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轼语》 第三十七章 除夕 除夕。 苏府。 嬉园。 深冬的夜晚格外的凄冷,苏轼一人独坐凉亭,倚栏遥望苍穹。苏辙在家中各处找不到苏轼,想必是来这儿,便提灯笼前往,果然见到了略显神伤的苏轼。他走到苏轼身边,关心道:“夜晚天亮,别在这儿,小心感冒。” 苏轼抬头看了眼一旁的苏辙,道:“你怎么来了?” “今夜守岁,姐姐闲的发慌就约我们一同去她房中聊天,我便过来寻你了。”苏辙道。 “既如此,那走吧。”苏轼站起身来,虽苏辙一同朝毓秀阁走去。 毓秀阁。 苏八娘经过这段时间的悉心调养身体已恢复了很多,只是身子还虚,但日常起居已无碍。苏轼、苏辙敲门而入,苏八娘嘘了一声,道:“小声点,宝儿刚哄睡着。” 苏轼走到小床边,看着熟睡的宝儿,回想起去年冬至将姐姐带回家,虽然重伤卧床一月,但看着此刻苏八娘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一切都值得。小早将奶娘叫来,将宝儿抱到隔壁去睡。奶娘抱着宝儿走后,苏八娘拿出放在枕边的刚开始绣的荷包,对苏轼、苏辙道:“我准备给你们俩各绣一个荷包,你们觉得绣什么好?” “姐姐绣什么,我们都喜欢。”苏轼说完看了下苏辙。苏辙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我不想绣花草、蜂蝶之物,所以还没想到绣什么,你俩想佩戴什么图案的荷包?”苏八娘问道。 苏轼想了下,道:“解箨新篁不自持,婵娟已有岁寒姿。要看凛禀霜前意,须待秋风粉落时。给我绣个竹子吧。” 苏八娘点头表示赞许,又看向苏辙,道:“那你呢?” 苏辙想了下,道:“寒暑不能移,岁月不能败者,惟松柏为然。那就给我绣个松柏吧。” 苏八娘点头道:“确实不错。” 苏轼突然打了个喷嚏,苏辙感慨道:“这么冷的天非要跑去嬉园吹风,受凉了吧。” 苏八娘让小早去熬些姜汤好驱寒。 苏轼揉揉鼻子,笑道:“没事,就是打了个喷嚏,没那么严重。” “我看你自从前几日从书院休假回来,似乎有什么心事,能说给姐姐听吗?”苏八娘关心道。 “我能有什么心事。”苏轼道。 苏辙偷笑道:“怎么没有?自从那日从先生家中离开,你就整日里魂不守舍,还说没有?” “我哪有!”苏轼道。 “你就有!只怕魂都被那王姑娘勾走了!”苏辙笑道。 “王姑娘?”苏八娘一脸好奇地看着苏轼,笑道,“哪家的王姑娘?” “先生家的。”苏辙道。 “哦?这么快就有心仪的姑娘了?”苏八娘笑道。 苏轼急忙辩解道:“哪有啊,只是对她有些好奇罢了。” “好奇?怎么个好奇法,说来听听。”苏八娘笑道。 苏轼将去年上元节遇到王弗以及她填词赋诗之事简要告知。苏八娘听后,笑道:“那还真是挺有缘分的。” “何止上元节?之前在醉客居也遇到过一次,他喝得酩酊大醉,还拉着人家姑娘的手。”苏辙补充道。 苏八娘震惊道:“这进展是不是有些快!才见了两面就拉……手?” “三面,第一次在咱家门口。”苏轼解释道。两面和三面有区别吗,对于旁人来说确实太快了。苏轼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日喝断片儿后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会拉住王弗的手。而在王家翰正轩门口屏风处与王弗相遇太过突然,也没想到问明缘由。真是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怎问的出口,就算问了,人家姑娘家大概也会羞于回答吧。若是不问吧,又心中存疑,难以放下。苏轼想到此,不禁抓耳挠腮,长吁短叹。 苏辙和苏八娘面面相觑,不知苏轼此刻心中所想。苏八娘以为弟弟害了相思病,宽慰道:“据说今年上元节要办的比去年还要热闹,说不定她还会来哦,到时候你们不就能见了?” “她又不是眉山的,不一定来,就算来了,也不一定能碰到。”苏轼道。 苏八娘见苏轼眼神中流露忧思,与苏辙相视一笑,道:“这有何难?派人写封书信邀请她上元节同游赏灯不就行了。”宋朝的上元节,举国欢庆,无论男女皆可通宵夜游,街上随处可见夫人、小姐、丫鬟、婆子赏灯游玩。一些富家子弟会约上青楼女子同游,满含爱意的未婚男女借着上元灯会偷偷私会也屡见不鲜,更有甚者借着赏灯私奔而去。 “这……不太好吧。我写封书信过去,先生见了未免觉得我太过轻浮,不好不好。”苏轼极力否定道。 “又没说让你邀请。你俩在中岩书院求学,为表示感谢以母亲的名义邀请王夫人和王姑娘同来不就行了。”苏八娘道。 “此计甚妙!”苏辙拍手称赞。 苏轼喜上眉梢,转念一想,两人总共才见了四面,这么相邀实在太过唐突,来日方长,还是以后再说吧。想到此,他摇头否定道:“还是算了吧。” 苏八娘见苏轼平时做事雷厉风行,颇为豪爽,今日竟因为一个姑娘举棋不定,着实可爱。既然苏轼如此纠结,那也就不勉强了。苏八娘笑道:“不想邀请就算了,说不定你们有缘,这次上元节还能碰到呢!” “我看有可能。”苏辙偷笑道。 小早端着熬好的姜汤走了进来。苏轼喝过姜汤,姐弟三人又闲聊了一阵,小云走了进来,唤三人同去娴静堂。 除夕这天,根据宋朝的习俗,皇宫一般要举行大傩仪(一种驱鬼逐疫的祭祀仪式),皇宫亲事官、禁军等人戴假面、身着锦绣纹样花衣,手执金枪龙旗,进行各类表演。有扮将军的,有扮门神的,也有扮判官、钟馗、土地、灶神之类的,共千余人,从皇宫出来驱逐邪祟,出了南薰门外道转龙弯“埋祟”后便算仪式结束。爆竹声、欢呼声不绝于耳,即使宫外之人也能听到。而一般的士大夫、寻常百姓家,这天夜里要围炉而坐,彻夜不眠,谓之守岁。 苏轼等三人来到娴静堂,与苏洵、程夫人一同守岁,直至天亮。 :x 第三十六章 终于找到你了 中岩山。 今日中岩书院休息,苏轼独自一人来到书院后面的中岩山,拿出佩剑练起剑来。苏轼来到中岩书院后,并没有展露自己习剑强身这一习惯,大多数时间都是利用休息时间跑到附近的山脚下僻静之处练习。练了一个时辰,苏辙来到苏轼常去之处,见其果然在练剑,走上前去,道:“先生叫我们中午去他家吃饭。” 苏轼收了佩剑,道:“去他家吃饭?什么时候说的?” “刚刚派人传话的。”苏辙道。 苏轼、苏辙回到书院,苏轼换了身衣服,将佩剑收好,和苏辙一同前往王方的宅邸。 王宅。 王方的宅邸离书院还有一段距离,两人看时辰尚早,便步行前往。王方进士出身,家底一般,宅邸和苏府比起来相差甚远,家中仆役也不多,仅够日常起居。苏轼、苏轼来到王宅,敲了下门,许久一家仆缓缓将门打开,拱手道:“可是两位苏公子?” 苏轼道:“正是。” 家仆将两人引入翰正轩。翰正轩是王方的书斋,苏轼、苏辙绕过立于屏风门口,步入房中,眼前的一幕将两人震撼到了,整个房间除了有窗的那片墙没书架外,其他墙壁旁都立满了书架,书架上堆满琳琅满目的书卷。 “先生呢?”苏轼问道。 “刚才老爷的一位故人突然造访,老爷去会客了,还请二位公子见谅。”家仆道。 “无妨。”苏轼感觉隐约间似乎有悠扬的琴声传来,他对正要开口的苏辙嘘了一声,倾耳聆听,道:“你有没有听到琴声?” 苏辙点点头,道:“似乎有,但是声音特别小,好像是从那边传来的。”他指了下屋内一面有两扇紧闭的窗户的墙。 苏轼指着那面墙,对一旁候着的家仆道:“那边是?” 家仆走到墙边,轻推窗户,只见窗外有一片小型的人造湖,湖水已结冰,湖的周围旁边有座小型的亭子,湖两侧有些厢房,和翰正轩相对的是一座小型假山。苏轼仔细聆听,琴音似乎是从假山后面传来。 苏轼指着假山的方向,问道:“我看这景色甚为别致,假山后面是何景?” “假山后面并无景色,是后院,只有一些厢房罢了。”家仆道。 琴音戛然而止,片刻再度响起,断断续续,似乎抚琴之人被曲谱中的某段难住了,没多久琴音彻底消失了。 家仆让两人在屋内稍坐片刻,自己去为二人置备茶点。苏轼和苏辙环顾书斋,此处书籍之多远超于自家。 “小姐,你真记得在这儿吗?”屋外传来一人的声音。 “我上次在爹的书架上见过,应该不会错。”另一人说道。这声音似曾相识,苏轼不由站起身来,向门口看去。 “家里来了客人,老爷好像这儿在会客。” “我知道,是张伯伯,家里似乎出了什么事。” 苏轼听着越来越近的谈话声,大惊,朝门口走去。苏辙见状起站起身来,朝门口望去,门口的屏风挡住了外面的视线,不知门外是何人。苏轼走至屏风处正要往外走,和屏风另一面的一人撞了个满怀。两人纷纷后退一步,对视,愕然…… 小念一把扶住差点摔倒的王弗,看着面前的苏轼,惊呼:“苏……苏公子!” 苏轼看着面前的王弗,呆若木鸡。苏辙快步走上前,见到此人正是上元节在街市摊位前碰到的王弗,震惊地推了下痴痴地注视着王弗的苏轼,低声道:“这不是一直在找的那位姑娘吗?” 苏轼缓过神来,对王弗拱手行了一礼。王弗回礼,脸颊通红,不敢直视苏轼。 “你怎么会在这里?”苏轼问道。 “这是我家。”王弗道。 “你……你家?那你是先生的……女儿?”苏轼试探地问道。 王弗点点头,然后对小念道,“反正也不急于一时,我……我们改日再来。”随即拜别苏轼、苏辙。 “等……等一下……”苏轼道。 “又等一下!”小念无奈道。上元节那晚无数次“等一下”的场景再度回荡在小念脑海,“有什么话,你这次一下说完。” 苏辙听小念如此一说,好奇心起,对苏轼不怀好意地笑道:“你上次做了什么?” 苏轼鼓起勇气问道:“上次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王弗羞涩地低着头,不敢看苏轼,低声回了句“王弗”,红着脸离开了。 “王弗,王弗……好名字啊!”苏轼感叹着。(弗,古时通“祓”,去灾求福之意) 真是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此人竟近在咫尺。苏辙看着苏轼目光呆滞地看着门外,笑道:“人早走远了,没想到她竟然是先生的女儿。也难怪你后来托人在眉山多方打听无果,原来她住在青神。那她那几次出现在眉山,应该是眉山有亲戚吧。” 苏轼点点头道:“也许吧。” 两人坐回了位置,不一会儿家仆端着茶点进来了,道:“老爷正在送客,应该一会儿就来了,您二位先喝点茶,吃点点心。” “有劳了。”苏轼道。 顷刻,王方走了进来,苏轼、苏辙起身相迎。三人在左边坐下,闲聊起来。几人详谈甚欢,王方愈发喜欢二人,苏轼尤甚。 一个时辰后,家仆来到翰正轩通知王方午饭已做好,苏轼、苏辙随王方一同前去用膳。宴席已开,王弗并未来。虽然苏轼已经料到王弗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里,但是还是心怀幻想,不时朝饭厅外望去。 “你在看什么?”王方问道。 “没……没什么。”苏轼道。 苏辙一眼便看透苏轼的心思,抿嘴偷笑。 听悠阁。 家仆将午饭送至王弗房中,王弗在桌边坐下,对小念道:“他们开饭了吗?” “已经开饭了。”小念笑道,“小姐,你对这位苏公子似乎异常上心!” “休得胡说!”王弗羞涩道。 “我胡说?那你脸红什么。”小念笑道,“我刚才打听了,他们在老爷的书院读书,今天是老爷特意命人请他们来的。” “我知道。”王弗道。 “你知道?你知道他们要来?”小念震惊道。 “不是,我知道他们在书院。”王弗道。 “你竟然知道他们在书院!藏得真深啊!”小念打趣道。 “我也是前不久刚知道的。好了,不和你说了,我吃饭了。”王弗羞涩道。 :x 第三十五章 读书之道 眉州青神。 中岩书院。 苏轼回到书院已值深夜,苏辙本欲就寝,见苏轼推门而入,起身走上前去,点了蜡烛,关心道:“前几日爹派人传来口信说你第二天就回书院,怎么又推后了三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苏轼将房门关上,放下行囊,叹了口气,道:“一言难尽啊!”他将这几日发生的事详尽告之。 苏辙神色忧伤,宽慰道:“事情已然发生,你也切莫自责,我们以后每年多为戚姑娘烧些钱,希望她来生投个好人家吧。” 苏轼点点头,道:“最近咋样,先生讲了些什么?” 苏辙将这三天所讲的知识略微陈述,道:“明天还要早起,早点洗漱睡觉吧。” 苏轼简单收拾一下便就寝了。 翌日。 苏轼和苏辙一同步入学堂。苏辙回来后并未告诉大家到底发生了何事,只说苏轼生病了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再来。苏轼早上刚一落座,大家纷纷围了上来,嘘寒问暖。苏轼颇为感动,连连表达谢意。不一会儿,王方手持书卷走了进来,咳嗽了一声,大家立刻归位端坐。他看了眼苏轼,关心道:“身体好些了吗?” 苏轼点点头,道:“已经痊愈了,多谢先生关心。” 王方点点头,翻开书讲了起来,讲完一部分后,他放下书,对大家说道:“一周前,我给大家出的题目,这几日可有思考?” 王方说完只见学生们有的低头不语,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则跃跃欲试。王方点了几位学生作答,大家回答的千奇百怪,什么都有。苏轼听后便猜到是何题目,想必王方是让大家思考哪种读书方式最有益处。王方看着坐在角落的苏轼,问道:“子瞻近一个月在家可有读书?” 苏轼点点头,道:“在读《汉书》。” “怎么个读法?”王方问道。 “边读边抄写。”苏轼答道。 “可有何收获?”王方问道。 苏轼想了下,道:“确有收获。我每抄一段都会思考一下此段的主旨,我抄第一遍时选取三个字作为此段的题目,现在在抄第二遍,我选取两字作为此段的题目,等以后抄第三遍的时候以一字为题以概之。”苏轼说完众人哗然,《汉书》有近七十五万字,读一遍尚且艰难,他竟然连读带抄了两遍,还打算进行第三遍。 苏辙前排之人转过头,悄声问道:“你兄长真的抄了那么多吗?” 苏辙点头道:“数月之前就已经开始了,估计第二遍快抄完了吧。” 那人惊呼:“我的天哪,他是怎么做到的!” 苏辙已经司空见惯,微笑不语。 “那你来说说哪种读书方式最有益处?”王方说完,苏轼心头一喜,果然和自己猜的题目一致。 苏轼道:“读书方式有多种,唯适合自己最为有益。” 苏轼这个答案有些出乎王方的意料。大家都是回答了自己认为有益的具体方法,苏轼的这个答案看似模棱两可,却又不无道理。 “那你说说最适合你的方式是什么?”王方追问道。 “对我来说,读书不能浅尝辄止,每本书要读数遍才能领悟其中的真谛。只是书海浩瀚,各类知识都有,但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兼收尽取,所以我选择挑自己想要了解的地方读。比如读书时,若想了解古今兴亡治乱,圣贤之士在其中所起的作用,那我就怀揣着此目的去读,其他的暂且不管;若想了解事迹典故,就专门围绕着这一主题去读。目的不同,读完后的感触也不同。这个方法可能有点笨,但几遍读下来却大有益处,可应对各种情况。”苏轼道。 王方从来没想过还有此种读书法,不由叹为观止。按他这种读法,一本书被读出了数本书的感觉。满座皆惊,面面相觑,唯苏辙泰然处之。 深夜。 王宅。 王弗准备回闺房休息,路过书斋见父亲王方还在读书,敲门而入,道:“不早了,爹还是早点休息吧。” 王方点点头,目光却直视书本,自言自语道:“妙啊!” 王弗以为是读到妙处,凑上前去,一探究竟。这本书她读过两遍,王方所读之处平淡无奇,并无妙处,问道:“何以妙哉?” 王方放下书,感叹道:“我今天讲学,一名学生谈到了读书之法甚为新奇,余平生所未见,方才尝试一下,果然妙啊!” “何种方法?”王弗好奇道。 王方把苏轼所说的读书之法对王弗说了一遍。王弗听后若有所思,随后点头称赞道:“确实新奇。按此方法,一本书便读成了多本书,书中精髓皆被其收入腹中。” “是啊!老夫教书数十年,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学生,不亏是苏子瞻啊!”王方感慨道。 “谁?”王弗震惊道。 “苏轼苏子瞻呀,就是那个闻名于眉山的苏子瞻。”王方道。 “他在中岩书院读书?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爹提起过?”王弗道。 “上上个月才来,才读了一个月,冬至回家后大病了一场,休学一个月,今日才返学。”王方道。 “病了一个月?这么久?是什么病?”王弗担心道。 “我也不知道……生大病毕竟晦气,他家人不愿说,我也就不便多问。”王方解释完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儿,笑道,”今日怎对他如此上心?“ 被王方突然这么一问,王弗面红耳赤,低头羞涩道:“我……我就是随口一问……时辰不早了,我回去休息了,爹也早点休息吧。”说完红着脸跑了出去。 王方想着毕竟是远近闻名的苏轼,女儿一时好奇也正常,突然被问及男子,略感羞涩也是情理之中,没多在意,继续读起书来。 听悠阁。 王弗回到自己所住的听悠阁,小念在院门口焦急地等待着,见其回来了,迎上前去,道:“小姐你去哪儿了,让我好找!” “刚才路过书斋和爹聊了一会儿。”王弗道。 小念哦了一声,跟随王弗进了院门。皎洁的月光洒在王弗绯红的脸颊上,小念注视片刻,惊呼:“小姐,你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吗?”说着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没……没有啊!”王弗摸了下滚烫的脸颊,露出羞涩的表情来。 小念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不明所以。 :x 第三十四章 两命换一命 沈妙笑道:“不光戚烟儿,还有偷开后门的阿诚。你要救你姐姐的命,那我只能用别人的命来换喽!两命换一命,很值!” “你!”苏轼气得拍案而起,“卑鄙无耻!” “哟,苏大才子竟然会骂人了!”沈妙竟然将平时待人温文尔雅的苏轼逼得口出恶言,甚为得意。 “卑鄙!无耻!有什么事你冲我来,戚烟儿和阿诚有什么错!”苏轼怒吼道。 “他们错就错在帮了你,他们该死!我刚才说过了,你让我不痛快,我又怎会让你好过呢?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他们,然后告诉你真相。像你这种满口仁义道德之人要是知道你为了救姐姐搭上两条人命……那惊愕的表情,那份久久不能散去的内疚感和负罪感,想想我都很激动呢!”沈妙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卑鄙无耻!”苏轼怒吼道。 “你能不能换个词儿啊!你们这种文人骂人都不会!”沈妙说着站起身来,朝对面从刚才起就一直站着的苏轼走去,边走边道,“你知道戚烟儿是怎么死的吗?”她走到苏轼身旁,踮起脚尖,在其耳畔轻语片刻。 苏轼瞪大双眼,惊愕地看着沈妙。 沈妙对苏轼的反应非常满意,哈哈大笑,道:“整整一周哦!”她发出三声“滋滋”声,叹了口气,故作惋惜状,道,“那场景,哎呦,想想都……” “你!”苏轼还没说完,沈妙抢先道:“又要说卑鄙无耻是不是?下次骂人就多学几个词。本来我早就打算告诉你了,谁知道你受伤太重,一个月都没出门,一直没逮到机会,今天真是天公作美,正好让我遇到了呢!看来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沈妙说完便离开了,一路洋溢着得意的笑声。 苏轼用力地砸下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碗直响,愣了许久,瘫坐在椅子上。 苏府。 苏轼回到家里,见人就问苏简呢,最终在书斋找到了正在为苏洵磨墨的苏简。他走上前去一拳打在了苏简的脸上,将其打倒在地。苏洵放下毛笔,喝道:“子瞻,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倒要问问他干了什么!”苏轼上去一把揪住苏简的领子将其从地上揪起。 “我……我……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少爷?”苏简一脸无辜状。 苏轼将其狠狠摔到地上,厉声道:“你做了什么违心事你自己知道!” “我什么都没做啊!还望少爷明示!”苏简道。 “不说是吧,我给你个提示,我遇到沈妙了!” 一听“沈妙”两字,苏简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心虚道:“我……我不明白!” “还装蒜!”苏轼一脚踹到苏简身上。 苏轼除了因为苏八娘之事和程家人闹过,儿时因同学欺负好友陈太初动手过,一般情况下对待其他人都温文尔雅,更从未打骂过下人,今日竟如此失态着实让人不解。苏洵感觉情况不对,走上前去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苏轼表情痛苦地说道:“他!害死了戚烟儿和阿诚!两条人命就抵不上一次香艳嘛!” “戚烟儿死了!”苏洵震惊道。 苏轼点点头,指着苏简道:“就是他将小早和我们的对话全部告诉了沈妙的贴身丫鬟小莲,因此害死了戚烟儿,还有帮小早偷开后门的阿诚!” 书斋动静太大,程夫人听家仆说书斋苏轼在打苏简,急忙赶了过去。苏洵见夫人来了,叹了口气,道:“你也来听听吧。” 苏简跪倒在地,将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苏轼又将沈妙和自己的对话也详尽告知。程夫人听后上前扇了苏简一巴掌,喝道:“我们平日里待你如何?” “老爷、夫人和少爷们待我很好。”苏简道。 “那你为何要干出这样的事!那戚姑娘一风尘女子尚且有此大义,你呢!”程夫人生气道。 “我……我一时鬼迷心窍……求……求老爷夫人念我是初犯,就饶了这次我吧。”苏简哀求道。 “饶了你?”苏轼冷笑道,“饶了你,两条人命就能回来吗?” 苏洵叹了口气,对门外围观的家仆喊道:“来人,把苏简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后……送官吧。” 苏简求饶着被两个家仆拖走了。 苏轼找了两个平日办事稳妥的家仆,给了他们一些银子,让其打探一下戚烟儿和阿诚死后被葬于何处。两人领命便出去了。 几个时辰后,两个家仆回来了,在书斋找到了苏轼,告知已经打探到了,戚烟儿和阿诚被丢弃在离此不远的山中,并未安葬。 苏轼痛心疾首,稳定下情绪,问道:“可有打探到扔在何处?” 家仆点点头,道:“给了银子,自然什么都说了。” “那好!我们明日一同去山里寻找他们的尸骨。”苏轼道。 “可是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山中不时有野兽出没,只怕尸骨无存了吧。”家仆道。 “冬日严寒,山中野兽较少,说不定还能找到。他们对我们苏家有恩,理应厚葬他们,纵然有一丝希望也不能放弃。”苏轼道。 翌日。 程夫人为苏轼收拾好行囊,准备派人送去中岩书院。苏轼将昨晚家仆打探的情况告知母亲,表明要带人去山里寻找戚烟儿和阿诚的尸身。程夫人对苏轼的做法非常赞许,他们为了苏家而亡,一定要好生安葬他们。苏轼带上佩剑,挑选了几个身材魁梧的家仆随其一同前往,另外安排人去制备棺材等物、选地段,一旦找到戚烟儿和阿诚,就带回来安葬。 几人在山中从早上找到了下午,终于找到了被积雪轻微覆盖的戚烟儿和阿诚。家仆们拿出准备好的草席,将两人裹好抬上马车。 日傍西山,苏轼等人总算安葬好了戚烟儿和阿诚。苏轼在两人的坟前磕了个头,身后被小早搀扶着的苏八娘也叩拜了三下,对着戚烟儿的墓碑道:“戚姑娘,虽然我们素未谋面,但是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这辈子我还不了了,下辈子定要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苏轼又在家中停留两日,将情绪稍做调整后才启程前往中岩书院…… :x 第三十三章 戚烟儿之死 一个月后。 苏轼身体已恢复如初,明日便打算回中岩书院。回去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没做,那便是对戚烟儿表达谢意,这次若是没有戚烟儿的帮助,小早便不会逃离险境,通风报信,只怕苏八娘早已危在旦夕,命不久矣。苏轼很少自己去梦雨楼,便约程建用和杨咨一同前往。程建用和杨咨一直以为苏轼在中岩书院求学,不知道他回来了,更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听到家仆传信都震惊不已。 苏轼、程建用去梦雨楼会杨咨家,所以大家约好了在杨咨家集合。苏轼来到杨府,程建用和杨咨一边喝茶一边等着苏轼。苏轼刚一进来,程建用便好奇道:“苏兄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通知我们一声。” “前段时间,生了场病就在家歇着了。”苏轼道。 “生病了也不告诉我们,太不够意思了。”杨咨道。 “是啊,怎么说我要去拜访一下的。”程建用道。 “这不是不想你们担心嘛!”苏轼笑道。 “话说苏兄一直以来对梦雨楼都没什么兴趣,这次竟然主动相邀,稀奇啊!”程建用感慨道。 苏轼不便明说,免得两人刨根问底,扯谎道:“这不是在家歇得久了,出来放松一下。上元节的时候,你俩不是说没有让戚烟儿作陪过,所以这次我们去点戚烟儿,也算是遂了你俩的心愿。” 程建用和杨咨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苏轼见两人神色不对,问道:“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吧,戚烟儿已经去了。”程建用道。 “去哪儿?”苏轼问道。 “驾鹤西去……”杨咨补充道。 苏轼本已端起的茶杯,掉落在地,摔了个粉碎。他平复了一下情绪,道:“她好好的怎么会突然……什么时候的事?” 杨咨想了下,道:“大概死了快三周吧。对外说的是戚烟儿染病去世,但是我听说好像是她做了对不起张妈妈的事。张妈妈这人做事向来心狠手辣,为了杀一儆百,所以就把戚烟儿给解决了。据说她死的特别惨,被折磨了一周才死。” 程建用谈了口气,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惹得张妈妈如此动怒。” “谁知道呢,消息封锁得很死,就连戚烟儿被杀之事还是我一个常去梦雨楼的朋友告诉我的。”杨咨说着面向苏轼,道,“这事只有咱们四个人知道,可别乱说啊!要是让张妈妈知道是楼里哪位姑娘走漏了风声,只怕那位姑娘也会性命不保。” 苏轼点点头,陷入了沉思。戚烟儿死了快三周,死前被折磨了一周,那不就是他大闹程府接走苏八娘之后两三天,戚烟儿就东窗事发了,这未免也太巧了吧。如果张妈妈怀疑戚烟儿,从小早逃离梦雨楼的那刻起就应该怀疑了,按理说不应该等到他接走苏八娘之后两三天才发作,难道是他接走苏八娘之后发生了什么,引来了张妈妈的怀疑,最终解决了她。 “你怎么了?”杨咨见苏轼一直在发呆。 苏轼回过神来,道:“既然戚烟儿不在了,那我们就不去梦雨楼了。去醉梦居吃吧,想吃什么随便点。”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们就不客气了!”程建用笑道。 三人这便动身出发前往醉客居。 吃过午饭,苏轼想着明天就走了,临走前给苏八娘再买些她喜欢吃的点心,便直奔糕点铺。刚一进店就遇到了沈妙和她的贴身丫鬟小莲。沈妙笑道:“哟,我就说今天出门喜鹊在叫,果然有好事发生呢!” “你什么意思?”苏轼不解。 “自从你把八娘接走,我这心底呀,那叫一个不痛快。怎么办呢,我不痛快当然也不能让你痛快喽!”苏八娘笑道。 “有话直说,别和我打哑谜!”苏轼懒得和她纠缠,走到柜台前,指着桌上的几种点心,对店铺伙计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各给我包一点。”店铺伙计将点心打包好递给苏轼,苏轼付了钱从沈妙身边绕过,就在他走到沈妙身边的时候,沈妙低声道:“难道你不好奇戚烟儿怎么死的吗?” 苏轼停住了脚步,惊愕地看着她。 沈妙得意地笑道:“跟我来。”说着走出了店门。 苏轼紧随其后,两人来到附近的一间茶社,要了个雅间,让丫鬟小莲在外面候着。 “戚烟儿是你害死的?”苏轼开门见山地说道。 沈妙一脸得意地看着苏轼,道:“我害死的?是你害死的吧。”见苏轼不说话,他继续道,“那日你带走了苏八娘,我那叫一个心烦啊,我这人睚眦必报,你让我不痛快了,我怎会让你好过。小早逃走的第二天,张妈妈就派人通知我了。后门不可能无缘无故打开,定是有人那天趁乱放走了小早,只可惜张妈妈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罪魁祸首。后来你们来接走苏八娘,我便猜测小早回家了。唯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张妈妈派去你家门口盯守的人一直在,只不过我们从明盯改为了暗盯,小早到底是怎么进去的,不如你告诉我一下?” 苏轼瞪了她一眼,没有回应。 沈妙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继续道:“张妈妈那么有手段的人都没有找到是谁放走了小早,梦雨楼这边行不通,那就只能去你们苏府找答案了。想知道真相,肯定要从你身边的人下手,你的书童苏简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 苏轼想了下,那日他将小早带回府中,正好遇到了苏简,便让苏简去通知父母到毓秀阁集合。大家集合后便屏退下人,至于下人们离开后苏简有没有折回来在门外偷听就不得而知了。“你收买了苏简?”苏轼问道。 沈妙笑道:“哪用收买,我让小莲陪他睡了一觉,他就什么都告诉我了。” 苏轼和苏辙这次去中岩书院求学本未带苏简,所以苏简此刻正在苏府。苏轼恨不得马上冲回家中找其算账。他紧握双拳,努力压制自己的怒气,对沈妙道:“然后呢,你知道是戚烟儿放走了小早,所以要置她于死地是吗?” :x 第三十二章 胡说八道 苏辙怀中抱着宝儿,紧跟着苏轼往前移动着。家仆不敢伤及小少爷,对苏辙都尽量躲着,只围攻苏轼和苏八娘。 苏八娘看着拼命护自己周全的苏轼,更咽道:“子瞻,够了!别再抵抗了,送我回去吧。” 苏轼强忍痛楚,咬牙挤出一丝笑意,对苏八娘坚定地说道:“没事,姐姐,我们回家!” 一般宅邸大门处都有照壁,外人看不到府里发生的状况。苏洵、程夫人在马车中焦虑地等了许久也没见苏轼等人出来,担心出了什么变故,便直奔程府。一进府门被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惊了。 苏洵对满脸得意的程濬怒喝道:“治之,你这是做什么!” 程濬示意家仆们停手,对苏洵笑道:“子瞻目无尊长,妹妹、妹夫素来和善,不忍训斥孩子,我这个做舅父的自然要替你们好好管教一下,免得他日后生出事端!” 程夫人看着满身是血的苏轼,以及他怀中虚弱无力、面容枯槁的苏八娘,心疼不已,对兄长程濬怒目而视,道:“我家的孩子,我们自会管教,不劳兄长费心!” “到底怎么回事?”苏洵问道。 苏辙见苏轼此刻强打精神、已无法言语,走到苏洵和程夫人身边,愤怒道:“舅父他们不光不给姐姐看病,还将姐姐锁在了屋内,任由她自生自灭!我和兄长要带走姐姐,他们不允许,便棍棒相加!” “八娘何曾生病!既没生病,又何须看病。”程濬道。 “胡说八道!”苏洵生气道,“没病,我女儿能成这个样子!” “她那不是得病,是中邪了。我找了城中最好的神婆为她驱邪。邪祟没除,你们就这么把她带走了,岂不功亏一篑。”程濬道。 苏轼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对苏洵道:“爹,别跟他废话!我们走!” “我这程府的大门岂是尔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程濬对家仆喝道,“把八娘和孩子给我带回去!” 家仆听后上来抢苏八娘和孩子。苏轼一脚踹飞冲上来的家仆,喝道:“都给我滚开!”苏辙急忙护着孩子,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程夫人接过孩子,哄了起来。她走上前去,对程濬哀求道:“兄长,我已经失去了两个女儿,如今只剩下八娘这么一个女儿,她就是我的命啊!你难道不顾及这么多年的兄妹之情,非要把我的命都带走吗!如今八娘已然病入膏肓,你就让我将她带走吧。” 程濬犹豫片刻,叹了口气,道:“也罢,八娘你可以带走,但是宝儿得留下。” “不可以!”苏八娘激动道。 程夫人拍了拍苏轼怀中的苏八娘,对程濬道:“你将宝儿留下,这不是要了八娘的命,有孩子在,她心情好点,也利于身体恢复。” “宝儿还小,离不开娘亲,爹您就同意吧。”程之邵说完推了下一直处于放空状态的程之才。程之才缓过神来,连忙附和道:“对,弟弟说得对,您就同意吧。” 苏八娘没想到程之才会为自己求情,着实吃惊。她将头埋在苏轼肩膀上,不去看对方。 程濬犹豫许久,对家仆们摆了下手,示意大家散去,对苏洵等人道:“你们走吧。” “多谢兄长。”程夫人怀中的孩子已经被哄得再度入睡,她看着孩子,对苏八娘道:“我们回家。” 苏洵等人快步离开了程府。车夫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见大家出来了,急忙迎了上去。苏轼一直在强打精神,如今放松下来,感觉眼前一阵眩晕,身体异常疲惫,疼痛感更是漫布全身。他急忙将怀中的苏八娘递给苏辙。苏辙刚接过苏八娘,苏轼便晕倒在地。 众人惊呼。车夫和苏洵将苏轼抬上马车,程夫人等人也上了车。马车缓慢行驶在街道上,大家静静地看着满身是血的苏轼,此刻任何言辞都显得苍白无力。 三日后。 苏轼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透过窗边缝隙射进的暖阳,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试图起身,肌肉的酸痛让他瘫了下来。他摸了下身子,上面缠满了绷带,想着大概自己昏迷的时候已经让大夫来看过了。小云推门而入,见苏轼醒了,激动得喊着“二少爷醒了”跑了出去。不一会儿,苏洵、程夫人、苏辙走了过来,大家围在床前,看着醒来的苏轼总算松了一口气。 苏轼见大家面色伤感,笑道:“怎么了,我不就睡了一夜,怎么都这副愁容。” “一夜?你睡了三天三夜了!”苏辙道。 “这么久?”苏轼愕然,想到苏八娘,急切道,“姐姐怎么样了?” “姐姐没事,小早在照顾她。孟大夫开了药,吃个一年半载便可痊愈。”苏辙道。 “这么久!”苏轼惊呼。 “本来半年就可痊愈,现在耽误了一个月,致使病情恶化,加上昨天又受了些棍伤,所以时间要久点。”苏辙道。 苏轼一听棍伤,自责道:“都怪我,没有护好姐姐。” “你已经护得很好了,姐姐基本上没伤几下。倒是你,你看看你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你知道孟大夫怎么说的吗?他说要不是你平时练剑,身体底子好,若是换做别人只怕连命都没了!”苏辙心疼道。 苏轼笑道:“只要姐姐平安就好。” 小云端着药走了进来。程夫人将苏轼枕头垫高,接过药,在床边坐下,一勺一勺地喂苏轼服下。 “对了,王先生那边……”苏轼想到既然昏迷了三日,中岩书院那边不知道可有告假。 程夫人边喂药,边说道:“命都快没了,还想着读书呢!你爹已经为你告假了,你好好在家养病便是。” 苏轼看了眼床边的苏辙,道:“我没事了,你早点回书院,别耽误了功课。” 苏辙点点头,道:“你既然醒了,我明天便回书院。” 苏轼吃过药,觉得浑身疲惫,准备继续休息。苏辙坐在床边,非要等苏轼睡着了再走。苏轼拗不过他,只得同意。 苏洵、程夫人、小云轻关房门,离开了。程夫人让小云去通知厨子准备午膳,等苏轼醒了吃点东西补充些营养。小云快步朝厨房走去。苏洵和程夫人一言不发地走在路上,许久,程夫人终于绷不住了,哭了出来。程夫人一向要强,这么多年从没见到如此痛哭过。苏洵将她拥入怀中,轻抚其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x 第一章 起始 开封。 清明上河园。 “以画家张择端的写实画作《清明上河图》为蓝本,按照《营造法式》为建设标准,以宋朝市井文化、民俗风情、皇家园林和古代娱乐为题材,以游客参与体验为特点的文化主题公园……”一位身着卫衣、背着双肩包的男生边走边对身边的女生讲解道。 “哟!苏轼,你连《营造法式》都知道……”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 苏轼转身,只见身后一位扎着丸子头,身着白色连衣裙,脚踏白色帆布鞋,略带仙气的女生,叹了口气,道:“我当是谁呢,我说王弗,你大夏天不在家呆着,跑这儿干嘛,100块的门票不是钱吗?” “我觉得100块看一场你一边偷看手机一边给人家女生科普的这场戏,值这个价!”王弗笑道,“她谁呀?” “她是欧阳的妹妹,这不放暑假来开封旅游呢。欧阳说不懂历史,非让我陪着,我只得却之不恭。本来约好是三个人同行,他临时有事来不了,所以就剩我俩了。不过,他说办完事就来接我们。”苏轼随手把手机塞入裤兜,解释道。 “苏轼……王弗……你们是一对吗?”女生笑道。 “谁和他一对儿!”两人异口同声道。 “没办法,谁让我爸喜欢苏轼的词呢,又姓苏,害我上学这么多年一直在这个阴影下,好不容易工作了,同事们还不放弃这个梗,心累啊……最无奈的是我叫苏轼就算了,我从小到大身边还有这么一位叫王弗的……”苏轼无奈地说道。 “你以为我愿意吗,我妈又不知道历史上有王弗这么一个人。她怀孕的时候正好在看《老子》,里有一句‘万物作焉而不为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我妈希望我日后做人能如此言,便为我取了里面一个弗字。” “弗,不也,王不……阿姨起名字的时候想不开,叔叔也跟着想不开啊!”苏轼身边的女生笑道。 “啊……清明上河园大着呢,我们赶紧去转吧。”苏轼突然拉着身边的女生的袖子便要走,留下王弗站在原地。 “你很在意她吗?”女生问道。 “哪……哪有!”苏轼结巴道。 “明明就有,你干嘛给她解释的那么清楚,分明是怕她误会我是你的什么人。既然遇到了,不如和她一起嘛,反正我看她也一个人。”女生笑道。 “不用了,我巴不得见不到她,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同学,小学、初中、高中、大学还是一个班,这是多深的孽缘啊!” “说不定是你们前世姻缘未了,这辈子注定要在一起的。苏轼不是为了追悼王弗写了那首千古传颂的名篇……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女生背诵了起来。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苏轼念道。 “我语文不好,这是?”女生问道。 “出自《诗经·蓼莪》,是小弗的妈妈为了纪念怀孕期间便离世的王叔叔,才取了其中的弗字。《老子》只是小弗不想让人知道她名字的出处胡编的,我在阿姨那儿验证过了。”苏轼神色间流露着伤感。 女生抬头看着身高一米八五的苏轼,又回头看了眼目光仍看向这边的王弗,转身奔向王弗,道:“小姐姐,跟我们一起吧!” :x 第二章 虹桥一梦 苏轼见女生向王弗奔去,不觉停下了脚步,待二人折返后,三人便继续前行。 女生看了眼在走在前面的苏轼,又看了下身旁喜上眉梢的王弗,偷笑了起来,对王弗道:“小姐姐,我听小哥哥说你们幼儿园起就是同学了?” “嗯,我们两家是世交。我爸爸和苏叔叔是好友,从我记事起就认识苏轼了。小时候,我们常一起玩,好怀念那时候的日子啊……” “不用怀念啊,你们现在不也挺好的。” 王弗神色有些低落,道:“从初中开始起,他就不怎么理我了,似乎还有些烦我吧。上大学的时候,我们一同考到了北京,工作也留在了那里。但是他很少联系我,除了逢年过节会约我一同回家,平时基本上不联系。” “你们不在开封啊。”少女问道。 “嗯,工作以后就很少回来了。前段时间我辞了工作,闲着没事便回家看看我妈。”王弗道。 少女眼珠一转,笑道:“那小哥哥是回来陪你的吗?” “不算吧,他说他歇年假,正好也要回来便结伴了。”王弗道。 “不会是为了陪你专门请的年假吧。”少女笑道。 “怎么可能!”王弗呵呵一笑。 不知不觉三人来到了虹桥。《东京梦华录》有云:从东水门外七里曰虹桥,其桥无柱,皆以巨木虚架,饰以丹艧,宛如飞虹。虹桥上不少游客在拍照,女生拉着王弗找到了一个较为空旷的位置,倚着红色扶手,将手机递给身旁的王弗,道:“小姐姐,帮我拍个照吧。” 王弗接过相机,一边拍照一边向后推着调整位置。不远处一小孩在桥上飞奔喊着:“你来抓我呀!来抓……”话未说完直接撞到了后背已接近虹桥的红色扶手处的王弗,相机瞬间被撞飞了出去。王弗急忙飞身去接相机,大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被不知何时已至身前的苏轼抓住了腿。王弗见状长舒了一口,对苏轼笑道:“吓死了,还好相机没掉。这相机顶我几个月的工资了。”说着将相机递给苏轼。 苏轼左手接过相机递给身旁的女生,准备两手一起拉王弗上来,一阵男音传来:“我一定抓得到你!你别跑!”另一个身材魁梧的少年一边推搡着周围挡道的路人,一边追逐着前面那人。苏轼只觉身子被猛地一推,右手一抖,竟脱了手。 水花四溅,王弗径直落入河中。 苏轼大喊:“小弗!”随即纵身从桥面跃入水中…… 宋仁宗景祐十年。 四川眉山。 苏宅。嬉园。 暮春时节,嬉园中小桥流水,奇花异草相拥,桐树翠柳环绕。雨水渐停,微风过处,桐花飘落水面,随波而去。七岁的苏轼手里抓了一把谷子,一蹦一跳地走了过来,庭院里此时异常安静。他把小手张开,学着平日里的鸟雀声,似是想要将鸟儿吸引过来。 “没用的,子瞻,这雨还没完全停呢,鸟儿们都躲雨去了。”身后一阵甜美的女声传来。(苏轼,字子瞻) :x 第三章 想娶姐姐,痴心妄想 苏轼转过身来,失望地看着姐姐苏八娘,道:“那他们躲哪儿了?” “许是那里,又或是别处。”苏八娘指了下树杈上的鸟巢。 苏轼灵机一动,道:“它们雨天不出门,那……我给它们送过去。” “又调皮了,娘当时让你爹弄这园子的时候给咱们姐弟三人说了什么?” “又来……这句话你都说了多少遍了。”苏轼不耐烦地说道。 “这鸟巢虽可俯拏,但我们不可以动它们,更不能捕玩。我这耳根都听出茧子了,你这么啰嗦,小心将来夫家不喜欢你。” “虽为小儿,不可口无遮拦,还不快向你姐姐道歉。”苏轼的母亲程夫人撑着油纸伞,缓缓走来。程夫人平日里果敢刚毅而不失谦和,心善慈悯而不失原则。苏轼自小聪明,深得母亲喜爱。平日里程夫人对其疼爱有加,鲜露怒容。 苏轼见其嗔怒,急忙对姐姐躬身赔礼道:“姐姐,子瞻口不择言,冲撞了姐姐,还望姐姐切莫挂心。” 苏八娘笑道:“这次看在娘的份上就原谅你了,下次再这样,小心我告诉爹爹。仔细你的皮!” “子由还在书斋温书呢,我看你不在,便寻了过来,你的功课做完了吗?你爹一会儿回来可是要考你们的。”程夫人说道。(苏辙,字子由) “早都做完了,子由太慢,我就不等他先过来玩了。”苏轼得意地说道。 “你爹为什么给你取名苏轼?”程夫人问道。 “今天娘和姐姐怎么了,姐姐刚才让我重复娘的教导不可以捕鸟雀,娘这会儿又让我重复爹为何取名,好啰嗦……”好啰嗦三个字小声嘟囔着,并未让程夫人听见。苏轼见娘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也不敢冲撞,用不耐烦的语气说道,“爹言,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 程夫人谆谆教诲道:“你也别嫌娘烦,《运命论》有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你天资聪慧,这是你的优势,但凡事太过张扬,必招致祸事,反而会成为你的劣势。你爹素知你品性,希望你能时刻将这轼字的来意铭记于心也。”程夫人知道他年岁尚小,说这些他也未必全听得进去,话锋微转,“时候不早了,稍微玩一会儿就回去,免得你爹发现了又要说你了。” “知道了,娘。”苏轼瞬间喜上眉梢,将方才的不悦一扫而空。 “八娘,我们回去吧。正辅来了,吵着要见你。”程夫人道。(程之才,字正辅) “娘,表哥不是个好人,我不想和他玩。”苏八娘噘嘴道。 “人后不语人是非!你若不喜与他玩耍,过去和舅父舅母打个招呼便是。”程夫人素知程之才从小被父母惯坏了,品性不端,但毕竟两家人是亲戚,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他总缠着我玩,我怕他待会儿不让我回房。”苏八娘有些担心。 “无妨,娘自有办法。” “那……好吧。”苏八娘极不情愿地应承着,转头对弟弟吐了个舌头便跟随母亲离去了。 :x 第四章 姐姐的幸福由我来守护 众人皆惊,苏轼虽个性直率,但对人谦和有礼,从未口出恶言,不曾想因为姐姐的婚事就如此失态。 苏轼喘了口气,继续昂头说道:“爹生气我也要说,姐姐容貌令百花皆羞,琴音引鸟雀驻足,丹青似活物浮现,出口成诗,落笔成文,别说这眉山,就是整个眉州,在我眼里也没哪家的公子配得上,我姐姐配得上最好的夫家!就他这样的,也配娶我姐姐!我不同意!” 苏八娘瞠目结舌,使劲掐了下自己,脸上写满了震惊。她扭头看了眼站在门口的苏辙已经被这一幕吓傻了。苏轼成日里不是和自己拌嘴,就是调皮捣蛋惹她生气,没想到今日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双眼通红地看着弟弟,一滴感动之泪滑过脸颊。 程之才本已心中不悦,听苏轼这么一说,勃然大怒,上前两步,用胸脯撞了下苏轼,道:“我娶她是抬举她,焉有不配之理!” “你就是配不上!”苏轼故意把声音提高了一个分贝。 “好了!”苏洵用力摆了下桌子。 四下寂静。 苏轼昂首挺胸地看着苏洵,大有和黑暗势力斗争到底的架势。 苏八娘用丝帕拭去泪水,稳定了一下情绪,走到苏轼旁边,低声道:“爹没有答应。” 苏轼瞪大双眼看着姐姐,再次确认道:“真的?” 苏八娘对其坚定地点点头。 程之才仰慕苏八娘已久,他自知虽未到婚配年龄,但是这样的姑娘若是将来被别家看上岂不可惜,不如先下手为强。苏程两大家族在当地颇有势力,两家联谊不但亲上加亲,更是利益的结合。程家见儿子有意于苏家女儿,甚为欢喜,想着不如先将婚事定下,待孩子们到了婚配的年龄再三书六礼。苏洵素知女儿讨厌程之才,只得以两个孩子年幼,还不懂事,若是到了婚嫁年龄,令郎又不钟意于这桩婚事,到时再退婚岂不让两家人难堪为由来推脱。程家亦知儿子做事没长性,万一将来有个变数也脸上无光,便答应了暂且搁置。 苏洵见儿子如此莽撞,怕程家人借机发作,急忙怒吼道:“胡闹!还不下去!”并对苏八娘使了个眼色。 苏八娘会意,急忙起身,代弟弟向众人赔了个不是。苏轼见姐姐道歉,怒火中烧,正要发作,却见姐姐拼命晃自己的胳膊,摇头示意其息事宁人。他咬紧牙关,双拳紧握,强忍了下来。苏八娘向众人行礼后,拉着满脸不服气的苏轼和门口呆若木鸡的苏辙离开了。 三人走了许久,苏轼气渐渐消了,苏八娘才开口道:“子瞻……刚才……谢谢你!” 苏轼一愣,脸颊绯红,摸摸后脑勺,嘿嘿一笑,随即换上不屑的语气说道:“别谢我,我只是看他不顺眼而已。” “口是心非!明明很在意姐姐。”苏辙嘟囔着。 “小孩子家懂什么!”苏轼嘴硬道。 “你不是小孩子嘛!好意思说我!”苏辙不服气地说道。 “好了,你们兄弟俩就别拌嘴了。”苏八娘开心地说道,“我昨天跟着娘学做了一道新菜,走,去尝尝我的手艺。” “好哇!”两兄弟开心地欢呼起来,蹦蹦跳跳地跟着姐姐朝后院走去。 三人在厨房忙活了半天,新菜终于出锅了。三人拿起筷子迫不急的试吃姐姐的学习成果,只听小早急匆匆地跑来,道:“别吃了,夫人叫你们三个去娴静堂一趟。” 三人来到娴静堂,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程夫人叹了口气,道:“你们呀!进来吧……”苏八娘和苏辙进来后找了个离娘最远的位置坐了下来,苏轼正要坐,程夫人来了句“你站着”。 苏轼猜想方才之事,程夫人已经知道了,估计要训斥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挨顿骂,最不济就是一顿板子。 程夫人走到苏轼身边,摸着他的头,柔声道:“子瞻,娘知道你为人仗义,朋友受挫尚且为其出头,更何况今天是姐姐。关心则乱,一时间乱了阵脚也是人之常情。” 苏轼吃惊地抬头看着母亲,竟不知如何开口了。 程夫人话锋一转,换上略微严厉的语气,道:“你知道今天错在哪儿了吗?” “不该出言不逊,不该失了礼数。” “不对,再想想。”程夫人说道。 苏轼想了半天,摇摇头。 “你爹今天冒着得罪我兄长的风险,推脱了这桩婚事,你却逞口舌之快。好在你爹见形势不对,赶紧支走你们,又道歉又说好话,才平息了对方的怒气。若是兄长觉得脸上无光,非要促成这桩婚事,以我娘家的势力,你爹只怕也做不了主,到时反而害了你姐姐!娘知道你为人坦率,但祸从口出,凡事三思而后行啊。” 苏轼从来没有想过今天险些因为自己的莽撞害了姐姐,不免有些自责。 “娘,子瞻也是……”苏八娘正要替弟弟说情,却被程夫人打断。 “你不用为他辩解。”程夫人拉着苏轼的手,道,“子瞻,今日你爹能为你把事情摆平,但爹娘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你和弟弟早晚会步入仕途,若那时口无遮拦,得罪了当权者,他因为你的一句话、一首诗或者一篇文章开罪于你,你怎么办?轻则你自己受罚,重则灭门,我们整个家族都将遭受灭顶之灾,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你明白吗!” “娘,我错了,我以后会注意的。”苏轼诚心实意道歉着。 程夫人看着苏辙,苏辙年级虽小,但是已经显露出他沉稳的个性,在前厅那样的状态下还能忍着不动声色,对其说道:“子由,你还小,娘说的你不一定明白,但是娘希望你能记住,如果将来你哥哥再发生今天的事,你一定要及时拦住他。” “我拦了,没拦住。”苏辙委屈道。 程夫人摸着苏辙的头,道:“娘知道,所以你今天做的很对。你还没出生,你大哥景先就先去了,那时你二哥子瞻也不过两岁,娘就剩你们兄弟俩了,希望你们在今后的日子里相互扶持。”说着她示意苏八娘过来,苏八娘走近后,她将女儿的两只手分别放在苏轼和苏辙的手上,道,“你们的两个姐姐早亡,娘就剩八娘这么一个女儿了,你们两人一定要照顾好姐姐,纵然将来她嫁人了,娘家就是她的依靠,你们的荣辱与姐姐未来的幸福休戚相关,明白吗?” “娘放心,姐姐的幸福由我来守护!”苏轼拍着胸脯保证道,苏辙也似懂非懂地连连点头附和。 :x 第五章 没有爹娘管的日子终于要来喽 翌日。 苏轼、苏洵一早便来到书斋。苏八娘梳妆打扮完才过来,见两个弟弟正襟危坐,没像往日那样嬉戏打闹,噗嗤一笑,道:“今天怎么这么乖?” 苏轼道:“昨天犯了错,娘都说我了,舅父舅母走后,爹竟然没让人唤我去接受批评,很反常啊,怎么说不也得骂我几句,打我手板之类的。我怕是今天记着呢,我还是乖一点的好。” “大概是爹娘昨晚谈过了吧。我昨晚听丫鬟们说爹娘深夜在娴静堂谈了很久,中间还让人送了一顿饭食。”苏八娘说道。 “可有听到他们说了什么?”苏轼问道。 “不曾听到。只要有人进来,他们便不再说话了。”苏八娘说道。 苏洵咳嗽了一声,缓缓而来,身后还跟着程夫人。姐弟三人赶紧坐好。平时父亲授课时,母亲从不来书斋,今日怎么一起来了,苏轼觉得事出蹊跷,和苏八娘对视了一眼。/ 苏洵看着苏轼,道:“子瞻,我昨日已经派人给天庆观的张道长送了书信,让你去那儿三年。我让书童苏简陪你同去,他会照顾你们的衣食起居。你娘已经安排下人为你打点行囊,三日后便启程吧。” “天庆观!三年!”苏轼激动地站起身来。 “爹爹,昨天子瞻是莽撞了些,娘已经批评过他了,他昨晚也一直在反省,绝不再犯了。”苏八娘求情道。 苏轼看了下姐姐,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苏洵微微叹了口气,道:“昨晚我和你娘已经决定了,不容再议。子由、八娘你们继续昨天的书往后读着,子瞻你跟我来。” 苏洵和苏轼走后,苏八娘跑到程夫人身边,晃着她的胳膊,求情道:“娘,你求求爹别让弟弟去,道观环境不必家里,实在不行去半年……一年也行,三年太久了。” 程夫人摸着女儿的小脑袋,道:“昨天你爹让我兄长消气的最主要原因就是表明要将子瞻送去道观磨练心性、修养身心,明面上去天庆观悟道,实则是去天庆观的北极院求学,张简易道长学识渊博,求学之人近百人,子瞻去那儿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看了下门外,道,“希望子瞻能明白爹的良苦用心。” “那我也要去!”苏辙道。 “你太小了,那里条件不比家里,你还是乖乖地在家陪你姐姐温书。”程夫人道。 “他想去就让他去吧。”苏洵说着大步踏进门来,身后跟着苏轼,看神色还挺高兴的,应该是苏洵给他讲明白了。 “太好啦!”苏辙欢呼道。 三日后。 苏洵一大早便带着苏轼、苏辙出门,程夫人在门口多方嘱咐日常生活的注意事项,又再三交代苏简照顾好少爷。苏八娘早已泣不成声。 苏轼见姐姐如此伤心,安慰道:“又不是不回来了,三年很快的,而且你要是中间想我了去看我,或者我们和先生告假回来便是。” 苏八娘一把搂住苏轼和苏辙,道:“山里比不上家里,娘方才的嘱咐你们一定要记在心上,现在虽已暮春时节,但是山中晚上肯定凉,一定要盖好被子,切莫染了风寒啊。” “我这还没去呢,你就盼着我生病呀!”苏轼开玩笑道。 “呸呸呸,我这胡说些什么呢!总之你们要照顾好自己,还有子由太小,以后还要你多操心着他。” “放心吧。你就别担心了,我们不在的日子里,要是表哥再来,你可要防范些啊。” 苏八娘点头答应。 “好了,别婆婆妈妈了,出发吧。”苏洵厉声道。 母女二人掩泪相送。 苏轼、苏辙踏上了三年的求学之路…… 天庆观。 苏洵父子三人驱车来到了天庆观附近,后面是山路马上不便行走,于是便让车夫在此候着,让书童苏简扛着行囊一同步行而上。苏轼和苏辙平时很少在山间玩耍,一路走来都兴奋不已,恨不得马上抵达目的地,放下行囊出来玩耍一番。四人走了很久,终于来到了天庆观。门口一位看样子和苏轼年龄相差无几的道童,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扔石子玩。见有四人前来,数了一下,自言自语道:“一、二、三、四……怎么多了一个?”他起身行礼,道:“几位可是苏先生一行?” “正是。”苏洵答道。 道童大喜,拍拍屁股上的灰,道:“师傅让我在此恭候诸位,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道童带四人来三清殿转了一圈,跪拜片刻后,道:“诸位可在观中随便转转,师傅正在讲学,看时辰应该快结束了。” 苏洵找了个位置坐下,对苏轼和苏辙说道:“你们想转就转转,我歇一会儿,这里是道观,切记不可嬉戏打闹。” “放心吧,爹,我们就随便转转。”苏轼、苏辙答应着,心早已飞出去了。 苏轼和苏辙对这观中景致没什么兴趣,倒是观外的山林对他们的诱惑太大了。苏轼、苏辙和道童三人出了道观,苏简陪苏洵在观中坐着。 道童看两人穿衣打扮并非寻常人家,道:“师傅只说今天会来三位姓苏的,到不曾告诉我你们的名讳,你们叫什么呀?” 苏轼和苏辙自报家门后,道童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们,对苏轼说道:“原来你就是苏轼啊,久仰大名。” “我有这么出名吗?连不出山门的道童都知道我了?”苏轼震惊道。 “我不是这儿的道童,我和你们一样,来北极院求学的。我叫陈太初,也是眉山人。你在咱们眉山可是神童一样的存在,怎么会有人不认识。”陈太初说道。 “来这儿求学的应该都是眉山人吧。”苏轼问道。 “眉山人多一点,也有从千里之外过来求学的。这衣衫也不算是正在意义上的道袍,还是有区别的,是专门为来此求学的学子准备的。来此求学的学子有像你们这样的世家子弟,也有商贾儿孙,更多的是像我这种市井人家中的孩子。师傅说了,为了防止大家求学的时候因为衣衫攀比分了阶级,生出事端,所以要求求学之人入学前都换上一样的装束,大家一视同仁。”陈太初说道。 苏轼一把搂住陈太初的肩膀,朗声道:“我最看不惯这些世家子弟的派别之分了,大家出来就是兄弟,以后还要陈兄多多照应呢。” 陈太初见苏轼如此豪爽,和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不免一喜,道:“你们初来乍到,我看你们在后山转转,不过不能走太远,师傅一会儿就该下课了。” “没事,来日方长嘛!三年的时间,这座山定要被我玩个遍!”苏轼哈哈大笑起来,片刻,笑声戛然而止,问道,“你今天不用听学吗?” “我最近心中烦闷,无心读书,昨日听说有人要来求学便主动请缨来门口接你们。”陈太初道。 陈太初一边为两人介绍北极院的基本情况,一边和苏轼、苏辙嬉戏打闹着往山林深处走。 苏轼仰头转了个圈,看着这山中美景,心念着:“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差,没有爹娘管的日子终于要来喽!” :x 第六章 北极院的小伙伴们 一年后。 天庆观北极院。 今天是北极院休学的日子,大家可以稍微放松一下。苏轼一大早便跑去陈太初的房中,准备约其后山玩,对方竟不在房中,问了同屋的郭云成,说他早上就出去了。苏轼沿着山路行进着,不知走了多久,潺潺流水声入耳。他激动地飞奔过去,准备去河中抓些鱼玩。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此人看背影很像陈太初,对方并未束发,正在溪水里来回走着。 苏轼心念着,来抓鱼竟然不叫他,得趁其不备逗逗他。想到此处,脱了鞋袜,挽起裤腿悄悄下水。陈太初找的很认真,似乎没有发现身后有人。苏轼捧起一摊水,直接泼到陈太初身上。平时下学后,他们竟然会过来玩,往对方身上泼水,最后大多以苏轼的失败求饶告终。 陈太初被泼后,并未理睬捧腹大笑的苏轼,而是低头继续找着。 今日偷袭他,对方竟无动于衷。苏轼靠近陈太初,问道:“陈兄,你找什么呢?” “没……没找什么。”陈太初嘴上回答着,眼睛却继续在河里寻找着。 “还说没找什么,那你现在在干什么?”苏轼问道。 “兄长!”岸上传来苏辙的声音。苏辙起床后找不到苏轼,向同学打听了一下,有人见到他往这个方向走了便寻了过来。 苏轼示意苏辙过来,对陈太初道:“你丢了什么东西,我们三个一起找也快一些。” 陈太初犹豫片刻,道:“刚才在河边低头的时候不小心将发簪掉落了。” 三人又找了近一个时辰,依然没有找到。苏轼叹了口气,道:“别找了,既然是一个普通的发簪,丢了就丢了吧,我那儿还有多余的,给你一个便是。” “不一样,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我们家境贫寒,虽不及你们束发用的发簪那样华丽,但毕竟是我娘自为我做的。”陈太初说道。 “既是母亲所做,自然千金难换,那我们继续找吧。”苏轼说完继续在水里找着。 陈太初看着苏轼,不免心中感慨,若是寻常人找一个时辰还一无所获只怕是要放弃了,更何况还是和自己无关的事,没想到苏轼兄弟二人竟如此有耐心地寻找,不免感动异常。这一年相处想来,他深深地感受到苏轼的豪爽与热心,从不会因为自己家境贫寒而有所生疏,也不会因为门第相差甚多而高高在上。 三人又找了一个时辰,眼看再不回去便过了午饭的时间,最后只得放弃。此时,大家都在用饭,见三人浑身湿漉漉的跑进来,尤其是陈太初披头散发更为狼狈,窃窃私语起来。陈太初从桌前路过,走了几步,只觉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下,摔到在地,湿衣服沾上地上的土,浑身都是泥,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苏轼见是郭云成故意伸的脚,走上前去,一把揪起坐在桌边的郭云成,怒目而视,道:“赔礼道歉。” “他自己不小心,怪我喽!”郭云成不屑地说道。 “我明明看到是你伸的脚。”苏轼说道。 “你们谁见了?”郭云成环顾四周。 大家见状纷纷低头吃饭不想惹事。 “看,没人见。我说苏轼,我可是好心提醒你,你父母送你过来学习,可不是让你自甘堕落的。”郭云成傲慢地说道。 “你什么意思!” “需要我说明白吗?像他那样出身的人,终究不会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你和他每日混在一起,对你没什么好处。” “自古家境贫寒之人名垂青史的人不少,你又怎知他不会变凤凰。若以出身来断人,是不是太过于肤浅了。论品性,陈兄的人品远胜于常人,虽家境贫寒,但处处为大家着想,能忧人所忧,急人所难。论学识,陈兄亦得师傅称赞。说不定将来名垂青史的人是他,而你终究是这万千尘埃中的一粒尘土。” “好个忧人所忧,急人所难。”一人说着鼓起掌来。 苏轼顺着声音处望去,只见一位矮道人,手持拂尘走了进来。 “你叫什么名字?”矮道人问道。 “苏轼。” “贫道李伯祥。”李伯祥说道。苏轼知道师傅有个好友叫李伯祥,但是未见过本人。 “我不是你们的师傅,本无权说你们。人的命何其微妙,今日在坐的各位,也许有的人会入朝为官,有的会从事商贾之事,富甲一方,有的可能终其一生碌碌无为,无所建树。今日你看不起的人,他日可能对其望其项背。”李伯祥说完便走了。 “无知道人,成天修仙悟道懂个什么!”郭云成说道。 苏轼上前一步,再次揪起郭云成的衣领,怒目而视,道:“陈兄的发簪呢?” “他告诉你的?”郭云成试图掰开苏轼的手,但是失败了,随即瞪了一眼陈太初。 陈太初一惊,自己并未提及事情的真相,苏轼是如何知道事情真相的,问道:“我并未提及,苏兄如何得知?” “刚刚得知的。”苏轼道,“我最开始问你的时候,见你眼神闪躲,似乎有难言之隐。既然你不愿告知,我也不便多问。刚才我分别看了一下你俩的眼神,又想了下今早向他打听你去向之时他的状态,便猜测会不会是他造成的。于是便试探了一下,没想到真的是。” “我扔河里了。”郭云成道。 “不可能!我们在一起也有一年了,你哪次上课按时起来过?刻意早起,还要步行那么久,就为扔一个木簪,你觉得我会信吗?快说,簪子呢?”苏轼问道。 “随手扔院子里了。”郭云成看了下门外。 陈太初听后飞奔而出,苏轼松开郭云成走到院子里陪其一起找寻。苏辙见哥哥去找了,也紧随其后,加入了寻找的队伍。不少同学放下碗筷,出来看热闹,只见三人在泥土中找来找去,最终苏辙在树根旁发现了已经被掰断的和泥土颜色非常接近的木簪。他将木簪递给陈太初,问是否是这个。陈太初看后,泣不成声。 :x 第七章 为兄弟两肋插刀 郭云成从屋里走出来,冷笑一声,道:“真是小家子气!一个破簪子都能哭成这样!” 苏轼见状,气愤不已,二话不说,上去便打了郭云成一拳。郭云成脸颊发烫,半天没反应过来。大家纷纷被这突如起来的举动震惊了,不少刚才不敢出来围观的人也纷纷跑了出来。/ 郭云成捂着脸,对其平时的小跟班们喝道:“还愣着干什么,看戏呢!还不给我打!” 郭云成身后的五人听后纷纷朝苏轼冲了过来,几人扭打在了一起,陈太初见苏轼为自己出头被教训,自是气不过也加入了进来。苏辙见哥哥被欺负了,虽然知道自己打不过,但还是上来帮忙了。几人扭打在了一起。 张易简正在看书,见李伯祥进来,放下书本,站起身来,为其倒了杯茶,示意其就坐。 李伯祥坐下,喝了口茶,将刚才的经过向张易简讲述了一番,赞叹道:“此郎君贵人也!” 张易简道:“你碰到他了?” 李伯祥点点头,道:“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见解,将来前途无量啊!” “这孩子是很聪明,想法也很独特,就是做事有些莽撞,太多意气用事,相比之下他弟弟苏辙就沉稳很多。同样的家庭教育竟然有两个性格不同的孩子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呀。” “这个年龄做事冲动一天很正常,天性使然,没有那么多的顾虑。”李伯祥笑道。 “不好了,不好了!”一人跑着充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打……打起来了……” “谁打起来了?”张易简急忙站起身来。 “好……好多人。”那人说着。 张易简和李伯祥急忙过去看看。一到现场,只见七八个人扭打在地上。 “都给我停下来!”张易简厉声道。 众人见师傅来了急忙上前将几人强行分开。苏轼站起身来,用袖子拭去嘴角的血,看着满脸是血的弟弟和陈太初,瞪着不远处看同样满脸是血的郭云成。 “饭不吃了吗!都围在这儿干什么!”张易简喝道。众人急忙散去,郭云成和其他打架的小伙伴们被张易简留下,张易简看着苏轼叹了口气,道:“刚才还和李道长谈论你呢,你就惹事了!” “是他欺人太甚!”苏轼指着郭云成道。 “你们俩把北极院的院规抄一百遍,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吃饭!苏轼,你跟我来!”张易简生气道。 苏轼不服气地跟随张易简来到了静闲堂,李伯祥紧随其后。张易简落座后,见苏轼还站着,道:“坐吧。” 苏轼一脸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怎么不服气?”张易简道。 “没有!”苏轼嘴硬道。 “我看你很有!说吧,有啥不服气的。” “明明是他有错在先,他故意欺负陈太初,我看不过才和他打起来的。”苏轼昂头倔强地说道。 “你还有理了不是!”张易简说道。 苏轼不服气地昂着头。 “明知打不过你还打?”张易简道。 “打不过也要打,起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不然他们有了第一次还有第二次,后患无穷。”苏轼道。 “那你们是怎么做到三人打他们六人的?”一旁的李伯祥刚才在众人来开他们的时候就有如此疑问。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闪过那人,冲到郭云成那里,和他扭打起来,他的跟班看到他被打自然乱了手脚。” 张易简和李伯祥对视了一下,没想到苏轼小小年纪竟在如此环境下还能考虑到这些,实属难得。张易简从不远处的书架上拿了一本书,递给苏轼道:“这本书你回去看看,有不明白的地方随时问我,算是额外给你布置的功课。” 苏轼看了眼,是《老子》,他大概翻了下,字不多,但是读起来却有些艰涩。他将书收入怀中,道:“那院规还抄吗?” “抄!”张易简斩钉截铁地说道,“郭云成是不对,但你打架也不对。” “那师傅你叫我剑术吧,我看师傅每日早晨在观中练得剑法甚妙。”苏轼道。 张易简没想到对方竟然留意到自己早晨舞剑,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来没多久就知道了,我还带着子由去偷看过几次,偷学了些,只是您没发现罢了。”苏轼摸摸后脑勺笑道。 “你学那干嘛!还想打架不成!” “前朝李太白武得一手好剑,我朝虽尚文,但武亦不可缺之。我五岁便随父攻读孙子等书籍,骑马、射箭、习字、绘画,只差了着剑道。若是师傅能抽空传授一二,那就太好了。”苏轼停顿片刻,脑海中浮现苏辙满是血迹的脸,道,“这样我就能……保护我需要保护的人。” 张易简沉默片刻,道:“好,以后每日天亮你就来找我,但是不可因此荒废学业。” 苏轼拍拍胸脯衣服里放着的那本老子,道:“放心吧师傅,学业还有这都不会耽误的。” 张易简满意地点点头,给他了些药,让其离去了。 “你开学堂这么多年,这孩子聪明伶俐,想法独特,既不会像有的孩子已显迂腐之态,也不会像有的孩子飞扬跋扈,真乃可造之材啊!只怕你的众多学生中最有作为的就是他了,他是你的贵人啊!”李伯祥道。 “也许吧。”张易简道。 苏轼回到房中看苏辙正在抄院规,走上前去,道:“饿吗?” 苏辙抬头看了他一眼,摸摸肚子,有点委屈地说道:“饿了。” 苏轼看着弟弟脸上的淤青和嘴角未擦干净的血迹,有些自责,弱声道:“子由……我……” 苏辙太了解哥哥了,笑道:“怎么,想和我道歉啊!本来都看他们几个不爽了,今天打一架也不错。” “子由……”苏轼一时更咽竟说不出话来,他从怀中掏出师傅给的药,为其涂上,“晚上再抄,叫上陈兄,我们去后山捕鱼吃。” “鱼!观中可不让食荤腥,而且我们刚受批评,这……不太好吧。” “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烤了吃完再回来就是了,神不知鬼不觉。”苏轼笑道。 苏辙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听哥哥的,随其一起出去了。 :x 第八章 小试牛刀 苏轼经过几个月的练剑已颇有心得,这天一大早练到兴头竟忘了时辰。他顾不得回房放剑,直奔学堂。到了学堂,张道长已经开讲了,他趁其背过身去的时候,蹑手蹑脚地溜进学堂,找了最后一排角落的空位坐下,将剑藏于桌下,用衣服盖住。张易简边讲边缓步徐行着,走到尽头转过身来,突然发现了不知何时出现的苏轼,因为苏轼很少迟到,他看了一眼苏轼,决定放过他偶尔的过失,继续讲学。 苏轼见师傅并未批评自己,长舒了一口气。 讲到快到中午的时候,张易简放下书本,对众人说道:“今天就到这儿吧,下午,观里有客人,大家下午自行复习。” 众人起身行礼后,张易简手背在后,缓缓离开了。陈太初拿着课本路过苏轼坐在的桌前,并未理睬他。苏轼顺手抓住了陈太初,抓住的一瞬间手碰到了他湿漉漉的书本上。 苏轼看其神色不对,问道:“怎么回事?” 陈太初停下脚步,低头不语。一旁的学生偷偷向苏轼指了下拿着书本三五成群正要离开的郭云成等人。 苏轼起身对郭云成吼道:“郭云成!你给我站住!” 郭云成没理他,继续向前走,突然寒光闪现,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柄长剑架到了他的脖子上,刀锋并未挨住皮肤。众人皆惊,纷纷后退。 “你……你要干什么……”郭云成浑身颤抖着。 “苏子瞻!你要干什么!”郭云成身边一人喝道。 “我干什么,我要问问你们准备干什么!”苏轼看着陈太初,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他只是……不……不小心才……。”陈太初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 “不小心?前几天凳子上的墨汁……上周的毛笔……都是不小心!”苏轼目光从陈太初脸上转移至郭云成,厉声道,“我警告过你多少次了,不要挑战我的耐心!道歉!” “我又不是故意的,他刚才自己都承认了。”郭云成道。 苏轼将刀锋贴住郭云成的皮肤。众人惊呼。 “兄长……有……有话好好说……”一旁的苏辙坐不住了,上前劝阻道。 “道!歉!”苏轼用力吐着每一个字。 郭云成双腿颤抖着,见苏轼怒目而视,只得屈从,道:“对……对不起。” “看着太初说!”苏轼将剑稍微用力压了下郭云成的肩膀,并未伤及他的颈部。 “我……我说……”郭云成脸往陈太初所在的方向微转,道,“陈兄,对不起,是我的错。” 陈太初也不想事情闹太大,晃了下苏轼的左臂,道:“他既已认错,算了吧。” 苏轼将剑收回剑鞘,动作干净利索。郭云成吓得瘫坐在地上,身边几个小伙伴急忙上前扶他。苏轼瞪了眼郭云成,随即对身旁的苏辙和陈太初说道:“我们走。” 郭云成见苏轼走在陈太初和苏辙中间,如果这个时候对趁其不备,一人从后方夺了剑,其他几人便可上前围攻,以报刚才之仇。想到此,他示意身边之人开始按计划实施。 一人装作在苏轼等人身后正常走路,趁苏轼不注意,上前握住剑柄,其他几人同时挥拳上前。苏轼感觉剑柄一沉,右手紧握剑柄反手一挥,一脚踹到了握剑之人身上。 苏辙见状叹了口气,道:“怎么回事嘛!这才几个月又来!” 陈太初见众人要围攻苏轼,便要上去帮忙。只听苏轼自信满满地说道:“你俩都不用帮忙,正好试试我这几个月的成果。” 郭云成等人见苏轼如此轻视自己,瞬间围攻了他。苏轼嘴角微扬,佩剑并未出鞘,而是挥舞剑柄击退众人。大家被苏轼几个月突飞猛进的身手震惊了。明明之前还打不过,今天竟然在剑未出鞘的情况下可以一人对打几人。苏轼用剑柄击退一人后,另外一掌打到了郭云成的身上。郭云成倒地,苏轼顺势轻踩在郭云成的身上,道:“还打吗?” “不打了!不打了!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郭云成求饶道。 苏轼松开了脚,双目直盯郭云成,道:“我说过了不要有下次!” “不会了,不会有下次了!”郭云成颤抖着。 “师傅!”一人惊呼道。众人急忙朝声音处望去,只见张易简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大家吓得纷纷散去,只留下苏轼、苏辙、陈太初和郭云成等人。 “师傅!他私自拿剑!还欺负我们!”郭云成揉着胸口,委屈道。 “我已让人送了书信到贵府,相信不日你父亲就会过来,届时你是继续在这里读书,还是为你在家另谋良师,由他做主吧。”张易简说完叹了口气,看着苏轼道,“子瞻,你跟我来。” 苏轼跟着张易简离开北极院。两人一路没说话,直到走到天庆观门口,张易简才开口,但并未训斥苏轼今天出格的举动,只是让他在观门口迎接一位从京城远道而来的客人。 苏轼犹豫片刻,对已经转身准备离去的张易简,吞吞吐吐地问道:“师傅,你难道……我以为……” 张易简没有转身,用平静的语调说道:“昨天已经有学生告诉我郭云成最近的举动,我便修书给他的父亲,建议其为他另谋良师。今天这样也好,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恶行,给他个教训也行……”张易简停顿片刻,“只不过……下不为例!” “那……师傅你告诉我是谁告诉你的?”苏轼问道。 “你觉得呢?”张易简说完便离开了。 :x 第九章 再见了,北极院的小伙伴们 苏轼待张易简走后,对着躲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说道:“出来吧。” 苏辙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摸摸后脑勺,嘿嘿一笑,道:“被你发现了?” “是被师傅发现了,我看他和我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直往你那个方向飘,就在想是不是有人,就试探性地问一下,你就出来了。是你告诉师傅的吗?”苏轼道。 苏辙点点头,道:“是。” 苏轼叹了口气,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师傅不让我告诉你。”苏辙见苏轼总是不是地揉后背,关心道,“背部受伤了吗?” “没事,就是挨了几下。今天没受伤吧?”苏轼关心道。 苏辙摇摇头,犹豫片刻,道:“以后还是不要这么冲动了,我们临走的时候娘再三嘱咐过。” “没事。师傅今天也没责怪我。你回去吧,我这儿等就行。”苏轼笑道。 “反正我也没事,我陪你吧。”苏辙在门口台阶上坐下,“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来这儿一年多了。” 苏轼在苏辙身边坐下,回头看了眼天庆观的牌匾,长叹一口,道,“是啊,时间真快呀!不知道爹、娘还有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应该挺好的吧。上个月爹不是还让人送来了书信,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们专心于学业。” “爹娘我倒是不担心,就是不知道姐姐怎么样了,舅父舅母他们是否真心作罢那桩婚事,表哥是否还来打扰姐姐的生活,都犹未可知啊!”苏轼抬头仰望着天空。 “爹自有分寸,应该没事的。”苏辙安慰道。 等了快一个时辰,一位衣着淡雅的中年男子提着衣摆,拾阶而上,来到了天庆观的门口。苏轼对其行礼,道:“您可是从京城来的?” “正是。”那人说道。 “师傅让我在此恭候多时,请随我来。”苏轼对那人说完扭头对身边的苏辙道,“你回去吧,师傅在茶室,我先带他过去。” 茶室。 张易简和那人在室中详谈,并不避讳正在沏茶的苏轼。两人聊的兴起,只见那人从怀中掏出几页纸递予张易简,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字,道:“这是石守道所作的《庆历圣德诗》我专门抄录了下来,你看看。”苏轼好奇心起,借着斟茶的机会凑过去偷看,只见纸上写着:“于维庆历,三年三月。皇帝龙兴,徐出闱闼。晨坐太极,昼开阊阖……”(石介,字守道) “子瞻!满了!”张易简提醒道。 苏轼急忙回过神来,发现茶水早已溢出茶杯。他急忙找来抹布擦拭,边擦桌子边问道:“师傅,上面称颂的是十一人是谁呀?” “小孩子不需要知道这些。你没事就回去吧。”张易简道。 “他们难道是神仙吗?要是神仙的话,那我就不敢知晓了;要是他们也是人,我为什么不能知晓?”苏轼说道。 张易简没想到苏轼竟然说出这样的话,笑道:“你很感兴趣?” 苏轼点点头。 张易简感叹道:“上面提到的韩琦、范仲淹、富弼、欧阳修,这四个人真的是杰出的人才啊!你既然感兴趣,我就给你讲一讲。” 苏轼急忙搬了个凳子过来,坐在旁边认真听了起来…… 四季转换,岁月如梭,一年多的时光一晃而过。 庆历五年。 深秋。 天庆观北极院。 张易简念完最后一句,合上书本,看着面前端坐的学生们,道:“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大家不免奇怪,这还没到晌午怎么就结束了。只见张易简看了下众人,目光停留在苏轼身上,道:“今天子瞻、子由就要离开北极院了。”话音一出,周围唏嘘一片。 苏轼为人仗义,乐于结交朋友,在北极院的三年和不少同窗称兄道弟,大家打成一片。一些比苏轼晚来一年求学的小伙伴们听说他突然要走了,不免有些伤感。 张易简自知大家肯定有很多离别之语要说,便离开了。大家看师傅走了,纷纷来到苏轼的座位上将其团团围住,仿佛要将以后说不成的话一次性说完。 苏轼几天前就接到了父亲苏洵的书信,说大约今日晌午会抵达北极院接他回去。这一天早晚都要来,他原以为没什么,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了,看着周围的小伙伴们,不免更咽起来。他突然想起来一年前学成离开的陈太初,不知道对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他深吸一口气,平息了下情绪,对大家说道:“以后还有机会见面的,平时大家可以书信来往啊。” “子瞻,我们还想和你一起去后山玩耍呢,抓鱼、捕鸟、采山里的果子……还有好多好多没有玩够呢!”一人说道。 “以后没有我了,就没人再偷偷推你下水,也没人吓走你刚捕到的鱼了。”苏轼笑道。谁知话音刚落,那人竟哭了起来。 “男子汉哭个什么呀!”苏轼拍拍那人的肩膀。 平日里陪苏轼练剑的小伙伴有三个,这三人是在陈太初离开后才来此求学的,虽只和苏轼相处了一年,但感情深厚。其中一人伤感道:“我这剑术才刚有了进步,还打算今天下课后和你切磋呢。你这就要走了,以后谁陪我练剑呢!” “对呀对呀,要不是你,师傅只怕还不会教我们几个剑术呢!”另一人说道。 苏轼看众人如此伤感,想着干点别的事转移一下大家的注意力,道:“不如……我们比一场。” “我们三个谁都不是你的对手。”一人说道。 “那就一起上。”苏轼笑道。 “我们三个打你一个,那你不是输定了。”一人说道。 “那可不一定,苏轼当年可以以一敌五,你们三个可不是他的对手。”又一人围了上来说道。 “当年郭云成那几人可没有练过剑,也就是些文弱书生,子瞻自然可以以一敌五。他们这三个可是练过的,今时不同往日喽!”当年目睹那场打斗的一位同学说道。 “那可不一定,来,我们试一下便知。”苏轼笑道。 于是,大家纷纷回房拿剑,找了块空地切磋起来…… 苏轼胜。 晌午。 苏洵来到北极院,带着苏轼、苏辙拜别张易简,启程回家了…… :x 第十章 世界上最好的姐姐 苏洵等人一路快马加鞭驱车回家,到家时已深夜。管家开门后,苏轼踏进了久未的家。今夜月明星稀,漆黑中似乎有个影子在晃动并逐渐靠近。苏轼定眼细看,发现正是姐姐苏八娘,没想到这么晚了,她还在等自己,着实感动。 深秋刺骨的寒风微微扬起奔跑中晃动的棉披风,苏八娘跑到苏轼身边,一把抱住了弟弟,泪水奔涌而出。苏轼抱住姐姐,轻拍其背,道:“姐姐,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苏八娘用力地点着头,紧紧地抱住弟弟,仿佛一松开人就会消失一般。 苏轼握着姐姐冰凉的双手,心疼道:“你傻不傻啊,这么冷的天等我干什么!” “也没等多久,中间回房待了很长时间。”苏八娘笑道。 苏辙蜷缩着身子进了院子,见姐姐就在眼前,不免也更咽起来。苏八娘见苏辙来了,松开苏轼,拭去眼角的泪水,对苏辙道:“子由长高了呢。” “我也长高了!你看你看!”苏轼跳了几下。 “是是是,三年不见,你们都长高了。饿了吧,我今天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菜,我让下人去热一下,你们尝尝我的手艺。”苏八娘柔声道。 苏轼晃着苏八娘的胳膊,道:“我都饿死了!姐姐都做了什么呀?” 苏八娘吃惊地看着苏轼,这还是那个走之前老和自己吵架、就算护着自己还嘴硬的苏轼吗?许是离别太久了,太过思念了吧。 “多大了,还对姐姐撒娇!”苏洵和书童苏简走了进来。 苏八娘摸摸苏轼的头,笑道:“在我眼里,我们子瞻小着呢!院子里凉,走,我们快回屋暖和暖和。” “娘呢?”苏轼问道。 “睡下了,前几日忽感风寒,她本欲等你们,我让她去歇息了。”苏八娘说道。 “娘没事吧。”苏轼、苏辙异口同声地说道。 “大夫前几天来过了,开了药,娘服了几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用担心。”苏八娘拉着苏轼和苏辙的手边走边说。兄弟俩的手握着的感觉相差很多,明显苏轼的手粗糙些,她低头看了下他的手,全是茧子,心疼道:“你手怎么了?怎么这么粗糙,苏简没有好好照顾你们的日常起居吗?” “他是练剑磨得。”苏辙道。 “练剑?你去读书还有时间练剑。”苏八娘道。 “也就是每日早起一个时辰,不耽误。我本事多了,也好保护姐姐呀!”苏轼笑道。 “三年没见,你这小嘴变甜了呀!”苏八娘笑道。 苏轼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对了,爹过几天就要去京师游学了,可能要去很久,所以才提前几个月把你们接回来了。”苏八娘道。 苏轼看着走在他们前面的苏洵,三年没见,才刚回来,又要分别,着实不舍。 “爹走了,谁叫我们读书呢?”苏辙道。 “娘啊!”苏八娘道。 “娘……可以吗?”苏辙半信半疑地问道。 “娘的学识可是连爹都交口称赞的,只是平时不显露罢了。”苏轼笑道。 翌日。 苏轼、苏辙同去程夫人房中问安,出来后没多久,就听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来。两个身影在朝苏轼、苏辙的方向靠近。苏轼一见是儿时的伙伴程建用和杨咨,快步上前,双臂张开一把搂住两人,笑道:“好久不见,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可不是嘛!我们之前听苏姑娘说你昨日要回来,激动得我几宿都没睡好!”程建用道。 “用不用这么夸张呀!”苏轼笑道。 “绝对没有!你是不知道,自从知道你要回来了,他话多的能把我烦死。别说睡不好,整夜不睡觉我都信!”杨咨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 “哪有话多!子瞻回来了,你不激动啊!还好意思说我,今天不知道是谁一大早就跑到我家,拉着我就急急忙忙地往这儿赶。”程建用笑道。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们想我,我也很想你们呀!”苏轼笑道。 “这三年你在那儿咋样?习惯吗?有啥好玩的事吗?”杨咨问道。 “好玩的事多了,我有空了慢慢给你们讲,你们呢,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新发现吗?”苏轼道。 “这三年你不在,我俩可是发现了可多好玩的地方,走,我们一起去。”程建用拉着苏轼准备往外走,回头看了眼和苏轼几乎形影不离的苏辙,道,“你去不?” 苏辙咳嗽了两声,摇摇头,道:“不去了。” “三年不见,跟屁虫竟然不跟了?”杨咨奇怪道。 “昨天回来的路上,子由可能染了风寒,有点不舒服。爹已命人去请大夫了,这会儿估计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苏轼解释道。 苏辙回房去了,苏轼等三人一路有说有笑地行进着,身后突然传来了苏八娘的声音:“你们去哪儿?” “出去玩。”苏轼转过身回答道。 “先别走,等我一会儿。”苏八娘转身离开了。 苏轼和程建用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苏八娘要干嘛。过了一会儿,苏八娘拿着棉披风走了过来,为苏轼披上后整理了下他的衣衫,关心道,“天气这么冷,你穿这么少,子由都生病了,你也想生病不成?” “谢谢姐姐。”苏轼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去玩吧。我一会儿让小早吩咐厨房弄点姜汤,你玩回来了喝。”苏八娘道。 “真好啊!我也想要这样的姐姐。”程建用感慨道。 “没办法,谁让你生得早。你晚生几年,你妹妹不就成你姐姐了。”杨咨笑道。 “她?她变成我姐姐不是更欺负我了!”程建用叹了口气道。 “程姑娘还小,过几年你就知道有个妹妹多好了。”苏八娘笑道。 三人拜别苏八娘出去玩了。 :x 第十一章 不速之客又来了 皇祐二年。 初夏。 苏府。嬉园。 蝉声鸣鸣,苏轼倚栏小憩,手中的酒壶滚落在地,酒水流出,酒香四溢。苏八娘缓缓走到苏轼身边,将酒壶捡起,晃了晃熟睡的苏轼。苏轼睁开惺忪的双眼,看着姐姐,伸了个懒腰,道:“怎么了?” “我就说半天找不到你,原来躲在嬉园喝酒,小心爹爹发现了说你!”苏八娘道。 苏轼接过苏八娘手中的酒壶,喝了一口,道:“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少给我吟王维的诗。虽说你现在大了,爹爹只是说允许你少饮一二,可没让你醉酒纵情这嬉园哦。小早,吩咐厨房做些解酒汤给子瞻送来。”苏八娘见没人回应,转过身,只见原本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小早站在嬉园门口附近和程夫人的贴身丫鬟小云在窃窃私语。 苏八娘上前两步,抬高了音量,喊了声小早。小早听到后,神色略微慌张,对小云使了个眼色。小云对苏八娘行礼后便低头退下了。苏八娘见小云神色恍惚,对已走至身前的小早道:“小云怎么了?” “没……没什么?”小早结巴道,始终不敢看苏八娘的眼睛。 “你怎么了?”苏八娘托起小早的头,盯着她哭红的眼睛,道,“你怎么哭了,说实话,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小姐……我……”小早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哭了起来。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替你做主。”苏八娘安慰道。 “程……程公子来了……”小早抽泣道。 “又来!”苏轼猛地站起身来。 “无妨,来就来了,他这些年每次过来,爹娘都换着法儿地打发了,也不曾见过几面。”苏八娘将手帕递给小早,笑道,“这点事,还用哭鼻子,羞不羞。” “不……不一样……程家的这次还带着媒婆来了!”小早说完又哭了起来。 “什么!”苏轼震惊道。 苏八娘见苏轼的架势只怕要和对方理论,劝阻道:“爹娘向来开明,从不会勉强我们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我几年前就已表明心意,爹娘会处理好的,放心吧。” 不多时,苏辙急匆匆地跑来,气喘吁吁地对苏八娘说道:“不好了,姐姐,两位舅父还有表哥带着媒婆来了!” “我们已经知道了……”苏八娘说完停顿了下,“两位!” 苏辙点点头道:“对,两位舅父都来了!” 苏八娘焦虑地来回走着。 苏辙见苏轼坐在地上,倚着栏杆继续喝酒,焦急道:“你现在还能喝得下去酒!” 苏轼狂饮几口,满眼通红地看着苏辙,愤怒中带着无奈:“我能怎么办!像当年那样冲过去找他们理论!万一坏了事怎么办!等爹娘应付吧。” 兄妹三人一直在嬉园带着,直到小早过来告知对方已经走了才离开。 晚上。 苏轼来到程夫人房门前,来回踱步着。门缓缓打开,程夫人的贴身丫鬟小云见苏轼站在门口,道:“刚才就看见有人影晃动,这么冷的天,怎么不进来啊?” 坐在床边的程夫人见苏轼进来了,急忙用丝帕拭去泪水,稳定了一下情绪,对苏轼说道:“这么晚了过来,有什么事吗?” “娘,姐姐她的婚事……您和爹今天拒绝了吗?”苏轼斩钉截铁地问道。 程夫人沉默片刻,掩面而泣。/ 苏轼走上前去,在母亲膝前蹲下,道:“娘,你告诉我,爹没有拒绝是不是!” 程夫人泣不成声。 “爹在哪儿?书房吗?我去找他!”苏轼说完夺门而出。 “子瞻!”程夫人喊道。 苏轼怒气冲冲地来到书房,敲门而入。房中烛火微闪,苏洵就着烛光看着书。苏轼快步上前,生气道:“爹!你还有心情看……”“书”字没说出口便咽了回去,因为他看到父亲竟然将书拿颠倒了,只怕从拿起书的那一刻心思就已经不在上面了。 苏轼用手按着案几,俯身上前对苏洵说道:“爹,您答应程家了?” 苏洵点点头。 “为什么!你明明知道表哥他……”苏轼激动道。 “正辅这些年已有所收敛,并不似小时候那般张扬傲慢了。”苏洵道。 “爹!我十四了(虚岁)!这十几年来,他有变化吗?他想娶姐姐,在您和娘面前自然有所收敛,在我和子由面前可还是那个样啊!”苏轼道。 程夫人赶了过来,走到苏轼身边要拉走他。 “我当年不也是年少轻狂,终日嬉戏玩乐,二十五才开始发奋读书的。男人成了家,有了孩子心就收了。”苏洵看了眼程夫人,对苏轼道,“不信你问问你娘!” 程夫人点点头。 “可是姐姐不喜欢他啊!你难道要看着姐姐嫁过去终日郁郁寡欢嘛!”苏轼越说越激动。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由你们做主。就这么定了!你回去吧!”苏洵厉声道。 “这是姐姐一辈子的幸福啊!我不同意!不同意!”苏轼怒吼道。 “放肆!有这么和父亲说话的嘛!”苏洵愤怒地拍了下桌子。 程夫人见状轻抚苏轼的背,道:“子瞻,你先回去吧,我和你爹有话说。” 苏轼用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程夫人,恋恋不舍地关了房门离开了。 程夫人等外面没动静了,在苏洵身边坐下,道:“明允,你为什么不告诉子瞻真相?”(苏洵,字明允) “说了又有何用,我能阻止得了吗?他太小了,又怎知这世间之事能恣意纵情太少,身不由己颇多啊!”苏洵叹了口气道。 “什么真相?”苏轼推门而入。 苏洵和程夫人面面相觑。 “告诉他吧,早晚要知道的!”程夫人道。 苏洵叹了口气,道:“一方面是你母亲娘家势力太大,另一方面是咱们这儿民风就是喜好和娘家联姻,亲上加亲。这次你的两位舅父明显是有备而来,双管齐下来压制我,就是怕我故技重施,推脱了这桩婚事啊!族里的长辈们都出面了,我不同意又能怎么办呢?” “爹,娘,你们在想想办法啊。”苏轼哀求道。 :x 第十二章 最后的希望 程夫人叹了口气,神色忧伤地说道:“除非兄长主动放弃。” 苏洵将桌子上的帖子递给苏轼,道:“这是今天程浚送来的草帖子,明天应该会来送细帖子。”娶妻需先起草一份草帖子,男女双方家庭同意了,然后再写一份细帖子。帖子上写明双方家中三代的姓氏、官职及田产等。 大家很清楚程浚的脾气,想让他改变主意比登天还难。苏轼思索片刻,道:“如果表哥反悔了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程浚素来宠溺正辅,若是正辅执意不娶,想必程浚也会应允。”苏洵叹了口气,道,“只是正辅这孩子……似乎很喜欢八娘,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惦记着这个事……难啊!” 翌日。 程府。 苏轼大一早便骑马来到了程府。他将马栓在门口,径直进了程府。两家本就是亲戚,家里的仆人见苏轼来了,也没阻拦。苏轼在穿过几个庭院和长廊后来到了程之才所住的院子,对着微开的屋门喊道:“程正辅你给我出来!”喊了半天没人反应,正欲推门而入,一个浑身散发浓郁香气,扭着腰身从屋里走了出来,娇声道:“大清早的喊什么喊呀!少年在洗漱呢!” 苏轼见是程之才身边的丫鬟,没有理会她,推门而入,见程之才正搂着一个身材婀娜的丫鬟,将嘴贴近道:“来,让哥哥亲亲!” 丫鬟欲拒还迎地贴着程之才,娇声道:“少爷,您的扣子我还没扣完呢!” 苏轼故意咳嗽了一声。那丫鬟急忙后腿了两步,安静地站在一旁。程之才伸了个懒腰,满脸不屑地看着他,用略带嘲讽地语气说道:“怎么,知道我们要成为一家人了,来给我道贺了?哦,不对,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谁和你一家人!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这桩婚事你必须取消!” “为什么要取消?我爹这会儿只怕细帖子已经写好了,一会儿就给贵府送去。”程之才得意地笑道。 苏轼很清楚,下了细帖子,很快就是缴檐红、回鱼箸,在此之前不管进行到哪一步双方家庭都是可以反悔的,如果双方不反悔了,就开始进行下定等一系列步骤。所以趁着现在还在初始阶段,程家反悔就最好不过了,对苏八娘的名声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他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用温和地语气对程之才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姐姐,两家本就是亲戚,即使不结姻亲也不影响两家人的往来,你又何必执着于此呢?” “我当然喜欢八娘了!”程之才冷笑道。 “感虽然我现在对男女之情不甚明白,但是娘说过喜欢一个人眼神是藏不住的,我在你的眼神里看不到我爹看我娘的那种眼神。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我都希望你能取消这门婚事。”苏轼道。 程之才听对方的语气大有哀求之意,喜上眉梢,昂着头,得意道:“苏子瞻,你这是在求我吗?” “是。”苏轼回答的干净利落,大大出乎程之才的预料。 程之才先是一惊,随即仰天大笑,道:“苏子瞻啊苏子瞻,没想到你也有求人的时候?” “只要你答应不娶姐姐,让我做什么都行。”苏轼放低姿态道。 “没想到苏八娘在你的心里这么重要!”程之才靠近苏轼,对其耳畔轻言,“只可惜你要失望了……八娘!我!娶!定!了!” 苏轼双拳紧握,换上愤怒的表情,喝道:“程正辅!你看看你这府里的莺莺燕燕各个都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我们认识十几年了,你喜欢什么类型的难道我不清楚吗,你明明不喜欢姐姐这类型的为什么非要娶她!” 程之才拍拍苏轼的肩膀,故作失望地叹了口气,道:“苏子瞻啊苏子瞻,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你既然说你了解我,那你觉得我想得到的东西会得不到吗?从你们当年不让我娶八娘开始起,我就已经决定了,她生是我们程家的人,死是我们程家的鬼,这辈子都别想离开!” “你!”苏轼气得挥拳而出,打在了程之才的脸上。 站在屋内一角的丫鬟吓的失声尖叫出来。程之才摸着滚烫的脸颊,喝道:“你敢打我!来人啊!把他给我赶出去!” 丫鬟急忙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一群家仆赶了过来,将扭打在一起的苏轼和程之才强行分开。家仆连拖带拽地将苏轼赶了到了程府门外。苏轼仍要回去,被家仆未成的人墙阻拦着。程之才缓缓走了出来,向不远处看了一眼,对苏轼道:“我劝你最好胡闹,现在时辰尚早,这街上没什么人,你再闹下去,人多了传了出去,岂不是让八娘难堪,是吧,八娘?” 苏轼松开家仆,转过身,看着身后双目通红的八娘和站在她身边的苏辙,百感交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苏八娘对苏辙道:“你把马骑回去,我和子瞻坐车回去。” 苏辙看了眼程之才,道:“好,那……姐姐……你和兄长先上车。” 苏八娘点点头,上前两步,对程之才施礼,道:“表哥,子瞻年少无知,你别往心里去……” “姐!”苏轼抓住苏八娘的右臂。 苏八娘用左手拍了两下苏轼紧握自己胳膊的手,对其微微一笑,道:“我自由分寸。”然后面前程之才,不卑不亢地说道,“按理说今天来了就应入府拜见舅父舅母,但念及今日情况特殊,我就不进去了,还望表哥切莫见怪。”/ “都是一家人,我怎么会怪八娘呢!”程之才笑道。 “谁和你一家人!”苏辙小声念叨着。 “既如此,那八娘就先行告辞了。天冷,表哥穿的如此单薄,还是赶紧回去吧。” 苏轼明显感觉苏八娘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抓住自己的左手在用力,看着姐姐的侧脸,顿时眼眶泛红。 程之才这才意识到刚才衣服穿了一半就被苏轼打断,对苏八娘笑道:“八娘可真是贴心啊!好,依你,我就回去了。”说完甩着袖子得意地回去了。家仆们紧随其后进了程府。 “姐!你……”苏轼更咽着。 苏八娘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走吧,我们上车。” 苏轼知道姐姐是在强忍泪水,怕她说多了,对方更填忧伤,点点头,道:“走,我们回家。” :x 第十三章 缘分就是这么微妙 苏轼扶苏八娘上了马车,车夫驾车而去。苏辙解了拴在门口石柱上的绳子,上马紧随其后。 程府不远处的街角听者一辆马车,车内坐着一位年过五旬的老妪,一位丫鬟装扮的女子,两人一左一右坐着,中间坐着一位身着蓝衣、气质不俗的女子。只见手如柔荑,轻垂腿上,眼似皎月,睫如垂帘,面若凝脂,朱唇微扬,不笑似笑。 丫鬟松开为蓝衣女子微微挑开的窗帘,道:“小姐,人走远了,我们走吧。” “再等等。”蓝衣女子说道。 “人都走了,还有什么热闹可瞧的,走吧。”老妪道。 “不是为了看热闹,你看刚才那情形,若是我们有什么响动,必定让那位姑娘难堪。我们同路,若是他们没走一会儿就发现我们跟着,难免多心刚才那一幕会不会被我们撞见,还是再等等吧。”蓝衣女子说道。 “还是小姐想的周到。”老妪道。 丫鬟看着空荡荡的程府门口,对蓝衣女子道:“小姐,我看这程府着实气派,应该在当地颇有势力吧。刚才那三人来此纠缠不是自讨没趣。” “你没注意刚才三人的衣着打扮吗?那衣服的质地、款式绝非寻常人家,单单那姑娘头上的一件头饰就顶我这满头的装饰了,只怕是当地的另一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吧。”蓝衣女子道。 “小姐真是心细如尘啊。”丫鬟赞叹道。 街道上,马车缓缓行进着。 苏轼和苏八娘在车里对坐着。苏八娘见苏轼捶胸顿足,伸手握住弟弟的手,双目通红地看着苏轼,道:“我的好弟弟,姐姐要成婚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呀。后面还有很多东西要准备呢,有的忙了,你从刘微之先生那里下学后,不妨帮忙张罗一下呀。”(刘巨,字微之) “姐……”苏轼更咽不能语。 “自古婚姻大事皆父母做主,两家本就是亲戚,我嫁过去了舅父舅母自不会为难我,总好过嫁个从没见过的人家好。”苏八娘安慰道。 “但是……他那德行……”苏轼双拳紧握。 苏八娘掰开苏轼紧握的双拳,轻拍着,道:“成了亲就好了,我们凡事要往好处想是不是。” “姐姐柔弱,程家素来强势,我怕姐姐嫁过去吃亏。”苏轼道。 “我有娘家这个强大的后盾怕什么!还记得当年你说过什么吗?你说姐姐的幸福由你来守护。” “可是……我没有守护好……我……”苏轼低头更咽。 “你好好读书,别因为姐姐的事烦心就是对姐姐最好的守护。”苏八娘努力挤出一丝笑意。 马车在苏府门口停下,苏轼扶苏八娘下车。苏八娘落地后,对苏轼道:“今日之事不可向父亲提起。” 苏轼点点头。 没过多久,身着蓝衣女子所乘的马车缓缓路过苏府。丫鬟微掀窗帘看到一座宅邸上面的牌匾写着“苏府”,规格和刚才的程府相差无几,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正门走了出来,此人正是刚才在程府门口见到的被人赶出来的公子,急忙让车夫停下来,挑开窗帘,对蓝衣女子道:“小姐,还真被你说对了,刚才的那位公子想必是这苏府的。” 蓝衣女子顺势望去,果然是刚才那人。苏轼朝马车的方向行进着,蓝衣女子仔细打量着他。刚才离得远没看真切,细看之下,只见其面颊清瘦、颧骨微隆,眉形甚好,英气中又不乏秀气,眼睛虽不及自己大,却炯炯有神,微长的脸颊上布满淤青。 四目交汇。 苏轼和蓝衣女子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到了。两人对视片刻,蓝衣女子轻唤丫鬟:“小念,走吧。” 小念放下窗帘,对车夫喊道:“阿明,走吧。” 马车缓缓从苏轼身边驶过。苏轼目光随着马车转移着…… “看什么呢?”苏辙将刚才绕道为苏八娘买的点心递给苏轼,翻身下马。 “没……没什么……”苏轼道。 “你不回家,在这儿干嘛?”苏辙道。 “有点事,你先回去。”苏轼将点心递回苏辙,便离开了。 崔府。 蓝衣女子的马车在一处宅邸停下,丫鬟和老妪下车,扶女子下来。老妪上前敲门,许久,一人缓缓开了门,见是蓝衣女子,换上笑道,行礼道:“王姑娘来了。” “姨妈可在?” “不曾出去。前几日接了书信,日夜盼着您呢,天冷,快进屋暖暖吧。”那人笑道。/ 蓝衣女子缓步而行,府内的丫鬟见其来了,急忙传报。她刚进宅邸内的一间小院,一位手持暖壶,身披棉披风,身材婀娜,风韵不减的崔夫人从屋内走了出来。 蓝衣女子见状急忙上前行礼,道:“姨妈,王弗有礼了。” 崔夫人上前拉住王弗的手,笑道:“好孩子,冷了吧,快点进屋暖暖。” 王弗微微一笑,随其走了进去,丫鬟、老妪紧随其后。 两人坐定。崔夫人命人上茶和糕点,又命人通知厨子赶紧做饭,对王弗笑道:“饿了吧,先吃点点心垫垫,一会儿饭就好。” 王弗一路奔波,也觉得饿了,接过点心咬了一口,酥脆可口,甚为好吃,不由心头一喜。 崔夫人见其面露笑意,对丫鬟道:“去再买些来。” “姨妈不用客气。”王弗笑道。 “在我这儿就给自家似的,哪有什么客气不客气的。”崔夫人笑道。 “姨丈不在吗?”王弗问道。 “他呀,一早就出去了。平日里就喜欢张罗些婚庆之事,这不程家和苏家要联姻了,一早便去程府了。” 程府、苏府?这城中姓程姓苏的多了,也不一定是她刚才路过的那两家。王弗眼珠微转,犹豫片刻,道:“我们来的时候也路过程府、苏府,不知道是不是那两家。”她将两处宅邸的附近的环境大概形容了一下。 崔夫人点点头,道:“正是。” “这么巧,我们刚才还见苏家公子在……” “小念!”王弗打断了小念的话。 :x 第十四章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念低头不语。 “苏家公子在……在干什么?”崔夫人奇怪道。 王弗笑道:“没什么,刚才路过苏府见到一人从里面出来,小念便猜测是苏公子。” “苏轼我是见过的,你且形容一下他的容貌。”崔夫人道。 “苏轼?”王弗问道。 “对呀,怎么,你认识?”崔夫人道。 “不认识,听爹爹提过,眉山出了名的神通。”王弗道。 王弗形容了一下刚才在苏府门口见的那人的容貌后,崔夫人笑道:“那应该就是他了。” 苏轼……王弗陷入了沉思。 “夫人,我回来了。”老崔推门而入,见王弗坐在屋内,笑道:“弗儿来了。” 王弗起身行礼,和姨丈打了声招呼才缓缓坐下。 “这么快就弄完了?”崔夫人问道。 “嗯,今天程家就是给苏家送个细帖子,没别的啥事。本来准备和程老爷说说后续的安排,结果因为苏轼那小子闹了一通,他没什么心情就让我回来了。”老崔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 “怎么回事?”崔夫人问道。 老崔坐下,叹了口气,道:“还能有什么事,因为两家的婚事呗!也不知道苏轼这小子哪根筋不对了,两家人都已经同意这桩婚事了,他一大早跑来逼程家少爷退婚,还把人家给打了。” 崔夫人惊愕道:“不是吧!婚事都提上日程了,他这么做不是让苏家难堪吗?” 老崔压低了声音,道:“可不是嘛!我听说苏家小姐来了,估计是为弟弟求情了吧,总之程公子回来以后并人吩咐了下人今日之事走漏半句风声就要拿大家是问,这事咱们关着门说说就行了……毕竟谁都不想自家的事成为别人的笑谈。” “我给别人说这些个事干嘛!”崔夫人道。 小念看了眼身边端坐不语的王弗,回想了一下今日目睹之事,所有的都串起来了。 老崔和崔夫人便出去了。老崔走后,崔夫人见从刚才起王弗就缄默着,关心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小念见王弗没回应,轻拍了下她。王弗缓过神来,道:“啊?姨母你说什么?” “不舒服吗?”崔夫人问道。 王弗摇摇头,微微一笑,道:“没……没有不舒服。” 崔夫人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衫,道:“那应该就是舟车劳顿太累了,我去看看午饭好了没,咱们吃了饭你也好去房中小憩一下。” 待崔夫人走后,王弗缓缓走到窗外,打开窗户,抬头仰望苍穹,程府门口那一幕在脑海中浮现。既然程、苏两家已同意婚事,苏轼自不必一大早就去找程家公子,更不会打他。唯一的可能就是苏姑娘不同意这桩婚事,他希望程公子取消,两人没谈成,一时情绪失控打了对方。苏轼因为聪明从小被乡里广为传颂,能让他放下骄傲与自尊去程家,可见苏姑娘对他真的很重要。苏轼,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王弗思索着…… 小念看着若有所思的王弗,道:“小姐,天凉,还是关上窗吧,别受了风寒。”说完伸手去关窗。 王弗点点头,坐回了桌边,拿起桌上的糕点,咬了一口,味道竟和刚进门时尝的不一样,自语道:“这点心虽甜,但若……食者无心思也便索然无味了。” 小念一头雾水地看着王弗,道:“小姐,你说什么呢,小念怎么听不懂。” 王弗没有回答她,突然吟起诗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是谁做的诗?”小念问道。 “前朝白乐天所作的《长恨歌》,写的是玄宗皇帝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自古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你说这世间真的存在两情相悦而成婚的吗?”(白居易,字乐天) “她可不是两情相悦成婚的哦。”崔夫人笑着走了进来,在王弗身边坐下,道,“杨贵妃原先是玄宗皇帝的儿媳,后来改嫁玄宗皇帝,岂是她能做主的,这女人啊,婚姻就是第二次投胎,投对了一生富贵无忧,投错了啊那就惨喽!你小小年纪烦心这些事做什么?” “没……没什么,因为刚才姨丈谈论到程、苏两家的婚事,一时有感而发。”王弗道。 “程、苏两家都是咱这眉山的大户,又都是亲戚,两家联姻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没什么可感慨的。”崔夫人道。 “夫人,饭好了。”一名丫鬟在门口唤道。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去吃饭吧。”崔夫人起身拉着王弗去用饭。 苏府。 毓秀阁。 苏轼拿着两大包东西来到了苏八娘所住的毓秀阁,刚一进院就听到悠扬的琴声飘来,曲调似乎有些伤感。他走到苏八娘所在的房间,敲门而入。苏八娘停下弹奏,对苏轼道:“去哪儿了,这么久才回来?” 苏轼将两个包裹在苏八娘身旁的矮几上摊开,其中一个里面放了各式果子、点心。苏八娘看了下,发现自己爱吃的果子、点心竟一样不差全在里面。另外一个里面放了些新式的花样,看样子似乎很好吃。 苏八娘感动道:“刚才辙儿已经买了些点心了,你怎么又买?” “他只买了一种,但是不知道今天姐姐喜欢吃哪种,索性全买了。我又买了些新品种,姐姐也尝尝,喜欢哪种我再买。”苏轼拿了一块点心递给苏八娘,道,“来尝尝这个,今天早上刚出炉的,还热乎着呢!” 苏八娘接过点心,塞到苏轼嘴里,道:“今天一大早就没吃东西,饿了吧,你也吃点。” 苏轼笑道:“不饿。嗯,这点心真不错,姐姐你也尝尝。”说着又拿起一块递给苏八娘。 苏八娘吃着点心,潸然泪下。 “别哭啊!”苏轼用手拭去苏八娘脸上的泪水。 苏八娘稳定了下情绪,笑道:“我是高兴,我们轼儿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 :x 第十五章 最美的嫁衣配最美的姐姐 随后的几个月的时间里,苏八娘已经决定接受程之才了,一是不想父母为难,二是这段时间程之才表现的还不错,既然木已成舟,这桩婚事早晚要结的,索性坦然接受。苏八娘都没意见了,苏轼更是没什么可说的。为了缓解之前的尴尬,苏轼只要不去刘巨那里读书,就会约程之才出去玩乐,一来算是赔礼道歉,二来拉近一下关系,希望他以后能好生对苏八娘。 夏去秋来。 苏八娘大婚前日。 程府。 程濬 苏轼、苏辙亲自带人到程家铺房。一切收拾完毕后,程家备了酒水招待二人,两家人寒暄片刻后,苏轼等人便打算回去了。程之才将二人送到门口,正要转身回府,却被苏轼叫住。他回过头来,问道:“表弟还有何事要交代?” 苏轼上前一步道:“借一步说话。” 程之才和苏轼向右挪了几步,苏轼一把搂住程之才的肩膀,用恳切地语气道:“明天大婚,以后姐姐就拜托你了,希望你今后能好好对我姐姐。” “这是自然。”程之才笑道。 “如果以后让我知道她受了半分委屈,我定要你好看!”苏轼言辞中劝解夹杂着威胁。 “我疼惜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让她受委屈呢,表弟多虑了。”程之才笑道。 苏轼松开程之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记住你今天的话。”说完带着苏辙和众家仆回去了。 苏轼等人转身离开后,程之才冷笑一下,回府了。 回去的路上,苏辙犹豫许久,问道:“你对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希望他以后能好好对姐姐。”苏轼道。 苏府。 明日大婚,苏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了,大家都在各处忙碌着。程夫人在府里到处转着,嘱咐下人们别出差错了,见苏轼和苏辙回来了,道:“那边办妥帖了?” 苏轼点点头,道:“好了,娘,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不用了,我和你爹都吩咐下去了,大家各司其职就行。”程夫人道。 “姐姐呢?”苏辙问道。 “应该在她房中吧。”程夫人道。 毓秀阁。 苏轼、苏辙来到一进园子就见到了奔走中的小早。苏轼叫住小早,道:“姐姐呢?” “在房中呢。” 苏八娘听到苏轼的声音,笑着走了出来,道:“表哥那边怎么样了?” “乱成一锅粥了,这不为你忙着呢嘛。”苏轼笑道。 苏八娘会心一笑,拉着苏轼、苏辙往屋里走。苏轼一进屋就被窗前桌上摆放的琳琅满目的头饰、首饰、蒲扇等物品吸引了,“这些都是明天要用的吗?” 苏八娘笑道:“对呀,爹娘送了些,表哥也叫人送了些来,我正挑明天戴哪些呢!来,你俩帮我看看,我明天戴哪个好看?” “姐姐戴哪个都好看。”苏轼笑道。 “小嘴真甜!”苏八娘笑道。 站在床边的苏辙轻抚床上铺开的嫁衣,做工精美,款式新颖,不由感叹道:“好漂亮啊!” 苏轼来到床边,看着床上的嫁衣,赞叹道:“最美的嫁衣配最美的姐姐……”话锋微转,突然语气伤感地说道,“姐姐,明天就很难见到姐姐了……你……你一定要幸福啊!” 苏辙在一旁低头不语,神色同样伤感。 苏八娘拉着苏轼和苏辙的手,眼中含着泪,道:“怎么,舍不得了,两个小傻瓜,两家离得这么近,想见了随时都能见到呀。” “八娘!”门外传来程夫人的声音。 苏八娘急忙拭去泪水,朝门口走去。程夫人进屋见姐弟三人氛围有点不对,苏八娘双眼通红,上前几步拉住苏八娘的手,柔声道:“我们八娘明天就出嫁了,记得娘嘱咐你的话吗?” “记得,娘放心吧。”苏八娘看着程夫人,想到以后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经常见到母亲了,甚为伤感,情绪一时没控制得住,泪水奔涌而出。 程夫人将苏八娘拥入怀中,安慰道:“以后是要做大娘子的人了,可不能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哭鼻子呀。”程夫人微微推开苏八娘,拭去其脸颊的泪珠,嘴角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不哭了,不哭了,眼睛哭肿了,明天可就不好看了!”/ 苏轼强忍泪水,背过身去。 深夜。 嬉园。 微风拂过,萋萋芳草微动。轻云漫漫,月光洒在躺在草地的苏轼身上。他看着满天繁星,流星划过,转瞬即逝。明天就是苏八娘出阁的日子了,这一天终究是要来了。一个身影慢慢向苏轼靠近,走到他身边蹲下,将一壶酒的塞子拽掉,递到他脸前,自己拿着另外一壶,道:“来,咱哥俩喝点。” 苏轼看着苏辙,坐起身来,将两壶酒都拿了过来,故作轻松地挤出一丝笑意,道:“你小着呢,喝什么酒!” 苏辙伸手要回一壶,和苏轼手中的酒壶碰了下,喝了一口,道:“小酌一点,无碍。” 苏轼愣了一下,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豪饮起来。一壶下肚,微醺的他躺了下来,看着漆黑的夜空,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苏辙道。 “去休息吧,明早还要早起呢。”苏轼道。 “还喝吗?”苏辙将自己没喝完的半瓶递给苏轼。 苏轼接过酒壶放到地上,道:“不喝了,你也别喝了,喝多了明天误事……姐姐她……休息了吧。” “她亥时就睡了。”苏辙说完见苏轼忧心忡忡,安慰道,“这半年来,程之才对姐姐还是不错的,你就别担心了。” “希望他能真心对姐姐吧。”苏轼长叹一口气,拿起地上的半壶酒喝了起来。 “刚才是谁说的咱俩都别喝了?”苏辙道。 苏轼嘿嘿一笑,搪塞道:“这不是怕浪费了嘛!时候不早了,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你先回房歇息吧,我把这半壶喝完就回去。” 苏辙本想继续陪苏轼,但苏轼一再坚持,只得离开。 苏辙走后,苏轼看着这空荡荡的嬉园,脑海中回荡着姐弟三人儿时在园中嬉戏的场景…… :x 第十六章 归宁 三日后。 苏府。 苏轼和苏辙一大早便拿着书卷准备去刘巨那儿,见程夫人在院中四处安排人忙碌着,上前问道:“娘,今天家里有何事?” “今天八娘归宁,姑爷也要来,当然要好好准备一下了。”程夫人道。 苏轼拍了下脑袋,道:“瞧我这记性,我竟忘了此事。我去向先生告假,去去就来。” “你在刘微之先生那儿也学了两年多了吧。”程夫人道。(刘巨,字微之) “嗯,学到年底就不去了。”苏轼道。 “做事理应善始善终,八娘哪日都能见,也不差今日。”程夫人道。 苏轼想了下,道:“前几日先生给我出了一道题,我昨天突然想出了答案,那我今天去请教一番再回来,你让姐姐先别急着走,等一下我。” “好,去吧。”程夫人笑道。 苏轼、苏辙一同离开了。 临近晌午,一辆马车缓缓在苏府门前停下。程之才下车,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苏八娘站在车沿边,看着远去的程之才,脸上闪过一丝忧伤,车外的小早急忙上前扶住苏八娘,将其搀扶下马车。程之才走到苏府门口,放慢了脚步,待苏八娘过来后,整理了一下衣衫,面带微笑牵着苏八娘的手一同迈进苏府。 午饭时,众人围坐桌前,正要用饭,苏轼和苏辙回来了。程夫人没想到两人回来这么早,好在午饭做得多,急忙让下人准备碗筷。苏轼、苏辙落座后,苏洵简单说了几句,大家便开始用餐。苏轼一边吃饭,一边看着苏八娘,感觉对方似乎状态不太好,关心道:“姐姐,昨晚没睡好吗?我看你有点疲惫。” 程之才抢过话,道:“连着几晚都睡得晚了些,毕竟新婚嘛,你懂得!” 众人皆惊。苏轼没想到程之才当着长辈的面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当即耳根红透。苏辙一脸茫然地看着大家的氛围变得有些尴尬,对一旁地苏轼耳语道:“什么意思?” 苏轼摇摇头,道:“别问了,吃饭。” 苏洵咳嗽了一声,大家纷纷低头吃饭。 用过饭后,一家人坐在一起寒暄着。苏洵感觉苏八娘今天状态很不对,直觉告诉他应该不是身体疲惫这么简单,便对苏轼道:“轼儿,正辅难得过来,你带正辅去书房挑副我珍藏的字画送予他。”(程之才,字正辅) 程之才本不欲接受,但苏洵一再坚持,只得同意,临走时对苏八娘使了个眼色,对苏洵、程夫人道:“八娘知书达理,在家深得爹娘喜爱呢!” 苏八娘低头不语。 苏轼已走到门口,见程之才在屋内迟迟不出来,进门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将其往外拽,边走边说道:“表哥,爹这些宝贝连我都不舍得给呢,你有福啦!” 苏辙站在原地看了眼苏八娘,又看了苏轼和程之才离去的背影,感觉刚才程之才和苏八娘的氛围有些微妙。 “辙儿,你也随你哥哥去吧。”苏洵打断了苏辙的思路。 苏辙看了眼苏洵,只得离开。 苏洵待众人离开后,屏退下人,关上前厅的门,对一直在抠手指的苏八娘道:“八娘,你告诉爹程家那边有什么事吗?” 程夫人大惊,看着苏洵。 苏八娘听到父亲这么问,压抑已久的悲伤瞬间爆发,失声痛哭起来。 程夫人赶紧上前轻抚女儿的背,柔声道:“八娘,到底怎么了?” 苏八娘用力抠着手指,咬紧牙关,努力控制情绪,抽泣道:“没……没有……只是这几天太累了,又想爹娘……所以一时失态……” 苏洵站起身来,走到苏八娘身边,道:“八娘,我知道你素来知礼数,我已经屏退了下人,你今天在这儿说的任何话都不会被夫家听到,今天我们就抛开所有的礼数来聊聊,可以吗?” 苏洵一向对子女要求严格,今天竟然会让苏八娘抛开礼数来聊,连一旁的程夫人都愕然。苏八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见母亲对自己点点头,犹豫片刻,讲述了这三天的经历。平时程、苏两家人虽为亲戚,但是很多事门里之事,只要亲自过去了才知道。程濬平日里品行不端,好色好赌,大娘子做事也甚为飞扬跋扈,加上家里的备受程濬疼爱的小娘也不是省油的灯。苏八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复杂的人际关系,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多次受到程濬和大娘子的责骂。 苏八娘掩面哭泣道:“公公有的时候还会在大庭广众……搂着小娘赌博……婆婆也是飞扬跋扈,和平日里见到的舅父舅母完全不是一个样子。爹娘这些年教女儿的那些礼法竟都用不上了,女儿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正辅呢?”程夫人道。 “他似乎觉得这都是很正常的,昨日我说了他几句,他竟……竟责骂起我来。”苏八娘泣不成声。 苏洵听后叹了口气,道:“程家财大权大,咱们家势单力薄也管不了他们家的这些事啊!