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字让沈昀的心中一抖。他格外纤长的睫垂下去，答。
“是。”
药王沙沙倒一杯茶，体恤地推到他面前、轻轻碰他的手。
“三年前一别，你和鸩姑娘发生了什么？”
沈昀端起那杯茶：“我们遇到险境，阿鸩死了，我瞎了。后来我把她魂魄寄在她的蛊虫上，这三年来一直带着。就这个样。”
他说得非常简练，很显然不愿多谈。药王心中恻然。
“没想到鸩姑娘……”药王叹了口气：“你且在这多住些时日，我好好给你诊看眼晴。”
沈昀的神情很淡：“我是瞎了个彻底，药石恐是难救。那只小虫子如今越来越喜欢血食，我毕竟不是越人，难以强硬压住，还请药兄多多为她费心才好。”
“她是又一个阿鸩，我怎会不上心？”
药王笑着应允。沈昀默默喝一口茶，忽然又问药王。
“她如今，长什么样呢？”
他没说这个她究竟是谁，但药王怎不知道？当即靠近了沈昀，低声回答。
“和鸩姑娘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是更天真些，更单纯些，看起来是个很乖的好孩子。”
这形容让沈昀不由笑了：“隔三差五都要吸血的毒虫，哪里就说得上天真单纯了？但你既说她长得和阿鸩一样，唉，以后我必然会多很多烦恼。”
话说得一片厌弃，沈昀脸上却不自觉的浮现温柔。转念一想当年的阿鸩有何其艳丽的一张脸，如今的小婵不知人事却又如此殊色，啧——沈昀顿时脑补出一整场无数狂蜂浪蝶追求小婵，然后自己拔剑驱逐的狗血戏码。
他这又笑又怒的神情活像个有女长成的老父亲，药王在一旁也笑了。他向沈昀嘱咐一些要注意的事，安排两人在翠微山住下来。当夜，沈昀独自一人坐在山居外饮酒，背后一阵草叶窸窣，是小婵走过来。
“师父。”
她在沈昀身边坐下：“你的眼睛是怎么看不见的？”
“……”沈昀放下酒葫芦：“为何突然问这个？”
小婵歪着头想：“若师父看得见的话，今天就不会撞树上啦。”
沈昀愣了愣，笑了：“你是生怕真把师父摔死，以后吃不到血食了吧？”
小婵老老实实地点一点头：“嗯。”
这小毒虫子……
沈昀不由微笑，摸一摸她的丫角，问她：“那你现在饿了吗？”
若她说饿了，沈昀不介意再给她一些血的。没想到小婵摇一摇头。
“药王伯伯晚上给我吃了点心，是好香好甜的蜜糕哟！”
听她声音，真是整只虫都兴奋极了。她告诉沈昀那蜜是从崖上割的，药王伯伯驱使灵猴一连找了十个蜂巢，也不过挖出那一点点。她说那糕里和有枣泥，所以吃起来又是格外香甜。她说原来人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她一尝之下，就不是那么想吃师父的血啦。
小婵滔滔不绝，沈昀又想起药王说的话。
——小友，你是打算一直将蛊虫这么养着吗？
——不然呢？阿鸩的魂已与蛊结契。我若放任不管，那么她的魂会神识湮灭，最后连轮回都进入不了。
——所以你就甘以自己的血来养它，折自己寿命来留那残魂剩魄在世上？
沈昀清楚记得药王的叹息。
——小友，扪心自问，你看鸩姑娘究竟是什么？
当时的沈昀一下就哑了，良久后的回答也结巴得厉害。
——阿鸩她……她当然是我很好的朋友……
而现在这个很好的朋友，换一个形象在世上，还和过去一样是非常喜欢吃甜点的。这个，也是药王其中一项计划了。
药王告诉沈昀，若还只吃血食，金蚕蛊的蛊性当然越来越重；若让她改吃烟火食，人性可能才会慢慢增加一点。对这点沈昀表示难以做到，过去他多次想让小婵吃些人类饮食，小婵全都吐了。可这一次，药王居然让小毒虫喜欢上人类的食物了么？
这是个好兆头呀。
想了一想，沈昀决定更进一步。
“你既喜欢，明天我们到镇上，师父买甜甜的桂花糖给你吃。”
这是过去阿鸩最爱吃的甜点。小婵虽不知那是什么，一听是甜的立即拍手叫起好来。
次日他们到镇上去，小婵难得被他带出来玩耍，一路上极为兴奋，沈昀则不停地问人。
“劳驾，请问一品轩在哪里？”
一品轩是翠微镇上一间甜品铺子，所做细点味道最佳。三年前阿鸩与沈昀到翠微镇，阿鸩就对这家的吃食特别青睐。只是当时沈昀对这类东西并不上心，没有记这家店位置，如今要寻这家店就尤其辛苦。
