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之魔女降世》 第1章 小魔物 三十六重天最上层的“大罗天”中有一处玉清境,其间有一座被紫云碧霞所环绕的仙府,玉匾题金字,是为“玄都玉京”。 玉京大殿里,元始天尊慈眉善目,笑问眼前人:“小丫头,老祖问你,你当初为什么愿意成仙?” “对于抵抗不了的人,我不会与他们为敌,我会渗入他们,成为他们,最后取代他们。”清脆声音如珠玉落盘,坦诚又狂妄。 这答话的小魔物皮相精灵绝美,唤作元照,乃是元始天尊亲赐名,原是一天地戾气所化的混沌魔种。 其食魔气化形,与天地同生,不伤不死不灭,若为祸六界则遗患无穷。此女初为人间妇教养,后幸得天尊收容府中,悉心看护教引,修得一身仙骨,未入歧途。 “果真想飞升成神?” “无聊罢了。” “大苦大悲亦不惧?” “生无所惧。” 天尊轻捋白须缓缓点了点头,笑道:“去吧,孩子。” 小魔物二话不说转身便走,行到大殿门口方扬声留下一句:“我走了。” 徒留元始天尊望影兴叹:“这般没心没肺,确为生之幸事,只是可怜了我那一片痴心的真君小儿啊……” 天尊话里所提到的那位真君,即是南极真君,又有尊名唤作南极长生大帝,乃是天尊膝下第九子。 长生大帝,位乎九霄之上,统理诸天。总乎十极之中,宰制万化。司掌诸神神籍,统御九宸,乃是众神法源。 高上神霄府,凝神焕照宫。 南极神霄玉清府中,仙官步履略显匆忙地进去殿中,俯身拱手对座上人道:“九殿下……” 上首人银发俊颜,眉眼狭长,威压迫人,开口问道:“人可回来了?” 仙官微微摇头,低声道:“未曾……离了玄都玉京便直往冥府而去,我等拦她不住,只好先行赶来回禀殿下。” “去冥府做甚?”男人嗤笑一声,冷声问:“难不成是去找那阎魔梵音?” 怎么可能?她不喜自己,可同样也恨极那人。 果然,只听仙官道:“并非是……听小姑姑的意思,是要去找十殿转轮王。” 十殿阎王中,转轮王司转世轮回之务,那小魔物……! 一阵令人心惊的寂静过后,一声呵斥仿若平地惊雷起:“胡闹!” “九殿下……”垂首而立的仙官再抬头,座上长生大帝已然不见踪影。 冥府中,转轮王头疼地看着面前少女,连声告饶道:“小姑姑饶我……小姑姑饶了我吧,此番若放你入世,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若长生大帝追问下来,我着实担责不起啊。” 元照据理力争:“我是去历劫的!是正儿八经的飞升历劫,又不是跑去玩的,凭什么不放我?” “……不行就是不行。”转轮王硬着头皮回绝面前这有着翻天覆地之能的小魔物。 “你倒是怕个什么劲?都说了天尊已应允,难道老子还做不了儿子的主吗!” 转轮王咬牙道:“除非大帝亲临,否则我决不放行。” “怂货!莫要挡我的路!”元照美艳面容上尽显不耐,挥手拨开碍事的转轮王,径直朝轮回之门飞身而去。 轮回之门关闭的一刹那,一道暗藏急切的厉音破空而来:“阿照……回来!” 元照面无表情冲他摇了摇头,做口型警告道:曜华,别跟着我。 “捎句话给本尊座下的天府宫司命星君,元照的命数,叫他自己掂量着写。”长生大帝冷觑了转轮王一眼,留下这么一句话,便飞身跳进轮回门。 “哎……造孽哦!”只剩下转轮王在原地捶胸顿足,叫苦连天。 “本君听说元照来你这里了?人呢?”不多时,阎魔梵音晃晃悠悠地转来了轮回殿,张口便是问那小魔物的去向。 阎魔非魔,而是掌管冥府的神,这位神官也是个混不吝的角色,千万年来都是游走在触犯天道的边缘,少有看得顺眼的人,尤其与南极的长生大帝不对付。 这厢的倒霉还未消化掉,那厢的灾厄又降临到头上,转轮王只觉生无可恋,破罐子破摔地一指轮回门:“看见那儿没有?嗖的一下就进去了!” “当真?”阎魔先是脸色一变,略一思索片刻后又勾唇一笑,眉眼风流地拍手笑道:“焉知非福啊……这下子那老不死的该管不着了吧,正该是我和元元培养感情的时候啊……我也去走上一遭!” “告知其余九殿王,你等协理冥府事宜,若力不能及往上报便是了。本君去也。”说罢便一脚踏进了轮回门,一抹黑色身影转瞬便消失不见。 转轮王于此已经麻木了,只在心里默默吐槽了句:“便是人家的尊号唤长生大帝,也不敢给取个诨名叫做老不死的啊,简直是……无法无天!” 上司不着调,下仙操碎心,这是什么天道呐! 第2章 念奴娇(一) 念奴是天佑年间最为传奇的一位歌女,出身教坊司,后入大将军府,再进宫廷,最后花落摄政王家。 坊间人人皆知世有国色,名唤念奴,但却很少有人知道,她原本叫做鄯骄,来自亡失在大漠里的楼兰古国。 鄯,是楼兰国姓。 ——————————————— 京都云韶府 “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带不带我回去?”明明该是求人的语气,说话的小姑娘却愣是喊出使唤人的气势。 男人微沉的声音慢吞吞响起:“云韶府隶属宫廷……我不能,随意带你走。” “云韶府?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不过是从教坊司改来的一个更好听的名字罢了。可这里的人都是伎!”念奴红唇一抿,琼鼻一皱,气哼哼用力拍了下桌子:“行,不答应是吧,你可别后悔。” “念奴……”男人伸手去捞她,丝质广袖从手心滑过,到底是捞了个空。 哐地一声,雕花木门被人暴力关上。 门外隐隐约约传来男子的轻浮嘲笑:“呦,我们娇娇这是又被拒绝了?哎哎哎,话说这里面究竟是什么大人物啊……我们娇娇放下身段他倒端起来了,真是不知好歹。” 明知故问,嘲讽翻倍。 “滚。” 屋里面英武不凡的大将军紧皱眉头,暗下决心:念奴,你等我再立战功,定会向皇上讨要你回家。 可念奴哪里是会乖乖等他的人呢? 榆木脑袋不开窍,自然有的是人开窍。 不过短短几日,京城里的说书先生们便把“小歌女苦恋大将军”的烂芝麻剧本换成了最新版本的“摄政王屈尊哄美人”。 当今摄政王讳靖川,早年受封长平王,先帝身故后,辅少帝魏骏至今。 大将军韩珩再见那小歌女时,是在云韶府舞阁,彼时她正于摄政王的长剑上翩然起舞。 摄政王高居殿阁千金之躯,却如凡夫俗子般陪她狎玩。 长剑婉若游龙,丽影翩若惊鸿,丝带绕楚腰,足尖点银剑,身轻比飞燕,任谁看都是一副美不胜收的绝景。 人间罕见。 韩珩却被深深刺痛了双眼。 他正黯然神伤之际,那厢骤然一声惊呼响起,却见美人落蝶般自剑身失足跌下,刚巧落进张开手臂去接她的摄政王怀里。 这下韩珩连心口都绞痛起来了。 念奴慢悠悠收回偷看大将军的眼角余光,装模作样揉着脚腕要从摄政王身上往下跳。 魏靖川却不放她,反而用力收紧手臂,微沉着凤眸在她耳边温声说道:“你们不是一类人,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 念奴满眼奇怪地看着他,那又怎么样?她不过是要那木头喜欢她而已,谁在乎好结果? 摄政王微微叹气,一手捂上她的眼睛,抱着人往楼上厢房里走:“罢了,跳累了吧,带你回去吃好吃的。” “吃什么吃什么?”是念奴颇为欢喜的问话。 然后便是摄政王含着笑意的应答:“先吃些玉带糕垫垫肚子……给你请了御膳房的师傅来,想吃什么都可以……” 韩珩忍得心口发闷,没再继续待下去,出了云韶府骑马直奔皇宫而去。 念奴正专心吃着东西,适逢侍卫来向摄政王禀报事情。侍卫刚俯身靠近摄政王耳侧,她便好奇地看了过去,侍卫以手掩唇的动作一僵。 摄政王挥了挥手,示意侍卫不必避讳,直接说。 “王爷,咳咳……往皇宫去了。”侍卫假意咳嗽,很贴心地省去了那个人的名字,端的是你懂我也懂。 念奴不懂,于是继续吃。 可魏靖川要她懂,于是摊开了问她:“韩珩往皇宫去了,你可知道他去做什么吗?” 念奴眨眨眼,反问他:“你知道?” 粉面芙蓉,杏目生辉,要多可人有多可人,要多可恨有多可恨。 摄政王又叹了口气,低声念叨了句:“本王,是不是对你太好了?”声音越来越低:“不然你怎么会这般目中无人?” 这句话分明是自问,他没想得到谁的回答。 他遇见她之后,好像总是在叹气,有时候是宠溺,更多的是无奈。 “是呀。”不似他话里藏了千般情意那么深沉,念奴答得轻松又随意:“你不知道吗?越是对自己好的人,就越是吸引不了自己。像韩珩那样的,死不开窍,那才有意思儿。” 摄政王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慢慢说道:“本王果然是对你太好了,好得你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到了这种时候,他心里已经怒极,面上却依然一派温柔,甚至把错全揽到自己身上来:“念奴,本王掏心掏肺,你却不屑一顾,是本王的错,怪本王让你有了窥看别人的机会。” 念奴却摇摇头,说:“你没有错,你很好。” 蜜糖里面裹了剧毒,吃了第一口,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于是只能伤得更重。 她张口,天真又残忍:“你和韩珩是一样的。只不过,他更好玩。” 摄政王于是偃旗息鼓。 是了。他和韩珩是一样的,许多年前天佑出兵楼兰,长平王挂帅领军,麾下大将姓韩名珩。 韩珩与他,没什么不同。 不过这小毒妇掌中之物。 话已至此,无需多言。 魏靖川终于强硬起来,一只手掌握住少女的腰肢,一手捏着少女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毫不温柔地亲吻少女微润的唇,重重啃噬那两片教人又爱又恨的柔软朱唇。 然而他也只强硬了这么一回,再转眼小毒妇已是大龄单身男青年韩珩将要求娶的未来将军夫人。 一个年方二八,一个年纪二十八,韩珩求来了圣旨,却搞不定准夫人,每每都让那小姑娘戏耍得手忙脚乱、脸红脖子粗。 但他甘之如饴。 因为摄政王也曾陪她戏耍,这是木头将军从未宣诸于口的隐秘嫉妒。 “接着按啊……我跳舞跳得腿好酸呐,是真的好酸。”念奴白如脂玉的小细腿直愣愣戳在男人小腹处,一双嫩生生的脚丫子还不安分地晃个不停。 木头将军手指僵硬地在她腿上轻揉慢按,脸红得好像头顶马上就会冒出热气来。 “嘶……换个地方按换个地方按!”念奴颐指气使,不高兴道:“你看这里,都被你按红了,就跟你的脸一样红!” 轰地一下,木头将军的脸色更红了,头也低到好像快要掉下来一样,但就算是这样也不忘跟她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哼。”回答他的只有小姑娘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一声气音。 韩珩却兀自抿唇闷声笑了起来。 好像得了多大的便宜一样。 念奴可怜地望着他微垂的头顶,心想,这人真傻。 傻到她都快要不忍心耍他玩了。 第3章 念奴娇(二) 大将军于外人眼中一身凛冽英气,豪气干云,但在念奴面前,却纯情乖巧得有如不知世故的少年。 他实在太乖了。 念奴说东绝不往西,说要骑他脖子绝不往肩膀扛,乖得让人觉得没意思。 幸好他足够不开窍。 念奴对于逗弄这块动不动就脸红的榆木疙瘩还算有些兴致。 韩珩虽不会太多讨人欢心的手段,但他万事都顺着她,以为这样就会让她开心。 她看起来也的确很开心。 可是后来他渐渐明白了,她的眼里没有自己。 明白这一点,是在看见她一身款款长裙拾级而下,走到楼梯尽头把手放进候在那里的摄政王掌心里时。 他的心霎那间咚然沉落谷底。 旁人都以为摄政王是倦了那小歌女,所以才好些日子都不见他再到云韶府里来。且没几天念奴又跟着大将军回了府,摄政王合该是厌恨着这不安分的姑娘的。 但眼前这一幕,却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纵使传闻大将军求了赐婚,但观此刻别后重逢的摄政王与小歌女,你娇我宠的姿态毫不作假。 摄政王爱而不得,却再恨也舍不得动人一个手指头,旁人都以为他厌恨,实则他是爱极了。 爱到什么都可以忍受。 由她去做她想做的一切,永远等着她回头。 他想,真正爱一个人,不必做到死缠烂打那一步。所死缠烂打,只是在跟自己较劲。而他的自尊不允许。爱就应该把最好的一切给予那个人,包括尊严。 多少浅浅淡淡的放手,都是旁人看不懂的情深。 “这些日子在韩家,过得好吗?有没有受委屈?”摄政王姿态松散地靠在软榻上,修长手指灵巧剥开荔枝,顺手将香甜多汁的果肉喂进了坐在自己腿上的小姑娘嘴里。 还没等到回答,荔枝的汁液不小心滴到了怀中人身上,明明是几近无色无味的东西,念奴却老大不高兴地皱起了眉。 “脏了。” 其实不过是懒得应付他无聊的问题而已。 摄政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温柔说道:“无妨。正好我有一件衣裳要送你,去换下来吧。” 韩珩输就输在一根筋上。 他不明白为什么念奴要这样对待自己,他觉得既伤心又失望,这伤心和失望又很快变成难言的愤怒与痛恨。 大将军乖起来特别乖,发起疯来也尤其疯。 这是念奴始料未及的。 “你为什么穿着他送你的衣服?” 韩珩死死盯着她身上奢华美丽的霓裳舞衣,低声问道。 他其实并不是想问这一句,他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要在外面换衣服,为什么……要在摄政王的厢房里面换了衣服。 “因为漂亮呀。”念奴并不觉得有什么,甚至提起华美的舞裙脚步轻快地转了个圈。 “可我不喜欢你穿这个。”韩珩垂着眼睛说道,话里半真半假,试探的成分居多。 铜镜前摘除耳环的念奴恍若未闻,像是并不关心他喜不喜欢。 “你真的,喜欢我吗?”韩珩看着她事不关己的模样,声音艰涩地开口问道。 抛下自己和摄政王一起,又穿着他送的衣服……韩珩不明白,若是喜欢,怎会如此? “嗯?”念奴回眸,微微仰起头目光疑惑地看向他,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问。 她问:“我曾经说过……喜欢你吗?” 韩珩紧紧攥起了拳,咬牙低声吼道:“是你说……要我带你回家的,是你!是你说的!” “仅此而已,不是吗?”念奴唇角微弯,无辜表情里藏着恶劣的笑意。 韩珩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微微退后了半步,颤着唇问她:“那你是……喜欢他吗?” “谁知道呢。”最善玩弄人心的小毒妇扬唇嫣然巧笑,“以前不喜欢,也许以后会喜欢也……” “闭嘴!”韩珩突然发狂一般,野兽似的伸手用力握住她的肩膀,手背青筋毕露像是一头游走在暴怒边缘的狼,咬着牙字字发狠道:“你是……一个小混蛋!我听你的话,不是因为我傻,是因为……我喜欢你。你可以仗着我的喜欢为所欲为,但你不能,喜欢上别人。” “你弄疼我了。” 念奴轻声说着,目光慢慢移到男人身上,漂亮幽黑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就好像是一座没有生命的冰雕那样。 韩珩身上的血似乎都因此变冷,他像被烫到一样猛然松开了手,嘴唇几度张合,最终憋出一句:“对不起……” “不要再说对不起。”念奴不假思索地打断了他。 不知道是在说,不必向她道歉,还是在说,没有下一次。 第4章 念奴娇(三) 韩珩低低应了声。 半晌,他似是鼓起勇气般试探问道:“念奴,你想我们什么时候成婚?” 仿佛在他的世界里,求了赐婚就一定要成亲。 哪怕她刚刚才否认了喜欢他。 念奴觉得很有意思,心思一转,问道:“成婚吗?你想在什么时候呢?” 她这是……答应了?! 大将军一瞬间大喜过望,小心克制着语气的激动,向她悉数剖白自己的打算:“我父母都早已亡故,老家又远在青州,故你我二人成婚并无甚多规矩,你若愿意,可于本月择吉日良辰,只需宴请些我军中弟兄和你的知交好友便可。” “还有我们的婚服,我也已经看好了绣娘来缝制……” “你还想添置什么,只管吩咐下去就是……” 念奴听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清凌凌的笑声像冰刀一样直插进人心里:“大将军,你真的很可爱,我何时……答应过要与你成婚了?” 她边笑边抬起手指向他,笑得葱白指尖都在轻轻颤动,像是蝴蝶在振动翅膀一样。 没心没肺,无情无义。 何等可恨,何等戏人。 韩珩猛然僵住,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流失殆尽,他缓缓朝她伸出手,慢慢攥住她的指尖,像死死抓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那样,将她牢牢纳入自己掌心里,低声问道:“念奴,耍我……真的这么好玩吗?” 他从葱白手指攥到如玉手腕,攥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用力。 “……好痛。”念奴忍不住嘶了一声,眼里很快聚集起一层薄薄水雾,让她仰头看人的动作显得有一种可怜兮兮的脆弱感。 但韩珩知道,她有多恶毒。 她是小混蛋,是一个小毒妇。 韩珩不为所动地将人箍进怀里,抱起轻若无骨的小姑娘走进内室,控制着力度摔进了榻间,紧跟着覆身压了上去。 “我爱你,念奴,我爱你。”他用力按住她的手在身下,爱恋亲吻她的眉眼,“我不害怕为你所伤,可是我也会痛…”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慢慢变得含糊而急切,染上了浓重旖旎的绯色。 不开窍固然是不开窍,却仍留存着男人的本能。 念奴眼眶红红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像是受了多大委屈。 韩珩受够了她的戏耍,不再心软,反而看到她那极具欺骗性的无辜又柔软的表情,就愈发觉得可恨。 男人拉下床帐,扯开腰带,狠狠吻了上去。 这小毒妇很会审时度势,知道大势已去,便乖乖任由男人亲吻,甚至若有若无地讨好回应他。 韩珩本就心疼她,慢慢冷静下来后气也消得差不多了,现下看她一副委曲求全又小心讨好的模样,哪里还会真的忍心逼迫她。 即便知道她这副作态八成又是假的,也还是于心不忍。 但他也不愿意就此作罢。 无论是出于想叫她长点教训,还是别的什么心思。 韩珩从她身上翻身下来,改为侧身环抱着她,不轻不重咬了下着小姑娘凝脂玉膏般的耳垂,沉声道:“念奴,你得记住,我会是你的夫君。你既然说了要我带你回家,韩珩就会永远对你负责。除非有朝一日,我马革裹尸还,届时你可自去逍遥。” 大将军从未有过心爱之人,遇到念奴前一门心思都在军中。 早年越匮乏的,后来占有欲就越强。所以他遇见了她,就想死死抓住不放手。 “可我不会陪你那么久。”念奴背对着他,瓮声说道:“因为你让我觉得很生气……也许我马上就会离开这里。” “不许!”韩珩的语气瞬间变得阴沉暴戾,意识到可能会吓到她后又强行平复了自己,克制着说道:“你总是在惹我生气,总是要我疼,要我难过……为什么?念奴,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不喜欢啊。既然不喜欢,又怎么会在乎疼不疼。 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变得苦涩而脆弱:“对我好一点,念奴,求你……对我好一点。” 越来越不好玩了。 念奴听他在耳边哀告,心里厌烦不已。 没意思,真没意思。 整天纠结这些情情爱爱,就不觉腻得慌吗? 韩珩当然不只会纠结情爱,他更擅长的是行军打仗,排兵布阵。 只是他运气不好,倒霉遇上了念奴这么个祸害。 边境战事发,大将军又要领兵出征了。 少帝渐渐长大成人,一年比一年对把持朝政的摄政王和手握重兵的大将军更为忌惮。 可惜他势单力薄,束手无策。 不过近来他知道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听闻,他的皇叔和韩珩与同一个小歌女牵扯不清。 这可就好玩了。 少帝正琢磨着怎么插手这出好戏,结果没多久韩珩就送上门来求赐婚,少帝简直乐不可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能让皇叔不痛快,这么好的事儿,可不是时常都有的。 小小歌女,大有用处。 给摄政王添了堵还不算,从前摸不清韩珩的弱点,而今他竟然长了这么根软肋,如此,又怎么能不好好拿捏一番呢? 而今大将军要出征,做君主的理应帮臣子照顾好家眷。 少帝魏骏怀抱着一颗“爱屋及乌”之心,在韩珩出征前夕,动作迅速地把他的软肋请进了宫里。 见面第一句话:“听说你很会玩弄人心,朕不信,总要试一试才知道真假。” 念奴第一印象,这人好像有点熟悉。 第二印象,小皇帝骚得颇为别具一格。 魏骏那句话几乎可以说是在调戏。 念奴毫不留情嘲笑他:“陛下宫中人人皆是高手,何须我来玩弄你?” 少帝瞬间脸黑,臭着张俊脸冷哼道:“你果然很生有趣。” “过奖。如果你夸赞我容颜美丽,我想我会更高兴的。”念奴毫不自谦。 魏骏面色阴郁地瞅了她一眼,睁眼说瞎话:“不过尔尔。” 的确漂亮。 一袭绿衫,长发如瀑,皓肤似玉,明眸善睐,精灵绝美。他再没有见过比她再好看的姑娘。 第5章 念奴娇(四) “口是心非。”念奴轻轻巧巧暼他一眼,眼角眉梢皆是骄矜灵动,搅了一池春水。 清风不知事,何故乱撩人。 祸水!少帝别过眼,暗暗啐了一句。 小毒妇前脚进了宫,后脚大将军与摄政王便得了信。 韩珩是忠臣,帝命难违,只求皇上让他临走之前再见念奴最后一面。 摄政王却无所顾忌,知道少帝所为后,第一时间赶到宫里兴师问罪。 “陛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太傅过去不曾教过你?”男人一身玄衣,满身的贵气,逆着光负手而立,高高在上得好像他才是这个天下的皇帝。 的确,想来他在这人眼中,不过一个无能傀儡而已。 殿内轻纱飘动间,只见少帝轻狂放浪地靠在柔媚歌姬怀里,轻晃着琉璃杯里的葡萄美酒,暧昧低笑道:“皇叔叔恐怕多虑了吧?朕只是觉得……与那姑娘颇为投缘,故接进宫来亲近一番。” “亲近”两个字咬得缠绵悱恻,教人很难不浮想联翩。 他是故意的。 他就是故意要激怒魏靖川,想看他歇斯底里,跌下神坛。 “魏骏。”摄政王声音完全沉了下来,却并未见动怒,“大丈夫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人君者,莫要轻易折辱了自己。” 少帝忽然一把摔了琉璃杯,暗紫色琼浆泼洒了一地,他摇摇晃晃站起,借酒发疯,抬手指着魏靖川的方向轻慢嘲讽:“裙下之臣,也好意思在这里冠冕堂皇教导为人之君?!” 魏靖川闻言丝毫不为所动,面不改色抛出两个选择,“本王带她走,或者,你送她回去。” “以什么身份?”魏骏俯身,双手撑着长案,黑眸慵懒抬起,勾着唇角笑问:“敢问皇叔,是以什么身份带小姑娘回去呢?” 那可是赐婚给了大将军的未来韩家夫人。 跟摄政王有什么关系? 见那人长身玉立,眉眼不动地沉默着,少帝漫不经心地从双手撑着几案改为单手托着下颌,醉眼迷蒙地笑吟吟问道:“君子成人之美,怎好夺人之妻?皇叔……以为呢?” “甚好。”摄政王点了点头,神情莫测地说了句:“陛下记住今日所言,千万不要忘记。”便转身离去。 就这么……走了? 少帝腾然起身,朗秀面容上有些不可置信。 开什么玩笑?难道说是在欲擒故纵?还是说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谅他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少帝的面色慢慢阴郁下来,手指攥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声响,最后一把掀翻了面前的长案。 他唇角勾起残忍笑意:“皇叔,就让我们,拭目以待。” 皇帝为制住大将军,挟念奴为棋子,这已不是宫中什么秘密。 可偏偏被当做棋子的那个人毫无自觉,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搅得宫里天翻地覆。 “陛下,陛下……坏了坏了……”贴身小太监自殿外慌慌张张进来,边走边念叨:“不得了不得了……” 少帝掩目扶额,叹了口气道:“前日里摔了李妃的玉印,昨个儿放走了太妃的八哥,今日又怎么了?” 拉长了调子的语气里满是头疼和无奈。 “今日……今日姑娘同几位娘娘们凑了个牌局。” “哦?”魏骏颇感兴趣地抬起头,语气轻快地说:“这不是挺好的么?既没作妖也没闹事,多难得啊。” “这……”小太监一脸难色,支支吾吾道:“可,可奴才听姑娘唠的那些嗑,怎么也不像是些好话。” “说什么了?” ………… “为什么说不要斗?因为斗不斗都没有关系呀,你看姐姐们的出身都不差,稳稳当当各安身命挺好的事,两败俱伤多没意思啊。” 魏骏走到殿门口就听见这段头头是道的话,他在门外驻足了片刻,又听那小姑娘语重心长道:“世上男人多是负心薄幸郎,作为女子就应该好好珍重自己。大家都是小仙女,不过下凡历劫而已,别讲那些情情爱爱的,俗气。” 里面莺莺燕燕哄笑一片,银铃般的声音四处飘散。 少帝在门外也要让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给气笑了,好你个念奴,胆子倒真不小。 偌大个后宫,全凭你折腾,还真是不见外。 怪不得那老东西只意思了意思,就放心不领你回去,半天是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小作精。 少帝心思千回百转,念的全都是那作精而不自知,最后思绪竟然落到了——她这般作为,只会破了他的制衡局面。 后宫妃子们都和和气气了,前朝党派间也不争不斗,那他这个皇帝也就快要做到头了。 没了九五尊位,他凭什么和摄政王斗? 于是他抬步走进殿内,面色冰冷地开口:“挑唆后妃,你可知该当何罪?” 莺莺燕燕们聚在一起香气扑鼻,桌上牌局七零八散,瓜子壳落了满地,一个看着面生的后妃正掰了瓣橘子送进念奴嘴里,小姑娘刚咬住还没咽下,转头望着少帝的眼神清澈而无辜。 “什么?”她歪头问道,像是装傻。 “你心知肚明。” 贴身太监带回来她的原话——对待皇帝不能心存爱意,不然结局一定会很惨。 想到此,魏骏的心里更冷了一分,对殿外禁卫斥道:“还愣着做什么?把她带下去。” 念奴被关进了地牢里,床上铺了一层干燥的稻草,还有妃子偷偷叫人送来的棉褥,柔软得不得了,只是无窗无光,不见天日。 小姑娘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铜墙铁壁在她眼里如若无物。 少帝曾在夜里悄悄来过几次,站在牢房外遥遥叫她的名字,那纤影侧身躺着并不应答。 少帝也不介意,自说自话道:“朕很好说话,你想出来,只要同朕认错便是。” 认错说,对皇帝心存爱意,结局也不一定会很惨。 四下寂静无声,只有轻缓呼吸作响。 少帝并不气馁,只说:“朕明日再来,想好了随时同朕说。” 关她在这里,权力是起因,罪名是借口,最不为人知的,不过是隐秘又可怕的掌控欲,就好像把鸟雀关在笼子里。 又过了两天,地牢的看守突然上报说关着的人不肯吃饭了,每回上一顿送进去的饭菜又原样待到下一餐。 少帝心里隐怒不已,亲自去了让人打开牢门,端进去饭菜亲手喂她吃,念奴很乖的张口吃了。 魏骏一手搂着人,一手端着碗,当场愣住,心里后知后觉升起一股名为窃喜的情绪。 “还要。”小姑娘吃了几口,迟迟等不着下一口,不耐催促了句。 魏骏手上麻利地喂了人,嘴上又故作嘲弄地嗤笑:“就非要人喂才肯吃?娇气死你算了!” 念奴并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乖巧地专心等待投喂。 候在旁边的贴身小太监像是被马蜂蛰了一样,一会儿看上一眼,一会儿又看上一眼,手指揪着衣服不住揉搓,脚下踱来踱去动个不停。 少帝动作温柔地喂食,眼皮也不掀地冷斥:“进来的时候夹着尾巴了?再动就滚出去!” “……”小太监一下僵住,半晌颤颤巍巍低声道:“陛下,你看姑娘的眼睛……是不是,是不是……看不见了?” 魏骏动作一顿,搂着念奴的那只手举起来,屈指捏住她的下巴往上微抬,他低下头去看,须臾,哐啷一声,另一只手上端着的镶金玉碗碎落在地,汤汤水水洒了满地,香气四溢。 第6章 念奴娇(五) 当日太医被急召进帝寝,又被少帝发了好大的火赶了出来。 太医的诊断是,念奴是因为被关地牢日久,眼睛暂时性失明了。 因不是外力所伤,也不是神经压迫,只是环境影响,故而无药可医,只能等它自然恢复。 魏骏看着那双灵动的眼睛再不复往日光彩照人,整个人都变得烦躁易怒起来,平日里宫人见他都恨不得绕着走。 有时候他烦得厉害了,甚至会克制不住地将火发到念奴身上:“朕只不过关你一阵,何曾真的对你做过什么没有?你倒好,不声不响把自己作成这样,如今你就高兴了是不是?” 话一出口又后悔不迭,马上各种找补:“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气那帮太医太没用。” 念奴懒得搭理他,趴在窗台上闭着眼睛听风。 少帝忍不住走近了去看她,小姑娘雪白肌肤,丝缎长发,柔软脸颊,若眸子睁开里面会有最明媚的颜色——但那都是过去了。 魏骏伸手抚上她的长发,果然和想象中一样,丝绸般顺滑。 他爱不释手。 “朕让你的眼睛看不见了,也赔给你一样东西好不好?”他忽然问道。 “我要魏靖川。” “送你皇后金印。” 两句话几乎同时落下,殿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魏骏微微一笑,掐着掌心平静说道:“不可以。” “也不可以直呼其名。”魏骏抚摸着她的侧脸,柔声道:“因为你是要做皇后的人。” “以后同朕一样,要叫皇叔。” “你还真是蠢得要命。”念奴没什么情绪地说道,“怪不得这么多年都被他压得死死的。或许你应该多谢他,不然江山在你手里,恐怕早就败落了。” “故意惹朕生气?”魏骏抬着她的下巴亲了一口,轻笑道:“没关系,朕原谅你。” “夺臣妻,遭雷劈。”念奴咒他。 “还不是。”魏骏神色阴了一瞬,很快又恢复风流笑意,无情且无耻:“就算是又如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要臣妻。” 念奴嘴角勾起一丝微弱笑意。 蠢到家的小皇帝。 君夺臣妻,不是君杀臣,就是臣反君。无论最后谁死,于她而言,都是让人喜闻乐见的好事。 到时君不君,臣不臣,家不成家,国不成国……就再没有可玩的了。 他掺这一脚进来,让她的路一眼就望到了头。 没意思,真扫兴。 窗外种了一片不知名的珍贵花草,风吹花影动,暗香流散空气中,念奴皱起鼻子,轻嗅了嗅。 魏骏盯着她看,只觉可爱十分。他慢慢靠近趴在窗前似睡非睡的人,俯身试探着轻贴了下唇,见她并无反感,于是双手扶住她的肩吻了上去。 他不怕遭雷劈,只要能娶到这作精,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玩两天也就算了,念奴可不愿意一直待在宫里。 深宫催人老,仙女不宜久留。 但魏骏看她十分紧,一点空子没留下。而且他还是头禽兽,吃念奴不吐骨头。 入夜后,红烛帐暖,人影晃动。 念奴啊了一声,连声要人滚开,然而这如泣如诉的声音却很快消失在渐起的暧昧声响里。 “想跑?你往哪儿跑?” 魏骏身材劲瘦有力,压制身下的小姑娘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 一滴汗自男人额角落下,坠落少女雪白的肩头。须臾,魏骏浑身一颤,沉沉一声闷哼自紧咬牙关泄出。 念奴轻轻喘了口气,然而很快就被一只大手捏住下巴再次用力吻住。 她磨牙霍霍想要咬人,结果却磨到一半就睡过去了。 少帝揽着她低头看了半晌,握住她的手团在自己掌心里。 股掌之中,这才对。 小瞎子仙女很惆怅,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什么时候才能好。这样还可以写信给魏靖川,叫他快掀翻了这狗皇帝,好让她早日脱离苦海。 她开始怀念韩珩和魏靖川,想起他们的好来——至少他们不像魏骏一样真的会吃人。 但是没多久她就得知,大将军早已战死沙场了,领兵前往驰援的是摄政王。 魏骏不许人同她说,直到韩珩的副将冒死将他的腰牌送到她手里。 那人眉眼哀切:“大将军言,马革裹尸,卿可自去,勿念。” 副将在她手中一笔一划写下痛恨与不甘:胜利在望,死于内奸。陛下糊涂,自断手足。 念奴还是看不见,她摩挲着手中玄铁腰牌,上面还有残留未尽的血腥之气,闭上眼,仿佛尸山血海就在眼前铺展开来。 韩珩死了,至死不忘对她诺言。 她困惑地想,这世间又有多少情爱最后还能存在呢?时间可以磨灭所有,私欲可以杀死一切。 帝王私欲杀死了韩珩,韩珩的私欲又去了哪里? 魏靖川也是,他像从来没有私欲。 为摄政王只手遮天,可没有看过那皇位一眼。于韩珩是横刀夺爱之人,却毫不犹豫奔赴驰援。 保盛世长安,守边防永定。 恩溥乾元,仁敷浩劫。不过如此。 念奴眼前慢慢明亮起来,终于得见春光万丈,轻云万里,仿佛一直绵延进长烟悠悠的大漠深处。 楼兰已失,不如梦回楼兰。 至于天佑的念奴,鄯骄是时候同她说再见了。 是日,帝寝宫走水,少帝宠姬殁。 宫中万艳同悲,一片缟素。 大将军战死沙场,小歌女葬身火海,坊间一片唏嘘不已。 终是良人佳话成了空,英雄难享太平,红颜多薄命。 魏骏摸了把灰烬在指尖轻捻,又任由它流散。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她真是一点念想都不肯给他留啊。 这是不想再和他有一点牵扯了,所以,干脆抹它个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少帝生来站在权利顶端,可得到的爱全是虚幻。 唯有念奴是真实的,明明白白地,自始至终都不曾爱过他。 是他活该,谁叫他曾想利用她对付摄政王。好笑的是那人早已料到,他终会作茧自缚。 可他是真心,从她看他第一眼。 金銮殿初见,眉目落君心,从此误终身。 ———————————— 后来,边境战事平,摄政王归政。 从此无踪。 有人说在漠北长烟深处见过他寻寻觅觅不知在找什么的身影,也有人说在江南朦胧烟雨中见他牵一女子的手撑着伞在青石板上缓步而行。 总之,尘埃落定。 第7章 金丝雀(一) 灿烂的晨光从窗帘缝隙中悄悄投进来,挟着温暖与耀眼打在裹着被子睡得像是要结茧一样的人身上。 长手长脚的男人翻身换了个姿势接着睡,一边含含糊糊地抱怨:“厉害还是你厉害,一点被子都不给我留。” 他半梦半醒地伸手想去揪被子,结果毫不意外地得到一记天外飞脚。 顾琰华嘶了一声,被迫清醒后猛地坐了起来,立马气势汹汹转头去看睡得神龙不见首也不见尾的人。 “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谴责的话出口,回应石沉大海。 他一动不动地像是要把人盯出花儿来一样,然而被死死盯着的人还是睡得天昏地暗。 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该不会把自己闷得憋过气儿去了吧? 顾琰华赶紧探身过去扒拉她,刚使用蛮力拉开被子一角,软乎乎的一巴掌迎面而来。 顾琰华不可置信地捂住脸,满脸写着匪夷所思:“谢绫致你大爷的……你居然敢打我?” 谢绫致手搭在眼睛上挡住光,把他扒拉下来的被子又揪上去,不动如山地继续酣睡。 “姓谢的你个小混蛋,你没有心。我他妈没名没分跟着你这么长时间,给你身给你心,你呢?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你谢家一条狗都比我活得有个人样,为你鞍前马后对你掏心掏肺,半点没进你眼睛里,我是有多不值钱才会任由你这么糟践?” “你说,你说啊!你今天不给我个交代,我就跟你……” 顾大少爷戏瘾犯了,半真半假地大倒了好一通苦水,越演越来劲,眼见着就刹不住车了,正到表明决心的关键时刻,封印已久的被子被人一把掀开,令人窒息的不耐烦感扑面而来。 “你有完没完?” 谢绫致一头波浪卷长发,因为蒙头睡的缘故显得有些凌乱,她冷冷淡淡抬眼,问道:“这些话一定想说很长时间了吧?说完了吗?说完了就滚。以后也别再来了。” 顾琰华英俊潇洒的脸忍不住微微扭曲了片刻,很快又恢复如常。 不就是起床气吗?不跟她一般见识。 不生气,生气伤身体。 他神色自若地拿起床边椅子上搭着的衣服,一边往身上穿一边若无其事说道:“宝贝,该起床了啊。今天不是要拍那支巧克力广告?我顺路送你过去呗。” 男人身材比例优越,是实打实行走的衣架子,不开口的时候也是一副人模狗样的姿态,但只要一张嘴就容易暴露他那痞子无赖的属性。 他穿好衣服,又弯腰跪在床上隔着被子拍了拍那小混蛋的屁股,一张口说话就带着种流里流气的感觉:“一开口就分手是吧?又不是晚上八爪鱼一样抱我的时候了,没良心的东西。” 谢绫致慢吞吞把自己从被子里剥出来,懒得搭理他的骚话。 最开始住在一起那会儿,她的确是想靠在他身上睡的,结果这货就是坚贞不屈宁死不从,她过去一点他就靠边一点,然后俩人生生在床上转了个三百六十度。 当然,最后还是她赢了,一只腿和一只手都在他身上搭着。 但后来慢慢的他本性就暴露了,开始放飞自我,每天晚上都非要抱着她睡,那么长的腿压在她身上的时候,真想一脚把他踹下去。 真的太沉了。 抱他是不可能抱的,她巴不得他离远一点。 顾琰华被刻意忽略也不生气,跟前跟后地一直到两个人都洗漱完了,又百无聊赖地看她化妆。 看着看着突然说自己嘴唇有点干。 谢绫致分出眼角余光瞅他一眼,随手扔给他一支唇膏。“喏,润唇用的。” …… 他只是看她涂着口红,水润润的那么好看,想亲她一口而已。 算了,这个不解风情的女人。 顾琰华忍气吞声地接过唇膏来,马马虎虎看了一眼,无色,有点淡淡的水果味,他手法生涩地往嘴上抹了两下,还学着她刚才涂口红的样子抿了一下,最后满意地把润唇膏扔回了化妆台。 佣人已经做好早餐,两人吃完,各自出门。 顾琰华说要送她,谢绫致让他滚。 自己开着红色跑车绝尘而去。 顾琰华眯眼看着一溜烟儿没了影的人,靠在车门旁边点了支烟咬在嘴里,自嘲一笑:“没名没分……真是一点儿错没有。姓谢的,你他妈敢让我和你那老古董未婚夫对上吗?” 他低头看着手机里的会议通知,嗤笑一声:“掩耳盗铃,有什么用。” 圈子里谁不知道他们这点破事儿,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毕竟明着提殷老板被绿了这事儿,一条命怕不够人们说道的。 顾氏和殷氏的合作会谈就定在今天上午举行,网络公司和实业集团两大巨头的强强联手,在业界颇为轰动,大会堂门口媒体云集。 低调的黑色宾利车停在大会堂门口,保镖下车打开车门,首先走下来一双修长直挺的腿,等到那人全身都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一瞬间,拍照的咔嚓声迅速密集起来,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男人一身得体的手工定制西装,臂间搭着件黑色大衣,眉眼冷淡清贵,身上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那股子冷淡气场致使他经过时,人群甚至自动让了一条路出来。 顾琰华来在他后面,下了车看见这场面,挑了下眉说道:“嗬,这阵仗,乍一看我还以为走错地方了呢。” 殷荣宪听见他的声音,驻足片刻等他走上来,微微颔首道:“顾少总。” 这人向来是风度十足,礼数周全,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儿。 打过招呼后,他的眼神少见地在顾琰华身上停留了两秒,神色莫测。 “……”顾琰华还没张口,就听见耳边一片忍笑声和窃窃私语,而且那视线焦点明显是在自己身上,他不由得满心卧槽一脸问号。 这群人他妈吃错药了? 殷荣宪好整以暇地看了会儿他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最后才不紧不慢提醒道:“顾少总,口红着色不错。” 顾琰华脸色一变,下意识抬手抹了下嘴唇,一手铁锈红。 这他妈什么玩意儿?他涂的难道不是唇膏吗? 摄影棚里谢小公主在休息的空闲刷了会儿微博,滑了几分钟,突然手指点在某个页面上停顿了一下。她看着新闻界面上顾琰华那张熟悉的脸,怎么看怎么违和。 为什么他的嘴看起来这么红? 哦,忘了。 给他的那只唇膏好像是只变色口红。 谢小公主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然后若无其事地滑到了下一个界面。 第8章 金丝雀(二) 银领商场里,一身露肩黑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拎着购物袋走,身后跟着殷勤的商场经理。 “不用跟着我啦。”谢绫致躲开频频想要伸手接过她手里东西的男经理,说道:“我自己逛一逛,你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 “哎……谢小姐这怎么行,您难得过来一趟,我怎么也得让您有个愉快的购物体验啊。” 话音刚落,就见走在他前头的小姑娘停住步子,回过头来微微笑着看向自己,就那么看着……看着……看着…… 也不说话。 看来有自己在,这购物体验是不太愉快。 经理十分识趣地后退半步,演技到位地麻溜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又不会让人感觉太过生硬:“我突然想起来的确还有点事要忙,要不您先逛着,记得有事随时招呼。” “好的。”谢绫致微微点头,声音轻轻柔柔道:“那……再见。” “再见,再见。”知道自己招人烦,经理转身就走。 旁边的两个导购看完了全程,凑到一起小声说话:“这是谁啊?是哪个小明星吗?可看着挺面生呢。” “你看王经理那架势吧,什么明星能让他跟前跟后哈巴狗一样?” “对对对,你也看见了?看王经理被嫌弃的那个样儿,笑死了都要……” 谢小公主东瞧西看地逛着商场,商场里的男男女女也都边逛边看她。 这姑娘长得一张精巧绝伦的脸,每一寸都毫无瑕疵,皮肤白得发光,体态更不用说,笑起来又很好看,声音轻轻柔柔地和导购说着再见,简直全民杀手。 乍一看就像是哪个明星,但娱乐圈的浑水是养不出如此贵气的女孩的。这小姑娘更像是港岛哪个集团里的千金,祖上都是有底蕴的人,所以才养得出如此精细漂亮的人儿。 一看就是被人宠成了小公主,永远漂漂亮亮,娇娇贵贵。 谢小公主在旁人眼里不食人间烟火,出了商场门要回家的时候车子也打不着火了。 “陈卓,银领商场接我。”谢绫致给保镖打完电话,在商场里随便找了个咖啡店坐下了。 刚坐下没一会儿,搭讪的鱼贯而来。 谢绫致一开始还有心情应付,但很快就不耐烦起来,每每有人坐下来跟她说话,她就抱着手机装聋作哑。 “什么玩意儿啊。” 后来有个人搭讪未遂,起身离开的时候恼羞成怒地低骂了一句。 谢绫致这个人,吃什么都不吃亏,噌地一下站起来,眼都不眨地一把端起热乎的咖啡杯就朝那人的后背重重砸了过去,浓香的蓝山咖啡瞬间泼了那人满背,瓷杯掉在地上碎片四处飞溅。 四下都静了片刻,几十双眼睛同时朝她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服务生也闻声立刻赶了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 谢绫致没说话,只是抬着下巴对那转过身来一脸怒容的男人问:“这身衣服多少钱?” 语气轻蔑,高高在上。 明明是受了欺负才反击,却硬生生搞得自己像土匪一样。 男人一肚子火没发出来,给气笑了:“多少钱?你他妈赔得起吗张口就问多少钱?” 谢绫致有一百种方法羞辱他,但还没来得及开口,电话响了。 刚接起来,那边就是冲得要死的语气:“喂,这都几点了?怎么还没回来?” 谢绫致一把给挂了。 这是什么年头,真当谁都能给她两句气受? 公馆里,顾琰华看着被人挂断的手机,愣了两秒,然后脸色慢慢黑了下去:“真他大爷的本事一天比一天大啊,现在连打个电话问问都不行了?” “要不你现在报个价出来,要不然就等我家保镖来了你跟他换一换。”谢绫致由下而上打量了他一眼,轻声说道:“我瞧着你这身衣服,和他穿的也差不了太多。” 说完又慢吞吞补充道:“哦,不对,或许还要差上那么一点儿。” 那男人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在大庭广众之下又有些无地自容,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会冲上去打人一样,口不择言道:“你赔?你拿什么赔?我看我这身衣服比你都值钱!” “不管这身衣服多少钱,去商场挑一件拿走。”皮鞋落地的清脆声音响起,渐行渐近,最后慢慢站定在谢绫致身边,男人低沉冷淡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然后立刻离开这里。” “……殷老板?”那人一愣,继而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您这太客气了。” 殷荣宪伸出手理了理谢小公主微乱的卷发,低声问道:“动这么大肝火?” 谢绫致偏头躲了一下。 殷荣宪眸色微深,神色平静地收回手。 那人看了看殷荣宪,又看了看谢绫致,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顿时面色紧张地磕磕巴巴道:“原来这是您的……我不知道这是……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怪我怪我……是我唐突了。” “这位小姐,实在抱歉……实在抱歉。”那人点头哈腰地连连道歉,生怕因此惹祸上身。 殊不知谢绫致最讨厌有人把她跟姓殷的扯到一起说事儿,拎起包眼皮也不抬地和殷老板擦肩而过。 “殷总,对不起对不起,今天这事儿是我招待不周了。”迟来的经理满头大汗,一边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认错,打碎了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咽。 虽不是他偷懒不想跟着,而是人家小公主不乐意,但这理儿没地儿找人说去啊。 殷老板早交代过,看顾着谢小姐点儿。既然上头有话在前边,那出了事就得是他们负责。 殷荣宪却摆摆手:“小插曲而已。她的性子你不说我也知道。处理完这里,接着忙你的去吧。” “哎,哎……您慢走。”经理悄悄松了口气。虽然他们家老板向来一是一二是二,但真出了事这颗心还是忍不住提上一提。 殷荣宪找着人的时候那小姑娘正在坐在自己打不着火的车里,他微微弯腰,屈指敲了敲车窗,说道:“这个点儿正堵车,陈卓到还要有段时间,下来,我送你回去。” 谢绫致不愿意跟他一块儿,半天说不了一句话,她嫌膈应人。 但她拖着不下去,殷荣宪似乎就打算一直站在外边。高大俊美的男人候在豪华跑车旁边,很难不引人注目。 谢绫致已经受够了被人围观,打开兰博基尼的车门跳下车,然后又走过去打开劳斯劳斯的车门爬上车,全程不发一言。 第9章 金丝雀(三) 殷荣宪坐上车后,就见她正给保镖打电话让他回去。 他长腿交叠,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姿势优雅地靠坐在座背上等她打完,然后用听起来十分公式化的语气问道:“老太太最近在催我尽快办订婚礼,你是什么想法?” 谢绫致恶心透了他这种“不喜欢可还是要做”的委曲求全的姿态,于是装模作样地想了想,也回以恶心道:“不知道。不然等我回去和顾琰华商量商量?” 不过一个指腹为婚的娃娃亲,两家子人还真都当回事了。殷荣宪更厉害,明明不当回事,装得倒挺像那么回事儿。 旁人或许应付不了她的牙尖嘴利,殷荣宪应付起来却轻而易举,他沉吟道:“的确应该商量一下,玩了这么长时间,也该收收心了。” 是不是玩,谢绫致最清楚,轮不到旁人评判。他这样的说辞,就好像她是个叛逆期的孩子,可无论再怎么闹腾,最终也逃不出家长的手掌心。 “多虑。”谢绫致跟他呛声,一语双关道:“我的心一直收得很好。” 殷荣宪不与她计较,只微微沉声说道:“你下我的面子,不要紧,但别意气用事,伤了老人的心。” 真不愧是殷都实业的大老板,上班管下属,下了班还不忘管教她这个“未婚妻”。 谢绫致一下子冷了脸,扬声冲前面喊道:“停车。” 可司机是听不到她喊话的。 这种长轴距版本的劳斯莱斯幻影配备了一个电彩色玻璃把前舱和后舱隔开了,彩色玻璃是不透明的。 整个隔声器采用了最先进的隔音技术,所以坐在前面的人不会听到后面车舱内的任何声音。 要想交流,只能是用蓝牙耳机进行对话。 “为什么闹?”殷荣宪不看也知道她一定满脸不耐烦,但他依旧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问:“理由呢?这门亲事指腹为婚,我们又是自幼相识,你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推翻它?” “因为你!”谢绫致猛地一转头,横眉冷对道,意识到自己太过于情绪化,她又放轻了声音,故意用鲁迅体问道:“从来就有,便是对的吗?” 两家人是世交,平日里也很亲近,拜年都互相串门的那种。谢妈妈不太会做饭,又喜欢亲自动手准备食物,她小时候都营养不良,因此常常会跑到邻居家里去蹭饭。 谢家的邻居就是殷家。 所以他们两个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家人又很交好,这件事上其实犯不着做得太绝,但是一想到往后要同殷荣宪在一起,她就打心里边觉得反感。 殷荣宪神色并不十分好看,语气寡淡道:“在我这里,是这样。什么事一旦定下来,就不会轻易改变。” 谢绫致一口气梗在心里不上不下,最后还是没忍住,再也懒得跟他虚与委蛇下去:“可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她一字一顿,用最恶劣的言语中伤男人:“我只要看见你,就觉得不舒服。同你坐在一起,简直糟透了,要多没意思有多没意思。” 她作得太厉害,终于把他惹火。 殷荣宪姿态强硬地一把捞过她按在怀里,温热的掌心牢掐着她的腰,沉声说:“没意思吗?那我们就来做点有意思的事情。” 话落,他低头吻住了女孩,一只手从纤细腰间移到她纤薄的背上,形成一种绝对掌控的姿势。 她都要气炸了,可看在人眼里只觉得又可怜又可爱。 殷荣宪这时已经气消了一些,但自以为缓和的语气却仍旧让人觉得冷硬可恶:“这个订婚礼婚是一定要办的,商量的时候刚才已经过去了,现下只是在告知你,好让你有个准备的时间。” 谢绫致气得连话都不想说,只在心里恶狠狠地想着: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她就是和顾琰华订婚,都不会和他这个老古董订。 谢绫致是谁?扎心从不手软,打人惯常是打脸:“那是得需要点准备的时间,毕竟孩子突然换个爹……一时半会儿怕也是适应不了。” 殷荣宪神色突然变得可怕起来,猛地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声音冰冷地警告道:“这种玩笑,最好不要随便乱开。我能容你胡闹,但容不得你闹出人命来。” 谢绫致被吓了一跳,她何时被人如此冷待过,从小到大,只有他殷荣宪。 她握着小拳头轻轻甩开他的手,偏过头去低声说道:“别再碰我。” 一副厌倦不已的模样。 殷荣宪很明白这句话的潜台词,那是赤裸裸的——我讨厌你。 谢绫致闭着眼睛靠在座椅上,零零散散地记起从前一些事情。 如殷荣宪所言,他们自幼相识,从小一起长大,感情说不上很好,但也还算亲近。 直到旁人放给她一段略显嘈杂的录音。 〔“喂,你们两个私定终身了?”〕 〔“只是家里面决定的,不要乱说。”〕 〔“你自己不喜欢啊?”〕 一阵沉默过后,〔“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习惯了。”〕 〔“那就打算一辈子这样了?”〕 〔“长辈有命,我要对她负责。”〕 这段录音让十九岁的谢绫致听得直发怔,那时的她听完以后,只生出了满心的怨气与怒意。 怨他自作主张三言两语就把她的一生都安排好了,气他在那么多人面前云淡风轻说这些,好像她谢绫致非他不可一般。 她不是非他不可的。 或许有喜欢,但喜欢太轻浅,在他开口的瞬间就烟消云散。 在那之后她只想把录音砸在他身上,然后狠狠地羞辱他一番。 ——“一辈子委曲求全,真是想想就惨。你不怕耽误自己,但拜托你别耽误我啊,我还想寻找自己的幸福呢,不想陪你玩什么负责游戏!” ——“你们殷家有皇位,总之以后都是要联姻,找熟人是省得麻烦了,但我谢绫致对做皇后可没兴趣。” 但最终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从此厌他成疾。 第10章 金丝雀(四) 谢绫致懒得说话,殷老板天生少话,车厢内于是沉默下去,就这样一直持续到抵达华庭公馆。 谢绫致和她父亲不合,早几个月就搬出来自己住了。 跟顾琰华交往以后,他经常也会过来住,后来更是干脆直接搬了进来。 到了家门口,谢绫致正要推开车门下去,殷荣宪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低声说了一句:“阿致,我是认真的。” 谢绫致听见了,但没听进去。 什么是认真的? 管他什么是认真的呢。 她只是漫不经心地这样想了一想。 大概就是想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原本的生活就从此翻覆了。 裹挟着怒气的砸车门声沉沉响起,谢绫致下意识抬眼看过去,就见车窗上映出一张年轻男人眼睛隐隐发红的狠戾面容。 那是顾琰华。 谢绫致打开车门下了车,站在他面前,皱眉问道:“你发什么疯?” “……我发疯?”顾琰华神色暴躁地捋了把黑色短发,咬着后槽牙反问了她一句,然后又点了点头说道:“对,你说的对。我不止是发疯,我他妈还犯贱!” 殷荣宪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下了车,双手插兜站在谢绫致身后,青年才俊,貌美佳人,站在一块妥妥的珠联璧合,好不般配。 顾琰华一眼就看见了他唇上那抹浅红,顿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开始口不择言:“谢大小姐和自己的未婚夫浓情蜜意不是很正常吗?就我顾琰华喜欢犯贱,上赶着找虐!” “我是什么东西啊?不就是你谢大小姐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一条狗?哦对,我忘了,咱们大小姐最不缺的就是裙下之臣,那正好,您请换一个吧,我他妈不伺候了!”他终于痛痛快快地发泄完,离开时拔下戒指扔在地上看都没有看一眼。 伤人八百,自损一千。 那戒指和他送给谢绫致的某条项链上的吊坠,是情侣款。知道她不会戴对戒,所以挖空心思定制了这么一套。 谢绫致安安静静听他疯完,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进了公馆。 露水情缘,去留随便。 殷荣宪眼底映出她纤细的背影,他又想起第一次和她提订婚的时候她说的那句话——“你让我出去玩几年吧,等玩够了我就回来”。 当时有一瞬间他不知所措,后来的许多时候他一直煎熬难言。 好在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阿致就要回到他的身边。 顾琰华出来的时候钱包都没带,可谓是身无分文,好在他狐朋狗友多,隔两条街就是以前常去玩的酒吧。 “昊子,上酒。”他进了酒吧找着老板就招呼开来:“要伏特加!小爷今儿正式恢复单身了,给我来最烈的酒,最野的妞!” 灯红酒绿、光影交错中,封昊调着酒抽空看了他一眼,波澜不惊道:“又闹别扭了?不是我说你,还最野的妞……多少悠着点儿吧,可别回头跪着认错的时候又怨兄弟当初没拉你一把。” “认错?跟谁认错?从今往后小爷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谁他妈敢管我一句?”顾琰华随手启开一瓶洋酒,拎着瓶子边喝边往包间里走,“赶紧的,上酒啊。” 封昊给他调了两杯度数不高的鸡尾酒,端着托盘进了包间,把托盘往水晶茶几上一放,坐下来问道:“说说吧,这是又怎么了?” 顾琰华嘴严得很,乱七八糟废话一堆,该说的一个字也不吐。 封昊耐心陪着他,等到人喝得烂醉才听到一句:“……这回是真的玩完了。” 封昊抿了口酒,静静等他的下文。 顾琰华仰躺在沙发上,手搭在眼睛上面,声音含混不清,仔细听像是带着哭腔一样:“都说她要订婚了……可姓殷的那孙子说什么我都不会信,但她什么都不说,就让我不能不信……” 他说着说着,就又发起疯来,吵吵嚷嚷道:“竹篮打水一场空,两场空,场场都空……顾琰华南城第一贱,没人敢称第二!” “行了,别喊了。”封昊轻推了他一把,嫌弃地说道:“不够你丢人的。” “丢人……”顾琰华是真的醉了,捂着脸哭出声来:“我他妈早没人可丢了!谁他妈不知道我是她谢绫致一条舔狗,打不走骂不走……现在好了,我不要她了……” “我那么喜欢她……可是……”他说得颠三倒四,糊里糊涂:“没关系……是我不要她了。” 封昊叹了口气,认命地把烂醉如泥的人挪去了里间的大床上。 ——————————————— 一夜醉宿醒来,头疼得要命,顾琰华揉着太阳穴想要起身,没起来。 他低头一看,身上横了条胳膊,顺着一看,旁边躺着个女人。 顾琰华浑身一凉,七零八碎的记忆慢慢回笼——他昨晚从床上爬起来要去吐,晃晃悠悠出了门去找卫生间,吐完了回来在走廊碰见个女的要上来搀他,他大手一挥就揽着人回来了。 顾琰华抱着头嘶了一声,然后连滚带爬地跳下了床。 翻箱倒柜地终于摸出来一张卡,他随手扔给床上已经醒了的女人,“密码六个1,少补多不用退了。” 他这人懒得很,所有卡的密码都是六个1。 “谢谢顾少。”女人自知几斤几两,也不多做纠缠,笑着收下。 “昨天……”顾琰华欲言又止,原地转了两圈,最后自暴自弃地说了句:“算了!” 女人知道他想问什么,却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因为“有没有发生什么”这种问话,根本毫无意义——很多人都看到她进来这间房了。 有没有发生,已经不重要了。 “出去。另外,规矩你知道,别自找麻烦。”顾琰华烦躁地把人赶了出去,然后立刻洗了个澡,又换了身干净衣服,心里才稍微安定下来一点儿。 但当他从封昊手里接过手机来的时候,却发现手都还是抖的,他拨通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好长时间才有人接起。 “喂……请问哪位?”甜美轻软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刀叉碰撞的细微声响。 “还没去上班啊?”顾琰华故作轻松地笑着问了一句,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轻咳一声,还想再说些什么。 嘟的一声,电话挂了。 顾琰华垂着眼睛把手机还给封昊,神色平静,像是早就已经预料到这种结果。 如果不是用封昊的手机,她根本不会接起来。 他只是太慌了,就想听一听她的声音。 第11章 金丝雀(五) 谢绫致今天没去上班,她这个刚出头的十八线小明星其实也没有什么工作,也就拍拍广告、出镜个v。 今天奶奶过生日,她要回谢家。 谢绫致没心没肺惯了,当初生她爸的气二话不说就搬了出来,从此没再回去过。 谢董事长脾气也倔,但终究不如自己丫头心狠,一个月两个月还能忍得住,可这都快大半年了愣是没见到人回来一趟,想女儿想得抓心挠肺,就是见不着面。 好容易等到老母亲生日,生怕自己那没良心的闺女还不回来,一大早就让人专门送了帖子,上面拿腔拿调地写着——请谢大小姐赏光前往,给老太太贺生祝寿。 奶奶打小疼她宠她。 谢绫致不会让老人伤心。 但一想到她爹在外边有个藏了十八年的儿子,就连个眼神都不想再给他。 十八岁,比她小四岁。 那野种的出生时间,不过在她母亲走后几天。 藏便藏了,一辈子别见光就是,偏偏还敢让那女人觍着脸来登堂入室。 那女人可不是个善茬,到谢家没多久,打死了她的狗。 后来那女人又自己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就因为摔下去前是站在她对面,老谢是非不辨,站在楼下就铁青着脸训她是任性过了头,胆大妄为草菅人命。 谢绫致根本没正眼看他,只站在楼梯上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说了这么一句:爸爸你当开后宫呢?这一出出勾心斗角的,人家搭起台子你还唱上瘾了。有皇位赶紧的传给你那野种继承,不然的话,下次从这楼梯上滚下去的大概就是我谢绫致了。 老太太阅人无数,哪能不知道那女人的伎俩,劈头盖脸把谢董事长给训了一顿。 但于事无补,桩桩件件,宝贝孙女已经寒透了心。 “嗷呜……”毛茸茸的狗头在少女白皙的小腿边蹭来蹭去,带着明显的依赖和讨好意味。 这只狗是她的金毛被人打死后,花了两百万买来的纯种藏獒。养獒犬是因为它气质刚强,力量强大,体型威猛,一生只认定一个主人。 当然,最重要的是——对于外来者有很强的攻击性,是世界上最凶猛的犬种。 谢绫致养的这只藏獒是一只雪獒,通体雪白,与哈达同色,被藏人视为吉祥神犬。她给它取名叫藏宝,是捉迷藏的藏,不是西藏的藏。 藏宝是在四个月大时被她抱过来养的,如今已经快满一岁了。成年藏獒高大凶猛,但小时候的藏宝胖墩墩、肉乎乎的,分明就是一只萌犬,笨手笨脚的样子就像只小矮熊,在谢绫致的照顾下也和她很亲近。 只是对顾琰华不是十分友好,所以他在家的时候都是把藏宝养在后面院子里,很少让它进到房间里。 谢绫致弯腰摸了摸体型已经很大的藏宝,软声问道:“小乖乖,今天跟我去吃好吃的,想不想去啊?” 雪獒本身就十分聪明,又受过训犬师的专门训练,更加通情达意。它用头拱了拱谢绫致的腿,仰头叫了一声,意思就是想去。 谢小公主弯唇一笑,俯身轻轻抱着它雪白的大脑袋,温柔叮嘱道:“宝宝一定要听我的话,不能乱走乱跑哦。” 雪獒听懂了,点了点头。 老太太生辰,南城里各大世家豪门都出了人前来贺寿。 谢绫致到的时候,谢宅里已经熙熙攘攘,人满为患。 “小姐回来了。”管家正在招呼客人,突然瞧见谢小公主,面上原本的客套笑容立刻变成了实打实的笑意,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礼物盒子,说:“老太太一早就念叨你,总算是把人给盼回来了。” “嗯。”谢绫致妆容精巧,眉眼却冷清,浑身上下仿佛带着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凉意:“今儿个人这么多,辛苦你。” “哎……看您说的。”管家摆摆手,把东西转手交给佣人,吩咐说:“这是小姐给老夫人选的礼物,你看着送到房间里去。” 又对谢绫致说:“小姐,你先过去老太太那里吧,想你想得厉害呢。” 谢绫致点点头,正要往里走,就听见咋咋呼呼一声:“灵芝!” 她微微偏头,一头金色卷毛的年轻男人兴高采烈地站在人堆儿里跟她打招呼。 “蒋恪。”谢绫致抱臂靠在雕花大理石柱子上,问他:“蒋家来你?” “害,这不是我爸没空吗。”蒋恪走近了,往她旁边一杵,碰了下她的肩笑嘻嘻地问道:“哎,听说你跟顾琰华掰了啊?” “玩好。”谢绫致懒得啰嗦这些没用的,随手拍了拍他肩膀,一转身走了。 “灵芝,顾琰华今天也过来了……”蒋恪三两步追上她,小声叨叨道:“刚才我还见着他呢。还有,姓殷的好像也在这儿。” 谢绫致脚步一顿。“在哪儿?” 问清楚,她好绕着走。 “不知道啊,就我来的时候看见前边一背影感觉像是他。”蒋恪以为是她甩了顾琰华,还在替她担心:“提醒你啊,顾琰华这货疯得很,这节骨眼要是再跟姓殷的撞一块,疯起来更没人样儿了,你小心点。” “不会。”谢绫致也没多做解释,只说:“该疯的他早都已经疯完了。” ——————————————— 宴会大厅里觥筹交错,其中有几桌格外热闹。 “殷少爷年轻有为,业已经立起来了,打算什么时候成家啊?”说笑的人端着酒杯敬那坐着的矜贵男人,有意无意地问了这么一句。 “快了。”殷荣宪眉目俊雅清冷,唇角却隐隐含笑,垂眸饮酒的瞬间轻轻侧目,看了一眼宴席中心的酒桌,余光里扫见谢老夫人旁边那道纤细漂亮的身影,唇边笑意不自觉加深了几分。 在座的都知道殷谢两家交情,心里也都多少有点数儿。 这殷大少和谢家千金青梅竹马,家里又是世交,女方还很出挑,弹琴跳舞唱歌样样不差,长相更不必说,按道理讲,两个人本应该是天作之合。 只可惜传闻这谢大小姐似乎对殷大少颇为不满,不仅没那方面的意思,反而和顾家公子走得很近。 但说是没戏吧,朦朦胧胧的两家又都不说明,说有戏吧,暂不谈旁的就说谢大小姐那态度,也不像是有戏的。 真是糊里糊涂,让人看不分明,也让人不敢冒动。 毕竟青年才俊谁不喜欢,殷家又财势两全,这要是搭上就相当于抱了座金山呐。 第12章 金丝雀(六) 今天这么热闹的日子,谢绫致看起来明显兴致缺缺,老太太和人说话,她却只低头握着奶奶的手,拨弄她的手指玩。 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偶尔吃上两筷子,顺便起身把稍远的菜给老太太夹到近处的餐盘里。 老太太虽然嘴上什么也不说,但旁人一看那眼神里就是满满的高兴和神气。 毕竟是有孙女疼的人,就是不一样。 要说这谢小公主,刁蛮是真的刁蛮,可好也是真的好。漂亮又有孝心,坐拥家财万贯却不无度挥霍,一个豪门千金还自己出去工作,何止难得,简直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这样的。 当然的,话又说回来,刁蛮也是真刁蛮啊。乍一看,无疑是精致可爱,明媚动人的,但性格颇为蛮横强势,生了气却叫人看不出来,不明不白就把人整得死去活来。 “灵芝之前不是在学怎么管理公司吗?我怎么听说,最近去拍什么广告了?”说话的是谢家一个远房堂亲,按辈分谢绫致可叫一声堂婶。 “太无聊了,想找点别的事做。”谢绫致半是敷衍半是调侃道:“只有钱多没意思啊,有个工作不比每天蹦迪泡吧嗨的强?” 既然谢董事长有儿子,她怎么好学什么管理公司。 小野种找上门来也不是什么秘密,旁人不知道谢家族里还能不知道吗?不管她这时候是八卦还是嘴欠,总之是让自己十分不痛快。 这堂婶脸色听完脸色就有点微妙了,她儿子可不就是每天出去混着玩儿黑天白天的不着家吗。 本来就气不顺了,偏偏旁边还有人搭腔,“可不是嘛。就说那煤老板家的小公子,每天开着豪车上下班,每个月那点工资都不够他的油钱,人家啊,就是出去体验生活。” “年轻人嘛,找点事做总是好的,不然养养就废了。” 这下谢绫致都快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她轻咳了一声,跟老太太低声说了句:“奶奶,我去下洗手间。” “哎,快去吧。”老太太松开她的手,笑着点点头。 谢绫致走开了,还能隐隐听见身后的谈论声:“你看那江家,怎么说资产也得上亿吧,就这,二儿子还每天辛苦加班,虽说是有编制的医生,可那工资也不高呀。你说图什么,图个乐意呗。” “但你还别说,这有个正经工作,精气神就是不一样。” …… 谢绫致出了卫生间,在阳台上跟人打电话,“我考虑考虑吧……嗯……不然你先把剧本发我邮箱里,我看看再说……” “嗯,好,再见。” 挂了电话,一转身,顾琰华背靠着墙,低头站在不远处。 见她打完电话,两步走了上来。 谢绫致小退了半步,微微眯眼看着他,没开口说话。 顾琰华先发制人,又跟上去半步,耷拉着眼皮闷声问她:“那天我是不是误会你了?你那么讨厌他,怎么可能……是我太冲动了,但你也有错啊,车子坏了,你怎么坐他的车回来也不叫我去接你?” 谢绫致耐心听他说完,然后淡淡说道:“我没想那么多。” “你不是没想,你是压根不在乎!你从来都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什么时候考虑过我?”顾琰华不依不饶地控诉完,最后扑上去紧紧抱住了她,埋头在她肩上呜咽道:“以后我都听你的话,你能不能……也对我好一点?” 他抱着她半真半假痛哭,她就波澜不惊静静回抱,温和平静如对待一个交好的朋友。 谢绫致眼睛看着站在远处走廊的高大男人,手上轻拍了拍男人的背,然后漫不经心问道:“原来你这么痛苦吗?” 她眉眼不动如一潭冷水,声音却又轻又软:“很抱歉,我向来不太能跟人共情。” 每一次吵架都是顾琰华歇斯底里疯完滚走,扬言了断后又滚回来死缠烂打的道歉。 但从没有一回,她像现在这样如此温柔平静地抱过他。 谢绫致的态度让顾琰华感到害怕起来,她的颐指气使和任性妄为从来只对亲近的人,而他似乎已经被剥离了那里面。 “你……不要我了?”靠在她肩上的顾琰华牙关微微发颤,微微偏了下头,张口咬住了少女漂亮的脖颈。 谢绫致轻嘶了一声,纤长五指抓住男人后脑乌黑的短发,迫使他后仰离开自己颈间,说:“好聚好散,别等我翻脸。” 顾琰华任她抓着自己的头发,仰头笑着,眼神发狠:“如果翻脸会怎么样?嗯?是到时候发给我结婚请柬,还是请我去做你婚礼的伴郎,又或者是等你和别人生了孩子抱给我看?宝贝儿,不如说说看?” 连声的质问让顾琰华喘息都变得微微急促起来,饿狼一样的眼神死死盯着她,像是恨不得要把人一口吞进去嚼碎了一般。 谢绫致推开他,不耐烦道:“滚。” 顾琰华怎么会轻易让她走掉,他一把拦住腰将人推搡到墙上,呼吸急切地吻了上去,冰凉的嘴唇发泄似的在她白皙脖颈间流连啃噬,吻得又重又狠,强硬而蛮横。 “谢绫致,我不想疯的……你别逼我。”男人眼睛通红,低声呢喃道:“你别逼我。” 谢小公主娇贵,哪里会忍他,踩着五公分的高跟鞋眼都不眨就往男人身上招呼,居高临下看着吃痛到直不起身的男人,眼神凉薄:“从前你是什么身份,现在又是什么位置,搞搞清楚,少在这里胡搅蛮缠。” 谢绫致头也不回扔他在那里,经过雕像一般站在那里的殷荣宪时,轻嗤一声问道:“看够了吗,殷老板?” 脚下未停,擦肩而过。 第13章 金丝雀(七) 小姑娘已经离开了,殷荣宪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他转身抬步离开。 “站住!”背后却传来一声夹杂着怒意与不甘的冷喝。 殷荣宪本不必理会,但他此刻心情还不错,也不介意看看出局之人的垂死挣扎。 顾琰华走到离男人两步之遥的地方,眼神里难掩愤恨,嘴角却勾起讥嘲的笑:“都看到了是吗?殷老板,你现在心里一定很高兴吧?” 他笑:“但听顾某奉劝你一句,可千万别高兴得太早了。就算她现在生我的气,也绝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全世界都知道,谢绫致厌恨你厌恨到骨子里。” “她的眼里,从没有你。”一句话就直中要害,猝不及防将男人击溃,所有的欢喜与期待瞬间土崩瓦解。 “你已经出局了。”但殷荣宪站在原地动都没有动一下,只是慢慢抬眸说了句:“她从不走回头路,谢少总。” 理了理西装领带,然后步伐优雅地离开。 顾琰华眼睛脾气盯住男人背影,在他身后慢慢攥紧了拳头。 不得不说,他们双方都很了解谢绫致,但所了解的,也都只是冰山一角。 “等等。”殷荣宪追上谢绫致,拉住她的手腕,“阿致,我有话要对你说。” 谢绫致微微垂眸,看了一眼他拉住自己的手,手腕一转轻轻甩开,“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 “祖母和我母亲讨论过,也已经同伯父和老夫人商量了,准备就在今天,借老夫人的寿宴宣布我们将要办订婚礼的消息。” “这是什么?”谢绫致似笑非笑看向他问道:“这算是通知吗?” 显然是的。 所有人都讨论商量过,但就是没有跟她说过,到了这会儿,才轻描淡写告诉一声。 谢绫致忍不住笑了一下,就像是听见了个什么笑话一样。 殷荣宪幽深黑眸静静看着她,忽然沉声开口说道:“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不爱我吗?” 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更荒唐,然而这下谢绫致却没有再笑,她看了男人片刻,然后说:“我爱你,如果你想听的话。” “那么,失陪了。”她朝他轻轻一颔首,礼貌而客套,然后转身离开。 殷荣宪在原地怔了片刻,忽然疾走两步追上去,伸出手臂从身后抱住了她,少见的情绪外露:“阿致,少年情谊,毫不作假,我们一同长大,也应该一起偕老。你既然说爱我,我们更应该在一起。” 不见神光,不生妄念。如果一切皆有可能,还要让人怎么心如止水。 “这样啊……”谢绫致在他怀里转了个圈,从背对改为面对着他,然后抬手圈住了男人的脖颈,微微仰起脸靠近他。男人看着她漂亮的眼睛,呼吸微乱地慢慢低下了头,唇贴近她的唇。 欲吻未吻之时,谢绫致忽然错开了脸,在男人耳边轻轻笑道:“殷老板可真有趣。我和你,哪里来的情谊?” 年少情谊,他还真敢说。别再是把习惯当成爱情,负责当成使命了。 殷荣宪动作一滞,须臾,忽然用力按住她的后背靠近自己,不容拒绝地吻了上去。 他终于明白顾琰华所说,她的眼里,从来没有自己。 有的只是不屑一顾,视若无睹。 他什么都满足她,要疯由她疯,要玩也由她去,可她从来没有让他满足过,从来没有。她只会让他难过。 阿致,为你做尽一切,却不被你看在眼里。既然软的不行,就只能来硬的了。 殷荣宪吻完小姑娘,又是沾了一嘴红,只不过这次是被咬的。 罪魁祸首谢小公主咬完了人,还贴心地从对方上衣口袋拿下那块装饰用的方巾,故作惊讶道:“呀,怎么还流血了?赶紧拿手帕擦一下,殷老板这么衣冠楚楚一个正人君子,要是这副样子出现在人前,到时候可别叫人误会是做了什么耍流氓的行径。” 反话正说,牙尖嘴利。 身体那么软,心却那么硬,这样漂亮,这样可人……像这样的宝贝,谁会忍住不想要占为己有呢? 殷荣宪淡淡一笑,手上一松放开了她,心里却织起了一张网。 总有一天,他会牢牢抓住她。 第14章 金丝雀(八) 谢绫致穿过人群回到主席的时候,却忽然瞥见一个并不陌生的身影。 她停下来,精致面容慢慢染上了一层冷意,怒气从心底升起一直冲到喉头,她微微攥起拳头才忍住了想要当场发作的冲动。 “阿致,你去哪了,怎么去了这么久啊?”谢董事长端着酒杯在同人说话,远远看见女儿的影子,立马就朝这边走了过来。 谢绫致避开爸爸要来拉自己的手,冷冷看了他一眼,然后擦身而过。 谢居安的手有些尴尬地停在半空,僵了片刻后才收回去,连忙跟上小祖宗唉声叹气地问道:“从你回来后这连两句话还没说上呢,我又哪里惹到咱们大小姐不高兴啦?” “褚兰果然在这里。”谢绫致眉头攒在一起,嘴角却勾出嘲讽笑意:“哦对,我忘了,那不是未来的谢家女主人吗?本来就应当在这里的呀,倒是我这个外人多嘴了。” “你……你自己听听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外人!你是我谢居安的宝贝女儿,是我谢家人!”谢董事长低声解释道,“你不喜欢,我就不让她住在咱们家里了,早让她住到外边的房子里去了。她今天来这里,许是因为跟着褚家人来给你奶奶贺寿的。” 谢绫致一路走回主席,坐到老太太身旁,眼皮也不抬地说道:“好了,我知道了。爸爸你去忙吧。” “那……那你在这里陪着奶奶。”谢居安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声音里带着点恳求地低声说道:“等结束了……先别急着走,爸爸还有话要和你说。” 谢绫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总之是没搭理他。 这一桌上的人都是谢家族人,见此情形纷纷都眼观鼻鼻观心,心道谢居安果然还是最宝贝这个女儿,看这架势,恐怕那个私生子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谢董事长走后,老太太看了看孙女,又牵起来她的手,凑过头去小声说道:“芝芝别怕,那个褚兰,我是决计不会让她进咱家门的。我一早看出来那女人不是个好相与的,只是平白让咱们芝芝受了那么多委屈。” “不委屈。”谢绫致笑笑,说:“那有什么委屈的。” 反正早晚是要还回去的。 她不觉得委屈,每每只会觉得痛恨。 她的金毛犬,聪明,体格强壮,矫健得像头小狮子一样,陪她度过从年少到成人的漫长岁月。晚上蹬了被子,会咬着被沿给她拉上去,会替她关灯,趴在床下守着她睡,还会咧嘴逗她笑,连逛商场时都会给她背着包。 有一回她高跟鞋一歪,差点站不稳摔倒,是她的狗子一个出溜儿垫到她身下,受了重重一砸。 那时候她心疼得直掉眼泪。 可就因为姓褚的说它咬人,后来被人活活打死了。 她从没有一天咽下过这口气,所以她养了条藏獒。 再没有人能够伤害它,除非是死人。 不想还好,越想谢绫致就越生气,直气得心里阵阵发闷,她忍不住抬手抚了抚胸口的地方,一下下慢慢地吸气呼气,可还是觉得不舒服,最后不得不站起来去外面透气。 坐在旁边酒席上,时时关注着她的殷荣宪正好看见这一幕,下意识微微蹙起了眉。 谢绫致走出宴会大厅,坐在外面的花园长椅上透气。没多大会儿,陈卓牵着藏宝过来了。 雪獒一看见她就嗷嗷叫着撒起欢儿来,抬着两条前腿就要往她身上扑。 “喂过东西吃了吧?”谢绫致伸手给雪獒顺了顺毛,问自己的保镖。 陈卓皱着眉看体型可观的獒犬往身材纤细的小姐身上扑,牢牢牵着手中的绳子,一板一眼地说道:“吃了。半袋专用粮,两盒午餐肉,三个蔬菜食团,两袋牛奶。” “嗯。”谢绫致轻挠着藏宝毛绒绒的下巴,看着雪白的傻狗咧着嘴眯眼享受的模样,轻声说道:“去叫人清一清花园里的人,让藏宝跑一跑跳一跳,不然的话怕它要憋坏了。” “好。”陈卓把绳子交到她手里,转身去办。 没过多久,陈卓就回来说:“好了,小姐,都叫他们去别处了。” 谢绫致解开藏宝脖子间的绳子,拍了拍它的头顶:“去吧。” 雪獒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心,转头跑开了。 谢绫致懒懒靠在长椅上,看见陈卓还站在旁边,问他:“你怎么还在这?” “……”陈卓抿了下唇,说道:“雪獒已经不是小时候,它的体型越来越大,小姐一个人看着我不放心。” “哦。”谢绫致觉得他的担心很多余,但还是指了指自己旁边,说:“那你坐吧。” “我……在这里就好。”陈卓看了一眼她旁边的位置,然后很快收回了目光。 “坐吧。”谢绫致又重复了一遍,这次保镖二话不说乖乖就坐下了。 陈卓有些拘谨地坐下来,她却无所顾忌地身体一斜,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仰躺下去把头枕在了人家的大腿上。 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谢小公主就是这样一个懒到极致的小仙女。 保镖先生身体僵硬片刻,眼睛连往下看都不敢看。 谢绫致才不管别人自不自在,她只管自己舒服就行了,但悠闲了没一会儿,就听见在什么地方有一声惊吓的尖叫传来。 “你确定人都清完了吗?”她一下子坐了起来,转头问陈卓。 陈卓皱眉:“事先向他们说明过情况,我和另外几个同事看着清场的,人的确都走了。” 谢绫致不悦道:“那现在这是哪个蠢货!” 第15章 金丝雀(九) “藏宝!” 谢绫致找到声音来源处的时候,雪獒正冲着假山角落里的一男一女张牙舞爪,看起来下一刻就会扑上去一样。 “过来。”谢绫致一眼就看见雪白毛发里的那一抹殷红,她冲它招手,轻柔的声音里带着心疼。 藏宝委屈地嗷呜一声,直往她怀里钻。谢绫致这时候又想起自己死掉的金毛犬,眼圈一红,差点掉下泪来。 “看看哪里受伤了,带下去包扎一下吧。”她重新给藏宝系上绳子,跟陈卓说话。 对面长相清艳的女孩却语气不善地接起话来:“受伤倒是没有受伤,但被它吓了个半死,这么大只狗你倒是放心它到处撒野,要是伤了人难道用这狗命来赔吗?” “我说的是你吗?”谢绫致瞬间怒从心头起,冷冷抬眸不客气道:“我说的是狗。” 那女孩一愣,气得脸都白了。 “谢小姐。”这时,女孩身后那个男人说话了,“我如果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一只藏獒吧。这样凶猛的大型犬,还是小心看顾为好。” 谢绫致看了一眼那人,不认识。但这并不妨碍她发火:“凶猛吗?狗都没咬人,你们倒先咬起狗来了,好意思说它凶猛?” 小姑娘抱着胳膊,冷眉冷眼:“我的狗吓到了你们,是我的失误我可以道歉,精神损失费也可以给你们赔偿。但你弄伤我的狗?对不起,医疗费护理费营养费康复费误工费,该怎么赔就得怎么赔。” “不就是一条狗吗……”朱夏不以为然地低声嘀咕道。 谢绫致气得直想一巴掌扇过去,但出于涵养还是忍下了,朱唇一勾冷笑道:“你不如我的狗。它那么聪明强壮,不比你个蠢货来得珍贵。再者,一条纯种藏獒几百万,这只狗比你可贵多了。” 褚睢阳眼睛微眯,颇感兴趣地看着盛气凌人的谢小公主,眸中玩味不已。 传闻中嚣张任性的谢大小姐,果然骄傲得像只小孔雀,这小美人还真有点意思啊。 “你……你是不是欺人太甚了?”朱夏虽然是个三线明星,但平时也是被粉丝们和身边的人宠惯了的,跟着褚大少爷也没受过什么大委屈。乍接触谢绫致这样口不留情的,此刻看起来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 谢绫致懒得跟她废话,意味不明看了朱夏和她身边的男人一眼,转身离开的瞬间轻声嗤笑道:“清过场了你却还留在假山这里,我猜你一定不会想让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吧?我不追究你,劝你也见好就收。” “怎么天天那么大气性?”殷荣宪站在凉亭里看了不知多久,见谢绫致过来才不紧不慢起身,迎上去伸手揽过了人来,十分自然地轻拍了拍她的背。 “走开。”谢绫致不耐烦地挣开他的怀抱,“看见你更生气。” “那你要早点习惯了。”殷荣宪面不改色道:“往后看见我的时候多了。” 谢绫致气结,连名带姓叫着他问道:“殷荣宪你有病吧?不说话闷死人,一开口气死人,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守住你的哑巴总裁的人设吧!” 其实,殷老板是自己悟出了一个道理——她嫌他没意思却又不同他讲话,大概是因为无话可说,虽然他不想同她吵嘴,但是一吵嘴就可以说上一箩筐的话。 综上,唇枪舌剑要比无话可说来得好一些。 谢绫致回到宴席上后,就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回来。 顾琰华正借酒发疯,端着酒杯站在宴会大厅的中央敬老太太洪福齐天,寿比南山,见着她后跌跌撞撞就要过来拉人,“来……芝芝,正好你来了,我刚刚给奶奶说完了祝寿词……你快跟我过来。” 他拉了一下,谢绫致没动。 年轻男人下意识看过来,微微湿润的眼睛里带着点可怜的意味,问她:“芝芝,你怎么了?跟我走啊……” 他又接着拉她,这回谢绫致跟他往前走了,她倒要看看,他这又是抽的哪门子疯。 顾琰华拉着人往谢老夫人的位置走近了点,吭哧一声,跪地上了,拉长调子,铿锵有力地喊道:“我顾二、在这里请求您!