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行了约有大半个时辰才至终点,出口在城郊处一座废弃山神庙的供桌下,此刻香炉中的香刚刚燃尽,惟零星香火残存。永昭不曾备有香烛,只双手合十地拜了几拜,罢了才叹,“他再不会回来了。”
等两人走到城中,永昭刚告别裴珩便被驱车赶来的永轩给拽上了车,待赶到世子府,一具由白布盖着的焦尸赫然出现在府门之内,四周是大放悲声的众人。
永轩匆匆下了车,双脚却如坠千斤迈不得一步,他拧着眉转头,以疑问的神情看了看同样僵在原地的永昭,泪一下子便滚落下来。从他的位置到尸体的距离不过十几步,他却足足走了一刻钟,当颤抖的双手终于将白布掀开一角后,他泪如泉涌。
而永昭自始至终都靠在车前,她看着那具陌生的躯体,实在没办法悲从中来。她的大哥,她曾景仰如父的兄长,却甘心当一个懦夫,一个畏首畏尾的懦夫。她觉周遭人的哭号声太过聒噪,却蓦地,脸颊一湿。
并非是她哭了,而是晚来秋雨。
少顷便有马车拉来寿材,不多时其他人也赶了来,不过永礼刚看到眼前景象便昏了过去,慌得众人又是请太医又是赶忙送他回去,中间费了不少周折。待永昭回宫时天已黑透了,她这才后知后觉身子不爽,似乎染了风寒。
因盛君已将慕容永皓贬为庶人,所以依律他的尸身并不能入到慕容氏的陵墓中。由是一方柳木棺椁,一块城南郊外一丈见方的土地,匆匆埋葬二十余载的富埒陶白。
没想到永昭这一病竟持续了近三个月,直至年关将近才算大好。这期间永昭通过探子了解到文龙刀业的许术师承乌有先生,乌有先生有一师弟晦如,虽术法绝伦却妒功嫉能,因此未能承祖师衣钵。此人高调异常,却在二十年前突然失踪,由其承办的断龙刀业也就隐匿江湖了。说到断龙刀业在几十年前可谓一枝独秀,连文龙刀业都远远不及,乌有先生有徒弟十余人,而晦如的断龙刀业只有他自己。保证兵器不易生锈的制造术是文龙刀业世代相传密不外宣的法子,只能由前一任掌门传给下一任,当年师祖属意晦如为掌门故传给他上半份秘术,晦如以为掌门之位已如探囊取物行事便肆无忌惮,盛怒的师祖将其逐出师门。晦如天资聪颖却性格乖张,他自创一法,成效较文龙刀业优甚,此外他还热衷于制造赝品,这些赝品都是仿造文龙刀业制造而成,性能却比真品卓越,此番做法也确实让文龙刀业数十年都抬不起头。所以说当日行刺中遗留下来的兵刃也只能从这几人入手,可他们或仙逝或失踪,若想探求真相可谓难上加难。
然后便是那两个内侍,当日盛君秉雷霆之势斩了两人,这两个人一人叫朱令,一人唤贾故,都是侍奉了七八年的老人。朱令无亲无友自愿入宫,而贾故是因为家中子女过多无法生计被双亲卖进来的,贾故自谋了好差事便时常接济家中,当日十八反的事牵系到了家族,不论老小一并问斩,也无从查起了。
至于那只花狸,素面馆也确实有一只花狸,但不知此狸可是彼狸。再说那老板,已在杭溪开了近四十年的面馆,据说她年轻时貌美非常,因此得名素面西施。
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七,晨起时洋洋洒洒了一夜的清雪已停了,宫门上也挂起了红彤彤的灯笼。过了年关也就将近永昭的生辰了,在盛国男性十五岁意味着成年,也就是说永昭可以在宫外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宅邸了。
她前脚才出去后脚君荟便拿着斗篷给她披上了,“赶紧穿着吧,别再伤了寒又躺个把月的,可够受的。”
永昭也顾不得系带子只将她向屋里推,“还说我呢,穿这么单薄就出来,不怕冷着吗。”
君荟这才觉得冷了,便向掌心呵了呵气,为她理了理鬓发,“别管我了,好容易不用去书房身子也大安了,逛着吧。”
出宫门向西百余步便遇到了公孙慕容朗,他见到永昭异常兴奋,奶气十足地扑到永昭怀里,还赏了她一个大的亲亲,“七叔叔!”
