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觉得晦气,旁边桌子看热闹的人跑到另一张桌子那儿继续看斗蛐蛐,只留下两个斗虫的人还在紧盯着蛐蛐罐子。
“先斗蛐蛐吧,”蒋彦卿开口又扫了一眼桌上那滩碎末,而后故作轻松:“只是做了个见证人。”
“来,咱们坐这儿,看看有没有人要和咱们斗虫。”赵羽音拉着王嘉诚往一边的座位上坐下,蒋彦卿也拍了拍戏子,缓缓坐下。三人把两个蛐蛐罐摆到桌案上,装斗虫杆的细竹筒放在桌上。而后赵羽音朝柜台喊道:“掌柜的,有什么浆水。”
只见一个青衫小厮从一边看热闹的人堆里钻出来,点头哈腰:“几位公子想喝点什么?”
“先说有什么吧。”
“有甘甜清冽的梅子酒、清爽润口的‘竹林露’、沁人心脾的‘华阳春’,当然还有蜂蜜水、冰糖雪梨汁。”小二捡一些年轻公子们喜欢喝的说。
“这才夏初,那几样酒怕是陈酒,要不就蜂蜜水吧。”赵羽音看向两人。
“行。”二人点头。
“来壶蜜水,是北山的泉水煮的吗?”赵羽音顺口问道。
“那自然,城里的井水又苦又涩,我们怎么会用它来煮水。”小厮一副你犯了我忌讳的样子。
“去吧。”
小厮离开后,赵羽音看人两人一眼,点点头,开口:“有斗虫的吗?我两位朋友昨天偶然得到两只虫儿,那可是铜鞭锤头金刚腿,买他们的时候,就眼见斗败了好几只虫儿。”
几个本来围着圈看斗虫的人闻言过来,赵羽音揭开蛐蛐罐,往桌子前一推,那几个人围着品头论足。
“确实个头不小。”
“扁垂头大肥腿,是个好蛐蛐。”
“油光很足啊。”
其中一个蓝袍子的男人又往前凑了凑,开口:“三位,看着确实是个好虫儿,我恰好也有一只虫儿,那咱们就比上一比?”
“好啊,正想让这只蛐蛐会会天下英雄,不然它每天在我床头也吵得不行。”王嘉诚玩笑道。
“对了,我丑话说在前头”蓝袍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蛐蛐罐子的手一僵,“要是您的蛐蛐被咬残了,你可千万别找我赔。”
“那是自然,咱们玩蛐蛐的就要讲规矩。”王嘉诚装作是个老手的样子,“怎么,您最近还遇到不讲规矩的人。”
“韦阳城常四维常公子,您听过吗?”
“好像是个学子,他父亲是不是担任大农丞啊?”王嘉诚揣着明白装糊涂。
“对咯,就是那个”蓝袍男子一边取出罐子一边说,“就在前天,他们在外边酒铺子斗蛐蛐斗输了,不但要人赔,还一气之下砸了酒谱的几张桌案,真是给他老子丢人啊。”
“哦,具体是怎么回事?”一旁的蒋彦卿问道。
“您瞧,”蓝袍人把蛐蛐从罐子里引到‘点将台’,“一会说吧,咱先斗虫。”
“这个我倒是清楚,咱们边看边说。”另一个汉子开口。
“听说啊,这个常公子天生不是个省事儿的主,从小就偷鸡撵狗,踹寡妇门,看大姑娘洗澡。”
男子一开口就把蒋彦卿给说的眼直了,常四维居然还干过这事儿?
“现在啊,就更不像话了,据说他爹生平喜欢蛐蛐,这马上就要六月,快到他爹五十大寿了,他就想给他爹弄只好蛐蛐,这两天正大撒银子买蛐蛐。可是都不怎么称心如意,有狗腿子就出鬼主意:‘有好蛐蛐的人大多都心爱它们,不一定愿意卖,不如假借斗蛐蛐的名义骗他们把蛐蛐拿出来。咱们准备几只厉害的蛐蛐,斗不过咱们蛐蛐的虫儿自然不用说,能都得过的就借口它们咬坏蛐蛐,让他们赔,咱们把蛐蛐抢过来’。常公子一听大喜,这几天就在街上整日招摇撞骗,抢人蛐蛐。”
“你胡说什么啊,明明是他爹嫌他不成器,不给他月钱,想让他改过自新,他才出门借斗蛐蛐的由头抢人钱的。”蓝袍男人一边戳虫子一边说。
蒋彦卿听着有点懵,难道不是因为和王嘉诚要比蛐蛐才上街找蛐蛐、斗蛐蛐?难道是大农丞嫌弃儿子,所以常四维才想弄蛐蛐讨老子欢心,顺便弄点钱花?只是正好王嘉诚撞上了?他抬头往旁边看过去,王嘉诚也是皱着眉头,另一边的赵羽音摸着鼻子。
“咬!咬!咬它!咬——唉!”蓝跑男忽然像泄了气的猪膀胱,身子萎缩下去。
“蜂蜜水来了!让让!”小厮来的恰是时候。
“对不住了。”王嘉诚说着前几天才刚学会的话。
蓝袍男子摇摇头,“果然是好蛐蛐,可惜我最心爱的那只今儿没带,不然咱们可以好好斗一斗。”言罢拿起一边的蛐蛐罐子,把斗败了的家伙挑进去。然后一抱拳,起身和周围的人说:“你们来吧,我看着。”
“我来,”一个黄杉汉子上前,从怀里往外取蛐蛐罐。
“今儿,二哥不是说不斗虫吗?”
