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莳爱咲以后再相信森鸥外一句话。

    她就是个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十足傻瓜。

    第一堂课是决心，她需要有直面死亡的勇气。

    第二堂课是伪装，她需要有隐藏本心的狡诈。

    第三堂课是——生存。

    欧式独栋别墅，阴森的夜色映衬出肃杀氛围。厚重深红的窗帘遮挡别墅的每扇窗户，三层别墅每层的外壁挂着橘色的夜灯，勉强能看清别墅的全貌。

    最顶层有阳台，几盏地灯使其成为别墅的焦点，驱散深沉的黑暗，并且由于地理条件优越，将别墅的景色一览无遗。

    “该死的捉迷藏。”她面无表情，痛骂出声。

    小莳爱咲正身处阳台，拧着手腕听骨头咔咔作响的声音，她抖擞肩膀不断活动身体各个关节，转头，下腰，弓步压腿，数次后她摸着脖颈的脉搏逐渐调整呼吸。

    完成主要是活动手腕的简单热身，之后是臂膀，双手交叉拉开胳膊的韧带，左右重复几次。小莳爱咲双手撑着围栏下压，脊背伸展，就着锻炼调整身体的功夫，她迅速往下记住花园俯视的分布图。

    枯槁的树木立于庭院，迷宫般深绿的树篱是花园唯一的色彩。

    残破的花园正入口缺少半截雕塑的柱身，侧面有三个入口，最外面通往庄园铁锈的大门，靠里侧左边是残败的玫瑰丛，一条窄窄铺满鹅卵石的小路，能回到别墅门口。右面是死路空空荡荡，圈出一小块地皮，看得出是原来修建的马厩的地方。

    整个庭院中心是废弃没水的喷泉，入口处一道拱门，看得出连接别墅正大门的道路是正确，其余都是死路。整座树篱构成的迷宫拐角不多，大多是直路。青砖的地面，脚步够轻走上去不会有问题，但稀疏点缀的灯，让庭院暴露的可能性增大。

    小莳爱咲思考着，它本质上是庄园的庭院，不是专门用来训练的迷宫。

    由于作用是欣赏，布置陷阱的可能性不大。

    但不一定，小莳爱咲抿嘴，森鸥外是个神奇的人，他真会无聊到给自家花园装陷阱，理由是防御外敌或者清除阻碍。

    怀疑聘请到的女仆、佣人会是间谍的男人，大义凛然建议女儿和自己过二人世界，把小莳爱咲送入人烟稀少的横滨郊外，这座号称能让她过上舒心日子的庄园。

    偌大的庄园，阴森诡异，鬼影重重，恐怖到能变成横滨的都市传说。

    废弃别墅，探险鬼屋，杀人山庄，连环杀人犯的必去之处，周边失踪的受害者人数居高不下，报纸上刊登的新闻振振有词，那座庄园的每棵树下都埋着尸体。

    春天的樱花开得旺盛。

    众所周知，都市传说是真的，当时的她无比冷漠地想。

    夏目老师并没有待在她身边多久，他太忙了，做出不时会回来看她的承诺，他脚步匆匆仓惶离开。

    之后小莳爱咲和森鸥外在旅馆待了几天。

    小莳爱咲尝试了一下做一名二十四孝女儿，结果森鸥外被她逗得笑到不停抽气。

    他抹着眼角的泪花，“我可以看出你对我的不满了，我们回家吧。”

    “希望你不会被吓到，我是准备等维修好，再带你回去的。”森鸥外摊手无奈地说。

    所以，他们来到这座荒凉的宅邸。

    这里不是还没变成都市传说吗？小莳爱咲自欺欺人。

    事实证明，的确不是鬼屋，她进入后意识到这一点。

    锁链缠绕布满铁锈的庄园大门，虽然得手动推门，但姑且是正常进入。

    小莳爱咲做好森鸥外带她翻墙而入的准备了。

    高墙与铁栅栏分布四周守护着庄园的外围，对有心人而言，翻越过去不成难事。换作是小莳爱咲，此等庄园没有警戒人员守护，必须装上电网，她才略感安心。

    但很快她就知晓这是一座废弃的庄园，起码明面上如此。

    森鸥外牵着她的手，轻车熟路领着小莳爱咲往别墅方向走，他绕过断壁残垣的庭院，感叹地边走边说。

    “雕塑需要修理，不，选新的搬入吧。”他瞟了一下花园的装饰品，环顾四周。

    兴奋地对小莳爱咲说，“你喜欢洋桔梗，之后把玫瑰铲掉种上洋桔梗。白色、绿色的洋桔梗会很衬你，种植在早春，花期五月到七月，但我保证，它会为你周年盛开。”

