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技巧呢?力量呢?身材呢?我和谢可可谁更优秀一点?”阮空星问道。
对面的木下真修已经开始面无表情,就连一向乖巧、很会捧场的金成秀都开始尬笑着一点声都不出。只有她一个人,愁眉苦脸的坐在房间里,打开视频和就住在隔壁酒店的日韩二人组视频。
这段时间这两个人认真学习文,居然已经达到了可以听懂她说什么的地步,以至于知道这个消息的阮空星坚定的要依靠他们的肯定来获取自信,一遍又一遍。
在此前的两个小时里,他们一直待在一起,他们聚在一起看宋知陆和谢可可的比赛视频,恨不得一帧一帧找出宋知陆的搭档的问题在哪里。
“不行啊,你看,这个旋转速度不够快……要扣分的。”
“啊,转的圈数不够,无效动作。这个分丢的也太……令人窒息了吧?”
“这个服装怎么会做成这样啊?一点身材上的优势都体现不出来,而且和曲风也完全对不上嘛。”
“那你们快说啊!是我比较好看还是谢可可比较好看?是我技术比较好还是谢可可技术比较好?是我身材好还是谢可可身材好?是我……”
她已经问了很多遍。
现在距离比赛只剩下四天的时间,宋知陆就像老僧入定一样,每天只说很少的话,只顾着认真训练,绝不讨论没有意义的事情,看起来心态稳的只能用一个“老神在在”来形容。
第一次见宋知陆的木下真修和金成秀断言他一定憋了大招,并且从心底认为这个人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哪怕被阮空星否定了无数遍都没有打消这个想法。
“中国不是有个说法叫做‘扫地僧’嘛?唉,后面你就懂了,阮桑,听我一句劝,你绝对是捡到宝了。”
阮空星只剩下满头黑线。
随着比赛的逼近,她最近好像神经过敏,真就像是掉进了宋知陆所说的那个大坑里,生怕自己比赛失利,完全没办法静下心来。
她自己都无法再对自己有一个清晰的认知了,必须要别人给她一遍又一遍的肯定才能让自己恢复一点点自信。
但她这个操作在持续了将近一个月之后,教练和舞蹈老师他们已经不耐烦了。
于是木下真修和金成秀这两个外国人顺理成章的被抓了壮丁,代替他们受阮空星的折磨。
而她执着的不肯看别人的比赛视频,认真的捉住一只羊薅毛,薅秃为止。这个被薅的人,就是已经永远的退出了花样滑冰界但仍然被无辜躺枪的谢可可。
金成秀避开了这个送命题,木下真修顽强地凑了上去:“所以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和谢可可比啊……”
阮空星没有回话。
她知道自己目前的实力到哪里,也知道自己还达不到其他那么多优秀的选手的水平,但自我评估在不放在对手前是毫无价值的,哪怕给自己打了1分,只要对手没有自己强,那一分也可以当第一名,纵然给自己打了 十分,那对手如果有十点五分、十一分呢?这样的十分还有什么意义?
她不能在这个阶段去看他们比赛,完全使自己的心态落了下乘的话,她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所以只能和谢可可比。
比起和谢可可搭档的时间,现在的宋知陆水平并没有下降,而是更加精进了。这样的他们都可以拿到什么什么奖,得到什么什么名次的话,那从理论上来说,她比谢可可更加优秀的话,他们没理由得不到更好的名次啊。
但这话不能跟木下真修说,不然他一定会瞪大眼睛,用自己新学会的网络词说“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有人有这种脑瘫想法吧!”
他是真的会人身攻击。
比起其他的阮空星见过的日本人来说,他的设定就是“不是那么有礼貌”。
她于是并没有回木下真修的话。
可这厮并没有因此放过她。他瞪大了眼睛,对着摄像头,将自己的脸用力凑到摄像头跟前,要不是像素所限,他甚至能让阮空星看到他的每一个毛孔。
他满脸的不敢置信,然后说道:“不是吧不是吧?你不会是喜欢上宋知陆了吧?不然你这样把人家的前搭档当成假想敌不合理啊……金成秀,你觉得这合理吗?”说着,他偏过头去看旁边的金成秀:“金桑,你觉得这合理吗?”
可木下真修并不需要金成秀的回应,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场大戏。于是还不等金成秀做出反应,他就自顾自摇了摇头:“对吧?我也觉得这不合理而且不对劲……要是没情况,阮空星干嘛要把人家当成假想敌呢?”
他深情的继续演下去,一人分饰两角。
“阮空星,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已经和宋桑分开了,我们已经不再是搭档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你这又是为什么盯上我了呢。”木下真修清了清嗓子,楚楚可怜道:“你快放过我吧!”
