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片零星的光斑渐渐落幕,我也恢复了知觉。
最先感受到的,是一片柔软顺滑的绒毛,朦胧中本以为是挂在客厅墙壁上的鸡毛掸子,抬起手想把它拨开, 但是随后感受到的与鸡毛掸子迥异的触感,却让我猛地一惊,坐了起来。
这是什么?
我看着身旁卧睡着的一只雪白的大猫,瞠目结舌、呆若木鸡。若非全然没有从它身上闻到一丝血腥味,我几乎就要认为我躺在老虎窝里。再仔细看,原来我是睡在一堆橡叶上,此外还有一些干枯的橡叶零落满地,隐隐能从它们的排列中感受到一丝规则,但是我的见识限制了我的联想。
比起橡叶,还是身侧的这只大猫更让人在意。这时,一阵湿润柔软的风吹过,顺着猛然侵袭而来的凉意,我终于发现了身后的一片湖。这片湖一片澄碧,倒映着影,湖边生长着三个枝叶极其茂密的大橡树。而湖上有几对飞鸟横掠,湖中偶尔也能看见几条鱼吐泡泡,透过湖水能看见一些水草摇摆,但是更多的则是澄碧之下深邃的黑。
见到如此原始的自然,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我早已不在自己的家里。虽然我对于那个家并没有太多的留恋,但是毫无疑问那里至少比原始森林要更有安全感。
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子,生怕惊扰了那只雪白的大猫。可是真的站直身子后,见到了大猫的全身,我才更清楚地明白它到底有多可怕。它如果站起来,只怕比我还要高上些许,要知道我虽然不算高,但是好歹也是个身长一米八的成年男人!
站在湖边吹了会儿风,我才发现有什么不可忽视的违和感。
根据我的记忆,我被三个可怕的小黑怪物折断了四肢,要不是那位少女折返,恐怕已经死在了巷子里。虽然我免于一死,但是现在的确应该是身受重伤才对。而我却完全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疼痛和不适,相反,我甚至隐隐觉得我久未锻炼的身体似乎比之前更健康了一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怎么想也想不通,好在我早就明白了自己的记忆绝对不是什么可靠的东西,对于记忆与现实有出入也习以为常了,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毕竟我至今都没有记起自己的伙伴的音容相貌啊!”我自嘲道。
这时我身后传来了一阵簌簌的响声,我回过头一看,被吓得一屁股坐到了草地上。
只见那只大猫正立在我的身后,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它张开口,露出几颗巨大的尖牙,我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止不住地颤抖。
“你醒啦?”
就在我坐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时候,听到了一句问候。由于这句问候出现在我精神极度紧张的时候,我听得比平时还要清晰,仿佛对方就是在我的耳畔呢喃一般。对方的声音极其婉转悦耳,明明只是简单的一句问候,却有如森林里黄莺在春日里的啼歌,动听得无以言表。动听到,对面的大猫也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又伏在枯橡叶堆上睡了。
我这才转过身去寻找声音的主人。
我看见一个身披白纱的少女正莲步轻移,朝我款款走来。她有着一头银河般闪耀的银发,在微风下轻轻飘动,同她身上罩着的白纱衣一同,营造出一层白百合般的纯洁。在她的胸前,戴着一个镶嵌着蓝宝石的胸针,让我自然而然想起了身旁澄澈的湖,与湖不同的是,湖底下只有神秘的漆黑,而透过蓝宝石看到的则是雪白的纱衣。她腰间别着一支木制的手杖,这或许是本地人的习惯吧。
“怎么了,你这样看着我,是我身上的衣服弄脏了吗?”
直到她提醒我,我才发现自己盯着这位姑娘看得入神了。我可以发誓,这绝对不是因为我是个好色之徒,而是她确实过于美丽动人。
我慌忙摆手否认:“不、不是……你的衣服没有脏,是我第一次见到像你这么美丽的人。”说完我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禁羞耻地别过了头。
说知道她不但没有生气,而且完全没有觉得尴尬,反而落落大方地说:“谢谢你!你是今天第一个这样赞美我的人!我叫班西,是负责带你熟悉橡树之心的神官。”
我不解地问道:“神官?”
“我听说你可能对这里不太熟悉,看样子你的确是第一次来橡树之心呢。”班西说到,“你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向我提问,无论什么都行,我会尽量解答你的疑惑。”
“疑惑啊……我想想……”虽然说是要想想,但事实上我的脑子里全是疑惑,多到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难道要我说自己是张白纸,请尽情为我着墨涂抹?