    独特的栽培技术来延长花期，森鸥外目光幽深，他刻薄地想，或者花期一过铲掉枯萎的花卉，选择盛开在别国，新鲜的同品种的洋桔梗植株空运到日本，再重新种植就行。

    她不会发现的，森鸥外轻笑，小莳爱咲并不喜欢花，花里她最喜欢洋桔梗而已。

    对喜好遮遮掩掩，害怕暴露与他人的不同之处，失去容身之所的小莳爱咲。

    刹那间，他面容忧伤沉思，几个月后当他们离开这里，女儿还愿意回家，洋桔梗会为她永远开放。

    顿时，森鸥外不愿去解读未来。

    人必须活在当下，他抬眸冷酷想到，这不符合他以往谨慎地思考每种可能性的想法，森鸥外发现却无视了。

    “繁枝叶茂，朵朵桔梗绽开，香味稍苦却淡雅、清甜，花的芬芳会让我心神静怡。”

    他停下脚步，言语间描绘花盛开后的景色，“比不上你，小爱。你光站在我身边，足以让我欢喜到惴惴不安。”

    “你若不喜此处，推翻重建便是。”森鸥外嘴角微翘，他深邃的眉眼间全是讨你一笑的轻浮，他态度坦然，“一切是为了让你开心。”

    小莳爱咲为这幅昏君口吻感到害怕，她遵从本心，“你愿意带我回家，我就很开心了。”

    她差点想喊，住嘴，你这样我很慌。

    虽说古典庄园的维修费用多到不如推翻重建，但小莳爱咲就是不习惯森鸥外的口蜜腹剑。

    总感觉老父亲下一秒就要害自己。

    小莳爱咲言辞闪烁，“如果可以的话，简单维修就行。”

    打破了森鸥外为女儿一笑一掷千金的妄想。

    看见森鸥外不快的表情，父亲幼稚地撇了撇嘴角，还想出声挣扎。小莳爱咲飞快地说，“花种洋桔梗，树请保持不变，我很喜欢樱花。之后请人去除杂草，维修树篱形状。雕塑我不懂，但请普普通通。”

    她怀疑森鸥外会私下定制她外貌的小女孩摆在花园欣赏。

    小莳爱咲想多了，就算定制，森鸥外也不可能摆在花园。

    “好的，好的。”森鸥外连连点头，他答应得很快。

    让小莳爱咲有些狐疑地盯着他，放心不下森鸥外会搞事的推测。

    森鸥外神秘一笑，“你会喜欢的。”

    不知他说的是修补后的庭院，还是接下来会到达门口的别墅。

    进入别墅内部，映入小莳爱咲眼帘，完整无缺的大幅手绘壁画，仿1八世纪的大师提埃波罗的画作《博士来朝》。白袍博士低垂头颅向圣婴致以敬意，王冠放在脚下，更显虔诚，圣母慈祥的脸怀抱着圣婴接受朝拜。这是《马太福音》的一幕故事，她更熟悉达芬奇画作的版本。

