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其实很吃力,偏又不想让人看出一丝异样,慕君睿只能放慢了语速,“在我身边守着,哪也不许去。”
重紫这才明白他是担心自己发病,有她在会减轻痛苦,七郡王是惜命之人呐。
这年头谁不把自己的命看得极重,杨志申为了保住乌纱帽,把她找来,钱院使为了有人背黑锅,让她写方子,更何况慕君睿还是堂堂七郡王。
“郡王放心,您是金贵之躯,有圣上照拂,病邪不会入体,您嘛会福寿安康,长命百岁的。”
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这个时候重紫只能说这些宽慰他的话来听。
为了让他信服,重紫故意夸张了表情。
慕君睿显然没那么好糊弄,他的手依旧没松开,那眼神似乎能看进她的心里去。
重紫只是低着头,不敢去迎视他灼灼的目光,生怕泄露了自己的心事。
过了半晌,直到重紫半跪的半个身子都开始发麻,慕君睿才缓缓开口。
他说:“重紫,你到底想怎么样?”
一语双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重紫僵硬着一动不敢动,欲张嘴为自己辩解什么,可是事实面前她又无意反驳,只能任由身体的麻意传遍心底。
其实她空荡荡的心在颤抖着。
慕君睿见她被自己骇到,沉下目光,没有继续刚才的话,“你开的药方?”
重紫抖了一下,抿起嘴角回答:“是。”
“最多一天。”
她抬起眼不解地看向他,慕君睿已经透支了太多的体力,说话的声音渐渐飘渺,“只给你一天时间,明日我要醒来……”
话还没说完,慕君睿又昏睡过去,重紫这才放下心里的戒备,双脚再也吃不住跪倒在地,后背的亵衣被汗水打湿,她无力地靠在床边上,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
一场虚惊吗?
这个七郡王有点邪门,他居然看出来自己的病和她有关?还是说她做贼心虚想多了?
坏人果然不是那么好当的,那些为了目的不折手段的人,到底是怎么做到一点也不心虚的?
重紫歪过头,愧疚地看着慕君睿,哪怕是昏睡着他的样子也似乎在戒备着什么,双眉虬紧,满脸严肃,哪里有一点往日温润的摸样。
其实他挺无辜的,重紫叹了口气,想伸出手替他抚平眉头,又觉不妥,终是什么也没做。
不管怎么说,有些事既然做了,她就没道理后退,哪怕慕君睿看出了什么,他也没有证据。
重紫相信这世上除了她,没有人治好慕君睿,而她这么做的真正目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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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慕君睿又犯了一次病,那时他已经没了任何力气再去说些什么,做什么喝什么都任由重紫摆弄。
钱院使抓来药,煎熬好交给她,重紫又亲自给慕君睿喂了药后,就一直守在他的床边不敢离开半步。
他可是金贵的很,关乎许多人的命,包括她自己的。
这一夜似乎变得很长很长,沙漏缓缓流逝,命运正悄悄发生逆转。
重紫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都在疼,不过好在身下的棉铺很是柔软,她伸出手摸了摸被子,连上面的缎子都是丝绵的。
她心里一个激灵,也不多想立即睁开眼,朦胧中她隐约看到一个男人,正背对着自己穿衣……
“醒了?”
低醇的声线破开了冷凝的空气,重紫直接跪倒在床上,额头抵在双手间叩拜,“给七郡王请安。爱豦穬剧”
她满心都在思索着,自己到底怎么跑到床上来的?
“过来。”
慕君睿也没回头,说话底气十足,看来病是好了大半,重紫也放下心来,依言走到他面前,目光微垂不敢与他直视,不巧却看到他正系着胸前的袍服,祥扣都错位了,想笑又不敢明目张胆,只是抿了抿嘴角憋成内伤。
前世的记忆里,传说中的慕君睿是温润俊雅,大元儒将,对人客气有礼但又不会觉得疏离虚假,看来道听途说真不可信,至少这一夜相处,他对自己简直就是不假颜色,说话惜字如金。
此时的慕君睿不过是刚带兵打仗,也小有成就,身边都跟着小厮伺候,穿衣带帽哪里用自己动手,重紫见他十分纠结地摆弄,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上前一步说道:“七郡王不易劳累,这种下人活计还是我来吧。”
反正他俩整晚上都共处一室,她也不在乎是否当个下人来看待,好在杨志申是个聪明人,没有把七郡王来此的消息到处传,不然不出二日,她又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慕君睿没有拒绝,直接把手松开表示允她近身,重紫的身高矮了他半个头,系扣时还需要踮起脚尖,她在他眼中实在是个孩子,然而她的手段和意图比成人还略胜一筹。
“重紫,我因何而病?”慕君睿顿了顿,沉声道:“本郡王要听实话。”
听他这么问,重紫更加确定慕君睿看穿了自己的阴谋,她也不管他信不信,把准备好的套词说出来,“因为香粉之气,郡王放心此症并不会致命,只是您以后要远离一些香粉气重的女子……或者少年。”
香粉?少年?慕君睿脑海里出现位凝脂气的玉人来,他眯起幽深的瞳眸半天不语,莫非她真正的目的是他?
