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德十九年七月,荣亲王司马师归,国主问其攻越之事,其时丞相姜浩力主攻越,朝野上下均附和之,荣亲王力阻之,国主犹疑,七月十五日,文王义女赵玉奴于风月楼设宴,邀请荣亲王赴宴,其余同席者,丞相姜浩、大梁吴王萧恪、吴王幕僚林芳染,柳逸亦受邀,后世览此,或为不解,柳逸官微,不知为何得以入席,以闻社稷大事,或曰,其人其时已有二心,然考之实据,似乎未必。
宴后,荣亲王愤然归,柳逸赶上,与荣亲王数语,亲王沉默,之后朝会公议攻越之事,王默然不语,攻越之议遂成。或有人言,亲王不阻攻越之议,追根揭底,皆柳逸之过也,罪莫大焉,然从亲王僚属处得知柳逸所言,实一心为晋矣——
《南朝晋史·柳随风传》
荣亲王司马师回来了,纷纷攘攘的攻越之议平息了很多,因为司马师一回来就直接去拜祭先王,先王薨逝的时候,司马师镇守前方边境,不能回来奔丧,如今朝中政局已经平定,司马师乃是军方重臣,攻越之议必须听听他的意见,所以才特意把他诏回。司马师哭祭之后进宫觐见国主,在国主驾前直言不讳,力阻攻越之事。司马师在朝中威望极高,所以立时有很多人就不在说攻打越国的事情了,但是更多的人却纷纷上门相劝,尤其是姜浩一方的朝臣名士,但荣亲王始终不肯答应。
七月十五日,风月公主赵玉奴下帖子邀请荣亲王赴宴,并且同时邀请了吴王萧恪和丞相姜浩,任谁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其实他们这些手握国家权柄的权贵之间的事情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为什么我也要参加。我哭笑不得的看着吴王,我刚说我不过是一个小官员,没有资格参加。吴王殿下居然脸不变色地道:“不过是赵小姐召宴,你是国主派来接待我的,自然得参加。”我虽有心拒绝,可是当吴王殿下身边的侍卫都用满含杀气的目光看着我的时候,我还是答应了,谁说威武不能屈的,你让他们试试在这些久经沙场的侍卫面前说个不字。
吴王殿下是第二个到达的,这次的宴会是在风月楼上,如今正是盛夏,酷暑难耐,这小楼上将所有的窗户都敞开,四处都放着盛着藏冰的桶子,楼里面阵阵清凉,赵玉奴穿着一件淡黄的衫子,坐在主位,姜浩一身丝袍,坐在左首第二张椅子上,他的下首坐着一个黑衫儒士,乃是姜浩的幕僚匡垣,姜浩看到吴王殿下来到,满面堆笑的上前迎接,看到我,眉头一皱。我连忙趁机道:“下官奉旨陪同吴王殿下,既然大人在此,请容下官告退。”姜浩露出满意的笑容,对我的识趣很是嘉许。我自以为得计,正想下楼。吴王带着坏笑,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道:“别走啊,姜大人,柳翰林既然是国主派来的官员,又是翰林院的侍读,又是你们南晋的才子英杰,不如让他在这里旁听。”姜浩皱皱眉,终于不敢得罪吴王殿下,只是给了我一个警告的眼神,让我不可多言。
吴王坐在右首首位,林公子坐在他下首,我只得坐在林公子下首,总不能坐在左边,毕竟是吴王坚持我留下来的。等了没有多久,就听见门外传来朗朗的笑声,走进一个身穿王爷服色的俊伟男子,因为文王薨逝不到一年,所以他的冠带上戴着孝,正是荣亲王司马师,他身后跟着一个青衣中年儒士和一个黑衣佩剑的武士。我一看到司马师,差点没叫出来,这人竟是当年我高中之前给他算过命的灰衣人,如果他就是荣亲王,那么当时一定是要到横江驻守,准备要偷袭秣陵,怪不得他当时要我算凶吉,我当时答他“内有纷争,外有强敌”,现在想来居然暗合局势。这荣亲王是文王幼弟,军机重臣,想不到我曾经给他算过命,不知道他还记得我么?
