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桾远远地坐在帘幕重垂的高台上,蓦然看到位列席中的慕容永昭,呼吸一窒。待回过神来,手中木牌的棱角已将指尖硌得微微发青。帘外碧空如洗,群鸟引颈而鸣,赫连桾却神情木然,直到近身侍奉的容湫进来回禀,“公主,是时辰换药了。”赫连桾点一点头,将木牌交给容湫,“毁也好,弃也好,别让我再看见了。”说着便戴上面纱随她去了。
镜前赫连桾任由侍女脱下她的衣裳,华服委地露出纵横的伤痕,像斑驳的泪渍。赫连桾轻点蔓延过前胸的浅棕色疤痕,想到海天一色里少年人清亮的眼波,和浑浊海风的呼号,她自语,“我有些痛。”
容湫听罢忙停下了擦药的手,红着眼眶道:“公主。”
赫连桾将手覆在心前,“原来心真的会痛,和这一比,身上的伤就算不得什么了。”
容湫道:“公主是在为公子昭伤心吗,既然如此为何不肯赴约?”
赫连桾摇头,“我是在为自己伤心。”
“为自己?”容湫满是不解,“公主,您究竟怎么了,以前您从不说这样的话,还有这伤,都是怎么一回事啊。”
赫连桾垂眸,“没有怎么。”
容湫垂泪,“容湫不明白。”
赫连桾用指尖揾去她眼角的泪,“最近发生了太多我不愿的事,我也终明白了有些事不是不愿就可以避免的。好多次我都觉得我撑不下去了,可我想到父王,母后,我怎么能不好好活着?”
容湫越听越糊涂,“您是公主啊,怎么会有无能为力的事,还有什么撑不下去,公主您可别做傻事啊。”
赫连桾温柔一笑,“是啊,公主也会有无能为力的事。谁都会有不顺遂,谁都会痛苦,都只是不说罢了。比如一个人若笑,未必心有喜事,但是若哭,便是真的伤心了。”
擂台上的比赛已进行到大半,与永轩交手的是一个无名小卒,赢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获胜的永轩在永昭身边坐了半晌便因内急去寻茅厕,而永礼借口修习功课留在了客栈,所以此刻留在永昭身边的便是裴珩。
永昭对这比赛兴致缺缺,裴珩也无甚大兴趣,相对沉默许久,裴珩道:“最近心情不好?”
永昭漫不经意笑道:“没有的事。”
裴珩将空无一物的掌心摊开,复又虚握成拳,对永昭笑道:“握住我的手”,永昭一愣不知他是何意,但还是照做了,停了约有半刻的功夫,裴珩叫永昭松手,然后将自己的手展开,永昭见他的掌中间赫然出现一粒剔透的水滴,不由得好奇,“你几时学的?”
裴珩道:“非我所学,而是下雨了。”说着豆大的雨滴便从端垂落,所幸雨势尚小不足以影响比赛,隔着雨幕永昭见一白发老翁正与一后生交手,这老翁招式狠辣逼人,不过十招那后生便接不住了,若非裁判阻拦,恐怕后生的手筋脚筋就要被他挑断,永昭不禁道:“老头子年纪大,脾性也不好,当心短命啊。”
她不过是以正常大小的声音来说,奈何台上那位老者耳力太好,当下便用剑指着她道:“竖子多语!”
方才永昭只全神贯注在他的招式上,已有似曾相识之感,而今当他直面自己时,那张沟壑纵横的老态面容让她稍稍安顿的心蓦地沉向谷底,永昭“噌”地站起,双眸似有火焰在燃烧,她从腰间抽出长剑,一字一顿道:“原来是你。”
那老者见到永昭也是一愣,随即嘲弄地撇撇嘴,“不错,是我。”
裴珩见永昭动怒,虽担心永昭不敌这老者,但他深知她的性子,必定阻拦不住,只能在适当时机出手助她。此刻永昭眉目间尽是戾气,翻身便跃上擂台,喝道:“老狗,我杀了你!”