    看来别墅是有专人来维护，荒凉的庭院是为了掩盖它出尘的美丽。

    小莳爱咲屏住呼吸悄然欣赏，美丽的事物让人赞叹造物者的神奇。

    她不禁去看森鸥外，老父亲的苦心孤诣让人不由动摇。

    世人熟知提埃波罗的作品可并不是这幅画。

    了解故事背景的人都清楚，这是观星者得知耶路撒冷诞生圣婴，新的君主。而后三位博士长途跋涉来到圣婴、圣母和圣约翰身边，奉上礼物表达虔诚的故事。

    戏剧性是的大希律王，罗马在耶律撒冷的代理王，要求博士们找到圣婴后告知他下落，但博士们没有这么做。

    森鸥外在表意忠诚，因为博士在后世的研究中被证明其实是国王，所以才会摘掉王冠，以此表达尊敬。

    他无辜的表情好像在说，我不会背叛。

    小莳爱咲挪开目光，圣婴是耶稣，耶稣最后因为犹大死得非常惨。

    她只有一点点开心，小莳爱咲决定暂时相信森鸥外。

    壁炉里柴火燃烧得噼里啪啦，小莳爱咲脱去宽大暖和的呢绒外套，折好衣袖搭在皮质沙发上的靠背。

    怀揣纯粹的欣赏之心，她坐在沙发上开心地摇晃双腿，别墅里其他的摆设无一凡品，彰显奢华。无法一一品鉴，但小莳爱咲对森鸥外的财力有了些许认知。

    森鸥外在她观察的途中消失不见，小莳爱咲没有在意。

    等了几分钟，森鸥外端来银色的托盘。

    两杯茶，少许精致的小点心。

    属于她的那杯茶里，红茶里加了牛奶、果酱。

    小莳爱咲端起茶杯，用小匙搅拌了一下红茶，偷偷尝了点草莓果酱，熟悉的味道，森鸥外没有换品牌。

    红茶熏香扑鼻而来，一口入喉味道微苦搭配柔顺的口感，她满意地眯起眼睛。

    老父亲很会泡茶，尤其当他发现小莳爱咲喜欢喝茶后。

    森鸥外其实是咖啡主义爱好者，但他现在改喝茶了。

    合格的父亲需要照顾女儿的想法，森鸥外想。他这么做是为了哄女儿开心，小莳爱咲在喝茶后心情会变好。

    惹她生气也可以用茶来和好。

    接下来得罪她需要多少茶和点心来和好呢？

    森鸥外计算了一下别墅里的甜食储备，还算充足。

    于是，森鸥外稳定心神，他嘴角浮现温和的笑意，绛红色的眼眸却冷淡不透光，毫不留情地开口，“小爱，知道你欠缺什么吗？”

    “？”小莳爱咲歪头。

    她像一只被突然抱起炸毛又不敢挣扎的猫，谨慎地说：“你指哪一方面？”

    小莳爱咲眉头紧皱，又自我回答，试探地说了个词，“觉悟。”

    她差点想说，信念。

    觉悟还可以指准备不充分，信念则是她完全没有对事物的执着之心。

    只见森鸥外摇头，“不是信念的方面。”

    哇，这人有读心术吧。小莳爱咲乖乖闭嘴，等森鸥外发言。

    “你是楚楚可怜的孩子，现在教你使用武器，我怕你伤到你自己。”

    不，你错了。小莳爱咲内心腹诽，我很会用剑和匕首，给我时间练习，早晚能把之前游戏的技巧运用到这里。

    能者多劳，她还是装作手无寸铁比较好。

    森鸥外没有理会，他拿起茶杯作比方，“你像这杯茶，精致又高贵。”他晃动茶杯，几滴茶水溅起落入杯中。

    “稍微晃动，异能力就不会稳定。而当你暴走，这杯茶被打翻，你会是灭世的洪水淹没一切。”

    森鸥外眨眨眼睛，嘴角上扬，看似夸张而荒诞的微笑，不禁让人觉得他在开玩笑。

    “我可能有点夸张。”他的眼底没有一丝笑意，“但我没说错。”

    “那就告诉我一切。”小莳爱咲平复心跳，她言语灼灼，“你带走我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大概是夏目老师也不知道的真相。

    “黑暗，你吞噬了一切。‘她’从你的身边出现，那是魔女的影子。”

    森鸥外一开始不认为那是异能力，他以为是异能力者厮杀产生的特异点。视线、声音、意识进入魔女领域的瞬间全部消失了，当森鸥外再次苏醒，他找到襁褓里的婴儿，不顾一切将她带走。

    掩盖小莳爱咲的痕迹，为了不交出能存活在领域的特殊孩子。

    他的女儿，哪怕是怪物，森鸥外也会把小莳爱咲当成自己的女儿。

    直到老师寄给他的信件，森鸥外怔住，随后是一阵狂喜。他终于知晓了，这个世界上原来存在如此混沌又充满诱惑的异能力。

    能简单颠覆世间的物理法则，把过往人生所有的认知碾碎。

    “我昏过去了，带走你时，‘她’消失不见。”

    你根本就不需要教导，“你被魔女所爱着。”森鸥外瞳孔的红光熊熊燃烧，他语气理智，却让小莳爱咲觉得森鸥外早已陷入癫狂。

    “那又如何。”小莳爱咲冷静的不含一丝情绪，她眼神冰冷到视父亲如无物，“请你看着我好吗？”