求您把谢绫致交给我照顾!我保证!以后会拼命对她好!什么都听她的!挣很多很多的钱让她永远无忧无虑当她的小公主!” “谢奶奶,求您把谢绫致嫁给我吧!” 登时全场轰动,轰动一瞬后,归于寂静无声,聚焦在顾家公子身上的目光又不约而同转移到殷大少身上。 男人保持着进来时的姿势,站在原地纹丝未动,神情莫测眉眼清冷。 他在等。 等谢绫致给顾二的回应。 老太太也在等,看孙女的反应。 和殷家的婚事,商量了不是一回,她从没有松口答应。自己和她爸爸当然不舍得让她为难,于是每每不了了之。 若是她喜欢顾家小子,趁现在还来得及,和殷家的事,既然强求不得,不如就此作罢。 谢绫致冲陈卓招招手,等保镖先生上前来,动手扒了人家的衣服,然后兜头盖脸蒙到了顾琰华身上,弯了弯唇,冲鸦雀无声的众宾笑笑说:“喝多了,闹着玩儿呢。” 然后让陈卓把人扛走了。 不明就里的,只当她这是嫌顾琰华丢人。 殷荣宪的眸色却一寸一寸冷了下去,眼底结了一层薄冰,只要她说一个‘不’字,顾琰华原本可以更丢人。 颜面尽失,然后彻底死心。 但她没有。 小姑娘一笑,漂亮的眼睛里星光闪闪,站在那里一副自带光芒的样子,让在场很多人不由得跑偏主题地想道:她为什么可以集嚣张与甜美、刁蛮和灵俏于一身呢? 像个不服上帝管教的天使。 殷战宪目光深邃地看着那个若无其事的少女,心想,她这个掉落人间的天使,温柔都给了旁人,赠给他的只有满心伤痕。 第16章 金丝雀(十) 宴会接近尾声,客人都已经在三三两两的离场。谢绫致在二楼自己原本住的房间里,驻足在挂满相框的那面墙前,细细看了良久。 照片墙最中间的那一张是母亲和父亲坐在一起,怀里抱着大概一两岁的自己,侧脸面朝彼此相视而笑。 三个人的全家福,就有且仅只有这么一张。 在另一张早些年的照片里,年轻的父亲抱着她在身前,下巴放在她头顶,面色平静带笑,神情掩盖不住的亲昵宠爱。 这时她已经长得很高,年龄大概在五六岁左右。 这面墙上的很多照片里,都是三个人的身影,只是一开始有女人,后来只剩男人和孩子。高大稳重的男人坐在椅子上,身前的两个孩子牵着手靠在他怀里。 谢绫致站在满墙的照片前,却忽然感到很孤独。 她从小就特别得宠,十二岁父亲送她一栋豪华别墅和两辆限量跑车,奶奶给她存的金玉首饰堆了满满一保险柜。 他们给她很多很多的爱,以补足她无法再从母亲那里得到的那部分。她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可是后来褚兰和她的儿子出现在了谢家,即使奶奶说不会让那女人进门,但他们的出现,本身就代表了一种默认。 私生子和婚生女,势必曾被权衡一番。 谢绫致最后看了一眼那些相片,锁上房门离开了房间。 “这孩子本来就气性大,你就不能避着她点吗?她闹起脾气,折腾的还是我这把老骨头。”刚走到楼梯拐角,正听见中年男人无奈的说话声。 “我还要怎么避?不把褚凌放在明面上也就罢了,连我都得过街老鼠一样绕着你女儿走吗?”女人的声音里带着隐隐怒气,细听之下还有几分怨恨。 “难道褚凌是我一个人的儿子吗?老太太寿宴,你连光明正大让儿子出来露面都不让,谢董事长做人是不是太过寡恩薄情了?”女人有些尖锐的质问声再度响起,夹杂着泫然欲泣的哭腔。 “行了!衣食住行我样样都短不着他,连集团股份也留他一份,你还在这里闹什么?”谢居安不悦地斥责。 这样的说辞显然让褚兰十分难以接受:“连集团股份也留他一份?你这是在施舍谁呢?褚凌是你儿子啊,就算整个集团又有什么要不得的?” 谢居安的声音明显沉了下来:“谢氏是阿致的,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谢绫致听够了,轻飘飘从两人身旁经过,漫不经心地摆手说道:“路过。无意旁听,二位请接着聊。” 褚兰转头盯着少女的背影,眼底渐渐漫上一层狠意。 “阿致!”谢居安叫她不住,只好半哄半迫地喊道:“家里宋姨天天都做你爱吃的,你奶奶还想让你陪着一起出去逛街……别在外边住野了!你给我趁早搬回来!” 谢绫致停住脚步,微微偏头,轻声问道:“爸爸,你真的不明白吗?这里已经不再容得下我了。” “你……你又说什么胡话!”谢董事长听了这话直气得脑袋一懵一懵的,眼前阵阵发黑,等缓过神来,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 意外来得总要比明天更快。 盛大的寿宴热闹声音犹在耳边,不过短短几日,谢家便出事了。 集团董事长谢居山在国外一场采矿权的公开招标中,被指控涉嫌商业贿赂,金额高达三亿美元,被收押于国。 于当晚病发身亡。 一夕之间,门庭冷落。 毕竟谢居安倒了,谢家也就快散了。 谢氏集团股价大跳水,跌到历史最低,由公司高管带头,股民纷纷抛售套现。 谢氏集团这个庞然大物,虽还未倒下,但已然摇摇欲坠。 殷家老宅 书房里,气质冷淡的男人坐在宽大的黑檀木书桌后,面前是打开的笔记本电脑。 “依我看,谢董事长八成是被小人算计了。”副总秦硕站在男人身侧,看着电脑界面上那张股价走势图,摸着下巴思量道。 殷荣宪往椅背上一靠,低头点起一支烟,抽了一口,慢慢说道:“爆炸性消息让股民恐慌,高管打头引散户纷纷抛售,三个跌停后50亿资金全部吃下。如果背后这个正主之前有谢氏的部分股票,就可以一跃成为大股东,而且还是在历史低位拿走,这都是常见的控盘手法。” “嗯,说得有道理。”秦硕边听边点头,回过神来后突然一拍大腿,奇道:“哎,不是我说……宪哥你怎么也不着急啊?明知道你那未来岳父是被人陷害的,你还淡定得跟什么似的……” 烟雾缭绕中,男人轻掸了掸烟灰,神情莫测:“能做的改变不了现有局面,不能做的还不到要做的时候。” 秦硕似懂非懂,随口附和道:“那倒是。这会儿股价跌得他妈都不认识了,低价划拉进口袋的背后那孙子早捞得盆满钵满,现在再查,一时半会儿也吐不出来了。” 无人知殷荣宪隐秘心思。 既然明媒正娶聘求你不愿意,那就自己走过来吧,阿致。 猎人早已经织好了网,只等猎物乖乖入怀。 第17章 金丝雀(十一) “谢董用集团的资产替人违规担保,金额高达31亿,这些担保全都没有经过股东大会决议,这不是暗地里抽集团的骨髓吗?” 谢家大门前,一身肃穆黑裙的少女靠在老式洋房别墅的门口,低头看着脚尖,淡淡问道:“违规担保?旁人借贷款项我爸爸承担风险,他怎么会做这样的蠢事?” 她慢慢抬头,侧目看着堵在门口的大大小小十几位股东,说道:“商业贿赂、违规担保,桩桩件件都点我谢家死穴,这点事都看不明白,真不知道各位怎么混到现在的。” 她话里的不客气,让众多人挂不住脸。 有人忍不住呛了一句:“谢董倒是处事高明,如今还不是沦落个长眠异乡……” 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小姑娘蛇信子一样阴郁的目光慑住了,一时之间竟不敢再妄言。 “谢家人还没死绝呢,落井下石……多多少少早了些。”那往日娇纵的小公主此刻全然褪去了天真烂漫的表色,容貌仍是灵美惑人,但仿佛从头到尾都笼罩着黑色,连轻笑都渗出剧毒的甜液。 “谢小姐还请节哀,我等就先不打扰了。”一个资历较老的股东率先开口退步,意在息事宁人。 谢家有国内目前最多的现金流,都是真金白银。至少有上百亿的现金,可能不是中国首富,但是要论现金流,恐怕没有谁家有她家多。 就算谢氏集团马上就要破产,谢家也不会因此退出顶级豪门之列。 “不送。”身材纤薄的少女轻飘飘转身进了大门,漫不经心的像是在说——滚吧。 保镖整齐有素地一一退进门内,老式洋房的大门在众人面前轰然合上。 门后,谢绫致突然一个脚下不稳重重跌倒在地,纤纤素手撑在地上垂着眸子半晌未动,良久才捂住脸呜咽出声。 陈卓去扶她,她紧紧埋头靠在贴身保镖的怀里,死死抓着他的衣服哽咽说道:“好疼,好疼啊……我好疼啊。” “哪里……哪里疼?摔伤了哪里?”陈卓手足无措,他抱着她腾不出手来,没办法查看伤在何处,急得额头都沁出汗来。 怀里的娇小姐却渐渐没了声音,陈卓低头去看,发现人已昏了过去。 ——————————————— 谢绫致再醒过来时,老太太正守在她身边,温暖的手轻轻抚摸她的脸。 “我要去带爸爸回来。”她开口第一句话,便如是说道。 但这绝非易事。 谢居安的罪名是受国司法部指控,眼下虽已身故,却也不是她到了那边就能带回来的。 为今之计,只有去找殷家。 殷家二叔是声誉斐然的外交官,一定能够为她指条明路。 “小姐……”陈卓推门进来,走近后站在床前,欲言又止:“一小时前,殷家发布辟谣,称殷谢两家虽有世交之名,但并无姻亲之实,希望外界不要再起传言,以免贻误各自嫁娶。” “想来是殷夫人不满奶奶寿宴上的闹剧。”谢绫致波澜不惊,甚至隐隐有点厌倦:“要如何便如何吧。如今地步,还有什么关系?”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本就是这世上的常理。 “殷家如此行事,不去触这个霉头也罢。”老太太仍是伤心于晚年丧子,却也不愿让人轻贱了自己的孙女。 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公主却弯唇一笑,清醒通透如迟暮:“享福享过头了,就是遭罪的开始了。如今正是我要遭罪的时候,迎头而上就是,何必去躲它?” 老太太轻叹一口气,点点头。 谢绫致化了个稍显气色的妆,提了礼物登门拜访殷二爷。 “这件事,就算你不来,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气质儒雅的男人坐在梨花木椅上,端起茶杯轻吹了吹,品了一口又慢慢放下。 “我会跟使领馆的人沟通,办好相关的手续,你不用再为此事劳神了。” 谢绫致点点头:“多谢殷二叔。” 殷明争却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先别急着谢我。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帮你,你要怎么报答我呢?” 原本眉眼清寂的小姑娘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甚至带翻了手边的茶盏,连茶带杯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怎么这么不小心?” 谢绫致手指微微蜷缩,精致的面容上神色阴沉,仿佛下一刻就会用尖锐指甲划伤谁的喉咙。 这就对了,有来有往,免了人情。 “是因为知道还有能回报二叔的地方而感到太过激动。”谢绫致慢慢弯下腰,伸手去捡碎裂的茶盏。 殷明争站起身,说道:“阿致,荣宪很喜欢你,只是不善言辞,希望你们今后能好好在一起。” 嘀嗒……嘀嗒…… 是血落在地上的声音。 殷明争往外走,在门口与人错身而过时,低声嘱托:“看看阿致的手。” 气质矜贵的男人眉心微动,脚下步履不由自主的加快了些。 谢绫致懒散靠坐在沙发上,单手托着下巴,任由男人半跪在地上给她包扎伤口,好似氤氲着一层薄雾的目光没有焦点,不知落在何处。 殷荣宪给她缠好白色绷带,收起急救箱,开口声音沉静:“我母亲是对顾琰华那天的作为有所芥蒂,意气用事发布了那篇,并非针对你。” 谢绫致并不回答,也毫无反应。男人站起身,淡声道:“既然如此,那就随了你的心意,取消婚约吧。” “不愿做妻子,当情人也好。” 谢绫致朱唇微动,轻若无声,一字一句:“滚出去。” 这姑娘傲气生在骨子里,也不看看是在谁家里,张口便要人滚出去。 “丽水别墅的地址你知道,选个时间,我让人帮你搬过去。”殷荣宪并不在意她的态度,气质冷淡一如从前。 “知道了。”谢绫致终于回过味来这是在别人家,也不管伤口疼不疼,站起身来便拎包走人。 殷荣宪明白她一定会记恨自己,但是母亲自作主张废了婚约,他若不逼她走这一步,日后只会真的落到个嫁娶两不相干的地步。 他不会容许这样的情况出现。 “我可是为你在阿致面前做了一回恶人。”殷明争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间里,拍了拍站在窗前的男人的肩。 “我请二叔喝酒。”年轻男人淡淡开口。 第18章 金丝雀(十二) 谢家大小姐亲自前往国,将谢家家主谢居安的遗体运送回国,两天后举行了葬礼。 “爸爸,对不起,没能和你相见最后一面。”谢绫致一身黑裙,胸口上别着朵白色绢花,长发披肩,眉眼冷寂。 她有未出口的话藏在心里——对不起,没能让你荣归故里。 无罪却蒙冤而死,无病却病发身亡。 这笔账,有朝一日,一定会向人讨还。 结束的时候,殷荣宪揽过她的肩往外走,低声哄劝道:“这几天你奔波得太过辛苦,回家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今后一切有我在。” 谢绫致温顺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一切有他?把自己的人生当赌注一样压在别人手里,这种行为本身就是愚蠢至极的。连自己都不一定百分百了解,又怎么敢交付给一个连一半都了解不到的人呢? 不过嘛,做人都是相互利用的吧?如果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眼里没有利用价值,想来这两个人根本不会有交际。 既然他需要她,如今她也需要他,那么两个人走到一起,倒也算无可厚非。 殷荣宪不知她所想,只在心里感到熨帖——终于能像这样与人亲密相拥,而不必再次次都看她背影。 —————————————— 老太太要守着谢家,哪里也不去。 谢绫致对此并不意外,人老了总是很念旧的,在别处奶奶恐怕还会生活不习惯。 她把贴身保镖陈卓放在了老太太身边,然后孤身搬进了丽水别墅。严格来说,倒也不算孤身,至少还有雪獒陪着她。 那房子地处南城最繁华的富人区,华灯满街,人声鼎沸。 最开始的夜里她辗转难眠,常常半梦半醒间猛然睁眼。殷荣宪浅眠得像是根本没睡,一点动静便会起身来查看,把他的小姑娘搂进怀里,安抚地亲着她的额头,问:“又做噩梦了吗?” 谢绫致觉得自己好像溺在了一个梦里。父亲的突然死亡好像打开了什么闸门,她在耿耿于怀的同时总是在做一个奇怪的梦。 每每深夜梦回,都能看见那个将魔种养大却惨死天兵手中的人间女子。 梦里她是个天诛地灭的魔头,初化形后机缘巧合被一个凡间妇人捡回家里,将她悉心抚育成人,却惨死在来诛灭她的天兵手里。 那妇人手无寸铁,又不惧天威,护她在怀里,至死未松手。 她常常做这样奇怪的梦。 醒来后泪湿枕巾,心里酸涩难言。 谢绫致抓着男人的睡衣,哭着仰头对他说道:“是爸爸……爸爸没有安息,他在等我给他报仇。” 殷荣宪没有说话,他是知道那些人背后的小动作的。谢家那个私生子的母亲联合谢氏股东在集团里做手脚,他是知道的。但他没料到他们会敢害谢董事长。 阿致如果知道,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男人温柔轻拍着小姑娘的背,低声哄道:“好,我们报仇。不哭……阿致不哭了。” 白天的谢小姐不同于夜晚,又是另外一副模样,骄矜傲气不败,嚣张本性未改。 她坐在梳妆镜前挑选口红,抬眼看见镜子里把衬衫穿得一丝不苟的男人,想了想,突然说道:“我不希望我们的关系有外人知道,你明白吗?” 殷荣宪系衬衣扣子的动作一顿。这个外人用的他很高兴,但是,这句话他不爱听。 他沉声反问:“我们是什么关系?你还真的打算做一辈子地下情人?” 谢绫致淡淡看他一眼,等价交换的语气让人恨得牙痒:“因为我希望这样,所以要按我的意思来。如果你想什么都按你的意思来,那你就要为我做事。” 哪怕没了父亲做靠山,骄纵本性却丝毫未改变,把尊贵无匹的殷大老板当跟班使,毫不客气,令人咋舌。 “阿致,我说过,会为你报仇。”殷荣宪走到她身后,从后面搂住她的肩膀,弯下腰去,亲昵地脸贴着她的脸,看着镜子里她漂亮的黑眸问道:“即便你不这样做,我也会帮你。但你为什么一定要惹我生气呢?” “你生气了吗?”谢绫致显得有些讶异,弯唇笑道:“我还以为殷家的规矩就是这样呢,有来有往,不是吗?” 她果然在为之前的事记恨他。殷荣宪慢慢直起腰,静了半晌,最后打算同她把话说开:“阿致,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要一起度过。即便你认为这是各取所需的合作,也只会是无限期的永久合作。” “那么,合作愉快。”谢绫致漫不经心点了点头,一举一动直气得人血液逆流。 殷荣宪再度弯下了腰,手放在她后脑,按着人深吻下去。说不通,不说便是。 谢绫致睁眼看着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她心里想的却是——父亲的死,是人为谋杀。 杀手在远处使用冰弹狙击,目标中弹后倒地死亡,身体的余温把冰制的子弹融化,将仅有的证据销毁。 一般来说,子弹的弹头可以保留许多凶手的信息,例如枪的型号、购买渠道。但是冰弹什么都不会留下,连伤口都难以察觉。 如果不是她让人做了尸检鉴定,真相也许永远无人知晓。 她需要利用一切她所能利用的,把谋害背叛谢家的人通通打进地狱。 如果跌在了谷底,而没有绳索能将她拉上去,那么踩着强者的肩膀攀到上面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19章 金丝雀(十三) 谢绫致心里藏着最深刻的恨意,却能够若无其事参加各种上流聚会,就好像父亲的逝世、谢家的颓败,都没有给她造成半点影响。 看在外界眼里,只觉得女儿果然顶不起门楣,遇事不能扛,散了也就散了。 明珠大厦里有一场高级宴会正在举行,大厦门口停了一排的奔驰宝马奥迪保时捷和宾利。在男人们挽着的女人身上,香奈儿、lv、普拉达随意可见。宴会内部的场景之华丽奢靡,更非普通人所能想象。 而像这种宴会,不过是权贵们随意找个由头,便举办来方便各大豪门互相交流的。 在此前的殷家中,谢绫致相当于被退了婚,然而这个破产千金,哪怕到了今时今日,依然是视线的焦点。 谢小姐一改往日风格,打扮得十分低调——当然只是在外行人眼里。一头墨色的波浪长发,搭配吊带的黑色暗花雪纺长裙,美得自然而高级。暗红色的口红给这身风情性感的装扮,也增添了一丝难言的妩媚。 这小姑娘浑身上下散发着性感而不轻浮,撩人而不露骨的魅力,这份魅力恰到好处,少一分则呆,多一分则妖。 失势的千金小姐,又如此多情美丽,谁会忍得住不妄动他念呢? 于是许多人打着慰问的幌子在她身边徘徊,想让她的目光能停留在自己身上。 谢绫致耐着性子与他们逢场作戏,说是逢场作戏,其实还是对人爱搭不理,只是没有再与从前一样转身走人罢了。 过了很久,终于,她看见了她今日的猎物。 谢绫致晃着红酒杯,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眸光清亮地看着那个左右逢源的小财主家的女人。 这么多年,因为攀上谢家,而使本家一步步崛起。言之凿凿指责着让她衣食无忧十余年的谢居安薄情,转头就让同床共枕过的那个男人死无葬身之地。 好毒的心肠,好大的胃口啊。 谢绫致微微一笑,放下手里的酒杯,推开旁边搭讪的男人,穿过人群直直走向那春风得意的贱人。 却在半途中,猝不及防被人推挤倒在地上。 谢绫致跪坐在地上,柔软的手掌正好按在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摔落的酒杯碎片上面,满目鲜血淋漓。 “呀,你受伤啦?严不严重啊?”头顶传来哪里小姐夸张做作的声音,“对不起啊,你突然这样撞过来,我的酒杯也没拿好……” 朱夏话还没说完,就见那身穿黑色暗花雪纺裙的少女盈盈起身,她忍不住退后了小半步。 她敢做是因为谢家就要倒了,可谢绫致向来是个嚣张跋扈的,从前南城那些千金小姐们没有敢惹她的。 但从前是从前,如今谢家马上破败了,连殷家都公开撇清了关系,即便还是有人围着谢绫致转,也只是想把她玩弄于鼓掌之中,不足为惧。 片刻之后,见谢绫致只是垂眸看着受伤的那只手,朱夏暗暗松了一口气。果然,没了家族靠山再利的爪子也张不开了。 蒋恪本来站在二楼,打眼一看见谢绫致受伤就开始往下跑,边跑边看,见此情形简直怒发冲冠,他和灵芝交好那么多年,何曾见过她忍气吞声的模样,男人心里酸涩难言,又心疼又想揍人。 他妈的,敢欺负灵芝,管她是不是女人,上去就给她一脚踹飞! 他刚拨开人群跑到前面去,伴随着重重的清脆耳光声,一声惊恐的尖叫几乎穿透人的耳膜。 朱夏拿下捂着脸的手,哆哆嗦嗦去看自己一手的鲜血,她的脸……她的脸……是不是毁容了? “我会给你介绍一家非常好的整形医院,到时候报我的名字,费用开销都记在我账上就可以。”谢绫致踩着高跟鞋优雅地往前走,边走边眼都不眨往下拔嵌进手掌的玻璃碎片。 走到离褚兰两步之遥的地方后,她停住脚步,往后一回头,满脸的天真烂漫,疑惑不解道:“你怎么学不聪明呢?你的金主尚要对我客气三分,主人还没发话,狗倒先咬上了……真傻。” 谢绫致转回头来,掌中鲜血顺着指尖往下滴,她却毫无所觉一般,笑盈盈问面前的女人:“您说对吧?继母?” 掌心里还嵌着酒杯碎片,却扇出那样重的一耳光,打得人当场破相——褚兰已经被那一幕慑住了,回过神来却又听见她一声“继母”,登时几乎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她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被人堵回去。 谢绫致的演技缺一座小金人,她漂亮的眼睛红通通,说话的时候几度哽咽:“继母,你看到没有呀?爸爸扔下我走了,谢家没有男人,他们就以为我好欺负……但我知道,我们还有褚凌,不管谁诟病他私生子的身份,他都是爸爸的儿子。” 举众哗然。不知道这等秘闻的,都在猜想谢家小姐怎么把这事拿到了明面上?有所耳闻的,都在思量这混世魔王是想拿那私生子做什么文章? “继母,爸爸不在了,谢氏集团以后就是褚凌的了。就算褚凌还小,也可以由他的表哥、您的侄儿褚睢阳褚大少爷来掌控大局啊……总之,请您不要推辞地接受吧。” 众人渐入佳境,慢慢开始觉出味儿来了。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褚兰嘴唇微微颤抖,余光瞧见四面八方探寻的目光,手心忍不住出了一层冷汗。 谢绫致不肯放过她,软声继续说道:“我在说,爸爸不在了,谢家就是你们的了啊。” 所有人都听得见她的声音那么轻轻软软,但只有褚兰看得见她的眼神是那样冰冷阴寒:“虽然爸爸生前说要把集团交给我,但我没有那个能力的,就让褚凌来成为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吧。让他来做谢家的顶梁柱。” 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 这小姑娘不按常理出牌,却杀人不见刀沾血。 情妇为夺家产谋人性命,姑侄联手操盘掌控集团,桩桩件件,出出大戏,跃然眼前。 “你是要等着让血流干吗?!”一声怒气冲冲的呵斥响起,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顾琰华突然出现。 年轻男人额头上青筋乱跳,托起她手的动作却小心谨慎,看了两眼红着眼睛抬起头,问她:“疼不疼啊?” 谢绫致想骂他废话,一开口却成了:“疼。” 小公主一撇嘴,眼泪要掉不掉的,顾琰华哪受得了这个,当即打横抱起人往外走,小声哄道:“宝贝不疼,我们马上去看医生。” 谢绫致像只凶猛的毒蛇一样咬伤了人,在分了手的顾琰华怀里却瞬间精疲力尽。 华庭公馆里 “失血过多,晕了。”紧急赶过来的家庭医生快速给人包扎完,麻利地挂好输液瓶,说道。 顾琰华双手捂着脸,没说话。他心里多难受啊,这小混蛋就没遭过这么大罪,刚没了父亲,又让人欺负成这样……关键自己还没能陪在她身边。 他心里难受得跟什么似的。 “网上视频都传疯了,这姑娘是真狠。”家庭医生把祛疤痕的膏放在桌子上,叮嘱他:“记得给人按时涂药,要不留了疤这么漂亮的手怪可惜的。” 漂亮的手?一只手都能让你看出漂亮来,心思挺多啊大哥。顾琰华心里瞬间来气,赶苍蝇一样:“这里没你的事了,快走快走!” 第20章 金丝雀(十四) “小姐回来了吗?” 殷荣宪在公司参加完一个线上的跨国会议,提前下班回到家,一进门就问谢绫致的动向。 虽然这几天她总是不着家,但他也并不想过多干涉,以免她再生出逆反心理。 “哎呀……先生您没看新闻吗?谢小姐受伤了呀,这会儿应该在哪个医院里吧。”阿姨拿着手机搜出新闻来给他看,说道:“您的电话打不通,家里给秦副总去的电话,他说已经去找谢小姐了。” 殷荣宪凝眉看了会儿页面上的新闻,太阳穴处忍不住跳了两跳,转过身步履匆匆往外走。 谢小姐打人的视频不知是被谁拍下传到了网上,舆论发酵得很快,总体上呈两边倒的态势。 一派指责她故意伤害,为所欲为。 一派赞同她正当反击,干得漂亮。 还有一部分网友醉在了谢小姐的盛世美颜里,被迷得晕头转向是非不辨只顾专心舔屏。 这么个漂漂亮亮的小仙女,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忍心推她?星星眼jpg 啊啊啊那个回头,真是美到极致了,我一个女的都控制不住。 三观跟着五官走,想反驳这个挨打的了,美人手都受伤了为什么还要惹她生气? 一股伪白莲的气息,老子爱死了 …… 顾琰华捂着脸难过了一阵子,后来发现一转头就能看见自己好些天都没能见着的小祖宗,又捧着脸开始盯着人咧着嘴角笑起来。 “芝芝。”他轻声叫道,像是怕会把人惊醒。“芝芝……芝芝……”他一声叠一声,又像是生怕人不醒。 “要快点醒过来啊,然后我们就和好吧。”他顿了顿,继续小声说道:“只要你愿意跟我和好,我保证从今往后再也不跟你吵架了……也不再跟你犯浑了。” 其实他很少很少、几乎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在她面前发疯过。 在那之前,他吵过最狠的架,放的最狠的话也只是——你等着!早晚我要天天让你孩子给我端茶倒水! 殷荣宪送她回来那天,他实在是气疯了。谢小姐高高在上,他乐意捧一辈子。她连姓殷的都看不上眼,却愿意让自己捧着,这是他独一份的殊荣。 顾琰华靠过去轻轻亲了一下少女白皙的侧脸,起身的一瞬间,听见公馆大门被人轰然推开的声音。 不多时,男人踩着手工皮鞋走了进来,站在房间门口看了床上昏睡的小姑娘一眼,然后径直走到沙发旁坐下。 “谁让你进来的?!”顾琰华从他旁若无人闯进来时怒气就开始上涌,此刻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身,压低了声音怒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还有什么要同阿致说的话吗?如果有的话,那就趁这个机会一次说完吧。”殷荣宪双腿交叠坐在沙发上,打量了一下看起来奢华梦幻却又十分温暖的房间布景,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等你。” 顾琰华简直都要让他给气笑了,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做,咬牙切齿地问道:“殷老板是不是未免看得起自己?我和我的人说话,会需要你等?你他妈等得着吗?” “如果是这个理由,你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殷荣宪波澜不惊地反问。 顾琰华寸步不让,冷笑道:“这应该与你无关吧,如果是出于未婚夫的立场,你们不是也已经取消婚约了吗?” “阿致。”殷荣宪的目光却越过他落在他身后的少女身上,声音温柔道:“你醒了。” 顾琰华立刻转过身,果然见原本昏睡的小姑娘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惊喜地上前,有些紧张地问道:“宝贝,感觉好点了没?现在还疼不疼啊?” 谢绫致没有理会他,反倒看向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弯唇轻笑:“呐,可不要辜负了我受伤的手啊。” 殷荣宪原本神色平静,看见她的笑容后,眼里却酝酿起压抑的风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不要命了吗?” 谢绫致敛眸,不悦道:“我不喜欢说废话,同样也不喜欢听。那贱人很快就会千夫所指,我要你送她一程。” 殷荣宪静默良久后,最终沉声应道:“我知道了。” “芝芝……”顾琰华的目光在她和殷荣宪之间逡巡了几个来回,显得有些茫然,短短几日而已,他的小混蛋为什么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你怎么了?有什么是我不知道……你要他帮你做什么?” “你能知道什么?”谢绫致淡淡看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道。 “回去吧。”殷荣宪起身朝床边走过去,弯腰打算抱她进怀里。 到这时候,顾琰华一下急了眼,用力一把推开马上就要碰到她的男人,眼睛发红地问她:“你跟他在一起?不是都已经取消婚约了吗,你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 “因为我喜欢。”谢绫致一句话堵上他的嘴,然后对殷荣宪催促道:“愣着干什么呀?快一点!” 顾琰华不信,问她:“你在气我?你用他来气我啊?” 谢绫致不耐烦了,冷声道:“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顾琰华突然怔住,原来兜兜转转,他还是一条不招自来挥之不去的狗。 劳斯莱斯车内,殷荣宪揽着人在怀里,看着缠在小姑娘手上渗出一点殷红的纱布,心疼得像是在滴血,他的唇贴在她额角,低声恳求道:“阿致,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全都告诉我,然后就由我来做,好不好?” 容貌精致美丽的少女朱唇开合,野心和恨意全都写在眼睛里,“我要你联合所有人,打压谢氏集团。” 她一直在考虑,不愿轻易动爸爸的心血,但她太不痛快了。她不痛快,就要别人更痛不欲生。 她要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褚家人设计我父亲,在低价时买入大头股份,想借此机会掌控谢氏……那我就要这低下去的股价永远涨不起来,直到全部烂在他手里。” 可这样做,无疑会让殷老板遭人唾骂。有着世交的情分,却将人置之死地,这个薄情寡恩的骂名他是背定了。 而谢绫致根本没有想过这一点,这个小姑娘,比她自己想象的更狠。 这样自私,这样狠毒,可他还是放不开的喜欢。殷荣宪想。 不是所有的人都善于表达自己,有的人沉默也是爱意。这种人看起来很冷淡,可是爱意都藏在冷淡里。 谢绫致的骄纵跋扈,有殷荣宪愿意宠,可他的不善言辞,她从来都不懂。 第21章 金丝雀(十五) 因为手受伤的缘故,谢绫致难得老实下来,在丽水别墅里安静待了几天。 “关于褚兰,已经和各大新闻报社打过招呼了,相信很快就会见到成效。”殷荣宪仔细地为小姑娘涂着祛痕的药膏,一边向她汇报事情的进展。 “辛苦了,殷老板。”谢绫致懒散地窝在柔软的沙发里,一只手伸给男人涂药,另一只手扶着放在膝盖上的平板浏览网页,闻言把目光从面前的平板上移开,凑过去轻轻亲了男人下巴一下。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殷荣宪面上勾唇轻笑,眼里却渗出一点微弱的冷意。他感觉得出,她对自己始终有一种淡淡的无所谓的态度,只在有所求时才会稍稍示好。 即便是有所求,示不示好也要看她的心情。 想来自己于她而言,不过是个工具人。她就这样吝啬。哪怕给他一点点爱,他都会觉得满足,但她吝啬得一点都不肯给他。 她之所以乖乖留在这里,是因为自己对她还有用。 可她迟早会不再需要他。他从前以为自己能将人捧在手心里,一合掌便可以牢牢掌控。但现在他明白了,他了解的她,只是他以为的她。 可他好不容易才抓住她,这次绝不会再把人放走了。 殷荣宪给人涂完药后,又伸手将人滑到脚边的小毯子给拉起来,手指不经意间碰到小姑娘纤细柔软又骨感精致的脚腕,他忍不住心里一热。 男人伸出手,握住了那截雪白的脚腕,拇指在上面轻轻摩挲。 谢绫致觉得有点痒,一抬眸,倏然撞进了男人暗欲深沉的眼睛里。 男人在她看过去的时候微微垂眸,像是回避,下一刻却伸手将人揽进了怀里,微热的掌心放在她腰间,亲昵地轻轻揉捏着她腰间的软肉,嗓音略显低哑地问道:“最近几天是不是胖了点?嗯?” 谢绫致感知到危险的信号,却被人箍在怀里动弹不得,她不愿大声惊动了佣人,只能小声警告道:“殷荣宪!” “没事,不会有人过来的。”男人说着,倾身靠了过去。 “我手都受伤了,你是禽兽啊……”谢绫致往后躲,没躲掉,一瞬间呼吸间都是男人清爽干净的剃须水味道。 殷荣宪所有的亲吻经验,都是从他的小姑娘身上实践得来的,次数虽然不多,但却堪称纯熟。也许这是雄性都有的本能。 小姑娘虽然最开始不太乐意,却没有再像以往一样流露出厌恶,他将人按在身下,几乎难以收场。 谢绫致能清楚地感知到他的身体|反应,但她的力气并不足以与他匹敌,只好软声告饶:“荣宪哥哥。” 殷荣宪一下僵住,少女柔软的手臂缠了上来,挂在他的颈间,他听见她软声控诉道:“你是狗吗?弄疼我了知不知道?” “我的错……是我不知轻重了。”殷荣宪冷静下来,才发觉自己绷了一身的汗,他帮人理好衣服,又盖好小毯子,亲了亲小姑娘的额头,说道:“今天晚上带你出去玩,就当是赔罪,好不好?” 谢绫致轻哼一声,不置可否。听到男人上楼的声音,她才微微抬眸,似笑非笑。箭在弦上,弓又拉回去,这种滋味应该不会太好受吧? 她还是讨厌殷荣宪,只是已经学会隐藏。 —————————————— 一位看起来就很贵气的女孩子从一家奢侈品牌店里出来,身后很多导购跟着出来送她,她的手上提着几个大大小小的袋子。 “下次再见啦。”少女在店门口停下来,和人礼貌道别。 她头戴一顶酒红蕾丝边系蝴蝶结小礼帽,身上层层的飘逸裙摆添了几分仙气,镂空手套上的花朵刺绣极具东方风韵,小巧耳垂上的钻石流苏耳环,更显奢华高贵,整个人精致又优雅。 “谢小姐慢走。”导购员目送她转身离开,眼里还留有未褪尽的惊艳之色。 “开心吗?”蒋恪抬起胳膊一把揽住少女纤薄的双肩,顺手接过她手里的购物袋,俊朗眉眼绽开大大的笑意。 “走开,沉死了。”谢绫致语气不耐地拨开他的手臂,唇角的弧度却微微上扬。 她是同殷荣宪一起出来的,但是逛街却找了蒋恪陪同。 她的计划不能出任何纰漏。既然要殷荣宪对付谢氏,就不能让人知道他们走得太近。那些人敢让它翻下去,她就能让它再也站不起来,最好就此破产,还能顺便清洗一下内部人员。 东山再起的机会多的是,但是眼下,就让大家一起共沉沦吧。 “灵芝,我能不能问问……”蒋恪挠了挠他的一头金色卷毛,支支吾吾地开口问道:“你……你和殷老板是什么情况啊?你怎么住丽水别墅里啊?” “他逼我的。”谢绫致轻笑着看了他一眼,半真半假地说道。蒋恪却信以为真,当即暴躁地口吐芬芳起来:“艹,我日他大爷的,姓殷的怎么这么不是个东西?他还是不是个男人了,趁人之危这鸟事儿也能干得出来?这个乌龟王八蛋……” 他骂了个特别爽,谢绫致听了个十分过瘾。然后下一秒手机就响了,两个人看着来电显示,面面相觑,齐齐沉默了片刻。 谢绫致在接起来之前,语重心长地对一旁望天的男闺蜜说道:“所以说,不能背后说人坏话,真的容易招上身。” 电话接通后,男人那边的背景音略显嘈杂,在电话里温柔叮嘱她道:“我在水云间这边,二楼南边左数第三个房间,别到处乱跑,逛完了就过来。” “嗯。”谢绫致回他一个单音节,听不出情绪。 蒋恪却看得见她眼里的不耐烦,等她挂断后,问道:“怎么了?他惹你不高兴了吗?” 谢绫致轻嗤一声:“是啊,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第22章 金丝雀(十六) 殷老板挂了电话,包厢里的几个年轻男人仗着喝了几口酒,都放肆调侃起来。 “这跟小嫂子说话就是不一样啊……宪哥。”江洋低头点了支烟,吸了一口后笑道:“听听……温柔得都快掐出水儿来了。” 郑逸白接茬笑道:“何止啊,那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养了个女儿呢。” 姜烽屈指弹了弹烟灰,含讥带讽地嗤笑了一声:“我说什么来着,只有谢小公主收服别人的份,任何人到了她面前都得服服帖帖的,怎么着?这话没说错吧?看咱们宪哥不也没能例外么……” 殷荣宪靠在椅背上神色不变,周身温度却明显冷了三分。 眼见着兄弟就要玩脱,秦硕赶紧打圆场道:“你个万年单身汉懂什么?宪哥好容易抱得美人归了,那还不得可劲哄着宠着?” 姜烽冷哼一声,不甘不愿借坡下驴道:“那是得好好哄着。”省得到时候糊里糊涂就让人给甩了都不知道怎么甩的。 殷荣宪冷淡俊美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语气平和却不容人忽略:“既然叫我一声宪哥,那就给我这三分薄面,就算对我家那位有什么意见,也别放到明面上来讲。” 否则只会弄得大家都不好看。 言外之意,不必讲明。 姜烽吐了个烟圈,垂着眼睛沉默不语。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冷凝。 “我说,人怎么还没过来啊?”郑逸白率先打破僵局问道,“要不要再打个电话问问?” 殷荣宪按亮手机屏幕,低头看了一眼屏幕上慢慢移动的那个小红点,唇角微勾:“不用,马上到了。” 话音刚落,包厢的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女孩子轻软悦耳的声音响起:“晚上好啊,各位。” 秦硕坐在男人旁边,正好瞥见了那个定位页面,此时不由得隐晦地看了一眼自己老板,动了动唇像是欲言又止。 “谢小姐,气色不错嘛。”江洋笑了笑,开口寒暄道。 “托令弟的福。”谢绫致也回以恭维道,她有几次也去过江二少工作的医院就诊。“见到二少爷,请代我问好。” 到底是世家的千金,虽有个刁蛮跋扈的名声,但该有的礼数还是周全的。 “坐吧。”殷荣宪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小姑娘过来。等人坐下,又把菜单拿给她,“想吃什么,自己点。” 谢绫致从进门开始就察觉到一道不善的视线,她不经意扫了一眼,懒懒收回目光,没把人放在心上。 等她坐下来,接过菜单,自己随意点了几样后,又问了殷荣宪和其余三人的口味,最后才把目光落到姜烽身上。 这人向来和她不太对付。 从前每每见着她,他眼里写的都是“不识抬举”四个大字。好像殷荣宪愿意纡尊降贵同她在一起,她却没有感恩戴德地欣然接受,简直就是罪该万死一样。 谢绫致把菜单放到水晶转盘上,纤指搭在边缘轻轻拨动转盘,弯唇浅笑道:“姜少口味比较刁吧?想来应该不太好选,还是你自己来吧。” “何以见得?”姜烽知道她是故意这样说,但他就是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到底什么药。 “你一个二十五岁恋爱没谈过一次的大龄单身男青年,不是口味刁钻,难道还会是身体缺陷?”谢绫致弯唇,言笑晏晏,捅刀不眨眼。 姜烽听完,脸都黑了。 心道老子要不是在部队里蹉跎到二十三岁,早他妈孩子都满地跑了。 “阿致,怎么说话的?”殷荣宪轻斥道:“知道你牙尖嘴利,就不要在这里调皮了。”语气里却并无多少责备之意,反倒满怀纵容与宠溺。 “好呀,听宪哥的。”谢绫致点点头,一派乖巧模样,给自己倒了杯酒,举杯遥敬姜烽,“姜少,我这个人心直口快惯了,多有冒犯,这杯就当我给你赔罪了。” 话毕,一饮而尽。 郑逸白捧场道:“敞亮,痛快!小嫂子巾帼不让须眉啊。来,我也敬你一杯。” 谢绫致来者不拒,满杯又饮。 殷荣宪的神色却不太好看,酒量明明极其不好,偏偏还喜欢张罗。这小姑娘,就从没有让他省心过。 菜上全后,众人开始动筷。 谢绫致同他们在一起没什么胃口,只想吃完赶紧走,于是直接点题,说道:“宪哥拜托各位的事,要劳你们多有费心了。” “把谢氏搞垮了,小嫂子舍得?”江洋半是认真半是试探地问了句。 他们几个都是被殷家联合打压谢氏的,多少得心里有点数,不然万一到时候里外不是人,值不值的倒也罢了,再伤了与宪哥的交情,那不是得不偿失么。 “敬请放开了去干。”谢小姐精致眉眼暗藏锋利,好似骨子里流淌的便是冷血与疯狂:“逼它到山穷水尽,亦无不可。” 除殷老板依旧平静如常外,剩下几人彼此眼神交流一瞬,皆有惊异。 下这样的死手,我杀我自己,可还行? 这场聚餐进行得差不多的时候,谢绫致去上洗手间,出来遇上了在旁边的男士洗手间门口等她的姜烽。 谢绫致目不斜视,径直往回走。 “谢小姐。”姜烽从身后叫住她,两步跟上来,问她:“听说过菟丝花吗?” 谢绫致毕竟用得着他,尽管心里厌烦,还是挤出一丝耐心给他,微微弯唇,标准假笑:“洗耳恭听。” “菟丝花是需要攀附寄生才能生存的植物,它们不仅从寄主身上汲取营养物质,甚至还会让寄主因为被绞杀而枯萎。”姜烽狠狠吸了一口烟,抬眼轻瞥那亭亭玉立漂亮得晃眼的小姑娘一眼,低声问道:“谢小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太明白。”谢绫致懂装不懂,眼皮都懒得抬地命令道:“说人话吧。” 她曾经讨厌殷荣宪到骨子里,拒他如洪水猛兽,所有人都知道。 现在谢家遭难了,想起来还有殷荣宪,明眼人都知道的利用,利用完了说不准还会一脚踹开,天底下哪来的道理要由她这样肆意妄为? “扪心自问,你凭什么?”姜烽神情阴沉,语气冷酷:“好的时候从来不肯回头看看,如今境地却来拖人下水了,到了现在,你不仅是累赘,还成了个祸水。” “宪哥向来对你不薄,不爱也就罢了,何苦再来祸害他呢?” 第23章 金丝雀(十七) “祸水还是累赘,跟你有关系?用得着你在这里义愤填膺?”谢小姐轻描淡写,四两拨千斤,让人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姜烽点了点头,太过愤怒反而平静下来:“和我有没有关系,往后你就会知道了。” 他说完大步向前走,像一阵裹挟着刀片的风,走到一半又停下来,没再回头,满怀嘲讽道:“谢小姐,你不光是祸害别人,你还轻贱自己玩儿呢。三媒六聘时你眼神都不给一个,这会儿婚约作废了自己跑来当小情儿来了。你厉害。” “人家把你当块宝,你把自己作成个玩物。你是真厉害。”男人话里的轻蔑不加掩饰,像大漫金山的水一样,几乎都要溢出来。 “你说的这些,我今天都可以当做没听到。” “但是姜烽。”谢绫致轻轻柔柔叫他的名字,神色却是与语气完全不相符的冰冷阴鸷,“你可要记住今天说的这些话,千万不要忘了。” 玩物?玩物丧志听说过吗? 我会成为他的意志,我的意志会成为他的意志。我的意志就是,要你悔不当初,自食苦果。 姜烽没再说话,一言不发继续往回走。 谢绫致在他后面回到包厢,神色自若,完全看不出刚刚发生过什么。 殷荣宪给她加菜时碰到了一下她的手,发现她手背上的肌肤冰凉,他拉过手来握在掌心里,问:“很冷吗?” “是啊,很冷。”谢绫致饮尽杯中酒,精致的脸上一瞬间表情褪尽:“你们几位接着聊吧,我要先回去了。” “我陪你一起回去。”殷荣宪从座位上起身,拿起椅背上搭着的大衣披在她肩上,将人揽进怀里,对坐着的几人说道:“阿致好像身体不太舒服,今天就先到这里,改天再单独请你们喝酒。” “不舒服的话就赶快回去吧,身体要紧。”秦硕起身送他们两个:“宪哥你们慢走啊。” 郑逸白扬声道:“小嫂子,有机会再出来玩啊。” “下次再见。”江洋温和地笑着,冲谢绫致挥手告别。 包厢门关上后,江洋神情骤变,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冷着脸开口骂道:“姜烽,你是不是嘴贱!” 姜烽抿着唇一声不吭,面部线条冷硬而锋锐。 郑逸白见势不妙,连忙插科打诨地出声调和道:“洋洋哥,消消气嘛……他这人就这样,天生谁都看不惯,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 “看不惯也给我忍着!”江洋不悦训斥道,“朋友妻不可欺,这点道理也要我教你?” 姜烽这时候跟哑巴了一样,一个字也不反驳。 江洋是他表哥,打小在孩子堆儿里就颇具威望,训他家常便饭一样,从来不打商量。 “谢小姐不是会告黑状的人。”秦硕沉吟半晌,说道:“她只会不知不觉阴死你。所以放心吧,不管你说了什么,宪哥都不会知道的。” ——————————————— 也许在别人看来,谢小姐似乎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但其实她十分清醒,她非常清楚自己要什么,也拿得起放得下。 她可以为达目的,将清纯又美艳的外表,纤细曼妙的身材,甜美动人的笑容,统统变成她的趁手利器,但她永远不会放弃对自我的掌控权。 她从没有一刻全心信任过别人,爱恨痴嗔,都是故作姿态。 她需要殷荣宪,所以有耐心与他虚以委蛇,会像一个真正的恋人那样依赖他,会对他撒娇,伸手要他抱……但这一切只是假象。 而这样的假象总会有不慎暴露的时候,比方说醉酒后,小姑娘便会本性毕现。 回到家,殷荣宪把人放在床上,想给小姑娘换上睡衣,好让她躺得舒服一点。 但他的手刚一放到她的裙带上,小姑娘就开始嚷嚷着头疼,不让自己动。 在车上的时候,殷荣宪就发现她面色酡红,应该是酒精已经上脸了。 他当她是酒醉才闹,所以哄着说要给她揉揉,谢绫致却一下子打开了他的手,声音娇纵而不耐烦:“滚开,说了别碰我!顾琰华你是听不懂吗!” 即便没有爱,但已经习惯成自然。顾琰华经常会在她半梦半醒的时候闹她,次数太多,已经牢牢吸附在记忆深处了。 殷荣宪坐在床边,眸底情绪云翻浪涌,他看着少女微醺的面容,像是沉思了一会儿,再度去脱她的软纱长裙,动作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强硬。 谢绫致还是不配合,抬起手来推挡他,却被男人一把抓住纤细手腕。 “我的耐心不多了,阿致。”男人声音低沉,爱恨交织:“我愿意等你,但你不肯给我这个机会。恭喜你,阿致,你成功了。” “我不会再等下去了,也不会再心疼你。”男人终于还是给她换下衣服来,却没有再为她穿上睡衣,而是以身作被,覆了上去,他按着她的手亲吻她,带着从不外露的狠意:“我心疼你,你不知道领情,只会反过来让我的心疼。阿致,你在我这里被宠得太娇气了……娇气到连我的脾气都不曾见识过一分,你从来没有吃过一点苦头……” 这个夜晚,男人终于让谢绫致吃尽了苦头。她的哭闹挣扎,他都视若无睹。少女被迫溺在欲|海里浮浮沉沉,唯一的救命稻草也是始作俑者。她呜呜咽咽出声,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而男人不曾停下凶悍动作,像一头饿到眼睛发红的狼。 第24章 金丝雀(十八) 早间的第一缕晨光打进房间的大床上时,谢绫致在男人牢笼一样的怀抱里慢慢醒来,一整夜不愉快至极的记忆争先恐后涌入脑海,令人头疼欲裂。 而搂着她的男人却好像全都遗忘了一样,在耳边温柔地哄劝:“阿致,嫁给我好不好?” “继续睡吧,梦里什么都有。”谢绫致抬手搭在眼睛上——这是她惯有的小动作,她没有一口回绝,可这平静的回答里却满是嘲弄。 “为什么?”男人像是没脾气,轻声追问她。 谢绫致无尽的厌恨瞬间涌上心头,挣开他猛地坐起来身,不顾头晕目眩,厉声道:“因为我觉得你不正常,我觉得你脑子有问题,行吗?” “这不是什么阻碍。”男人睡衣领口微敞,露出里面线条利落的锁骨,姿态优雅而清贵,手轻搭上她的肩,语气依旧温柔,却仿佛暗含冰冷威胁:“我们有的是办法解决它,就像解决谢家的麻烦一样,对不对……阿致?” 谢绫致目光在男人脸上打量,扫过他温柔多情的眉眼,望进他古井无波的眼底,像是第一次认识面前这个男人,恍然间她终于明白,一切都不过是温柔假象。 一如昨夜。 温柔只是手段,掌控才是目的。 “……你在威胁我?”谢绫致还是不可置信,问完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自顾自点了点头,说道:“不对,你已经威胁过我一次了——是由你二叔代劳的。” 殷荣宪手指温柔抚摸她的长发,眉眼和煦,话语却冷硬:“机会我已经给了你无数次了,阿致,既然你不知道珍惜,就理应得到一点教训。” 谢绫致怒不可遏,如果这怒气化为实质表现出来,她大概已经被气到浑身发抖,但她一分也不肯展露人前,尤其是殷荣宪面前。 她只是静静说了一句:“其实一开始我是想嫁给你的。” 再也没有多说半句。 却让男人敛眉垂目,动作僵住。 她说什么?她说,一开始是想嫁给他的……一开始是在什么时候?为什么一开始是想要的,后来却又唯恐避之不及呢? 他曾忽略、或是错过了什么吗? 殷荣宪无从得知,谢绫致也绝不会告诉他,她摆明了就是要他不痛快。 谢小姐本身是一个很矜傲很强势的人,殷老板愿意包容她的时候,他们在一起不说其乐融融,至少能够相安无事,可一旦殷老板同样强势起来,他们之间只能剑拔弩张、水火不容。 日积月累,隔阂只会越来越深,成为一道永远难以跨越的鸿沟。 ——————————————— 谢小姐生平最恨有人背叛和威胁,而殷荣宪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做,无疑已经极大地触怒了她。 所以当顾琰华打电话来说可以帮她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去确定他话里的真实性有几分,便答应了和他见面。 她太想要摆脱殷荣宪了。 “芝芝,原来你家的事有那么多的隐情,而我却这么晚才知道……不过没关系,我会帮你的。”顾琰华一见到她,就把人抱进了怀里安慰,像是忘记了不久之前谢绫致还曾对他恶语相向。 他说,因为那天在老太太的寿宴上酒后闹事,被老东西关在家里反省了好几天,连谢伯父的葬礼都没有去参加,谁知道再踏出门,外界竟然已经天翻地覆。 ——我会帮你的。 跟殷老板说的一模一样。 “没关系。”谢绫致长睫低垂,看不清眼中情绪,她轻拍了拍年轻男人的背,说道:“你现在帮了我,也是一样的。” 顾琰华微微松开她,却并没有把人放出怀里,只是手臂稍稍放松了一些,仍旧把人圈在身前,他低头看着她,问道:“宝贝,如果我帮了你,你就不用再去找殷荣宪了是吗?” “当然。”谢绫致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头。 “那就好。”顾琰华凑过去吻了吻她的唇角,“你想拿回被褚家人吞走的股份,不一定非要走明路……你放心,无论用什么手段,我都会替你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拭目以待。”谢绫致弯唇一笑。 顾琰华看见她就像恶犬见到骨头,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时刻不肯放松。此刻见她久违笑意,原本就蠢蠢欲动的心愈发按耐不住。 他低头往她颈间凑,谢绫致伸手一挡,微微一笑:“不可以。” “……让我亲一亲,宝贝儿,再让我亲一亲好不好?”顾琰华亲吻她挡住自己的手,口吻委屈地控诉:“你个没良心的当然没感觉了,可我都多少天没见着你了,想死我了知不知道……” “不可以。”谢绫致依旧半点不松口。 顾琰华退而求其次道:“那你答应我,不要再接触殷荣宪。” 谢绫致沉默了两秒,然后微微一笑:“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我还需要他。” 她答应来见顾琰华,并不是就要把赌注全都压到他身上来,她是想要殷荣宪乖乖听话,以此来警告他,如果他不听话,自然还有其他人肯听话。 谢小姐只需要殷老板知道她见顾琰华的消息就好,但她不知道的是,他不仅在她身上装定位,还在她手机里安装了窃听软件,他什么都知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我还需要他。 这句话一字不差,全都落进男人耳朵里。 第25章 金丝雀(十九) 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她还需要他。 那么当她不再需要他的时候呢? 他早就知道的,他早已明白——她迟早会不再需要自己。 殷荣宪看着手机上缓慢移动的红点,靠坐在沙发上,眼中神色晦暗不明。如果想要不被抛下,就要于她而言有利用价值。 他不想对她权衡利弊。他愿意满足她的一切要求,也可以为她倾尽一切,不用生意场上那一套标准,去估量到底值不值得。 可对面是比敌人还要可恨的、他的无情又没心没肺的爱人。她永远是不可控的,一切都是他单方面开始,而她漠然作壁上观,只会冷眼看他深陷,不会给他一分爱意,并且随时会毫不留情的抛弃。 世上怎么会有人生得这样可恨呢? 殷荣宪英挺俊美的眉眼渐渐染上郁气,唇角绷出一道凌厉的线,微垂的眸底冷戾毕现。 不止你会拿捏人心啊,阿致。 你想要的,我会为你做到,但不是现在。 我需要你,需要我,永远离不开。 —————————————— 殷老板去接到谢绫致的时候,她开着敞篷法拉利,已经被人跟了三个红绿灯。 男人落下车窗,端坐在后座,冷冷淡淡开口问她:“你还能再招摇一点吗?” 谢小姐并不搭理他,只对司机扬声说道:“让开。” 老板没有发话,司机装聋作哑,不动如山。 谢绫致这才把目光施舍给男人,嘲声问道:“殷先生这是要闹哪样啊?” “跟我回殷家老宅看看吧。”殷荣宪像是知道她不会答应,在她开口之前又补充道:“祖母一直很担心你,至少让她老人家看上一眼,好知道你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谢绫致无法反驳。 殷老夫人膝下虽然有两个儿子,但一直和大儿子儿媳住在一起,没分过家,直到后来殷荣宪的父亲过世,婆媳两人也还是住在一起。 谢绫致从少时和殷荣宪疏远以后,就很少再来老宅这边了。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会来探望一下老人家。 她和殷老夫人感情比较好,和殷夫人的感情却很一般。她对殷夫人没什么看法,殷夫人却不怎么喜欢她。谢绫致虽然不明所以,但也懒得费脑子去想,只是会对殷夫人能避则避。 殷家老宅的前身是一处私家园林,传统的庭院里,建筑风格十分古朴雅致,内里假山竹林错落有致,一草一木都充满了自然风情,透出一股远离尘嚣的世外气息。 “少爷好。” “谢小姐。” 进了老宅的门,经过前庭,一路走来,来来往往的很多佣人,都对两人点头问好。 殷荣宪走在前面,谢绫致稍稍落后几步,他也不等她,仍是正常步速往前走。 进了厅堂,殷夫人正背对着门坐在沙发上和一个女孩说话,那女孩看见人惊喜地叫了一声“荣宪哥”,殷夫人回头看过来,脸上也浮现笑意。 她起身迎到门口的地方,摸着他的肩膀笑道:“你这孩子,催了多少遍,总算知道回来了……我跟思媛聊得正投机呢,你回来正好,你们……” 话语在看到慢悠悠踏进门槛的谢绫致时戛然而止,殷夫人嘴角笑意微僵,有些勉强道:“阿致也来了?” “嗯。”谢绫致应了声,不紧不慢走进厅堂,漫不经心说道:“阿姨您忙您的就可以,不用管我,我就是过来探望一下殷奶奶。” 说完她又想起了什么,走到茶几旁,把手里的礼物放下,说道:“这是一点小心意,还望您不要嫌弃。” “阿致,你有心了。”殷夫人微微扯了下嘴角,有些不自然地笑道。 “妈,阿致午饭在这里吃,记得叫厨房做些她爱吃的。”殷荣宪脱下外套搭在沙发上,边松着领带边说道。 “荣宪哥,刚到家里,来喝口水吧。”那个叫思媛的女孩倒了杯茶,推到男人面前,笑容灿烂地说道。 殷荣宪没有推拒,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阿姨,那您继续忙。我先去看奶奶了。”从头到尾,谢绫致连看都没有看沙发上坐着的女孩一眼,提着给殷老夫人准备的礼物,径直穿过厅堂往后院而去。 殷荣宪一直在留心观察小姑娘的反应,他的爱人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不出所料,毫无反应,无动于衷。男人面上神色平静,握着茶杯的手背上却已经青筋毕露。 既然不痛不痒,那就慢慢学着怎么痛怎么痒。 阿致,你总会动容的。 男人想得太过入神,连赵思媛问他要不要再添茶,他都没有听见。 “阿宪,思媛跟你说话呢,听到没有?”殷夫人轻推了下儿子的肩膀,嗔怪道:“想什么呢?你啊,思媛她比你小上几岁,你得知道多照顾人家女孩子一下,陪她聊会儿天啊。” “赵小姐,现在在做什么?”殷荣宪在人前永远是礼貌而风度的,他做不来下姑娘家面子的举动,随意找了个话题,嗓音冷淡地问道。 “我读书时是学绘画的,现在正在尝试接触设计行业。”赵思媛唇角微微一翘起,笑起来显得俏皮而灵动。“我觉得自己设计东西很有意思,还曾想着如果有机会的话,最好是能够穿上自己亲手设计的婚纱……” “怎么会没有机会呢?思媛你的想法很好,自己设计婚纱,不但有意思,还很有意义呢。你说是不是啊,阿宪?”殷夫人有意撮合两人,故在中间搭桥引线。 “不错。”殷荣宪惜字如金,他的心思不在女孩身上,她说了那么多,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在想,该要怎么对付顾琰华。 让阿致无路可退。 第26章 金丝雀(二十) 殷老夫人腿脚不便,谢绫致推着她在园子里闲逛。 “你奶奶她身体还好啊?”殷老夫人心里头记挂着老姐妹,心疼她白发人黑发人:“都是命……活到这把岁数了,可叫她看开着点儿。” “……嗳。”谢绫致轻轻一应。 殷老夫人又道:“你也是,要好好的。从小被你爹爹捧在手心里,护得跟眼珠子一样,没吃过苦,但难处遇着了,咬牙也得过去……福气一定在后头!” “殷奶奶宽心。”谢绫致轻声道:“我没吃过苦,但吃着了,也咽得下去。” 要回高处去,掉下来摔疼了也没关系。 不破不立。 谢绫致不想给殷荣宪的面子在殷家吃这顿饭,但老夫人留她,她推脱不能,只好应下。 谢绫致靠着殷老夫人坐,殷大少爷身边坐的却是赵思媛。 座位是殷夫人安排的,用意谢绫致大概明白,却不甚在意。 殷荣宪看在眼里,神色自若地应身边女孩的请求给她拿纸巾。 谢绫致给老夫人盛了碗菜粥,刚吃了两口菜,就听见一道略带央求的女声响起:“谢小姐,能帮我也盛一碗汤粥吗?” 粥盆离着谢绫致近一些,让她帮忙盛确实方便了,但谢绫致素没有伺候人的习惯,她恍若未闻,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须臾,殷荣宪发话了:“不过举手之劳,阿致,照顾下客人,帮她盛一碗。” 谢绫致盯着他看了两秒,似乎下一刻就会拍桌而起,但她却只是站起身来接过碗。 盛完了粥,她又把碗递回去,赵思媛就伸手接过去。但就在谢绫致准备松开手的一瞬间,粥碗在两人的交接下却突然倾斜,热气腾腾的粥顿时全都扣在了赵思媛的手背上。 “啊……”赵思媛像是被吓到一样惊叫了声,眼中很快便掉下泪来。意外来得太过突然,殷荣宪只能先拿过手边的餐巾给她清理,脸色沉郁。 “没关系……也没有很烫。”赵思媛止了眼泪,任由男人托着她的手擦拭,安慰一样说道:“只是看起来有些红,其实不怎么疼的。” 清理完她手背上洒落的粥,殷荣宪放下她的手,沉声说道:“去盥洗室冲一下吧。” “阿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看把思媛的手给烫成什么样子了?”殷夫人语气略带责怪地说了一句。 殷荣宪态度不冷不淡地说道:“怎么还是这样毛毛躁躁,永远学不会做事周全。” “是呀。”谢绫致心平气和受了他这句教训,“若是周全了,怎么还会有今天。” “好了。”殷老夫人开口往下压,话里有话点的是众人:“阿致端给我的粥挺稳,吃进嘴里也不怎么烫。周全一点是挺好,可过分工于算计了只会惹人生厌!” 长辈既然发话了,殷夫人于是缄口不言。 谢绫致却坐不下去了,被这一波操作恶心了个够呛,连带着看男人一眼都觉厌烦,不好在殷老夫人面前翻脸,只能借口去洗手间。 她进去的时候,赵思媛正好在洗手池前对镜补妆,拿着粉扑往脸上擦,完全看不出手刚被烫过。 谢绫致没分给她一点余光,从口袋里拿出口红在唇上薄涂了一层,转身离开,那姑娘却不甘被忽略般叫住了她。 “谢小姐”。 谢绫致微微顿步,就听身后女孩笑吟吟问道:“荣宪哥气质卓然,礼貌风度,像他那样的男人,应该没有任何女人会不心动吧?” 谢绫致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没脑子的话。任何女人,也包括他亲娘老子吗? “你喜欢,拿去就是。”既然不再听话了,留着也没什么用。 赵思媛很聪明,她看得出殷荣宪的有意纵容,自恃有所倚仗,故而气焰便盛起来,她低声笑笑,讥讽参半:“你和顾公子的事,谁不知道?从前不知道珍惜,如今也不能怪别人轻贱你,谢小姐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有些人天生会耍些小心思,但段位也仅能止步于此。 没什么意思。 谢绫致重新抬脚,送给她一句忠告:“省省力气,留给你的荣宪哥吧。” 谢绫致决意弃子,便不再等殷荣宪,让佣人告诉殷老夫人一声,自己先行离开了。 同去不同归。 殷老板心有挂念,在谢绫致走后也未再留多长时间,匆匆回到丽水别墅后,果然未见到人,就连那只雪獒也不在,又打电话,一连打了几个,都没有人接。 他开始心慌,怕她一去不复返,于是立刻吩咐人出去找。 而谢绫致根本没想起他,她正在郊外遛狗散心,保镖陈卓陪在她身边。 郊外环境虽好,却有些偏僻,本来应该少有人迹,今天却热闹,还能遇见三三两两几个跑步的人经过他们身边。 “不是叫你陪着奶奶?”谢绫致牵紧了手中绳套,怕獒犬不慎挣脱会伤到路人。 “管家会陪着的。”陈卓像是怕她责怪,语气有些无措:“老夫人有身边很多同事在……可小姐只有自己一个。” “才不是。”谢绫致停步,微微蹲下身,揉了揉雪獒毛绒绒的大脑袋,“还有藏宝陪着我。” “小姐不回家来吗?”陈卓沉默片刻,闷声问道。 “当然回去……很快就会回去。”谢绫致用手指顺着雪獒的毛发,微微眯起眼睛,眸光冷静又危险。等她赢了,就回家。 运动的人像是在围着林子跑,连衣帽兜头盖脸,远远又跑了过来,很快就近在眼前,要与他们擦肩而过。 “那就……”陈卓点点头,感知到危险的身体下意识做出护住他家小姐的反应,一句“那就好”没能说完,换成了喊出来的:“小心!” 嗷呜——雪獒怒吼一声,獠牙露出,想要喝退不远处持刀围上来的歹人。 谢绫致原本就是半蹲的姿势,被发狂的獒犬一惊,脚下一崴摔坐在地上,刚想要起身,陈卓却在她面前直愣愣倒了下来,腹部插着一把寒光闪烁的尖刀,喷涌的鲜血溅落了她一身,有几滴还落在她白皙的脸上。 伪装成跑步者的那几个人还在逼近,雪獒寸步不离绕在谢绫致周围打转,凶恶地嘶吼着不让歹人靠近。 “……陈卓?”谢绫致去抱他,陈卓却用力推她,张嘴便溢出一口血沫:“小姐快跑!藏宝能保护你……咳咳……带着它快跑!” 滴答。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陈卓脸上,谢绫致一言不发,抓起獒犬的绳索便跑,在恶犬东窜西跳凶猛的攻势下,很快脱离了包围。 谢绫致再带人回去的时候,保镖先生已经没气了。 素来矜傲的谢小公主伏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这一刻,她不是自责没能救下陈卓,她恨自己,抓不到证据。 没有人买单,陈卓白白赴死。 “阿致,别哭了。”身后男人扶住她的肩膀,半跪在地上,掏出手帕擦她沾在脸上的血。 殷老板派出来的人,正好撞到回去找人的谢绫致,同样在找她的他闻讯也很快赶到,见到的就是仿佛浴血而归的小姑娘。 谢家陈卓殉于职,停棺三日,厚礼下葬。 私生子被褚家操控,他表哥褚睢阳在幕后,他在台前。虽是傀儡,总归在谢氏有了话语权,光明正大登门来吊唁,劝她不要伤心:“姐姐,节哀。” 人话没说一句,就开始找抽:“一个保镖而已,和条看门狗是一样的,死便死了,没什么大不了。” 谢绫致成全他,一耳光扇得他偏过头去:“滚出去!还活在大清的梦里没醒吗?不过下贱私生子,你个烂人哪一点比我的保镖高贵?” 褚凌摸了下微肿的嘴角,别有深意地笑道:“姐姐这股泼辣劲儿,就是叫人挪不开眼,烈一点儿也好,我很喜欢。” 话音刚落,被人一脚踹翻在地。从外面进来的高大男人逆着光,脸色阴戾,慢条斯理收回腿,居高临下看着他,像看一条蝼蚁:“再说一遍?” 第27章 金丝雀(二十一) “哦……原来是殷老板啊。”褚凌被踹倒摔在地上,竟也不变色,笑眯眯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细微尘土,意味深长一笑。 下一刻,就听这私生子不无恶意地问道:“怎么不陪着赵小姐,反倒凑来我姐姐跟前?” 谢绫致细长秀眉厌恶一皱,声色刻薄道:“别叫我姐姐,没规矩的东西!少在这里污人耳目,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去吧。” 褚凌把目光放回到她身上,低声劝说道:“姐姐,我们是一家人啊。你何苦要跟我斗呢?斗得舒坦也就罢了,却还要受人掣肘,有什么意思?你想要什么,跟我直说便是了,我能给的,都会尽力给你。” 殷荣宪在旁边站着,拇指和食指无意识互相轻轻搓捻,这是一个为数不多的耐心慢慢消耗殆尽的征兆。 谢绫致倦倦一合目,下了最后通碟:“从这里滚出去。” 褚凌便也不再停留,临走之前留下意味不明的一句:“姐姐,你的保镖是为你好,我也是为你好啊。” 话毕扬长而去。 殷荣宪脱下外套给身子单薄的小姑娘披上,俊美面容神情冷凝,眼底漫上微微猩红。 脏手已经伸到这里来了,一次不成,就会有第二次。有人铁了心,要害他的阿致。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谢绫致没有看身旁的男人,眼皮动也未动地平静说道:“从前是我把自己当回事,妄想人上人为我折腰,到头来反倒自己闪了舌头。如今被耍我认了,教训也都得到,还不能够满意吗?” “满意?”殷荣宪低声重复了一遍,心想,连最简单的爱都求而不得,他有什么好满意的?但问出口的却是:“这就受不了了吗,阿致?对你好你不领情,想对你不好你不在意,我到底要怎么做呢?” 谢绫致冷笑一声,对她好?只不过温柔陷阱罢了。从头到尾,是温柔的陷阱。过往种种伏低做小,不过为悉数报还她从前不屑一顾。 如今他得偿所愿了。 她从前怎么对他,他让她都也经了一遍,等人尝尽教训,转头来又给她一颗糖吃:这就受不了了吗? 她哪里斗得过他呢? 谢小姐的嚣张都写在脸上,哪比殷老板狠辣皆藏在心里。 她说得不留余地:“好吧,无论你是什么打算,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根本不需要你的好。” “你走吧。”谢绫致把肩上带着陌生香水味的男士外套从身上拨下来,抬脚踩过去的瞬间轻描淡写将男人打入深渊地狱:“我已经不再需要你了。” 令他惶惶不可终日的那句话,终于在这一刻变成了现实。 殷荣宪站在原地,听那轻盈脚步声渐渐远离,眼底血色与戾气交织翻滚。他不过想让她看看,自己并不是没有人要,想要她知道自己不是非她不可,所以拜托她看看他,抓紧他,别让他被人抢走。 难道只许她肆意拿捏他,他都不能小小地反击一下吗? 商海沉浮近十年,他从没有遇到这样难搞的人。他最不愿将那些手段用在她身上,可为了留住她,他好像只能穷极所有。 殷荣宪转身大步追上去,从后面将人牢牢揽进怀里:“你现在还需要我不是吗?阿致,好好想想,冲动误事……再好好想想。” “还没玩够吗,殷老板,消遣我也要有个尽头吧。”谢绫致挣脱不开,在他臂弯里侧转了下身体,抬手便打了过去。“滚开!” 殷荣宪受了她一巴掌却面不改色,反倒低下头耐心哄她:“我怎么敢消遣你?你总是想得太多。什么都想,就是不肯想想我。” 满足她的一切要求,织出密不透风的网,大费周章只为报复。到如今这一步,竟还不肯收手。 “殷荣宪。”她叫他的名字,静静问他:“你以为我没了家族权势,就能叫你肆意摆弄?” “你想都不要想。” “我爱你。”殷荣宪低头轻吻她的耳侧,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人的话,缱绻低声里带着一种俯首称臣的认命:“我爱你……阿致,我没有更多的欢言巧语,可我是真心爱你。” “你爱我?”谢绫致平静地重复了一遍他的深情剖白,然后说道:“我不信。” 开头说要帮她,到如今陈卓都死了。 他怎么会真心爱她呢,他从来只想牢牢掌控她。 第28章 金丝雀(二十二) 殷荣宪沉吟片刻,然后温柔地对她说道:“阿致,就算不相信也没关系。但是不要这么冲动,毕竟有些事情,你一个人应付不来,对不对?” “我可以。”谢绫致在他面前半分不肯示弱。 “包括惩治谋害谢伯父的幕后主使?”男人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低低问道。 谢小姐沉默下来。 他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冲动误事。 今时不同往日,她已不能再像从前一样随自己的心意任性妄为了,她二十一岁,父母双亡,只剩奶奶,没办法继续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阿致,让我帮你好不好?” “这一次,你必须说到做到。”她虽然没有低头,但已然是妥协了。人类社会从根源上便有着慕强属性,因为权势的确可以为人达成一切所愿,她身在其中,也无法自控。 “一定要这样吗,芝芝?”地下停车场里,谢绫致被人勒住腰拖到暗处,那人虚掐着她的脖颈略带压抑地问道。 “……顾琰华?”谢绫致被他单手扣着脖颈,不舒服地挣了两下,不悦斥道:“你搞什么!” “搞你啊,宝贝。”顾琰华在她耳边暧昧轻吹了口气,笑道:“怎么就这么心急?明明只要再几天就好,偏偏就是等不急……还是说,根本就是只想要殷荣宪帮你?” “怪只怪你太慢了。”谢绫致声音倦倦地回道。 顾琰华低下头,一口咬上她白皙修长的玉颈:“没心肝的东西!” 不远处,殷荣宪静静坐在黑色的宾利车里,眸色无波无澜地看着暗处模模糊糊靠在一起的两道身影,长指轻扣真皮座椅扶手,一下又一下,在格外寂静的车里像一声声加急的催命符。 晚餐各式各样的膳食丰富,然而用的人却都没有什么胃口,且餐桌过分安静得毫无人气。 “今天过得怎么样?”刀叉碰撞间,殷荣宪不经意地问出这样一句。 “还可以。”漫不经心,从里到外都透着敷衍。 不要说愿意对他吐露心声,平常的交流都是问题。他不仅触及不到她的内心,甚至连她的正视都得不到。 有时候殷荣宪会想,她如果肯把她心里的话跟他说两句,他恐怕做梦都能笑醒。 但其实不那么快乐也没关系,至少在一起,日日都能看得见。 得到了是没办法再失去的,顾琰华不明白,所以才要来夺他千辛万苦得来的所爱。 顾琰华大概想明白了,发来短讯说要做个了结。谢绫致搬到丽水别墅里后,他就一直住在原来他们一起住过的华庭公馆。她直接拿了钥匙打开门,一进来屋子里一股混杂不清的香水味。 走到里面一点,才听见卧室有些动静。谢绫致轻推了下没关严的房门,看见里面好几个女人时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可顾琰华就靠在床头,被她们围在中间,衣衫半解,眉头紧蹙嘴里叼着根烟,十足风流浪|荡的做派。 谢绫致看了一眼,敛眉转身,顾琰华却像有所感应一样忽然抬头看过来,起身大步追过来一把拉住她:“想去哪儿?” “疯了吧你。有病看病,别见人就咬。”谢绫致甩了下他没甩开,不耐地转头斥骂,这才看到他眼睛发红,神色厌厌,像是根本就不清醒。 “我让人给他喂了点东西。”身后响起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谢绫致回头看见男人,像第一天认识他。 但事实,他向来如此。 礼貌优雅,冷淡平静,无声中扼人喉咙。 顾琰华看见男人后突然发疯一样扑上来抱住她,意识不清,却留存本能。谢绫致漂亮的眼睛微微失神一瞬,任他死死勒住自己,感觉有一瞬间好像见到了地狱。 什么东西……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个世界,如此荒诞,真的存在着吗? 殷荣宪让人拉开顾琰华,自己抱起他的小姑娘,一步一步走出公馆,将人放进了车里。 殷荣宪果真没有再故意拖延,他雷厉风行地联合其他大头企业打压谢氏集团,在四面楚歌的境遇中,支撑了一段时间后谢氏股价一跌到底,在经历过一次重创之后,它看起来已经再没有起死回生的余地。 褚睢阳手里的股票已经相当于一堆废品,而他不甘心就此一败涂地,仍然死攥着那堆虚拟废品不肯松手。 “还不够。”谢绫致被男人抱坐在怀里,轻轻在他耳边道:“只是这样,还不够。” 殷荣宪吻了吻小姑娘的眼睛,哄道:“再等等,你男人也不是三头六臂,总要慢慢来。” 几天后,褚家大少褚睢阳被曝饮弹自杀于顶楼办公室,死前写下遗书忏悔自己雇凶谋害谢氏董事长的罪行,外界哗然。 舆论不断发酵,更由此牵扯褚兰联合侄子夺权,一时之间真正是千夫所指。 “宝贝,高兴了吗?”谢绫致接起响个不停的电话,顾琰华在那头低声笑问,笑声里暗藏难以察觉的狠意。“高兴了的话能不能给我离殷荣宪远远的,反反复复,没完没了……我快要被你给逼疯了知不知道?” “……你都做了些什么?”谢绫致开口的瞬间朱唇微抖,精巧绝伦的脸上惊怒交加:“你还想要做什么?你要是不想活了就干干脆脆去死!别邀功一样来我面前说这些!” “谁知道呢。你就当我疯了吧……阿致,一个疯子可不能保证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比如要什么人在某场混乱暴动丧生,或者让谁的车翻下天桥?”说着满含血腥气的话,他竟然还在笑。 “别这样。”谢绫致的语气软下来,言辞却像冰刀一样:“如果活够了的话就请安安静静地死去,别来打扰我清净。” “真狠心啊,阿致。”顾琰华轻笑了声,然后说道:“南城如今不怎么安定,我让人送奶奶去了澳洲,在那里休养一段时间,刚刚才和她通过话,念叨了你好几句,不打算去看看?” 谢绫致闭了闭眼睛,觉得自己彻底受够了这一切。 “阿致,坏的都已经结束了……你,我,还有奶奶,我们移居去澳洲重新开始不好吗?”顾琰华好像又忽然正常起来,低声央求她:“船我都已经备好了,只等你开口答应。只要你肯答应。” 三天后。 开往澳洲的私人船只从南城港口缓缓驶出,装潢精美的船舱里谢绫致正在煮茶,顾琰华端了一盘巧克力小饼干放在桌面上。 “尝尝新出炉的饼干。” 第29章 金丝雀(二十三) 殷荣宪站在落地窗前,指间夹着一点猩红闪烁的烟支,身后是冷冰冰空荡荡的房间。 他连她的漠视和冷落都一并受下了,到头来却还是只等来爱人的离开。 她脾气不好,性子又冷,从前时还会带着几分傲慢和无礼。但在他眼里,这一切在她身上都合情合理。 殷荣宪不觉得她脾气坏,也不觉得她性子冷。这姑娘生来千娇万宠,底气与生俱来,什么样都是应该。 可他受不了她总抛下自己离开。 顾琰华置办的房产位于黄金海岸边,拉开窗帘就能看见外面湛蓝的海色。 生活节奏慢,悠闲,宜居。 这里的环境,谢老夫人很喜欢。 安置下来的第二天,谢绫致和顾琰华去参加了一个华人圈子的聚会。 明珠无论到哪里都熠熠生辉,引许多人流连忘返。更何况她并不承认顾琰华的身份,每当有人问起时,她都介绍自己单身。 顾琰华的本意是想让她交交朋友,减轻一点对异乡的陌生感。结果就是他为此深感懊悔,这东西就该被永远装在自己口袋里,放谢绫致出来最后只会害人害己。 “你单身?你是单身吗?”顾琰华捏着她的下巴吻她,含糊不清地质问。 谢绫致被迫坐在男人身上,在他两条铁臂禁锢下行动受限,她抬手捧住男人的脸,柔软双唇微微张开,然后重重咬了他一口。 顾琰华吃痛,眼神却愈发炽热,掌心贴在她后脑,用力回吻,修长宽厚的手在她脊背上轻轻安抚。 谢绫致最讨厌挟制她的人,但并没有讨厌到想要谁死。 所以当顾琰华出海迟迟未归,又联系不上时,在似乎格外漫长的等待中随着时间慢慢流逝,她渐渐开始觉得有些心慌。 就好像即将会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最终她没有等到顾琰华回来,只等来了远渡重洋而来的男人和一个白人医生闯进家门。 两个月后。 日色明媚,金子般的阳光洒满铺着浅浅一层湛蓝海水的沙滩,黄金海岸旁一场盛大的婚礼正在身穿燕尾服的牧师见证下举行。 新人是两个长相昳丽的东方面孔。男人高大俊美,满眼温柔,少女精致可人,笑容甜美。 新娘背身随意扔出的手捧花落在一个面容锋利的男人怀里,姜烽低头看了一眼,扯了扯嘴角。 宪哥,爱是真爱,狠也是真狠。 深度催眠……这种招数也敢往谢大小姐身上使。 虽然看起来好像很有用,她眉眼间的乌云和戾气好像已经被风吹走、消散,恢复了从前那种既傲娇又古灵精怪的气质……很招人疼,特别可爱。 也许这样是对的,有时候,不要知道太多反倒过得最好。 殷家和谢家的婚约扑朔迷离了许多年,在殷氏一举压倒谢氏之后,反倒真正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知情人但笑不语,徒留外界人是怎么看也看不明白。 但有一点众所周知,谢小姐还是谢小姐,有水淹七军的本事,也有力挽狂澜的能力。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谢氏集团搭上了某个大项目,跟着国家政策的东风竟然真的东山再起。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重新焕发出生机,且比以往更加蒸蒸日上,愈渐煌盛。 “三催四请终于舍得下来了?”殷荣宪远远看见爱人从谢氏集团大门出来,等她走近落下车窗笑道:“比我还要忙上许多……我们阿致最近真是辛苦了。” “你还说!”谢绫致不怎么高兴地皱了下眉,语气里颇有些匪夷所思的味道:“我早上到公司里才知道,高秘书竟然被换掉了。一个秘书而已……你连这种小事也要插手吗?” 殷荣宪眉眼不动,反问道:“一个秘书而已,也值得你跟我动气?他叫高岑?我只是听说这个人进出你的休息室旁若无人,我到了去见你他反倒要拦上一拦,未免太没规矩。” 从前她不爱他,他倒淡定一些,她好不容易爱了他,他反而敏感多疑起来。一点风吹草动,便要草木皆兵。 “规矩都是教出来的。”谢绫致依旧有些不悦,“问都不问一句,二话不说就把人换下去,知不知道给我添了好多不方便?” 殷荣宪晓得谢小姐虽然软硬不吃,但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因此不打算再和她纠结这个话题,反倒蹙起眉头说了一句:“……胃好像有点不舒服。” 谢小姐冷哼一声,果然不再同他计较。半晌又叮嘱道:“开慢一点。” 男人唇角勾起一点微弱笑意。 殷荣宪曾答应不会过多干涉她的事情,但实际上只要她一旦触底或是即将越线,他就会立刻把人圈回去,控制欲和占有欲无法估量。 谢绫致手机里的定位系统已经更新换代了好几回,和她接触的人底细他都会摸得一清二楚。 甚至连出差都亲自给她收拾好行李,什么都不用她操心,临行前必嘱咐晚上睡前一定要打电话。 如果超过一分钟没有接起电话,十分钟左右外面一定会有人敲门,或是客房服务,或是酒店经理。 谢绫致在这日复一日的管束中越来越感到头疼,以至于到后面头一疼,就想起来好多东西。 比如她对男人那点无足轻重的喜欢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根本没什么情投意合。比如现下的状况是她曾经最想要摆脱的,并不存在什么共度余生。比如他曾抱着她让人给她打镇定剂,最后营造出这么一个不堪一击的假象。 打破假象的这时候,再过两天竟然就是他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说起来实在让人有些啼笑皆非。 这天晚上沐浴过后,留下一盏夜灯后谢绫致上了床。男人原本拿着本书在看,她一上来,他便合上书放在一边,搂住她的腰躺进她怀里来。 平日里不论坐着还是躺着,他都喜欢靠在她身上,谢绫致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但这一次她低头看了眼躺在自己腿上的男人,少见的心绪不宁。 “阿致,我觉得你现在对我越来越不好了。”殷荣宪埋头在她怀里,声音略显低哑,就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谢绫致用手指梳理着他黑色的短发,问:“怎么个不好法?说说看?” “从前只是不主动跟我亲热,这两天为什么连话也很少同我说?” “……为什么?”谢绫致轻声重复了一遍,然后淡淡反问道:“你应该知道的,不是吗?” 男人沉静片刻,有一瞬间似乎连呼吸都滞停了,他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却还是波澜不惊道:“我不知道。所以阿致,你告诉我,好不好?” “是不是你,把顾琰华送进了监狱里?”早些时候,也就是在谢绫致从澳洲回国之初,听说过他似乎因为涉嫌一桩命案被逮捕了一段时间,但当时没有过多在意。 如今想来,不免百味杂陈。 “只是困了他一时而已。”殷荣宪已经猜出了什么,面上却依然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 “那我呢?”谢绫致轻声问道,“你原本是想要困我多长时间的?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 殷荣宪微微收紧手臂,说:“如果可以,最好是永远。” 第30章 金丝雀(二十四) 谢绫致怒气上涌反倒笑出来,原本插入他发间轻轻梳理的手指忽然用了力,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看向自己,问:“到现在你怎么还敢说这种话?” 殷荣宪顺着她的力道微微仰起脸来,黑眸沉静深邃:“我爱你,想和你永远在一起,这又有什么错?” 谢绫致放开他,轻嗤一声道:“你爱我……你也不问问我爱不爱你?我现在来告诉你,你在我这里一直很讨人厌,如今甚至比从前更为可恨。” 闻言,男人长指微微蜷缩,重新埋回她怀里的俊美面上表情骤然阴沉,眼尾隐隐发红,滋生出一股难言的戾气。 谢绫致慢慢说道:“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篡改我的记忆,让我头也不回地踏进了你的骗局。因为在你捏造的假象里,我曾真心爱过你。” “阿致,你说你爱我……”殷荣宪没有多少血色的双唇微动低声喃喃,他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于濒临绝望中又迸发出无限惊喜。 “可你骗我,你直到今天都还在骗我。”谢绫致慢条斯理掰开他攥着自己的手指,慢慢抽回了手。 “我也想你能够心甘情愿!”殷荣宪突然将她向后压倒在柔软的睡枕上,紧咬牙关地隐忍说道:“可是阿致,我怎么求也求不来。从前你就像一块不能共情的木头,你那么贪玩,心那么硬,目光永远不会落在我身上,我再爱你,你也感觉不到……阿致,我能怎么办呢?” 