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紫听出他这话是在试探自己,不由想到他一个金国人出现在大元国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被他知道是自己救了他,说不定会杀人灭口,于是又紧张起来,一口否定,“认错人也是常有之事,恩公不必介怀。”

    “那姑娘为何一直不肯抬起头不让在下看个仔细?”关安哲故意扬起声调缓缓道,“还是说姑娘不敢看我?”

    “恩公说笑了,我一介村姑面容粗鄙,怎敢去冒犯恩公的威颜,更不敢污了恩公的眼。”

    重紫不自觉退后了一小步,脚边的石头被踢到悬崖之下,即使心都要跳出嗓子了,她还是面如沉水,不卑不亢地说道:“恩公今日的救命之恩,小女子自会谨记于心,永生不敢忘怀,他日若有缘再见,必定会以己之力报恩,若无缘相逢,来日小女子就去庙里为恩公请延生牌,每日烧香拜佛为恩公祈福延寿。如恩公不在乎救我之事,小女子自当听恩公的话,不与外人说今日发生的一切。”

    重紫说话的时候,关安哲正仔细地打量着她,她的头垂得实在是低,他只在刚才救人的时候看过两眼,但脸面脏兮兮的瞧不出真容,不过那双眼睛却是极亮的,有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倔强,从她的举止与气质,竟不像是十几岁女子该有的深沉。

    她说自己是村姑这话实在可笑,哪有村姑会有这样的胆识和谋略,她的这番话已经是在告诉自己,她想活下去,不会乱说话。

    她说得如此明白,再与她为难倒显得不够大气,关安哲微微侧了侧身,让出道来,“即是如此,那么只等有缘再见。”

    “谢恩公成全。”

    重紫提着裙子低头离开,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男子身上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她紧张地快要停止了呼吸,一旦擦肩而过,她就加快了脚下的速度,从后面看去,倒像是落荒而逃似的。

    关安哲抿起的嘴角,终是扬起邪恶的弧度,心里又有了戏弄的之意,忽然扬声喊道:“姑娘,等一等。”

    那声音彷如从地狱里而来,令重紫猛地停住脚步,浑身僵硬不敢回头,尽量放平语速问道:“恩公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听出她的惧意,关安哲笑得更甚,“姑娘,你走错路了,那是往山下去的。”

    重紫这才听出他是故意的,气得咬牙,可是她身单力薄,不想去招惹这尊瘟神,还必须谢人家,“多亏恩公提醒,是小女子糊涂了。”

    她只能认命地又往山上走去,看来今天她必须绕道回家了,这趟小鱼山之行真是几度欢喜几度惊吓,救了人没有被感谢不说,反倒欠了人家一个大大的人情。

    重紫心中暗叹,他们一定是命中犯冲,说什么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他,即使见到也要躲得越远越好,不然闹不好还会被杀人灭口,想到刚刚又躲过一劫,她就一身冷汗。

    直到重紫消失在视野里,关安哲的身后悄无声息地闪出一道黑影。

    “主子,她应该就是救您的人。”

    “不会错的,是她。”

    暗卫默了默,“需要属下去解决她吗?”

    关安哲收起最后一抹笑痕,目光锐利地扫视过去,“当日我救你,你日后是否也会恩将仇报?”

    “属下不敢!”

    “你是不敢还是不会?”

    面对关安哲的咄咄逼人,暗卫急出一脑门子的汗,单膝跪地,“不敢也不会,主子救属下于水火,如同再生父母。”

    “你尚且如此,为何就认为我是恩将仇报之人?”

    “……”暗卫张了张嘴不再说话。

    关安哲抬抬手示意他起来,“她虽知道我是金国的人,却不会到处宣扬,于她没有好处,我想那丫头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你派人去查查她……记住不许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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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重紫下了山已是日暮时分,她一天没吃东西,饿得两眼发昏,脚步轻浮,眼看着拐进巷子里就要到家,身后传来嘲讽的声音。

    “哟哟哟,让我瞧瞧,前面是谁这么狼狈呀?”