台上两人俱是杀气腾腾,台下诸人便揣测纷纷,“这小年轻知不知道对手是谁啊。”
“八成不知道,要是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衡宗派掌门林世正,还不吓得尿裤子。”
“别瞎扯,我看不光知道,俩人还有着血海深仇。”
“有几分道理,林掌门脾气暴虐,也许不知不觉就把人给得罪了,没看到方才,他还想废了那个后生的武功呢。”
“说不准呐,这小子就是那个后生的亲朋,报仇来了。哎哟精彩,你们都没看着,方才那小子使了个什么招,凭空多出好些把的剑,有一把正好刺中了林掌门的右肩。”
“林掌门这个碧海生潮的剑法也不赖啊,把对手逼到绝境,一剑封喉,唉可惜,不过这么个处境,竟能化死为生,今儿算开眼。”
方才的脱逃之术在外人看来实为反败为胜,不过她的身体只有她自己清楚,真气外泄复又牵动旧伤,怕是撑不了太久,反观林世正,肩伤不过皮外伤,体力又充盈,看来只能速战速决了。
永昭这样一想便提气入督,忽觉丹田处隐有暖流缓缓注入,原来方才那脱逃之招在无意中打通任脉。任脉主血,血足而固气,永昭大喜,遂用尽全力博上一搏。此时林世正已至永昭身侧,举剑欲刺,然围在永昭周遭的气浪却将他的剑器震碎,与此同时他人也被震到擂台之下,就连永昭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强劲气浪而后退数步。
人群有短暂的沉默,随后发出惊呼。
此时永昭却因任脉初通,凝气过多汇聚成气环而将自己困在其中不得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奄奄一息的林世正被他的徒弟们抬走。他的这些徒弟纵然心有不快,但毕竟掌门都不是这少年的对手,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恨恨地盯着永昭。其中便有一青衫青年,生得沉稳儒雅,不同的是他看向永昭时目光一片和煦,“敢问高手名讳。”见永昭不动他又向前迈了一步,重复了一遍。
除了裴珩,在场的所有人都认为这少年架子忒大,不仅把人家掌门打成重伤,就连话都不屑说上一句。
裴珩冲过人群翻身登上擂台,近到她身畔时若非自己有所准备怕是也要落得和林世正一样的下场,他状似无意地拍了拍永昭的肩膀,永昭登时便觉得有一股温和的气流缓缓注入已经麻木的手足中,她感激地看着裴珩,“多谢。”
裴珩听到她道谢便笑了一笑,雨水落在他的睫毛上,散成潮湿的雾气。解除了囹圄的永昭提着剑一步一步走下擂台,“在下复姓慕容,名永昭。”
人群再一次陷入躁动。
青年看着这位单薄清秀的少年停在自己面前,她的双眸如一泓波澜不惊的秋水,甚至是举剑的姿势都优雅得无懈可击,然后她便随风逝了。
与此同时周遭诸人纷纷震惊到吸气,他回头便看见一束银芒插进了师父的胸膛。
他不知道此时自己面上是什么表情,只是突然想到两个字:解脱。
永昭面无表情地抽剑入鞘,她脸上身上都洒满了斑驳的血迹,此时的她就像是来自地狱的修罗。仍有胆大的弟子叫嚣:“你凭什么杀了掌门!今天就要你陪葬!”
“想杀就杀,还需要什么狗屁理由”,永昭抬手,三折两折便将刺向自己的利刃弯成花圈形状,还不偏不倚地扣在了尸体的头上,她森然冷笑,“这是我和他的个人恩怨。”
慕容永昭便因此而得名,至于是什么样的个人恩怨,民间众说纷纭。再说关于她杀人之事,比武前双方均签有生死状,且她又是一国公子,案件又未发生在本国,因此便不了了之。
戏剧性的是永昭,因为击败林世正获得了进入两天后决赛的机会。当时永昭已筋疲力尽,杀林世正不过是因为有一口真气吊着,真气耗尽时人便昏厥了,所以她并不知道自己进入了决赛,更别提拒绝了。
不过永昭拒亲又入选的事情却甚嚣尘上,坊间甚至传言当日公子昭拒应是因为畏惧盛王。如今不远万里而来,假借陪同之名,实为夺取公主,就连杀死林世正也不过是为了争取到进入决赛的机会。
当永礼看到一动不动的永昭时已被吓得呆了,忙跌跌撞撞走下楼来,还险些被花盆绊倒,他慌张道:“他怎么了。”
裴珩道:“不过是累了,好好睡一觉就好了,不必担心。”
永礼仍不甚相信,“果真?怎么会这样?”
