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虽不富裕却也不缺吃少穿的家庭。”杨奕缓缓说道。“父母都是善良纯朴的庄稼人,他们靠右种田把我养大。

    我因为聪明、鬼主意多,所以在村子里的小伙伴中小有威信,但这也助长了我的骄傲。

    我十二岁那年,父母用家里所有的积蓄把我送进了一所私塾。刚去没多久,我就发现里面有个小胖子因为比我早去几年,多识几个字、又因为家里比较有钱,就处处在我面前炫耀。

    其实现在想想那根本不算什么事,可当时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总想找机会教训他一下。

    那年秋天,小胖子的爹给他买了一匹马,每天让他骑马上学。这下小胖子就更得意了。

    我就找来了几个小伙计,商量着怎么教训他一下。

    最后我出主意:埋伏在小胖子上学的路上,放一挂鞭炮,让马受惊,吓吓小胖子。”

    说到这,杨奕把脸仰起来,轻轻地摇着头。许久之后才继续说道:“最后,马惊了。但是小胖子没能从马上掉下来。马拖着他跑了很远,等找到的时候,半个脑壳都不见了。”

    卢盛文垂着头,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

    “小胖子的娘当时就哭死过去。他爹也悔得直跺脚。但他们都是都善良的人,知道这是意外,没说一定要拉我去见官。

    那晚,爹拉着我的手说:‘儿啊,要是你没了,爹的心得多疼啊!所以爹不能装糊涂啊!

    你要答应爹:从今往后,无论遇到什么事,你都要做个本分人,绝对不能再害人的性命了。’

    半夜,爹就在村口的小树林里吊死了,替我给小胖子偿了命。

    我也没办法在村里呆了,带着娘和妹妹开始了四处流浪。那一年小妹只有三岁。

    我始终记着爹爹临终前的教诲,无论遇到多苦、多委屈、多不公的事我都忍着。我相信有一天等我的苦吃够了,好日子也就来了。那次和小妹在桥底下骗王掌柜,实在是不忍心看着小妹挨饿。

    到了隆昌以后,日子渐渐好了起来。我以为是老天开眼了,我和小妹终于苦尽甘来了。

    后来云卿小姐又教我识字,教我算账……少东家您知道吗?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开心、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觉得从小到大的苦都没有白吃,老天爷终于要回报我了。”

    杨奕说完停住了,屋子里再一次陷入了的沉寂。

    “可是没过多久……小姐就让我帮她去做那件事……”杨奕叹了口气。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老天爷不过是和我开了一个玩笑,无论我怎样做都逃脱不了命运的捉弄。

    我曾经答应过爹的:不会再害人的性命。我答应过他的。”说着,杨奕哭了。

    然后,他抬一双空洞的眼睛说道:“少东家,您知道吗:心里的光若是灭了,那黑暗是何等的大啊!”

    杨奕像梦呓一样叙述着,脸上渐渐消失了所有的表情,语气平淡得仿佛是在讲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

    卢盛文被他牵引着,心情渐渐坠入到了谷底。他仿佛与杨奕一起游历了坎坷的人生。从食不果腹到满怀希望;又从人生的巅峰跌入黑暗的深渊,最后连他自己也被杨奕所说的黑暗笼罩了。

    突然,他清醒了,他意识到自己不是来听他诉苦的,更不是来帮助他点燃心中亮光的。

    他必须说服杨奕,让他撤掉对苏云卿的指控。只有这样才能挽救苏云卿的性命,才能保住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

    “你说的这些我都能理解,”他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道。

    “我敬重你爹娘的为人。可是你想过没有,云卿这样做也是有她苦衷的。况且你也知道:在最后一刻,她还是放弃了对王武良的报复的。

    至于你说她当初救你是为了利用你,这个我不否认,不过我想她也的确是想帮助你们兄妹二人。这一点你应该也能感觉得到。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替她补偿你,我在镇州府的铺面或商号里你可以任意挑选二间,三间也行。只要你愿意,它们随时可以归你。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立字据。

    这样,你和小妹以后就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你也不用再违背对爹娘的承诺了。你看这样行吗?”卢盛文眼巴巴地望着杨奕。

    “不,少东家,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要钱,我什么都不要。”

    “可你在要她的命!”卢盛文终于安奈不住了。“难道就因为她利用过你,你就这么恨她,非要置她于死地不成?”

    杨奕转过头,诧异地望着卢盛文,“恨她?少东家您怎么会这么想?我怎么可能会恨她?”

    “她现在已经被关在死牢里了,秋后就要问斩了!难道这不是因为你恨她、想要抱负她的结果?”

    “不,您错了少东家。”杨奕把目光转向窗外,坚定地说道。

    “我这辈子就是为她生的。不仅为她生,还要为她死。现在我越来越坚信这一点了。

    我知道如果她活着,就永远不会属于我。但是如果她死了,就再也没人能和我抢她了。她只有死了,才会完全属于我,我也才能完全属于她。

    等到了那一天,我会陪她一起上黄泉路、陪她一起过奈何桥、还要和她一起喝孟婆汤,我们俩同饮一碗。等到了来世,她忘记谁都不会忘记我,而我也是一样。

    她活着的时候有我照顾她,她死了以后也会有我陪着她。我会一直保护她,不让她受苦,更不让她受委屈、受伤害。这样她就再也不用去干那些坏事了。”杨奕幽幽地、像念梵文似的说道。

    卢盛文震惊了,他半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以前,他虽然也隐约感觉到杨奕对苏云卿的感情并非像他自己说的“是出于报恩”那么简单。但他还是没有过多的在意。因为他觉得杨奕是个聪明人,总不至于痴心妄想到想与苏云卿建立那种根本不可能的关系吧。

    可是现在看来他大错特错了。杨奕不仅有这样的心思,而且已经开始行动了。

    突然间,卢盛文想起了那晚在小院门口,他看到的杨奕眼睛里那道怪异的眼神。

    现在,他全明白了。那眼神里是炙热的爱,与自己一样,对苏云卿的炙热的爱。

    与自己不同的时,他的眼神里还多一层绝望,一层深入骨髓的绝望。

    如果说卢盛文现在有多么强烈的愿望希望苏云卿能活的话,那么此刻,杨奕就有多么强烈的愿望希望苏云卿死。

    卢盛文意识到了这个疯狂的想法。然而,对此他又无能为力。他深知已经无法再说服杨奕放弃苏云卿了,就像没有人能说服自己一样。

    卢盛文无力地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向门口走去。

    他听到身后传来“扑通”一声。他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杨奕跪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少东家,小妹以后就托付给您了。

    我知道您是个好人,只是我这辈子和下辈子都已经给了云卿小姐,没办法再报答您了。如果还有下下辈子,我一定加倍报答您。”

    卢盛文没有说话,默默地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