永昭自然眉开眼笑,她抱起慕容朗刮了下小娃娃的鼻尖,“朗儿起这么早,是要和嬷嬷去踏雪吗?”
慕容朗甜甜一笑,“才不是,因为七叔叔起得早,朗儿是来找七叔叔的。七叔叔,你是不是要出宫去呀。”
永昭笑道:“七叔正愁没伴呢,朗儿陪七叔好不好?”
慕容朗也不说话只窝在永昭怀里咯咯地笑,永昭向随行的嬷嬷略作交代便抱着慕容朗出宫去了。位于城西常庆街上的新府早已竣工,王上的意思是要等天气和暖些再令永昭搬进来。慕容朗看着这栋宅子忽然问道:“七叔叔,都已经快新年了,为什么我爹他还不回来?”
永昭揉揉他的小脸蛋道:“他早就回来了啊,只是你看不见他。”
“七叔叔骗人,你们都骗我!”慕容朗努力压抑着眼底的泪花,“我爹早就死了,他是被火烧死的,对不对?”
永昭笑得很温柔,“七叔何曾骗过郎儿?他是真的回来了。你吃早饭的时候,他在书房读书。当你来到书房呢,或许他正在卧室睡回笼觉。而当你来到卧室,他已经在院中练武了。你睡着的时候,他会来到你的梦里,等你醒了,他就会在下一个梦里与你相逢。虽然看不见他,但你的生活里处处都有他的痕迹,就像以后,七叔叔要住在宫外,得空看你的时候,或许你还睡着觉呢。”
“那我不睡觉。”
“这样可不行哦”,永昭拿着刚刚买下的小布老虎逗他,“不睡觉身体会变差,变差了就吃不到好吃的食物,玩不了好玩的玩具了,还会生病,七叔叔还等着朗儿快快长大来找七叔叔玩呢。”
慕容朗小小的面庞忽然严肃,“那时候七叔叔就娶婶婶了,哪还有时间陪朗儿玩。而且朗儿长大成为男人了,就不能再玩这些了。”
“谁说长大了就不能玩了?这叫童心未泯。就说你四叔吧,他可喜欢小动物了,还特喜欢和它们说话。还有你六叔,他最喜欢放风筝。”听永昭说完,慕容朗稚嫩的脸上才缓缓露出笑靥,他指着远处一幢漂亮的楼好奇道:“那是什么去处?真是好看!七叔叔,咱们去好不好?”
永昭点了下他的大脑袋,“这算什么好看?等你大了,七叔带你去文会。”
“现在不能吗?”慕容朗迷惑,“可我听四叔说,明年开的时候你们都要去。”
“文会有规,凡出入者,必是成年男子”,永昭郑重道:“朗儿可知这文会是个什么去处?”
慕容朗摇头,“四叔说是纵酒享乐的温柔乡。七叔叔,什么是温柔乡啊,我问四叔,他都不肯告诉我。”
永昭将布老虎交给随行小厮后,取佩剑给他瞧,“朗儿告诉七叔,这是何物?为何用?”
“宝剑,用来斩敌。”
永昭以剑指地,“此为何地?”
慕容朗挺胸抬首,虽稚气未脱却已初显英杰气概,“盛都城盛京。”
永昭赞许,“仗剑卫国者,是英雄。至坚者英雄,至柔者温柔。温柔乡就是至柔之地。但朗儿要知道,主昏聩则国破,国破则民不安。民心向背家国不再,哪还会有温柔之乡?”
慕容朗紧握双拳,“七叔叔放心,我一定要当一个英雄。保护盛国,保护七叔叔!”
“不保护你娘吗?”
慕容朗愤愤,“她不是我娘,她是元真师太,她自有佛祖护佑。”
“休作此寡情绝义之言!”永昭大怒,“怀胎分娩之苦已经难以相报。你可知道自你爹去后,她的每一分殚精竭虑都与你相关。”
慕容朗反驳,明明是个孩子却无半分眼泪,“谁稀罕她的殚精竭虑!是她不要我在先!我再也不会见她,也不再信她。她那么喜欢念阿弥陀佛,就念一辈子好了!”