裴珩道:“也不知怎的,她见到林掌门倒像魔怔了似的,最后要了人家的命,可不就这样了。”
慕容永礼当即面色苍白,额上竟渗出冷汗来,他点一点头便神情木讷地跑回房里了,裴珩只当他是听到血光之事被吓到了,也就未在意。
永昭这一觉竟然睡到了三月二十九的傍晚。
她刚睁开眼睛便得知了这些事情,于是瘫在被子里哼哼唧唧,“不成了,身子骨受不得颠簸,少不得要推脱了。”于是永昭的缺席又再一次掀起轩然大波,流言纷纷道慕容永昭迫于盛王之威退却比赛,甚至有人说她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扬名天下的。
三月三十,清水崖。
黄一关身世离奇,有传言说他祖居琼止岛,本姓谢,因渴慕中原武功便偷溜出岛做了少林俗家弟子,改名黄一关。还有传言说他本尚国安顷县人士,因父母早亡被方丈收留。甚至还有人传他是个女人,因自小被收养在少林中多有不便于是化为男装。
今番师徒对战自然吸引诸多人士前来此,不少人还设了赌局,以押银数目代表支持票数。
“你竟然押了黄一关,等着赔吧,没听俗话说,猫教老虎留一手,再说了,那方丈什么人呢,大榜第二,啧啧啧。”
“胡扯,黄一关属于后起之秀,方丈再厉害,都那么大年纪了,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咯。”
“你还别不服,论功法造诣,我比你强。武功是什么,就像这酒,时间越久就越厉害,黄一关一毛孩子,不行。”
“当初黄大侠打败母封,也没见你这么说啊。”
“那不一样,这是师父和徒弟,那个不算。”
永昭自从在擂台赛中大出风头后便不再以真面貌示人,这时候她曾经学的半吊子易容术便派上了用场。她来此的原因有二,一是为目睹高手间的切磋,二是为探求信上所述之事。前一日晚间,一柄弩箭破雨入窗,箭尖插着一纸书信,上书“求杭溪事,清水酒馆,二楼临窗处”。此时二楼亦人声鼎沸,几乎无个落脚处,一条板凳上便挨挤了数人,无座的持着酒碗围在桌前或倚或靠,与众畅聊。
窗牖前的空地亦被各形各色的人排得满了,永昭环视一圈,便拎了一壶酒过去。
正抱胸看向窗外的男人忽然将头转向永昭,斗篷掩去了他的面容,只露出璧青的下颌,刀锋似的。
与此同时一束流光从敞开的窗扉泄入室内,灼得人不自禁闭上眼睛。短促的黑暗里,谁的惊呼在骨骼碎裂的喀嚓声中哽在喉内,永昭只觉得手臂一沉,待睁开眼视线里一片赤红。
倒在她怀中的这个少年脖颈已被流矢贯穿,他死死攥住永昭的袖子,拼了命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他的每次努力仅加剧了生命的流逝,当血沫不再从他的口中涌出,他的瞳仁也如熄灭的烛炬,连不甘都不复存在了。
周围的人因这突如其来的死亡或逃窜以避免自己成为下一个,或手脚发软愣在原地,后者被前者推攘,前者将后者绊倒。永昭却始终立如青松,她抱着少年人的尸身,静默地格格不入。
那个男人——戴着斗篷的男人,是甚少镇定自若者中的一个,与永昭擦身的刹那,他低语道:“是你,杀了他。”
永昭双手一颤,问道:“你听命于谁?”却没能得到回应,人群中传来一声突兀又尖锐的呐喊,“是他,他杀了人!”
永昭循声望去,见角落中一白面男人,食指微微蜷缩,指向自己!
因这人一喊,几乎所有人,都声称自己看到人是被永昭所杀,并在出案作证时将细节描绘的有鼻子有眼。至于剩余的人也非是公正的,面对审问时,他们表现得战战兢兢,说起话来倒是不含糊,只说自己看得不仔细,却记得永昭与死者相距甚近。由是,永昭自然百口难辨,便被下了大狱。
就在永昭入狱期间,招亲大会总决赛获胜者已出,便是尚国公子见。根据规定获胜者需与公主赫连桾进行一轮比试,倘或不能赢过公主,获胜者自然是不够资格成为驸马的。
尚夫见拜过国王后落座,稍一偏头,便看见绵延至阶下的绒毯上,现出一抹丹色。那色越来越近,轻如飞絮,便是尚夫见也一时呆住。待靠近了些,那女子的样貌便显现出来,玲珑身形隐在红绡纱中,端得是人间富贵花。
这女子眼风在尚夫见面上微微一驻,下一刻便含着得体的笑俯身下拜,她道:“女儿有一恳请,还望父王母后允准。”
古羌王颔首示意,她接着道:“古羌开国百余年,遥想寿宁公主与驸马郭叔谋之伉俪情深,盖因圣祖所立此规。今世殊时异,所以女儿恳请,将传统的箭术以及马术暂时取缔,改为二人剑术间的较量。公子见,你说好么?”