“本郡王该如何惩罚你是好?”
重紫正以为他会接话问她要什么赏赐,谁知居然要惩罚她!
她震惊得猛然抬头,慕君睿深潭般的眼底隐隐露出看穿她心思的嘲讽,她正想为自己要个说法,有人来到门前问话,“郡王,杨志申求见。”
慕君睿挥了挥手,重紫无奈只好去开门,门口站着杨志申和两名御医,还有他们身后的顾耀中。
杨志申用崇拜地眼神看了又看重紫,心里暗道,好在有三娘子在,救活了七郡王,不然他的乌纱甚至小命都要不保了。
除了杨志申一脸兴奋,两名御医见慕君睿健好,也对三娘子有了新的看法,小小年纪医术了得,将来必成大器。
昨夜七郡王发病只有他们几个人知情,顾耀中早早睡下也没人相告,他刚起床就被喊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进了门就见重紫在慕君睿的房间里,没高兴半刻,就想到难道三娘子昨夜都在此?不由把他们的关系想歪了几分,心里对她充满了鄙夷。
没想到这个重紫是个狐媚子,小小乡野娘子居然敢和七郡王有染,见到她也没了先前的热忱,把脸一扭看都不看她一眼。
重紫把顾耀中脸上的变化看的明明白白,对他的反应也并不介意,反正有些人也高兴不了多久了。
“钱院使、陈院判,昨日辛苦你们二位了,我回去后定会如实禀告父皇你们的功劳。”
慕君睿又恢复了往日的神彩,嘴角噙笑,温文尔雅,没有一点攻击性,也就是这样的笑,才会让人防不胜防。
两名御医互看一眼,连忙跪下,钱院使吃不准慕君睿是什么意思,居然把功劳按在了他们头上,就是他想领功也要分什么人,怎敢欺瞒圣上。
钱院使如实禀告:“微臣不敢居功,郡王的病实乃三娘子一人之劳。”
“哪里的话。若是重紫没有治好本郡王,你们回去也要受到惩罚,与她又没关系,说到底还是你们辛苦。不要跪着了,都起来吧。”慕君睿的笑容和蔼,可是却让人有一种阴寒。
他的一番话,让所有人的面上的表情都各有不同。两名御医惊出了一身汗,面上干笑不已,杨志申是惊奇万分,顾耀中则茫然不解,唯有重紫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她心中叹了口气,果然是笑面虎,真是不好惹,把所有人心里的那点小九九都看得十分透彻。
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瞒过他的眼?
“只是我有一事不解,本郡王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发病了呢?”
钱院使不知慕君睿是在明知故问,他不敢再有一丝隐瞒,老老实实地回答:“回郡王,哮病多因病邪入体,微臣昨夜里把郡王的吃穿用度都查了个遍,并没有发现不妥。”
慕君睿眼皮微垂,端起桌上的茶漫不经心地问道:“我身边的人都查过了?有没有什么遗漏?”
一直不说话的陈院判突然插话,“就差顾大人了。”
“我?”
他们的交谈顾耀中听得里雾里的,不过也有明白几分,应该是昨夜七郡王发病,三娘子过来诊治而已。
他怎么会把重紫想歪呢!难道说是因为自己对她有所期待,才会肆意揣测?
看来他是真的在乎她的名声,如果她不是清白之身,又如何配得上自己?想到此,顾耀中看向重紫的目光又殷切起来,十三岁的重紫已初见美人之态,沉静的性子更让人为之着迷,他应该尽快亲近她,或者想个什么法子带她进京。
慕君睿把他的表情看在眼底,目光一沉,皮笑肉不笑道:“那就请顾大人配合一下吧。”
两位御医走到顾耀中面前,陈院判面露为难,“顾大人得罪了,请您把锦袍脱下来让我们检查。”
此时的顾耀中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儿郎,眉目间略显稚嫩青涩,言谈举止有着京城公子哥的行事做派,喜风流爱打扮,他今天穿了一身湖水蓝的锦袍,外罩藏青色立领长褂子,领边滚着二寸宽的狐狸毛,头戴一顶毡帽,身有清香,生得是雅俊韵致。爱豦穬剧
顾耀中一时没明白过味来,不由反问:“你是何意?”
陈院判倒也客气,把话挑明,“昨天夜里七郡王得了哮病,此疾来得迅猛蹊跷,既不是久病厚发,也不是哮病而治,我和钱院使怀疑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随即把宅子里里外外搜索了一遍,包括我们和杨大人在内都检查过了,只因顾大人昨晚睡得早没有打扰,所以……”
他故意顿了顿,其意不言而喻。
顾耀中这下听明白了,他们是要查自己,平时他是不介意的,反正他身正不怕影子歪,然而今日除了男人外,还有一个倾慕佳人在场,这让他觉得十分难堪。
他气得面上青白,僵硬地挺直背脊,连续发出三个反问,“我是何人?为何来此?又怎会害七郡王!?”
