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心有所念,以致于此时此刻正在青石板周围徘徊踱步的俞音,竟一不小心崴伤了右脚。
一时间,疼痛难耐、无法前行的俞音,只得就地坐在了身边的青石板上。
然而,待坐下之后的俞音,忍着脚上的疼痛,呲牙咧嘴地去观察方才崴伤他的罪魁祸首时,却惊讶地发现原来只是一个小石坑儿而已。
此时此刻的俞音不由得心想:我怎么这么倒霉呀!这么小的一个石坑儿,竟然都能间接阻挡我的去路,真可谓是出师不利,出师不利呀!
然而,正当俞音不知所措、亦不敢动弹地呆坐于青石板上之时,一个分明陌生却又分外熟悉的身影,就这般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俞音茫然游离的视线之中。
只见来人高挑挺拔,头梳马尾,着一袭栗色粗布劲装,外套一件同色比甲,身背白羽箭,手持金鹏弓。细看此人面容,古铜色的脸庞,疏眉朗目,棱骨分明,俊逸非常啊!
而只一眼,只一眼,俞音便识出了来人的身份。因为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俞音心心念念的钟大煓哪!
相比较十年前那个面黄肌瘦的素服少年,如今的钟大煓明显健壮了许多,个子也要比俞音高出半头左右。
此时此刻,眼看着钟大煓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眼看着钟大煓越走越近,俞音的心情无疑是复杂的,是纠结的,是踌躇的,是无所适从的。
而现在的俞音,尽管已经不能再以谷梁音的身份示人了,但他还是决定冒着不惜被辨识出来的风险,勇敢地唤住了钟大煓。因为他唯恐这一错过,便是一辈子;更何况,人这一辈子,总要无所顾忌地勇敢一回。
一步,一步,就在钟大煓即将要从俞音身边走过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啪”的一声,俞音紧紧地抓住了钟大煓的右手。
而之所以会发出这“啪”的一声响,是因为此时此刻的俞音并非简单地握住了钟大煓的手腕,他是将自己右手的掌心,死死地扣在了钟大煓右手的手心之上。
而整个过程,除了那“啪”的一声响之外,俞音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都没有发出过哪怕是一声呼唤。因为他知道,唤住钟大煓,需要的从来不是言语,而是心;哪怕是掌心,哪怕是手心,也俱是真心哪!
而俞音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无疑着实吓了钟大煓一大跳;以致于此时此刻倍感惊诧的钟大煓,下意识地打量起了眼前正满目深情地注视着他的俞音。
只见今时的俞音,身着一袭玄色交领束腰粗布长衫,外披一件同色斗篷,束发高髻,一丝不落,显得尤为精神;发髻上插有一支木簪,与他身后所背的木色琵琶囊相得益彰,素朴却又不失优雅的同时,依旧掩不住他那周身与生俱来的贵气。
当然,俞音之所以将自己打扮得如此素朴,正是为了掩饰他那异常高贵的出身。
然而,当俞音向钟大煓投以殷切期盼的炽热目光时,钟大煓回应俞音的却是一股分明透着陌生的眼神。
当年的谷梁音将钟大煓放在了脑海里,放在了记忆中,所以一经重逢,旧时的记忆便会一跃而出;而钟大煓却是将谷梁音放在了心上,所以即便重逢,也需要时间一点儿一点儿地去唤醒心上的记忆。
而此时此刻,只听得钟大煓一边打量着俞音,一边询问俞音道:“有什么事吗?小兄弟。”
俞音闻言,顿觉沮丧地于心下暗想:他终究是不记得我了,不过这样也好,这样我就不用担心自己的身份,会被他于无意间戳穿了。
虽然俞音自我安慰得挺好,但此时此刻他的心中,还是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失落;所幸钟大煓仍在他的眼前,在他的身边,看得见,摸得着,亦触及得到。
于是,俞音索性也佯装不认识钟大煓,遂即快速调整好心态后,力求平心静气地回应钟大煓道:“这位仁兄,方才我一不小心崴伤了右脚,谁承想现在竟疼得厉害!看这情形,一时半会儿,我是难以走路了,所以才想麻烦仁兄到前面的小镇上,帮我叫辆马车来。你看,可以吗?”
热心的钟大煓闻之,立时关切地对俞音说道:“崴脚了?来,我来帮你看看伤得重不重。”
钟大煓说着,便蹲下了身子,并将左手所持的金鹏弓放在了一旁的地面上。
然而,就在钟大煓刚要伸手去脱俞音鞋子的时候,只听得俞音长叫一声说道:“啊——疼死我啦!别碰我!”
