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聿的病床也是靠窗的。
夕阳落到了地平线,也分了一缕旖旎的绯红打在他身上。
因为是后腰受伤,陆沉聿是以正面朝下的姿势趴在病床上的。
病房里只他一人,他脑袋侧枕在枕头上,面容朝向的是房门这边。
一双眼睛轻轻闭着。
唐言希走进病房时,男人睫毛轻颤了一下,但依旧没睁眼。
唐言希轻手轻脚地靠近,居高临下看着他这幅能做成“生无可恋”表情包的样子,一时没忍住,差点笑出声。
陆沉聿平日里睡觉或休息,都是端端正正地平躺。
前世有一次,陆子清不知看了什么动画片,突然闹着要用自己的小脚脚给爸爸按摩。
要爸爸正面朝下地趴在床上,然后他在爸爸背上踩着跳舞。
唐言希觉得那画面还挺温馨,于是也站在陆子清这边。
然而陆沉聿怎么也不肯配合,说什么也不肯正面朝下地趴下。
甚至还拿眼神威慑他们娘儿俩。
唐言希当时气不过,甚至和陆子清密谋策划了一场夜间活动。
具体做法就是用安眠药之类的放倒陆沉聿。
然后把他的身子人为地翻过来。
这样陆子清就可以愉快地给爸爸踩背按摩了。
陆子清也是继承了唐言希小时候无法无天特别皮的性格。
对这个计划的热衷程度,甚至超越了给爸爸踩背这件事本身。
因为爸爸平时总是威风凛凛不和他亲近,陆子清甚至还计划要趁爸爸昏睡,好好戏弄他一下。
比如在他脸上画鬼脸之类的。
两人兴致勃勃地计划了种种陆沉聿昏睡之后的活动。
结果根本没能撂倒陆沉聿,就被他发现了。
陆子清打小就经常犯错惹爸爸不高兴,所以当时也以为只要像平时一样撒撒娇,爸爸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结果爸爸发了很大的火。
罚他不许吃晚餐,饿着肚子站在餐厅的墙边罚站,头上还顶着他最爱吃的草莓慕斯。
当然,大人和小孩一起胡闹这种事,最该惩罚的还是大人。
所以唐言希这个不教孩子好的妈妈,才是被陆沉聿训得根只鹌鹑似的,不敢吭一声。
后来也是陪着儿子一起罚站。
头上顶着最爱吃的食物受罚这一招,大概是陆沉聿根据他小时候在加州的训练学校改编来的。
要求陆子清要学会克制自己的,遵守自己的承诺。
即便大人不在旁边看着,即便他再怎么饿了,也不允许偷吃用于惩罚的食物。
而陆子清每次经历了这种惩罚后的夜晚,唐言希都会悄悄摸去他的房间,悄悄哄一哄小宝贝,然后再给他准备一点宵夜。
毕竟再怎么教育,她也舍不得真饿着自己亲儿子啊。
那一夜,她摸去陆子清的房间后,才发现她的小宝贝整颗小脑袋都埋进了枕头里,哭得一点声儿都没有。
陆子清平时很少哭的,那次可把唐言希吓坏了。
当即抱着他又是哄又是问怎么回事。
结果小家伙说他以后会乖乖听话。
唐言希以为他是为自己被罚的事反省过头了,随后又听小家伙说——
他会快快长大,他要自己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不要再让妈妈也被爸爸骂了……
唐言希当即抱着儿子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其实唐言希和陆沉聿对孩子的教育方式很不同相同。
陆沉聿对陆子清有很多要求,希望他能克己复礼,做一个有责任有担当,方方面面都尽善尽美的孩子。
像给爸爸吃安眠药这种事,简直触犯他的底线!
唐言希虽然总嫌弃儿子不够聪明,但其实对儿子却没那么多要求。
她只希望他有基本的是非观,然后解放天性,自由快乐。
而陆子清本身就和妈妈相处的时间更长,所以基本上是更符合唐言希的预期。
唐言希前世想过,太过调皮捣蛋,可能就是陆沉聿不太喜欢陆子清的原因?
然而——
刚刚看过笔记本的她知道了。
陆沉聿从来没有不喜欢陆子清,两世都很喜欢。
包括她在医院生产的那次,他其实也在,甚至紧张得手心冒汗,腿脚发软,坐立难安。
包括她在南城火灾,他心急如焚,最后见了她,却说不出安慰的话。
包括他在岛国遭遇地震海啸,九死一生,心里的信念是她。
当然也包括今生的很多很多。
有澳城游轮上的事,也有未来会发生的事。
很多很多,佐证他前世今生都很爱她的细节。
除了这些,笔记本上也记录了,在重生的这一世,唐言希最后还是会原谅陆沉聿,会带着陆子清和他复婚。
白若婉的笔记本里,也并没有将所有剧情原原本本写上去。
她写的,大多是一些容易被遗忘忽视的细节。
唐言希能够切实整理出来前因后果的事其实不多。
而且,现下发生的事,分明已经开始和笔记本中的记录有出入了。
唐言希对笔记本上的记录,也只是一个看过、知道的态度,而并没有要奉如圭臬的意思。
她还是现下时刻有着独立思维的自己。
她还是不能接受重新和陆沉聿在一起这件事。
而按照笔记本中写的,她最后之所以会和陆沉聿重修旧好,一方面是陆沉聿可以为她出生入死奋不顾身,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原因,是陆子清。
陆沉聿对她的攻势,唐言希自己思想坚定,倒是可以抵御。
但对一个渴望爸爸的小孩子,屈服于父爱几乎变成了一种本能。
连儿子都要撮合她和陆沉聿的话,她到时候又能抵抗多久呢?