尚夫见起身,“试问谁能拒绝公主您呢?”
训练场上赫连桾仍是方才的长裤装束,不过是束起了头发,倒像个小子。她身量修长,映在尚夫见眼中垂柳似的,让他心情也明亮起来。
赫连桾剑术虽算不得精益,却胜在攻防得当,稳妥有序。而尚夫见只展示了自身实力的一半而已,所以,当赫连桾手中的精铁直指尚夫见喉咙时,他仍浅笑着,将她神情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
一朵红莲在兵刃雪亮的尖端绽放,然后迅速没入埃尘。
赫连桾前送的手慌忙撤后。
似被冻住了一般,霎时间两人俱是动也不动。半晌,尚夫见上前,轻轻攥住面前的剑尖,道:“我遇到过你,你同当年没什么分别。”
挨过四十棍的永昭被狱卒拎到靠里的一个牢房中,这里湿冷非常,关押的犯人也非善类。那狱卒将永昭甩在布满便溺秽物的发了霉的柴草上,皮笑肉不笑地挖了下耳朵,“得了,好好想吧您,想什么时候招。提醒您一句,咱可不是什么时候都闲着。”
呕吐的永昭一面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污秽一面勉强撑起身来,拼命搂住牢门上的铁栏,刚打算舒一口气,不知被谁推攘了一下,额头便重重地磕上了铁栏。与此同时参差不齐的嘲笑声在牢狱的各个角落轰然响起。
一只手钳住永昭下颌,迫使她侧过头来。这手满是腥臊气味,中指和小指俱被齐根斩断,而余下的指头匀称且修长。它的主人将永昭脸上的易容一把扯下,呸了口痰在她脸上,然后用近乎嘶哑的声音嘲弄道:“一个小白脸子。”
笑声较之前更甚。
而痛到力气尽失的永昭在面对此等大辱时,仅能勉力使眸光不至于太过涣散,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挑了挑半边眉毛哟了一声,“还是个硬茬儿。”便丢开手了。
永昭扶着栏杆回头,见诸人中有一囚犯生得最健壮,却跪得规矩,正恭敬地为一男人捶腿。许是恼他挡了视线,半倚靠着墙壁的男人抬腿便将这囚犯踢至一旁,然后对永昭意味深长地揩了下唇角。他道:“好相貌,合我的口味。”
永昭用手背蹭了下脸,冷冷地看着他,“我对你没兴趣。”
“一个女人,美丽的女人,何以扮成男人?还被投进大狱,实在是很匪夷所思的事情。”男人道。
“那么你,为何沾沾自喜?是因为你脸上的疤,还是因为你贵为他们的统帅。”
男人用手指缓缓划过覆盖了半张脸的伤疤,他的眼神冰凉,却毫无征兆地弯起嘴角,“谨言慎行。如果你再说,我不会宽恕你。”
“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他们,你的奴隶。”永昭忍着疼痛站了起来。
男人走进她,“你当然不是他们,因为今晚我将同你共度良宵,他们也会。”
永昭看到所有人的表情都大同小异地现出迫不及待和满足,除了那个健壮囚犯。他跪在男人身后,将头垂在胸口,静默如石雕。她打量着众人,半晌道:“三十一人,我选顺序。”
男人与众人一同哄堂大笑,他道:“你有的选?”
永昭展颜轻笑,附在他耳边徐徐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你都是第一个。你可以拒绝,若你不喜欢我这样。”
独属于她的香氛笼在他四周,他的耳廓感受着她撩人的气息,他的耳朵品读着她温软的话语。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女人,他已经急不可耐地想要占有她,独占。
趁他分神,永昭手急眼快地点了他的穴道。她绕过定在原地的男人,扬手便将白色粉末洒在了不明就里的一干人身上,然后迅速后退。
看着奇痒难抑的众人,永昭面无表情地吹了吹不曾沾染半点药粉的指尖,她道:“祖传毒药,列位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