你既为人妇,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 苏八娘点点头。 许久。 苏轼、苏辙和程之才回来了。苏轼抢下一步跑到苏八娘身边,将一直背后的右手拿了出来,手上拖着苏八娘最爱吃的点心,笑道:“知道姐姐要回来,前天专门去买了点,我可是一点都没偷吃呢。刚才和表哥回来的路上,我把姐姐爱吃什么口味的都给他说了一遍,以后表哥给你买就是了。” 苏八娘接过点心,泪水潸然。程之才见其双目通红,以为是感动苏轼的所作所为落泪所致,并未发现他回来之前苏八娘早已哭红了双眼。 一旁的程夫人怕程之才多心,发现自己也哭了,故意转移话题道:“八娘回来一趟,娘真的舍不得你走啊!”说完拿出丝帕拭泪。 苏八娘抱着母亲痛哭起来。外人都以为是母女不舍得分离,谁知两人心中委屈无处发泄。 程之才等母女二人稍微平息了一下情绪,走过去搂住苏八娘的肩膀,柔声道:“两家人离得这么近,你要是想念岳丈、岳母的话,随时可以回来,乖,不哭了啊。” 苏八娘点点头,不停地抽泣着。 程之才和苏八娘稍坐片刻,拜别苏洵等人便离开了。 皇佑三年。 正月十五。 :x 第十七章 上元灯会 皇祐三年。 苏轼十五岁(虚岁)。 正月十五。 上元节。 今年眉州的上元灯会在眉山举行,正月十五到十九朝廷取消宵禁,城门不管,附近青神等县的百姓可以自由出入,尽情狂欢。 一大清早,街上就开始热闹起来,各类表演杂耍的卖艺人开始在街边占位置,有的在搭子,有的在卸装备,卖药的、算卦的、卖小吃的也纷纷忙活起来。街道两边的店铺也在提前准备着,以应对晚上大批涌入的客人们。客栈人满为患,一房难求。诗会、茶社更是为了晚上的雅兴提前准备了很多题目好考一考前来赴会的书生们。 苏轼一大早派下人给杨咨、程建用送信,晚上去饭馆聚餐,点上几盘可口的饭菜,喝上几口小酒,饭后赴诗会、猜灯谜、赏花灯,痛痛快快地玩一场。 苏洵见苏轼、苏辙在书房写字,凑上去,见苏辙面前的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很多东西,问道:“你在写什么?” “诗社今天早上送来了几个题目,说是让大家提前想想,顺便自己也想写题目来考考别人,戌时赴会。我和哥哥在想题目呢。”苏辙答道。 苏洵看着苏轼并未写题目,而是在作画,问道:“你题目可想好了?” 苏轼指了下脑袋,笑道:“早想好了,都装在这里呢!” 苏洵走到苏轼身边,拿起他放在地上的一幅已经画好的画,仔细打量着,道:“你这是……灯面?” “对。姐姐如今有了身孕,街上人潮拥挤,只怕也没法去赏花灯了。前些日子,我学了做花灯,想着画个灯面,给姐姐送去。”苏轼笑道。 苏洵满意地点点头,道:“灯架可扎好了?” “早好了。”苏轼答道。 苏洵见苏轼还在不停地画着,想必不是打算做一个这么简单,问道:“你这是打算做几个?” “五个。”苏轼笑道。 “这么多?”苏洵吃惊道。 “这不是怕万一哪个做的不好看了,总要挑一个最好的给姐姐送去。”苏轼道。 苏洵满意地点点头,背着手离开了书房。不一会儿小云来了,对苏轼、苏辙道:“夫人叫呢!” 苏轼、苏辙放下笔随小云一同去了。 苏轼、苏辙来到程夫人房中。程夫人对苏轼道:“子瞻,你已行弱冠之礼,以后就是大人了,今晚出去玩乐可不能失了分寸。”(礼记记载,根据周制二十岁行弱冠之礼,发展到宋朝也有十五岁就行弱冠之礼的,具体多少岁行弱冠之礼,取字,根据各家情况而定) 苏轼点点头,道:“知道了,娘。” 华灯初上,街头巷尾纷纷热闹起来。苏轼和程建用、杨咨来到当地最有名的酒楼——醉客居,要了几壶酒,点了些小菜,吃了起来。酒楼戏台上名伎戚烟儿弹奏着琵琶,唱着小曲,后面舞女随着曲调舞动身姿,衣袂飘飘。 程建用赏得入迷,举起的酒杯半天没送入口中。一旁的杨咨笑道:“程兄此刻只怕魂儿都被她勾走了吧。” 程建用缓过神来,哈哈大笑,道:“你别说我,你看看周围的看客,哪个不是神魂颠倒。话说这醉客居今年真是下血本呀,竟然请来梦雨楼的戚烟儿助兴。” “是啊,这戚烟儿身价不菲。只可惜囊中羞涩,我也只在梦雨楼见过她一次,还是远观啊。”杨咨说完看着苏轼,道,“你应该见过很多次吧。” 苏轼喝了口酒,笑道:“之前和表哥去过几次梦雨楼,他每次都点戚烟儿作陪,所以见过几次。” “哪个表哥?程正辅?”杨咨问道。 苏轼点点头,道:“是,之前不是得罪过他,后来为了缓解关系出去玩过几次。他每次都来这里,所以就跟着来了几次。” “这么说,你可是近距离接触了,感觉怎么样?”杨咨问道。 苏轼笑道:“空有一副好皮囊。” “对对对,我们苏兄追求的是有趣的灵魂,这等胭脂俗粉怎能入苏兄的眼。”程建用笑道。 “苏兄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杨咨问道。 程建用好奇心也被对方勾了起来,凑近苏轼,期盼着答案。 苏轼轻松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从来没想到这方面的事。” “今晚很多姑娘会上街赏灯,说不定会遇到你心仪的姑娘呢!”杨咨半开玩笑地说道。话音刚落,身着粉衣的王弗和丫鬟小念走了进来。杨咨打量着王弗,不由赞叹道:“你看刚进门的这位身着粉衣的女子,真乃绝色之姿啊!” 程建用顺着杨咨的目光望去,道:“我还是觉得戚烟儿好看,她这种类型的我不喜欢。” 杨咨摇摇食指,否定道:“不不不,程兄,这你就不懂了,戚烟儿脂粉气太重,不像这位清新脱俗,淡雅娴静,是我的菜。” 苏轼放下手里的筷子,也望了过去,惊道:“是她!” “你认识!”杨咨、程建用异口同声地问道。 “不……不认识。”苏轼结巴道,“一面之缘。” “哟!一面就记住了,在哪儿的一面呀?”程建用偷笑道。 “对呀,说来听听!”杨咨附和道。 “那天在我家门口路过了一辆马车,中途听了那么一下,我透过窗帘看到了她。” 王弗上次来姨妈崔夫人这儿小住了几日时,崔夫人请她到醉客居吃过一次,饭菜可口,回去虽让厨子做了,但口感总是差了几分,这次上元灯会又来此,想着一定要吃一些。她没想到今日醉客居食客如此之多,连连退了两步,道:“小念,我们走吧,改天再来。” “小姐,你都念叨半年了,好不容易来一趟了,难道不吃点吗?我看那边角落里还有一张空桌子。”小念道。 “算了,今日此处男子太多了,着实不方便。我们改日再来吧。”王弗道。 小念看了眼台上的戚烟儿,用略带酸气的语调说道:“我看八成是被台上那位吸引过来的吧。” 王弗看了眼戚烟儿,道:“确有几分姿色。” “你为了来这家吃,专门让崔夫人不用准备咱们的晚饭,现在回去肯定没饭了。”小念道。 “不回去吃了,就近随便找一家人少的吃吧。”王弗说完带着小念走了。 苏轼眼神一直盯着王弗,直到她消失在视线中。 杨咨用手在苏轼眼前晃了一下,不怀好意地笑道:“看上人家了?” “说……说什么呢!喝酒,喝酒!”苏轼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x 第十八章 苏兄,你有对手了 今年的上元诗会在茗雅阁的二楼举办,二楼一面临街,今年诗会由孙仁负责,他专门定了临街的一间最大的雅间,举头观月,低头赏灯,吟诗作赋,别有一番风味。茗雅阁外店家搭了一排架子,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灯上写了些灯谜,让大家猜。另外留了些空地儿,旁边的桌子上放了些笔墨、字条,让各位有兴致的文人雅士自行出题挂上去。 戌时将至,苏轼等人来到茗雅阁门口,见孙仁往架子上挂字条,道:“其他人来了吗?” 孙仁一边挂字条,一边答道:“差不多了,还有几个估计也在来的路上了。” 杨咨看了眼字条上的字,是一首诗的前两句,想了下,作了后两句。 孙仁满意地点点头,道:“还算工整,就是意境差了点。” 程建用想了下,也作了两句。 孙仁点点头,道:“意境倒是符合,但没杨兄的工整。”随即看了眼苏轼,道,“苏兄,你试一下。” 苏轼想了下,拿起笔写了后两句,孙仁等三人看后均赞不绝口,一首普通的诗被他加上后两句后竟变成了藏头诗,可谓妙哉。孙仁挂在他的纸条旁边,笑道:“看看今晚有没有人能作得出比苏兄更好的。” “我们眉山的大才子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只怕今晚应该不会有人超越了。”杨咨笑道。 “苏兄,你也出个题目挂上去呗!”孙仁道。 苏轼想了下,拿起笔作了一副对联的上联,挂在了架子上。孙仁随即答了下联,但总感觉有所欠缺,程建用、杨咨等人也觉得对出来的比上联略有逊色。 这时苏辙手里拿着一个花灯走了过来,见苏轼等人站在茗雅阁门口,道:“你们怎么不上去?” “还差”几个人,我们反正没事,就下来玩会儿。”孙仁将笔递给苏辙道:“我刚才作了首诗的前两句,你也试一下。” 苏辙接过笔,将手里的花灯递给苏轼道:“亲自送到姐姐手上,其他的花灯她都收了,这个花灯她让我还给你,说这灯面上画的这坚韧挺拔的竹子配你刚刚好。” 苏轼接过花灯,哈哈一笑,道:“姐姐身体可好?” “精神不算好,听小早说最近食欲不算好,吃不下东西。”苏辙道。 “今天街上应该有很多特色的小吃,我们等会儿诗会结束了去转转,买点好吃又能久放的,给姐姐送过去,她没胃口了也好吃点。”苏轼道。 苏辙点点头,拿起笔开始作诗。 缺席的几个人姗姗而来,苏轼等人一同上楼赴诗会。大家玩了一个时辰便散场逛街赏花灯去了。苏轼等人出了茗雅阁,看着门口的架子上的花灯灯谜被很多人解了出来,旁边的空架子上也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条。孙仁惦记着自己刚才的那首诗,自从苏轼补了后两句,那张字条所在的那一排架子就空的非常显眼,大概是觉得怎么对都显得班门弄斧。孙仁凑近一看,他和苏轼的字条后面除了之前苏辙挂上去的一张外,还多了一张字条,他拿下来看了下,赞道:“妙啊!后两句不仅和苏兄一样将整首诗变成了藏头诗,更重要的是竟能把整首诗的意境写出了和苏兄完全相反的感觉。苏兄,你有对手了。” 苏辙点点头,道:“这首和我兄长写的那首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好像是刻意为之。” 程建用、杨咨也凑上去围观,纷纷赞不绝口,对苏轼喊道:“苏兄,你过来看看啊!” 杨咨见其一直盯着架子,半天没回应,凑了过去,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只见苏轼刚才题的对联的上联的旁边,挂着一张字条,对的太贴合,太完美,不由赞叹道:“人才啊!” 孙仁把字条取了下来,对比着苏轼的上联,赞道:“这下联对的妙啊!” 苏辙走到孙仁旁边,对比了他手里的两张字条,道:“你们不觉得字体很像吗?” 孙仁仔细看了下,道:“看字迹应该是同一个人写的。” “字写得不错啊!”杨咨赞叹道。 “字迹清秀,落笔柔中带刚。”苏辙补充道。 “会是谁写的呢?”苏轼道。 程建用指了下茗雅阁专门安排看架子的伙计,道:“这还不简单,他一直站在这儿,问他不就知道了。”他拿着字条走到伙计身旁,问道,“小哥,你可知道这两张字条是谁写的?” 伙计摇摇头,道:“来写字的人太多,掌柜只让我看着架子别被人挤倒了,别的不曾留意。” “我有印象哦。”另外一个伙计凑过来说道,“是一位穿粉衣的姑娘。” “姑娘?穿粉衣?你确定?”苏轼问道。 “确定啊,因为很少有姑娘来题字啊。我记得很清楚,她当时写完就走了,围观的人一片惊呼。”那人说道。 看架子的伙计回想了下,道:“哦!对,我想起来了。当时她走了以后,大家还在这儿议论了一阵。” 杨咨想了下,道:“粉衣?不会这么巧吧。” “什么这么巧?”程建用问道。 “我们刚才在醉客居不是见了一位身着粉衣,颇有姿色的姑娘吗?”杨咨道。 程建用摇摇头,道:“杨兄,你看看这街上有多少穿粉衣的姑娘,哪有这么巧的事!” 苏轼拿过两张字条,仔细看了下,然后揣入怀中,随大家一起往前走着。 整条街道上都是人,几人走了一会儿,在一处被人团团围住的摊位前停了下来。不时能听到围观之人鼓掌喝彩。苏辙、程建用、杨咨挤了进去,苏轼因为手里拿着花灯,没法挤,只能站在人群最外层。圈内,几个杂耍艺人正表演着绝技。只见一人拿了一柄长剑,转了个圈围观的人检查一下,然后扬起脖子吞了下去,喝彩声四起。另一人倒立可将一碗凉粉吃进去,众人再度叫好。两人表演完了后,对大家鞠了一躬,围着人群转了一圈,收了些赏银,便开始准备新的节目。一人手持连着丝线的傀儡人偶,另一人点燃了傀儡上拴着的火药。火药点燃,傀儡发射到空着,只见那人利用丝线操作中空着的傀儡。 傀儡发射到空中之际,一声清脆的喝彩声:“哇!好厉害!好厉害!小姐你快看啊!”一名女子拉着一粉衣女子走到了苏轼的身边。 苏轼顺势望去,手中的花灯掉在了地上…… :x 第十九章 一眼万年 此人正是他已有两面之缘的王弗。王弗旁边有人手里的花灯掉了,脱口而出:“公子……你的花……”话没说完,发现是苏轼,愣住了。苏轼和王弗对视着,任他周围人潮涌动,两人仿佛静止到了此刻。小念上前捡起花灯,递给苏轼,道:“公子,你花灯掉了。” 苏轼接过花灯,目光扔停留在王弗脸上,王弗被他盯着脸颊绯红,对苏轼行了一礼,便拉着小念准备走。 苏轼叫住了准备离开的王弗:“等……等一下。” 王弗转过身来,疑惑道:“公子还有何事?” 苏轼将怀中的两张字条递给王弗,试探性地问道:“这……这是你写的吗?” 王弗接过字条,旁边的小念震惊道:“小姐,你写的字条怎么会在他手里?” 苏轼吃惊中带着欣喜,道:“真……真的是你写的!” 王弗羞涩地点点头,道:“小女子才疏学浅,随便写着玩的。” 苏轼急忙摇摇头,结巴道:“没……没有的事……写……写的很好……” 街道两侧闪烁的灯火将王弗微红的脸颊衬得更加粉嫩娇俏,她对苏轼微微一笑,道:“多谢公子夸奖……那……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告辞了。”说完对苏轼行了一礼便拉着小念要走,刚走了五六步,只听苏轼高声叫住了她,道:“等……等一下……” 小念转过身无奈地看着不远处的苏轼,道:“你还有什么事就一次性说完。” 苏轼将手中的花灯抬起,对王弗紧张地说道:“这个……是我做的……不算太好……送……送给姑娘……”/ 王弗道谢后,对小念点点头。小念上前几步,接过花灯。时间仿佛停滞,苏轼和王弗对视着,仿佛一眼万年。这时杂耍表演完了,围观的人群开始散场,人潮外涌,将两人的视线切断。苏轼拨开人群,往前挪动着,但王弗的身影已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看什么呢?”程建用走到苏轼身边用手在他脸前晃动。 苏轼回过神来,失望地轻叹了口气,道:“没什么。” 苏辙和杨咨一边赞叹着刚才表演的精彩,一边慢慢走到苏轼身边。苏辙见苏轼刚才还拿在手里的花灯不见了,惊奇道:“灯呢?” 苏轼故作轻松地说道:“拿着太麻烦,随便送给路……”“人”字还未出口,突然意识到他忘了问那位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了,边往前跑着,边对苏辙喊道,“你们先转着,我有点事儿,一会儿回来找你们。” “这人这么多……你一会儿还能找得到我们吗?”苏辙自言自语道。 “他怎么了?”杨咨奇怪道。 程建用耸耸肩,表示无法理解。 苏轼沿着街道跑了很久也没见到王弗的身影,这条街周围又没小巷,两个姑娘脚程慢,按理说是能追上的,怎么可能找不到呢?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途中进了哪家店铺所以错过了?想到此处,他又拐回去,开始慢慢找着。 苏辙等人在一个卖小吃的街边临时搭建的摊位停下,摊位上陈列着各式新奇的小吃,看上去甚为美味。苏辙每样买了点,让卖家打包了两份。程建用和杨咨不买这些,在旁边的摊位上边走边看着。卖家打包好递给苏辙,苏辙低头掏银子,一个熟悉的物件步入眼帘。只见一位粉衣女子手持花灯来到了摊位前。苏辙仔细打量着花灯,花灯有相似,但是这上面作的画,题的字不正是苏轼的笔迹吗?估计给的路人就是她吧。苏辙见程建用、杨咨走得有些远了,急忙给了银子拿着小吃一步三回头地追上了他们。 苏辙等人又转了一会儿,在人群中遇到了四下张望的苏轼。苏轼满头大汗地走到苏辙身边,表情似乎有些失落。 “你去哪儿了?”程建用问道。 “没……没什么。”苏轼喘着气。 四人又转了许久,买了很多稀奇之物才各自回家。 翌日。 苏辙早上起来用过早饭,来到书房见苏轼坐在桌旁,道:“你今天起这么早!” “醒来就睡不着了,索性起来了。”苏轼道。 苏辙走到他旁边,见其正在画着一位女子,感觉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想了下,惊呼道:“这不是那位拿花灯的姑娘吗?” 苏轼吃惊地看着苏辙,道:“你见过!什么时候!在哪儿!” “昨晚啊!你突然跑了,我们几个就逛着,然后给姐姐买点心的时候碰巧遇到了她。”苏辙从没见过苏轼这样,故意打趣道,“我看她长得还不错哦!” “赋诗、接对联也不错。”苏轼说道。 苏辙一愣,恍然大悟,道:“昨晚的那字条是她写的!” 苏轼点点头。 苏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道:“”等下……你们交流过了?那就不是随便给路人了?她是谁呀?” 苏轼摇摇头道:“忘问了。” “昨晚可不光眉山的人在逛,你像青神啊之类临近的县的人都来了,茫茫人海,找一位姑娘,难啊!”苏辙感慨道。 苏轼自然知道,所以昨晚才拼命去找她,只可惜事与愿违,还是错过了。他看着画作,思忖着:你到底是谁?我们还能碰到吗? “对了,给姐姐带的小吃和点心,我发现不在房中了,你是不是让人送走了?”苏辙问道。 “让苏简和小云去送了。”苏轼道。 苏辙见苏轼魂不守舍,偷笑了一下,道:“你觉得昨晚那位姑娘怎么样?” 苏轼不假思索,答道:“容貌秀丽,温婉恬静,知书达理,文采出众。” “我也觉得不错!”苏辙笑道。 半个时辰后。苏轼的画作完了,在旁边题了一首诗。苏辙看着画中人,笑道:“一面之缘就能记得这么清楚!” “三面吧。之前在咱家门口碰到过一次,不过她坐在马车里,只看到了脸。昨晚在醉客居和街上分别见了一次。”苏轼解释道。 苏辙从来没见苏轼对谁上心过,打趣道:“怎么,看上人家姑娘了?” 苏轼脸颊瞬间通红,结巴道:“你……你胡说什么!” :x 第二十章 无可奈何 苏简和小云从程府回来了,在书房找到了苏轼,回禀东西已经送到。苏轼见小云目光游离,不敢看自己,心声狐疑,问道:“姐姐可好?” 小云看了眼苏简,苏简会意,答道:“挺好的,让我感谢少爷……要是没什么事,我们就先退下了。” 苏轼指了下那副画,对苏简道:“把这幅画裱起来吧。”苏简收了画便离开了。小云跟着苏简也要离开,却被苏轼叫住。苏轼等苏简走后,重复问了一遍:“姐姐可好?” “挺……挺好的……”小云紧张道。 “挺好的,你紧张什么?”苏轼道。 “没……没有啊……我先回去了,万一一会儿夫人找我。”小云行了一礼便要走。 苏辙也感觉到了不对劲,绕到前面拦住了她,对一直低着头的小云道:“姐姐那出了什么事吗?你看着我回答。” 小云抬起头,双眼红肿,似乎哭过。她纠结片刻,道:“我……我没有见到小姐……” “没有见到?”苏轼走到她身边,问道,“那你东西怎么交给八娘的?” “八娘在休息,我不便打扰就给小早了。”小云道。 “小早对你说什么了吗?”苏轼问道。 小云摇摇头,道:“小早没有说什么。是因为我在离开程府的路上听到有人私自谈论到了小姐便刻意放慢了脚步……” 半个时辰前。 苏简和小云将东西转交给小早便离开了,因为来了很多次了,所以对程府的路线很熟。从八娘的房间到大门会路过一片假山,两人听到远处有人在谈论八娘,一时好奇心起就转身躲到了假山背后。只见不远处两个手里端着托盘的丫鬟看周围没什么人便肆无忌惮地议论着。一个身材妖娆的丫鬟扭着腰走着,用不屑地语气对旁边另外的丫鬟说道:“小门小户家来的也配做大娘子。” 小云低声啐道:“我们虽比不上程家,但在这眉山也不算差的,就你俩这身份也配说我们小门小户!” 苏简嘘了一声,让她别出声。 另一个丫鬟笑道:“她就算是大娘子又能怎样,得宠的不还是姐姐你!自从她有了身孕,你看少爷哪晚不是让你去陪他的,少爷不也说了纳你做妾吗,怎么最近没动静了?” 那身材妖娆的丫鬟阴阳怪气地说道:“纳妾不得征得大娘子同意啊,平日里她就不喜欢我,现在成天病恹恹的,万一因为我的事把她气死了,我可负不了这个责任。少爷说了等她生了再说,反正也没几个月了,等着呗。” “她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啊!她死了也是老爷、夫人的责任,平时老爷、夫人看她不顺眼,不是打就是骂的,就她那身子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我听说生孩子很费体力的,就她现在这身体状态将来能不能把孩子生下来可难说,说不定一尸两命!”那人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嘘!小声点!”两人急忙看了周围,确认没人都松了口气。 两人渐行渐远。确认对方走远后,苏简和小云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小云泣不成声:“小姐……她……不行,我要回去告诉老爷、夫人。” 苏简继续前行着,突然叹了口气,道:“告诉了又能怎样!你觉得老爷会为小姐出头嘛?当初小姐不想嫁给程家,闹得还不够大吗,老爷管了吗!程家后来秋后算账,三少爷只是被说了一顿,二少爷可是打了好多板子,在床上躺了很多天,你难道忘了!对了,还有小姐归宁那天,你记不记得老爷屏退所有下人,和夫人、小姐在屋内许久。我听当时碰巧路过的阿七说里面传来了哭声,只怕那时候小姐就受委屈了。老爷根本就不敢惹程家,你说了有什么用呢!” “哭了!我没听说啊!”小云吃惊道。 “那天我俩出去采买的时候碰到了程家人,阿七就告诉了我这个事。此事就咱们三个知道,你可别外传啊!对了,尤其别告诉二少爷,他是个性情中人,要是知道小姐受了委屈,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事端来!”苏简提醒道。 苏轼听了小云的陈述后,双拳紧握,要冲出去,被苏辙一把抱住。“你要干什么!放开我!”苏轼怒吼道。 “你要去干什么!去程家!打表哥一顿还是打舅父舅母一顿!”苏辙紧紧地抱着想要挣脱的苏轼。 “姐姐怀孕了啊!他们还打她!你让我怎么忍!”苏轼用力掰苏辙的手。 苏辙突然松开苏轼,苏轼因为惯性冲了出去,一个踉跄差点撞到墙上。苏辙指着书房的门,怒吼道:“那你去!你去啊!到时候姐姐情绪激动有个什么闪失怎么办!之前听小早说诊脉的大夫推测姐姐腹中怀的是个男孩,想必程家看在孙子的份上也有会所收敛。” 苏轼愤怒的情绪无处发泄,双拳拼命砸向墙壁,直到砸出血来。 苏辙平复了一下情绪,对小云道:“今天这件事就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要说,明白吗?” 小云点点头便退下了。 苏轼瘫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平复,过了许久,站起身来,准备出去。 苏辙快步上前,拉住他,道:“你要去哪儿?” “出去散散心,给爹娘说中饭、晚饭都不用管我了。”苏轼看苏辙没有放手的打算,叹了口气,用哀伤地语气道,“放心吧,我不会去的,我还不想失去姐姐,一切都等姐姐的孩子出生再说吧。” 苏辙这才松开了手,放苏轼离开。 苏轼离开家,百无聊赖地街上逛着。上元节从正月十五上灯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九收灯,整整五天时间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家家欢庆,街上更是热闹非凡狂。他此时的心情和昨晚大相径庭,周围喜庆的氛围也与他无关。他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醉客居,找了个角落坐下,点了份小菜,要了几壶美酒,准备一醉方休。醉客居这几天晚上唱曲儿,白天听书,此时说书的正讲三国之事。苏轼熟读兵法,对这些还是颇有兴趣,若是平时定会认真聆听,细品一二。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纵然台上讲得再精彩对他来说又有何干。 接近晌午,店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一个紫色的身形走进店来。 :x 第二十一章 醉酒 王弗和小念走进店来。昨晚醉客居人太多,王弗没吃到,今天中午说什么也要过来吃一顿。两人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点了菜,聊起天来。聊了一会儿,小念突然发现王弗身后的桌子上趴着一个人,桌上好几个酒壶倒着,看样子应该都喝光了,对王弗道:“小姐,你看那人大白天就喝成那样!” 王弗扭过去看了眼,刚准备对小念说话,突然意识到刚才似乎扫视到了一件熟悉的物件,又回过头去打量着。只见那人趴在那儿,腰间玉佩低垂着,看样子好像在哪儿见过。正疑惑之际,那人突然抬起头来,口齿不清地对店小二喊道:“小二,再来壶酒!” “这不是苏公子吗?”小念把王弗内心的独白抢先说了出来。 店小二走到苏轼旁边,劝道:“客官,您已经喝了很多了,别喝了。我给您上点醒酒汤吧!” 苏轼掏出银子扔在桌上,道:“上酒!” 王弗站起身来,走了过去,对左右为难的店小二道:“给他上点醒酒汤吧。”然后对小念道,“你现在去一趟苏府,告诉他们苏轼在这儿,让他们过来把人带走。” “小姐……我们管这闲事干嘛!”小念道。 “下午街上出来玩乐的人就开始多了,到时候让认识的人看到他这个样子多不好。我记得苏府离这儿不远,速去速回。”王弗道。 小念极不情愿地离开了。 苏轼用迷离地眼神看着王弗,使劲摇摇头,自言自语道,“看来我真的喝多了,白天就出现幻觉了。”说完头脑发昏再次趴在了桌子上。 王弗示意店小二去拿醒酒汤。不一会儿店小二端过来一盆醒酒汤,将碗和勺子递给王弗,感慨道:“哎……可算遇到了一个认识他的了。” 王弗盛了一碗醒酒汤,看苏轼一直趴在,将手靠近他的背,纠结了一下,还是拍了上去,道:“苏公子,来,喝点醒酒汤吧。” 苏轼摆摆手,道:“我不喝醒酒汤,我要喝酒!” 王弗眼睛一转,道:“这就是酒啊,不信你尝尝。” 苏轼直起身子,眼神迷离地看着王弗,突然笑了起来,道:“看来喝多了也不错,还能看到你!” 王弗噗嗤笑了出来,道:“你还知道自己喝多了啊!”说着把碗递给苏轼,“快喝吧。” 苏轼接过碗一饮而尽,将碗递给王弗,道:“再来一碗。”/ 王弗又给他盛了一碗,道:“还喝吗?” 苏轼点点头。 王弗一边盛着醒酒汤,一边问道:“你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是有什么烦心事了吗?” 苏轼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自己,道:“你问我啊!” 王弗点点头。 “不告诉你!”苏轼说完傻笑起来。 王弗将盛满醒酒汤的碗在苏轼脸前晃了一下,笑道:“你不告诉我,这酒我就不给你喝了。” “告诉你了有什么用……”苏轼抢过碗一饮而尽,眼泪瞬间滑落。 王弗大惊失色,一个大男人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哭了,这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他如此失控。“也许我能帮你呢!” 苏轼摇摇头,醉醺醺地说道:“你帮不了我,没……没人能帮我!” “你不告诉我怎么知道我帮不了你?”王弗柔声道。 “姐姐怀孕了,可是程家还打她!打她啊!连爹娘都无计可施,你告诉我,你怎么帮我!怎么帮!”苏轼情绪激动地吼道。周围人看了眼他们,又继续吃了起来。 王弗一时语塞,无以应答。 苏轼见其不说话,呵呵一笑,道:“我就说了告诉你也没用,你还不信!”说完又哭了起来。 王弗掏出丝帕递给苏轼,道:“别哭了,哭也解决不了问题。” 苏轼推了下王弗拿丝帕的手,示意自己不要。王弗突然和苏轼手碰到,瞬间脸颊滚烫,将手收了回来。 “所以只能一醉解千愁……”苏轼拿起桌上的空酒壶仰头喝着,“咦,没了,小二……上酒!” 王弗盛了最后一碗醒酒汤,道:“这不是酒,来,快喝了。” 苏轼接过碗,傻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 王弗没想到对方突然话锋一转,竟问起自己名讳来,纠结了下,回答道:“我叫王弗,家住青神。” “王弗……青神……”苏轼思忖着。他每次在书斋思考的时候习惯性后仰,靠着椅背,目光向上做沉思状。此时他已喝得神志不清,忘了自己坐在凳子而非椅子上,习惯性地向后仰,险些翻了过去。 王弗急忙伸手将他拉了回来。两人双手紧握,四目相接,周围的嘈杂仿佛消失一般,只剩下两人急催的心跳声…… 这时小念回来了,身后跟着苏辙和两个家仆,见苏轼大庭广众之下竟然拉着王弗的手,惊呼:“你干什么!” 王弗急忙甩开苏轼的手,脸红至耳根,急忙起身对苏辙行了一礼,道:“苏公子有礼了。” 苏辙一看是王弗,惊道:“原来是姑娘你!”昨天晚上苏辙的注意力全在王弗身上,并没看身边的小念,这时一见竟是苏轼百般寻找的王弗着实惊喜。 王弗起身道:“你认识我?” 苏辙笑道:“我兄长找你很久了,可算找到你了。” 苏轼见苏辙来了,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走到苏辙身边,一把搂住他,道:“你来啦,来,陪我喝几杯!” 苏辙生气道:“你看看你喝成什么样子了!”他让身后的两个家仆把苏轼先送到门口的马车上,自己随后就到,然后对王弗拱手道:“今日给姑娘添麻烦了。” 王弗笑道:“没什么,举手之劳罢了。我刚才让他喝了些醒酒汤,回去睡一觉应该就好了。” 马车不能门口停太久,苏辙看了眼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放满了菜,却没人坐,料想应该是王弗的。他谢过王弗后,偷偷结了账便离开了。 王弗和小念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看了下桌上的菜有些已经凉了,唤小二重新热一下再端上来。热腾腾的菜总算上桌了,王弗和小念两人开始吃了起来。 “小姐,这苏公子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啊!”小念好奇道。 “没问,吃饭吧。”王弗道。 两人吃完饭后,准备结账,没想到饭钱已经被苏辙结了。问店小二这顿饭多少钱,店小二不回答,只说是苏辙特意交代了如果对方问金额,就告诉她们这顿饭就算给二位姑娘添麻烦的赔礼,请二位切莫挂心。既然苏辙这么说,王弗只得作罢,带着小念离开了。 :x 第二十二章 真的苦尽甘来么? 王弗和小念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看了下桌上的菜有些已经凉了,唤小二重新热一下再端上来。热腾腾的菜总算上桌了,王弗和小念两人开始吃了起来。 “小姐,这苏公子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啊!”小念好奇道。 “没问,吃饭吧。”王弗道。 两人吃完饭后,准备结账,没想到饭钱已经被苏辙结了。问店小二这顿饭多少钱,店小二不回答,只说是苏辙特意交代了如果对方问金额,就告诉她们这顿饭就算给二位姑娘添麻烦的赔礼,请二位切莫挂心。既然苏辙这么说,王弗只得作罢,带着小念离开了。 苏府。 苏轼睡醒后见屋内烛火微闪,竟已天黑了。他坐起身来,摸着发胀的头,回想着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门被缓缓推开。苏辙走了进来,见苏轼醒了,又点燃了几盏灯。屋内灯火通明,他走到苏轼床边,道:“醒了,我去让人把饭热一下,一会儿给你送来。” 苏轼摇摇头,道:“不必了,没什么胃口。”他隐约间记得遇到了王弗,但是具体和对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不记得了。他使劲挠了挠头,叹了口气,用懊恼地语气说道,“我今天中午可否失态?” “你还知道失态?”苏辙无奈地叹了口气。 苏轼瞪大双眼,道:“难道我……我……做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做了什么,反正我到的时候,你正拉着人家姑娘的手……”苏辙笑道。 苏轼震惊地看着苏辙,结巴道:“我……我……竟然拉……手……” 苏辙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架势,笑道:“是啊,没想到你喝多了这么剽悍,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苏轼平静了一下情绪,问道:“你可有问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改日我定当登门赔罪。” “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和人家聊了那么久。”苏辙道。 “我好像问了,但是……我不记得了……”苏轼努力回想着,只记得好像隐约中有个“弗”字,其他都记不清了。 “得!千载难逢的机会被你错过了!”苏辙见苏轼满脸忧思,安慰道,“说不定就是咱们眉山的,明天拿着她的画像去让杨兄和程兄帮忙打听一下。” “何以见得。因为今天她身边那位姑娘主动找到了咱家,还说是她家小姐让她来的。显然她们是认识我们的。” 苏轼想了下,道:“但是我好像隐约记得她不是眉山人。”他使劲拍了下脑袋,叹了口气,道,“想不起来了!对了,爹娘……没说我吧。” “没有,他们以为你出去找程兄和杨兄了,说毕竟过节嘛,喝多了也算正常。”苏辙道。 夏末。 程府。 苏八娘早上起来,觉得今天身子格外沉重,眼看临盆日子将近,虽然有些疲惫,但还是要稍微运动一下。她唤了几声小早,发现对方没有在房中,便准备自己起身。刚起了一半,便觉腹痛难忍,感觉似乎要生了,急忙高声喊人。院内的丫鬟们听到苏八娘的喊声,纷纷过来,大家见其见红了,有的跑去通知程之才。,有的去叫稳婆和大夫,院子里乱成一团。小早端着早饭,一进院门就见大家到处奔走着,抓住一个丫鬟,道:“发生什么事了?” “大娘子要生了!别挡我路,我去叫厨房烧热水。”丫鬟推开她跑。 小早手中的饭掉落在地,急忙跑进房中,只见苏八娘表情痛苦地躺在床上。“我……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苏八娘抓住小早的手,努力挤出一丝笑意,道:“没事,她们去叫稳婆和大夫了,你坐在这儿陪着我就好。” 小早哪能坐得住,在床边和门口之间来回徘徊。程之才来了,见院子里摔碎的碗,和满地的饭菜,走进屋子,对小早道:“八娘吃饭了吗?” “没……没呢,刚才太急了,不小心把早饭掉地上了。”小早低声道。 “那你还在这儿干嘛!再让厨子弄点啊!”程之才怒吼道。 小早这才意识到自己糊涂了,苏八娘没吃早饭,没力气一会儿怎么生,急忙跑了出去。 程之才走到床边握着苏八娘的手,柔声道:“我已经让人快马加鞭去叫稳婆和大夫了,你再坚持一会儿。” 苏八娘点点头,露出了开心的笑容。随着临盆日子将至,也许是看在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程之才对苏八娘的态度有所好转,每日会派人送来安胎的补品,不时过来转一圈,嘘寒问暖一阵。苏八娘看着床前的程之才,幻想着未来的幸福时光,身体的疼痛也无法掩盖内心的喜悦。 稳婆和大夫先后到了,程之才让稳婆赶紧过去接生,让大夫在隔壁房间等候着,苏八娘身子弱,如果生产中间危险一定要及时进去处理,力保孩子平安降生。他让管家多安排些家仆在院中候着,随时听候稳婆和大夫的差遣,一切安排妥当后才离开。 小早在屋内干着急也帮不上忙,突然她意识到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应该给苏家说一声,便跑了出去安排了一个家仆去苏府送信。 得知消息的苏家人各个如坐针毡,安排下人去程府候着,每半个时辰回来汇报一次。 夕阳西下,日近黄昏。 “生了!生了!”一名家仆气喘吁吁地跑进苏府。一家人全部坐在前厅焦急地等待着,听到有家仆呼喊着进来了,纷纷站起了身子,向门外张望。那人跑了进来,起床嘘嘘地说道:“生……生了……生了个小公子!” “姐姐怎么样了?”苏轼焦急地问道。 “母子平安!”那人说道。 众人此刻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纷纷瘫坐在椅子上。程夫人双手合十,反复念叨着:“感谢老天!感谢!感谢!八娘总算苦尽甘来了!” “要传饭吗?”站在程夫人身后的小云问道。 “传吧!中午大家都没怎么吃,晚上总算可以好好吃一顿了。”程夫人道。 :x 第二十三章 病入膏肓 一月后。 程府。 今日是程小公子的满月宴,程府大摆宴席款待宾客,整个府邸洋溢着喜悦的氛围。程府此时门庭若市,前来恭贺的宾客络绎不绝。 苏轼今日刻意换了身新衣服,将为外甥准备的长命锁揣入怀中,兴高采烈地随父母、弟弟一同前往程府道贺。自从姐姐生了孩子后,苏轼便没有再见过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坐在马车里的苏轼如坐针毡,恨不得马上抵达程府。 苏洵等人来到了程府,道贺一番后,苏洵入座和宾客闲聊着。程夫人带着苏轼、苏辙朝苏八娘住的园子走去。迎面一个熟悉的身影走来,苏轼等人定眼细看,是小早。只见小早低着头,步履匆匆行进着。 苏轼一把拉住小早,道:“你干什么呢!这么急匆匆的!” 小早抬头看是苏轼等人,紧紧抓住苏轼的胳膊,哭泣道:“小……小姐……病了,我去请大夫。” “你去请?表兄不知道吗?” “知……知道。”小早低声道。 “他没派人去请吗?”苏轼问道。 “可能是……太……太忙了……顾不上……”小早不敢抬头看苏轼。 苏辙道:“今日府上太忙了,难免顾此失彼,我去请吧,你们先去看姐姐。” “也好,你快去快回。”苏轼道。 苏轼等人来到苏八娘卧房,只见其躺在床上休息。小早走上前去,轻唤了声。苏八娘伸手去抓小早,小早会意急忙上前扶起虚弱的苏八娘。苏轼见苏八娘颜色憔悴、面容枯槁,愕然道:“姐姐,你怎么……怎么瘦成这样了!” 程夫人来之前本以为苏八娘做完月子应该面色红润,身材稍微发福才是,没想到竟成了这番模样,眼眶通红,上前一把抱住女儿,泣不成声。 苏轼双拳紧握,对小早怒目而视,道:“姐姐什么时候病的?” 小早看了眼八娘,不敢回答。 苏八娘有气无力地说道:“前几日染了风寒,吃不下饭,所以消瘦了些,没事的。”转头看着小早,道,“你不是去请大夫了吗,快去啊!” “三少爷去了。”小早道。 苏轼在屋里转了一圈,没看到孩子,问道:“我外甥呢?” 苏八娘看了眼空荡荡的婴儿床,对小早道:“去让奶娘把孩子报来。” 苏八娘本靠在小早身上,小早刚一起身,苏八娘险些栽下去,被旁边的程夫人一把抓住。程夫人在床边坐下,让苏八娘靠着自己,瞬间泪如雨下。她感觉到苏八娘将重心全部压在了自己的身上,这是何等的虚弱啊!一旁的苏轼也感觉到了苏八娘此时的身体状况绝对不是她说的染了风寒那么简单。 苏辙带着眉山最好的孟大夫回来了,程夫人将苏八娘放倒,让孟大夫诊脉。孟大夫是眉山当地的名医,苏轼这些年读了很多医书,不懂的地方也常向孟大夫请教,所以孟大夫虽未正式收苏轼为徒,但也算是他的半个师傅。苏轼平日里对其常以师傅相称。 苏轼见孟大夫诊了许久的脉,急切道:“师傅,我姐姐怎么样了?” 孟大夫没有理睬,眉头深锁,又看了下对方的舌苔,问了些基本情况,站起身来,走到桌边坐下,执笔开始写药方。程夫人坐在床边照顾着苏八娘,苏轼、苏辙围在桌边等候着。 孟大夫写完药方,苏轼看了一眼,双拳紧握,怒吼道:“我去找程之才这个混蛋!” 苏辙被苏轼突然起来的举动震惊到了,一把抱住他,道:“你要去干什么!程府现在高朋满座,你这个时候过去不是给程家难堪吗?” 苏轼满腔怒火,冷笑一声,道:“程家难堪!他做出这样的事就没有想到会难堪吗!” 苏辙见苏轼看了药方后勃然大怒,猜想苏八娘应该病的不轻,道:“我不懂医术,自是没有你看得明白。到底事情是怎么样的,尚未明了,你现在过去找他们理论能解决问题吗?” 程夫人走了过来,示意苏辙松开苏轼,道:“先给八娘看病,等会儿我们再从长计议。” 孟大夫开了药方,递给程夫人,简单说了病情,又嘱咐一些注意事项,便起身准备离开。小早去找奶娘还没回来,程夫人便让苏轼陪孟大夫去抓药。苏轼虽不情愿,但不好违逆母亲,只得同意了。待苏轼和孟大夫离开后,程夫人走到苏八娘床边,轻抚女儿额头,道:“开了药,好好养着身子才是正事。” 苏八娘点点头,泪水滑落。 奶娘抱着孩子进来了,苏八娘看着孩子露出了久未的笑意。程夫人接过襁褓中被养的白白胖胖的孩子,再一看床榻上憔悴的女儿,潸然泪下。 苏轼和孟大夫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示意家仆去孟大夫开的药铺。两人一路沉默着,过了许久,苏轼悲伤道:“师傅……能告诉我实情吗?” 孟大夫教了苏轼这么多年医术,自然知道他看了药方就什么都明白了,叹了口气,道:“夫人的病……一言难尽啊!” 苏轼低着头,不敢让孟大夫发现已经泛红的双眼,道:“我看您开的药方已经涉及各个脏器,为什么会这么严重!” “夫人体弱,产子伤了元气,月子又没休养好,加上忧伤过度,饮食不济,如今不管是心脉、肺腑还是脾胃皆有损伤,可谓病上加病……但是这都不是最主要的,我觉得她应该有内伤。” “内伤?”苏轼吃惊道。 “对,老夫行医这么多年,书生、妇孺、将军、侠士皆诊过无数。她的脉象不光是生病那么简单,应该……还受到体罚……”大夫见苏轼浑身颤抖着,愤怒到了极点,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子瞻,我知你性格直爽,不善隐藏,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让夫人治病的同时稳定好情绪,忧思太重,纵然药方再好,医术再妙也救不了她……” :x 第二十四章 不想演戏,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孟大夫拍着苏轼颤抖的背,安慰道,“子瞻,我知你性格直爽,不善隐藏,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治病的同时稳定好她的情绪,忧思太重,纵然药方再好,医术再妙也救不了她……” 苏轼点点头,道:“我明白,这些年来你总教导我,药主之,心次之,一个人的心情对病情有很大的影响。刚才在屋里是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你是性情中人,遇到姐姐遭受此事,一时情不能自已,此乃人之常情。若是像你弟弟那样事事沉稳,喜怒不形于色,那就不是我认识的子瞻了。”孟大夫道。 “姐姐多久能完全康复?”苏轼问道。 孟大夫摇摇头,长叹了口气,道:“看她的状况吧……如果按时吃药,心情又调节的好,应该半年时间可恢复如初。” 苏轼愕然道:“半年!这么久!” “这算快的!”孟大夫道,“就她现在这身体状况,若是老夫今天不来,再拖下去,只怕……” “只怕什么?”苏轼心中闪过一丝恐慌。 “只怕活不过半年。”孟大夫道。 “半年!”苏轼震惊道。 程府。 苏轼抓完药径直回到程府。此时宴席已经开始,各宾客齐聚一堂,举杯欢庆。他回到苏八娘房间,刚一进门,只听小早嘘了一声,对苏轼轻声道:“轻一点,小姐睡着了。” 苏轼步履轻盈地走到小早身边,将药递给她,小声道:“这是一周的量,先吃着,一周后再请孟大夫回来复诊,看是否需要调药。” 小早接过药,道:“二少爷,你快去吃饭吧,宴席已经开始了,夫人和三少爷都去了。” “无妨,反正我也不饿,我在这儿陪一会儿姐姐。你快把药拿去让人煎了。”苏轼道。 小早点点头,拿着药出去了。苏轼在床边坐下,从怀中掏出为外甥准备的长命锁,放到枕头边,静静地看着苏八娘,落下泪来。 宴席结束了,苏洵、程夫人和苏辙来到苏八娘的房间,见苏轼坐在床边发呆,完全没注意他们进来了。苏辙走到苏轼身边,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去吃饭?” 苏轼嘘了一声,站起身来,轻声道:“小早去煎药了,姐姐睡着了,我在这儿守着。” 程夫人在床边坐下,道:“这儿有我们,你出去吃点饭吧。” “没事,我不饿。”苏轼道。 苏洵看着憔悴的女儿,心痛不已。 程濬、程夫人和程之才三人走了进来。苏辙神色紧张地看着苏轼生怕他惹出事端,没想到苏轼只是后腿了几步,让出路来,并未动怒。站在角落的苏轼强压怒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如常。几人小声在屋内寒暄了一阵,苏八娘醒了,发现屋里这么多人,便要起身。程之才快步上前按住苏八娘,柔声道:“你身子弱就别起来了,感觉怎么样了?” 苏八娘没有说话,用略显惊恐的眼神看着他。 程濬叹了口气,对苏八娘道:“八娘,你说说你,生病了也不给我们说一声,就知道自己扛着,今日要不是明允他们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呢!以后可不能这样了!”(苏洵,字明允) 苏八娘虚弱地说道:“八娘知错了。” “药可煎上了?”程之才关心道。 “煎了快一个时辰了,应该差不多了。我去看一下。”苏轼说着往门口走去。 “哪用你亲自去!”程之才唤了门外候着的家仆去看一下药好了没。 家仆刚走几步便折返回来,禀告道:“小早姑娘正端着药碗往这边来呢!” 小早端着药碗走了进来,没想到程濬等人都在,吓了一跳,险些将药碗打翻,被离门口最近的苏轼及时扶住碗边,只轻微洒出来了一点。 “冒冒失失的!”程濬厉声道。 程之才接过药碗,对苏八娘道:“来,八娘,快把药喝了。” 小早上前扶起满脸布满惊慌之色的苏八娘,让她靠着自己。 程之才边喂边关心道:“苦不苦?” 苏八娘喝了口,点点头,随即马上换成摇头。 程之才笑道:“药哪有不苦的?”他让下人去拿些点心来,一会儿喝完药让苏八娘吃一口缓解下苦涩。 苏八娘吃完药后静静地躺着,泪水滑落。 坐在床边的程之才用手轻拭泪水,道:“哭什么,生病肯定难受了。没事,我们好好养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苏轼在角落平复了半天情绪,这会儿总算好多了,走上前去,对程之才道:“我只抓了一周的药,你等姐姐吃完再去请孟大夫来复诊,到时候根据姐姐的身体情况看是否需要调药。” 程之才点点头,道:“八娘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苏轼心底咆哮着,交给你怎么能放心!但眼下姐姐的心情重要,等姐姐病好了,再找你算账。 大家寒暄一会儿,苏洵等人便告辞了。 回府的路人,一家人坐在马车里缄默着。苏洵每隔一会儿就长叹一口气,程夫人低着头偷偷拭泪,苏轼靠在窗边,看着窗外后退的街景,呆若木鸡。刚才在苏八娘房中,大家都知道程家人在演戏,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拆穿他们对苏八娘百害而无一利,只得陪他们演下去罢了。 两个月后。 冬至前一日。 天降大雪,深冬的眉山银装素裹。因为苏八娘的事,苏轼、苏辙两人睹物思人,学习难免分心,苏洵一个月前将兄弟俩送到了隔壁青神县的中岩书院读书。中岩书院的教书先生是苏洵的好友王方。明天就是冬至,书院放假三天。地面都是雪,苏轼、苏辙坐在马车里,缓慢移动着。苏轼看离家不远了,示意车夫停车,自己要走回去。 “外面冷,别走路了。”苏辙对已经跳下车的苏轼道。 “这一路走太慢,我背都酸了,反正时辰尚早,我下来走会儿,舒展下筋骨,你先回去吧。”苏轼道。 “那好吧,你直接回家,别拐弯啊。”苏辙道。 苏轼点点头。苏辙示意车夫继续行进。 寒风刺骨,街道上空无一人,苏轼打了个寒颤,不由加快了步伐,好让身体暖和起来。街角处一位衣衫褴褛的姑娘蜷缩着靠在墙根,披头撒发,脸上脏兮兮的,身边放了个破碗。这大冬天的,要顿饭何其难,苏轼见其可怜,走到姑娘身边,从怀中掏出些碎银子扔入碗中,道:“天冷,去买点热乎的东西吧。” 苏轼向前行进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二少爷!” :x 第二十五章 戏精不亏是戏精,一秒戏来 苏轼转过身,见那位衣衫褴褛的姑娘对自己哭喊道:“二少爷!我是小早啊!” 苏轼仔细打量着乞丐模样的小早,惊愕道:“小早?你……你怎么成这样了……” 小早眼泪夺眶而出,更咽不能语。 这时一阵马叫声传来,车夫停了车子。苏辙从车里探出头来,对背对着自己的苏轼喊道:“外面太冷了,兄长同我一起回去吧。” 小早看到车上的苏辙,哭的更伤心了。 苏辙见状跳下车来,走到苏轼身边,问道:“这位姑娘是?” “小早啊!”苏轼道。 苏辙的吃惊程度不亚于苏轼,惊呼道:“小早!你……你是小早?” 小早抽泣着点点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辙问道。 苏轼摇摇头,道:“我也是一头雾水啊!我看她这状态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成,外面冷,先回家再说。”三人上了马车,回府去了。 苏府。 毓秀阁。 苏轼让下人为小早准备热水和干净衣服,先洗漱一番,又命人通知苏洵、程夫人一炷香后到毓秀阁集合。 一炷香后,大家齐聚毓秀阁。洗过澡的小早恢复了本来面貌,但是整个人骨瘦如柴、萎靡不振,不似从前那般可爱伶俐。程夫人让人拿些点心和茶水来,点心一上桌,小早拿起点心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小早比苏八娘大两岁,在她七岁的时候被管家买了回来,后被苏八娘看中收入房中做了贴身婢女随身伺候。由于从小跟在苏八娘身边,耳濡目染,小早的礼仪、教养神似八娘,加之苏八娘时常教导她要多读书,所以整个人的气质与寻常丫鬟不同。这么多年,大家从来没有见过她吃东西如此失态,不由面面相觑,心酸不已。 大家虽然很想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但是没有一人催她,都在静静地等她吃完。小早嘴里嚼着点心,委屈地看着身边一直劝她慢点吃别噎着的程夫人,哭泣道:“夫人……小姐她……” 小早开始了漫长的陈述…… 一个月前。 程府。 苏八娘吃了一个月的药,身体已明显好转。这天,苏八娘用过早膳后,休息片刻,小早便将药端了过来,让八娘服下,道:“今天下午再吃一顿,药就吃完了。一会儿你休息着,我去请孟大夫来。” 苏八娘点点头,突然想到苏轼、苏辙去青神的中岩书院求学已有三日,对小早道:“子瞻他们已去了三日,不知道是否适应那里的生活。” 小早笑道:“小姐就是个操心的命,肯定没问题,你就别担心了,专心养病才是。” 苏八娘点点头。 小早伺候苏八娘坐回床上,道:“你先休息着,我去请孟大夫来。” “让家仆去就行了。”苏八娘道。/ “还是我去吧,稳妥些!”小早说完便出门了。 还没走出大门,程濬最宠爱的小妾沈妙拦住了小早的去路,问道:“你要去干什么?”。 小早一看是沈妙,气不打一处来。平日里程夫人和沈妙斗得你死我活,没少连累苏八娘受罚,但是毕竟人家是妾,她是丫鬟,只得赔笑道:“夫人的药吃完了,我去请孟大夫。” 沈妙斜眼看着小早,道:“我看八娘精神不错嘛,这病都好了,还吃什么药,怕不是躲在屋里装病吧。” “夫人近日身体是有好转,但孟大夫说了要想除根得吃半年的药,这才只吃了一个月。”小早道。 “半年!那得浪费多少银子啊!这娶进门光知道花钱了!”沈妙说完哼了一声。 “沈小娘要是没什么事,那我就先走了。”小早说完便要走。 “站住!你什么态度!”沈妙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道,“老爷说了,病好了就不用吃药了。” “我怎么不知道?”小早自是不相信她的话。 “你不信可以去问老爷啊!”沈妙道。 “你那狐媚功夫,去老爷那儿哄几句,没说过也能变成说过,问与不问有何区别!”小早懒得和她纠缠,继续往前走着。 “把她给我拦住!”沈妙对身后的家仆喊道。 几个人冲上来挡住了小早的路。 沈妙得意地走到她面前,歪着嘴角笑道:“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条是你自己回去,一条是我把你拖回去!你选一下!” “你!”小早气得满脸通红。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回去,等她不注意了再从后门出去。 沈妙见小早回去了,脸上闪过一丝鬼魅的笑意。 苏八娘见小早气呼呼地回来了,问道:“怎么了?” “别提了,遇到那个狐狸精!她不让我出去!”小早气得直跺脚。 “沈小娘飞扬跋扈惯了,我们躲着她便是。”苏八娘道。 “我知道,所以我这不是回来了,没事,晚些时候我从后门走便是。”小早道。 小早等了一个时辰,觉得差不多了,便悄悄来到后门,准备溜出去,却被几个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家仆围住。“你们要干什么!”小早生气道。 “不干什么呀!”小早身后传来沈妙得意的笑声,“替老爷清理一下门户。” “清理门户?什么意思?”小早问道。 “当然是把手脚不干净的东西清理出去喽!”沈妙笑道。 “你有话说明白,我没时间陪你打哑谜!”小早说完推开家仆要出门。 “把这个偷东西的下贱坯子给我捆了!”沈妙对家仆厉声道。 两个家仆拿出早已备好的绳子将小早捆了起来。 “你血口喷人!放开我!”小早喝道。 “有没有血口喷人,去老爷那儿自会知晓。放心,我这人呀,从来都不会公报私仇!”沈妙说完仰天大笑。 家仆押着小早朝书斋走去。刚到书斋门口,沈妙得意的笑容骤然消失,眼泪奔涌而出,哭哭啼啼地跑到程濬身边。程濬本在看书,见爱妾如此委屈,不免神伤,完全不顾及周围人,直接将其揽入怀中,安慰道:“我的心肝儿,怎么了!不哭,不哭啊!” 小早低声啐道:“戏精!” 沈妙叹了口气,悲伤道,“没事,我就是想到自己在家里人微言轻,说的话又不作数,不免有些伤感罢了!” “谁说不作数!谁敢!到底怎么回事,给我说说。”程濬拭去沈妙脸颊上挂的泪珠,心疼道,“哟哟哟,你看看,这小脸蛋都哭成什么样了!” :x 第二十六章 拼死相护 沈妙偷眼看了下小早,在程濬怀里抽泣道:“老爷平日里疼爱妙妙,我都记着心上,时刻想着为老爷分忧。这不天渐渐凉了,我想着给老爷提前置办点冬衣,昨天我命丫鬟小文去张裁缝那儿看看有什么时新的样儿,好拿回来让您挑挑。我见小文状态不太对,就问了她怎么了,结果她告诉我在小早的房中发现了苏家二少爷送给宝儿的长命锁。” “你血口喷人!”小早激动道。 沈妙从怀中掏出长命锁递给程濬,更咽道:“我若没见到此物自不会信口雌黄的,你看,我说的话在家里不作数,你还不信。” 程濬喝道:“来人,把这个手脚不干净的东西拖出去卖了!” “谁敢!”苏八娘拖着病体,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小早被人拖到书斋的过程中,不少家仆目睹了这一幕,一个和小早关系好的丫鬟见事态不妙,慌忙跑到苏八娘处通风报信。苏八娘顾不得那么多,穿着单薄的衣服用尽全身力气跑了过来,到书斋门口时已经体力不支,摇摇欲坠。她走到程濬面前,行了一礼,道:“小早到底犯了什么错,还请爹明示。” “她偷了宝儿的长命锁,像这种手脚不干净的趁早卖了了事。”沈妙对小早身边的家仆使了个眼色,那人拖着小早便要出去。 “放开你的脏手!”苏八娘对家仆喝道。 家仆看着苏八娘,又偷偷看了眼沈妙,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僵在原地,等程濬发话。程夫人闻讯赶来,一边走进书斋,一边嘲讽道:“沈妙,你可真能折腾,都折腾到老爷的书斋来了!” 沈妙收回的眼泪再度奔涌而出,委屈道:“我哪里折腾了,我这不是为咱们程家排忧解难嘛!” “我看是填忧增难吧!”苏八娘厉声道。程濬、程夫人和沈妙大惊失色,简直不敢相信刚才那句话出自苏八娘之口。苏八娘并没打算给他们还口的机会,扯掉小早嘴里的布,继续道,“我体弱经常昏睡,奶娘也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看着宝儿,谁要是真想拿走总有机会。既然是小文说的,那你们敢不敢把小文叫过来当面对质!” 沈妙本想着如果苏八娘执意要带走小早,就叫来已经买通的小文当面对质,到时候认证物资俱在,看她还能说什么。没想到对方竟然主动提出,着实出乎意料。 程濬让人带来了小文,还有奶娘。小早把刚才沈妙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奶娘则表示昨天她趁宝儿熟睡时出恭去了,回来时长命锁就不见了,她怕苏八娘责怪,就瞒着没报,想等哪天对方发现了再来个一问三不知。 “既如此,那就没人见到是小早拿得了!”苏八娘理直气壮地说道。 “在她房间发现的,不是她偷的是谁!”沈妙道。 “那我有理由怀疑是小文放的!”苏八娘道。 “我……我没有!”小文辩解道。 “可有人证明!”苏八娘直视小文。 小文低着头,道:“没……没人证明。” “既如此,那我说是你放的,又有谁能反驳!”苏八娘厉声道。 书斋内一片寂静,大家无言以对。 程夫人率先打破僵局,道:“她俩肯定一人说谎,既然真假难辨,那就都卖了以绝后患!” 这招真恨啊!一石二鸟,既赶走了小早,还能把知道自己秘密的小文也清理掉,沈妙不得不佩服程夫人的手段,也难怪成天斗来斗去也斗不过她。沈妙附和道:“对对对!姐姐这个主意好!” 程夫人瞪了她一样。平时对苏八娘早已看不顺眼,她身边的小早更是厌恶至极。她猜想今天这事肯定是沈妙计划的,不管对方打的什么主意,但能除掉烦人的小早似乎也不错,就顺水推舟,送她一程。 程濬点点头,对这个方法很满意,对家仆道:“把她们两个人都卖了吧。” 小文震惊了,瞪大双眼看着沈妙,正要到处真相,怕被已走到她身边的沈小娘用丝帕堵住了嘴巴,并对家仆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拖出去啊!” 一位家仆拖着不停挣扎的小文出去了,另一人正要拖小早出去,被苏八娘拦了下来。苏八娘将小早藏于身后,对家仆怒目而视。家仆从没见过苏八娘露过如此狠样,连连后退数步。 “反了你了!给我拖出去!”程夫人喝道。 “你还愣着干嘛,拖出去呀!”沈妙对那被吓得不敢抬头的家仆说道。 家仆见两个主子都发话了,只得硬着头皮上。 “根据大宋律法,凡以强制手段拐卖人口者,若证据确凿,处以绞刑!”苏八娘喝道。 “卖个奴婢天经地义。枉你还自称读过些书,连市井小儿都知道的事,你竟然不知道,真是笑话。”沈妙笑道。 苏八娘紧紧地抓住身后的小早,用略带颤抖的音调高声道:“她若身带奴籍,你们卖她自是天经地义,但她若是个平头百姓,你们强制卖她就应处以绞刑!上个月宝儿满月时,我已禀告了母亲回去为小早脱了奴籍。她现在只是我请来陪伴我的客人,谁也无权卖她!你们若不信,自可去查证!” 小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惊道:“我怎么不知道!” 苏八娘转过身来,拉着小早的手,柔声道:“下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了,我本打算当天告诉你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竟等不到了。”这些年来,小早在苏八娘的心里早已不再是主仆关系,更像是姐妹。