从前她也并不知道,他原来爱得这样辛苦,她对他一直怀有厌恨和戒心,所以没有一刻真正给过他信任。 男人急促而不稳的温热呼吸毫无遮挡地扑在她耳边和侧脸,谢绫致忍不住微微偏过了头去。但这一幕落进殷荣宪眼底,只觉得她是决心不再要自己,已然厌倦到看都不肯再看一眼的地步。 “你又想分开,对么?”他不愿意相信,确认的问题实则只想听她否认的答案。 “你觉得呢?”谢绫致抬起手腕轻搭在眼睛上,另一只手推了推还压着自己的男人,恹恹道:“多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几个人能受得了你?” “我可以改。”他沉默了两秒,带着垂死挣扎的意味说道。 他知道枕边这个人骨子里有多冷漠寡情,就算她说的他会改,她大概也不会因此动容。 “真的?”感觉到身边的床榻陷了下去,谢绫致慢慢拿开挡在眼睛上的手,转头看向他问道,“你真的能做到吗?” 殷荣宪神色茫然地怔怔看了谢小姐片刻,突然扑上去抱住她的后颈动作热烈地吻住了她,嗓音含含糊糊道:“我能……阿致,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 只要你不再扔下我。 丽水别墅里举行了一场小型派对,江洋、秦硕和郑逸白以及姜烽几人都有到场。只邀亲朋好友前来,简单庆祝一下主人家的结婚一周年纪念日。 在谢小姐发现自己被骗之后,和骗她的人的结婚纪念日竟然还能如期庆祝,这是放在以前众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或许岁月真的会消磨掉冰刺般的棱角,让再无情的人也能生出一点温柔来。 这天谢小姐穿着一身红色小毛衣配黑色纱裙,脚上踩着光可鉴人的小皮鞋,一如往昔仙气灵动,精致漂亮。还和从前一样,眉眼明艳,但偶尔流露出的温柔又截然不同于从前的气质张扬。 姜烽在二楼阳台上抽烟,不经意扫一眼楼下,目光不自觉停留在了某个地方。男人大概刚从酒窖出来,手上拿着两瓶没开封的红酒,笑着探身去亲面前的人。 明亮的厅堂里传出人们谈笑风生的声音,小花园随时可能会有人经过,可那人竟然丝毫里没有要躲开的意思,仅仅只是在男人结束亲吻后,伸手揩了下他唇角的一点朱红。 强求的最后都是不欢而散。姜烽曾经无数遍想过这句话,自己都不明白动机是什么。 之前他看不上顾琰华那个浪|荡公子哥,觉得谢大小姐和那种人在一起简直是自甘堕落,如今她和宪哥这样好,能原谅他一切以爱为名犯下的过错,他竟然又替她觉得忧虑。 宪哥太没有安全感了。这种不安只能用密不透风的监管来稍稍补全,他心里恨不能把谢绫致变成一只金丝雀关在笼子里,让她时时待在自己身边。 他只是在有意克制。 姜烽狠狠吸了一口烟,烦躁得皱起利眉。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身后传来低沉的问话,脚步声在身后慢慢接近,姜烽一转头,正对上殷荣宪带着笑意的清冷眉眼。“逸白提议说做游戏,这才发现找不到你。” “宪哥,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是不是?”姜烽也不知怎么的,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 他递给殷荣宪一根烟,扳动火机去帮他点,低声说道:“我听洋哥说过,两个人的生活不能完全绞在一起,适当的空间才是爱情保鲜的秘籍。说给你听听,也参考参考。” 烟已经点燃,却迟迟没有被人放进嘴里。殷老板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面前垂着眼睛轻吐烟圈的兄弟,有些心不在焉地把烟咬到嘴里,慢慢吸过一口后,沉吟半晌才说了句:“我知道了。” 佣人正做着正餐,殷夫人先端了点切好的水果来放到桌上,招呼大家说道:“玩累了就吃点水果。” “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过来,妈妈歇一会儿吧,先别忙了。”谢绫致劝了她一句。 “好……阿致?”殷夫人应下后才反应过来她叫了什么,阿致虽然对自己尊重客气,但一直是称呼她阿姨,即便婚后也是如此。说不失落是假的,但她猜想这孩子许是对自己撮合阿宪与别人有所不满,因此也不好强求她改口。 阿致是个好孩子,但她从前不肯应殷家的婚事,自己也是担心阿宪的终身才会着急。后来两个孩子既然已经结婚,在一起又很安稳,她自然没什么理由再有微词。 阿致这时候忽然改口,说实话她甚至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谢绫致好像并没有觉得自己做出了什么很大的改变,又温声说了一遍:“妈妈,坐下来歇一会吧。” “恩。”殷夫人笑着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殷荣宪背靠在阳台的雕花栏杆,神情温柔地看着房间里面的两个女人,低声说道:“读书的时候,很多人会谈论起我和阿致的关系,那时候我怕传到阿致耳朵里后,她会和我撇清关系,然后其他人就有了光明正大和我抢的机会,所以总搪塞敷衍、似是而非地回应。” “到后来站得高了,又总是处处桎梏束缚她,想昭告天下谢绫致是我殷家的,任何人都不能觊觎。显然,抓得太松或是太紧,都是错的。” 男人英俊眉眼释然,对姜烽低声笑道:“你说得对,是我做错了。她是我的,也是自由的。我只要知道不管外面有多少人的目光会落在阿致身上,可最终她只会回到我一个人怀里,这就足够了。” “是啊。”手工皮鞋慢慢碾灭余光闪烁的烟尾,姜烽低声附和道。 心底那点渐渐清晰的妄念也随之熄灭。 那人,从不是他能碰触的。 第31章 误佳期(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水磨腔韵味悠长,唱词柔肠百转,旦角咿呀一声,颠倒台下众生。 会馆里雕梁画栋的戏台之上,花旦水袖莲裳,妆容精致,长相十分之好看,戏服勾勒出偏瘦腰身,脸上涂着脂粉却丝毫不显俗气。 陈姝手里捧着装有果脯干的梅花形攒盒坐在台下看戏,攒盒里面是分成许多个小格子的,每一格都放了一种果脯。 她悠闲地边吃边看,间或看到有小儿探头望过来时,她便随手拿出一块果干塞到人家孩子嘴里。 大人突然发现孩子嘴里在嚼什么东西,先是吓了一跳,生怕吃错了什么不该吃的,待掰开小孩嘴巴一看,又顺着孩子小手所指看到身旁的清秀佳人,便抱以和善一笑。 陈姝亦以一笑回之,然后又把目光投回到戏台上。 她其实不怎么爱听戏,但自从听过这个叫梨苑的戏班子,不禁觉得昆曲唱腔委婉,一咏三叹,令人惊艳至极。 特别是那个男伶人,演的每一个角色都很好,不同的角色各有风姿,柔美、温润或霸气,他都能驾驭自如。她本是游历四方,回程跟着戏班子一道,陆续看了他好几场戏。 她虽不甚明白这戏曲里面的门道,但私心里倒觉得这个男子竟比那些女子唱得还要好听三分,听他唱时,她每一句戏词都要在脑子里再过上两遍,只觉句句韵味无穷。 陈姝心醉他的演技,觉得这人在台上的一颦一笑,一抖袖一转身一回眸都极具风情。 但更看好他的人。红尘俗事多,世人多媚骨。这人做着戏子营生,不经意间的清冷眼神却颇为耐人寻味。 其人美得雌雄莫辩,堪称风华绝代。端的是颠倒众生之态,生的是翩翩浊世佳公子模样。 世上难得遇佳人,这人实在适合极了做她的书中人。 有闹市临水,水名为镜湖,镜湖半环山,湖中心有一小岛,其上建有枕山阁。 岛上有长长的古木栈桥与闹市相连,每逢开市如有书摊于桥头架设,就意味着陈姝姑娘又有新书问世了。 届时枕山阁前必门庭若市,闺阁小姐世家夫人皆争相抢购,以期一睹为快。 陈姝便是这枕山阁的主人,平日以写书为趣,靠傅丹青谋生。 傅丹青此人话少面瘫,是一介无名画师,喜画山水,善工人物。陈姝只有得他一张美人图,方才作一本消闲书。 故此有靠傅丹青谋生一说。 枕山阁临水而建,书房是陈姝最常待的地方,故此建造成了一座凉亭,由筒车将湖水送至屋顶,水流又沿着屋檐下淌,使其成为绝好的乘凉之所。 “呀,是傅先生啊……”这日陈姝正托腮透过水帘望着湖面出神,忽闻泠泠水声中有轻微脚步声掺杂了进来,一回首就见那眉眼清冷的白衣画师手执一幅卷轴缓步而来。 她怅然轻叹了一声,道:“这么快就画好了?” 时值盛夏,陈姝手里摇着绢丝团扇,身上穿着隐约可透肌肤的薄罗轻纱抹胸裙。 傅丹青把画轴和一样油纸包着的东西轻轻放在桌上,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收回目光,半晌吐出来寥寥二字:“不快。” 自开始着笔这幅画,到如今已经一月有余了。 “哪里哪里,是傅先生谦虚了。”陈姝心不在焉地说道,全然忘了面前这人不出七日就可完成一幅画作,只是自己出去游山玩水了小半月,迟迟没有去拿成品而已。 “陈姑娘所览山川美景,理当提笔入卷了。”傅丹青今日少见地话多。 陈姝听得此言,一张素白的芙蓉面上不禁有几分讪讪之色一闪而过。 她向来懒散惯了,平日里少不得要小童在一旁催上几催才肯动笔,这次更是……竟连傅丹青都看不下去了。 “先生所言极是。”陈姝稍振精神,捋起袖子就准备张铺纸笔,踌躇满志道:“我这就准备开工。” 她向来不拘小节,袖子说撸就撸,裙子说挽就挽,傅丹青此人却极为守礼,行事半点不肯逾距。 “那在下便不打扰姑娘了。”清朗俊逸的青年面色微异地躬身行礼,转身匆匆离去。 青年画师出门后,走了没几步,又突然顿步回身看了一眼,从半支起的轩窗中隐约可见那一道清丽身影正风风火火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忙忙碌碌。 明明满身的人间烟火气息却又摒却一切俗世红尘纷扰。 他忽然记起坊间一句流传甚广的话——枕山阁里丽人居,丽人笔下丽人呈。 一字评之,妙。 六月时节,窗外的湖中莲花开得正盛,书案边照常摆上了一杯散发清香的柑橘甜酒。 将宣纸铺就妥帖后,陈姝又将美人图张挂于正对着书案的墙面上,这才看到卷轴旁的那个油纸包。 甫一拿起,冰凉的温度就传递到指尖。 “难道是冰酪不成?” 陈姝一脸犹疑地打开后,看着里面奶白色的冰品,不禁暗自笑道:好个面冷心热的傅丹青,想不到这无趣呆瓜,竟还会有心买这等消暑小食送给自己。 等解决掉了那块冰酪后,陈姝才开始细细观摩着画卷里那红衣美人。 只见美人长身玉立于金碧巍峨宫殿中,额心贴一点怒放的红莲花钿,一双流光溢彩细长丹凤眼,纤白手指执一雕花银酒杯,眉眼含笑地凑在唇边将饮未饮。 细看之下,却又见那嫣然唇畔一抹弧度里勾勒出无边寒凉。 凝视半晌,不知为何,陈姝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似笑非笑桃花面,那人婉转唱腔依稀还萦绕耳畔,华美余音仿佛久久绕梁不散。 她不由得轻声哼唱起来,吴侬软语缓缓自薄红唇间溢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妙啊。”末了一声喟叹,她端起酒杯浅啜了一口又放下,然后才提笔落于纸间,不出片刻,宣纸上便显出一行清丽隽秀的蝇头小楷来。 《芙蓉殁一点飞鸿影》 第32章 误佳期(二) 陈姝写书从不专心,写两天便要懈怠下来偷个闲,若不是故事足够漂亮,只凭这没个期限的吊人胃口劲儿,只怕也早早就被人们抛却到了脑后。 她偷懒时多半是带着果干去看戏,那叫梨苑的戏班子像是要在京城长留的模样,一连半月,东西闹市里常见他们搭台开唱的景象。 陈姝常去捧场,一来二去,就和那男伶人搭上了话。 那日华愔下了台,还未卸妆便被薄纱覆面的女子叫住。陈姝特意提早等在后台,只是为了同人家说一句:“不才小生陈姝,乃是东市书坊枕山阁的主人,名下还有一戏院唤作满江风。” 貌若春华的男子一双细长丹凤眼微微上挑,轻轻浅浅睨了她一眼,像玉钩划过锦鲤嘴边,似有若无,扰人心弦,只听他清声道:“枕山怪才,好游山川,有博学之名,尤其精通曲艺……我来京城多日,早闻先生大名,却不知此番有何指教?” “我想请你来我家的戏院坐台,盈收四六分,我四你六。”陈姝轻摇湘竹扇,开门见山直言不讳,言笑晏晏地问他:“怎样,你肯应是不肯应?” 这女子不仅写戏,还编戏,自办有戏班,好聘请名角,多编导整出的无曲戏,宾白演出始终,广受欢迎。 且此人交友遍及天下,既有达官贵人,也有清流文人,更是颇受市井小民追捧,用行里人的话讲,是个顶顶厉害的角儿。 华愔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微微垂眸,抱拳作礼:“承蒙先生赏识,小子求之不得。” 陈姝虚扶了下他的手臂,轻声浅笑道:“愿为阁下效伯乐之劳。” 草头戏班梨苑入驻京城第一戏院满江风,在盛世清闲的京城百姓那里可算是一等一的新鲜事儿了,众人都想看看这得了枕山怪才青眼的梨苑,究竟有何本事。 一时之间,满江风水泄不通,场场爆满。 可谓盛况。 从前陈姝亲编亲导的戏也很卖座儿,但戏院内的人只多座无虚席,还不至于站得楼上台下到处都是。华愔的唱功扮相有本事叫人看入迷,更勾得人有一就生二出三,流连忘返。 戏院盈收直接翻了一番。 月明星稀,陈姝坐在栈桥边提壶饮酒,原是为庆祝两人珠联璧合赚了个盆满钵满,未料身边的人不胜酒力,小酌两口便面色嫣红,已然微醺模样。 “我从南边遇着你,一路北上跟回到京城里,却是不曾问过你究竟从哪里来?”她饮过一口酒,偏头漫不经心问道。 华愔酒意上头身形不稳,歪歪斜斜最后靠在她肩上,喃喃低语:“庙宇,会馆,祠堂……哪里有戏台我便从哪儿来,若是没有,便自己搭台。” 答非所问。 整日戴着张半脸面具,台上台下从不以真容示人,又能指望他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呢。 陈姝轻嗤一声,不以为意,学他说话道:“有朝一日,山川,河流,湖海……哪里有景我便到哪里去,隐居深林,无拘无束,放浪形骸。” “到时……先生能不能……”华愔断续含糊低语,却终是没能让人听清。 “夜深风凉,怎么还不回去?”若远若近的声音响起,陈姝一抬头,便见站定在她身旁正往下解披风的傅丹青。 披风落在肩上的同时,陈姝拨开枕在她的醉美人,仰脸笑问道:“劳烦傅先生?” 唇红齿白,媚色天成,迷得人心神俱乱,不得安宁。 傅丹青俯身要抱她,她一根指头推开他,把华愔塞到他怀里,“劳烦先生将我的美人台柱子送回去。” 傅丹青面色沉沉,身体僵硬,最后把华愔放在一旁,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半晌问道:“我看了你写的新书,不是说要写执政的公主吗?怎么又成了河伯的新娘?” “手稿丢了。” “不能再写?” “找找看吧,补补试,能行就行,不行就算。” “恩。”傅丹青没有伶牙俐齿,安慰人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想了半天也只得出一句:“别着急。” 近来河伯的新娘这部新话本在京城大街小巷颇为风靡,刚印出来的三千册很快就被一抢而空。 故事讲的大概是从前有个南方小国的习俗是每年都要给河神祭祀少女,并将此祭礼称之为“河神娶妇”。 每当祭祀前夕,水部的朝廷官员都会按照惯例,选秀一般从全国各地挑出数十个美貌的闺阁姑娘来。 当然,美貌也并不是唯一的标准,假如家中足够有钱,即便再美貌也可安然无恙。 祭礼开始前首先会把十位少女送进河神庙里待一晚,第二天还留在庙里的那一位,就会被在仪式上投进河里。 至于那不知所踪的九个,自然是因为河神不喜欢。 然而事实是只有一个少女会被交差般扔到河里应付了事,其余的,都被张罗祭祀的主事人从在河神庙的那一晚各自分去。 但不论如何,这些被选中的少女最终无一例外都会无人知晓地死去,再无重返人间可能。 不过有一位叫做阿颂的少女,在被投进河中的第七天,竟然被人看见她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一时之间,举国上下,人心惶惶。 统治阶级欲安定民心,想要发布斥其为怪力乱神之说,然祭女本身,便是因为深信怪力乱神,若如此,只会自相矛盾。 束手无策之下,于是谣言四起,甚嚣尘上。 这时候,刚刚在殿试中高中状元的江州籍才子褚云迟,被国君下旨亲封为江州巡抚,派往到谣言起源地——江州临塘彻查此事。 这金科状元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才知道自己寄回的信为何全都石沉大海了无音信——他那娇娇的心上人,早已被选去做了新娘沉进大河里。 状元郎悲痛万分,然而还得打起精神来为国为民。 彼时,本该溺水死掉的阿颂姑娘却正在河神水宫中安睡,身旁躺着的正是民间口口相传暴虐不仁的河神大人。 第33章 误佳期(三) 直到阿颂醒了,河神还在酣睡。 “冰夷。”阿颂轻推了推河神,不见他回应。可他铁箍般的手臂就那么横搭在她腰间,他不动,她也动不得。 阿颂睁着眼睛躺在玉石打造而成的床榻上,四周垂下的是柔软水草编织而成的清绿床帐。 投水赴死时,她从没想过世间竟真有个河伯,且还是位风流潇洒的俊俏公子,以鱼鳞屋作龙堂,紫贝阙为朱宫,水底自在做龙王。 她第一眼看到冰夷时,他是鱼尾人身的模样,一头银白色长发,眼睛和鳞片是流光溢彩的琉璃色。虽然是男子之身,但长相却异常美丽。 他从水底缓缓往上游,然后伸手接住了正坠往深处的自己,落入他怀抱的的瞬间,她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水香。 阿颂问过冰夷,为何救自己。他说的是,因为她是他这许多年来,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好看的人就应该和好看的人在一起,所以河神希望阿颂能留下来陪自己。 阿颂当然不信。 也并不甘愿留在这里。 阿颂并非被投入水,她是自投入水。被送进在神庙的那一晚,她才知道——比“以美处女为人牲”祭河神,更为不堪的,远非她所能想象。 原来那些人会预先拟定最后的新娘,谁做新娘、谁入河中并非听从神的谕旨,而是全凭他们心意指定。那一晚,阿颂知道了自己没有被选中,明天仍会留在神庙里的不会是她。 在所有被送进河神庙里的准新娘里,最后留下的只会是他们指定的那个,其余的则全都被打着神的名义的兽带走,然后被迫不知所踪。 阿颂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在被带上不知驶向何方的船只后,她纵身一跃跳进了冰冷的水中。 “又想回去地上吗?”不知何时,那俊美神官已经懒懒苏醒,侧身枕着手臂正静静凝望阿颂。 他温柔地问她:“难道和我在一起不好吗?” “好极了。”阿颂乖巧回应,须臾又道:“可是我心有怨气千重,夜夜不得安宁。” “好吧……好吧。”神官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想当年我因过大河而溺于水中,也曾不甘之下找上天庭,籍此才得了这个天帝用以告慰我心中不平的镇河神官来。你……” 他想了想,三分不解七分兴味地问阿颂:“你又想要什么呢?” 少女眉心紧蹙,心事重重道:“人间遍传,河伯不仁,故以女为牲以祭之。多少泣血亡魂,都记在了大人名下,大人守护的一方安宁,却被人假作成受祭而成。如此可恨,阿颂尚难平,大人能忍得?” 神官轻笑一声:“本君并不在意,何谈忍不忍得。阿颂,意难平的是你,忍不得的还是你……不过,本君可以帮你。但作为交换,你要永远陪在本君身边。” 阿颂微微一笑:“悉听尊便。” 做成一件事的代价从不在阿颂考虑范围内,她想要做,便一定做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阿颂再度回到地面上的那日,雷霆俱响,阴云密布,无穷无尽的水漫过大堤,致使房屋倒塌,树木冲毁。鸡鸣狗吠,小儿啼哭,百姓奔走呼号,人间犹如炼狱。 铺天盖地的痛哭喊叫声之中,惟独一袭水墨长裙的少女丝毫不受影响,打着一柄油纸伞,闲逛般慢慢走在街上。 “她回来了……是她回来了!”有在高处避难的人在看清少女容颜之后,满面惊恐地大喊大叫着摔倒在地。 少女不悲不喜地悠悠走过大街小巷,待到原路折返,将要出城时,忽听得一声:“阿颂!” 这一声呼唤平地惊雷般响起,阿颂顿步,微微攥紧了手中纸伞,慢慢抬眸朝声音来源处望去。 城墙之上,褚云迟用力朝她招着手,声音难掩激动地大声问道:“阿颂……阿颂是你吗?” 他边喊边试图转身往下跑,却被身边的人死死拉住:“大人!下面危险!大人三思啊……” “阿颂你还活着是吗……告诉我,你还活着对吗?”褚云迟嗓音发哑,他睁大眼睛看着城下的少女,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他努力忍住哭腔,低声喃喃道:“阿颂,对不起,是我回来得太晚了。” 他抹了把脸,接着大声说道:“阿颂上来!快到我这里来……” 阿颂远远朝他摇了摇头,打着伞继续往城门口走,所过之处,洪水纷纷退散,自行为她清出一条平坦大路。满城风雨飘摇之中,她一身干净如初。 褚云迟愣怔片刻,一霎那如遭雷击,他慢慢红了眼睛,失魂落魄般连连摇头道:“不,不……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 他的阿颂,怎么会忍心毁掉自己的家? 被水打湿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让人看起来狼狈不堪,金科状元自言自语,状若疯癫。 一股水流慢慢缠上阿颂的手腕,周围明明空无一人,她的耳边却响起不满抱怨:“他是谁?为什么会哭着叫你的名字?” 阿颂面色平静:“一个故人。” 须臾,神官的声音再度幽幽响起在她耳边:“你的故人好像又在叫你了。” “阿颂,停下!停下来!”褚云迟半边身子都探出了城墙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朝她喊,接着又哀声恳求:“收手吧,阿颂。” 少女停了下来,遥遥回望:“为什么?” 褚云迟静默片刻,恳求道:“我奉命保一方百姓平安,阿颂,不可乱来。” 那个声音又在阿颂耳边幽幽响起,这次似乎还带了些不怀好意的挑拨:“听听,你的故人这是在跟你作对吗?” “没有乱来。”阿颂没有理会那个声音,她弯了弯唇说道:“我只是在替你教你的百姓做人的道理——总以为有人替他们去死就能换来一方水土安宁,可你看,我死过一次,如今你这可怜的百姓还是要遭此劫难。” “你这妖女!都是因为你回来了,河神大怒,才会水淹临塘!”不知何人大喊了这么一句,只听那人怒声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回来?你本应该留在那里的!” “恐怕你想说的,是我本应该死在那里?”阿颂慢慢笑了,她本就貌美,一笑之下容颜更盛,但出口之言却令人胆寒:“你说得很对,我本应该死在水里的,但我没能死掉,所以现在要死的就是你们了。” 天道有轮回,吃多了就得吐,做够了孽,就要遭罪。 第34章 误佳期(四) “不……”那年轻的巡使大人仍旧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他神色痛苦地问道:“阿颂,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是废话,在阿颂看来。 她先是被选去做毫无意义地的献祭,后又被怀着不为人知肮脏目的的人带走。 她变成什么样,都是因果轮回,恶人报应。 如今报应来了。 阿颂微微一笑,眉眼明媚一如往昔落进褚云迟眼底,她说:“这与我有什么干系?明明是河神在降罪临塘啊。倒是大人……你立功的机会就要来了。” 褚云迟神色间依旧满是痛惜,大起大落之下他心神恍惚,哑声问道:“……什么?” “大人知道的,河伯娶妇,从前都是拿方国的公主来嫁的,后来国君和公主都不再愿意,就将民女封成公主来嫁,再往后,祭仪干脆直接拿民女来嫁……” 阿颂顿了顿,继续说道:“想来河神是不满人间愈来愈敷衍罢,大人可明白我的意思?” “阿颂……”褚云迟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百姓固然无辜,可他的阿颂又何其无辜呢?从皇室权贵到平头百姓,他的阿颂是举国上下的牺牲。 “住口!”就在这时,金科状元身后的临塘知府怒喝一声,斥道:“你这妖女好生大胆,不仅为百姓带来滔天祸患,竟还敢在此妖言惑众,你这般作恶多端必遭天谴!” 阿颂忽然大笑起来,直笑得微微弯了腰,她慢慢抬起手,遥遥指着知府笑道:“我若必遭天谴,大人岂非要下地狱?装神弄鬼戕人性命在先,以献祭为挟刮民膏无数,装神弄鬼带走庙里女子在后,累累罪行,大人恐怕唯有无间地狱可去罢?” “住口……住口!你这胡言乱语的妖女!”知府面色发白地想要喝止她,那眼急的模样,不禁令人怀疑若不是还在人前他是不是就会跳起脚来。 “是非曲直,后人自有论断。”阿颂微微勾唇,透出一点刺骨的冷意:“尔等将死之人,不必耿耿于怀。” 话音未落,一箭凌空射来,穿心而过,将那亭亭少女毫不留情射落在地,纸伞失去主人控制无力的坠落地面,伏在地上的少女微微偏头,一口殷红的鲜血吐了出来。 城墙之上,金科状元示意放箭的手微微发抖,慢慢收回捂向了自己的心口,接着他攥紧胸前衣物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最后脱力般跪倒在地。 “阿颂,牺牲既然已经做出了,又怎么能让它变得毫无意义?”他低声念着,眼里落下滚滚热泪来。 与此同时,神灵降怒。 大水狂躁地卷起千层怒浪,带着毁天灭地的势头,从四面八方呼啸奔涌而来,摧毁矗立城池,带走生灵万物,将这世间污垢洗涤了个干干净净,焕然一新。 须臾,大水退去,奄奄一息的少女也不见了踪迹。 河神殿里,淡淡水香萦绕鼻尖,阿颂悠悠转醒,睁开了双眼。 神官似是十分疲累,容色倦怠地侧躺在她身边,闭目沉沉昏睡。 阿颂下意识摸了下心口的位置,发现那里并无伤痕,完好如初。她转头静静看了一眼昏睡的神官,红唇微抿,神情复杂。 她欠冰夷许多,怕总也还不清了。 “我好看吗?”神官不知何时醒来,倏地睁开了那双漂亮眼睛,眉间三分得意地笑着问阿颂:“是不是觉得本君好看得不得了,以至于根本不舍得挪开目光?” “是呀。”阿颂点了点头,须臾,又问道:“身为镇河神官,水淹临塘百姓,待何如?” 神官想了想,漫不经心道:“流放八荒,贬到下界还是裂魄分魂……谁知道呢?” 阿颂面色不改,只是微微垂眸。 神官挑眉,又补充道:“从前我曾看过几眼天律,见那上面有一第六条,写的是——诸龙王承受指挥,兴云行雨,而违两候者,处斩。龙王如此,想来本君这河神,下场应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大人既知天律如此,为何还要帮我?” “本君,一见你便很欢喜,觉得你是我要等的人。”神官望着少女,明明叙说着两人初见,眸光却显出一点怀念来:“本君孤身千百年,曾见无数人到此长眠,唯有你不悲不喜,平静来到我眼前。” 他冰凉的手指搭上她腕间,温声安抚道:“况且临塘刁民,不过略施惩戒,总归情有可原,阿颂不必忧心。” 阿颂没有说话。 之前被冰夷留在这河底不让出去,阿颂觉得煞是无聊,终日沉默作画,郁郁不得欢颜。如今冰夷因她触了天律,她虽仍是心情不善,倒也安安分分待在水宫里,不提再回地面。 冰夷自然是很高兴,对阿颂也很好,总想法子逗她开心。知道她喜欢作画,他便为她到处搜罗颜料。一段时间过去,阿颂已经有些喜欢冰夷了,觉得他就像哥哥一样。 一天,冰夷与阿颂玩笑,说要结为夫妻。阿颂也笑,笑过后竟说觉得这主意不错,她说:“若有朝一日大人要领天罚,夫妻一体共受天谴,彼时阿颂也不至于心难安了。” 神官闻言却沉默下来。 那时阿颂不明白缘由,直到他在水宫密室里看到一副壁画,那幅画的大意是:从前有个男子喜欢云游四海,后来他遇见了一个鲛人女子,在风浪中救他于危难,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相爱了,但男子并没有止下云游的脚步,他没有停留在遇见爱人的那片海。 很久以后,他带着思念回去那片海想再见他的爱人,然而终究没能如愿,他遇恶龙兴风作浪,船只永远沉入了滔滔大河之下。鲛人再也等不到约定远归的人。 阿颂手指轻轻抚过壁画,忽然想起神官那句——你是我要等的人。 他在等谁? “本君还是散仙的时候,热衷于四处历练,便是在那时遇见她。”身后忽然传来冰夷低沉好听的声音,他站定在阿颂身后,伸手环过她的腰,下颌轻靠在她肩头。 “不知你有后悔?”阿颂轻声问。 少女冰雪聪明,稍稍一想,无需多言。 “悔。”神官眷恋轻蹭她的侧脸,低声道:“悔不当初。千百年来,未曾一刻敢有忘怀。” 第35章 误佳期(五) “后来呢后来呢?”没有抢购到话本的少女们围坐在一起,七嘴八舌地问中间那个有幸买到的女孩子,“后来神官和阿颂有没有在一起?” “这个嘛……”那女孩子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卖关子道:“讲了这么久我都口渴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喽。” “噫!”少女们齐齐一声唏嘘,纷纷笑骂道:“你个死丫头,惯会吊人胃口!” 等人散去,女孩子幽幽叹了口气。 后来啊…… 在一起……自然是没有在一起的。 不论何种缘由,神官到底是犯了天律,被关到天牢里,等候领受七七四十九道雷劫。可他先前为复原阿颂的身体已经元气大伤,又怎么受得住那些雷劫? 这时候,阿颂献出了一样东西,要用它来换神官免受天罚。那是一幅恢宏而细致的河图,大河深浅之处、易决口应建堤之处,能断水可排洪之处……泱泱大河繁复水情,河图上都画得一清二楚。 冰夷因此免受雷劫,并且奉命戴罪立功,治理泛滥成灾的水情。 可等神官再回到河底水宫,他的姑娘也不知所踪。 唯留八字:一别两宽,愿君常安。 陈姝的确是个顶顶厉害的角儿,不仅文笔卓越,话本写得好,性子也爽朗,交游广阔,从教坊司到翰林院,从军营武将军到内阁大学士,都有与她相交的人。 戏班子虽既能接触底层百姓,又能进入达官贵人、地方豪富之家,广泛接触各色人等,然与这位枕山才子相比,仍是拍马不及。 华愔由陈姝带着,也得以进入许多高门之内唱台,或是为设宴或是为庆生。他的唱功扮相皆是不俗,非常人可比,梨苑一时之间成了各大世家争相邀请的戏班子,炙手可热,风头无两。 陈姝曾打趣道:“若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再过两年你便可自买上一座府院,在这京城娶妻生子安家落户了。” 小书童伽白在旁见缝插针,附和道:“华班主精通音律,善歌唱,腔调凄婉曲折,京城中少年都争相模仿……依我看,要讨个媳妇容易得很哩。” 伽白不喜欢华愔,总觉得他一双眼睛妖里妖气,一看就非善类。尤其他还总和他家姑娘在一处,弄得傅先生每回来了都只在什么地方远远看一眼就又转身走了。 真是讨人嫌而不自知。 “我没想过……”那貌美公子微微动了动唇,低声道:“谁会对一介戏子真心以待呢?” 戏子属下九流,是可以随意轻贱的存在,根本不会得到什么尊重,更何谈爱? “你怎么会这样想?”陈姝诧异于他的自轻自贱,手探过去覆在他微凉的手背上,说道:“你这样温和美好,一定会有人来真心待你啊。” “阿愔,再等等。” 华愔看着她握着自己的手,怔怔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她的话本里从没有才子佳人相守终身,每个故事看来让人觉得清醒又凉薄,可她怎么会这样天真? 他母亲便是怀着如此的天真,跟了一个达官贵人,一心一意想着相夫教子,最后身怀六甲却还被人弃如敝履。 她到死都不明白,她托付终身的人只爱她年轻貌美,身材窈窕,这浅薄得不值一提的喜爱怎么会持续到她因为有孕而日渐臃肿,因为害喜而不再美丽? 陈姝收回手后,华愔也收起了手,他用另一只手握住她刚刚碰过的地方,那处仍有余温。 他微微垂眸,静静看了那处手背片刻,忽然暗暗用力揉搓陈姝碰过的地方,像是要祛除那点几乎热进他心里的余温。 戏班是何种残酷的修罗场,但凡能登台表演的,必定经过惨无人道的训练。幼时忍饥挨冻,为牛做马,拼出一条活路,他熬了多少年,步步为营走到今天,难道是为了被人抛弃被人轻贱? 世人生来三六九等,他便是要做那人上人。 他不会爱人也不要任何人的爱,他从没忘了自己的戏子出身,所以他要不停地往上爬,直至走上万人之巅。 秋去冬来,转眼到了冬天,陈姝是极其怕冷的人,屋里早早就点了炭盆。 傅丹青叩响枕山阁的门时,天色已晚,外面夜色深重,伽白给他开了门,他轻轻抖落肩上的初雪,才抬脚踏进温暖的室内。 陈姝听到声音从书房里探出头来,问他:“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路上看到,买了一块。”傅丹青从怀里拿出来一块从里到外透着香气烤红薯,塞进陈姝手里,惜字如金道:“热的,快吃。” 陈姝接过来,在他略显殷切的目光下咬了一口,甜甜软软,满口微焦的香气,在风刀霜剑的冬日里,一口下去,让人暖得不能再暖。 “什么东西,好香啊……”伽白顺着香味摸了进来,看见她手里的烤红薯眼睛顿时亮了一下,边嚷嚷傅先生心眼简直偏到天边去了,边凑过来眼巴巴等着陈姝与他分食。 陈姝哭笑不得,伸手掰了一半给他。但刚出炉的烤红薯太热,掰开的时候一不小心就烫到了手指。 陈姝嘶了一声,险些把自己手里那一半也扔出去,然想到傅丹青一片心意,硬是忍疼稳稳拿住了。 傅丹青却从她手里接过去,又仔仔细细在外面包了一层纸才把烤红薯还回给她,嘱咐道:“小心些。” 陈姝冲他笑笑,又看了眼窗外,说道:“顶风冒雪而来,先生留下喝杯热茶再回吧?” 傅丹青这样守礼的人,白日独处尚要拘谨,这次夜留闺阁却没推辞,倒是稀奇事了。 陈姝煮好了红枣枸杞茶,倒了一杯推到他面前,扫了一眼低头看着茶杯出神的男人,问道:“先生,莫不是有话要与我说?” 傅丹青喝了一口茶,说道:“西南境军防图泄了出去,恐战事要起,我想……去参军。” 陈姝看着他沉吟片刻,忽然轻声笑道:“弃笔从戎……是好事啊,先生放心去吧,不必挂怀我这里。” 傅丹青沉默地点了点头。 第36章 误佳期(六) 不过几日,西南果然战火连绵。 傅丹青奔赴疆场前,陈姝把自己绣了几日得来的平安符拿给了他,小小的绣品针脚细密,她女红不好,“平安”两个字却绣得端端正正。 傅丹青把东西放在贴身的里衣,叮嘱她外面天太冷,别去送自己。 边境打起仗来,百姓也没了看戏的心思。 满江风戏院,一堂寂静,陈姝独坐在台下,看着空空如也的台上。忽然记起她还在南边游历时,曾看过的华愔的一场戏,台下人都散尽了,他还在如常地唱。 看戏的人都没了,唱戏的依旧还在唱。后来她才知道,这是规矩。戏一旦开了腔,不管有人没人都要唱到底。 如今情形,但是倒了个个,看戏的人还在这里,唱戏的已经人去楼空。 陈姝站起身,漫不经心轻拢了下肩上的白狐裘披风,转身往外走去。 写书的,唱戏的,都是袖手旁观他人,冷眼看尽繁华。大幕一拉,戏落场了,曲终人散。 不必在意。 西南边境时常传来战报,境况不怎么好,北方军队节节败退。 南军像是料到了他们要走的每一步,先发制人又乘胜追击,不过月余,大军直逼京都。 这个年关,人们注定要过得凄风苦雨。 直到城破那日,陈姝也没等到傅丹青回来,只等来了衣锦重游故地的华愔。 他腰配长剑,脚踩长靴,朱红色锦服衬得容颜似雪,一如既往地好看,只是神情冰冷而漠然。 南军称呼他为——枢密使大人。 他从头到尾都是敌国的探子,在南边时就探边境的情况,带着个戏班子一路演到北上,在政治权利中心站稳脚跟,搜罗得无数密报。 说起来,他的功成名就,陈姝也有一份功劳。 是她一手,扶他在都城站稳。 然后由他探走情报,大举入攻,占领都城。 那曾经的低微戏子如今权倾朝野,长身玉立站在高处,睥睨众人:“无论南方北方,都是皇帝子民,陛下会一视同仁,尔等不可生有异心……” 他说的什么,陈姝一个字都没有听清,她只在心想:这个人毁了这盛世太平,或许还杀了她的傅丹青。 南军接管京城,皇帝被封了个闲散小王,边境上,不知是谁的父亲,又是谁的儿子战死沙场。 英魂难眠,再无盛世,不见太平。 陈姝封了枕山阁,闭门满江风,她要去找一个人。 她没能走出京城,便被人拦下。马上的人疾奔而来,拉住缰绳停在她的马车旁,那人挑开她的帘子,低头似笑非笑问道:“先生要走,怎么也不说一声?” 陈姝抱着暖手炉靠坐在车壁上,冷风灌进来她忍不住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抬眼见来人微微讶异:“怎的还惊动了大人?” 男子神情僵了片刻,喉咙艰涩滚动了几番,才慢慢开口问道:“先生这是不记得我了?” 陈姝摇摇头,温声道:“老毛病了,小生忘性大,许多事都记不太清。” 华愔倏而沉下了脸,翻身下马弯腰进了马车一把将人抱起,上了马将人放在自己身前就要掉头回去。 “你个忘恩负义白眼狼,掳我家姑娘做什么!”伽白张开双臂拦在马前,神情愤恨又厌恶地冲他喊道:“混账东西,快把人放下来!” 华愔看都没看他一眼,示意自己身后的手下拦住伽白,双腿一夹马腹,锢着怀里人扬长而去。 迎面而来的冷风呛得陈姝轻咳了一声,她窝在白色的厚实大氅里,面上染了微红,哑声低笑着说:“都道戏子无情,我看大人倒是很多情呢?” 华愔抿紧了唇,过于俊美的容颜也显出一点凌厉来,面上神情略显阴沉。 半晌才沉沉问道:“先生不是不记得我?” 陈姝道:“我说过了,只是你太多情。我并无必要记得什么人,不过你愿意这样认为罢了。” 就如同从前的我。 以为对什么人好,就会得到他同样的回报。可惜不知不觉竟做了救助蛇的农夫,以为自己是在行善事,盼望着积德,到头来却被狠狠反咬了一口。 冷血之物没有感情,在人的救助之下苟活,但依旧靠本能行动,无必要说它冷血,只是人多情且过于期待。 多情且过于期待——她便是如此。 华愔离开了她,离开这里,再回来,物是人非,翻天覆地……包括她的生疏不已,这些他都料得到,可他还是受不了。 陈姝并不恨他,甚至不怨他,可她倦他,连见他都不想。 枕山怪才志在天地,眼里装得下山河万里,却容不下区区华愔。 “先生还记得说过的话吗?” 凛冽寒冬里,铺满屋子的地龙供得整个室内温暖如春,锦被铺就的宽大软榻上,华愔枕在她肩头,指尖绕着她一缕青丝,仰脸问她:“你说——阿愔,再等等。先生,我还要继续等吗?” 他进门时才脱去沾了血的外裳,这会儿却像个惶恐难安的孩子一样,直往陈姝怀里埋头,声音懦懦地问她:“如今我还能等到吗?” 过了许久,才等来敷衍至极的一句:“不知道。” “原来如此。”华愔慢慢红了眼睛,目光却仍是执拗地望向她,一如当初姿态柔软又冰冷,“我从未得到过一份全心全意的爱,没有父母,没有家,一生都在如浮萍飘零。先生要我等,等什么呢?什么都不会有……我早该知道的。” “是呀,你早该知道的。”陈姝倦倦地开口,低声喃喃道:“太晚了,都已经太晚了。” “不要等了。”她平静地说:“无论什么,都放下吧……因为你越在意什么,什么就会折磨你。” 这句话,华愔以为自己比任何人都明白——他如今不就是正在被所在意的而折磨着吗? 可他不甘心。 他有满腔的不平,一股滚烫的心火在贫瘠的心里越烧越旺盛,终于按捺不住地蔓延到了陈姝身上,他死死按着她的肩膀,猩红着眸子哑声质问她:“先生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又有什么错?想要出人头地的野心,就算是神也不会怪罪……我又有什么罪大恶极的地方!” “你自然没有错。是我运气不好,竟然遇见了你。” 第37章 误佳期(七) 华愔像是猝不及防被人狠狠一拳捶在了心口,五脏六腑都跟着绞了一绞,他眼里的泪不受控制一颗一颗往下落,俊逸美丽的脸庞不出片刻便满是水痕。 遇到陈姝,是他自以为此生最大的幸事,可是在她这里,遇见自己,怎么好像是她最追悔莫及的事呢? “先生,我就这么不能原谅吗?”他近乎哽咽地问道。 陈姝却笑了,他伏在她怀里,她便抬手轻轻放在他的背上,安抚无助的婴孩一样:“好了,没事了,哭什么……你也许并非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可今时今日我的确厌极了你,就如同我和你本不该有交集,却弄到如今地步一样。世事便是这样,从来无常。你演了这么多场戏,竟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华愔只顾摇头,他什么都不想听,他走到万人之上,不是为了失去,是为了更好地拥有某些东西。 步步高升到现在,若连个人都攥不住在手心里,还有什么意思? 陈姝低头看向他的目光似乎带着几分难言的怜悯,戏子无情,偏生多情。 许多时候看戏人都走不出来,更何况戏中人。 枕山怪才,名扬四海。就连南方的皇帝也略有耳闻,他入主北方都城后,下了旨点名要陈姝进宫,去为宫中新设立的梨园出力。 这所谓梨园,大概就是训练伶人和新编戏本的地方,依新皇帝的意思,是要让它与专司礼乐的太常寺、以及充任串演歌舞散乐的教坊司鼎足而三。 皇帝要她去宫廷写戏谱曲,陈姝虽是介市井文人,却也有点子文人傲骨,她不肯去。 枕山阁怪才,不惧官府权势,非皇威可逼。 她不愿去宫里,倒在自己的满江风开了最后一场戏,亲自登台,唱了出可堪惊天动地的大戏。 ——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我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 台下像是又回到太平王朝时,满了个座无虚席,收场时此起彼伏的人声悲泣。 她唱这一场,念的是故朝,叹的是过往,慨的是皇权更迭,世事无常。可传到新皇耳朵里,又是哀江南,又是叹兴亡,明明是在唱衰他的新朝,咒他的江山不得万代千秋。 皇帝震怒,也不再叫她进宫去了,只说要拿她进天牢。 故朝消亡,如今是南人的天下,曾经陈姝恣意挥笔意气飞扬的地方,如今看来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而她独自深陷其中,无人能搭救。 冷月如霜,夜色深重,一匹快马在长街急驰而过,来者于城门处亮出腰牌,守门士兵看了一眼,恭敬打开城门放行。 城外三十里离人亭,身穿黑色大氅的男人扯缰停马,掀开大氅露出了里面纤弱的女子,他将人抱下马,又解下大氅披在女子身上,仔细为她穿戴好,而后沉默片刻,将人用力抱了一抱。 男人别过头,哑声道:“走吧……到下一个城镇上买匹快马,随便你到哪里去。” “到了地方也别忘了送个信回来……好叫你那小童随后去找你。” 那人点了下头,只字未言,转身离去。 华愔站在原地,看着那道在夜色中逐渐远去的背影,后知后觉地隐约明白了什么——他好像还没真正爱过人,就已经永失所爱了。 走走停停将近一个月,陈姝才进入西南境内。 又月余,她在一处边陲小镇,终于寻到了傅丹青的踪迹。 彼时他正在镇上一处书院里做教书先生,陈姝曾立在窗外遥遥望过一眼,只见一袭青衫的男子手上拿着本书卷,身姿清瘦,气质清雅,边讲课边在学生间踱步巡看。 陈姝听人说,他教得很好,镇民都放心把家中子女送到他在的松山书院里去,平日他们见了傅丹青,也都尊称一声先生。 因为他在战乱中受了伤,许多事都不记得,也不晓得自己从前叫什么了。 陈姝这时候不由得又一次慨叹起世事无常来,当真应了那句——人生之事十有八九不如意。 傅丹青失忆,陈姝找到他就罢了,并不想强求什么。 只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一人独在异乡,陈姝总是不能放心的。有一回便等在书院附近,等他下了学就跟在他后面,看他要往哪里去。 傅丹青走到街中间,就拐进了一条巷子里。陈姝也跟了进去,刚一抬头,便见面如冠玉的青年手握折扇朝自己施了一礼,温雅问道:“冒昧相问姑娘,可是在跟着在下走吗?” 陈姝不经意看见他手上拿着的一朵绢花,像是姑娘家喜欢的东西。她怔了小会儿,微退半步,也回他一礼,爽朗笑道:“只看背影觉得十分相似,却不想原是我认错了人,叫先生担惊了,实在惭愧。” “原来如此,无妨。” 她辞去后,傅丹青也出了巷子,继续沿街往前走。走了几步,他忽然又停住脚,抬手从里衣摸出那块还残留着未洗净的血渍的平安符,默默看了良久,才妥帖收回。 最近永兴镇上新开了家书铺,名字叫做青书堂。掌柜的是个漂亮的年轻姑娘,才貌双全,文笔出众,惹得镇上小姑娘和少年郎争相追捧。 只是那掌柜并不怎么爱理人,只有一个小童打理内外,她自己整日里写书,也不怎么太出门。 奈何她写的故事人们实在是爱看,故此对这掌柜的热情分毫不减。 恩人家的小姑娘很爱买来看,因此傅丹青也曾读过几页,阅中翻卷之间,他看那书中运笔行文,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心间总也挥之不去。 冬去春来,北方都城里万物生机复现,华愔又去枕山阁前走了一遭,依旧冷冷清清,毫无人烟。 他提着酒壶坐在门前的木台阶上,看一条栈桥相连的对面街上热热闹闹,而这湖心岛上,唯他一人自斟自饮,寂寂无声。 记起曾经和那人举杯共饮,仔细想来,无论后是来他成为红极一时的名角儿,还是如今权势滔天的人上人,似乎到底再也没喝过那样好的酒。 华愔面容平静地坐了许久,饮尽壶中残酒,最后拿起放在一旁的佩剑,沿着栈道慢慢走向热闹的烟火红尘里。 第38章 误佳期(八) 这日,陈姝正在书铺里整理书架的高处,忽听得陌生又熟悉的一声:“陈掌柜,叨扰了。” 陈姝转头望去,见来人果然是傅丹青,她边从长木梯上往下爬,边十分自然地问道:“先生怎么有空过来我这里?” 那木梯并不算矮,傅丹青两步过去帮她扶了一下,说道:“来代人买一本书,不知那最新出的一本陈掌柜这里还有没有?” “来得巧,还有两本存货,正想过两天再去印一批。”陈姝笑着让他稍作片刻等一等,转身去给他找了。 傅丹青静静打量了几眼这家生意红火的书铺,风格淡雅沉静,入目干净明亮,一排排古朴的实木书架高高矗立,但布局错落有致,并不使人觉得沉闷压抑。 柜台上放着本被翻卷边儿的古旧书籍,旁边一支细毛笔……所有一切,给人的印象就是这书铺的主人必定是个爽落又细致的人。 这个人……究竟会不会是他从前相识的人呢? 傅丹青正兀自沉思着,突然听得一声咋咋呼呼的:“傅先生!” 伽白抱着一摞书进门来,见到他先是眼睛一亮,接着就要泪汪汪,这小童皱着鼻子瘪着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问他道:“傅先生你来了呀……傅先生你怎么才来找我家姑娘啊?” 傅丹青一时间心神俱震,果然如此么…… 陈姝正好拿了书来,边递给傅丹青,顺便轻斥了一声书童:“伽白!” 伽白恍然回神,终于记起姑娘曾嘱咐过他的话。 是了,傅先生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夏天的冰酪和冬日的红薯,也不再记得他是如何喜欢倾慕他家姑娘。 “先生慢走。”素白芙蓉面平静如水,眼神无波无澜,这副情态,并不像是他二人间曾有什么过往。 傅丹青心里颇有些茫然若失,却仍是按部就班付了账后又行礼告辞。 待人走远后,伽白忍不住问:“姑娘不认傅先生了吗?” 跋山涉水来到这西南小镇,好容易见到了人却互不相认,伽白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陈姝戳了下他的额头,轻笑一声道:“相逢何必要相识?傅先生如今过得很好,有些事情不必强求。” 伽白似懂非懂,本着不强求的原则,他便也不再深究什么乱七八糟的道理,话头一转说道:“对了,回来路上遇见沈老板,他让我问你最新的本子还要不要再刻印一批?” “沈老板有心了,的确是需要再印一批。” 这沈老板名唤沈清章,他名下的书坊主要经营刻书,是青书堂的唯一合作方,两家经常有业务上的往来。 何清章身上有股子文人书卷气,偏生行事又自成一脉的落拓不羁,陈姝与他很是聊得来,两人倒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永兴镇素有踏青的传统,三月初三这天,众人通常都会带着做好的吃食,结伴去郊外踏青,游赏春景。 陈姝从不爱出门,沈清章三催四请才拽了她出来。一路上芳草萋萋,杨柳泛绿,春和景明,她从前本就是喜欢畅游山川的人,这会儿见外面风光无限生机盎然,顿时有些惋惜起总窝在家里不出门的那段时光来。 到了地方,郊外的拢翠湖边已经颇为热闹,有蹴鞠的、放纸鸢的,欢声笑语,青草地上人来人往。沈清章扶了她下马,陈姝径直往蹴鞠的人群处走去。 伽白笑得眉毛弯弯,自言自语低声说了一句:“太好了……从前她就是最爱热闹的。” 后来几经变故,才不爱与人交往。 伽白铺弄好了歇息的地方,再抬头看去时,他家姑娘竟然已经和人赛起蹴鞠来。 她身姿利落,纤腰柔韧,动作飒爽,认真起来时容色漂亮而凌厉,间或抬起手擦一下额角的细汗,大概是真的畅快极了,许久难得一见的欢欣之色也渐渐从眉眼间溢了出来。 …… “哥哥,你在看什么?”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拿着纸鸢走到似在树下远眺的男人跟前,顺着他的视线方向看过去——只有一群正在热闹蹴鞠的人。 于是她又问:“哥哥,你是在看谁吗?” 不等男人回答,小姑娘又连声追问道:“哥哥你是不是记起来了什么?我去告诉娘亲和爹爹,让他们帮你找家人好不好……” 傅丹青其实没想起什么,他只是拦住青书堂的那个小童问了一问,小童说,他原本名叫傅丹青,三个月前在京城从军来西南参战,因为战场上受了伤所以忘了很多东西,也忘了自己从前是很喜欢很喜欢他们家姑娘的。 小童还说,他们姑娘大约也是喜欢自己的,因为她迢迢千里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来找到自己。 他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可知道了以后,他好像变得更难受起来,愈想便愈是难受。 玩了几轮后,陈姝身心舒畅地下场来,一旁的沈清章迎上去递给她一块软帕,取笑道:“瞧着你可是过了把足瘾,志得意满下场来了,倒是看看把别人都憋屈成了什么样?” 陈姝闻言忍不住笑了,又偏头问他:“沈老板怎么不上场去也玩一玩?难道是怕我会憋屈了不成?” 沈清章大笑不止,须臾拱手说道:“高看高看,我实在是因为不善蹴鞠罢了。” “陈掌柜。” 听得这一声,陈姝驻步回首,只见身后傅丹青领了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上前来。 他拱手道:“在下这个妹妹十分喜欢陈掌柜写的书,心怀仰慕常想着能见上一面,故此特来叨扰。” 陈姝看了眼他身旁双眸亮晶晶望着自己的小姑娘,笑着抬手轻揉了一下小孩的发顶,眼神不经意扫过她发间戴着的一朵绢花,她收回目光,点头说道:“并无叨扰,先生客气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青书堂的门在沉沉夜色中被人扣响,伽白一开门,恍惚好像回到了京城大雪纷飞的那个夜晚,门外站着的还是他肩满白雪、怀揣红薯的傅先生。 可他谨记着姑娘的话,没有再兴高采烈地唤一句傅先生,只眼睛亮了一瞬,而后讷讷道:“先生,请进。” 却不想来人见到他们姑娘第一句话便是:“你为什么不认我?” 这一句似怨似怪的质问里,仿佛还含着点难以言说的委屈。 陈姝微惊,反应过来后说道:“你失忆了。” 傅丹青抿了抿唇,说道:“你不认我。” “我没有不认你……是先生失忆了。”陈姝给他倒了杯热茶,让他有什么话坐下来再说。 傅丹青站着不动:“你没有失忆……可你不认我。” 陈姝默了一默,耐心说道:“就算我认得你,你也记不得,况且你如今过得很好,认不认又有什么关系?” 傅丹青眼里隐约有水光闪烁,神情执拗道:“所以你就不认我。” 陈姝咬牙,强迫自己忍住拍桌子的冲动:“……对,我就是没认你,怎么了?” 傅丹青眼睛一眨,睫毛上沾着的泪珠霎时滚了下来。 永兴镇上最近有一件大事要发生,青书堂的女掌柜和松山书院的先生要成亲了。这两人一个广受追捧,一个备受尊重,人人都道是天公作美,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婚后,那平日正经严肃的书院先生,陪在掌柜的身边上街时,眼神永远落在他家娘子身上,不论走到哪里,就那么一直痴痴地望着,像是宝贝得怕丢了一样。 见过的人们都说,先生一定是欢喜家中娘子欢喜得不得了,一朝抱得美人后就片刻都不舍得挪开目光。 而直到两人已经成亲许多年,傅丹青也没有告诉过陈姝——当初是华愔救了他。 华愔救起他时说——你死了,她会伤心的。 可他不想让陈姝知道。他私心里,并不愿意别的人占据她思绪分毫。 十七年后,当今天子崩逝,太子持诏登基,京中皇权再一次更迭。 十里长街上,一身青衣的少女打马而过,容颜美丽,身姿轻妙。这姑娘名唤傅招。 她自气势恢宏的华府门前经过,在府门前停下来驭马转了两圈,然后翻身下马,在石狮子旁放下一兜书和几瓶酒。 华愔正好从外面赶回来,入府前见到了已经在翻身上马的姑娘,少女侧颜一晃而过,他忍不住将人叫住,迟疑问她:“……小姑娘,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耳东陈,静女其姝取末字,我母亲名叫陈姝。”傅招在骑在马上背着身朝他摇了摇手中的马鞭,清脆出声道:“大人,我母亲要我代她问你安好!” 少女策马扬鞭,须臾不见踪影。 华愔望着她的背影,半晌低声喃喃道:“我不好……先生,我等无可等,毫无盼头。” 说罢,眼中一行热泪流了下来。 他爱过她,却始终不懂得如何踏出第一步。 于是这么多年画地为牢,日复一日,自讨苦吃。 第39章 九重春(一) 九重宫门内,巍峨宫殿矗立,红砖碧瓦陈列,日光温柔下落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炫目的五彩光晕,为这座累累白骨堆积而成的冰冷城池也增添了几分人间之色。 漫长的寒冬终于过去,初春姗姗来迟,草木新绿还没来得及生发,御花园里的湖水也才刚刚解冻不久。 “姐姐姐姐,你看看,我的风筝掉进水里了……”身穿着淡粉色锦衣华服、年约七八岁的小姑娘指着在水面上漂浮着的一只蝴蝶风筝对身后的少女说道。 “掉就掉了,再让人给你拿一只来。”只一身素净青色粗布长裙,作侍女打扮、眉眼苍白清冷的少女淡淡出声说道。 “我不,我就要那一只。”小姑娘嘟起嘴巴说道,不高兴的语气里自然而然带了命令的成分:“你去帮我把它拿回来。” 其他宫人都在身后较远的地方,湖边只有她姐妹二人。 萧衾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嗓音因为刻意压低而显得有些阴郁,她慢慢问道:“公主,你真的想让我这样做吗?” 萧绸等不急似的,伸出小手推了她一下:“你快去!” 见她不动,小公主粉唇一撅,泫然欲泣道:“你欺负我,我要去告诉母后。” “等着。”萧衾玉面阴沉,修竹般的手指捏紧又松开,最后冷冷扔下两个字,将长裙挽起系到腰间,翻过护堤下到冰冷的湖水里,纤长劲瘦的四肢拨动湖水,慢慢朝风筝所在的地方游过去。 萧绸在岸上开心地拍着手掌笑起来,喊道:“姐姐好厉害!” 沾了水的青丝湿漉漉地贴在脸侧,四肢浸在湖水中阵阵凉意透骨,萧衾红唇微抖地伸手去抓住那只风筝。 “怎么回来得这样……”一个晚字还未出口,又被人艰涩地咽回喉咙里,见到少女衣衫湿透双唇发白的模样,身材瘦削的少年面色骤冷,青筋毕露的拳头咯咯作响。 缓了片刻,他沉默地从旁边的衣架上拿过一件干净衣服,快步走过去给人披在身上又严严实实地裹住。 这座偏远的宫殿里没有伺候的宫人,段承瑞亲自烧了热水让萧衾用,待她沐浴过后,他又展开被褥给她铺就好。 最后自己靠坐在榻边,两条手臂绕过她的肩紧紧抱住她,想用自己的体温帮她回暖,微颤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心疼:“阿衾……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 萧衾任他拥着,轻描淡写道:“不过下水捞了个东西而已。” 段承瑞沉默,不过下个水而已……是啊,过往她也总会带各种各样的伤回来。 他用脸去贴她的脸,只感受到一片冰凉,她冷得好像一块冰,毫无温度。 萧衾觉得身上又冷又热,她微闭着眼睛靠在少年温热的颈间,低声喃喃着,像是胡言乱语:“段淮……为什么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段承瑞沉默良久,轻吻了下少女的额头,用与冷硬俊容全然不符的温柔声音慢慢说道:“因为外面已经天黑了,阿衾……睡一觉吧,等到天亮就好了。” 可夜还很长。 在窗外冷风料峭、没有炭火取暖的这个初春的夜里,一个异国质子,一个落魄公主,两人共枕而眠,相拥取暖。 萧衾曾是大楚最尊贵的公主,母后是梁国公主,外祖是梁国的开国皇帝,舅舅则是庆国的国主,一出生便受万千宠爱,享无上尊崇。 然而这一切幸福美好的时光在她八岁那年便戛然而止。 她的母后惠后诞下的唯一一名男婴不幸夭折了,而惠后的身体因为多次流产,以致再也无法孕育子嗣。 父皇无法再从她的母后身上得到王朝的继承人,他开始宠幸新妃——那个女人原是惠后的陪嫁侍女,本是世家贵女,后来为巩固家族势力,进宫成了皇后的侍从女官。 然后近水楼台,和她父皇勾搭在了一起。 由此惠后和帝王彻底决裂,可即便不看梁国,碍于国力强悍的庆国,父皇也不能将惠后废黜。 但他最终还是剥夺了她的王后称号,同时将之囚禁在深宫里,连带受宠的公主,地位也一落千丈。 而新妃陈氏却后来居上,一跃成为无冕之后,所生之女也被尊为正统的公主。 被幽居宫中后,惠后终于郁郁寡欢,她开始频繁地生病,可因为帝王的态度,连御医也轻慢她,由此父女关系开始日益恶化,至今他们已经五年不曾说过话。 新妃得宠后,不久后便生下一女,然而她始终耿耿于怀于自己曾经的侍女身份,于是暗中撺辍皇帝让失宠的公主给自己的女儿当侍女,以此来建立和巩固她在后宫之内的绝对权威。 皇帝正是喜爱她的时候,又深信她能为自己诞下皇嗣,再加上与萧衾的父女之情已经十分冷淡,自然二话不说满口答应。 于是曾经倍受万千呵护、高居锦绣云端的镇国长凌公主从此跌落深渊,深陷泥泞,难见天光。 春光明媚,年方十八九岁的少女牵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在马场里慢慢地走,马上则坐着金尊玉贵的小公主。 她二人本同为公主,如今却好似有云泥之别。 不远处的树下,黑衣劲装的弱冠男子斜斜靠在树身上,脚踩长靴,金冠束发,眉宇间的桀骜之色自然流露。他目光如炬地盯着那牵马而行的素衣少女,嘴角微微扬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像是在打什么不为人知的坏主意。 萧衾似有所感般,忽然回头朝他的方向看过来,目光清凌凌地像一把冰刀,蓦然刺透平静的空气落在了他身上。 然而紧接着,她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嫌恶的东西一样,唇角紧紧绷成一条直线,神色漠然地挪开了那双漂亮又慑人的眼睛。 此人名唤左青炀,系属陈皇后一族,算起来,也是朝中支持陈皇后党派中的一员。 他二人幼时曾在一处读书,交情一般,还算熟稔,不过如今……水火难容。 左青炀在那人看过来时咧开的嘴角还没合上,便在她接下来的反应里彻底僵住,他额头青筋隐隐鼓动,怒气从胸腔里一直上升至喉咙,到了嘴边反而笑起来。 萧衾,给我等着。 第40章 九重春(二) 左青炀还记得幼时第一次见到萧衾的场景,小丫头粉雕玉琢精巧可爱,穿着细软金丝织就的小褂子,衣裙都是珍贵无比的蜀锦苏绣,额前坠着颗罕见漂亮的宝石珠子,却不及半点她似有星辰闪烁的好看眼眸。 那一年她七岁,自己九岁。从此他便跟在这小公主的身后转,上课和她同桌而读,下了学陪她到处戏耍。 可萧衾却总跟那个齐国质子更为要好,明明他来得比自己迟上许多。 后来,他十四岁那年去军中历练,到如今,虽说也算一别经年,可较真起来也不过六年。 此时再见,心上人的相貌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好看,望着他时好像正在对他说话一样,只不过,这次说的是——明晃晃的排斥和厌倦。 萧绸坐在马背上晃悠够了,便喊着肚子饿回宫去了。萧衾在后面喂完了马,已快到晌午时分,她洗净了手,往回走。 “旧友相见,也不说笑上一笑,看见我就只会冷着张脸?”刚走到马场,就被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人一把拽到角落里,那人眉宇间萦绕着一股子凶戾气息,把她锢在身前,挑眉勾唇笑问:“殿下,我究竟是哪里惹到了你?” 萧衾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轻声吐出了几个带着不悦的字眼:“登徒浪子。” 左青炀愣了片刻,紧接着不可抑止地闷声轻笑起来,然后趁她不备时在她冷白的侧脸上迅速偷了个香,神情得意地哼道:“说我是登徒子?这才叫名副其实。” 萧衾面色不虞地一把推开他,淡淡说道:“光天化日,你最好收敛一点,否则让陈氏知道了,恐怕有你好受的。” 左青炀低嗤了一声,不以为意地说道:“她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管到我头上来?” 萧衾听到这话,神情倒是微微舒缓了几分。不错,以色侍人的玩意儿罢了,算不得什么角色。 左青炀见她有些走神,心思暗中几转,俯身试探勾住她的手指,下巴抵在她肩上,然后靠近她耳边颇有深意地低声问道:“殿下,我听人说,你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惠后娘娘了?” 皇帝不能废后,又想立陈氏做新后,只能另想别的法子。为了逼惠后自行让位,他便不再允许公主见自己的亲生母亲。甚至在幽禁惠后娘娘之后,把公主的身份也降为私生女,并且遣散了她的近身宫人。 这些是皇室秘辛一般的丑闻,却也是坊间街头巷尾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少女微微偏头,看向他的目光如冰似雪,眼眸深处的幽黑像是要把人连皮带骨吞噬进去,淡淡问道:“这是何意?” 左青炀仗着绝佳的距离优势,微微一抬头又亲了她一下,笑道:“我可以帮你去见她。” 萧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能够把人看透一般轻声问道:“那么,你的条件呢?” “殿下,我娶你吧……好不好?”左青炀眉开眼笑地问出这句话,像是根本就不曾意识到自己所说的是怎样石破天惊的事情。 见萧衾无动于衷,他又继续好言劝说道:“及笄之礼过去三年,殿下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你也不想被陈文熙吹吹枕边风,就让皇上把你随便许配给什么人吧?” 他在危言耸听,如若真有这样一天,梁国和庆国也不会答应。 他在赌,赌能让萧衾心乱,然后动容。 可萧衾只用寥寥三个字,就让他神情骤变、设想成空:“你也配?” 左青炀俊朗面容阴沉得像是能滴墨一般,他强压下身体里肆虐的暴戾情绪,故作无谓地笑道:“没关系,殿下无论说什么都可以被原谅……谁让我喜欢你呢?” 萧衾再没看他一眼,只字未语地离开了。 像是根本不屑再与他说什么。 左青炀眸色阴鸷地盯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慢慢咧开一个邪气而疯狂的笑容。 萧衾,你早晚都会是我的,也只会是我左青炀的。 夜色降临,偌大的紫金城中灯火通明,而独独长秋宫那一处只有微光闪烁。 因为内务府是不往这里送东西的,无论冬日的炭火还是夏日的冰块,亦或者寻常的蜡烛之物。 这里一开始只是齐国质子的住所,后来宫中生了变故,公主萧衾也被发配一样搬了进来住下。 而她原本的宫殿,是这宫里最好的瑶华宫。只是如今那里也已经住进了萧绸。 长秋宫里,殿内的二位主人正在用膳,简单的二菜一汤,几乎没有荤腥,两人默不作声地慢慢吃着。 萧衾本就是话少的人,只是今日段承瑞也有些异于寻常的沉默,以至于本就空荡的宫里显得愈发冷清起来。 萧衾有心事,竟也没注意到他的不寻常。 直到她吃完了,要起身离座时,段承瑞才终于忍无可忍地重重放下手中木筷,眼角发红地看着她问道:“阿衾,你就没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吗?” 他的情绪有些不稳定,像是在刻意压抑着什么,萧衾却不明所以,迟疑地反问他:“何事?” 到了摊牌的时候,段承瑞反而平静下来,他黑眸静静地看着萧衾说:“我都看到了……左青炀亲你了,你为什么不躲开?” 其实她并不把左青炀放在眼里。 但听着耳边近乎质问的话语,萧衾忍不住蹙起眉,问:“我为何要躲?” 少女的话音刚落,段承瑞感到浑身上下一瞬间被寒冰覆盖般,他英挺俊美的脸上难以忍受地闪过几分痛楚之色,微颤着唇,执拗地问道:“……为什么不躲?” 今晚萧衾本就心事重重,闻言语气不自觉沾染上了几分不耐,问他:“段淮,你到底想问什么?” 段承瑞艰涩地开口:“阿衾,你喜欢他?” “并不。”萧衾言简意赅。 段承瑞双肩微微放松下来,像是舒了一口气,但身体还是有些紧绷,他两步走到萧衾身前,虚虚握住她的手腕,微垂着眸含糊不清地低低恳求她,说道:“阿衾……请你等等我。” “……什么?”声音太过微弱而含混,萧衾并没有听清。 段承瑞没有再重复,而是伸手抱住了她,近乎依恋地靠在了少女纤薄的肩头。 第41章 九重春(三) 夜里,萧衾躺在床上,却总也不能安眠。 ——我可以帮你去见她。 她心里厌烦左青炀,却念念不忘这句话。 萧衾的确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惠后了。她的母后,她的母亲,病体缠绵,居正殿如在冷宫,终日郁郁不得欢。 无论如何,她应该抓住一切机会去见她的。不过忍受左青炀而已,比起能得见那可怜的母亲一面,这点为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萧衾闭上了眼睛,慢慢睡去。 瑶华宫温暖的内殿里,八岁大的公主萧绸正在厚厚的珍贵羊绒地毯上趴着,新鲜地翻看一本连环画册。 萧衾就坐在她旁边,眉眼寡淡地看着一本内容十分晦涩的古籍。 正到入神处,萧绸忽然坐起来,拽了下她的衣角,抬头看着她稚声问道:“姐姐,我听宫人说,母后很快就要再育龙嗣了,这是真的吗?” 萧衾微微抬眸,片刻后又垂下,平静回答:“不知道。” 须臾,她放下手中的书,指尖微微抬起小公主的下巴,深邃漂亮的黑眸凝视着她说道:“也许是真的,毕竟你的母后和父皇,一直都很想得到一个太子。” 她微微一笑,神色古怪中又像是夹杂着几分怜悯:“当年你还没有出世时,他们也曾以为你会是那个太子……可惜你不是,父皇在失望之余,甚至取消了已经准备好的庆生典礼。” 看着面前这孩子呆住的模样,萧衾神色满意地松开了她。陈文熙,不过也是个依恃帝王宠爱的女人而已,可宫中的女人,唯有生子才是最大的资本。 就如同萧衾的母亲,生不出便会被厌弃一般,区区陈文熙,又能笑到哪一天? “……我讨厌太子。”萧绸如同一个害怕失去宠爱的普通孩子般,扑进萧衾怀里寻求安慰,嘤嘤地娇声泣道:“姐姐……我不想要什么太子,不想要看见他出来……” 萧衾十岁那年开始以侍女的身份在她身边看顾她,几乎是将萧绸从小看到了大。因而对于萧衾的话,她很多时候深信不疑,即使陈文熙再三训斥她不可亲近萧衾。 ——毕竟,比起整日想着如何宠冠六宫、如何稳固地位的陈文熙,萧衾反倒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更多。 “乖孩子。”萧衾温柔抬手,安抚地轻拍了拍她的发顶,眼神却虚虚的不知落在何处,她轻声说道:“嘘……公主,今后这种话,千万不可在旁人面前乱说。” “别担心。”萧衾俯身,微勾着薄红的唇,在小公主耳边又低声说道:“不会有太子的……公主不想要的一切,当然都不会有。” 八岁的萧绸靠在她怀里,抽泣着点了点头。 天色刚刚暗下来,萧衾身穿着件黑色兜帽披风,选了条几乎没什么人走的小径,抄近道走向位于皇宫边上的那片深密竹林里。 这地方平日里没什么人会来,环境幽冷,颇为荒凉,走路间脚下枯枝碎叶咯吱作响。 竹林的面积并不算不小,萧衾足足走了将近半刻钟才走到最深处的那座竹屋前,里面隐隐约约一盏孤灯亮起,把坐姿挺拔的人影映在窗前。 已经有人在等候已久。 萧衾停住步子,摘下头上的兜帽,然后缓步走向那扇半掩的屋门。 竹桌旁,长相俊朗中又暗藏凶戾的人,在看到萧衾推门进来的一瞬,嘴角绽开笑意。 “殿下,你来了。” 萧衾转身关上门,坐到了竹桌的另一边,精致面容冷若冰霜,迟迟没有开口。 左青炀的手忽然探过竹桌抓住她的,目光痴痴又幽幽地看向少女,就像猛兽盯着嘴边的一块鲜肉那样,低声问道:“殿下约我来此,就是为了在此处相顾两无言?” 萧衾慢慢转过头,却没有挣开他的手。寒冷冰霜寸寸融化,她轻轻弯唇笑了,软化下来的绝艳容色猝不及防撞进左青炀眼里,让年轻男人幽黑的眼底猛得蹿起一股火焰。 他带着薄茧的拇指轻轻揉搓着萧衾白皙的手腕,细腻触感让人不忍释手,年轻气盛的男人嗓音压低,声色略带喑哑道:“殿下,你实在是……太犯规了。” “听我说。”萧衾轻浅笑意不改,但语气却不容拒绝,她说道:“同你在一起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洗耳恭听。”左青炀微微一歪头,眼含笑意饶有兴致地等着她开口。 “第一个,此事不可让无关人等知晓。”话音刚落,左青炀就变了脸色。 他沉声问道:“还有一个呢。” 萧衾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不可干涉我的任何决定。若是知道了不该知道了,只当做不知道便可。” 左青炀手指攥得咯咯作响,他暗中磨了会儿牙,最后阴沉着一张俊容冷冷问道:“殿下当我是什么?” 说着,他霍然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影像山一样矗立在萧衾旁边,身形的影子甚至可以把她完全笼罩其中。 他慢慢开口,冷硬又压抑的语调听起来有些怪异:“一条听话的狗吗?” 年轻的将军再年轻,也曾身经百战杀伐果断。左青炀身上那种仿佛被腥风血雨席卷而过的气息,让萧衾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但也只不过是片刻,她很快便恢复如常。 少女盈盈起身道:“如若各执一词,两说不合,那便只好就此打住了。” 萧衾刚刚踏出一步,就被旁边钢浇铁铸般的手臂拦住,那铁臂一打弯便将她勒进了怀里,年轻男人嗤笑道:“殿下既然来了,还想就这样全须全尾地回去?” 他低头凑近她颈间沉醉地轻嗅着,高挺的鼻梁在她柔软冰凉的肌肤蹭来蹭去,接着萧衾便感觉到颈侧像是被什么湿热的东西碰了一下。 然而不等她恼怒,左青炀又低声笑着说道:“就算是只狗,殿下也要喂上一喂给点甜头……才能叫它乖乖听话不是?” 萧衾一把握住他不安分的手,然后转过身勾下他的脖子来,容色平静地吻了上去。 左青炀眼里的狂热像是要满溢出来一样,他把身前的人紧紧按进怀里,急切地回吻过去,在亲吻的间隙还含糊不清地念着:“殿下……殿下……” 第42章 九重春(四) 是夜,段承瑞在长秋宫里枯坐至夜半,直至过了子时,才等到披霜带露归来的人。 听见外殿有关门的声音,刚躺下没一会儿的他又立刻从榻上坐起身来,被子堆落在腰间,雪白的中衣由于起身的动作滑至肩头,墨发如水因为除去了发簪而微微散乱地披在身后。 明明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在银白月色下却美得像个妖精。 萧衾进了内殿,见此情景也不由得有片刻恍神。 “不冷吗?”她解下披风挂在一旁,然后缓步走过去,给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你真的在意我吗?”段承瑞突然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问道:“……你去了哪里,这么晚才回来?” “一点事情耽搁了。”萧衾掰开他的手放进被子里,等他躺下去后,也在榻边坐了下来,声音里像是带着些难得的微弱笑意:“怎么?我不回来,你便自己睡不着吗?” 段承瑞的手又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修长手指搭上她的手腕,隐忍而平静地说道:“我好像做了个噩梦。” “是吗?什么样的噩梦?” “……忘记了,只记得是很可怕的事。” 梦里我预见——你很快要弃我而去,而我却无能为力。 左青炀是大楚最年轻的将军,他父亲左政曾位居太尉,掌管军事,统天下兵马大权,权势煊赫一时。 宫中内外,无不敬让三分。 这份权势果然不是只听起来唬人而已,他不知从哪儿弄了张人皮面具,然后堂而皇之带着萧衾进了被日夜看守的侍卫层层包围的福宁殿。 “阿娘!”萧衾甫一看到窗前坐着的那个温婉憔悴的女人,便几步过去扑进了她怀里,眼泪决堤一般止不住的簌簌而下。 “阿衾……是阿衾吗?”惠后声音微微颤抖,明明只听声音便知道这就是她的公主,却仍旧不敢确认般地连声问道:“阿衾是你来了吗……是我的女儿对不对?” 她已经三年不曾见过自己的公主一面了。 萧衾跪坐在惠后身前,放在惠后膝上的手被紧紧握住。 看着眼前病弱纤瘦、再不复记忆中雍容美丽的女人,眼眸湿红,数度哽咽,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娘亲……娘亲你瘦了好多,我心里好难受啊娘亲,怎么办啊……” 这时候这个在冰冷皇室中早已被打磨得冷酷从容的公主,终于抛去了她的平静表象。她想要放声大哭,却要担心外面的人听见,最后只能紧紧抓着胸前的衣物,额头抵在惠后膝上无声哭得像个稚子一般。 年轻的公主,心底的痛苦如汪洋大海一般。生不能见的折磨,日日夜夜如蚁蚀骨。 惠后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顶,声音里满含怜爱与疼惜:“乖阿衾,不哭。娘亲不疼,也不苦。娘亲只要看到你好,比什么都好。” 一句话要分成几段来说,她已经病弱到这种程度。 常年累月病痛缠身,却迟迟得不到医治,换任何一个人无关的人来看,哪怕他不懂医,也知道惠后已经没有多少活头。 只是萧衾作为骨血至亲,所以看不到这种早已注定。 萧衾已经慢慢平静下来,她的眼泪向来很珍贵,从前许多时候都是迫使它往回流。 她看着惠后轻轻笑起来,像个希望得到老师夸奖的学生一样,压低了声音说道:“娘亲,我会送给父皇一个继承人——虽然不能保证他是什么血统,但总归会有的。” “陈文熙她永远生不出来,但是总有人会生出来的。你等等我,娘亲……我们都会好起来的。”少女眷恋地埋首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却说着足以使宫中翻云覆雨的狠绝话语。 惠后怔了片刻,也跟着笑起来,顺着她的话温柔说道:“是的,我们总会好起来的,一切充满希望,前面有锦绣无边的光明坦途,都在等着我的阿衾呢。” “阿衾,你做得很好。”惠后温柔地夸奖女儿,她说:“我儿……这世上,善良的人没活路,善良的女人更加没有活路。我的阿衾,你一定要做,活得最好的那个人。” 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都葬送在这冰冷深宫里的梁国公主、大楚惠后,到这时候依旧保有她的初心,语重心长教导女儿:“但是阿衾,也千万别丢掉你的善良,只是要分对什么人,在什么地方。” 至少紫金之城中,是不需要这份善良的。 萧衾眼含热泪,重重点头:“我听娘亲的。” 做女人,要么忍,要么狠。 这是她很早之前、尚幼之时,就从生身父亲那里得到的道理。惠后把能忍的都忍了下来,然后落到如此田地,她的女儿不会再忍下去。 萧衾要做,就做这世上最狠的女人。 隐秘的假山角落,两道身影亲密挤在一起,其中的少女几番推拒,却终是不敌男人力气。 “够了没有!”萧衾对左青炀的逾矩之举忍不住怒火中烧,克制着蓬勃怒气低声斥道。 这处假山角落虽不会有什么人过来,但也不能完全保证路过的人不会听见什么动静。 左青炀却好像一头兴奋的野兽一样,完全不顾及这一点,强硬地把萧衾按在假山硌人的石头上,黏黏糊糊地俯身索吻。 他铁了心要与她亲近,萧衾不敌便让他得去许多甜头,可这人竟丝毫不懂点到为止见好就收。 最后萧衾趁他不备,用力一把将他从自己身前推开,压低了声音冷声警告:“左青炀,这里是御花园。” 年轻男人明知故犯:“我知道,那又如何?殿下该不会是害怕了吧?” 萧衾心底厌烦,连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只留给他一个冰冷侧颜,淡淡反问道:“你说呢?” 她有什么好怕的,生无所喜,死亦不惧。不过是投鼠忌器,瞻前顾后地忌惮着惠后捏在旁人手里罢了。 “……生气了?”左青炀低笑着痴痴道:“殿下,你怎么连生气都这样好看?嗯?” 今日萧衾穿了一身朱红裙裳,是近似烈焰一般的色彩,虽不是多优等的衣裙料子和样式,可因为她实在太过适合红色,容貌气质都被衬得清冷脱俗如同天仙儿一般,堪称出尘绝世之姿,直可令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左青炀是怎么看怎么喜欢,一想到这样的殿下是属于他的,便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心里的亢奋和激动,故此才有了刚才那一出。 萧衾却只觉得他有病,像个疯子一般。明明应该做一只听话的狗,却慢慢显现出了狼的姿态来。 第43章 九重春(五) 长秋宫里炊烟袅袅升起,不一会儿,淡淡的饭菜香味便飘散在殿内。 过几日便是皇帝的万寿节,内务府罕见地也往他们这里分了点“好东西”过来,鸡鸭鱼肉,一应俱全。 段承瑞之前好歹是个齐国三皇子,也曾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只不过后来只身独赴大楚,此后长留在异国多年,若不是学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只怕今日早已成了一把白骨。 用膳时,萧衾毫不吝啬对他的赞美:“三殿下手艺愈发精进了。” “好吃便多吃一些。”段承瑞已经往她面前的碟子里夹了许多菜,手上动作却还是不停。 萧衾让他别管自己,“好了,我自己有手,你快趁热吃吧。” 段承瑞瞧着她食欲不错,心里边也觉得高兴,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吃。 萧衾忽然说道:“齐国使团应该也快来了。” 段承瑞母妃早逝,又在大楚多年,并不在意齐国会来些什么人,只淡淡的嗯了一声。 他反倒说起另一个无足轻重的话题来:“万寿节各国来贺,到时一定有许多异邦人,御道街夜市又要热闹上一番了。” 不像最开始来这里的那段时间,如今的段承瑞已经很少想到要回故国。 他许多时候甚至觉得,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也是顶好的,二人三餐四季,虽然清苦乏味,但胜在简单平淡。 或许将来,还可以有幸福美满。 可是他不知道萧衾心里是如何作想的,一榻而眠相拥取暖的那些日子犹在眼前,若算起来他们也是同床共枕过许多次的,可即便相距咫尺之遥他还是没能看懂过她的心思。 不争不夺,不臣不甘。 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呢? 万寿节是皇帝的生辰,是大楚一年一度的盛事,也是一年一度的劳民伤财之时。 皇帝本就喜好奢靡,曾在宫中建登仙台,黄金为墙体,玉石做阶梯,明珠缀宝盖,耗资巨大,富丽堂皇。 他像历代的许多帝王一样,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愈发地渴求长生,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羽化登仙。 当然都是虚妄。 只是苦了万民。 瑶华宫里,萧衾给异母妹妹梳理着头发,不经意般问道:“万寿节就要到了,宫中很快就要热闹起来,想必没人顾得上这里了。听说京城御道街旁的夜市很是热闹,公主想不想要去看一看?” “真的吗?”萧绸看着铜镜里自己身后的姐姐,开心又期待地咯咯笑了起来:“我要去我要去……姐姐带我去吧,好不好?” “当然。”少女冲她浅笑了一下。 萧衾并不在意她想不想去,是段承瑞提过一句。他身为质子平日不能轻易出宫,但若是在京城欢庆的万寿节上、又是为公主作陪,自然会容易上很多。 萧衾走在宫道上,忽然有个小太监低头匆匆走着撞上了她。那小太监撞了人却连头都没抬,哆哆嗦嗦地说了句:“奴才该死。” 然后爬起来又匆匆跑掉了。 萧衾心里微微一沉,怕自己是遭了什么人暗算,垂眸一看,发现手心里不知什么时候被塞了一张小字条。 萧衾边继续往前走,边拢袖遮掩着看了一眼,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一行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她慢慢用力地揉碎了手中的纸条,容色冷淡无波。 万寿节这日很快到来了,萧绸缠着陈皇后央求允她出宫去,说就到御道街旁玩一玩,不会跑太远,陈皇后懒得费心去哄一个劲儿闹着要出去的公主,轻易便松口答应了。 段承瑞作一身侍卫打扮,同萧氏两姐妹一起坐在马车里出了宫门。 御道街就是离皇宫最近的那条街,此时夜色刚至,这里已经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其间有许多邻国人士,只听口音就能分辨出来,偶尔也能看到几个金发碧眸的异邦人。 段承瑞在小贩那里买了两支糖葫芦,原是想给萧衾买来吃的,只是萧绸一个小孩子,若不算上她一份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萧衾看起来倒很喜欢吃这种酸酸甜甜的小食,接连吃下了好几颗。她余光看见段承瑞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便把手里剩下的半只糖葫芦送到了他唇边:“你也要尝一尝吗?” 段承瑞笑着咬进嘴里一颗,只觉得颇为酸牙,对她轻笑道:“果然是女儿家爱吃的东西。” 萧衾不置可否。 段承瑞反倒好像比萧衾更喜欢逛街,看见糖葫芦要买,看见小摊货架上的饰品也要停下来瞧一瞧,最后选了一把鎏金缀红珊瑚小梳买了下来。 待到他把那把插梳递给萧衾时,她微微垂眸看了一眼,声音里并没有多少意外,问道:“送给我的?” 段承瑞点了点头,低声说道:“这里没有能配你的发簪,只好送你这把小梳。” 萧衾伸手接过来,然后将它插在了发髻正前面。 在大楚,插梳是一种很独特的发饰,既可用于日常梳理,更可作为精美发饰,有包括玉梳、象牙梳、金银梳在内的许多种类。有时候,女子只带一把简单的插梳就出门,便于梳理又不失美丽。 段承瑞看着她把自己送的发梳直接戴到了头上,深黑的眸中忍不住蕴满了笑意,连唇角都难以克制地微微扬起。 