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政站在香缘别院门前向里张望，他的身边停着一辆轿车。那是一辆双人圆顶檀香木的轿车，轿车两侧的花窗上各镶嵌着一块晶莹圆润的翠玉。奚奴带着薇莉儿从别院中缓缓走出。奚奴今天内穿霞影纱玫瑰香胸衣，腰束葱绿撒花软烟罗裙，外罩一件逶迤拖地的白色梅花蝉翼纱，漂亮的金色卷发在脑后盘成一个花髻，整个人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脱俗中又带着些妩媚。

    申政看的有些出神。“0413——” 薇莉儿不满地对申政喊道。申政回过神来，脸上一红，立即跪爬在车前。轿车并不高，其实完全用不上马凳，但薇莉儿告诉他，他需要这么做。申政并不介意，与在马场的训练比起来，这点屈辱实在算不上什么。奚奴和薇莉儿上前两步，申政就觉奚奴的鞋子在自己背上轻轻一点就上了轿车。薇莉儿没有奚奴那么灵便，她需要踩实了，然后发力，才能钻到轿厢里去。今天她踩的格外用力，申政的身体不由摇晃几下，背上传来一阵刺痛，申政知道她是故意的。薇莉儿是奚奴的侍女，她是奚奴从自由王国带来的莫雅人，马奴的活都是薇莉儿来安排。她和奚奴都叫他0413，赤焰王国的低级奴隶没有名字，奴号就是他的名字。

    申政爬起身来，薇莉儿侧坐在奚奴脚下正不屑地看着他。申政无心理会，转身驾起车慢跑起来，这是他到红尘的七天。他的脖子上挂着象征马奴的马圈，马圈上的铃铛，随着他的跑动叮当作响。主人要先去一趟信楼，返回时再去花街神庙看望蒙自都祭，这是薇莉儿告诉他今天的路线。信楼他去过一次，但路记得不是很清楚，还需要薇莉儿透过前窗不时指点他方向。申政驾着轿车出红尘后园，穿过粉巷，越过锦街，再转过两条窄街，便进入了浴火广场北侧的宫城大街。宫城大街北边就是奢华壮观的红堡，申政在薇莉儿的训导中知道了红堡。一队队赤羽军在红堡四周巡逻警戒，只要不越过警戒线试图向红堡靠近，赤羽军也不会阻止路人们站在远处指指点点、艳羡赞叹。过了宫城大街左转就到了金水街。金水街没有水，也没有河，只有一座座高耸的商楼和一排排林立的商铺。大型的商楼有银楼、信楼、玉楼、缎楼、珍宝楼、竞宝楼等不下几十家。商铺则更多宛如密林，各种商品玲琅满目应有尽有。

    申政把车在信楼边停好，跪爬在车前让奚奴和薇莉儿下了车。奚奴让薇莉儿和申政在外面等，她独自去了信楼。申政打量着这座信楼，其实它的全称叫天通信楼。薇莉儿说它是神之岛最大、最悠久、最知名的信楼，只有它的分号遍及五国，所以如果只提信楼的话人们就都知道是指天通信楼。从外部看这是一座精美的塔式五层高楼，每一层都伸出长长的八角琉璃飞檐，飞檐上挂着鸟状的风铃，风一吹清脆的铃声甚是悦耳。但这个声音申政不喜欢，他觉得它像自己脖子上铃铛的声音。

    “0413，你们瀛洲大陆有这么漂亮的楼吗？”薇莉儿炫耀地问。

    “不知道，我很少去城里，更没有去过都城。”申政如实回答。

    “你们那里有信楼吗？你知不知道信楼是干什么用的？”

    “没有，”申政摇摇头，“我想它应该是送信的吧。”他不喜欢薇莉儿总是高高在上的语气，但他还是希望她能告诉他。最近他在薇莉儿的说教下知道了不少事情，比如红尘的人物，街道的名称，神庙的规矩，红堡的传闻，还有这里金水街的繁华。这些都是申政想知道的。他需要尽快熟悉这个城市，熟悉这个未知的世界，不管是什么原因。

    “猜对了0413，算你这个马奴还不笨。”