苏八娘让母亲程夫人为她脱了奴籍,并让爹娘多加留意着,若是有好的人家就安排下她的婚事,也算给她个归宿。 众人皆惊,大家惊的不是苏八娘为小早脱了奴籍,而是此时的她一改往日的柔弱作风,如此坚毅刚强,不卑不亢。 程濬愣住了,此时的苏八娘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妹妹程夫人。程夫人还未嫁给苏洵之前,性格柔中带刚,遇到不平之事敢于出头,也算是个女中豪杰,只不过岁月慢慢磨平了她的棱角,收起了她的锋芒,愈发温婉恬静。要说苏家三个孩子谁的性格最像当年的妹妹,大概就是他的外甥苏轼了。今天没想到苏八娘柔弱的外表下竟然也隐藏着如此刚毅的心,着实让他震惊。 :x 第二十七章 羊入虎口 众人皆惊,大家惊的不是苏八娘为小早脱了奴籍,而是此时的她一改往日的柔弱作风,如此坚毅刚强,不卑不亢。 程濬愣住了,此时的苏八娘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妹妹程夫人。程夫人还未嫁给苏洵之前,性格柔中带刚,遇到不平之事敢于出头,也算是个女中豪杰,只不过岁月慢慢磨平了她的棱角,收起了她的锋芒,愈发温婉恬静。要说苏家三个孩子谁的性格最像当年的妹妹,大概就是他的外甥苏轼了。今天没想到苏八娘柔弱的外表下竟然也隐藏着如此刚毅的心,着实让他震惊。 沈妙跑到程濬身边推了下她,娇声道:“老爷,现在怎么办嘛!” 程濬骑虎难下,闹了这么半天要是这么算了有失颜面,想了下道:“小文卖了!小早姑娘既然是客人,那就送客!” “多谢爹。”苏八娘行了一礼,拉着小早出去了,只留下程濬等人面面相觑。 苏八娘离开书斋走了一会儿,腿脚一软险些摔倒。小早急忙扶住苏八娘,哭泣道:“小姐……我……”千言万语到嘴边竟不知该说哪句好。 “本来就打算让你回去的,现在好了,提前实施了。”苏八娘笑道。 “我哪儿都不去,我要陪着小姐!”小早更咽道。 “如今弄成这样,你已经不能留在这儿了,你现在回去收拾一下,我命人送你回去。”苏八娘道。 “我走了小姐你怎么办!这里就是个狼窝,你让我怎么放心得了!”小早担心道。 苏八娘拉着小早的手,安慰道:“没关系的,我毕竟为他们生了宝儿,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无非就是像之前那样没事拿我出出气罢了,我都习惯了。” 小早收拾了行囊,苏八娘安排家仆送小早回苏府。马车行进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小早跳下车来,发现不是苏府门口。她在这眉山城中已生活了十几年,又经常出去为苏八娘采买,对街巷和周围各式建筑再熟悉不过。小早环顾片刻,意识到这是梦雨楼的后门,对车夫道:“错了,苏府不在这附近。”说完要回车里,却被车夫一把拽了下来。 梦雨楼的老鸨张妈妈浓妆艳抹、扭着身子从梦雨楼的后门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位彪形大汉。 小早感觉大事不妙,想要逃离,却被车夫紧紧抓住,不禁喝道:“你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 小早所乘的那辆马车后面紧跟着一辆马车,沈妙从车上下来,边走边笑道:“当然是卖了你呀!” “今天夫人已经说了你要是敢卖了我,是要判绞刑的,你忘了嘛!”小早对沈妙喝道。 “我好怕怕哟!”沈妙笑道,“实话告诉你吧,几天之前我就想要卖你了。张妈妈一直很头疼烟儿姑娘分身乏术,无法应付众多的仰慕者,若是能多一个像戚烟儿这样的人为张妈妈排忧解难就再好不过了。”说完对张妈妈笑道,“这人你可满意?” 张妈妈满意地点点头,道:“确实不错。” 小早想着硬的不行就软的,放缓了语气,对张妈妈道:“我怎么能和戚烟儿比,她可是梦雨楼的头牌,眉山哪个男人不为她沉迷,你买了我是要砸手里的。” 小早只是常年做丫鬟,衣着简单,又不打扮,所以看上去并不出众,只要精心打扮一番,再加上她从小被苏八娘当做姐妹一样养在身边,长年累月积累出的气质是很多乡野姑娘所没有的。张妈妈阅人无数,看到小早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只要用心调教,将来绝对是第二个戚烟儿。 “你太小看你自己了。这男人啊,就好你这口。”张妈妈笑道。 看样子软的也不行,那就还是来硬的吧。小早喝道:“你……你们眼里就没有王法吗!小心将来东窗事发,官府拿你们是问。” 张妈妈哈哈大笑起来,道,“小姑娘,你还是年轻啊,没有官府的庇佑,我们能开得了这梦雨楼吗?”说完对她身边的彪形大汉道,“带进去!” 彪形大汉将放声呼救的小早扛了进去。 “那我就先回去了,出来太久也不合适。”沈妙笑道。 “还是妙妙知道心疼妈妈!可算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张妈妈道。 “妈妈培养我那么多年,这份恩情我时刻挂在心上呢!只是这丫头性子倔得很,可能要妈妈辛苦一下了。” “倔?哪个来这儿的姑娘不倔?最后不都服服帖帖地接客了。”张妈妈笑着从怀中掏出银子递给沈妙。 沈妙推脱道:“妈妈这就和妙妙见外了,这人可是妙妙的孝心啊!” 张妈妈开心地银子收回,道:“老婆子我养了几十年的姑娘,也就你最懂得知恩图报,其他那些姑娘真是白养了,一被赎了身,恨不得躲我躲得远远的!” “若是没有妈妈,我几十年前就饿死了,也就没有这身才艺,更不会遇到程郎了呀!”沈妙笑道。 小早被彪形大汉扛到了一间偏僻的房间里。几个老妪和姑娘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她的衣服脱了,拖进了木桶里要为她洗浴。小早挣扎许久,怎奈人多势众,无论怎么抵抗都无济于事。张妈妈走了进来,看着木桶里的小早,感慨道:“身材消瘦了些,姑娘家还是有点肉好看。”说完对身边的老妪道,“吩咐厨房,她最近一个月的饭食弄好点,得长点肉。” 小早一边抵抗着,一边对张妈妈喝道:“我家公子经常来这儿,他若是见到我沦落至此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说苏子瞻啊!他对着我这梦雨楼根本就没兴趣。他来这儿大多是为了陪朋友,逢场作戏罢了。若是没人约,他是不会来的。妈妈我呀,别的不行,看男人就没看走过。”张妈妈笑道。 “那有人约,他还是会来的,早晚有一天他会发现我的!”小早道。 “非要我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吗?苏子瞻连他姐姐都救不了,你觉得他能救你吗?”张妈妈笑道。 :x 第二十八章 没深入接触又怎么能妄下断论呢! 小早被关了一周,这一周期间,张妈妈等人先是劝说,劝说不成开始来硬的,对其百般折磨。小早一次体力不支昏倒在房间呢,等她再次醒来发现一人已坐在她身边。此人衣着艳丽,相貌不俗,手腕的翡翠玉镯价格不菲,想必在这梦雨楼中极受恩宠。她忍着浑身的痛楚,虚弱地坐了起来,强装镇定地对那人道:“换套路了?有什么招术尽管使出来吧。” “一周了,你也真够顽强的。”那人脸上闪过一抹忧伤,道,“放弃吧……张妈妈的手段多着呢,你若再不同意,下周可就不是现在这手段了。” 小早一脸不屑地看着她,道:“所以派你来当说客?” 那人摇摇头,道:“张妈妈有点事出去了,她不知道我来,是我自己想来看看你。” “那你是谁,来这里干嘛?”小早问道。 那人低声道:“我是戚烟儿。因为姐妹们说家里来了个硬骨头,所以我就想来看看。” 小早知听到戚烟的名字,但从未见过本人,今日一见不由感慨怪不得那么多男人为她痴迷,惊呼道:“戚烟儿!你就是戚烟儿!梦雨楼的头牌!” 戚烟儿点点头,叹了口气,忧伤道:“头牌又怎样,不过是他们消遣的玩物罢了。这世间之事恣意纵情少,身不由己多,最终都得认命啊……” 小早语气坚决地说道:“我不会认命的!” “不认命,最终的结局就是死!她们现在对你还算是手下留情,毕竟将来要用你的,如果真是无计可施,等待你的只有死亡,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先例。你还是从了张妈妈吧,我也是为你好。”戚烟儿道。 “说了半天还是来当说客的。”小早冷笑道,“你去告诉她,让她死了这条心吧。” 戚烟儿笑道:“你太高看你自己了,连张妈妈对我都要哄着,谁能使唤得了我。我只是觉得你和当年的我很像罢了,所以好心劝告一番。” “像?”小早道。 戚烟儿沉默许久,道:“你是从我来了以后第二个坚持了一周的人。” “那第一个是谁?”小早问道。 “我!”戚烟儿云淡风轻地说道。 “你!”小早震惊道。 戚烟儿笑道:“很意外吗?当年我从家里跑出去玩,被人拐走卖到了这梦雨楼。当时的我也和你一样,宁死不从,坚持了整整三周……那三周现在想来如同噩梦一般。如果结果注定了要向命运屈服,那……索性一开始就坦然接受好了。” “三周!”小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周对她来说已经很煎熬了,她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戚烟儿竟然坚持了三周。 戚烟儿眼神黯淡地了下来,许久,回过神来,道:“他们为了逼你就范,什么肮脏的手段都会使出来,到那时,纵然放你走,你也没脸再离开了,只能随着他们沉沦。我之所以来找你,就是希望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就算再难我也会坚持,我一定要逃离这里,我家小姐还等着我去救她!”小早态度坚决地说道。 “你家小姐?你主子是?”戚烟儿道。 “苏八娘。程正辅的大娘子。”小早道。(程之才,字正辅) 戚烟儿对程之才那是再熟悉不过了,梦雨楼的常客,每次来必点自己,道:“那你岂不是苏公子家的?” 小早想着她既然提到苏公子,不知她口中的苏公子是二少爷还是三少爷,问道:“你认识?” “眉山又不认识苏公子的吗?之前程公子和苏公子一起来过几次,果真如传闻一般,气宇轩昂、卓尔不群,谈起话来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戚烟儿语气中流露出仰慕之情。 戚烟儿听小早陈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帕拭泪,道:“既如此,我救你出去。” 小早质疑道:“你……帮我?” 戚烟儿点点头,道:“不全是帮你,也算是为了苏公子。其实从之前醉酒的程公子口中听闻的一些旧事以及坊间的一些传闻,我便知道苏公子不仅文采出众,为人更是重情重义,豪爽洒脱,我打心底里佩服他。记得有一次,我被一份客人戏弄,当时一时间下不来台,幸得苏公子解围,这份恩情我一直记着。如今他姐姐有难,我岂能坐视不理?只可惜,我一个弱女子,沦落于烟花之地,能帮他的大概也只有这些了。” 小早对戚烟儿磕了个头,激动道:“若是姑娘能救我出去,此份恩情永生不忘,他日若有机会定以身相报。” “这次就当是我还他当年替我解围的恩情了,所以你心里切莫有负担。总之,你依我的计划行事,虽不敢打包票,但是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救你出去的。”戚烟儿道。 小早感激涕零,再次磕头道:“小早在此深谢姑娘!” 戚烟儿扶她起来,在其耳畔耳语片刻,便离开了…… 苏轼听完小早的陈述,反思起来。寻常的烟花之人大多看中的是宾客的钱财,戚烟儿竟然佩服他的才华,实在意想不到。他曾从一些伙伴的口中听过梦雨楼张妈妈的手段,能坚持三周,戚烟儿这份忍耐力、这种顽强的精神绝非常人所能及。当年替她解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不料她竟挂念于心,如此知恩图报,重情重义,着实令人佩服。回想起自己曾经评价她“空有一副好皮囊”不觉羞愧难容。 世人常一叶障目,对一些人没有深入接触,根本不了解他的为人,仅凭一些传言、见闻亦或者恶人的栽赃就对此人妄下断论,岂不荒谬?纵然那人有心解释,极力澄清,又有何用呢,世人大多只相信自己看到的,殊不知眼见不一定为实。真相到底如何,又有何人在乎呢? :x 第二十九章 逃出魔掌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你这么走了,戚姑娘没事吧?”苏轼问道。 “我按照烟儿姑娘的要求,曲意逢迎跟着张妈妈学了半个月的琴棋书画、穿衣打扮,以及如何待客之类的事,她渐渐对我放松了警惕,不再命人时刻跟着我。一周前的一个晚上,梦雨楼的一位客人点了烟儿姑娘作陪,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大客人勃然大怒,大闹梦雨楼,场面一度失控,张妈妈等人都赶了过去,我当时只想远离是非之地,就往后院走着,也算是天意,平时上锁的后门竟然开着,我看没人在意就逃出来了。”小早道。 “天意啊!”程夫人感慨道。 “说不定是人为。”苏轼道。 “何以见得?”苏辙道。 “梦雨楼漂亮的姑娘太多了,戚烟儿能做到头牌,除了容貌姣好,多才多艺,更多的是为人处世,她知道如何迎合各类客人。这么多年,你何曾听说过她与人争执过。而且后门偏偏场面混乱的那天开着,也太巧合了吧。”苏轼耸耸肩,道,“不过这都只是我的猜测,等哪天去梦雨楼问一下戚姑娘便知。” “你既然逃出来了,为何不回家?怎会沦落至此?”苏辙问道。 “我本来是打算回家的,就在我快到家门口时,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我顺势躲进了路边的一处摊位下面。大概是张妈妈发现我不在了,派人一路骑马追来。我听他们喊着要去苏府抓我。估计是因为天黑,他们又一路疾驰,所以没发现我。此时若是回去,只怕被他们抓个正着,我就想着先找个地方躲避一下,等明天天亮了再做打算。谁知第二天,我悄悄回去时,发现他们竟在大门口盯着。”小早道。 “怪不得,我就说怎么那几天家门口老有一些人来回转悠。”苏洵道。 “持续了多久?”苏轼问道。 “大概三四天吧,后来就再没见过他们。”苏洵回忆道。 “大概是发现小早并没回来,所以便撤退了。”苏辙分析道。 “我不敢回家,怕他们万一躲在暗处,在我准备回家的时候来个瓮中捉鳖。可是我又不能出城,小姐还等着我,于是我想到了少爷。马上就冬至了,两位少爷一定会从书院回来。我将身上仅存的几个铜板给了街边的一个女乞丐,买了她那身脏衣裳,将脸涂花,终日在少爷回家的必经之路等着,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等到了。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不知道小姐现在怎么样了?”小早伤感道。 “我们现在就去看看。”苏轼道。 “现在?会不会有些唐突?”苏辙道。 “我从书院回来去看望姐姐天经地义。”苏轼说完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对大家说道,“你们等我一下,我去师傅那一趟,他对姐姐的身体状况应该最清楚了,如果姐姐无碍,我们也不急于一时。” 孟大夫的医馆离苏府不算太远,苏轼为了节约时间,骑马飞驰过去。街道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雪,好几次,马蹄打滑差点摔倒。他来到孟大夫的医馆,对方正在坐诊。他稍等片刻,等为病人诊完脉,开过药后,才问道:“师傅,姐姐最近得身体状况怎么样?” “程家已经一月没有叫老夫去看过病了。”孟大夫道。 “一个月了!”苏轼震惊道。 孟大夫点点头,道:“苏夫人的药一个月前就该吃完了,我等了许久也没等到程家派人来接我。后来我亲自去了一趟,程家人告诉我他们已经为苏夫人另寻名医,不需要我诊治了。” 另寻名医?苏轼思忖着,突然有个不好的念头一闪而过,他拼命摇摇头,试图推翻自己的想法。许久,他咬紧牙关,艰难地问道:“如果……姐姐这一个月没有吃药……会怎样?” 孟大夫想了下,道:“一个月前苏夫人的身体应该有所好转,但是如果那时又将药停了的话,只怕病情会恶……”“化”字还没出口,苏轼已夺门而出。 苏轼回到苏府,苏辙见他情绪低落问道:“姐姐怎么样了,孟大夫怎么说?” “自从小早被赶出去后,姐姐根本就没有让师傅看过病。程家那边说的是为姐姐另寻良医名医,但是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苏轼实在说不下去。 “他们没有为姐姐继续看病,而是放任不管?”苏辙补充道。 “不可能……吧……治之应该不会做得这么绝。”苏洵声音越来越小,自我怀疑起来。(程濬,字治之) “可不可能我们一看便知!走,我们现在就去程府。”程夫人说完立马就要走,走了几步,转过头对苏轼、苏辙道:“你们先别去了。” “为什么!”苏轼、苏辙异口同声道。 “又不是逢年过节,突然不打招呼就全家前往,难免让人生疑。我和你爹先去打探一下情况。”程夫人道。 苏洵点点头,附和道:“你娘说的有理。我们先去看看情况,若是虚惊一场便罢,若是真如子瞻猜测的那样,我们回来再商议下一步的对策。” 苏洵、苏辙离开后,苏轼、苏辙和小早在毓秀阁静候着。几人沉默许久,苏轼最先打破僵局,用失落的语气自言自语道:“姐姐……应该没事吧……嗯,她一定会没事的……应该是我想多了……” 苏辙看苏轼情绪伤感,走到他身边,安慰道:“别多想了。一切等爹娘回来后再做打算吧。” 苏轼点点头。 苏辙指着桌上的点心,对小早道:“为了等我们,你几天都没好好吃东西了吧。再吃点点心垫垫,厨子应该已经开始准备午饭了,一会儿饭好了你多吃点。” 小早感动道:“多谢三少爷关心,我没事的,只要小姐平安一切都是值得的。” 半个时辰后。 苏洵、程夫人回来了。苏轼、苏辙明显感觉到两人情绪低落,苏轼上前问道:“怎么样?” 苏洵叹了口气,道:“没见到。” :x 第三十章 欺人太甚 “为什么!”苏轼震惊道。 程夫人失落道:“管家说家中明日要祭奠先人,这会儿都在忙碌中,无人招待,让我们回去。” “那你们就回来了?”苏轼问道。 “没办法,管家派了几个练家子堵着门,我们想进也进不去呀!”程夫人道。 一向沉稳的苏辙也有些坐不住了,焦虑道:“这可如何是好!” 苏轼想了下,道:“明日便是冬至,家中既要祭祀先人,又要走访友,送往迎来,难免无暇顾及我们。他们若不阻拦,我们就正大光明地进去,若横加阻拦,那我们就找个由头溜进去便是。” “若是溜不进去呢?”苏辙道。 苏轼沉默片刻,语气坚定地说道:“那就闯进去!” 冬至的重要性仅次于过年。冬至前一天的晚上又称“冬除”,习俗与除夕相似,大家和除夕守岁一样彻夜不睡觉守冬,迎接冬至的到来。 月挂西畔,苏轼独坐在床边,擦拭尘封许久的佩剑。这柄剑是去年他生辰之时,张易简道长派人从天庆观亲自送到苏轼的手上。剑锋闪着寒光,苏轼布满忧思的脸庞映在剑身上。 苏辙见苏轼没有和大家一起守冬,便来到了苏轼的房中,见其竟然在擦剑,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擦剑了?” 苏轼继续擦拭着,道:“也许明天用得上。” “你要佩剑前往?”苏辙震惊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以防万一,还是带着吧。”苏轼道。 “冬至这天佩剑前往被人看到又要说三道四了。”苏辙道。 “没事,明天我将剑藏于身后,不会被发现的。”苏轼道。 “如果……”苏辙停顿片刻,道,“如果……真的是最坏的情况……你打算怎么办?” “那就硬抢!”苏轼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有没有考虑过在冬至这天抢人意味着什么?”苏辙道。 苏轼很清楚,冬至这天抢人,那是相当不给程家面子了。家中宾客送往迎来,都会目睹这出戏,将来世人如何看待苏轼都未可知。他也希望明天姐姐无碍,自己只是担心过度罢了。但是如果真的是最坏的情况,程家一个月都没有为姐姐治病,按照苏轼对医术的了解,姐姐多半已经危在旦夕,纵然乡里之人对他投来异样的目光,纵然得罪了程家,他要一定要带姐姐走,什么都没有姐姐的命重要。 翌日。 冬至。 这一天,街上店铺关门,朝廷休息。即使是非常贫穷的人也要借钱添置新衣,家家户户备办饮食,祭祀先祖,走亲访友,和过年如出一辙。 本来打算苏轼和苏辙过去一探究竟,但苏洵和程夫人不放心,也要过去。四人乘马车前往,来来往往走亲访友的行人穿梭于街道上。几人来到了程府附近,把车停到了不显眼的街角。苏轼对苏洵、程夫人道:“爹、娘,你们先在这儿等着,我俩先去了。” 苏洵点点头,道:“见机行事,切莫失了礼数。” “我明白!先礼后兵,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硬来的。”苏轼道。 苏轼拿着剑和苏辙下了车,他将配件插入身后的腰带中,刚好被穿着的棉披风遮住。两人来到程府门口,府门大开,没人值守,不少宾客拿着贺礼往里进。苏轼、苏辙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两人一路上左顾右盼,生怕遇到程濬、程之才等人。天公作美,两人顺利来到了苏八娘所住的小院。院内很冷清,没有看到丫鬟、家仆的身影。苏轼走到苏八娘房门口,发现门竟然上锁了。 “难道不住这儿了?”苏辙道。 “那会搬去哪儿呢?程府这么大,我们挨着屋找动静就太大了。”苏轼道。 “既如此,直接去问表兄吧。”苏辙道。 “也只能如此了。”苏轼叹了口气,想着计划赶不上变化,本来还暗喜一路上这么顺利没有惊动程家人,结果还是要去面对他们。 两人正欲离开,屋内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苏轼、苏辙对视一眼,脸上布满惊恐之色。苏辙下意识地后腿了两步,拼命摇头,试图打断自己闹出来的可怕想法。苏轼双拳紧握,从背后取出佩剑,剑锋划过门锁,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门锁坠落在地。苏轼踹开了房门,两人走了进去,瞬间泪如雨下。只见苏八娘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着。 苏轼快步上去,跑到床边,用通红的双眼直视极度虚弱的苏八娘。苏八娘见苏轼和苏辙来了,颇为吃惊,试图起身,刚起一半,怎奈体虚无力,瘫在了床上。 “欺人太甚!”苏轼怒吼道。 “他们为什么要将你锁屋内!”苏辙生气道。 “大概是怕我偷回娘家吧。”苏八娘突然想起了小早,道,“小早回去一个月了吧,怎么样,她过得还好吗?” 苏轼、苏辙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小早怎么了?”苏八娘担心道。 “没事,她在家呢!”苏轼道。 “宝儿呢?”苏辙问道。 苏八娘听到宝儿两字,神色哀伤道:“在婆婆那儿。自从他们把我关起来,便让奶娘带着孩子去婆婆那儿住了。后来我求正辅,他才同意每天让奶娘带着宝儿过来看我一次。” 苏轼将佩剑递给苏辙,脱下棉披风包裹住苏八娘。 苏八娘推了下苏轼,吃惊道,“你要做什么?” 苏轼低头之际,原本在眼眶中打转泪水滴在苏八娘脸上。他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字:“回家!” “我不走!宝儿在那儿我就在那儿。”苏八娘用力推着准备将自己从床上抱起的苏轼。 这时,奶娘推开紧闭的院门,抱着孩子走了进来。苏八娘房间的门竟然开着,奶娘心生疑窦,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只见苏轼和苏辙站在屋内。她转身出门正要喊人,被苏轼快步追上。苏轼一手打昏了奶娘,一手将她怀中的孩子接过来。苏辙紧随其后,看着地上的奶娘,跑到院门口查看是否有惊动外人,确认安全后,他将院门关上。 苏轼将孩子递给苏辙,对苏八娘,道:“现在可以走了吧!” 苏八娘点点头。 苏轼将佩剑插于腰后,一把抱起身轻如燕的苏八娘,心如刀绞。他明显感受到姐姐在他怀中使不上一点力气,这是何等的虚弱。程府此时送往迎来,为了巴结程濬送礼的人络绎不绝。两人顾不得一路上众人的目光,径直朝程府大门走去。 :x 第三十一章 人我带定了,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苏轼等人走到前院,眼看府门就在眼前。众家仆将他们团团围住。苏轼冷笑一声,道:“就凭你们几个也想拦我!” 管家上前两步,对苏轼道:“苏少爷,我劝你还是将少夫人送回去,老爷不会同意的。” 苏轼眉头深锁,眼中闪着怒火,直视管家,喝道:“今日人我带定了,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然后看着怀中的苏八娘,柔声道,“姐姐,你能站立吗?” 苏八娘点点头。 苏轼将苏八娘放下,让苏辙扶着。苏辙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扶着弱不禁风的苏八娘,对苏轼道:“别和他们耽误工夫,赶紧走才是!” “这是自然!”苏轼从身后拿出佩剑,剑锋并未出鞘,剑柄在空中滑过一道完美的弧线,直击身前的管家。动作干净利索,管家还没反应过来,就已栽倒在地。众人震惊,从来没有人说过苏轼练过剑术。管家躺在地上,揉着疼痛的胸口,对家仆们喝道:“都给我上!” 家仆们纷纷挥拳而出,向苏轼攻来。苏轼嘴角微扬,右手持剑横扫众人。对方人多势众,但苏轼丝毫不落下风,几个回合便将众家仆打倒在地。他走到苏辙身边,一把抱起因站的有些疲乏、摇摇欲坠的苏八娘,朝大门走去。苏辙紧随其后。 程濬和几个宾客一时兴起,在家中赌了起来。今日手气极佳,程濬连赢几把,也不顾及旁人,直接把站在身旁的沈妙搂入怀中,兴奋地喊道:“来来来,我们再来!” 一位家仆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对赌到兴头的程濬道:“不……不好了!”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程濬生气道。 家仆看了下宾客,不敢当面作答。程濬见状站起身来,和家仆后退数步,低声道:“什么事?” 家仆小声道:“苏家两位少爷要带走少夫人!” 程濬厉声道:“什么!”说完看了下不远处的宾客,压低声音,道,“还不赶紧去拦住!” “管家已……已经带人在拦了。”家仆道。 “那他们现在人呢?”程濬道。 “估计快到大门口了!”家仆揣测道。 “正辅呢?”程濬道。 “少爷在偏厅待客,已命人去通知了,估计在去的路上。” 程濬点点头,让家仆先下去,自己回到桌前,对宾客们笑道:“家里有点事,我去处理一下,你们先玩着,我去去就来。”然后对身边的沈妙低声道,“看着他们,别让他们离开。” 沈妙最善风月之事,应付几个男人绰绰有余。程濬走后,她对几位宾客媚笑道:“刚才看你们玩得甚欢,看得我都想玩了,只可惜我家老爷不教我,正好他不在,要不你们教教我吧。” 美人相求,几位宾客却之不恭,和沈妙玩了起来。 苏轼等人走了几步,一人快步上前,伸开双臂,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此人正是程之才的弟弟程之邵。程之才、程之邵虽同为程濬的儿子,但性格相差很大。程之邵为人谦和有礼,平时不愿参与家中之事,大多时间在书房读书。苏轼要强行带走苏八娘之事已传遍程府上下,程之邵本不愿参与,但此事如果闹得太大,难免惊动家中宾客,程之邵担心父亲颜面无光,不得不出来阻止一番。 “就凭你也想阻我?”苏轼道。 “表兄若要带嫂嫂回娘家,光明正大来接便是,何必弄出这么大的阵仗!若是传出去,父亲岂不颜面无光。”程之邵道。 “颜面无光?”苏轼冷笑道,“你们家对姐姐做出这样的事,可有想过颜面无光!” 程之邵低头不语。对于这件事,他内心是反对的,但又不好忤逆父母,只得听之任之。 见程之邵缄默,苏轼对苏辙道:“我们走!”两人绕过程之邵,径直朝大门走去。 程之邵转过身,对着苏轼的背影道:“表兄……回去好好照顾嫂嫂!” 苏轼驻足片刻,表情微动,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应,继续向前行进着。 程濬带着一群手持棍棒的家仆匆匆赶来,见管家和几个家仆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怒喝道:“一群废物!三个人都拦不住!” 众家仆再次将苏轼等人围住。程之才、程夫人也闻讯赶了过来。 苏八娘见状,对紧紧抱着自己的苏轼道:“算了,送我回去吧。” 苏轼对苏八娘微微一笑,摇摇头。 今日家中宾客尚在,苏轼竟然如此不给自己颜面,程濬气从中来,定要狠狠教训一下这小子。他对手持棍棒地家仆们喝道:“给我打!” 家仆们看着苏轼怀中的苏八娘,有些犹豫。程濬见大家没有动手,怒吼道:“都愣着干嘛,给我狠狠地打!”说完看了下苏辙怀中的孩子,换上轻柔的语气,道,“别伤了宝儿!” 众家仆领命纷纷举着棍棒朝苏轼劈砍过来,根本不顾及他怀中的苏八娘。苏轼怒气上涌,双目通红地看着众人,来不及把苏八娘递给苏辙,只得快步躲闪。对方人多势众,棍棒狠狠地锤在他的背上、胳膊上。他拼命护着姐姐,多次因为眼见棍棒要伤及姐姐而主动将背部迎上。几轮回合下来,浅色的衣衫渗出鲜红的血液来……现在正值冬日,能透过棉衣渗出血来,可见伤口之深、伤势之重。一滴鲜血渐在苏八娘的脸上,她抬头看着苏轼嘴角挂着的血,哭喊道:“别打了,我回去,我回去!” 一旁的程之邵见状对程濬喊道:“爹,够了,别打了!”看程濬没反应,又跑到程之才身边,哀求道,“兄长,赶紧让他们停手啊,就算你不管表兄的安危,也要顾及他怀中的嫂嫂啊!棍棒无情,纵然表兄拼死相护,嫂嫂也难免不被伤及啊!”看程之才表情微动,程之邵继续道,“她可是你的结发妻子,是宝儿的娘啊!” 程之才犹豫片刻,走到不远处的程濬身边,道:“爹……要不……停手吧!” 程濬冷笑一声,厉声道:“如此不给老夫颜面,今日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小子,免得他日后不知天高地厚!”然后对家仆喝道,“给我狠狠地打!” “可是八娘……”程之才见程濬瞪了自己一眼,后退一步,不敢再言语。 苏轼突然仰天怒吼一声,吓得众人纷纷颤抖。众人停顿片刻,继续围殴他。苏轼拼命用脚踹开众人,忍着不断砸来的疼痛感,向前艰难移动着,完全没有退缩之势。程家不顾姐姐安危,如此棍棒相加,如果把已经命悬一线的姐姐留下来,无意将她推向死路,别说身上的伤,就算舍了半条命也无论如何要将姐姐带走,什么都没有姐姐的命重要! :x 第三十二章 胡说八道 苏辙怀中抱着宝儿,紧跟着苏轼往前移动着。家仆不敢伤及小少爷,对苏辙都尽量躲着,只围攻苏轼和苏八娘。 苏八娘看着拼命护自己周全的苏轼,更咽道:“子瞻,够了!别再抵抗了,送我回去吧。” 苏轼强忍痛楚,咬牙挤出一丝笑意,对苏八娘坚定地说道:“没事,姐姐,我们回家!” 一般宅邸大门处都有照壁,外人看不到府里发生的状况。苏洵、程夫人在马车中焦虑地等了许久也没见苏轼等人出来,担心出了什么变故,便直奔程府。一进府门被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惊了。 苏洵对满脸得意的程濬怒喝道:“治之,你这是做什么!” 程濬示意家仆们停手,对苏洵笑道:“子瞻目无尊长,妹妹、妹夫素来和善,不忍训斥孩子,我这个做舅父的自然要替你们好好管教一下,免得他日后生出事端!” 程夫人看着满身是血的苏轼,以及他怀中虚弱无力、面容枯槁的苏八娘,心疼不已,对兄长程濬怒目而视,道:“我家的孩子,我们自会管教,不劳兄长费心!” “到底怎么回事?”苏洵问道。 苏辙见苏轼此刻强打精神、已无法言语,走到苏洵和程夫人身边,愤怒道:“舅父他们不光不给姐姐看病,还将姐姐锁在了屋内,任由她自生自灭!我和兄长要带走姐姐,他们不允许,便棍棒相加!” “八娘何曾生病!既没生病,又何须看病。”程濬道。 “胡说八道!”苏洵生气道,“没病,我女儿能成这个样子!” “她那不是得病,是中邪了。我找了城中最好的神婆为她驱邪。邪祟没除,你们就这么把她带走了,岂不功亏一篑。”程濬道。 苏轼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对苏洵道:“爹,别跟他废话!我们走!” “我这程府的大门岂是尔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程濬对家仆喝道,“把八娘和孩子给我带回去!” 家仆听后上来抢苏八娘和孩子。苏轼一脚踹飞冲上来的家仆,喝道:“都给我滚开!”苏辙急忙护着孩子,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程夫人接过孩子,哄了起来。她走上前去,对程濬哀求道:“兄长,我已经失去了两个女儿,如今只剩下八娘这么一个女儿,她就是我的命啊!你难道不顾及这么多年的兄妹之情,非要把我的命都带走吗!如今八娘已然病入膏肓,你就让我将她带走吧。” 程濬犹豫片刻,叹了口气,道:“也罢,八娘你可以带走,但是宝儿得留下。” “不可以!”苏八娘激动道。 程夫人拍了拍苏轼怀中的苏八娘,对程濬道:“你将宝儿留下,这不是要了八娘的命,有孩子在,她心情好点,也利于身体恢复。” “宝儿还小,离不开娘亲,爹您就同意吧。”程之邵说完推了下一直处于放空状态的程之才。程之才缓过神来,连忙附和道:“对,弟弟说得对,您就同意吧。” 苏八娘没想到程之才会为自己求情,着实吃惊。她将头埋在苏轼肩膀上,不去看对方。 程濬犹豫许久,对家仆们摆了下手,示意大家散去,对苏洵等人道:“你们走吧。” “多谢兄长。”程夫人怀中的孩子已经被哄得再度入睡,她看着孩子,对苏八娘道:“我们回家。” 苏洵等人快步离开了程府。车夫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见大家出来了,急忙迎了上去。苏轼一直在强打精神,如今放松下来,感觉眼前一阵眩晕,身体异常疲惫,疼痛感更是漫布全身。他急忙将怀中的苏八娘递给苏辙。苏辙刚接过苏八娘,苏轼便晕倒在地。 众人惊呼。车夫和苏洵将苏轼抬上马车,程夫人等人也上了车。马车缓慢行驶在街道上,大家静静地看着满身是血的苏轼,此刻任何言辞都显得苍白无力。 三日后。 苏轼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透过窗边缝隙射进的暖阳,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试图起身,肌肉的酸痛让他瘫了下来。他摸了下身子,上面缠满了绷带,想着大概自己昏迷的时候已经让大夫来看过了。小云推门而入,见苏轼醒了,激动得喊着“二少爷醒了”跑了出去。不一会儿,苏洵、程夫人、苏辙走了过来,大家围在床前,看着醒来的苏轼总算松了一口气。 苏轼见大家面色伤感,笑道:“怎么了,我不就睡了一夜,怎么都这副愁容。” “一夜?你睡了三天三夜了!”苏辙道。 “这么久?”苏轼愕然,想到苏八娘,急切道,“姐姐怎么样了?” “姐姐没事,小早在照顾她。孟大夫开了药,吃个一年半载便可痊愈。”苏辙道。 “这么久!”苏轼惊呼。 “本来半年就可痊愈,现在耽误了一个月,致使病情恶化,加上昨天又受了些棍伤,所以时间要久点。”苏辙道。 苏轼一听棍伤,自责道:“都怪我,没有护好姐姐。” “你已经护得很好了,姐姐基本上没伤几下。倒是你,你看看你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你知道孟大夫怎么说的吗?他说要不是你平时练剑,身体底子好,若是换做别人只怕连命都没了!”苏辙心疼道。 苏轼笑道:“只要姐姐平安就好。” 小云端着药走了进来。程夫人将苏轼枕头垫高,接过药,在床边坐下,一勺一勺地喂苏轼服下。 “对了,王先生那边……”苏轼想到既然昏迷了三日,中岩书院那边不知道可有告假。 程夫人边喂药,边说道:“命都快没了,还想着读书呢!你爹已经为你告假了,你好好在家养病便是。” 苏轼看了眼床边的苏辙,道:“我没事了,你早点回书院,别耽误了功课。” 苏辙点点头,道:“你既然醒了,我明天便回书院。” 苏轼吃过药,觉得浑身疲惫,准备继续休息。苏辙坐在床边,非要等苏轼睡着了再走。苏轼拗不过他,只得同意。 苏洵、程夫人、小云轻关房门,离开了。程夫人让小云去通知厨子准备午膳,等苏轼醒了吃点东西补充些营养。小云快步朝厨房走去。苏洵和程夫人一言不发地走在路上,许久,程夫人终于绷不住了,哭了出来。程夫人一向要强,这么多年从没见到如此痛哭过。苏洵将她拥入怀中,轻抚其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x 第三十三章 戚烟儿之死 一个月后。 苏轼身体已恢复如初,明日便打算回中岩书院。回去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没做,那便是对戚烟儿表达谢意,这次若是没有戚烟儿的帮助,小早便不会逃离险境,通风报信,只怕苏八娘早已危在旦夕,命不久矣。苏轼很少自己去梦雨楼,便约程建用和杨咨一同前往。程建用和杨咨一直以为苏轼在中岩书院求学,不知道他回来了,更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听到家仆传信都震惊不已。 苏轼、程建用去梦雨楼会杨咨家,所以大家约好了在杨咨家集合。苏轼来到杨府,程建用和杨咨一边喝茶一边等着苏轼。苏轼刚一进来,程建用便好奇道:“苏兄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通知我们一声。” “前段时间,生了场病就在家歇着了。”苏轼道。 “生病了也不告诉我们,太不够意思了。”杨咨道。 “是啊,怎么说我要去拜访一下的。”程建用道。 “这不是不想你们担心嘛!”苏轼笑道。 “话说苏兄一直以来对梦雨楼都没什么兴趣,这次竟然主动相邀,稀奇啊!”程建用感慨道。 苏轼不便明说,免得两人刨根问底,扯谎道:“这不是在家歇得久了,出来放松一下。上元节的时候,你俩不是说没有让戚烟儿作陪过,所以这次我们去点戚烟儿,也算是遂了你俩的心愿。” 程建用和杨咨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苏轼见两人神色不对,问道:“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吧,戚烟儿已经去了。”程建用道。 “去哪儿?”苏轼问道。 “驾鹤西去……”杨咨补充道。 苏轼本已端起的茶杯,掉落在地,摔了个粉碎。他平复了一下情绪,道:“她好好的怎么会突然……什么时候的事?” 杨咨想了下,道:“大概死了快三周吧。对外说的是戚烟儿染病去世,但是我听说好像是她做了对不起张妈妈的事。张妈妈这人做事向来心狠手辣,为了杀一儆百,所以就把戚烟儿给解决了。据说她死的特别惨,被折磨了一周才死。” 程建用谈了口气,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惹得张妈妈如此动怒。” “谁知道呢,消息封锁得很死,就连戚烟儿被杀之事还是我一个常去梦雨楼的朋友告诉我的。”杨咨说着面向苏轼,道,“这事只有咱们四个人知道,可别乱说啊!要是让张妈妈知道是楼里哪位姑娘走漏了风声,只怕那位姑娘也会性命不保。” 苏轼点点头,陷入了沉思。戚烟儿死了快三周,死前被折磨了一周,那不就是他大闹程府接走苏八娘之后两三天,戚烟儿就东窗事发了,这未免也太巧了吧。如果张妈妈怀疑戚烟儿,从小早逃离梦雨楼的那刻起就应该怀疑了,按理说不应该等到他接走苏八娘之后两三天才发作,难道是他接走苏八娘之后发生了什么,引来了张妈妈的怀疑,最终解决了她。 “你怎么了?”杨咨见苏轼一直在发呆。 苏轼回过神来,道:“既然戚烟儿不在了,那我们就不去梦雨楼了。去醉梦居吃吧,想吃什么随便点。”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们就不客气了!”程建用笑道。 三人这便动身出发前往醉客居。 吃过午饭,苏轼想着明天就走了,临走前给苏八娘再买些她喜欢吃的点心,便直奔糕点铺。刚一进店就遇到了沈妙和她的贴身丫鬟小莲。沈妙笑道:“哟,我就说今天出门喜鹊在叫,果然有好事发生呢!” “你什么意思?”苏轼不解。 “自从你把八娘接走,我这心底呀,那叫一个不痛快。怎么办呢,我不痛快当然也不能让你痛快喽!”苏八娘笑道。 “有话直说,别和我打哑谜!”苏轼懒得和她纠缠,走到柜台前,指着桌上的几种点心,对店铺伙计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各给我包一点。”店铺伙计将点心打包好递给苏轼,苏轼付了钱从沈妙身边绕过,就在他走到沈妙身边的时候,沈妙低声道:“难道你不好奇戚烟儿怎么死的吗?” 苏轼停住了脚步,惊愕地看着她。 沈妙得意地笑道:“跟我来。”说着走出了店门。 苏轼紧随其后,两人来到附近的一间茶社,要了个雅间,让丫鬟小莲在外面候着。 “戚烟儿是你害死的?”苏轼开门见山地说道。 沈妙一脸得意地看着苏轼,道:“我害死的?是你害死的吧。”见苏轼不说话,他继续道,“那日你带走了苏八娘,我那叫一个心烦啊,我这人睚眦必报,你让我不痛快了,我怎会让你好过。小早逃走的第二天,张妈妈就派人通知我了。后门不可能无缘无故打开,定是有人那天趁乱放走了小早,只可惜张妈妈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罪魁祸首。后来你们来接走苏八娘,我便猜测小早回家了。唯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张妈妈派去你家门口盯守的人一直在,只不过我们从明盯改为了暗盯,小早到底是怎么进去的,不如你告诉我一下?” 苏轼瞪了她一眼,没有回应。 沈妙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继续道:“张妈妈那么有手段的人都没有找到是谁放走了小早,梦雨楼这边行不通,那就只能去你们苏府找答案了。想知道真相,肯定要从你身边的人下手,你的书童苏简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 苏轼想了下,那日他将小早带回府中,正好遇到了苏简,便让苏简去通知父母到毓秀阁集合。大家集合后便屏退下人,至于下人们离开后苏简有没有折回来在门外偷听就不得而知了。“你收买了苏简?”苏轼问道。 沈妙笑道:“哪用收买,我让小莲陪他睡了一觉,他就什么都告诉我了。” 苏轼和苏辙这次去中岩书院求学本未带苏简,所以苏简此刻正在苏府。苏轼恨不得马上冲回家中找其算账。他紧握双拳,努力压制自己的怒气,对沈妙道:“然后呢,你知道是戚烟儿放走了小早,所以要置她于死地是吗?” :x 第三十四章 两命换一命 沈妙笑道:“不光戚烟儿,还有偷开后门的阿诚。你要救你姐姐的命,那我只能用别人的命来换喽!两命换一命,很值!” “你!”苏轼气得拍案而起,“卑鄙无耻!” “哟,苏大才子竟然会骂人了!”沈妙竟然将平时待人温文尔雅的苏轼逼得口出恶言,甚为得意。 “卑鄙!无耻!有什么事你冲我来,戚烟儿和阿诚有什么错!”苏轼怒吼道。 “他们错就错在帮了你,他们该死!我刚才说过了,你让我不痛快,我又怎会让你好过呢?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他们,然后告诉你真相。像你这种满口仁义道德之人要是知道你为了救姐姐搭上两条人命……那惊愕的表情,那份久久不能散去的内疚感和负罪感,想想我都很激动呢!”沈妙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卑鄙无耻!”苏轼怒吼道。 “你能不能换个词儿啊!你们这种文人骂人都不会!”沈妙说着站起身来,朝对面从刚才起就一直站着的苏轼走去,边走边道,“你知道戚烟儿是怎么死的吗?”她走到苏轼身旁,踮起脚尖,在其耳畔轻语片刻。 苏轼瞪大双眼,惊愕地看着沈妙。 沈妙对苏轼的反应非常满意,哈哈大笑,道:“整整一周哦!”她发出三声“滋滋”声,叹了口气,故作惋惜状,道,“那场景,哎呦,想想都……” “你!”苏轼还没说完,沈妙抢先道:“又要说卑鄙无耻是不是?下次骂人就多学几个词。本来我早就打算告诉你了,谁知道你受伤太重,一个月都没出门,一直没逮到机会,今天真是天公作美,正好让我遇到了呢!看来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沈妙说完便离开了,一路洋溢着得意的笑声。 苏轼用力地砸下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碗直响,愣了许久,瘫坐在椅子上。 苏府。 苏轼回到家里,见人就问苏简呢,最终在书斋找到了正在为苏洵磨墨的苏简。他走上前去一拳打在了苏简的脸上,将其打倒在地。苏洵放下毛笔,喝道:“子瞻,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倒要问问他干了什么!”苏轼上去一把揪住苏简的领子将其从地上揪起。 “我……我……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少爷?”苏简一脸无辜状。 苏轼将其狠狠摔到地上,厉声道:“你做了什么违心事你自己知道!” “我什么都没做啊!还望少爷明示!”苏简道。 “不说是吧,我给你个提示,我遇到沈妙了!” 一听“沈妙”两字,苏简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心虚道:“我……我不明白!” “还装蒜!”苏轼一脚踹到苏简身上。 苏轼除了因为苏八娘之事和程家人闹过,儿时因同学欺负好友陈太初动手过,一般情况下对待其他人都温文尔雅,更从未打骂过下人,今日竟如此失态着实让人不解。苏洵感觉情况不对,走上前去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苏轼表情痛苦地说道:“他!害死了戚烟儿和阿诚!两条人命就抵不上一次香艳嘛!” “戚烟儿死了!”苏洵震惊道。 苏轼点点头,指着苏简道:“就是他将小早和我们的对话全部告诉了沈妙的贴身丫鬟小莲,因此害死了戚烟儿,还有帮小早偷开后门的阿诚!” 书斋动静太大,程夫人听家仆说书斋苏轼在打苏简,急忙赶了过去。苏洵见夫人来了,叹了口气,道:“你也来听听吧。” 苏简跪倒在地,将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苏轼又将沈妙和自己的对话也详尽告知。程夫人听后上前扇了苏简一巴掌,喝道:“我们平日里待你如何?” “老爷、夫人和少爷们待我很好。”苏简道。 “那你为何要干出这样的事!那戚姑娘一风尘女子尚且有此大义,你呢!”程夫人生气道。 “我……我一时鬼迷心窍……求……求老爷夫人念我是初犯,就饶了这次我吧。”苏简哀求道。 “饶了你?”苏轼冷笑道,“饶了你,两条人命就能回来吗?” 苏洵叹了口气,对门外围观的家仆喊道:“来人,把苏简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后……送官吧。” 苏简求饶着被两个家仆拖走了。 苏轼找了两个平日办事稳妥的家仆,给了他们一些银子,让其打探一下戚烟儿和阿诚死后被葬于何处。两人领命便出去了。 几个时辰后,两个家仆回来了,在书斋找到了苏轼,告知已经打探到了,戚烟儿和阿诚被丢弃在离此不远的山中,并未安葬。 苏轼痛心疾首,稳定下情绪,问道:“可有打探到扔在何处?” 家仆点点头,道:“给了银子,自然什么都说了。” “那好!我们明日一同去山里寻找他们的尸骨。”苏轼道。 “可是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山中不时有野兽出没,只怕尸骨无存了吧。”家仆道。 “冬日严寒,山中野兽较少,说不定还能找到。他们对我们苏家有恩,理应厚葬他们,纵然有一丝希望也不能放弃。”苏轼道。 翌日。 程夫人为苏轼收拾好行囊,准备派人送去中岩书院。苏轼将昨晚家仆打探的情况告知母亲,表明要带人去山里寻找戚烟儿和阿诚的尸身。程夫人对苏轼的做法非常赞许,他们为了苏家而亡,一定要好生安葬他们。苏轼带上佩剑,挑选了几个身材魁梧的家仆随其一同前往,另外安排人去制备棺材等物、选地段,一旦找到戚烟儿和阿诚,就带回来安葬。 几人在山中从早上找到了下午,终于找到了被积雪轻微覆盖的戚烟儿和阿诚。家仆们拿出准备好的草席,将两人裹好抬上马车。 日傍西山,苏轼等人总算安葬好了戚烟儿和阿诚。苏轼在两人的坟前磕了个头,身后被小早搀扶着的苏八娘也叩拜了三下,对着戚烟儿的墓碑道:“戚姑娘,虽然我们素未谋面,但是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这辈子我还不了了,下辈子定要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苏轼又在家中停留两日,将情绪稍做调整后才启程前往中岩书院…… :x 第三十五章 读书之道 眉州青神。 中岩书院。 苏轼回到书院已值深夜,苏辙本欲就寝,见苏轼推门而入,起身走上前去,点了蜡烛,关心道:“前几日爹派人传来口信说你第二天就回书院,怎么又推后了三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苏轼将房门关上,放下行囊,叹了口气,道:“一言难尽啊!”他将这几日发生的事详尽告之。 苏辙神色忧伤,宽慰道:“事情已然发生,你也切莫自责,我们以后每年多为戚姑娘烧些钱,希望她来生投个好人家吧。” 苏轼点点头,道:“最近咋样,先生讲了些什么?” 苏辙将这三天所讲的知识略微陈述,道:“明天还要早起,早点洗漱睡觉吧。” 苏轼简单收拾一下便就寝了。 翌日。 苏轼和苏辙一同步入学堂。苏辙回来后并未告诉大家到底发生了何事,只说苏轼生病了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再来。苏轼早上刚一落座,大家纷纷围了上来,嘘寒问暖。苏轼颇为感动,连连表达谢意。不一会儿,王方手持书卷走了进来,咳嗽了一声,大家立刻归位端坐。他看了眼苏轼,关心道:“身体好些了吗?” 苏轼点点头,道:“已经痊愈了,多谢先生关心。” 王方点点头,翻开书讲了起来,讲完一部分后,他放下书,对大家说道:“一周前,我给大家出的题目,这几日可有思考?” 王方说完只见学生们有的低头不语,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则跃跃欲试。王方点了几位学生作答,大家回答的千奇百怪,什么都有。苏轼听后便猜到是何题目,想必王方是让大家思考哪种读书方式最有益处。王方看着坐在角落的苏轼,问道:“子瞻近一个月在家可有读书?” 苏轼点点头,道:“在读《汉书》。” “怎么个读法?”王方问道。 “边读边抄写。”苏轼答道。 “可有何收获?”王方问道。 苏轼想了下,道:“确有收获。我每抄一段都会思考一下此段的主旨,我抄第一遍时选取三个字作为此段的题目,现在在抄第二遍,我选取两字作为此段的题目,等以后抄第三遍的时候以一字为题以概之。”苏轼说完众人哗然,《汉书》有近七十五万字,读一遍尚且艰难,他竟然连读带抄了两遍,还打算进行第三遍。 苏辙前排之人转过头,悄声问道:“你兄长真的抄了那么多吗?” 苏辙点头道:“数月之前就已经开始了,估计第二遍快抄完了吧。” 那人惊呼:“我的天哪,他是怎么做到的!” 苏辙已经司空见惯,微笑不语。 “那你来说说哪种读书方式最有益处?”王方说完,苏轼心头一喜,果然和自己猜的题目一致。 苏轼道:“读书方式有多种,唯适合自己最为有益。” 苏轼这个答案有些出乎王方的意料。大家都是回答了自己认为有益的具体方法,苏轼的这个答案看似模棱两可,却又不无道理。 “那你说说最适合你的方式是什么?”王方追问道。 “对我来说,读书不能浅尝辄止,每本书要读数遍才能领悟其中的真谛。只是书海浩瀚,各类知识都有,但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兼收尽取,所以我选择挑自己想要了解的地方读。比如读书时,若想了解古今兴亡治乱,圣贤之士在其中所起的作用,那我就怀揣着此目的去读,其他的暂且不管;若想了解事迹典故,就专门围绕着这一主题去读。目的不同,读完后的感触也不同。这个方法可能有点笨,但几遍读下来却大有益处,可应对各种情况。”苏轼道。 王方从来没想过还有此种读书法,不由叹为观止。按他这种读法,一本书被读出了数本书的感觉。满座皆惊,面面相觑,唯苏辙泰然处之。 深夜。 王宅。 王弗准备回闺房休息,路过书斋见父亲王方还在读书,敲门而入,道:“不早了,爹还是早点休息吧。” 王方点点头,目光却直视书本,自言自语道:“妙啊!” 王弗以为是读到妙处,凑上前去,一探究竟。这本书她读过两遍,王方所读之处平淡无奇,并无妙处,问道:“何以妙哉?” 王方放下书,感叹道:“我今天讲学,一名学生谈到了读书之法甚为新奇,余平生所未见,方才尝试一下,果然妙啊!” “何种方法?”王弗好奇道。 王方把苏轼所说的读书之法对王弗说了一遍。王弗听后若有所思,随后点头称赞道:“确实新奇。按此方法,一本书便读成了多本书,书中精髓皆被其收入腹中。” “是啊!老夫教书数十年,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学生,不亏是苏子瞻啊!”王方感慨道。 “谁?”王弗震惊道。 “苏轼苏子瞻呀,就是那个闻名于眉山的苏子瞻。”王方道。 “他在中岩书院读书?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爹提起过?”王弗道。 “上上个月才来,才读了一个月,冬至回家后大病了一场,休学一个月,今日才返学。”王方道。 “病了一个月?这么久?是什么病?”王弗担心道。 “我也不知道……生大病毕竟晦气,他家人不愿说,我也就不便多问。”王方解释完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儿,笑道,”今日怎对他如此上心?“ 被王方突然这么一问,王弗面红耳赤,低头羞涩道:“我……我就是随口一问……时辰不早了,我回去休息了,爹也早点休息吧。”说完红着脸跑了出去。 王方想着毕竟是远近闻名的苏轼,女儿一时好奇也正常,突然被问及男子,略感羞涩也是情理之中,没多在意,继续读起书来。 听悠阁。 王弗回到自己所住的听悠阁,小念在院门口焦急地等待着,见其回来了,迎上前去,道:“小姐你去哪儿了,让我好找!” “刚才路过书斋和爹聊了一会儿。”王弗道。 小念哦了一声,跟随王弗进了院门。皎洁的月光洒在王弗绯红的脸颊上,小念注视片刻,惊呼:“小姐,你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吗?”说着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没……没有啊!”王弗摸了下滚烫的脸颊,露出羞涩的表情来。 小念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不明所以。 :x 第三十六章 终于找到你了 中岩山。 今日中岩书院休息,苏轼独自一人来到书院后面的中岩山,拿出佩剑练起剑来。苏轼来到中岩书院后,并没有展露自己习剑强身这一习惯,大多数时间都是利用休息时间跑到附近的山脚下僻静之处练习。练了一个时辰,苏辙来到苏轼常去之处,见其果然在练剑,走上前去,道:“先生叫我们中午去他家吃饭。” 苏轼收了佩剑,道:“去他家吃饭?什么时候说的?” “刚刚派人传话的。”苏辙道。 苏轼、苏辙回到书院,苏轼换了身衣服,将佩剑收好,和苏辙一同前往王方的宅邸。 王宅。 王方的宅邸离书院还有一段距离,两人看时辰尚早,便步行前往。王方进士出身,家底一般,宅邸和苏府比起来相差甚远,家中仆役也不多,仅够日常起居。苏轼、苏轼来到王宅,敲了下门,许久一家仆缓缓将门打开,拱手道:“可是两位苏公子?” 苏轼道:“正是。” 家仆将两人引入翰正轩。翰正轩是王方的书斋,苏轼、苏辙绕过立于屏风门口,步入房中,眼前的一幕将两人震撼到了,整个房间除了有窗的那片墙没书架外,其他墙壁旁都立满了书架,书架上堆满琳琅满目的书卷。 “先生呢?”苏轼问道。 “刚才老爷的一位故人突然造访,老爷去会客了,还请二位公子见谅。”家仆道。 “无妨。”苏轼感觉隐约间似乎有悠扬的琴声传来,他对正要开口的苏辙嘘了一声,倾耳聆听,道:“你有没有听到琴声?” 苏辙点点头,道:“似乎有,但是声音特别小,好像是从那边传来的。”他指了下屋内一面有两扇紧闭的窗户的墙。 苏轼指着那面墙,对一旁候着的家仆道:“那边是?” 家仆走到墙边,轻推窗户,只见窗外有一片小型的人造湖,湖水已结冰,湖的周围旁边有座小型的亭子,湖两侧有些厢房,和翰正轩相对的是一座小型假山。苏轼仔细聆听,琴音似乎是从假山后面传来。 苏轼指着假山的方向,问道:“我看这景色甚为别致,假山后面是何景?” “假山后面并无景色,是后院,只有一些厢房罢了。”家仆道。 琴音戛然而止,片刻再度响起,断断续续,似乎抚琴之人被曲谱中的某段难住了,没多久琴音彻底消失了。 家仆让两人在屋内稍坐片刻,自己去为二人置备茶点。苏轼和苏辙环顾书斋,此处书籍之多远超于自家。 “小姐,你真记得在这儿吗?”屋外传来一人的声音。 “我上次在爹的书架上见过,应该不会错。”另一人说道。这声音似曾相识,苏轼不由站起身来,向门口看去。 “家里来了客人,老爷好像这儿在会客。” “我知道,是张伯伯,家里似乎出了什么事。” 苏轼听着越来越近的谈话声,大惊,朝门口走去。苏辙见状起站起身来,朝门口望去,门口的屏风挡住了外面的视线,不知门外是何人。苏轼走至屏风处正要往外走,和屏风另一面的一人撞了个满怀。两人纷纷后退一步,对视,愕然…… 小念一把扶住差点摔倒的王弗,看着面前的苏轼,惊呼:“苏……苏公子!” 苏轼看着面前的王弗,呆若木鸡。苏辙快步走上前,见到此人正是上元节在街市摊位前碰到的王弗,震惊地推了下痴痴地注视着王弗的苏轼,低声道:“这不是一直在找的那位姑娘吗?” 苏轼缓过神来,对王弗拱手行了一礼。王弗回礼,脸颊通红,不敢直视苏轼。 “你怎么会在这里?”苏轼问道。 “这是我家。”王弗道。 “你……你家?那你是先生的……女儿?”苏轼试探地问道。 王弗点点头,然后对小念道,“反正也不急于一时,我……我们改日再来。”随即拜别苏轼、苏辙。 “等……等一下……”苏轼道。 “又等一下!”小念无奈道。上元节那晚无数次“等一下”的场景再度回荡在小念脑海,“有什么话,你这次一下说完。” 苏辙听小念如此一说,好奇心起,对苏轼不怀好意地笑道:“你上次做了什么?” 苏轼鼓起勇气问道:“上次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王弗羞涩地低着头,不敢看苏轼,低声回了句“王弗”,红着脸离开了。 “王弗,王弗……好名字啊!”苏轼感叹着。(弗,古时通“祓”,去灾求福之意) 真是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此人竟近在咫尺。苏辙看着苏轼目光呆滞地看着门外,笑道:“人早走远了,没想到她竟然是先生的女儿。也难怪你后来托人在眉山多方打听无果,原来她住在青神。那她那几次出现在眉山,应该是眉山有亲戚吧。” 苏轼点点头道:“也许吧。” 两人坐回了位置,不一会儿家仆端着茶点进来了,道:“老爷正在送客,应该一会儿就来了,您二位先喝点茶,吃点点心。” “有劳了。”苏轼道。 顷刻,王方走了进来,苏轼、苏辙起身相迎。三人在左边坐下,闲聊起来。几人详谈甚欢,王方愈发喜欢二人,苏轼尤甚。 一个时辰后,家仆来到翰正轩通知王方午饭已做好,苏轼、苏辙随王方一同前去用膳。宴席已开,王弗并未来。