结发同心,以梳为礼。 在他的故地齐国,男子若送梳子给什么人,便是要与那人私订终身,想与其白头偕老的意思。代表两个人一辈子都要纠缠到老,永不分离。 阿衾或许不明白这些,可她已经接了他的心意。 他们在御道街上走走停停,甚至坐下来吃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粉,虽是不知姓名的民间手艺人,可做出来的东西香气扑鼻油而不腻。 不知不觉,就逛至了将近夜半,但街上人并不见少,反倒越来越热闹。 异邦人当街奏起了乐器,引得无数人叫好连连,萧绸觉得新奇得很,怎么拉也拉不住地跑到了人群里去。 萧衾仍旧漫步逛着,仿佛并不关心小公主会不会走失。段承瑞却要替她担心,几步跟了上去。 萧衾独自在街上走了一会儿,突然手腕被什么人一把握住,她下意识要甩开,刚想去看清来者是何人,就被捂着嘴用力裹进来人怀里,一直推搡着走进了一个昏暗的巷子里。 “殿下,玩得很开心啊。”低沉阴冷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咬牙切齿的狠意。 第44章 九重春(六) “左青炀,给我松手。”萧衾的手腕被年轻男人微糙的手掌大力握住,两人在拉扯间不可避免地磨到腕间柔软的肌肤,生出丝丝痛感。 “跟我回去……你先跟我回去。”左青炀的情绪好像有些失控,他看起来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只不断重复着让萧衾跟他回去的话。 “你要我跟你回哪里?”萧衾冷声问道。 “殿下!”左青炀忽然用力将她推到了墙上,一双眼睛像恶狼一样死死地盯着她,压低声音怒喝道:“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就活该什么都要受着吗!你当然可以做任何事,我绝不会有半点干涉,但除了一点——和其他男人在一起。” 萧衾仿佛看不见他的歇斯底里,淡淡道:“你说段淮吗?我同他一起,已经许多年。” 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但左青炀的眼睛瞬间通红,眼神像是要吃了萧衾一样。但他只是将原本放在萧衾后颈的手悄无声息抬起,然后一个利落下劈,迅速接住了身体软下去的人。 他将人紧紧抱在怀里,迷恋地吻了吻少女光洁的额头,低声喃喃道:“殿下,我永远忠诚于你,但你也必须永远只能有我一个裙下之臣。没有别人,如今只有我们在一起。” 左青炀就是占有欲太强,强到了偏执的地步。一旦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他就绝不甘心只站在原地。若是能将萧衾困在怀里,他就绝不会放她离开。 况且,萧衾对于他不仅是心上人,更是他的殿下。他认为天底下,无论心志还是谋略,只有自己能与萧衾相配。他对萧衾不只是简单的情爱,更有难以言喻的仰慕和敬爱,从来如此,已成执念。 “阿衾……阿衾你在哪里?”御道街上,身材颀长却满面惶然的俊美男子在人群中心急如焚地找寻着所爱之人,却到处遍寻不见。 段承瑞失魂落魄地站在街头,身边人来人来,热热闹闹,他却眼前发黑,如坠深窟。无数胡乱猜想纷至沓来将他淹没,他甚至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萧衾是被什么人暗害了。 这种可怖的想法令人止不住地浑身发寒,此时此刻,段承瑞心里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念头——若是他此刻大权在握,也许立刻就能找到萧衾。 再甚者,也许根本不会任由左青炀出现在她面前。 是了,左青炀。 那个人始终对萧衾虎视眈眈,他看她的时眼神,像是恨不能将她拆吃入腹一样。 萧衾转醒时,睁眼是完全陌生的帐顶,中间镶着颗硕大的夜明珠,四周垂帐是上好的细绸,虽不至奢靡,但也足够富丽。 “殿下醒了?”一帐之隔,外面传来年轻男人低沉的声音。 萧衾揉着后颈慢慢起身,芙蓉面冷如霜,却并不惊慌于此刻处境,镇定自若中带着近乎强硬的指令:“天亮之前,我要回到宫中。” 左青炀低笑着掀开天青色垂帐,递给她一只温热玉杯:“殿下,不如先喝口水?” 萧衾面无表情看着他,突然一把挥落玉杯:“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我说立刻,送我回宫。” 左青炀阴沉着眉眼,俯身握住她的双肩,寒声问道:“殿下,对我何必浑身带刺呢?” 说着,他的脸色忽然又像是多云转晴一般,扬唇轻笑了起来:“不过殿下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喜欢。” 他低头细细密密啄吻着她的颈侧,神态一副痴迷不已的模样。萧衾却只觉得嫌恶不已,不耐地伸手去推他:“别这样,我不喜欢。” 左青炀向来是随心所欲的性子,天生一副反骨,更何况他根本听不得萧衾的任何拒绝。是以她的推拒反倒让他更加疯狂起来,不仅仅满足于只是单纯的亲吻,他埋头在她颈间,张口用力咬住她的玉肩,而后尖牙利齿深深陷进了柔软肌肤里去。 剧痛之下,萧衾倏然紧咬的齿间还是忍不住泄出一丝难捱的痛吟,白皙额间霎时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来。 左青炀松开口,却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伸手抚住她的侧脸,舔吻上她紧抿的朱唇,含糊不清道:“殿下什么样我都喜欢,但若是殿下喜欢什么,一定不要让我知道……否则,我可是会嫉妒的。男人的嫉妒,绝不像女人那般细水流长,只会用最为干脆利落的手段,永绝后患。” 话音未落,萧衾脊背一阵发寒。她并不是感到惧怕,而是觉得十分悚然。左青炀这般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已经不是像个疯子,他这般情态,明摆着就是一只彻彻底底的疯狗。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疯,一口咬断人的喉咙。 若是驯得好,就会是一大助力,若是拴不住,只会生出无穷无尽的麻烦。 萧衾微微启唇,接纳了男人的唇舌侵入。就算不能成为她的助力,也绝不能成为她的阻力,坏了她的长远大计。 左青炀察觉到他的殿下竟然在回应自己,顿时欣喜若狂,双臂紧紧拥住怀中软玉,凶猛野兽化作了温顺绵羊,低低问道:“殿下嘴上不说喜欢,其实心里也是在意我的对吧?” 萧衾五指抚上他宽厚的脊背,似是而非道:“当然……左青炀,我需要你,你明白的不是吗?” 年轻男人起誓般,握住她的手落了一个轻吻在上面:“左青炀愿为殿下效劳,此身永世为您所驱使。” 萧衾终于在天亮之前回到了宫中,透过雕花的窗,隐约可见长秋宫里熟悉的一点烛火已经摇摇欲坠地快要燃尽。 萧衾推开门,放轻了声音走进内殿,抬眸却见榻边直挺挺坐了一个人。 那人听见了声音,慢慢转过头来,乌黑的眉眼,高挺的鼻骨,俊美如常,开口却仿佛带着无尽哀伤般问她:“我还要像这样等你多久呢?” 萧衾一怔,只觉心跳好像都停滞了一瞬间,然而她只是淡淡说道:“往后不必等我,先睡就是。” 段承瑞深邃的眼睛就那样静静看着她,忽然说道:“我睡不着,总是做噩梦……阿衾,你陪陪我吧,哪怕只是一会呢?” 萧衾沉默地在床榻外侧躺下,段承瑞往里面靠了靠,分出一半被子来给她,然后躺下来,用一条手臂轻轻环住了她。 萧衾问他:“很冷吗?” 他摇摇头,说道:“不冷,只是有做不尽的噩梦。” 萧衾这一次没有再问他做的是什么样的噩梦,只是安抚他道:“别怕……终会有时尽。” 世间真相唯有一个苦字,无人不身在噩梦,只是有人会醒,有人终其一生也不知身在噩梦中。 第45章 九重春(七) “你真的不喜欢左青炀吗?”就在萧衾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忽然又问了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不喜欢。”萧衾半梦半醒地回应,然后翻了个身,再度沉沉睡去。 段承瑞在身后拥住了她,低低诉说道:“阿衾,我既希望你不要骗我,又希望你继续骗我。” 侧身而睡的萧衾慢慢睁开了眼,目光落在黑暗虚空之中。身后男人的一句话,像一根细细的针一样渗进了她心里,虽并无生出明显的痛楚,但似乎再也难以拔除。 瑶华宫中,小公主萧绸正在叉着腰对面前的少女兴师问罪:“姐姐,昨夜为什么找不见你了,你怎么丢下我自己一个人走了啊?” 萧衾面不改色道:“是公主乱跑到人群里,我为了去找你,所以才会迷路。” “……你这么大一个人怎么还会迷路!”萧绸的声音顿时有些心虚地小了下来,半天等不到萧衾回应,她撅起嘴巴说道:“好嘛,是我不该乱跑。” 萧衾这才抬眸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我说过,公主永远都是对的。” 她朝萧绸招了招手,等她凑过来后,靠近她耳边问道:“公主,你要做的事情有没有完成?” 萧绸点点头,然后又小小声地问她:“太子不喜欢女孩子用的东西,所以母后只要一直都用着红色的口脂,就不会有太子了吗?” 萧衾轻笑道:“当然,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口脂里由朱砂制成,朱砂中又有水银。 水银啊……效果很好,远高于藏红花和麝香,可以避孕,可致绝育。 不仅不会有太子,而且什么都不会有。 齐国使团来贺大楚皇帝生辰,万寿节过后却并未立刻启程回国。有传言道,齐国这次是想接回他们的三殿下。 这一年是康平二十二年,距离段承瑞十二岁来到大楚,已在异国为质整整十年。 “关于回国之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萧衾曾就此事询问过段承瑞的意思。 他却反过来问她道:“阿衾希望我离开吗?” 萧衾沉默半晌,淡淡说道:“唯愿你遵从本心。” 其实她是希望他走的,往后道阻且长,萧衾只会变得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她希望段承瑞日后不必记得这些。 段承瑞没再说话。 他的本心,就是萧衾。 只是萧衾的本心,他半点无从知晓。 左青炀如今靠近萧衾越发明目张胆起来,举止亲密竟毫不避讳宫中人,萧衾又有了另一番考量,也默许般不再刻意遮掩。 这日,萧衾路过御花园时被男人拦住,他从怀里摸出来一包热意未散的东西塞进她手里,笑着说道:“西域人在京中开的一家新铺子,做的这东西说是叫什么奶酥炸糕,我想着殿下大概会喜欢,所以买来给你尝个鲜儿。” 她接了过来,顺势在旁边的石桌旁坐了下来,打开外面的油纸拈起一块炸糕放进嘴里咬了一口,评价道:“外酥里香浓郁,的确是个新鲜玩意儿……有心了。” 左青炀看着她傻笑:“殿下喜欢,再好不过。” 萧衾又拈起一块,送进他嘴边,眉眼含笑地问:“尝一尝?” 左青炀一愣,受宠若惊之余,下意识张口囫囵吞了下去,实际什么味儿都没尝出来。 见状,萧衾又喂给他一块,温声说道:“慢点吃。” 左青炀一双眼睛只顾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哪还管得上嘴里吃的是什么东西,这个时候,就算萧衾喂的是毒药,他怕是也会照吃不误。 简直像做梦一样,他的殿下温柔起来,真是要命死了。 萧衾垂眸的瞬间却在想,书中之言不可尽信,但有好多道理的确很实用。比如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其实只需沉着镇静、步步为营,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成。而若是过于激动,闹得太凶,反倒会搞砸,一无所获。 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 要是只忍一时,便能让这只疯狗听话……要是他一直这样好哄,留以待用也未尝不可。 左青炀又带萧衾去了福宁殿,这次他们是一起出现在惠后面前的。 左青炀有他自己的小算盘——他想让惠后知道自己的存在,在她那里为自己挣个名分,以此来加重在萧衾心中的筹码。 惠后承认的人,无论何种情况,萧衾一定多加考虑三分。 这一次准备得周全,还专门带了惠后从前爱吃的膳食进来。桂花鱼条,燕窝鸡丝,杏仁豆腐,叉烧鹿脯,水晶虾子,鲜笋汤……萧衾把东西从食盒里拿出来,一样一样摆到桌面上,左青炀则在一旁帮着布好碗筷。 他甚至亲自给惠后盛了一碗粥,说道:“娘娘,这是枸杞梗米粥,利于养胃的。” 惠后笑着点了点头,接过来放在手边,盯着左青炀仔细瞧了两眼,然后又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左青炀眼里漾出几分笑意,看来娘娘对他很是满意。 “娘亲,先来喝一口热汤。”萧衾把盛好的鲜笋汤递给惠后,看着她一口一口喝进嘴里。 惠后喝了几口,放下汤碗,温柔的目光在萧衾和左青炀之间梭巡了几个来回,最后目光落在左青炀身上,笑着说道:“还记得小时候你就很喜欢跟在阿衾后面跑,一晃多年过去了,如今竟像是从没长大过一样。这算不算是,世事无常,人恒有常?” 这话,半是回忆,半是试探。 左青炀心思在这上面极其敏锐,闻言立刻抓住时机,开始不留痕迹地表忠心:“跟在殿下身边,已经成为青炀的习惯了。若是能一辈子都跟着殿下,那才最好呢。” 惠后点了点头,轻叹道:“有你在阿衾身边,我很放心。” 萧衾只是往她碗里夹菜,毫无所闻般说道:“娘亲,再不吃的话,就要凉了。” 惠后慢慢吃着,看那年轻人的目光始终似有若无地落在她的公主身上,心底的一块顽石缓缓下沉。在很久以前她就曾想过,她的明珠以后会遇到怎样的人。 她太想看到她幸福了。 惠后一生不幸,连带着自己的公主也命运多舛,她害怕萧衾会遇到一个和她父皇一般的人,最后只得到没有尽头的无穷痛苦。 如今可以放下心来,这个年轻人,他已经完全被攥阿衾的手心里。 他绝不会伤害她。 第46章 九重春(八) 或许是得了惠后认可让他志得意满起来,左青炀近来愈发胆大,竟然大白天直接摸来了长秋宫里。 今日段承瑞不在宫中。齐国使团在万寿节上未曾见到他们三殿下的身影,吵闹着非要见上段承瑞一面,以确认他是否完好安全。 萧衾没给他好脸色,神情不悦道:“青天白日,你也敢到这里来?” “我有什么不敢的?”左青炀不以为意,上前一把抱住她:“殿下,我想你想得厉害……你呢?有没有想过我?” 萧衾本想叫他快滚,不知突然想到什么,转而不轻不重地掐了他一下,随口敷衍道:“想你做什么?不够让人心烦的。” 似嗔似怨,几分骄矜。小动作里的亲昵让人忍不住心旌摇动,比说假话哄他要好上一万倍不止。左青炀看上去颇为凶狠的面容瞬间柔和了下来,沾沾自喜道:“殿下你就嘴硬吧……其实心里还是有我的是不是?” 萧衾还未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应付他,突然殿门处传来一声什么动静,她柳眉蹙起,立刻低声对左青炀说道:“快去找个地方躲起来!” 左青炀面色微变,眸色阴沉,但还是依言闪身站到了帘帐后面。 殿门外的是个小太监,他原想直接踢开门进去的,却又思及到如今齐国的态度,担心万一那质子以后飞黄腾达了会算后帐,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了门外。 萧衾迟迟不见人推门,才意识到可能并非是段承瑞回来。她刚想走过去看一眼,没走两步就听见外面的人开口传道:“皇上正与齐国使团商议事宜,三殿下也一同在场,一时半会儿怕回不来,所以叫小的来给您传个话。” “我知道了,辛苦公公。”萧衾隔门说道。 “那小的就先告退了。”殿门外传来脚步远去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又恢复了原来的安静。 萧衾刚一回头,就看见身后阴沉着面色的年轻男人,她听见他问道:“刚才你以为是段承瑞回来?你怕他看见我在这里,所以才叫我躲起来是吗?” 萧衾被他言中,却面不改色地说道:“你觉得是就是吧。” 这话,就好像他左青炀在无理取闹一样。 左青炀激动地勒住她的腰,半点不轻柔地狠狠舔咬上她的唇,明明不久之前还是温柔虔诚的表象,不过转眼就变成面目可憎的模样。 亲吻的间隙,他口中低低呢喃,带着痛恨的意味:“殿下,你怎么是这样薄情寡义一个人,没有半点心肝……我真是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你哪一点!” 萧衾只是在他的亲吻中冷漠地闭上了眼:“那就不要再接近我了。” 左青炀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对一个人越好,她越不在乎自己呢? 难道是因为,她是自己珍惜的人,而她的在乎,也都给了她珍惜的人? 不是这样的。 左青炀很快又否定了自己。 一定不是这样……究根结底,大概只是因为萧衾骨子里就流着皇室天生凉薄的血液,根本不会爱人。 没关系,那么他来教她就好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而风声处处都是。 左青炀和萧衾走得那样近,又加上两人不再刻意地去遮掩,这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陈文熙陈皇后的耳朵里。 她叫了两个婢子将萧衾扭送到自己的宫里,迫使她跪在铺着精美长毯的阶下,自己则端坐在软垫铺就的紫檀木椅中。 “你可知道本宫为何唤你来此?”满头珠翠的女人眼神并未放在萧衾身上,而是细细看着自己涂着蔻丹的指甲,闲闲开口。 “但请娘娘指教。”萧衾低眉垂目,一派恭顺姿态。 哗啦。 一盏冒着热气的茶杯突然摔在萧衾面前四分五裂,里面洒落的热水甚至溅湿了她一小块裙裳下摆。 陈文熙轻慢地看着阶下少女,痛斥出声:“你身为皇室公主,本应恪守闺训,秉持礼法,怎敢自甘低贱,私通外男?!” 萧衾仍是垂着头:“我听不懂娘娘在说什么。” 陈文熙面上怒气顿显,霍然起身,提裙款款走到她面前两步之遥的地方,微抬下颌,问道:“听不懂?是本宫说的不够清楚还是你脑子不够清醒?” 她悠悠转过身去,背对着众人,吩咐萧衾左右两侧的婢子:“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公主既然说她听不懂也不知道上手帮一帮?” “是,娘娘。”婢子们听出了陈皇后话中之意,立刻狠狠扳过萧衾的肩膀,用力一掌抡了出去,清脆的耳光声重重回想在偌大的宫殿里。 萧衾闭了闭眼睛,过后她偏着头缓了半天神,耳侧仍是嗡嗡作响。 她掩去眼里的深重暗色,眼角溢出一串泪来,缓缓顺着红肿起来的脸颊往下流,边伸手虚虚捂上被掌掴的那半边脸,边哑声低低道:“娘娘,我知错了,不该同外男接触。可我是真的心悦左将军……求娘娘开恩成全……” 陈文熙年近三十却不失美貌的面上厉色尖锐,言语不屑地奚落道:“是这样啊……可左小将军年轻有为,京中贵女无不倾慕,你又凭什么呢?就凭你皇室私生女的身份,还是你宫奴侍女的地位?” 长凌公主之母那是正儿八经的梁国公主,也曾是大楚皇帝明媒正娶的国后,舅舅亦是庆国一代明君,萧衾的血统之尊贵天下少有,举世无他。 颠倒黑白多年,谎话成真,连自己都信了。 “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分轻重,就敢恬不知耻地往男人身上靠?你以为攀上左家,就能飞上枝头做凤凰吗?” 陈文熙重新坐回柔软的紫檀木椅里,不紧不慢地问出最后一句:“你配吗?” 萧衾垂眸静静听着,素白的脸上面无表情,实则心里只觉得颇为可笑。这陈文熙,除了蠢点还自作聪明之外,倒是很会一本正经讲笑话。 但她只有看起来比陈文熙更蠢,才能让这个又蠢又坏的女人继续保持她天真的美梦,于是她低声开口问道:“娘娘不也曾是侍女上位吗?纵使配不得,我也想为自己争上一争,又何错之有呢?” 做过惠后身边的侍女,是陈文熙不能提的死穴。果不其然,萧衾话一出口,她就勃然变色,胸口上下起伏地指着仍跪在阶下的萧衾,花容生怒道:“拉下去……给我拉下去!让公主好好长长记性,看她往后还敢不敢再勾引男人!” 萧衾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然后就被两个身强体壮的婢子按着肩带了下去。当伏在长板上受下狠狠一杖时,又一杖时,她额间冷汗淋淋地咽下喉间痛呼,心想,左青炀比她预想得也慢了太多。 直至萧衾昏昏沉沉快要晕过去,才听见一阵混乱,然后是暴戾的一声怒喝:“狗奴才,不想人头落地就麻利地给我滚!” 紧接着她就被一双止不住发颤的手抱进了怀里,上方传来男人的声音里像是含着沙子一样,仿佛下一刻就要没出息地痛哭出声:“殿下,殿下你可别吓我……” 萧衾苍白着脸动了动唇:“你别……抱那么紧。” “殿下……我弄疼你了?”左青炀被她说得几乎手忙脚乱,心神俱乱不知如何是好。 听到萧衾被拖进陈文熙宫里时,他异常冷静地揣着免死金券提刀上马,这会儿真见着了遍体伤痕的萧衾,他却突然六神无主起来。 第47章 九重春(九) 左青炀本来想要带萧衾回他的将军府,可顾及到她的伤势,最后一咬牙,还是将她送回了长秋宫里。 安顿好她后,又去扯了个太医来给她治伤。 医女在里面忙活,左青炀则嘴角紧绷,阴沉着俊朗眉眼守在帐外面。他像根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拳头却不自觉攥得咯咯作响。 殿内寂静得好像掉落一根针都能听见一样,萧衾艰涩的呼吸起伏声在左青炀耳边无限放大,让年轻男人看起来仿佛随时会忍不住暴起一般。 陈文熙,这笔账我记下了。 左青炀眸光晦暗地这样想着。 太医一掀开帐子,左青炀就冲了进去,却只见他的殿下阖着眸子在榻上沉沉昏睡,五官精致美丽如常,面容却苍白毫无血色。 左青炀轻轻在榻边坐下来,手臂支撑在屈起的膝盖上,以手抚额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是因为同他扯上了关系,殿下才会落到如此境地。可殿下分明不是会这样任人宰割的人,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难道,她要开始对付陈文熙? 段承瑞一进殿门,就隐隐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气。他神色剧变,快步走进了内殿。 榻上果然躺着他最不敢想的那个人,段承瑞清冷的眉眼瞬间阴郁起来,他两步走到榻边,颤着声线轻轻唤道:“阿衾……阿衾?” 萧衾昏沉中听见熟悉的声音,刚睁开格外沉重的眼皮,就看见榻边的段承瑞,以及他身后不远处沉着脸的左青炀。 “……你怎么在这里?”她微弱出声问道。 段承瑞怔了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她并非是在同自己说话,他顺着萧衾的视线,慢慢回过了头看去,只见高大英挺的年轻男人就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但此刻并不是发作的时机,故此两人都各自强压下了胸腔内四处乱窜的嫉妒之火,相看一眼,又别开视线。 萧衾喝了点清粥,转眼又沉沉睡去。 殿内只剩下两个男人相看两生厌。 左青炀率先打破僵持,似笑非笑着问道:“想来三殿下,应当很快就能回到故国了吧?” 到时候山高路远,鞭长莫及啊。 段承瑞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深意,他眉目如画,神情却寡淡,不冷不热回敬道:“皇帝陛下那里还未有决断,将军消息倒好生灵通。” 左青炀却笃定一般说道:“可你早晚都会回到齐国,不是吗?” 段承瑞不言。 此时离开齐国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只会给了狼子野心的畜生可乘之机,但若不能抓住时机回到故国,在大楚他便永无出头之日。 若是无权无势,凭何与人相争? 萧衾虽然挨了几板子,但都是皮外伤,养了数日便恢复得差不多了。这期间,左青炀一直来来回回往长秋宫跑,每回去不是拎着太医,就是带着补品。 次数一多,宫中上下就都知道小将军左青炀和那位被贬的殿下萧衾有点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了。 流言四起,左青炀便与萧衾提了要求皇上赐婚一事,萧衾却对此事一口回绝。 “什么意思?”左青炀脸色不大好看地问她:“殿下,到如今你还是不愿意吗?” 萧衾难得温柔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成婚是互相喜欢的人水到渠成才会做的事,至于你我,现在还不是时候。” 左青炀轻嗤了一声:“你天天和我在一起,除了我你还能喜欢谁?” 说完,他脸色忽然阴沉了下来。 ——段承瑞。 萧衾不知短短一瞬他已心思百转,她不欲在此事上多做纠缠,于是搬出规矩来说道:“我只说会同你一起,但未曾应过你要谈婚论嫁。” “我明白了。”左青炀点点头,十分冷静地说道:“是我痴心妄想了。” 萧衾重新回到了瑶华宫中,小公主萧绸见到她后欲言又止,偷眼看了她好几回,才磨磨蹭蹭走到她身边,扯了下她的袖子小声问道:“姐姐……母后她让人打你了吗?” 萧衾冲她笑了笑,一如既往,温声说道:“公主不必挂心,我很好。” 萧绸轻咬着嘴唇不说话。 一方面她觉得奴婢犯了错是应该受罚的,她母后贵为六宫之主,做什么都不会有错,另一方面她又觉得用对待寻常奴婢的法子对待萧衾,好像很不应该。 至于为什么不应该,她还没能想明白。 陈皇后最近过得十分不如意,她千防万防,皇帝却还是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个美人来,新鲜得不得了,拥在怀里夜夜笙歌。 男人喜新厌旧的特性在这时候充分显露了出来,自从得了新的爱妃,皇帝便很少再到陈文熙宫里去,这令她荣宠不再不说,她的母凭子贵之计也无从施展。 “萧衾这个扫把星,真是沾上她就徒生晦气!”诸多不顺,让陈文熙把怨气都撒到了看起来与此事没有半点干系的萧衾身上。 她最终没能挽回皇帝的欢心,却等来了美人有孕的消息。 陈文熙一把挥落案上的东西,气得浑身发抖:“要是让本宫知道是哪个狗胆包天的敢往皇上怀里塞人,我定要他后悔来这世上!” “娘娘息怒……”宫人吓得瑟瑟发抖,跪倒在地上一片。 “有能耐怀得上也要有本事生得下来!”陈文熙美目狠意毕露:“本宫要那该死的野女人一尸两命!” 自从知晓了左青炀和萧衾都不清不楚,再看他从前总是去福宁殿探望惠后,一切就都很能说得明白了。 陈文熙稍一深思几分,便觉得怒从心头起。她总觉得,萧衾那个小丫头片子会借着左家的势起来。她心里是有这样的惶恐的——害怕惠后和她的女儿有朝一日会翻身。 如今她的独宠地位深受威胁,更是害怕从前害过的人会东山再起。于是沉沉暮色之中,她便带着人往冷宫一般的福宁殿径直而去。 陈文熙心想:只要拿捏住惠后,还怕那黄毛丫头翻出手掌心? 可她不该去,去的也太不是时候,若是今日没有去过福宁殿,兴许日后就有她一条活路也说不定。 第48章 九重春(十) 萧衾这几日让人给左青炀传过信,信中说她想去看看惠后。 左青炀迟迟没有回信,她还曾担心是否信没有传到他的手里。 但其实左青炀接到她的信了,可他不想那么快就回她。 回想最初萧衾和他在一起的缘由,就是为了能见惠后一面。左青炀带她见了一次又一次,只是想她能高兴,想讨她的欢心。 可他的殿下是铁石心肠,不管过去多长时间,初心竟始终不曾变过——和他在一起,还是为了能见惠后才勉为其难。 左青炀甚至想过以后都不肯带她再去,他在想,她总是得偿所愿的话,一定很快就会厌倦自己。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意图利用惠后作为筹码拿捏萧衾。 但这一念之差,他却再也没有机会补偿。 福宁殿里。 陈文熙在冰冷空荡的殿内上下打量了一圈,然后目光落回到始终端坐在绣墩之上的娴静女人。 她捏着绢帕微微掩住口鼻,像是被这殿里空中的灰尘呛到,“这般处境,也难为你能苟延残喘至今了。” 惠后微微一笑,亲切唤她的名字,静静问道:“文熙,你怎么不明白?我的今天,又何尝不是你的明天呢?” 这话,似在影射皇帝有了新人,旧人很快就会倒台一般。 陈文熙闻言瞬间盛怒,几步过去一巴掌扇在惠后脸上,力度之重直叫她唇角溢出一行血沫来。“你知道什么?本宫怎么会和你一样没用!” 谁在乎什么皇帝,谁又计较什么爱恨?女人这一辈子,要那一碰就碎的爱何用之有,唯有权力和富贵才是最真。 然而惠后受了她一巴掌,却只是平静地揩去嘴角鲜血,对她笑道:“错了,在皇帝眼里,你同我一样没用……因为到最后,你也没能生出他想要的儿子来。” 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一辈子端庄柔婉的皇室公主、一国之母,在此刻终于放肆地笑出了声来:“没关系……文熙啊,你生不出来没关系,毕竟皇帝还会有许许多多的新人,不是吗?” “你在得意什么?”陈文熙见不得她笑,又是一巴掌扇过去,恶狠狠地说道:“本宫就算下场再惨,也不是你能看见的了!你以为你还能活到那一天吗……” 陈文熙忽然畅快地大笑起来:“活到一把年纪了,你怎么还和你那蠢货女儿一样年少无知啊,以为靠你们就能扭转乾坤,东山再起吗?做梦去吧!” 她的笑声还未来得及收尾,忽然见了鬼一样尖叫一声,惊恐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有不知何事发生的婢子抬眼看去,只见那原本端坐在绣墩上的惠后,竟像是片纸人一样,毫无预兆地轻飘飘滑落到了地上。 一个婢子大着胆子上前试探了下惠后的鼻息,然后抖着声音看向陈皇后说道:“……娘娘,人没气了。” 与此同时,长秋宫中的萧衾自梦中惊坐而起,神思不定地按住心口的位置大口急喘着气。 “阿衾?”段承瑞闻声而来,坐在床边抚上她的肩,见她不应,又屈指去碰她的脸,问:“做噩梦了吗?怎么哭了?” 萧衾一抬手,才发现自己竟已满脸是泪。 怔了片刻,她忽然一把掀开被子,大步朝殿外走去。 她要去见一眼惠后。 段承瑞几步跟上她,拉住她的衣袖,问她:“阿衾,半夜三更的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萧衾回过头,一行眼泪和着话流了下来,她着了魔一样说道:“我要去见惠后。” “……现在?”段承瑞还想再说些什么,萧衾却已经挣开他走掉。 冷风如刀削过耳边,春雪不知何时悄然而至。不似寒冬纷纷鹅毛那样铺天盖地,落在脸上和颈间却透骨冰凉。 萧衾中衣外面只一件薄薄披风,她却好像感觉不到寒冷一样,顶风冒雪只顾大步往前走。 福宁殿就在前方,守卫却不在宫门前。只有一盏昏黄的宫灯在风雪中摇摇晃晃,像是在静候着什么人前来。萧衾每走近一步,眼泪就流得愈凶。 雪天,夜深,路滑,此时此刻,所有一切都仿佛成了她去见惠后一面的阻碍。眼见着还有几步就要走到门前,萧衾身体却突然一斜,重重地摔在了湿冷的雪里。 她垂头半晌,于福宁殿外,终是放声痛哭起来。 段承瑞怀抱着大氅,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将厚厚的大氅轻轻覆在了弓腰伏身痛哭的萧衾身上。 梁国公主寇蕙,嫁大楚二十年后,殁于紫金之城福宁殿,享年三十八岁。 天下哗然。 梁国皇帝痛失爱女,修书一封向大楚讨要说法,庆国国君闻长姐噩耗,罢朝三日,举国守丧。 大楚皇帝为此焦头烂额——他无疑是忌惮着两国的。否则也不会迟迟不敢废黜惠后,甚至不敢驱她去冷宫,而只是变相地让她的福宁殿成为另一座冷宫。 可梁国和庆国再不甘,终究没有惠后是被人谋害而亡的证据,只好退而求其次,要求大楚把惠后的公主还回给她的母国。 能够好说好商量地平息此事,大楚皇帝当然求之不得,立刻迫不及待就派人去请萧衾。 惠后葬进皇陵后三日,萧衾终于又出现在了人前。面对请求她回到梁国的皇帝,她却缓缓跪了下来,自请入京郊藏山寺为惠后祈福超度。 萧衾如今成了维系三国平衡的唯一砝码,大楚皇帝这时候哪敢说不好,当下便说着快快请起答应下来。 左青炀和段承瑞都没来得及再见她一面,萧衾便已经一脚踏进了寺门紧闭的佛家净地。 两年后。 银杏树落叶从枝头飘落,慢慢落到了那座藏于深山之中的古刹里。 藏山寺中,十余株千年古银杏树的落叶宛如金色地毯,铺满了整个院落,其中一颗树下有一位青丝素衣的妙龄年轻女子,正在翻看着手中经书。 落叶沙沙作响,萧衾头也不抬地叫了一声:“缘空方丈。” 方丈在她面前站定,朝她作了一揖,问道:“殿下于这圣树之下诵读经书,可曾有所感悟?” 银杏叶洁净素雅,有不受凡尘渍染的宗教意蕴,因此大多数寺庙以银杏树代替菩提树,僧侣们则称银杏为圣树。 萧衾眉目冷淡:“不曾。” 缘空方丈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捻着手中佛珠道:“圣树历尽酷暑寒冬,依然生机盎然,冠如华盖,殿下居于我佛门多年,也理应尝试着放下往恨,朝前去看啊。” 从萧衾踏进藏山寺的第一天,方丈就看出她深困万丈红尘,怀有翻山覆海的满腔杀意。 萧衾点了点头,“方丈说得有理。” 但她的往前,只能是踩着累累白骨才能放下过去。 萧衾并没有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但她深浴其中,日日夜夜,烈火焚心。 她已经永远困在了惠后死去的那一天,如果停下来,就永远都是留在谷底,只有继续向前走,等完成她的杀业,才能彻底消除旧恨。 这天底下,人杀人,才有活路。 杀赢了就坐拥天下,输了便黄土埋骨,不过如此而已。 第49章 九重春(十一) 近两年大楚朝中不太平,皇室式微,宰相党势力渐盛,在与其分庭抗礼的政治斗争中,陈皇后没少为皇帝出谋划策。 最后在陈文熙的妙计之下,一手壮大起阉官,以分权宰相之势。可日渐崛起的阉党,弄权干政,又成为一大祸患。 举目望去,朝野动荡难安。 而在这动荡之中,韬光养晦、隐忍不发的昔日长凌公主,如同暗中伺机而动的毒蛇一般,慢慢露出了她的尖利獠牙。 藏山寺后山的八角亭中,昏黄朦胧的月色下,一位身着天青色披风的纤细人影靠坐于白玉石桌之旁。 而通往后山的小径之上,数道身形匆匆拾级而上。 “人都来齐了,殿下。”率先走到萧衾面前说话的,是曾经在她身边服侍过的宫人渊虹。 接着,左青炀也沉默地走到了她的身后站定。 “辛苦诸位。”萧衾慢慢开口,一语双关。“过去两年,诸位皆对我扶持帮助良多,我避世在此已有多时,如今也该到结束隐居之日了。” “殿下言重。”诸人皆抱拳作礼。 其中一人黑衣蒙面,锐眸如剑,低声问道:“殿下,三日之后……会不会太过匆忙了?”此人乃是大内暗卫邢华,幼时便与萧衾交好,陈文熙教训萧衾那日,便是他传信给左青炀。 萧衾却冷面如玉,沉声道:“时机已到。” 二月初六,还有三天,就是惠后的忌日。 时机正好,不必再等。 执金吾严振将皇城布防图自袖中拿出,递给渊虹交由萧衾,道:“臣为得此物,着实费了点心思,届时殿下亲领秘府中人进宫,或许会有用到此图之处。” 此人官职位同九卿,掌管北军,负责宫外戒司,京师治安,防止出现水火之事。下属官员有武库令,负责看守和监管储藏兵器的仓库。 他话中所提及到的秘府,则是一处专司暗卫和死侍的地方,邢华即是出身其中。此处就在皇宫之侧,这地方,从还未及笄之时萧衾就开始接触,如今深入其中已有七八年之数。 “朝中党派相争严重,殿下此时动手,只怕新朝会有诸多艰难。”说话的是中立之流谏议大夫宗昭,因秉性刚直不折,在朝为官颇为不顺。 “瞻前顾后,终难成事。”萧衾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淡声道:“如今朝纲已然败坏到了如此境地,再怎么也不会比现在更混乱了……大人,此刻若在谷底,我们所做的,只会是在往上爬。” 一番话让宗昭颇受触动,他应声道:“微臣明白了。” 计划周密后,众人都一一散去,最后就只剩左青炀还留在原地。 “还有事吗?”萧衾微微偏过头,问雕像一样沉默站在她身后的男人。 左青炀从她身后绕到她面前,接着单膝跪了下来,伸出手牵起她的握住,仰着头目光湿漉漉地看她,像个讨要糖吃的孩子。 他哑声道:“殿下,我很想你。” 虽然他还能见到萧衾,但也只是在众人议事的时候才能见到一面,然后又为了去部署计划,不得不匆匆离开。 如今大业将成,终于可以稍稍松口气,多看她两眼了。 萧衾似笑非笑,不动声色抽出手来,说道:“耐心一点,往后便可日日常见,不是吗?” 左青炀笑着低头,却看见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不禁暗自怅然若失。 他自以为很了解她,能读懂她的全部心思,但许多时候还是会猜错。他曾以为她是恨自己的,但萧衾却仍愿意见他。 他又认为她是在恨陈文熙和皇帝,但他还是错了。她恨的——是整个萧氏王朝,是那紫金之城和无上皇权。 她要彻底摧毁它们,然后按照自己的心意再去重建。 左青炀知道她的心思以后,曾对萧衾说过一句话:“你想登上那个位子,尽可放手去做。” 他不在乎她的野心勃勃,只要能陪在她身边。 实际上,左青炀也没有任何选择。明知道事成之后,很大可能她会将自己弃之如敝履,但为了她的原谅为了她还愿意看一眼自己,他别无选择。 唯有一路追随,助她荣登宝位。 二月初九,血月高悬。 本该皎洁的月亮,颜色通红挂在天边,如上界神明在滴血一般,一旦看久了只令人生出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 楚都驿馆之中,一双修长如竹的手打开窗子,而后站定在窗前缓缓抬首望向天边月,容颜俊美不似凡人。 “血月现,是为大凶之兆,预示灾难。”身后有人无声无息走到他身边,说了这样一句。“王爷,也许我们不该在此时来到这里。” 史杂记曾有记载,血月现世,王朝气断,杀机起,坠狱开。 室内安静半晌,白慕最终只闻一声低叹:“今日是惠后娘娘生忌……即便不能见她一面,能离她近些也是好的。” 段承瑞这个侍卫说对了,他们不该来。 红色月亮为至阴至寒之相,道家古书中言,此象兆示人间正气弱,邪气旺,怨气盛,戾气强。 天下动荡,火光四起。 风云剧变,山河悲鸣。 一字不差。 紫金之城中皇帝和宫妃还在安享着不堪一击的太平,暗夜中的无数身影已经在血泊中夺取王城。 待到皇帝萧鼎见到连滚带爬地哭喊着——“皇上,叛军已经攻到殿外了”的小太监时,大局已定,为时已晚。 下一刻,殿门被人从外面轰然推开,金甲加身、劲装干练的昔日长公主手持长剑,眉目凛冽英气,通身不加掩饰的杀意,剑身染了几缕殷红,银光闪烁的剑尖不住地往下滴着血。 殿外,左青炀及其麾下皆为历经过沙场生死之军,骁勇善战非寻常人可比,始终居于上风,死死压制着终日疏于训练、已经被皇城养废的南军。 而在萧衾身后,秘府死士、和执金吾严振带领的北军一拥而入。 “你……你怎么敢!”皇帝满脸的惊惧交加,忍不住往后倒退了两步,高声骂道:“孽障……朕当初真该杀了你!” 萧衾点点头,忽然说道:“过往身在藏山寺,没来得及恭贺父皇得子呢,今日便在这里送上了……对了,父皇真的能分清是不是自己的种吗?” 皇帝脸色骤变:“什么意思?” 萧衾好心为他解释道:“父皇不是喜欢儿子么,我特意为你挑的——你那个宠妃,入宫之前就已经有了,这样一来就省下好多事不是?” 说着,她轻声笑了起来:“只是不知道,给别人养儿子的感觉如何呀?” 萧鼎半天没有缓过神来,巨大的冲击使他走向萧衾的时候甚至趔趄了两步,他抬手指着她,气得连嘴唇都在发抖:“你这个混账东西!不仅偷天换日混淆皇室血脉,还竟敢公然篡权夺位不顾伦理纲常……你就不怕史书留名遗臭万年吗!” “抛妻弃女之人仍高枕无忧,肃清朝野之人何惧之有?”萧衾微微一笑,垂眸掂了掂手中染血长剑,再抬眼的同时一剑用力掷出,竟是直插皇帝胸口。 殿外哭声震天血流漂橹,眼前生父胸前血流如注,然而所有人眼里只看见——他们精致面容柔美的殿下却冷血如斯,竟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唇角微勾道:“撑着点,太医随后就到。别那么着急就死——她应该不想那么快再见你,也省得脏了她的轮回路。” 萧衾看着皇帝捂着胸口呼吸渐渐艰难,心里却在想,再杀一个人……只要再杀一个人,丧母之仇、受辱之恨,就全都报了。 第50章 九重春(十二) 储秀宫中。 陈文熙坐在梳妆镜前,镜子里映出透着股缠绵病气的一张脸,她静静描绘妆容,连身侧萧绸呜呜的哭声好似都听不进耳中。 “母后……母后,我们快点走吧,叛军很快就要杀进来了。”十岁的萧绸哭得满脸是泪,恐惧又故作坚强地想拉着她一起离开。 “走?走到哪里去!”陈文熙却像是突然受到什么刺激一样,猛地起身一把将萧绸推倒在地,神态癫狂道:“我是皇后,六宫之主,即便是死也要死在这宫里!” 她半生渴求母凭子贵、位高权重,就是不甘处处低人一头,永远被衡量、被比较,然后被牺牲,若是临了都要像个丧家之犬一样仓皇逃窜,那可真是白活了一世! “不错,今天你的确就要死在这里了。”人未到而声先至,须臾,只见侧脸溅了几滴鲜血状若修罗的年轻公主不紧不慢自殿外走了进来。 萧衾好整以暇地看着陈文熙,眉目一如当年,却再不见半分恭顺:“皇帝用不了多久就会上路……皇后,不如我们先走一步吧?” 陈文熙虽手握皇后金印,但实则从没有受过正统册封,萧衾的这句皇后,此时听来,毫无半点尊重之意,倒是嘲讽意味居多。 “哈哈……”陈文熙看见她,又听到她说的话,短暂的惊惧过后竟然笑出了声来,只听她癫狂大笑道:“你杀了你父皇?你竟然真的下手杀他?在人前装着恭顺柔弱,原来公主其实是这样的人啊……你母亲是个废物,原想你也是个蠢货,如今看来,倒是本宫走眼了呢……” 萧衾没有否认,只是打了个手势,身后立刻有人上前来,她冷淡吩咐道:“把那孩子带下去。” 坐在地上的萧绸愣了一瞬,在被人钳住的瞬间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哭喊,她试图去拽萧衾的袖子,挣扎着撕心裂肺地问道:“姐姐,姐姐……你要杀了我母后吗?” 萧衾在她被带至殿门处,即将看不见的一刻,回首冰冷出声:“当然。” 等到萧绸的哭声渐远之时,萧衾走近陈文熙旁边的梳妆台,随手拣起一盒朱红色的口脂,放在眼前细细端详了两眼,然后似笑非笑看向那个满面恨意、不甘与绝望交织的女人,问道:“陈皇后,我还曾托人送给你一盒辰砂做的口脂,想来你应该不知道吧?” 陈文熙神色骤变,接着便扑过去一副恨不得掐死萧衾的模样,嗓音尖利地喊道:“是你!是你害我不得麟儿!你这个小贱人……早知如此,我就该杀绝你们母女,怎会轮到你今时今日来翻身逞威!” 只是在她碰到萧衾的衣角之前,渊虹就已经利剑出鞘般迅速挡在了殿下身前,毫不留情一掌扇得陈文熙重重摔落在地上。 “晚了。”萧衾伸手抽过身侧一个暗卫的剑,像是怕脏了手一般,用剑尖去挑她的下巴:“我以为,你是愿意死个明白的。所以还想告诉你一件事——那盒子里的口脂是萧绸帮我替换的。” 说完她也不管陈文熙会有如何疯癫反应,随手扔掉剑,转身踏出殿门,只留下一句:“放她出宫。” 辰砂制成的口脂毒性可观,这女人用了那么长时间,已经活不了几天,她半生荣华加身泼天富贵无边,放她出去外面过活,又能捱得几日? 她很愿意给皇帝一个痛快,却想让陈文熙最好多受些折磨。 萧衾走出储秀宫,外面各处的动静都在变小,有的甚至已经开始在收拾残局。 换句话说,这场仗,他们赢了。 她赢了。 萧衾又往前走了两步,随手补刀杀掉一个还未死透的南军士兵,不经意一抬头,目光忽然凝在了不远处的某个地方。 只见那长身玉立的俊美男人正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萧绸扯着衣摆,脱身不能,眼睛却怔怔盯着她刚刚握过、还插在那个刚死之人身上的长剑。 “段淮!”她大步走了过去,长眉蹙起,扬声喝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两年前便听说他已回到了齐国,齐楚之间千里迢迢,他为什么偏偏会这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段承瑞缓缓抬起眼去看她,血色染面的年轻女子明明离他越来越近,在他看来却好似渐行渐远一样。 “……我来看你。”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低头看了眼脚边满脸泪痕的萧绸,微声说了一句。 但是阿衾,你好像并不需要我。 萧绸看见萧衾过来,微微瑟缩了一下,很快又大颗大颗地掉起泪来,哭着问她:“姐姐……姐姐,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萧衾淡淡看了她一眼,声调冷漠地说道:“你本来是无辜的,但你又并不无辜。没有为什么……皇城之中,无人良善。” 她招手唤人,吩咐把萧绸关到天牢里。 孩童最天真,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以往萧衾曾对萧绸很好,所以萧绸虽时有顽劣之时,但一直依赖信任她,从没有想过要害萧衾。 年幼的萧绸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萧衾对她的好全都是假的,都是为了利用她、伤害她。 直到这一刻。 段承瑞静静看着站在他面前触手可及的萧衾,像是第一次认识他妥善放在心上的挚爱之人……她比他想象得更为残忍。他知她心有千重恨,但就如同年幼的萧绸一样,从没想过她最真实的一面会是这般模样。 她对这些人的残忍,让他想起她毫不犹豫抛弃自己时来。 段承瑞余光看见往这边走来的高大男人,忍不住心想:当初就是为了今日,才会和左青炀在一起吗?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为了颠覆皇权,可以不择手段。”他这样想着,便也就这么问了出来,声音艰涩道:“阿衾,你待我,有没有过一分真心?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尸山血海都未曾让萧衾有分毫的动容,然而段承瑞只一句话就让她神色剧变。 ——“在人前装着恭顺柔弱,原来公主其实是这样的人啊……” 他这话,和陈文熙所言竟毫无二致。就好像在问萧衾:原来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是这样狠毒的人? 萧衾扼杀心底不该有的脆弱,淡淡反问:“这句话我也想问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面对她,他竟和那些人一样。 “段淮。”她轻声唤他的名字,语气里带着点让人忍不住心脏紧缩的怅然若失:“或许你说得对,但我就是喜欢不分青红皂白站在我这边的人……可惜你不是。” “殿下,天就快亮了。”左青炀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轻声提醒道。 萧衾最后看了段承瑞一眼,视而不见他眼中的茫然痛色,她无动于衷道:“善良的人,大都不得好死。在皇权面前是没有亲情的,更何谈其他什么情?你说得不错……在我这里,江山皇权胜过一切,至于旁的,一文不值。” 说罢,决然转身离去。 左青炀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曾被他当做最大敌手的男人,心想,从此他再无后顾之忧了。 这个人,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再见到殿下一面。 因为殿下走出这一步,就再也不会回头了。 还因为,他不配。 第51章 九重春(十三) 天边似血红月渐渐消退,天光已经大亮,萧衾一步步走上城墙,站定在上面俯瞰宫中内外。 她脸上并没有功成的欢喜,也没有仇了的解脱,只是一片冰冷的空茫。 人生唯一能欲知的,就是世事难料。思及当初,她想要的明明是惠后平安,母女团聚,谁人能想到会有今日? 不过是彻底的绝望,为她磨砺出了最锐不可当的勇气。 但是如今。 萧衾闭了闭眼睛,一切才刚刚开始,她却觉得已经走到了尽头。 人活着总要有个盼头。 惠后还在世时,她的盼头就是有朝一日能携她离开紫金之城。惠后走了之后,萧衾的盼头便成了静候佳机,替她了结前尘仇怨,好教她轮回路上能踏踏实实地走。 尘埃落定。 如今……又要拿什么盼头,才能用以维系余生呢? 皇帝萧鼎伤得太重,没有救回来,陈文熙身无长物,被驱逐出宫,萧绸则囚禁宫中,一举一动都受到监控。 唯存的最正统皇室血脉萧衾,在浴血而归后,顺理成章登基为帝。 江山的动荡,唯有紫金之城感受最深。至于在普通百姓那里,不过是上头又换了个掌权者罢了。 更何况,上一任皇帝和陈后也算死有余辜,罪有应得。 遥想那惠后是何等优雅高贵、贤明睿智,当年曾在楚国陷入战乱、皇帝御驾亲征时,凭着足智多谋安定后方、鼓舞士气,为战乱胜利立下过汗马功劳,深受百姓拥戴,堪称当世贤后。 可惜皇帝萧鼎狼心狗肺,让宝玉落灰,明珠蒙尘,厌弃了惠后,由她自生自灭还不够,甚至连她病得最重时也不曾让她见一面自己的公主,只是为了逼她自行退位让贤。 而那个后来居上的陈皇后民望远不如贤后,百姓无不认为她善妒、狠毒,以卑劣手段赶走并害死了令人尊敬的惠后。后又过度干政,致使朝野鸡犬不宁。 无非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罢了。 萧绸被幽禁在了瑶华宫中,昔日华美宫殿,如今终成牢笼。 小丫头看见她,还是叫她姐姐,也不知真心或是假意。 但无论哪种都没关系,萧衾左右不过只是来见这个妹妹最后一面。 萧绸坐着她站着,像无数个曾经一样,萧绸仰头看着这个姐姐。仔细回想起来,似乎萧衾在她面前从无卑贱,哪怕过往明明是婢子的身份,却也总是看起来高不可攀。 忆起过往,萧衾第一次来她身边做侍女的那个眼神,就好像在说——我永远都是堂堂正正的尊贵血脉,你才是出自侍女的低贱血统,这一点,你要永远记在心里。 “你母亲是侍女上位,所以赶走了惠后鸠占鹊巢还不够,又妄图把我也变成侍女。”此时说起这些,萧衾语气已经颇为平淡,她说:“当年变故之时,我比你现在还要小上两岁,也像你一样,全然无能为力。” “从云端跌落凡尘的滋味,如今你也算原滋原味尝了一遍。萧绸,想必我当年的感受,你此时最能明白。因果轮回,皆是报应,无人能逃。” 萧绸目光悲伤又怨恨,故作天真地问她:“姐姐,你就不怕将来报应也轮到自己身上吗?” 萧衾微微一笑:“我等你来。” 萧衾隐居藏山寺的那段时间,陈文熙也曾试图与她讲和。因为她知道萧衾一定为惠后的死耿耿于怀,而左青炀对她的喜欢有目共睹,陈文熙不想得罪左青炀,从此失去一大助力。 但过往无尽黑暗之中,复仇的种子早已在萧衾心里深埋。她像在酿一坛陈年的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耐心守候,只待时机到来,一招制敌。 怎会半途而废。 萧衾自问是狠起来自己都能伤害的人,报应而已,要来便来。 史书记载,二月初九夜,陈后联合阉党发动政变,镇国长凌萧衾率秘府、执金吾及骁骑将军入宫平叛,帝不幸崩于贼手,今上难辞众愿,于次日登基为帝,改年号康平为嘉正,追封先皇后为仁德恭懿圣安皇太后。 然而后人却还是能从野史中窥得当年的几分真相——二月初九夜,镇国长凌公主在秘府、骁骑将军左青炀及执金吾严振拥护下发动宫变,弑父杀君,驱除陈后,囚禁次公主萧绸,铁血上位,翌日登基为帝,改年号康平为嘉正。 但无论如何,这一年,都是为嘉正元年。 一个新的王朝由此诞生,一个新的时代也随之慢慢来临。 萧衾登基以后,尊号为神武宣惠女帝,简称宣惠帝,帝寝择明光宫居之。 至于各人论功行赏,左青炀承封天下兵马大将军,赐掌管兵符。执金吾严振则擢升卫将军,总领南军、北军,谏议大夫宗昭则加封紫金光禄大夫。 摧毁一样东西后,若是不予重建,一切等同于零。故此萧衾即便心身倦怠,还是迅速以铁血手腕,肃清朝野,铲除异己。 撤销宰相之职,权分三下——尚书省、中书省和门下省,分别由尚书令、中书令和侍中掌管。 而后又废除旧制,推行新政,减轻赋税,扶持工商,一时朝野内外,欣欣向荣。 这时离宣惠帝登基之初,已经过去将近半年。 明光宫外。 “陛下还在殿内休息,大将军不妨在这里稍等片刻。”初时从龙有功,被破格封为郎中令的渊虹稳稳挡在面色不虞的俊朗男人身前,不卑不亢说道。 “陛下明明许了我出入随意……况且,以往怎么不见有这种规矩?”左青炀额角上不知怎么添了道疤痕,衬得本就张扬的眉眼更为锋锐,神色又颇为阴沉,乍看上去唬人得很。 渊虹却深知这大将军实在是只纸老虎,因为并无半分惧色,仍是那套说辞,末了还加了一句:“还请将军体谅小人,我身为郎中令,掌管宫殿警卫,只听命于陛下,不敢有违圣意。” 左青炀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大刀阔斧在玉阶前坐了下来。不就是等着吗?他等了萧衾没有十年也有八年了,还会差这一星半点的功夫? 可任谁见了他现在这副牙关死咬,拳头紧攥的模样,都不会认为他是等得平心静气。 两个月前左青炀被派去巡疆,整整两个月没见到他的殿下一面,他对人日思夜想得都快要疯魔了,一完事便马不停蹄往回赶,结果居然一回来就被挡在了门外。 左青炀手指攥得咔咔作响,忍不住胡思乱想地猜疑道:难道还有什么人钻得空子勾住了殿下? 第52章 九重春(十四)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左青炀才被放进明光宫里。 他竟毫不知避讳,径直大步朝后殿走过去一把掀开了明黄帷帐,待见榻边长发微散的清贵美人,浑身汹汹气势又顿时偃旗息鼓,尽数化作一堆无形泡影。 萧衾凤目低垂,朱唇微启不冷不热道:“瞧你这副风风火火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来这里捉奸。” 左青炀没皮没脸往她身边一拱,如山铁臂一把搂上她的腰,埋头轻嗅着心上人清香墨发笑嘻嘻道:“殿下,看你这话说的……我哪儿敢啊?” 实际上他不仅敢,还敢一而再再而三。 嫌他过于缠人得紧,萧衾不耐地推了他一把:“少插科打诨。起居郎的手是怎么伤的,你心里一清二楚。” 起居郎又称起居舍人,负责记录帝王言行,无论大事小情、善行劣迹,统统都要记录在册,以备后人修史之用,故此每日都会随侍天子左右。 本朝起居郎名唤宋徽音,为人正直果敢,不喜阿谀奉承,所执起居注皆如实记录,且多有逆耳直谏,难得忠正良臣。 只是不知怎么碍了他左青炀的眼,硬是让人“意外”伤了手,再不能随侍天子身前记录起居。 年轻男人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咕哝一句道:“殿下,我可冤枉死了……什么起居郎,我根本记不得是哪个。” 萧衾见他显然死不悔改,顿时芳容生怒,不悦地斥道:“够了,你要是再敢胡闹半分,便给我去驻疆,永远也别再回来!” 说罢便要起身,左青炀好不容易抱到人,怎么甘心就这样放手,立刻违心地认错道:“殿下我知道错了,往后再也不会胡来……你怎么罚我都可以,但有一点,别赶我走。” 萧衾倒是恨不能眼不见为净,可他的疯病一如既往的厉害,犯起混来没什么事做不出来。是以凡事有关左青炀,她皆是秉承能压则压的态度。 但左青炀太会顺杆爬,她退上半步他能进前三尺。 萧衾午睡一会儿,他竟白日里摸上凤榻钻进被子里,从下往上爬过去探出头来亲她。 今上睡得迷迷瞪瞪,烦得不得了,挥手便是一巴掌拍在男人脸上。左青炀也不恼,反倒抓住她的手给她吹了吹,低声笑问:“打疼了没?” “……你能不能消停片刻?”萧衾假装自己还在睡着,装聋作哑地闭了半天眼睛,终于忍无可忍起身推了他一把恨恨斥道。 左青炀身体动也不动,反倒还要去抱她,边低低说道:“今日御花园,殿下怎么对那什么翰林大学士笑得那样开怀?殿下能不能别对旁人笑……我受不了。” 不过是就国事同那大学士闲聊两句,切问近对,听其博学高德,颇感欣慰罢了。竟也碍了他左青炀的眼。 “好。”萧衾压下眸底千层浪,表面不动声色道。 她答应得这样痛快,左青炀却又要开始多想:“殿下心里会不会觉得我管得太多了,处处限制你?可殿下是英明君主,容貌又生得美丽……纵你对旁人没有别的心思,可难保他人见到君王笑颜不会心生妄念。” “孤知道了。”萧衾不耐地打断了他,复又躺回到榻上,“一切就依你所说吧。” 左青炀为她盖好锦被,在身后拥住了她。他低声说道:“殿下,高处不胜寒,帝王总是显得尤为孤单,但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他在这里深情剖白,却不知他的殿下已经厌烦透了他的肆无忌惮,毫无规矩可言,只等寻个由头将他一脚踹开。 赏菊宫宴上,红菊、黄菊、白菊、翠菊花团锦簇,一眼望去,满园芳色争奇斗艳。宣惠帝萧衾居于尊位,下首众臣把酒言欢,并不过分拘谨。 今上不动声色沉潜多年,一朝翻身杀绝旧人。初时坊间无不暗叹一句:行事太过狠毒了。 但紧接着她大刀阔斧改革,革旧迎新,除弊正纲,上清朝堂,下恤万民……让天下都看到她的成功不是她坐上那个位子,而是因为她有能力坐得稳,也尽力在其位谋其政,让整个大楚的百姓看到了希望。 把好牌打烂很容易,把烂牌打好却需要水平。至今,宣惠帝萧衾已经成了楚国人的一种信仰,是精神支柱般的存在。 她虽铁血却不乏柔情,是真正的君临天下。 如今朝臣都已经过筛选,纵有小贪小坏之辈,但绝无大奸大恶之徒。萧衾御下有方,恩威并施,是以君臣关系颇为融洽,众臣在她面前也能放松谈笑畅饮。 谏议大夫宗昭已经喝得微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离开自己面前的几案,两步走到坛子里摘得一朵菊花,然后转身举花朝上首的萧衾遥敬了敬,笑道:“今日赏菊宴,微臣便也借花献佛一把……借这富贵菊,贺今上福寿绵延,我大楚繁茂兴盛!” 萧衾隽美面上浮现几分浅笑,示意身边宫人去上前扶他一把,又道:“宗大夫有心了,着赐御酒一壶吧。” 宗昭醉醺醺拱手道:“谢、谢陛下恩典。” 左青炀眉梢下压,紧攥白玉杯中酒,仰头一饮而尽。心想,谁要看这君臣相得的场面!怎么随便来个什么人,都能分去殿下目光还能得她笑靥相对? 到了宫宴的后半场,众人都喝得半醉,趴桌子的趴桌子,躺地下的躺地下。左青炀忍了这么长时间,终于能直接坐到君主旁边,他借着桌案的遮挡,想去拉萧衾的手,却被她避开了。 左青炀又想伸手去揽她,萧衾哪里会容他在这撒野,沉着脸色不肯让他碰自己,怕下面还有清醒的人会听见,她压低了声音质问他:“你在干什么!” 平日里不守规矩也就罢了,她勉强还能忍一忍,今日这种场合却还没个分寸,实在让人厌烦不已。 “……我就是想离殿下近一些。”左青炀见她像是真的动了气,才不甘不愿地安分坐住不再动弹。 但等宫宴一结束,到了没人的地方后,他又开始折腾起来。年轻男人粗狂的气息火热,如山铁臂搂着萧衾亲吻她的唇,温柔辗转吸|吮,像是在含弄着什么明珠宝玉一般。 但这温柔也只是持续了十分短暂的片刻,左青炀便又成了一头挣脱束缚的野兽,用绝对掌控和强势入侵的姿态,试图掠夺她口中的一切甘甜。 墨发朱唇的君主被她犯上作乱的臣下吻得面红体软,微阖的凤眸中水光氤氲,眸底又杀意凛然。 第53章 九重春(十五) 大楚境内民生安乐,宣惠帝便开始把心思放到了外交上。 萧衾令左青炀把兵符移交给执金吾严振保管,任命三高官官共同监国,然后让左青炀率军护卫自己出访。 楚国地处中原地区,西边临魏国,东边接梁国,北上有齐国,南壤接郑国。 楚国的嘉正新帝,除了梁国和庆国之外,其余几国都不怎么熟悉。但其实这位宣惠帝的情况,他们各自的探子也都能摸个八|九不离十了。 ——秘府出身,隐忍智勇,武功高强,若单挑各国主君,盖无人是其敌手,行事果决心冷如铁,总而言之,唯两个字——“狠辣”而已。 相传郑国君曾有言:须得时刻防来自北方的鹰狼,而齐国君主也说过类似的话——南方蛰伏着一只猛虎。 这北方鹰狼与南方猛虎,自皆是指位于中部地区、国力日渐昌盛的大楚。 鉴于此,萧衾首先亲访的便是郑国,入郑境内之后,郑国人总算明白楚国百姓为何如此拥护爱戴她。因为宣惠帝虽然是上位者,但是颇为亲民随和,握老者的手,接幼女的花……几乎没有什么架子,说话亦是让人十分舒服。 见过真人以后,郑国百姓也很快忘记了那些传言,儿喜欢上了这个清贵温和的异国女王。至于在楚郑两国的高层话谈中,萧衾进度皆有尺度,分寸拿捏极好,与郑国君在和气一团的氛围中结束了会面。 亲访他国的第二站是齐国,齐国的皇帝名讳唤作段延吉,三十有为年轻力壮。概因为萧衾访问郑国的反响不错,是以他接待萧衾的礼数尤为周到。 萧衾见齐君主第一眼,便知道他有些熟悉的容貌是与何人相像。但她并未提及有关那人半句,好似根本从未相识。 世间之事,难逃一句,覆水难收。 国宴开始之前,有人附在齐国君主耳边说了句什么,段延吉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叹一句:“……这小子。” 复又朝萧衾举杯,朗笑着对她说道:“看来朕的皇弟是来不了……也罢,不管他了,咱们开宴吧。” 萧衾似不在意般点了点头,举杯回敬段延吉:“齐君请。” 左青炀低嗤一声,没出来凑这个热闹,还算他识相。 真正爱殿下的人,就算她再怎么冷酷,也全都能明白。退一万步,就算不能理解,也会义无反顾站在她身边。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段承瑞不能,而我能。所以活该我赢。 想着想着便嘴角上扬,畅快饮尽杯中酒。 同一时间里,段承瑞却心如死灰。 他作为亲王,本应出现在今日国宴上的,但他没有去。因为他其实早就看见过她了,虽然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她的车辇走在齐国的街道上,温柔目光则旁落在一侧骑马随行的人身上。 尽管是那样短暂的一瞬,却让他生出心如刀绞的感觉。 而更让段承瑞觉得痛苦的是——萧衾的目光明明从靠在茶楼窗前的自己身上扫了过去,明明知道他就在后面,却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迄今为止,已经从齐国送往楚国二十封信,没有得到过只言片语的回复。就好像他早已经被人彻底遗忘。 原来,只是短短半年,那人就已经将自己忘了个干净。 连访两国,车马劳顿,宣惠帝决定明日启程返楚,前一晚便宿在了齐国皇宫里。 萧衾看着天边那轮明月,不知怎么却想起长秋宫里的月色来,那时光景可比现在要凄清得多,但仔细想来,仿佛又没有什么不同。 彼时她孤立无援,艰难维生,如今她在权利之巅,也堪傲视群雄,坐拥万里江山,受万民景仰…… 机关算尽,转头成空罢了。 何人能解她从来想要的都不是什么权力?她最开始,明明是想帮惠后从冷宫解脱出来,然后带她远走高飞。 天下都为她所有了,可想要的无一在其中。 两方天地的月色,一样孤冷。 “殿下在想什么?”左青炀靠在不远处的柱子上看了萧衾许久,直看得心里越来越堵,终于忍不住大步走过去扳过她的肩咬牙问道。 萧衾静静凝视他片刻,唇角微勾竟是笑了起来。左青炀愣怔,只被她的笑弄得有些晕晕乎乎,但没能察觉——她明明是在笑,眼神却冷漠。 可萧衾说的话像一泼冷水,瞬间让男人便清醒了过来:“孤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将军痴情错付,执着也无果,不如尽早放手吧。” 果然如此,只是离段承瑞近了这么一点,就成了刚才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样,现下更是要与他撇清关系……怎么,急着给段承瑞腾地方? 左青炀被满心嫉火烧得双目通红,面上凶戾之色毕现,一字一句道:“不可能,除非我死。”他扯了扯唇,在狠狠吻住她之前恶声恶气撂下一句:“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 一语成箴。 萧衾明明是想放他一条生路的,是他偏要自寻死路。 宣惠帝一行回楚途中,发生了一件预想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事,他们遇刺了。 君主萧衾毫发未损,大将军左青炀不知所踪。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有人道是左青炀忠君爱国,以命相护,有人叹他是时运不济,英年早逝。 亦有人说——狡兔死走狗亨,左青炀功高震主,他是成了君王弃子。 总有一种说法是对的,或者全对了也说不定。但没有一个人能想到,左青炀居然还会有活着回来的一天。 他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重新站到了宣惠帝的面前。众臣皆为其大难不死庆贺欢呼,唯有他二人知道事实真相何如。 没有刺杀。萧衾吩咐秘卫暗中处理掉他,他负伤落水,死里逃生。 他回来了。 他变得更沉默,更阴鸷,却一反常态的规矩起来。 左青炀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萧衾便也将错就错,奖他护驾有功,慰他死里逃生。真金白银,美玉珠宝,绫罗绸缎,赐田加爵……全天下的好东西应有尽有,只要他要,只要她有。 但终是破镜难圆,左青炀已经和她离心。 被秘府中人剑指心脏的那一刻,他是绝望的。崩溃而绝望。 她是真的想杀了他。 君王的那双眼睛,从前他只觉得好美,好清冷,却忘了那里面同样淡漠到没有感情。 她看他的眼底毫无爱意。 ——在我这里,江山皇权胜过一切,其他的,一文不值。难道,那句话其实是她的真心吗? 第54章 九重春(十六) 萧衾对他说:“孤愿意补偿给你一切,除了……孤是嫁给楚国的人,此生都不会再有改变。” 至于那省去未曾言的,两人都清楚是什么。 左青炀脊背僵直,他强压下心中的怨恨与失望,声音低沉而冷酷:“不必了。从陛下派人杀我那一刻起,我们就算是了断了。陛下厌恶我到恨不能立刻死去,我也不会再不知趣地给陛下徒增烦扰。” 他果然说到做到,没有再来找过萧衾一次,甚至像是为了让她彻底放心一样,以往全都推拒的给他牵线做媒的,此后也不再一口回绝,竟是真的相看起京中贵女来。 深宫冰冷,左青炀火热,如今这团火终于也灭掉了,萧衾竟颇有些自作自受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伤透了他的心,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陈文熙之流,草菅他人性命连眼睛都不眨。 萧衾这时候又忽然想起段承瑞那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是啊,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曾深恨无上皇权,如今却又深谙弄权玩术。 又或者她其实从来都没变,一如既往厌倦这人间。 无论如何,疯狗知道规矩了,绳子她也不必再牵,总归是这个道理。千头万绪地纠纠结结一阵子后,萧衾终于痛痛快快地想明白。 只是她近来总是胡思乱想,不仅胃口不怎么好,夜里也越发难眠。她不让人跟着,提了灯自己出去,不知走了多久,抬头一看,竟是到了长秋宫外。 从半掩的宫门中,隐约可见殿内明亮灯盏,窗前人影晃动。眼前一幕,让萧衾觉得有如隔世般恍惚。 她夺得天下后,再重新站到这长秋宫前,望着这座偏远宫殿里的一盏孤灯,竟觉得心境一如当年苦寒,甚至还不如当年。 这一生,好似艰难无比,望不到尽头一般,比之当年惠后独处冷宫,竟像是毫无二致。 萧衾正要转身离去之际,宫门里忽然探头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容清秀俊俏,一袭修身白袍。 那少年见着她后颇为惊异,扒着门框好奇地问道:“你是何人?” 段暄掌灯看完了书,正要来关好门后去睡觉,却不想在他的宫门口看见一个长相十分美丽的女子,锦裘加身,乌发红唇,那样明艳的眉眼,看起来却寂寞得很。 她漂亮得像琥珀一样的眼里,仿佛藏着万年化不开的寂寞。 朝中盛传大将军左青炀好事将近,说是与太学博士家的女儿来往颇密,似有欲结姻亲之疑。 宫中有碎嘴的婢子讨论了几句,正逢今上经过旁边,渊虹立刻斥责她们闭嘴。 萧衾却摆手,看起来并不怎么在意:“将军也老大不小,正是该娶妻的年纪。” 渊宫点点头,贴心地为她转移话题:“陛下,您吩咐的事已经做好,今日让人往长秋宫送的东西都送到了。往后吃穿用度上,断不会短了那位九殿下的。” 长秋宫里的九殿下,自然是指的段暄。他就是换了段承瑞回国去的那个新质子,早前紫金之城里又是内乱,又是改革,好长时间没人顾得上他,他自个儿在长秋宫里倒过得颇为安生。 昨夜初见,闲聊了两句,那少年颇为有趣,性子跳脱,甚至有些没大没小,但是看得出品性单纯。 回来后,萧衾特意吩咐了句对长秋宫里多加照顾。说到底,未尝不是念她和段承瑞曾经艰难,于是也看不太过别人再苦。 这位九殿下颇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知道是萧衾优待他,不知从哪里听来她近来食欲不振,便托人送来了他自己做的辣子面,说是他们齐国的特色美食。 宫人先用银箸试毒,再由试菜的专人尝过汤面,萧衾才能吃进口中。浓汤香辣,作料加了醋、姜粉、芫荽等,吃起来时别有风味,鲜醋酸酸的尤其开胃。 手艺不错,比之段承瑞亦是不遑多让。一碗辣子面吃得萧衾很有食欲,但待反应过来自己想了什么,她又不由得一怔。 朝堂之上,封爵威烈侯、又是大将军的左青炀站在武官的最前列,明明是离宣惠帝最近的地方,君臣两人目光竟然自始至终从未有过一次交汇。 将要散朝之时,众臣却见威烈候突然出列,参礼后沉声开口道:“启禀陛下,臣有本要奏。” 大殿之上安静无声,只听宣惠帝语气如常道:“将军请讲。” 左青炀抬起头,终于看到君王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但随之而来的便是剧烈而翻来覆去的心脏揪疼。 她的目光,很陌生,已经不单单能用冷淡来形容,而是……就好像从未与他相识过一样,里面没有爱恨,就连讨厌也不见了踪影。 隽秀清贵的脸上是那种,对萍水相逢、擦肩而过的人才会有的表情。 可是他们曾紧密相拥,也曾唇齿交缠,曾经是那样地亲密……怎么可以,怎么能? 左青炀喉头发哽,几乎说不出一句声音平稳的话来,他死死咬住牙关,好尽力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丢脸,低声道:“军务之事,一时说不清楚……臣还是写本折子再奏。” 萧衾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留下一句“无事退朝”,便走下了龙椅。 左青炀夜里是生生疼醒的,他睡不安稳,还做了个梦。梦里的殿下就被他抱在怀里,低头就能亲到,可是一转眼,她就站在了离他很远的暗处,身影一点一点被黑色吞噬掉。 他想张口叫她快点回来,可任凭他声嘶力竭,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音来,绝望像潮水一样缓缓将他淹没,然后他被迫溺在其中逐渐窒息。 左青炀惊醒时,满头冷汗,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还是缓解不了心脏那处的阵阵紧缩。 太难受了,甚至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这一刻他想,我什么都不计较了,只要能像以前一样,回到她的身边,得见她笑靥……哪怕是怒容也好呢。只要别无视他就好,他实在承受不了。 可他又深深地明白,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正如曾经的段承瑞一样,在萧衾那里,没有回头路可走。 第55章 九重春(十七) 嘉正朝政事清明,各机构运行有条不紊,故此每五天便有一个休沐日,届时君臣都不必上朝。 萧衾一闲下来便在宫里待不住,她本就不喜欢皇城,只不过从前被仇恨拌住,如今又被身份困住而已。 这日她换了常服准备出宫去走走,出了明光宫还没走到皇城门口,却在路上遇见了段暄。那少年见着她顿时眼前一亮,几步跑到她身前来,旁若无人地说道:“姐姐!你当陛下可真忙,想见你一面简直难如登天!” 这孩子尤其心宽,那夜跟宣惠帝秉烛夜谈了许久,竟像是从此把她当做了好朋友,就连两人天差地别的身份也不放在心上。 他这般没个尊卑,萧衾看起来毫不介意,跟在她旁边的渊虹却担心段暄坏了规矩,开口就要斥他。 萧衾抬手制止了她,对段暄温声说道:“今天孤不忙了,正要出宫去玩,你想不想一起?” 这哄小孩子一般的姿态,又是如此的和声细语,不禁让渊虹面上微有讶异。 今上性子素来清冷,少见她会对谁人有如此耐心。这九殿下能得这份优待,实在有些奇怪。 转念一想,她似乎又有些了然——这位殿下,和今上那位旧人倒是颇有些牵连,怕不是爱屋及乌之举。 但是一出到宫外,随着与段暄相处时间的增多,渊虹才明白萧衾为何会如此纵容这少年。 他虽有着十八九岁的外在模样,但心智却如同只有七八岁的稚儿,若论起来正还是个孩子。除了会做吃的,喜欢读书,其他很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半点人情世故也不通。 “给我拿一只风筝。”段暄站在杂货摊子前停住了脚,指着一只蜻蜓样式的纸鸢对摊主说道:“老板,我要这个!” “得嘞。”摊主把那只蜻蜓纸鸢拿给他,收下钱后又道了一句慢走。 段暄拿了风筝,眉飞色舞地对萧衾笑道:“姐姐,我来教你怎么放风筝吧?我是跟我母妃学的,她很会放风筝呢。” 萧衾不怎么喜欢这东西,也不觉得放个风筝有什么好教的,但见段暄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也不好泼冷水扫他的兴,便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他们去了护城河边的草地上,就像段暄自己说的,他的确很会放风筝,萌让手里的风筝飞得很高。 萧衾仰头去看,看着看着,却突然发现高飞的风筝好像越来越远,可是余光里握着线轴的段暄明明还在她旁边。 她偏头一看,竟不知是何时,段暄已经把线弄断了,手里只剩一个木头线轴。 萧衾沉吟片刻,问他:“这便是你母妃教你的?” “对啊,母妃说了,这叫做天高任鸟飞!”段暄眼睛亮晶晶地重重点了下头,但紧接着神色又有些低落下来。 他闷闷地说道:“从前我们还会往风筝上面写字呢……自己有什么想说的就都写在上面,它在天上飞来飞去,说不定就能撞见神仙。” 萧衾猜他应该是想娘亲了,但并没有直接点破,只是淡淡道:“不止是神仙,说不定你母妃也能看到。” “真的吗?”段暄眉眼弯弯地看向她,“我母妃也能看得到吗?” 萧衾笑了笑:“也许吧。” 段暄果真就是个孩子脾气,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就忘了想家的事,拉着萧衾玩起蒙眼识人来。 这一堆人里,就只有萧衾和渊虹两个是女子,其他都是些大男人,辨认起来实在简单得很。 于是萧衾说让他只能摸手,不准碰别的地方。 所有人站成一排在那里任他分辨,段暄从头到尾一个个摸过去,捏捏手心,碰碰手腕,仔细识别。最后不知摸索到了什么,他停下来,唇角高高翘起,然后大声喊道:“我猜你是……姐姐!” “错了。”萧衾的声音却在另一个地方响了起来。 段暄一把拽下蒙在眼睛上的发带,看了看刚刚摸过的渊虹,又看了看隔了两个人站着的萧衾,委委屈屈道:“你耍赖!” 萧衾手腕上原本有串佛珠,而渊虹的则是一副细银镯。可现在那佛珠却戴在了渊虹的腕间,她们两个换了。 萧衾摇摇头,问:“如何就是孤耍赖,难道不是你作弊吗?” 众人顿时善意地哄笑一片。 段暄更是觉得羞愤,两步过去一把扑近了萧衾的的怀里,藏着脸不肯再见人了。 十七八岁的少年就这么突然扑过来,并不算小的冲力让萧衾忍不住稍稍后仰了下。 见此情景,一旁的侍卫就要上去拉开段暄,刚抬起脚来,却见今上笑着低头的模样竟像带着几分纵容。 一时之间也有些拿不准该怎么办了,但接下来看见的一幕,顿时让他十分有眼色地收回了脚。 只见不知那少年说了句什么,宣惠帝竟开怀大笑起来。 事实上,还是萧衾先打趣问的段暄:“这么容易羞,怎么像个小姑娘一样?” 段暄安静了一会儿,气哼哼地小声反驳道:“我可不爱哭。” 萧衾于是笑起来。 不远处,一身并不起眼灰色长袍的男人握紧了手中玄铁剑鞘,冷冷看着视线里亲密靠在一起的两个人,眼底戾气四溢。 他不过这些日子没过问宫中,居然已经有人能够明目张胆赖在殿下身上。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瞎便罢了,竟还这般不知死活。 但是……殿下为什么不推开那人? 早前的无视与漠然已经将左青炀脆弱心防冲垮,如今见了这一幕,本就没有多少的耐心更是消磨殆尽。他原想循序渐进回到她身边的,但现在看来,似乎没这个机会了。 男人唇角紧绷地大步朝河边走了过去,眼看就要走到近前,却好死不死突然对上了萧衾恰好扫过来的视线。 左青炀腿上绑了石头一般,当下竟有些挪不动步子了。 倒是萧衾眉眼沉静地看向他,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问了句:“将军也来此游玩?” 仿佛他之于她,只是最普通不过的臣子。 左青炀有一瞬间觉得项上人头千斤重,连点点头这样简单轻松的动作也做不来。他觉得眼睛有些干涩,费力地从喉咙挤出来一个单音节:“嗯。” 萧衾颔首,一时空气中蔓延沉默,年轻男人站在那里低着眸,不动也不说话,她想了想,只好又问道:“和太学吴博士家的女儿进展如何了?可有定下来?” 左青炀猛地抬头看向她,眸色微微发红,下颌紧绷得像搭在弦上一触即发的箭,他显然没想到萧衾会问得如此直接,其中坦荡和释然溢于言表。 当真是半点旧情也不念……这么些年过去,难道他在她心里竟连丁点痕迹也不曾留下吗? 他的目光凶狠而夹杂痛意,看起来吓人得很。段暄乍一接触到吓了一跳,忍不住躲到了宣惠帝身后,趴在她肩头悄悄地打量左青炀,在她耳边小声说道:“这个人看起来好凶,像是要吃人一样。” 萧衾抬手安抚地轻拍了拍他,温声说道:“这是大将军,自然威严,不可胡言。” 左青炀看着那藏在萧衾身后的清俊少年,看着他的殿下面上难见的和颜悦色,恍然间明白——任何人都可以替代他,实在是太过容易的事。 第56章 九重春(十八) 明明已经预想到了如今情形,但是等真的看到她冷心冷肺的模样,他心里还是感到近乎绝望。 左青炀甚至都没有勇气再去看她与那少年的相处画面,他微微低下头,盯着脚上锦靴的精美纹路,死气沉沉地说道:“不如何,就那样。” 又是沉默半晌,萧衾似乎是不想再与他耽搁下去,问道:“将军不继续到处逛逛吗?” 这是连和自己多待一会儿都觉得难以忍受吗?左青炀心脏疼得像有把刀在里面翻搅,近乎麻木地这样想着。 没有什么比不防备时的中伤更为致命。他根本想不到,有时候只是一句话就能让人全盘崩溃。 其实不然。在萧衾看来,左青炀如今倒是规矩得很,只是少言寡语反应颇为迟钝,看起来有些过分呆板了。 他如此作态,让萧衾也渐渐觉出了些许不自在,但要是都不说话又觉得不很妥当,是以她略显迟疑地开口问道:“若是将军无事,不妨一起走走?” 左青炀亦步亦趋地跟在萧衾身后,中间隔着一步之遥的距离,虽算是走在了一起,但也没有话可说。他再伸不出手去像往常那样抱她,她也不再像过往疾言厉色待他,平淡毫无波澜,令人压抑又不甘。 纠纠缠缠一场,什么也没剩下。 左青炀感觉自己难受得要命,想哭都哭不出来。他忍不住想:她要我的命给她就是了,大不了一死,也好过现在这般模样。 简直生不如死,有什么意思。 左青炀心里始终紧绷的那根弦彻底断掉是在听闻段暄公然出入明光宫之时,他不愿去想那少年与萧衾在君王寝宫里会是何种光景,也不敢想。 但却控制不住地、一遍遍去猜想。 他们在寝宫里都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伴随君侧、登堂入室,再下一步是什么? 这夜左青炀大醉闯宫,宣惠帝除了已开始的惊异,还是温和待他,眼底却没有多少笑意。 他身上有随意进出宫门的腰牌,但天色已经很晚,会有什么事是不能明日再议的。 何况他叩开宫门后一路横冲直撞,醉意深重直奔帝寝而来,这理应是重罪。 左青炀却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他红着眼眶,眼前一片雾气蒙蒙,是满心酸楚和委屈所致。 “你不能这样对我。”他扑向面色平静的萧衾,抱住人后把头往她怀中深埋,喃喃说道:“殿下,你不能因为不喜欢我,就让另一个人代替陪在你身边……我真的受不了。” 萧衾先是愣怔,而后周身温和褪去,久违的厌烦涌上心头,不冷不热问他:“你又发什么疯?” 太学博士是名流大家,正经文人,若弄出什么笑话,不是败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文人最重声誉,到时博士非哭天抢地地一头撞死在金銮殿前不可。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左青炀眼角湿了一片,他近乎哽咽地出声问道:“为什么?殿下……明明是你做错了,是你要杀我啊……为什么反倒是我求不来你回头看一眼?” “我不懂。”他咬着牙问她,千般委屈万般怨怒都在其中:“这到底是为什么?” 萧衾被他问得一怔,她想,或许自己应该爱他,可讨厌他似乎已经成为本能。 可要说什么理由,却也说不太上来。 若说恨他延误了自己见惠后最后一面,这个理由如今已经说不通。在外出访返回楚国的那一天,她到惠后宫中坐了许久,那时她以为左青炀已经身故。 可那晚却在福宁殿里发现了惠后压在枕下的遗书。萧衾直到那时才知道,原来惠后是自尽而亡的。 就像陈文熙说的,苟延残喘许多年,她早就已经活够了。之所以还苦苦撑着一副虚弱病体,只不过为了等着能再见一面萧衾,后来也真的让她等到了。可见了女儿之后反倒没有了求生的意志,她知道萧衾能很好地生存下去,并且只会越来越好,于是放下心来给了自己一个解脱。 从得知惠后是自尽开始,萧衾的心结便松动了。她知道无论如何怪不到左青炀身上,不管那一次他有没有带自己去见惠后,最后都改变不了注定的结局。 其实那时她便有些后悔,所以愿意倾其所有补偿左青炀。 那么,还有什么理由厌恨眼前这个人呢?难道真的是她太过冷血和固执了吗? 左青炀迟迟等不到萧衾一句回答,不禁慢慢抬起头来看向她,开口的瞬间晶莹眼泪从睫毛滴落,无声无息,却震人心弦。 他说:“就算你想要我死,我还是爱你。” 萧衾居高临下看着他,一时没有开口说话,可她心里并不是毫无感觉,到底还是有些心软了。 惠后刚刚香消玉殒的那段日子,她无疑也是曾恨过左青炀的。恨他但凡回应她一句,她也不至于见不到娘亲最后一面。 可归根结底,与他无关。只是当时的萧衾太过痛苦,满腔无处抒发的恨意才会转嫁他人。 