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31日晚上，我坐上了西藏开往广州的t268火车上。几天前，我接到一个自报家门叫“陈昌明”的人手机信息，希望我最近回广州后找时间联系下他。这几年，我保持了每年进藏一次的记录。我想在世界上最高耸的荒原，最贫瘠的天边，以最虔诚的心，求得神灵的明示，我的爱人去了哪里，我依靠什么力量活下去。

    新净整洁的车厢里，在重新播放在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春晚的喜庆感染每一个风尘仆仆的游子，主持人激情的演说、表演者生动的演绎传递到高铁上的每一个角落，抚慰着奔波在旅途中的游子。几乎周围所有乘客都抬高头，伸长脖子，定眼细看，生怕错过每一个画面。他们神情兴奋，吱喳不停，热议着每一个画面，感染着春晚的喜庆和热烈。来往的乘务员，一如既往吆喝着买东西，检查车票，检查安全。

    我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神情有点疲惫，但脑袋还像台没有关闸的高速运转的机器，没办法停下来睡觉休息，只能眼神散涣，毫无目标，不知所向。空洞的眼睛像漫无目标的镜头晃荡地过滤掉眼前模模糊糊的景物。

    我把目光移回车内，一个滚动的新闻稍稍引起了我的注意：自2016年6月01日起，摩洛哥王国正式实施对中国公民赴摩洛哥免签的政策。中国公民可仅持任何类型中国护照免签进入摩洛哥境内，最长停留期不超过90天。

    啊，摩洛哥，那梦中的橄榄树，那撒哈拉沙漠，那哭泣的骆驼，那三毛与荷西的异国爱情。那也是顾新恒和我准备结婚后胜利大逃亡的地方。

    我记得“陈昌明”。那次和顾新恒在北京相遇时，帮他捡起手机，出现的就是他的名字，当时顾新恒说过，是他事务所合伙人。

    高铁飞速向前奔跑。窗外起起伏伏的群山不时进入眼帘，如大剧落幕后的黑暗，浓墨般淹没人心。但很快疏疏朗朗的三五村庄越来越多，通明闪烁的灯火也越来越多，繁华杂乱的城市越来越近。

    广州，我回来了。

    五年的时间，磨平了我年少的棱角，治愈了我满身的伤痕，也荡涤了我所有的感情，洗净了我曾经的风华。站在更加人潮拥挤的广州，我竟像个陌生人一样，无所悲喜，无所哀乐。

    陈昌明约我在天河区天河城一家星巴克见面。

    我第一次见他。典型的高级专业人才，西装革履，彬彬有礼，目光敏锐。

    他交给我一个盒子，说是顾新恒留下的遗物。

    “顾新恒？”我以为这个名字已经远去，原来只是埋得更深。“遗物，什么意思？”一刹那间，我感觉一种莫名的恐惧像病菌一样刹那扩散全身。

    陈昌明悲悯地看着我：“是的，新恒已经走了五年了。五年前，你们要结婚后的几个月，他就去世了。”

    陈昌明看着不敢置信的我，不知所措。我艰难地咽口气，示意他说下去。

    “是不大二那年寒假，他为了救你，被一辆三轮车撞倒住院过。”我下意识地点点头，他继续说道：“大三的时候，他发现有脑部疾病，去治疗。可能正因为之前发生过给车撞伤的事情，当时医生都当作脑创伤后遗症治疗了，都以为治好了。结果可能正因为这个误判，延误了及时治疗时机。就在你们登记结婚不久，他觉得自己好像视力记忆力越来越有问题，为了保险，去医院作了一个健康检查，发现当年根本不是什么脑创伤后遗症，而是脑瘤转为颅内恶性肿瘤，治疗都已经太晚了，他的生命不会超过三个月了。他不想你看到他的死亡，不想你悲伤，不想你这么辛苦，不想你很长时间走不出来。更重要的是，在回到你身边之后，除了和你结婚胜利大逃亡，一起去撒哈拉沙漠度假；他还有个宏伟计划。要给你设计建造个你喜欢的房子。可是疾病复发，死亡近在眼前。他只有拼尽生命最后一刻去完成这个愿望。他把自己生病的信息都隐瞒下来了，宁愿跟你说是北京有个熟悉的姑娘患了大病要照顾她，跑回北京，在最后三个月里全力完成这个房子的设计。”陈昌明长叹一口气，几乎不忍说下去：“他真的对自己残忍到了极致，完全为了你着想，不但自己背负着负心汉的骂名，还交代我们一定要等五年才告诉你。因为五年后，他预料你怎么也走出失去他的悲伤了，可以平静地接受他去世的消息了。”