虽然苏轼已经料到王弗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里,但是还是心怀幻想,不时朝饭厅外望去。 “你在看什么?”王方问道。 “没……没什么。”苏轼道。 苏辙一眼便看透苏轼的心思,抿嘴偷笑。 听悠阁。 家仆将午饭送至王弗房中,王弗在桌边坐下,对小念道:“他们开饭了吗?” “已经开饭了。”小念笑道,“小姐,你对这位苏公子似乎异常上心!” “休得胡说!”王弗羞涩道。 “我胡说?那你脸红什么。”小念笑道,“我刚才打听了,他们在老爷的书院读书,今天是老爷特意命人请他们来的。” “我知道。”王弗道。 “你知道?你知道他们要来?”小念震惊道。 “不是,我知道他们在书院。”王弗道。 “你竟然知道他们在书院!藏得真深啊!”小念打趣道。 “我也是前不久刚知道的。好了,不和你说了,我吃饭了。”王弗羞涩道。 :x 第三十七章 除夕 除夕。 苏府。 嬉园。 深冬的夜晚格外的凄冷,苏轼一人独坐凉亭,倚栏遥望苍穹。苏辙在家中各处找不到苏轼,想必是来这儿,便提灯笼前往,果然见到了略显神伤的苏轼。他走到苏轼身边,关心道:“夜晚天亮,别在这儿,小心感冒。” 苏轼抬头看了眼一旁的苏辙,道:“你怎么来了?” “今夜守岁,姐姐闲的发慌就约我们一同去她房中聊天,我便过来寻你了。”苏辙道。 “既如此,那走吧。”苏轼站起身来,虽苏辙一同朝毓秀阁走去。 毓秀阁。 苏八娘经过这段时间的悉心调养身体已恢复了很多,只是身子还虚,但日常起居已无碍。苏轼、苏辙敲门而入,苏八娘嘘了一声,道:“小声点,宝儿刚哄睡着。” 苏轼走到小床边,看着熟睡的宝儿,回想起去年冬至将姐姐带回家,虽然重伤卧床一月,但看着此刻苏八娘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一切都值得。小早将奶娘叫来,将宝儿抱到隔壁去睡。奶娘抱着宝儿走后,苏八娘拿出放在枕边的刚开始绣的荷包,对苏轼、苏辙道:“我准备给你们俩各绣一个荷包,你们觉得绣什么好?” “姐姐绣什么,我们都喜欢。”苏轼说完看了下苏辙。苏辙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我不想绣花草、蜂蝶之物,所以还没想到绣什么,你俩想佩戴什么图案的荷包?”苏八娘问道。 苏轼想了下,道:“解箨新篁不自持,婵娟已有岁寒姿。要看凛禀霜前意,须待秋风粉落时。给我绣个竹子吧。” 苏八娘点头表示赞许,又看向苏辙,道:“那你呢?” 苏辙想了下,道:“寒暑不能移,岁月不能败者,惟松柏为然。那就给我绣个松柏吧。” 苏八娘点头道:“确实不错。” 苏轼突然打了个喷嚏,苏辙感慨道:“这么冷的天非要跑去嬉园吹风,受凉了吧。” 苏八娘让小早去熬些姜汤好驱寒。 苏轼揉揉鼻子,笑道:“没事,就是打了个喷嚏,没那么严重。” “我看你自从前几日从书院休假回来,似乎有什么心事,能说给姐姐听吗?”苏八娘关心道。 “我能有什么心事。”苏轼道。 苏辙偷笑道:“怎么没有?自从那日从先生家中离开,你就整日里魂不守舍,还说没有?” “我哪有!”苏轼道。 “你就有!只怕魂都被那王姑娘勾走了!”苏辙笑道。 “王姑娘?”苏八娘一脸好奇地看着苏轼,笑道,“哪家的王姑娘?” “先生家的。”苏辙道。 “哦?这么快就有心仪的姑娘了?”苏八娘笑道。 苏轼急忙辩解道:“哪有啊,只是对她有些好奇罢了。” “好奇?怎么个好奇法,说来听听。”苏八娘笑道。 苏轼将去年上元节遇到王弗以及她填词赋诗之事简要告知。苏八娘听后,笑道:“那还真是挺有缘分的。” “何止上元节?之前在醉客居也遇到过一次,他喝得酩酊大醉,还拉着人家姑娘的手。”苏辙补充道。 苏八娘震惊道:“这进展是不是有些快!才见了两面就拉……手?” “三面,第一次在咱家门口。”苏轼解释道。两面和三面有区别吗,对于旁人来说确实太快了。苏轼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日喝断片儿后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会拉住王弗的手。而在王家翰正轩门口屏风处与王弗相遇太过突然,也没想到问明缘由。真是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怎问的出口,就算问了,人家姑娘家大概也会羞于回答吧。若是不问吧,又心中存疑,难以放下。苏轼想到此,不禁抓耳挠腮,长吁短叹。 苏辙和苏八娘面面相觑,不知苏轼此刻心中所想。苏八娘以为弟弟害了相思病,宽慰道:“据说今年上元节要办的比去年还要热闹,说不定她还会来哦,到时候你们不就能见了?” “她又不是眉山的,不一定来,就算来了,也不一定能碰到。”苏轼道。 苏八娘见苏轼眼神中流露忧思,与苏辙相视一笑,道:“这有何难?派人写封书信邀请她上元节同游赏灯不就行了。”宋朝的上元节,举国欢庆,无论男女皆可通宵夜游,街上随处可见夫人、小姐、丫鬟、婆子赏灯游玩。一些富家子弟会约上青楼女子同游,满含爱意的未婚男女借着上元灯会偷偷私会也屡见不鲜,更有甚者借着赏灯私奔而去。 “这……不太好吧。我写封书信过去,先生见了未免觉得我太过轻浮,不好不好。”苏轼极力否定道。 “又没说让你邀请。你俩在中岩书院求学,为表示感谢以母亲的名义邀请王夫人和王姑娘同来不就行了。”苏八娘道。 “此计甚妙!”苏辙拍手称赞。 苏轼喜上眉梢,转念一想,两人总共才见了四面,这么相邀实在太过唐突,来日方长,还是以后再说吧。想到此,他摇头否定道:“还是算了吧。” 苏八娘见苏轼平时做事雷厉风行,颇为豪爽,今日竟因为一个姑娘举棋不定,着实可爱。既然苏轼如此纠结,那也就不勉强了。苏八娘笑道:“不想邀请就算了,说不定你们有缘,这次上元节还能碰到呢!” “我看有可能。”苏辙偷笑道。 小早端着熬好的姜汤走了进来。苏轼喝过姜汤,姐弟三人又闲聊了一阵,小云走了进来,唤三人同去娴静堂。 除夕这天,根据宋朝的习俗,皇宫一般要举行大傩仪(一种驱鬼逐疫的祭祀仪式),皇宫亲事官、禁军等人戴假面、身着锦绣纹样花衣,手执金枪龙旗,进行各类表演。有扮将军的,有扮门神的,也有扮判官、钟馗、土地、灶神之类的,共千余人,从皇宫出来驱逐邪祟,出了南薰门外道转龙弯“埋祟”后便算仪式结束。爆竹声、欢呼声不绝于耳,即使宫外之人也能听到。而一般的士大夫、寻常百姓家,这天夜里要围炉而坐,彻夜不眠,谓之守岁。 苏轼等三人来到娴静堂,与苏洵、程夫人一同守岁,直至天亮。 :x 第三十八章 关扑之乐 正月初一。 开封府开放关扑三日。(关扑,北宋时期流行的一种赌博游戏。) 根据《宋刑统》,宋朝禁止赌博,参与赌博者杖责一百。正月初一年节寒食冬至之时,开封府下令民众可以纵情关扑三日。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朝廷开放金明池玉林苑,在此园内也可关扑。除此之外,一经发现博戏赌财物者,各杖一百。 百姓对于关扑之事,乐此不疲,纷纷上街与人关扑。坊巷之间随处可见有人以食物各类大小物件植物甚至柴炭等物拿来关扑,除人外,只要双方愿意,万物皆可关扑。这三日,各类店铺门口皆搭着彩棚,密密麻麻横穿整条街巷,店家会拿出店铺的各类物品供大家关扑,若是觉得自己手气不行,也可放弃,直接买走,或买或关扑全看自己喜好。 一大早,苏轼苏辙便派人传信给程建用杨咨约其傍晚一同去醉客居吃饭,瞬间上街游玩。从早到晚,大街上挤满了逛街关扑玩闹的人群,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黄昏已至。 苏轼苏辙来到了醉客居。醉客居二楼既可以看到一楼看台上的表演,又可以与周围人隔开,有独立空间聊天。但隔间毕竟数量有限,所以需提前预定。程建用杨咨早早便来预定了离看台最近的隔间,等候苏轼苏辙的到来。四人在二楼隔间点了酒菜,一边欣赏着看台上的表演,一边聊天畅饮着。 关扑作为宋朝百姓喜爱的活动之一,醉客居的掌柜怎么会错过。关扑的方式多种多样,掌柜等节目表演完,让歌姬下去,站在台上,对众宾客喊道:“今日我为大家准备了一些好物,贵贱皆有,若是各位客官有中意的,就上来关扑一番,每次只需一文钱。”掌柜挥手示意,只见两个店小二抬着一个立着的大圆转盘走上台来,轻放至看台中心。又一人拿着弓箭走了过来,递给掌柜。 苏轼等人一看便知道掌柜选择了最难的一种关扑模式。转盘上提前画好物品的图案,卖家转动转盘,参与之人在转盘高速旋转时射箭,射中图案则可得到奖品。转盘上的图案大多为便宜之物,或者“贵在参与”之类,只有部分位置画着稀奇之物。每次只需一文钱,所以大家都踊跃参与,毕竟赔几次也不过几文钱,主要图个乐。 几个店小二又抬了个两层货架上来,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物品,第一层皆为寻常之物,第二层防止的物品看上去甚为稀奇。掌柜将物品介绍了一番,笑道:“承蒙大家一年来的厚爱,光顾小店,这些物品是在下这一年时间收集来的一些稀罕物,供大家赏玩。想玩的呢,就花上一文钱上来一试,不想玩的就继续听曲吃饭。”说完拍了下手,歌姬们将乐器搬到了大堂的正中间,坐下弹奏吟唱起来。之所以移到中间,一方面是因为看台太吵,不想参与的人恐怕听不到乐曲,在中间大家都能听到,更重要的是射箭每年都有射偏的,为了安全起见,看台附近的桌子全被移走,以免误伤食客。 “要去试试吗?”程建用问道。 “去呗!”杨咨道。 他们的隔间就在看台的右上方,苏轼俯视看台上的货架,二层放的东西确实稀奇,去试试也不错,说不定能拿走呢。 “那我们先去,你们等一会儿。”杨咨说完,和程建用一同走下楼去。 苏轼吃了口菜,又倒了杯酒,一边饮酒一边看着台下已经拿起弓箭的一位食客。只见那食客平时似乎不太会用弓箭,颤颤巍巍地拉开弓弦,飞剑而出,剑被飞速旋转的转盘弹出,落在地上。大家哄堂大笑,那人扫兴而归。又一人上来,看那拉弓的架势是个练家子,只见其轻松拉开长弓,剑平稳飞出,扎在了旋转的转盘上。 转盘停下,掌柜上去一看,中了个普通的杯子。他将杯子递予那人,说了句吉祥话,对众人笑道:“还有人要来试试吗?” 程建用杨咨已经走到看台附近,杨咨伸手吆喝道:“我我我!我试试!” 掌柜将弓箭递给杨咨,收了一文钱。杨咨拉开弓箭,对准转盘,默念道:“保佑我把那副字画带走!” 掌柜笑道:“原来是看上这副字画了,客官好眼力,这幅字画是前朝贺季真的真迹哦,可是我画大价钱买来的。”(贺知章,字季真) 贺知章的真迹别说一文钱了,就算射个一百次,只要能中了这幅画也不枉此行了。 杨咨和程建用两人轮流射了几十次也没中,只拿得一把折扇和一些蜜饯回来。杨咨将折扇递给苏轼,道:“扇子送你了。” 苏轼打开折扇,扇面是空白的,属于扇中最便宜的那种。他将扇子收下,笑道:“这不还赚了一盘蜜饯。” “我俩花的钱都够买这盘了。”杨咨失望道。 程建用看了下看台附近玩的兴起的食客,对苏轼苏辙道:“你们去试试呗。” 苏轼看着正在专心吃饭的苏辙,道:“走,试试去?” “不去了,我本就不太会使弓箭,去了也没用。”苏辙道。 “你不是也很喜欢那贺老的那副字画吗?走呗,去试试。我若是射中了也归你。”苏轼笑道。 “真的?”苏辙道。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苏轼笑着拉着苏辙下楼。程建用与杨咨对饮着,笑道:“你猜苏兄能中么?” “我看玄。那掌柜估计转的飞快就是不让大家轻易射中,咱们试了几次,别说字画了,就是别的也没射中几个。”杨咨道。 “苏兄箭法不知道怎么样?”程建用道。 “他只说过对于剑法和箭法皆略通皮毛,估计也就是碰个运气。”杨咨道。 苏轼苏辙来到看台旁,正有食客在射箭。苏轼指着货架上的物件,道:“除了那副字画,你还想要什么?” “不是我想要什么,是能要什么。”苏辙笑道。 :x 第三十九章 客官手下留情 苏轼仔细打量着货架上的物件,一个白色的酒壶吸引了他的注意。酒壶放在第一层,说明价格便宜,但是上面的图案纹路甚为精致,苏轼一眼便相中了,指着酒壶对苏辙道:“你觉得那个白色的酒壶咋样?” 苏辙叹了口气,道:“就知道喝酒,你就不能选点别的。”说完想着就算你选中了,也不一定能射中,补充道,“你要是能射中,你就带走。” “那好,那我就要这个酒壶了。”苏轼笑道。 苏辙虽知苏轼会射箭,在中岩书院每日也会早起去舞剑或者射箭以强身健体,只是不知箭法如何。 食客几番下来,什么都没射中,不觉恼羞成怒,喝道:“我看没人能射中,掌柜搞这个真没意思!” 掌柜没有回答,而是接过那人手中的弓箭,命店小二转动转盘,准备亲身示范。大家纷纷放下手里的碗筷,朝看台望去。只见掌柜右脚跨步而出,拉满弓弦,嘴角微扬,右手一松,箭脱弦而出,正中转盘一角。转盘停下,箭不偏不倚地射在刚才那人一直想要的金杯图案上。 那人大惊,想着说不定是一时侥幸,故意挑衅道:“那我要那个五彩琉璃盏。” 掌柜笑道:“好,就要这个。”说完再度引弓射箭,一箭命中。满座皆惊,许久才反应过来,纷纷鼓掌喝彩。 苏辙感叹道:“箭法超群啊!” 食客落座后,掌柜对一旁等候多时的苏轼道:“客官可要一试?” 苏轼递给掌柜两文钱,接过弓箭,道:“两次。” 掌柜收了铜钱,笑道:“客官请。” 苏轼将弓箭递给苏辙,道:“要不你先?” 苏辙摆摆手,道:“我那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先你先。” 苏轼看了下转盘上酒壶图案的位置,拉满弓箭,飞箭而出,正中图案中心。众人以为他碰巧射中了个便宜之物,都没人在意。只有一旁的苏辙张大嘴巴,惊愕地看着苏轼。 掌柜将酒壶递给苏轼,对他说了个吉祥话,道:“还有一次,客官想要什么?” “就要那副贺老的真迹吧。”苏轼笑着看了下苏辙,拉开弓箭,射向飞速旋转的转盘。苏辙双手紧握,双眼紧盯转盘,颇为紧张与兴奋。箭射中圆盘,慢慢停了下来。掌柜上前一看,大惊,箭不偏不倚正中圆盘上的“贺”字。众人纷纷喝彩,掌柜恋恋不舍地将卷轴递给苏轼。 苏轼开心地将卷轴转交苏辙,对其眨了下眼睛。苏辙开心地抚摸着卷轴,交口称赞道:“真有你的啊!啥时候练成的,连我都不知道。” 苏轼摸摸后脑勺,谦虚道:“凑巧罢了。” “我看未必!”一位食客道,“在下也算是习武之人,看这位公子的身法绝对是个行家,只怕是过谦了。” 此人话一出口立马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只见食客中一人站起身来,对苏轼喊道:“再射个试试!” “对呀,试试嘛!”又一人喊道。 “就是啊,我们都想看看这卷轴得的是凑巧还是实至名归!大家说是不是啊!”一人起哄道。 二楼程建用杨咨都被苏轼刚才的举动震惊了,两人素知苏轼喜欢饮酒,杨咨看着他第一次射中的酒壶,道:“那个酒壶不会是他故意射中的吧。” 程建用还未从刚才的震惊中脱离出来,连连摇摇,道:“谁知道啊,他藏得够深的啊!之前他的剑术药理已经让我刮目相看了,他到底还要给我们多少惊喜啊!” “不如射那支玉簪!”一位食客怂恿道,“在下不在对玉器略有研究,这玉簪玉色温和柔润而光泽,实属簪中上品,公子不如射它回去送给家中美人。”此人之所以想让苏轼射玉簪,一方面确实那玉簪价格不菲,更重要的一点是玉簪的图案比较细,不太好射中,正好能验证他的箭法。 众人看转盘上玉簪的图案如此修长,这要是能射中,绝对让人心服口服。不少坐在后方的食客又凑到了看台附近,大家都吆喝着让苏轼一展身手。苏轼本不喜人前卖弄,百般推脱说自己只是凑巧,怎奈大家兴致高涨,不肯作罢,只得决定放手一搏。一旁的掌柜额头冒汗,两枚铜钱已经让他射走了一个酒壶和一副字画,若是再射走这支玉簪真是太赔了。 苏轼深吸了口气,拉开弓箭,一眼微闭,直视转盘,在其速度从快转慢的一瞬间飞箭而出,直中圆盘。众人纷纷咽口水,等待着结果。转盘静止,众人纷纷围上去观看,欢呼声肆起。 掌柜心如刀绞,开店最重诚信,只得忍痛割爱将玉簪递给苏轼。苏轼接过玉簪仔细看了下,赞道:“确属上品。” 此人又有人起哄着希望苏轼继续,掌柜坐不住了,哀求道:“客官行行好,手下留情啊,小店小本买卖……” 宋朝的主要流通货币为铜钱,金银因为产量少,很少在市面流通。买贵重之物需要带非常多的铜钱,太沉携带不方便,所以民间便开始出现了私人交子铺。百姓将铜钱存到交子铺,交子铺给此人一张名为“交子”的纸。执交子的人到交子铺即可兑换铜钱。私人交子铺风险性太大,公元1024年,朝廷设立官办交子铺,可在全国各地通兑。宋人采买贵重物品时大多使用交子。 苏轼从怀中掏出一张交子递给掌柜,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送姑娘怎么送一文钱的东西,这玉簪算我买的。但这幅字画算我得的,你既设这关扑,我自然不能坏了你的规矩,不然以后怎么敢常来你这儿吃饭呢。” 关扑历来愿赌服输,苏轼前半句是为了给掌柜颜面,说明是自己不能送姑娘便宜的东西,所以玉簪一定花钱买,但是后半句明着是说自己不能坏了赌桌的规矩,暗着告诫掌柜既然开了赌局,就要顾全大局,别为了一点钱影响了以后的生意。 掌柜自然听出苏轼话中有话,接过交子,不由感慨万千,躬身道谢。 :x 第四十章 原来那日没有酒后失态啊 翌日。 毓秀阁。 苏轼早上来到毓秀阁,将昨天“买”的玉簪递给苏八娘,道:“昨日回来的晚,想着你已就寝,便没来打扰。” 苏八娘接过玉簪,仔细打量一番,赞叹道:“这玉簪好漂亮,只怕价值不菲。” “钱不钱的无所谓,只要姐姐喜欢就好。”苏轼笑道。 “确实价值不菲。”苏辙走了进来,将昨日之事讲予苏八娘听。 苏八娘听后笑道:“钱花就花了,昨天玩的开心就好。”随即命小早取几张交子给苏轼,以弥补昨天的损失。 “不用,我平日也不怎么花钱,我那儿还有。”苏轼推脱道。 苏八娘将玉簪还给苏轼,道:“玉簪虽好,但与我年龄不符,我都当娘的人了,带这个不合适,你还是送给别人吧。”她想了下,道,“不如送给那位王姑娘。” 苏轼一愣,脑海中浮现王弗的面容,随即摇摇头,收回心神,对苏八娘道:“当娘怎么了,当娘就不能美了吗?” 苏八娘硬将玉簪塞给苏轼,道:“我这带出去,别人该笑话我了。这玉簪如此贵重,我不能物尽其用,岂不暴殄天物。你还是等回书院的时候送给王姑娘吧。” 苏轼只得收了玉簪,道:“我改天再去街上看看有没有别的稀罕物,买了赠予姐姐。” 苏八娘知道他不送个什么肯定不肯罢休,应承道:“好好好,你哪天遇到好的东西再送予我吧。” 上元节。 一年一度的上元灯会如期而至,苏轼苏辙按照往年的惯例来到茗雅阁参加诗会。他们吟诗作赋,品茶饮酒,一直持续了一个时辰才各自离去游街赏灯。苏轼站在茗雅阁的二楼,临窗远眺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人潮涌动,注视许久也为发现那熟悉的身影。 苏辙走到他身旁,用手在其眼前晃了下,道:“看什么呢?” 苏轼缓过神来,道:“没……没看什么?” 苏辙从一个时辰前诗会开始就注意到苏轼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朝街道望去,不由笑道:“在等王姑娘?” 苏轼摸了下藏于胸前的玉簪,如有所思。 苏辙没想到对方没有否认,颇感意外,叹了口气,道:“别等了,这街上人这么多,就算真来了,你也不一定能发现。走吧,我们出去转转,说不定在街上能碰到呢?” 苏轼点点头,随其一同下楼去。两人走在拥挤的街道上,走到一处卖艺摊位前,被散场的人群冲散。苏轼思绪游离,根本没有在意周遭的人,继续往前走着。苏辙被人群挡着动弹不得,高呼苏轼,可对方似乎没有听到,渐行渐远。等苏轼回过神来,发现苏辙已不知去向,正要回头去找,只听不远处街边一处暗角传来几人的笑声与口哨声,苏轼朝那暗影处望去,只见三个高头大汉逼向一位落单的姑娘,言辞污秽不堪。那姑娘背对苏轼,缓缓后退。 苏轼走上前去,喝道:“你们做什么?”转脸一看,竟是王弗。 王弗吃惊地看着苏轼。 那三人见苏轼扫了性质,怒喝道:“你什么人!” 苏轼将王弗藏于身后,直视三人道:“她兄长。” 那几人见状扫兴而去。 几人走后,苏轼看着惊魂未定的王弗,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刚才和小念走散了,我正四处找她呢。你呢,怎么也一个人?”王弗道。 “和你一样,和弟弟走散了。”苏轼笑道。 “多谢公子相救,我去找小念了。”王弗说完便要离去,被苏轼一把拉住。 苏轼被自己情急之下的举动吓了一跳,急忙松开王弗的胳膊,道:“我……我们还是在原地等吧,到处走来走去,反而容易错过。而且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 王弗羞红的脸颊上满身惊愕之色。她没想到对方竟然会说出“不放心”三字,他难道在关心自己。王弗偷偷打量着苏轼,目光刚一交汇,急忙移开。 苏轼略显尴尬地看着王弗,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些什么。两人沉默许久,苏轼终于打破沉寂,道:“你在眉山可有亲戚?” 王弗点点头,道:“我姨母在这儿住。” 沉寂…… 苏轼摸摸后脑勺,平时和人闲聊那是信手拈来,上到世家子弟,下到街头乞丐都能聊起来,今日见了王弗竟不知从何说起。他摸了摸怀中的玉簪,纠结起来,突然送对方玉簪会不会有些唐突,可是他既然把玉簪带出来不就是希望碰到王弗并将其送出吗?他长舒一口气,鼓起勇气,将玉簪掏出,递给王弗,道:“送……送你。” 王弗愕然,看着递到脸前的玉簪,做工精良,质地较好,似乎价值不菲,道:“如此贵重之物我不能接受。” “不贵,昨日关扑花一文钱所得。”苏轼看王弗不愿接受,道,“我留着也没用,你就收着吧,算是我那日在醉客居酒后失态的赔罪。” “赔罪?”王弗一脸茫然地看着苏轼,想着难道是因为那人自己见他醉酒命小念去苏府请苏辙过来接他,他因此过意不去才要“赔罪”?帮忙应该是表示感谢才对,何须赔罪。 苏轼见王弗没反应,抓耳挠腮起来。那日喝断片了,他不记得自己为啥要抓住王弗的手,但苏辙从不扯谎,既然他目睹到此状,那肯定是发生了。事出原由能不能知道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了,最重要是不能让王弗以为他是个放荡轻浮之人,如果不解释清楚,如鲠在喉,纠结之绪终日难消。他鼓起勇气,直视王弗,道:“那日我……我不是……抓……抓了姑娘的……手……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管怎样,是我有错在先,但我不是姑娘想的轻浮之人……” 王弗见苏轼如此慌乱,抿嘴笑道:“我当什么事呢!你那日并未轻浮于我,是你不小心后仰,我看你快摔了,情急之下拉住了你,正巧令弟过来,怕是他误会了。” 苏轼听完松了口气,道:“那这玉簪就算是那日有劳姑娘帮忙的谢礼。”说完硬将玉簪塞到王弗手里。 王弗非要还给苏轼。就这样,玉簪在两人手中推来推去,谁都不肯让步…… “你俩在干嘛!”朝这边走来的小念惊呼道。身后跟着不知何时遇到的苏辙。 :x 第四十一章 来日方长 两人一紧张同时松手,玉簪瞬间坠落。苏轼弯腰一把接住玉簪,吓出一身汗来,轻抚胸口道:“好险!好险!” “我……我们还有事就先行告辞了。”王弗一手摸着羞红的脸颊,一手拉着小念的胳膊快步离开。 “王姑娘!”苏轼对着王弗的背影喊道。对方没有回应,反而走得更快了。 苏辙被这俩人尴尬又羞涩的场面笑喷,用手肘怼了下苏轼的背,笑道:“真有你的啊,又拉人家姑娘的手!” “没……没有!你误会了!我只是想把玉簪给她,她不要,我俩正推搡着,你就来了。”苏轼解释道。 “那我来的真不是时候了。”苏辙笑道。 “也……也不算吧。”苏轼低头注视着手中的玉簪,叹了口气。 苏辙见苏轼情绪低落,一把搂住他的肩膀,道:“没什么,反正过几日我们就要回书院了,到时候找个机会再送也不迟,来日方长嘛!”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苏轼脑海中反复重复着这四个字,点点头,将玉簪收回怀中。 苏轼苏辙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为苏八娘挑了件可心的礼物,又买了些她爱吃的点心,便返回家中。两人到家后径直来到毓秀阁,苏轼将礼物和点心送给苏八娘。 苏八娘见苏轼情绪有些低落,关心道:“怎么了?” 苏轼摇摇头,道:“没……没怎么啊。” 苏八娘猜想只怕是苏轼没有偶遇王弗难免有些失落,安慰道:“想必王姑娘今日没来眉山,没关系,反正过几日你们就要返回书院了,到时候再找个机会将玉簪赠送她便是。” “对呀,我刚才也是这么安慰他的。但他不是没遇到,是遇到了没送出去。”苏辙道。 苏轼摸着怀中的玉簪,神色忧伤道:“是我唐突了。” “何来唐突?你既心悦于她,情不自禁也是人之常情。”苏八娘走上前去,轻拍了下苏轼一直抚摸胸前衣襟的手。 苏轼愣住了,许久回过神来,对苏八娘和苏辙道:“我有些困乏,先回房休息了。”说完便离开了。苏八娘和苏辙看着他惆怅的背影,面面相觑。 苏轼洗漱一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悦于她?苏八娘一席话醍醐灌顶,使苏轼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一个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难道这种朝思暮想的感觉就是喜欢吗?十几年来,他从来没有倾慕于哪位姑娘,更不知心悦一人,竟让人思之如狂。他坐起身来,拿了壶酒,酒入愁肠,难掩相思。 苏辙见苏轼房中烛光闪烁,想必他还没睡,走到门口正欲敲门,纠结片刻,将手缩回,叹了口气,离开了。 翌日。 苏轼睡到接近晌午才起。他看了眼床边地上倒着几个空酒壶,摸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艰难地坐起身来。屋外传来轻盈的三声敲门声。苏轼应了下,苏辙推门而入。其实在此之前苏辙已经来过很多趟了,每次都轻敲三下门,看苏轼醒了没,见房中没动静就离开了。 苏辙看着屋内地上的酒壶,叹了口气,道:“不就是玉簪没送出去嘛!” “不是……”苏轼本想解释不是因为玉簪没送出去,而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倾心于王弗,可单相思之苦又如何与苏辙说得清,索性转移话题道,“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饭快好了,赶紧起来洗漱吧。对了,今晚曲园杂剧又出新的剧目,我们一同去看吧。”苏辙道。 杂剧起源于唐朝,发展到宋朝已趋近成熟,是宋朝歌舞皮影杂技滑稽戏等各类表演的泛称,上至皇帝大臣下至黎民百姓皆爱之。北宋时期,杂剧分为艳段和正杂剧两部分。艳段是在正剧上演前表演的一段日常生活中的熟事;正杂剧分为两段,表演杂剧的主要故事情节。杂剧一般在勾栏瓦肆中进行演出,曲园是眉山众多勾栏瓦肆中比较有名的一家。因环境好,剧目多且时常换新,眉山众多达官贵人颇为钟意于这家。(瓦肆,宋朝杂剧等各类演出场所。勾栏,瓦肆内用来将演员与观众分开的栏杆或围挡。宋朝多用勾栏瓦肆形容演出场所。) 苏轼向来喜好看杂剧,有时兴起还会自己创作一二,既然有新的剧目上演,自然不能错过。他点点头,穿衣准备去洗漱。 吃过午饭后,苏轼在书斋读了一下午的书。日近黄昏,略感疲乏,他站起身来,将书卷放回书架上,随手拿起正月初一在醉客居杨咨关扑得来的那把没画扇面的折扇,摊开放于桌上,挥毫起来。文不加点,顷刻即成。只见扇面上写着:蝶懒莺慵春过半。花落狂风,小院残红满。午醉未醒红日晚,黄昏帘幕无人卷。云鬓鬅松眉黛浅。总是愁媒,欲诉谁消遣。未信此情难系绊,杨花犹有东风管。(大意:春光已消逝过半,蝴蝶黄莺也变得有些慵懒。狂风席卷落英缤纷,小院满是残红。中午喝醉未醒,醒来时已日傍西山,帘幕低垂无人卷。云鬓蓬松未画眉。引起忧愁之物,想要与人倾诉却无人可诉。不相信此情难以依托,杨花尚且有东风照管。) 苏辙一早就派人定了曲园内一处观剧比较好的位置,苏洵程夫人以及身体恢复一些的苏八娘本欲同去,但苏八娘下午忽感身体不适,外面天寒怕出去看完剧回来病情加重,便取消了计划。苏洵程夫人怕全家都去了,只留苏八娘在家未免孤单,也放弃同去。苏辙定了很大的隔间,只有他和苏轼两人未免浪费,便家仆送口信给程建用杨咨约其同去观看。 晚饭将至,苏辙来到书斋叫苏轼一同用饭,用完饭后同去曲园看戏。他见苏轼在书桌前写字,边走边道:“饭好了,去吃饭吧。” 苏轼放下笔,准备将摊在一旁的折扇合上。苏辙从苏轼手中抢过折扇,看着上面墨迹还未完全干的字,笑道:“你刚写的?” 苏轼伸手去要折扇,道:“嗯,一时兴起就写了首词。” 苏辙身形一闪,走到一边,认真读了起来,随即思忖着,这词看着是写一位多愁善感的少女,只怕是写他自己吧。 苏轼走上前去,把折扇要了过来,放在一边,道:“不是去吃饭吗,走吧。” 苏辙微微一笑,随苏轼一同离开了。 :x 第四十二章 看似看剧,实则看人 傍晚,王弗和姨丈姨母以及表弟崔震一同吃晚饭。吃饭间,姨母崔夫人突然拍着额头,哎呦一声,道:“你瞧瞧我这记性!咱们赶紧吃饭,吃完一同去曲园。”说着喊丫鬟去通知车夫阿铭备车。 老崔一脸茫然地看着夫人,问道:“曲园?咱家可负担不起。你想看剧,我们去其他家看,不比曲园差。” “看你那点儿出息!不用花钱!之前我不是帮过康夫人一些忙,和她也算熟络。她今日本要和家人去曲园看剧,谁知临时有事去不了了,便派人传信来请我们去看出杂剧。”崔夫人道。 “去不了才想到我们!”老崔低声啐道。 “人家不去看剧,大不了退了预定便是,能想到咱们实属不易。弗儿一年也来不了几趟,正好带她一同去看看。”崔夫人往儿子碗里夹了点菜,道,“你也赶紧吃,吃完咱们好出门。” 几人吃完饭,简单收拾一番便准备出门。崔震走得太匆忙,一个踉跄摔倒在大门口。崔夫人急忙扶起儿子,崔震表情痛苦地抓住她,直喊脚疼。老崔蹲下去查看,只见儿子脚崴了,肿了个大包,好在没伤及筋骨。崔夫人命人将崔震扶回房中,对老崔和王弗道:“我在家陪他,你们去看吧。” “我俩咋去啊!算了,我不去了,让弗儿去吧。”老崔道。 姨丈单独带着外甥女去看剧实在尴尬,崔夫人想了下,对王弗道:“那就让阿铭载你去。”随即看下门口马车边站着的车夫阿铭,道,“你可要照顾好小姐。” 阿铭点点头,道:“放心吧,看完剧保证安全送回来。” “要不……我还是不去了吧。”王弗道。 “那怎么行!那可是曲园啊,机会难得,别浪费了,去吧去吧。”崔夫人坚持道。 王弗犹豫片刻,带着小念上了马车。 曲园。 苏轼苏辙驱车来到曲园附近。此地热闹非常,卖吃的卖药的算卦的耍把戏的以及络绎不绝的看客将整个道路被围得水泄不通。苏轼苏辙下了车,对车夫阿宗道:“夜里天凉,你先回家,一个半时辰左右再来接我们。” “我在这儿等着便是,免得散场了找不到二位少爷。”阿宗道。 苏轼看了下周围,指着不远处的一株大树,道:“我们在那儿汇合,这样就不怕找不到我们了,回去吧,这么冷的天生病了可不好受。” 阿宗感激不尽,谢过宗师便驾车离开了。 “不知道程兄杨兄到了没?”苏轼问道。 “说不定已经到了,我们进去看看吧。”苏辙说着往前走着。 两人进了曲园,门口的伙计热情相迎。曲园分为两层,一楼戏台下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座椅,能容纳数百人观看,戏台正对面的二楼有数间雅座,每间雅座用含有精美刺绣的透明绣帘隔开,苏轼苏辙来到预订的雅座内见程建用和杨咨还没来,便先入座静候二人。 苏辙对店小二道:“我今天白天派人来点了一些点心干果都上吧。”店小二领命离去。 没多久,程建用和杨咨相继赶来。杨咨道:“可算换剧目了,上个剧目连续演了七天,看得人焦心。” “听说今天的这出不错,你看今天来看剧的人数就知道了。”程建用指了下一楼已接近坐满的座位。 店小二将茶点端了上来,有旋炒银杏梨条枣圈樱桃煎等各式各样的干果子,以及一些点心水果,摆满了整整一桌。 “这也太丰盛了吧。”杨咨感叹道。 苏辙笑道:“这是沾了我姐姐的光,今天预订位置的时候专门让店家提前备好这些姐姐爱吃的东西。” 节目即将开始,曲园内此时座无虚席,除了苏轼等人左侧的一个雅座还空着。 “这是谁家订的,都快开场了还不来?”程建用道。 “康家订的。”苏辙道,“刚才小二上点心的时候,我随口问了一下。”正说着,一店小二吆喝着“两位姑娘里面请”将两位姑娘引入雅座。 苏轼专心地看着戏台上优伶们忙碌着搬运道具等物,完全没在意隔壁之人。 苏辙向隔壁看去,见绣帘内二人容貌,先是惊愕随即无奈地摇摇头,用胳膊肘撞了两下苏轼,笑道:“兄长,你圆满了。” “说什么浑话呢!”苏轼说着朝苏辙给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绣帘内不是别人,正是王弗和小念。 “缘分哪!”苏辙摇摇头感慨道。 苏轼急忙站起来身来,走到绣帘处,正欲掀开绣帘,又将手缩了回去。 王弗见苏轼在隔壁,大惊,隔着绣帘对苏轼行了一礼,便坐下了。 苏轼回了一礼,和坐在自己左侧紧挨绣帘的杨咨换了个座位,对王弗道:“王姑娘和康家是……” 王弗想着苏轼见自己坐在康家订的雅座上,大概以为自己是康家的什么人,解释道:“之前姨母帮过几次康家大娘子,康家大娘子有事来不了便让我们来了。” 苏轼看了下周围,道:“怎么不见你姨母?” “临出门时表弟扭伤了脚,故姨丈姨母来不了了。”王弗道。 戏台锣鼓声响,节目开始了…… 台上节目精彩纷呈,观中喝彩声不绝于耳。苏轼看着专心看戏的王弗的侧脸许久,再好的节目又怎比得上美人在侧呢。杨咨看了会儿杂剧,又看了下左边的苏轼总是注视着王弗,对右侧的苏辙低声道:“你看你兄长,眼睛都快长到人家姑娘身上了!” 苏辙偷笑道:“你终于发现了。” 杨咨凑到苏辙耳畔,低声道:“他不会看上人家姑娘了吧。” 苏辙点点头。 杨咨见状眼珠一转,对左侧的苏轼低声道:“你看那姑娘旁边的位置空着,不如你坐过过去,陪她同看?” “这不太好吧……我……我去她那儿干嘛!”苏轼震惊道。 “你这心思早飞到绣帘那边了,直接过去算了。”杨咨指了下桌上的点心干果,对苏轼低声说:“这么多咱们也吃不完,你要是不好意思直接过去,就打着送点心的幌子过去不就行了。” :x 第四十三章 两情相悦 “小姐,那苏公子一直在看你。”小念已经注意苏轼很久了,节目演了快半个时辰,苏轼起码三分之二的时间目光都停留在王弗身上。 王弗和苏轼只隔了一个绣帘,看剧时她也不时用余光瞟过,隐约觉得对方似乎在看自己,但又怕是错觉,没敢扭头确认,经小念这么一说,看来自己的感觉十有八九是对的,不觉面红耳赤,羞于心头。 此时杨咨正在劝苏轼送点儿点心果子过去。小念见苏轼和杨咨交头接耳,对身边的王弗低声道:“我看这苏公子八成是看上你了。” “怎么可能!”王弗震惊道。 “小姐你太迟钝了!我注意他很久了,只怕他早已心悦于你。”小念偷笑道,“小姐不是也一直很欣赏苏公子的才华,还让我去弄来了他的字迹诗文临摹。如今你俩既然倾心于彼此,若是姻缘能成,岂非一段佳话!” “休得胡说!”王弗生气道,“苏公子才华横溢,我也就是钦佩他的才华,其他的又怎敢妄想。再说了,我们小门小户的……这门不当户不对……这种事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可是我听闻苏公子结交朋友从不看对方门第家世,又怎会介意咱家的条件。”小念不服气道。 “结交朋友和婚姻大事岂能同日而语!”王弗道。 “就算不能相提并论,那咱家条件比不上苏家,苏家不也比不上程家。可最后程家不还是娶了苏公子的姐姐,这有区别吗?”小念道。 “你懂什么!据说,苏公子的爹当年娶他娘的时候,程苏两家家世相差无几。这些年程正辅的爹官升几级,程家势头虽已大过苏家,但苏家毕竟家底放在那儿呢。程苏两家再度联姻,也算门当户对,又岂是咱们这种人家能比拟的!以后这种浑话休得再说!”王弗面露怒容对小念低声喝道,语毕,脸上悄然闪过一抹忧伤。(程之才,字正辅) 杨咨见王弗和小念正在窃窃私语,将果盘放到苏轼手上,推了下他,道:“想必她们看剧看累了,现在正是时候,赶紧去!” 苏轼纠结片刻,鼓起勇气,走到绣帘前,对王弗道:“王……王姑娘,我这有些点心干果,味道还不错,想……想你尝尝……” 王弗站起身来,谢过苏轼,道:“苏公子好意我心灵了,东西……就不必了。” 苏轼未料到对方会拒绝,不知所措地看着王弗,场面有些尴尬。 苏轼的事迹在坊间广为流传,他的才华人品都令王弗心生敬佩,这份爱慕之情不知何时已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只是对于王弗来说,他是一个遥远的存在,从没想过有一天会遇到,更没想过还能彼此交谈。王弗低眉垂眼,不敢直视苏轼,怕目光交汇时会控制不住内心压抑已久的爱慕之情。 小念看着两人,掀开绣帘,看了眼苏轼,对王弗道:“毕竟是苏公子的一番心意,小姐,我们还是收下吧。” 王弗抬头看向苏轼,见对方神色略显尴尬,示意小念收下。就在她和苏轼四目交汇之际,坚持许久的隐忍克制全线崩塌,随即低头掩饰不自觉流露出来的笑意。她不停地抚摸秀发来掩饰紧张之情,在绣帘边站了许久,羞涩地准备回座位。 苏轼被王弗这一系列举动弄得一头雾水。 小念和王弗从小一起长大,王弗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她就能心领神会,所以这些年王弗非常信任小念,让其贴身侍候。小念见王弗刚才那一系列在外人看来十分奇怪的举动,马上意识到只怕刚才苏轼与王弗对视的那一刻王弗已经沦陷。小念偷笑了下,双手接过果盘,看苏轼杵在原地,用下巴指了下已坐回座位的王弗,对他使了个眼色。 苏轼会意,在桌边坐下。王弗羞涩地低着头,不敢抬眼相看。 小念不像王弗受礼数教条约束太多,做事顾虑重重。她一直想不明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两人心悦于对方,为什么就不能勇敢地迈出那一步,难道门第真的这么重要吗,美好的爱情终究抵不过门第之别吗? 程建用心思全在杂剧上,等他缓过神来,发现苏轼竟然坐到了隔壁,震惊道:“苏……苏兄什么时候过去的?” 身旁的苏辙嘘了一声,笑而不语。 苏轼王弗两人看似在看剧,实则心思早已游离于剧情之外。苏轼最先打破僵局,和王弗聊了起来。两人随意闲聊了一下日常琐事,苏轼突然想起去年上元节王弗在字条上写的那副对联的下联,以及接的那两句诗,好奇道:“王姑娘平时都看些什么书?” 因父亲王方在中岩书院教书,家中藏书无数。王弗自小耳濡目染,尤喜读书,除了做女红抚琴书画外,更多的时间都用来读书,读过的书不比苏轼少,但此事说出来在身为眉山大才子的苏轼面前显得班门弄斧,索性扯谎道:“书……没怎么读过,也就是识些字罢了。”见苏轼深感诧异,继续道,“爹喜欢吟诗作对,我从小耳濡目染也会一些,所以去年上元节在公子面前班门弄斧了,还望见谅。” 既然对方说自己没怎么读过书,苏轼便转移了话题,聊些趣事。两人聊了许久,终于放松下来,虽交谈声很小,但脸上洋溢的笑容却昭示着此刻的心情。戏台上表演着节目,欢呼声喝彩声不绝于耳,但已与二人无关。他们醉心于攀谈之中,无法自拔。 小念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环境太过嘈杂,故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但从两人不时面向对方露出的笑容,以及呈现出的温馨画面,便猜想双方一定聊到佳处,瞬间喜上眉梢。 杂剧演出终于结束了……大家纷纷离场。 苏轼对王弗道:“你一会儿怎么回去?” “车夫在门外候着呢。”王弗道。 “那就好,我送你过去吧。”苏轼道。 王弗羞涩地点点头。 :x 第四十四章 笑靥如花 苏轼等人一同朝曲园外走去。演出散场,周围人潮涌动,好在今夜月明星稀,倒也看得清周围的事物。苏轼很快在附近的大树下找到了站在马车边四下张望的车夫阿宗。苏轼看着王弗,道:“你的车停在哪儿?” 王弗看了下周围众多的马车,摇头道:“阿铭只说一会儿来曲园门口接我,我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苏轼见状对身后的苏辙道:“你先去车上等我,我陪王姑娘等会儿。” 苏辙点点头,朝马车走去。程建用杨咨也朝自家马车走去,随即驾车离开。 “没事,你不用管我。我和小念去找一下,说不定就在这附近停着,只是车太多了过不来。”王弗对苏轼道。 “别去了,万一你去找他,他正好过来,你们岂不是错过?还是在原地等吧。”苏轼建议道。 “那我去找吧。若是找到了,我过来找你们。若是车来了,你们就在这儿等会儿我。”小念道。 小念走后,苏轼陪王弗在曲园门口站着。寒风席卷而过,王弗打了个喷嚏。苏轼脱下披风准备为王弗披上。 王弗拒绝道:“不用,你穿着吧,别受凉了。” 苏轼没有理会,强行为王弗披上,绕到她面前将披风的绑带系好,又将披风两边向中间拉了下,宽大的披风将王弗紧紧裹住,关心道:“这样有没有暖和一点。” 王弗从没没有离苏轼这么近过。她面颊通红,呼吸急促地看着苏轼,莞尔一笑,羞涩地点点头,道:“暖和。” 苏轼见王弗笑靥如花,喜上心头。 “对了,明天早上我就要回青神了,披风等你回书院后再还你吧。”王弗道。 苏轼点头微笑。 不一会儿小念跑来了,气喘吁吁地对王弗道:“小……小姐……找到了,在那边停着呢!车马太多,阿铭堵着过不来,我们是再等会儿他还是走过去?”王弗身上的披风吸引了小念的注意力,她看下王弗,又看了眼苏轼,会心一笑。 “我们走过去吧。”王弗道。 “那我送你过去。”苏轼道。 “不用了,被阿铭看到了不好。”王弗道。 既如此,苏轼也不勉强,目送一步三回头的王弗离开后才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苏辙见坐在自己对面的苏轼身上御寒的披风不见了,笑道:“给王姑娘了?” “什么?”苏轼说完意识到苏辙指的应该是自己的披风,点头微笑。 回家路上,苏辙见苏轼心情大好,随着车身的晃动唱其曲儿来,笑道:“看来你们聊得不错呀,都聊了什么,给我说说。” 苏轼笑道:“也没什么,就是东拉西扯地闲聊着。” 翌日。 毓秀阁。 苏辙没见到苏轼,以为他在苏八娘那儿,便寻了过来。苏八娘正满脸幸福地抱着熟睡的宝儿,见苏辙来了,笑道:“昨晚的杂剧好看吗?” 苏辙见苏轼没在苏八娘房中,道:“还不错。兄长来过吗?” “不曾来过,怎么了?”苏八娘道。 “没事,饭好了,准备和他一同用饭。姐姐你吃了吗?”苏辙关心道。 “小早去取了,一会儿就端过来。你快去吧。”苏八娘道。 苏辙告辞后,在府内游走着,不时问路过的家仆可有见过苏轼,问了几个人,最后一人说在书斋见过他。苏辙去毓秀阁之前去过书斋,可没见到苏轼,难道是碰巧那会儿不在?他思忖着朝书斋走去。刚一进门,只见苏轼坐在桌前习字。苏辙走上前去,道:“饭好了,去吃饭吧。” 苏轼将最后几个字写完,放下笔,准备随苏辙同去。 苏辙朝桌上瞥了眼,只见苏轼写了一首词:记得画屏初相遇。好梦惊回,望断高唐路。燕子双飞来又去,纱窗几度春光暮。那日绣帘相见处。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缕。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大意:与你在画屏处初次相遇,至今仍记忆犹新。好梦惊醒,对你魂牵梦绕。燕子双双飞来又离去,春光几度从窗前悄然流逝。记得那日绣帘处想见。你低眉垂眼,假装要走开,却微笑着用手整理秀发。敛起眉头不说话,其实是出于害羞,不愿在人前诉说罢了。)(高唐路:苏轼引用《高唐赋》中记载的关于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观时,宋玉诉说先王游高唐观时梦见巫山神女并与其巫山云雨这一典故,来形容男女幽会。) 苏辙思忖着这不就是暗示那日在王家以及昨日的情形吗,不由笑道:“可有谱曲?” “还没,等闲了吧。”苏轼见苏辙一脸看热闹的表情,拉着他的胳膊往书斋外走。 几日后,苏轼苏辙收拾行囊,准备返回书院继续求学。苏八娘在小早的搀扶下前往大门口为弟弟们送行。苏轼本已上车,见苏八娘来了,跳了下来,快步上前,用略带责备的语气道:“你不好好在房中歇着,跑过来干什么!” 苏辙也走了上去,示意小早快些扶苏八娘回房,以免受凉。 “这一去,数月不见,所以我想来送送你们。”苏八娘感伤道。 “眉山和青神这么近,姐姐要是想我们了,送封书信过去,我们自然就回来了。”苏轼道。 “到那儿好好读书,岂能说回就回。”苏八娘道。 “知道了。姐姐你要好好养着身子,昨天师傅为你诊脉时也说了,你这病虽然有些好转,但是还需将养半年,切不可大意。”苏轼说完对小早道,“师傅有时会外出巡诊,数日不回,你多操点心,以免姐姐中间断药。” 小早点点头,道:“孟大夫都交代了,如果他有事出去会提前派人来告知,少爷您就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小姐的。” 苏轼点点头,拱手行了一礼,道:“有劳小早了。” 小早受宠若惊,急忙去扶苏轼,道:“少爷何故行此大礼,真是折煞我了!照顾小姐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 “你如今脱了奴籍,本无需留在这儿照顾姐姐,如今却要你日夜悉心照料,这礼你受得起。”苏轼道。 :x 第四十五章 岂料今生最后一面 小早看了下虚弱的苏八娘,对苏轼道:“小姐身体未愈,让别人照料我也不放心。况且苏家待我恩重如山,这份恩情小早磨齿难忘,这辈子小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说什么胡话,姑娘大了早晚要嫁人的!”苏八娘生气道。 “我不嫁,我要伺候小姐一辈子!”小早态度坚决地说道。 苏辙见几人难舍难分,走上前去,对苏轼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再耽误下去到书院就天黑了。” 苏轼点点头,转身朝马车走去。 苏辙跨上马车,伸手去拉身后的苏轼,只见他突然愣在原地,呆若木鸡,问道:“怎么了?” 苏轼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悲从中来,而且这种悲伤之情愈发浓郁,竟落下泪来。苏轼摸了下脸颊,看着粘在手上的泪水,愕然。苏轼离家也是第一次了,每次返回书院心态都很平和,毕竟只是去学习罢了,离得又不远,想回家随时都能回,这次竟然不自觉潸然泪下,着实意外。苏轼感到心内一阵绞痛,紧紧捂着胸口,表情痛苦。 苏辙察觉到苏轼的异常,关心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苏轼摇摇头,没有回答他。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如此难过心慌?他努力摇摇头,试图控制自己莫名其妙涌现的情绪,将手伸向苏辙,准备上车。就在两手双手即将触碰的瞬间,苏轼突然将手抽回,转身向苏八娘狂奔而去。苏辙右手保持着拉人的姿势,一脸茫然地看着苏轼离去的背影。 苏八娘见苏轼冲了过来,想着难道是弟弟还有事要交代,正要开口询问,突然被对方一把抱住。苏轼紧紧地抱着苏八娘,弄得对方有些喘不过气来。 苏八娘双手缓缓上移,轻抚苏轼颤抖的脊背,柔声道:“怎么了,子瞻?” 苏轼微微弯腰,将头埋入苏八娘的肩部,紧紧地抱着对方一言不发。 苏八娘很久没见苏轼这副模样,笑道:“又不是见不到了,多大了还撒娇啊!”她强行推开苏轼,抬头看着他通红的双眼,心头一紧,随即露出温暖的笑意,轻拭苏轼脸颊划过的泪水,柔声道:“子瞻舍不得姐姐,姐姐也舍不得你们呀。听话,赶紧走吧,不然到那儿真天黑了。” 苏辙此时已走到苏轼身边,拉住他的胳膊道:“走吧,别再耽误了!”强行将其拉上了马车。 车夫阿宗挥动缰绳,驾车离开。苏轼透过车窗看着渐行渐远的苏八娘,泪水再度滑落。 苏辙注视着苏轼的后脑勺,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是微微颤抖的身体已经传达了他此刻的情绪。 几日后。 王方家中来客,中岩书院休学一天。苏轼独自在房中读书,忽闻门外有人敲门。他打开房门,发现门口站的竟然是小念,急忙将其请入房中。 小念将披风递给苏轼,道:“披风我洗过了,公子您收好。” 苏轼接过披风,道:“有劳小念姑娘了。” “那我就先走了,小姐还在外面等我呢。”小念道。 “王姑娘在外面?” “对呀,小姐突然兴起想去中岩山转转,正好路过书院就顺便把披风还了。”小念看苏轼神思游走,笑道,“怎么,你也想去?” 苏轼愣住了,犹豫片刻,试探性地问道:“可以吗?” “你俩呀,让我说你们什么好呢!”小念无奈地摇摇头,道,“你要是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 苏轼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去吧,毕竟平时能见到王弗的机会实在屈指可数。他给苏辙留了张字条便出门了。 苏轼和小念出了书院,见不远处停了辆马车。他看了眼车夫,道:“要不我还是不去了。” “为什么?都到门口了!”小念震惊道。 “车夫看到王姑娘和我在一起对王姑娘清誉有损,我还是不去了。”苏轼道。 “没事,阿正是自己人,不会告诉别人的,放心吧。”小念见苏轼举步不前,推了下他,道,“走吧,你不是一直很想见小姐吗?” 苏轼愣了下,对小念无奈地笑了下,确认周围没人,快步上了马车。苏轼看到坐在车内的王弗,摸摸后脑勺,傻笑着。王弗羞涩得笑了下,低头不语。小念见两人尴尬又羞涩,笑道:“我出去陪阿正,你们慢慢聊啊!” 小念坐到阿正身边,将车门关上,叹了口气,道:“真受不了这两人!还得我出马!”阿正是十年前,王弗在路边救下的乞丐。那日天寒地冻,阿正没有要到饭,饥寒交迫昏倒在路边,被路过的王弗所救,为报答王弗的救命之恩,便留在了王家伺候。 阿正驾着车笑道:“情窦初开,不都是这样。” “说得好像你很懂似的。”小念道。 阿正转脸看着小念,笑道:“我懂不懂,你不知道吗?” 小念羞涩地低下头,笑道:“又来!” 苏轼看王弗一直紧张地抠手,深吸一口气,找话题道:“王……王姑娘,小念已经把披风给我了。”说完又觉得这不是废话嘛。 王弗点点头,嗯了一声。 沉寂…… 苏轼想着那日在曲园不是聊得挺开心吗,怎么几日不见又语塞了,继续找话题,道:“对了,那日,我在你家翰正轩坐的的时候隐约听到有琴声,是你在抚琴吗?” 王弗想了下,道:“对,怎么了?” “我看你中途停下来,又来到翰正轩,是要找什么东西吗?”苏轼问道。 王弗点点头,道:“有处音律弹起来总觉得有些奇怪,试了好几次都不对,我记得曾经在爹的书斋见过相关的书籍,便过来找找。” “最后找到了吗?”苏轼道。 王弗摇摇头,道:“找到那本书了,但是没什么用。你会抚琴吗?” 苏轼点点头,道:“会,改日有机会了,把你上次的曲子给我说一下,我们可以探讨一下你那次卡顿的问题。” “现在就可以呀。”说着两人探讨起来。 车厢里不时传出欢声笑语,外面的小念听后总算放下心来,感慨道:“我真是为他们操碎了心。” “那你什么时候为自己操点心?”阿正一本正经地问道。 小念叹了口气,道:“又来了!你也太执着了吧。” “当然了,你还没答应我呢,我不得执着点。”阿正笑道。 马车行驶至中岩山脚下,苏轼王弗下了车,小念对二人道:“你们去转呗,我和阿正在这儿等着。”王弗点点头,随苏轼一同朝山中走去。 :x 第四十六章 以后有我陪着你,你不必再独自承受 冬末的中岩山寒尽雪微消,一片凄清之美。 王弗环顾周围,感慨道:“没想到冬日的中岩山竟是另一番景致。” 苏轼嗯了声。 “你经常来吗?”王弗问道。 “基本上每天都来。”苏轼道。 “每天?”王弗吃惊道。 苏轼点点头,道:“此处离书院不远,我一般早上听学之前会来此练剑,有的时候也会拿着弓箭练下射箭。” 王弗震惊地看着他,道:“你会剑术啊!” 苏轼笑道:“很意外吗?” 王弗点点头,道:“我以为你只……”后半句觉得说出来不太好便没说。 “只知道死读书?”苏轼揣测道。 王弗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我练剑的初衷是为了保护重要之人,不过现在更多的是强身健体。”苏轼笑道。 “你何时练剑的?为什么初衷是保护重要之人,发生了什么事吗?”王弗问道。 苏轼一愣,没想到对方突然问这个,笑道:“也不只是什么重要的事,你想听吗?” 王弗点点头。 苏轼一边向王弗讲述自己小时候在天庆观北极院的求学经历,一边向前走着。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来到一座凉亭处。苏轼关心道:“累吗,要不我们坐这儿歇会儿吧。” 王弗点点头。 两人坐下又闲聊许久。山风掠过,王弗打了个喷嚏。苏轼这次出来的急没穿披风,想着自己身体好不觉得冷,但王弗柔弱可不一定,便关心道:“山里凉,我们出来这么久了,要不回去吧。” 王弗虽然挺想和苏轼多待会儿,但想到万一爹发现自己出去这么久有所怀疑就不好了,点点头,道:“那我们回去吧。” 凉亭处有两级台阶,王弗一边和苏轼说着话,一边下着台阶,一个踉跄摔了下去。苏轼情急之下,伸手去拉王弗,但为时已晚,对方已摔倒在地。他将王弗扶起,拍去她裙子上的浮土,紧张道:“摔到哪儿了,疼不疼?” 王弗摇摇头,对苏轼微微一笑,忽感脚踝疼痛难忍,笑容僵在脸上,换上了痛苦之色。 苏轼将王弗扶回凉亭坐下,蹲下身去,要为她检查伤势。王弗羞涩地推了下苏轼,道:“不……不用了,我没事。” 苏轼没有理会,摸着她的脚踝检查着,王弗强忍疼痛用力抓着苏轼的肩膀。苏轼检查完,松了口气,道:“还好没伤着骨头,回去敷点药休养几天就好了。都怪我,非要和你来这儿。” 王弗安慰道:“没事,本来就是我提议来中岩山转转的。” “走吧,我送你回去。”苏轼伸手去抱王弗。 王弗吓了一跳,推开他,道:“你……你要干什么?” “送你下山啊!”苏轼说完一把将王弗横抱起。王弗浑身软绵绵的,瘫在苏轼怀里,急促的呼吸声在其耳畔拂过,弄得他顿时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王弗震惊之余暗含羞涩,看着近在咫尺的苏轼的脸颊,以及对方发红的耳朵,轻推了下他,柔声道:“你……你还是放我下来吧,我能走。” “你这样要是走回去,就不是几天能恢复的问题了!听话。”苏轼最后的“听话”二字满含柔情。 王弗点点头,用手搂着苏轼的脖子,羞涩地低下头来。 苏轼抱着王弗一路往回走着。走了许久,王弗担心他一直这样抱着太过劳累,关心道:“累不累,要不你先放我下来休息会儿。” 苏轼继续向前走着,笑道:“不累,你比我姐姐轻多了,平时要多吃点,注意营养啊。” “你……这样抱过你姐姐?”王弗震惊道。 苏轼点点头。 “什么时候?”王弗继续问道。 苏轼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沉默片刻,道:“去年冬至。” 冬至?王弗只知道冬至书院放假三天,放假结束后,苏轼和苏辙并未按时返回。后来苏辙先回来,并告知王方苏轼生病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没想到这静养竟然一月之久。她托小念多方打听也未打探到究竟发生何事。苏八娘虽然是他的姐姐,但是将人横抱起来这种亲密的动作,除非对方有特殊情况不能行走,否则苏轼应该不会这样做。她纠结片刻,看着苏轼表情凝重的侧脸,道:“你……冬至回去后到底生了什么病,竟一月之久?” 在苏轼看来,既然喜欢对方就要坦诚相待,无所隐瞒。既然王弗问了,他直言道:“不是生病,是受伤。” “受伤!为什么会受伤!”王弗震惊道。 苏轼将程家虐待苏八娘不给她看病;小早想要偷偷去买药,却被程濬的小妾沈妙设计送入梦雨楼;名妓戚烟儿放走被虐待的小早;小早逃脱后无法通风报信,化身乞丐在寒冬的街上死守苏轼;自己得知真相去程府强行带走苏八娘,却被打重伤险些丧命;卧床一月后遇到沈妙,得知戚烟儿和阿诚因救小早双双殒命并被曝尸荒野;自己带人在山中找寻尸体并安葬两人等一系列的事件悉数告之。 王弗含泪听完苏轼的讲述,想说些什么,可任何言辞都显得苍白无力。冬至对于大家来说本是万民庆贺的日子,可对于苏轼来说却是一场浩劫,如此痛苦与煎熬。对于苏洵和苏辙的性格,她也有所了解,苏轼要多大的勇气与执着才能抵抗住外在的压力,强行带走苏八娘!刚才上山的路上,苏轼给王弗详细介绍了自己练剑的历程,常年强身健体的他竟然被打到卧床不起一月之久,可见当时场面有多残忍与血腥!苏轼的肉体与精神到底承受了多大的痛苦,王弗不敢想象,也不愿去想象。她只知道以苏轼的体质来说,若是这件事换做常人只怕早就丧命了吧。 “留疤了吗?”王弗突然问道。 苏轼一愣,看着王弗哭红的双眼,挤出一丝笑意,道:“没有,师傅的药效果很好。” “师傅?你学了医术吗?”王弗问道。 苏轼点点头。他突然发现王弗心细如尘,自己随便说的一句话,她都能猜到背后暗藏的信息。上山时提到练剑的初衷,她便猜出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刚才提到自己横抱过苏八娘,她也察觉到了异样;这会儿提到师傅,她便一语道破自己学了医术。 一路上,苏轼向王弗讲述了很多自己从前的事。原来大家眼中家世好有才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眉山大才子苏轼也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艰辛啊!王弗看着苏轼的侧脸,想到这些年他独自承受了太多,心疼不已。她将头埋在苏轼的颈部,感受着他有些冰冷的体温,柔声道:“以后有我陪着你……你不必再独自承受这些……” 苏轼停下脚步,震惊地看着怀中的王弗,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x 第四十七章 起名盛会 时光荏苒,不觉已四月…… 期间,苏轼与王弗除了去王方家吃饭时偶尔碰到,基本上没见过面,大多为书信往来。 中岩山中春色盎然,苏轼业余时间常和苏辙一同游山。这天,两人在山中游玩许久,不知不觉来到了中岩寺。中岩寺绝壁下有一汪碧潭,潭水清澈见底,可见鱼儿成群欢游。两人步入寺中,转了一会儿便在潭边小憩。苏轼看着潭中的鱼儿,忽然击掌,鱼儿闻声跃出水面,又连续击掌,皆跃出,甚觉有趣。 这时一位僧人路过,苏轼拦住他,问道:“这潭可有名字?” 那人摇摇头,道:“没有。” “为何不起名?” “一汪潭水而已,何需起名。”那人说完便走了。 苏轼看着周围的美景,又低头看着面前的碧潭,感叹道:“岩壁黯然,了无生机,这潭水为此景增色不少,岂能无名?” 苏辙道:“那你为他取个名字好了。” “我取个名字固然容易,但他人不知,这潭水依旧无名。不如请先生为其取一名,广而告之,也算长久。”苏轼道。 翌日。 王方讲学结束后,苏轼留住他,道:“先生,我昨日与弟弟路过中岩寺,寺中有一汪碧潭无名,所以想请先生为其取个名字。” 王方捋了捋胡须,问道:“为何要取名?” “此潭与周围环境相互映衬,乃点睛之笔。无它则景色黯然,有它则愈显生机,而且水中鱼儿颇有灵性,更与此景相得益彰,故应该拥有名字。”苏轼解释道。 王方觉得苏轼此话有理,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就要好好为他想一个名字才是。”他想了下,道,“不如三日后举办一场起名盛会,广邀青神文人雅士参与,届时选出最为贴切的名字,你觉得可好?” 苏轼拍手称赞。 三日后。 起名盛会在中岩寺绝壁下的这汪潭水边举行。众多文人雅士齐聚于此,大家赋诗闲聊,恣意纵情。王方走了过来,对众人道:“今天广邀大家前来参加起名盛会,是因为老夫的学生苏子瞻三日前提到这潭水应有名字,老夫不才,不敢随意称呼,便邀请大家共商此名。我为大家准备了一些纸笔,大家可将自己想好的名字写上去,到时品评一二,选出一个可心的名字以配此潭。” 众人纷纷上前写下自己觉得贴切的名字。写好后,大家对着桌上的字条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有人觉得这个不错,有个觉得那个更妙,几番争执不下。王方注意到苏轼和苏辙站在不远处,似乎没有参加,对二人道:“你们觉得起什么名字好?” 