唐言希的手缓缓覆在小腹上。
脑海里倒是想起了闻澜的阿非。
闻澜是已经有了新的老公,和新的老公生下新的宝宝,所以和前夫重修旧好的可能性才变得微乎其微。
可唐言希呢?
她什么时候能找到第二春?
一直留在陆沉聿身边,怎么可能找什么第二春?
按照现在的发展,和陆沉聿重修旧好似乎已经成了定数。
唐言希又按了按眉心,瞥了眼窗外越发下沉的夕阳。
其实,她已经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真正的死亡都经历过了,还会怕什么抛弃原有身份的假死吗?
当按在眉心的手缓缓放下时。
唐言希心中已然做出了决定。
病床边有一张椅子,但唐言希没坐在椅子上,而是直接蹲下了身子,下巴抵在病床的床沿边。
她靠陆沉聿的脑袋还挺近,盯着他看了好几十秒,突然抬手,巴掌贴在了他露在外侧的半边脸上。
男人没反应。
唐言希又作恶揉了揉手里有些僵硬的脸部肌肉,笑嘻嘻道:“你打算装睡到什么时候?”
这一回,男人缓缓睁了眼。
一双黑黢黢的墨眸,能洞穿人心似的。
同时,他的左手准确又强势地捏住了她靠近他脸边的手腕。
唐言希感受到一股将她整个人往上提的力道,只提了一半就消失了。
不难想象,这男人差点就要将她整个人带到病床上的。
不过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中途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面容寡淡,看不出喜怒,声音低沉轻缓:“别蹲着了,小心腿又麻了。”
“哦……”
唐言希小声应了个字,随后乖乖坐到椅子上,但似乎是觉得这样不方便交流。
她突然转头看了眼关上的病房门。
然后一骨碌钻到了陆沉聿趴着的病床上!
她身材娇小,他的病床又大。
竟刚好能躺在他侧边的位置!
唐言希侧着身,又拍了拍他的脸:“脑袋。”
陆沉聿浑身僵硬,脑袋悬空了一下,随后就感觉自己脑袋底下的枕头被拉走了一截。
那拉走的一截,被唐言希枕上了。
她脑袋离他很近。
近到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
唐言希的呼吸自然又均匀,陆沉聿则是刻意放缓了呼吸,生怕冒犯了她似的。
唐言希神色柔软恬淡,目光落在他脸上,小声道:“没伤到骨头吧?”
陆沉聿没答,目光朝着病房门望了眼:“门没锁。”
唐言希眉梢一挑,唇角微弯,声音轻快:“怕什么?躺一张床上而已,咱又没做什么。”
“再说了,没你的吩咐,也不会有人擅自闯进来对不对?”
陆沉聿看着她的眼睛。
他想到上次在澳城,她用假流产骗他的事儿。
那时,她装出一副和他重修旧好的样子,难得有温情给他。
不过,那一次的表演,可以说非常不走心。
即便被冲昏了头,他也能有所察觉。
而这次呢?
她又要耍什么花样戏耍他?
陆沉聿目光深深地看着唐言希,深邃的眼眸中光影浮动。
他鼻尖微动,似闻到了她身上独有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这一刻,陆沉聿突然觉得。
即便她是世间最毒的毒药,他也只有甘之如饴的份了。
他的手臂越过她的身子,将她往自己这边拢了拢,声音低沉微哑:“你帮七叔,画了肖像画?”
唐言希眨了眨眼:“没啊,他那里连画画的工具都没有,怎么画?”
陆沉聿沉默了几秒钟,瞳孔深处似有什么划过。
他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静。
不似之前的强势或警告,甚至没有怒意或别的情绪在里面,就……平静得惊人:
“你们聊了什么。”
唐言希抿了抿唇,眼神有些闪烁,声音也低低的:“就,他好像看出我怀孕了,和我聊了些怀孕生孩子的事……”
“就这样?”陆沉聿嗓音很淡,矜贵冷然的侧脸,也是没带一丝表情。
唐言希小心翼翼地点头。
她当然知道,谎言必然会被拆穿。
不如就用这最拙劣的一种,明明白白告诉他:没错,我就是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