这是饰演谢可可。
“谢可可!你自己说!我是不是比你年轻比你漂亮比你身材好比你技巧好!”他讪笑两声:“对不起对不起,对话开始朝着少儿不宜的方向发展了,我立马给你改台词!”木下真修看了一眼阮空星,继续演了下去:“所以我一定会代替你和他搭档!和他一起站在冬奥会的领奖台上的!”
这是饰演阮空星。
屏幕对面的阮空星已经呆滞了,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不容易过了几秒想好自己要说什么了,就又被木下真修抢过了话头。
“不过阮空星,我一直都不知道,原来你喜欢年上啊?”他抱了抱自己的肩膀:“啊那我岂不是很危险?我也是年长的前辈呢,长得不错身材也好声音也好听还会说文……你不会盯上我了吧?”
阮空星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可别,没有必要,你比我更母,我不喜欢比我母的男人。其次,我不喜欢宋知陆,我……”
木下真修用行动阻止她说这个话题:“不,听我的,你喜欢,”他露出一个洋洋得意的笑来,很快又收回去。他声情并茂的推了推手:“金成秀!看啊!这就是花样滑冰界后辈与前辈的恋爱之争!阮空星,你看……”
阮空星挂断了电话。她再也受不了木下真修了,这个人简直有毒,让人完全没有办法跟他好好交流。不过也托他的福,她已经没那么紧张了。
现在只要一想起来宋知陆,她就会想起来木下真修浮夸的表演,这一定会被她写进今年的大无语事件里!
她看了看手机屏幕,那里干净的不像样,身为一个现代人,一个十七八岁风华正茂的小姑娘,那里既没有小x搜题之类的解题软件,也没有什么游戏,甚至就连网购的某宝和某红书都没有下载,一个智能手机硬生生被她用成了老人机。
她百无聊赖的翻了一下手机,什么都没有。她于是捞出自己的冰鞋,穿在脚上,又认真的系了一个蝴蝶结。她看着那个蝴蝶结,愣了几秒,“啧”一声又烦躁的松开了。
“土不土啊……真是的,明明一点作用都没有。”
她知道在花样滑冰的选手中,大家都有各种各样的手段来缓解自己的紧张感,或者做些什么表达一个吉利的期待,给冰鞋换一个系鞋带的手法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她从来没试过。
今天试了一下,果然没什么作用。
她深吸一口气,收起来了自己的手机又脱下冰鞋。脑中又很魔性的飘过木下真修说的什么“花样滑冰界”后辈与前辈的恋爱战争。
难道日本人真的全员中二吗?
阮空星这样想道。她看了一眼木下真修的微信头像,是一个穿的很少发育过度的动漫人物影响。
她呵呵一声,加深了自己对木下真修“中二症晚期”的认知判断。
而就在隔壁酒店的木下真修和金成秀也没有就此打住,还在兴致勃勃的讨论这个话题,顺便嘲笑了一下忍无可忍的阮空星挂断电话的操作,
“这就是用魔法打败魔法吗?”金成秀问道。
阮空星问了一大堆送命题考验他们的耐心和求生欲,于是木下真修以暴制暴,说了更离谱更奇怪的话来考验阮空星的忍耐力。
他于是拍了拍木下真修的肩膀,由衷感叹道:“”不愧是你!