    “我们那里送信是通过驿站或是鸽子。这个是驿站吗？”申政希望自己的卑谦和无知能激起薇莉儿说教的欲望。

    不出所料，薇莉儿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信楼可比你们的驿站大多了。信楼就像一个大鸟巢，大鸟巢里有许许多多的小鸟巢。你把想对另一个人说的话放在小鸟巢里，信鸟就会把它送给那个人。无论那个人在多远，那怕是在极北的拉玛雪山，他都能收得到。当然我们的信鸟比你们的鸽子要大的多，快得多。”

    “信鸟怎么能找到那个人呢？”申政疑惑地问。

    “太笨了，那个人不会去信楼去取吗？信楼也不是只有这一个，不是告诉过你信楼在神之岛的每座城市都有分号吗？如果你肯花钱，小鸟巢上又有那个人的地址，信楼也会派专人给你送去。算啦，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一个马奴知道这些也没用。”薇莉儿说完不再理会申政，独自坐在车辕上休息去了。

    其实申政还有许多问题，比如小鸟巢是个什么东西？信鸟长什么样子，它是像驿马一站一站传递信息还是直达？如果小鸟巢上没有地址或者那个人不在该怎么办？但是他不敢再问，只好向四周观望。他尽力记住他看到的所有，街道、商铺、高楼甚至是商铺的名字或者是商铺伙计的样子。多记住一些总没有坏处吧。

    一盏茶的时间，奚奴从信楼出来。申政用同样的方式伺候奚奴和薇莉儿上了车。回程的路，申政已经大体熟悉，不需要薇莉儿太多指点。

    走到第一条窄街的时候，街头迎面突然跑出两匹马，是真正的骏马。两匹马并驾齐驱，飞奔而来。两位穿着华丽的少爷骑在马上，手里挥舞着马鞭，嘴里大声叫嚷吆喝着。街上的行人和商贩急忙闪避，但仍有躲闪不及的行人被撞倒，还有几个靠近街边的货摊被撞翻，地上洒满了凌乱的货物。人们拥挤着，躲避着，发生一阵阵惊呼声，叫喊声，咒骂声，窄街之上一时间乱成一片。马上的两位少爷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仍在向这边策马狂奔。窄街本来就窄，路两边又都摆满了摊位，申政驾着车根本没法闪避或相让。他判断两匹马按这个速度冲过来，自己肯定会被踩伤，轿车大概也会被撞翻或带翻。他迅速瞄了一眼后方，有一块空地，但是有个老人在那里躲避，再往后是一个用木架支起来的菜摊，可能……没有时间再考虑了，申政较紧双臂，驾着车子向后用力朝着菜摊撞过去。菜摊被撞倒了，车尾伸进去一大块。马已经要冲过来了，没有时间再调整方向，申政只能下意识地伸开双臂将车厢护在身后。两匹马擦着车辕飞驰而过，申政都能感觉到马腥热的鼻息喷到了他的脸上。两匹马转瞬就跑出了窄街向另一条街道继续冲去。

    窄街的人叫骂着、抱怨着慢慢恢复着秩序。申政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事情发生的太快了，差一点就会人仰车翻。他忽然想起车厢里的奚奴和薇莉儿，他回头看看，两人还好端端的在车厢里，只是薇莉儿脸色煞白，两眼有些发直，显然还没有从惊吓中恢复。申政赶忙把车拉到路边停好，站在车旁听着奚奴的指示。

    “为什么不走？”奚奴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点受惊的样子。

    申政看了一眼菜摊，又看了一眼奚奴，有些难堪地说：“我把菜摊撞坏了……是不是……”

    “你还把我的轿车撞坏了呢，0413！” 奚奴嗤笑一声，但她还是扔给申政一枚银月。

    申政接住银月，把它递给了摊主。摊主是个瘦小的中年人，他应该没想到自己的损失还能得到补偿，瘦小的男人哈着腰不住地向着车厢这边点头道谢。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奚奴没有再去蒙自都祭那里，她让申政直接把车驾回了香缘。

    申政本来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薇莉儿一早来喊申政，说主人找他。申政随薇莉儿来到主堡的会客厅。这是申政第一次进到香缘的主堡里来。