    那声音说不出的刺耳,即使不回头,重紫也知道身后之人是谁,真是冤家路窄,刚躲过瘟神,又遇到个不好惹的。爱豦穬剧

    戚氏见重紫背对着自己不吭声,心中的火气更是不打一处来,蹭蹭几步走上前,鼻孔朝天地哼了哼,“怎么?三娘子现在本事大了,见到长辈也不知道行礼?”

    “大伯母哪里的话,有您这位知礼的长辈调教我们,三娘怎会那般没教养。”重紫是真不想和她计较,但是想到这次如果不是戚氏找人来家中大闹,母亲说不定也不会中毒……想到前世母亲也是这般去世,她的目光不由冰冷下来。

    戚氏向来粗俗撇得下脸,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泼来,“哎哟喂,老大你这个死鬼,为何死得这般早,你来看看你们老家都出了些什么下作蹄子,一次又一次地欺负我这个守寡的,你睁开眼睛看看喂……”

    重紫先前被蓝眼睛惹了一肚子气,现在被戚氏一吵满脑子都疼,不知道的还以为把她怎么样了,想到家中母亲的病要紧,加上混身是伤肚子又饿,根本没功夫和她啰嗦,她把眼一眯,冷声吼道:“闹够了没有!”

    戚氏被她一呵斥,瞬间傻了眼,之前她只是以为重紫有几分伶牙俐齿,不想她居然敢这么没大没小,于是便止了哭闹拍拍屁股站起来,“小蹄子,你居然敢吼我!瞧我不撕烂你的嘴!”

    说着,戚氏就朝对面扑了过去,却被重紫眼快闪了过去,声音又沉了几分,“大伯母要闹也看个时候吧。”

    不发火不代表她重紫好欺负,她的礼数都做全了,若还是热脸贴冷屁股,就不能再怪她说些不中听的话了,她可不再是十三岁的孩子,也是有脾气的。

    “我家之前遭了贼已经报官,官老爷英明不日就会抓到那二人,别拿别人都当傻子,总觉得只有自己是精明人,这事谁人指使的早晚会查得清清楚楚,到时候可不是挨一顿板子就能解决的!”

    “胡吣些什么!你家招了贼与我说有什么用!”戚氏眼神躲闪不敢,竟不敢去直视重紫这个十三岁孩子的眼。

    “我是不是胡说,自有青天大老爷明察。现在城里正闹霍乱,大伯母还到处走动,可不太好吧,您大概不知道,我母亲也刚刚得了病……既然大伯母有意拦着我,不如先同我回家看看母亲。”

    重紫故意上前走了几步,吓得戚氏哇哇乱叫,“你……你别过来,你们全家都有病,都会传染……”

    “那就请大伯母躲我们远些才是,莫要等您也染上病,又落到我们头上。”重紫目光清冷,浑身透着犀利的气息。

    “你家里得了病,我当然是躲得越远越好,就当我以后没你们这门亲戚……”

    “最好如此。”

    戚氏被呛得不行,扯着嗓子又喊了几句“二家的染了病,大家都要多远些啊”,她如杀猪般的声音着实不小,从巷子这头喊到了另一端,估计所有门户都听见了,都这个时候还给她使绊子。

    重紫懒得与她计较,继续托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还没到家门口,就见到隔壁家的大门打开来,二毛透过门缝瞧了她一眼,“三娘你可回来了,祥哥儿急坏了。”

    二毛双眼通红,重紫见他躲人的样子心中不解,随即问道:“你怎么哭成这样?”

    “我爹他也……也……”

    不等说完,二毛一声尖叫,被人拧着耳朵带走,不多时院子里传出咒骂声,“你还去理她作甚,如果不是她家,你爹也不会得那劳什子病!”

