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今天的农氏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不过是与几个孩子略说了会话，就让他们下去了。
等到几个孩子下去，农氏皱眉看向春妪。
“他真是如此吗？”
春妪点头，“正是如此，仆观郎似乎对习女郎有点意思。郎与习女郎说话之时，眼角眉梢都是舒展着的。仆观人久矣，断不会看错……”
农氏的脸色阴沉下来，眼角的余光扫向几个孩子离去的方向。
她一直没将‘习惠姑’看在眼中。‘习惠姑’初来时，病得不省人事，一副活不成的模样。她秉承着一颗仁慈之心，收留了‘习惠姑’。请医抓药，将‘习惠姑’从中毒将亡的必死命运中拉了回来。
而且又怕那个张妪贪图‘习惠姑’的财产，为她置庄买地，坐地生息。
身为舅母，自问做得不差。
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被她救了性命而财产的外甥女，竟然看中了她的独子。
程启是她唯一的儿子，是她的骄傲与希望。容貌英俊，气度非凡。这么好的儿子，纵是娶个公主都不亏。哪能让他落到一个家破人亡，爹死娘亡只能沦落到投靠舅舅才能活下去的女子手中？
可这个‘习惠姑’若真是看上了她的儿子，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到时她远在外地做官的丈夫一时起了怜惜之心，认为他妹妹只留下了这个后代，让她的儿子娶了怎么办？
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将程启教得这么好，可不是让程启给别人家收拾破烂和残局去的。
想到这里，她唤过春妪，低声交代了一番。
……
春妪与一个淮阳府的老妪对席而坐，席上，放着几颗斗大的明珠。
“明珠虽好，我却没命拿啊！”老妪抿唇而笑，看也不看席上的明珠。
春妪笑得极为欢畅，“你初来朱仙镇，想必会四处走走，些许明珠只算做脚资。我家主母也不会让你为难，只是请你说一句话而已，断不会提什么为难之事。”
听到这里，老妪的表情变了一变，思忖了一下道：“这明珠，你送了几人？”
春妪笑得极为坦然：“如此美珠岂可自专，凡自长安来的贵客，皆有。只不过妪面前的却是最大最好的。”
听到这句话，老妪的脸皮松了一松，“说吧，你让我传什么话？”
春妪微敛眼皮，“你可知，建康起了兵灾？”
老妪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建康这兵灾因何而起？”
老妪怔了一下，只是摇头。
春妪清了清喉咙，轻轻地唱起了一首歌谣：“古之所美也，毛嫱丽姬。建康所美也，江东惠姑。美人何在兮？不在东墙。美人何在兮？不在西墙。美人何在兮？婉如清扬。若得美人兮，愿筑高楼。”
春妪看向老妪，“请你在谒者面前传唱此歌！”
原来只是唱一首歌，老妪慷然应允，“歌已记下了！”
春妪笑着点了点，起身站起，“如此，仆便告辞了。”
老妪站起相送，直将春妪送到院外。
夏日炎炎，修竹茂盛。
春妪缓步走于径之中，木屐踏得青石道啪啪作响。
在走到慕君的院门前时，她的身形顿了一顿。
院静静地，只有院中的紫藤开得鲜艳。
春妪笑了一笑，继续朝前走去。
院子里，一个奚女正在给张妪捏肩。
张妪被捏得极为舒服，便开始卖弄起来，“……当前我侍候女郎，那是经常在内院行走的！你莫看孺人这里富贵，可还是比不过我家女郎在建康的宅院……那楼起了四五层，比皇宫都高……你莫忘了，我家女郎可是魏国廷尉大女……就连君上也是能见得着的……那君上疼我家女郎跟疼什么似的，好东西一车车的往家里送……什么美玉呀、金子呀、玉碗呀、金簪呀、玉佩呀……那都是一车车的……君上还来到我们家呢……一顿饭就要吃几百个好菜……君上的衣裳都是几十层纱织成的，用手一摸那都是往下掉金粉的……”
奚女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
春妪嘴角掠过一丝讥笑！也就是骗骗不懂事的奚女罢了。一国之尊哪里这么有空闲，没事就闲几车玉碗给一个大臣的女儿？没事就去臣子家里用餐？
