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未月,庚戌日,小暑。
天空上烈阳的嚣张气焰似乎一步步正走向鼎盛,酷暑下的一片片铺青叠翠丝毫不敢与之抗衡,显得有些蔫头耷脑。
早早结束了劳作的余山村男人们在这种日子里一个个躲在酒肆茶馆里插科打诨。
妇人们则三五成群的围在树荫下絮叨着家长里短。莫不是谁家的汉子在外边偷人,又或者哪家的姑娘行为放浪不检点。
村子不远处,一座唯一连接外边的石桥上,一个身披麻衣,脚踏布鞋的中年男人从桥的另一端慢慢走来。
来人身形奇高,约莫将近九尺。脸型瘦削,耳阔眉长,面色微微有些苍白。下颚处留有一撮不长不短的山羊胡须,一双眼睛四下里悠闲张望,透露出一种淡然悠哉的味道。
男人在石桥上行走的速度很慢,一步一步,哪怕暑气正浓,也丝毫不着烦乱。
以青石为原料堆砌成的余山石桥由来已久,哪怕是村中最为年长的老人也无法说清具体来历。只知道,自从余山境内有人居住开始,便早已有了这座石桥。
如今已是殘旧破败的余山石桥有着一个跟其形象极为不符的彪炳名字——擎龙梯。
走到桥头时,男人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桥头边青石上雕刻的碑名,微笑不语,继续缓步前行。
行进中,男人身后白色布囊内,几卷竹简随着他的动作下相互碰撞,发出一阵阵清脆啪啪的声响,引人侧目。
囊中竹简共有八卷,分为上下两部。上部《堂志》,耗费男人三载岁月完成。
下部《步学》,与今已有十余载年月,尚未结卷。
八卷竹简均以隶书所著,扬扬洒洒,气势恢弘磅礴。唯有在著书人一处,以小篆撰写著书人名。
——西陵,王龙雀。
余山村沈三娘酒肆
酷暑下,燥热难耐,前来避暑的酒客们早已满座,正七嘴八舌的侃侃而谈。
酒肆门口,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正蹲在一旁的青石墩前交头低语。
年长的那位,身披一件黑氅,鬓角处斜插着一朵风骚依旧的娇艳牡丹,正是昨夜在余二两家中蹭吃鱼汤湖蟹的疯癫老人。
年少的那个,年纪约莫二十有余。长方脸,生得粗眉大眼,身材异常魁梧。狰狞鼓荡的肌肉筋节在四肢上盘根错节。哪怕以骑战冠绝天下,向来以勇猛健壮著称的北狄蛮骑兵在其身形上相比之下,也只能是相形见绌。
此时年轻男人正背身蹲在地上,远远望去,竟如一座小山一般巍峨泰然。若不是双眼时不时透露出一丝痴傻气息,当真会给人一种气吞万里如虎的跋扈气焰。
一大一小,一老一少,此刻正对着一个不知从哪捡来的破旧陶碗眉头紧锁。
放眼观瞧,只见二人面前破旧陶碗中,两只体型硕大的树牛正一左一右的展开对峙。
左边那只,身披黑甲,触须粗长,两瓣黑亮的獠颚威风凛凛。
右边这只,体型稍小,浑身漆黑如墨,唯有在背甲上方,有一块菱形白斑。
陶碗中形式剑拔弩张,两只树牛的触须在空中相互接触,微微颤动,大战一触即发。
“啊呀呀!接我铁头大将军一招黑虎掏心!”一声暴呵,从疯癫老人嘴里喊出。
只见左边那只树牛双颚开始一张一合,四肢借助陶碗底部开始发力,嗖的一下,直奔白斑树牛面门而去。
反观这只白斑树牛,面对对手的进攻不慌不忙,体型虽小但却灵动非常。只见它抬起一侧身子,微微一闪,便躲过了对手看似凌厉的一击。
可能是由于发力过猛,被喊作铁头大将军的树牛无法及时刹停,一头撞向了陶碗碗壁,一时间竟撞得有些七荤八素,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白斑树牛看准时机灵巧转身,飞身跃起,跳到铁头大将军宽阔的后背上,张开双颚对着脖颈处就是一口,势大力沉。
这只铁头大将军也曾是久经沙场,脖颈处传来的疼痛感让它赶忙来回翻滚,想要借此甩掉背上咬住自己的对手,它这一招千锤百炼修成的绝技向来屡试不爽。
奈何高手过招,胜负往往都在毫厘之间,那只白斑树牛更是深谙此道。四肢如钢钳般死死扒住铁头大将军后背甲克,锋利獠颚依旧咬住其命门不放。
眼看着这场惊心动魄的决战就要分出胜负,一旁摇旗呐喊的疯癫老人开始耍起泼皮无赖那套。趁着已经面露喜色的年轻人不备,闪电般出手。掐住趴在铁头大将军身上的白斑树牛,强行将其分开,丢到一旁。
本来已经处于下风的铁头大将军只觉得背后一轻,原本擒住自己命门的对手此时已经四仰八叉的倒在一旁,正在胡乱蹬着四肢想要翻身。
如此机会,它哪能放过,四肢猛的一发力,飞扑上前。明显要比白斑树牛大上一圈的獠颚大开大合,一口便将白斑树牛的脖颈咬破。
瞬间,陶碗沙场中风突变。原本占尽优势的白斑树牛在这一击下血染沙场,瘫倒在地,眼看着已无再战之力。
见此情形,一旁魁梧的年轻人哇的一声咧嘴大哭,哭声极为洪亮,振聋发聩。
疯癫老人似乎早就料到如此,在年轻人嘴唇刚动的时候,便赶忙用双手捂住耳朵,丝毫不知羞耻的大喊道。
“好了好了,傻小子!这次你的白袍小将已是威武不凡,奈何还是我这铁头大将军棋高一招,愿赌服输,你莫要继续呱噪!”