司马师的目光在屋内众人身上一一掠过,在我身上并未停留,应该是对我没有什么记忆。只是似乎对于我的身份有些狐疑。
司马师坐在左首首席,那名武士站在他身后,而他那名幕僚则坐在了左首末席,因为我故意和林公子隔了一个位子,所以那人正好坐在我对面,四目相视,我讨好的一笑,那人却用锐利的眼光探询的看了我一阵。
司马师坐下,有侍女送上茶点,然后都退了出去。赵玉奴站起身道:“妾身奉了吴王和姜相之托,邀请荣亲王赴宴,虽然妾身是不该介入军国大事的,只是诸位大人毕竟需要有人伺候,妾身不得已留下,此事事关我大梁和南晋,妾身生于大梁,又受南晋先王之恩,所以绝对不敢泄露只语片言。”
司马师淡淡笑道:“赵小姐是先王义女,也可以算是我司马师的侄女,司马师自然是相信小姐的,却不知吴王殿下和姜丞相有什么见教。”
萧恪看看司马师,笑道:“素闻荣亲王是南晋第一名将,都督南晋大军,今日一见,果然是雅致高量,风姿不凡,萧恪虽是亲王之尊,然而在军中不过是个将军,若是论起职位来,萧恪尤在亲王之下,见教二字,愧不敢当,只是荣亲王力阻攻越之议,与名将之称不甚相符,还请荣亲王示下。”
司马师淡淡道:“越国不肯臣服大梁,虽然有罪,但是越国国主曾是东郑遗臣,与大梁虽然曾经同朝为臣,但是却没有君臣之分,如今我不知道大梁凭什么以越国不肯臣服为由,攻打越国,就是大梁认为理由充分,我南晋虽然称臣大梁,可从来没有受大梁调遣的本分。”
萧恪笑道:“荣亲王此言差矣,我大梁君臣贤明,那越王割据地方,不肯称臣,此诚不可忍耐,如果越国早向我国称臣,我大梁也不会进攻越国,我听说天子之仇,九代之后还可以报复,当初越国趁我们大梁立国之初,出兵颍川,烧杀掳掠,令我大梁先帝闻之泣血,此仇不报,焉能为人。后来我大梁攻打南晋,越国再次出兵,虽然于南晋有恩,可是我大梁却损失惨重,三颍之地,千里废墟,生灵涂炭,就是事后,越国不也向贵国勒索了无数金帛女子。这样看来,越国是一个藏在暗处的恶狼,平时蛰伏不出,若见人有隙,必然出来咬人。现在荣亲王替越国说话,只怕有一天会被这种毫无情义,只知道利益的友邦吞噬。”
司马师冷冷道:“吾虽不才,却也知唇亡齿寒的典故,只怕亡越之后,就是轮到我南晋了。”
萧恪顿时语塞,他心里清楚得很,攻打越国之后,南晋就是下一个目标,只是没想到司马师不惧得罪大梁如此单刀直入,作为大梁皇子,他不愿信口雌黄的说谎。这时林公子接过话头道:“此言差矣,所谓唇亡齿寒,是要相互依存,同舟共济,如今越国屡次挑衅南晋,视友好如仇雠,如今是牙利如刀,啮唇见血,我不知荣亲王所谓唇亡齿寒可是指此。”
司马师淡淡一笑,他的幕僚青衫中年人,放下手中摇摆的折扇,开口道:“虽然南晋和越国小有纠葛,但是并非是奇耻大辱,仁德九年,大梁平定中原,陈兵涪江,若非越主相助,出兵颍川,大梁怎能罢兵休战。虽然如此,我南晋仍然向大梁称臣,此实在是切齿之辱,虽然如今两国和好,乐浪公主下嫁我国主,两国结为姻缘之好,然而贵国在涪江之北年年操练水军,南伐之意未息,不知吴王殿下如何解释。”
萧恪笑道:“两国虽然和好,然而贵国如亲王这样念念不忘两国之仇的人并非少数,我国若不练习水军,只怕贵国大军早就过江了,荣亲王久镇涪江,难道不知此中情况,何况,我国既然早已和贵国结好,我皇妹乃是父皇爱女,远嫁南晋,近年来不仅往来频繁,而且通商通婚,哪里像越国一样闭关锁国,我国早就有军议,不攻越以免心腹之患,就平南晋以求清卧榻之侧。”
司马师冷笑道:“真是岂有此理,十年来,我南晋每年入贡金银财帛,可是贵国却从不肯出售兵器良马,若是真心交好,怎会如此,王后虽然是大梁公主,然而国家大事,怎么能顾忌妇人,唐武公为攻打戎国,先以爱女下嫁之事,司马师不敢忘记。”
林公子怒道:“荣亲王这般侮辱我国,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仔细想来,亲王所虑,也不是没有道理,请听在下为亲王解释。我国禁绝武器战马的出售,并非针对贵国,我国北方边境不宁,边军战士日夕枕戈而眠,如何敢出售战马兵器,何况贵国久据江南,江南都是河流湖泊,贵国若不想攻打大梁,何须购买战马,难道是想攻打越国么。”
司马师语塞,姜浩连忙转圜道:“王爷和林公子都有些失言了,今日我等聚议,并非是为了意气之争,还请二位不要记恨。”
司马师和林公子双双举起茶杯喝了一口,表示放弃争论。
林公子喘了口气道:“我国谋越,固然是因为越国执拗,不肯称臣,虽然结盟,却又履背盟约,最可恨的是,我国盐区产量不足,其余部分需要从越地购买,越国屡次提高售价,越地特产丰富,越国据宝地而聚敛,此事实在不能容忍,如果我们两国攻下越国,愿意与贵国平分越地人口土地,你我两国隔江而治,到时候南晋军力大增,我大梁还有边患,南晋据涪江全境,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若是这样,荣亲王都不放心,认为不能抵抗我大梁,倒不如趁早弃甲投降,难道南晋只想偏安江南,生死受人主宰么?”
