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草原上的人来说,当第一片杨树叶子开始变黄的时候,东方吹来的风里不再有水汽,夜里需要铺上更厚的毛褥,煮的新茶里头有了今年第一口青稞的香气,那便是秋天到了。
而对于西临城中的人来说,城外马场上远远扬起的尘土,城内突然增多的巫族牧民,更多的集市以及集市上的争执冲突,才是秋天真正到来的信号。
因为,又到了一年一度的贡马时节。
经过昨夜一场变故,和林部马队睡得并不踏实,天刚亮就撤营出发,一路倒也无事,知道阿桑身份后,兵士们再不敢与他说笑嬉闹,就是统领那木也毕恭毕敬,甚是无趣。
巳时多的时候,一行人马终于赶到西临城外东边的马场,各部进贡来的马匹都是交纳于此,互换文书后,众人便赶着剩下的牛羊去城西的羊市做买卖。
到了城门口,极高大的城门彰显着西部边陲重镇的威严,回望过去,即便被劫走数批贡马,东边依然可见滚滚尘土,而西边却是牲畜杂嚷,好不热闹的一个秋市。
阿桑吩咐众人注意找其他部打听消息,约定午后在部落扎营处汇合,便弃马步行进城。
作为中土皇朝最西边的大城市,西临城除了承担着守边疆,镇鬼界的军事重任外,更是肩负着草原巫族与中土人文融合的使命。
入得城来,熙熙攘攘,满眼皆是各类中土袍服,草原衫袄,西胡毡帽的天下,伴着古乐丝竹手鼓之声,乱成好一派熙熙攘攘,歌舞升平的景象。
阿桑毕竟是十二岁少年,还是第一次来这西临城,不,是生平第一次进城,哪见过这番盛世华美,便如那鱼入水鸟归林般一头扎进去。
吃了糖葫芦,桂花糕,摇着纸风车,一路打听着城主府而来,旁人只以为这个巫族小牧童要去见见世面。
贯穿西临城东西的主干道叫神武大道,有一个极大的十字路口,边上是全城最大的告示牌楼。
重金悬赏缉拿马贼的告示已经发了出来,但此时大道两旁正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他们显然并不为围观这个告示而来。
神武大道以边陲少有的上好青石铺就,宽可横驭六驾马车,贯通东西两门,极为气派。
一片鼓乐声中,远远行来一队精致的仪仗,人群议论纷纷,原来是天真教圣女自西天秘境而来,前往中土皇朝开坛主事,今日初抵中土第一站西临,自然引得群起围观。
这围观之人中,有信徒虔诚敬拜,也有看热闹者翘首以盼,更有好事之徒专来挑刺的。
毕竟中土皇朝千年,前有寺院领国院之先,后有仙剑山引道门之尊,连当今陛下都是仙剑山弟子,这天真教不过一二十年前才从西方传入,根基浮浅,此番为何会被皇城隆重迎入?
举国不服者众啊。
只见那仪仗队伍缓缓行来,前头举幡的是十来个年轻的白袍僧侣,个个俊眉朗目,神色肃穆,体态匀称健美。
队伍中间是四匹白马拉着的一辆大车,用了极精致的白纱笼着,周围有数名白衣女官随侍。
尾随在末的是几辆杂物箱子马车,以及一队骑士模样的人,骑着披甲战马,为首者三十来岁,面相威严,眼中内蕴雷电,一看就是高手中的高手。
“这天真教到底是修的哪门子教来?怎么又是和尚又是娘们的?”
人群中传来不怀好意的讥笑。
“这可是西天真教,修的就是以天为真,物我两忘的境界。
“连我都忘了,哪里还有男女之别呢?”
另一个声音赶忙搭腔。
“那照你这样说,车里的圣女就不是女的罗。”
“圣女只怕还是女的,不然你就不是男的啦,哈哈哈。”
西临民风素来奔放,老百姓里活得长的什么鬼啊巫的没见过,心里就没个尊天敬神的念头,说起话来哪怕是圣女,也照损不误。
但这话听到那天真教的耳朵里,可就不大对劲了。
只见队伍行至人群最密集处,恰恰就在那十字路口的牌坊下,停下了,乐声也跟着停下了,围观众人一时惊诧,竟也变得一片静寂,只觉怕是得罪了圣女,有人要遭殃。
那队持幡的和尚缓缓分开,让出一条道来,女官里行出一个头领,面无表情地扫了眼周围的人群。
“我天真教圣女,执西天圣喻,前来中土传天道行妙法,乃是造福众生之大功德,岂容尔等肆言冒犯!”