    重紫心中明镜,看来鳞虫已经遍布了青州的每一处角落,随时都会大规模爆发,她紧忙回到家,还没等敲门,大门就从里打开,只见呈祥的双眼也是布满了红丝,显然也是刚刚哭过。

    呈祥听见戚氏的喊叫就知道三娘回来了,提起的心这才落下来。

    他独自一人在家看着母亲昏睡不醒,还要为出门在外的三娘提心吊胆,心里不由觉得委屈和窝囊,他本想发一通脾气,可是在看到重紫灰头土脸,满身是伤地回来,所有的气闷全部消失无踪。

    他急忙把她迎进门,焦急地问道:“三娘,你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是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给你报仇!”

    “我只是摔了一跤没有大碍的,娘现在怎么样了?”她不愿细说小鱼山上的事。

    问起这个,呈祥的泪就涌了上来,他不愿在三娘面前哭,哽咽着回答:“浑身一直发烫没有醒过……三娘,你说娘她会不会……”

    “不会。”重紫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已经找到救娘的方法,现在我说什么你不要问为什么,只需照着我的话去做,娘就一定不会有事。”

    呈祥看了一眼她,用力地点头,他信她,三娘也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好,你现在去烧一大锅的水,我没有从娘的屋里出来,你就不许熄火……”

    交代完,重紫也不管祥哥儿是否还有话要说,径直走进母亲的房间,从里面落上门锁,到了床边看到母亲的脸颊已经失去血色,呼吸微弱不堪。到了此刻,重紫反而没有任何哭得念头,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越到最苦难的时候,反而越坚强,而且现在她胸有成竹,她相信自己能救活母亲。

    重紫全神贯注地翻看着母亲的身体,鳞虫的伤口着实不好找,她找了好几遍都没有发现,解鳞虫的毒必须先把它的尾刺拔出来,再用熟水泡三个时辰,以热气催动毒素,舒缓胸闷,把污秽吐出来就算好了大半,药物配上金线莲就会痊愈。

    可是伤口到底在哪?

    重紫急得满头大汗,恨不得自己替母亲生病,现在每时每刻都是关键,再晚就来不及了!她只记得母亲当时在收拾东西,就忽然发病……也就是那时她可能被鳞虫蛰了!

    她抓起母亲的十根手指,一根根翻看,终于在右手食指的骨节处发现了针眼大小的红点,重紫不做迟疑,拿起消过毒的针头挑破表皮,让尾刺露出微小的顶端,她立即持着食指放在嘴边用力吸允,待尾刺冒头,再用牙齿咬住用力一拽,才把它拔出来!

    “祥哥儿!”重紫向外大喊,“熄火,兑水,冷水与沸水各用一半的量!”

    “好!”呈祥不敢迟疑,马上照着她的吩咐去做。

    这边重紫替阮如玉脱下外衣,待热水弄好,又与呈祥合力把她放进浴桶后,吩咐道:“娘要泡上三个时辰,你必须时刻守在身边,水凉了就往里继续加热水,千万不能让它冷掉。我现在要出去给娘抓药,去去就回!”

    “三娘!”呈祥连忙唤住她,迟疑了半晌,也没把心中的疑惑问出口,只是面露担忧地说道:“你先处理下伤口再去吧。”

    重紫怎会看不出他想说什么,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好祥哥儿,好好照顾母亲,等我回来。”

    她要去药铺把采来的的金线莲卖了换钱,才能为母亲抓药治病,金线莲虽是个稀罕物,但是究竟能卖出去与否,她心里还真是没有底。

    夜晚的风更加刺骨,这几日城里因霍乱闹得人心惶惶,根本没人敢上街随意走动,就连白日里做生意的人都寥寥无几,到处充斥着萧索的气息。爱豦穬剧

    重紫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出了门,她唯一的一件袄子已经刮坏了,只能身形单薄地冒着严寒去药铺,瘦小的身体在夜色中更添了几分凄凉的感觉。