永昭抱起慕容朗,心中感慨万千,他爹娘的行为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确实太过残忍。她无言以对。
慕容朗却歪着头笑道:“七叔叔你别生气了,朗儿给你学老虎叫。”说罢便听得他“嗷呜”了数声,直至永昭展颜。
永昭道:“你现在还小,尚不能体恤你娘的苦心。你又是公孙,不能不仁不孝。《孝经》第十三章,你背一遍。”
慕容朗略一思忖,便道:“子曰: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背到最后,慕容朗声音几乎微不可察。
永昭又道:“声如蚊蝇,七叔可听不见。”
及至背过三遍,永昭才肯点头。慕容朗低着头道:“七叔叔,是朗儿错了。朗儿不该不认母亲。”
两人正向前走,迎面走来几人向永昭见了礼,原来是许书并裴家三子。裴琮在裴家排行第一,今年已二十有一,娶的是盛君十弟公子世之长女慕容妍,因为人盱衡厉色,故得罪不少朝中官员。不过他虽品性严肃却不失可爱。再说许书,本是许将军许霖悟的第三子,因自幼好医术,早些年游览名山大川拜访各路名医,如今既在宫中太医院当差,又开了一间药铺。
慕容朗慌忙从永昭怀中挣扎出,只见他恭恭敬敬地向裴琮施了个礼,连眼皮都不敢向上抬一分,“朗儿见过堂姑父。”之后又分别向另三人还礼。
裴琮点点头,“已近年关,小公孙又高了些,倒是忘了小公孙年方几何?”
慕容朗答道:“朗儿生于全德八年四月十三,生肖为牛,过了年便六岁了。”
裴琮仍旧点头,“古有晏同叔五岁能书,今有你父公子皓六岁可武,你有何能?”
听到提到自己父亲,慕容朗的泪忽然就蓄满眼眶,他吸吸鼻子规规矩矩道:“朗儿未及先辈。”
裴琮继续道:“堂堂男儿,该昂首行于天地间,怎能安于他人怀抱,劳人颓己。”
眼看慕容朗就要哭出来,永昭忙将孩子拢到近前,向裴琮打着哈哈,“听说堂姐腹中怀有双胞,因前些时日病体未愈未能登门致贺,还请姐夫不要责怪。如今昭已大好,姐夫可不要嫌弃聒噪。”
听永昭这么一说,裴琮的眼角微微扬起欢愉的弧度,不过片刻又转为沉郁,“你姐姐很喜欢那把缠枝和田玉梳。她也一直念叨你,只是不得恣意走动。既然病好,能给你姐姐解闷,怎会嫌弃。你还不知道,此番她大感不适,饭也进得不香,勉强用各类补药吊着才不至清瘦。”
永昭听罢一急,便来到裴府看望慕容妍,此时慕容妍虽面容红润却目无光泽,见永昭来了便在仆婢的服侍下倚着枕头和她说话。永昭见她面色温软地抚着大起来的肚子不由道:“听说怀孕生产总是异常辛苦,姐姐要多保重身体才是。”
慕容朗小心翼翼地探出手问道:“朗儿可以摸一摸吗。”慕容妍含笑以示可以,她爱怜地注视着慕容朗半晌方叹道:“补药大把大把地吃着,银子流水一样地花,保得这胎五个月,还有五个月就该是生产的时候了。”
裴琮将补汤一碗亲手用汤匙喂给慕容妍,“你不要顾忌,银子总归是银子,莫说现吃的这些,就是再添上许多倍也吃得起。”
闻到汤味的慕容妍微皱一皱眉偏头向里,手也不自禁按在胸口处直犯恶心,裴琮见状立马将汤碗放到外命侍从拿走,自己则拿了把扇子细细扇去残余的味道,慕容妍苦笑,“这么好的东西却不得消受,如今我倒想食些清淡的,往日里年节做的樱桃大小的丸子,用旧年存的梅蕊上的雪慢慢熬着,再撒几点封存的干花瓣,琮,你可会做得?”