苏辙说了一个名字,众人点头称赞,觉得似乎也不错。 “子瞻呢?”王方问道。 苏轼脱口而出:“此潭鱼儿有灵,击掌而出,不如就叫它‘唤鱼池’。” “妙啊!”众人称赞道。 王方点点头,觉得“唤鱼池”化静为动,在众多名字中最妙,对众人道:“我看不如就叫它‘唤鱼池’。” “等……等一下。”不远处小念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将手中的字条递给王方,道,“老爷,这是小姐起的名字,她听闻有起名盛会,也想参加一番,特命我送来。” 王方并没有打开字条,而是将其收入袖中,对众人道:“小女才疏学浅,写的东西难登大雅之堂。我看不如就按刚才所说叫它‘唤鱼池’吧。” “既是王先生的女儿所起,那定要看看,说不定比苏子瞻的更胜一筹。”一人说道。 “对呀,拿来看看。”另一人道。 众人随声附和,纷纷要求看完王弗的字条再做决定。 王方只得从袖中取出字条,打开一看,大惊。众人见状纷纷围了过去,一片哗然,只见纸条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唤鱼池。众人将目光纷纷投向苏轼。 苏轼一脸茫然地看着大家,问道:“怎么了?” 苏辙此时已经走了过去,看着字条上的字,哈哈大笑,道:“兄长,你俩真是有默契啊!王姑娘起的名字和你一字不差。” 苏轼先是震惊,随即喜上眉梢。 “怕不是他们商量好的吧!”一人质疑道。 “对呀,一个是你的女儿,一个是你的学生,说不定他们私下商量好的。”另一人道。 “绝不可能!子瞻这几日并未去我家,更别说见过小女了,纯属巧合。”王方道。 “看来这‘唤鱼池’真是实至名归啊!”一人道。 众人随声附和。 “既然名字有了,那这个字由谁来题呢?”一人问道。 “不如就请王先生来提吧。”另一人建议道。 王方推辞道:“老夫的字迹不堪入目,怎能提这字?”他看了眼苏轼,对众人道,“不如让子瞻来提。” 苏轼听后急忙摆手推辞。 “既然王先生推举你,那你就写一个让我们瞧瞧,看是否对得起王先生的推荐!”一人怀着看热闹的心态喊道。 “对呀,让我们看看嘛!”另一人起哄道。 “在下才疏学浅,字迹更是难登大雅之堂,还是另寻他人吧。”苏轼推辞道。 王方走到苏轼身边,低声道:“在场的众人论书法水平,你排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既然起个名字都如此重视,这题字更是马虎不得。去吧去吧!” 既然王方都这么说了,苏轼只得硬着头皮走到桌前,挥毫即成。众人看后纷纷拍手称赞,没想到他小小年纪书法水平竟至如此境界。王方命人将苏轼的墨宝收好,改日找工匠将这三个字刻于碧潭旁的绝壁之上。 王宅。 小念回到家,见王弗正在刺绣,笑道:“小姐,你猜猜最后选了什么名字?” 王弗放下手中的针线,问道:“什么?” “唤鱼池。”小念笑道。 王弗本以为会选中苏轼起的名字,如今怎么反而成了自己的入选,好奇道:“那苏公子起了什么名字?” “你猜?”小念故作神秘道。 “别卖关子了,我猜不到。”王弗道。 “和小姐一样,唤鱼池。你俩这算不算心有灵犀?”小念笑道。 王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次确认道:“真的吗?苏公子也起了唤鱼池?” 小念坚定地点点头,道:“是啊,连老爷都震惊了!” 王弗听后开心地笑了起来。 :x 第四十八章 端午斗草 宋朝的端午节是从五月初一至五月初五,举国欢庆,共度佳节。中岩书院放假五天,苏轼苏辙这次并没有回眉山,而是留在书院和众多学生们一同过节。大家一起读书习字吟诗作对爬山赏景以及准备端午节的各种物品。 初一到初四是准备时间,大家分头准备各类节日必需品。有的学生负责上街采买桃柳枝葵花蒲叶佛道艾等物,等初五这天与粽子五色水团茶酒等放在一起来供奉神明;有的负责准备百索艾花银样鼓儿花花巧画扇;有的负责将艾草扎成小人钉于门上;还有一些学生负责采购香糖果子粽子紫苏菖蒲木瓜等食物;苏轼素喜做饭,所以分配给苏轼苏辙和几个学生的任务是制作端午果子。 苏轼将采购来的紫苏菖蒲木瓜等物切成细丝,用香药互相拌在一起,做成果子后用梅红匣子盛着,看上去甚为美味。 苏辙赞道:“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些?” 苏轼继续做着百草头酿梅等物,笑道:“见娘做过几次就记下了,一直没有试过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苏辙捏了一个放入嘴中,道:“嗯,味道还不错。” “还没入味呢!等会儿再吃。”苏轼道。 “这味道已经很不错了,等入味了岂不让人食此一日,回味无穷啊!”苏辙笑道。 五月初五。 苏轼将一些做好的果子装入食盒,给王方送一些。从进入王家,到和王方闲聊许久,再到离开,这期间都没有偶遇王弗。他出了王家大门,正好遇到驾车准备离去的阿正,不由叫住对方:“你要去哪儿?” 阿正停下马车,道:“去接小姐。” “小弗去哪儿了?”苏轼道。数月的相处,苏轼与王弗的关系已更进一步,对彼此的称呼也随之替换。 “小姐和邻居的诸位姑娘相约去斗草了。”阿正想了下,道,“公子要一同前往吗?” 苏轼点点头,上了马车。 斗草是五月初五这天一项颇受宋朝女子喜爱的游戏之一。斗草最初主要是女子和小儿的游戏,发展到唐朝已经不止女子喜欢,不少男子也好参与其中。斗草分为文斗和武斗。文斗为对花草名,不仅要求参与之人学识丰富,还要文思敏捷,所以文斗一般在世家子弟文人雅士中较为普及。武斗是参与之人各执一根有韧性的草,交叉成十字后相互拉扯,草没被拉断的一方胜出,由于武斗不需要积淀,全靠力气以及草的柔韧度来决定输赢,所以全民参与度较高。 王弗和各位姑娘坐在草地上玩了很久,都有些累了,大家闲聊着打发时间。这时,王弗见阿正驾着车来了,告别诸位姑娘,在小念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她将头探入车厢,见到坐在车中的苏轼,震惊道:“你怎么在车上?” “来接你呀!”苏轼笑道。 小念见苏轼在车中,便自觉得和阿正坐在车边,将车门关上。阿正驾车而去。 “今天玩得怎么样?”苏轼问道。 “挺开心的。”王弗道。 “今天是文斗还是武斗?”苏轼好奇道。 “武斗。我提议文斗,但是她们都不玩,说赢不了我,老输没意思。”王弗道。 “哦?这么说你文斗很厉害喽!”苏轼道。 “哪有厉害,都是她们过谦了。”王弗笑道。 “那我们比试一下?”苏轼道。 王弗想着今天文斗没玩成,颇为遗憾,不如和苏轼玩一会儿,点头道:“好呀,那谁先?” “你先吧。”苏轼笑道。 王弗想了下,道:“金盏草。” 苏轼脱口而出:“玉簪花。” “金盏对玉簪,草对花,还算工整。”王弗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美人蕉。” 苏轼不假思索道:“君子竹。” 王弗赞道:“这个好!美人对君子,蕉对竹,不光对仗工整,还暗含阴与阳……”她想了下,又出一题,道,“观音柳。” 苏轼笑道:“罗汉松。” 王弗赞道:“观音对罗汉,柳对松,尤其是这柳和松,柳露柔弱,松显刚劲,一柔一刚又与前面的观音罗汉相呼应,妙哉!” 两人十几个回合下来,难分高下。苏轼笑道:“小弗很厉害嘛,怪不得她们不和你文斗!” 王弗害羞道:“休得拿我打趣!” “我看咱俩这样对下去,只怕天黑也难分高下,不如增加点难度。”苏轼道。 “怎么个增加法?”王弗问道。 “我们在花草名前加些词句修饰,不光花草名要对仗,前面的修饰词也要对仗,如何?” 王弗想了下,甚觉有趣,道:“好呀,那苏哥哥先。” 苏轼想了下,道:“风吹不响铃儿草。” 王弗思索片刻,对道:“雨打无声鼓子花。” 苏轼赞道:“风吹不响对雨大无声,铃儿草对鼓子花,不仅对仗工整,更显此时无声胜有声。” 两人又对了许久,车内不时传出欢声笑语。车门外的小念对阿正感慨道:“真好啊!小姐可算找到知己了。” “是啊,像小姐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也只有苏公子这样的风流才子才配得上。”阿正笑道。 马车行驶到王宅附近,阿正停下车,对着车门说道:“小姐,快到家了,要不苏公子在这儿下吧,免得到家门口被人看到了禀告老爷就不好了。” 王弗应了声“好”,恋恋不舍地看着苏轼。苏轼见其神色有些忧伤,摸摸王弗的小脑袋,对其微微一笑,道:“我走了。” “苏哥哥……”王弗轻唤了声,随即低头缄默。 苏轼本已起身,又坐了下来,将王弗的小手放入自己掌中,轻抚道:“我过几天抽个时间再来看你。” “真的?”王弗用一双水汪汪的泪眼看着面前的苏轼。 “真的,我何时骗过你。”苏轼紧紧地握了下王弗的手,松开她,推开车门,跳下马车。 王弗掀开车窗帘,对苏轼挥了挥手,看着他逐渐后退的身影,不觉潸然泪下。两人虽近在咫尺,但见一面却难如登天。有时苏轼明明就在她家中,她却无法现身相见,只能偷偷远观,两人更多的时候为书信传情,所以每次相见都格外珍惜,难舍难分。 :x 第四十九章 闯府夺子 三日后。 程府。 中午,程家人围桌吃饭,桌上除了饭菜还有些端午节剩的粽子。沈妙剥了个粽子,并未食用,故作忧伤地叹了口气。 程濬关心道:“怎么了?我看你之前素喜吃这粽子,今日为何望粽叹息?” “这粽子口感极佳,可惜有人无福消受。”沈妙更咽道。 程濬没明白她话中深意,问道:“何人无福消受?” “当然是宝儿啊!我还专门嘱咐厨子将这粽子弄得又糯又软,就是想着宝儿回来能吃点……”沈妙叹了口气,道,“这八娘也真是的,过节也不知道带孩子回来看看,真是……” “嫂嫂身体未愈,无法出门,等病好些了自然会带宝儿回家的。”程之邵道。 “身体未愈都是借口,我看是不想回来吧。”沈妙说完看了眼程夫人,道,“再说了,姐姐不也很久没见宝儿了,宝儿又不是苏八娘的私人物品……怎么说他也是您的孙儿,正辅的儿子呢!我看呀,她是根本没把您和正辅放在眼里!如此不孝不人……”(程之才,字正辅) 程之邵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沈妙的话:“沈小娘此话有些不妥吧!当初我们放嫂嫂走的时候,可是答应了让她带走孩子回家养病的,如今身体未愈无法出门,和不孝又有何干!” “正辅都没有说什么,你这做小叔子的未免管的太宽了吧!我这都是为了老爷和姐姐好,是吧,姐姐。”沈妙对程夫人说道。 程夫人瞪了沈妙一眼,对程濬道:“这苏八娘平日里就不像话,如今数月不归,哪还把我们这做公婆的放在眼里!如此不孝无礼之人,宝儿跟着她可谓百害而无一利!我看不如将宝儿接回,养在身边更为妥当。” 程濬点点头,道:“夫人所言甚是,那就依夫人所言,将宝儿带回来吧。” “兄长!你说句话呀!”程之邵拉了下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埋头吃饭的程之才,希望他能为苏八娘发声扭转局面。 程之才嚼着饭菜,口齿不清地说道:“一切都听娘的!” 一旁的程之邵瞪了他一眼,小声道:“你难道不知道把孩子带走岂不是要了嫂嫂的命!我知道你不喜欢她,但是你们好歹夫妻一场……” “够了!”程之才低声喝道,“我是不喜欢她,但是我也不想她死啊!你觉得我做的了爹娘的主吗!再说了,只是把孩子接回来,哪有那么夸张,死不了!” 程夫人转身对一旁候着的管家程纪道:“你现在去把宝儿接回来。” “若是苏家不同意呢?”程纪问道。 “那你就不用回来了!”程夫人厉声道。 程纪领命,挑选了家中数名身材魁梧的家仆,各个手持棍棒凶神恶煞地出门了。 苏府。 程纪带着家仆们径直踏入苏府,朝毓秀阁的方向走去。正在扫地的家仆见状上前阻拦道:“你们是谁啊,要干什么!” 一大汉伸手一推便将该家仆推倒在地,众人继续向前走着。 那家仆趴着地上大喊着:“来人啊!快来人啊!” 不少家仆闻声后赶来,纷纷上前阻拦,怎奈对方皆人高马大,又有棍棒护身,大家阻拦无果,不少人被打翻在地。其中一位家仆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程府的管家程纪,绕到他面前,道:“程管家今日来此,所谓何事?” “滚开!”程纪一把推开那人。 那人追上前去,不依不饶地说道:“既然程管家有事,那就等我去向老爷通报一……”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大汉揪起,双脚悬于半空,随即被摔了出去,昏倒在地。 众家仆见状颤颤巍巍地似拦非拦,一直向后退着。一位机灵的家仆看情况不对,赶紧跑去通知苏洵。 毓秀园。 苏八娘正在逗宝儿玩,程纪一脚踹开屋门,带着几个大汉闯了进来。苏八娘见到是程纪,一惊,紧紧地抱着孩子,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夫人说了,少夫人长期不回家探视,实属不孝,小少爷跟着少夫人只会误了他,所以我奉命将其带回。”程纪说完挥了下手,示意家仆带走孩子。 小早听后张开双臂挡在苏八娘身前。 苏八娘紧紧地抱着孩子,道:“当初公婆已经答应孩子陪在我身边,你少拿他们来唬我!” “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少夫人若是有所质疑,可以回府向老爷夫人求证。” “那……那正辅呢!正辅当初也答应我了!”苏八娘道。 “少爷自然没有意见。”程纪说完对有些犹豫不好意思直接动手的家仆喝道,“还愣着干嘛!赶紧把孩子给我带走!” 家仆只得硬着头皮上,将宝儿从苏八娘怀中强行带走。小早拼命阻拦,被另一人一把抓住双臂无法挣脱。苏八娘冲上前去,抓住抢走孩子那人的胳膊,求他将孩子归还,那人甩开苏八娘,快步走出了房间。 苏八娘正要往外冲,被程纪拦住。她抓住程纪的胳膊,哀求道:“我求求你,你把孩子还给我好不好!” “少夫人身子弱,养孩子这种事还是交给婆家,你就好好在这儿养病吧!”程纪说完用力一甩,将苏八娘撂倒在地,甩袖而去。 “小姐!”小早拼命挣扎着,对那壮汉喝道,“你放开我!” 那壮汉见程纪已离开,便松开小早,离开了房间。 小早迅速上前扶起苏八娘。苏八娘抓着小早的胳膊,颤抖道:“快!快去通知爹娘……拦住他们!” “可是小姐你……”小早感觉到苏八娘全身在颤抖,不放心就此离开。 “快去啊!”苏八娘喝道。 小早犹豫再三,跑了出去,直奔娴静堂。小早走后,苏八娘朝程纪离开的方向奔去。 娴静堂。 苏洵程夫人早已接到了家仆的通知,没等小早赶到,两人就已经命管家带领众家仆去门口阻拦。苏八娘跑了一路,感觉浑身酸软,心脏即将炸裂。她捂着胸口,咬紧牙关奔跑着,终于在快到大门处见到了厮打在一起的众人。此时场面极其混乱,苏家所有的家仆全部出动,上前阻拦,怎奈管家挑选的都是练家子,又带着棍棒,下手极狠,根本不管对方死活,上来阻拦者皆往死里打,很快便将家仆们打翻在地,有甚者直接不省人事。 :x 第五十章 潜入程府 苏洵程夫人和小早见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亲自上去阻拦,皆被对方踢翻在地。就这样,苏八娘眼睁睁地看着管家抱着孩子走出了苏府的大门。本已体力不支的她,此刻又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昏倒在地。 小早见不远处的苏八娘昏了过去,惊呼道:“小姐!” 苏洵程夫人闻声见女儿昏倒了,纷纷赶了过去。大家将苏八娘抬回房间,命人去请孟大夫。 翌日夜间。 苏八娘昏睡了一天一夜才醒来。她拖着软弱无力的身子准备下床,惊动了床边疲惫不堪睡着的小早。小早急忙扶着她,道:“小姐你要干什么!孟大夫说了,你现在身子很差,需要静养。” “我要去找宝儿。”苏八娘要起床,被小早强行按在床上。 小早哭泣道:“没用的,老爷夫人今天早上已经去要过了,连府门都没进去!” 今天早上?程纪来抢人的时候明明是下午,难道……苏八娘震惊地看着小早,道:“难道我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了?” 小早点点头。 “不行!我要去找宝儿!”苏八娘在床上挣扎着。小早呼喊着惊动了屋外的丫鬟,丫鬟见状赶紧去通知苏洵和程夫人。很快两人赶来过来,程夫人将拼命挣扎的苏八娘搂入怀中,更咽道:“八娘,你身子太弱了,现在不适合走动,我们先养好身子再从长计议,好吗?” “不!我要去找我的宝儿!”苏八娘哭喊着,情绪过于激动再度昏了过去。 程夫人见状急忙命人连夜去请孟大夫。 翌日上午。 苏八娘从昏睡中醒来,看了眼窗外天已大亮。她环顾片刻,确认小早不在房中,强打精神站起身来,随手拢了下散乱的秀发,拿起一根发簪插入发中,又随便拿了件衣服穿上,拖着疲惫的身子出了房间,朝马厩处走去。阿宗正在喂马,见苏八娘来了,急忙上前扶住她,道:“小姐你身体太虚弱,还是回房休息吧。” 苏八娘对阿宗摇摇头,语气虚弱地说道:“送完去程府。” 阿宗叹了口气,道:“昨天早上我刚载老爷夫人去过,他们连程家的大门都没进去,您去又有什么用呢!” “不,我要去!你现在就载我去!”苏八娘态度坚决道。 “您这不是为难我嘛,老爷知道了肯定要说我的!”阿宗道。 苏八娘突然拔下发簪抵在颈部,厉声道:“你现在送我过去!” 阿宗大惊,伸手准备去夺她的发簪。 苏八娘后退几步,喝道:“不要过来!你现在不带我去,我就自刎于此!”说着把发簪刺入肉中几分,鲜血随即流出。 “小姐……您……您别冲动!您把发簪放下,我带您去!”阿宗道。 “快点套马!快点!”苏八娘喝道。 阿宗只得按照苏八娘的说,没到犹豫处,对方就以死相逼。 一目睹此状的家仆急忙向苏洵通风报信。苏洵等人赶到时,苏八娘已离开了苏府。苏洵程夫人急忙带着几个家仆乘坐另一辆马车往程府赶。 苏八娘让阿宗将马车停到程府的一处偏门附近。此门平时运送泔水等物,污臭不堪,平时鲜有人至,就算有人路过也是掩面捂鼻疾走。她知道从正门肯定很难进去,这里是唯一的机会。她在附近蹲守许久,终于逮到了机会,溜了进去,阿宗紧跟其后。 苏洵等人来到程府大门口,发现没有苏八娘所乘的那辆马车,不由疑惑道:“难道她还没到?” “说不定是阿宗绕路了,并没有将八娘带来。”程夫人揣测道。 “那我们进去吗?”苏洵纠结道。 “没有宝儿就等于要了八娘的命,我们还是再去试试吧。”程夫人道。 苏洵点点头。两人下了车朝程府大门处走去。 苏八娘猜想孩子可能在婆婆程夫人所住的居所,于是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朝那儿走去,可惜没走过久还是被家仆发现。家仆高喊了一声便被阿宗捂住了嘴,并紧紧地抱住,好让苏八娘赶紧走。苏八娘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路上不时看到家仆急匆匆地朝大门处奔去,她躲会儿走会儿终于递到了程夫人所住的居所。 程濬和程夫人因为苏洵等人又来骚扰,不胜其烦,准备亲自出面速战速决。两人刚走到小院门口就遇到了正在大喘气的苏八娘。苏八娘身体本为痊愈,这次急火攻心病情恶化,身体状况急转直下,随时缓步徐行,但从偏门走到此处早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好哇!你还有脸回来!”程夫人叉腰呵斥道。 苏八娘没想到自己一路小心翼翼好不容易快到了,竟然刚好碰到了二人,壮个胆子,道:“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你还知道这是你的家!”程夫人冷笑道。 “我来带宝儿回去!”苏八娘直奔主题。 “笑话!宝儿是我的孙儿,岂能你说带走就带走!”程夫人说完高声喝道,“来人呐,把她给我轰出去!”一家仆闻声赶到,拉着苏八娘的胳膊将其往大门的方向拽。苏八娘身体虚弱,虽拼死挣扎,但还是被对方强行拖走。 苏洵程夫人带着几个家仆正在大门处与管家程纪纠缠,见到苏八娘被人拖了过来,急忙推开程纪朝苏八娘处奔去。两人搀扶着精神萎靡的苏八娘,看着身后不远处走来的程濬和程夫人。“兄长,您答应过的让宝儿留在我家,直到八娘痊愈。”程夫人对程濬道。 “我是说过,但八娘此时已能出门,我看她身体早已痊愈,怕是你们想霸占着宝儿装病不回吧。”程濬道。 程夫人冷笑一声,道:“若不是八娘生病,兄长见死不救,我们何必不顾街坊的闲言碎语将她接回!如今孟大夫也说八娘身体稍有好转,此刻将宝儿要回,对八娘病情恢复不利,还望兄长体谅!” “八娘多日不归家探视公婆,实属不孝,这样的不孝之徒岂配养育宝儿!”程濬厉声道,“你们走吧,再做纠缠休怪我们不客气!” “你不把宝儿还给我,我不会走的!”苏八娘激动道。 程夫人搀扶着女儿,感觉到她浑身虚弱无力,不停地颤抖着。 “宝儿是八娘的精神依托,等她身体痊愈后,自然会带着宝儿回来。治之,你就看在八娘既是你的儿媳妇,又是你的外甥女的份上,把孩子还给我们吧!”苏洵放下身段哀求道。(程濬,字治之) :x 第五十一章 求求你,让我带走孩子好不好 程濬见苏洵等人并不打算离开,挥了下手,家仆们离开冲上前去驱赶苏洵等人。苏八娘等人拼命挣扎着,忽闻远处一人喊道:“等一下!”说话之人正是程之邵,在他身后还跟着程之才。家仆们停了下来,静观其变。 程之邵走到程濬身边,道:“爹,您之前常教导孩子君子最重诚信,你既答应了姑丈姑母,如今又岂能言而不信。” 程之才看着不远处的苏八娘面容憔悴,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大为吃惊,这还是曾经那个举止端庄,才貌双全的苏八娘吗?虽然他并不喜欢苏八娘,但毕竟夫妻一场,看着家仆动作粗鲁地抓着苏八娘,一时心生恻隐,对家仆道:“松开她吧。” 家仆看了眼程濬,又看着程之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程之才见对方无动于衷,上前几步,走到苏八娘身边,对那人喝道:“我说的话不管用了是吧,松开!” 苏八娘本已体虚无力,与其说家仆抓着她,倒不如说她把所有的重心都压在对方胳膊上。家仆松手之际,苏八娘顿时没有依托,身体后倾,向地上倒去。程之才快步上前扶住即将倒地的苏八娘,道:“你……没事吧。” 苏八娘紧紧地抓住程之才,身体下滑,做出了一个震惊所有人的举动。只见她突然跪在了程之才面前,抓着他的衣衫,哭泣道:“正辅,求求你,让我带走孩子好不好!”(程之才,字正辅) 所有人愕然。 “八娘!”苏洵喝道。 得知苏八娘苏洵等人都去了程府的小早终于赶了过来,一进府门就看到苏八娘跪在程之才面前。她快步上前去扶苏八娘,却被对方一把推开。 苏八娘紧紧地抓住程之才的衣服,声泪俱下,哀求道:“正辅,你我夫妻一场,我从来没有求过你,我求求你……求求你!” 程之才扶起苏八娘,对程濬道:“爹,要不让宝儿先随八娘……” “混账东西!”程濬打断了他的话,对家仆们喝道,“都还愣着干什么,把他们都给我拖出去!” 家仆们再度行动,将苏洵等人往外拖拽。苏八娘抓着程之才继续哀求着,程之才左右为难地看着她。 “正辅,你去求求爹,让我带走宝儿好不好!”苏八娘激动道。 一家仆走到苏八娘身边准备拖其离开,被程之才瞪了一眼,只得作罢。 “要不你先回去吧,宝儿我会照顾好的,等你……身体好了再回来。”程之才安慰道。 “不!我不要!宝儿太小了,不能离开娘亲!我求求你……求……”苏八娘突然昏了过去。 “八娘……八娘……”程之才晃了她两下,一把将其抱起走出了府门。 苏洵等人见状纷纷停止了抵抗,随程之才离开了程府。程之才将苏八娘抱上苏洵停在府门口的马车上,对苏洵道:“你们先回去吧,我会照顾宝儿的。” 苏洵看着程之才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点点头,和程夫人等人纷纷上了马车离开了。 阿宗将众人送回苏府,便径直来到孟大夫的医馆。此时孟大夫正在坐诊,听到阿宗的陈述后,直接命店内伙计关了医馆,只留一人守候,等阿宗回来抓药。孟大夫走后,店内的一伙计道:“往日孟老外出从不闭馆,今日时辰尚早为何要闭馆啊?” 大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一人正在收拾桌子,道:“去年孟老也这样过一次。我记得当时孟老一夜未归,第二天柳家便传来了那人的噩耗。” “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是西街的柳家三公子,当时人已病入膏肓。”一人道。 “对对对,你不说我都忘了,当时孟老关店的时候我还纳闷,就问了他,他说今晚是个关键,是生是死全在于此。”另一人道。 “这么说的话,那今晚岂不是苏……”那人不敢继续说下去。大家已经心领神会,今晚能不能熬过去,全看苏八娘的造化了。 苏府。 毓秀阁。 孟大夫来到苏八娘房中,坐在床边为苏八娘诊脉。众人围在床前,静候着,只见孟大夫脸色沉重,频繁摇头,大家的心都揪了起来。许久,孟大夫站起身来,叹了口气,道:“能不能熬过去就看今晚了。” 众人皆惊。程夫人双手紧握,看着床上的苏八娘,问道:“孟大夫,你什么意思?什么叫看今晚。” “前天你们叫我过去的时候,我就说了她的身子已经不起折腾了。你们怎么不听啊!”孟大夫长叹一口气。 小早跪倒在地,哭泣道:“都怪我,是我没有看好小姐!” 程夫人扶起小早,安慰道:“不怪你,八娘若想出去,总会想办法出去,你拦不住的。” “那现在还有希望吗?”苏洵伤心道。 孟大夫走到桌边,写了个药方,让阿宗速去抓药,然后打开桌上的药箱,拿出银针,回到床边,为苏八娘施起针来。 苏洵见孟大夫许久未作答,感觉情况不妙,哀求道:“孟大夫,这方圆百里没有您治不好的病,您无论如何一定要救救八娘啊!” 孟大夫一边施诊,一边道:“这些年我也是看着八娘长大的,老夫定当尽力而为。你们为我准备一间房间,再派人守着八娘,她醒了随时通知我。”孟大夫道。 “隔壁就有空房间,我这就命人收拾出来。”苏洵让家仆赶紧收拾房间,好让孟大夫住下。 阿宗一路快马加鞭取了药,直奔毓秀园。孟大夫拿过药,亲自去煎,此药火候极为重要,稍有差池,即使华佗再世也救不回苏八娘。苏洵安排了几人跟随孟大夫,随时听候调遣。 程夫人在床边坐下,摸着苏八娘的手,声泪俱下:“八娘,娘只剩你这么一个女儿了,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啊!” 苏洵轻拍程夫人的肩膀,强忍伤痛,安慰道:“八娘一定会挺过去的!” 许久,孟大夫将熬好的药端来,命小早喂其服下。苏八娘处于昏迷中,小早刚喂了一口,药就从其嘴边流了出来,急的她哭泣道:“怎么办,喂不进去!” “把嘴掰开,一点点地喂进去。这药必须喝了!”孟大夫道。 程夫人的贴身丫鬟小云上前帮忙。小云掰开苏八娘的嘴,小早一点点往里喂着,每喂完一口,稍微动一下苏八娘的头,观察药流进去了再喂第二口,一碗药足足喂了快半个时辰。 :x 第五十二章 噩耗传来 夜晚,毓秀阁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守在苏八娘院中,静静地等候着。苏八娘昏迷了几个时辰后,终于醒了过来。小早见苏八娘醒了,急忙让小云通知孟大夫。小云跑到隔壁房间,此时苏洵程夫人孟大夫正在聊苏八娘的病情,听到苏八娘醒了,急忙朝隔壁奔去。三人来到苏八娘房中,只见小云拼命按着要下床的苏八娘。小早也急忙上前帮忙,两人合力总算控制住了她。 孟大夫命人将早已熬好第二服药稍微加热一下,端了过来。 程夫人端着药碗,走到床边,更咽道:“八娘,先把药喝了!” 苏八娘不停地挣扎着,哭泣道:“我要宝儿!” “娘答应你,只要你把药喝了,明天一早我和你爹就再去程家要宝儿,好吗?”程夫人说完看了眼苏洵。 苏洵急忙道:“对,对对,明天一早就去!他们要是不放人,我们就去县衙告状,定会将宝儿带回来!你乖乖的把药喝了,养好身子才能接宝儿是不是。” 苏八娘点点头,终于停止了挣扎。 程夫人舀了一勺药,轻吹了下,送到苏八娘嘴边,正要喂其服下,只见苏八娘突然表情痛苦,咽部一紧,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直击程夫人的脸颊。众人皆惊,孟大夫急忙上前为苏八娘诊脉,此时的脉象比下午的时候更为虚弱,他急忙让其躺下,拿出银针为其施针。 程夫人再也忍不住了,积压已久的情绪爆发出来,哭泣着夺门而出。苏洵追了出去,走到站在院中的程夫人身边,用衣袖拭去她脸上的血渍,将其搂入怀中,轻抚其背。他本想安慰些什么,可是自己也是强忍伤痛,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就这么紧紧地抱着夫人。程夫人情绪缓解了些,和苏洵一同回到房中。孟大夫已经施过针了,命小早让苏八娘将药服下。苏八娘服了药,躺在床上,看着床边的众人泪水潸然。 同一时间。 眉州青神。 王宅后门外。 苏轼端午节的时候许诺过王弗过几日会来看她,晚上吃过饭后便偷偷来到王弗家的后门,与其相约。两人找了个比较暗的地方闲聊了许久,小念和阿正在不远处望风。 “不早了,赶紧回去吧。”苏轼道。 王弗恋恋不舍地看着苏轼,久久不愿离开。 苏轼看着不远处小念和阿正的背影,犹豫了一下,一把将王弗拥入怀中,柔声道:“听话,快点回去。” 王弗将头伏于苏轼胸前,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点点头。 苏轼松开王弗转身准备离去,刚走了几步,腰间的荷包掉落在地。他弯腰捡起荷包,发现绳子竟然断了,想着许是带的久了,绳子有所磨损。 王弗走上前去,看着荷包上画的竹子,道:“我记得你给我说过,这是你姐姐绣的吧,真羡慕你啊,有这么好的姐姐!” 苏轼看着荷包,笑道:“是啊,她是世上最好的姐姐。对了,你们好像还没见过吧。” 当年苏轼大闹程府要求退婚的时候,王弗碰巧路过程府门口,见过苏八娘的侧脸,但本人长什么样一直没见过。她点点头,道:“嗯,一直没机会偶遇。” 苏轼拉着王弗的手,道:“等明年我学业修满,就向你爹提亲,到时候你就能见到姐姐了。” 王弗听到“提亲”二字,害羞地点点头。 “好了,我要走了,你出来太久了,早点回去,免得先生发现你不在房间起疑。”苏轼道。 王弗点点头,目送苏轼离开。 同一时间。 眉州眉山。 苏府。 孟大夫见苏八娘气息越来越弱,感觉情况不妙,坐到床边为其诊脉片刻,随后站起身来对程夫人轻轻摇了下头。程夫人强忍泪水,看着此时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的苏八娘。苏八娘睁开眼睛,看着床边围了一圈人,道:“爹娘,我好累,我想睡会儿,你们都回去休息吧,小早留这儿陪我就行了。” 程夫人在床边坐下,拉着苏八娘的手更咽不能语。 苏洵背在身后的左手指甲使劲掐着自己右臂的肉,强忍悲痛,道:“你先睡,你睡着了我们就走。” 苏八娘点点头,慢慢闭上了眼睛,手从程夫人的掌中滑落…… 屋内一片沉寂……随即哭声肆起……响彻苍穹…… 次日。 城门一开,阿宗便驾车疾行前往中岩书院,准备接回苏轼苏辙。来到书院后,他向人打听了学生们听学的房间,一路狂奔而去。他走到房间外,弯腰扶膝大喘气着。此时王方正在讲学,若是此刻打断似乎不太礼貌,但是等他们结束再出发就宵禁了,到底进还是不进,他一时拿不定主意,焦急地在门口踱步起来。(北宋时期,除上元节等重要节日取消宵禁,其他时间仍实行宵禁,关闭城门,但城内可到处游走。) 几个不专心学生发现门外的阿宗,窃窃私语起来。身边的学生见状也朝身后的室门处看去,扭头的人越来越多,王方咳嗽了一声,喝道:“读书贵在专心!” 苏轼本专心听学,听王方这么一说,才发现周围的同学纷纷将头从身后扭了回来,不由好奇地朝门外看去,站起身来惊呼:“阿宗!” 阿宗听到苏轼叫他,激动地跨进室门,对苏轼哭喊道:“少爷,小姐她……殁了!” 苏轼手中的书卷坠落在地,快步上前,一把揪起阿宗的衣领,声泪俱下,颤抖着声音问道:“你再说一次!” “小姐她殁了!”阿宗哭泣道。 已从座位上站起的苏辙犹如晴天霹雳,向后退了一步,差点摔倒,被身边的同学一把扶住。他腿脚发软,踉踉跄跄地跑上前去,震惊地看着阿宗,喝道:“怎么可能,走之前还好好的!” “大前天程家过来将孩子抢走,前天老爷夫人上门讨要无果,昨天早上小姐又去程家讨要,回来后就一病不起,当晚便……吐血而亡了!”阿宗更咽道,“我今早城门一开就快马加鞭赶来,马车就在外面,我们赶紧走吧!” :x 第五十三章 阴阳相隔 “可有招魂?”苏轼问道。(招魂,宋朝丧葬礼之一。即人死后,死者生前的侍仆拿着死者的衣服在屋顶呼喊死者,以期死者魂归复生,经过招魂后不复苏醒才宣布死亡。) “招过了。”阿宗哀伤道。 王方和各位学生们对阿宗所述之事皆震惊不已。王方走到苏轼身边,拍了下他的肩膀,道:“赶紧回家吧!” 苏轼苏辙拜别王方朝门外跑去,跑了几步,苏轼停下来,转头对王方道:“先生,可否借一下您家的马?” “外面有马车。”阿宗道。 “马车太慢了,你们坐马车回去,我骑马!”苏轼道。 王方喊了下在书院帮忙的家仆阿忠,示意其陪苏轼回家取马。几人出了书院门,纷纷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马车行驶到王家门口,苏轼和阿忠跳下车,跑进大门,阿宗继续驾车行进。 苏轼来过王家很多次,很清楚马厩的位置。他进了家门径直朝马厩奔去,阿忠在后面拼命追赶着。阿正此时正在宅内缓步徐行,见苏轼从其身边一闪而过,正疑惑着,阿忠又赶了过来。他一把拽住阿忠,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阿忠停下来,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我也不知道,老爷说苏公子要借马……不……不说了,我得赶紧过去……”说完对前方的苏轼喊道,“苏公子,你等等我!” 阿正见状急忙跑到听悠阁,准备将此事告知王弗。他刚一进门,便与小念撞了个满怀。小念急忙扶住门框,站直身子,道:“你干什么呀,这么慌慌张张的!” 阿正站在门口对屋内的王弗喊道,“小姐……苏公子突然要借马,看样子似乎有紧急之事!” 王弗站起身来,快步移至门口,问道:“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只看到苏公子和阿忠急匆匆地朝马厩跑去。我拦住阿忠询问缘由,他说是老爷交代的,其他不知。”阿正道。 “他人呢?”王弗紧张道。 “这会儿怕是已经到马厩了吧。”阿正揣测道。 王弗听后夺门而出,小念在后面紧追不放。阿正见状也追了过去。他脚程快,准备先赶到马厩处等王弗,结果刚跑了一会儿,一回头发现王弗和小念拐弯了,朝大门方向跑去。王弗深知此时前往马厩已经来不及了,苏轼取了马必然从偏门出,而从偏门出来朝城门方向行进必然路过正门,现在唯一能追上苏轼的办法就是去正门等着。果然如王弗所料,当她迈出正门的时候,苏轼刚好骑着马从她身边掠过。 “苏哥哥!”王弗一边呼喊着,一边朝苏轼行进的方向奔去。苏轼听到王弗的声音,收紧缰绳,让马速慢了下来,回头看了眼王弗,一骑绝尘而去。 小念赶了过来,扶着满头大汗的王弗,气喘吁吁地说道:“小……小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王弗摇摇头,道:“去书院,爹一定知道!” “现在?”小念震惊道。 王弗斩钉截铁地说道:“对!现在!” 王弗来到中岩书院,此时王方仍在继续讲学,她在外面等了许久直到结束才径直走入学堂。王方见女儿来了,颇为意外,道:“你怎么来了?” “苏哥哥……”王弗赶紧改口道,“苏公子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我见他借马。” 王方长叹一口气,道:“他姐姐殁了。” 王弗身子微颤,连退数步,震惊道:“怎……怎么可能……昨晚……” “昨晚怎么了?”王方问道。 “没……没什么……”王弗道。昨晚苏轼还答应她以后要带她去见苏八娘,如今竟天人永隔。她深知苏八娘在苏轼心中的地位,如今姐姐突然故去,让苏轼如何承受得了,也难怪要借马飞奔回家。王弗收回思绪,问道:“那她是因何去世的?” “好像是夫家抢走了孩子,她急火攻心,病情加重,吐血而亡了。”王方说完见王弗脸色苍白,神色凝重,关心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没什么……我先回去。”王弗精神恍惚地离开了。 两人出了书院,上了马车,小念见王弗呆若木鸡,轻唤道:“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王弗许久才缓过神来,泪如雨下。 眉山。 苏府。 苏轼一路快马加鞭直奔回家。他跳下马,冲进府门,马儿累得直接栽倒在地。家仆见苏轼回来了,急忙前去通报。苏轼来到毓秀园门口,停住脚步,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内心布满恐惧与不安。他此刻害怕极了,害怕看到姐姐的尸身,仿佛只要自己没有见到,姐姐就依然存活于世。 “子瞻,你回来了!”苏轼身后传来母亲程夫人的声音。 苏轼转过头去,看着此时一身素衣精神萎靡的程夫人,轻唤了声“娘”后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程夫人看了下身后,没见苏辙的身影,问道:“辙儿呢?” “他和阿宗乘马车,此刻还在回来的路上,我借了先生的马先回来了。”苏轼解释道。 “去吧,去看看你姐姐。”程夫人更咽道。 苏轼点点头,缓缓往前走着。每走一步,和苏八娘曾经朝夕相处的情景便浮现出一点,昔日的欢声笑语如今都凝结成心头之痛。他强忍悲痛,缓缓来到苏八娘房门口,轻推房门,走了进去。此时的苏八娘已行过沐浴饭舍(将珠贝玉等物含于口中,宋朝口含铜钱)裘(为死者更衣并用被子盖好)等礼,衣着整洁面容精致地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一般。苏轼走到床边看着苏八娘,双拳紧握,积压已久的情绪迸发出来,泪如雨下,许久才缓过来,对床边双目红肿的小早更咽道:“姐姐临终前……可有什么话嘱咐于我吗?” 小早拭去泪水,哀伤道:“小姐昨晚只觉困倦欲睡,并不知大限将至,所以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苏轼坐在床边,从被子里摸出苏八娘冰冷的手,轻抚着,更咽道:“姐姐……我回来了!” :x 第五十四章 暴打程之才 苏轼轻抚苏八娘冰冷的手,儿时的画面在脑海中浮现,不由哭泣道:“小时候有一次爹让我读《春秋》,我因贪玩没有按时读完,爹罚我跪着,什么时候读完什么时候才能起来。我记得当时你刚开始跟随娘学做针线活,为了赶制护膝,手都扎烂了……还有一次,我弄坏了爹珍藏的那张前朝的古琴“雷琴”,虽然爹找了最好的工匠修好了,但还是罚我不许吃饭,面壁思过一日,是姐姐你晚上偷偷带了饭食让我充饥……”说到此,苏轼自嘲地笑了下,道,“我幼时顽劣,成天惹你生气,可是你每次在爹体罚我的时候都维护我……” 程夫人听着苏轼一边痛哭一边自言自语着,悲痛交加,实在听不下去了,嘱咐小早照顾好少爷便转身离开了。 苏轼仍旧自言自语着:“你说你从来没有去过京师,想着等我将来高中了随我同去京师见识一番……你还说了,想见见小弗……我昨晚刚和小弗说等有机会了一定带她来见你……你答应过我要看着我成婚,看着我高中,你怎么能食言呢!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告诉我,你没有骗我,你是逗我玩的,你只是太累了,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姐姐,你醒醒啊!” 小早看着苏轼激动地摇着苏八娘,上前阻止道:“少爷,小姐已经去了……” “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苏轼更咽道。 “阿宗没有告诉你吗?”小早抽泣道。 “只说了个大概,我想知道全部!”苏轼道。 “程家以小姐终日不归家不孝为由,派管家带了很多打手将孩子抢走了,小姐情绪激动便昏倒了。等她第二天晚上醒来得知老爷夫人上门讨要无果,激动地要过去,我们百般阻拦,小姐情绪激动又晕了过去。等第三天早上,我见她还睡着就去出恭了……”小早说到此“噗通”一声跪倒在苏轼面前,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哭泣道,“都怪我,是我不好,我应该寸步不离,死守着小姐……我也没想到等我回来时小姐已经去了程府。我急忙赶了过去,等我赶到时……”小早此时已经更咽不能语。 “赶到时怎么了?”苏轼问道。 “赶到时……程家正在驱赶老爷夫人,小姐跪在程相公面前哀求他将孩子归还……”小早哭泣道。 苏轼听后勃然大怒,夺门而出。小早急忙追了过去,可对方脚步太快,怎么也追不上,只能急忙跑去通知苏洵。苏轼回房拿了一柄自己尘封多年的旧剑,直冲马厩,挑了匹快马朝程府赶去。他一路纵马疾驰,来到程府门口,下马径直冲了进去,随手抓起一名家仆的衣领,喝道:“程之才在何处?” 家仆见苏轼满脸怒容,对程之才直呼其名,感觉事情不妙,连连摇头说不知。(宋朝,关系亲密之人可以直呼对方名字,一般人都称呼对方的字,直呼其名视为不敬) 苏轼随即拔剑直逼其颈,吓得那人腿软求饶,告知他程之才说不定在书斋,因为早上老爷考他功课他没答上来,这会儿应该不会去别处。苏轼推开家仆,气势汹汹地朝书斋跑去,沿途但凡遇到阻拦之人,直接打倒在地,毫不留情。众人不敌苏轼,急忙向程濬通风报信。 苏轼来到书斋门口,忽闻屋内女人的娇羞声,紧接着传来程之才的声音:“好了,宝贝,听话,我把这篇读完就去陪你,不然爹知道了又该罚我了。” 苏轼怒火中烧,一脚踹开房门,只见一名容貌姣好身材婀娜的丫鬟坐在程之才的腿上,双臂绕颈,正对其撒着娇。 程之才推开丫鬟,站起身来,喝道:“苏子瞻,你疯了!” “程之才!你个混蛋!”苏轼快步上前,挥拳而出,重重打在了程之才的脸上。这一拳可谓用尽了十分的力气,直接将对方被打倒在地,口吐鲜血。站在一旁的丫鬟感觉这个场景似曾相识,细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当年苏轼冲到书斋要求程之才取消与苏八娘的婚事,程之才不同意,苏轼便挥拳打了他。那日在此房中的也是这名丫鬟,当时的场景与今日之事如出一辙。 程之才正要起身,只见苏轼突然将他按倒在地,一顿乱拳舞来,打得他头晕目眩。许久,闻讯赶来的家仆们将苏轼从程之才身上拉起。此时的程之才已被打的面目全非,他往地上吐了一口血,喝道:“来人,把这个疯子给我赶出去!” 苏轼拼命挣扎无果,将剑鞘抖落,挥剑横扫,众人急忙后退以免被误伤。他转着圈,用剑指着众人,众人被苏轼此时凶神恶煞的眼神吓得浑身颤抖,连连后退。剑尖最终在程之才面前停下,他双目通红地看着程之才,哭喊道:“为什么!你既然不喜欢姐姐为什么要娶她!既然娶了她,你为什么不好好对她!如今她死了,你满意了!你满意了吧!你还我姐姐!还我姐姐!” 程之才看着泣不成声的苏轼,震惊不已,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姐姐殁了!你满意了吧!我当初在这里就应该杀了你,姐姐也就不会死了!”苏轼哭泣道。 “什么!”门外传来了程之邵的声音。程之邵听闻苏轼气势汹汹地在找程之才,急忙赶了过来,用难以置信地语气确认道,“嫂嫂……殁了!” 苏轼点点头。 程之邵向后连退数步,瘫坐在地上。苏八娘嫁入程府前,程之邵和苏家的这些表兄表姐们关系本就不错,嫁过来后,虽然称呼从程之邵的表姐变成了嫂嫂,但关系不减当年,在苏八娘眼里这位年幼的表弟聪明懂事,看着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经常无法见到的苏轼一般。 “你们都满意了吧!”苏轼怒吼道。 “什么时候的事?”程之才问道。 “昨晚。”苏轼更咽道。 程之邵踮起脚尖,一把揪起呆若木鸡的程之才的领子,喝道:“我说了夺走宝儿就是要了嫂嫂的命,你非说死不了,如今你满意了吧!你还我嫂……表姐!”程之邵说到最后改了称呼,在他心里苏八娘永远是那个疼爱自己的表姐。 :x 第五十五章 恩断义绝 正在这时程濬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管家和一群手持刀剑的家仆。程濬见程之才鼻青脸肿,料想是被苏轼打的,怒吼道:“把苏子瞻给我抓起来!” 众人上前准备拿下苏轼,只听程之才突然怒吼道:“够了!放他走吧……” “正辅?”程濬震惊地看着他。 程之才哀伤道:“八娘殁了,这一顿拳脚算我欠八娘的。” “死了!”屋外一阵暗含喜悦之情的声音传来。沈妙走了进来,整理了一下情绪,故作忧伤道,“哎……真是红颜薄命呢!” “她的死,你难辞其咎!”苏轼怒吼道。 沈妙冷笑了下,道:“她身体不好,本就活不长久,如今死了不也很正常吗,怪我喽?” “够了!”程之才对沈妙怒目而视,随即看着苏轼,道,“你走吧,在我爹还没改变主意前。” 程之邵上前拉了下苏轼的袖子,低声道:“表兄,你还是回去吧,你一个人斗不过我爹的。” 苏轼用通红的双眼扫视众人,双手紧握剑刃,对众人喝道:“从此以后你我犹如此剑,恩断义绝!”说完用力一掰,将剑一分为二,双手瞬间鲜血淋漓,吓得沈妙尖叫起来,躲到程濬身后。他看了眼程之才,哀伤道:“照顾好宝儿!”将断剑掷于地面,甩袖而去。 苏轼走到大门口正好见到匆匆忙忙准备进府的苏洵和程夫人。两人见苏轼双手衣襟上满是鲜血,以为程家弄伤了他,正要进去理论,被苏轼一把拦住。苏轼对其摇摇头,语气低沉道:“是我自己弄伤的,我们走吧。” 苏洵本以为赶来时程府肯定乱套了,以苏轼的性子必然大闹一番。可来时竟发现门口异常安静,苏轼独自一人全身而退,到底发生了何事实在令人费解,不由问道:“你刚才做了什么?” “没什么,打了程正辅一顿出出气罢了。”苏轼道。 苏洵和程夫人面面相觑。 苏轼如今又能怎样呢,程濬位高权重,别说苏八娘是自己病死的,就算是被他杀死的,只怕最后也会不了了之,自己一介草民又能奈他何?打一顿程之才出出气,只怕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这世上无奈之事太多,苏轼暗下决心将来科举高中,一定要参与到欧阳修此刻正在进行着的改革时弊中来。 苏洵回家后派人传讯给程濬,表明程苏两家从此彻底断交,不相往来…… 翌日。 苏家一早便为苏八娘行大殓之礼。宋朝,人死后第二日行小敛之礼,第三日行大殓之礼。苏轼看着众人将苏八娘的尸首放入棺椁,悲痛欲绝,嚎哭不止。礼毕,按照宋朝的习俗,亲属根据与死者关系的亲疏远近,换上相应的丧服。苏辙轻拍一身素衣浑身颤抖的苏轼的脊背,轻声道:“去换衣服吧。”苏轼精神恍惚地点点头,随苏辙同去换上丧服。 苏洵找人占卜了墓地和下葬之日,下葬之日选在两月后。这两个月期间,苏家人每日朝夕奠,逢初一十五朔望奠。苏轼这两个月精神萎靡茶饭不思,终日戒酒消愁,刚开始家人还劝说一下,慢慢得觉得劝说无望,也就随他吧。 几日后。 小早一大早来到程夫人身边,突然对其行了跪拜礼。小早已脱奴籍,按理说无需对程夫人行此大礼。程夫人急忙将其扶起,关心道:“大清早的,何故行此大礼?” 小早沉默片刻,道:“我是来向夫人辞行的。” 小早与苏八娘的感情早已超越主仆之情,如今苏八娘丧事未完,按理说她不应该离开。程夫人不解道:“为何突然辞行?” “我已脱奴籍,如今小姐不在了,所以我想离开这里……另寻他处生活。”小早说话没有直视程夫人的眼睛。 “虽然八娘去了,但是这些年我早已将你当做自己的女儿,你别走了,留下来吧。”程夫人上前拉着小早的手,挽留道。 小早松开程夫人的手,收起一扫而过的哀伤,斩钉截铁地说道:“多谢夫人美意,小早感激不尽。我意已决,还望夫人成全。” 程夫人看其态度坚决,点点头,将手上的玉镯脱下,递给小早道:“既然你去意已决,那我就不强留了,这个玉镯跟随我多年,你留着做个念想。” 小早推脱道:“不用了,这些年您待我很好,平时吃的用的都给我最好的,月钱反倒省下来不少,也够我余生使用了。” 程夫人将玉镯硬戴到她手中,对身边的小云道:“去账房拿些交子给小早傍身。” 小云领命去了。 “真的不用了。”小早推脱道。 “你若不收下,我今天断不会放你离开的。”程夫人道。 不一会儿小云回来了。程夫人将交子递给小早,又命小云为其准备了些细软,亲自送她离开了苏府。 两个月后。 下葬前一日。 王弗随王方前往苏家吊唁。这两个月王弗虽然心系苏轼,但是没法前往,只能派人送来书信,可是每次送来的书信都石沉大海,托人打听苏轼近况,也只得到他终日未出府的回应。 马车行进在熙熙囔囔的街道上,王弗掀开窗帘看着后退的街景,神色哀伤地叹了口气。王方见其情绪低落,道:“都说了不让你来了,你非要来。” 王弗扯谎道:“我与苏公子也算有几面之缘,既然他姐姐去世了,理应前来吊唁。”说完继续看着窗外街道上来回穿梭的行人。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王方推开车门,对阿正道:“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杀……杀人了!”阿正一脸惊恐地指着前方。他本驾车行进着,街道正中间突然一幕惨剧上演,吓得他急忙停下马车。 王方大惊,向前方看去。马车停下来的位置距离案发现场仅一步之遥,现场惨状看得一清二楚,只见一名女子躺在血泊中,身旁之人捂着她胸前的伤口高声呼救。另外一人手持匕首,仰头大笑。 “怎么了?”王弗闻声探出头来。 王方急忙遮住王弗的眼睛,道:“快回去!” “怎么了?”一旁的小念问道。 “不知道,好像前面死人了。”王弗掀开窗帘,见路人行色匆匆,看上去都是去围观的。 :x 第五十六章 小姐,我来陪你了 前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只听有人路过车窗时议论道:“好像是程家的小妾被杀了!” 一人边快步走着,边问道:“程家?哪个程家?” “还能是哪个程家,程治之大人家的。”另一人道。(程濬,字治之) “这人胆子够大的,走走走,赶紧去看看!” 程治之这名字对王弗来说太熟悉不过了,苏轼和她幽会时没少提过此人,每次提及都恨得咬牙切齿。程濬的小妾众多,不知道何人如此大胆敢当街杀人?王弗正思忖着,忽然传来了一名女子的高喊声:“这贱人数月之前将我骗入梦雨楼,害我险些失身,今日总算大仇得报!”因为距离太近,王弗坐在车内依然听到一清二楚。 “那人看着有点像苏家的丫鬟小早啊!”马车附近一人议论道。此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连王弗所在的马车附近也站满了人。 “不会吧,你看她穿的破破烂烂,明明就是一个乞丐,怎会是苏家的丫鬟。”另一人质疑道。 “不不不,我听说小早姑娘自从苏八娘死后就被赶出了苏家……没想到竟沦落至此,惨啊!”另一人感叹道。 “不是被赶出来的,我听说早在数月之前苏家就为小早姑娘脱了奴籍,她现在根本就不是苏家的人了,苏家自然不会管她。”一人说道。 “苏家待人一向宽厚,我猜是苏八娘死了,她觉得待在苏家没了由头,只得离开。可惜姑娘家毕竟是姑娘家,离开了苏家自然就落魄了。”又一人揣测道。 “程家素来嚣张跋扈,只怕是小早在程府生活的那些年得罪了沈氏,沈氏便趁其落魄之际将其骗入梦雨楼,哎……可怜啊!”一人说完无奈地摇摇头。 苏轼对王弗可谓知无不言,有关苏八娘的事只要王弗想知道他都尽数告之。王弗深知小早早那场梦雨楼的经历在苏八娘回娘家前就发生了,此时被小早提及只怕是为了混淆视听,以免苏家被自己牵连。王弗刚挪到车门口,准备下车,只见小早突然手持匕首,朝自己颈部划去,鲜血喷涌而出。王弗吓得尖叫出来,王方让其回去,不要围观。王弗摇摇头,鼓起勇气,不顾王方反对跳下车去。王方阿正小念见状也急忙下车跟了过去。 王弗跑到奄奄一息的小早身边,用惊吓过度有些颤抖的手按住她颈部的伤口,对众人喊道:“谁有可以止血的布!” 小早虚弱地握住王弗的手,道:“不必……麻烦了……”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王弗,道,“这位姑娘……麻烦你……将这封信……交予……我家公子……” 王弗接过沾满鲜血的信,潸然泪下,拼命点着头。 “哦……忘了说了……我家公子是……” “是苏哥哥,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我一定会送达的。”王弗哭泣道。 苏哥哥?小早震惊地看着王弗。苏轼返回中岩书院这几个月虽然不曾回家,但与苏八娘有书信往来,信中曾提及和王弗的关系更进一步。这位姑娘能如此亲密地称呼苏轼,难道是王弗?小早虚弱地问道:“你是?” “我是王弗啊!”王弗哭泣道。 小早强忍痛楚,挤出一丝笑意,嘴唇微动,声音小到近乎没有。王弗将耳朵贴近她的唇边,只听对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王姑娘……照顾好……公子……他现在……很需要你……” “我知道,所以我来了!”王弗哭泣道。 小早听后会心一笑,仰望苍穹,心念着:“小姐,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来陪你了!”随即气绝而亡。 “小早!小早!”王弗哭喊着。 一旁的王方看得云里雾里,走上前去,对手上裙衫上沾满鲜血的王弗道:“你认识她?” 王弗站起身来,哀伤道:“她是苏公子姐姐的贴身丫鬟小早……我们送她回家。” 王方点点头,命阿正将其抬上马车,王方王弗和小念相继上了车,运送小早的尸体回苏府。 苏府。 苏洵和程夫人正在家中准备着明天苏八娘发引送葬的诸多事宜。一名家仆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一头栽倒在地。 “什么事,这么慌张!”苏洵道。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那人站起身来,喘着气,道,“小早姑娘把沈氏给杀了!” 程夫人站起身来,震惊道:“什么!你再说一次!” “小早姑娘当街把程家的小妾沈氏给杀了!” “在哪儿?何时发生的?”程夫人焦急道。 “在弥香胭脂铺门口,刚发生。”那人回禀道。 苏洵程夫人赶紧命人前去查看,自己随后就到。两人还没走到大门口,只见一辆马车停下,王方从车上下来。苏洵上前一步拱手道:“先生先进府稍坐,我与夫人有件急事要去处理。” “小早姑娘正在车中。”王方道。 小念跳下马车,扶着浑身是血的王弗下车。苏洵程夫人震惊地看着素未谋面的王弗,震惊道:“这位姑娘可是受伤了?来人,赶紧去请孟大夫。” “这是小女王弗,她并未受伤。”王方解释道。 王弗上前一步,对苏洵程夫人行了一礼,道:“王弗有礼了,这不是我的血……是小早姑娘的……” 苏洵,程夫人看着双目红肿的王弗,又看了眼门口的马车,只见马车底盘正在往外滴血,车边的车夫双手和衣襟也沾满了血。程夫人已猜出一二,直觉双腿发软,向后连退数步,被身旁的小云一把扶住。她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小早她……” “自裁了,遗体就在车中。”王弗更咽道。 家仆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还未下马就喊道:“老爷,小早姑娘被人带……”话未说完,看着马车附近的鲜血,心想着难道小早是被这辆车带走的? 苏洵示意家仆将小早抬回府内。阿正将小早从内抱出递给家仆,程夫人看着小早颈部的伤口以及满身的鲜血,背过身去,不忍直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洵问道。 王方把目睹的经过向苏洵陈述了一遍。王弗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苏洵,道:“这是小早姑娘托我交予苏公子的。” 苏辙听闻小早之事后,急匆匆地赶来,还未出门就遇到家仆抱着小早的尸体往里走。鲜血滴了一路,苏辙咽了口吐沫,稳定下情绪,继续向府门处跑去。刚一出府就看到苏洵等人正在交谈,一旁的王弗浑身是血地站着,大惊失色,问道:“王姑娘,你怎么了?” :x 第五十七章 对不起,我来晚了 王弗摇摇头,道:“我没事,这是小早的血,刚才不小心粘上了。”说完又看了眼程夫人,道,“这封信……” 程夫人对苏辙道:“既然小早说是给子瞻的,那你一会儿转交给他吧。” 苏辙点点头,接过王弗手中的信。 苏洵一脸疑惑地看着苏辙和王弗,按理说苏辙在中岩书院求学,应该见不到身处闺阁的王弗,就算偶然碰到也应是一面之缘,但从两人颇为随意的交谈语气来看,似乎还挺熟,不由问道:“你们认识?” 苏辙急忙扯谎道:“在先生家有过一面之缘。” 苏洵见苏辙不想说便不再过问,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之事。他让家仆将门口的血迹处理下,请王方等人进府。就在这时,一群衙役突然出现,将苏洵等人团团围住。 苏洵见状问道:“官爷来此所谓何事?” “苏家纵凶杀人,程家已命人去衙门报案。苏老爷,跟我们走一趟吧。”捕头厉声道。 “何来纵凶杀人?”苏洵质问道。 “你家的下人杀了程大人的小妾沈氏,还敢狡辩!带走!”捕头挥了下手,示意捕快抓捕苏洵。 苏辙上前一步,喝道:“小早数月前就已离开我家,她杀没杀人,与我们有何相干!” 捕头看了下门口的血迹一直延伸到府内,冷笑道:“没相干?那这地上的血算什么!” “他们并不知情,是我在路上碰巧目睹此事,又听闻她是苏家曾经的丫鬟,便将其带了回来。”王方解释道。 “你又是何人?”捕头问道。 “在下王方,乃明允的朋友,今日特来吊唁。”王方道。(苏洵,字明允) “既如此,那就到公堂上和大人解释去吧。带走!”捕头说完,捕快上前准备抓捕苏洵。 苏辙快步上前,拦住捕快,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凭什么要抓我爹!” 苏洵上前一步,拍了下苏辙的肩膀,对其摇摇头,道:“没事。”然后对捕头说道,“老夫做事向来光明磊落,既然中间有些误会,烦劳官爷带路,我去知县大人解释清楚便是。” 捕头素知苏家人品,既然对方配合,便收起抓人时凶狠的架势,语气稍放平和,道:“我们也是照章办事,若有冤情,大人自会为你主持公道,走吧。” 苏洵看了眼一旁满面愁容的程夫人,对苏辙道:“照顾好你母亲和王先生一家,我去去就来。”说完便跟随衙役们离去。 “等一下!”程夫人喊道,“我也去!” “夫人?”苏洵回过头震惊地看着程夫人。 程夫人走到捕头面前,道:“两个月前,是我亲自送小早离开的。去年为小早脱奴籍也是我命人去办的。这件事,我比明允更清楚。既然要对簿公堂,我自然是要去的。” “那我和阿正也去吧。”王方道,“我们当时碰巧目睹了杀人的全过程,也好向大人禀明。” “既如此,那就都去吧。”捕头道。 王方走到王弗身边,道:“你先进去等我,我去去就来。” “爹您尽管去,我等着您和苏伯伯平安归来。”王弗道。 王方点点头,带着阿正随众人一同离开。 苏辙王弗看着众人离开的背影,脸上闪过一丝担忧。等众人消失在视野后,苏辙对王弗道:“进去吧,我让人带你去洗漱一下,顺便把这一身血衣给换了。” 王弗心系苏轼,不想耽误因为洗漱换衣耽误时间,道:“无妨,等会儿再说吧,苏哥哥现在何处?” “在嬉园。”苏辙道。 苏辙将王弗带到嬉园门口,把小早的那封信还给她,让其进园找寻苏轼,自己准备返回县衙,去看下父母那边的情况。王弗进了嬉园。此时正值盛夏,园内各处奇花异草争奇斗艳。清风拂面,卷起阵阵幽香,不远处一片池塘清澈见底,池面芙蓉花叶相映。她穿过池塘上的白色浮桥,来到一片小型的竹林,可谓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王弗在园中找了许久,终于在竹林深处找到了醉卧的苏轼。 苏轼酒后微醺,靠在竹子上小憩。微风拂过,甚为舒爽。王弗在其身旁蹲下,看着此时面容憔悴精神萎靡的苏轼,心痛不已。她轻轻拿走苏轼手中的酒壶,闻着他满身的酒味,微微叹息。酒壶刚被拿开之际,苏轼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王弗,自嘲道:“今天真是喝多了,竟然看到了小弗。” “苏哥哥,是我!”王弗柔声道。 