春妪想起两个老翁在地里休憩时议论皇帝一顿到底是吃两个饼还是三个饼的笑话……
……
一首歌谣在朱仙镇上传唱起来。
歌谣很优美，也很凄凉。
一个绝世美女，一个思慕的少年郎，一场兵灾……
慕君听到这首歌谣时，手里正在把玩着程启新刻好的一枚黄石印章。
建康所美也，江东惠姑——
慕君轻轻念着这句歌谣！
将印章放回匣子中，慕君拿起一册竹简，看了起来。有农氏的这首歌，想必她会进入谒者秦嬖奴的眼中了。
只不过，淮阳候府的人，很多人都见过她。虽然自己年轻了，看起来与以前的样子微有不同，可是一些生活习惯还是无法改变。如果这个谒者秦嬖奴曾见过她，就会发现一些端倪。
幸好，这些日子里，她从张妪那里得知了一些江东人的生活习惯，经过刻意伪装之后，别人倒也看不出来。
而且她又刻意改变声音，与以前的声音大不相同。只要心，应该不会穿帮。
……
对于慕君的礼仪和规则，农氏是很满意的。可仅仅只靠礼仪，想必是入不了谒者秦嬖奴的眼中。
于是，农氏这些日子找了许多借口给慕君送了很多时新的衣料。
在一场宴会中，她隆重地将慕君推了出来。
慕君身着淡粉色薄纱裥裙，外面罩了一件白色袿衣，裙长曳地，走起路来如燕飞舞。
淮阳候府的谒者秦嬖奴脸色有些苍白，哪怕脸上敷了厚厚的一层粉也掩饰不住她的惊容。她紧紧地盯着慕君，目光中带着骇然与审视。
这就是那位传说中引起建康兵乱的惠姑？
丝弦靡靡，笑语盈盈。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歌姬甜美婉转的声音在厅堂中响起，却冲淡不了秦嬖奴心中的骇然。
若不是年龄对不上，若不是身份对不上，她几乎以为那个死在地龙翻身中的候夫人又复活了。
见到她的眼睛一直在慕君身上打转，农氏轻轻颌首，面色欢喜。
看到打扮得极为隆重甚至有些出人意料的慕君，程氏大女仪姗有些惊讶。她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母亲身边的秦嬖奴，眸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而程氏次女仪娴的表达却是直接得多了，她忿忿地瞧着慕君身上的裙衫，几乎要将帕子捏碎。
若她眼光不差的话，这件夏衫是她求了母亲数次也没求到的。现在却穿在慕君的身上？这叫她怎么忍？
她将绞得发皱的帕子塞入袖间，鼓起双腮，走到慕君的面前。
“惠姑，你不是说今天身体不好，不想出来吗？”她皱着眉，面色不悦。
慕君微微敛目，知道仪娴在生她的气。
今天的宴会，她是不想出来。因为她还没有找到让秦嬖奴见到她而不吃惊的办法，农氏却不允许她拒绝，径自派人送了衣裙，将她带到了宴会上。
“阿娴……”慕君垂下头，一脸的愧疚。
仪娴哼了一声，“你别唤我，我可当不起！”看着慕君身上的裙衫，眼中尽是嫉妒，话里也是委屈，“你即是身子不好，就该在院中休息。不要为了想见长安的贵客，就强撑着病体……你的身子一向不好，刚刚来我家时就跟一只猫似的……你还……这裙子……”程仪娴只觉得一阵酸楚，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在她的生活中，就是玩乐与母亲宠爱。其他的，都是离她极远的东西。她并不知道这裙衫是农氏特意让慕君穿上的，只知道这裙衫原本是农氏许给她，而她寄予了厚望准备在一个合适的场合穿出去引起众人惊叹羡慕的。
如今，这份惊叹和羡慕却给了慕君。
她有心想指着慕君大骂，骂慕君偷了她的裙子，让在场所有的人都知道慕君是个偷裙子的贼。可最终吐出口的，却也只是：“这裙子……阿母曾说过……”
程仪娴抽了抽鼻子，委屈地落下两行泪水。
她的泪水，将场中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农氏见状，朝着俩人招了招手，“阿女，阿娴，你们在说些什么悄悄话，也过来让我听听。”她面上带着笑，仿佛两个孩子之间真的是在说着悄悄话一般。
秦嬖奴朝着农氏看了一眼，目中带着审视。
“这位是长安来的贵客，还不上前拜见？”农氏朝着自己的女儿点了下头对女儿目中的泪水视而不见，目光只落在慕君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