而俞音这一嗓子,着实将钟大煓吓得不轻,吓得钟大煓赶紧缩回了手,并蹲在原地向俞音解释道:“我明明连你的鞋子都还没有碰到呢!又怎么会弄疼你呢?”
“对不住啊,仁兄,吓到你了,不是你把我弄疼的,是我这伤脚突然就疼上劲儿来了,而且又疼又麻的,血好像都凝固在那里似的,稍稍一动,筋拉扯得都疼。仁兄,你说,我该不会是把筋给崴断了吧?”疼得一塌糊涂的俞音,倍感惶恐地向钟大煓解释并询问钟大煓道。
“净胡说,哪有人轻轻一崴,就把筋给崴断的?你这又疼又麻的,血又凝固的,该不会是骨头折了吧?”钟大煓推测着对俞音说道。
俞音闻之,一时间是又惊又怕,以致于不由自主地夹带着一丝哭腔回应钟大煓道:“谁知道呢?”
俞音说罢,便立时偏过头去,微扬着下巴佯装不惧,佯装不屑;可方才他那脱口而出的回应中所夹带着的那一丝哭腔,却分明已然将此时此刻这个佯装坚强的他出卖,也分明已然将他骨子里的脆弱暴露无遗。
或许,就是从这一句“谁知道呢”开始,便已然注定了俞音这一生的无奈。
“我帮你叫辆马车来是没问题,可你疼得这么厉害,我总不能将你一个人丢在这山脚下吧!”钟大煓颇为不放心地对俞音说道。
“不打紧的,仁兄,我还能再坚持一会儿,你快去快回便好,莫要让我等太久。”俞音依依不舍地对此时此刻依旧蹲在他跟前的钟大煓说道。
“那也行,你就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等我吧,我一定快去快回,决不会让你等太久的。”钟大煓信誓旦旦地对俞音说道。
说来也奇怪,面对俞音时的钟大煓,只要一开口,便像作出承诺似的。
只见钟大煓说着,便站起身来,并下意识地将一旁地面上的金鹏弓拿起,重新握在了手中。
正待钟大煓欲要转身离开之际,俞音冷不丁地向钟大煓自我介绍,并明知故问钟大煓道:“这位仁兄,我姓俞,单名一个‘音’字,不知仁兄如何称呼啊?”
“我叫钟大煓,炽盛之煓。”钟大煓下意识地回答道。
俞音闻言,心想:他果真一点儿都没变哪!连介绍自己的言辞都分毫不差呢!
俞音就这么想着,随口向热心帮助他的钟大煓致谢道:“那就谢谢你了,大煓哥。”
然而,就是俞音这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一声“大煓哥”,却令钟大煓再也不舍得迈开离去的步伐,不只是在此时此刻,也是在此后的两年内,更是在余下的大半生中。
“大煓哥?”钟大煓诧异而又激动地重复了一遍,随即向俞音提出质疑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比你大呢?说不定你还要比我大几岁呢!”
俞音之所以下意识地认为,钟大煓的年龄比他的年龄大,那是因为十年前的钟大煓曾对他说过,“其实你看起来似乎比我还要小几岁呢”。
尽管已经过了整整十年的时间,但钟大煓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于每一个字,俞音都记得分明,想来俞音的记性还真是好呢!
“那你是哪年出生的呢?大煓哥。”俞音询问钟大煓道。
“我是坤乾元年出生的,那你呢?俞音,你又是哪一年出生的呢?”钟大煓反问俞音道。
“巧了,大煓哥,我也是坤乾元年出生的呢!”俞音惊喜莫名地回答道。
“这么巧,原来我们同岁呀!那你的生辰之日又是哪一天呢?”钟大煓追问俞音道。
“很凑巧,大煓哥,今日便是我的生辰之日。”俞音如实回答道。
“哎,不会这么巧吧!今日也是我的生辰之日呀!”钟大煓万分惊讶地对俞音说道,“我是寅时出生的,你总不会也是寅时出生的吧?”
此时此刻的俞音虽然没有钟大煓的反应那么强烈,但他也为自己与钟大煓竟然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的事实,而不由得颇感吃惊。
然而,俞音并没有立刻将自己的生辰告知于钟大煓,而是拍了拍他所落座的青石板的另一半,对已经杵在一旁好一会儿的钟大煓说道:“大煓哥,你先坐下来吧,你总是这样低着头同我说话,脖子得多累呀!”
而俞音之所以如此迫切地想让钟大煓坐在自己的身边,那是因为这块青石板,曾是他们肩并肩坐过的地方。
也就是在这里,俞音令钟大煓第一次感受到了被在乎的感觉;也就是从那时起,俞音心知,这个世上总会有一个人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他,哪怕是在心底,哪怕是在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