等他终于拐过七八条小巷、终于找着那人流稠密处的铺子，往身边一摸却拉了个空。
“小婵？”
小蛊虫子在不留意间已不知道跑哪去了。
沈昀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小婵是蛊，虽然看着娇柔，可实实在在是会吃人的。往常小婵和其他蛊虫一样总在葫芦里，沈昀万不会把她丢掉。可自知道她越来越像人后沈昀也以活人待她，不再让她进葫芦，于是人潮一挤居然就散了。
如果小婵跑出去害人，如果小婵在个陌生地界被人害了……
这些念头让沈昀的心不由发颤。他运起与金蚕蛊的血契，拨开人群，声声唤他的小婵。
人声轰轰的在他身边流过，沈昀不知撞了多少人，终于在前方听到个含含糊糊的声音。
“师父……”
是小婵。而且显然她嘴里还有东西。
“小婵。”沈昀的心放下去，随即又提起来：“你吃的什么！”
真是要命。这样人来人往，她应是不能逮住人就生啃吧？
好在小婵带一股甜甜的香味过来，还滋溜溜吸了几下：“师父，我在吃桂花糖酥呀，就是你说的那个一品轩的。”
沈昀一愣：“你找着了一品轩？你哪来的钱？”
小婵含着糖块：“我看着师父一直在寻，也跟着问。然后有个好心的哥哥看我在问，就直接带去了我……”
她没说全话。当时她也在帮沈昀问不假，可被人群挤散后她一心要吃甜点，并没急着去找沈昀，这时候一个年轻人出现面前。
年轻人也佩剑，看着比沈昀要年轻些，周身还一股少年气。他看到小婵时非常震惊。
——鸩姑娘！？
他立即过来。
——鸩姑娘，我师兄呢？
小婵看他一眼，并不认得。
——你叫的谁？你师兄是谁？我不知道。
年轻人也上上下下地看她。
——你……你不是鸩姑娘么？
他离小婵三步远，右手按剑，显然对她极为防备。或者说，他防备的是那位“鸩姑娘”。小婵那简单的脑子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摇一摇头，依旧拉人就打听那个专卖甜点的一品轩在哪里，还说师父答应了要给她买一品轩的花糕吃的。
她那神情天真极了。那年轻人心中一动，追过去对她笑道。
——在下知道一品轩在哪里。若姑娘不弃，便由在下引姑娘去吧。
于是小婵跟他走了。不但跟着走了，在年轻人给她买了一大袋子花生糖桂花糖芝麻糖雪红果后，又带着年轻人找到沈昀身边来。
沈昀不知这其中细事，但能听出她的糖块必然是引路人买的，于是唤小婵到自己身边站着，向她原来站的方向行礼。
“多谢阁下关照小徒，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他这是要表感谢，也要把小婵花的钱还他。可送回小婵的人没有回答，反而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靠近沈昀又惊又喜的说道。
“师兄，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青松呀！”
沈昀：“……”
别叫师兄，你师兄已经死了。
嘴角一抽，沈昀面上浮现出夸张的惊讶神情：“阁下这是认错人了，我与阁下可是素未平生呀。”
说着他拽过小婵要走。青松早一把拦住，沈昀猝不及防一下撞上他肩膀。青松这下更注意到沈昀一直空茫的眼神。
“师兄，你的眼睛……怎么了？”
青松一把抓住了沈昀。沈昀再沉不住气了，一时间凶相毕露。
“我说过你认错人了！闪开！”
他捉住青松拦着自己的胳膊往上一缠。青松举手相格，却被沈昀闪电般地在臂上连点几下，一阵酸麻，当即啊的松开了手。
沈昀立即拖着小婵走了，青松只看到小婵犹自攥那袋糖、不住地朝自己望。
师兄的眼睛看不见了？
青松心中惊疑不定，再看那个被他拖在手中的一脸天真的女子。
鸩姑娘怎会也变成这副孩气十足的样子……在三年前她可是个实打实的——
妖女呀！
青松茫然、错愕，眼看沈昀步伐如飞，马上就要领那女子消失在人群里了，忍不住高声叫道。
“师兄，师姐也来啦！言师姐如今也在翠微镇上！”
沈昀的脚步似乎一顿，但更快的拉着小婵，绕过一条巷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