    “这是你房子的权属证书，两处北京的，两处广州的，还有一处大理的一家酒店，都是他留给你的。按照他生前的遗愿，现在原原本本交给你。还有一些他在我们建筑师事务所的股份之类的财产，按照他的遗愿也是你的，我们律师到时会联系你一并交接。”陈昌明舒缓一下情绪，有点声音沙哑地继续说：“嫂子，很遗憾，新恒他这样走了，你不幸失去了一位好丈夫，我不幸失去了一位好朋友，好合伙人。但我也要忠于他所托，现在才告诉你，请你理解。”

    我感觉自己被无情地拖进漫长的黑洞，整个人意识全无。大地黑暗，眼前黑暗，整个人被无边的黑暗笼罩着，被抽空了思想和灵魂，无法呼吸，无法感知生命的跳动。

    他怎么可以对自己这么残忍，有脑瘤从来没告诉过我一声，从来什么疾病痛苦都自己承担，在生命的最后都不惜自己一个人独自忍受伤痛，孑孓一人面对人生最漫长的黑暗。

    他怎么可以对我这样残忍，在大三的病痛中不和我吭一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不让我在他身边。不能陪在他身边，为他分担半点伤痛，为他分担半点黑暗，这辈子我怎么面对自己，下辈子我怎么面对他？

    他怎么可以对我这样残忍，一瞒瞒着我五年，让我行尽天涯，满身风雨，含辛茹苦，抚养娇儿，生活的磨砺足以让我再不会随意心惺摇动，心肠如铁如钢，终于可以接受他死亡的消息，习惯没有他在身边？

    我拼尽全身的力气，打开他的盒子：从小学时候一直到我们结婚前的一些照片，我们小时候的作业本，我初中写给他的信，我高中的试卷，我们大学他买给我的第一台手机，他大二住院我们看的书，他在北京我陪他买的书，他定做的我们结婚的戒指。……他是想告诉我，我们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他都珍藏着，像宝贝一样守护着。

    他在生命的最后给我写了一封信。

    小艾：

    我的至爱。当你捧着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分开整整五年了。好漫长的时间啊，想想在这个漆黑的死亡路上我要先自己一个人走了，我还是有点怕的。最不甘心的，却是我们的幸福就在眼前，可是还是被我打碎了。我曾经承诺，要一辈子做饭给你吃、一辈子爱你疼你让你成为最幸福的女人，现在想到要失约了，我觉得自己好失败。

    当我拿到了检查单，知道只有三个月的生命，我真的好不甘心。但我更不想让你自己一个人在这个世上痛苦活着。面对失去我的现实，你得多长时间走出来，你能不能走出来，我想了很多。我不想你为了我让自己活成可怕的模样，失去了往日的笑容，失去了生命的光彩。必须要让你尽快接受这个剧变，摆脱这个创痛，唯一的办法就是及时止损，让我在你生命中消失得合情合理，毫无痕迹。这样痛苦虽然来得突然，但也消失得快些，彻底些。

    我就希望你就算没有我，也尽快走出来，抚平心灵创伤，回复最美的笑容，让我放心没有我你也能活得很好。我相信你能做到的，你确实做到了，是不。这需要一点时间，那就五年吧。我相信，五年的时间无论如何你会走出来的，会找到新的幸福。所以你不要怪他们，这是我能想到的对你最好的安排。

    只有这样，你才能平静地坐下来看我留给你的这封信。你不要自责，不要悲伤，不要遗憾。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里，家里人都陪着我，我内心充实、平和，充满启示录一样的光明。与大三住院相比，我此时拥有了你全部的爱，虽然你不在我身边，可我从来没觉得你走远。何况在生命的尽头，我完成了我想送给你的东西。你看着它，就看到我对你的爱，从我们凤凰树下的相识，始终不渝，初心如一。就知道，无论我身处何方，在不在你身边，爱你的心从来没变，从未远离。