木下真修也笑呵呵的接受了这句感叹,他拍回去金成秀的肩膀,说道:“哪里哪里,大家彼此彼此。”
两个人面对面,露出了“懂的都懂”的笑容。
他其实并不是只是想要说说阮空星的。他也是花样滑冰选手,比阮空星更年长一些,算得上是他的前辈。他赢过也输过,最后走到这一步,也是度过了这样的阶段的。他完全可以感受到并且理解阮空星的焦虑和不安。
身为阮空星的好朋友,身为和她完全不利益相关的好朋友,他真的发自内心的希望阮空星顺利的走下去,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不要摔那些毫无意义的跟头。
今天说的这些不过是随便调侃调侃,免得她自己想得太多,进了死胡同里面走不出来了。
不过现在看来,刚才的阮空星还是顿悟了的。如果没有让自己的情绪缓过来,她肯定不会直接挂断电话。
想到这里的木下真修也放心了,他摸出自己的手机,给阮空星发过去一个微笑的表情,
“不用谢哦,这是你最好的朋友送给你的赛前大礼,”
他很快就收到了阮空星的回信,是一张天空的照片,透过酒店的窗户拍的。大城市的星星一点都不亮,但远处的霓虹灯连成了一片,墨蓝色的天底下是一长串的灯火通明。
他没看懂这是什么意思,阮空星的消息立马就发了过来。
“不谢了,也祝你一路长虹。”
大概是觉得自己说的这句话太过矫情了,她又撤了回去。不过长期网上冲浪选手木下真修已经看到了这条消息。他打开百度,查这个成语的意思。
说是什么形容收视率的……但别处也用,总之意思就是希望他走的长远而顺利,是祝福的话。
他姑且原谅阮空星的没文化了,
他于是也发了一个“大恩不言谢(抱拳)”然后飞快撤回,也没管阮空星到底有没有看到。
现在是九月,他们的第一场比赛也就在这个月。
这场比赛是选拔性的,参赛选手都是本国的运动员,通过这场全国花样滑冰锦标赛,他们将从国内选手中选拔出优秀人才,以参加接下来的国际性大奖赛。
每年九月份以后他们的比赛就开始密集起来,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将在九月份比完全国花样滑冰锦标赛后,参加世界花样滑冰大奖赛。
世界花样滑冰大奖赛是国际性赛事,分别有六场分站赛和一场总决赛,参赛运动员需要参加其中两站分站赛,再通过总积分选拔出参加总决赛的运动员,在总决赛中得到金牌的运动员将会被称为“世界冠军”。
世界冠军。
阮空星的梦想。
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想要站上去的领奖台,但现在看来,它是那么那么的遥远。
她迅速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从这种情绪里走出来。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想“我做不到”,她必须坚定的告诉自己“我一定可以”,才能继续勇往直前,
阮空星又摸出自己的手机。她曾在手机上录了他们滑这个曲目的视频,也正是在这一天,她被教练说了。
“阮空星,你滑冰没有灵魂。”
这种神乎其神的、抽象的说法让阮空星很头疼,她其实可以找出自己的问题在哪里。比如在托举的时候,她的身体不够舒展;比如在两人做旋转的时候,动作的契合度不够,容易一个人快一个人慢;又或者……她能找出一大堆自己的问题,可没一个能和吴敏说的问题对上号,她找不到自己的问题,也不知道自己努力的方向,根本不知道怎么改。
真的,比起自己还不够优秀、还不够强大,更可怕的事情其实是自己根本找不到自己的问题出在了哪里。就像一个人迷了路,最可怕的不是迷路本身,而是自己甚至都还没有发现自己走错了路,还一直朝着错误的方向走下去。
吴敏把这件事的结果说的很严重。
“如果这样下去,你的天花板,可能就到这里了。”
天花板是他们常用的一个说法,指的是一个人的上限。比起一个人的天赋在哪里,教练其实更加关注一个人的上限在哪里。
因为一般情况下,他们在没有进入国家队之前,通过非专业训练后,所显露出来的才能不过是冰山一角。他们要看的,是埋藏在深处的完全看不到的那部分冰山。有的人可能显露的多一些,但埋藏的比较少,有的人显露的比较少,但通过挖掘就会发现他底下还有着无比庞大的力量。他们所埋藏的、将要被挖掘出来的那一部分,就是所谓的天花板。
他们所显露的东西决定了他们可以有多远,他们被挖掘出来的天花板,决定了他们可以站多高。
她记得那天自己回来,第一次因为教练的话而哭。什么叫“你的天花板可能就到这里了”呢?这不是说她这辈子就与花样滑冰的世界冠军无缘了吗?就因为这么一个扯淡的理由?