    青州城有一条街是专门看病卖药的集中地,街道两旁有百年老字号的药铺,也有医术超群的名医诊铺,不过绝大多数的药店都有行医坐诊,一来方便病人抓药,二来也好招揽生意。

    重紫选了一家百年老字号的药铺,夜风冷峭,她缩着脖子拾上台阶,敲打着已经打烊的宝瓶堂的门板,寂静的夜里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显得格外惊悚。

    敲门的力度不大,但是密集的声响直入心扉,不难听出门外之人的急切,有小伙计从里面匆匆赶来,被扰得烦不胜烦,态度也恶劣起来,“都打烊了还敲什么敲,我们铺子上有关霍乱之症的药已经售罄了,你还是去别家吧。大晚上还敲门,真是找晦气……”

    小伙计站在门里骂骂咧咧,重紫听了也不恼,“小哥,我不是来买药的,而是来卖药的。”

    门里的小伙计一听,对方不过是个不大的女娃,嗤笑道:“哪里来的闹事小娘子,我们可是正规药铺,从不收散药,你不要再胡闹了。”

    重紫听到对方离开的脚步声,不由急了,“小哥,我这里有金线莲,麻烦你行个方便,问下掌柜的收不收?到时候再回话也不迟啊。”

    小伙计在药铺待得也有几年,自然听说过那金线莲可是稀世珍贵的药材,别说他们宝瓶堂全国十三家铺子没有这味药材,就是放眼整个大元王朝想找到金线莲也是很难的,他心中不敢确定地复问了一遍,“果真是金线莲?”

    “正是。”

    重紫在门外冻得浑身发抖,小伙计听到她的答复终于打开门,这才看到果然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娘子,身上穿着旧衣,但却掩饰不住她身上的一种卓然的气质,看着倒不像是十几岁的女娃。

    他打量了一番,冲她说道:“那你且等一等,我去招呼掌柜的。”

    小伙计也没让她进屋,就放任着她在门口吹冷风,重紫也不介意,只是一天没吃饭,脸色青白,露出疲惫之色。

    夜幕里,重紫小小的身影落进角落里的男人眼中,他身边的暗卫开口道:“主子,她……”

    那人摆摆手,“先看看再说。”

    风似乎吹进了他的眼底,冷冷的,不含一丝温度。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屋里就传出凌乱的脚步声,来者是一个肚大腰圆的男人,也许是出来的匆忙,连衣服都没穿整齐,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出来,但看到屋里站着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娘子,商人查人观色的本质显露出来。

    王掌柜的面上沉了沉瞪了小伙计一眼,这才慢里斯条地对重紫说道:“我是这里的掌柜,听说小娘子有金线莲?可否先给在下验验货?”

    “好。”重紫在家处理了下金线莲,用布袋装起来系在腰上,她从中拿出一株递给他。

    王掌柜接过放在手里细细瞧着,他做掌柜的二十几年,也只是五年前在京城总号的时候,见过一株进贡朝廷的金线莲,那株与面前的草药一模一样,叶子上面黑紫色,有金黄色的网纹,叶子下面却是暗红色,根茎较细,香气特异,果然就是金线莲!

    他有些激动,但是常年的商人习惯不使自己露出半分惊奇,重紫却没忽略他眼中的神色,她只是笑着听他说道:“不知小娘子可否告知这是从哪得来的金线莲?”

    重紫也不隐瞒,如实回答:“小鱼山上的峭壁上采的。”

    王掌柜看她脸上还带着伤,知道她也是经历一番磨难才得到此物,点点头表示相信她的话,“小娘子,不是采药人但也应该知道药铺只与药行做生意,我们向来不接散药的……”

    重紫早知道卖药不会如此顺利,拿过王掌柜手中的金线莲,客气地伏了赴身,“是我不懂行规,请掌柜的勿怪,我再去别人家问问看。”

    “哎哎,小娘子,别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