    小艾，我的至爱。真的不要悲伤痛惜。我走得很安详，很满足，虽然你不在身边，可我每时每刻都觉得你就在身边。幸福虽然大体以时间长度为度量，但也不全是时间吧。当回到广州遇上了你，当我终于能够和你一起，拥有你，我感觉我的幸福已经无可比拟。像一直漂浮在大海的船，终于有了停靠的港湾。像没线的风筝，终于有个系着它的一头。像无根的树，终于深深种到了家的庭院。我无根无系，漂泊了那么久，多么感恩终于心有所定爱有依归。我们与其痛惜于生命的短暂，幸福的短暂，你与其执着于自责在我生命的最后一程无知无觉，没有陪我一起，不如让我们庆幸于在我生命的最后旅程，我们找回了彼此，拥有了彼此，拥有了最美好的回忆。这些美好足以让我抵御最痛苦的疾病，最黑暗的生命旅程，让我带着微笑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尤其当我要送给你的设计的房子完成之时，我知道我无论在哪，无论我们分隔多远，我都会在你心里，我们的心都会永不分离，我就满心欢喜。纵然生命走到尽头，可也是幸福的。

    小艾，我的至爱。我说不出来是多么爱你，是多么想一直陪着你携手同游人世。可是我要先走了，直到我们再次见面前，你都要独自一人在世上生活了。可是我不希望你再为我留下一滴眼泪，因为我不害怕，我知道，我永远拥有你的心，你的爱，你的全部。我不寂寞，我知道，就算在阴阳两隔的世界，可是有你的爱陪着，我依然幸福，依然是有家的孩子。

    小艾，我的至爱。好好替我活着。好好打理我们的房子。你肯定会喜欢的。当你在我们的房子里沐浴阳光，开怀大笑，幸福地生活的时候，你一定感受得到我就在你的身边，感受着你的笑容，你的快乐，你的幸福。只要你勇敢地生活着，幸福地生活着，就是对我最好的爱，最大的安慰，最好的纪念。好吗。

    无论我身在何处，永远与你一起，陪你走过人生每个阶段，如果想念我，就抬头看看天空吧，这样眼泪就不会掉下来了。每一处星河都是我看你的眼睛，每一片蓝天都是我对你的思念，每一朵白云都是我对你的祝福。

    你的新恒

    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身体再也控制不住，一大口鲜血直喷出来，我整个人栽倒地下。

    一周之后，我逃离医院，带着五岁的麟儿，第一次拜访他的爷爷奶奶。老人家老泪纵横，可还是同意，我们带着顾新恒的骨灰，回到了鼓山。

    菲菲、陈婧、罗峰、张汝超、刘艳燕、张妍……好多我已经叫不出名的小学同学都一一过来了。

    他们说，顾新恒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一辈子从不负人。从小到大，对人对同学一片诚心。他的钱总是可以大家一起花，哪个同学需要帮忙他从不吝于伸出援手。

    他全心全意爱着一个人，从见到她那时起，从来没改变，从来不奢求她的回报，从来不强求他将就自己，从来站在她的立场全部为她着想。

    生命辜负了他，在他最风华正茂的年龄带他走了。生命也没有完全负他，以我们麟儿的方式，延续着他对我的爱。还有他在我脑海里永远翩翩少年的样子。

    五年了，鼓山已经大变样。

    高速通了，镇上的道路全部变成沥青道路了；

    煤矿区破落的旧房子旧厂区旧煤矿全都推到重来，新建的房子如火如荼；

    新建的文化健身广场建起来了，每天大妈大爷扎堆着唱唱跳跳，不亦乐乎；

    鼓山小学新竖起了新的校牌，在镇区中心显得更加醒目；

    鼓山的商业楼盘也一夜之间到处冒出来，花里胡俏的楼盘广告到处张贴着矗立着。

    一切人物全非。

    我和麟儿把顾新恒安葬在了他老家的山上。与他爷爷奶奶作伴。我想这是他喜欢的。我不能让他在九泉之下寂寞。暂时和他爷爷奶奶作伴吧，迟早我会来和他作伴的。

    在不来和他作伴的这段时间，我要完成我自己的使命，把麟儿抚养成人成才，让麟儿至少不要孬于他爸爸。

    我会努力地生活得开心，幸福。走在阳光里，洋溢着笑容，成为更好的自己，成为自己喜欢的样子。让他看到，感受到。

    麟儿懵懵懂懂，还不知道这个他叫爸爸的人对他是什么意义。

    但他终将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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