裴琮笑道:“这不难,难的是总有饮食对你胃口,你且等着,我亲去。”说罢又向永昭道:“这原是本府的一个谢姓厨娘创制的,后又加以整饰,叫做浮蕊汤。想来你们未必吃过,今次沾了她的光,也尝尝。”
待裴琮走后慕容朗也被带到外厅去玩了,慕容妍微微一叹,“我有一事不瞒你,实在是我福薄,经受不住这样精致的照顾,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不过是用参汤补药什么的捱日子罢了。若非腹中怀有双子,我是决不能到今日的。”
永昭宽慰道:“姐姐若福薄世上可真无福泽深厚之人了。孕中多思也是有的,姐姐若果真放不下,不如去寺庙参拜神佛,而且姐姐孕初不是已经去过一次,今番就算是还愿。”
永昭一番话说完慕容妍已是面红耳热,又咳嗽连连,倒是吓坏了永昭,赶忙着端茶递水,待慕容妍缓缓平复下来,永昭道:“姐姐身子这样,那些太医可瞧出些门道?果然只是怀孕不适吗?不如再请些民间医者来切切脉,若果然是染了什么病也好对症下药。”
慕容妍目色凝滞,“无药能医我这症,殊不知治病治病根,倘若郁从心上来,便是能瞧出,也不过是开些滋补品,无济于事。”
永昭难免悲痛,“说到底心也不过拳头大小,怎能事事都能搁在心里?昭愿为姐姐分担一二。”
慕容妍一笑置之,“你还是个孩子呢,或者我也只不过是孕中多思多想罢了。”她这一番话本是宽慰之语,却勾起永皓临别时的一番话,叫永昭不由得悲从中来。
回去的路上慕容朗大人似的道:“堂姑父那样的一个人,在堂姑姑面前却轻言细语,唯恐高声吓着了她,可见这就是四叔说的一物降一物了。”
永昭拉着他的手道:“你才多大,就知道一物降一物。你四叔整日玩世不恭,也教了你这些淘气。”
慕容朗争辩道:“难道朗儿说的不对么?”
永昭笑了笑,“对,也有些不对。一物降一物是有怕的成分在,可你看你堂姑父像是惧内的人吗?”
“并不是很像。”
永昭又道:“他很喜欢你堂姑姑,所以才会跑前跑后,生怕照顾不周。朗儿以后也会遇到这么一个人,让你觉得做什么都甘愿。”
“喜欢,就像是朗儿喜欢七叔叔一样的喜欢咯?”慕容朗天真一笑。
“那不一样”,永昭牵着慕容朗向前走着,“七叔是朗儿的亲人,所以这种喜欢是基于血缘上的喜欢。而你堂姑父对堂姑姑的那种喜欢,是将对方视作自己生命一样的喜欢。”
慕容朗似懂非懂,“那七叔叔有喜欢的人吗?”
永昭将慕容朗举起来笑道:“七叔最喜欢朗儿了。”
眼看时辰尚早,永昭便带着慕容朗到香火最盛的光华寺焚香祝拜,祈祷慕容妍能够顺利诞下双子。之后便来到寺内花园观赏菊花,路经偏殿时正与一挑水的和尚打了个照面,这和尚生得俊俏,行动自成风流气韵,倒不禁让永昭多看了两眼。只见他双目乌青,形貌憔悴,隐有惴惴不安之态。许是劳作的缘故,他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此时正一面用袖子擦汗一面舀水浇花。
永昭带着慕容朗正欲离开便听到物品坠地的清脆声响,她转头见那和尚手忙脚乱地将一块团着的手帕塞进怀里,露出不曾被包住的半抹金色。永昭觉得熟悉便问他拿出来看看,和尚却百般推诿说没有,但他哪里是永昭的对手,她不过动动手指便将他怀中的东西取了来,拨开帕子见是一赤金玫瑰簪,可不是慕容妍的那一支?
永昭二话不说便拿住了他,“你这和尚,六根不净,还不老实交代此物你从何处得来?”
原来几月前慕容妍初有身孕便来到光华寺祈福,正巧遇到这和尚蒙持为她讲解经法,这才得赏了这么一个物件。因此物价值不菲,蒙持便惶惶终日,不敢随处安放。
因住持都出面为蒙持说了话,永昭虽觉疑惑但也不再追究,便带着慕容朗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