司马师默然,却只是摇头,他心知南晋兵卒战力不强,若是攻打越国,只怕大部分土地人口都会落到大梁手里,什么平分战果,到后来还不是谁打下来的就是谁的。众人面面相觑,都看出司马师脸上坚决的神色,看来不论如何舌灿莲花也不能改变他的心意,萧恪眼中闪过苦恼的神色,看了赵玉奴一眼。赵玉奴站起身来道:“今日大家都累了,若不嫌弃,请诸位到楼下用餐,妾身准备了消暑的酸梅汤,请诸位品尝。”
姜浩站起身来笑道:“赵小姐的宴席一定要参加的,请请。”
司马师站起身来,看看林公子,问道:“请问下尊姓大名,在大梁身居什么官职?”
林公子裣衽道:“在下林芳染,吴王帐下效力。”
司马师笑道:“林公子舌如利剑,司马师佩服,只是有些事情就是说得再好,也抵不过实力和利益,我南晋自认为难以和大梁分庭抗礼,若是大梁进攻越国,我南晋理应厉兵秣马,以图自保。”
林公子看司马师如此固执,苦笑道:“荣亲王择善固执,非言词所动,林芳染孟浪,还请王爷恕罪。”
司马师微微点头,道:“本王军务繁忙,就先告辞了,还请诸位恕罪。”众人没想到司马师如此绝决,原本打算在酒酣耳热之后再良言相劝的,此时只得无可奈何的相送。几人都不时的交换眼色,我心里一动,突然站起身道:“诸位大人都已经劳顿,就由下官相送王爷。”吴王等人都没有情绪理会,姜浩苦涩地道:“也好,也好。”
我跟着司马师走了出来,司马师有些疲倦,我仔细的看着这个年仅三十的亲王,这些年来他的压力一定很大,三年不见,他的两鬓已经微霜,而他的身上流露出坚毅不拔的气势,这是我南晋的擎天柱啊,我又是敬仰,又是替他难过,苦心孤诣不能为人理解,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勇气呢。司马师察觉到我的目光,淡淡问道:“你是谁?”
我恭敬地道:“下官柳逸,翰林院侍读,现在在国主身边伴驾。”
司马师吃了一惊,问道:“你就是柳逸,为什么会跟吴王坐在一起?”
我连忙解释道:“下官奉命接待吴王,今日吴王定要下官在场。下官有幸得以聆听王爷教诲,三生之幸。”
司马师虽然有些奇怪,却也没有深究,苦涩地道:“我听过你从前写的一首诗,写的真好,‘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十四州。请君暂上麒麟,若个书生万户侯。’”‘他似乎沉醉在那首我在钱塘时所写,后来流传到江夏的《南园》的意境中,无意地抚摸了鬓角片刻,良久,他淡淡道:“你认为我们应该攻打越国么。”
我见四周没有外人,便道:“在下官表示意见之前,请容下官问上三个问题?”
司马师惊异的看了我一眼,道:“你问吧。”
我眼中闪过一丝悲哀,问题道:“其一,请问王爷,我南晋上至国主,下至庶民,可有人和王爷一样明白大梁的狼子野心。”
司马师沉默半晌道:“没有几人,就是我的亲信属下,也都劝我攻打越国。”
我又问道:“其二,请问王爷,若是大梁自己攻打越国,越国求我出兵相救,我南晋敢出兵么?”
司马师惨然道:“不敢,我国君臣必然坐视越国灭亡。”
我知道他的心痛,可是还是问了第三问道:“其三,若是王爷力阻攻越,而国主意旨已坚,只得另选将领,不知道我南晋还有人比将军更能够领兵作战么?”
我连续这三问一问比一问犀利,听的司马师冷汗直流,他定定的看着我。
我低头道:“如今,我国已经不能自主了,若是王爷执意不肯,国主派了他人进攻越国,我国兵士本就不如越国和大梁,如果在攻越之时消耗太多,到时候,大梁欲破我南晋,势如破竹,如果王爷亲自进兵,能够得到越地部分要害作为根基,在得到淮右西口作为缓冲,再稳守徐冀,那么大梁迫于局势,至少可保南晋数十年国祚,日后我南晋若能卧薪尝胆,未必不可以得到天下。”
司马师面上先是露出悲怆,然后又恢复平静,接着眼中透出坚毅的神色,道:“柳大人真是无双国士,若是我领军攻越,柳大人可愿做我的幕僚?”
开什么玩笑,我可不想上战场,所以我淡淡道:“下官不通军略,不敢相从,若是王爷有所征询,下官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司马师愕然地看了我一眼,似乎不明白我为何推拒这样的青之路,他沉声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柳大人是我南晋臣属,焉能不为我南晋尽力,你好好考虑一下。”说罢,带着人离开了。
我恼怒的看着司马师的背影,恩将仇报的家伙,我刚刚指点了你,你就这样报答我,想让我上战场,真是岂有此理,怎么办,找谁帮忙让我不用从军出征呢,我苦苦的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