语罢,见她单掌肃立胸前,口中念念有词,便听得人群中一阵惊呼,先前出言不逊那数人滚落出来,双目沁出鲜血,却张口不能言,显然是被某种功法所伤,很是骇人。
然而正在人群爆发出或惧怕或悲愤或高呼天恩的骚动时,一道稚气的女童声音从那马车中徐徐传出:“既是奉天行法,便不可伤人太甚。”
随着这声音的出现,现场又趋静默,有风轻来,吹动那马车上的白纱,一个着金丝白袍的小姑娘现出身形来。
天真教一众人等立刻转身对着马车跪了下去,恭迎圣女显身,就连那后边的披甲圣骑士们也赶紧翻身下马礼拜。
世上竟有这般好看的女孩!
那眉眼生得简直不似人间般,极清亮,透着股子娇憨,小嘴唇薄薄淡淡的粉,皮肤白得耀眼,一头披肩的长发被罩在极地的白纱里,如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面对这般惊天之姿,就连起先阴阳怪气又被女官惩治的那几个登徒浪子,此刻也是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乖乖着地磕头如捣蒜。
但那圣女似对这场面无动于衷般,抬起的玉足,便从那高高的马车往下走来。
那马车离地怕是也有好几尺高,她一双如玉般的赤足隔空踏下的第一步开始,便有一朵淡粉色莲花凭空绽放,托住那小小的玉足。
一步,两步,三步,然后就是一朵,两朵,三朵,莲花次第绽放,人群倒抽一口凉气,无数双眼珠子睁得巨大几欲脱落,所谓足下生莲,原来并非传说。
原本隐身人群中的巫族少爷阿桑,正看着圣女的惊世容颜发痴呢,但突然见到这神奇的一幕,反倒令他醒了过来,眼睛一亮,心里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别扭感来。
小圣女踩着朵朵莲花,仪态飘渺地来到地面,站在那几个被女官治得满脸血污的男子身前,将手一一隔空轻抚于他们的头顶,便止住了他们眼中的血泪。
几人也即可开口发声,同时伏首于地高呼圣女慈悲。
那圣女无比圣洁高贵地对着四周轻绽一笑,端的是妙容仙貌,又引起一阵轰然沉醉,便转身往马车上踏了去。
一步,两步,三步,依然是步步生莲,妙不可言,只是……踩到第三步的时候,足下那朵莲花却“啵”的一声,瞬间破碎消失了,圣女猝不及防,便从那半空中摔了下来。
啊……!这可真是所有人都未曾料到的大场面,那一刻尴尬。
没有人敢笑,圣女摔下端那也是圣女,大家都瞪瞪地看着场中。
持幡的僧侣赶紧用长幡封住前后,圣骑们冲上前来将圣女围住,手中圣剑出鞘分指四方,警惕敌袭,而女官们则是赶紧扶住圣女,重新搬来梯脚,扶着圣女上马车。
只有那个骑士头领,冷冷地将眼光扫来,于人群中扫过,最后定格在那个正在脱离人群往小巷走去的少年身影。
而此刻圣女也将将重登上马车,叹了口气,淡淡说道:“既然走了,就算了吧。”
那个逃走的少年,自然就是巫族少爷阿桑了。
他本就不相信什么足下生莲的圣光奇迹,只是猜测那圣女用的兴许是幻术,就暗中拿图腾使了个禁制诀,没想到立刻竟是把圣女给摔了下来,心道还是阿爷的巫术好使啊哈哈。
不过,这也吓得他赶紧趁乱溜走,那群天真教里高手不少,光是那十几个持幡僧就是武力强劲的家伙,何况还有那些圣骑士,以及那个高深莫测的骑士头领,不跑白不跑哇。
从旁边小巷另一头钻出来后,阿桑也不敢在街上多做停留了,直接便顺着神武大街往东走来,拐进另一条真武街,便到了西临王府。
也不管府卫对一个牧童打扮的半大小孩是何脸色,递了大巫的使者令牌,少顷,便来了个总管模样的老头毕恭毕敬领了他进去。
西临城与南桑东雾不同,那两城虽称霸一方,但城主只是城主,袭的是个爵位,而西临城主却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封的是个西临王位,无论是权利、地位,都是全中土第二高的。
因此这西临王府,竟是极为气派,一路穿行进来,奴仆侍卫少说也各有上百之多,各类大小院落亭台楼,也是进进出出十几处的所在。
阿桑有大巫令牌加身,出了这王府和西临城便是最尊贵的身份,因此府内丝毫不敢怠慢,即便他只是个小孩,那也是得罪不起的贵重小孩。
总管老头一路陪着笑着,让进的竟是王府议事厅,规格极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