新朝建立之初,确有颇多艰难。甚至有阉党余孽伺机刺杀,左青炀为她挡下无数明枪暗箭,胸背之上累累伤痕昭昭。 他就守在她跟前,挡刀挡剑永远冲在最前面。 修罗场上,只有他一直站在她身边。 他不欠她什么。 他的坏萧衾很清楚,他的好她也都记得。 往事不可追,或许,她应该珍惜眼前人。 “那太学博士之女是怎么一回事?往后又待如何?”宣惠帝终于开了金口,缓缓问道。 提及此事,左青炀像是十分理亏,有些不敢直视萧衾,弱声说道:“我与她未曾谋面,真的……只是应了媒妁之言,看过一次画像而已,可我心里对那姑娘绝对没有任何想法!殿下信我……” 他一副生怕萧衾不信的模样,就差指天发誓了。一边察言观色,一边又试探说道:“若是殿下担心外面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会有损姑娘家清誉,我可以去博士家登门道歉。” 萧衾朝身前的男人伸出手,左青炀愣了一瞬,眼神骤亮,而后一把抓了上去,受宠若惊道:“……殿下?” 他知道萧衾骨子里流淌着冰冷的血液,哪怕为她死去也不见能得她展颜一笑,可若在他有生之年,能见她主动朝自己伸出手来,也算不枉他甘心为她死去的一片赤诚。 第57章 九重春(十九) 齐国承宁殿,和御恭亲王所居之地。这座宫殿的主人原本是齐国的三殿下,十二岁被送到楚国做质子。 三年前老皇帝驾崩,其胞兄登基继位半年后,换了一个人送去做质子,才让这位王爷得以回到故国。 齐国的现任皇帝段延吉怜他兄弟多年受苦,故对其宠重有加,许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殊荣之盛不可言尽。 入秋才不久,承宁殿内却已经暖烘烘得犹如烧了炭火的冬日,且门窗都紧闭,似乎生怕吹进来一点风。 重重帷帐后,乌发雪面的男子身披一件厚重大氅,执笔坐在几案前,面前铺着张空白的信纸,像是正在给什么人写信,却迟迟不能落笔。 段承瑞染了伤病,又心有郁结,身体便越发不好起来,坐得稍久了也要忍不住轻咳一声。 一旁的白慕赶紧上去给他抚背,同时劝说道:“王爷,送出去那么多信,可连一个响都没听着,要小人说,您还是别写了吧……费这些没用的力气做什么?” 贴身侍卫的语气里难掩忿忿不平,显然是对不肯回信给王爷的那人颇有怨气。 段承瑞抬笔半晌迟迟难落,不是因为无话可说,反倒是想说的太多,无从下笔。 最初的那段时间,他总是会想:我在她身边守了整整八年,最后得到什么?她为了权势和左青炀在一起。 没心肝的东西,不值得再用心。 他咬着牙下定决心,要与她从此断情绝义。 可无数次夜深梦回,纵那人有千般阴毒,万般狠辣,绝情不已,他想起的,依旧是她曾对自己的许多温柔,是她望向自己时温柔好看的眼眸,明澈动人如天边晓月,清冽醉人似一汪醴泉。 他又想,她也曾那样纯粹柔软过……只是世事太过无常,岁月催人生变。 更多时候,他都会想起那句——段淮,但我就是喜欢不分青红皂白站在我这边的人……可惜你不是。 其实,哪里又是不分青红皂白呢。她原本就是清清白白一个人,什么错都不该有的。 世道逼人。 非忍即狠。 段承瑞常不愿深想,到底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因为说到底,他之所以怨怪她,不过也是私心作祟。 他当初选择回到故国,就是为了强大起来能将她护在羽翼之下,可不曾想,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早已生出凌驾云霄的翅膀。 他心里不甘无法将她护在身边,怨恨她不肯等一等自己,他怨恨她的抛弃,害怕她羽翼丰满到自己再也触不及。于是失了心智,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再回头去看,却发现已无归路。 天各一方,从此陌路,竟然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 此番若是再寄出,便是第二十一封信了。可阿衾何时才能回他,哪怕只有一句话也好。 段承瑞缓缓放下了笔,信纸上赫然只有两行字。 看看我吧。 或者让我看看你。 他无时无刻不想再见她一面,可只有她也愿意见自己,他去见她才算真正有意义。 左青炀是成精一样的人,宣惠帝对他的态度稍稍有所转变,他便长了狗鼻子一样十分灵敏地嗅了出来。 他的殿下多向他投来一个眼神,多同他说一句话,都会让他觉得心里边满满当当,好像有什么东西马上要冲破胸腔一样。 更可况萧衾对他的亲近是那样明晃晃——留他同桌而食,慰他军务操劳,练兵回来出一身汗还特许他在宫中用她的温泉。 她疼惜起人来,哪怕只是一点,则足以让人晕头转向。 左青炀高兴得整个朝野都知道他最近春风得意,见者无不恭维他一句:将军好福气,得陛下如此青眼。 他不是知道收敛的人,得寸之后便要进尺,竟干起了恃宠而骄的勾当。 有传闻说他曾放言只要他活着一天,后宫便会如同虚设。宫中暗地里甚至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带把的,近帝身者,非死即伤。 萧衾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凡左青炀做得不是太过分,她也懒得分神去过问。 平日里虚情假意久了也会掺杂进几分真心,正如萧衾之于萧绸,本该斩草除根才最聪明,她却还明知故犯留下后患。 更何况,如今她慢慢接纳左青炀的心思是真。 久而久之,竟觉得就这样下去,似乎也并无不可。 “送吃食?”左青炀靠在明光宫外的柱子上,目光不善地打量了面前提着食盒的少年一眼,低嗤一声道:“御膳房什么东西做不出来,还要劳你大驾做给殿下吃?” 段暄自然说不过他,但也知道这个人对自己并没有善意,因此只对一旁的渊虹说话:“前时姐姐胃口不好,我就做给她吃过的。” 少年抿了抿淡粉的唇,情绪低落但很礼貌道:“这位大人,我不进去也没关系,但你能再帮我把好吃的带进去给姐姐吗?” 渊虹不赞同地看了神情散漫的左大将军一眼,接过段暄手里的食盒,说道:“当然可以。我会同陛下说明你来过。” 段暄点点头,慢慢往回走,刚走出去两步又停脚转身,犹犹豫豫地看向渊虹问道:“我以后……是不是都不能再和姐姐一起玩了?” 渊虹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左青炀截住:“把东西送进去吧,一会儿凉了怎么办?” 等渊虹进去殿内,他走向那还站在原地的清俊少年,低声轻笑道:“有这个觉悟就好。你在靠近她一步,我有好果子给你吃。” “我讨厌你。”段暄恨恨看着他,万分不高兴地说了句,一转身跑掉了。 夜色温柔,明光宫中,夜明珠散发着幽幽柔光,不致太过黑暗也不会过于明亮。如此清净本应是好眠的时光。 却有人偏要来扰人清梦。 萧衾自登基以来一向难眠,每日临睡前都须燃上安神香才能慢慢入睡。 这日夜里她侧身朝里闭着眼睛,好不容易才生出了些昏沉睡意,迷迷糊糊中却总觉得好似有人在盯着自己,那种灼灼视线几乎让她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萧衾只道是自己的错觉,潜意识里并不愿清醒一下睁开眼睛,免得还要再费心去酝酿睡意。但是很快后背贴上来的温热胸膛,就让她猛然惊醒。 “殿下别怕……别怕,是我。”左青炀反应极快地用温暖的怀抱牢牢缠绕住了她,倾过身体靠近她的耳边低声说道。 “滚下去!”萧衾横眉低斥,颇为恼怒,力道不轻地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左青炀却一声不吭,只有略显灼热的呼吸纷乱地扑在她耳边,一个大男人撒娇般黏黏乎乎道:“殿下,我发誓,就只陪你睡觉,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干。” 萧衾安静了好一会儿,就在左青炀以为她是默许了自己时,她忽然低下头,重重咬了一口他横在她身前的手臂,素来好听的嗓音愠怒不已:“你还想干什么?” 左青炀受虐狂一般,被咬了这一下反倒咧嘴笑起来,说道:“殿下,我喜欢你啊……我想让你也喜欢我。” 殿下你什么时候才会真的喜欢我?他想这么问她,最后却还是忍住了。 做人嘛,糊涂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第58章 九重春(二十) 萧衾冷哼一声:“夜宿宫内帝寝,等明早起来让人撞见,看那些御史会不会狠狠参你一本!再像这样无法无天下去,孤也保不了大将军你!” 左青炀战得了沙场,爬得上凤榻,此刻又温香软玉在怀,哪还管得了什么规矩体统,此刻通通都抛诸到脑后去了。 明明说好了什么都不做,一双手却不听使唤一样,连带着两条长腿也在宽大的锦被下面动来动去不安分。 萧衾半梦半醒间不快地推了他几下,却激得年轻男人如狼似虎般直接翻身压住了她,在昏暗夜色中找到朱唇便低头去吻。 在榻上躺着的这个姿势让萧衾格外被动,被男人亲得脊背僵硬,想张口说句话都不能。 左青炀见她好不容易喘口气的间隙还要挣扎,立刻抓住她的手碗摁到了一处,复又弯腰去亲吻他的殿下。 萧衾漂亮的眼尾隐隐发红,一半是被亲的一半是被气的,她哪里会忍他这样毫无分寸的放肆,气息不稳地压低了声音斥道:“你怎么像只疯狗一样?方才发的誓都咽进你肚子里去了不成?!” 左青炀不防备,为躲她的天外飞脚只好迅速往旁边滚了一圈,这一动,瞬间就让自己处在了下风。 萧衾身形利落地翻身跪压在年轻男人身上,双手用力按住他的肩膀,低下头报复一样吻了回去,边吻边咬,泄愤一般,毫无章法。 左青炀却一副颇为享受的模样,甚至扶住她的腰,以防她不慎从自己身上摔下去。男人简直身心舒畅,连眼睛里都带上了藏不住的笑意。 萧衾不经意对上他的黑眸,竟发现在朦胧的夜明珠光晕里,他含笑的眼睛里满满都是自己,好像再也容不下旁的什么东西。 原来他真的满眼都是自己。 萧衾蓦然停下了动作,两人于温柔夜色中面面相觑,连呼吸都带上了点说不清楚的旖旎。然而彼此四目相视片刻后,两个人都莫名其妙、不约而同而又畅快地低笑了起来,笑到最后几乎要停不下来。 嘉正朝最贵不可言的两个人物,为了亲一口,在床上打了场架。 说出去谁会信呢? 亲成了人,打完了架,左青炀却又觉得要后悔死了。他给自家殿下拍着背帮她顺气,一打眼却看见她雪白腕间两道明晃晃的红痕,简直想回到刚才抽自己两巴掌。 萧衾是真的白,皮肤下淡青色的细细血管肉眼可见,冷白色的肌肤白皙柔润,稍微摁重一点都能留下块红印子,更何况他刚才攥得那样用力。 他托起她的手腕心疼地给呼了呼,老实认错道:“殿下,以后我一定轻轻的。” 萧衾怔了下,随即低低笑骂了一句:“快滚吧你……哪来的以后,以后都给孤滚远一点!” 左青炀往她怀里一拱,瓮声瓮气道:“我哪都不去,就待在殿下身边。” 两人闹了这好一阵,才重新睡下,然后一觉到天明。 第二天左青炀从明光宫中边理衣服边往外走,正撞上进殿来的郎中令渊虹。这姑娘面色一凛,立刻就朝他身后的宣惠帝跪了下来,低头请罪道:“微臣守卫疏漏,罪该万死!” 她为郎中令一职,负责护卫宫殿安全,却连有人匿于陛下宫中都毫无所觉,若今日里面出来的不是左青炀而是刺客,她简直万死难辞其咎。 萧衾却只淡淡一摆手,叫她起身来即可:“不必惊慌……他哪里是你能看得住的?” 渊虹余光看了一眼从里到外透着意气风发的左青炀,暗一思忖,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这左大将军,看来是真的时来运转了。 萧衾一向不怎么管左青炀做什么,但这次却破天荒地问了句:“你好像不太喜欢段暄?” 左青炀眼底阴沉了一瞬,很快又掩逝下去,反问道:“难道陛下很喜欢他吗?” 他总觉得能从那少年身上看到段承瑞的影子。所以他何止是不喜欢那小子,简直巴不得他立刻消失在殿下眼前。 段暄也是齐国的质子,也住在长秋宫里,眉眼至少有三分像某个人,又颇得萧衾纵容……这里面随随便便哪一条都足够左青炀对他出手。 可是不行,左青炀克制地想道。他和殿下的关系刚刚有所起色,这个关头上绝不能再出任何乱子。 萧衾其实也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想要责问的意思,她说道:“想必你也是能明白的……孤对那孩子很有些同理心,所以才会多有优待。何况他是十分单纯的人,在宫中多点庇护也就少点欺负。” 左青炀暗咬了下后槽牙,身侧拳头倏然攥紧,面上却乖顺地附和道:“那是自然。有殿下格外优待,想必也不会有人和他过不去,这样一来,他在宫中定然能顺遂无忧。” 呵,十分单纯?可不见得。 他倒要看看,这单纯的质子,几时露出他的狐狸尾巴! 远在齐国的恭亲王府每隔几天就会收到来自大楚的密报,但上面却并非涉及军政机密之类,而都是大楚宣惠帝的种种日常琐事。 在满怀希冀地等待她回信的日子里,段承瑞便是让人从楚国传消息回来,靠看有关萧衾的消息苦熬着勉强度日。 可萧衾只字不回,也许她再也不愿见他一面了,而他再也不能见她一面。 此时密信中所言更是让他怒恨交加——威烈侯圣眷正浓,赐浴帝宫温泉,君臣恩爱和美……恭亲王看着密信上一行行刺目的字,眼前阵阵晕眩,头疼得要死。 明明说过不喜欢的。 为什么现在又这样! 段承瑞痛苦万分地缓缓低下头,修长玉手抬起捂住了眼睛,因为情绪起伏过大,他忍不住低声咳了起来,一咳就像是再也停不下一样。 他再也受不了了。 段承瑞决绝又绝望地想道:我要去见她……我想再见她一面。就算她不愿意见我,也不能阻止我想去见她。 他想,阿衾,也许我对你无足轻重,但你始终对我很重要。 第59章 九重春(二十一) 春夏为万物生发之际,不宜杀生,冬季万物萧杀,但天气太冷,动物也很少活动,亦不适合狩猎,因而唯有秋季,是出猎的最好时节。 萧衾是不喜久困深宫的人,她身在殿堂,心在旷野。因而对这次秋猎颇为重视,几番亲自过问准备事宜。 君主这般看重,底下臣子兴致也跟着愈发高涨起来,尤其是听说这次秋猎不去皇家猎场,而是到京城之外的深山里去,众人都开始盼着快点筹备完好动身。 秋猎大会这样的盛事,涉及甚广,路线规划、随驾兵力、沿途补给……处处都要考虑周全,等各方都彻底准备好启程时已经是十天之后了。 此行的终程是位于藏山寺附近的一座唤作历阳山的地方,随王伴驾着的有诸多太学生以及文臣、大将、侍卫、宫婢、仆役各色人等,浩浩汤汤,场面颇为壮观。 秋猎固然十分兴师动众,但实际上也是一次变相的军事训练和大阅兵。 上午自京城出发,抵达历阳山后,已是傍晚时分。宣惠帝传令下去,命各处都先扎营修整,待歇息一夜后,明日再开猎。 深山夜晚,空气清凉,然虎啸狼嚎,颇为吓人。夜幕降临之后,由几位大将统率军队和侍卫御守四周、将君王仪仗围护在中间的圆环之内。 左青炀打了几只野雉来,清理干净后架在火上翻烤,至外表焦黄滋响后,又撒上宫中带出来的佐料。虽看起来卖相不怎么样,味道却似乎还可以。 “喏,殿下来尝尝?”他递给萧衾烤好的肉,暗含期待地等着她伸手接过去。 萧衾拿过来尝了两口,发现竟也有滋有味,于是笑着说了句:“倒是出乎意料。” 左青炀得意,顿时眉开眼笑。 天上明月高悬,皎洁似玉,耳边秋风习习,清凉舒爽,此般光景是难得的惬意。 看天上月,吹人间风,平淡却不失意趣,未尝不是好时光。 萧衾看起来心情舒缓,兴致也不错,左青炀的手便悄悄摸了过去,穿过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紧扣,终于大着胆子问出那句不吐不快的话:“殿下到底何时才会喜欢我?” 萧衾似笑非笑看着他,问:“那你倒是说说看,孤又为何一定要喜欢你?” 左青炀被她反问得憋屈不已,不甘心地追问了句:“那殿下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告诉我……我也可以为你变成任何模样。” 萧衾摇摇头,难得温柔道:“你不必为孤变成任何模样,只做你自己就好。” 左青炀眼眸瞬间幽深,默默凝视萧衾片刻后,身体靠了过去,先是试探着轻吻了下她的唇角,见她没有什么动作,才放开手脚亲上去,含住她的朱唇重重吮|吻了起来。 她往前走了那么久,总算回头看见他了。他终于等到了她的回应。 深山行围打猎,可猎之物比之皇家猎场要多得多,从虎、豹、狼、野猪到鸟、兔、鹿、山鸡,各色禽类都应有尽有。 自古以来,狩猎都讲求按制而猎,不按礼法等同暴殄天物。 开猎之前,萧衾定下规矩,她身姿如松坐于马上,将其广而告之:“不捕幼兽,不坏鸟卵,不杀有孕之兽,不可一网打尽。尔等须得切记,行围打猎,围而不合,留有余地。” “遵陛下旨。”众人应声而道,待开猎铜锣一响,纷纷策马而去。 燃香算时间,多猎者有赏,各人也都指望着能拔个头筹。 茂密山林之间,一队队、一组组官兵、侍卫集体行围狩猎,配合默契,狩猎有方,宛若正在进行一场谋划周密的重大军事战役。 萧衾身姿轻盈地驭马而过,无拘无束驰骋在平阔林地之中,耳边风声疏狂,令人神怡心旷。在她身后,是左青炀紧紧跟随的矫健身影,时不时能听见他暗含紧张地一声叫喊:“殿下……小心!” 萧衾弯弓骑射,收获颇丰,这一日许多臣子和将士都得以见她露出开心笑颜,好似终于卸下了心里的什么重担一般。 事实上,在这天高地广的外面,心境豁然开阔,宣惠帝也确实有所感悟。 一代王朝兴衰更替不过百年,权利富贵、荣华江山皆是过眼云烟,甚至不过百年之后史书寥寥数语。平常心尽力而为便可,在其位谋其政而已,不必作茧自缚困住自己。 活在当下,才是正理。 此次狩猎,群情高昂,是以猎获禽物尤其多。除留出部分供给宗庙祭祀之外,其余山珍野味尽用于宴飨随行军队和众臣,拿来充君之庖了。 秋猎大会之上众人皆是满载而归,心情大快,晚间在山脚下燃起了篝火,围坐畅饮,直至喝到酩酊大醉。 然而就是这时候,不测突发。连戒卫的军队都放松警惕之时,竟然遇到了刺杀。众人一时不防,损失并不算小。 “听从调度,摆好阵型!”萧衾拔剑而起,神情平静,沉声道:“来者显然早有预谋,只等伺机而动。” “但孤知,尔等皆是不逊凶禽猛兽的勇士,区区鼠辈,不足为惧。”这句鼓舞士气的话一出,不仅大臣们安定下来,将士们也顿时信心百倍。 篝火一灭,月黑风高,树影交错,风吹枝叶沙沙作响,草木摇动皆似人行,气氛紧绷而阴森。 “保护好陛下!”左青炀朝护卫在宣惠帝周围的人低吼了一句,然后火速带人到最外围进行反攻。 不远处火把涌动人影奔行,厮杀叫喊声、刀剑碰撞声四起,有大臣提议道:“陛下,此处实在太乱,不如退居到附近的藏山寺中去吧。” 队伍中有许多文臣和不会武的宫婢,在这里目标过大,护卫起来也困难。萧衾略一思索,最终点头道:“所有人听令,立刻有序动身,退到藏山寺上。” 这时她还不知道,有人已经等了太久,为见自己想要见的人。 等穿行过一座山,叩开藏山寺大门已经是夜半时分,缘空方丈开门将人迎了进来,见到负伤的宣惠帝顿时面色大惊:“这,这……陛下可是遇险了么?” 随行太医眼见陛下手臂伤处血流不止,顾不上多说,着急地恳求道:“还请方丈快些差人准备热水,陛下伤势万万延误不得!” 萧衾是在撤退路上不慎被箭矢射中的,好在没有伤到要处,但也足够她疼得眼前模糊。是以当她晕晕沉沉地看到出现在眼前的人时,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那人一身墨缎长袍,玉带束着的腰身细瘦如竹,鸦羽长睫轻轻垂落着,乌黑的眸润玉一般,唇色清淡,仿佛大病初愈一般,美则美矣,只是有种过于易碎之感。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眼神却眷念又哀切地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第60章 九重春(二十二) 藏山寺下,左青炀杀掉最后一个刺客,随意抹了把脸上溅落的血,低声嗤笑道:“府兵而已,不成气候。” 刺杀圣驾的是陈文熙背后的陈氏残部,原本都被流放到了边境,不知怎么竟又出现在这里。 捡得一条命,老老实实了却残生也就罢了,结果非想不开要来这里自寻死路,最后被威烈侯杀了个干干净净片甲不留。 为了保萧衾安然无虞,左青炀作战的势头完全是杀红了眼。他用命来护周全的人,任何人都不能碰。 藏山寺中,素静的禅房内,熏香淡淡,隐隐约约能听到大殿里传来诵经的声音,悲悯空灵,似在超度亡魂。 直到面前的男人上前几步,朝她伸出手来,萧衾才终于醒神。明白没有什么幻觉,段承瑞他就站在眼前。 “段淮,你……怎么来了?”宣惠帝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除了这寒暄般的一句,竟觉得其他都无从说起。 不见面已经太久,生疏成了理所当然。 不同于曾经午夜梦回所见,此时面容真切的心上人就在他面前,段承瑞终于听见她生动的声音,眼眶竟忍不住微微湿润。可与此同时,无尽的委屈与怨气也拔地而起,节节高升,最后他几乎是负气一般地说了句:“难为殿下还能认得出我来。” 他黑眸暗淡悲戚,身影清瘦如同孤竹,与当年相别时的样貌大相径庭。 萧衾突然回忆起当年她初见的那个清俊雅致的少年,时过境也迁,物是人亦非,再难见当年。 如今是好是坏,又有谁人来判?手臂处的伤口还在疼,在阵阵令人心神恍惚的痛楚中,她微阖着眼睛,忍不住轻声喃喃着问了一句:“段淮……天亮了吗?” “段淮……为什么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因为外面已经天黑了,阿衾……睡一觉吧,等到天亮就好了。” 如今这天,到底是亮还是没亮,萧衾许多时候也分不清。 一滴热泪从纤弱俊美的男人眼里滚落,他猛然握住萧衾的手,哑着嗓子低哄道:“睡吧,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而我还和从前一样,寸步不离守在你身旁。 萧衾像是果真被这句话安了心,闭了眼睛沉沉睡去。 段承瑞目光怔怔看着萧衾与想念中别无二致的模样,心想,也许命中注定我们就是要再重逢。 他在去楚京的路上来了趟藏山寺,想看一看她待了两年的地方,而她出京狩猎,命运就这么巧地让他们在这里遇上。 左青炀心里记挂着殿下安危,马不停蹄地赶到山上,却在将要踏入那间禅房前的一刻,双腿灌铅一样滞在了原地。从一跌角度能看到在萧衾所躺的榻前,坐着一个长身玉立的人,一个他从没想过还会再见到的人。 暴烈的情绪在他心里瞬间高涨到极点,杀戮过后残余的嗜血冲动在狂妄地叫嚣让他杀掉眼前的男人。 所有一切阴暗的想法都必须需要付出极大的毅力才能克制下来,左青炀忍不住想道,为什么段承瑞偏偏要出现在这里呢? 如果他在其他任何地方,哪怕是等在紫金之城门口,他都有把握让这个人连萧衾的一根头发丝都见不着。 就像他把那些源源不断送往宫中的信一一截住,通通烧掉一样,根本不会留下任何有关段承瑞的痕迹。 可他为什么偏偏是此时此刻、出现在这个地方?猝不及防,挡无可挡。 左青炀不知道正在昏睡的萧衾有没有见过段承瑞,他也完全可以赌一把,干脆利落处理掉这个人,但他不想在殿下身上冒任何一点可能存在的风险。 他承受不起。 “王爷。”一道幽幽的声音突然在左青炀背后响起,是段承瑞的侍卫白慕,他防备地看了一眼浑身散发着不友好气息的男人,然后走到了他们家王爷身边。 威烈侯紧攥的拳头慢慢松开,再度抬脚,往禅房里面走了进来。 “三殿下,不对……”他眉眼沉沉地开口,又恍然大悟般改口:“现在应该叫——恭亲王了,不知大驾,有失远迎。” 段承瑞闻声回过头来,看见身上血迹斑斑的高大男人,忍不住蹙眉说了一句:“大将军不妨换身衣裳再来,阿衾正是需要休养之时,这么浓的血腥味难免会扰她安眠。” 左青炀像听见他说了个什么笑话一样,难以置信地重复道:“……我扰她安眠?” 他上下打量了段承瑞两眼,而后发出一声不屑而轻慢的笑来,低声说道:“明知殿下不想见你,还千里迢迢跑来她跟前添堵,这才是扰。刀山血海我同她并肩作战时,王爷你那个时候还在分什么是青红什么是皂白呢!” 段承瑞顿时脸色苍白,但还是强撑着不肯输了牌面,沉声说道:“你固然曾与她并肩作战过,但我也陪她曾同甘共苦,有着那样深的情分……” “正如你所说,都是过去了。”左青炀打断他,神情怪异地笑了一声,说道:“人总是要向前看的,这个道理恭亲王该不会不明白吧?再者……同我在一块时,她可从没提起过你一句。” 左青炀看起来好像在这场口舌之争中占据上风,但他心里一点也没有欢喜的情绪,因为只要看见这个人,他就会忍不住心生痛恨与嫉妒。 曾几何时,他多少次在暗地里羡慕着这个人,因为他努力很久也碰不到的东西,段承瑞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拥有。 比如萧衾的信任,或者她的温柔。 如今他终于千亲万苦、险些丢掉性命才得来了,怎么能让这个人又出来坏他的事? 萧衾再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身上好几处都缠着往外渗血的纱布的左青炀。 她动动手指,碰了下他搭在床边的手,嗓音干涩地问道:“伤得很严重吗? 左青炀眸光灼灼看着她,笑了一下:“死不了。” 萧衾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淡淡心疼,她轻斥了句:“别说胡话。” “殿下担心我?”年轻男人挑了下眉,故作惊讶问道。 萧衾轻轻哼笑,打碎他的暗藏得意:“你若真死了,倒省事许多。再封个听话的大将军,亦是不难。” “不许。”左青炀忽然变了脸色,眉眼郁郁道:“我最听话了,殿下再找不着旁人。” 第61章 九重春(二十三) 左青炀一直也没听她提起有关段承瑞的事,于是稍稍放下几分心来,但还是窝着一股火,烦躁难安。 他差人将齐国的恭亲王妥帖照顾好,实际上就是看住那个人,别叫他晃到殿下眼前来。 他既想要萧衾快点回宫,害怕一时不防给了那人可乘之机,又担心她的伤势,不敢让她轻易挪动。真真是进退两难,不安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萧衾看他频频皱眉,像是浑身不舒服的样子,问了句:“很难受吗,是伤口?” 左青炀顺杆爬,英俊面容慢慢浮现出一脸强忍痛意的表情:“……殿下看出来了?是有点疼……殿下,我能靠在你旁边歇一会吗?” 萧衾没说话,身体却往里面靠了靠。 左青炀眼里的欢喜藏不住,努力压住上扬的嘴角,身残志坚地慢腾腾挪到了萧衾旁边,在床榻外侧半躺了下来。 他的头往她那边靠,最后下巴蹭到了她的肩上,眼底溢出满足,放松下来轻轻靠在她的肩头,同她微凉的脸颊亲昵相贴,没头没脑地喃声说了句:“……殿下,我高兴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萧衾微微侧头,只能看到男人乌黑的发顶,她低低地笑了声,问:“高兴什么?” “高兴殿下的眼里终于能看见我……以后也只看着我好不好?” 他没有等到回应,抬头去看她,却发现萧衾的目光所在是门口方向。 左青炀心跳停了一拍,再度恢复的时候剧烈咚咚作响,像是在害怕即将到来的什么。 萧衾的确是看见了站在禅房门口的段承瑞,她醒来不见他,以为只是做了一场梦中梦,不过自以为清醒而已。毕竟过往,她并非没有梦见过他。 段承瑞容色平静站在那里,就像个寻常旧友一样,问道:“当年楚京一别,至今多年未见,阿衾你可安好?” 谁也不知道,他面上假作的无关痛痒,掩盖的是心底的热切渴望。 他原先想的只是再见她一面,可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见了她这一面,他却再也不想离开她身边。 他想一直和她在一起,日日都能常见,就像当年在长秋宫一样,只有他们两个人。因为在没有她的地方,他活得度日如年。 “好。”萧衾只回了他这一个字,然后又是相对无言。左青炀沉着脸从榻上猛然坐起身来,健硕身形将他的殿下挡了个严严实实。 段承瑞转身咳了起来,咳得直将眼里咳出了泪来,就在这眼前一片模糊中,他心底不无悲哀地想到:年少情谊,相依为命,同甘共苦,怎么就走到这一步?怎么就能走到这一步?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不舍得走。他怕一走,再见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若是每个明天都能再见到她,痛苦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身材单薄的男人连声咳得让人心揪,大概连宣惠帝自己都察觉不到,她的眉心是微拧着的,纵使不明显,但已足够让左青炀几欲发狂。 左青炀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男人待过的地方,眼中情绪阴鸷沉郁,只有他自己明白心里有多么恨。 他嫉妒只要他一出现,殿下的眼睛就不再只看向自己。 想当年他曾多么自信,笃定萧衾永远不会往后看。可如今段承瑞不过咳两下,她的动容便肉眼可见。 左青炀几乎要失去理智,她还念着他,她居然还是念着他! 有一瞬间他几乎有些恨上了萧衾,恨她一点一点的亲近,恨她越来越深的信任,恨她明明给了他希望,却又要让他感到绝望,恨她始终不能爱自己。 他一直在等她心软,等着她的喜欢和爱到来。他永远忠诚服从于她,并不是真的甘心当一条听话的狗啊! 左青炀真想咬牙切齿地问她一句: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爱我?我究竟比他段承瑞差在哪里? 可他没有。他只是俯身轻吻了吻帝王的额头,说了句好好休息,然后大步走出了禅房。 再待下去,他真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 段承瑞如今的身体状况很不好,萧衾不可能撇下他一个人在藏山寺,或是无情无义地让他原路返回齐国。 即便她不刻意地去回想过往,可段淮的确是她孤苦艰难的那段人生里唯一的温暖。尽管在宫变那一夜,不知为何他们之间会那样简单而决绝地了断。 但段淮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准他一同回了紫金之城。 段承瑞的身体虽不是很好,但也绝不至于弱到他表现出来的那种地步。是了,苦肉计。 若是能永远回到她的身边,再苦的苦肉计他也用得出。可等再回到阔别许久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好像又落入了新的牢狱里。比起从前自己画地为牢,如今痛苦更甚百倍。 萧衾出猎多日,乍回宫中,政务繁忙,一连两日段承瑞都没有再见到她的人影,反倒是等来了耀武扬威的大将军左青炀。 他站到段承瑞面前冷笑,连往日端着的样子都不再做了,只剩下不加掩饰的嘲讽和挖苦:“知道吗?如今的你,就像一个求而不得的妒妇,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插足进我和殿下之间,简直可怜又可笑,更可悲的是殿下她根本连见你一面都不肯。” 他冷冷地开口,像下最后通碟一样,说:“收手吧,滚回你的齐国。” 段承瑞姿容清雅,眼里却也翻滚着交织的凛冽寒意与沸腾怒意,左青炀敌视厌恶他至此,他又何尝不是深恨左青炀! “你抢了我的阿衾,当然可以反过来洋洋自得地贬损我,可她真的爱你吗?就算你在她身边,她爱你又能有几分?而我即便离她再远,她心里未尝就不曾念着我。” 段承瑞轻笑了一声,直点他的死穴:“你害怕了吗?怕她像曾经抛下我一样抛下你?” 左青炀被他激得神情狰狞,恶狠狠道:“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既然能截住那些信,也就能让你死了这条心!” 段承瑞却慢慢敛了面上浅淡笑意,同时压下得知真相的汹涛骇浪,因为他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在殿柱旁边的萧衾。 “阿衾。”他轻声唤道。 左青炀身体瞬间僵硬,就连回头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好似也做不来。 “什么信。”萧衾走了过来,语气神态像只是随口一问。 第62章 九重春(二十四) 信是左青炀截下了,而非阿衾不肯回他。段承瑞正处在一种悲喜交加的情绪里,闻言,眉眼落寞地问了句:“我曾写给你许多信,阿衾一点都不知道吗?” 萧衾坐下来,淡淡看了眼沉默的左青炀,在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要开口的时候,不容置疑地说道:“先去忙吧。” 左青炀愣了一瞬,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 未等恭亲王开始诉衷情,萧衾一句话便将他打入了地狱:“孤不会抛下他的。最艰难之时,左青炀一直陪在孤的身边。” 段承瑞感到如坠冰窟,他用力地紧攥起拳,喃喃问道:“那我呢?阿衾,相依为命的那些年你已经忘了吗?我也曾陪你共苦过那么些年,到了如今,你却要任由我一个人苦过余生?” 见她像是无动于衷的模样,段承瑞简直要绝望,他强忍着崩溃,却还是泪盈于睫道:“他连我的信都要拦下……阿衾,若不是那日藏山寺得遇,我会在齐国等你一句回话等到死的啊……” “段淮,别这样。”萧衾见他竟然落了泪,再硬的心也猝不及防被烫到一下。她下意识伸手想去拭他的眼泪,段承瑞却抓住她的手扑抱了上来。 “我不在乎你身边是谁,我只要你。”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从公主到帝王,无论萧衾是何种身份,左青炀骨子里偏执的占有欲从不曾改变,但他爱得实在太过卑微。 明明做尽可恨事,却还是叫人觉得他可怜。那么在乎他的殿下,这份爱意却永远不被所爱接纳,也正因如此,才造就了他多疑且不安的行事作风。 萧衾和段承瑞单独待在一起,他便会不断揣测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想来想去,无非是旧情复燃和破镜重圆。 于是他便疯了。 他夜潜明光宫,锢君王于身下。味道奇异的熏香在殿内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梦网,榻间天子青丝散落,眼尾殷红,而年轻男人宽肩窄腰,身体力行。 “殿下……你固然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喜欢我,可身体上的喜爱是骗不了人的。”寂静而旖旎的夜色里,有男人迷醉的声音低低响起。 美梦如春风,醒来却是寒冬。 外面天色还很黑,萧衾却清醒得没了半分睡意。她侧着头,屈膝靠坐在床榻内侧,散乱青丝半遮住了玉容,纤白手臂轻搭在膝上,长久地沉默无言。 “殿下,我不后悔……”男人的话刚出口,萧衾反手便甩了他一巴掌,冷冷斥道:“闭嘴!” 左青炀脸上的表情冻结了片刻,而后他脸上现出了狰狞又痛苦的神色——他的殿下苍白面容上,满是他已经许久未曾见过的反感和厌倦。 身体还有些难言的酸痛,萧衾倦怠地闭了闭凤眸,淡淡开口:“滚下去。” 这句话没什么情绪,却任谁都听得出来份量极重。 也许是恐慌过了头,左青炀像只失控的野兽一样,忽然扑过去一把将萧衾推倒在榻上,双手捧住她的脸胡乱地亲吻:“我可以为你去死……殿下,我能为你去死啊……” “那你就去死!”萧衾猛然喝道。 “可我不想死!”左青炀却哑声低低笑了,声音隐隐有些癫狂的意味,他狠声问道:“我在你身边那么多年,难道反倒要眼睁睁看你和那个人重修旧好吗?!” “绝不可能。”他一字一顿,泣血般定论。 须臾,男人脸上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沾在了她唇角,微咸、滚烫。“从惠后走,四年了,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还是最爱他。明明是我先来的……” 他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彷徨无助,又委屈绝望。她的心里有另一个人,他躺在她旁边,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掐死她,但是这个念头一出,他想杀死的却只有竟敢这样想的自己。 “我看你是真的疯了,疯得不成人样。”萧衾这样厉声说着,却只觉得喉间发哽。 她这时候竟也觉出些悲哀来,不知是为了自己到如今还是只有疼没有爱,还是为了深困情海不能自已的两个男人。 人世间的情爱,不会给人安乐,只会叫人困扰。一团乱麻的东西,看着都叫人心烦,所以她碰都不碰。 可怎么偏偏有人被捆得七荤八素,还一门心思要往乱麻深处钻呢?难道萧鼎和惠后不曾恩爱?可最后唯有她手中的权势长存。 “天亮了以后就滚。”她静静开口说道,“滚得远远的别再回来。” “殿下,我能再抱抱你吗?”他抬起头,满脸是泪,神情可怜地问了一句。 第二天的早朝上,左青炀果真自请去镇疆了。宣惠帝允准了,并将诸多粮草装车让他带往边地。 出发那日左青炀频频回望城头,那里却空无一人踪迹。就在他即将收回目光的前一刻,却见到了一袭深紫色锦服、愈发显得雍容清贵的段承瑞。 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居高临下看着左青炀,好像是那座紫金之城的另一个主人。 实际上段承瑞远不如左青炀所看到的那样舒心自在,他在明光宫中,亲眼见到左青炀过往存在过的种种痕迹,无一不让他嫉妒中烧,五内俱焚。 他们之间有那么多记忆,是他无法知道的。就算左青炀如今已经远走,可他和阿衾已经无形中千丝万缕地连在了一起。 段承瑞不知道自己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彻底消除这些痕迹和联系。 不久,中秋节便到了。宫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宫外亦是烟火鼎盛,盛世太平。这让段承瑞不由得忆起了,那年的万寿节也是此般光景。 萧衾自然还是微服出宫来了,她还是更喜欢宫外。如同康平那年万寿节一样,段承瑞依旧走在她的身侧,只不过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牵住了萧衾的手。 尽管她并没有回握住他。 走过桥上时,举目远眺,整条街灯火通明,流光溢彩,让人眼花缭乱。 地上各色花灯观尽人间美景,天上满月皎皎看尽世间百态。 “月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段承瑞轻轻侧头,对身边的人温声说道:“这是世间的常态,可是阿衾,我却想做那个例外。” 萧衾摇头低笑:“贪心。” 下了桥后,万千人流中摩肩擦踵,段承瑞不知被何人撞到,微微踉跄半步,这时一只手有力地扶住他的腰身,并把他往内侧拉了下。 两人携手继续漫步在街头,走着走着,他忽然说了一句:“或许已经是例外了。” 原想他身居高位,她荣登凤座,各自为政,天各一方。谁能想到还会有今日?虽不是最好,但也并非最坏。 他的阿衾,比他想象的深情,也比他以为的冷漠。 他们这一生起起落落,何种光景不曾见过。段承瑞早已经学会知足,千帆过后,还能陪在她身边已是幸事,其他的,只一句来日方长便足以自我安慰。 远处有书生朗朗诵诗声传来,隐隐约约听进耳中,词句缱绻多情——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不见白头像偕老,只许与君共天明。 第63章 刀尖蜜(一) 宏程集团员工餐厅,几个与西装革履的集团员工格格不入的工装年轻男女们正在有说有笑地边吃边聊。 其中有个长相十分甜美的小姑娘,一眼看去可能会误以为她是那种说话都轻声细语的淑女,但实际上一开口就知道她的性格是如何的爽落犀利。 “唐儿,昨天又被气到了?我怎么听说你跟人家副总摔门了?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三十岁左右的项目组组长苏园一脸钦佩地开口道。 “啧,你们是不知道,那吴副总高才啊!问我说,小唐啊,你看这个图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修改一下?”说起这事,唐觅漂亮的五官就皱成了一团,气呼呼地把手里筷子啪地一放,开启吐槽模式说道:“我拿过来一看,嚯,在我那图纸上写写画画指点江山,就没有一处能入他狗眼的,修什么改,直接叫我重新设计一份得了!” 同项目组的程科低声嗤道:“依我看这什么吴副总就是找存在感呢。那设计条件都是他们集团老总亲自列出来的,我们是按合同办事,他蹦出来在这又让修又让改的算什么事?” 唐觅喝了口果汁,还没咽下去,闻言摆摆手,等咽干净了以后才开口说道:“更精彩的还在后边呢。看完了我就问他,意思就是照着您给的意见做呗?可我看这跟傅总发布的设计条件好像不太一样啊。” “你们猜他说的什么鬼话?——要不你打电话问问傅总看呢,问一下他这么改行不行?”现在看起来小姑娘当时应该是真的被气炸了,昨天的事今天中午说起来气还一点都没消。 “我当时真想给他一个大嘴巴,心想设计条件都摆在那你他妈是瞎啊?我是有病了不照条件出图再跑去问人家上边?” 这时的餐厅门口,一个高大英挺、气质矜贵的男人突然出现在人群视野中,男人一头黑色短发、面容俊美,上身是干净整洁的白衬衫,下身是剪裁合体的西裤,不紧不慢迈着一双大长腿往里面走,所过之处阵阵骚动,同时还伴随有接连不断的问好声。 而在唐觅他们这个角落里,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组长苏园老神在在道:“消消气……消消气,跟这些人打交道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就这鸟德性。不过那姓吴也确实不是个玩意儿,他挑的毛病怎么自己不去问,还叫你去问他们老总?那张嘴是镶了金边一开口就会往下掉金箔吗?整这一出……” 老大姐替她同仇敌忾骂了这么一通,唐觅反而消了点气,蔫蔫地垂头道:“参加实习以前,我以为拿工资就和向爸爸要生活费一样简单……屁嘞,难伺候的爸爸倒是多了,挣这两个钱却困难得跟过五关斩六将一样。” 一块吃饭的组里几个人顿时笑了起来:“……这活宝。” “话糙理不糙,还挺有道理。” 唐觅咬着果汁吸管,一脸想不明白地剖析着问题:“忍他们完全是生活所迫啊……可这些人怎么就给脸不肯要呢,天天摆一副大爷样是缺妈妈惯着他们吗?” “吃的都还合胃口吗?”突然一个清淡的男声响了起来,这声音让唐觅瞬间僵在了原地。 “傅总,您怎么……”苏园最先看到往这边走过来的男人,只是没想过他会在他们这桌停下,等人真的站到旁边了,她虽然有些纳闷但还是礼貌地开口询问来意。 谁成想这宏程集团的老总傅明寻,竟然自然而然、十分顺手地摸着她们小姑娘的头说了句:“苏工你们接着吃,我找人。” 然后就弯了腰去看她们从这位傅总一过来,就低着头的小丫头:“不是告诉过你吗?凡事少说多做,一天天的小嘴不停,多少人都不够你得罪的。” 唐觅被他这么一训,气性上来也顾不上跟他装不认识了,不高兴地开口就回顶道:“你这当高层的大人物还不清楚某些领导是什么德性?我受一肚子不该受的气都不能私下牢骚两句吗,非得人家一句辛苦了,我巴巴地摇头说不辛苦活该的才算得上十佳打工人?” 程科被她一顿操作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吧,但这小耗子明目张胆在老虎身上拔胡须可还行? 他已经不是甘拜下风了,简直五体投地啊!恨不能给唐觅摇旗呐喊外加鼓掌喝彩再来上一句——妹妹,干得漂亮!哥哥要有这胆子,肯定也都借给你! 可怪的是这傅总也不恼,反倒是对苏园两人堪称温和地笑了笑:“这家伙河豚一样,气性大得很,平时一块工作也多谢你们担待了。” “吃个饭也不让人安生。”唐觅皱着小眉头站起身来,说了句:“园姐,程哥,你们慢吃,我先走了。” 说完就推了下傅明寻,端着餐盘从他让出来的地方走了过去。 “两位慢用。”傅明寻对苏园和程科点了点头,然后跟在唐觅后边两步追了上去:“你跑什么?” “还有,我不是让你去办公室等我一起吃……你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你呢,干嘛非得让我跟你一块,是等着我喂你吗?” 两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只留下正在用餐的员工们八卦的窃窃私语,以及苏园和程科两人一眼蒙圈的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情况?”程科讷讷地开口,又不可思议地问道:“小唐有情况了?跟……跟宏程的傅总?” 问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 唐觅才刚二十岁,这实习着大学还没毕业呢,那傅总可都快而立之年了……两人中间差了将近十岁呐,差的可不是个三岁两岁的。 苏园八风不动道:“少说多做,没听人傅总说吗?”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嘱咐道:“出去可别乱说啊,咱们都没听着风声,那唐工指不定也还蒙在鼓里呢。” 唐声平时把他闺女宝贝得跟自己的眼珠子一样,要是知道唐觅和傅总有什么牵扯,说不准怎么疯呢。 总裁办公室。 男人在老板椅上优雅地落座,然后又把旁边的小姑娘扯到自己腿上坐下,才不紧不慢把面前的餐盒一一打开。 傅明寻三两下把密封的筷子拆开,塞进了小姑娘手里,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屈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言简意赅地说道:“喂。” 唐觅一脸惊异地看向他,真诚而奇怪地发问道:“你为什么可以这么不要脸?” “不是说我等着你喂吗?现在筷子给你,喂吧。”傅明寻虽有些赌气的成分在里面,但还是面不改色道:“再说,不要脸是领导阶层的通病——这话也是你说的。” 唐觅顿感忿忿不平,却又被他的不要脸打败到无话可说,认命地挑起一筷子面卷好后塞到他嘴里,还不忘怼他两句:“所以说脑子也别那么发达呀,你看你四肢都开始退化了。” 傅明寻被投喂得身心舒畅,手里轻捏了下小女朋友细腰间的软肉,便越发地不计较她的嘴毒了。 第64章 刀尖蜜(二) 唐觅家里是建筑世家,祖上曾是宫廷匠师,民国时也出过建筑大家,到她父亲唐声这一辈,亦是教授级高级工程师,参与过许多国家级建设项目,在行业里声誉斐然。 唐觅子承父业,学的是建筑系,在读期间也得过一些奖,像是建筑方案国际竞赛的三等奖,国内也得过省里的建筑技术奖,同时还在行业权威杂志《世界建筑》上刊登过几篇文章。 大三找了一家颇有声名的建筑事务所实习,到现在实习了已经有半年多的时间。 总得来说,年纪轻轻,小有成就。 宏程集团是数一数二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唐觅的父亲就曾和它有多次合作,那时候她偶尔会来宏程找唐声,也是因此才会和傅明寻认识。 迄今为止,他们在一起已经将近两年了,说起来,两人还是同校师兄妹,只不过从来没有听说过彼此而已。 眼下宏程集团正在着手开发一个项目,而她们建筑事务所接了这个单子负责提供设计方案和图纸,两人也就难免十分频繁地碰面。 可在一起时间多了,唐觅偶尔也会感到有点压力。 午休的时间,傅明寻躺在里间休息室的床上,一条手臂揽着她在怀里,另一条手臂则随意地搭在她腰间,就那么静静地靠在枕头上看她玩手机。 过了一会儿,见唐觅没有要理一理自己的打算,他便靠过去想看看她在玩什么,不看不要紧,一看立刻就飞醋漫天:“……你这看的都是些什么?逛|窑|子呢你?” 她正在刷某音,里面不是日韩性感帅哥,就是欧美腹肌猛男,有露腰的,有露锁骨的,总之衣服就是不会好好穿。 唐觅噫了一声,说道:“粗俗!好看的东西谁不喜欢?还有,又不是我非要逛,是它硬要给我推荐的,无聊刷刷而已……再说多养眼啊。” “我警告你,精神出轨也是出轨,你给我悠着点儿。”傅明寻语气里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不轻不重捏着她脸颊上的软肉问:“你要是出轨怎么办?嗯?” “那就分手喽。”对于这种没营养的假设,唐觅随口敷衍了一句。 “分手岂不是太便宜你了?”傅明寻轻声冷笑,然后凑到她耳边气息危险地低声说道:“你要是真敢做出那些有的没的,就关到家里面一辈子也别想再出门。” 唐觅捂住耳朵不听,偏过了头继续看手机。 傅明寻不满意她的闪躲,大掌捏住她的后颈,让她把头转回来。又伸手拿开她抱着的手机,温热的唇贴在她面颊上流连亲吻,半哄半迫地说道:“你总躲什么?乖宝……让我亲一下。” “不要。”唐觅皱着脸不情愿地继续躲闪,最后还是连微弱的拒绝也被男人含进嘴里。 等傅明寻再放开她时,她的眼尾已经浮现上了几分殷红色,一双漂亮的杏眼被水光晕染了个透彻,小鼻子一抽一抽的,捂着嘴巴拿眼睛瞪他,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傅明寻细看两眼就有些受不了,搂上去又亲又哄道:“怎么了,亲一下委屈成这样?”他抬手摸了一圈下巴,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扎到你了……明明早上才刮过的啊。” “你亲一下,咬十口啊!”唐觅一只手按在他结实的胸膛上用力推了一把,另一只手捂着嘴含糊不清地怒道。 “我的错……我的错。”傅明寻闷笑不已,抓住她推自己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可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他总是想更多的亲近她,因为他们之间有着十岁的年龄差,像一条鸿沟一样横亘在两人中间,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他——如果不把人抓紧一点,很可能下一刻就会轻易弄丢。 傅明寻的朋友约他见面,和以前一样,他还是要带唐觅一起去。下班后,他就那么毫不避讳地等在集团门口,靠在那辆宾利慕尚的车门上给她发消息。 唐觅一出大厦门口,他就冲她招了招手。她小步快跑过去,拉开车门钻进车里,边说道:“拜托……我可不想谈个恋爱天下皆知。” 中午他去餐厅找她就够招摇的了,现在更是来来往往的都是宏程员工。唐觅只想安安静静谈恋爱,不想八卦传闻满天飞。她天生就是不喜欢行事高调的人,甚至只有相好的几个朋友知道她交男友的事。 傅明寻绕到驾驶座那边上了车,探身过去给她系安全带,语气听不出喜怒:“你的意思是要我藏着掖着才好?” 唐觅顿时无话可说,半晌小声解释了句:“我的意思是毕竟有工作关系在这里,不好把我们两个关系掺进来搞得太复杂。” 车子被发动,缓缓开了出去,窗户的两边景色迅速倒退。 “掺进来又怎么样?你还是画你的图,我也照样开发我的地,哪里复杂了?”这几句就能听出男人明显是不高兴了。 就在唐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正好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她接起后,那边竟然是高中时候的班长。 “还在实习,工作确实有些忙……” “少抬举我了,就是一个画图匠……” “放心,聚会肯定要到场啊。” “嗯,好的……好,那就到时候见了。” 等唐觅挂了电话,傅明寻余光扫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问了句:“同学聚会?” “嗯。”唐觅点了点头:“下周二。” 说完她把手机放在中央扶手上,想闭上眼睛稍微眯一会儿。结果刚酝酿出一点睡意来,就迷迷糊糊地感到自己搭在旁边微蜷的手被人打开,然后另一只手挤了进来同它紧紧十指相扣。 傅明寻单手开着车,腾出来的那只手则握着唐觅,等红绿灯的间隙还会时不时转过头来看她一眼,目光深邃而专注,好像恶龙在看守着自己的什么宝贝一样。 雅居阁是一家高级私人会馆,环境幽静,装潢雅致高端,但是不对公众开放,相对安全感和私密性也很不错。一般在里面玩的,都是和老板比较相熟的人。 傅明寻牵着唐觅一出现,门口的侍应生看见后立刻就往前迎了两步,笑着打开门说道:“傅先生,唐小姐,你们来了,房间里已经有三位在坐着了。” 傅明寻嗯了一声,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对侍应生说道:“先拿两罐van酸奶送过来。” “啊,这个……林先生似乎已经叫过了。”侍应生反应了两秒,然后回道。 van酸奶的市价是每升3444元,是一种牛奶中的奢饰品。且走的路线是高端贵族路线,实行会员制销售策略,只卖给有钱人。 所以侍应生对它的每一笔出单都记得很清楚。 傅明寻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要酸奶一般都是给唐觅喝的,因为她不会喝酒,又不喜欢喝果汁。 但林文川是从来不喝这种东西的。 第65章 刀尖蜜(三) 推开包厢的门,果然见林文川和廖豫已经坐在那里聊天,旁边还有一位女士在看手机。 “明寻来了。”林文川笑着打了声招呼,看见他身后进来的唐觅,顿时坐起身子夸张起来:“呦,唐工,好久不见啊,忙什么大工程呢最近?” “汪姐。”唐觅先跟廖豫的太太汪迎迎打了声招呼,在傅明寻拉开的椅子上坐下来后,才睨了林文川一眼问道:“开发风水宝地,要给你留一块吗?” “不不不,还是不了。”林文川连连摆手。 廖豫哈哈大笑。 “其他人呢?”傅明寻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尽管不是十分明显,但熟悉他的人还是能很容易地察觉出来。 “刚打过电话,堵在路上呢。”林文川说道。“喏,给你点的。”他把桌面上的酸奶推到唐觅面前,眨了下眼问道:“怎么样,哥哥对你好吧?” “呵呵。”唐觅哼笑了声,说道:“那当然,好得简直跟亲妹妹一样。” 林文川这个人吧,说他好当然是很好的,有什么事肯定第一时间帮忙,有好东西也从来也不吝啬于留她一份,但是怎么说呢,好像总是少了点分寸感。 比方有一回玩斯诺克,傅明寻出去上卫生间,林文川却绕到了她身后帮她矫正出杆姿势,两人距离近得她脸色都有些变化,他却仿佛丝毫没有感觉一样。 他是傅明寻的朋友,她当然不能在这方面说什么,但偶尔心里也会觉得不太舒服。 “不好意思,来晚了。”一道平稳的男声响起,长相斯文的男人拎着两瓶酒推门进来了。 “来了……不晚,也都刚到。”廖豫正坐在靠门口的地方,顺势起身接过他手里的酒放到了桌上。 傅明寻随意扫了两眼,低笑出声道:“罗曼尼康帝?还一出手就是两瓶……今个儿大放血么陆均?” 陆均嗤了他一声:“怎么?我平时很抠吗?” 林文川附声笑道:“有口福了。”又看了眼小口喝酸奶的唐觅,颇为可惜地说道:“唐工怎么就喝不了酒呢?” “自然是因为这里没有值得本工喝酒的人。”唐觅杏眸微抬瞅了他一眼,拿腔拿调地说了句俏皮话。 “本工?”汪迎迎一下被她的话逗笑,问:“哪个本工?本工程师?” 陆均似笑非笑看了傅明寻一眼,笑她道:“口出狂言。” 傅明言果然故意挑起她的刺来,他的手臂就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下她的肩膀问道:“原来不喝酒,是因为我不值得?” 唐觅身体往前倾了一些,皱着鼻子说道:“无理取闹!” 另外三人顿时好好嘲笑了傅明寻一番,称他在唐觅面前就跟个逆来顺受的小媳妇儿一样。 “是我无理取闹,还是你无情无义?嗯?”傅明寻并不把兄弟几个的嘲笑放在心上,用手指卷着唐觅的头发玩,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问道。 又过了一会儿,顾彧和陈湘夫妻两个也来了,聚餐于是正是开始。 几个人聚在一起,少不了天南海北地聊,结婚生娃这种话题更是在所难免。 话题开始是从顾彧给他老婆挡酒开始的,一句她怀孕了把众人惊了个够呛。 “什么时候的事?”道过恭喜后,傅明寻手里一寸寸细细地摸过唐觅的指节,笑着问道。 顾彧面上是显而易见的开心:“就前两天,刚查出来。来的路上我开那么慢,就是碍着有个孕妇在车上。” 陆湘倒是看起来挺淡定:“本来没想这么早要的,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呢。” 顾彧立马伸手捂住她的肚子,不赞同地说道:“你别这么说行不行,宝宝会听见的。” 林文川啧了一声,笑他:“你当你那娃娃是天才啊。” “顺其自然挺好。”唐觅说了句,不成想这一开口就把众人的话头引到了她和傅明寻身上。 “你们两个倒挺沉得住气。”顾彧和傅明寻碰了个杯,问道:“老傅,咱都是奔三的人了,不着急啊?” “就是。”汪迎迎也起哄道:“你们俩什么时候好事将近说一声啊,这都等着喝喜酒呢。” 就连陆均都跟着问了一句:“打算什么时候定下来?” 唐觅眨眨眼睛,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傅明寻一直没提这茬,她也根本没想过。 傅明寻看了她一眼,那双深邃黑眸仿佛能洞悉她一切心思,语气纵容地说道:“都依觅觅的意思来……你们也知道她,小孩儿心性,玩心太重了,估计一时半会儿还收不住。” 沉沉爱意无需深挖,从浅显的话里都能溢出来。 陆均笑他:“养女儿呢。” 傅明寻不置可否,随手拿了只螃蟹来剥。 好友们虽然都不点破,但未尝就没有替傅明寻担心的意思在里面。唐觅毕竟年纪小,大千世界五光十色,谁不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但傅明询寻已经不是二十几岁的年轻男生了,如果将来真有什么变故的话,他根本没有多少感情经得起再一次消耗。 他们这样的情况,早早定下来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傅明寻这边剥好了后把一小盘蟹肉都推到唐觅面前,见她正在吃虾,又想去替她剥虾。 “我自己来就行。”唐觅不让傅明寻给她剥,非说自己剥给自己吃更香。 傅明寻用湿巾擦净了手,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因为房间温度有些高,衬衫领口的扣子还解开了两颗,整个人看起来慵懒又随性。 他看着唐觅吃吃喝喝,心里却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好像从来没有带自己见过她的朋友们,更别提是父母……这是什么意思呢? 聚餐结束后,傅明询送唐觅回她那套小公寓,一进门就能看见客厅的桌面上散乱地铺着写满密密麻麻的字的稿纸,书、笔、丁字尺、图集资料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更是堆满了桌子。 “乱死了。”他收回目光,不无嫌弃道。 唐觅边换鞋,边哼哼唧唧道:“又没让你住在这里!” “我倒是想,你不肯啊。”傅明寻半真半假地说了这么一句。她倒是没有说过不让他留宿,但同样也没说过他可以住下。 “……你想住在这里?”唐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行吗?”傅明寻走过去搂住她亲了一口,锋眉下的黑眸直勾勾地看着她问道。 第66章 刀尖蜜(四) 唐觅心里首先想到的是,她已经习惯一个人住,可能很难再去适应。 但她又不想让傅明寻失望,于是折中了下说道:“或许,偶尔也可以住下来?” “比如今天?”傅明寻好似看不出她的为难一样,得寸进尺地问道。 唐觅认命地点了点头:“比如今天。” “乖宝,你可真是人美心善。”肩宽腿长的男人一把横抱起他的小姑娘来向客厅里面走,彩虹屁自然而然接连而至。“我怎么会这么走运,捡到我们觅觅这个可爱大宝贝,真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 唐觅抱着他的脖颈,张口就咬了上去:“别老这么抱我!” 这样如果她变重一点,他立刻就能知道了。 傅明寻轻笑着颠了颠怀里抱着的人,语气宠溺道:“我知道我知道……仙女是不会胖的,对吗?” 唐觅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傅明寻洗完澡后,松松垮垮地穿了件浴袍,擦着微湿的黑发走进了卧室。唐觅正趴在床上看手机,她背对着傅明寻,修长纤细的小腿一下一下的摆动,蓝色的长款睡裙偶尔被动作带起,滑落到腿窝以上。 傅明寻碎发下的黑眸颜色微深,几步走过去坐到了床边,然后伸手把她的睡裙往下拉了拉。 唐觅毫无防备地回过头,冲他笑了一下。小姑娘五官白皙精致,因为刚洗过澡的缘故,脸上还泛着淡淡的粉色,漂亮的杏眸水光潋滟,这副情态猝不及防一下子撞进傅明寻心底,将他的君子防线彻底轰了个粉碎。 男人的眼神骤然沉了下去,隐隐露出某种无法言说的侵略性。而有个心宽的家伙还全然不知情,依旧趴得稳稳当当在看剧。 “觅觅,我不比手机好玩吗?”傅明询靠了上去,温热的手扶着她的腰,贴在她耳边低声问道。 热气呼在侧脸上和耳朵里,唐觅动了下肩膀想隔开他,不满地反问:“你有什么好玩的?” 傅明寻不动如山,反倒低头去亲吻她颈间,湿热的气息越来越重,唐觅缩着肩膀想翻个身滚到旁边去,却正好让人得了方便一把抱进怀里。 男人把她按在自己胸口,抬起她的下巴方便自己亲吻,唐觅气得动腿踢了他一下,却丝毫不起作用。 傅明寻自讨苦吃,亲了半天只落得个心神不宁的下场,英俊的眉眼上萦绕着一股压抑的烦躁气息,额角甚至沁出了点点细汗。 唐觅却小狐狸似的逮着空子就躲得远远的,虽眼角微微有些发红,但依旧眉梢上挑看好戏似的瞧着他,神情里隐隐带着种报复的意味。 “你得意什么?”傅明寻苦笑着问,又假意威胁道:“早晚有你好受的。” 唐觅小声呸他,缩在角落里继续打开她的手机抱着玩。 早餐是牛奶,煎蛋和楼下买的烧麦以及小笼包。傅明寻夹了个小笼包到唐觅餐碟里,看着她咬下一口,突然问了句:“我能去吗?” 唐觅眨了眨眼,等咽下去后才开口问道:“什么?” “同学聚会,能带我去吗?”傅明寻这次把话说完整了,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唐觅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你去做什么?” 傅明寻低头喝了口牛奶,声音温润地说道:“你还从来没带我见过你的朋友们,我想去看看你曾经的同学,也不行吗?” 毫无疑问,唐觅当然是理亏的。在傅明寻面前,她似乎总是少了些底气,因为相比于他而言,她对双方感情所做出的努力和付出好像总是不够的。 实际上很多时候,她都是底气不足,脾气来凑。 “每年这种聚会都不会太消停,闹腾得很,你不会喜欢那种场合的。而且你工作不忙吗,哪有闲工夫去聚会。” “我要去。”傅明寻低声说道,语气并无半分强硬,但却是不容拒绝的态度。 “好吧。”在唐觅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她只是觉得有些不太合适,但既然他想去的话,合不合适也就无所谓了。 傅明寻毕竟是管理着一个偌大的集团,手下林林总总的事务不计其数,因此纵使特意留出来了时间,却还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到底没能和唐觅一块去她的同学聚会。 如唐觅所言,同学聚会,老友重逢,总是比较疯的。那些被生活逐渐消磨掉的少年意气,在曾经的同窗们和死党面前总是很容易被唤醒。人们在一起高谈阔论,互相吹捧又相互揭底,嬉笑怒骂声、碗筷碰撞声、酒杯相磕声此起彼伏。 “唐觅,不来一杯吗?”席间有个男生,姿态随意地叉着腿靠在座位上,十分俊朗的眉宇间有七分桀骜之色,却做出一副笑吟吟的模样看向唐觅。 唐觅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的老同学就为她抱起不平来,嚷嚷道:“陆骁你够了啊,明知道小唐不会喝酒,怎么回事啊,又犯病了你?” 之所以这样说他并不是毫无缘由的,因为高中时候陆骁就喜欢针对唐觅。他不会自己亲自动手,却老爱撺辍着别的男生去欺负她,不是突然撞她肩膀一下,就是从后桌蹬她的座位,再就是把篮球砸到她面前。 他抱着胳膊看戏一样看着她被男生们捉弄,等她怒目而视过来时,又面无表情移开眼睛,行径简直令人发指可恶至极。 结果有一次被老唐等在校门处,口头教育了一顿,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找人欺负过唐觅,但也几乎不再和她碰面了。至今唐觅依然不知道老唐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而老唐也似乎从来没有要告诉她的打算。 陆骁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轻晃了下手里的酒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眼睛依旧盯着唐觅的方向:“我还以为她早就学会了呢。” 唐觅不太愿意搭理他,没接这个话茬。 陆骁却不想轻易放过她一样,又开口问道:“你们建筑系课业那么忙,有时间交男朋友吗?” 他不说唐觅都快要忘了,陆骁跟她好像还是同一所大学的校友,因为她曾经在某门选修课上见过他一面。 “有。”唐觅不想和他多说,惜字如金地回答道。 “是吗?”陆骁盯着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有点可怕,他不动声色磨了磨后槽牙,要笑不笑地问道:“是你们学院的?……还真是大学霸呢,恋爱学业两不误。” 听得唐觅特别想怼他一句——阴阳怪气的你是内分泌失调了还是怎样? 第67章 刀尖蜜(五) 但她并不想理会他,因此还是忍下来了。 唐觅中途去了趟洗手间,再回到座位上时,却看见原本和她隔了两个座位的人居然坐到了她旁边。 “说起来也是好久不见了。”陆骁示意她坐下来,然后把一杯泛着石榴红色泽的饮料往她面前推了推,说道:“既然喝不了酒,喝杯果汁总该是没问题的吧?” 见唐觅没有动作,他又问道:“还是说,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老同学?” “怎么会?”唐觅扯出一个假笑来,端起那杯饮料跟他碰了下杯,微微仰头喝下。 晶莹的液体入喉,是甜甜的味道,有一丝焦糖味,还有一些葡萄果的香气,温和可口,口感竟然意外的不错。 不知道是不是唐觅的错觉,总觉得陆骁看向她的眼神里似乎隐隐含着几分满意之色。 聚会散场时已是夜深,同众人在餐厅门口告别后,唐觅往停车的地方走。走了没两步,她就觉得头晕得厉害,几乎连路都有些看不清了,只好扶着旁边的路灯停了下来。 其实聚会还没结束的时候她就不太舒服,但那时候只是手和脸有轻微的红热,还没有这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身边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在接近,然后有一个人走过来扶住了唐觅,那人的手臂穿过她的腋下,顺便抬起手来牢牢捂住了她的嘴,然后用力裹挟着她走进了旁边那条灯光昏黑的小巷道里。 唐觅下意识不配合地挣扎起来,在被人抵到墙上之际,却听到了并不陌生的一个声音响起,低嘲着问她:“葡萄味的果酒好喝吗?小蜜糖……你还真是不能喝啊,那么一点酒精就能晕乎成现在这样。” “……走开!”唐觅摇了摇头想要清醒起来,同时伸手去推面前的人,身材高大的男生却突然低头,在她眼睛上啄吻了一下。 “小蜜糖。”陆骁这样亲昵又暧昧地叫她的别名,低声说道:“其实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我对你存了什么样的心思。只有你不知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明白?” 青葱年少意气飞扬,以欺负的手段吸引对方注意,可眼里的喜欢根本藏不住,所以就连唐声都能看得出来他的心思。 唐觅这个当事人却从来都不懂。 陆骁垂眸瞥了一眼,很满意女孩被自己困在怀里的这个姿势,她皱着好看的眉头,五官漂亮得不像话,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狐狸,只要他想,就随时可以碰到她。 眼中热意升腾,陆骁这时候也不管会不会得到她的回应,一股脑儿地把旧事都倒了个干净:“高中那会儿我也曾经像刚才那样,跟在你身后,转过一个又一个街角,直到看见你走进楼道里。” 他喜欢她已经很多年,久到迫不及待想正大光明说给她听自己的喜欢。 可是唐觅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男朋友”三个字瞬间让陆骁失去了平静。 “真有男朋友了?”他狠狠蹙起眉,眼里泛起猩红,呼吸微乱地俯身贴近醉得不轻的女孩耳边,右手轻轻抬起她的脸,喉结微微滚动:“你不是说过,不谈恋爱?” 他以为唐觅是搪塞自己,随口胡说的。高中时也有追她的男生,她都说对谈恋爱不感兴趣。 后来自己跟她报考了同一所大学,虽然平时没什么机会靠近她,但除了因为去做交流生离开一年,其他时间一直都在关注她,从来没听说过她交男朋友的事。 她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陆骁也在这恼人的铃声中越来越烦躁,他眼中寒意森森,不耐地咬了一口小姑娘的柔软粉唇,冷冷逼问道:“他是什么人?你们交往多久了?” 唐觅醉得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当然不可能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还留存着本能防御的意识,半点不肯吃亏,在被咬了一口之后立马狠狠回咬,扒在陆骁的肩膀上嗷呜就是一口。 陆骁微微吃痛,大手控制着力度掐住她的下巴,低骂了句小王八蛋,嘴角却像是噙着几分笑意,颇有些甘之如饴的味道。 唐觅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是在一家陌生的酒店。她捂着脑袋坐起身来,身上衣物完整,只是有点轻微头痛。 摸过床头的手机看了眼时间,竟看到上面有数十个未接来电。点开通话记录一看,多是傅明寻打开的,还有两个是来自老唐的。 最新的一条信息,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给你叫了早餐,饭后吃掉桌子上的止痛片,路上开车慢点。 唐觅满头雾水之余,又莫名觉得有点心慌,因为昨天晚上聚会散场以后的事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就像是喝醉酒后断片了一样。 过了一会儿,正当她洗漱的时候,果然有客房服务来送早餐。等她坐下来吃早餐的时候,给老唐和傅明寻分别回了个电话。 老唐只说没事就好,以后别不接电话就行。傅明寻的态度却有点奇怪,说他正在忙,有什么话等见面之后再说。 可以前他再忙,也不至于连说两句话的功夫都不给她。但奇怪归奇怪,唐觅并没有钻牛角尖深想的习惯,怕误了上班,她匆匆吃了两口早餐就退房离开了。 出了门才发现,住的酒店就在昨天聚会餐厅不远的地方,离她停车的地方也很近。 唐觅所在的建筑事务所因为接了宏程集团的单子,为方便工作和随时沟通,所以以苏园为首的一个小组临时入驻了宏程。 唐觅到了集团,刚坐到电脑前没多久就有人来找,是傅明寻的秘书。 坐电梯上了二十二楼,走到总裁办公室门前,她抬手敲了下门,里面传来男人平静而冷淡的声音:“进来。” 唐觅推门进去,两步走过去站到那张黑色办公桌前,公事公办地开口问道:“傅总您找我有事?” 傅明寻盯着她看了两秒,眼中是深沉得化不开的冷意,浅色的薄唇紧抿着,英俊的面容上几乎没有表情。 他缓缓开口,语气淡淡,却句句迫人:“知不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通电话?为什么一个都不接?我去公寓里看过,昨天你没回去,那能不能跟我说说,昨晚你究竟是去了哪里?” 电话里没和她多说,就是不想吵起来。可等见到了人,心火却还是从里烧到外。 第68章 刀尖蜜(六) 唐觅被他凶得一怔,下意识解释道:“我怎么会不接你的电话!有可能是没听见……” “一个没听见也就算了,十几个也听不见吗?”傅明寻从座位上起身,面色依旧不是很好看。肩宽腿长的男人走到唐觅面前站定,高大的身材本就极具压迫感,冷凝的气息更是让人觉得压抑。 “到底是没听见,还是根本不想听?” 从前他在唐觅面前,更多的是百般纵容的样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强势又偏执的那一面很少表现出来,这个时候却几乎是不加掩饰起来。 唐觅记不起来昨天的事,被他质问了一通,心情更是不快,当下也不愿意再软声软气。她的性子本来就养得颇为骄纵,脾气上来根本压不住,当下便皱起眉头,冲口说道:“要你管我!” 说完就要走,傅明寻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将人扯进怀里紧紧抱住。他微微闭眸,喉结滚动了下,终是忍不住低头,低低唤了她一声:“觅觅。” 这一声又轻又缓,却仿佛包含着许多浓烈的情绪。 傅明寻语气轻柔,神情却有些晦暗,他温柔贴着小姑娘白皙的侧脸,以退为进道:“我比你年长几岁……你是知道的,可你永远不明白我的患得患失。我总是在害怕失去,就连联系不到你也会牵起这种情绪……觅觅,我是不是让你觉得很困扰?” 他说:“可是我感觉不到你的在意和喜欢,你真的喜欢我吗?” 唐觅本来气咻咻的,听完他说的话,心里竟也有些难得的愧疚在冒泡泡,她小声说道:“我当然喜欢你啊,不然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呢?” 傅明寻让她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冷峻的脸上眼角却有些微红,“是吗?可我没办法相信……你要怎么证明你是喜欢我的?” 唐觅抬起头亲了他一口,弯唇笑着问他:“这样行不行?” 傅明寻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却并没有松口,他终于明确了提出自己的要求:“这点怎么够?觅觅……改天我们一起去拜访你父亲好不好?” 唐觅似乎把他排除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不论是家长还是朋友都没有一个正式的见面。从那天在会馆里被几个好友问到今后打算,而她却没有回答开始,他就始终耿耿于怀。 在一起两年都没有更进一步的迹象,其中深因他根本不愿意去想,只肯归咎于小孩子贪玩。可是他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个耐性等她收心了,他想牢牢把人攥在手心里。他恨不能立刻就把她娶回家里。 正如傅明寻所猜想的,他一提这件事,唐觅心里就开始浮现抵触情绪。在她看来,谈恋爱就谈恋爱好了,又不是要结婚,做什么非要见家长呢? 她找了个借口:“老唐可凶了,板着脸很吓人的。” 傅明寻却温柔地说道:“没关系,我不怕。” “可是他很忙,你也很忙呀。” “再忙也不会耽误见你父亲。” 唐觅实在不知道该拿什么推辞了,她开始抱着他撒娇:“见老唐和我喜欢你有什么关系啊,我有一百种方式可以证明喜欢你。” 傅明寻却推开了她,让她自己站直身体,然后微退半步。唐觅原本抱着他的手指有那么一会儿都是僵硬的,须臾,她听见他平静的声音:“不用证明了,你并不喜欢我……我现在知道了。” 男人立体的面部英挺俊逸,黑色的发丝服帖地垂在耳侧,肤色偏向白皙,更衬得黑眸深邃不见底,眉眼却看起来落寞至极。 “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唐觅最终还是妥协了,伸手去拉他:“好吧好吧,不就是和老唐见面吗,肯定会给你安排上的。” “真的吗?”男人倏然抬眸,目光温和清亮,眸色熠熠生光:“觅觅,我很高兴。” 可他不知道,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感觉就是舒服。最好的状态是从心随意,却又彼此在意;是独立自由,却又彼此珍惜。如果绑得太紧,只会适得其反。 唐声是十分有资历的老工程师,早年曾先后任职于多家着名建筑事务所,现在是在国有大型设计院工作,从事于建筑设计一线工作,从方案设计到施工图设计全阶段投入,具备丰富的公建经验,获奖作品数不胜数。 他是那种干劲特别足的人,通宵熬夜连着上不见疲态,两眼发黑做设计也是兴高采烈,方案被毙也能立刻原地复活,各种软件操作如飞,各工种知识信手拈来,画个草图都跟艺术品似的赏心悦目。 唐觅去探班的时候,设计院里里到处都是忙忙碌碌的身影。老唐似乎正画着构造的草稿,她走到近前的时候见他正好接起了一个电话。 一开始还是好声好气的,接着就严肃了起来,大概说的是某个部分的设计是很合理的,神圣而不可侵犯,改是不可能改的。最后貌似也没谈妥,然后就挂掉了。 唐声挂掉电话一转头,就看到了旁边那么大一个闺女,他笑呵呵地朝她招手:“这不是我那大宝贝吗?稀客啊……终于想起来看你爹一眼了?” “哪里哪里?”唐觅把爱心便当塞给他,花式哄爹道:“老爸,我对你可是思之如狂,辗转反侧啊……我想你想得都睡不着觉。” “荒唐!简直满口胡言!”老唐义正辞严假意训斥,实际却乐得合不拢嘴。 然而等她说明了来意,老唐却又一点一点收起了笑意,问:“交男朋友了?瞒我这么久?是藏不住了才来坦白的?” 有一回晚上他们正打着电话,唐声就听见旁边有个人叫了声觅觅吃饭。唐觅说是朋友,老唐到底没好意思问什么朋友,毕竟闺女大了,很多事不好直接问。 他还想着,要是孩子真处对象,怎么着也会跟自己说一声。想多了,他真是。 唐觅想了想,甩锅道:“不想见也可以,你自己跟他说。”反正她是扛不住傅明寻了,不让他见上一面,这事恐怕很难过得去。 “见!为什么不见!”唐声斩钉截铁道:“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采花竟然采到了我老唐家门院里。” 第69章 刀尖蜜(七) 傅明寻是极其长袖善舞的人,所以能在波云诡谲的商场中游刃有余。而当他面对未来的岳父时,这种能力依旧完美体现。 到了约定的那天,他提着礼物登门去拜访,除了补品和好酒,还送了老唐一款混凝土腕表和许多珍贵的建筑模型。 老唐原本还想板起脸来给他个下马威,可奈何来者实在太会投其所好,让他想生气也发不出火来。 那块混凝土腕表很合一个建筑师的心意,混杂硬朗、凝重、现代的风格,粗旷的线条和混凝土极其富有质感,既显男人味十足又设计感丰满。 “伯父好,这次登门拜访,要多有叨扰了。”男人身姿挺拔,面容英气俊美,气度亦是不凡,通身的矜贵成熟,眉眼隐隐含着笑意,站在那里就是芝兰玉树一君子。 老唐收回打量的目光,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有心了。” “应该的。”傅明寻进退有度,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等傅明寻在唐家的沙发上坐下来之后,唐觅眼睛看着电视,随手拿了个橘子剥开递给他。 “给我的?”傅明寻盯着橘子看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伸手接了过去。小姑娘主动照顾自己,倒真是破天荒头一次了。 “甜的。”唐觅强调道,实际上是看出他淡定表面下的微微紧张,想做点什么帮他多少缓解一下。 唐声不轻不重咳了一声,瞪了一眼唐觅,然后开口说道:“这个……之前我倒是没怎么听这丫头提起你,怎么称呼?” “傅明寻。” 话音刚落,唐声微微变了脸色,但还算镇定地再次问道:“不知道在哪里高就?” 傅明寻心思细腻且缜密,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反应,故而斟酌再三,才说:“跟觅觅算是同行。” 唐睨了他一眼,暗嗤信口开河。 房地产开发商,建筑设计人,差了十万八千里。 老唐和宏程也是合作过的,哪里不知道老总名讳,但怕太武断会闹出误会,才又细问。 现下见傅明寻似有搪塞之意,脸色明显有了变化。怪不得,他一见到这人就觉得有点面熟。 “是宏程集团吧?”明明是疑问句,用的却是肯定语气。“傅总,别怪我问得太直,您今年应该已经到了而立的岁数吧?” 气氛明显有点冷凝,傅明寻迟疑片刻,才点了点头:“是。” “爸爸,你怎么能这样问?”唐觅有点担心地看了眼身旁的男人,从他僵直的脊背可以看出他的状态并不是很好。她是不愿意让人尴尬的人,否则的话会觉得坐立难安。 “你还说!”老唐猛地站起身来,臭着张脸语气很冲地教训她:“人家是什么人你也敢碰!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我错了吗,爸爸?”对峙片刻,唐觅悄悄红了眼眶,不过片刻,晶莹的眼泪便盈满了微红的眼眶,她抽噎两声,问话莫名其妙:“吃糖会长蛀牙,所以尝尝都不可以吗?” 蛀牙是生了小虫子在里面的啊,她是克服了多大的恶心,才决心去吃一块味道齁甜的糖呢? 她长到近二十岁没有谈过一场恋爱,因为觉得很厌烦。在她的世界里,男性是尤其讨人厌的东西。 可遇见的傅明寻算是很好的人,比起老唐也不遑多让,所以她才想试一试的。 只是试一试而已,也只会是试一试而你,难道这也错了吗? 傅明寻把她抱进怀里搂着,轻轻拍着后背哄她,虽然带了点说教,可声音心疼又温柔:“多大的人了,说你两句就哭鼻子……好了,我在呢。” “没错没错……是你爹犯病了。”唐声见宝贝女儿掉了眼泪,早就后悔死了。 也顾不上姓傅的对他闺女又搂又抱,连连低声下气地认错道:“是我昏了头了,我昏了头了……竟然凶爸爸的小蜜糖。” 他对这个女儿娇宠到骨子里,和她妈妈因为感情不和离婚,那时候她还太小就被判给了她妈妈,一年到头能见到小家伙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可后来她妈处了个对象,那玩意儿不是个人东西。他见女儿的时候,小家伙跟他说叔叔经常捏她的屁屁,还说要给她洗澡。她不喜欢,每次都很快跑开。她说她害怕一个人睡觉,因为有一次妈妈在书房加班,叔叔进来要抢她的小被子。 当时的唐声听完后眼睛都迸出红血丝来,那时候他的宝贝才六岁,还没读小学一年级。他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找上门去捣断了对方七根肋骨,是用拳头一下一下硬捶折的。