“你们那些弱虫子,哪配得上我家‘圆公鹿’”黄杉汉子不屑地说。
“公子,这二哥的‘圆公鹿’可是厉害着,你们要是没更厉害的蛐蛐,光这一只怕是不行。”一旁有人好心提醒。
“用的你们聒噪?”二哥不满道,然后又扭头笑着对王嘉诚说:“公子看好了,我这‘圆公鹿’,头圆腿长,撞起来就像公鹿顶角,寻常蛐蛐被撞三两回就跳着不敢再打了,你要是心爱蛐蛐,现在收起了也不迟。”
“哪有这种道理。”王嘉诚摇头,“我对‘小霸王’很有信心。”
“好,那要不咱们添个彩头。我这‘圆公鹿’赢了,公子就输我一碗蜂蜜水,我拿草杆喂它喝一滴。”
“好,那你输了呢?”当添入赌博这个催化剂,一切的游戏就让人倍加兴奋。
“我瞧见公子手里的斗虫杆并不是最好的,您看我这个。”
赵羽音伸手摸了摸,来回捻了一下,又嗅了嗅手指,迎上王嘉诚询问的目光。点头说:“韧而不滑,过手留香,是上好的‘篙箭’。”
“行家。”二哥翘起了大拇指,“我这‘篙箭’可……”
“打起来了……,看”不知谁喊了一声。
“嗯?”
蛐蛐罐的两只蛐蛐已经咬在一起了,那激烈的颤抖仿佛让罐子也开始震动,震得众人心惊动魄,手脚不稳。
“地动,是地动!”蒋彦卿一把抓住王嘉诚,而后喊道:“先卧倒。”
一些人高叫着连滚带爬往外跑,一些人趴下,就像缩头乌龟一般,身子随着地面轻微晃动。
不知过了多久,地面停止震动,众人小心翼翼地抬头,然后慢慢直起身子,四下顾盼。
“快走,快走,万一再地动被压在楼里可就完了。”不知谁说了一声,剩下的十来个人又跑了一半。
“哎哎哎!酒水钱还没给呢!”掌柜从柜子后边探出头来高喊,然后几十枚铜钱就朝他打过来。
“没事吧?”
“没事吧?”
“没事吧?”
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而后又都笑着摇头。这时候一个惊呼传来——
“圆公鹿!圆公鹿!”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是哪个天杀的踩死你的!狗日的不长眼!生孩子屁股没有眼的玩意儿!呜呜呜——你怎么就这么被踩死了!我花大价钱给你买的菜你还没吃几口呢?你走之前连口蜂蜜水都喝不上啊!呜呜呜——只有这嘴角的血水,是你咒骂他们的唾沫,老天啊,你怎么就让我的心肝这么没了!啊啊啊——!”
几个人本来那种劫后余生的心情被这么一吵,一下子变得有点奇怪。最后,蒋彦卿忍不住开口:“额……二哥哥,虫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
“呜——我——呜——知道,只是”男子结结巴巴,吸溜着鼻涕,“我和圆公鹿感情甚好,他陪着我走过来秋冬春,眼看着已经到夏天了,它却再也不能见到六月的太原,过端午节,甚至连四月小满都不能过,那可是我给它定的生日啊,呜呜呜——”
蒋彦卿想让王嘉诚开口安慰,却发现这货正在满地爬!
踹了一脚,蒋彦卿呶呶嘴,示意王嘉诚安慰安慰那个二哥,王嘉诚却一脸不耐烦:“别闹,我‘小霸王’不见了。”
然后旁边又是一嗓子:“嗷——圆公鹿啊,人家的虫子都跑到外边自由天地去了,你却就这么没了。早知道我就应该把你放了,哪怕是为了争母蛐蛐被其他公蛐蛐咬死,也比被人踩死强啊!”最后他仰头长号:“圆公鹿何至于此!”
“二哥,你往一边挪挪脚。”赵羽音皱着眉头看着二哥脚边。
跪趴着的二哥往前挪了挪,回头一看,自己脚边有个和‘圆公鹿’差不多,但是上边多了个草杆的一摊东西。
“嗷——‘小霸王’!”同样的一嗓子。
……
在远离哭天抢地的‘将军馆’某处,一个男人面色阴晴不定。他旁边的一个男子恭恭敬敬地站着。仿佛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片刻,男人沉声说:“都记住了吗?”
男子放下手中的纸张,抬头平视回答:“都记住了。‘天下农民最受罪,刀耕火种了多少辈,缺少温饱没地位,流不完,血汗泪,缴不完皇粮与国税,压断了脊梁压弯背,只剩苦水吞腹内。’”
“很好,烧了它,然后去吧。”
男子拿着纸上前,在蜡烛上点着,然后丢到一旁的火盆里,等都化成灰了,退下向男人行礼,离开。
幽暗的房间里,男人依旧端坐,心里盘算:
本来备好的一桌菜,最重要的客人突然没了,又传来远方要来两个客人的消息,一个马上就要进门的时候,本来要杀的鸡突然变成了猪,杀猪的干系太大了啊,说不好一不小心做菜的大火被这猪给引着房子,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啊。
……
钦天监,白胡子老翁颤颤巍巍地合上簿子,摇头叹息:“地动啊,这可是山陵崩啊,偏偏又在这个时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