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南区的街道逐渐昏暗下去,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笼罩在南区的穷人心中的阴影也随着入梦而逐渐黯淡,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如此寂静。
在一片灰色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靴底子踩在石路上的单调的响声。男人迈着步子迅速穿过广场,在一间土坯房子停了下来,他四下望了望,敲了敲旁边的窗户。
“睡觉了,有事明天再来!”门里传来一阵细琐的声音。
“白面包蘸井水。”男人把头凑近窗户,低声说话。
门里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木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从里面探出半个男人的脑袋:
“快进来,兰德,大家都在等你。”
兰德挤进了屋子,推门的男人又左右张望了两下,扣上了门。
这是一间在南区随处可见的简陋的房间,屋子里簇集着七八个衣着简朴的年轻人。屋角里,一张桌边坐着一个年轻女人,用交叉起来的手指抱着弯起的膝盖,歪着脑袋向窗外看着。而大部分人簇集在屋子中心一张木桌周围,其中一位年貌稍长的坐在最中心,显然更像是这里的话事人,他裹着一件钮扣掉光了的长大衣,戴着一顶灰色的旧帽子,正在那里写着什么,旁边围坐着几个瘦弱的、脸色焦黄的伙子和一个穿长大衣的女子。这些人三人一伙,两人一堆,都在高声谈论着什么。
看到兰德走进屋子,坐在中间的男子站了起来,笑着对他说道:
“兰德!你终于回来了,我们都在等你。”
兰德打了招呼,将帽子扣在胸前,坐在了窗前的一把椅子上。
“今天有什么收获吗?”
“和昨天差不多。”兰德倚着窗户,“我今天往中心区靠了一些,那里也有很多和我们一样的穷人,但大部分都对于现状还算满意,没有表现出改变的意愿。”
“意料之内。”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了起来,用粗哑的声音说道,“北区的大部分人也都是这样,大多数人只要勉勉强强吃饱肚子,就对任何不在他眼前发生的事漠不关心。”
“这不能怪他们。”屋角的女孩说道,“毕竟这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我们不能强求所有人都和我们一样。”
“但我们恰恰是为了他们,比安卡!”男人有些激动,“如果连他们都不支持我们,我们还能指望谁呢!”
“绕口,但说的不错!”一位褐色头发的少年站起身来,表示赞同。
“我不同意!”一直安静地坐着的女人也喊道,“我们恰恰不应该强求这些人跟我们一起。”
“大家冷静一下,我们不应该为了这种事情而争吵。”坐在中间的男子把手抬了一下,制止了即将到来的争吵,他把拿着香烟的手伸到一边,说道,“我们还有更多的兄弟们今天不能过来,如果就连在座的诸位都没法齐心协力,那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呢?”
屋子的人突然都静默下来,大家面面相觑,点了点头。
“丹东说得对,”兰德皱着眉头说道,然后站起来向桌子走去,“但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春祭之前不能迫使伯爵改变想法,等王城里的人过来,我们就永远不可能实现这个目标。”
“不,兰德,我们还有时间。”丹东露出一种聪明、机智且略带凶狠的笑容,“根本不会有什么经验丰富的魔法师或者剑士来。”
兰德愣了一下,眯缝着眼睛疑惑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丹东站了起来,把手深深地插进大衣的兜里,说道:“我今天见了卡森男爵。”
“卡森男爵!”刚才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年轻男子暴躁地喊道,“就是那个吝啬鬼?”
“没错,就是他,汤姆。”丹东很严肃地肯定道。
“丹东,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汤姆紫涨着脸说道,“他做梦都在想着从南区的每一个乞丐上榨出最后一滴血!我敢保证,他恨不得把自己拉的屎都吃下去!”
“我同意你的意见,汤姆,但我们现在需要他的帮助。”丹东的目光扫了一下屋里人脸上各异的神情,“或者换句话说,他需要我们的帮助。”
“你是什么意思?”兰德咬紧牙关。
“我不需要对你们有所隐瞒,确实是卡森来找的我。”丹东不等众人说话,便继续补充道,“事实上,促使我们所有人坐在这里的也是他。”
“你必须得更详细地跟我们说一下这个事,丹东。”桌子前的女人说道,她拉了拉她身上的大衣,消瘦的面庞因为愤怒而青筋毕露。
“我会的。”丹东在宽眉毛下面露出了笑容,从容不迫地说道,“卡森男爵早在初春前就找到我,我当时在酒吧里喝得烂醉——你们别这么看着我,这很正常,我被雇主踢了出去,连工钱都没领,只能借酒消愁……”
兰德看着他,耸了耸肩。
“他找到我,说愿意为我找份报酬可观的活。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呢?我身上几乎一个子儿也没有,过了明天就要在街上乞讨……总之,他把我带到一个精致的房间里,希望我能帮他扳倒巴特利特,还有他的走狗罗曼·布朗。”
“这听起来不比达戈贝特年轻时的传奇乏味。”高大的男子用大粗嗓子说道,“让一个身无分文的南区佣工扳倒王城来的伯爵?”
