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听老师说,有一个凝液后期的学生都被吓回去了呢。”筝筝拉着江横的袖子,低声说道,脸色有些苍白,大概是被眼前的场景吓得不轻。
草地依稀还能看都出是绿色,随着大量的马尸躺倒在这里,浓稠的血液缠绕住了青草的碧根,它们生长的很缓慢,有的青草的底端已经呈现了猩红的色彩。一匹匹战马姿态各异,有的两蹄前屈,好像战士刚刚策马,威风凛凛,却在瞬间全身麻痹,保持这个姿态死去;有的倒伏在地上,头颅已经不见踪影;有的骨架上只剩森森白骨,旁边还有一些带着毛皮的碎肉,生生骨肉分离;往前走几步,又看见一颗睁大双眼的战马头颅。
江横自问心里承受能力不错,还是扶住了一颗大树才堪堪站住。从它们各异的姿态可以看出,这不是一场专对于马的屠杀,应该是对马背上战士的埋伏和杀戮,这里有这么多战马,那么当初扯着它们缰绳的战士呢?这么大范围一片屠宰场,当初到底死了多少人?又到底是为了哪般原因?
筝筝右手紧握成拳,左手扯着江横衣袖怎样也不肯放手。这条道很长,她可以凭着感知闭着眼睛封住嗅觉就这么走过去,可是,她封不住脑海中的胡思乱想。修行之人,不说应该毫无顾忌,至少不能有什么桎梏,若是今日她不能睁着眼睛走过去,那么他日一定会成为她修行路上的巨大障碍。
“没事,只是死马而已。”江横喉咙发塞,安慰着筝筝说道。
只是死马而已,若马背上的死尸没有被处理掉,那么估计很多人会直接吓死过去?
帝光先是学习的地方。学习的不是四书五经、书法礼仪,而是存活和杀人。所以,皇宫里从来没有皇子到帝光先学习过,所以,很多达官显贵家的少爷小姐都不愿意参加帝光先的报名,所以这片空旷的马场才会空无人烟。
景淳很明显是知道的,端老更应该是了解的,但是他们还是让他和筝筝来,说明他们想要的就是他们学会存活,以及杀人。如果连这片仅仅是马尸的场地都不能走完,将来凭什么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
正当江横想要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他和筝筝同时往后望去。
那里,站着一个穿着墨绿色衣袍的少年,皮肤白净,侧脸十分俊秀。他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仔细听来,竟然是在祈祷那些战马早登极乐。
在这种鲜血淋漓的场面,白净素雅的少年郎在为那些战马尸体超度,怎么看怎么滑稽。尤其是看那个少年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江横更是忍不住盯着他望。
少年祈祷完毕,就见到两张苍白的小脸齐刷刷地望着自己,眼神中蕴藏的意味,好像是在看待怪物一样。
他心想,本大少爷不过就是祷告的声音大了些,你们如何这种态度。
想着,他便说道:“你们继续,我小声些。”
江横和筝筝对望,看到对方眼神中的不可思议,心想这少年莫不是有病?
终究是江横脸皮厚些,他斟酌着用词,问道:“你是在给战马祷告,可它们已经死了。”
话一出口,江横就后悔了。当然死了才需要祷告,哪里会有人给活物祷告。果不其然,少年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他,筝筝扶着额头,不断腹诽孺子果然不可教、朽木果然不可雕。
“我叫江横,她叫筝筝。”没办法,江横只好硬着头皮转移话题。无奈这个话题转的何其生硬,少年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他掏出一方精致的丝帕,悉心擦拭着指尖和指缝,然后伸出手,“我叫宁涸,泗水人士。”他露出标准的笑容,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就是怎么看怎么虚伪。
江横看他把手擦得那么干净,实在不好意思伸出自己脏兮兮的爪子,只好无奈的挠着头,说道:“我们在京都住着的。”
在京都住着,并不代表就是京都人,他出生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坳;筝筝是端老捡回来的,哪里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里。
听到这话,宁涸也没有怎么刨根问底,只是心里不断提醒自己,一定要注重礼数,一定不能丢了泗水的脸面。
“要不你们还是先行一步吧,我要继续给这些马做祈祷。”