苏轼使劲揉了下眼睛,伸手触碰了下王弗微红的脸颊,发现不是幻觉,一把将其拥入怀中。清风拂过王弗的裙衫与秀发,不时散发阵阵幽香。苏轼将头埋入王弗颈间,紧紧地抱着她,仿佛一松开人便会消失一般。 王弗缓缓将手上移,环抱着苏轼,明显感觉到对方在颤抖,似乎努力压抑着内心波涛汹涌的情绪。她轻抚其背,在其耳畔柔声道:“苏哥哥,还记得我们上次在中岩山我对你说的话吗?我说过,以后有我陪着你,你不必再独自承受。” 苏轼内心坚守的最后一道壁垒被王弗这一席话所击溃,积压已久的情绪瞬间爆发出来。他紧紧地抱着王弗,哭出声来。王弗没有说话,只是轻柔地拍着苏轼的背,许久,感觉到对方情绪稍微平和了些,才缓缓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苏轼将埋于对方颈间的头微微抬起,用略显沙哑的嗓音道:“小弗,谢谢你。” 王弗笑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你看看你,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才两个月不见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你姐姐知道你这么糟践自己,她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的。” 苏轼点点头,更咽道:“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就是过不了内心这一关!如果当初我再坚决点,不让姐姐嫁给程正辅那个混蛋,也许……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王弗推开苏轼,直视他的眼睛,语气坚定地说道:“自古婚姻之事皆父母之命,岂是我们所能做主的。你当时年幼,能为姐姐的婚事出头已然难能可贵,在这件事情上你已经尽力,无需自责!你姐姐当年生完宝儿身体每况愈下,程家不肯医治,若不是你闯入程府以命相搏,将其强行带回,只怕那时她就已经西去了。” “可是又有何用呢,结局还是一样的!”苏轼伤感道。 王弗长叹了一口气,道:“也许这就是命吧!虽然你强行救下她,看似改了她的命数,但终究在劫难逃!” :x 第五十八章 对簿公堂 王弗想起小早的那封信还未转交苏轼,便从怀中取出递给他。苏轼接过信,看着信上的鲜血,惊愕地注视着王弗,这才发现王弗身上也满是血迹,神色紧张地询问其原由。王弗将刚才所发生的之事尽数告之。苏轼听后急忙站起身来,准备朝县衙奔去,被王弗一把拉住。王弗劝其不要去了,未果,只得同意。 两人赶往马厩的路上,苏轼拆了小早的信,血迹斑斑的信纸上赫然写着一行字:请让我为小姐陪葬,生生世世,我都要陪着小姐!苏轼看后瞬间泪目,更咽道:“对不起,我无能为力的事没想到最后却是你用性命完成的。” 王弗看周围没人,紧紧地握了下苏轼的手,和他对视片刻。苏轼心领神会,对王弗点点头,道:“放心吧。” 两人来到马厩,苏轼将王弗抱上马,自己跃上马背,绝尘而去。 眉山县衙。 苏洵将当年程家非要促成这桩婚事,苏八娘生病不肯医治,自己将女儿接回家养病,以及程家又来抢走孩子致使苏八娘吐血而亡之事逐一陈述。 “正因为如此,你们将苏八娘的死归咎于沈氏头上,才派家仆杀了她。”程濬喝道。 “小早两月之前就已经离开了苏家,我们连面都没见过,怎派她杀人!”苏洵生气道。 “你们就是为了洗脱自己的罪名才为她脱了奴籍!这样她杀了人,再自杀,死无对证,你们就可逍遥法外!”程濬道。 “小早去年就脱了奴籍,那时八娘还在你家,我们怎会预知今年之事!莫要血口喷人!”程夫人说完对知县道,“小早何时脱了奴籍,大人自可去查证。而且王先生也说了,当时小早自杀时曾留下遗言,是因为沈氏将其困于梦雨楼,记恨于心而杀之,和我们并无半点关系!” 王方附和道:“当时街上围观者众多,大家都听到了小早所言之事,大人派人当街打听便知。” 知县听后道:“既然与你们无关,为何要藏匿尸体?” “何来藏匿!是我听闻此女是苏家的丫鬟,多此一举便将其带回,苏家并不知晓此事!”王方道。 “就算王兄不将她带回,我们听闻此事后也会将其带回。小早自幼服侍八娘,如今她身死,我们焉有不管之理,于情于理都应为其收尸。”苏洵道。 知县沉思许久,道:“既如此,犯人已自裁,此案就此了结,退堂!” 程濬对起身准备离开的知县喊道:“大人!” 知县停下来,对程濬笑嘻嘻地说:“程大人,这事实摆在面前,下官也是秉公办案。”随即对师爷使了个眼色。 师爷走到程濬身边,低声道:“程大人,此事涉及程苏两家,动静太大,刚才听衙役来报,府衙外已聚集众多前来围观的百姓。如果我家大人有意偏袒,只怕容易激起民愤,还望程大人理解。” 程濬听后瞪了一眼知县,愤恨甩袖而去。 苏轼赶到府衙门口,见门外被前来等结果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大家议论纷纷,不知如何判决。苏轼跳了马,将王弗抱了下来,对其说道:“你在此等着,我进去看看。” “出来了!出来了!”一人对着衙门口喊道。众人纷纷望去,只见程濬气势汹汹地从里面走出来,身后跟着管家和几个家仆。管家和家仆呵斥着众人,开辟了一条路,让程濬通过。大家正议论着,苏洵等人也出来了,看样子是知县判了无罪。 围观的一人对身边另一人伸出手来,道:“愿赌服输!五钱,拿来!” 那人掏出铜板递给他,道:“我还以为知县大人会因惧怕程濬而偏向他呢,着实意外呀!” “那丫鬟死的时候当年表明是个人恩怨报仇,我听说那丫鬟去年就脱了奴籍,更和苏家无关了。就算死的是程濬的爱妾,大人也不好偏袒呀。” 苏轼快步走到苏洵身边,关心道:“爹,你没事吧。” 苏洵摇摇头,道:“没事。”他看着苏轼身旁的王弗,和他们身后唯一的一匹马,再结合之前苏辙和王弗交谈时的轻松状,似乎猜出了什么。他看了眼王弗,回头对走在自己身后的程夫人使了个眼色。程夫人多年来和苏洵早已培养出常人无法理解的默契,她从苏洵的眼神和举动中读出了对方的想法,微微一笑,走到王弗身边,拉着她的手,道:“你不在家等着,还跟着子瞻瞎跑。” 王弗脸颊绯红,低头道:“我……我担心我爹……所以……” 王方并没发现异常,走上前去,对王弗道:“爹没事,别担心。” 苏辙虽为人稳重,不善言辞,但聪明程度不亚于苏轼。他看了眼父母刚才的举动,马上会意,走到苏轼身边,道:“爹娘不会发现什么了吧?” 苏轼点点头,道:“才走得急,没想那么多。只怕是看到我俩同乘一匹马过来,猜到一二了吧。无妨,早晚要知道的。” 不远处等候多时的阿宗驾车过来,让众人上车,苏轼骑马随车而行。众人回到家中,苏轼将小早的信递给苏洵,苏洵看后长叹一声,道:“她太傻了,杀了沈妙又有何用呢,八娘也回不来了!她才十几岁,以后大好的年华……是我们苏家对不起她啊!” 程夫人以帕拭泪,更咽道:“只怕她两个月前离开之时就在筹划此事吧。” 苏辙分析道:“我刚才托阿宗等我们的时候打听了一下,很多街坊邻居竟然都知道小早去年脱奴籍之事,而且也知道她两个月前就已离开了我们家。只怕她已经想到了今日之事,为使我们不受牵连做足了准备。” 苏轼长叹了口气,想着之前梦雨楼名妓戚烟儿以及伙计阿诚为了救苏八娘而死,如今小早为了替苏八娘报仇也死了,整整三条人命,因为姐姐连累了三条人命,自责不已。王弗看到了苏轼神色的异样,本想去安慰,看了眼坐在附近的爹,将微微跨出的右脚收了回来。 :x 第五十九章 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了你 晚上,苏府各间厢房住满了明天要为苏八娘送葬的亲朋好友,苏轼陪母亲在此处转着,以免招待不周。一切打点妥当后,苏轼告别母亲,准备回房休息。途中路过书斋,见屋内烛光闪烁,便走了进来,只见苏洵正坐在书斋前写字,敲门而入。 苏洵见苏轼来了,放下笔,道:“和你母亲巡视完了?一切可妥当。” “放心吧,亲朋好友们都已安排妥当,管家那边明天送葬的诸多事宜也再三确认。”苏轼回答道。 苏洵满意地点点头,道:“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爹您也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苏轼道。 “我把这篇写完就睡。”苏洵拿起笔又写了起来。 苏轼走上前去,看了下纸上的字,只见上面写着一首名为《自尤》的诗。诗曰:五月之旦兹何辰,有女强死无由伸。嗟予为父亦不武,使汝孤冢埋冤魂。死生寿夭固无定,我岂以此辄怨人。当时此事最惊众,行道闻者皆醉辛……只今闻者已不服,恨我无勇不复冤……苏轼见篇幅如此之长,想必父亲快写完了。他拿起桌边已经写好的一页纸,纸上写着《自尤》这首诗的序:濬本儒者,然内行有所不谨,而其妻子尤好为无法。吾女介乎其间,因为其家之所不悦。适会其病,其夫与其舅姑遂不之视而急弃之,使至于死……苏轼读完序,苏洵刚好写完全诗的最后一句“嗟哉此事余有罪,当使天下重结婚”。 苏洵放下笔,长叹一口气,道:“是我害了八娘啊!” 苏轼看了父亲的诗心头难过,自己都安慰不了,更无心劝说父亲。苏洵将诗收了起来,对苏轼道:“时间不早了,去休息吧。” 苏轼点点头,准备离开,刚走几步便停了下来,转身对起身也准备回房休息的苏洵道:“爹……您刚才诗文的最后一句提到‘当时天下重结婚’……那以后我和弟弟的婚事……” 苏洵猜到了苏轼的意思,一边朝他走去,一边语重心长地说道:“八娘已经因为此事丢了性命,以后你们的婚事只要对方家世清白温婉贤惠便可,爹不会再强求门户之事……”他停顿片刻,道,“王兄与咱家家境是悬殊了些,但是我看那王姑娘知书达理,只要你心悦于她,爹和娘都不会强加干涉。” 苏轼虽和王弗互通心意,但婚姻之事还需父母同意,王家小门小户和苏家的家境实在相差甚远,他担心父亲会不同意这桩婚事,所以刚才看到他写了那句“当时天下重结婚”便忍不住想试探一二,没想到苏洵一语道破自己心中所想。可是即使苏洵同意了,家族里还有诸多长辈,他们会同意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吗?想到此处,内心忐忑不安。 苏洵见苏轼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苏轼低头沉默片刻,决定将心中的想法告诉苏洵。他抬起头,双目直视苏洵,坦然道:“既然爹已经发现了,那我也就无所隐瞒了。我已心悦于小弗,今生非她不娶。我知道我们两家有门户之别,即使将来族中长辈像当年反对姐姐一样反对我,我都绝对不会改变心意。” 苏洵拍了下苏轼的肩膀,叹了口气,道:“这些你都不必担心,到时爹自会处理。只要你能过得幸福就够了。好了,时候不早了,快回房休息吧。” 苏轼点点头,离开了书斋。他抬头看着漆黑的苍穹,回想着苏洵刚才所作的那首《自尤》,想着姐姐悲惨的婚姻生活,又想着爹因为姐姐的死不再要求门当户对,答应了自己和王弗的婚事,不免心生感慨,为什么人总在出了事以后才知道后悔呢?他没有回房间,而是来到了王弗所在的厢房门口,见屋内烛火闪烁,而隔壁王方所在的厢房早已熄灯,想必已经睡下。他想敲门又不敢,在门口徘徊许久。 王弗见门口有人影晃动,轻开房门,见苏轼站在门外,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苏轼看了眼隔壁王方所在的厢房,烛火已灭,想必睡下了,低声道:“我……我刚从书斋出来,路过你这儿看你睡了没……” 王弗见苏轼似乎有话要说,拉着他的胳膊,道:“要不进来说吧,站在门口被人看到了不好。” 苏轼点点头,走了进来。王弗刚一关上房门,突然被苏轼一把抱住,顿时吓了一跳,道:“怎么了?” 苏轼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抱着王弗,许久才哀声道:“没事,就是突然很想你,来看看你。” 王弗心细如尘,猜想苏轼刚才说从书斋出来,大晚上贸然跑过来肯定遇到了什么事,便问道:“你告诉我,刚才在书斋发生了什么?” “你说人为什么总在出了事才知道后悔呢?”苏轼问道。 “因为我们无法预知未来,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对所发生的之事引以为戒吧。为什么突然问这个?”王弗道。 苏轼松开王弗,看着对方略微泛红的脸颊,道:“我刚才告诉了爹我要娶你。” 王弗震惊道:“你竟然挑这个时候说!” “爹写了首诗,我突然有感而发,就说了。而且他白天应该就猜到我们的关系了,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苏轼道。 王弗想了下,道:“白天?县衙门口?” 苏轼知道王弗冰雪聪明,很多事情一点就透,道:“既然爹猜到了,那我娘说不定也已经知道了。” “那苏伯伯……怎么说?”王弗担心道。 “他已经答应了,大概姐姐的事让爹想明白了一些事吧。”苏轼伤感道。 王弗见苏轼黯然神伤,拉住他的手,安慰道:“事已至此,我们所能做的只有明天好好送姐姐最后一程吧。” 苏轼点点头,再度将王弗拥入怀中,道:“小弗,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了你!我今生定不会负你,执汝之手,与汝偕老。” 王弗将手上移,紧紧地抱着苏轼,用力地点点头,道:“嗯,我们会的。” :x 第六十章 今生独宠你一人 至和元年。阳春三月。 中岩书院。 苏轼苏辙学业修满,今日是他们在书院的最后一天。王方只讲了半天课,下午大家收拾行囊,明天便可离开书院各自回家。一天之前,苏洵已派家仆前往书院替兄弟二人打点行囊,所以两人倒落得清闲。 苏轼和苏辙在书院四处转着,将昔日所走之路全部走了一遍。一想到明天就要离开书院,苏轼颇为伤感,一来感伤几年的求学时光如此短暂,和同学们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二来离开青神,再见王弗更为难上加难。 一名家仆收拾行李时从箱底翻出了一个甚为普通的纸鸢,看这款式眉山随时随地可买到,似乎没必要带走,但毕竟是少爷之物,带走与否颇为纠结。正在他纠结之际,苏轼回来了,家仆急忙上前问道:“少爷,这纸鸢是带回去还是留下?” 苏轼看着纸鸢,忽然想它是一年多以前自己和苏辙在青神街上闲逛时买来的,可买回来后天公不作美,连着下了几天雨就搁置了,时间一长倒把它给忘了。他接过纸鸢,对苏辙笑道:“我都忘了还买了这东西。” “你在哪儿找到的?”苏辙问道。 家仆指了下墙角一个放满兄弟俩杂物的箱子,道:“箱底。” 苏轼建议道:“今天风和日丽,不如我们去放纸鸢吧,也算物尽其用。” “明天就要走了,你不去找一下王姑娘吗?”苏辙突然转移了话题。 苏轼神伤,手不停地抚摸着纸鸢,道:“一想到今天可能是短期内的最后一面了,我……” 普天之下能让苏轼情绪波动的,曾经是姐姐苏八娘,如今只有王弗了。苏辙见苏轼情绪低落,道:“不如你们去放纸鸢吧,你说的,物尽其用嘛!” 苏轼纠结了下,拿着纸鸢离开了。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翻开抽屉找了半天没找到,对家仆道:“我抽屉里的锦盒呢?” 家仆指了下地上收纳兄弟俩各类物品的箱子,道:“我收到箱子里了。” 苏轼让家仆取出锦盒,将锦盒中的玉簪揣于怀中,又命另一位家仆送口信给王弗,约其半个时辰后在中岩山附近一处较为空旷的花海见。此地附近离书院较远,驾车需要一炷香的时间,平时鲜有人至,所以两人经常来此约会赏景。 一个时辰后,王弗的马车缓缓而来。小念将王弗扶下马车后,随阿正驾车离开,等一个时辰后再回来接人。马车走后,苏轼拿着纸鸢,对王弗道:“我们好像还没有一起放过纸鸢呢,今天有风,应该能飞得起来,我们试一下吧。” 王弗点点头。苏轼拉着丝线跑了起来,王弗抬头看着越飞越高的纸鸢,随着苏轼穿梭于花海之中。清风拂过,将两人的欢笑声吹向四方…… 许久,两人跑得有些累了,席地而坐。草香扑鼻,花香袭面,苏轼躺了下来,轻闭双眼,全身心放松着。王弗在一旁坐着,眼珠一转,随手揪了一根杂草,在苏轼鼻尖扫过,弄得其连打了几个喷嚏,随即捧腹大笑。 苏轼第一次见王弗如此调皮,甚为欢喜,一时情难自已,随手一拽将其拉倒在地。周围高耸的杂草和花海将二人淹没其中,王弗脸颊绯红看着和自己近在咫尺的苏轼,眉眼低垂,不敢直视对方。苏轼将王弗压在身下,深情地注视许久,低头吻了下去……王弗羞涩地闭着眼睛,身体微微颤抖,许久感觉对方渐渐将唇移开,才偷偷睁开双眼。两人四目交接,感受着彼此急促的呼吸声和强烈的心跳声,时间仿佛停止。苏轼见王弗神色紧张,有些不知所措,掐了一下她粉嘟嘟的小脸蛋,坐起身来,从怀中掏出玉簪,递给王弗。 王弗随即起身,接过玉簪,看着似乎有些眼熟,回想片刻,噗嗤一笑,道:“你还记着呢!” “当然了,这支玉簪本就是要送给你的,你当时不收,我只能改日再送了。”苏轼道。 王弗接过玉簪,仔细打量着,好奇道:“这玉簪价值不菲,真的是关扑来的吗?” “是关扑来的。不过,价格嘛……”苏轼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将那日在醉客居关扑之后怕掌柜为难,预估了玉簪的价值买了下来之事告之王弗。 王弗听后笑道:“果然是你能干出来的事。” 苏轼亲手为其插上玉簪,夸赞道:“真好看!” “簪好看,人好看?”王弗随口问道。 “相得益彰!”苏轼说完笑了一会儿,突然一本正经地看着王弗,道,“明天我就要走了,一想到以后难以相见便寝食难安,所以我前几日托人给家中捎了书信,禀明我欲迎娶你的心意……我想父亲明天来接我时应该会和先生提及此事。” 王弗先是大惊,随即满脸通红,羞涩道:“这……这也太突然了吧。” 苏轼注视着王弗,道:“我七岁时在眉山遇到了一位九旬的老尼,只记得她姓朱,名字忘了。她告诉我自己年轻的时候跟随她的师父到蜀国(唐灭亡后,五代十国时期建立的一个小国)宫中侍奉贵妃花蕊夫人。当时的蜀王叫孟昶,与花蕊夫人恩爱有加,情意绵长,两人经常携手坐于摩诃池上纳凉,还曾经亲手写了一首词赠予花蕊夫人,我记得前两句是‘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当时年幼,还不懂男女之情,后来回想起来,甚为向往。半年多前,你在我家那次,我曾对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王弗羞涩地点点头。 苏轼伸手拉住王弗,柔声道:“我说过执汝之手,与汝偕老。别的我不能保证,但是我可以保证娶你之后绝不纳妾,今生独宠你一人。” 自古男子纳妾本是常事,王弗虽然在戏本上听说过前朝有人不纳妾专宠正妻的故事,但古往今来人数寥寥。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对自己说出此话,震惊中暗藏喜悦。她嘴唇微张,犹豫许久,低头羞涩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大意,我想要和你相知相恋,永无止境。除非山峦没有棱角,江水枯竭,冬天雷声震震,夏天漫天飘雪,天地重合,才敢与你分开。) 苏轼听后一把将其拥入怀中,许久才缓缓松开,深情对视片刻,再度吻了下去…… :x 第六十一章 后知后觉 翌日。 王宅。 苏洵带着礼品上门拜谢王方这几年对苏轼苏辙的教育,几人在前厅交谈许久,苏洵让苏轼苏辙去外面转转,自己有话要对王方说。苏轼苏辙离开后,苏洵开门见山道:“今日我来主要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我们相交这么多年,所以还是想先和你商量一下,如果王兄同意,我就回去准备后续事宜。” “何事?”王方问道。 “犬子的婚事。”苏洵道。 王方一脸迷茫地看着苏洵道:“何故这么突然?” 苏洵叹了口气,道:“子瞻这孩子一根筋,前几天写了份书信托人捎回家,禀明自己无法忍受离别的相思之苦,想尽早娶弗儿过门。” 王方素来喜欢苏轼,听苏洵说有意皆为亲家,自然欢喜,但是经过去年苏八娘之事,王方也想开了,觉得婚姻之事关系女儿的终身幸福,还是问一下女儿的意见比较好,随即对苏洵道:“我一向很喜欢子瞻这孩子,只是此事还要问一下弗儿的意思。”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他们早已心悦于对方。”苏洵笑道。 王方震惊地看着苏洵,道:“就上次在你家见一面就喜欢上对方了?” “只怕更早吧。”苏洵笑道。 苏轼和王弗每天在自己眼皮底下活动,他俩啥时候好上的着实令人费解。“子瞻告诉你的?”王方问道。 “没有,上次你带着弗儿去我家无意中发现的,后来子瞻就承认了。”苏洵想着苏轼和王方朝夕相处快三年,王方竟然完全没有察觉,不知该说他迟钝,还是自己的儿子聪明。 既然两个孩子两情相悦,王方也就没什么可说的,道:“既如此,那就依苏兄所言吧。” 两人相视一笑,又闲聊起别的事来。 苏轼苏辙没有走远,而是在门外焦急地等候着,直到屋里传来欢笑声,苏轼悬着的心才放下。苏辙见苏轼热锅上的蚂蚁,笑道:“我看爹和先生相谈甚欢,估计十有八九是成了,走吧,我们也别站在这儿了,一会儿爹出来发现我们没走又要说我们了。” 苏轼点点头,随苏辙离开了。两人走了一会儿,苏辙笑道:“话说你写信让爹今天来接咱们时顺便问一下先生的意思这事,他竟然答应了,着实令人意外啊。” 此事早在苏轼的意料之中,自从去年那晚苏洵在书斋答应苏轼婚事不用他担心,他就明白爹一定会同意的。他笑道先生今日若是同意了,我想爹应该很快就会带着媒婆正式上门的。后面还有一堆流程要走,等小弗过门起码好几个月以后了。” “照你这意思,几个月都等不了啊!你也太心急了吧!”苏辙笑道。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那种感觉,等你遇到心仪之人就明白了。”苏轼笑道。 “我连个姑娘都没接触过,你说的‘那种感觉’只怕我难以领略喽!”苏辙故意阴阳怪气地说道。 “怎么没接触过?史家妹妹不是姑娘吗?”苏轼笑道。 “史萱苒?她一个小屁孩儿不算吧。”苏辙想了下史萱苒,瞬间直冒冷汗,道,“上次来咱家我不和她玩,她竟然哭鼻子,弄得好像我欺负她似的,着实令人头疼!”史萱苒,史翟之女。史家是眉山另一户名家,与苏家常有往来,所以史萱苒从小便出入苏家,和苏家兄弟也算熟识。 “史家妹妹今年应该十四(虚岁)了吧,也不算小屁孩了。话说你们有将近三年没见了吧。”苏轼笑道。 “亏得我来这儿了快三年,不然要被她烦死。”苏辙一提到史萱苒就头大。 “史家妹妹相貌可爱,为人又古灵精怪,估计是见你平时太闷,所以对你颇感兴趣。”苏轼笑道。 “得了吧,她不是感兴趣,她是无聊,拿我打趣,我懒得和她小屁孩儿一般见识!”苏辙无奈地摇摇头,道,“不提她了,头疼。” 苏辙一向为人稳重,能让他抓耳挠腮的这世上只怕只有史萱苒了,真是一物降一物啊,苏轼想到此不由噗嗤笑了出来。两人继续向前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王弗所住的听悠阁。屋内传来悠扬的琴声,王弗此刻应该在抚琴,苏辙知趣地离开了,独留苏轼在门外徘徊。 许久,小念从房中出来,见苏轼站在门口,惊奇道:“公子何时来了,怎么不进去?” “我……我怕不方便。”苏轼道。 小念笑了下,跑回屋内,向王弗禀明后将苏轼请了进去。苏轼走进屋内,只见王弗坐在琴边,道:“在弹何曲?” “你之前送我的那首词,我觉得甚秒,闲来无事就谱上曲,正好你来了,听听有何需要改进之处。”王弗说完再度弹了起来,边弹边唱,苏轼在一旁听得如痴如醉,曲终,连连鼓掌称赞。王弗莞尔一笑,让小念将琴收了起来,站起身来,对苏轼道:“苏伯伯来了?” “嗯,在和先生在前厅攀谈呢,我走时听两人相谈甚欢,应该是答应了你我的婚事。”苏轼道。 王弗脸颊绯红,羞涩地低着头,不敢直视苏轼。小念见状偷笑了下,离开了房间。苏轼见小念走了,拉着王弗的手,略微伤感地说道:“今日一别,只怕要许久才能见到,平时照顾好自己。” 王弗点点头,道:“你也是。” “不过接下来的几个月只怕有的忙了,当初姐姐成婚的时候那流程多得真让人汗颜。不过你不用操心,先生应该会打点妥当的,中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派人捎封信过去便是。”苏轼道。王弗点点头。 中午,苏洵等人在王家用了午饭,便驱车离开了。苏洵等人走后,王方将王弗叫到身边,表情严肃地看着她,对王夫人咳嗽了一声,王夫人立马会意走到女儿身边,道:“今天子瞻的爹向你爹提及子瞻欲聘汝为妇之事。子瞻这孩子爹娘还是很喜欢的,所以想听听你的意思。”虽然苏洵说了两个孩子心悦于对方,但是谨慎起见,还是和王弗确认一下,免得是苏轼一人的单相思,女儿其实不同意反而尴尬。 “全凭爹娘做主。”王弗羞涩地说道。 王夫人看了眼王方,继续问道:“你实话告诉爹娘,你俩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竟然一点儿都没察觉。” “开始什么?”王弗装糊涂道。 “你说开始什么!苏兄去年就已经发现你俩不对劲儿了,我真是后知后觉,和你们朝夕相处竟然最后一个知道!”王方略显生气地说道。 :x 第六十二章 小屁孩儿和大坏蛋 王弗见爹突然生气,只得坦白道:“四年前。” “四年前!子瞻来这儿求学只有两年半,你们四年前就开始了?”王方震惊道。 “不不不!女儿是说第一次遇到苏哥哥是四年前,正在互通心意也就是最近,所以不知道如何向爹娘开口。”王弗总不能告诉王方自己仰慕苏轼才华已久,后来两人遇到后便心心相惜吧,只能扯谎。 王方想着自己也年轻过,情窦初开也是人之常情,叹了口气,道:“算了,不说了。只要你们过得幸福就行了。” 眉山。 苏府。 苏洵等人驱车回到家,门口停了一辆马车,看样子有客人上门。苏洵打听后得知是史瞿带着史萱苒来了。苏辙一听史萱苒的名字,浑身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苏洵带着众人来到前厅,苏轼苏辙拜见史瞿后落座。苏辙见史萱苒不在,顿时松了口气。苏轼见状偷笑了下,对史瞿说道:“史妹妹没来吗?” “来了,萱儿刚才和你母亲出去了。”史瞿道。 “谁说我呢?”史萱苒和程夫人一同走了进来。 苏轼苏辙闻声看去,一名身材婀娜紫衣翩翩的女子走了进来。苏轼苏辙瞬间惊呆了,这还是当年那个小不点史萱苒吗?两年半不见,竟然变化如此之大。史萱苒脸蛋肉乎乎的,眼角略微低垂,看上去楚楚可怜,和王弗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史萱苒看了眼苏轼和一旁没有直视自己的苏辙,笑道:“子瞻哥哥和子由哥哥都长高了不少呢!” 苏轼打量了她一番,道:“几年没见,史妹妹真是大变样,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史萱苒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跑到苏辙身边,笑道:“子由哥哥,好久不见呀!” 程夫人笑道:“萱儿从小就喜欢黏子由,这么多年没见,真是一点都没变。” 史萱苒拉着苏辙的袖子往外走,道:“我有了一个惊奇的发现,走,我带你去看看。” 史瞿见苏辙不为所动,对女儿喝道:“萱儿别闹!”说完对苏洵呵呵一笑,道,“萱儿被我惯坏了,苏兄莫要见怪啊!” 苏洵笑道:“哪里的话,萱儿从小活泼可爱,我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在家里自是不必见外。” 程夫人见状劝苏辙陪史萱苒出去玩会儿,大人们正好有事要商量。苏轼听后也随二人同去。 三人出去后,史萱苒好奇心起,对苏轼道:“子瞻哥哥要成亲了呀!是哪家的姐姐?” “中岩书院王先生家的。”苏轼道。 “她长得好看吗?什么样的呢?”史萱苒好奇道。 “挺好看的,和你不是一个类型。”苏轼笑道。 “那什么时候成亲呀?”史萱苒继续问道。 “爹还没让人看日子呢,早着呢!”苏轼道。 “那……”史萱苒正打算继续追问,苏辙打断了她的好奇心,无奈地看着她,道:“你问这些他哪知道。” “我问都不能问了!”史萱苒噘嘴道,“几年没见真是一点都没变!” “你也一样!还是那么烦人!”苏辙直言不讳。苏辙为人沉稳,对其他人都彬彬有礼,只有史萱苒让他口无遮拦,苏轼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你敢说我烦人!哼!我告诉你娘去!”史萱苒噘嘴叉腰道。 “去呗,就知道告状,真是虚长了三岁,还是个小屁孩儿!” “你敢说我小屁孩儿!”史萱苒突然在苏辙胳膊上掐了一下,疼得苏辙叫出声来。苏轼在一旁看着热闹,不由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笑!”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说完看了对方一样,又异口同声地“哼”了一下。苏轼再度捧腹大笑起来。 史萱苒带着二人来到嬉园,在一处偏僻的角落里,她指着地上的一株小树,道:“这株树,是我们当年一起栽的那株吗?”见苏轼点头表示肯定,不由感叹道,“我还以为活不成呢,没想到竟然长这么高了。” “园子都有家仆们打点,想必也是很尽心的。你刚才说的惊奇的发现就是这个?”苏辙问道。 “当然不止这个了。”史萱苒指着树杆道,“你看,我当年在这株小树苗上用石子反复划出了这三个字,没想到几年的时间,字竟然长这么大了。” 苏轼凑上前去看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大坏蛋”三个字,噗嗤笑出声来,道:“你啥时候写的?” 史萱苒笑道:“就是你们准备去中岩书院的前一段时间,我不是来过家里一次,那天子由哥哥把我惹哭了,然后我就跑到嬉园刻了这三个字。” “你也真是够无聊的!”苏辙道。 “谁让你老欺负我!我只能拿树出气了。”史萱苒哼了一声。 “我哪有欺负你!”苏辙道。史萱苒在史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很少遇到像苏辙这样对自己爱答不理的人,颇感兴趣,每次来都要逗这个比自己两岁的却少言寡语的哥哥,只是她年幼,说话没个轻重,经常莫名其妙就惹怒了苏辙。好在苏辙对于这个年幼且调皮捣蛋的妹妹已经习惯了,所以每次也没往心里去,转脸就忘了。 “我说你有你就有。”史萱苒昂着头看着一脸无奈的苏辙。 “好好好,你说有就有,不然你又要哭了,真是个小屁孩儿!”苏辙无奈道。 “谁小屁孩儿!”史萱苒噘嘴道。 “谁爱哭,谁就是小屁孩儿!”苏辙斗嘴道。 “我要是小屁孩儿,你就是大坏蛋!成天动不动惹哭我!”史萱苒道。 苏轼站在一旁围观着两人不停地在斗嘴,想着大概也只有史萱苒才能让苏辙放下平日的沉稳拘谨,放飞自我吧。他看两人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不怀好意地笑道:“要不……你俩慢慢吵,我先走了!” “谁要和他吵了!”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说完很嫌弃地看了对方一眼,又很默契地双双来了句,“哼!懒得理你!” :x 第六十三章 大婚之喜 苏王两家经过了下草贴下定贴缴檐红回鱼箸下定下财礼结日子过大礼铺房等一系列环节,终于到了苏轼和王弗的大婚之日。 盛夏,迎亲的队伍在炎炎烈日缓缓行进,队伍中装点的异常喜庆的马车显得格外耀眼。宋朝迎接可选择轿子或者马车,由于王家位于青神,离此距离尚远,苏家迎亲的队伍一大早便启程了,经过了半天的路程,终于在接近晌午的时候赶到了王家。马车在王家门口停下,王方急忙命人盛情款待迎亲队伍的众人,并送上彩缎。喜庆的乐曲奏响,寓意着催妆开始了。 听悠阁。 王弗已去家庙拜过先人,禀明今日出阁。此时的王弗身着喜服,头戴簪花,杏眼朱唇,绯红的脸颊上堆着笑。小念和几个丫鬟为其梳妆完毕,打量着王弗,夸赞道:“小姐今天真好看!” “小姐哪天不好看?”一旁的丫鬟笑道。 王弗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含羞带笑。此时外面作乐催妆,出阁的时辰该到了,王弗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前厅,苏轼已等候多时,看着此时的王弗在小念的搀扶下缓缓而来。宋朝迎接新郎可来可不来,不来的由媒人代为迎走。新郎亲自登门,可见对娘家的重视。苏轼见此时的王弗精致的妆容更显秀丽,一颦一笑宛若仙子,不由如痴如醉。王弗见其神色恍惚,偷笑了下。王方王夫人在前厅端坐着,王弗和苏轼一同拜别父母。王夫人难以割舍,与王弗相拥而泣,许久才分开,嘱咐了其几句便目送二人出门后,自己和王家的部分亲朋也上了队伍偏后方的一辆马车。(宋朝,成亲有一个环节需要新郎向岳母姨母舅母等人敬酒,所以她们必须同行去夫家。) 王弗在小念的搀扶下上了门口的马车。车夫囔囔着要喜钱,名曰“起檐子”,王家给了喜钱,车夫手于怀中,扬鞭启程。 王弗坐在车里,回想着和苏轼从相识到相恋相知的情景。曾经那个名满眉州的少年,如今竟成了自己的夫婿,仿佛做梦一般。她脸颊绯红,满含笑意,期待着未来和苏轼举案齐眉朝夕相处的甜蜜生活。 迎接的队伍一路不敢停歇,总算在接近黄昏的时候回到了苏府。府门口挤满了宾客,大家纷纷看着王弗在小念的搀扶下下了车。阴阳先生手里拿着一只盛满谷子豆子铜钱果子等物的斗,口中念念有词,朝苏府门前,将斗中之物向大门处抛洒,围观的孩子们见状急忙上前抢拾。 苏府门口的地上铺满了长长的布条,一直延伸到府内。王弗踩着布条缓缓前行,身前一人手持铜镜倒退而行,引领着王弗跨过马鞍草垫秤等物,寓意平安称心等意,一直走到新房的床上坐下才松了一口气。小念见王弗喘了口气,偷笑道:“小姐,这总算可以休息下了!” “这才刚刚开始,我昨日听娘讲了下,后面还多着呢!”王弗悄声道。 小念震惊地看着王弗,都送入新房了,竟然才是刚刚开始。 苏府前来贺喜的众宾客纷纷落座,苏洵命人为王家送亲之人端上酒杯,每人快饮三杯。苏轼回到房中换了喜服,头戴花胜,满面春风地来到中堂。中堂上放着一个木塌,塌上放置着一把椅子,苏轼向敬一杯,再敬王弗的姨母舅母一杯,最后敬王弗的母亲王夫人一杯后才落座。 王弗在床边静静地坐了许久,忽闻门外人声鼎沸,猜想下一个环节要来了,不由坐直了身子,抖擞精神。只见苏轼笑盈盈地跨门而入,走到羞涩的王弗身边,悄声道:“累不累?”王弗轻轻地摇摇头,对他莞尔一笑。 新房的门上挂着撕成一缕一缕的花布,众宾客纷纷上前撤下一条以讨彩头。苏家和王家的家仆各自拿出一块彩缎绾成同心结,分别将彩缎的两端交给苏轼和王弗。苏轼将彩缎挂在手中所执的笏板上,王弗则拿于手中,两人相视一笑,苏轼倒退着出门,王弗则直面苏轼行进,生怕他摔了。两人一同来到苏家的家庙拜过先人,礼成,小念搀扶着王弗倒退而出,苏轼直面而行,再度回到新房,行互拜礼后,在床边相对而坐。 围观的苏辙看着兄长今日喜结良缘,喜笑颜开。站在一旁的史萱苒听着礼官念叨着每一步的流程,又看苏轼王弗这一系列的举动,不由感慨道:“成个亲好复杂啊!”苏辙嘘了声,对其使了个眼色。史萱苒只得哦了一声,乖乖地站在苏辙身旁。 站在屋内等候多时的老妪走上前来,朝床上撒了些金钱彩果。苏王两家人纷纷上前为苏轼王弗剪下一缕头发,又拿出缎子钗子木梳头须等物,将剪下的头发合梳在一起。此时一人端着酒杯上前,另一人用彩带将酒杯系在两端,分别递给苏轼和王弗,二人共饮交杯酒。喝完,二人在礼官的示意下将空酒杯和花冠一同扔在了喜床下。一名家仆俯身望去,只见酒杯一个仰着一个扣着,高声喊道:“大吉!”围观的众宾客连连道喜。礼官示意家仆将床帐掩上,宾客纷纷离开了新房。苏轼看了眼坐在帐中的王弗,离开新房,与前来道贺的亲朋好友见礼致谢,酒宴正式开始…… 史萱苒拉了下苏辙的袖子,吃吃可怜地看着他,道:“我现在可以说话了吧。” “谁不让你说话了?”苏辙道。 “你啊!你刚才不让我说的!”史萱苒道。 苏辙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往前走着,准备去吃饭。史萱苒紧随其后,道:“成亲真的好麻烦啊,等我以后成亲的时候要是能简化就好了。” “祖宗的礼法怎能说简化就简化?胡闹!”苏辙语气中并没有指责之意。 史萱苒快步上前,绕到苏辙面前,歪头道:“子由哥哥可有意中人?” “问这个做什么!”苏辙被她突如其来的话问的有些莫名其妙。 “好奇一下嘛!子瞻哥哥求个学都能娶回来这么好看的姐姐,你难道没有遇到喜欢的人?” “他俩早在去中岩书院之前就遇到了。”苏辙说道。 “你给我讲讲他们的故事嘛!”史萱苒道。 苏辙懒得回答,继续往前走着,史萱苒缠着苏辙不依不饶道:“给我说说嘛!你要是不想说,那你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心悦之人?” 苏辙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看着史萱苒一直在晃自己的袖子,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轻唤了声:“听话,别闹!” :x 第六十四章 得偿所愿 史萱苒低头看了下苏辙抓着自己胳膊的手,回想起刚才的四个字,震惊不已,半圆的眼睛瞪成了圆形。苏辙并没有松手,拉着史萱苒的胳膊朝前走着,边走边说道:“好了,别愣着了,赶紧去吃饭,吃完了好回家!” 史萱苒看着苏辙的后背和拉着自己胳膊的手,甜甜笑了声,快步上前,和苏辙并肩而行。 酒宴终于在喧嚣中结束,众宾客络绎不绝地离开。苏洵等人送走诸位宾客后,苏辙来到苏轼身边,关心道:“我看你今晚喝了不少酒,没事吧。” 苏轼摇摇头,笑道:“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明天早上不是还有仪式吗,我哪敢喝多。” “那就好,这里有我和爹,你早点休息吧,明天五更还有仪式呢。”苏辙道。 苏轼点点头离开了。大婚前几日,苏轼将自己所住小院更名为“朝暮斋”,寓意与王弗朝朝暮暮,永不分离。苏轼来到朝暮斋,屏退下人,走入房中,此时小念正和王弗百无聊赖地坐在房中闲聊。苏轼走到王弗身边,关心道:“刚才我让人送来的饭,你俩吃了吗?” 王弗点点头,道:“吃了,你也送的太多了吧,我俩哪吃的下。” 苏轼笑道:“这不是怕你饿着,中午都没吃。”说完命小念去打水,两人准备洗漱一番就寝。 此时房内只剩苏轼王弗两人,气氛突然有些尴尬。王弗红着脸低头不敢直视苏轼,苏轼偷笑了下,在床边坐下,拉着王弗的手,长叹了一声,道:“盼了好久,今日终于得偿所愿把你娶回来了!”王弗抬头看着苏轼,这一切如梦境一般,美好的有些不真实。苏轼拉着王弗走到桌前,为其将头饰去掉,整理了下秀发,笑道:“明天早上我为你画眉。” “你会吗?”王弗震惊地看着他。 “不会啊,但是我一直想试试。”苏轼笑道。 王弗噗嗤笑了出来,道:“我看你刚才自信满满的样子还以为你会呢!算了,你有兴趣等改天吧,明天五更不是还有仪式吗,万一把我画得奇丑无比,我就没脸见人了。” “小弗怎么画都好看!”苏轼夸赞道。 小念这时走了进来,将打好的水放入房中,轻掩房门,回去休息了。两人洗漱一番后,苏轼将房间内各处通明的烛火熄灭,只留下微弱的几根。昏暗的房间墙壁上隐约闪现着两人在屋内来回走动的身影,苏轼吹完最后一根灯烛,转身看着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王弗,深吸一口气,一把将其抱起朝床边走去。王弗满脸通红地将头埋于苏轼颈部,不敢直视对方。 苏轼将其轻轻放下,注视含羞带笑不敢直视自己的王弗许久,轻唤了声“小弗”,对方刚一抬眼,他便低头吻了下去……红烛盈盈,诉说着此时的缠绵与柔肠…… 翌日。 四更。 王弗微微睁眼,看着将自己搂在怀中昏昏欲睡的苏轼,稍微挪动了下身子。苏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用略显沙哑的嗓音道:“怎么了?” 王弗坐起身来,道:“几更天了,我们是不是该起床收拾一下了?” “管他几更天,会有人提前来叫我们准备的。”苏轼一拉将其拽入怀中,紧紧地搂着她,柔声道,“别管了,再睡儿,昨晚都没怎么睡……”苏轼话音刚落,王弗瞬间感觉脸颊发烫,将头埋入对方胸脯,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苏轼察觉到了异样,将其微微推开一点,看着对方羞涩的样子甚为可爱,在其唇上轻吻一下,再度将其拥入怀中,轻抚其背,道,“再睡会儿,一会儿还有仪式呢,没精神可就不好了!” 王弗点点头,闭上眼睛,听着苏轼均匀的呼吸声,逐渐进入梦乡…… 五更。 苏轼王弗洗漱打扮一番后,来到中堂。此时中堂的一张桌子上放置着镜台镜子,两人对着中堂行拜礼。礼毕,两人分别拜谢家中的尊长亲戚,并赠送彩缎鞋袜等物。被拜谢的众人纷纷回赠彩缎一匹。经过了一系列的仪式,两人早已饥肠辘辘,略微吃了早饭,便回房了。王弗回到房中,头饰未摘,快步来到床边,径直躺下,感慨道:“果然经常锻炼的人身体好,你看着像没事儿人似的,我不行了,我要先睡会儿。” 苏轼紧随其后将房门关上,看着瘫在床上虚弱无力的王弗,笑道:“把头饰摘了再睡。” 王弗直觉眼皮发沉,懒得动弹,有气无力地回应着:“不用了,反正一会儿还得起来。” 苏轼嘴角上扬,走到床边,替王弗将头饰拆掉,柔声道:“反正今天该行的礼都行完了,下午应该也没事,你就只管睡吧。” “这样不好,我就小憩一会儿,一会儿就去找娘,看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不。”王弗闭着眼睛回答道。 “没事,刚才回来的时候,娘把我叫到一边对我说过了,所以你就放心大胆地睡吧。”苏轼笑道。 王弗努力睁开仿佛置有千斤之物的眼皮,震惊道:“真的?” “真的,我何时骗过你!”苏轼回到床上躺下,搂着王弗,道,“爹娘为人和善,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该有的礼节做到就行了,日常的一些小事不会放在心上的,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所以以后在家里不必太多拘谨,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好。” 王弗点点头,开心地对苏轼笑了下。苏轼见其笑靥如花,心动不已,伸手去解她的衣襟。王弗一把推开他,震惊道:“又来!” 苏轼哈哈大笑起来,在其脸上亲了下,道:“这么热的天穿着衣服怎么睡?” 王弗发现自己想歪了,一时羞愧难当,急忙坐起身来脱了衣服躺下。由于太过疲惫,在她头刚一触碰枕头的一刻便进入了梦乡。苏轼看着秒睡的王弗,伸手抚摸着对方的脸颊,露出幸福的笑容,自语道:“算了,等你醒了再说吧。” :x 第六十五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一周后。 京师汴京。 欧阳修服丧期满,从颍州经过了一个月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汴京。他稍作休整后,马上换上干净的衣服进宫面圣。走在皇宫内,看着宫墙内曾经熟悉的建筑,他不禁感慨往昔,庆历五年(1045)盛夏因为庆历新政改革以范仲淹欧阳修等人为代表的革新派和以宰相贾昌朝陈执中等人为代表的守旧派之间的新旧党派之争愈演愈烈,双方积怨已久,这时欧阳修遭人设计诬陷被贬滁州,随后辗转扬州颍州,到如今至和元年(1054)盛夏返回京师,竟已过去整整九年。这九年间,他经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世事无常,早已从离开时那个意气风发直言不讳积极推动庆历新政改革的谏臣,变成了鬓须皆白眼目昏暗年近五旬的老者。九年了,也许宋仁宗早就忘了当年的那场诬陷案,可对他来说仍记忆犹新,坊间因为这段丑闻没少私下唾骂自己。 九年前。 开封府。 公堂至上,开封府尹杨日严正坐堂审案。欧阳晟因自己的夫人张氏与家仆陈谏有染,一纸诉状将两人告上公堂。杨日严本觉得这是一桩寻常小案,也没记挂于心,谁知欧阳晟自报家门竟是欧阳修的远方堂侄。 杨日严任益州知州时贪污渎职,刚正不阿的欧阳修曾弹劾他,虽已时过境迁,但他对此仍怀恨在心,一听说欧阳晟是欧阳修的远方堂侄,而犯妇张氏竟然是欧阳修妹夫张龟正与前妻所生之女,瞬间来了兴趣。 当年欧阳修的妹夫张龟正病逝,留下欧阳修的妹妹和张龟正七岁的女儿张氏。欧阳修见其可怜,便将妹妹和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女接来汴京和家人同住。张氏长大成人,欧阳修便做媒将其嫁给了自己的远方堂侄欧阳晟。欧阳晟所住之处与汴京千里之遥,张氏出嫁后与欧阳修等家人鲜有联系。今年欧阳晟官职调动,携妻张氏及陈谏等众多家仆回京,准备等待朝廷新的任命,不料回京途中,竟撞见了陈谏与张氏私通,顿时恼羞成怒,将二人严加看管,一抵达汴京便一纸诉状将二人告上公堂。 杨日严一听这混乱的关系不扯上欧阳修就太对不起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了,顿时灵机一动,命衙役严刑审问张氏,希望能问出些欧阳修的把柄,好将其治罪。在衙役的威逼利诱下,一份写满欧阳修罪状的供词被呈上公堂,供词上污言秽语直指欧阳修与幼年的张氏有染。杨日严看着供词大喜,准备将此事上报,以定欧阳修之罪。但同时参与审判的孙揆则发表了不同看法,他认为张氏狱中所陈之事有待考证,在没有找到确凿证据之前不能仅凭其一面之词就定欧阳修的罪。两人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最终以杨日严的失败而告终,只审理了张氏与陈谏通奸一案,并未牵连欧阳修。 事后,杨日严愈发觉得气愤,他知道宰相贾昌朝陈执中等人都被欧阳修弹劾过,便将此事告知宰相。贾昌朝等人知道后大喜,授意谏官钱明逸上朝弹劾欧阳修,可是转念一想,欧阳修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万一大家游说一番,宋仁宗不但没有相信反而追究自己的诬陷之罪就得不偿失了,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几人深夜聚会,在屋内密谋许久。钱明逸心中忽生一计,对贾昌朝道:“大人,下官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贾昌朝道。 “欧阳永叔这些年所做诗文甚多,不如我们从其诗文中找找线索,说不定有意外的收获。”钱明逸道。(欧阳修,字永叔) 陈执中连连抚掌称赞,道:“对,我们可以从欧阳永叔早年的诗文着手,不信找不到定他罪的证据!” 贾昌朝眉头深锁,长叹一口气,道:“问题是欧阳永叔早年的诗文数量何其之多,要找出一篇文章佐证,工作量不小啊!” “大人放心,这件事只管交予下官,就算不眠不休也定找出把柄来!”钱明逸保证道。 贾昌朝陈执中满意地点点头。 几日后。 朝堂之上,宋仁宗和诸位官员就一些时政问题进行了探讨,这一环节刚一结束,钱明逸便出列启奏道:“启奏皇上,臣要弹劾!” “弹劾何人?”宋仁宗问道。 钱明逸义正言辞高声道:“臣要弹劾龙图阁直学士河北都转运按察使欧阳永叔!”话音刚落众人皆惊,他站直腰板,继续道,“欧阳永叔早年与外甥张氏有染,并借妹夫张龟正去世之际侵吞妹妹一家家产,其行为天人共怒,令人发指!” 宋仁宗素知欧阳修品性,对于钱明逸此番言论自然不信。钱明逸早料到宋仁宗会有所怀疑,继续道:“臣有证据!”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读了起来,“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著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大意:江南柳树的叶子很小,无法形成树荫。人因为柳条轻而不忍折断,黄鹂可怜柳枝太嫩而吟唱不休。留着它长大到春深时分吧。十四五岁的她怀抱琵琶,在台阶上下走来走去,与她相见之时便已对她留心了。) 朝堂之上虽然不少朝臣对欧阳修的刚正不阿敢于直谏颇有微词,但对其才华还是赞赏的。这首词一经读出,马上就有人发现正是欧阳修所做。按照词中所述,欧阳修竟然对年幼的张氏垂涎已久,并将其养在身边,再结合刚才钱明逸所说通奸之事,如此荒诞绝伦,有违伦常,朝堂之上顿时议论纷纷。 宦官王昭明走下去接过钱明逸手中的纸,交予宋仁宗。宋仁宗又读了一遍,勃然大怒,将纸扔于地上,对欧阳修喝道:“好你个欧阳永叔,枉朕如此信任于你,不料你竟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 欧阳修急忙出列,下跪陈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与张氏并无奸情,还望圣上明察!” “这词不是你所做?”宋仁宗问道。 “正是臣所做。”欧阳修回禀道。 “那你还有何抵赖!”宋仁宗怒喝道。 :x 第六十六章 被贬滁州 欧阳修义正言辞地说道:“此词虽为臣所做,但那时春意正浓,臣与好友饮酒作乐,作词一首,赠予歌伎赋曲唱和,以助雅兴,与张氏并无关联。而臣的妹妹当年寡居在外,穷困潦倒,臣作为兄长焉有不管之理,遂与夫人商议将妹妹与张氏接回家中。张氏虽居于家中,但与臣交谈甚少,通奸一事更是子虚乌有。如今臣被奸人构陷,还望陛下明察!” 朝中几名大臣听后也纷纷出列,为欧阳修鸣冤。一时间争论声肆起,宋仁宗见状难以决断。看似自始至终置身之外的贾昌朝上前一步,启奏道:“陛下,既然此案颇有争议,不如发回重审。”钱明逸震惊地看着贾昌朝,不知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宋仁宗点点头,道:“卿所言极是,那依卿之见,找何人审理?” “臣举荐大常博士三司户部判官苏梦得为主审,宦官王昭明为监察官。此二人与欧阳永叔并无私交,审案自当公允。”(苏安世,字梦得) 宋仁宗听后准奏退朝。 众人跪谢后纷纷离场。欧阳修已吓出一身冷汗,起身之时,腿脚酸软险些摔倒,被身边的大臣扶住。对方关心道:“欧阳大人,您没事吧?” 欧阳修摇摇头,感谢道:“多谢关心,没事。” 身边另外一人凑上前去,道:“清者自清,大人不会有事的!” 身边不少革新派的大臣纷纷表示相信欧阳修。殿内守旧派的大臣侧耳偷听,冷嘲热讽道:“能不能全身而退还不可知,话别说得太早!”说完甩袖离去。 钱明逸百思不得其解,本来龙颜大怒,眼看就要定欧阳修的罪,贾昌朝突然来这么一出,不是和自己的做法背道而驰吗?他看着身边各处行走着的文武百官,人多口杂,实在不便上前追问,便远远地跟着贾昌朝,直到四下无人之处才快步上前,问道:“贾大人此为何意?” 贾昌朝确认安全后,对钱明逸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道:“你以为欧阳永叔这些年在陛下身边是白干的?陛下今天不过是一时情急,怒气上涌,退了朝想明白了,说不定这事就这么算了!我们得一劳永逸才是!” “可是苏梦得和王昭明万一判了欧阳永叔无罪怎么办?”钱明逸担心道。 “放心吧,我会让人告诉苏梦得我的意思,他不想落得和欧阳永叔一个下场自然不敢乱来,至于王昭明嘛,年初的时候,陛下命他和欧阳永叔一同巡察河北,欧阳永叔这家伙心高气傲不愿与宦官同行。陛下虽然撤销了这一决定,但我猜想王昭明绝对记恨于心,我送他这个机会,他感激我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偏袒欧阳永叔。”贾昌朝说完得意地笑了起来。 “王昭明既然与欧阳永叔有仇,您还敢提议让他担任监察官,您就不怕陛下觉得有失公允吗?” “这种小事,陛下怎会记挂于心,何况还是一个宦官。欧阳永叔深受陛下恩宠多年,你别看陛下今日龙颜大怒,但是对这个案子还是很关心的,让王昭明去监察,在陛下看来此安排一来公允,二来也可及时了解此案的最新进展,何乐而不为。”贾昌朝道。 “怪不得陛下当即就答应了,大人高瞻远瞩,下官佩服啊!”钱明逸拍马屁道。 贾昌朝甚为欣喜,道:“范希文啊范希文,你们这些人不是号称要革新吗,我就先拿欧阳永叔开刀!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蹦跶多久!”(范仲淹,字希文) 随后的日子里,苏安世和王昭明将此案翻来覆去地审理,就是找不到确凿证据定欧阳修的罪。皇帝那边又等着结果,苏安世情急之下对王昭明建议道:“不如我们依宰相的意思办算了。” 王昭明听后勃然大怒,义正言辞地说道:“我终日侍奉陛下左右,常听陛下称赞欧阳大人刚正不阿敢于直谏,为了朝廷鞠躬尽瘁,我不相信这样一个人会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我虽身残,但也知礼义廉耻,为人处世但求无愧于心,在没有找到确凿证据之前我不会就此草草结案!” “可是贾大人他……”苏安世欲言又止。 “你无非是忌惮宰相的威严。那我问你,如果我们按照宰相的意思去办,有朝一日,欧阳大人沉冤得雪,你吃罪得起,我可吃罪不起!”王昭明厉声道。 苏安世觉得他说的有理,这案子查来查去都没找到证据,万一欧阳修真的平反了,宰相从头到尾都没出面,自然可以置身事外,自己倒要落得个诬陷朝廷命官,罪加一等。他越想越害怕,来回踱步着,许久,生出一计,道:“不如我们以欧阳大人用张氏的钱买了块地并隶属于妹妹名下为由来弹劾。”张龟正遗留的钱财属于欧阳修的妹妹也属于女儿张氏,欧阳修用这部分钱为妹妹买了块田,用以维持她们母女俩的生计。如果非要按苏安世的这个说法,似乎也说得通,但只是避重就轻,忽略了买地的目的。他见王昭明有些犹豫,劝说道:“你看这案子,咱俩翻来覆去审了这么久,有证据早有了,再拖下去只怕还是这样,不如就这么办吧,一来可以定欧阳大人的罪让贾大人安心,咱俩也不至于得罪贾大人;二来罪责较小,欧阳大人无非被贬,性命无忧,他如此有才,过段时间陛下气消了,说不定就官复原职了。” 王昭明思考许久,只得同意。于是苏安世按原定计划弹劾,果然如其所料,欧阳修被宣布罢龙图阁直学士河北都转运按察使一职,贬至穷乡僻壤的滁州做知州。但是他只算对了欧阳修的结局,却没算对自己的结局。虽然治了欧阳修的罪,可对于贾昌朝来说,罪责太轻。贾昌朝一向睚眦必报,苏安世和王昭明竟敢忤逆自己的意思判案,此恨难消。因此,欧阳修被贬后过了一段时间,贾昌朝便命人找了个由头分别弹劾苏安世和王昭明,两人也相继被贬。 :x 第六十七章 好哇!你竟然骗我! 其后的九年间,欧阳修先后经历了被贬滁州,而后辗转扬州颍州应天府等地的官场失意;长女欧阳师幼年早逝,母亲郑夫人病故还没处理完安葬母亲之事,岳母赵夫人又病故,好友石介含冤而死,尹洙苏舜钦皆被贬染病而亡等一系列生离死别。接二两三的变故将欧阳修敲打的体无完肤…… 欧阳修的思绪被前面引路的宦官打断,宦官看其放慢了脚步,恐惹怒圣驾,催促道:“欧阳大人还需走快些!” 欧阳修轻叹了口气,快步走着。不知不觉,已近宋仁宗所处的偏殿。此次见面,宋仁宗为私下相邀,穿着甚为随意,当欧阳修躬身进来后,在其面前跪下行礼时,花白的鬓发引起了宋仁宗的注意。宋仁宗震惊地看着欧阳修,关心道:“数载不见,卿的头发竟如此花白,是何故?” 欧阳修回禀道:“年岁到了,自然生了些白发。” 宋仁宗知道这只是敷衍之词,关心道:“卿遭遇之事,朕也略有耳闻,这些年你受苦了!” 欧阳修听后感激涕零,跪拜谢恩。宋仁宗让其起身落座,感慨道:“朕甚为怀念卿在朕身边的日子啊!” 欧阳修思忖着宋仁宗此话的深意,急忙下跪道:“下官当年行事鲁莽,言辞激烈,时常冲撞陛下,还望陛下赎罪!” 宋仁宗知道这些年被贬的遭遇只怕让欧阳修早已没了当年改革时的斗志,走上前去,扶起欧阳修,问道:“如今你已服完母丧,不知下一步可有何打算?” 欧阳修俯首道:“臣才疏学浅,还望陛下让臣去地方州县历练一番。”此时欧阳修已年近五旬,何谈历练,明显是厌倦了京师的尔虞我诈,想去地方图个清闲。 宋仁宗自然看出了他的想法,感慨道:“大臣们身处高位顾虑太多,身处下层又人微言轻,如今朕身边一个敢于直言的人都没有啊!你还是留在朕的身边吧!”既然宋仁宗直接了当言明,欧阳修只得跪谢圣恩。 眉州眉山。 书斋。 苏轼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斋读书,王弗经常陪伴左右,终日不去。这天,苏轼正在背书,突然遇到一处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在屋内来回踱步着,正要去书架上查阅,只听王弗轻轻提了一句,苏轼恍然大悟,借着背了下去。刚背了一句,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震惊地看着王弗,道:“你会背这篇?” 王弗微微一笑,点点头。 苏轼记得当年问王弗是否读书时,她只说识字,没读多少书,随即又考了她几句,皆流利背出。他这次背的书比较艰涩,如果王弗只是为了识字,应该不会读这本,显然是刻意攻读,随即问道:“除了这本,你还读过什么书?” 既然两人已经成亲,王弗也没什么可隐瞒的,语气随意地道:“太多了,不知从何说起!” 不知从何说起!苏轼愕然,好奇心瞬间被激起。他看了眼满屋的书籍,决定考考王弗,看看她学识几何。他走到书架旁,随便拿本书考问,王弗不假思索便答出。他不甘心,又换了本,王弗依然能够答出。几个时辰后,苏轼将书架上的大部分书拿来考问,王弗竟都能对答如流。苏轼现在终于相信王弗的这句“不知从何说起”确实没有言过其实。他在王弗的脸上掐了一下,道:“好哇!你竟然敢骗我!那时我问你读过什么书,你竟然告诉我怎么读过。” 王弗抿嘴一笑,道:“你当时名噪一时,我岂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苏轼回想起四年前上元节王弗做的那首藏头诗的后两句,以及对出自己所做对联的下联,那文采那学识,他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王弗应该学识不压于自己,但是对方非说自己只是随着父亲学了作诗,其他书不曾读很多。当时他也没多想,就相信了,如今想来竟然被王弗骗了这么多年,一时有点小郁闷,故作生气道:“好哇!你竟然骗我!”然后将头靠近其耳畔轻语道,“看我晚上怎么惩罚你!”惩罚?王弗愣了下,羞涩地下了头。 小念走了进来,见王弗脸颊发红,关心道:“小姐你怎么了?” 王弗摸着滚烫的脸颊,道:“没……没事。怎么了?” “老爷夫人传饭呢!”小念道。 王弗感觉刚吃完午饭没多久,怎么又传饭,奇怪道:“今天晚饭提前了?” 苏轼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道:“竟然这个时辰了!” 王弗朝窗外看去,只见外面天色已近黄昏,两人竟然考问了一下午,不由对苏轼微微一笑。苏轼马上会意,对其回了个笑容。小念见二人眉目传情,不忍直视,离开了房间。苏轼伸手拉着王弗的手,一同朝饭厅走去。 随后的日子里,苏轼便和王弗一同在书斋看书,每次遇到艰涩之处便与王弗交流,背书忽然卡住,王弗便从旁提点,在书斋的日子变得比从前更为有趣。 夏末。 汴京。 欧阳修已整理好行囊,今日上朝是向宋仁宗辞行,因为明天他就要去同州赴任了。而这次被贬的原因是他向宋仁宗上书《论权贵子弟冲移选人劄子》,指出科举选举的人才越来越多,但官职有限,大多数人在后补中,而每逢有合适的官职空出便被官宦子弟捷足先登,寒门书生难有出头之日,故建议限制官宦子弟优先入仕的特权。此奏章一出,立马激起了权贵们的布满,于是大家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不久,机会来了,欧阳修的好友胡宿的儿子胡宗尧经过吏部考核后改任京官,但是他曾经犯过罪,有大臣提出了异议。欧阳修则向宋仁宗建议胡宗尧当年所犯之罪较小,如今时过境迁不应因为此事影响如今的前途。