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一切都如此简单。

    我偷了家里的猎枪,爬上i先生家门口的大树。杰比托就在那里,在阳光下。

    一声简直震碎人耳膜的巨响后,土黄的地上开出红色玫瑰,浸染——我指生长,很快一大片一大片地生长出来,迎着阳光,娇嫩欲滴的红色花瓣闪动着,似乎还沾了晓露。透过影影绰绰的草绿色枝叶,柔风吹了过来,一切美好似乎都属于这个下午。“一切都开始了。”我对风说。

    一声刺耳的尖叫几乎把我从树上震下去。那声音的来源是个恐惧的女人,挽着浅褐色的长发。紧紧挽着一个很优雅的男人。这是社区里新搬来的夫妇,e绅士与e夫人。他们真是去哪里都一起,真不愧是社区的模范夫妇。e夫人恐惧地指着那团玫瑰,携着丈夫一边喊一边跑了出去。不多时,社区的邻居们大都聚集在了这里。阿姨皱着好看的眉观察着那具枪口上沾满了血的大狗的尸体,i先生满脸都是惊骇,l叔叔拉着他的儿子……“黑车”也开来了他的卡车,从驾驶座下来,再去接下副驾驶的n小姐。

    我看见大家都在,就下了树去找他们。

    “嘿!各位,是我刚刚……”“你?!”i先生失礼地惊呼。大家的眼神都聚集到了我身上。i先生颤抖地对我说:“别闹了,小le。”

    l叔叔用他冷淡的眼神来剜我:“你为什么这么做?”被他挤在身旁一侧的儿子惊惧地低头看着地面,仿佛挨说的是他一样。我的舒畅如被人浇灭了。

    “为什么?可是你们不正是——不正是?”我大脑有些空白。这才看见,阿姨已经在尸体旁双膝跪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全是奔涌的眼泪,简直要把她比作河床。哭着一边还硬要安慰痛失爱犬的i先生,最后只得是i先生安慰她了。e绅士也把e夫人搂在怀里不让她再看,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长发里小声安慰着。

    还是太太最先从惊讶中恢复了仪态,对我说:“孩子,无疑,你是有罪的。”

    我感到自己的舌头变成了硬邦邦的滑板,牙齿都是笨重的岩石,嗓子眼里塞进了沙漠:“你,你不是说过杰比托是畸形的怪物吗?在我十岁的冬天,火炉很旺,我记得。”

    太太端庄地一笑:“社区法。孩子,你有罪。”

    我有罪。

    我,有,罪。

    我望着她冰冷的眼睛,像被光亮的刀抵住了脖子。一阵可怕的罪恶感从地里爬出来,抓住我的脚往上爬,脚踝——膝盖——腿——腰……黑色的恶魔把我的肋骨当作梯子,扯着我的胃和肠子,又紧紧抱住我的良心咬了一口。我开始控制不住地回想、战栗。我立刻感到自己有罪,且罪不可恕。

    我已凭着自己为人的高尚感,肆无忌惮,审视、批判、谋杀。我杀害了杰比托,我是有罪的。于是我立即举起手中的猎枪,用还发热的伤口对准我自己。我扣动了扳机。

    我倒在了地下,满眼肆无忌惮的蓝天。躺在黄土里真不太舒服,我感觉自己身后一定沾满了灰。所以我赶紧又坐起来——突然我有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好像穿在了身上很多很多年的衣服突然脱去,同时还有些附着在这衣服上的什么东西也去掉了。心上也起了些空乏,像把衣服扔进洗衣机再按下按钮后,凝望回旋的水波和布料,回想自己口袋里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的不安。

    我站起来,回身——果然,地上躺着我最熟悉的面孔。额前一缕淡黄色的短发,我顺着额头到下巴像一页书一样读过去,这尸体胸口有汩汩的一片腥红。这就是我……一具多么稚嫩而罪孽深重的年轻尸体!“一具多么稚嫩而罪孽深重的年轻尸体!”他们想。

    现在他死了,他就应当立刻成了一个不幸的无可指摘的人,而且需要我来主持这场悲剧的正义了。那么谁是凶手呢?——谁杀死了这正值青春的金发少年,这无辜又亲切可爱的孩子?谁是所有人都深恶痛绝的那残忍凶手,需要正义立即来执行的审判呢?i先生想:“谁是呢?”

    毫无疑问,社区里的各位、一向公正又清白的各位,共同见证了这场惨剧而理所当然与凶手无关。太太点点头,想:“那么,这就是枪一时的走火酿成的悲剧,一场令人惋惜的意外了。”

    我立刻看见他们全都凑上来,擦起了眼泪。原来对于我一个魂灵来说,他们平日里紧紧抿上嘴,藏在紧皱的眉宇与深色瞳孔里的心事,全像挂在外面的节日彩灯一样现了形。

    于是我的罪孽的感觉又像被泼了一桶冰水一样冲刷殆尽。但这心事变化的原因,终于和以往不相同了。

    他们的哭声像生日聚会的歌声一样一齐地响起来。一滴滴眼泪从眼角涌出来,仿佛我们的社区就是密西西比河遗落万里之外的儿子。那悲伤的面孔简直让任何一个路人看了都会跟着难过,把所有分给工作报表、公车票、肥皂剧和膨化饼干的精神都抽出来献给眼泪和悲痛。

    而我这时恰好想试一试魂灵的能力,就伸出半透明的手,向阿姨伸去。你或许见过一辆巨大的吊车用绳子从泥潭里扯出一头死鲸,而无奈机器的力量败给了脂肪和骨骼,那具尸体又缓缓沉没了。我的意识就宛如这头死鲸,沉进了一团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