“确实很荒诞。”丹东点了点头,“卡森指示我在春天召集一群跟我一样的人,并给了我一大笔资金,告诉我他会在春祭前布置好内部的条件。”
“您的意思是,我们现在都是在为卡森打工,一切都是他指示的?”
“某种角度上,这个说法是对的,比安卡。”丹东拧了拧眉毛,眼盯着屋子里的土地。
屋角的女孩突然笑了起来,这笑声像银铃一样响遍了整个屋子,她不停地摇着脑袋,编成一束的头发在她的肩上和背上左右摇晃。
“我凭什么相信卡森?”兰德压抑着内心的愤怒,用凶狠的眼睛盯着丹东,“我凭什么不会以为这是男爵大人在消遣我们?”
“我没办法给你担保,兰德,因为我也不知道。”丹东叹了口气,“卡森告诉我春天的时候,巴特利特和布朗会把税额提得越来越高,去满足他们无穷无尽的贪欲……因此他要借助我们的力量,摧毁这场春祭,这样巴特利特和布朗的地位便会一落千丈,然后卡森会在之后用他的特权释放我们……”
“男爵大人怎么保证他说的是真的?”汤姆吹了声口哨,嘲弄道,“释放我们?我门牙都快要笑掉了。”
“用家族的荣耀,他说的。”丹东耸了耸肩。
汤姆发出了不屑的啧声。
丹东沉默了一会,苦笑了一声:“或者,你可以认为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我不能接受!”高大的男子喊道,“我们冒着绞首的危险,就为了成全那个人?”
“丹东,我们不能相信卡森。”兰德走上前,碰了碰他的肩膀。
“我知道。”丹东默默地又点上一只烟,点了点头,“我并不是说我们在听从卡森的差遣,实际上,我……我们必须要为自己以后考虑。”
“又或许你也和别人一样,只要有面包吃,就愿意把头埋进被窝里睡上一整天。”比安卡又在一旁笑道。
“你别这么说,比安卡,丹东也是为我们考虑。”
“你心疼啦,伊凡妮雅?”
“我没有!”女人狠狠地瞪着她,比安卡又发出了一阵哄笑。
“别吵了,比安卡,伊凡妮雅!”兰德翕动着嘴唇,半天挤出了句话,“眼前更重要的是为了,我们都几乎一无所有,必须得有卡森的帮助才行……”
“您不是还有在布朗那里当女仆的未婚妻吗?”比安卡挤了挤眼。
“我已经受够你了,比安卡!”伊凡妮雅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
“我说的都是事实!”比安卡嘴角上扬,挤出了一丝愤愤的笑意,“论一无所有,您们可比不上我,您瞧,这里有面包店的儿子,有铁匠铺的学徒,有旅店的乖女儿……而我,甚至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比安卡,你冷静一点……”丹东伸了伸手,对大家说道,“我对今天发生的事非常抱歉,都是因为欠考虑的缘故……”
“我愿意离开这里,如果这样能平息大家的愤怒。”丹东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我在这里并不是必须的,但你们每个人都无可或缺……”
“丹东,不要冲动,这样并不能挽回事态。”兰德打断了他,“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找到我们今后的出路。”
“我已经有打算了。”丹东挺了挺身子,“在春祭之后,我会担负起所有的责任,就算被枭首……”
“你一个人?伯爵可不是傻瓜。”一个趴在桌子上的男子喊道。
“不,我们还有一个机会。”丹东咬了咬嘴唇,“我问了卜师,春祭前天,是红月。”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除非……”
“对。”丹东对着汤姆点了点头,“红魔。”
“丹东,你今天一定是疯了!”伊凡妮雅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我知道!”丹东用力掐灭了烟,“我五年前亲眼看见了红魔……就在北边!那被鲜血染红的天空……”
“疯了!”伊凡妮雅喊起来,然后不断地声嘟囔着,“疯了……疯了……”
“红魔只会在一年中红月的时候出现……”
“丹东!我命令你马上放弃这个可怕的想法!”伊凡妮雅面色煞白,她大声、急剧地喘着气,一把抓住了丹东的衣襟,“你根本还没睡醒!”
“我很清醒,伊凡妮雅,我们只有这个机会!”丹东提高了嗓门,大喊道。
伊凡妮雅清楚地看到,在丹东刻意提高的嗓门的掩饰里,他的目光中盈满了痛苦、仇恨和憎恶,她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手,目光呆滞地看着坠到椅子上的男人。
“如果有改变主意的,现在可以离开这里……”丹东把手指按倒太阳穴上,低头说道。
没有一个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