    香缘是一座带围墙的，由一大两小三个尖堡构成的城堡型建筑。奚奴居住的主堡有三层，在第三层上有一个大露台，申政有时会看到奚奴在露台上招待客人。主堡的两侧各有一座小堡，是堆放杂物，以及仆人和奴隶们居住的地方。申政就住在右侧小堡最小的一间小屋里。三座城堡有柱廊相连，曲折蜿蜒颇为别致。院落中间的空地上是一片修剪整齐的绿地，绿地中间有一个园景景观，园景中一道喷泉从山顶落下，在小池中溅起朵朵浪花。在申政闲着的时候，薇莉儿会安排他修剪草地或清理水池。大门那侧的墙边种着两棵高大的若木树，树下摆放着雕花的石几石墩，天热的时候可以在此吃茶乘凉。听薇莉儿说香缘原本是叫香橼，奚奴在结识公子焰之后，才把“橼”字改成了缘份的缘。申政说他见过公子焰，结果被薇莉儿一阵嗤笑。

    奚奴的会客厅在主堡一层的东侧，会客厅内布置的别致而奢华，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墙上挂着几幅黄金镶边的仕女山水图。靠墙一侧的红木架上摆放着各种精致的摆玩。靠窗户那侧摆放着白玉雕花的桌椅，桌子上摆放着一套翡翠茶具，椅子上铺着厚实的天鹅绒坐垫。

    奚奴正慵懒地倚在椅子上，她让薇莉儿先出去，然后才问申政：“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不知道，主人。”

    “知道侍奴是干什么的吗？”

    “知道，主人。随待在主人身边，随时听从主人的召唤。”

    “这只是最基本的，你愿意做侍奴吗？”

    “愿意，主人。”

    “那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侍奴了。”

    “我不太明白，” 申政疑惑地看着奚奴，“——薇莉儿才是您的侍奴。”

    “从今天开始你是侍奴，她做佣奴。”

    “为什么？”

    “主人做事需要向奴隶解释为什么吗？” 奚奴戏谑地看着申政。

    “不用，主人。”

    “告诉你也无妨。因为你昨天的表现，你在危急的时刻想着护主。这种忠勇的精神应该得到奖励。”

    申政努力地回忆着昨天的场景。“那可能只是本能——当时事情发生的太快，我没有时间多想。”申政如实回答。

    奚奴轻笑一声：“对，我要的就是本能。说明你的本能里有保护别人的意识。这只有在危险发生时才会体现出来。如果在平时每个奴隶都可以发誓用生命保护主人。但当危险真正发正发生时，便又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就像薇莉儿，当遇到危险时，只会像个鸵鸟自己把头藏起来。”

    “——害怕也是人的本能。”

    “没错，每个人遇到危险，本能就是躲避，所以我没有怪她。你天性善良，会为别人着想，这也是我让你做侍奴的另一个原因。”

    “您是说薇莉儿吧，她人不坏，我担心她……”

    “不用担心，她的事我会处理好。我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情。昨天你要退后的时候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撞倒空地上的老头，一个是撞翻菜摊。撞倒老头显然更快更容易，而撞翻菜摊则有许多不确定性，但你选择了后者。”

    申政想要说话，奚奴摆摆手阻止他，继续道：“还有你竟会为摊贩争取赔偿。大多数奴隶在撞坏车子之后，想得应该是如何自保，而你却还能想到为一个素不相识的摊贩争取赔偿！所以——0413，这是你应得的奖励。”

    “那也是因为主人您仁慈慷慨。否则我的哀求，只会换来一顿鞭子。”申政适时地恭维。

    “你这个马奴也会说恭维的话了。”奚奴欢快地笑道，“不过，我不需要你的恭维，你的忠心比恭维有用的多。”

    “是，主人。”

    “还有，从今天开始不要叫我主人，叫我小姐。”

    “是，——小姐。”

    “那里有一套衣服，你拿去换上。做侍奴就要有个侍奴的样子。”奚奴指着凳子上的一套衣服说。“一刻钟之后你再来找我，你陪我去拜访一下蒙自都祭。他把你卖来送我，我还没有答谢他呢。”

    “好的，小姐。”

    申政拿起凳子上的衣服，转身正要离开，奚奴在后面喊他，“顺便帮我把薇莉儿叫来。”

    申政转身点头道：“好的，主——小姐——谢谢您，小姐！”他的声音中充满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