她完全不能理解,她不知道如何改变。她哭了不知道多久,才在心底默默下定了决心。
“我不要到此为止。”她这样说道,“我相信我的冰山。”
从那天起,她选择了花更多的时间训练。
其实这个选择没有什么问题,也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纵观花样滑冰选手,要说在每一个方面都做到完美的人几乎没有,大家都有自己擅长的方向。
技巧很好的人可能力量不足,技巧和力量都完美的人说不定不是很能诠释音乐或者是在身材长相上吃了亏,要么就是……但只有一个点是毋庸置疑的,不同于其他比赛项目,花样滑冰的评分点是多元的,这里不够好,她可以在另一个方面把分尽可能拉回来,只要在另一个方面做到最好,就可以弥补那些美中不足的地方。
她要先把自己能做的都做好,至于她理解不了的那个东西,总有一天她会理解的,总有一天她会领悟会发现会知道要怎么做的。
不能着急。
她始终坚信,在时间和努力的堆积下,她所缺失的那些东西都在同步积累着,然后在某一天爆发出来。爆发的这一天,她就会突然发现,“诶,这个问题原来是这样的”、“原来这个问题我已经解决了”。
这个问题和她曾遇到的每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都没有什么差别,而此前的问题,她都一个一个解决好了。
阮空星露出一个微笑来。
她重新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树,让自己的状态好起来。总之托了木下真修和金成秀的服,在越临近比赛的时候,她的状态就越好。
这就直接导致她过度亢奋起来……
阮空星,再次,又一次,在不该失眠的时间点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闭上眼睛耳边都在循环她已经听了无数遍的曲目。
不同于花样滑冰常用的经典曲目,他们选用的原创曲目并不附带一个明确的感人的故事,它只是给了一个氛围,给了一个主题,至于故事是什么全靠比赛选手自己脑补自己发挥。
他们用冰上的舞蹈,去讲述这个故事。
阮空星忽然想起木下真修今天说的恋爱战争。
这个曲子,其实就是古代版本的恋爱和战争吧。
冷酷不可一世的女皇帝和她忠诚的大将军。
大将军一直默默爱恋着他的帝王,但国家有敌军入侵,她一声令下,他为了家国也为了她奔向战场。
他在金戈铁马黄沙遍地中同敌人作战,然后远处一支利箭射来,裹挟着巨大的破空声响在耳边,穿破了他的铠甲,扎进他的胸膛。
有将士为远在宫廷中的她带来噩耗,与此同时带来了他的书信,她这才知道,自己的大将军其实已经爱恋了自己很久,只是迫于君臣的关系没有开口。
他不知道的是她也一直一直喜欢着她的大将军,从很久以前,从很小的时候……很多年。
可好不容易她什么都知道了,正准备给他百分之百的回应的时候,却传来了这样的噩耗。
她忽然想起年少时,打了胜仗的大将军骑马归来,意气风发的前面单膝跪在她面前,掷地有声地说“臣,幸不辱命”的场面。
那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大将军心动。
她于是不顾朝臣反对,坚定的选择了御驾亲征。她骑着马,从京城一路来到黄沙遍地的蛮荒之地。她不懂什么排兵布阵,只知道带着将士们冲,一马当先的冲在最前面,好让兵士们都鼓起勇气,可以不回头的一直往前走,去打仗,去守卫自己的国家和亲人。
可她什么都不懂,所有人都知道她打不赢这场仗,她自己也知道,她无法带领自己的将士们打赢这场仗。于是她在战败后回京,大兵压境,她的大将军还身在边疆,身负重伤。
她没有可以求助的人,她的人民开始不再信任这个无能的君王,她的臣子开始另谋出路,她四面楚歌,谁能不能信,谁都不能依靠。
在敌军打入宫廷的那一天,她独自上了最高的城楼。她脱下了自己的龙袍,在继位后第一次穿上了裙子挽起了发,她站在城楼上,任由冷风卷着她的裙子猎猎作响。她看着底下来来往往的人,看着自己敞开的大门,她看了很久,可一直没有看到自己想要见的那个人。
她这才恍惚间想起来,哦,原来她的大将军还在边疆,他身负重伤,怕是回不来了。
她于是在敌军破开城门的那一刻,站上城墙,选择了以身殉国。在下落的时候,她仿佛又看见自己的大将军。他身着铠甲,头发高高束起,他意气风发,他半跪在她面前,终于坚定的把那句“臣,幸不辱命”换成了“我欢喜你”。
终于把那句没说出口的话说出口了。
这不是恋爱战争,他们没有恋爱,只有战争,兵荒马乱的。阮空星没怎么看过言情小说,但听到这支曲子,这个故事就是这么突然的浮现在她脑海里。
她没谈过恋爱,但好像依稀可以感受到、可以表现出来这种情感。她于是着急忙慌地站起身换衣服,提了自己的冰鞋就往舞蹈教室跑。
她连时间都没有看一眼,乘着夜色就出了门。
路边上的灯不知道亮了多久,很温柔的昏黄将她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条。她自己追着自己的影子,一路跑到了舞蹈教室。
她得趁着自己还有灵感的时候快速把这段录下来,好让自己可以在正式比赛的时候也将这样的感情带进去。她其实在这一方面非常不敏感,她对自己的内心没有兴趣,对别人的内心也没有什么兴趣,她只是确定一个目标,然后简单粗暴的向前冲,完全不会去探究过多的东西。
那些东西没有用。
她一直都是这样肤浅而莽撞地活着,这样肤浅而莽撞地朝前走。
这让她内心坚定,不被打扰,让她可以永远心无旁骛,让她不会像宋知陆那样敏感,但也让她缺失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
这个东西就是吴敏所说的灵魂,可惜现在的阮空星还不能体会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