然后通过法律手段,拿回了小唐觅的抚养权。 自此带在身边照顾,从未假手于人。他多害怕从小捧到大的宝贝受到哪怕一丁点伤害啊……爱之深责之切啊。 唐觅埋头靠在傅明寻怀里,没有声音出来,眼睛却总也干不了,像下了一场连绵的雨一样,潮湿得男人们心里也跟着晦涩发闷起来。 她不是喜欢哭的姑娘。几乎从不。 “爸爸不好……别哭了行不行?”稳重从容了许多年的中年男人在这一刻手足无措。听话听音,他手把手带了这个女儿那么多年,怎么会不明白她没头没脑的话。 午饭老唐亲自下厨,留傅明寻在家吃饭。纵使心里再不满这个人的身份和年龄,可已经闹出这么一场要命的动静来,他实在不愿再说什么了。 老唐在厨房里,傅明寻在客厅抱着小姑娘,想哄她高兴一点。他心里欢喜唐觅在她父亲面前的反应,却丝毫不想看见她掉眼泪。 看过一眼,简直胸闷气短。 从哭过以后,唐觅就恹恹地靠在那里,眼里以往闪闪发光的小星星都暗淡下来,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柔软脆弱得像一只初生的雏鸟。 傅明寻亲亲她的眼睛,温声询问道:“觅觅,乖宝……我好容易进来家门,不打算带我看看你的房间吗?” 整座房子的设计都是极简风,大部分用料天然简单,素色的木制家具,棕色的木质地板,空间视觉干净、通透。 而唐觅的房间却大为不同,放着玩偶和向日葵抱枕的飘窗,淡绿色的丝绸刺绣窗帘,藕粉色的垂帐单人床……处处透着精致可爱,可以看得出来房间的主人备受家长宠爱。 “伯父很爱你,觅觅。”傅明寻轻轻从身后抱住了他的小姑娘,温柔告白:“我也爱你……很爱很爱你。” 唐觅在他怀里,微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第70章 刀尖蜜(八) 唐觅本来也不是生她爸的气,再加上餐桌上老唐百般讨好,父女两个很快就和好如初了。 回小公寓的路上,唐觅忽然问道:“那块表应该不便宜吧?”她不习惯无故接受别人的东西,就算是送给老唐的,也会想心里有个数。 奇怪的原则。 而那块腕表做工复杂,细致,她虽不太认得出是什么牌子,但打眼一看就觉得像是什么高端定制的系列。 傅明寻也不敷衍她说不贵,只是避重就轻地说道:“贵在数量稀少而已,每年就制作一百到一百五十只,价钱倒还可以。” 那就是很贵了,唐觅于是心里大概有了数。 “问这个做什么?跟我也要分得这么一清二楚?”傅明寻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指,偏头看了她一眼,笑问道。 “随口一问。”相比之下,唐觅这个回答就相当不走心了,她哪里是随口一问,明明是尤为在意。 “等以后结婚了,就算想分也分不清楚。”傅明寻无意识轻轻揉搓着她的无名指,眉眼含笑地说了一句。 唐觅微微低头看了一眼他不断揉蹭的地方,是她的左手无名指。他似乎很喜欢碰那里,就好像是想往那上面加什么东西一样。 提起结婚两个字时,他的语气似乎满怀憧憬。他是……怎么对关于婚姻的未来充满希望的? 宏程集团宽大的会议室里,一个长相漂亮、举止落拓的年轻女孩正站在大屏幕前十分投入地解说着场地设计方案,坐在会议桌两侧听汇报的皆是宏程的高层领导。 而坐在中间,正对着年轻女孩的则是宏程的总裁,男人一身修身的黑色西装,里面的白色衬衣领口两颗扣子随意开着,姿容俊逸肤色白皙,此刻正神情专注地盯着对面的屏幕。 来自对面的灼灼目光让唐觅心里有些恼火,尽管觉得男人太过放肆,表面还得镇定自若地继续解说,以及应付回答高层们时不时提出的蠢问题。 终于熬到会议结束,她收拾资料抱起笔记本拔腿就想跑,却被一道十分清楚的声音钉在原地。 傅明寻不紧不慢朝她走过去,边语气自然地问道:“跑什么?我会吃了你不成?” 此时的参会者并未散尽,还在陆陆续续往外走。有几个人听见了他的话,表情都变得颇有深意。唐觅顿时忿忿地看向他,目光里的谴责之意昭然若揭。 傅明寻却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直接上手捏她的脸:“气鼓鼓的,像只仓鼠。” 唐觅拉下他的手,颇有些匪夷所思地问:“寻寻,你抽疯了吗?刚才这里还好多人呀,你不如去开个发布会广而告之我俩在恋爱。” 傅明寻因为她的话眼神有点暗,牵住她的手:“正正经经的谈恋爱,又是见过家长的关系……就算真的开个发布会又有什么不可以?” 唐觅有她的顾虑,当然也知道自己的都是些与常人不同的“歪理”,跟他的道理自然没法相比。于是聪明地选择了闭口不言。 可是在她看来,傅明寻真的好喜欢两个人黏在一起,几乎快到了寸步不离的几步,让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总裁办公室里,原本来来往往坐的都是些商务人士的真皮沙发上,却靠着一个抱着零食袋子咔嚓咔嚓的小姑娘。 她的身体靠在一旁坐着的男人身上,零食放在自己腿上,手里刷着微博。 “乖宝,再不喝奶茶要凉了。”傅明寻把平板电脑放在一边,伸手去拿茶几上的珍珠奶茶,然后给她送到唇边。 唐觅张嘴喝了一口,就不肯再喝。傅明寻低头去亲她,尝到了香甜的奶茶,笑着说:“偶尔喝一点也很好。” 唐觅不悦推开他的头,信口胡诌道:“让开一点,你挡到我信号了。” 傅明询失笑,过了会又说道:“澜庭别墅里信号很好,随时恭候你入住。” 唐觅划动屏幕的手一顿,暗暗咬了下唇。他最近总是这样,一直在似有似无地明示暗示她什么。而且越来越喜欢全方位照顾她,吃喝穿搭都会过问两句,大有要全盘接手的架势。 傅明寻见她没有接话,手指轻轻梳理她的头发,眉眼沉敛地不知在想什么。 唐觅却乱七八糟地想着,是不是她表现得太安静了,让他有了黏在一起很舒服的错觉?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所以当傅明寻接起一个电话,正和那边的朋友聊天时,她凑到他近前故意捣乱。先是响亮地亲了男人一口,接着用甜腻的英文问道:“hney~~~hatareyudg?(亲爱的,你在干什么)” 起初傅明寻确实错愕地看向捣乱的小姑娘,电话里还在传来友人善意的调笑声,然而下一刻他就眉开眼笑地搂住了她。 见她还要再闹的样子,又眼疾手快轻轻捂上她的嘴巴,笑着对那边的友人解释道:“交女朋友跟养了个女儿一样,这家伙调皮得很,让你见笑了……” 虽然是糟心的语气,唇角却在不断上扬。等挂了电话,男人饿狼扑羊一般压住唐觅,笑着逼问她道:“闹什么?嗯?这又是什么对付我的新法子?” 他随口一说都能点到她的用意,他自己固然不清楚这一点,唐觅却还是小小的心虚了一下。 “小人之心!”唐觅啾地亲了他一口,然后又鄙夷地唾弃。 “君子是吧?来,来……让我看看坐怀乱不乱。”傅明寻一把将人抱进怀里,按在腿上坐住,然后上下其手去挠她的痒。 唐觅边躲边求饶:“大人有大量!” 傅明寻把那四个字原封不动又还给她:“小人之心就是这样,实在没什么大量,这位君子难道不清楚?” 最后唐觅被他挠痒挠得岔了气,呛咳了两声,眼泪都逼了出来,傅明寻有点慌地哄她,倒了水端着杯子喂到她嘴边:“呛到了吗?来喝口水顺顺气。” 唐觅扭头不要他喂,傅明寻就一下一下地亲她:“乖宝,不喝的话就只能一直被亲。” 唐觅赌气地侧过头单手去拭他亲过的地方,傅明寻看着看着,突然变了脸色,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含住她的粉唇重重亲了下去。 第71章 刀尖蜜(九)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等终于得到呼吸的空间,唐觅弱弱地趴在他肩头告饶道。 “你哪错了?”傅明寻似笑非笑:“没错啊,继续保持。” 唐觅埋头在他怀里不说话,傅明寻低头轻轻顺抚着她的后背,爱不释手。 这几个月几乎朝夕相伴,他觉得每天过得特别幸福,从不觉得腻。他很幸运能拥有这样恬淡美好的幸福,更幸运的是遇到了他的珍宝一样的小姑娘。 如果,能把这块宝贝永远藏进怀里面,那就再好不过了。 唐觅回学校交实习材料的时候,碰见了一个不太想见到的人。 他等在建筑学院办公室门外的走廊上,她出门一抬头,正好撞见他回头。 已经有过对视,再假装没看见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唐觅干巴巴地打了声招呼:“怎么在这?” “等你啊。”陆骁扬了扬眉,笑道。 唐觅:“……”真该假装没看见。 “有什么事?” “听说你在建筑事务所实习,我正好想自建一套山间别墅,想请你帮忙参谋参谋。”陆骁说完,又补充道:“放心,肯定不会白白占老同学的便宜,酬劳就按市场价来……怎么样?” 唐觅本来可以义正言辞拒绝他自己没空,因为她手里还在跟进宏程的单子,而且也确实讨厌干哪一行就有人来找帮忙。但陆骁把话说的滴水不漏,让她想拒绝都找不到突破口。 另一方面,山间别墅,绿树掩映,群山环抱,独立设计,她确实觉得心动也手痒。如果这个别墅设计出来的话,那就会是她人生中第一个成品作品。 她曾经拿着某个获奖作品跟朋友开玩笑说——这张纸在圈内人看来叫匠心之作,我就是那神坛上的天才,可到我爹手里说不定就是张鬼画符,少不了还得批上一句:这就是一不着调的造梦师,这玩意儿真盖得起来吗? 她想证明,她想试试。 “什么时候?”唐觅忍不住问。 陆骁眼角笑意昭彰,姿态放得恰到好处:“既然是请你帮忙,自然看你的时间。不过要是周末方便的话,先去看看地形?” 唐觅点了点头,临走之前迟疑地说了句:“那……再见。”这个时候,她已经不好意思再像之前那样对陆骁了。因为对方态度实在很好,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她怎么好再冷着张脸。 “好,再见。”陆骁点点头,站在原地看着她慢慢走远。 很好,小鱼儿上钩了。 傅明寻发现,唐觅最近好像在躲着自己。宏程的工程他跟清楚,他不觉得她已经忙到了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的地步,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她是在故意躲着自己。 想到这种可能,傅明寻就气得心肝肺疼。 这一天,他买了零食和菜蔬前去唐觅的小公寓。因为手上提的东西太多,他倒不出手来开门,就在门外喊了两声觅觅。 等了一会儿,里面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然后一个疑惑的声音响起:“你是谁啊?” 傅明寻都要给她气笑了,跟他玩这一招。他阴恻恻地反问:“你说我是谁?” 随着面前的门打开,一个小脑袋在门后探了出来,一脸茫然的小姑娘再次问他:“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男朋友。” 唐觅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你不是。我没有男朋友的,你到底是谁……哎哎,不说别往里进行不行……你等着,我要告你私闯民宅!” 然而被她一个劲儿往外推的男人还是坚定不移地迈进了门里。 “没有男朋友是吧?”傅明寻让她看自己手里的东西,问:“那这么多好吃的,看来这位小姐你是无福享受了。” “行吧,看来是我走错了……那就这样,我先走了。”他嘴里这么说着,脚下却纹丝不动。 “等等。”唐觅嘟起嘴不甘不愿地配合他,“既然来了,坐坐再走嘛。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相逢即是缘。” 傅明寻放下东西,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像搂小孩子一样搂住,说:“先让我看看……你跟我女朋友长得实在是太像了,让我看看是不是孪生姐妹之类的?” 唐觅挣扎着不让他抱,就是因为他太粘人了,粘人到烦人的地步,她才想到要装不认识的。 傅明寻似乎见不得她的半点抗拒,用力抓着她的手腕沉声说了句:“别动。” 唐觅吓了一跳,她微微抬眸,就看见他眉眼隐隐带着点冷厉之色,一副难以亲近的模样,与平日温柔天差地别。 她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傅明寻情绪确实不太稳定,近似于喜怒无常,可她一开口,他就知道是自己错了。 他低头去看她的手腕,欺霜赛雪的白皙皮肤上一圈显眼的红印子,他刚想屈指去碰一碰,唐觅眨了眨眼睛,第一反应竟是抽回了手。 傅明寻整个人顿时僵住,甚至有些不敢去看小姑娘的表情,他这算是,被讨厌了吗? 唐觅则是认为在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好像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她一开始的确不喜欢涉足男女关系,觉得没意思极了,甚至有点恶心。 后来遇到傅明寻,觉得平行世界多元生活,互相陪伴也很有趣。现在再来看,陪伴在向捆绑发展,温馨泯灭于强势面前。欢声笑语之中,似乎暗含叹息无限。 “觅觅,生气了吗?”傅明寻颇为忐忑地问了一句,暗暗揪心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唐觅转过头去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闷闷说道:“我觉得自己没办法再做你的女朋友了。” 傅明寻几乎是瞬间就变了脸色,眼底一片黑沉的风雨欲来之色。他怎么想也不会想到她竟然敢说出这种话来,这句话,简直就像用烧红的刀子在扎他的心。 但他还是压下了胸腔里汹涌澎湃的惊怒,极力温柔地说道:“乖宝……说什么呢?女朋友难道是什么工作吗,一旦有哪里不合心意,想不做就可以不做了吗?” “为什么不行?分手还需要法律许可吗?”唐觅这时候正在冲动的劲头上,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她想,反正最后也不会结婚,早分开晚分开不都是一样的吗? 傅明寻微红着眼,也不顾她是不是讨厌自己了,狠狠地把唐觅揽入怀里。 男人五官俊美,眉眼锐利,面容却带着几分脆弱之色,低声恳求道:“觅觅,不求你能乖乖的……但别总说这种话伤我的心行不行?你忽然来这么一下,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唐觅安静地靠在男人的怀里,好半晌,才终于有了动作,她抬起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说道:“那你别总是突然变得很凶行不行……” 傅明寻当然说好,心里却在想她说过的一句话:分手还需要法律许可吗? 分手当然不需要,只有离婚才需要。如果是离婚的话,只要他不松口答应,就永远也离不了。 第72章 刀尖蜜(十) 晚上傅明寻留宿在了小公寓,他洗完澡出来时,唐觅已经穿上了毛绒绒的睡衣,像个小团子一样趴在床上。 唐觅察觉到头顶有阴影覆下,一转头,就见朦胧的灯光里,男人顶着半湿的发丝坐在床边静静地看她,幽深的目光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似乎要将什么东西牢牢捕获一样。 唐觅被他略显异样的目光吓了一跳,不禁有些迟疑地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傅明寻忽然间笑了起来,眉眼间原本的阴郁转瞬之间便烟消云散,好像刚刚只是她的某种错觉。 唐觅看着他英俊面上的温柔笑意,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微微紧绷起的神经又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 傅明寻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目光柔软,语气温和:“觅觅,你今天真的吓到我了知道吗?以后不要再说那种话了好不好……” 唐觅略一回想便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事,她短暂沉默片刻,然后轻声应道:“我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男人低声说道:“亲我一下吧……当做是安慰。” 唐觅果真不多不少只亲了一下,在她将要退开的时候,又被人紧紧按回怀里热烈吻住。 周末的时候,唐觅应陆骁的约去实地勘测,预建别墅的那块地就在郊区小香山的半山腰处,路程不算太远,开车大概要四五个小时左右。 他们早上出发,到的时候已经差不多中午了。上山的时候,一路鸟啼虫鸣,入目满眼皆是绿意,不由让人感到阵阵心旷神怡。 唐觅随手拍了两张照片,她旁边长相俊朗的男生便问道:“喜欢这里的环境?” 薄雾氤氲,青葱满山。自然是很好的。于是她直率回道:“好看。” “空气是不是也比城中好多了?” “当然。” 陆骁戴着顶白色棒球帽,一身休闲装,时不时开口和唐觅上聊两句,氛围好得以至于她几乎快要忘记中学时两个人曾是水火不容的死敌。 唐觅边走边看着台阶两旁的风景,说道:“建造的时候如果用上几面玻璃墙就好了,这样住起来的话,拉开窗帘就能看到外面的风景。” “好主意。”陆骁想都没想,就点头赞同道。 “只是房子周围可能要树起高一点的栅栏了,否则怕夜晚的时候会不安全。” 陆骁笑了起来,一张俊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年轻意气:“考虑的这么周全……看来我请老同学这步棋真是走对了。” “这是最起码的常识好不好?”唐觅也笑了,漂亮的五官柔和下来简直好看得不可思议,撞进人心底瞬间激起无数情绪。 欢喜,痴迷,遗憾和懊恼,还有深深的嫉恨……他想,读书时不应该那么欺负她的,也许如果换一种方式,他们现在就会是完全不同的情景了。那样的话,唐觅身边也根本不会有那个人的立足之地。 陆骁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在自己面前笑,因此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只是唇角刚刚勾起,又被忽然想起来的什么淹没了下去,他抬手压低了帽沿,被遮住的眼睛里眸色阴郁不已。 真碍事啊,傅明寻。 午餐他们一起在小香山上的民宿里吃的,用完饭后陆骁劝唐觅睡个午觉休息一会儿,下午再勘测地形也不迟。 折腾一大上午,唐觅也确实觉得累了,就没再推辞。 大约十五分钟后,头戴棒球帽的男生丛所在房间走出,拿着万能房卡打开了隔壁房间的门。 直到陆骁走到床边,侧躺而睡的人依旧半点反应都没有。 “药效不错。”他低笑了声,然后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在沉睡的人身边躺下来,做出低头亲吻她的样子,找好角度后举起了手机,他一只眼看着镜头,修长手指扶在女孩的后背,接着轻轻点下了红色的拍摄按钮。 保存图片之后,陆骁深深凝视了怀里的小姑娘片刻,嗤笑了声:“谁叫你偏偏是和那个姓傅的在一起。” 其实他心里感到很矛盾,一方面不耻也不屑耍这些手段,一方面又不甘心就这么放任唐觅和傅明寻在一起。她如果真的像曾经说的那样不会谈恋爱,也许他会慢慢死了这条心也说不定。 可她不仅交了男朋友,还是比她大近十岁的傅明寻。所以他不服,也不甘心。凭什么?明明他要比那个人更高更帅,也更年轻。 陆骁编辑了一下,然后把图片发了朋友圈。那张图片上的唐觅是背对镜头的,基本没有人能认出她来,可傅明寻就不一定了。 陆骁就是要慢慢让那个人察觉一切蛛丝马迹,最后让他识相地离开唐觅。 这天之后,陆骁一直借着设计别墅的事,三五不时就约唐觅见面“商讨”。 终于,一些风声无可避免地传到了傅明寻的耳朵里。 “最近交新朋友了?”他找了个合适的时机,试探着问唐觅。 她和那个男生频频见面,有一回正让林文川撞见,连廖豫和陆均他们都提醒他最好多加注意,以至于他想装作不知道都难。 “……什么?”唐觅有些不知所以,她根本没有交个朋友都要报备的意识,是以当傅明寻问起时完全一头雾水。 傅明寻眸色暗了暗,俊美面容上不着痕迹蒙了层阴翳,沉声提醒道:“那个男生。” 唐觅怔了片刻,然后不可思议地看向男人:“你在干什么?”小姑娘眉心皱起,连语气里都是匪夷所思,她想不通,他怎么会盘问一样对她提出这种问题。 “先回答我。”傅明寻态度冷硬而坚决。 “高中同学。”唐觅的语气也瞬间冷淡下来,没什么情绪起伏地说道:“请我帮忙设计别墅,所以最近接触得比较多……还有什么问题?” 在傅明寻消化的空当,她忍无可忍地起身,故作平静道:“我还有图纸没画完,没什么其他事我就先去忙了。” “等等。”傅明寻一把拉住她,顺势站起身,说道:“过几天我要到欧洲出趟差,一起去吗?” 唐觅这时候甚至不想看见他,怎么可能愿意:“以公谋私?这样不太好吧。” 傅明寻仿佛没出到她的婉拒:“机票已经让人买好了。” 第73章 刀尖蜜(十一) 唐觅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才问道:“为什么没有事先和我商量一下?” 傅明寻只当她在闹脾气,放软了语气,温声问道:“现在不就是在和你商量吗?” 唐觅突然挣开他的手,抬眼不避不让地直视着他问道:“但是结果都不会有什么改变,不是吗?” 傅明寻意识到她似乎真的很生气,他走近一步将人抱进怀里,哄道:“当然不是,只是我以为你会愿意去的。” “不要试图事事掌控我。”她满心不快地伸手推开了他,口不择言道:“我不需要多一个爸爸。” 傅明寻神情僵住,然后脸色慢慢冷了下来:“……什么意思?因为我不像你的朋友们那样年轻,所以你面对我觉得不耐烦了,认为我不适合当你的男朋友反而更像是父亲?” 唐觅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她无从解释。他理解的意思有一定偏差,但也不乏正确之处,只是他的语气让她并不想回答。 “也许我们应该给彼此一个冷静思考的空间。”沉默半晌,她开口说道。 在唐觅走出门的前一刻,男人突然开口,声音消沉而痛苦:“觅觅,你对我已经失去新鲜感了是不是?” 从一开始,就有很多人不看好他们这段感情。因为唐觅实在太年轻了,她也许会因为一时的新鲜感而说出喜欢,但所有人都不觉得她会一直为傅明寻停留住脚步。总有一天,她会感到厌倦。 难道这一天,已经来了吗? 唐觅迟疑地回过头,有些难以理解地看向站在原地的男人,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傅明寻猛地抬起头来,大步走向她然后一把将人紧紧抱住:“觅觅……哪里做得不好,我都可以改。别轻易放弃我,拜托了。” 唐觅只觉得他抱得太用力了,但她没有说出来,而是安慰一般说道:“什么新鲜感不新鲜感的?感情又不是菜市场里卖的猪肉,天天都要进最新鲜的……为什么要在意这种东西?” “觅觅,我相信你的。我只是……太害怕了。”傅明寻垂头靠在她肩上,低低说道。 “好吧,好吧。”唐觅轻拍了拍他的背,无奈地开口:“我答应你去还不行吗?” 如果她知道巴黎之行会发生什么,想必一定会后悔此刻的答应。 近年来宏程集团一直在致力于深耕海外金融和房产业务,扩大经营地域和范围。这一次集团总裁傅明寻去到欧洲,就是为了和法国的莱纳集团商谈跨国合作。 事关集团未来发展,因此傅明寻总也有开不完的会。唐觅独自在酒店倍感无聊,想自己出去逛逛景点,却还被傅明寻约束着不能到处乱跑,说是这边不比国内安全。 她本来是准备听话的,但却意外接到了一张来自当地画廊的邀请函。 直到唐觅真正到了那家画廊,才知道为什么会被邀请去参观。她在那里见到了陆骁,那是他朋友开的画廊。 画廊的主人是个很帅气的法国小伙,名字叫贾斯汀·金。 金见到她后很热情,张开手臂拥抱她,行过贴面礼后,不吝赞美道:“我看过你的设计作品,真是很有灵气的构思……不过,东方女孩都像你一样这么精灵可爱吗?” “……谢谢。”唐觅朝站在那里挑眉笑着的陆骁走近了两步,她并不很习惯他人的过分热情,因而略显拘谨。 陆骁一身牛仔装扮,酷帅有型,问道:“要看看这些画吗?说不定会帮你激发出许多设计灵感呢。” “来这里旅游吗?”唐觅不答反问。过度的巧合难免会令人心生疑窦,她虽并没有自恋到认为陆骁会是因为自己而来,但难免也会有点挥之不去的疑云萦绕心头。 陆骁的回答则显得滴水不漏:“本来在跟你规划设计别墅的,你一出国我也无事可做了,就来探望朋友,顺便散散心。” 唐觅点点头,又听见男生问:“你呢?出国来做什么的……该不会只是陪男朋友吧?” “啊……没错。” 陆骁啧了一声,意味不明道:“他一定很忙吧?你和他一起来这里,他却拿不出时间陪你。” 唐觅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一样,总感觉有点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干巴巴地说了句:“本来也是出来工作的嘛,我只是顺带来玩玩。” “你怎么这么懂事啊?难道是因为太喜欢了?”陆骁似笑非笑地调侃,听不出话里是嘲讽或是夸赞,他轻飘飘地问了句:“以后会结婚吗……两人三餐朝夕相对,那样的生活,一眼就能望到头吧?” 当然不会。这是唐觅最真实的第一反应。 至于为什么不会,或许她也没有考虑清楚具体原因,但无论如何,这种意识已经深深植根在她的骨子里。以至于对待这件事,她几乎是持反感的态度。 也许是见多了世上荒唐,明白美梦不可沉溺,世间并无永恒。也许是因为许多年前,她尚幼时亲历过的那场经年未醒的噩梦。 谁在乎? 谁知道呢。 法国时间下午三点半,蒂芙尼酒店里,进门的男人将脱下的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沙发上,简单环视了一圈空空如也的客厅,单手解着领口的扣子往更里面走。 午觉睡到三点半,对她来说不是什么稀奇事。 然而在推开卧室门的瞬间,他眉眼随之也沉了下来,床上卧具整齐,空无一人。 他按亮手机屏幕,想要打电话问问唐觅在哪里,却先一步看到了弹出来的微信消息。 点开发现是陆均转发给他的截图,截的是某个人的朋友圈,背景像是一家画廊,墙上挂着一副金色太阳光照沙滩的画作,而巨幅画作前面背身站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漂亮小姑娘。 配文是:这个小漂亮,比太阳还耀目。其中暧昧,不必多言。 法国时间下午七点钟,唐觅回到酒店。她找了一圈,最后发现傅明寻靠在卧室的床头,似乎在翻一本什么书。 “回来得很早吗?”唐觅放下金赠给她的几本珍藏版画册,随口问了句。前两天他都要参加晚宴的,今天竟然这个点就回酒店了。 第74章 刀尖蜜(十二) “你今天去了哪里?”傅明寻翻动书页,淡淡问道。 他紧赶着结束谈话回来陪她,她却不知所踪。不仅如此,还出现在了那个男生的朋友圈里。 唐觅显然还没察觉出不对,实话实说道:“哦,就是我那个高中同学……陆骁,你知道的,他也在巴黎,今天去他朋友的画廊看了看。” “真是巧了,他也在巴黎。”傅明寻压抑已久的情绪渐渐流露了出来,用极其少有的刻薄语气说道:“简直就像苍蝇一样,无孔不入。” “你在想什么?”唐觅奇怪地看着他问道。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你难道不清楚?”男人俊美面容隐有戾色浮现,有些愠怒地问她。 唐觅点点头,气得狠了某一瞬间都有些想笑,随之而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倦意。她平静地替他把话说明:“你的意思是,我把他招过来的?” 她明知苍白而徒劳解释道:“他来见朋友,就是这样。我只是受邀去他朋友的画廊里参观,并不是和他有什么单独的约会。” “还是说,我谈个恋爱需要和所有异性朋友断绝关系?” “至少不能是像他这样对你心思不纯的人。”傅明寻沉声说道。 唐觅尽力心平气和地和他把话讲明白:“你或许不知道陆骁是什么样的人,但他是那样心高气傲的性格,认识他的没有任何人会觉得他会对一个有夫之妇动什么心思的。” 有夫之妇……吗? 傅明寻眉眼稍稍舒展了几分,但心里却想道:那家伙可不是什么心高气傲的君子,他是一只精心伪装过躲在墙角处的老鼠,蠢蠢欲动地窥伺着自己怀中的宝物。 傅明寻承认自己过分的草木皆兵了,或许也有些小题大做。 然而事实上,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不相信唐觅会一直在他身边。毕竟她还那么年轻,她的人生还有无限可能。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要离开他,他能怎么办呢? 他毫无办法,唯有除去一切可能存在的威胁,永远不使那种可怕的可能发生。 男人微垂着头坐在床边,高挺的鼻立体英气,深邃眉眼却萦绕郁气,他慢慢抬眸,看向两步之遥的小姑娘:“今天是我们的恋爱两周年纪念日,你真的还记得吗?” 他希望她能一起来欧洲,就是不想留她一个人度过他们的纪念日。可她好像根本不记得。 是因为不在乎吗?傅明寻这么想着,竟然也就问了出来,他冷静地盯着唐觅问道:“因为不在乎,所以才什么都无所谓对不对?” 唐觅忽然觉得有些头疼,从她的视线可以看到傅明寻落寞的眉眼和紧抿的薄唇,就好像男人在承受着什么痛苦一样,她不由得轻声问道:“寻寻,为什么我做什么你都觉得是错的?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满意呢?”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让我感受到你是真的喜欢我。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才能相信你是喜欢我的呢?”傅明寻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喜欢我?” 唐觅垂着眼问:“那你要怎么才能相信?” “结婚,我们结婚。”傅明寻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唐觅漂亮的五官,一字一顿地说道,似乎要透过她的表情看出她最真实的内心。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让他始料不及,并且痛苦无比。 “你说得对……我可能是不喜欢你了。”她只是没有谈过恋爱,想试一试而已,并不是要结婚的。她从没想过和什么人结婚,或者说,她极其厌恶捆绑性质的婚姻。 选择进入一条轨道就要承受随时可能会出现的越轨风险,有承诺就会有背叛,有责任就会有不忠,婚姻大概是世界上最常于滋生欺骗、隐瞒、伤害和背叛之地。 而唐觅对这一切,深感厌恶。 “……你说什么?”傅明寻耳边嗡鸣不已,有一瞬间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浑身冰冷,如坠地狱。 然而唐觅没有给他太多自我怀疑的机会,再次清晰阐明道:“我想同你分开,我们不要再在一起了吧。” “觅觅,别说这种话。”傅明寻靠近后伸手去抱她,动作温柔而不容拒绝,脸色却堪称骇人。“你嫌我活的太安逸是不是,非要这样时不时给我一刀子?别这样好不好……什么话该什么话不该说,觅觅,你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有数的。” 唐觅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森森寒意,以及若有若无的危险语气,但她并无丝毫惧色,反倒铁了心一样坚持说道:“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也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不合适,对,我们大概是真的不合适。” “不合适?这就是你用来搪塞我的理由?”傅明寻声音冷冽冰寒,力道极大地握住她的肩膀问道:“我哄着你,爱着你,你却不把我当一回事,总想着甩开我,抛弃我。我就算有再多的不对,可是觅觅,何至于此呢?” 唐觅试图挣脱开他,可惜傅明寻根本不松手。她肩膀被他捏得很痛,却一声不吭地硬是抗下,半点不肯服软。 “我会给你时间,你也别急着要我的命……我们好好的行不行?”男人俯身亲吻着她的眼角,拉着她的手摸自己胸口,说:“觅觅,傅明寻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你总这样狠心伤我,这里也会疼得要死。” 傅明寻把头埋进唐觅温暖的颈间,轻声说道:“我是真的很疼啊,觅觅。” 唐觅突然怔住了,因为她感到似乎有什么湿热的东西从颈间皮肤慢慢滑落进了衣领,明明温度正常,却猝不及防烫了她一下。 “寻寻……你不要这样。”她迟疑地抬起手,试图安抚男人,轻轻给他顺着背,一时之间百味杂陈,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傅明寻抬起头,眼里水光盈润,眼角有些发红,他凑过去贴着小姑娘玫瑰花瓣一样饱满丰泽的嘴唇,似是要讨吻。 唐觅下意识微微偏过头,漂亮昳丽的容貌落在男人眼里尽是疏离,一副难以亲近的模样。男人轻垂下雾蒙蒙的眼眸,神色难掩阴郁。 第75章 刀尖蜜(十三) 晚上唐觅微阖着眼睛,倦倦地靠在床头,今天闹了这么一通,她心里实在烦乱得很。 然而却不是因为没有决定,反倒是是因为有了想法,却又被人有所动摇,才会感到困扰。 她是真的考虑要和傅明寻分开,可是看他的样子,似乎不大可能轻易松口。 小姑娘穿着件深色的缎面睡衣,衬得皮肤愈发雪白如瓷,漂亮的锁骨若隐若现,看得人忍不住阵阵眼热。 身材颀长的男人披着浴袍从浴室里走出,俊美的脸上几点水珠还没擦净,他用毛巾搓揉着自己黑色的短发,默默地走近了唐觅,然后在床边坐下来。 “睡了吗?” 许久,身边的床铺慢慢陷下去一块,低沉的声音在唐觅耳边响起。 “……没有。睡不着。”唐觅背对着男人,温声温气地说道。 傅明寻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睡衣长度只到及膝的地方,露出的白皙小腿交叠在一起,自上而下玲珑身材全然暴露在男人视线里,他却生不出什么旖旎情思,只是眼神幽静神色莫名地盯着她纤细单薄的脊背看。 “既然睡不着,不如就跟我说说话吧?”傅明寻抬起手,规矩地轻搭在小姑娘腰间。 唐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傅明寻自顾自开口,坦诚相问道:“觅觅,能告诉我为什么不想结婚吗?” 总归就是这些话可说。唐觅沉默了一会儿,模棱两可地说道:“有些事情不做未必会高兴,但要是做了,一定会不高兴的。” 为什么?难道要她说是因为童年阴影,因为世间百态? 可人们的悲喜并不相通。所以她通常是不愿意说那些别人不会感同身受的事的。即便说出来,未必就会得到同情和理解,也有可能只是徒增他人谈资。 唐觅也清楚,旁人未必就没有经历过什么痛苦,可照样还是能大步向前。对的,也许其实是她自己的问题。全世界都豁达,只有她一个人往牛角尖里钻。 “是吗?”男人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不明白,跟他结婚怎么就让她这么为难。她不喜欢婚前行为,所以他从不越雷池一步。可她又不肯同他结婚,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还是说,就像她说的,是真的不喜欢自己了? 傅明寻忽然想抱抱她,刚才怕她不高兴才一直克制着,可这会儿他心里不踏实起来,也不管那些有的没的,一伸手就将唐觅紧紧搂到了自己怀里,下巴往她颈窝里靠。 他手臂力气太大,体温又有些高,唐觅拍了他一下:“傅明寻,你别抱这么紧……勒得我不舒服。” 傅明寻这才稍稍松开了些,却还是把她拢在自己怀里,一点不肯放出去。 他太没有安全感,偏偏唐觅这样吝啬,给他的总是少得可怜。 总是因为陆骁这个人和傅明寻起矛盾,虽然他们两人之间根本没什么,甚至连普通朋友也算不上,但唐觅还是开始有意无意地避着陆骁。 她用半个月时间画好了设计稿,打算跟陆骁交差后,就不再参与实际建造工程了。 唐觅主动约见面对陆骁来说还是头一次,她说的地点原本是在咖啡厅,陆骁却说不如约在餐厅。 “一起吃个便饭又怎么了?不会是怕男朋友吃醋吧?管这么严啊……”陆骁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她。 唐觅是这样回他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话其实是针对傅明寻说的,可听在陆骁耳朵里,却像是对唐觅来说他就是个麻烦。 男生在电话那头瞬间僵了脸色,沉声应道:“好啊。” 挂了通话,他就给傅明寻去了电话,开门见山道:“见一面,聊聊?” 让情敌挑衅到了自己头上来,傅明寻心里火烧火燎怒气一直涌到喉头,烧得嗓子都隐隐发干,他恨不能立刻给这恬不知耻插足别人感情的男孩两拳,然而却不得不保持着成年人的体面。 他沉稳反问道:“你是哪位?我们似乎没有什么见面的必要吧?” 陆骁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转着手里的银色打火机,说道:“怎么会没有?再者,傅总,我堂哥陆均大概没少给你通风报信吧?你应该知道我的,不是吗?” 陆均有他的微信,所以即便傅明寻没有,有些东西他也能看到。 “跟我见面,似乎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你觉得呢?”傅明寻往后仰靠在座椅上,面色冷沉如水,语气毫不客气:“你看有哪个第三者,是能功成身退的?听我一句劝,识相的话,就别再想着打唐觅的主意。” “哦。”陆骁全不在意他的威胁,轻慢嗤笑一声道:“我知道啊,你很爱她,可那又怎么样?我也只能奉上一句……那真是太不幸了。你越爱她,她就越厌烦。你越想要什么,她就越给不了你什么。” “关于这一点,傅总应该深有感受不是吗?”陆骁气定神闲地问道,好似对一切都胸有成竹般。 事实也的确如此。关于唐觅,他知道的,要比傅明寻这个后来者多得多。 宽大明亮的办公室里,落地窗前男人俊美面容阴沉不已,嘴角紧绷成一条直线,语调再也压不住怒火:“年轻人总是不缺乏勇气,这点可以理解。但是陆骁,你这样明目张胆挑衅我,难道就没有为身后的陆家想过吗?” 这话的意思,竟是连陆均的面子也不顾了。明明白白的表露着,他要整陆家。 陆骁半点不在乎他的警告,只笃定地说道:“没用的,傅明寻,你留不住她。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改变,最后她还是会甩了你……这一点毋庸置疑。” “也许有一天她会回头,可你扪心自问,真能等得起吗?”这话就是在毫不避讳地意指傅明寻是个老男人了。 男生的话就像个无解的诅咒,深深烙在了傅明寻心里,让他难忍恐慌之余,又滋生出无数的戾气。 陆骁这么挑衅了一通,等于埋下一根导火索,而到了唐觅和他碰面那一天,某个定时炸弹就会顺理成章地爆发。 第76章 刀尖蜜(十四) 陆骁年轻是年轻,也确实够疯。他竟然直接找到了唐觅的小公寓,理由冠冕堂皇:“外面碰面人多眼杂的,传到傅总耳朵里的确不太好,我就过来拿了,放心,拿完我就走。” 唐觅不太喜欢这种不请自来的,但还是那句话,伸手不打笑脸人。陆骁手里还提着两大袋子零食,看起来也不怎么轻的样子,就那么笑着站在门口,她也不好不让人进门喝口水。 小坐了一会儿,陆骁起身,唐觅以为他是自觉该走了。谁料却不是出门,而是要借用一下洗手间。 他刚进去没多大会儿,门口处突然传来动静。傅明寻冷着脸推门进来,跟知道家里藏了男人一样,一言不发将客厅卧室和厨房查看了一个遍。 唐觅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他的意图,脸色阵红阵白,手指都在轻微发抖。 就在这时,卫生间的门忽然打开,陆骁慢悠悠从里面走了出来。 “……什么意思?”唐觅看了看陆骁,又看向傅明寻,气得狠了反而平静下来:“你找他?还是说,你监视我?” 傅明寻眼睛里有明显的红血丝,使得整张面容都看起来阴沉可怖至极,他不答反问道:“孤男寡女,一点都不避嫌?” “你再说一遍!”唐觅有种被侮辱的感觉,漂亮的五官皱在一起,脸色不很好看地喝问道。只是平平常常见个面,还要扯到孤男寡女上。因为她谈了恋爱,就活该被恶意揣测? “你喜欢他是吗?”男人紧攥双拳,颤着声问:“因为他才不想要我?觅觅,回答我,你说不喜欢我了,是不是因为他?” 当然不是。她是因为被逼得紧了,才会说出那句话。现在也是,是他逼她的。 “我本来也没打算长久。”唐觅平静地说道,即便知道很有可能会激怒男人,依旧重复道:“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要跟你长久。” 然后她看向抱臂靠在一旁墙边,看好戏一样的男生,慢慢说道:“现在你可以滚出去了吗?” 傅明寻这么快就得到消息过来,不是他一直监视自己,就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 唐觅不想去分辨到底是哪方面的问题,她只想快刀斩乱麻,摆脱眼下让人厌烦的局面。 “别生气,有什么事好好说。”陆骁假模假式地劝了句,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再急于一时,十分识趣地顺势离开了。 傅明寻的心情却没有因为唐觅对那男生的态度而有所好转,依旧一脸的阴霾,他站在原地,神情冷淡地看着唐觅:“你的意思是,这么长时间,一直在耍着我玩?” 没打算跟他长久……可笑,难道他竟让个小姑娘给耍了么? “对待感情我不会儿戏,对待你我也自认问心无愧。只是不想再继续了而已。”唐觅最终也没有说那句,因为我的未来没有你。 傅明寻点点头,却说起了一个似乎完全不相关的话题:“我马上就要三十岁了,早就过了有大把时间可以谈恋爱的年纪……觅觅,你明白吗?” 就像陆骁说的,他等不起。他再也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们都要被这种没有尽头的患得患失逼疯。 唐觅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但她会错了意,问他:“那分手,你同意了对吗?” “做梦吧你。”傅明寻忽然逼近她,一把勒住她的腰撞向自己,俊美面容因为四溢的戾气而微微显出几分狰狞之色:“我要你跟我结婚,做我傅家的太太,傅明寻的妻子!” 唐觅被他的情态吓到,有些语无伦次:“我不要结婚……我不会结婚的。我没想过结婚的啊,这件事,根本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你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 傅明寻几乎是吼着问出来这两句话:“你又为什么就是不肯结婚?和我结婚就这么让你难以忍受吗?” 男人疾言厉色质问她:“你没想过结婚,那这两年你跟我是在这里耗什么?” “我……”唐觅被他的话刺得忍不住心里一颤,脑海中却不断回想他刚才说的话。她这样一个人……她是个怪胎,可他傅明寻不是。 耗什么呢?她拉着人家耗什么呢? 唐觅闭上眼睛轻吐出一口气,手轻扶在男人的胳膊上,她慢声说道:“你说得对,我不能拉着你耗下去,但我也绝不会和什么人走进婚姻。那么分开,对我们来说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 傅明寻低着头,黑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怀里的女孩子看,眸子里像有一团烈火,要将她燃烧殆尽。 明明是很年轻还有些骄纵的姑娘,在某些时刻却又成熟冷漠得令人心惊。“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但那是你有权拥有的。”唐觅很平静地说着,眼睛回望他却又分明没有把他看进眼里。 那双黑色的、漂亮的眼睛里,似乎已经完全没有了他的身影。她说:“你想要结婚,本来可以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毕竟你原本就是很优秀的。” “你在逼我?逼我做选择吗?”傅明寻眼里有涌动的暗流和压抑的暴烈。 “别想太多。”唐觅轻轻开口,“我不是在逼你。我只是想你,过得好一点儿。”她慢慢推开他的手,拢了下脸侧的头发别到耳后,一副沉静平和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已经做好决定,并不打算再多说什么。 “你说分手,只是在通知我吗?”傅明寻沉沉发问:“我同不同意,觅觅,根本不重要是不是?” 唐觅没有看他,长发随着她低头的动作遮住白皙侧脸,她轻垂着眼睛说道:“长痛不如短痛。我能够为你做的,就是帮你做出这个选择。” 做这个彻底的了断,虽然明明是她亲手推开别人,原本她以为应该很容易才是,但这时候竟然也觉得尤为煎熬。不是因为不舍,只是感到很难过,就好像自己做了一个天大的错事,甚至是辜负了一个很好的人。 但她对痛苦的表达非常克制,并不会将这种情绪展露分毫。她甚至不屑于去表达痛苦。因为说者永远在滔滔不绝地说,听者却永远都不以为然。无论是所说的内容还是渴望被理解的心情,都不会有人真正意义上懂得。 “觅觅,你太天真了。要知道,没有人能一直做他想做的事情,你不该任性。”软硬兼施用尽了,换不来这女孩子一点真心,傅明寻此刻也不再做徒劳无功的事,他只是清楚地向她表明自己的立场:“这辈子我都不会放开你的。你想分手,我绝不会答应。你既然将我当做可有可无的人,没关系,我总会让你知道我的重要性。” 直至男人离开,唐觅依旧维持着沉默,漂亮的双眸视线不知落在何处,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也许爸爸说得对,她真是昏了头了,才会去招惹傅明寻。 第77章 刀尖蜜(十五) 近来陆家的生意很是不顺,陆均明里暗里探过几次傅明寻的口风,他却只是面无表情。 长此以往终归不是办法,于是过了没几天,便听说陆骁被遣到国外去了。 傅明寻顺了气,回过头来专心唐觅。却不想电话电话打不通,消息发过去也只是红色叹号,她竟将所有联系方式删除的删除,拉黑的拉黑了。 傅明寻攥着手机,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像被人沉进了冰冷的河水里,心脏又酸又疼。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够这么狠心,说断就断,毫无余地。 唐觅长得面容甜美,一眼看去甚至觉得有些小意温柔,性子却与外貌完全不符,干脆起来半点不留情。 他晓得人有些小性子和臭脾气,却不知道绝情心硬至此。 原来难搞的从来不是什么别的人,只是他那看似甜蜜实则冷血的小姑娘而已。 唐觅实习时间马上满一年,眼见着就要毕业,临近结业的阶段,因为准备论文,往学校跑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这天她抱着教授搜罗来给她参考的几本专业书籍,踩着大学校园里的下课铃声顺着青砖道路走,在路过建院里一颗葱郁的老树时,被人叫住。 男生穿着一身浅灰色休闲装,姿态随意地靠在粗壮的树身上,头上戴着卫衣兜帽,侧头轻笑着看向她。 傍晚的夕阳光落在他黑色的发梢,让他看起来格外温柔,但说出口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分手了?我就知道。你要么就真的一个人,要么就永远别让我知道。实在做不到的话,不如考虑考虑勉强一下自己跟我在一起?” “你有病吧?”女孩子忍不住皱眉。此时此刻他的话无疑是在印证傅明寻的无理取闹,让唐觅觉得自己像是个迟钝的傻子。 陆骁直起身,渐渐逼近唐觅,两人间的距离无限贴近,她忍不住后退了两步,握着书的手指微不可察紧了紧。 “别过来了。”她不高兴地说道。 陆骁笑了,停住脚问她:“怎么,怕我啊?我有这么可怕?” 唐觅冷哼了一声,嘲道:“怕你这个神经病传染我吗?你最好给我正常一点,我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你也别在我面前犯病!” 人们的感情可真像烂大街的白菜,怎么随随便便突然就有了。尤其白菜还能当饭吃,而不必要的感情只会让人徒增烦扰。 陆骁盯着她看了两秒,才又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会喜欢傅明寻?” “不喜欢。不知道。”唐觅冷冷淡淡道,一副消极抗拒不合作的姿态。 “哦。”陆骁也不多做纠缠,退开一步让她离开:“唐觅,别说我没提醒过你,傅明寻可不是什么好人,小心一点没错……总之,有什么事情随时打给我。” 假好人,真小人。 “管好你自己。”小姑娘心里计较分明,是非门清儿,得了空头也不回就走掉了。 唐觅今天点背,一连碰到两个不想见的人。刚出狼窝,又进虎口。 男人一身得体的西装,黑色风衣搭在臂弯处,面容冷淡却难掩隽贵。大概是为了视野开阔,他站在很显眼的位置,许是少见如此气度不凡的,来来往往的人总会多看两眼。男人面上却毫无波动,周身气场令人不敢近前。 人群里,唐觅站在原地大致环视了一圈,好几个方向都看见了不算陌生的面孔。 四面都有傅明寻的人。 他在她面前总是一副居家好男人的模样,以至于她都快忘了这人也是个呼风唤雨的角色。 傅明寻一眼就看见了唐觅,只不过见她不动,他便也不动,就那么站在路边静静看着她。 而唐觅一动,他立马迎了上来,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书,然后另一只手牢牢牵住了她。 “订了你爱吃的那家私房菜,全贝酥管够。”他语气如常,好似两人没发生什么龃龉。 唐觅不让他装糊涂,也不吵不闹,只是慢吞吞道:“分手了。是我的意思表达得还不够清楚吗?” 嫌这一句不够惹人恨似的,又补充道:“没换锁,东西拿走,钥匙留我。” 傅明寻动作停顿片刻,手背上青筋毕露,好似随时会暴起一般,须臾过后,却还是平静地拉开车门,然后连推带抱把人弄了上去。 拖泥带水,烦死了。 唐觅恹恹歪头靠在车窗上,耷拉着眼睛不说话。她可没什么余情难了,这姑娘就跟心里有个开关一样,闸门一拉跟失忆没两样,从前就是好到骨子里也都忘得干干净净,再拾不到她心里去。 傅明寻把她柔软的手攥在宽厚掌心里,强硬又不失温柔地把人搂到自己怀里,亲了下小姑娘的耳朵,甘心服软般说道:“不结婚就不结……觅觅,都听你的好不好?” 唐觅偏过头去,抬手捂住眼睛,好像长途跋涉的旅人一样难掩疲惫地低声说道:“我说了,不是在逼你。你不需要退步。” 她并没有心灰意冷的难过,只是对重修旧好兴致缺缺,觉得没什么意思而已。 傅明寻沉默地去撩她脸侧的头发,她不耐地挥开他的手,问:“还是说,你一定要让我心怀愧疚?只是不合适而已,一别两宽就好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更喜欢一个人。” 傅明寻温柔道:“你怎么能一个人呢……不是还有我吗?你不想结婚我们就不结,我不逼你了。” 他的语气虽平和,手臂却越收越紧,下巴硌在她肩上,灼热的气息扑在她耳边,温柔又危险:“觅觅,我不逼你,你也不要逼我……否则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变成坏人的。” 唐觅不回应,他依旧自顾自说下去:“伯父正在设计一座大桥是吧,重点工程,最怕安全风险,出了岔子追责下来,谁也跑不了。”他柔情蜜意,温言软语,像个衣冠楚楚的恶魔:“你也多提醒伯父,处处留心,不要大意。” 唐觅细细想下来他的话,脊背隐隐发凉,嗓子里像堵着什么东西,发声都困难,她艰涩地开口,骂他:“你个臭猪头,人面兽心,你是疯狗吗你?” 傅明寻不计较,同她五指相扣,小姑娘手指僵硬,他也全然不在乎。“你牵好了,就不会疯。” 第78章 刀尖蜜(十六) 傅明寻之前只是是偶尔小住,从这天以后,直接开始强势入驻唐觅的那套小公寓。 她说什么都没用,傅明寻铁了心要纠缠。眼见着他的东西一点一点占据衣柜,书房和卧室,唐觅恼怒之余甚至想自己搬出去。 她不是闹着玩的,一旦不喜欢人,那就是不喜欢了,压根没有死灰复燃的空间。端的是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她打着你不走我走的主意,简单收拾了几样东西,傅明寻见了,又把她收拾的东西一一放回原地。 “有我在这里,你哪儿都别想去。”傅明寻冷冽的语气暗含沉怒,为剩不多的理智在她一次次杀人诛心的举动中摇摇欲坠。 他明晃晃地威胁她:“觅觅,你再这样让我伤心,我可不保证伯父的工程能顺利建成。” 唐觅红着眼眶,似乎下一秒就要哭给他看一样,重重推了他一把,怒目而视道:“你怎么这样!你怎么变得这么讨人厌!” “我可没变。”傅明寻眉眼染了凌厉,轻声冷笑:“变的人是你。觅觅,是你变心变得太快了,知道吗?” 唐觅转过身背对着他,漂亮的眉眼沉寂下来,抿着嘴巴不说话。须臾,傅明寻从身后抱住了她,低声开口:“觅觅,回头再看看我吧。” 半晌等不到回应,他又不甘心地问道:“你敢说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唐觅当然是喜欢他的,因为喜欢,才会想要在一起。但喜欢只是其中很小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恋爱过,所以遇见看似温和的傅明寻,才会轻易就被诱捕。 残忍一点说,她其实是为了谈恋爱而谈恋爱。 “现在不喜欢了。”女孩子并不正面回答,避重就轻的话像一把小刀划在傅明寻心脏上,又酸又疼的感觉顿时充满了男人的胸腔。 “是吗?”他强撑着笑了一声,淡淡说道:“这倒也不是太坏的事。以前做什么还要担心你高不高兴,现在总归是怎么都不喜欢我了,也就是说,我随便做什么都没关系,想怎么对你都可以是不是?” 唐觅拒绝交流,不予回应。 傅家的阿姨被叫过来给唐觅打理家务,头一回进门,便见着他们二人一起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先生正对旁边的人说着什么,那漂亮的小姑娘则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屏幕,连头也不侧一下。 播的肥皂剧太无聊,看了没多大一会儿,唐觅就眼睛半阖着睡过去了。傅明寻偏头静静看着她,搭在她肩上的那条手臂微微抬起,屈指轻轻摩挲着她柔软的脸颊,眼神透露出胶着的沉沉爱意。 阿姨慢慢发现,自己家的先生跟那位未来小太太相处起来似乎怪怪的,两个人从来不吵不闹,氛围却总有股说不出来的别扭。 先生始终是温柔体贴的模样,小太太却总也一副爱搭不理的态度。明明从前那样好……年轻人啊,真是让人搞不懂。 陆骁实在很能挑事,在傅明寻那样的警告之后,竟然还敢怂恿唐觅。他给她打电话,语气里透露出一种胜券在握的感觉:“最近应该很不好过吧?小蜜糖,跟我在一起吧?跟我在一起你就不需要再受制于他,一切都由我来解决。” “有什么区别。”唐觅对他的引诱兴趣不大,问:“那样不就变成受制于你了?至少傅明寻还要比你靠谱一点。” “呵。”陆骁轻咬后槽牙,俊秀眉眼烦躁不已,心说这家伙可真难搞啊。 “你大概不清楚,其实唐叔叔早就知道我什么想法了。”他终于甩出最后王牌,眼尾上扬地低笑道:“并且他也支持我,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比起你那靠谱的傅明寻,无论任何人看来都是我与你更相配更适合。” 唐觅还没来得及表示惊讶,手机就猝不及防被凭空出现的一只手拿走。她诧异地看向旁边突然出现的男人,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里慢慢浮现出簇簇小火焰:“还给我。” “抱歉,恐怕暂时不能。”傅明寻把她的手机装进自己口袋,然后一言不发地伸手把她从床上捞起来,大掌扶住她纤细的腰低头索吻。 动作虽然温柔,气息却很冷。唐觅被他半搂在怀里,感觉像浸在霜雾里一样,周身都有点莫名的凉意。 唐觅忿忿咬了他一口,用力后仰坐回床上,白白的小脚丫子蹬在他身上不让他再近前:“傅明寻,我觉得你没搞清楚你现在的身份。现在是你非要赖在我家里,我赶不走你,但并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 “我现在是什么身份……我如果偏要为所欲为呢?”傅明寻按下她的小腿,半跪在床边倾身覆住了她,颀长的身躯将她牢牢压制在床上,低声问她:“你打算怎么惩治我?” 他是故意惹她的。小姑娘不怎么搭理人的这些日子真是难过得很,如今她好容易愿意多说两句话,哪怕依旧不中听,他也认了。 傅明寻托着她纤薄的背,将人抱起来搂进怀里,吻着她的额头问道:“要怎么对付我,乖宝……说说看,嗯?” 唐觅微微抬起头,去亲吻他干净的喉结,和露出的锁骨。男人身体僵住,心跳怦怦作响。 什么意思?怎么突然这么乖? 唐觅慢吞吞道:“像这样,让你放松警惕,然后立刻跑掉。” 傅明寻闻言,下颌瞬间紧绷,某一刻恍然有种失重的感觉,他忍不住加重了力气将人抱紧。他真的会信的,只要她那么做。 她只要给一点点甜头,哪怕是涂在刀尖,他也会忍不住去尝的。 就算小姑娘把刀尖对着他,他也会毫不犹豫把心坦露在她面前:“觅觅,我需要的从来不是婚姻,我需要你。只要我们永远在一起,其他的怎么样都没关系。” 老唐好像知道了什么,面对唐觅的时候,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叹道:“你怎么就不能让你爹放心一回呢?我早说那傅明寻跟你不合适,现在好了吧,脱不了身了……” “别管他。”唐觅却像是不怎么在意了,这姑娘心思一会儿一变,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她知道自己骨子里很冷血,她抗拒结婚,无疑是害怕受伤。为了避免结束,所以选择不开始。 可是现在看来,傅明寻似乎是更容易受伤的那一个。他愿意耗着,那就耗着呗。 陆骁想曲线救国,跟老唐打得火热。爷俩走得很近,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 某一天,傅总状若无意地提起这件事,隐晦地问唐觅:“比起我,伯父好像更喜欢那些年轻人?” 唐觅眨了眨眼,插科打诨道:“有吗?像你这样的青年才俊他一向欣赏得很,没道理不喜欢啊。” “是吗?那他为什么要买飞澳洲的机票呢?” 唐觅后颈一凉,心想老唐连机票都买好了?她余光瞥见男人脸色阴寒,犹豫片刻,探身过去吻了吻他紧绷的下巴,软声道:“他买他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整天草木皆兵的累不累啊……” 傅明寻不为所动,待唐觅要退出他怀里时却又一把箍住她的腰,唇角微挑道:“你这么向我示弱,是因为怕我?” “你怕我真的会对你爸爸下手?我有这么丧心病狂吗?”男人语气里含讥带讽,半天等不到人出声,愈发烦躁起来:“说话。” “我没什么好说的……你松开。”唐觅掰开他的手,低着头闷声说道。她确实是不想他找老唐的麻烦。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那么丧心病狂,但就在前几天,陆骁因为刹车失灵出事故了,肋骨断了两根,重度脑震荡。 听说醒来后脑子不太好使了,间歇性失忆,今天的事明天就能忘。 比鱼的记忆好上那么一点。 陆家没有证据指向任何人,却从此和傅氏生分了,几乎不再往来。 傅明寻松开放在她腰上的手,却按住她的肩去吻她。唐觅偏开头,傅明寻顿住动作,她立刻推开他,男人眼疾手快拉住她一下把人压倒在沙发上。 “我错了。” “你先起来。”唐觅眼睛看向一边,显然不想和他多说。 “先说好,不许冷战。”傅明寻未雨绸缪,掐死苗头。 “热战我打得过你吗?” “我不还手给你打,别不理人。” 唐觅静静打量面前眼神专注的男人片刻,他可能很坏很坏,但对她的确好得无话可说。 良久,她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说道:“寻寻,你要乖一点,不然做的坏事都会反馈到我身上来。” 傅明寻脸色微变,沉声开口:“不会的。真有报应也是我来受着。” “你到底听不听话?” “……听。” 陆骁出国养病之前,唐觅曾见过他一面。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留着帅气的寸头,眉眼更显锐利,眼神却很干净。 “你看起来很好欺负。”他见她“第一面”,这样评价。 “错觉。”唐觅干脆驳斥了他,然后又小声说了句:“对不起啊。” 替傅明寻。 陆骁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冲她笑了一下:“说说我们有什么渊源吧?不要担心,明天我就会忘掉的。” 唐觅没有答应,只在离开之前留下一句:“希望你能有真正的新的一天。” 不是短暂的、稍纵即逝的,而是可以永恒地留存在记忆里的。 三天后,阳光穿透云层,落在机舱的透明窗玻璃上,也洒在英俊桀骜的男生面容上。 他闭着眼睛,嘴唇轻轻瓮动,念道:“唐觅。” 第79章 枕边人(一) 京都时间下午三点钟 一袭干练小西装的年轻女人提着大包小包的食材,一边熟练打开麓洲公馆的密码门,一边碎碎念道:“段树笙这个人啊,我跟你讲,懒起来简直懒到令人发指,不在家煮饭,不出门买饭,甚至外卖都懒得下楼取。” “我一打电话,好家伙,两天没正经吃过饭了……亏她还有接电话的力气,我有时候真怕她把自己给饿死。” 跟在她身后的男人眉眼英俊,一副清雅模样,声如其人温润柔软:“她太累了。” 段树笙的确是太累了。 两天之内和出品方以及投资方各种争吵十多次,最后没谈拢闹掰了。回到家一睡就是将近一天一夜,醒来都第二天下午四点多了,又瘫在床上继续躺尸到五点钟。 然后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笙,真的还喘气吗?”傅琼枝熟门熟路走到卧室,打开门探头提高嗓音问了句。 “托福,还活着。”有着一头松散浅金色短发的女人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撩开发丝露出了好看却清冷异常的眉眼。 向来无懈可击的那张脸上,即便是刚睡醒没多久,也丝毫看不出任何破绽,依旧堪称完美,毫不夸张地说,直接上镜都完全没有问题。 这就是段树笙,名动国人尽皆知的大牌导演,年轻又有才华,家财万贯又魅力无穷。 全娱乐圈趋之若鹜的段大女王。 “快醒醒神,看看谁来了?”傅琼枝催促间,闪身让出了身后的人。 “陆俊臣,你怎么有空来?”段树笙看见那人后,再开口时唇边就带了点笑意。 “来看你,什么时候都有空。”止步于卧房门口的男人微微一笑,脸上十分自然地流露出亲昵神情。 s市万利影院里座无虚席,人满为患。大屏幕上正播放着国着名导演不久前新上映的一部古风巨制电影——《倾国笑》。 单单只看电影画面,就给人一种恢宏大气、古典精致的艺术感。至于情节上的优劣,只要听一听场内大部分时间的安静和偶尔的惊呼感叹声,就能从中揣测出一二。 即使不是出色,也绝对及格。 昏暗的室内环境里,坐在最后排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屏幕上的电影,纯白色口罩上方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里熠熠生光。 电影散场时,往影院出口走的人们都在讨论。有评价电影的,有夸赞演员的,也有力赞导演的。 “这部电影一贯的段导风格,大制作,磕细节。整体故事还是挺有点小震撼。” “不得不说林清仪演技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说真的,感觉有段时间没看过这么认真的电影了。” “欸,有么?也就一般般吧。” “什么嘛,我段爷之作从无坑品,这可是公认的好不好。” “走了,看完了。”后排角落,某金牌经纪人拍了拍身边年轻男人的肩膀,提醒道:“该回去了。” “嗯。”即使一个单音节也能听出主人磁性迷人的嗓音,头戴黑色鸭舌帽口罩遮面,装备齐全的男人从座位上慢慢站起来,高大修长的身体在灯光的映照下被勾勒出宽肩窄腰的线条。 “刚收工就非要来观影,真是的……困死个人了。”经纪人许青昌打了个哈欠,揉肩捶背地往外走。 “每回都是这样,从没上线的时候就开始巴巴等着,恨不能一上映就来看,没时间去不了就各种不顺心……你说你什么时候看不行,反正是你自己媳妇儿……” 吐槽吐得正带劲的经纪人忽然紧急刹车一样住了嘴,然后假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说道:“祖宗,你看我们待会儿去吃点什么好呢?” “你不说话,吃什么都行。”权睿冷觑他一眼,一双好看的星眸里泛着几分不悦。说完长腿一迈,加快步伐甩下了自己经纪人。 “嘿……”许青昌摸了摸鼻尖,悻悻道:“上辈子怕不是是根引线,还真是一点就着。” 说完又颇为委屈嘀咕道:“她不让你公开,你也不能把火撒我身上啊。” 抱怨完后又认命地追上去,小声安抚道:“巡回演唱会一共十场,这都第八个城市了,马上就完的事儿,你多少再忍一忍哈,完事后咱就立刻回京城行不行?” 结果却换来冷冷一句:“当然是立刻回去了,还用你来说?” 许青昌心说,祖宗你可真是难哄。就这狗脾气,这人憎狗嫌的死德性,我要是段树笙我也不稀得搭理你! 人家忙着呢,有空哄你? 但腹诽归腹诽,段导那边一旦有点风吹草动,第一个提起心来的铁定还是经纪人。 没办法,权睿这混小子,什么都干得出来。更重要的是,他也不缺歌星这碗饭吃,随时都能撂挑子不干。 所以当许青昌看到网上新闻里,段树笙的名字和“绯闻男友”这四个字联系在一起时,唯一的想法就是,想自戳双目。 太特么糟心了。 看谁活得不顺眼呢这是? 他抬头瞅了眼同样盯着手机看的男生,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绯闻男友……陆俊臣是吧?谁这么无聊大半夜的发这种不靠谱的东西?” “简直胡编乱造瞎写一通,人家明明是多年老友和合作伙伴,再准确一点说,陆俊臣可以算是段导的御用编剧……” 他说着说着,余光却见那位祖宗的脸色越发不怎么好,于是硬着头皮补救道:“说白了,就普通朋友、工作关系而已嘛……” 权睿却看着网上通稿中的一段文字,修长的手指微微蜷缩,而后越攥越紧。 坦白地说,陆俊臣是段导的精神支柱,二人一起合作了很多电影,段导的很多作品都是根据陆俊臣的剧本改编的,将段导送上神坛陆俊臣至少有一半功劳。 绯闻男友。 精神支柱。 “媒体捕风捉影而已,这都是没有的事儿。再说了,你家那位眼光高着呢,没几个人能入她的法眼。你就把心揣肚子里吧。” 许青昌苦口婆心劝导了一番,最后发言总结道:“不早了,咱要不睡吧?明天还得早起继续做演唱会的准备工作呢。” “……你先去睡。”权睿低头看着指尖的数字键盘,犹豫再三之后,最终还是打出了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第80章 枕边人(二) 权睿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慎重地敲出那串号码,然后视线盯着屏幕良久,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这通电话。 准确地说,是没敢拨出去。因为他怕段树笙根本不会接。他知道,她做得出来。因为她是那样地讨厌他。 讨厌到连余光都不愿意分给他,更遑论是多说几句话。 年轻的男人眉眼深邃而俊美,立体五官在暖色的灯光下折射出浓浓的失落之色。 “笙哥。”他把珍宝一样揉在心里的这两个字,放在齿间低低默念道。 我好想你。 因为有人到访,麓洲公馆里终于生出了难得的烟火气儿。 外人眼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段大女王,此刻正手不离筷地对友人的厨艺赞不绝口。 傅琼枝往她碗里夹着菜,顺口般地问道:“听说你跟沈老板闹掰了,还撂挑子不干了,怎么回事啊?你们好歹也是那么多年的朋友了,有什么事说不开非得走到这一步?” “实话跟你说,我这里到现在还窝着一团火气没散。”段树笙闻言放下筷子,指甲涂得殷红的漂亮指尖戳了戳自己心口处,然后把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又重新拿起筷子来觅食。 “枝枝,你这火锅来得真是太对时候了,正好以毒攻毒。”她半是嘲讽半是玩笑地说完,慢条斯理把滴着红油的肥牛咬进了嘴里。 陆俊臣又往锅里加了些菜,这才开口说道:“不用问也猜得到,无非就是利息圈子里那些事。” 段树笙撩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微微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傅琼枝说道:“不是我说,你和老沈共事得有六七年了吧,以前也不是没吵过,不也都吵出解决办法来了吗,怎么这次就真跟他翻脸了呢?” 段树笙漂亮的眼睛微抬,盯着好友看了两秒,慢慢放下筷子,低笑:“我算是听出来了,你这是来替沈亦鸣探口风的是吧?” 陆俊臣见势不对,立马划清界线,轻咳一声,澄清道:“我跟她是门外碰见的,不是一道。” “我……”傅琼枝心虚一秒,立马解释道:“我的确是受人之托,但笙儿,你知道的,我的心可都在你身上,你千万别多想啊……” “行了,你不用多解释。”段树笙屈指敲了敲桌沿,骨节如玉清脆作响。 她轻揉了揉脑侧太阳穴,低声说道:“看来是我没跟他吵明白……那你就再把我的话原样转给他——” “他要是真想让我当那个片子的导演,万事按我的规矩来,他要是非哄着投资人,拉着我叫爸爸,那就没得商量了……我没有乱认爸爸的习惯,否则这么多年,我认下的爹京市绝对装不下。” “笙儿……”傅琼枝被她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忍着笑意问道:“那个,笙儿,是让我一个字不落地全转给他?” “你看着办吧,意思到了就行。” 傅琼枝敛了笑,纳闷道:“你说,你这牛脾气沈亦鸣又不是不知道,他怎么就非得难为你也难为他自己呢?” “他活该。”段树笙毫不客气道,“他自己作为出品方的投资就足够那部片子的制作和发行,非要再请进来一尊西洋大佛供着,又是要塞人又是改剧本,端着副架子难伺候得没边儿……我才懒得陪他们烧钱玩儿。” “海归投资人?”陆俊臣毫不费力把她的‘西洋大佛’翻译过来。 “嗯……听说背景很深,似乎还压沈家一头。”段树笙慢悠悠捞着火锅,明明关乎切身利益,却说得一脸漫不经心。 “是只海龟……压沈家一头?”傅琼枝秀眉微蹙,略一思量,喃喃道:“难不成是顾家刚回来的那位,二少爷顾千帆?” “不管那尊大佛是谁……朋友归朋友,工作归工作,这是最基本的共识,这么多年,他沈老板也一直是这么做的。”段树笙眉眼淡淡道:“你去告诉他,正好我和华文影业的七年合约也快到期了——就是年底的事儿……他要是想好了,我等他的消息。” “树笙,毕竟朋友一场,还是不要把话说到这份上的好。”陆俊臣沉默片刻,柔声劝道。 但他其实并不关心段树笙和谁的朋友关系会怎么样,他只是担心她万一得罪了人,会不小心栽跟头而已。 段树笙摇头,拿起手边的纸巾擦了下唇角,说:“我对沈亦鸣没有意见,他一直称得上是个很好的朋友……但是我从十七岁进到这个圈子里,迄今为止,还从来没有被人那样当面贬损过。” “我咽不下这口气。我活着,不能让人折了脊梁。” 那些刺耳的话,就像针一样扎在她心里。 旁人叫你一声段大导你还真的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沈大老板,你由着她爬你的床还不够,还能任她骑到你头上去? 让她趁早走人吧,这个花瓶扔了还会有别的补上。沈老板舍不得什么?投进去的那些钱?就当饲养费了吧。 傅琼枝一怔,随后连忙安慰她道:“笙笙,不管他说了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那种钱堆里养起来的富家少爷,你还能指望他脑子里存什么正常三观不成?怕是早都被腐蚀成渣儿了。” 她就算没有在现场听到,但是想也知道,绝对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陆俊臣闻言,脸色也顿时不好看起来,他以为就只是普通的分歧争论而已,没想到,原来她竟还受到了羞辱么? 什么贬损?男人轻视女人,嘴里还能吐出什么好话不成?无非就是那些下九流的腌臜话罢了。 这可是段树笙,骄傲比生存更重要,怎么能受得了那种折辱? 华文影业集团的员工一大中午的就看见一个身穿阿玛尼衬衫和同品牌纯色休闲长裤的青年风风火火走了进来。 宝蓝色的西装搭在肩上,单手摘下墨镜,露出了满脸阴郁的神情。 众人暗道一声不好,要坏事。前台小姐立刻手脚麻利地打通内线,向总裁办通风报信。 混世魔王二少爷来了! 第81章 枕边人(三) 沈恰乘着总裁专用电梯上了二十三楼,一路畅通无阻来到总裁办公室前,青年身上裹挟着狂风雨欲来的死亡气息,然后一脚踹开了办公室的大门。 “沈恰,不是刚出去旅游回来,你怎么现在过来了?” 三十多岁仍然风度翩翩的沈老板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来,脸上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几分惊讶并几分惊喜。 “沈、亦、鸣。”沈恰一字一顿喊着自家老哥的名字,然后暴怒着咆哮道:“你特么的别给我在这儿装蒜!” “小点声,小点声……好歹把门关上呀……祖宗,你多少给我留点面子成不成?”沈亦鸣连忙起身,几步过去关上办公室的门。 “我给你面子?你也知道面子重要是不是?”沈恰把西装外套往沙发上一砸,掀唇冷嘲道:“那我问你,你在你那狗屁兄弟面前,想过保一保我姐的面子了没有?” “唉,你说这事儿啊……”沈亦鸣叹了口气,摆手道:“快别提了,不用你替她抱不平她就已经跟我翻脸了……这不,当初签了七年的劳务合同就快要到期了嘛,听你亲姐的意思,是要踹了你这后哥呢。” “哦,你怪谁?”沈恰送他一个白眼,轻冷嘲讽道。 沈亦鸣猝不及防被他噎了一下,转而头疼地吐槽道:“我哪知道快十年不见面,顾千帆那混蛋玩意儿脑子退化成那样式的了。” “那现在怎么办?我姐受了委屈难道就这么算了?白让他杀千刀的姓顾的糟蹋?”沈恰压着火气问道。 “你以为我能什么事没有一样?我这烦着呢。你姐那么大一块肥肉,华文只要稍微一松口,那外面铁定就是一阵疯抢啊。” “段树笙”这三个字背后代表的巨大名气、人脉、资源……多少对家这么些年一直就眼红得跟什么似的。 眼看着这块金招牌就要砸在自己手里,沈亦鸣愁得头发都掉好几缕了。 “说来说去,你就只关心她这棵摇钱树还给不给你摇钱?”沈恰冷冷道。 沈老板听见弟弟胳膊肘往外拐出十万八千里的话,忽然灵光一闪心生一计,他抬眼上下打量了弟弟一眼,有些弱弱地试探问道:“恰,要不,你去跟你姐说说?” “……你!”沈恰忿忿瞪他一眼,眉毛微跳:“居然还想让我去做说客?” “不是,你去请你姐到咱家吃顿饭啊,大哥到时候郑重地跟她道个歉好不好?”沈亦鸣连忙补充,说出自己完整的提议。 “我不去……” 等等,到他们家吃饭? 沈恰眼珠一转,想无情拒绝的话顿时又咽回了肚子里,勉为其难道:“我不去还能谁去……行吧,我就帮你这一回,下不为例啊。” 沈亦鸣:呵呵。 不就是打着讨老妈欢心的主意吗?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九九,全都写在脸上了。 程橙是一位走偶像路线的二线女明星,对比同期有些小花,她还是有点上进心的,像好的导演出了影片,她都会去认真观摩。 段树笙的《倾国笑》是去年开拍的,今年三月上映,光是预售票房就15亿,上线后更是24小时票房过亿,仅仅又过了两天票房已经累计过三亿。 段树笙的电影,程橙向来是每部必看,这次也不例外。这部《倾国笑》讲的是西周幽王宠妃——褒姒的传说。 电影一开场,就是褒国人所献的少女姒,一步一步走向幽王姬宫涅的画面。 “为什么不抬起头来?”姬宫涅看着阶下缓步而来低眉垂首的少女,轻声问道:“你恨寡人征伐褒国,致使你被敬献乞降么?” “姒为民女,不问君事。”少女语气寡淡地开口,抬起的脸却艳若桃李。 幽王望着少女美丽却冷清的面容。向前一步朝她伸出手,笑道:“今为君妇,望为君笑。” 姬宫涅对褒姒爱如掌上明珠,立为妃,宠冠周王宫。翌年,褒姒生子伯服,这位倾国美人怀抱襁褓幼子,露出了自踏进周王宫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素来寡淡的美人,笑起来艳动四方,也婶婶牵动了君王心弦。 不日,幽王在朝堂上宣布:“申氏善妒,宜臼不贤,着废去其王后和太子之位,册立褒姒为王后,伯服为太子。” 镜头转到周太史伯阳处,这位似乎已经预见未来的臣工叹气道:“周王室已大祸临头,这是无可避免的了。“ 而在王宫深处的新后,却与幼子贴面耳语道:“伯服,母亲对你不起。” 废嫡立幼,爱而害之。 姒后向来少有笑颜,姬宫涅却对彼时惊鸿一瞥念念不忘,因而发出重赏,谁能引姒后一笑,即赏以千金。 虢国石父献出奇计,于是幽王同姒后并驾游骊山,燃起烽火,擂鼓示警。 姒后在城墙之上,看着一队队兵马,像走马灯一样来来往往,良久,不觉启唇而笑,她偎进幽王怀里,无人得见眼角一滴热泪:“君恩深重,何以为报?” 电影演到这里,旁白厚重大气的声音响起: 没有人知道她笑什么,正如她自己也不知。 许是笑这悲极而无力自控的命运,许是笑幽王天真任性如赤子,戏耍诸侯天下以欢娱。 姬宫涅大笑回抱住他的王后,而后亲吻她的额首低声笑道:“寡人为王,暴戾恣睢,动静无常,已是人尽皆知。以离心之诸侯,博卿难得一笑,又何妨?” “寡人初见你,有如逢故人。阿姒,我固为昏君,爱你却真心。” 姒后抬头凝视君王半晌,缓缓弯唇而笑:“一朝为君妇,尽生为君笑。” 这时低沉哀婉的人物内心独白响起: 她被褒国抛弃时没有哭,王朝将覆时也不会笑。 但是看着清醒又疯狂的君王,她却没来由地想为他笑一笑。 这里就是整部电影的小高潮了,再后面的情节就是申后之父申国之侯为女报仇,引犬戎兵至。 而在夷狄来犯,王城将破之时,姬宫涅仍然端坐在高高王座上,面色悲喜难辨。 因为他知道,再燃烽火已无人至。 最后的镜头是姒后伏在幽王膝头,君王的手爱怜地放在他的王后头顶,殿门被人轰然推开的一瞬间,刺目的白光从外面投射进来打在两人身上。 这一幕永恒定格在了光影之中。 第82章 枕边人(四) 一片融融白光里,姬宫涅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看着那个名唤姒的少女一步步走向自己——她的一生荣华从遇见他开始,安稳的平生也因为他而遥不可及。 阿姒,世事便如是,你我相逢如故人,却不知,故人总是恨相逢。 不过后世人眼中,我为昏君,你为祸水,也算是一道同归了。 电影结束,家庭影院里,程橙坐在休闲沙发上还在看着大屏幕出神地咬指甲,连身旁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都没发觉。 直到男人开口说话:“这是段树笙导的电影?” “……帆哥?”程橙吓了一跳,转头去看男人,点头道:“是啊,这是段导的前几天上映的新作。” “……倒真有两把刷子。”顾千帆微微眯眼,拿着遥控器回放了一小段,半晌轻哼道。 “那当然了,这可是段导,国导演界神话一样的存在。”对于段树笙,程橙从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行了,知道你想上她的片子,机会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剩下就看你自己的了。” “真的吗?”程橙瞬间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立刻跪直身体在沙发上,抱着他的脸狠狠亲了一口,“谢谢帆哥,帆哥你真好,我太爱你了!!” 顾千帆心里却隐隐犯起了愁来,听说段树笙都和华文影业闹掰了,这事儿最后到底能不能成还真得两说。 他算是看出来了,姓段的还真他妈是个硬茬。 就凭那天他们不怎么(极其不)愉快的碰面,就算将来程橙真进了组,她给不给好脸还是个未知数呢。 沈家的夫人远远见着自己二儿子进了门,顿时一脸慈母笑地迎了上去。 然后等人走到近前,一把拨开她家那不省心的混小子,亲亲密密地拉起了沈恰身后人的一双手。 顺着那一双白皙骨感漂亮的手看上去,就看到了段树笙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万年冰山脸。 “哎呀,笙笙,你都多久没来家里看干妈了,干妈都想死你了……”沈夫人早就习以为常自己干闺女的脾性,更何况她这孩子说到底也只是个外冷内热的而已。 “干妈,进去里面吧,看看给您带的礼物合不合意。”段树笙这样不喜欢被接触的人,却任由沈夫人拉着她的手进了别墅内。 “你看你,又破费……” 沈恰独自被冷落在后面,看着他亲妈和‘亲姐’相携并进的背影,满脸扭曲神情,几乎暗暗咬碎了一口银牙。 他做什么了啊?都这么无视他? 对一个会喘气的大活人还有没有点最基本的关爱之心了? “我听说你和亦鸣又吵架了?笙笙啊,你可不能和他一般见识……就当是看在干妈的面子上,有什么事咱们坐下来好好商量就完了,可不许生气啊。” 沈夫人虽然不太懂他们的那些事,却也多少知道事情轻重,也替大儿子操着心呢。 “就是,等我大哥来了,让他好好说话。”沈恰侧身坐在段树笙身旁的沙发边上,手臂随意地搭上她身后的沙发靠背,说道:“我好不容易才求了笙哥同意过来再谈,他可别再把事情给搞砸了……” 说曹操曹操到。 别墅门口正好传来了沈亦鸣问话的声音:“妈,我回来了,树笙过来了吗?” “回来了。”段树笙看见人走过来,抬眼淡淡打招呼。 她向来都是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搞得沈亦鸣有一瞬间几乎以为那些犹在耳边的争吵都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 “啊……树笙已经到了,公司里有点事耽搁,这才回来晚了。”沈亦鸣有点不自在地说道。 