班西似乎发现了我的窘迫,轻笑道:“呵呵,看来你是真的完全不懂呢。我还以为是那位大人说得夸张了。嗯……这样吧,,我会尽量把必不可少的常识传授给你。”
“首先,我先确定一点,你一定不是属于这里的灵魂吧?”
对于被问这样的问题,我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她却仿佛在说一件可以经过推导得出的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仿佛是看出了我的惊讶,班西轻笑道:“我所在的教会名为德鲁伊……不,现在叫做圣锤教了。对于教外人来说可能觉得匪夷所思,但是对于圣锤教而言,灵魂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概念了。灵魂不灭,因此我们的一切努力都有意义。那么我说对了吗?……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吗?”
“我叫赵肖。”我连忙报上姓名,然后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选择相信她,“虽然我完全没有明白你说的灵魂之类的概念,但是既然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存在,在我找到更合理的解释之前,我只能选择接受了。如你所言,我大概不是属于这里的灵魂。”
“这么说来,你知道德里城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班西的双眼忽然变得熠熠生辉,但她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抱歉,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从德里城外来的灵魂。有机会的话,我想向你请教德里城外的世界,可以吗?”
“当然,我十分乐意。”我说到,“但是可能会让你失望,因为那里并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事务。”
班西不以为然地说:“没关系,世界上没有比德里城更糟糕的地方了。”
是吗?就算是从班西嘴里说出这句话,我也还是对此表示怀疑。我想起了医院的惨白阴森的墙壁,突兀而刺眼的炽光灯,还有医生护士们神秘的微笑,就连在家里度过的三个月,也说不上是正常的生活。我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连忙往后退了几步,与班西拉开了距离。
她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不,没什么。”
“可是你突然离我那么远,让我怀疑自己的修行还不够。”
“修行?”
“是圣锤教教士的课程,其中包括与自然的亲和力。”班西边说边转了个圈,“你看,这四周连绵不绝的森林,圣锤教教士就生活在这片广袤的森林里,因此,与自然的亲和力是极其重要的能力。”
我极目远眺。果然,在这片湖之外,实现所及全是莽苍的森林,几乎再也找不到另一片像样的空地。我问道:“难道你说的德里城就是……”
班西仿佛看出了我的想法,解释道:“不,这片森林只不过是德里城一处偏僻的角落而已。总是说德里城,你可能有些误会。德里城并不是一座城池,而是一个国家,一个与外界完全隔离的国家。我明白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让你了解这里了。你抬头仰望天空,能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吗?”
“天空,,太阳,还有鸟。”
“很抱歉,我不得不让你知道这个残酷的真相。”班西朝我投来歉意的目光,“你说的天空、、太阳都只是幻象,而你在这片森林里看见的鸟,多半是某个教徒的魔法。”
我怎么可能相信这种话:“开玩笑的吧?”
班西却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悲哀的目光看着我。我突然明白这并不是玩笑,她那悲哀的眼神, 是对我从此失去了天空和太阳的悲悯。
她又继续说道:“德里城的天空,被一棵巨大的槲树遮蔽了,或许你很难想象它到底有多大。其实我也没有见过它的全貌,但是我可以基于教典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你现在看到的天空,就在这棵槲树的枝叶之下。”
“那太阳呢?”
“那是城主的魔法,他特地为德里城的居民制造了一颗太阳。”班西说完看着我的表情变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补充道,“所有沐浴在他制造的阳光下的人,都不可避免地成为他的臣民,因为没有人能在这种阳光下打败他。”
“但是他原本……”
班西打断了我地话,她看起来有些生气:“那只是他支配我们的手段而已,我们原本根本就不需要……!不需要……抱歉,说起这件事,没有人能保持理智。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我却还是没忍住对你发脾气了,我的修行果然还不够。”
“不,是我……”我又想起了在医院里最先见到的那个老者,如果当时我能说出同伴的下落,他一定不会那么生气,“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班西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
我看见她的表情,忽然感觉到恐惧。我怕她看穿我的本性,如果她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她绝对不会愿意再与我交谈,更别说亲切地传授我宝贵的知识了。我别过脸去,避开了她的目光。
班西忽然仿佛确定了什么想法,皱起了眉头。她问我:“赵肖,我想我必须问你一个问题。但是它可能会十分唐突,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意识到她已经看穿我的本性,突然感到浑身冒出了冷汗,视线越来越模糊,周围的所有声响都从我的耳中消失。
但是,就算如此,班西悦耳的声音仍然传到了我的耳中,振聋发聩,直击我的心灵:“你是不是……没有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