面对老人的厚颜无耻,魁梧青年实在忍无可忍,抬起粗壮如柱的手臂,一拳砸了过去。
“噗!”疯癫老人只觉得耳边的空气陡然炸裂,一只带着气爆声的拳头直奔他面门而来。
老人见状,也不惊慌,苍老脸庞上浮现出一丝狡黠的味道,身体迅速一沉,拳头堪堪从老人鼻尖处擦过。
眼见一击未中,魁梧年轻人显得有些意外,蹲在原地微微有些发愣。
老人见此机会,赶忙起身跳到一旁,左手掐腰,右手一指年轻人厚颜无耻道。
“傻小子,莫要欺人太甚,你我江湖儿女,应晓得胜败乃兵家常事,莫要继续纠缠老夫!”老人言辞犀利,丝毫不提及刚才自己耍诈出手的下作行径。
年轻人闻言,哭声更甚,惹得街道两旁行人纷纷驻足观望。
疯癫老人见状,面色露难色。天人交战一番后,终于伸手抓起还在陶碗中耀武扬威的铁头大将军,面带不舍道。
“行了行了,老夫怕了你了。这铁头大将军今天赠与你了,你可要好生养护,万不可怠慢了它!”
话音刚落,刚才还哭的惊天动地的魁梧青年瞬间止住哭声,眼神盯着老人手中还在拼命挣扎的铁头大将军,满怀期待。
“诺!给你!”老人随手一丢,黑色的树牛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稳稳的掉落在魁梧青年伸出的双手中。
小心翼翼的抚摸着铁头大将军的甲克,魁梧青年怒意早已烟消散,反而一脸欣喜的看着疯癫老人,眼神略带痴傻的嘿嘿笑着。
忽然间,疯癫老人脸色微变,不知何时,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充斥鼻腔。
未曾想,痴傻青年看似胡乱挥出的一拳,已然蛮横至极。
“呸!无耻老儿,休要欺辱老夫徒儿!”就在老人忙着擦拭鼻血的时候,一道略带愠怒的声音在疯癫老人的背后响起。
话音刚至,来人便飞起一脚向老人踢来。
疯癫老者猝不及防,被来人一脚踢在屁股上,向前踉跄了两步回头怒道。
“赵青猿,你这个老匹夫这是作甚!”
被称作赵青猿的老者一脸不屑,略带刻薄的三角眼中精芒闪烁,开口道。
“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老疯子,日日戏弄熊罴,还敢问老夫作甚!”两位老人面红耳赤,针锋相对。
一旁察觉到情况不妙的魁梧青年蹑手蹑脚的走到赵青猿身边,刚想开口,便被出声呵斥。
“我终日告诫你离这个老匹夫远一些,你总是不听,受了欺负就会跟我哭闹,给我滚到一边去!”
名唤熊罴的魁梧青年显然对赵青猿极为忌惮,低眉顺眼的窝在一旁不敢出声。
疯癫老人闻言,自知理亏,有些微微妥协,开口道。
“罢了罢了,就算老夫的过错,你踢也踢了,此事就此作罢!”
赵青猿从鼻孔冷哼一声,也不搭话,转头对着还站在一旁的魁梧青年道。
“回去!”说完话,转身就走。
闻言,青年耸搭着脑袋,跟在老人身后离开。一边走着,一边磨擦着袖口中藏着的铁头大将军,不禁心中欢喜,回头张望。
空气中,一老一少四目相对,相视一笑。一个略带憨傻,一个略显疯癞。
一疯一傻,相得益彰。
一场闹剧由于一方的离开终于落下帷幕。
“啪啦、啪啦”清脆的竹板撞击声由远及近传来,一个身形奇高的中年男人缓缓向这边走来,面带微笑。
走至近前,中年男人抬头看了一眼依旧人声鼎沸的三娘酒肆,笑容略显玩味。
这个素来有西陵龙雀之称的男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头微微有些发皱。沉思许久后,转身眺望自己来时刚刚踏过的余山石桥,皱眉不语。
不知何时,几道略带凉意的清风开始在山谷中肆无忌惮,原本还是烈阳高悬的天空此时显得有些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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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骤起,乌集会。
山雨欲来
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