沈夫人起身说道:“那,你们先聊着点,我去吩咐厨房晚饭做上笙笙爱吃的菜。” “行……妈你去吧。”沈亦鸣这会儿突然有点后悔把段树笙弄家里来了,这待会儿要是又吵起来,万一让他妈撞见,还不得被骂个狗血淋头。 “想好了吗?”段树笙轻撩了下耳边发丝,漂亮凌厉的一张脸上写满冷淡,语气没什么起伏地问道。 “树笙,你也得体谅体谅我……”沈亦鸣张口,刚开了个头,就立刻被无情打断。 “没想好?”她站起身,直视着沈亦鸣,问:“那你觉得,这事儿还要怎么谈才好?之前我们是谈的不够多还是怎么?到了现在……还有的谈吗?” “顾老二的资金已经注进来了,他倒是不会拿着撤资当筹码……当然了,咱也不受这种筹码的要挟,可我和人的交情不是还在那吗?”沈亦鸣拉着她重新坐下来,好声好气地拜托她给个面子。 “你可怜可怜我行不行?买卖不成仁义在,咱没必要跟他在这上面撕破脸。” 段树笙双腿交叠,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看着他问道:“撕破脸?你的那位朋友从一开始有给过我脸吗?” “他就是那股混蛋劲儿上来了,平时真不这样……” “好,我们先不说这个。”段树笙摆手示停,然后从包里拿出剧本放到沈亦鸣腿上,问道:“就来说说这剧本,我问你,你真知道这剧本写的是什么吗?” 沈亦鸣叹了口气,拿起封面印着《银河》字样的剧本,说:“剧本研讨会我是全程参与的啊,我当然知道写的什么……” “这剧本是要选年轻演员没错,但故事里的选秀和训练营只是个框架而已,它真正要表达的是竞技场上同人不同命的生存现状。” “从少年到中年,人物年龄跨度长达十几年。”段树笙指尖点了点剧本,问:“那你告诉我,这样一个剧本,用只有流量傍身的明星能不能做成?” 沈恰拿过剧本翻了翻,边听段树笙说话,边翻看了几页。 十几个人在后面伴舞,他一个人在前面唱跳,就因为他是选秀冠军。冠军就一定是全方面最好的吗?我觉得这不公平,这是对艺术的不尊重。 同一个团队,有人穿不到一百块的衣服,有人穿好几万的高定衣服。为什么?因为你的名气不如别人。现实永远这么残酷。 比赛时大家都是青春年少的花样少男少女,怀揣梦想激情无限,各自出道后也都曾光鲜亮丽过,但后来每一个人都经历了各自痛苦的岁月。 沈恰于是插了句嘴,看似深思熟虑其实根本没过脑子:“我觉得笙哥说的对。” 第83章 枕边人(五) 段树笙面无表情坐在那里,一副全然没得商量的语气:“要么你放心交给我做,要么你自己折腾,咱们谁也别恶心谁。” “你瞧你这驴脾气,这么多年了也没见改改。”沈亦鸣叹了口气,劝她道:“树笙啊,时代毕竟变了,你不可能再像十年前一样,什么都要卡那么高的标准了……” 沈恰嘶了一声,拧眉问他哥:“你会不会说话呀?” “我说的什么?我说的是实话!”沈亦鸣瞪了弟弟一眼,梗着脖子说道。 “稍等……我先接个电话。”段树笙看了眼亮起的手机屏幕,起身走去了稍远一点的地方。 “哥,你到底行不行啊?”沈恰一脸鄙视地问道,“眼见着这都谈到死胡同里去了,你究竟想怎么着啊?” “这要是我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的事儿,我犯得着跟她对着干吗我!”沈亦鸣心里都快要憋屈得吐血了——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他这是摊上的什么事儿啊。 顾老二这狗东西,可真是害人不浅。 这边段树笙跟人打着电话,眉头越蹙越紧,“卖你这个人情?你认真的?” “亏掉的票房你负责补上?哦……你要是决意作担保,那这倒也是个不错的提议。” “那好,既然你开了口,我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但是先说好,既然你向我开了这个口,前情旧债咱们就算从此两清了。” 电话那边的人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出一个:“好”。 段树笙挂掉通话,坐回沙发,然后破天荒地微微笑了一下,看得沈亦鸣暗里直啧啧称奇。 但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只听她十分平静地说道:“关于那位顾二少,对于他的任何安排,我都不会再有异议了,都随你们。” 然后就在沈亦鸣被天降之喜砸得晕头转向的玄幻表情中,她又继续说道:“我们之间的拉锯战,就到此为止了。” 这时沈夫人的声音响起:“笙笙,老大老二,快来,咱们要开饭了……” 沈恰跟在段树笙身后,忽然低声问道:“刚给你打电话的是谁?” 走在前面的沈亦鸣耳朵一动,也在等她的回答。 段树笙却只是抬手轻拍了下沈恰的后脑,轻笑道:“一个老债主而已。” 清偿了那笔陈年旧道债,她心情意外的还不错。 “债主?你还会欠人钱?” “怎么这么死脑筋。”段树笙抬手轻捏了捏他的后脖颈,是一副难得亲昵的姿态:“当然是人情债。” 此时的顾氏集团里,顾氏的总裁看着眼前被挂断的电话,脸上神色莫名。 “为你家老二,把跟老段的前情一笔勾销,值吗?”在他对面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近来炙手可热的当红影帝——虞重光。 顾连舟闻言轻嘲道:“你以为那点人情,就算留着,在她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为老二?他没那闲工夫。 他是怕笙哥和那个混球继续这么拖下去,平白给自己心里添堵,最后生气的还是她自己。 虞重光一怔,然后朗声笑道:“也是,她那个人啊,纯是个没心肝的。” “不过嘛,古往今来,有才华的人总是缺点什么。何况段树笙这么多年,可一直是才华横溢的代名词啊。” 段树笙一路走来,写剧本、做动漫、当演员,最后拍电影,想起来做什么就放手去做,满腹才情一身落拓。 所谓“才华横溢”四字,反倒是把她的格局说小了。放眼整个娱乐圈,你也见不到第二个像她这样的人。 “不过你家老二干下的好事,依着老段那半分受不得辱的铮铮傲骨,说不好连你都要被连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虞重光当然也听说了那件事。 “我倒是不担心这个。”顾连舟轻声笑道,清俊面庞上浮现浅淡笑意,全然不像是在说自己的弟弟:“你看着吧,往后他在笙哥手里讨不到好。他早晚是要吃教训的。” 那是段树笙,十三岁写剧本,十七岁做导演,十九岁处女作上映。 在这圈子里,到现在十几年了,腌臜设套的井下落石的什么手段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跟她斗,你斗得过她? 或许真是知弟莫若兄,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顾千帆就摆了场鸿门宴,跟段树笙来了一出“请君入瓮”的把戏。 他还以为段树笙不闹是因为跟他服软了,于是请了一票圈里的人打算让人看她的笑话,里面既有制片人、投资人,也有同行的导演。 段树笙隔着八百米都能闻见那股子不怀好意的味儿,不过她早已不再是刚入行那会儿,一些酒场上的小把戏,她早已经不屑于放在眼里。 “段导来了,来……请上座。”顾千帆一改以往的刻薄神色,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像是微笑的神情。 “顾二爷,我自己来。”段树笙虚挡了下他替自己拉开椅子的动作,把包随手放在身后然后优雅落座。 “各位好兴致,都聚这儿来了。”她环视了一周坐着的人,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算是打过招呼。 “不比段导大忙人,哥几个正清闲呢。”根本不用顾千帆多说什么,就有自己上道的人。 “清闲?刘导说笑了。”段树笙似笑非笑看了说话的那人一眼,端起茶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才接着说道:“满京市的小道报刊都仰仗着您给口饭吃……您闲下来,他们还有活路吗?” 这个刘姓导演风评不怎么好,八卦报刊三天两头以他为主人公放一个消息出来,圈子里人尽皆知。 她这话一落,场人有人没忍住,笑了一声。刘导的脸色一黑,也讪讪笑了两声,不再出声了。 其他人则在心里暗自庆幸:要不怎么说呢——枪打出头鸟。 段树笙的嘴从不饶人。这一点很多人都深有体会。 她的片场里甚至流传着一句六字箴言——骂死人不偿命。其明嘲暗讽夹枪带棒的超凡骂功,可见一斑。 想从她口下讨便宜,实在不是个多简单的事儿。 顾千帆忽然笑了,接着又板起脸故作严肃地问道:“段导,怎么这么古板呢,咱这是连句玩笑都开不起了吗?” 第84章 枕边人(六) “玩笑也好,委屈也罢。”段树笙化着淡妆的精致面容凌厉而冷漠,全身上下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她静静看着顾千帆,盯着他的眼睛慢慢说道:“我也不是受不了……只是家母有训——十月怀胎,十八年养育,不是为了让你在别人面前低三下四奴颜婢膝,丢了为人该有的尊严。” “母训不敢违。” 顾千帆同样回望着面前的这个女人,突然之间、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名为“段树笙”的女人,似乎有一种骨子里生出的高贵与冷酷。 她身上的凌厉气质与迫人气场,绝非依附男人而生的那类女人能生养出的。 顾千帆心里已经开始动摇,面上却不显,而是佯装镇定地笑道:“我想,段导是应该明白的。一种游戏,一种规则。玩得起,继续,玩不起,出局。段导可不像是玩不起的人……更何况两句无关痛痒的玩笑呢?” 段树笙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转着手里的茶杯,眼尾上扬,露出点笑意,问:“规则?什么规则?” “游戏?拍电影这要是个游戏,那这个游戏我玩了已经快十年了,顾二少,您跟我讲规则,您一只脚才刚踏进这个门啊。” 她带着笑意的声音刚落下,顾千帆顿时感觉脸上一阵火辣辣,他几乎想找个镜子看看自己的脸是不是已经烧红了。 他甚至觉得,此时此刻满桌人的视线好像都聚集在他脸上。 得意洋洋地班门弄斧,莫过于此。 他冠冕堂皇的空话,却被人剖开逐句反驳,于是所有人都看到,这就是句看起来高端有逼格,实则不堪一击的空话。 顾千帆深深挫败的同时,又有点恼羞成怒:“你就不怕我让你在这圈子里寸步难行?” 然而刚说完他就后悔得想狠狠给自己一巴掌,“游戏”都不如人家玩得纯熟,圈子什么圈子?! 相比他一个门外汉,她段树笙怕是在这圈子里混得更开吧。 只见段树笙往椅背上一靠,优雅颔首:“随您高兴,怎么痛快怎么来,眨一下眼算我输。” “两位这哪是开不起玩笑啊?看这玩笑开的,跟真的似的,吓得我们这些人大气都不敢喘了。” 说话的是知名投资人邢云凯,人称凯哥。男人叼了根雪茄,低头点火的空当抬眼觑了眼段树笙。 心道,这人真是骨子里的冷漠,精致如一座玉雕,冰冷亦如是。轻描淡写八风不动,好像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她为之动容。 不过也让人看出一个真理,越是大牌的人,越是有风度。从头到尾,她都没动过一分怒,轻巧的四两拨千斤,就堵得人哑口无言,羞得人无地自容。 不愧是段树笙。 华丽的女王范背后,既是终极残酷,也是多年隐忍。那么多年摸爬滚打,到底不是白混的。 这位顾二少,说实话,跟人段树笙根本没法比。没有祖辈的荫护,谁管他算个屁。 “开玩笑也是技术活,我呢水平有限,尺度把握不好。不然,凯哥费心传授两招?”段树笙微微一笑说道,接下了他救场的话,算是领了对方好意。 其他人也趁势活跃起来,纷纷起哄道:“凯哥来说一个吧。” 邢云凯反正是拔尖的人精,把球踢给他也不怕他会接不住。 “我来啊……”邢云凯笑了起来,“那就我来。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要不是咱们业内这帮人凑在一块,还真没人愿意跟我对着侃大山呢。” “你猜他们都跟我怎么说的?” 邢云凯抽了口雪茄,烟雾缭绕里慢悠悠开口道:“说什么……人家是砍柴的,咱是放羊的,咱聊完了羊也吃饱了,人聊完了回家一拍脑门儿——这一天的柴火呢?” 看看人家会聊的,半点不刻意,玩笑也开出来了,气氛也搞起来了。 段树笙象征性地尝了几口菜,然后就捧着茶杯陪这群人消磨时间。 她身在其中,又像个局外人。 年轻时曾批判一切不合理的现实,这么多年过去,钱、权势、地位都有了,却依然保有赤子之心。 很多东西,还是看不得。有些坎,仍然过不去。 晚七点半,京都国际机场里,头戴鸭舌帽的年轻男人拎着背包走出机场通道。 即使戴着口罩,也遮不住出色的容貌,更不用说口罩上方,那双仿佛能勾魂摄魄的星眸。 细看就会知道,他身上那套看似设计简单的男装,剪裁十分精致,做工无可挑剔,衬得人气质也越发清贵难言起来。 年轻而高大的男人步履匆匆,仿佛是急着要去见什么人。 麓洲公馆是临湖的别墅住房,外表石头户型,连门前小路都是青石板铺成的小路。 段树笙是被她的私人助理孙芒送回来的——她在酒局上喝醉了。 她本来是只抱着茶喝的,但是后来他们都劝起酒来,她不得已就喝了几杯鸡尾酒。 圈里人都知道,她不怎么喝酒。 但没想到,顾千帆是让人特意给她准备的混合鸡尾酒。 基酒里面有伏特加和白兰地,只是被碳酸饮料和果香的气味盖住了,所以她只喝出了酸酸甜甜的味道。 等几杯酒下肚,后知后觉尝出辣味来,酒劲儿已经上来了。没办法,只能打电话让助理去接。 “你……回去吧,我自己进去就可以。”段树笙扶着门框,回身冲孙芒摆了摆手。 “啊?”孙芒还想上去扶她,不确定地问:“笙哥,你……你自己行吗?” 段导以往从来没醉过,也不知道到底她是个什么自理水平啊。 “今天,麻烦你了……早点回去歇着吧。”段树笙靠在墙上模糊低语,微乱的发丝遮去了小半张脸,但即便如此,侧颜也依旧完美得令人心惊。 孙芒还想再说什么,面前的大门却已经砰然闭合。 房间里没有开灯,目之所及都是一片黑。 段树笙半靠在墙上,昏昏沉沉地忽然就想到,不仅没有灯,也没有人。 就像年轻时候的段树笙,在最初步入社会的时候,没有人在她身旁,那个没有太多阅历的孩子近乎充满恐惧地一头扎进了成人的世界,跌跌撞撞一点点摸索处世之道,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但不同的是,现在无论孤独与黑暗,在她面前都已经不足为惧。 第85章 枕边人(七) 别墅深处,浴室里的水声慢慢停了,然后是开门关门声,再然后客厅的灯就被打开了。 站在吊灯开关处的男人凝望着门口蜷缩的纤细身影,手上拿着的毛巾不慎掉落在地上。 不一会儿,伴随轻悄的走路声,一双棉质拖鞋出现在了沉沉昏睡的人旁边。 黑色发丝上还带着湿气的年轻男人,身材劲瘦有力,面容俊美白皙,眼睛里像有漫天星光。 “笙哥。”他轻轻蹲下身来,小心翼翼朝女人伸出手,眼里的星星好像在一闪一闪地发亮。 权睿把人抱到卧室里,轻轻放到床上,脱去她的高跟鞋,然后……然后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她以前,好像从来没有醉过。 所以他也就从来没有像这样,和无意识的笙哥待在同一个空间里过。 更重要的是,长年累月养成的习惯,让他不敢轻易触碰她,生怕一不小心就惹她厌烦。 他看着女人在沉沉睡梦中柔和了锋利棱角的精致眉眼,看着自己放在床上的手和她垂在身侧的手咫尺之遥,又如隔天堑,心里的小人忍不住委屈成一团。 男人修长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碰一碰段树笙的手,最终却还是没能碰到。 这明明是他合法所有的笙哥,可却连光明正大触摸都是奢侈……他喜欢她喜欢得快要变态了,却没办法坦坦荡荡让她知道。 大概是,他活该吧。 因为他从前是个混蛋。 权睿低着头,黑色碎发遮住了落寞眉眼。 权睿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从前的很多事。 “听说老太太做主,似乎打算要给你在家里定一门亲,阿睿,你的玩心太大了,也的确是该收一收。” 梦里,权家大房的大少爷权衡站在十八九岁的少年人面前,语重心长的表面下实则暗藏祸心。 那时的权睿并不关心,也不在乎,直到大少爷再一次站到他面前说:“阿睿,不回去看看吗?你的未婚妻小姐正在老宅里做客呢。” 画面一转,他带着新交的一个“女朋友”回家拒婚,言辞恶劣地对那个坐在奶奶对面、背对着他的年轻女孩嘲讽开腔。 “有一点我很困惑,人和畜牲还有什么区别吗?难道真的和种猪一样,随便牵到一起就能配对吗?” “恐怕要先说一声不好意思,我除了这张脸和某些方面,风评和人品可都烂得一塌糊涂……我说那位小姐,你真的考虑好了吗?” 然后在一片僵硬到死寂的气氛中,随着权睿走到环形沙发里坐下,他看到了二十岁的段树笙像个旁观者,冷眼看着他亲手导演的那场闹剧。 那是,他们自幼时分别十二年后再见——正式地面对面的。 从她在八岁时离开,不再做他邻居后的许多年里,他也曾在某些场合看到过这个人,但也只是远远地见过。 那一年,她自香港远归而来,只是回来探望段家老人。两位老太太私交甚密,常坐一起喝茶聊天,在话赶话间才重拾了旧年婚约。 而他一番话当场推翻,连带着昔年旧谊,一同毁了个干干净净。 彼时彼刻,权睿看着那个人年轻而冷淡的眉眼,他才忽然记起,他们好像还订过娃娃亲。只是伴随着她父母离婚,她跟随母亲搬走而不了了之了。 一番话落,权家老太太生气地伸手捶了他两下,恨恨骂道:“你这个混小子,人家笙笙多么好的姑娘,你得多大福气啊……你这个小混球!” 但是他没那个福气,他已经亲手错失了良机。 画面再一转,就到了三年后她的婚礼那天,而在她和别人的婚礼上,他则是伴郎中的一员。 天色还未亮,一片黑暗里,权睿猛然惊醒,压抑地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眼睁睁地看他心底梦寐以求的女孩嫁给别人,到现在依旧是他难以释怀的噩梦。 但也许很多事,剧本早就已经写好了。就像兜兜转转,她还是成为了他权家的人,就像因果轮回,他当初走了那一步错棋,如今三年仍然没能挽回那一局。 同一间卧房里,睡在飘窗那里的权睿坐在黑暗里,静静看着床上熟睡的人。 在无边的寂静之中,突然,权睿跳下榻榻米式的飘窗,几步过去跨上了卧床。 他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心,暗暗想道:我爱你的一切,我渴望拥有你的一切,我也有权爱和拥有……凭什么,不能靠近你? 但当他真正不顾一切抱住那具柔软的身体后,他心里忽然又生出一股怯弱和卑微。 权睿微微低头,轻颤着唇吻上怀里人干净白皙的额头。 这些年我站在你身边,却又离你那么远,我没有一天是安心的,笙哥,你知不知道……即使你就在我身边,我还是会害怕,怕有一天睁眼你就不见。 笙哥,你能不能,回头看看我。 生长在大家族的权睿,一方面异常早熟,一方面又十分敏感。他年少成名,光芒万丈,但与此同时,他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内心脆弱的孩子。 可是站在镁光灯前,没有人会把他当作一个孩子。人们只当他是一个明星,所以他们不仅希望他十分优秀并且足够努力,而且要求他要承担作为公众人物该负有的责任。 于是,母亲早逝,父亲忽视,内心孤独又渴望爱与关注的权睿慢慢变得叛逆,他选择用种种出格的方式来逃避外界。 纹身、酒驾,打架、约粉,沉溺于声色犬马,放纵到声名涂地。 他好像就要那样一直沉沦下去了,直到十九岁那年重遇段树笙。 他还记得她说,看不到未来广阔的天地,只能看到眼前全然的虚空,即使处处锦衣处处玉食,又有什么意思? 她同样年少成名,孤身一人打拼,却始终活得清醒而坚定。 他是因为段树笙,才想要变得更好。虽然上天和他开了个玩笑,让他阴差阳错弄丢了她。 但他是因为想要和她并肩而行,才会想要成为更好的人。 他是因为想要得到她的爱,才那么努力地重回巅峰。 第86章 枕边人(八) 年轻男人把做好的东西端到餐桌上面,一抬头就见段树笙正在不远处盯着自己看,手上动作微微一顿,接着又十分自然地说道:“醒了?早餐我已经做好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段树笙看见家里多出来的男人,也只稍稍意外了片刻,就又恢复往常的淡定。 “昨晚。”权睿惜字如金一样说道。 在s市的演唱会结束了,巡演的最后一场就在京都。他因为听说了顾千帆为难她,所以才提前回来,留经纪人善后。 “昨晚……我喝醉了。”段树笙揉了揉太阳穴,低声说道。 “我知道。给你泡了杯蜂蜜水,趁热喝。”权睿把冒着甜香热气的陶瓷马克杯递给她,“果糖可以快速代谢乙醇。” “谢谢。”段树笙接过去,习惯性道谢。 ……谢谢?呵。 永远都是这样客气,甚至界限分明,她对他连普通朋友都不如。 权睿眼睛微抬,看了两眼对面喝完蜂蜜水安静用餐的人——依旧是眉眼寡淡面无表情,他的眼皮又重新耷拉下去。 他们就好像一对熟悉的陌生人。 外界人只知道电影界举足轻重的大导演段树笙,二十七岁单身未婚。 却几乎没有人知道,段树笙其实是隐婚状态,而且是第二婚,她的第一段婚姻只持续了六个月。 她的第一段婚姻有些不尽人意,而和权睿结成的第二段婚姻,则是缘于一场始料不及的意外。 某个商业晚会的酒宴上,他们因为酒局的意外,而发生了一场相当深入的交流。 后来不知怎么的,权家和段家两边的老一辈都知道了,为了对双方都有个交代,两人只好选择了低调登记结婚。 “权睿,我们……谈一谈吧。”段树笙喝了口牛奶,在与无数个过往一般无二的寂静氛围中,沉吟片刻,最终斟酌着开口:“你现在正是事业黄金期,以后只会走得更远站得更高,我的工作也一直很繁忙,两个人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我想,不如找个时间两边坐下来把协议定一定吧。” 她曾经觉得不结婚太累了,结婚或许很好,可结婚后就又想离婚了。因为她越来越明白,只不过是从一个坑跳进另一个坑罢了。 和顾连舟的婚姻是如此,和权睿似乎也是如此。 总觉得,乏味得很。 “……什么协议?”权睿仰起脸来,蹙眉模样丝毫不减其俊美,似有不解地问道。 明摆着是要打算装傻。 段树笙放下喝了一口的牛奶,微微沉吟道:“权睿……该正经的时候你从不插科打诨,希望这次也一样。” 权睿也放下撕了一半的面包,长腿微曲,那双漂亮异常的星眸扫了她一眼,一副十足漫不经心的模样。 男人面上看起来好像浑不在意,他的声音却冷到极点:“二十三岁,你说结婚吧,好,那就结婚。二十六岁,你又提离婚,怎么,我这三年青春就这么不值一提吗?” 段树笙沉默良久,最后只说了八个字:“各取所需,好聚好散。” 权睿看着她丝毫不为所动的精致面容,忽然就感到一阵彻骨的冷意。 如果说她的高贵孤傲是地位加持,冷漠疏离却是与生俱来。她的身上永远有一种精致的寒意。 这种寒意很多时候,会让她身边的人也觉得浑身发冷。 “你怎么会这么冷血?”权睿压抑着嗓音,平静地问道。 年轻男人用一只手捂住脸,微垂着头声音压抑地问道:“你就用这样八个字回答我吗?” 段树笙沉默了下,开口是听起来很公式化的用语:“如果我的话伤害到了你,我很抱歉。” “够了,我不想再听你说。你不能永远这样对我。”权睿腾然站起身,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声响,他居高临下看着段树笙,漂亮的眼睛冷冷盯着她问道:“段树笙,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好吧……你先冷静一下。”段树笙见他眼角微微发红地朝自己走过来,心里顿时响起预警,然而她刚刚想站起身来,就被人更快一步牢牢按在了座位上。 “权睿,坐下来谈好吗?”段树笙试图按住他抬起的手臂,语气轻缓地商量着问道。 “好啊,只要不谈离婚,怎么样都行……”权睿同样轻声回应,然后不容拒绝地压制住她的双手,俯身低头胡乱地去亲她的脸,眼睛鼻梁嘴唇下巴无一幸免地被他啃了个遍。 各取所需,好聚好散? 他恨不得把她放在心尖尖上,就是为了方便她好戳他的心窝子?! “权睿,你别乱来……”段树笙难得又狼狈时候,她气息不稳地一把推开他,散落额前的浅金色碎发遮住了眉眼。 这女人纵使呼吸微乱,声音却依旧冷淡:“我这个人虽然利益至上,但也绝不会出卖自己。” 权睿身体猛地一僵,而后狠狠咬牙,一字一顿道:“段树笙,你混蛋!” 她竟然用“出卖”这个词……难道他们的婚姻在她眼里只是一场能够衡量的等价交易吗? 他对她来说到底算什么啊?以婚姻为名的合作伙伴吗? 就在权睿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的时候,门铃暴躁地响了起来。 之所以说它响得暴躁,纯粹是因为按它的人太过粗鲁。 段树笙微微后退一步,看了眼阴沉着脸的权睿,心想,现在这个局面,让他配合地找个房间避一避应该是没太大可能了。 门铃还在响,她暂时没办法,只好去开门,开了再说吧。毕竟会来这里的一般也不会有别人,亲近的几个人里傅琼枝和孙芒也都知道内情。 她走到门边,先看了眼门上的电子屏幕,发现外面是沈恰。 “笙哥,你怎么这么慢啊……”青年接近撒娇的抱怨声响起,问道:“你刚在干什么呢,门铃我都按好几声了。” 半只脚已经迈进房间里的权睿脚下一顿,手指攥起来咔咔作响,脚尖方向一转,又走了出来。 然后,正好和走进客厅的沈恰碰了个对面。 “他怎么在这?!”沈恰像撞了鬼一样,一脸不可置信地高声问道。 而被他强烈质疑存在合理性的年轻男人,就穿着一身黑色长袖真丝睡衣,一脸理所当然地站在那里。 沈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面色慢慢由青转白,语气不确定中充满难言的惊恐:“笙哥?” 第87章 枕边人(九) “沈恰你怎么这时候过来……吃过饭没有?”段树笙轻咳一声,答非所问,眉眼间看起来似乎有些无措。 “我是问他怎么在这里!”沈恰拧着眉头,一脸暴躁地重复问道。 “关你什么事呢?”权睿轻轻扫他一眼,云淡风轻不嫌事大地呛声反问。 “你?!”沈恰横眉怒目,一副忍无可忍想立刻撸袖子干架的模样,冲声道:“这里是笙哥家,你自己什么身份不清楚?登堂入室,你也配!” 台词语气加表情,十足像个棒打苦命鸳鸯的恶婆婆。 沈恰此时内心的真实活动其实是这样的:一个敢用那种折辱人的损招退笙哥的婚让她声名受损的狗男人,就算是仗着权段两家交情好,也不该还有脸上人家里来啊。 “我配不配……你问问她不就知道了。”权睿下巴微抬,像是生怕激怒不了青年一样,甚至重新坐下来,气定神闲地用起了早餐。 他们当初结婚时就约定过,隐婚三年。三年一过,要么公开,要么离婚。 离婚肯定是不可能的,那就只剩一个选项了——公开。 “笙哥你说,为什么要让他到家里来?”沈恰被他刺激得头脑都要不清醒了,竟然回头就冲口质问段树笙。 然而在她冷静的注视下,沈恰一腔热血瞬间冷却了下来。但他仍然不死心,又不要脸地撒起娇来:“笙哥,你说呀……是不是他死皮赖脸要上门的?” “老太太那里的情面不能不看。”段树笙只说了这么一句。没有说谎,却也不是真相。 权睿不轻不重冷嗤一声。 早晚……他不会答应离婚,公开只是早晚的事儿。 “哦,原来只是老人家的面子。”沈恰得了还算满意的答复,顿时对男人冷嘲热讽起来。 “不过某些人的脸还真是大,要是我干过那种混账事儿,我见了人都恨不得绕道走!” 权睿充耳不闻,只是心里不屑地想到,可惜不是你。就算不好的回忆,也是属于我和笙哥的。 沈恰是听说他姐昨天被顾老二灌醉了,担心她所以才过来看看的,顺便来接段树笙去导演工作室把关选角面试。 其实选角这种事,本来只要专门的选角导演和副导演商量着来就差不多可以了。 但是《银河》这部电影,里面弯弯绕绕太多,前有资本塞人,后有剧本改戏,已经有点面目全非的感觉。 剧组方面的意思是,最好还是请段导把控一下大局,不然伙计们心里都没个底。 加长版的林肯汽车里,司机在前面开车,段树笙和沈恰坐在宽敞的后座。 沈恰刷了半天的电影评论,又看了眼他姐的新电影在几大权威评分网站的电影评分,眉头越皱越紧。 番茄72分,映影74分,s八1分……怕不是有人雇了水军故意打一星吧? 毕竟他姐的作品从来没有掉下八分的时候啊,于是感到匪夷所思的沈二少爷又跑到网上去看网民们的观影评论。 山羊不吃草:听人说这是一部烂片,心里有点怀疑,不太相信段导会拍烂片。今天终于抽时间去看了这部电影,坦白说不是十分懂,或许还是太年轻。但对于画面的制作、导演的构思来说,这依旧是一部难得的好片 实在懒得想名字:楼上高见[抱拳],鄙人也有同感。看完了不太懂,但感觉段树笙想表达的东西似乎挺深的。希望几年后再来看一下,到时会有不同的感悟。 满血在线:想表达什么呀表达,她就是想表达女人无辜,祸水无罪……我看就是以公谋私女权婊一个。 沧笙踏歌:楼上怕不是个智障吧?还以公谋私,语文及格了吗?再说了,“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说女人无罪有错吗? 一只螃蟹:我不懂电影,我不敢说段树笙是个非常优秀的导演,但她绝对是个登峰造极的艺术家。电影中的每一个画面都堪称美轮美奂,空灵的音乐和厚重的旁白搭配得恰到好处。 锦瑟叹华年:这部电影的结尾,那个君后光影中相拥的画面,看了一遍又一遍,无论内容的好坏,它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我觉得这才是好的作品,至少能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 笙笙不熄:这部电影拍得很好啊,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不好的评价。人活一辈子还是不要过得那么浮躁吧,这是个需要静下心来看的电影。 我,死忠粉:古代王朝一贯的作风,能以一个女子解决的问题绝不会动用军队。你们只记得褒姒祸国殃民的恶名,却几乎没人知道她也曾挽救一个国家。段导很棒,还原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框架,让历史角色丰满而有血有肉。 沈恰看了一圈下来,发现评论褒贬不一,但大体上褒多于贬。他想了想,登上小号准备开始吹一波彩虹屁。 很高还算富超级帅:大家都说是烂片,但是我觉得非常好,传达的东西很多,也很深刻,果然是大师[星星眼],很有艺术感。 歌坛小天王权睿回京了,这个重磅消息像个小型炸弹一样在京都范围内轰然炸开。 权小天王,一把明朗深清嗓,迷人少年音,磁凉声线,与众不同。开腔惊艳四座,张口迷倒万人,真正的听声音就全身酥麻,仿佛触电一样。 出道即是实力派歌手,唱作俱佳,被称为华语乐坛鬼才。从来不参加什么乱七八糟的综艺,也不参演电视剧和电影,称得上一句真正的歌手,真正的音乐人。 他的成名曲当年红极一时,每一首歌都非常有魅力,年轻人基本上都会唱两句。不仅在亚洲,在欧美都是很火的。 权睿出道十多年,词曲一直都是自己作,而且有十几首都是经典,可以载入音乐史上的那种。 词曲有内涵有意境——这人也算是不折不扣的才子。就是早几年名声败得不太好,不过如今也已经浪子回头走回正道了。 第88章 枕边人(十) 这次的全国巡回演唱会反响一如既往的好,网上的评价也都一片和气。 青春不散场:这个月的s市演唱会两万多人大合唱《不痛不痒》,我是哭着唱完的。从上高中就开始听,现在大学都快毕业了,真的……眼泪忍不住。 权家少夫人:感觉音乐一响我就知道是他了,听睿睿的歌有六七年的时间,都形成条件反射了。 永不团灭:我一个大老爷们都挺喜欢这家伙,唱歌好听还低调。他的歌曲调风格迥异,既有热血青年的侠气,又有多情才子的温柔,但不论是哪种好像都很能打动人心。 爬上了新墙头:平时看不太出来,买票的时候硬是没抢着,我擦[流泪],吃一堑长一智,京都这场我一定前排! 权少的小娇妻fx:啊啊啊啊小天王睿哥我等你,快到碗里来!!! 不得不说,网上有关权睿的评论和有关段树笙的评论,画风有时差别真挺大的,一个偏活泼一个偏严肃。 沈恰正在国民导演段女王的超话里水经验值,突然一个超话主持人蹦出来发了段话:请注意!敌方已发起新一轮的攻势,请各位家人做好一级战斗准备!! 不一会儿,下面迅速跟帖盖起高楼。 收到,辽东战队整装待发! 收到,陕北战队整装待发! 收到,江东战队整装待发! …… 沈恰若有所思地在微博上到处翻了翻,果不其然,就看到了跟他姐有关的消息。 “《倾国笑》女权”的标题后面跟着个问号表情,话题已经冲上了热搜前十。 热搜底下的评论走向很奇怪,竟然十有八九都跟幕后导演段树笙有关。 把一对奸妃昏君塑造成伉俪情深,不愧是段大导演,就是牛批! 女人没有错,都怪男人太好色。这就是这部电影想表达的全部中心思想?玩呢? 原来段树笙还是只中华田园犬[捂嘴偷笑] 估计段树笙就是太强势了,才会导致婚姻失败,一直单身到现在。女人太强势终究没什么好处。 褒姒都能洗白,我也真服了,她段树笙怎么不上天呢??? 几乎刷屏的嘲讽唱衰中,偶尔才有几条反对的,但估计是人都陆续赶到战场了,原本一边倒的局势也开始慢慢发生变化。 笙笙不熄:不是,她这甚至都不是部大女主电影,你跟我扯劳什子的女权?玩呢? 段爷家的小宝贝:“田园”这个词很有意思。想要攻击国内女权主义者土气,讽刺她们不如外国的女权主义正宗,然而却恰恰暴露了自己崇洋媚外的自卑心理。 一笙相随:楼上姐妹高见!用“中华田园犬”这个词的某些人,低劣地借狗的比喻来攻击女权主义,但同时也正暴露了自己弱鸡又毫无素养的真面目。 笙哥今天恋爱了吗:听说想爬我段导床的男男女女排队排出三环以外,所以……辣鸡们是在高潮什么呢?别说电影压根没女权的事儿,就算有又怎么了呢。。。 不遇龙卷风:段树笙就算是女权主义,人家也有强势的资本呀。我要是像她那么漂亮多金才貌双全,我肯定比她狂一百倍。何况人家还很有风度呢,不明白怎么就尬黑上了? 反攻大潮进行得如火如荼,更有着名影评人梁春正发长评力挺段树笙,科普无知网民。 《史记周本纪》里说“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知。” 意思是说,褒姒不喜欢笑,周幽王为了让她一人笑,因此天下百姓再也笑不起来了。西周遂亡。 幽王就是这样明明白白的昏君,山崩地震不以为然,偏听偏信佞臣谗言,最后甚至为博美人一笑,自己把命和江山搭了进去。 但是各位,敢问褒姒何罪? 她只是不爱笑而已。 自古以来干什么的皇帝没有?明朝万历皇帝,三十年不上朝,帝位不还是坐得稳稳当当。 诸侯臣子要反,怎么都会有理由。 褒姒只不过刚好成了这个理由,她是踏脚石,是借口,是替罪羊,是挡箭牌,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正如花蕊夫人作的那首诗里所言:君王在城楼上竟然竖起了白旗,我困在高墙大院的深宫里哪里知道这件事?守卫君王的十四万人一起脱下了金光灿灿的铠甲,其实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是守卫国家的男子! 男人既然自诩顶天立地,如何护不住家国?护不住便护不住,如何把罪业都加诸女人身上? 乞降时不问为什么要个女人去挡灾,亡国后却说怎么毁在了个女人身上,天底下是不该有这种道理的。 而真正的道理是不用人讲的啊,你没看人家段树笙导演都不屑于明明白白地把它讲出来,因为这些东西都是要自己去品去悟的。 你还没明白过来,反而去胡乱评论,这是一种悲哀。既是群众的悲哀,也是导演的悲哀。 这是在明明白白告诉全国的导演,你不要拍太深的电影,我看不懂。 但是观众朋友们你们想过没有?等你到了一定的时候,能看懂的那个时候,还有没有导演敢拍? 段导从来都是个肚子里有东西的业界能人,新生代导演领军人物不是白叫的。《倾国笑》这部电影我觉得很好,希望大家都能沉下心来看看。 底下的回复沈恰也都看了看,倒都还算顺眼。 工科张国荣:梁老师这么一分析才看出来,e……段树笙导演厉害。 这只水晶鞋它就是不合脚:什么智商看什么片儿,就跟考试一样,你要非做超纲的题它这个脑子确实是跟不上。 我,死忠粉:段导的水平确实不该被质疑。毕竟我家笙笙宝贝最棒[爱心],不接受任何反驳! 沈恰看到最后一行字,顿时一阵恶寒。这谁啊?变态啊。 集团办公室,坐在老板椅里的段宗华猛然打了个喷嚏。 沈洽靠坐在车后座下,皱眉思索片刻,忽然转头对段树笙说道:“我觉得这事儿肯定有蹊跷。” “嗯?”段树笙膝盖上放着平板,正在看试镜演员的资料,闻言头也不抬地发出疑问。 “番茄、视觉和r这三大专业评分网站,只有r网站使用了一套非常复杂的算法,用来杜绝刷分现象,所以也是目前为止最具权威和参考性的影视评分网站之一。” 沈恰对电影评分这方面简直比身为导演的段树笙还上心,他头头是道地分析:“所以其他两个网站的分数不排除存在恶意刷负的可能,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热搜,很难说不是背后有人故意针对。” 第89章 枕边人(十一) “是么……”段树笙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过了会儿才说道:“沈恰,你就别操心那么多了,由它去吧。” 网上的消息段树笙其实不怎么关注,对于那些纷杂声音,她已经过了在乎的年纪。 但这并非因为她自傲,相反,她严格要求自己。每一次做出成绩来后,都会暗暗告诫自己,别翘尾巴。 多少人起高楼又楼塌了,没什么是能屹立不倒的,好作品才是关键。至于其他,毁誉随人。 试镜的地方在导演工作室,段树笙来的时候副导演谢轶和选角导演都已经提前到位。 谢轶远远看见她就朝她招手,扬声招呼道:“老段,快点,就等你呢。” “段导好……” “导演好……” “段导早上好!” 段树笙走过去,候场的演员们纷纷礼貌地打招呼,她也一一点头回应。 年轻的导演一身黑色束腰风衣,腰上的黑缎带子随意系着,高挑纤瘦的身材十分惹眼。然而最出色的是那张脸,长眉凤目,线条完美,清冷隽秀,容色逼人。 今年的全球最美面孔tp100名单已经出炉,段树笙再次上榜,这是她连续上榜的第八年。 很多人都说过,单凭这张脸,她要是继续吃演员这碗饭,恐怕不少人都会没得混饭吃。 “段导,快请上坐。” 段树笙看着副导演谢轶殷勤地替她拉开椅子,微微勾了下唇,面上带着浅笑入座。“要我说,你们自己看着选又有什么关系?” 但熟悉的人都知道,她的笑,从来就不代表高兴。 等她坐下来,谢轶把头凑过去低声笑道:“知道你还不痛快着呢,不过……你最好还是把气顺一顺,不然待会儿还有的你心肌梗塞的时候。” 他说这话,是因为今天不仅有那个内定小明星程橙在,而且还有别家的人等着塞进来。 段树笙眉梢一挑,不置可否。心里却想这部片子可真是多灾多难,不得安生。 谢轶就不是个能藏话的人,关子卖了没一会儿就憋不住了,倒豆子一样吐了个干净:“哎,提前给你打个预备针啊……影片里那选秀节目的导师,你一个熟人要来客串。” “还有那谁的侄子,也在试镜的演员里。” 段树笙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道:“说实话,前几年一年两部,感觉已经很吃力了……等拍完了华文的合约,估计会歇一段时间了。” 谢轶吓了一跳,话都要说不利索了:“不、不是吧……受刺激这么大的吗?” 说完自己却叹了口气,在蒸蒸日上的时期急流勇退,这事儿搁别人身上不好说,但她段树笙绝对做得出来。 拿得起放得下,出了名的干脆利落。 试镜开始后,副导演指定一个剧本片段,段树笙就在旁边看。 演员从上去到最后表演完了,段树笙从头到尾就没有过表情,俨然一枝优雅冷艳的冰山雪莲。 “这个怎么样……符合角色吗?”每试过一个,谢轶就要来问她一句。 段树笙伸出一根手指头把他的脑袋轻轻推远,淡淡说道:“别心急,再往下看看。” 下一个上场的是近两年风头颇盛的当红小生,名字叫陈勋,今年二十一岁,h国偶像男团出身。 男生看起来很谦逊有礼貌,上来先跟导演们问好,弯腰是标准的九十度鞠躬礼。 谢轶已经提前告诉过他要表演的片段,是一个有点难度的镜头,因为要演的是当年的练习生们阔别多年后重聚的场景,多少需要一定的掌控力。 给陈勋搭戏的工作人员念词:“这么多年过去,大家还能聚在一起像当年一样放声说笑,真不容易啊……” 陈勋饰演的角色靠在座椅里,轻晃着酒杯,低头笑了下,说道:“我觉得吧……这帮训练营的兄弟之所以还能这么好,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因为大家都没有发展到能够去互相嫉妒和竞争,去抢那些资源的能力。” 就是这么一个镜头,一段话,陈勋演完了,段树笙竟然低声笑了。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这是……看上了? “这不是那谁吗……就他叔叔是陈大导?”段树笙歪了下头,跟副导演低声交谈,嘴里说的却是:“要是让我说的话,陈肯的儿子倒还不错。” 意思是要是走关系,还不如挑他儿子。反正左右都是恶心自己,挑他儿子卖陈肯的人情,还能比挑他侄子来的更大。 谢轶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看样子是回天乏力了。” 就这演员班底,那魔改剧本,这部片子怕是要毁了他们几个一世英名了。 刚才那个镜头,外行人看不出什么来,毕竟台词尚可,表情也算入戏。但是让他们这种老姜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不是那块料。 语气不对,状态也不对。他那段话要传达的不是单纯的自嘲和扎心,更多是要表现一种看透世态的坦诚和洒脱。 陈勋一个走偶像路线的奶油小生,根本演不出来。 但演不出来也没办法,陈肯和顾二爷有交情,就算演不出来,该要的也还是得要他。 段树笙站起身来,对谢轶说道:“你看着来吧,我得出去透口气。” “哎,老段……”谢轶一脸生无可恋地朝她伸出尔康手,哀声呼唤道:“你别走啊,我觉得我也不太能行……” 万恶的资本家啊,干什么非得为难他们这些小可怜? 感觉老段再坐下去都要摔桌子骂人了——这人心气太高骨头太硬,沈亦鸣这回办的事也实在忒不地道,她能忍下来已经是个奇迹。 一侧是玻璃幕墙的走廊里,面容白净俊逸,吊梢眼略显邪气的男人在距离工作室门口不远处停了下来,口罩上方的漆黑眼眸静静看着站在玻璃墙前,手里拿着个一次性纸杯的年轻女人。 段树笙,身边方圆几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冷。 这个人,站在那里就是一道风景线,近乎完美的侧颜,略显单薄的身体,雪白的衬衫勾勒出的纤细曲线,一切都是那样妙不可言。 而几乎所有的妙不可言,他都曾有过亲身体验。 “笙哥,好久不见。”时辛漫步走向她,单手摘下口罩,脸上漾开一个影帝专属的招牌迷人微笑。 段树笙微微侧身,轻撩起眼皮看了眼来人,低下头喝了一口热咖啡,然后才问道:“要来客串导师的那个人,是你?” “怎么,是我你不高兴吗?”时辛眼尾上扬,语气似有嗔意地反问道。 “当然欢迎。”段树笙微微一笑,朝他举了下手里的纸杯,问道:“要不要来杯咖啡?” 十八岁起就没缺过男朋友的段树笙,骨子里有一种近乎绅士的风度翩翩——当然你也可以说是渗透进血液的冷血无感。 总之,不管是前任,还是前任的前任,只要她乐意,都能和平地相处成朋友。 这一点,向来令人叹为观止。 第90章 枕边人(十二) 看到段树笙和时辛一起走进工作室,剩下还没试镜的一群人顿时小小地轰动了一下。 “时前辈来了哎!” “难道说前辈也会参演吗?” “段导的戏谁来上都不稀奇撒……” 年轻的演员们倒是都很有分寸,关于两人之间关系的八卦声音一道也没有出现。 段导单身,众所周知。 就算真有什么关系,他们也只不过是分手后的朋友而已。 时辛一过来,工作人员立刻很有眼色地在旁边加了把椅子。 “呦,时辛,来了。” 谢轶简单跟他打了个招呼后,就拉着段树笙低声说道:“程橙的戏刚才我看过了,虽说火候尚浅,但挺有灵性,总的来说是个可塑之才。” 段树笙眼尾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看着他问道:“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么贴心的一面?” 还专门组织出这么一段话来安慰她,应该耗费了不少脑细胞吧? “我说真的。”谢轶一脸诚恳,力争清白:“你看我像是会为了讨你欢心出卖自己良心的人吗?” “没空跟你扯皮。快点弄完剩下的赶紧各回各家行不行?” “着什么急啊,你家里能有什么让你操心的,不就一只拉布拉多犬还寄养在朋友那里。”谢轶随口回怼道。 段树笙:“……” 还真别说,这会儿就有个人。 虽然有两个内定的,但对于其他角色,剧组还是本着认真做事的原则去挑选。 所以到中午的时候,理所当然地没弄完。 午饭段树笙随便吃了几口工作餐,等下午的试镜开始后,她一边坐在那里看试镜,一边顾着开机的准备工作,时不时就要打个电话或是接个来电,联系着各方调度工作。 虽然开头就已经不尽人意,但该尽力的地方还是得尽力。 等快试镜到尾声的时候,段树笙竟然还意外发现了一个有点对胃口的新人。 男生年纪不大,长得很好看,面容俊秀,气质轩然,浑身一股子干净气息,重要的是眼神很有戏。 比赛就是这样,总会有输赢。我认输,但我觉得不甘心,而且永远不会甘心。 男生说台词的时候语气很沉静,眼神黯然之中又含着股难言的韧劲,可以说表演得恰到好处。 “薛宴。”段树笙低头看了眼他的资料,给出了这个年轻演员她不怎么经常会说出口的两个字,微微点头肯定道:“很好。” “回去等通知吧。”她甚至对薛宴笑了一下。 男生看起来有点受宠若惊,但整个人依旧很镇静,礼貌道谢:“谢谢导演夸奖。” “老段眼光向来毒辣……这个的确不错。”谢轶摸着下巴说道。 这人摸下巴的动作习惯也不知道怎么养的,大好青年愣是作成了一副猥琐大叔样。 下午六点钟,试镜工作终于倒腾完了,马上就又快到饭点了。 由于谢轶强烈提议一起吃个饭,于是几个人就临时攒了个饭局。 去的是他们常光顾的一个高端会所,叫做篁家会所,私房菜做的很好吃。 这家会所很有私密感,色调以黑白为主,随处可见的各色绿植使格调硬朗的空间里多了几分生机盎然的气息。 几个人是为了饱口腹之欲,点的基本都是硬菜,像招牌的红酒醉虾,豆腐蟹黄羹和黑椒肉蟹,另外还有口碑超高的番茄烩牛肉,澳洲小羊排,鸡丝豆包卷和秘制泡菜等。 “趁热吃两口,这东西凉了不好喝。”菜差不多上齐后,时辛动手给段树笙盛了一小碗蟹黄羹,放到她手边。 谢轶在一旁笑得高深莫测,时辛扫他一眼,懒得搭理他。 “改过的剧本你看了?”段树笙吃了几口,抬头问谢轶。 “看过了。”谢轶点头,想了想又忠告道:“我劝你还是忍着恶心也提前看看,不管怎么说,好歹能有个缓冲的时间。” 段树笙拿筷子的动作一顿,又放下喝了口水。 “看开点,笙哥。”时辛劝道,“我前两年自己当过一回制片人,就那一回,就做够了。” 他现在再提起来像是已经很轻松,笑着说道:“和投资方争吵每次都让我心跳加速,徘徊在杀人与不杀之间,最后又强迫自己放下屠刀。” 不顺心的事,他也遇到过。 投资人安排的演员不管再怎么没有演技,剧组都必须接盘。为什么?因为资本无敌。 “嗯。”段树笙低低应了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 三个人旁若无人讨论这种事,一块来的选角导演在一边缩成一团,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毕竟资本内部的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吃到一半,段树笙的手机突然来电。时辛余光扫见亮起的屏幕,眼神微变了变。 来电显示的备注名称是一个单字——“家”。 他见过她给家人的备注,就直接是“妈妈”和“干妈”之类的。 那么这个“家”,会是谁? “你在哪儿?” 段树笙到外面走廊里刚接起电话,那边就响起男人听起来不太高兴的声音。 “有事吗?”她问。 权睿看着面前顶着餐盖的一桌子菜,抿了下薄唇,说道:“我要做晚饭了,问问你还回不回来吃。” 段树笙默了默,说道:“你做一人份的就可以,我有点事情,暂时不回去。” “是回不来,还是不想回?”男人冷冷追问道。 “树笙?” 就在段树笙又陷入沉默的空当,突然一道声音响起。 权睿听见电话那头的动静,顿时感到遍体生寒,她竟然和那个人在一起。 这就是她说的有点事情? 指尖掐住掌心,他低声开口,毫不存疑:“是顾连舟,你和他在一起。” 没有质问,没有动怒,平静得像是暴风雨前夕,无波无澜下暗藏令人心惊的巨大危机。 “……别多想,只是碰巧遇上。”这个时候的解释无疑十分苍白,而且没有必要,但段树笙还是开口解释了一句。 权睿当然是不信的,他叫着她的名字,问她:“段树笙,你有没有心?” “你就算再怎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婚,至少在婚姻存续期间内,你要对你的合法丈夫保持最基本的忠诚吧?” “好了。”她余光扫了一眼身侧站着的男人,低声对着手机说道:“有什么话,等我回去再说吧。” 权睿紧紧攥着被挂断通话的手机,力道之大以至于额颈间的青筋都隐隐暴起,看起来蜿蜒可怖,他狠狠一脚踢开了面前的椅子,黑色碎发遮掩下的眼神近乎阴鸷。 放着现任丈夫在家里,去和前夫搅和在一起。段树笙,好样的。 “来这里谈事情的?”顾连舟一身黑色手工西装,通身的矜贵气质,俊美五官刀削斧凿般轮廓分明。 他向来是个很聪明的人,不该问的绝不会多问,就比如刚才和她打电话的是谁这种问题。 因为他知道,她不喜欢被人过多干涉。从前还顶着夫妻虚衔的时候就是,想来如今只会更甚从前。 “和朋友简单吃个饭而已。”段树笙出于礼貌回完对方的问题,虚拢了下身上的外套就要抬脚离开。 她不是很想和他多说。 还完了旧年人情债,他们已经彻底两清。朋友依旧可以做,毕竟面子上要过得去,但没什么必要走得太近。 就算不去想当年并不愉快的短暂婚姻,也该顾忌一下那位翻云覆雨的顾二爷。 “树笙。”顾连舟握住她的手腕,轻笑出声道:“怎么,不做夫妻,朋友都做不成了吗?这可不像你。” “连舟。”段树笙示意他放手,“让有心人看到影响不好。” 顾连舟听她叫自己的名字,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放开手之前,他亲昵地轻捻了捻她的手腕,笑着说道:“我是不怕影响的,但你段导的名声,可不敢损毁。” 段树笙当着他的面,用真丝手帕覆在手腕上揉了揉,垂眸低笑道:“你这话让我不知道怎么接。本来是不用提起你家二少的,这下可好……” 顾连舟即便看见她擦手腕的动作,也依旧脸色如常,闻言更是面不改色地柔声笑道:“知道你受委屈,老二也确实没大没小,犯混得过分了,我在这里替他给你道个歉……你大人有大量,别和他计较。” 没大没小?这话是怎么说的? 她和顾千帆无亲无故的,可没有辈分一起排。 “他别跟我计较我就烧高香了……里面还没结束,我先进去了,有时间改天再聊吧。”段树笙朝他微微一颔首,步态优雅地转身离去。 顾连舟看着她的背影,垂下眸子的同时,突然勾唇轻笑了起来。 这个冷血的女人,还是那么让人着迷。就算不乐意他碰故意擦手腕的模样,都格外让人挪不开眼。 第91章 枕边人(十三) 顾连舟这个人,骨子里流淌着商人的算计天性,为人城府极深,真的很让人看不透。 离婚的时候干干脆脆,离了后却态度不明起来。 他们之间的婚姻虽然很失败,但说起来其实错也不在他。 只是段树笙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而已。当然,说白了就是没有那么重要。因为不爱,所以放弃得轻而易举。 本来就是很随便的开始——他们当初算是奉旨结婚,属于段氏和顾氏的联姻。 其实父亲和母亲已经离婚多年,段树笙是不必再管段家那边的,但是当初段氏危机,奶奶虽然不开口但一直都很忧心。 她那个时候刚结束一段感情,再加上顾连舟在她早年四处拉投资时曾经伸出过援手,索性就帮了段氏的忙答应和顾连舟试试看。 后来也是很俗套的剧情——婚后不久,某一天顾连舟被人钻了空子,误饮了加过料的酒。 她看见的时候,女人正伏在他身上解衬衫扣子,她静静看了几秒钟,然后转身,掩口,走了出去。 那个时候没什么愤怒失望的情绪,只有巨大的恶心感涌上来,让她克制不住地干呕不已,甚至催生出来几滴生理性的眼泪。 当时段树笙是真的觉得很难受,是那种身体里的说不出来的难受。 她知道他是被人算计了,但她有严重的心理洁癖,无论关于什么。作为一个近乎冷血的完美主义者,她眼里容不得一点污迹。 “打电话怎么打了这么久?”谢轶看见段树笙回来,随口一问。 “门外遇见个朋友。”段树笙重新坐下来,也随口一答。 “哦。”听她这么说,谢轶也就不再问。 他们认识的年头不少了,谢轶自认算是很了解她,她既然只说朋友不提人名,那就是不想说或者没必要。 问了也是白问,反而给她添堵。 时辛却还在对那个来电备注耿耿于怀,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过问。 对于段树笙来说,最不能要的就是越界,除非她允许你那么做。 他遇见她那会儿时年轻气盛,没少在这上面栽跟头,所以才让她有了“性格不合”的分手理由。 在娱乐圈里混了也有七八年,再也不是刚入行那两年,到现在,他已经学会收起尖牙利爪了。 吃完饭要走的时候,助理孙芒突然给段树笙打来了电话。 段树笙看见来电瞬间有点头疼,她因为不放心权睿所以才让孙芒过去看一眼,现在这个时候电话打过来,不像是没出事的感觉。 果然不出所料,一接电话那边张口就是:“笙哥,不好了。” 权睿来篁家会所找顾连舟了。 他直接问了顾连舟在哪,然后说赶过去找他。 顾连舟压根不知道这小子是要来揍自己的,一问就把地址告诉权睿了。 “你们先走一步,我还有点事要处理。”段树笙先打发走了谢轶等人,然后又去前台那里问顾连舟的房间。 等她赶到的时候,套房外间看起来已经很凌乱,像是发生过剧烈争执。 她继续走进去里间,推开门就看见权睿正抓着顾连舟的衣领,表情凶狠地举起拳头。 “权睿!”段树笙清喝一声,几步上去拉开他们,轻声斥责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看不出来吗?”权睿甩手冷冷反问道,语气嚣张跋扈:“看他不爽,揍他呀。” 顾连舟不慌不忙地整理了下衣服,又恢复成了温雅矜贵的模样,他一脸宽和地开口说道:“别担心,他开玩笑呢。” “你装什么装?”权睿对他的话嗤之以鼻,问:“刚才我让你离她远点的时候你是怎么回答的?” 恐怕不行。 “怎么,到她面前就不敢露出真面目了?”年轻男人的语气里满含嘲讽与不屑。 “好了,别在这里闹了。”段树笙轻轻拉了下他的手臂,温言软语地商量道:“回去吧,好吗?” 权睿微微低头,居高临下看着眉眼清冷的女人,下巴轻抬,说道:“那你告诉他,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顾连舟脸色微微一变,什么意思? 权睿来挑事,他根本没上心,因为他笃定段树笙不会喜欢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可现在,谁来告诉他,这是什么情况? 段树笙沉默片刻,微微一笑,温声说道:“别闹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要随心所欲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谁在闹?! 权睿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眼睛隐隐发红地逼问道:“你敢不敢告诉他我们的关系?” 段树笙终于耐心耗尽,慢慢把他的手拉下来,然后转身就走。 “段树笙!”权睿背对着她,拳头紧紧握起,他站在一片狼藉中,垂着漂亮的眼睛沉声说道:“你回来……你现在回来我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顿了一下脚步的年轻女人,继续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问你凭什么不许我靠近她,你说她是你的,就这样?”对于新冒出来的这个兄弟情敌,顾连舟向对方发出了毫不留情的嘲笑。 “她本来就是我的。”权睿抬眸,眼神恶狠狠地盯着男人,“在你之前,她就该是我的。” 顾连舟抬手碰了下微肿的嘴角,轻笑道:“臭小子……这么说,当年你做我的伴郎时,就已经在惦记我的新娘了吗?” 亲眼看着段树笙嫁给别人一直是他的噩梦,现在男人明目张胆地提起,权睿心里忍不住再一次感到妒恨交加,深埋的嫉妒和痛苦这一刻重新疯狂地吞噬着他。 “你已经是过去式了,顾连舟。我才是她的现在和未来。” 他紧紧咬着牙说道,俊美清贵的面容上写满偏执和独占,“只有我……也只能是我。” 段树笙回到家,客厅的灯还亮着,餐桌上是已经凉透的满满一桌子菜,餐盖还没掀开,却已经没有温度了。 她静静坐着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换鞋,穿上衣服打开门走了出去。 再回到篁家会所,权睿和顾连舟都已经不见踪影。 段树笙给权睿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处在无人接听的状态。 她只能给他相熟的几个朋友一一打去电话询问,最后在肖元那里找到了他。 他和肖元两个人在一家酒吧里,已经干掉了七八杯德国啤酒,肖元都喝趴下了。 权睿还有几分意识,却也不太清醒了。 他从年少就做歌手,因为要保护嗓子,不能饮太多酒,所以酒量也一直不怎么好。 “不回去吗?” 男人喝得脸色微红,眼神迷离,段树笙把手轻搭在他肩膀上,低声询问。 “你亲我一下,我就和你回去。”权睿微眯着眼说道,看起来醉得不轻,语气却又不像是在说酒话。 段树笙沉默一瞬,然后起身。 “笙哥,你又要扔下我了吗?”以为她是要走,权睿连忙胡乱伸手一抓,扯住了她的衣角,然后把头埋进手臂里闷声问道。 段树笙借着给他披衣服的动作,低头轻吻在他眉间,声音温柔地说道:“走吧,我们回家。” 第92章 枕边人(十四) 段树笙好不容易把人弄回了家,权睿却借着酒劲得寸进尺,又闹闹腾腾不消停起来了。 男人耷拉着眼皮靠在沙发上,一直在喊:“笙哥,我喉咙好干……” “蜂蜜水。”段树笙把插着不锈钢吸管的水杯塞到他手里,站在他面前,垂眸淡淡说道:“现在知道喉咙干了……下个月还有巡回演唱会最后一场,你怎么敢在这个时候喝酒?” “你还说……你还说!”权睿发脾气似地把手里的杯子往旁边一扔,声音中不乏委屈地嚷嚷道:“要不是你那么坏……要不是你背着我去会前夫,还连哄一哄我都不肯,我会没事干地跑去喝酒吗?!” 段树笙眼疾手快地把他扔掉的水杯迅速捡回来放到桌子上,然后一言不发拿起抹布去擦沙发上的几点水迹。 她手上正擦着,旁边突然就伸过来一只手来拽她,段树笙眉心微锁地直起腰来,居高临下看着来抱自己的男人。 “你到底要闹哪样?”她问,语气依旧平淡,没有半分不耐烦,也没有任何其他情绪。 “笙哥……你生气了吗?”权睿跪坐在沙发上,双臂抱着她的腰身,头贴在她身前,仰起脸来看她,醉意朦胧的眼睛里水光潋滟:“你别生气,我只是想抱抱你……” “你不愿意亲近我,那我就来靠近你……” 他嘴里说的,都是醉酒后才会说出口的话,又或者是只有借着醉酒之名才会说出口的。 “那你抱着,把蜂蜜水喝了。”段树笙这次把水杯上的盖和吸管都取下,拿着水杯容到权睿嘴边。 “明天再泡薄荷茶,今天晚上先把蜂蜜水喝了……不然醉宿早上起来喉咙痛的时候,到时候别跟我讲。” 百年难遇自己媳妇儿亲自喂水,权睿也不作妖了,乖乖喝完了水,然后继续耍赖般靠在段树笙身上。 他喃喃自语道:“我哪里不好,为什么离婚啊?我不仅能做饭给你吃,我还会永远照顾你……” 顾连舟他会做饭吗?他肯定不会。 段树笙低头去看他,声音里带了点笑意:“你说的这些,保姆也能做。” 她的确是不会做饭。 段大导什么都好,只有一点,就是不会做饭。倒也不是完全不会,但要是论起拿手的菜,的确是没有一样拿得出手。 她一这样说,权睿又激动起来,嘟囔叫道:“保姆不会的!其他人都不会……谁都不会比得上我对你好,笙哥,只有我才会对你最好……真的。” 说到后面,他声音里甚至带上了点哭腔:“我会对你好的,永远都只对你一个人好,所以笙哥,能不能不离婚啊……” 男人本来就好听的磁性声音,此刻裹挟着点迷离的沙哑,三分清朗七分柔情,说是动人心弦亦不为过。 但段树笙偏偏不解风情。 她天生如此。 只听她声音温和轻缓,给出的回答却堪称刺耳:“不能。” 她不愿意再困住自己。 从前为了母亲急切的心愿走进婚姻,解除了外在的困境,然后建造起专属的牢笼。 这三年只觉得密不透风。 最后才终于明白,她根本不适合婚姻。 她很小时候父母离婚,跟着母亲搬走开始新的生活,后来母亲再嫁又孕育了新的孩子。 再后来听说父亲和那个促使父母婚姻破裂的女人结婚在一起,开始了新的生活。 看起来好像所有人都开始了新的生活,但她却似乎永远困在了原地。 她十七岁就独立生活孤身打拼,从朋友那里得到的帮助,比父母给予的还要多。 她心里有很多事,但从来不说,因为明白,说得太多对别人来说也是一种负担。 而权睿,他从小千呵万宠长大,虽然年少荒唐放纵过,但在她看来,他就像一张白纸,根本不懂得如何爱人。 可她却是一张油画,虽然看起来珍贵美丽,但已是斑驳陆离。因为同样不懂得如何爱人的她,早已经丧失了爱人的能力。 权睿饮酒醉宿,到底后患无穷。先不说早上没能起得来,醒了后喉咙还隐隐发疼。 身材颀长的男人起来后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却到处都没能看到想见的那个人,心情顿时更加不美丽起来。 连早饭都没心情做了。 一个人的早饭,吃起来有什么意思。 但满脸不爽的男人,在看到桌上冒出一缕热气的玻璃茶壶时,唇角又克制不住地微微上扬起来。 那里面装的绿色叶子,是薄荷茶无疑。治咽喉肿痛的不止这一种茶,金银花和罗汉果都有效用,但他不爱喝苦的。 他的喜好,她还是上心的。 权睿起身走到餐桌前,倒了杯茶出来,却不急着喝,只是把茶杯握在手里低头看着。 不一会儿门开的声音突然响起,权睿猛地转头去看,结果却得到满心失望。 进门的是一位圆脸杏目的小姐,两手都提着东西,浑身上下散发着与长相不符的精明强干,是段树笙的助理孙芒。 “赶得正好,早餐买回来权少也醒了……”那姑娘见他坐在那里,转身对着身后的人说了这么一句。 权睿端茶喝水的动作一顿,放下杯子慢慢站起身来。 他微微勾了下唇,笑着朝孙芒身后的人说道:“回来了?” “嗯。”段树笙从门外进来,手上提着个袋子,在门口弯腰换鞋。 “我带笙哥去附近买早餐了,笙哥还顺便去超市给权少买了几样润喉糖。”孙芒换好鞋子进来,径直提着早餐走向厨房。 “薄荷茶怎么不趁热喝?”段树笙看了眼没怎么下的茶壶水位,把购物袋放在桌上,说道:“对了,你常用的那款瑞士的ri无糖香草润喉糖没看到,买了几盒慢严舒柠的水果润喉糖。” 权睿眼睛里的笑意都快要溢出来了,他随手拿起一盒糖,掩饰般地低头看着润喉糖的包装……草莓味的,吃起来一定很甜。 他又扫了一眼其他几盒,还有鲜橙的和哈密瓜的……嗯,天天吃香草那一款,也确实该换换口味了。 段树笙不知道他的想法,还以为他是在担心,于是说道:“它们家也都是纯天然植物草本配方,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知道了。”权睿抬起头来看着她,低声浅笑,星眸动人,“我只是有点意外而已,连我吃的润喉糖牌子都记得一清二楚……笙哥,原来你这么关心我呀?” 段树笙闻言却没什么表情,只是说道:“少说话,多喝点薄荷茶。除非你想嗓子坏掉。” 啤酒里也有酒精,只要是酒精就对喉粘膜有一定的刺激性,很可能造成声带损伤,进而导致声音嘶哑。 作为一个歌手,这方面大意不得。 不得她回应,权睿也不灰心,反而真的气定神闲喝起茶来。他只要知道段树笙并不是完全不在乎他,其他的都可以慢慢来。 反正他打死不会离婚,有的是时间跟她磨。来日方长嘛。 第93章 枕边人(十五) 摇滚小天王全国巡回演唱会的最后一场已经定好了地点,在京都体育中心举办。舞台是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搭建的,到现在——距离演唱会还有半个月的时候,已经基本完工了。 权睿歇了几天之后,就开始了为压轴演唱会的专门特训和彩排,这场倍受期待的美声盛宴,无需过分宣传,歌迷已经翘首以待。 与此同时,段树笙的剧组也已经紧锣密鼓地准备正式开机,择了最近的良辰吉日举行了开机仪式。 用段树笙的话来说就是,要想改变糟糕剧本带来的失望状态,唯一的办法就是拍出来。 好在这个片子除了演员和剧本,其他的都好说,因为是以选秀节目为背景框架,用到外景的地方基本很少,倒是省了不少事。 华文旗下的星云影视城里,剧组提前几天就已经入驻,演员也已经陆续进组完毕,开拍在即。 “再稍微调试一下这个灯光,还有道具也都再检查一遍……场工呢,叫场工让他在这个地方再加把椅子,空了这么大地儿看不见吗?”副导演谢轶在拍摄场地转了一圈下来,东指西点,恨不能处处都说到。 副导助理跟在后面听他吩咐,替他传话,放开嗓子满场喊场工:“小黑,这里加把椅子!” 段树笙站在一架摄像机旁边,正跟几个演员在那讲戏。 因为是讲述少年男女成长的片子,所以一半以上演员都是试镜选出来的新人,这种情况,段树笙肯定是要点拨两句的。 把她围了一圈的年轻演员各自拿着剧本认真听课,也有几人在段大导演看不到的时候悄摸摸彼此对视一眼。 不是说超凶的吗?明明讲戏的时候嗓音轻和又好听,看着剧本眉眼微垂的样子,简直温柔爆了好不好!! 果然,传言不仅不可尽信,还可能都是骗人的鬼话! 薛宴也在心里暗暗这么想着,忽然察觉到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打在他身上。 他一抬眼,就正撞上段树笙的视线。男生顿时紧张起来,手指忍不住蜷缩了下。 完了完了,肯定是发现他走神了。导演尽心尽力地在这里讲戏,他却思想开小差,给人的印象该不会大打折扣了吧? 短短几秒,男生已经自己脑补出了前因后果,甚至想好怎么开口认错。 段树笙却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随后问道:“薛宴是吧,听说你舞蹈不太好?” “啊?是……是不太好。”薛宴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段树笙还没开口,当红小生陈勋就先出声安慰了:“舞蹈不好也没关系,大不了相应的戏份可以用替身上场。” 陈勋是h国练习生出身,唱跳的功夫都很不错。 “嗯,是没关系。”段树笙垂眸看着剧本,头也不抬地说道:“你正常发挥就可以,舞蹈不好本身也符合你那个角色的要求。” 薛宴饰演的角色就是试镜那天试的那个角色,起初在选秀大赛中失意败北,后来扬长避短又逆袭成功。 陈勋表情微僵,顿觉有些尴尬。 “自封”四大小生之一的柯辰南幸灾乐祸地看了他一眼,眸中闪过一丝不屑的笑意。 叫你多嘴!就显你能!这下尴尬了吧? 这人一直觉得自己完全够格跻身内地四大小生之列,却每每都被陈勋压一头,因此向来看他不顺眼,逮着机会就想看他不痛快。 陈勋冲他笑了一下,像是并不在意。 柯辰南微别开了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气音。 “程橙,你这个角色第一场戏是要表现甜美风和飙高音的反差……高音飙不上去正常,但是口型一定要对上。”段树笙已经做了让步,要是她自己挑的人,根本不会出现飙不上去这一说。 “记住音调升高的地方,配合动作反复练习几遍,起码要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好的,段导。”程橙今天穿了条绿色长袖连衣裙,弯唇一笑说不出的清新明媚。 “还有你,别把自己的台风带到拍摄里来,进到场景里你就是丛翰景,不是跨界歌手柯辰南。”段树笙说完柯辰南,又点了另一位主演唐妧两句,然后接过助理孙芒递过来的杯子,侧过身去喝了两口水。 柯辰南在后面嘻嘻哈哈地抬手作报告状,口里喊道:“明白!” 这小子头一回在国际上排得上号的大导演手底下演戏,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就是劈头盖脸骂他一顿,他心里也是高兴的。 只要有机会,就代表有出头的希望。 陈勋有后台,他比不上,但在绝对的大牌面前,看他还混不混得过去就完了。 柯辰南出道也有五六年的时间,资源倒是不缺,却总是不温不火,大概有一些时运不济的成分,但是里面也少不了资本和剧本的锅。 时辛是他同公司的师哥,现在风头正盛的影帝,早年也是在段树笙剧组里跑过龙套的。后来混成了影帝,也依然会来客串段树笙的片子,有求必应,随叫随到。 刚出道的时候,柯辰南被时辛带过一段时间,所以有幸去过段树笙的剧组看过她拍戏,发起脾气来,那真是……骂得人无地自容,一个脏字没有,可就是让你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勋走得有点太顺风顺水了,别人捧他当红小生,他就觉得自己演技过关……他要是不在段导手里跌跟头,他柯辰南三字倒着念! “来了。”段树笙余光看见男人走过来,随意打了个招呼。 “怎么样,这几个小孩,感觉能捏得好吗?”时辛在她旁边坐下,侧眸问道。 打磨演员就跟捏泥人一样,是不是那块料子,有没有那个潜力,一上手就知道,一调|教就明白。 “说不好。”段树笙摇摇头,手下不停地在剧本上圈圈画画,不时标注一二。 “毕竟人不是我选的,良莠不齐就算了,一个两个还都是金贵身份,捏得捏不得都要两说。” 时辛只是笑笑,并不说破。到了段树笙手底下,恐怕就没有动不得的人。 毕竟连他都要担心,若是哪条镜头不合她要求,自己会不会要挨骂,更何况是旁人。 第94章 枕边人(十六) 二十分钟后,段树笙从座位上起身,边走边拍了拍手,清声道:“k,时间差不多了,各部门现在请就位……最后检查一遍,摄像机确定机位,调整焦距,反光板准备,打板员就位,演员入场,三分钟后开始拍摄。” 导演组、摄影组和录音组各部门迅速调整检查,三分钟后拍摄如期开始。 打板员手拿场记板:“第一场第一镜第一次,1、2、3……atn!” 全景镜头里,穿着统一制式服装的练习生们在后台或坐或站,每个人胸前都别着自己的铭牌,长相出众的少年男女们脸上的表情或紧张或期待,身后背景墙上张贴着巨幅的《偶像训练营》节目海报。 镜头切换到前方舞台,胸前别着“覃洛洛”字样铭牌的女生正在台上表演,一头卷发的女生长相甜美,演唱的是自己的原创歌曲。 清澈透亮的嗓音慢慢唱到副歌部分,渐渐飙升至旋律顶峰,节节拔高却不显刺耳,声入人心又不觉突兀。 镜头转到评委席,一开始显得有点漫不经心的几个评委都微微变了脸色,眼睛隐隐里透出几分像是惊喜的光芒。 时辛扮演的导师和身旁另一导师低声交谈:“音准和乐感就不说了,都是基本功,不过我看这个音质倒真不错,质地感、纯净度、饱满度、穿透力都很出彩。” “音域啊,这么明显的亮点,你听人小姑娘这音域多高!” 时辛扮演的导师看着台上,摇了摇头:“高音太亮,气息不足,而且好像有点……收不住。” 旁边的导师笑了:“你太苛求了,这才入营首秀,还没正式训练呢。” 时辛也笑起来:“你说的对,这确实是个好苗子,原创,词不错,有勇气。” 镜头又转到舞台上,练习生覃洛洛结束表演,对着面前的四位导师深深弯腰,抬起头来依旧是一张青春笑颜:“a队覃洛洛表演结束,请各位老师点评指正!” “ut!”段树笙喊卡后,立刻走到在监视器后坐着的谢轶身旁,去看回放。 覃洛洛扮演者,也就是程橙,接过自己助理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后把水杯塞回去,也往监视器的方向走去。 “怎么样,还可以吧?”谢轶悄悄打量了下段树笙的脸色,提着一颗心轻声问道。 成不成,就一句话的事。可段树笙不开口,谢轶就觉得达摩克利斯之剑高高悬在他头顶。 实在不能怨他怂,老段要真发起脾气来,那可是火山爆发式的灾难。 “行了,你去协调准备下一个镜头吧。”段树笙目不转睛盯着监视器看了遍回放,一个短镜头没几分钟,很快就看完了。 谢轶听她这样说,就知道算是过关了,对着身旁的程橙悄悄比了个大拇指。 第一场戏下来能这么顺利,不管怎么说,都是皆大欢喜的事儿。 祖师爷在上,也算没白费开机仪式上他点的那三根香。 然而谢轶还是高兴得太早了,段树笙这座火山,早爆发晚爆发都一样,反正早晚都是要爆发的。 火山爆发的导火索是五位主演之一的柯辰南。 他的唱功和舞蹈都没得说,演技也颇有天分,但是这个家伙,居然是个撂爪就忘的德性——他记不住词!!! 临场忘词也就算了,可他竟然毫不犹豫地转了数字! “我来参加这个节目是因为我想做音乐。我做音乐没有特别什么的原因,或是感人的故事,就是单纯喜欢。” “坦白地说,做这个东西非常烧钱,一首歌曲从作词到编曲再到制作发行都要花费很多钱,而且耗时又耗力。我也可以自己做出来,但是……”只见这个丛翰景的饰演者从容不迫地侃侃而谈:“但是……” 演导师的那人脸一僵,显然没想到他有这一出,但是导演没喊卡,只好硬着头皮往下接:“那你就没想过要出名吗?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闪闪发光,没有过这种想法吗?” 柯辰南也硬着头皮继续演:“可是我没想过……” 他还真是临危不乱,表情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在说台词。 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谢轶坐在监视器后,生无可恋地看着画面,脑海里缓缓浮现出“呵呵”二字。 在段导的片场念数字?直接脑门上贴三字——“求速死”不好吗? 柯辰南倒是十分临危不乱,可不幸的是,有人却憋不住笑场了。 一个导师忍不住笑出声后,掩面说道:“对不起各位……我真的是憋不住了。” 现场一度十分尴尬。 尴尬中透着股死寂,死寂里混杂着恐惧。 全占了,念数字,笑场。 段树笙两大忌讳,稳了。 “……卡。”段树笙也是堪堪才回过神来,多少年了,没见过在她的片场说数字的演员了。 今天倒是重温了一场。 “你怎么回事?”段树笙从导演监视器后走到前面,眼睛看着台上的柯辰南问,从一开始淡淡的问话,慢慢转成冰冷厉然的高音:“你们怎么回事?一个个的都是怎么回事!” “连台词都记不住,怎么融入表演,拿什么营造氛围?”段树笙略显烦躁地扯开白色衬衫领口的两颗扣子,抓着剧本的手背微微显出淡青色的筋络,身上萦绕着一股压抑的怒气。 “声台形表没学好就敢出来混,没那个能力你和别人抢什么饭碗?谁教你的念数字耍花枪?上战场枪里不装子弹你装糖豆豆吗!可真行……拉着这么一大帮人在这陪你过家家呢?既然这么喜欢,干脆把布景给你换成幼稚园算了。” “还能不能行了?需要我单独给你开个台词培训班,请学前儿童来跟你一块上课吗?” “段导……我错了,对不起。”柯辰南低着头咬牙说道,弯腰鞠了下躬:“对不起耽误大家的时间,我一定加强台词记忆……绝对不会再拖大家后腿。” 一个大男生被当众这么训了一通,脸色窘得通红,眼眶也变了色,看起来很是可怜。 段树笙却没再理会他,转过身去对助理说道:“让人准备一下,先拍陈勋和唐妧的镜头。” 反倒是时辛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温声道:“没关系的……这已经是很口下留情了,男子汉,坚强点。” 柯辰南抽了抽鼻子:“……谢谢前辈。” 糖豆豆,幼稚园,学前儿童,过家家……段导她真是,毒舌功力丝毫不减当年。他还以为会是陈勋狠狠摔一跤,没成想自己反倒先踩了雷。 感觉以后再也成熟不起来了呜呜呜,尤其是在小白脸死陈勋面前! 第95章 枕边人(十七) “我也可以自己做出来,但是说实话,我并不想消耗家里的钱来做这个东西。这是我自己的爱好,我想,我应该有能力自己为它买单。” “其实出不出名无所谓,但是如果我想要长久做下去,做出有情怀也有质量的音乐,就必须找到能够给予我支持的伯乐。我希望能遇到这样一个伯乐,我也有信心会得到这样一个伯乐。” …… 柯辰南在角落里一遍遍地背着自己的台词,余光看着那边紧锣密鼓地按照拍摄计划进行,心里又酸又涩。 这其实是他第三部戏,从前觉得演戏很容易,表演自然贴合角色就行了,没想到会有这么难的一天。 只是一幕台词,就难倒英雄汉。 可是台词真的好多啊好多。而且逻辑又缜密,少一个字都说不通。 人生艰难嘤嘤嘤。 柯辰南正在心里哭唧唧,突然头顶一片阴影打下来,一个短时间他就熟悉到心生恐惧的声音响起:“台词基本功这么差,以前全仰仗后期配音?” 柯辰南吓得差点连剧本都拿不稳,僵着脖子点了点头:“以前……忘词的时候,导演也不会叫停。” 段树笙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没再接着说什么,过了会儿才开口:“把你戏里所有的台词都熟悉了,在休息候场的空档不断地揣摩记忆。对手戏别只看自己的台词,平时有时间就找人对台词,融入到角色把它念出来。” 顿了顿,她又说道:“多下点儿功夫,别浪费了天赋。” 柯辰南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待想说什么的时候,段树笙已经走远了。 男生却还是呆呆看着她的背影,用剧本遮住脸傻乎乎地咧出一个大大笑容来。有天赋……段树笙夸他有天赋呢! 拍完一天的戏下来,被几个新人演员一衬,有不少演戏经验的程橙反倒成了表现最好的,很多镜头都是一条过。 收工的时候,这位小花旦看起来似乎心情相当不错,还请剧组人员每人喝了一杯奶茶。 漂亮又大方,一下子博取了众多好感。除了个别女演员,因为对她们来说,奶茶无异于毒|品。 晚上段树笙回了在影视城附近的酒店,挑的时候为了方便工作,选的是距离最近的酒店,几步路就能到。 《银河》剧组的人大都是在这家酒店,当然了,房费餐费由公司来出。 “笙哥,咱们吃什么?”助理孙芒拿着段树笙的大衣,跟在她身旁边走边看街边的小吃摊。 “怎么,你想在外面吃吗?”段树笙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都是些酸辣粉、烤冷面、章鱼小丸子之类的小摊。 “可以吗?”孙芒期待地看着她。 段树笙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似有一瞬间的恍惚,片刻后她点头轻笑道:“可以。” 她并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从前在香港的时候,大街小巷也曾吃过一遍。 只是那还是十几岁的时候,记忆太过久远了,再回想只觉得物是人非。 “段导!你怎么在这儿啊?” 两人坐在街边方桌上吃东西,忽然听到咋咋呼呼一声喊话,抬头一看,却是一脸惊异的柯辰南。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段树笙看了眼他身后的薛宴,小瓷勺轻搅着碗里的胡辣汤,波澜不惊地反问道。 “啊……不是……”柯辰南反应过来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大惊小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就是有点意外会在这种小吃摊看见段导您。” 她上身穿着香奈儿的真丝白衬衣,下面搭一条阿玛尼简约修身长裤,淡金色松散短发在微黄街灯下轻闪着暖色光泽,眉目寡淡而精致,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坐在这里的人。 但偏偏,除了第一眼的惊异,你看她安静坐在那里,竟然又觉得毫无违和感。 “你们也一起吃点吗?”孙芒看两个男生面色踌躇地站在那里,于是好心地问了一句。 “好……好啊。”柯辰南本来也是想找个机会私下跟段树笙道谢的,闻言长腿一迈两三步上前就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孙芒:“……” 好……好你个头啊好。我就是看你们在那里不动才客套一句的,又不是什么正式饭局,路边摊有什么好一起吃的? “一起吧。”段树笙抬眼看了一眼似乎有些腼腆的薛宴,示意他也坐下来。 “吃什么?”既然坐在一起了,孙芒就又自觉担负起照顾人的角色,发出并没有什么意义的询问:“烤面筋吧?好不好?” 之所以说询问无意义,是因为她问完,也不管回答到底是好是不好,就自顾自起身去旁边买了。 孙芒一走,桌上就只剩三个人。柯辰南酝酿好了道谢的说辞,然而还没开口,计划就破产了。 因为,段树笙和薛宴聊上了。 “电影学院课业不紧吗?” “还好……大一课程比较多,大二好一点。” “表演课老师是哪个?” “是……陈汝英教授。” “嗯,陈老师的课是难得的有趣。” “段导……”柯辰南刚鼓起勇气开口打断两个人,然而刚说了两个字就像被人按了暂停键一样愣在了原地,好半晌才哆哆嗦嗦抬起手指向某个地方。 这一切反应都要归咎于,有个戴黑色鸭舌帽的年轻男人在他面前、在段树笙身后,缓缓摘下了一边口罩,露出一张令无数人为之尖叫的脸。 “权……权帅?”柯辰南看着年轻男人一步步靠近他们所在的位置,几乎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帅,佩巾率众者。帅,音通率,组织、带领者。权小天王身为新生代歌坛领军人物,因此广大粉丝为其取爱称:权帅。 可是小天王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呢?一定是他看错了叭。狂热粉丝柯辰南持续自我怀疑中。 直到男人站定在段树笙身后,而买吃食回来的孙芒讶异地叫了一声:“权少?” 柯辰南瞬间沸腾了,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天!真的是权帅!! 上帝啊,他这是撞了什么大运,路边摊都能邂逅偶像,这到底是什么神仙运气! 权睿看都没看似乎激动得下一刻就要晕过去的男生,只是微微弯下腰,双手撑在还在低头喝汤的段树笙两侧,在她耳边低声说道:“笙哥,我在酒店里等你等了好久。” 柯辰南看见这一幕,顿时睁大了眼睛,内心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卧槽!这什么情况?! 第96章 枕边人(十八) 权睿全然不顾忌对面男生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目光,甚至我行我素愈发大胆地将下巴放在了段树笙的肩上。 又或者说,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段树笙微微偏头问他,竟然还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 “想你了啊。”