三个反问已是回答和拒绝。
换言之,他可是康乐侯之孙,因为家里让他建功立业,特意让他跟来此历练,他又怎会做出伤害七郡王的事,简直是无稽之谈!
顾耀中说完,灼灼目光地看向重紫,生中一动,谁都可以误解他,但他却不想她与自己生出嫌隙,上前几步站在她的面前,声音轻缓有礼:“三娘子,你可觉得顾某是个卑鄙小人?”
重紫一直站在慕君睿的另一侧垂着头,优美的脖颈就在白皙的线条中跃入顾耀中的眼眸,他呼吸微窒,就听她不偏不倚地讨巧回答:“三娘不过是个村野女子,哪里懂得辨别善恶,更何况我与顾公子也不过有一面之缘,轻易下结论既是武断,也是不公。”
她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暗香,稍稍后退一步,秀眉微蹙,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厌恶的情绪,“若公子无辜,何必担心搜查,省得落人口实,又可还自己清白。”
说完重紫又冲七郡王半蹲福了个礼,“三娘在此诸多不便,郡王可否允小女子先行离去?”
一直没说话的慕君睿眼皮都不抬,指向屋子里间的屏风处说:“你暂且去那回避下。”
重紫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凉薄的面上不见悦色,她心里知道他是想秋后算账呐。
可是事已如此,她又有何惧?
今日顾耀中必须遭此人祸!
重紫的头垂得更低,低眉顺眼地道了声“是”,然后目不斜视地转身进了里间。
顾耀中根本没听出来重紫的话中之意,在他眼中的三娘子,不仅医术高超,而且是个明辨是非的绝代佳人,听她一言后,他更加觉得若有此知心女子伴随左右,又该是怎样的风流韵事,此时他倒迫切地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傲然地拂了拂锦袍上莫须有的灰,冲着两个御医轻哼:“那便开始吧。”
慕君睿听出他的怒意,坐在一旁不冷不热地安抚两句,“清者自清,让顾大人受委屈了。”
他的笑意不达眼底,温和中带着清冷,顾耀中忽然觉得如置冰窟,体内泛起的寒意让他瞬间清醒过来,慕君睿可是皇上最疼爱的皇子,素有大将之才,以后前途更是无可限量。
家里让他跟着慕君睿出来历练,日后少不得要仰仗这位贵人,他可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刚才竟然一时忘了身份,真是糊涂了。
顾耀中这下是真的不敢迟疑,三两下脱去长褂,只见他的锦袍束腰上系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香囊,淡粉色的无蒂花瓣上,绣着娟秀的篆字:茱萸。
一瞬间,暗藏的茱萸花香萦绕满屋。
重紫背对着屏风,起先只能听见悉悉索索的脱衣声,闻到那熟悉的味道时,她终于缓缓抬头,嘴角拉出一道高深莫测的笑。
当年顾耀中作为长子嫡孙出世后,身为康乐后的顾元喜亲为他提了小字“茱萸”,一来是希望他辟邪长寿,二来也是感念祖辈之意。
茱萸是一味药,用作男子小字,又不免多了几分脂粉气,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顾耀中从小便有熏香染身的习惯。前世里,重紫曾亲自焚熏涂敷,为他缝制过不少香囊。
然而,是药三分毒,茱萸入药可驱寒,但与相克之物混合则有毒。
只听外间的陈院判忽然低喝,“顾大人,这是什么?”
“茱萸香囊。”顾耀中的声音毫不惊慌,“有何不妥?”
“呵呵。”陈院判冷笑两声,“顾大人祖上主掌太医院,虽然您没有继承康乐候的衣钵,但也必是耳濡目染了,连茱萸与马钱子混合有毒这样的偏方都能知道。”
“马钱子?什么马钱子?”
重紫知道顾耀中是真的不懂医理的,康乐候顾元喜一生只娶了一房,育有一男一女,他入朝为官后,并没有让家中子女继承衣钵,顾耀中之父如今是刑部侍郎,而女儿则入宫为妃,其孙更是疼爱有加,哪里舍得让他摆弄歧黄之术。
到后来他的那些医书,装在几个大箱子里锁起来,搁置在书房里无人问津,除了几个太医院中人得到过他的提点,此生都没有收过任何徒弟。
论起来顾耀中也算是半个皇亲国戚,脂粉调香他可能略懂一二,但药物相克他根本一头雾水。
陈院判好不容易找到罪魁祸首,哪里会轻易放过顾耀中,“你不懂得又怎会在香囊上涂敷了马钱子?两药相克,会诱发哮病咳喘之症!怪不得我们以哮症治不好郡王,其实是中毒!顾大人,刚才搜查彼之身你就多加阻挠,如今物证已在,你还是休要狡辩了!”
“不,不是我……我怎么可能害郡王呢!七郡王,微臣是被冤枉的!”
顾耀中大骇,慌乱间后退一步,动作过大撞到了桌脚,慕君睿桌上的瓷杯发出轻碰。
叮地一声后,屋里静得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