,笑起来。
“你终于要死了。”她高兴道。
她应该是真的高兴,因为她从来也没有笑得如此开怀过。
他还握着刀,他是能够拿起来刺进她胸膛的。可是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了,他杀她是为了活,已然死了,为什么还要杀她呢?
元淳手中的匕首再次插进他的心口,一下又一下,带出血珠,她痴痴笑着。燕洵手中的刀也慢慢松开最后落在地上。
他像尸体倒在地上时,手掌却还是握住了她的袖子。那本该是白色的,早就红了。
他撺得紧紧的,元淳扶着木榻摇摇晃晃站起来,踢开他,他也没有松开。
她将匕首割开袖子,男子手臂终于落下。他仿佛死了,她跨过他,趔趄几步,身后燕洵却还是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淳儿……”
熟悉的声音格外沙哑。
元淳停下来回过身,地上血红一片,他衣裳上都是血,眼睛有些涣散,却还是说着最后一句,“带阿娇和燕澈离开吧。”
他觉得她是爱那两个孩子的,那像是祈求。
她沉默良久,笑了一声,却冷冷道:“我会杀了他们。”
此时才仿佛真的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比起身体的伤害,她这一句话才是彻底毁了他的一切和最后一点点的希冀。
燕洵几乎是目眦欲裂地望着她。元淳看得出,那是恨意。
她害了他的将士,他没有想过杀她,她杀他,他也没有想过。此时却是真的恨了。他不再有力气转动头颅,目光却还是气死死落在她身上。
元淳转过身去,他终于笑了出来,血液从口中咳出来,极度的痛苦中,他还是难以自抑地大笑着。这就是他宠爱了许多年的女人。
没有很久,元淳坐在妆镜前拿起玉梳,营帐中已经不再有声音了。最后的话语,是一句喃喃。
“我是真的,想过带着你和孩子,好好过一辈子的。”镜子中,男子再也没有动了,眼睛也没有了任何的活气。
玉齿滑过长发,元淳执着曾插进他脖颈的莲花簪子,学着记忆中母妃的手,仔细为自己梳了一个少女的发髻。
簪子斜斜插进发髻中,银柱响起霖霖声。
她弯起眼,露出温柔的笑。手中却握着出鞘的匕首在自己脸颊上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
美艳的女子一点点面目可憎起来。
“一辈子……哪来的一辈子……”她轻声道。
她很早很早,就死了。死在红川城,死在冷宫。
再也没有人回答了。
皮肉被削下一块,满脸都是血污,可见森森白骨她才停下来。
手指沾着血,像抹胭脂一般抹在自己的嘴唇上。
天将要亮了。
她从木箱里取出许多年都没有动过的魏国服饰。系上腰带,一件一件穿好。绕开自己丈夫的尸体,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她想看一看日出。那是格外干净而温暖的东西。
苍白的手掀开帘子,日光却没有落进来,元淳望着外面女孩大大的眼睛,难得愣住了。
她杀人时,不愧疚,如今却是格外的心痛。那把剪刀的伤口,终于疼起来。
“阿娇……”她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在营帐外站了多久,看见了多少。
阿娇听见她念她的名字,眼泪啪嗒啪嗒落出来,但没有声音。她已经很大了,不再是当时什么都信的孩子了。她知道,自己的母亲杀了自己的父亲。
“阿娇……别怕……”元淳伸出手,摸着她的脸,血液沾在她白皙的脸侧,她想擦一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元淳最后只好抱住她,以往她伤心时就会扑进自己怀里。阿娇和当初的自己似乎差不多的年纪,也是到母妃的胸口。
女孩的眼泪濡湿了她的衣裙,元淳摸着她的头,安慰着她,阿娇握住她的手时,她还是拿出袖子中的药,递到阿娇嘴边,“阿娇……母妃这里有一颗糖。”
那是黑漆漆的药丸,泛着苦味,阿娇并不是那么地愚蠢连糖都分不清,她彻底明白了,原来营帐里的那些话真的是真的。母妃要杀了她,像阿澈说的,母妃并不爱她。
“母妃想我吃吗?”阿娇问元淳。她哭得格外伤心,像是当年从山洞里回来的女孩。
元淳说不出那个“想”,她捧着她的脸,只是道,“阿娇……不要当亡国公主。”不要当女孩。眼泪混在满面的血腥中。
阿娇望着元淳许久,她从母亲眼中知道了答案。
“好。”她点头,“只要母妃想,阿娇就去做。父皇说,我要听母妃的话,不能让母妃难过。”
她猛地擦干眼泪,吸着鼻子。元淳慢慢将药递给她,阿娇很乖,她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太阳似乎慢慢升起了。
元淳碰到阿娇的手心,却没能放上药。冷风中,一把利箭从远处射来,猛然刺穿了她的右肩。
利刃钉入筋骨之间。亲人近在咫尺的死亡,阿娇瞪大着眼,终于抱着头尖叫出来,她喊着“母妃。”
元淳捂着肩上的箭,抬头望去,望见了远处同样带着伤疤的脸。他拿着木弓看着她,目光格外冷。只是眼里却还是有些湿润,像是哭过。
“我会保护母亲,也会保护阿娇。”
“……你不需要保护我。你只需要保护自己和阿娇。就像这次一样。无论谁要伤害你们。包括你的父皇,也包括我。”
元淳想起那日地牢中,她和燕澈的话,笑了笑。跌坐下来,毒药从指尖落下,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
白日中橙红的太阳已经悬在东边的群山之上,热烈地颜色格外温暖。可她还是很冷。
阿娇还在哭着,仲羽和燕澈将她拉走时,元淳没有去追。尽管她还没有彻底死去。她知道无论是魏国还是去北周。魏舒烨和楚乔都会对他们很好。
人非草木,谁又能真的狠心杀了自己的孩子。
人影再也不见。太阳越来越高,越过了半空中滚滚的狼烟。它最温暖美艳的时候,元淳用匕首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血液溅在白色的营帐上。
生命一点点流逝,她却并不挣扎,静静望着日出。常说,人死前会看见自己最爱的人。她以为自己心中空荡,执念已失,眼前再也不会晃到任何人的影像了。可知觉丧失时,绚烂的暖色中,她却看见了燕洵。
他面上还是少年时的开朗,他推开木窗,翻进来,将装着兔尾巴的木匣递给她。
谁陨落了我的太阳,是你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