权睿冲她一笑,在夜晚喧闹的街边、昏黄的灯光下,往日总似有似无带着点阴翳和戾气的俊美容色在此刻显得意外温和柔软。 段树笙吃着酸辣粉的动作一顿,眸光微动。 权睿却已经伸脚随意在邻桌勾了个凳子,在她旁边坐下来,控诉似的对她低声抱怨道:“笙哥,因为等你我也还没吃呢。” “咳咳……咳咳咳。”激动不已的刚被薛宴安抚下来的柯辰南小迷弟,又猝不及防受到了一波强力冲击。 权睿像是才看到对面还有两个人一样,懒懒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却完全没有要开口理会的意思。 为了照顾两个小孩的心情,段树笙只好为双方做了下简单介绍,对权睿说道:“这两个是我剧组里的演员。” 又对柯辰南和薛宴说道:“这个应该算是你们前辈。” 因为太过于言简意赅,又刻意地避重就轻,导致介绍了基本等于没介绍。 “前,前辈好。”柯辰南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强自抑制着心里的激动开口问好。 “前辈好。”薛宴相比之下就很淡定了,也礼貌地问了声好。 “好吃吗?”权睿却根本不关心对面的是谁,脑袋凑到段树笙面前说:“给我尝一点。” “酸辣粉,你最好不要吃。”段树笙轻轻推开他的头,然后自己也放下了筷子,起身对孙芒说道:“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酒店了……如果还有想吃的你就买了打包带回去。” “没有了没有了。”孙芒拿起装着小糕点的纸袋,抱着大杯的鲜榨混合果汁,利落收拾完站到了段树笙身后。 “早点回去休息。”段树笙对从头到尾不在状态的柯辰南和自始至终还算淡定的薛宴叮嘱了句。 “段导慢走。”薛宴站起身来说道。 权睿坐在方桌前微低着头坐了一会儿,漂亮的眼睛里冷沉一片,仿佛蕴含着汹涌暗流,良久他才重新戴上黑色口罩,踢开凳子站起身来。 男人姿态随意地双手插兜,不远不近跟在段树笙后面。 柯辰南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相隔不远的背影,突然抓住薛宴的手,磕磕巴巴问道:“我我我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 薛宴微微用力抽出手来,拍了拍他的手背,语重心长道:“没关系的,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人知道我们知道了什么。” 段树笙接过孙芒递过来的薄款大衣披在身上,又低头咬下一颗她递过来的冰糖葫芦,一路慢悠悠地走回酒店。 金城酒店二十四小时运行的走廊监控完整录下了这样一幕:国际知名的段大导演走进307号房间后,没过多久,一个面容遮掩得严严实实但仍能从身材看出性别的男人也走进了同一间客房。 然后,整整一夜,再也没出来过。 段树笙进房间后,先打了个酒店的内线电话,点完餐后就去浴室了。 她洗澡完出来后,权睿正毫无正形地靠在沙发上,含着润喉糖无聊地翻杂志。 段树笙已经吹干的淡金色短发散落在肩上,她随手系了下微松的睡衣带子,然后走到餐桌边打开桌上放着的盒装牛奶,倒了两杯出来。 敲门声响起,权睿刚从沙发上起身想要去开门,段树笙就叫住了他:“我去吧。” 门外是酒店送餐员,推着餐车进来放下菜品就离开了。 段树笙点的是标准的三菜一汤:一份干锅菜花,一份蜜汁三文鱼和一份柠檬鸡胸,还有一份云吞汤。 她把一杯牛奶放在摆好的餐食旁边,见男人还坐在沙发里不动,不由得眉心微动,问道:“不是还没吃过吗,怎么还不过来?” “哦。”权睿起身的时候微微勾了下唇,心里因为一直被段树笙冷落无视而生出的郁气瞬间烟消云散,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迅速亲了她的侧脸一下。 段树笙不防备被他偷袭得逞,默默消化了两秒,才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地跟他说道:“晚餐吃清淡点好。” “好,听你的。”权睿坐在餐桌前,先喝了一大口自己媳妇儿给倒的牛奶,才拿起竹筷来吃东西。 段树笙坐到沙发上打开笔记本,记录今天的拍摄进度,梳理明天的拍摄计划。 权睿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还不住用余光去看她,看了一会儿发现她并没有要关注自己的打算,只好蔫头耷脑地继续用餐。 等段树笙合上电脑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 她轻捏了下两眼之间的鼻骨部位,放下手就看见让人头疼的一幕,犹豫着问道:“……你晚上要睡这里?” 权睿擦着头发,光|裸上身,只下面围了条浴巾,站在她面前不远处,微微挑眉问道:“我表现得……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明天早上从酒店出去,你想被拍到上头条?” “随便他们好了,爱怎么就写怎么写。再说,你不是从来都不关心别人怎么说?” 段树笙沉默片刻,开口说道:“但这个时候,似乎没必要给他们提供素材。”她的片子拍摄才刚开了个头,他的演唱会又举办在即,都是需要全身心投入的时候,似乎没有理由让乱七八糟的新闻绊住脚。 “什么时候,准备抛弃丈夫协议离婚的时候?”权睿似笑非笑看着她,语气微冷。 段树笙没说话,权睿见她这样,本来没多大事儿的心里迅速燃起了一股无名火。 “你扪心自问,我哪里对不起你?你想起来怎么样就怎么样,说离婚就要离婚,半点不顾及我的感受。我就活该被你安排得团团转,活该这样吗?” 段树笙被他问得一怔,心里又不想和他争论,只好继续闭口不言。 权睿稍微冷静一点后,走过去坐到她旁边,扶住她的肩膀面对面看着她说道:“就算不为我想,也应该为了两家老人想想,奶奶们年纪都大了,她们经不起我们折腾的。” “笙哥,你能不能听我一句?” 第97章 枕边人(十九) 他说那些话,段树笙却没给出什么反驳,权睿就以为她是默认了。 是以到了还休息的时间,他便光明正大且理所应当地上了段树笙的床,然后四肢舒展地躺在那里一副似乎下一秒就能安然入睡的样子。 男人躺下后等了半天,发现身边还没有动静,于是懒懒半坐起来看向沙发的位置,果然见段树笙还坐在那里,垂着眸似是在深思的模样。 权睿不动声色地看了一会儿,那人却安静得像是连呼吸都没有了,他忍不住郁郁地问道:“笙哥,你打算一晚上都坐在那里吗?” 段树笙闻言乍然回神,沉默了两秒钟,然后默不作声地起身,按部就班熄灯上床。 权睿倒是表现得十分规矩,在她躺下以后也没有做任何越界的举动。 直到不知过去多长时间,段树笙翻了个身,睡姿从平躺换成了侧躺。 她大概是睡得不太舒服,所以换了个姿势背过身去睡,却没料到下一刻男人就紧跟着靠了上去,并且顺势从身后抱住她,和她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 “……做什么?”段树笙半梦半醒间含含糊糊问了一句,只换来男人更加收紧的手臂。 段树笙被闹得睡意散了大半,使了些力气去推他的胳膊:“别这么抱着……不舒服。” 结婚三年两人的肢体接触寥寥可数,此时腰上突然压了条肌肉匀称的男人手臂,沉重且怪异。 权睿不知是刚醒还是一直没睡着,不但没有识趣松手,不知为何,动作反而愈加狎昵起来。 男人的呼吸近在耳侧,挺直的鼻尖缓缓蹭着她的后颈移动,像是在一寸寸贴着她的肌肤轻闻,声音微微喑哑地开口:“笙哥,你身上的味道怎么这么好闻……” 她习惯用的那款香水是瑞士品牌,混杂了琥珀、檀木和雪松的香气,温柔而清冷。 “睡觉。”段树笙往旁边躲了下,有些烦躁地说道。 一开始没管他,是觉得他们本来就是合法夫妻,如果只是单纯躺在一张床上,倒也没必要贞洁烈女一样激烈反对。 但现在的情况,显然不是那么的单纯。 但这大半夜的,她也没那个精力跟他折腾,只好退而求安稳道:“早点睡吧行不行……明天还有工作。” “你睡你的,不用管我……我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抱着,保证一会儿就能睡着。”权睿的脸靠在她肩背附近,瓮声瓮气说道。 段树笙:“……”假设你抱着的不是我,你看我会不会管你? 权睿横着的手臂始终也没有从她身上移开,但因为接下来他也确实很有原则地只是抱着,什么其它的小动作都没再做,段树笙迷迷糊糊想了一会儿,就又睡过去了。 尽管一夜都睡得不怎么安稳,临近天明甚至还做了个梦。 梦里她被层层艳丽花枝缠绕,禁锢住身体动弹不得,越是挣扎越是收紧,直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段树笙倏然惊醒,却发现原本该睡在自己旁侧的男人不知何时半边身子都压到了她身上来,正细细密密啄吻她的耳根和侧脸。 段树笙眉心一跳,立刻抬手要去推他,却在中途被人一把截住手腕按压在枕边,挣脱不得。 “权睿,起来。”段树笙被他亲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忍不住低声喝止,声音里暗含警告。 男人却恍若未闻。 段树笙忍无可忍,在被子里猛地抬腿用膝盖撞了他一下。这一下又快又狠,权睿不防备,结结实实挨了下来,吃痛地闷哼一声,终于稍微放松了对她的桎梏。 段树笙趁推开他,拢着睡衣掀开被子下了床。权睿顺势从她身上挪了下去,眼神难掩失望可惜,只是细看之下却能发现,他唇角竟仿佛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城市的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慢慢地,一束似乎带着雾气的朦胧晨光从没有拉紧的窗帘缝隙流泄进了房间里。 年轻俊美的男人神色惬意地躺回床上,一手枕在颈后,半阖着眼看段树笙的背影被一扇浴室门隔绝出他的视线。 等段树笙出来的时候,一抬眼就见男人依然在床上,只是换了个姿势,改成长腿半屈靠在床头。 “笙哥。”男人看见她后眸色微微加深了几分,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有空回老宅一趟?奶奶她问了几次了,一直想我们一起回去看看。” 段树笙正从衣柜里往外拿今天要穿的衣服,闻言动作一顿,说道:“电影才刚开机,一时半会儿还抽不出空来,这样吧,我找个机会给她打通电话问候问候。” “没关系,你忙你的。”权睿粘人的视线始终附着在她身上,像是恨不得做她的狗皮膏药一样,“我回去告诉她也是一样的。你也知道……老人家能有什么心思呢,不过是想看到我们两个好好的而已。” 他就是要时时刻刻提醒她,他们的婚事从来不是儿戏。什么三年约定,都是狗屁,不过权宜之计。 他们既然已经结了婚,除非死别,否则一辈子都会绑在一起。 “嗯。”段树笙应了他的话,后知后觉才发觉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大概就是从那天她提出要跟他坐下来谈谈开始,某些东西似乎就已经偏离了轨道。 他的表现,给人一种错觉——就好像他们不是早晚并且随时会分开的人,而是蜜里调油一刻都离不了对方的夫妻。 ——这和她原本计划的不一样。 但对这变化,她毫无办法。因为就像权睿所说,他并无错处。她似乎无权决定所有,尤其是在那决定可能会伤害他的情况下。 上工时间定好了是六点半,段树笙一看时间快六点了,收拾完了自己就准备出门。 权睿叫住她,问:“不吃早餐了吗?” “孙芒到时候会去买,你自己叫人送餐到房间或者去酒店餐厅部吃点东西吧,我得先走了。”段树笙都走到门口了,听见他开口又停步。 “知道了。”权睿微点了下头应道。 第98章 枕边人(二十) 柯辰南昨天受了不小的刺激,恍恍惚惚,晃晃荡荡地就回了酒店房间。 他入行不算晚,因此有关段树笙的事真真假假知道的也不少。比方说段树笙和权睿曾经有过一段的事,说起来也是挺久远的了,但他多少还是有所耳闻。 可传说里是权帅年轻的时候退过段导的婚,后来段导结婚的时候做了她先生(现在是前夫了)的伴郎。 不管是前未婚夫,还是前伴郎,两人的交情都不该是昨晚上那个状态啊。 难道说其实两个人这些年一直是私交不错,又或者是经年之后旧情重燃——可话又说回来了,都是解过婚约的人,燃的哪门子的旧情呢? 这小朋友揣着满肚子的问号,到了第二天早上看见段树笙都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问不敢问,想说不敢找人——真是为难死孩子了。 第二天的原定计划是六点半演员工作人员都到场,七点钟正式开始拍摄。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意外总是出人预料。 程橙迟到了。 三月份的春寒里,全剧组等她一个人等了将近一个小时。通知六点半到,她七点半才姗姗来迟。 有个演导师的老演员披着大衣和所有人一起等了程橙一个小时,段树笙还没发火,人直接就找来了制片。 当着所有人的面问,通知不是说六点半吗,怎么她跟我们这些人的通知不一样? 现场制片支支吾吾道:“这个嘛……谁还能没点意外状况,再说年轻人总是要觉多一点嘛,各位多担待,多担待……” 段树笙没什么耐心地打断现场制片,直接问程橙:“听说你在其他剧组都要八点以后,这样说来,已经是很给我段树笙面子了?” 程橙像是没看过因为迟到就这么大阵仗的,看起来有点窘迫和不知所措,微白着张小脸说道:“段导,实在对不起。” “你别和我说对不起,你跟我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段树笙拉出一旁的时影帝,问:“来看看这是谁?论大牌他牌面不比你大?当流量小花你要怎么耍没人管你,但你既然费尽心思要做演员,德艺双馨就是基本的。” “别还没有大牌的命,先得了大牌的病。” 段树笙训人时向来不留情面,程橙当场就给训哭了。小姑娘一边哭一边说对不起,听得人还怪心疼。 谢轶看段树笙气消了点,赶忙出面打圆场:“段导你看,你训人这会儿功夫咱这时间就又耽误了不是?消消气消消气,开工要紧啊。” “七点四十五,都给我紧着来,晚一分钟别怪我不客气。”段树笙推开谢轶作势要给她顺气的手,扔下一句话就走开了。 “别哭了,待会眼睛肿了该不好上镜了。”唐妧站在原地犹豫了几秒,最后递了张纸巾给程橙低声劝道。 “谢谢你啊……”程橙伸手接过纸巾,带着点哭音说道。 等人都散干净了,程橙的小助理忿忿不平地说了句:“不就迟到一会儿,至于这么小题大做!这个段导也太过分了,姐,她是不是就专门针对你的啊?” 程橙摇了摇头,告诫她道:“别乱说话。” 小助理却仍是心内不平,从她们橙子出道以来,有哪个敢这么给过她脸色看?段树笙怎么了,她段树笙就高人一等吗?! 段树笙还真不是针对程橙,这一点,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甚至根本用不着眼睛看,用耳朵听就能知道。 “给点反应成吗陈勋?导师在那点评你的表演,你从头到尾一个表情……再这样下去,我不如扣图,你去歇着,这部剧就让替身替你拍吧!” 她对陈勋也是一样该训就训,不——别说陈勋,就连影帝,也都是一样的待遇。 “时辛,昨天睡得还好吗?”段树笙在监视器后看着显示屏里时辛的状态,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起身问道。 突然被点名的时影帝一脸状况外,茫茫然抬头问道:“怎么了?昨晚上睡得还可以……” 段树笙冲他笑了下,温和中带着点咬牙切齿地问道:“那就打起点精神来好吗?” 时辛:“……好的。” 段树笙重新坐下,目不转睛盯着监视器画面。 副导演谢轶凑到她旁边,暗戳戳说道:“笙哥,我跟你说,老时绝对有事儿……你看他那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吧。” “闭嘴吧你。”段树笙正憋着股儿气呢,小的状况百出也就算了,大的也不在状态,要是再出点什么岔子,非逼得她起来骂场不可。 ——站街上叫骂街,片场里可不就叫骂场么? 好在,接下来的拍摄没再出什么大问题。就这样,兵荒马乱的一上午很快过去了。 午餐是统一盒饭,生活制片满脸喜色地扯着嗓子报‘菜单’:“同志们,咱们今天中午的盒饭不仅有鸡腿有虾,还有鱼呢!” 谢轶扒拉着餐盒里的几条小鱼干,用筷子夹着干巴巴的鱼尾巴怼到生活制片脸上:“老李,来来来,看看……你特么的管这个叫鱼?” 老李看了眼,老神在在道:“看见了,我还就告诉你,这就是鱼,还是糖醋味的呢!” “毛病。”段树笙不轻不重冷哼一声,低下头去继续吃自己的盒饭。 本来应该坐在她旁边的时辛,这会儿却没在,反倒是柯辰南和薛宴和她凑一桌上吃的。 上午时辛的确是状态不好,这还要从早上他不小心看见的扎眼的东西说起——段树笙颈间的一点红痕。 他几乎一上午都在想,那痕迹到底是过敏还是别的什么。要真是别的什么,弄出这个的会是谁? 他略略排查了一遍她身边的人,发现没有可疑的,于是打着套话的主意和孙芒聊了几句。 “网友也是够无聊的,《倾国笑》那部片子还能扯到笙哥单身上去……她要是想,男友还不是一句话就有的事?” “谁说不是呢?” “前阵子笙哥和顾二少闹得很不愉快,顾大少没出面吗?” “他应该不管他弟的事儿吧,没听笙哥说啊,您听见过风声?” …… 孙芒的嘴一如既往严实得很,废话一大堆,有用的没两句。太极功夫炉火纯青,打哈哈的本事一顶一。 最后,时影帝是黑着脸结束和她的对话的。 第99章 枕边人(二十一) 孙芒心里跟明镜似的,却有口不能言,看时辛黑着脸走了,也只是自己悄悄叹了口气。 她真是不能说,不仅不能说,连劝都没法劝。 ——怎么劝?说笙哥其实一直是有夫之妇,您就歇了那份心思吧? 没法说啊。 就算是能说,可要真跟人说笙哥和权少俩人是夫妻,说出去谁信呐? 那俩人,说是合租室友还差不多,顶破天也就能算得上是搭伙过日子,夫妻?差远了。 摇光唱片公司。 专业的录音棚里,戴着耳机的黑发青年歌手随性地叉着腿坐在高脚凳上,一手拿着打印的歌词本,专注地对着落地话筒边看边唱。 青年的磁性声线里混杂着点少年的明朗之音,温柔缱绻又干净清冽,回荡在棚里听得格外清楚。 “空调温度低一点,有些热。”权睿一遍唱下来,朝工作人员招了下手说道。 “好的睿哥,稍等哈。”工作人员闻言立刻去调控温度。 做这行久了的都知道,灯光环境、空调温度这些外界因素都会影响到歌手的状态,半点都马虎不得。 音乐制作人任华,也是摇光唱片公司的制作总监,先在录音师那边和他交谈了几句,说完了才走来权睿这边。 “修改过的歌词记住了吗?”任华随手递给他一瓶水,问道。 “嗯。”权睿接过水,握在手里却没有打开。 “记住了就好。”任华说道,“刚才你一边看词一边唱,嘴部有点偏离话筒中轴线了,所以导致拾音效果不是很理想。” “知道了,我会注意。”权睿低头从口袋里拿出润喉糖盒子,打开后仰头往嘴里倒了一颗。 任华点到了就不再多说,他这个音乐制作人做得一向省心得很,很多时候根本不用作曲、编曲——他家的全能型歌手什么都会。 只要在录制和后期等工作上多费点心,基本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任华常和同行夸耀的一个事儿就是,权睿一人就能顶一个制作团队——作词作曲填词编曲一条龙,根本用不着别人插手。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任华的作用却远不止他自谦的那样。 权睿只做他喜欢的音乐,根本不关心市场如何。不然他开了近十年的个人工作室也不会这么多年还一直挂靠在摇光公司旗下。 他当歌手被人伺候惯了,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专心做自己的音乐就行,所以并没有要自己当老板的心思,对经营事业什么的也不感冒。 名气、地位、财物,他都不上心。乐坛捧他上神坛,或是踩他进泥里,他都不在乎。 天才歌手不顾世俗,这个时候音乐制作人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 好的歌手是天生的,但如何让公众感受到他声音里的独特魅力,让听众愿意为他的专辑买单,却需要制作人的用心经营。 为了更好地面向市场,制作人协助歌手打造专辑时,就少不了要根据歌手的嗓音特点、外部条件和性格特征,为其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个性化形象。 任华的营销无疑是十分成功的,权睿早先只是在国内受欢迎,如今已经是风靡亚洲的摇滚歌手,甚至在欧美圈也小有名气。 他的歌声可以放肆又狂野,也可以忧郁又深情,嗓子好路子广,哪条道都走得通。 “目光追寻了千百次,你从没认真看过我神情” “心头描绘出你容颜,指尖永远一片冰冷” “想过你一万遍,开口不见了踪影” “想说一句喜欢你,喉咙里塞满火星” “想拥你入怀中,空气突然不流通” “想亲吻你眉眼,转头四下皆成空” …… 这是摇滚小天王的新歌《想要》,是要放在巡回演唱会最后一场压轴唱的,但任华不管听了几遍,都还是觉得刺耳。 不是因为别的,就是这个词,听得人牙疼。 他一直暗暗琢磨着,这小子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但是人家的私生活,又不好过多干涉,再抓心挠肺也开不了那个口问,只能自己一个劲儿瞎寻思。 怎么说呢?任华勉强算是猜对了一半——谈恋爱算不上,只能说是出现了从暗恋转成明恋的苗头。 但本质上,还是个单恋。 影视城拍摄现场,剧组各部门都各就其位,有条不紊地运行。 因为上午耽误了时间,下午拍摄进度就得往前赶着点,不然还会连累后面的进度。 拍摄结束后,副导演谢轶眉开眼笑地大力拍着薛宴和柯辰南的肩膀笑道:“小子们不错呀!长镜头一条过,再接再厉,再接再厉哈。” “谢导过奖了。”薛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谢谢谢导。”柯辰南嘴里说着客套话,眼神却一直往坐在监视器前的段树笙身上飘。 谢导:“……”虽然没加“副”挺好,但是听起来蛮别扭的。 柯辰南刚才纯是敷衍他的,这小子心里其实在想:是真的好吗?段导怎么也不说句话呀?是不是根本不够满意啊? 殊不知段树笙正忙着看回放呢,哪有空去夸他?就算是要骂他,也是等看完回放挑出错来再骂。 好在新人演员们确实有长进,段树笙看了回放没找出什么差错。 今天一整天,除了上午的插曲,其他时间都还算顺利,几乎没怎么有ng的镜头,而且进度也赶上了原定计划。 一整天大家都绷着根弦,精神高度紧张,为此段树笙还专门提前了几分钟让人们下工。 “回酒店应该也没什么事,有时间的话一起约个饭?”时辛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走到段树笙面前询问她。 “倒是没什么……”段树笙说一半又想起某个人发来的微信消息,只能改口道:“但是还得弄一下后续拍摄的计划表,这样……改天吧好不好?我请你。” 时辛笑了笑:“都可以,本来也是随口一问。” “回见。”段树笙整理好东西,冲他一摆手,走了。 时辛看着她的背影,眼眸不由得微深。路漫漫其修远兮,可这尽头在哪里呢?他是被段树笙淘汰过的人,真的还有机会再回她的世界里吗? 第100章 枕边人(二十二) 回酒店的路上,段树笙顺道在便利店买了点水果。 ——权三少爷又在金城酒店里等着了。 “权少他怎么又到酒店去了啊?”孙芒从她手里接过来水果提着,并肩和她走在一处,小声问道:“笙哥,他这是想干什么呀?” 那人再这么折腾下去,非给人曝光了不可。到时候他那些圈里女星都绕着走的狂热女友粉,还不得生把她笙哥撕了! 孙芒做了她多年的生活助理,两个人对彼此的了解都深入到了一定程度。 她一开口,段树笙就能堪透她的心思,安抚了句:“别担心,我会和他谈谈的。” 段树笙刚一进门,权睿就从沙发上坐起来,钻到酒店房间的小厨房里去了。 “……你要自己做东西?”她把买回来的水果放在桌子上,跟过去想看看他做什么。 她压根就没想过用小厨房,所以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酒店叫餐多方便,实在晚了弄碗泡面都比她自己折腾来得强。 权睿站在微波炉前,看见她先笑了,说:“笙哥,你一定猜不到我买了什么东西。” “买了什么?”段树笙顺着他的话问道。 时间到了,权睿关掉微波炉,把东西从里面拿出来,献宝一样端到段树笙面前,“你尝尝,还是不是小时候的味道?” “这是……糖粥藕?”段树笙接过小碗,用勺子轻搅了下问道。 “是啊,苏记的糖粥铺,多少年老招牌了。我一猜你就没忘……快尝尝吧。” 段树笙真是有十几年没再吃过京都的糖粥了,说起来南方的糖粥才是最正宗地道,可开在这北方的糖粥铺,反倒成了她心里的那抹白月光。 权睿看着她吃完一口,立刻追问道:“好吃吗好吃吗?” 年轻男人星眸里含着笑意,邀功似地说:“我也是才知道,他家店铺挪了地方都重新开张好些年了,我开了好久的车才找到……还涨了两块钱,不过手艺还是出名的好,得排队买,又只收现金……就这还可能买不到。” 糖粥藕味道的确一点没变,和从前他们一起吃过的,父亲下班给她带回家的,一模一样。 只可惜再好吃,味道再像小时候,时过境迁也只落得个物是人非事事休而已,他这样费时费力又是为的什么呢? 一瞬间许多念头涌上段树笙心头,可等开了口她却只说出一句:“路很远吧?以后不要再为这种事费那么大力气了。” 权睿不以为然道:“那有什么?我觉得值就没关系。” “人家老板都说了,父辈的手艺一点没丢,这糖粥藕全程都是手工制作,藕洗后晒干,再人工灌进糯米,加红糖煮上四五个小时,都是现切现卖,没一点含糊,讲究着呢。” “是吗?”段树笙又低头尝了一口,然后下意识舀了一勺递到对面:“你也……” 递到一半,又觉得哪里不太合适,但不待她收手,那边已经把瓷勺上的糖藕一口咬了去,眉眼带笑地说道:“笙哥,是真的甜。” 晚饭依然是叫餐,等送餐的空当,权睿把桌上的水果洗了些来吃——段树笙往回买水果多半都是买给他吃,润喉咙养嗓子。 “我怎么觉得这车厘子不甜啊?”权睿吃了一颗后皱着眉问,“你买的那几样水果里,我还专门选的先吃它,可是吃到嘴里怎么感觉没多少甜味……是不是让刚才的糖粥藕衬的?” “你来尝尝……”说着,权睿伸手喂了一颗到她嘴里。 “好像是不怎么甜。”段树笙尝过一颗,想了想说道:“大概是七成熟的……这是我随手在街边便利店买的,说是海外空运过来的,估计等九成熟再摘,到手就烂掉了。” “不好吃就别吃了吧。”段树笙想从他手里拿过塑封盒放到一边,权睿却身体一偏躲开了。 “不用,太甜了也不脆,这样刚刚好。”段树笙买的,别说不甜,就是发苦他也爱吃。再者,他也不是真的嫌不甜,纯粹是没话找话,想让她多跟他说两句而已。 不知怎么的,今晚两个人相处得格外融洽,一直持续到吃完饭,氛围和谐得段树笙都没法开口谈她原本要谈的。 只要一开口,免不了一场闹。 这件事她真是头疼,离吧,他不知要怎么同她闹,不离,不是平白耽误人家吗? 但还没等她另找开口的时机,时机就以她猝不及防的方式自己找了上来。 陆俊臣打了电话来。 他在电话里说段树笙寄养在他那里的那只拉布拉多生病了,他带着狗去宠物医院看过,但从医院里回来还是恹恹的不怎么精神,饭也不吃就光趴在那儿睡觉。 “多多?”段树笙听见电话那头有些急切的“汪汪”声,声音温柔地说道:“多多听得见吗?你乖一点,要听饲养员的话,等过段时间我就去看你好吗?” 陆俊臣看着急得围在他脚边打转转的拉布拉多犬,问它:“想见你妈咪了是吗?” “汪汪——”多多冲着他拿着的手机又叫了两声。 然后段树笙这边就接到了视频通话的请求,她犹豫了一下,把屏幕转到不冲着权睿的方向,才点下接听的绿色按键。 权睿坐在她旁边玩着游戏,侧眸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树笙。”画面里只有陆俊臣的声音,看不见他的脸。 “汪……汪呜——”拉布拉多犬毛绒绒的脸几乎占满了整张屏幕,狗子看见长年累月见不到几次面的主人,兴奋得直想抬起爪子来挠屏幕。 陆俊臣眼疾手快地摁住它扑腾的爪子,“先说好,把ipad挠花了,以后可就再也别想见到你妈咪了。” 拉布拉多犬于是伸出舌头去舔,边舔边呜呜地叫,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线了。 “多多,我也想你呢。”段树笙指尖点在手机屏幕里金毛大狗的鼻子上,笑着逗它:“小可怜……再等等,我一定去看你,说话算话。” “没关系。”陆俊臣盘着腿坐在地板上,把体型可观的大狗抱在怀里,将屏幕对着自己说道:“你要是没空的话,我就带它过去探班。” 第101章 枕边人(二十三) “看情况再说吧。”段树笙看着陆俊臣怀里睁着湿漉漉大眼睛的狗子,说道:“它要是实在想过来,你就带它过来,不然就等我忙过这阵子。” “嗯。”陆俊臣应了一声,接着又说道:“我手上有一个完成的剧本,有时间你看一看。” 段树笙说:“我本来都打算拍完眼下这部片子就歇段时间的,听你这么一说,看来计划八成是要泡汤了。” “想休息就休息,剧本给你留着,早晚都是你的。” …… 正通着话,权睿突然横过来躺到了段树笙腿上,他突然来这么一手让段树笙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段树笙捂住话筒,低声问他。 权睿也不说话,就用一双黑漆漆的漂亮眼睛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她。好半天才吐出来一句,闷声问道:“除了那只狗还有什么好聊的?还没聊完吗?” “……”段树笙这么不喜欢被人干涉的一个人,现在接通电话还要被问两句,她竟然没觉得特别生气。 他的眼神和语气,除了委屈就是委屈,叫人生不起气来。 只是突然间有个大男人躺在自己腿上叫她格外不自在,段树笙随手拿过一个抱枕挡在自己和权睿中间,又和电话那边聊了两句就结束了通话。 她刚挂断,权睿就突然坐起身来,从她腿上一把抓过抱枕远远扔了出去。他像是忍了很久一样,压抑又愤怒地质问:“你就这么害怕别人知道是吗?” 段树笙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但他既然问到了这份上,她也只好如实说道:“这时候让太多人看见,到时候离婚了怎么说,既然早晚都要散,没必要横生枝节不是吗?” “是吗?”权睿笑了,眉眼间黑沉沉一片阴云:“怕人看见是吗?行,段树笙,再提那两个字,我让你身败名裂信不信!” 段树笙最是吃软不吃硬,神色顷刻间便冷淡下来:“如果那么做能让你高兴的话,随意。” 权三少爷放完了狠话,就闹起了脾气,自个儿跑到露台上吹凉风去了。 他其实心里知道段树笙不会真的不管他,就拿乔专门等着她来哄他呢。 可等段树笙真找过来了,他又凶狠地问人家:“看什么看!没见过下堂夫吗?” 段树笙不跟他计较,只说:“外面凉,进来吧。等感冒了嗓子疼,受罪的还是你自己。” “那你还跟不跟我离婚?”权睿问着问着就红了眼睛,神情倔强又可怜。他不愿做出这副低三下四的姿态,可他忍不住,他怕得要死。 他甚至都不愿意提那两个字。 一个“离”字就在嘴边,可看着年轻男人像她的拉布拉多犬一样湿润的眼睛,段树笙犹豫了。她问:“为什么不离?” 她的本意原是想问权睿的心思,可听在男人耳朵里就变了味——离,为什么不离? 权睿一下子又急又气,又恨又怒,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躁动不安起来,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让段树笙后悔。 他转过身背对着段树笙抹了把眼睛,突然抬起一只脚跨上了露台的栏杆。 段树笙看见他骇人的举动,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几步上去一把扯住他的手臂,厉声道:“疯了么,快下来!” 权睿狠狠瞪着她,唇角含着冷笑,说:“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不离,因为在你离婚之前,就已经丧偶了。” “别胡说。”段树笙怕他真掉下去,改成双手环着他的腰,眉头紧蹙着斥道:“你是三岁小孩子吗,像什么样子!好,你先下来……一切都好说。” “不离了是吗?”权睿坐在栏杆上好整以暇地又问了一遍,然后道:“我不信,除非你亲我一下。” 说完他低下了头,等段树笙来亲他。 段树笙也不含糊,嘴唇立刻贴了上去,亲着亲着,放在男人后背的手就使了力气把他拉拽了下来。 权睿半点不受影响,抱着她亲得投入又认真,仿佛刚才要死要活的人根本不是自己,跟没事儿人一样。 恨得段树笙直想下口咬他。 他亲起来没完没了,段树笙被亲得实在烦了,就上手推了他一下。 权睿现在玻璃心得很,抓住她的手一张俊脸就沉了下来,“你刚才应付我呢是吗?” 段树笙受了他那要命的威胁本来就满肚子火气,听他还敢提刚才,登时就冷着脸甩开了他,自己往房间里面走。 权睿从身后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声音恼怒而怨愤:“你就这么想早早甩开我是吗……我已经在努力变好,你凭什么还是不喜欢?” 段树笙轻轻叹了口气,“怎么老是跟个小孩一样?” 权睿只是抱紧了她,低声说了句:“别不要我。” 笙哥,我喜欢你啊。成熟是给陌生人看的,幼稚只给喜欢的你。 《银河》的拍摄进度很快,今天要拍的这场有影帝时辛的重头戏份。 镜头里,决赛现场灯光璀璨,台上的少年男女皆在发挥所能,全力以赴。而在光线稍暗的台下,有工作人员从台底穿过来,递了一张纸条给其中一位评委。 时辛扮演的导师眼尖地发现了这一幕,神色冷淡中带出了几分嘲讽。明目张胆玩黑幕,导演组好有本事啊,这是根本没把他当回事,纯粹把他当成一个摆设。 一句“不录了”就在嘴边,起身离坐的冲动几度上涌,可他的目光转到台上。年轻的孩子们还在为梦想倾其所有,时辛微微攥拳,眉眼下压,松开后手指又不住轻敲桌面,没有哪一刻比当下更加如坐针毡。 也许结果早已注定,可比赛还没有结束。他嘴角微微扯动,梦想不就是这样吗,一腔热血满腹豪情,不撞南墙不知归路。 往后路还长着,恶心事多了去,跟头谁没栽过?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慢慢熬吧。 终于,冠军出炉,时辛垂头静坐片刻,不等颁奖,他站起来拔腿就走。 全场哗然。 现场观众见他大步流星地离开,满脸的乌云,纷纷小声私语:时老师生气了,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怎么生气走了? 时辛扮演的导师还没走到门口,现场导演满头大汗地赶了过来,急切地问道:“时老师,这是怎么了呀?您这是干什么去啊?” “不录了。”他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神色沉冷,挑唇笑了下:“你们玩你们的,我就不奉陪了。” 现场导演汗如雨下,嘴唇张合愣是没憋出半个字来。 伴随着一声卡,拍摄结束,段树笙走到时辛身边,伸手递给他一瓶饮料,同时自己手里的也碰了上去,干杯庆贺:“恭喜杀青。” 第102章 枕边人(二十四) 时辛静静喝了一口饮料,才有些怅惘地开口说道:“真怀念当年那个时候……笙哥,有机会一定要再合作一次,真正的。” 段树笙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拍了下他肩膀:“会有机会的。” 往前推十年,十年前,那可真是个黄金时代,群星璀璨,怀揣荣誉,坚守信念。百花齐放的盛景娱乐圈,谁不感叹一句当年盛世。 那个时期的片子没有绚丽的特技效果,但是每个演员都把人物性格、形象体现得入木三分,对比下来,现在的电影实在太过流量太过世俗。 再也回不去的时代。 也是希望能重现的时代。 《银河》的拍摄进度虽然快,但过程并不十分顺利。 明眼人都看得出,段树笙对薛宴几乎是青睐有加。年轻人本就沉不住气,眼见着在段树笙指导下,天资聪颖的薛宴越发进步神速,另外的人就有些不平衡起来。 可在片场耍小心思,偏偏是段树笙最厌烦的。 “陈勋,你怎么回事?”段树笙半点不客气地点他名字,神情冷肃:“你老是挡薛宴的镜头做什么,站位还要我教你?” “对不起,段导,我……” 段树笙根本不听他废话,直接说道:“我没兴趣管你那些弯弯绕绕,马上调整好状态,别浪费胶卷,还有耽误大家的时间!” 陈勋脸色瞬息万变,像是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直白。谢轶摇摇头,心说这才哪到哪,这要搁早几年,你听到的就不止这么无关痛痒几句话了。 她一准儿会直接跟你说别动什么脏心思,不乐意干趁早滚蛋,替补大把不缺你一个。 在段树笙的剧组里,甭管你是什么人,演不好最后都得走人。 年轻人,不知前人苦啊。 中场休息时,陈勋走到薛宴面前,歉意地对他说道:“刚才拍摄时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薛宴连连摆手说没关系。 “装模作样。”陈勋转身离开后,柯辰南不轻不重嗤了一句:“走后门进来的也没什么好得意的嘛,还不是被导演骂成狗……” 薛宴轻推了他一下,“少说两句,背你的台词。” “不是胃不舒服么,多喝点儿热水。”谢轶从几个年轻人那里收回目光,随手递了杯子给段树笙,然后在她旁边坐下来,小声叨叨起来:“想吃演员这碗饭,觉悟要跟上啊。不想着让自己提升,反而见不得别人好……这种态度,能演出好前途,那只能是靠午夜梦回了。” 段树笙喝了口水,语气不咸不淡说道:“风气已经坏了。演艺圈现在就是个怪圈,不靠本事吃饭,凭后台上位,整个形成一病态市场。被那些人当祖宗供起来习惯了,有落差受不了正常。” 谢轶轻叹了口气:“看开就好,看开就好。” 可看开是一回事,忍得了又是一回事。当天下午谢轶就亲眼目睹了忍无可忍发起飙的段导把投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场面一度十分血腥。 程橙拍一场和人打架的戏,结果不小心摔地上碰伤了手肘。也就指甲大小的伤口,本来没多大事,谁知道恰巧遇上顾千帆探班,这可不得了了,硬是要剧组停工等程橙康复了再说。 段树笙根本不鸟他,直接跟程橙交涉,问她你要剧组停工陪你养伤吗? 那点伤口医生再不包扎估计就愈合了,兴师动众来这么一出,顾千帆是要给她不痛快。 小姑娘瞅了瞅顾二少,又看一看段大导,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垂了眼睛到底没吱声。 这下可把段树笙惹火了,当下就毫不客气道:“早上要人敲门叫才起床,来了片场待遇跟大爷一样,完了所有人还得跟你说辛苦了,辛苦什么?现在一点小伤就要下场,有没有把……我其实不太想说这些,没意思。” “但是有一句实话我告诉你,想走花路,脚不着地是不行的,那样你永远也看不到头!” 让人当面训了自己罩着的丫头,顾千帆深感被落了面子,顿时沉了嗓音不悦道:“有病看病,有伤养伤,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吗?怎么到了段大导演你这里就格外不同呢,要钱不要命也不是这么个不要命法,你说是不是?” 不等段树笙说话,一道不卑不亢的声音响了起来:“顾总,您是投资人,停工就算耗费也是耗费您的钱。从拍摄开始大家都一直处于紧张状态,段导胃病犯了几次,也依旧坚持在岗位,这是对整个剧组的负责。将心比心,程橙的伤在包扎处理后不会有影响,您也应该体谅一下段导。” 作为导演把控全场劳心劳力,就算是喊了ut,也紧接着就看回放。全程眼睛都不眨一下,盯着监视器显示屏生怕哪个细节出错。 从电影一开拍,两位导演就靠着一杯杯的咖啡支撑起来,但毕竟不是铁打的,每天收工都是满身疲惫。 每个细节里体现的都是专业素养和职业操守,一句要钱不要命压下来实在是有些恶心人了。 不止顾千帆,乍然听到这么一段话,连段树笙都有些诧异。她是真没想到,薛宴这孩子居然能在这时候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顾千帆冷冷对他说了句:“没你说话的份儿!程橙,我们走。” 段树笙就站在原地,也没有要拦他们的意思,只是淡淡说道:“我不清楚你是故意找茬还是不把小姑娘当回事,摆着投资人的身份往这一站,这么牛气冲天地指手画脚一通,很给她脸上添光彩是吗?” 顾千帆闻言,脸色慢慢难看起来。 段树笙却并不在意,接着对程橙说道:“我为什么让你进来不重要,你为什么能留下来才是最重要的。既然来了我的地盘,万事按我的规矩办。实在不能够的话,只好请您另谋高就。” 段树笙就是这样一个人,可以笑着给你讲道理,也可以翻脸告诉你什么叫规矩。 话说到这份上,顾千帆没法不退步了,他点点头:“段导说话,还真是不留情面。行,到了你的地盘了是吧?” “行……”他拉长调子说道:“你的地盘你做主,您请随意。”最后四个字,甚至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第103章 枕边人(二十五) 休息室里,顾千帆脸色阴沉地坐了下来,程橙站在他旁边,小声说道:“段导有时候确实很凶,但不是针对我,我能感觉到,她的性格就是那样,对待工作很认真,不容马虎。” 顾千帆黑着张脸,没说话。 程橙轻轻扶上他的手臂,说:“她虽然凶我的时候很厉害,但是讲戏的时候也很耐心。帆哥……快别生气了。” “知道我生气还提她!”顾二少抖落她的手,没好气地冷哼一声。 经过这么一起小风波,刚到连投资人都得让步,段树笙真正是把场子镇到家了。剧组资金充足,设备高端,两位导演执行力与组织力爆表,是以《银河》拍摄进度一路高歌,进展火速。 再说顾千帆,在段树笙这里窝了一肚子火,聚会的时候忍不住就在几个近亲好友跟前牢骚了几句。 “这女人到底什么狗脾气,又臭又硬,就这副德性能在京都混这么多年还全手全脚真是奇了!” “啧,能把你气成这样,谁这么大本事啊?”角落里一个西装敞怀,翘着二郎腿的灰眸帅哥颇有些幸灾乐祸地问了句。 “还能有谁,姓段的!”顾千帆脱口而出,过后才觉得不妥。又不是什么光彩事,何必宣扬得人尽皆知。 姓段的,又有个性…… “你说的该不会是那段树笙吧?”金桥猛地坐直了身体,一拍大腿道:“你招惹她干什么,真惹急了你大哥能饶了你?” “跟我大哥有什么……”话说一半,福至心灵,顾千帆的神色顿时就有些微妙起来,段树笙和他大哥……她什么时候傍上他大哥的? “仔细说说。”他饶有兴趣地开口说道。 “哦对……你在国外那么多年,不知道也属于正常。”金桥才想起来他这一茬,这时候却又卖起关子来:“反正顾总挺看重她的,有段时间两人几乎同吃同住,不过这事也只有上流圈子一小部分人知道……想知道更多啊,自己问你大哥去呗。” 顾千帆轻嗤一声,就为这个,他犯得着吗? 他又想,段树笙在他面前能底气十足,八成也是仗着顾连舟的关系才敢这么硬气。这么想来,或许他还高看她了,说白了也不过如此。 不得不说,从顾二少这里就能看出一个道理,有时候你以为自个儿是对的,实际上却是错得离谱。这人啊,要是太想当然了,就会免不了闹出笑话来。 临近演唱会,权睿也没有更多时间绕着段树笙转了。虽然没时间再见面了,但消息他是一点没少发。 又是说自己嗓子疼,可能是有点上火。又是抱怨段树笙根本不关心他,从来不主动联系自己。 段树笙回得最多的则是叫他多喝热水,或者好好休息。许多时候,她总是让人觉得有种朦胧的距离感,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像雾里看花,明明总是近在眼前,就是看不真切。 演唱会前夕,权睿给段树笙打来了一个视频通话。段树笙接起来,就看见他穿着身蓝色丝绸睡衣靠在床头,衬得颈间的那块皮肤雪白,微垂的黑眸慵懒而漂亮。 他屈膝坐着,一条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下巴则杵在手臂上,用这个姿势视频,以至于段树笙的整个手机屏幕里都是他放大后隽秀俊美的脸。 “笙哥,你是不是一次都没看过我的演唱会?”他问,语气里没有多少兴师问罪的成分,反倒颇有些委屈巴巴的意味。 “……抱歉。”段树笙沉吟片刻,一时词穷。没时间是真的,但不上心也是真的。 “没关系,你工作很忙,我当然知道。”他善解人意地替她找好理由,然后沉默了两秒,低声说道:“慢慢来就好……其实以前我也想过慢慢来,结果你张口就是分开……笙哥,你再忍一忍吧好不好,说不定就会发现我的好,然后再也舍不得丢掉了呢?” 他语气软软的,歪着头看她,这让段树笙说不出什么否决的话来,她温声说了句:“别想那么多。早点休息,养精蓄锐……对待喜欢的事物,一定要全力以赴。” “我会的。”权睿像是因她的话有所触动,又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开口说道:“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我爱你。 结束通话以后,段树笙静静沉思了许久。毫无疑问,如果让她来选的话,她当然更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不被打扰,孑然一身平淡舒适。 权睿性格太张扬,且没定性,显然并不适合她,真要是能选,陆俊臣那样的她更能接受,没有攻击性,温和无刺激。 总之,但凡从前有她选择的余地,无论如何也不会是权睿。 当初她结婚,是为了亲人而愿意自我束缚,另一方面来说,这也是成年人的应有担当。段树笙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决定从不后悔,即便是某些决定导致了难以脱身的现在。 这个世界总是不许人随心所欲的活着。某些时候看似有选择,实则还是困在方寸之地。 因为承担责任,所以要做决定,因为做了决定,所以得承担责任。因果轮回,无外乎于此。 她既然已经同他结婚,在他不愿离婚的情况下,自然也有继续陪他走下去的责任。段树笙虽然一身反骨,但该想明白的,她看得很通透。 第104章 枕边人(二十六) 电影《银河》训练营选秀结束的剧情拍摄完毕后,角色人物都开始步入各自人生的一个过渡阶段。所以尽管后续拍摄难度较大,但这一时期的拍摄任务却是相对轻松的。 京都演唱会举办这天,体育中心人山人海,男男女女的歌迷们几乎人手一根荧光棒,星星点点的清幽蓝色荧光连点成面汇聚铺就成一片无边绚烂的光影海洋。 音乐缓缓响起,小天王从暗处带笑走出,白色兜帽卫衣黑色休闲裤,随意得像出门来逛商场,可就这么简单清爽一亮相,全场立刻炸了锅般呼声震天。 “睿哥敞开了唱!” “睿睿!睿睿我爱你!” “啊啊啊啊啊啊权帅,请不要大意地尽情挥洒魅力吧!” …… “老公我爱你!”这一嗓子粗犷的男音突然传进银发黑眸的年轻男人耳朵里,小天王英俊的脸上表情微滞,片刻后清朗磁性的嗓音才响起,面无表情回应男粉丝:“别爱我,没结果。” 全场哄笑连连。 开场一上来就是回忆杀,一首《烈鸟》将全场气氛带到飞起,摇滚音乐听得人热血燃烧,场面很嗨很劲爆,不只是歌手在演唱,歌迷也在下面吼,最后直接变成万人大合唱。 观众节奏感都很强,几万人一起依然唱得整齐,鼓手也半点没有被带偏,现场画面堪称震撼人心。 小天王身后是精美的火海特效,燃着烈火的巨大翅膀在他身后展开。而他自火光中漫步走来,碎玉投珠的激荡清音如涅盘重生般,冲出火海直攀凌云之上。 〔年少轻狂岁月荒唐又见天光〕 〔投火燃身义无反顾妄窥更明亮〕 〔耀眼的光焰破开阴云密布〕 〔尖利的喙作最锋利的刃向前〕 〔洒脱自由放纵无所束缚!〕 〔意气风发不知空乏为何物!〕 〔肆无忌惮地挥霍万众瞩目〕 〔名扬四海或寂寂无声,谁在乎!〕 〔我要你、只要你看我孤身勇闯这世界〕 〔让所有宵小之辈都甘心俯首臣服!〕 …… 有歌迷给没抢到票的朋友实时转播时,激动直呼:我他妈真想直接戴副耳机不把这天籁之音浪费到一丝在空气里! 然而这还只是个开始,在又演唱了几首经典曲目后,小天王当场扔出重磅炸弹——要在演唱会上让新歌面世。 天降惊喜砸得满场歌迷晕头转向,然而意想不到的还在后面——居然是情歌! 万年不开窍的权帅居然出了首情歌,各大直播平台上,许多资深歌迷直呼震惊我全家! 这首词曲俱佳的《想要》经由小天王那副明朗深情的嗓音唱出来,顿时叫千万粉丝陷入酸甜热恋。 〔蔷薇身上长满刺,我脚踏荆棘而行〕 〔玫瑰花园里落下一只夜莺,亲吻了香气却再唱不出歌声〕 〔碎金坠落银河里,找不见的人徒生惶恐〕 〔云里腾起清雾,湖中聚满了浮萍〕 〔隔小山千万重,提灯照不见鬓影〕 〔目光追寻了千百次,你从没认真看过我神情〕 〔心头描绘出你容颜,指尖永远一片冰冷〕 〔想过你一万遍,开口不见了踪影〕 〔想说一句喜欢你,喉咙里塞满火星〕 〔想拥你入怀中,空气突然不流通〕 〔想亲吻你眉眼,转头四下皆成空〕 〔想赤手摘一颗星,却烫伤了眼睛〕 〔想伸手邀你同行,又惧光从指缝流散无踪〕 〔苍穹万里日月青空,永远抓不住的是你和清风〕 〔我不惧孤冷满怀赤诚,能否在你眼中留下倒影〕 〔爱上一个人似鸟投林,何以解归途寸草不生〕 …… 现场歌迷听众热情高涨,直播平台更是弹幕如云。 卧槽这歌声……杀我于无形! 感觉他高音也很轻松。 高低音转换自如唱得牛批,专业的这是。 睿睿专业肯定没得挑,毕业于顶级音乐学府茱莉亚音乐学院,12岁入学15岁毕业。那地方一直是以高标准筛选“神童”级学生,能拿到这座顶级音乐学府ffer的绝对是凤毛麟角。 突然出情歌……啥情况啊。 啊这……权睿要是转型,情歌小王子的名号还有那谭弈什么事儿? 啥啥情况,肯定是有情况啊。 预言家总在不经意间诞生。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的直觉也往往是精准的。 就在演唱会即将结束之时,乐队演奏到最后一首歌的高潮部分,大屏幕上面缓缓打出一行字幕,全场在寂静了片刻,爆发出一阵激烈叫喊。 “是谁!睿睿你最爱的是谁!” “卧槽残忍,当场失恋!” “啊啊啊啊啊睿哥你没有心!” “虾仁猪心你好狠一男的!” …… 那行字幕赫然是——谨以这首《想要》,献给我最爱的人。 谢幕时,权睿身剪裁精致的白色西服,与新染的一头银发很是相衬。 年轻的天才歌手长身玉立,丰神俊秀,他手拿话筒,眉眼间的桀骜化成了温柔,唇角带笑,洒脱坦荡:“歌一直唱给你们听,爱永远都留给那个人。感谢支持,感恩相遇。” 这话一出,无异于引弹自爆。 奇异的是,场面却没有更加失控,反而由激动慢慢过渡到了平静。最后甚至有人扯着嗓子喊出一句:“爱谁谁,别怂睿哥,想要就上!” 喜欢一个偶像,当然是从他身上汲取前行的力量,而不是妄图摆弄木偶一样把他操控。 与此同时,爱永远留给那个人这个话题也迅速以火箭般的速度爬升微博热搜榜,没一会儿就爬到了热搜第一,后面还跟着个红色的“爆”字。 但无论这首情歌以及权睿的话掀起了何种舆论风波,这场演唱会毋庸置疑依旧是不可多得、甚至于空前绝后的美声盛宴。 权睿“乐坛天王”之称绝非徒有虚名,音乐才能与舞蹈才能结合得天衣无缝,那种在场上的驾驭性无人能及,带有金属性的嗓音极具穿透力与渗透力。 简直是天生的舞台王者。 不止是歌声,舞蹈动作也极具创造性与惊艳感,许多第一次来看他演唱会的人内心震撼久久都无法平息。 甚至有评论说,天王都不足以形容他,说是乐坛神人也不为过。无论是演唱还是舞蹈,真的达到了一个艺术巅峰,几乎可以说是无法超越的存在。 第105章 枕边人(二十七) 这场演唱会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之久,待到结束时,已经是夜深时分。 而这个时候,段树笙还在剧组里拍夜戏,对于演唱会所掀起的轩然大波毫不知情。 她这时候还不知道,从权睿自爆开始的那一刻,各大媒体或小报就纷纷派发下紧急任务,记者和狗仔们接到的指令是要穷尽一切办法,挖出乐坛小天王口中“爱的那个人”。 大概没人想得到权睿会自己往枪口上撞。演唱会结束后他并没有回麓洲公馆,而是去了段树笙下榻的金城酒店。 段树笙回来的时候是后半夜了,心身俱疲,她简单洗了个澡,灯都没开就直接上床了。 结果刚躺下,旁边的就有人翻了一个身,将手臂横在她身上。短暂地僵硬几秒后,她猛地坐起来打开床头灯,才发觉身旁睡得安稳的男人。 那人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头漂亮的银色短发和细长的桃花眼。身上的睡衣领口半开着,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 换了发色。 段树笙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个。盯着他无言片刻,她伸手关掉了昏暗的床头灯。权睿也不知醒是没醒,身体往上动了动,手抱着她的细腰,把头靠在了她肩侧。 外面大概是下起了雨,渐渐有由小到大的声音打在酒店房间的玻璃窗上,滴滴答答的扰人心绪。段树笙有点睡不着,于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雨。 旁边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自己把手扣进了她指缝里,带着点眷恋的声音响起,哑声问她:“下雨了吗……明天是不是不用上工了?” “不耽误。”段树笙有点出神,半天才回了句。过了会儿,她忽然低声说了句:“以后有机会,再去看你的演唱会。” 权睿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里的某种讯号,他立刻牢牢把握住这个缺口,试动爱人更多的坚固心墙:“我们在一起,总会有很多机会的。” 段树笙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没再给他回应。 因为拍摄是在影棚里进行,所以第二天即便雨没停,工作还是照常开展。 近景镜头里,画面是一个灯光璀璨的会所内部。因为比赛赢家早已被黑幕内定,柯辰南饰演的丛翰景与冠军失之交臂。 他各项业务能力都很能打,但终究不是冠军,没有头衔带来的巨大流量。他想专心做音乐,可经纪人却带他四处交际。 会所里烟雾缭绕,酒宴老总笑着对他的经纪人说:“这孩子我看不错……歌唱得好听。”一句话即使补上了后半句,还是叫人觉得别有深意。 丛翰景忍不住蹙起眉头,他目光下意识看向自己的经纪人,这个动作饱含了最天真的信任,可经纪人却只是满脸笑意地连连称是。 年轻的男孩眼里不可避免流露出点点失望,老总摸着他的肩膀要跟他碰杯,他木着脸巍然不动。经纪人暗暗踢了他一脚,男孩眼里这失望又钻进心里变成痛恨。 “我不喝。”他说,声音里有明显的哆嗦,下一刻又咬紧了牙关:“你们自己玩吧,我不喝。” 老总笑意一收,经纪人铁青了脸。 “不喝就滚出去!”出了门,他被人用极难听的话辱骂:“没背景丢了冠军,没本事火不起来,留着你的清高当饭?递梯子不爬,给脸你他妈不要!” 这个星途引路人,此刻却只让丛翰景觉得由心厌恶,嘲讽自嘴角蔓延,牵出不屑的弧度:“封杀我吧。或者雪藏,随便你。哥你也换个行业呢,拉皮|条就挺好,很适合你,一定风生水起。” 南墙硬撞,自断后路。 他转身走得利落,徒留背后气急败坏的嘶吼:“你别后悔!跪着求我……也……” 身后人的话渐渐听不清楚了,年轻人头也没回地大步走出会所,与不久之前硬气的做派不同,软弱泪水从眼眶里争先恐后涌出来。 就在刚才,他的梦想好像悄无声息死在了什么肮脏的角落里。 —— “ut!”拍摄喊停,柯辰南冲朝自己走过来的段导笑了笑,用手背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情绪挺到位。”段树笙随口说了一句,又用四个字评价他:“进步神速。” 这种程度的夸奖已经足够让柯辰南欣喜若狂,他嘿嘿笑了两声,谦虚道:“多亏段导指点。” 这是实话。他一个没什么经验的电影新人,只拍过两部小偶像剧,没有段树笙一点点给他扣戏,绝对出不来现在的效果。 “怎么,有话想说?”因为是中场休息,段树笙就坐下来喝了口水,抬头就看见他欲言又止地往这边看。 “那个……段导你……”柯辰南是知道权睿的,作为铁杆粉丝,他昨晚回去就补看了偶像的演唱会,自然也看到了权睿公开自己有爱人。 他下意识就想到了段导,那天在街上遇见,权帅的表现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这个所谓的爱人,除了段导他想不到别人。 柯辰南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见段树笙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不由又有点发怂,只好翻开手中的剧本指着某一页说道:“……段导你能再给我讲讲这场戏么?” “好。”段树笙不太关注娱乐新闻,到现在还不清楚发生什么,因此也没有多想。 只是这个事注定过不去,中午收工的时候,陆俊臣带着拉布拉多来探班了,正巧赶上小沈总也来探班。 沈洽专门给她带来了私厨做的菜,陆俊臣也带了便当。段树笙一个人吃不完,就给几个年轻人分了分。 拉布拉多乍看见她撒了好一阵欢儿,一人一狗黏糊完了,段树笙端着陆俊臣自己做的麻辣拌吃起来,拉布拉多则乖巧而依恋地伏在她脚边,时不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陆俊臣穿着身白衣黑裤,气质斯文温雅,满身的书卷气,他坐在段树笙旁边,伸手揉了把拉布拉多的脑袋,笑着问道:“这下高兴了?” 沈洽见她只顾着吃陆俊臣带来的东西,不免就有些怨念,他动作麻利地把手边包装精致的餐盒打开,一连给她夹了几筷子:“别光吃那个,也尝尝这个啊。” “够了。”说完,段树笙又问他:“你吃过了没?” “没呢。”他这么一问,沈洽忽然想起自己来的原因,脸色臭臭地说了句:“没胃口,吃不下去。” 见段树笙没搭话,他满脸不快地问道:“你怎么也不问我为什么?” 然后不待段树笙回答,他就自己又忿忿地接着说了下去:“就昨天的那事儿,你知道吧?权睿他说什么爱的人,他爱谁?谁是他爱的人啊?” 沈洽来就是想为这事问个明白的,他是在段树笙家里看见过权睿的,再结合那货的态度,哪儿还能想不到他在演唱会上说的是谁。 这家伙给他气得要死。多大脸啊这人! 第106章 枕边人(二十八) 段树笙眼皮跳了下,停住动作,转头问他:“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哇?”沈洽拧眉反问,说:“他昨天不是有场演唱会吗,结束的时候乱说一通什么爱人……现在满世界都在扒拉他说的是谁。” 陆俊臣轻抚着拉布拉多的身体,安静地垂目听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笙哥,这风口上你可千万离他远点,别被那家伙沾上身。晦气!”沈洽语气嫌弃,恶意满满地说道。 更可恶的是舆论风向正在转变,他那帮粉丝大概可以入选“史上最卑微粉丝“了,短短一夕之间,关注的点已经从他《想要》谁,逐渐往想要就要的方向上发展。 甚至有个高赞评论说的是:情歌就算了,还他妈是首伤心情歌,这不能忍。睿哥你给我利索的,想要谁抢也抢到手! 可真是粉随正主,好大一朵奇葩。 段树笙夹了口小咸菜,吃完后问陆俊臣:“酸辣萝卜条味道不错,自己腌的吗?” “家里还有,觉得好吃的话有空去拿些。”陆俊臣温声说道。 沈洽忍了一会儿,不高兴地问了句:“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 “听见了。”段树笙把面前的餐盒往他那边推了推:“你也吃点东西吧。” 带着拉布拉多不方便,来探班也不好久留,因此陪她吃过午饭陆俊臣就准备回去,段树笙往外送了送他。 临别前,段树笙蹲在地上抱着多多叮嘱:“要听话一点,不然就不接你回家了。” 拉布拉多嗷呜一声,往她怀里钻。 陆俊臣笑着垂眸看他们,在旁边趁机告它的黑状,“这家伙确实是个麻烦精,前阵子因为生病吃药的问题,一颗药喂下去后就趴在地板上装死,吓我不轻。还有一回不小心踩了它一脚,哄了半天后来动不动就装瘸,有时候还会瘸错了腿。” “这么调皮。”段树笙摸了摸大狗的脑袋,站起身来对男人说道:“俊臣,辛苦你了。” “哪里的话。”陆俊臣温和笑着摇了摇头:“跟我用不着说这些。” 两人言笑晏晏交谈的照片被附近蹲守的狗仔拍去,知名导演与金牌编剧的暧昧传闻故事无疑又要再添上一笔。 两个月后,《银河》这部电影终于正式杀青。杀青宴上,松了口气的段树笙也破格沾了酒,一开了头后面就难免有要敬酒的,以至于结束的时候她几乎醉倒。 孙芒不在这里,谢轶也醉得不轻,最后竟然都没人敢扶她。唯一因为不会喝酒还保持着清醒的薛宴,只好义不容辞上手扶着她往外走。 段树笙一头淡金色短发略微凌乱地披散着,眼神清冽而冷淡,几乎看不出醉意来。 可她又的确是醉了。否则不会放任自己大半个身体都靠在薛宴身上,就这么由他搀扶着自己走。 一出餐厅门,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几个不知是狗仔还是娱记的人,一个个扛着长枪短炮几乎是怼着脸在拍他们。 “段导……请问段导这是醉了吗?”有人试图喊醒她,想得到点什么回应。 距离实在太近,闪光灯刺得段树笙眼睛都睁不开,她烦躁地抬手去挡。 薛宴第一次遇见这种场面,手足无措地把她往怀里藏了藏。谁料这一幕却让娱记们更加疯狂,一个个尖锐的问题接连抛出:“能不能问一下两位私下里是什么关系?薛先生您觉得自己有没有可能成为新一代段小生?段导以后的电影还会继续用您吗?” “不好意思,请让一让。”薛宴对这些问题闭口不答,一边挡着段树笙的眼睛,一边艰难想往外突围。 “别拍了!”耳边又吵又闹,折腾得段树笙脑子里一团乱麻,借着醉意伸手不知道把谁往旁边推了一把。 那些人却一声不吭,立刻放下了相机乖乖退后,三三两两散去了。开玩笑,段树笙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茬。 段导谁的面子也不看,多少家媒体都吃过她的亏。仅仅一句别拍了,现在都算好说话的。还记得早几年有回她和朋友聚餐吃火锅,结果被人跟拍,骂记者,摔相机,原价赔偿,但绝不忍一分。 薛宴把人扶上车,有心想开车送她回去,却又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只好联系了孙芒。 谁知道,孙芒的手机竟然好巧不巧处于正在通话状态。 薛宴正发愁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敲了敲车窗。他半降下车窗,只见外边站着个十分俊美的男人,穿着身板正的西装,白皙的面容棱角分明,轩然的眉眼间透着股浅淡的冷峻之意。 薛宴认得这个人,财经新闻里时有见到,顾氏集团的董事长,年轻有为,身价可观。 “您好,请问有……”他说到一半,发觉这人的目光越过自己落在了段导身上,于是又换了个问题:“顾总,您是认识段导吗?” “嗯。”顾连舟看出他有所顾虑,也不多废话,调出手机上一张跟段树笙的日常合照给他看,说道:“你应该不知道她住哪吧,人交给我就行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可是……”薛宴觉得这样有些不妥当,奈何顾连舟已经打开车门,半扶半抱地把人弄了出去。 顾连舟直接把人带回了江景别墅,阿姨看见他怀里的人一脸吃惊地迎了上去:“这……太太怎么……” 说完又立马意识到不对,刻意忽略掉称呼,问道:“这是喝醉了吗?” “待会儿煮点醒酒汤送过来。”顾连舟抱着人稳稳当当地上了二楼,把人放进了他们原来的婚房。 一挨着松软柔和的床铺,段树笙就往旁边翻了个身,不出片刻,轻缓均匀的呼吸在寂静房间里蔓延开来。 顾连舟靠坐在床侧,偏头看了她一会儿,忍不住屈指轻蹭了下她的发尾。 认识这个人也有快十年,像现在这样亲近的时刻却寥寥可数。 还记得她初出茅庐那会儿,满脸都写着年少天真和涉世未深。到现在,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她已经学会八面玲珑,变得无坚不摧。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她不愿意,任何人都没了接近她的机会。当然,除却酒醉。 第107章 枕边人(二十九) 段树笙一觉睡到天明,醒来发现周围陌生又熟悉的环境,竟恍然有种时间回溯的错觉,这样一来倒把惊慌压下了大半。 阿姨拿了换洗的衣服送上来给她,段树笙接过来,随口问了句:“先生呢?” 阿姨明显一愣,接着笑道:“在楼下。”她不明真相,已经想岔了,误以为这两人是要和好了。 楼下早餐已经布好,顾连舟穿着件白色的宽松针织衫坐在椅子上看报纸,见她从楼下来笑了笑:“我猜你差不多也要醒了,刚摆上不久,现在吃正好。” 段树笙坐下来,撕了口包子填进嘴里,咽下后又喝了一口南瓜小米粥,开口问道:“昨天怎么把我带回这儿来了?” “送你回去也不是不行,但要是被拍到可说不清楚。”沐浴在微暖的金色晨光里,顾连舟容貌愈显清俊隽秀,温声笑道:“我哪敢给你添麻烦?” 段树笙姑且信了他的说辞,关于昨日种种也不想多问了,只道一句:“谢了。”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两人相安无事地共用了会儿餐,顾连舟又开口问道。 段树笙淡声说道:“没想好,先歇一阵再说。” 顾连舟点了点头:“是该停下来休息休息,你啊,别总是连口喘气的功夫也不留给自己。” “大哥……?”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门口传来这么一道讶异且吃惊的声音,不由得都微微偏头看去。 “你怎么过来了?”顾连舟脸色没什么变化,目光却不着痕迹观察了下对面女人的神色。 这小子,可真会挑时候啊。 毕竟亲兄弟,顾千帆聪明察觉到他大哥语气里不甚欢迎的意味,颇有些自知之明地干笑了一声:“我是不是来得不太是时候?” 心里却在想这姓段的可以啊,金桥那小子居然没说虚话,她还真就跟他大哥同吃同住了。 段树笙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顾连舟也就没出声搭理他,只是动手给段树笙又添了点粥。 顾二少后知后觉有些尴尬,却仍然面不改色坐了下来,还趁机刺挠了段树笙一句:“真巧啊段导,没想到在这儿也能遇见。” “别,喝不了。”段树笙制止了男人盛第二勺的举动,仍然没有想跟谁交谈的意思。 哪壶不开提哪壶。顾连舟嫌这个弟弟既没眼色又碍事儿,故而晾了他好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开口道:“一大清早,有什么事?” 顾千帆终于想起自己的来意,不甚自在地看了段树笙一眼,才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哥你不是在西西里岛有处房产吗,最近没什么要紧事,我想着去那儿住上两天,过来拿钥匙。” 顾连舟吩咐人去二楼取钥匙,额外叮嘱了他一句:“国外不比国内,不管做什么,都注意着点。” “知道知道。”顾千帆连连点头。 两人说话的功夫,段树笙已经吃好了,她起身离座,叫了声阿姨,问她自己随身的东西放在哪里。 “哎,太太你等一下撒,我去给你拿。”阿姨下意识高声应了她,小跑着去拿了。 顾千帆正往拈了块糯米点心往放在嘴里,被这声太太雷得直接原地石化,好半天才睁大了眼睛问:“你家那阿姨叫她什么?” 他动作略微僵硬地转头看向自己大哥,语气颇为匪夷所思地发出了三连问:“太太?什么太太?谁太太?” 没人回答。顾千帆自己消化了几秒钟,然后指着段树笙问依旧端坐如松的男人:“这他妈不会就是头两年你娶的那露水夫人吧?” 因着那段婚姻只持续了六个月左右,跟露水夫妻也没什么太大差别。想当初顾千帆也曾私下暗笑过他大哥,结个婚跟毛头小子一样,搞出闪婚闪离这一套。 “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顾连舟嗓音不悦地皱眉斥道,隽贵面容正经严肃,心里却在暗恼刚才就不应该把他放进来。 顾千帆受了训,这才闭嘴,可见段树笙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又忍不住膈应她一句:“原来是大嫂,失敬失敬。” “不敢当。”段树笙拿了阿姨递过来的包和大衣,不咸不淡留下一句:“二少还是慎言,别折了段某的寿数。” “你的车我叫司机给你开回来了,停在车库里。”他二人针尖对麦芒,顾连舟识相不掺和,拿过餐巾擦了擦手,起身打算送她出门。 顾千帆哼笑一声,待她要出门时又是一句:“大嫂慢走啊。”她越是十万个不乐意,他还就越想给她添堵呢。 顾连舟听弟弟叫的这两声大嫂,感觉意外还不错,故此存了些乐见其成的心思,从头到尾也没再开口阻止。 但等到把段树笙送走后,回来还是提醒了弟弟一句:“管好你自己,别在外面乱说,惹火了她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顾千帆对他大哥三分敬三分怕,面上自然乖乖应答,只是心里却在想着阳奉阴违的勾当。 回麓洲公馆的路上,段树笙才看到手机里数十个未接来电和几十条消息。 大部分都是来自权睿,还有几条来自母亲。她先回了母亲问什么时候回沪市看看的消息,又给权睿回拨了电话。 “在哪?”她带上蓝牙耳机,眼睛看着前方路况问道:“昨天打给我,有事吗?” “问你几点回家。”不知道是不是刚睡醒,男人的语气听起不是很好:“你昨晚睡在哪里?” 一瞬间段树笙竟久违地感到了“心虚”是种什么体验,沉默两秒,她避重就轻地说道:“外面。” 权睿昨夜睡在主卧里,此刻盘腿坐在床上,身后靠着她的枕头,身上围着她的被子,一头短发微微凌乱,却丝毫不减英气俊美,他的语气莫名有些阴狠:“笙哥,不说实话当然没关系,只要别让我抓到你的把柄。” 段树笙行得正,自然不怕他闹腾。她是心中有把尺的人,做事极有分寸,就算没有喜欢,也绝不会玷污婚姻的神圣。 她不欲与他在这上面纠结,转而问了句:“今天陪你回趟权家?免得老太太总是挂念。” “怎么?”权睿低低嗤笑一声:“别真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想要补偿我吧?昨晚上杀青宴应该不少你剧组里的小男生吧,让我猜猜,会是谁呢?” 第108章 枕边人(三十) 眼见着他越说越离谱,段树笙不由敛了眉眼,沉声道:“适可而止。” 不曾想只这四个字就将那边本就蓄着怒气的人彻底点炸了:“你才是适可而止吧?怎么,觉得答应我不离婚就是天大的施舍了?我做梦都想跟你好好的,你呢,跟尊活菩萨一样,没时间也就算了,有空闲的时候也对我要多冷淡有多冷淡,抱一下都要先想想会不会被你推开……我他妈跟守活寡有什么两样!” 得寸进尺,淋漓尽致。 段树笙被他吵得头疼,连带着交流的欲望也直线下降:“我现在开着车,你这样我没办法专心……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 权睿语带威胁道:“你敢挂!” “那你要怎样?”段树笙简直要被他磨得没了脾气。 权睿明显已经蛮不讲理起来:“反正不许你挂掉。” 就这样,直到车缓缓开进别墅区,两人电话还是一直连通着。走进家门前,段树笙才按掉通话。 进了门,一抬头就见权睿坐在沙发上,面前茶几上一瓶打开的运动饮料。段树笙放下包,脱掉外套挂起来,问他:“吃早饭了没?” 权睿侧头看朝厨房方向走过去的女人,身材纤细修长,连露出的一点锁骨仿佛都透着完美,偏白的肌肤在清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看起来温暖而迷人。 他的。 “我想明白了。”神色郁郁的年轻男人突然想起女人空无一物的手指,突然出声说道:“我的要求很简单,只要你把婚戒带上。” “就这样?”段树笙从厨房倒了杯水出来,端在手上喝了一口,淡淡问道。她是不喜欢也不习惯戴戒指的,很碍事又没有用处。但是如果戴着它就能让权睿安心高兴,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权睿还真的又想了想,最后加了一个要求:“那不然,你陪我去瑞士旅游吧,好不好?” 他穿着一身宽松的家居服,水光氤氲的漂亮眼睛微微眨动,放软了语气寻求回应的这副模样,全然看不出和之前胡搅蛮缠的是同一个人。 “现在不行。”段树笙低头又喝了一口水,淡淡回绝道:“我手头上还有点工作要善后。” 电影拍出来是一回事,剪出来又是一回事。杀青代表演员演完能回家了,但后面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导演一手安排。 她站得太远,权睿让她坐到自己旁边来,然后躺下去把头枕在了她的腿上,仰头眼巴巴地问道:”那……就在本市行不行?” 南部山区滑雪场,占地面积颇广,位于城市边缘,但场地里人意外的多,雪场里也有好多人三三两两结伴互相搀扶着前进。 “你的腿还要再稍微弯曲点,手上用些力气推滑雪杖,不用怕,有我在旁边。”身材英挺的男人手把手地教着身前的女人,距离近得呼吸可闻。 两人都是全副武装,权睿一直在段树笙身边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原因无他,段树笙于滑雪这项户外运动上,实在是新得不能再新的初学者。 场上有个技术十分溜的小男孩,从高处左闪右避一路顺畅滑下来,却在再次绕过一个人后,刹不住地眼看就要撞上前方呆呆不动的小姑娘。 男孩已经躲避不及,紧要关头只好两手一撒自动扔了滑雪杖,最后生生滑跪到小姑娘那里,一头栽在了人家面前。 段树笙在不远处看见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来,旁边权睿看见她笑,也分了神。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两人路线不知就怎么叠在了一起,扑通一声都摔倒在地。 权睿翻身起来后立刻就要去扶自己媳妇儿,可等一双眼睛看见仰躺在雪地上的段树笙,那人皮肤比雪还要白,气质却跟雪一样冷,偏偏眼睛里又有未褪却的点点笑意,不由看得人阵阵眼热,直想让这玉雪冰冷的人也能为自己有所动容。 权睿想扶她的手不由自主就改了初衷,转而变成压着她不让起。 “闹什么?”段树笙刚要自己使力,眼前就覆下一片阴影,转瞬被摁在地上亲了起来。她的耳尖陡然发红,说不清是因为羞窘还是恼怒,眼尾也渐渐蔓延出点点红意。 段树笙暗恼不已,早就知道他就是这样混不吝的性子,不该对他毫无防备之心,最后让自己处于这种下风。 权睿这会儿是什么不管不顾了,低头含住她微凉的唇,攻城掠地得极深入,吻得热烈而动情,亲了个心满意足。 得了便宜后,他又想起装乖来,捂着她的手呵气,笑得一脸欠扁:“笙哥,冰不冰?我给你暖暖。” 段树笙用力抽回手,一把推得他后仰在地,站起身来冷着脸往场外走。公共场所,半点不避讳,有多少脸皮都不够他挥霍。 “喂,等等我啊。”权睿爬起来追上她,没事儿人一样硬要牵着她走,甩都甩不开。 事实证明,权睿是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的人。段树笙稍稍退一步,他就要进上十丈。她但凡表现出半点纵容的意思,他就能把“恃宠而骄”发挥到极致。 “别背对着我,你转过身来。”玩了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又缠着段树笙闹得人不安生。 段树笙困得不行,被他烦得不得了,迷迷糊糊翻了个身,他立刻就把人揽过来。 “这才像话……你要学着对我好一点知不知道?以前的冷落我都不计较,但以后不可以再那样对我,知道吗?”权睿像要不到糖吃的小孩子一样,抱着人自己低声碎碎念个不停。 他终于调整好两人姿势,让她靠在自己胸口,不厌其烦地一下下啄吻着怀里的人,好半天才恋恋不舍地闭上眼睛,沉入睡眠。 圈子里都知道,段树笙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她不用流量明星,只用实力演员。 但现在这个规矩显然已经被打破,她的新作《银河》几乎全员流量,水平l得要命,为此不少人明里暗里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网上好些人已经在充当预言家,明言这次要等看段树笙翻车。甚至有许多挖苦嘲讽的言论,说才华横溢大导演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老老实实服务于资本。 段树笙是不听这些的,她做一件事就算天塌下来也要收好尾。 倒是沈亦鸣很有些忧心忡忡的,他是真被外界那些言论影响到了,不仅担心票房失利,更担心从此毁了段树笙声名。要真那样,他何止得不偿失啊,简直是蠢不自知! 第109章 枕边人(三十一) 他心里没底,就想着来探段树笙的口风:“笙哥,你觉着程橙他们几个,真撑不起来吗?” 段树笙不会哄着他玩,有什么就说什么:“只说程橙,这小姑娘确实有几分天分,也知道上进,但说实话,力没从心。一句话,可堪大用,只是看怎么用了。” 在段树笙手底下,她绝不会让程橙成为败笔,但往后,走个什么样就看她自己能拿出几分力气往正道上使了。 沈亦鸣没太听明白,追问道:“这什么意思?到底是行还是不行啊?” “别操心了,不会出岔子的。” 有她这句话,就相当于吃了颗定心丸。沈亦鸣松下一口气,笑道:“你早说啊,害我好一通忐忑难安。” “自作自受。”段树笙扔给他四个字,利索挂了电话。 “嗬。”沈亦鸣看着挂掉的通话,对边上的虞重光说道:“这脾气,没治了。” “谁说不是呢?”虞重光哈哈一笑,又插一刀:“自作自受。” 这些天段树笙一直忙着弄电影后期剪辑制作的事儿,除此之外,就是介绍薛宴给业内的编剧和导演认识。 这孩子目前还在上学,也没签约什么经纪公司,背后没有团队帮扶,路总是要比别人难走一些。那次如果不是他自己鼓起勇气来试镜,也不会有机会进入《银河》的剧组。 二十出头的年纪,演技已经活灵活现,情绪的转变都把握得很到位,就此埋没未免太过可惜。 段树笙虽存了帮他一把的心思,但也只是把他推到众人眼前,点到为止,旁的绝不多说。 但即便只是这种程度,也足够让很多人眼红不已。在这圈子里,若是能得段树笙提携一二,往后的路不知道要好走多少。 边鸿是如今的娱乐圈顶流,长了张被追捧为“内娱天花板”的脸,虽年近而立,长相却显稚嫩。 他以前也是拍过段树笙电影的,虽然是部小众文艺片,但在当时也是广受好评,甚至入围了最佳电影提名奖。 素人选秀出道,一入圈就进了段导的组,演艺生涯开了个好头,后来又搭上一部玄幻热剧,从此大爆。 这几年段树笙还没对什么新人上心过,薛宴的出现不由让他生出几分警惕。也不能怪他没容人雅量,实在是他早年艰难,走到今天不容易,一点可能存在的威胁都大意不得。 况且那孩子长相就极具威胁性,本身有演技加持的话,如果段树笙再推波助澜一把,说不好他真要退位让贤。 所以当在圈子里明星们常去的暮色酒吧碰见薛宴时,他不假思索叫住了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男生。 “边前辈,是您啊。请问有什么事吗?”薛宴唇红齿白,笑起来漆眉曜目如画,简直恍得人刺目。 “也没什么事。”边鸿朝他走近了几步,压低声音说道:“就是想提醒你一声,凡事别太急功近利了。别人都是一步步慢慢往上爬的,偏偏你找了条捷径来走,到时候要是被人拉下来,摔疼了可别哭鼻子。” 薛宴后知后觉明白来者不善,却仍是保持着礼貌姿态,说道:“谢谢前辈忠告,我明白。” 边鸿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自然知道他根本没把自己的话当一回事,再开口不由就染了些怒意:“明白就好。段导东风也不是谁都能借的,有句话叫人怕出名猪怕壮。如果还想在这个圈里混下去,该怎么做你自己掂量着办!” “好大威风啊。”段树笙站在两步之遥的地方不知听了多久,此刻才不紧不慢出声。 边鸿回头就看见她和孙芒,顿时转回头来恨恨瞪了薛宴一眼,原来这小子是和段导一起来的! 段树笙终于走到近前来,浅蓝色雪纺衬衫搭黑色裤子,优雅知性一如从前,似笑非笑地问他:“你这样炙手可热的大明星,怎么也为难起他一个籍籍无名的新人来?” 边鸿皮笑肉不笑地反问她:“是吗?段导你会任由他籍籍无名下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恐怕你也不会这么卖力捧他了吧。” 段树笙只是淡淡说道:“有这推理揣测的功夫,拿去修炼演技多好。” 边鸿意有所指道:“再好的演技,哪如得您青眼?话说回来,原来段导现在的口味是这一挂的啊?变化还挺……” 孙芒听不下去了,打断他,言辞尖锐地回敬道:“边哥,慎言慎行啊。红的时候别得意过了头,否则不景气了连个哭的地儿都没有。还有,做人不能太烂,不然是要被人踩的。” “你……!”边鸿被她这样一通奚落,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暗咬了下牙,又扫了面无波澜的段树笙一眼,最后转身大步走开了。 他走了以后,孙芒还是越想越生气:“没红的时候恨不能跪着说话,红了以后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不看道可是要摔跟头的,这样下去,我看这条路他很快也要走到头了!” 薛宴还没见过孙芒这样口不留情的犀利模样,她总是以一副周到体贴的模样围绕在段导身边,他还以为她就是那种温吞性子。 没想到段导被内涵两句,她就变成了人间小炮仗。 “你这气性可够大的。”段树笙伸手揽了下孙芒,手轻拍了拍她的背:“行了,跟他计较什么劲。” 说完她又看向薛宴,温和道:“你也是,他的话别往心里去。娱乐圈就是这样,资本社会的缩影。什么人都有,至于好人,得用放大镜找。” 薛宴点点头,又摇摇头:“段导对我像姐姐一样好,您是好人,我看得清。” 段树笙还是人生头一回被发“好人卡”,不由失笑:“走吧,张导他们还在包厢里坐着,别让人久等了。” 晚上回到麓洲公馆里,饭菜已经在屋子里飘香。段树笙换好鞋往里走,正撞见男人从厨房探头出来:“回来了?” 她嗯了一声,循着香味慢慢走过去问:“在做什么?” “马上就好……都是你爱吃的。”权睿穿着件胸前印着小熊的围裙,掌勺颠锅十分熟练,偏头冲她一笑,恍然间给人一种成熟稳重的错觉。 他做了不少硬菜,有糖醋藕片,干锅香辣虾,椒盐鸡块,玉米虾仁,土豆烧排骨,还有炸鱿鱼圈,确实都是段树笙的偏好。 这顿饭段树笙一连吃了两小碗米饭,权睿看得心满意足,一个劲儿给她加菜,让她多吃点。 终于不负所望,段树笙吃多了,不得不下楼出去遛弯消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