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天夕阳色彩最浓重的傍晚,天上是一片灿烂的壮丽图景。赤色的血光和艳丽的金光蔓延成大片的色块,被天边深绿的阔叶林与浅黛的远山截断。却只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暗光投向地面,而我在一个旧院子里,面前似乎也隐约是一副油画,中世纪欧洲红紫交织辉煌的宫廷,又透着那个时代特有的虚伪、假式假样,和沉沉死气。

    我仔细看着那幅画。我看出闪动的晶莹白色。有的在一片血汪汪中间星星一样游荡,有的聚集起来在人的皮肤上用尽狂热疯癫的力气。我终于看出那是几颗牙,顺着这样的轮廓一切都明朗起来。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蜷缩在地上像在海上抓住漂浮的木板一般抓紧了另一个人的腿,用尽了力气狰狞着面孔咬住那小腿上的皮肉,似乎想要撕扯一块下来。而刚刚被我看成大块颜料的深红与青紫,来自于她自己身上狰狞惨烈着色的新旧伤口。伤的来源无疑是被咬住的男人,此时正目眦欲裂地用他坚硬的拳撞击她脆弱的躯体展示这些痛苦痕迹形成的过程。他的汗和她的泪搅和在一起,他的血和她的唾液从皮肤上流下来,他大汗淋漓挥拳和咒骂诉说着恶和暴戾,她空洞的眼中泪中让人读出生不如死。

    而他们熟悉的面孔,我不自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哪怕告诉我e绅士的孪生兄弟与e小姐的孪生姐妹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一对儿,也不能叫我相信这是人前恩爱甜蜜仿佛互通心意的社区模范夫妇。突然我听见两声狗叫,透过院墙看见自己和黑车急切地敲着他们家的门。

    我的记忆逐渐回溯,我想起来这是哪一天。那天我和黑车出去钓鱼,回社区的路上碰巧被杰比托追赶。回想起来明明是一条狗亲人玩耍地嬉戏,我和黑车却像背后追赶的不是一条我们认识了很久的大狗而是在大草原碰见的狮子豹子,急切地敲着这对夫妇的门想要躲进去。

    我记忆里那天开门的e绅士和e夫人只不过晚来了一些,但分明甜蜜如往日,不禁有些疑惑,目光便回到那对夫妇身上。听到狗叫和敲门声,他们居然奇迹般地停下手,眼里放出恐慌的光线,一句和解的话都没有说就急匆匆地爬起来冲回屋里。用最快的速度换了身整洁的长袖长裤遮掩住伤口,e夫人也急急梳理好自己的长发,两人似为烹饪前的锅灶升温一般铺垫似的拉住手穿过庭院为我们开门,和我记忆里的亲密姿势逐渐重合成一出荒诞剧。

    我们离开后,我看见e夫人动作优雅地关上门,随后和e绅士对视了一下。我听见心声从她和他的眼神中流出,紧密贴合,一模一样。“还好。”“还好。”“幸亏来得及,不然多么丢人。”“幸亏来得及,不然多么丢人。”“……”机械重复的女声说了无数句话,我却听到她声音下暗藏着自己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小声蹦出来。

    “生,活……”我仔细地听着下文,“好,苦……”他们的声音里像有韵律,把认真听着的我逐渐催眠,“还,好,他,们……”我入睡前听到了最后半句,“以,为,我,幸,福……”

    我睁开眼正躺在运送尸体的车上。车停在路中央,似乎是抛锚了。作为司机的l叔叔跑去寻求帮助,着实离开了好一会儿。

    我看见漫长的等待后l叔叔的儿子从副驾驶打开门小心翼翼探出脑袋,看见没人之后下了车,蹲在车的一旁低头好奇地逗弄着地上的蚂蚁。他拾了小树枝给小蚂蚁划出十字马路,又划了车道规定红绿灯。我渐渐被他纯真且与刚刚我看到的成人们一点不相同的世界吸引得专注起来,下了车站在他身前看蚂蚁。我想他这样可真好,于是我露出了微笑。

    有的小蚂蚁走出了他划的道路,他伸出小手过去似乎要把它们拨弄回来,却神色一变生生把它们碾死。我愣了一下忙看他的脸,发现他的双眼狠狠瞪着地上那堆不听话的蚂蚁的尸体。我看他因为怒火紧张起来的脸部肌肉,往回收着的下巴,和愤怒的双眼,越看越熟悉,可我分明没有见过他这样。

    “谁让你下车的?!”我被这声怒喝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回来的l叔叔愤怒地冲着他儿子撒气。我望着l叔叔的脸孔,发火而收紧的下巴,一双燃着火焰的眼,总算明白了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紧接着我还没来及动作,l叔叔向前一步愤怒地去扇他儿子的脸,正和我站的位置重合。我意识消失前最后的记忆,是巴掌落在他儿子脸上的响声,与他儿子极力压制的哭声。

    自我醒来的那一刻伊始,我就以为这一回出了什么问题。因为和刚刚l叔叔孩子几乎一样的哭声占满我的双耳。而我环顾四周,一片雾蒙蒙的灰色,什么都看不见。我只听见那个声音拼了命克制而隐忍,依然因为悲伤恐惧到极点忍不住哭出来。突然,我眼前出现一双巨大的眼睛,瞳孔微微向里缩紧,却带着几乎要把我烧着的怒火,与密密麻麻网着眼白的血丝。我吓得后退一步,晃晃脑袋,眼前的灰色雾霭慢悠悠散去,唯独那双眼睛没有消失,反而四周慢悠悠浮现出来脸的轮廓和小小的鼻子嘴,还配有高高的身体。我再环顾一下四周,那具身体的对面站着一个孩子,正是我所听到的哭声的来源。孩子体态容貌都和l叔叔的孩子很像。这孩子低头小声地抽噎着,浑身害怕得止不住发抖。那双眼睛所在的身体举起胳膊,随后狠狠抡圆了打过来,拍到那个孩子的鼻子上,我的视线瞬间被一片血红沾满。漫卷的红色里只剩那个孩子深红色的剪影,逐渐长大,长高,然后深红色褪去,孩子已经变成了一个成年男人——在光线的照耀里我突然看清,分明和l叔叔的样子一模一样。随后l叔叔对面浮现出一个孩子,是他孩子的样子,正低头小心翼翼,一如刚才地抽泣。我突然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事情,这不正是一代一代父子的循环,把一个个幼小的发抖的恐惧心灵变成暴虐的施与者,这分明是场可悲的轮回。我看着l叔叔举起胳膊抡圆了扇过去,我好想打破这场轮回,于是我冲过去拦住他的手掌。而一瞬间他的力量仿佛无限大,把我狠狠甩飞出去,一头撞在地上。我的神智在未能阻止的惋惜中慢慢消失,让我回到现实。

    我睁开眼,还是熟悉的运尸车上,位置没有改变。我坐起来偏头看过去,l叔叔的孩子在地上蹲着哭泣,一手捂着脸,被刚刚一耳光打出来的鼻血通过指缝滴出来。l叔叔一脚把他踢翻,远处走来的仪表端庄的太太连忙过来阻止。太太叹口气说:“打孩子干什么,先修车吧。”我忍不住好奇这位优雅仪态的太太有什么过去,我上前去,进入了太太的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