筝筝小声说道:“我能问一下,是为什么麽?”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给马做祈祷,因为它们死了啊。为什么要给死马做祈祷,因为本少爷乐意。宁涸默默地想道。
但是他终究没有这么说,“因为我家妹妹说的。这是礼数。”忽而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淡淡哀伤,“这些战马和他们的主人已经死了十四年,想来是没有人替它们超度过。何其无辜。”
“难道这里是……花葬?”筝筝惊呼道,“老师提到过一些,说是皇帝陛下和帝光先的学生们一起抵御魔族来着。所以十四年前帝光先出名的学生都死了。为了这件事,帝光先整整十年没有招生呢。”
宁涸有些欣赏地看着筝筝,轻笑着说道:“这种事情家里长辈不般不会告诉小孩的。这般看来,你老师也是很认同他们甚是无辜。”
这都是令江横十分不解,即使惨烈了些,这毕竟是英雄史诗,为何不会跟家里的小孩说呢;而且,既然是为了抵御魔族而死,怎么能说无辜,难道……
“因为是假的。老师说,这是一场阴谋。”筝筝有些羞涩,声音放得很低,大概是觉得这样和一个陌生人批判皇帝陛下不好。小姑娘到底心性单纯,而且对于十四年前的花葬事件,老师似乎一直都无法释怀。最主要的是,她跟江横一样,喜欢随着第一印象判断,所以她愿意相信眼前这个奇怪的少年。
然后就看到宁涸瞬间绽放光彩的眼眸,他搓着手跳到筝筝面前,一副知己的模样,说道:“我家妹妹也是这么说的。她翻遍了记录也没有找到关于当年花葬事件的只言片语,虽然皇帝陛下有提及过,但是史官居然没有记载,所以很大的可能当年根本就没有魔族入侵,或者只是皇帝陛下为了单纯的私人恩怨,更甚是因为十四年前的那批学生是皇帝杀害的。”宁涸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兴奋地喘着气,亮晶晶地看着娇小的少女,他对于这些东西本没有兴趣,偏偏他的妹妹很感兴趣,为了让她高兴,他就一直陪着她研究。可是,每每在家里提及,他的父亲都会很生气。还斥责他们胡言乱语。在他看来,没有一个人会比自家妹妹更有智慧,所以妹妹说的一定就是事实。
江横虽然来自偏远地区,但至少也知道自己是南朝的子民,知道现任的南朝皇帝是公认的有大谋略之人。他倒不是有认为身为百姓不能怀疑帝皇,只是怕有心人听了去,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不过,见到筝筝宁涸同样亮晶晶地眼眸,就知道这么多年她也是憋坏了。毕竟谁闲着没事,乐意讨论帝王的过失啊。对于宁涸三句话离不开的妹妹,他倒是充满了好奇。这样一个聪慧大胆的小姑娘,有机会真是想要见一见。
与宁涸一路说着话一边往前走,筝筝也没有这么害怕了。江横虽说不知道他们所谓的花葬事件究竟是什么,但还是听出了大概。
根据宁涸妹妹和端老的一致判断,十四年前皇帝陛下不惜一切下令绞杀的是一个女子,那些学子是为了保护那个女子,才会死的那般惨烈。因为那一天正好是朝花节,所以称那一天的流血事件为花葬。
如果真的像他们所说,那么那个女子也未免太强大了。天下哪个人不惜命,居然会有那么多人为了保护她而牺牲,简直是匪夷所思。江横猜测,那个女子可能也是帝光先的一名学子,生的很是美貌,然后被皇帝陛下看上了,其他学子也很喜欢她,所以就引发了一场大战。
江横觉得这个想法很是在理,赶紧告诉其他的两个人。筝筝没有说话,默默地从他身边拉开了一段距离。
宁涸则是毫不留情地耻笑他:“当年那些人里面可是有一个很出名的人物,归榜第一陈肖晓。他的妻子是归第四应芷兰,和连鸢并称南朝双绝色,你以为他会为了莫名其妙的女人抛弃家中的美娇娘。”
江横想想似乎也是这个理,陈肖晓他没听说过,应芷兰倒是在书籍上看到过很多次,那些史书野评,一旦说道连鸢,必然会提到她。同为绝色,一个是当朝贵妃,一个早早仙逝。
被并不熟悉的宁涸嘲讽了一顿,江横也不觉得难堪,因为他们都是少年。少年心性,容易记仇,更容易忘仇。更何况江横这种人又不乐意记仇,所以连忘的必要都没有。
因为江横的知足,因为宁涸的乐天,因为筝筝的珍重,所以他们一起走了很远很远。
哪怕最富有想象力的史学家都不能想到,他们三个人令人羡慕到敬畏的友谊的开端竟然是在沾满了鲜血、连空气都弥漫着生锈气息的花葬场。
一个少年沉吟祷告。
另一个少年牵着少女在一旁观望。
然后相约一起走出马场。
不知不觉,走了将近半辈子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