    “‘她’不是魔女，她是我。”小莳爱咲空洞的眼神第一次染上愤怒，“我爱我自己是理所当然，你又怎么确信，我会爱你呢？”

    她不会知道，森鸥外注视她身后悄然浮现的影子，一团混沌里闪着星光勾勒出女性的轮廓，明明看不见面容，他却相信那张脸和现在愤怒的小莳爱咲没有差异。

    “你不需要爱我。”森鸥外如立下誓言一般，他是被俘虏的国王，虔诚向女儿低下头颅，他用着比看恋人还深情的目光，“我是爱你的。”

    对于你来说，爱是相互的。

    所以我爱你，你便会爱我。

    像神灵怜悯世人，你理所当然会爱我。

    是否应该相信他真挚的眼神，当森鸥外把胸膛里跳动的心脏刨开，微笑递给她看的那一天来临，小莳爱咲才会选择相信。

    “”小莳爱咲死咬下唇，“你就是个疯子。”

    但森鸥外没有说谎，她身后那道小莳爱咲没有看到的影子消失了。

    他从不对女儿说谎，森鸥外是有选择的隐瞒。

    告诉她一切的理由是什么，小莳爱咲开动脑筋努力地思考，森鸥外对她说的大部分话是真的，但他绝对有所隐瞒。这个男人可不会因为区区愧疚而暴露意图，假设目的是取得信任，那么暂时和他处于同一战线。

    黑暗，吞噬，濒死，她的异能力，之后的战争。

    森鸥外是战败后成为黑市医生，为了接近港口黑手党，伺机手握权柄成为首领。

    但如果是胜利呢？小莳爱咲了然，他以战争的胜利为交换条件摆脱困境，可能还不止，既然是飞黄腾达，意味着他得到了指挥权。

    底牌是小莳爱咲的异能力，如果这份力量如他所言，那么战争的胜利不会是镜花水月，那是森鸥外触手可及的利益。

    怪不得他一副飞蛾扑火烧死我算了的疯狂模样。

    一本万利，能控制这份力量，换做小莳爱咲死也甘心。

    “你是这么想的啊。”想通其中利害关系，小莳爱咲的声线变得虚无缥缈，“可以哦。”

    “即使是利用，也没关系。”

    为了保证这段关系的唯一性，森鸥外连爱丽丝都不可以喜欢。

    他连自己都不可以爱，却不得不爱着小莳爱咲。

    讽刺到小莳爱咲嘴角上扬，她第一次对森鸥外露出微笑。

    充满恶意又圣洁到不可思议，那一抹笑是阴暗里盛开的花，嘲笑他无望的感情，傲慢地给予他怜悯。

    这让森鸥外深深着迷，他享受着小莳爱咲因他而产生的一切情绪波动。如同品尝无上珍馐，他情绪高昂，看纯白的纸张染上污浊。

    小莳爱咲绝对没发现，她越来越像森鸥外了。

    不是外貌，而是心灵。

    她注视着森鸥外的一举一动，“你是爱着我的。”小莳爱咲喃喃自语。

    多么让人怜爱，我的女儿。

    当你开始纠结某物，这本身就是在意。当你对爱喋喋不休，你早就沦陷于陷阱。

    她会为了我，去赢得这场战争。森鸥外想，让我如何不去爱你呢。

    最终归于寂寥，父女不约而同默默喝茶，一言不发。

    许久过后，两人的情绪逐渐缓和。

    若无其事地开口，“我应该教授你，如何对异能力进行控制，但我又不忍心。”

    森鸥外对她讲清缘由，“一旦超过限值，异能力暴走吞噬修补完身体，发动就结束了。”

    “你首先需要学会忍耐濒死，为了延长清醒的时间，然后你必须熟悉身体的组织结构，寻找伤害自己的最优解，而不是一下打出阈值。”森鸥用手指比了一段距离代指限度，接着捏紧大拇指和食指，距离消失，限度清零。

    “这非一日之功，需要不断试验。”

    “嗯嗯。”小莳爱咲点头。

    “所以逃吧。”森鸥外优雅地端起茶杯，他俏皮地眨眼，“你逃我追，先锻炼好生存能力吧。”

    “我们来玩捉迷藏吧。”他愉快地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