不少当时对欧阳修怀恨在心的人怎能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纷纷以此事为由弹劾欧阳修,于是他在此被贬同州。 :x 第六十八章 马球比赛 欧阳修立于朝堂之上,正要叩谢隆恩,准备辞行。 宋仁宗抢先道:“同州别去了,留下来修《唐书》吧!” 欧阳修一脸迷茫地看着宋仁宗。其实从他被贬的那刻起,不少为官刚正的大臣们纷纷向宋仁宗上书表明希望皇上撤销这一决定,如果欧阳修因为敢于直言为朝廷分忧而被贬,以后谁还敢直言进谏,朝廷的正气何在!就在宋仁宗左右为难之际,新任宰相刘沆求见。(宋朝一般设两名宰相,也有一位或者三位的情况,此时的宰相由原来的贾昌朝陈执中变为了陈执中刘沆) 宋仁宗召刘沆入内,刘沆跪拜后启禀道:“此前陛下命宋祁等诸位大臣修撰《唐书》,如今过去数月,进度异常缓慢。臣恳请陛下安排一位学识渊博之人主修,解此燃眉之急。”《唐书》作为记录唐朝历史的重要史料,成书于五代十国时期,当时天下大乱,各方势力割据,这部史书的质量实在不忍直视,所以宋朝便决定重修《唐书》。 宋仁宗思忖片刻,想到了欧阳修,问道:“欧阳卿如何?” 刘沆很早以前就觉得论学识欧阳修绝对可担此重任,但是自己又怎能做皇帝的主,所以也就没有提过此事。如今修书进度缓慢,欧阳修又要被贬去同州,与其下放地方做官不如来修撰史书,但是直接要人似乎不妥,所以不如只禀明缺人,让皇帝定夺。欧阳修陪伴宋仁宗多年,他的学识宋仁宗最清楚不过,说不定这个人选就是欧阳修了。果然,刘沆问题一指出,宋仁宗直接想到了欧阳修。 刘沆心头一喜,神色却没有半分流露,语气平和地说道:“陛下,如果臣没记错时间的话,明日欧阳永叔便要向陛下辞行前往同州了。” “这么快吗?”宋仁宗震惊道。 刘沆突然跪倒在地,叩拜道:“臣恳请陛下明日挽留欧阳永叔!永叔为人知恩图报,必当感激涕零,用心修撰《唐书》。” 宋仁宗点头答应,于是欧阳修顺理成章地被留了下来。 秋高气爽。 这天早朝,刘沆奏请由欧阳修管理三班院(相当于现在的人事部门),当时翰林学士空缺,于是欧阳修从龙图阁直学士升为翰林学士,兼任史馆修撰,随后又管理三班院。 于此同时,眉州眉山。 眉山即将举办一场大型的马球比赛,不论贫富尊卑皆可参与,拔得头筹者有丰厚的奖励。比赛定于一周后进行。 苏府。 史萱苒一大早便跑到苏府,苏轼和王弗如往常一样在书斋读书,因为不想打扰兄长的二人世界,苏辙在嬉园另辟了一间屋子作为书斋,那里安静也适合专心读书。史萱苒一边喊着“子由哥哥”一边跑进了书斋,却见到苏轼和王弗正拿着书嬉笑,似乎读到了有趣之处,那场面太多甜蜜,史萱苒急忙背过身去,道:“子……子由哥哥呢?” “应该在嬉园吧。”苏轼道。 史萱苒转过身来,向苏轼王弗告辞后便准备离开。刚跑到门口,和准备进门的苏辙撞了个满怀,苏辙手中的书卷掉落在地。苏辙一把将即将摔倒的史萱苒拉回,道:“总是这么冒冒失失的。”他捡起地上的书,走进了书斋,史萱苒跟在他身后也走了进来。 苏辙翻了下书,找到刚才卡顿的地方,递给苏轼,道:“这里兄长如何理解?” 苏轼想了下,正要言语,突然目光移向身边的王弗,把书递给她,道:“你觉得呢?” 王弗读了下,做出了自己的解释。苏辙听后连连点头,大为赞赏,随即露出了和苏轼第一次发现王弗学识渊博时同样震惊的表情。苏轼见其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弗,哈哈大笑,对王弗道:“我当时也是这个表情吗?” 王弗点头笑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轼拍了拍苏辙的肩膀,指了下这满屋的书,道:“再告诉你一个更震惊的事,这些她全看过,而且倒背如流,我已经验证过了。她看过的书比这屋内典籍多得多啊!” 苏辙震惊之余感慨道:“上元节那时我就说过‘你遇到对手了’,你后来非要告诉我她没怎么读过书。看吧,被我说中了!” “我最初也怀疑过啊,但是和她相处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显露过,时间长了,我不得不信啊!”苏轼语气看似无奈,神色却满含娶到王弗这般娇妻的自豪感。 “什么上元节?我怎么听不明白?”史萱苒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三人。 苏辙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问其为何来此。史萱苒表明自己想参加马球比赛,问苏辙是否愿意和自己一同参赛。苏辙喜静不喜动,骑术一般,打马球水平更差,自然拒绝。 苏轼问道:“报名什么时候截止?” “后天。”史萱苒道。 苏轼想了下,对王弗道:“你不是一直很羡慕别家小姐们在马上英姿飒爽的姿态吗,要不我们报名吧,你正好去过过瘾。” 王弗连连摆手,拒绝道:“不行不行,我上场会被人笑话的!” “你之前不是说过私下玩过几次吗,既然有基础,还有一周时间,我们再突击练习下绝对没问题!到时候你只负责玩,其他的事交给我就行。”苏轼说完见王弗举棋不定,继续道,“这样的机会错过了,以后有了孩子就更没机会上场了。” 王弗听其提到“孩子”,脸颊瞬间泛红,轻轻打了下苏轼,羞涩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苏辙和史萱苒对视了一眼,无奈地撇撇嘴。 王弗见史萱苒似乎很想苏辙去,建议道:“不如你俩也报名吧,正好和我们做个伴。”苏辙再度表示拒绝。苏轼见状也劝说了一番,无果,只得作罢。 史萱苒扫兴地离开了苏府。随后的一周,她再也没来过。 :x 第六十九章 醋意横生 经过了一周的突击练习,王弗的击球技术大有长进,但这水平参加比赛显然是不够的。果然初赛,两人就被淘汰出局。苏轼马球水平虽然很高,但毕竟王弗骑术一般,马飞奔起来,又要击球,还是很危险的。所以他全程的注意力都在王弗身上,至于比赛嘛,无所谓,只要王弗玩得开心就好。程夫人在观众席看着苏轼和王弗驰骋赛场的样子,对身旁的苏洵笑道:“你看他们小两口感情好多。” 苏洵对于苏轼的骑术和球技再清楚不过,看儿子这样就知道他在全程保护王弗,无心应赛,笑道:“是啊!子瞻自从成亲后,人比以前更开心了。” 程夫人点点头,道:“是啊!弗儿这孩子谦虚有礼,体贴孝顺,生活上不管是侍奉公婆还是对待子瞻都是尽心尽力,有这样的儿媳真是我们苏家之幸啊!” “不光生活上,学识上对兄长也是大有裨益!”苏辙说道。 苏洵不解道:“学识上?此话怎讲?” 苏辙将一周前得知王弗博览群书之事详尽告知。苏洵程夫人听后无不震惊,纷纷感慨王弗的谦逊品行。 比赛结束,王弗虽然输了比赛,但这种尝试是养在深闺中的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苏轼豪放的性情潜移默化地让她改变了许多,也体验了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她开心地回到观众席,在程夫人身边坐下。程夫人递给她一条丝帕,让其拭汗,关心道:“累了吧!” 王弗摇摇头,开心地答道:“不累,很开心!” 程夫人满意地点点头,道:“开心就好。” 几人又看了一会儿,史萱苒上场了,在其身边跟了一个身材魁梧相貌俊朗的男子。 “这是谁呀?”王弗问道。 “这是萱儿的表兄。”程夫人解释道。 比赛开始,史萱苒在场上英姿飒爽地驰骋着,很快便击入一球,喝彩声肆起。两人实力很强,不一会儿便将对手淘汰。两人坐于马上,将球杆相碰,对视庆贺着。苏轼见坐在自己右侧的王弗看得兴起,不时拍手叫好,再看自己左侧的苏辙全程一言不发,气场低沉,笑道:“怎么?后悔了?” 苏辙回过神来,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后悔没有和史妹妹一起参加比赛。”苏轼道。 “我后悔什么,我本来就不擅长这些。”苏辙语气平和地说道。 经过几轮的激烈角逐,场上只留下四队,回去休整一晚,明日决赛。四支队伍中就有史萱苒和他表兄。程夫人看着史萱苒和表兄取得胜利后喜悦的状态以及刚才默契的配合,感慨道:“你看他俩多配呀!” 苏辙和程夫人中间虽然隔了苏轼和王弗,但母亲的声音还是被他收入耳中。他看着史萱苒慢慢离场,回想了下似乎从第一轮进入赛场到现在比赛结束,对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自己一眼。 晚上,苏辙躺在床上回想今日赛场上史萱苒和表兄开心的样子,突然感觉心头一震酸痛,这种感觉很奇怪,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生出这种感觉,于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翌日。 苏家人早早便来到比赛现场,坐在观众席的苏辙精神萎靡,哈欠连连。苏轼关心道:“昨晚没睡好吗?” 苏辙点点头,道:“昨天睡得有些晚,没事。”他看着不远处被王弗拉着交谈甚欢的史萱苒,轻声叹了口气。 比赛开始,各方激烈角逐着。因为是决赛,双方实力都很强。经过了半个多时辰的对决,终于诞生了争夺冠亚军的两支队伍,史萱苒便在其中。王弗激动地拉着苏轼的手,道:“萱儿好厉害啊!” 苏轼笑道:“你也很厉害呀!” “我哪有!刚上场没多久就败下阵来。”王弗道。 “史妹妹从小就喜欢马球,你才练了一周,能打出昨天的水平已经非常不错了。”苏轼夸赞完对身旁的程夫人,道,“是吧,娘!” 程夫人附和道:“对呀,弗儿昨天那样子根本看不出来只练了一周,已经很厉害了!” 王弗听婆婆和夫君如此夸赞自己,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容还没收回突然僵在了脸上。只见她猛然起身,对着赛场尖叫出来。赛场上,史萱苒为了抢那一球,身子过于倾斜,从马上摔了下来。好在她脚小,及时从马镫里脱离,不然如果脚还挂在马上,肯定要被其拖行。苏辙早已站起身来,正要跨步离开座位。只见史萱苒的表兄下马一把抱起躺在地上的史萱苒,离开了赛场。苏辙将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看着史萱苒被表兄横抱着离开,偷偷握紧了双拳。 对手不言而喻取得了本场比赛的胜利,但奇怪的是苏辙心里竟然也有一种自己输了比赛的挫败感。 至和二年。 上元节。 这是苏轼王弗婚后第一个上元节,两人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去游街赏灯了。中午吃饭时,苏轼对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闷闷不乐的苏辙说道:“今晚上元灯会,我们要不去醉梦居吃饭吧,吃完一同赴诗会?” 苏辙以为苏轼今晚应该会陪王弗出去赏灯,不会参加上元诗会,震惊道:“你今晚还要去诗会吗?” 苏轼笑道:“去呀,小弗也去。”说完满脸幸福地看着身边的王弗。 王弗附和道:“之前一直听轼哥哥谈及诗会的趣事,心向往之,所以便想去看看。不过不知道会不会让其他人多有不便。”(古代一般称呼对方的字,只有很亲密的人才可以直呼其名,否则视为不敬) 苏轼笑道:“没事,他们要是介意,我们就去赏灯。今晚你只管负责开心,其他的事我来处理。”王弗听后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这狗粮撒的,一旁的苏辙无奈地摇摇头。 “对了,好像很久没有见过萱儿了。”王弗想了下,道,“感觉有半年了吧。” 苏轼想了下,道:“你这么一说,史妹妹真的很久没来过了。你惹她了?”他用胳膊肘碰了下一旁的苏辙。 苏辙脸上闪过一抹忧伤,道:“自从那次马球赛之后,我就没见过她了,去哪儿惹她!” :x 第七十章 不好意思,情不自禁 夜幕降临。 华灯初上,苏轼苏辙和王弗穿梭于热闹的街市中。三人来到醉客居,刚一进门掌柜就认出了苏轼,这不就是去年关扑走贺知章的字画和那支玉簪的那位兄台吗?虽然玉簪苏轼花钱买了,但那副字画也让掌柜心疼许久。他赶紧迎上前去,对苏轼笑脸相迎道:“客官可是一年没来过小店了。”苏轼自从回到眉山心思全在娶亲之事的筹备上,等王弗娶回家中终日与她黏在一起更无暇来外面饮酒寻乐。 “一年没来你都记得,店家好记性啊!”王弗感叹道。 “别说一年没见,就是十年不见也忘不掉啊!”掌柜感慨道,这时王弗头上的玉簪引起了他的注意,不由笑道:“原来这位姑娘就是公子的心仪之人啊!” 苏轼笑道:“现在已是内人。” 掌柜拱手道:“那恭喜公子了。”说完赶紧让小二好生招呼三位客官。 三人一同朝座位走去,王弗回想着刚才掌柜见到苏轼进门那惊恐的神色,不由笑道:“这玉簪是从这家关扑得来的?看你把掌柜吓得!” “兄长很厉害的,当时那场面连我都记忆犹新啊!”苏辙感慨道。 王弗在中岩书院见过苏轼射箭的样子,此时已经脑补出当时的精彩画面,仰慕地看着夫君,道:“早知道年节的时候过来了,还能看看你射箭时的英姿!” 苏轼见王弗眼中闪着光,甚为可爱,用弯曲的食指在其鼻子上剐了一下,道:“你又不是没见过。”一旁的苏辙用力咳嗽了一下,道:“虽然我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你俩好歹也注意一下!” “不好意思,情不自禁!”苏轼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随即看向王弗,露出了幸福的表情。王弗以同样的表情回应。 苏辙彻底无语,无奈地叹了口气,突然脑海中浮现了史萱苒的容貌。 三人点了酒菜,吃了起来。吃饱喝足后,三人前往茗雅阁赴诗会。大家起初对苏轼携妻前来颇为不齿,但随后发现王弗不是来作陪的,是来赋诗的,那才华令众人拍手称赞。当年王弗的后两句诗让出题的孙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随着王弗才华外漏,他越来越感觉此人和当年那人的文风颇为相似,对苏轼低声道:“你有没有觉得令夫人所作之诗与四年前那晚留下字条的姑娘所作之诗的文风颇为相似。” 苏轼哈哈大笑起来,道:“就是她呀!” 孙伫大惊,随后称赞道:“真乃才女啊!” 苏轼知道王弗只是想体验一下,并不打算过多停留,两人玩了一会儿便提前退场,留下苏辙继续。苏轼和王弗牵手漫步于大街之上,每走几步便相视一笑,幸福之色溢于言表。许久,两人走到了曾经相遇之处,王弗噗嗤笑出声来。苏轼不解问道:“怎么了?” 王弗笑道:“你还记得这里吗?那天你见到我时,连手里的花灯都吓掉了。” 苏轼笑道:“那不是没想到会遇到你嘛!太震惊了,一时间情难自已。对了,要不给你买个花灯吧。” 王弗点点头,道:“好呀!”苏轼就近找了个摊位,让王弗选了个喜爱的花灯,两人继续携手穿行于热闹的街道中。 苏辙一边心不在焉地参加着诗会,一边余光不时往楼下的街道上瞟,希望能见到史萱苒的身影。他突然想起来了那时苏轼登高远望时的心态,自嘲地笑了起来,令周围的人甚为不解。 诗会结束。苏辙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行进着,往年总与兄长为伴,今年独自一人深感孤寂。他四下张望,前方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进入视线。看背影似乎是史萱苒,但是按理说她不应该独自一人行走于街市,起码得有丫鬟相随。他摇摇头,自嘲竟然已经思念她到了认错人的地步了。这半年没见,苏辙已经逐渐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史萱苒,也许是去年再见之时,也许是更早,他也分不清了。他很想去史府借着拜访史瞿的名义与史萱苒相会,可他没这个胆量和勇气,有时候想想倒挺羡慕兄长那股洒脱豪迈之情。换做兄长,只怕早就去找她了吧,当年对于王弗,他不也是直抒胸臆吗? 苏辙想到此处不由叹了口气,脚步却始终在加速,不一会儿便赶上了前面那人。他假装并排前行,用余光打量着那位背影和史萱苒极为相似的姑娘,竟真是对方,大惊,随即拦住她,道:“这么巧……好……好久不见……” 史萱苒没想到碰到苏辙,神色有些慌张,急忙看向周围,见丫鬟还没回来,道:“是……是啊……好久不见……”史萱苒喜欢吃一家店的果子,但是今日店内生意红火,客流涌动,她不想进去挤,更不想排队,便让丫鬟速去买来,两人在约定的地方见面。 “最近过得好吗?伤好了吗?”苏辙关心道。 伤?史萱苒想了下,意识到对方是说自己从马上坠落之事,道:“早都好了。” “那就好。”苏辙道。 两人并肩走着,彼此间尴尬而有些冰冷的气氛和此时周围热闹的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苏辙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寂,道:“你……你这半年……为什么不来家里玩了?” 史萱苒语气冷淡地说道:“没什么可玩的。” 苏辙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冷漠,心头一紧,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难道是因为那次拒绝陪她比赛惹她不高兴了,想到此,解释道:“那次马球赛……我……我是真的不擅长……所以不想影响你比赛。如果惹你生气了,我向你道歉。” “你没有惹我生气,是我不知羞,成天缠着你!以后不会了。”史萱苒语气愤怒中暗含失落。 “不知羞”三个字如尖刀一般刺入苏辙本已沉痛的心房。苏辙急忙道:“你不要这么说……我没有觉得你缠着我……我……” 史萱苒冷笑了一声,道:“不知道是谁见到我时爱答不理,我有自知之明。” 苏辙一时哑口无言,这么多年史萱苒一直围绕在他身边,这种感觉让他早已习以为常,也从来没想到她对于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直到史萱苒彻底离开,他才发现对方早已不知不觉进入了自己的生命,不可分割,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吧。 :x 第七十一章 难道真的是错觉 史萱苒表情严肃地看了呆若木鸡的苏辙一眼,道:“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说着快步朝前走着,刻意和苏辙拉开距离。 苏辙此刻终于意识到了史萱苒对于自己的意义,也明白了兄长的那句“情不自禁”是何意,对于心爱之人,真的很难隐藏自己的情绪,恨不得一股脑地吐露出来。他看着渐行渐远的史萱苒,鼓起勇气,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道:“史……史姑娘……我……”史萱苒低头看着苏辙的手,用力甩开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两步,道:“还有何事?” “我……我……”苏辙很想告诉她自己早已心悦于她,可是他没有兄长那般豪爽凡事不吐不快,话到嘴边竟说不出口。 史萱苒看其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哼了一声,道:“那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说完转头离开了。 苏辙再度快步上前拉住了她,绕到她面前,鼓起勇气,道:“史……史姑娘……我……我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有些唐突,但都是我的肺腑之言……我……我心悦于你……” 史萱苒听后先是惊愕,随即略微欣喜,但很快理智重回高地,语气暗含失落,道:“心悦于我?别傻了,你不过是因为这些年我总是围绕在你身边,你习惯了这种状态。这半年我突然离开,你一时间难以适应,所以错把这种感觉当成喜欢罢了。好了,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她再度用力甩开苏辙,快步向前走着,没几步便跑了起来。 苏辙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涌动的人群中,竟有些迷茫了……难道真的只是不适应?难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他转过身往回走着,没多久便与正在闲逛的苏轼王弗相遇。王弗有些累了,正想买些点心回去,苏辙此时也无心再逛,绚丽的花灯仿佛变得昏暗了许多。三人买了些点心便回去了。 晚上。 王弗躺在床上对身边的苏轼道:“你有没有觉得子由回来时神色不太对。” 苏轼心思大条,不太注意这些细节,道:“没感觉有什么不对呀,许是逛累了吧,今天逛得是有些久了。” 王弗眉头深锁,回想着苏辙当时的状态,语气坚定地道:“不对,肯定有事。” 苏轼用手指抚平王弗皱紧的眉头,柔声道:“好了,既然夫人说有那就一定有,我明天去问他便是。”随即翻身压在了她的身上,道,“别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做。”说着低头吻了下去…… 数月后。 这天苏轼和王弗如往常一样在书斋看书,见苏洵走了进来,急忙起身。苏洵走到桌边,看了眼苏轼手中的书,问道:“最近没怎么考你功课,都看了些什么书?” 苏轼将最近所读之书逐一回禀,苏洵满意地点点头。这时苏辙走了进来,对苏洵道:“爹,您找我?” 苏洵点点头,道:“你们兄弟俩今天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启程去益州。”苏洵几日前已送信给益州知州张方平,表明自己将携子前去拜谒,今日收到张方平的回信表示同意。 “为何去益州?”苏轼觉得有些突然。 “拜谒一下益州知州张大人。”苏洵道。 苏洵平日与哪位大人相交从来不会带两个儿子,今日竟主动提出带上他们,苏轼苏辙一脸茫然地看着父亲。苏洵继续说道:“你俩寒窗苦读十几载,也该试试明年的解试了,所以我想带你们去拜谒一下张大人,让他提点一二。” 苏轼苏辙对视一眼,两人明白这一天终于要来了,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就是为了这一天。益州距离眉山不远,所以不用带很多东西,两人各自回房开始收拾行囊。王弗为苏轼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又放了些日常必需品,全程一言不发,情绪甚为低沉。苏轼察觉到了王弗的异样,在床边坐下,拉着她让其坐在自己的腿上,看着王弗委屈的表情,笑道:“不过是去几天,舍不得我了?” “没有。”王弗不敢直视苏轼。 苏轼轻轻捏了下王弗肉乎乎的脸蛋,笑道:“还说没有,都写在脸上了。” 不管是这次外出拜谒,还是明年的解试后年的省试以及随后的殿试,苏轼远游是个必然,王弗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这一天真来了,还是有些难过,一时情难自已,眼眶泛红,流下泪来。 苏轼用手轻拭王弗的泪珠,安慰道:“好了好了,不哭了,我这不是明天才走嘛。而且解试一般在当地考,等我去京师参加省试都后年了,还早着呢!”王弗点点头,泪水终于止住了。苏轼看其不哭了,总算松了口气,道:“我去益州要是遇到什么新奇好玩之物给你带回来,好不好?”王弗点点头,将头埋于苏轼的肩部,因刚才太多忧伤,泪虽止住了,但浑身依旧在抽搐着。苏轼轻拍其背,默默安慰着。 另一边,苏辙已收拾好行囊,坐在房中发呆。这些年和兄长四处求学,外出本是一件常事,如今心头竟多了几分牵挂。自从上次上元节史萱苒对自己说了那番话后,他经常在闲暇时思索,如今他非常确定自己不是因为不习惯,而是真的喜欢上了史萱苒。可是喜欢又能怎样呢,史萱苒怕是以后再也不会理自己了吧。想到此,他不由叹了口气。 翌日,苏洵等人一早便启程前往益州。 益州。 苏洵父子三人和车夫阿宗找了间客栈住下,苏洵一人先去张方平宅邸拜谒。此前苏洵曾向张方平献上《机策》《权书》等文,文中的治国策略切合实际,而非迂阔浮诞之言,使张方平深刻认识到苏洵不是迂腐的书生,而是学以致用之人,加上在当地早有耳闻苏洵的才华,所以这次见面,张方平热情接待,并为苏洵单独设置了一个座位,享有此等特殊礼遇,可见张方平对其的重视程度。苏洵献上自己所做的《衡论》,就此文提出了自己的一些见解,两人谈古论今相谈甚欢。交谈中,苏洵提到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并提出想让其参加明年的解试。张方平问了二子的年龄,虽然还算年轻,但可以一试,又问及二子最近在读何书? 苏洵如实回答后道:“等这本书看完了,我打算让他再看一遍《汉书》。” :x 第七十二章 短暂的离别是为了今后的长相厮守 回到客栈,苏轼苏辙好奇父亲去了这么久都谈了什么,苏洵略微告之,当提及《汉书》之时,苏轼震惊道:“爹,您没有告诉他我已经读过三遍了吗?” 苏洵摇摇头,道:“素问张大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我说那个做什么!” “读一遍能记住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读三遍的效果肯定比他读一遍好,每一遍都有新的见解,可谓常读常新。”苏轼道。 翌日,苏洵带苏轼苏辙再次拜谒张方平。张方平一见苏轼便甚为喜欢,几人相谈许久,张方平表明准备修书给欧阳修,向其推荐苏洵,并建议他明年开春带着二子一同上京,一来可以拜谒欧阳修,二来二子顺便参加开封府的解试,也可让孩子们见见世面。苏洵听后大喜,拜谢张方平的举荐之恩,但转念一想,忧虑道:“多谢大人美意,但是两个孩子户籍在眉山,只怕没法去京师考啊。” 张方平笑道:“那有何难!我在信中向欧阳大人说明此事,有欧阳大人的举荐,二子在京师参加考试绝对没问题。”苏洵再次拜谢张方平,感谢其对他们父子的提携之恩。 几人又相谈许久,苏洵才带着儿子们离开,踏上返程之路。苏轼当年在天庆观北极院求学时曾在师傅张易简和人讨论石介写的《庆历圣德颂》时,专门让张易简为自己介绍过欧阳修韩琦等人,对欧阳修早已怀有敬佩之情。若是明年真能去京师,说不定有机会见到欧阳修,想到此,他一路上都在暗自激动。一旁的苏辙和苏轼气场完全相反,兄长喜笑颜开,他则黯然神伤。眉山距离京师路途遥远,往返两地需要数月之久,如果明年兄弟俩去京师参加解试,这就预示着他们中间不会再回来了,直接在京师住下等待第二年的省试,以及随后的殿试。一想到几年之内见不到史萱苒了,难免神伤。 苏轼终于察觉到了苏辙的异样,关心道:“你怎么了?” 苏辙摇摇头,道:“没事,就是想到明年就要参加解试了,有点担心。” 苏轼自信满满地说道:“有什么好担心的,别说解试,就是省试殿试对你我兄弟俩来说肯定没问题,咱们读了十几年的书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苏辙很清楚他自己和兄长的学识,正是觉得应该会高中,所以才担心。他曾听说不少人高中后会被京师的权贵看上,招赘为婿,兄长已成家,自然不会担心,但自己还单身,若传言之事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父亲肯定会同意的,到时候和史萱苒只怕有缘无分了。 苏洵等人一路马不停地赶着,终于在城门关闭前赶回了家。一家人吃过晚饭后,便各自回房了。 王弗命家仆为苏轼打好洗澡水,让其好好洗去一路风尘。热腾腾的水蒸气从浴桶中冒出,苏轼坐在水中闭目养神,突然感觉有人触碰了下他的背,睁开眼睛,扭头见王弗站在自己身后,正要为他搓背。苏轼转了个方向,拉住她的手,道:“不用了,我泡泡就行。” 王弗道:“这次去可有何收获?” “收获挺多的,张大人学识渊博,和爹交谈甚欢,我在旁边听着也受益匪浅。” “那就好。”王弗道。 “本来说好明天启程,结果离开张大人家时爹看天色尚早,就临时决定今天往回赶了,我也就没顾得上给你买礼物。”苏轼满含歉意地说道。 王弗摇摇头,笑道:“没事,礼物什么的我都不在意,你回来就好。” “对了,张大人准备向欧阳大人举荐爹,还建议我们去京师参加解试。”苏轼喜上眉梢,激动道,“爹结识了欧阳大人,说不定将来我也有机会能见到他呢!” “你们能去参加吗?”王弗疑惑道。 “张大人说了,他会在信中向欧阳大人言明此事,有欧阳大人的举荐应该可以。”苏轼满脑子都沉浸在和幼年仰慕之人越来越近的喜悦中,完全没有注意到王弗脸上的表情已转为忧伤。几天前还说着等去京师也要后年了,如今竟成了明年。按照眉山与京师的路程,以及解试的时间,苏轼等人只怕明年开春就要上京了,留给他们夫妻二人朝夕相处的时间所剩无几,王弗想到此处难免伤心。 苏轼激动地给王弗讲着幼年见到的那篇《庆历圣德颂》,以及这些年听说的关于欧阳修的轶事。平时无论他说什么,王弗不但会回应,还和自己讨论一番,各抒己见,畅快淋漓,今天对方竟一点响应都没有。苏轼见王弗默默地往桶里填热水,拉着她的手,关心道:“你怎么了?” 王弗背过身去拭泪,突然感觉一直大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胳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苏轼拽入浴桶中。她脸颊绯红,惊慌中带着羞涩,正要起身又被苏轼按了下来,只得用手推着他布满水珠随呼吸起伏的胸膛道:“你……你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啊!”苏轼将脸凑近王弗,用手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头硬转了过来,直视对方哭红的双眸,道,“你怎么哭了?” 王弗用手推开苏轼摸着自己下巴的手,将头扭到一边,道:“没什么,蒸气熏的。” 苏轼再次将她的脸转过来,笑道:“是不是我刚才说了明年要去京师,你舍不得了?”王弗点点头。苏轼将脸贴近她,柔声道:“以后我们还有几十年的时间朝夕相伴,短暂的离别也是为了今后的长相厮守。我答应你,等我这次功成名就回来,不管被授予何职都带上你同去赴任,以后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王弗平时甚为孝顺,一想到如果苏轼苏辙都高中了,她跟着夫君去赴任,程夫人还在眉山,所谓父母在,不远游,不由担忧道:“那娘呢?” “到时候看,爹娘愿意跟我们走,就把爹娘带上。”苏轼畅想着。王弗心情总算缓解了。苏轼见其心情有所好转,在其脸颊上轻吻一下,道:“我们现在只需要好好珍惜这大半年的时光,别的事等以后再说。” 王弗点点头,道:“好了,你快洗吧。我出去了。”说完准备起身离开浴桶。 苏轼双手按着木桶壁,将其圈在两臂中间,在其耳畔细语道:“一起洗吧。” 王弗羞红了脸,结巴道:“你……你先吧,我……我还是等……会儿……” 苏轼偷笑了下,一把将王弗抱于怀中,在其颈部吻了起来…… :x 第七十三章 不能没有你 翌日。 苏辙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想了一夜,决定不能就这么算了,一定要向史萱苒说清楚。早饭时,苏辙对王弗道:“嫂嫂,可否帮我一个忙?” 苏辙从来没有求过王弗帮忙。王弗震惊地看着苏辙,又看了眼身旁的苏轼,道:“什么忙?” 苏辙犹豫片刻,道:“我……我想请你帮忙约出来史姑娘。” 王弗心细如尘,很早就察觉到了他们俩的不对劲,自从史萱苒不来苏家后,王弗就一直在等苏辙行动,可这位性格沉稳的小叔子就是不行动,让她在旁边干着急也没用。如今苏辙终于开口了,王弗心头一喜,正要答应,转念一想,总得弄明白苏辙到底是何意,以免到时候人约出来了,事没办成反而尴尬,道:“约人当然没问题,但是你约人家总得有个说法吧。” “我……我想向她解释一件事。”苏辙低头道。 “什么事?”王弗问道。 苏辙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道:“我想告诉她不是她想的那样,我是真心喜欢她,不是错觉,也不是她所说的我只是因为不习惯她不在身边。以前是我太迟钝了,一直没有发现她对我有多重要……我也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听苏辙这么说,王弗总算放心了,笑道:“怎么来不及,既然喜欢她就告诉她呀,你不说她怎么知道。” “我说过了,但是她不相信。”苏辙失落地说道。 “你说过了!”一直没说话的苏轼震惊道。这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是什么情况能将一向沉稳的弟弟逼的直接表白了。苏轼好奇道:“什么时候的事?” “上元节。”苏辙道。 “看吧,我就说他有事。”王弗对苏轼道。其实第二天,苏轼按照王弗的意思去关心了下苏辙,但苏辙一口咬定没事,他也不便多问。 王弗见苏辙神色忧伤,安慰道:“没事,这事就交给我吧,我一会儿让小念去传信。约在哪儿见呢?” 苏辙想了下,道:“现在春意正浓,嫂嫂不如约她去城郊赏景……别……别提我,不然我怕她不出来了。” 王弗冰雪聪明,自然知道该怎么做,笑道:“放心吧,你就在附近等着,我定将人给你带过去。” “那就有劳嫂嫂了。”苏辙感激道。 “一家人客气什么。”王弗笑道。 苏轼在一旁偷笑着,感慨这个木讷的弟弟终于开窍了。 王弗和史萱苒约了下午出游。阿宗驾车来到了史宅门口,史萱苒按照约定时间出门,上了车,见到车内只有王弗一人,总算松了口气。小念将车门关上,和阿宗坐在外面,驾车而行。 王弗拉着史萱苒的手,道:“萱儿最近怎么都不来我家玩了。” 史萱苒撒谎道:“最近家里事儿多,所以没空来玩,等忙完了这阵儿就去找姐姐。” 王弗自然知道她在撒谎,也不揭穿,随便聊了些趣事,没多久便将话题引入到科举考试,关心她的兄弟们可有人要参加。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只听王弗道:“明年轼哥哥也要参加解试。” “子瞻哥哥年少有为,肯定没问题的。” 王弗道:“不过他们不在当地考,要去京师赴考。” “京师?”史萱苒的兄长之前参加过解试,所以她对于解试要在当地考是清楚的,不由震惊道,“怎么会去京师考?” “大概公公明年要去京师,就把他们兄弟二人带上了吧,中间的环节自有公公打点,我们也不必操心。”王弗看了眼史萱苒,叹了口气,故作惆怅道,“只是此地距离京师路途遥远,他们明年一去,只怕两年内都不会回来了。”史萱苒先是一惊,随即想了下,两地往返需数月之久,解试考完回来再过去,时间全浪费在路上了,还不如在京师住下,安心备考。王弗见其若有所思,继续说道:“他们兄弟俩才华横溢,此次赴考定能高中,高中后委派一官半职,说不定没多久就要赴任了,轼哥哥还好,子由怕是以后很难见到了。”这话其实就是说给史萱苒听的。 史萱苒听后,脸上闪过一抹忧伤。转念一想,就算见不到又能怎样,本来就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他今后何去何从与我又有何干? 苏轼苏辙乘坐另一辆马车赶往目的地,驾车的是阿正,阿正和小念一样随王弗出嫁时一同来到苏家。阿宗阿正都是心腹,此次会面毕竟越少人知道越好。苏轼苏辙来到目的地附近,远远地等着,没多久阿宗驾着车来了。王弗史萱苒在小念的搀扶下下了车,苏辙看到久违的史萱苒,竟有些忐忑,双拳紧握,在原地踱步着。苏轼见弟弟如热锅上的蚂蚁,笑道:“人来了,去吧!” 苏辙正要上前,被苏轼一把拽住。苏轼见王弗背对着自己比了个手势,马上意会,让苏辙再等等。王弗和史萱苒漫步着,在一处观景较好的地方停下,王弗看着周围的景致,道:“老在家里也怪闷的,以后萱儿要是无聊了,尽管找我,我们出来转转。” 史萱苒点点头,看着远处的风景。两人闲聊许久,王弗再度将话题切回到苏家兄弟上,道:“我听轼哥哥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可以给我说点他们小时候的趣事吗?” 史萱苒想了下,道:“我比子瞻哥哥小五岁,比子……子由哥哥小两岁,所以他们小时候的事我根本不记得了。” “那随便什么时候的都行,只有有趣即可。我也想了解一下轼哥哥以前的事。”王弗道。 史萱苒只得同意,回想了些童年趣事,以及兄弟二人求学中途回家偶然碰上时发生的事,逐一诉予王弗听。远处的苏轼见二人相谈甚欢,不时传来嬉笑声,心中甚为欢喜,在他看来只要王弗开心比什么都重要。再看苏辙,神色低沉,忧心忡忡,苏轼拍了下他的肩膀,道:“别担心,小弗自有办法。” 王弗和史萱苒聊了许久,对方已经从刚开始不愿提及苏辙,到现在开始各种嘲笑他的囧事。时机正好,她直接切入主题,道:“子由告诉我和轼哥哥说他喜欢你,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史萱苒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换上哀伤的神色,道:“他只不过是习惯了这些年一直被我烦着,突然人走了,有些不适应,过段时间就好了。” :x 第七十四章 无法接受今后的人生没有你 “不是的!”史萱苒身后传来了苏辙的声音。苏辙对转身看着自己的史萱苒,语气坚定地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段时间我想了很久,不管之前是哪种情况都无所谓了,我只知道我现在喜欢的人是你,每天白天晚上想念的人也是你。”就在苏辙激动地陈述时,苏轼和王弗已默默走开,消失在苏辙和史萱苒的视线范围内。 “别自欺欺人了。”史萱苒语气冷淡地说着,绕开苏辙准备离开。 苏辙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史萱苒的胳膊,激动道:“我没有自欺欺人!也许是我以前太迟钝了,一直没有发现自己对你的那份感情,直到那日马球赛你和表兄驰骋于赛场,我第一次体会到心如刀绞的感觉。昨日,我和爹还有兄长刚从益州回来,我不知道嫂嫂有没有告诉你我们明年要去京师参加解试一事。我很害怕,害怕这一别,回来时你已嫁作他人妇,或者我在京师出了别的变故,不得不娶别家的小姐。这些未知的事情都令我不安害怕。我昨天一宿没睡,就在反复思考这件事。我发现我无法接受今后的人生没有你,所以今天早上我求嫂嫂约你出来,一定要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你。不管你是否愿意相信我,我都要告诉你,我心悦于你,想娶你为妻!” 史萱苒从来没有听苏辙说过这么多话,完完全全愣住了。 苏辙见对方低着头,无动于衷,叹了口气,用失望的语气道:“看来我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了……今日是我唐突了……真的很抱歉。”说完松开史萱苒的胳膊,转身离开了。走了许久,只听身后传来史萱苒的声音:“等一下……我相信你!” 苏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过身来看着远处早已泪流满面的史萱苒,激动地跑了回去,一把抱起对方在原地转了个圈才将其放下,开心道:“你……你真的愿意相信我?” 史萱苒眼角挂着泪,笑道:“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么多话,我不信也难啊!” 苏辙将史萱苒拥入怀中,道:“爹这一生都只爱娘一人,我和兄长一直将爹作为榜样。我曾听兄长说过,他对嫂嫂承诺今生只爱她一人,不会纳妾。我这人嘴笨,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和当初兄长承诺的一样,我也能向你保证今生绝不纳妾,与你朝夕相伴,不离不弃。” 史萱苒的震惊程度不亚于当年的王弗,在这个妻妾成群的时代,不纳妾对于她来说简直天方夜谭,她半信半疑地点点头。也许多年以后,她会自嘲自己今日为何不完全相信苏辙,因为苏辙真的做到了终其一生只娶她一人,爱她一人,直至寿终正寝,先她而去。 盛夏。 京师汴京。 欧阳修宅邸。 欧阳修憩于塌上,借着烛光看着书,不时唉声叹气。第三任妻子薛夫人上前问道:“看个书何故唉声叹气?”(前两任妻子胥氏杨氏皆亡故) 欧阳修放下书卷,解释道:“你还记得去年年底陈昭誉家中一名丫鬟被打死一案吗?后来此案几经审理,最后竟然被撤销了。我当时上书《论台谏官言事未蒙听允书》,这都过去半年了,此奏章竟石沉大海,你说我能不烦心吗?”欧阳修在奏章中尖锐地指出宋仁宗心性多疑刚愎自用,不罢免宰相,反而怀疑弹劾他的人,要求皇上罢黜陈执中,令用贤臣,才是天下之幸。(陈执中,字昭誉) “还好不了了之了,我因此事提心吊胆了几个月,到现在心都没放下呢,说不定哪天贬官的圣旨就到了!” “贬官?”欧阳修冷笑了下,道,“如此是非不分好疑自用之人,我留在其身边又有何意义,不如就此离去,眼不见为净!” 薛夫人惊恐地看着欧阳修,道:“你疯了,敢如此说陛下,亏得是在家中,在外可得慎言啊!” 第二天一上朝,欧阳修主动要求宋仁宗将自己调往地方为官。没几日,宋仁宗准其外调蔡州为官的旨意一经下达,立刻引发朝堂的轩然大波。众大臣纷纷上书请求皇上挽留欧阳修,迫于舆论的压力,宋仁宗只得再次挽留他,并罢黜宰相陈执中,任文彦博富弼为相。 陈执中被罢相,颇为讽刺的是罢任的诰词竟被安排由欧阳修来写。陈执中正在家中收拾行囊,准备出任亳州。诰词被送来,他心想着这些年因为庆历新政改革和欧阳修积怨已深,只怕这份诰词中多为谩骂嘲讽之词。可当他打开诰词,大概扫视一遍,大惊失色,随即细细品读一番,看着诰词中对自己评价——闭门谢客不近权贵,做事遵循内心,不因诋毁和夸赞改变初衷。通篇未见一句谩骂之词讥讽之语,如此宽容大度之态,让他惭愧不已,捶胸顿足道:“欧阳永叔啊欧阳永叔,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了解你啊!即使和我相知多年的好友也很难将我这为人处世之道总结得如此详尽到位!我竟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你会出言不逊,真是惭愧啊!” 眉州眉山。 今日的苏家和史家异常热闹,一家娶妇,一家嫁女。苏辙一大早便出门迎娶史萱苒,各项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晚上,众宾客散去。王弗疲惫地回到房间,洗漱完,长舒一口气,瘫在床上,道:“总算结束了,怎么感觉比我成亲时还累!” 苏轼笑道:“你那时作为新妇在屋里坐着,今日是作为苏家的长媳到处张罗,能一样嘛!今天辛苦你了!” 王弗坐起身来,捶着肩膀,道:“你今天也到处奔走着,不比我轻松。” 苏轼在床边坐下,为王弗揉着肩,道:“我没事,我问过娘了,明天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五更过去参加一下仪式就可以走了。” “天哪!我忘了明天还有呢!”王弗想起去年自己大婚当晚被苏轼折腾得基本上没睡几个时辰便要起床参加仪式,不由打了个哆嗦。 苏轼正在给王弗揉肩,感觉对方突然抖了下,关心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想起了一件事,没事。”王弗道。 “什么事?”苏轼追问道。 “不说了,睡觉睡觉。”王弗拉开被子准备睡觉。 苏轼笑了下,突然在其身上挠起痒痒来,一边挠一边让她快说。王弗本来就怕痒,被其反复挠着笑出泪来,连连求饶,只得如实告之。苏轼听后,在其耳畔低声道:“要不再让你感受一下?”见王弗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捧腹大笑道,“逗你玩呢,今天你太累了,我怎么忍心,睡吧。”说着熄了灯,回来搂着王弗睡下。 :x 第七十五章 京师,我来啦 嘉佑元年。 三月。 王弗一大早起来眼眶通红,一想到吃了早饭就要送苏轼离开眉山便心痛不已。另一边,史萱苒再三检查苏辙的行囊,反复叮嘱对方路上的注意事项,也是难舍难分。一家人用过早饭,便准备启程上路。 王弗看着即将离开的苏轼,压抑一早上的情绪迸发出来,背过身去掩面哭泣。苏轼轻轻抱了下她,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安慰道:“我会托人捎书信回来的,你在家一定要注意身体,娘就拜托你了。”王弗点点头,更咽不能语。 史萱苒新婚半年,便要与苏辙分离,更是情难自已,早已哭成泪人。苏辙安慰许久对方才止住哭泣。 苏洵嘱咐了程夫人几句,让她注意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要及时找孟大夫来家里看病,不要硬抗着。从去年开始,程夫人的身体每况愈下,经常小病不断。苏洵这一去最快也要明年才回,自然放心不下,再三嘱咐两位儿媳在家好生照顾母亲。一家人又各自嘱咐了彼此几句,苏洵苏轼苏辙三人踏上前往汴京的漫漫长路,父子三人竟不知与程夫人这一别,即是永远…… 既然要前往汴京,益州张方平这里肯定要再去拜谒一次的,于是父子三人再次来到了张方平家。张方平一时心起,便想着不如让苏轼苏辙在家中先来场模拟考试。他将二人安排于书斋之中,出了六道题目让其作答。同时,他命书童伺候文墨,自己离开房间通过墙壁的缝隙偷窥二人的举动,只见苏轼奋笔直书,隔壁桌的苏辙则看着题目迟迟不肯动笔。苏辙看了眼苏轼,苏轼意会,将毛笔倒立着在桌子上敲了几下,意为“管子注”。苏辙并没下笔,指了下第二道题,苏轼看后马上意会第二题可能没出处,只怕张方平设的陷阱,想到此直接将第二题划去,不予作答。随后两人继续奋笔疾书,苏辙又遇到了难题,他对苏轼指了下题目,苏轼正想着怎么提示弟弟,突然书童走了过来为苏轼砚台添水,他灵机一动,对书童喝道:“小人!”书童吓了一跳,一旁的苏辙马上意会,开始作答。张方平并未在意兄弟俩这些看似寻常的举动,直到看到两人交上来的答卷,回想起刚才的举动,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来,夸赞道:“此二人奇才也。”他深知如果不是两人学识渊博,随便一点提示根本不可能想到答案。 苏洵三人在张家借宿一晚,第二天便启程北上。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父子三人跋山涉水离开蜀地,翻秦岭过关中,终于在五月抵达京师汴京。 此时的汴京乌云密布,大雨滂沱。父子三人打着伞,衣衫尽湿鞋裤全是泥渍,甚为狼狈地走进了位于汴京郊区的兴国寺。一来寺庙的住宿费便宜,毕竟解试八月才开考,可以节约开支;二来这里相比闹市中的客栈更为安静,便于专心备考。父子三人在兴国寺浴室院租了一间厢房,准备一直住到明年殿试结束放榜。 苏轼一边将包袱里的东西全部摊在屋内晾着,一边感慨道:“沿途各地都在下雨,都好几天了,也不知道何时能放晴?” 苏辙拧着衣服上的水,道:“是啊,我看京师有的地方已经开始积水了,照这样下去不会引发水灾吧。” “别乱说话!”苏洵走到门口,道,“走吧,一路上也没怎么好好吃饭,我们去吃点东西。”父子三人在寺中吃了些斋饭。饭后,父子三人见天色尚早,便前往汴京街市采购些日用品及文房四宝。这是苏轼苏辙第一次到京师,周围的景象和家乡眉山完全不同,虽然下着大雨,但依然掩盖不住它的繁华。父子三人从兴国寺一路朝城内走着,沿途部分地势较低的房屋已经开始进水,不少百姓在清理家中的积水,到处一片狼藉。 苏轼越来越感觉情况不妙,对苏洵道:“爹,我看这情况,京师只怕要被淹啊!” 苏洵也察觉到情况比他想象要严重,忧心忡忡道:“兴国寺地势高应该没事,寺里有饭食,我们多采买些别的东西,你们在寺中读书尽量少出门便是。” 三人日傍西山才回到兴国寺,吃了晚饭,洗漱一番后便上床休息。苏轼躺在床上,甚为思念远在眉山的王弗,不由叹了口气。苏辙见状,随之感慨道:“不知道萱儿她们这会儿在干什么?前几日端午节,不知她们有没有吃粽子?” “应该吃了吧。不知道眉山会不会也如京师一般阴雨连连。”苏轼想到此甚为担忧。 苏洵走到床边,对兄弟二人,道:“明日你们各写封信,我一并让人寄回家中。一来告知我们已抵京师,让她们安心,二来也可问一下家中情况。好了,今天奔波了一天,我们早点睡吧。”苏洵熄了灯,也躺了下来。 随后的一段时间,雨水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下越大,整个汴京成了汪洋大海,大部分的宅邸都进了水,地势低的更是院内可划船,有的人到地势较高的亲朋家借宿有的搬入家中二层居住,有的则在屋内放置了竹筏,漂在竹筏上休息。整个汴京皆受水灾之害,有甚者房倒屋塌,众人流离失所,因水灾死伤者更不计其数。 宋仁宗此时正在殿内批阅奏章,看着大臣们所陈水灾之事,甚为烦心。这段时间,欧阳修连续上了《论水灾疏》《再论水灾状》等奏章,表明有天灾是因为朝政有失,而且水灾如此大,天谴如此深,绝对不是一件事造成的。原因有三:一是皇帝已近五旬,尚未立储,建议在宗室之中挑选一人为储君;二是朝中缺少贤能之人,建议提拔池州知州包拯襄州知州张巍群牧判官王安石崇文院检讨吕公著四人;三是罢免狄青枢密使一职,派去地方为官。不仅欧阳修,宰相文彦博富弼刘沆等朝廷重臣,以及并州通判司马光等地方官员也纷纷上书,要求尽快立储,以及罢免狄青。 :x 第七十六章 解试 宋仁宗看着满桌的奏章,长叹了口气。他深知自己年迈,身体越来越差,是该立储了,可是三位皇子早夭后,后宫一直没能为自己再添新子,将皇位拱手让给兄弟们的儿子实在不甘心。 狄青骁勇善战屡立战功,深受宋仁宗喜爱,可是当年宋太祖陈桥兵变,随后为了巩固政权,杯酒释兵权,并制定了一系列“祖宗家法”。如今狄青升任枢密使(相当于最高军事长官),以他在军中的影响力难免威胁皇权,与祖宗家法相悖。此外,坊间传言狄青有帝王之相,加之为避雨他举家搬入相国寺,在大殿内与佛像同住,让群臣和百姓颇有微词。狄青虽然对宋仁宗忠肝义胆,并无二心,但是违背祖宗家法功高盖主坊间帝王之相的传言以及搬入相国寺佛殿居住这一荒诞举动等一系列原因加在一起,群臣上书要求将其罢黜也是情理之中。 宋仁宗将桌上的奏章全部推到一边,长吁短叹起来。诸位大臣提出的提拔贤才等事都好解决,唯独立储和罢免狄青这两件上书人最多,也让他最为头疼。可是这两个问题不解决,只怕上天不会结束这场水灾(古时有灾害,人们一般认为是上天的警示,需要改过),到底该如何是好,让年迈的宋仁宗举棋不定。 一日,欧阳修正在家中读书,苏洵登门造访。其实几日前,苏洵曾送来书信,并附上自己的文章。文中引经据典谈古论今,欧阳修读后甚为欢喜,于是两人便约了今日见面。 苏洵将张方平雷简夫的推荐信递给欧阳修,两人相谈甚欢,许久才离开。随后的日子,欧阳修不仅向朝廷推荐了苏洵也像宰相富弼等人推荐了他,很快苏洵在京师名声大噪。 时光荏苒,一晃终于到了秋意正浓的八月(农历)。狄青罢去枢密使一职,任陈州知州。同时水灾终于渐渐平息,解试如期举行。 解试连考三天。由于苏轼苏辙正好赶上宋仁宗在位时期的庆历新政改革,他们参加的是由范仲淹改革后的贡举考试,不管是解试还是省试均先考策论,后考诗赋。策论即针对朝廷的一些时政问题加以论说提出对策等。三场考试内容分别为第一场考“策”,即策问对策,共三道题,一道考经旨,两道考时务;第二场考“论”,即论说,一道题;第三场考诗赋各一首。 解试前一夜。 苏轼苏辙今晚没有看书,因为明天要早起,两人早早吃了饭便准备睡觉。睡前,苏轼拿出王弗的回信,反复着,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自己的关心和爱意。汴京与眉山之间往返信件要四个月的时间,等他们拿到家人的回信已经临近贡举考试。苏辙见苏轼躺在床上看着信件傻笑,道:“你都看了多少遍了,估计每个字都背下来了吧!” 苏轼笑道:“小弗的信百看不厌。” 苏辙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赶紧睡吧,明天要早起呢!” 苏轼将信收好便就寝了。 解试当天。 解试卯时开考,酉时交卷。兴国寺在城郊,离贡院较远。天微亮,苏洵带着苏轼苏辙吃了早饭便启程了。考场外人山人海,车马如云,这场面是苏轼苏辙从来没见过的。不少富家子弟从华丽的马车上下来,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贡院门前。也有衣衫褴褛,独自一人赴考的。 年仅五旬的苏洵当年赴考未中,如今带着两个儿子参加贡举考试,内心感慨万千。苏洵早年赴考不中是因为那时年轻不太爱学习,加上家底殷实,父亲也不强求其考学,所以常年游荡,与程府成家育子后才开始发奋读书,广泛涉猎书籍,四处游学,学业大进。其后将主要精力集中在培养儿子参加贡举考试上。 苏洵拍了下兄弟俩的肩膀,道:“进去吧,一定没问题的。” 苏轼拍拍胸脯,自信满满地说道:“肯定没问题。” 苏辙见苏洵前所未有的紧张,笑道:“放心吧,爹,我和兄长肯定没问题的。” 苏轼苏辙对视了一眼,告别苏洵,并肩朝考场走去。 解试作为贡举考试的第一步,内容对于苏轼苏辙来说甚为简单,两人在考场上下笔如注,顷刻即成。 眉山。 这三天,每天程夫人都会带着王弗史萱苒带来城郊的道观为苏轼苏辙祈福。第三天,三人来到道观祈福完,王弗和史萱苒一同搀扶着程夫人缓缓前行着。程夫人一个月前又开始生病,汤药不断,一直不见好,王弗和史萱苒本想让她在家休养,但程夫人执意要来,两人也没法干涉。 程夫人一路上一直在咳嗽,王弗担心道:“娘,要不我一会儿让小念去请孟大夫再来看看。” 程夫人摇摇头,语气虚弱地说道:“不用了。天凉了,有些咳嗽也算正常。再说了孟大夫的药不是还没吃完吗,吃完了再让他来吧。” “那我一会儿回去命厨子给娘熬些清肺止咳的汤。”史萱苒道。 程夫人看着左右相伴的王弗史萱苒,露出幸福的笑容道:“我们苏家能娶到你们两个儿媳妇,真是祖上之幸啊!” 王弗抿嘴笑道:“能遇到娘才是我们的幸运呢!” 史萱苒连声附和道:“就是就是,嫂嫂说的对,娘待我们如女儿般,能遇到娘真的太好了!” 两个月前,程夫人收到了苏洵等人的信,得知京师那边“不知道子瞻子由考得怎么样了,今天下午应该就考完了。不知道京师那边怎么样了,水灾有没有缓解。”程夫人担心道。 “应该是缓解了吧。如果太严重,解试应该会有所影响。咱们整个眉州的解试如期举行,想必京师那边应该没事了。”王弗道。 “是啊,娘就别担心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休息,把身子养好。”史萱苒道。 程夫人开心地点点头。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苏轼苏辙顺利通过解试考试,在兴国寺继续复习着,准备明年初春的省试。作为贡举考试第二环节的省试由礼部主持。来自全国各地通过解试考试的贡生们抵达京师后需要去礼部报到,登记姓名年龄籍贯家庭情况以及参考次数。 秋去冬来,几个月的时光在苏轼苏辙的学习中悄然逝去…… :x 第七十七章 讨厌的骈文 嘉佑元年正月。 欧阳修被任命为礼部贡举事,王珪梅挚韩绛范镇为贡举,梅尧臣为参详官。为防止泄题,几人移居贡院,直到省试结束才能离开。 一周后,上元节。 苏轼苏辙难得来一次京师,读书也不差这一晚上,准备去御街上赏灯游玩一番,也算放松一下紧绷数月的精神。苏洵年纪大了,不喜热闹,让苏轼苏辙早去早回。此时的御街之上车水马龙人潮涌动,街道两边表演奇门异术的载歌载舞的奏乐击鼓的随处可见,一派繁华热闹之景。这阵势比眉山壮观多了,苏轼感慨道:“将来有机会了,带小弗来转转,她肯定喜欢。” 苏辙看着街道两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杂技,连连拍成称赞。 整条御街乐曲声人语声混成一片,甚为嘈杂喧嚣。苏轼对苏辙喊道:“我看这儿有些小物件都甚为稀奇少见,我们买点等考完了给娘还有小弗她们带回去吧。” 苏辙点点头表示同意。 两人逛了许久,吃了些从没见过的东西,又买了些稀奇古怪的小物件,准备带回去让王弗和史萱苒把玩。两人刻意为程夫人王弗史萱苒选了她们可能喜欢的礼物,临走时又买了些点心果脯回去。兄弟俩一来对京师不太熟悉,也不敢逛太远,二来怕苏洵担心,所以稍微玩了一会儿便动身返回兴国寺。 同一时间。 欧阳修等诸位大臣已经被锁在贡院一周了,大家吟诗作赋畅谈趣事来打发时间。既然今日是上元节,自然更要登高赋诗,以助雅兴。大家纷纷来到尚书省东楼上,在这里举头可见明月当空,繁星闪烁,低头可遥望御街灯火相映。远处,不时传来腰鼓的击打声和动人的乐曲声吟唱声,大家借景吟诗数首,甚为欢愉。寒风掠过,年迈的欧阳修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梅尧臣关心道:“不如我们回去吧,别染了风寒。” 欧阳修点点头,和众人离开东楼,各自回房休息。他回到房中,洗漱完便熄灯就寝,可是躺在床上许久,辗转反侧,无法成眠。担任贡举事一职,他期盼已久,如今成真,自然感慨万千。 多年来,贡举考试主要写骈文。骈文主要是四个字或者六个字成句,讲究对仗。前朝比较有名的是两首骈文分别是唐朝王勃写的《滕王阁序》和三国时期曹植写的《洛神赋》。 《滕王阁序》有云: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洛神赋》有云:余从京域,言归东藩……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 前朝的骈文,辞藻华丽,对仗工整。但发展到宋仁宗执政时期,骈文剑走偏锋,文风变得越来越艰涩,尤其是欧阳修的好友石介还未去世前倡导的太学体,更是将这股歪风助长到史无前例的荒诞之地。有时候为了对仗,或突出艰涩之感,写文之人根本不顾语句是否通顺,意思是否连贯,怎么艰涩怎么来。欧阳修曾对石介提出改革文风之事,但对方太过固执,不听其劝。艰涩的骈文在那时的文坛扎根已久,即使石介去世,这股文风依然盛行。不仅参加贡举考试的贡生,就连朝中大臣们也喜好用这种艰涩的太学体写骈文。 欧阳修对此深恶痛绝,主持这次贡举考试前,他一直在史馆和宋祁等诸位大臣在修撰唐史。一日,欧阳修终于忍无可忍,看宋祁还未到馆,便挥墨在史馆大门上提了“宵寐匪祯,札闼洪休”八个大字。 宋祁来后看着门上的八个字,对欧阳修道:“这不就是夜晚做了个不祥的梦,所以要在门上写个大的吉祥话吗?永叔,你写这么艰涩干嘛?” “我这不是模仿你吗?”欧阳修道。 “我什么时候写过这种?”宋祁不解。 “修《李靖传》的时候呀,你不是写了‘震霆无暇掩聪’吗?”(大意:打雷来不及捂耳朵) 宋祁听后笑得前仰后合,无奈地看着欧阳修,笑道:“你啊你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随即改了文章。 贡举考试的目的是为朝廷选拔出有思想有深度,能够担任一方父母官的文人。欧阳修一直认为读书的目的在于学以致用,这种类型的骈文根本就看不出此人的见识学识。之前一直没机会,如今他担任贡举事,所有的考卷由担任贡举的大人们初步筛选后都会经他之手,最后的省试名次也由他定,正好可以利用这次机会整顿一下文风。 省试如期而至…… 来自全国各地的贡生齐聚贡院门口,场面极其壮观。身边各种口音的人都有,大家都在相互嘱咐,表达期盼。苏洵看着贡院的大门,长叹了口气,道:“你们还小,放松心态,考得过固然好,考不过四年后我们再来。”(当时的省试四年举行一次) 苏辙看着身边赴考的贡生各种年龄段都有,有的看上去比苏洵年龄还大,震惊道:“你看那人,得考多少年啊!” 苏轼顺着苏辙目光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人老态龙钟颤颤巍巍地往贡院门口挪。身边之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生怕他摔倒这次考试也就不用去了。他拍了下忧心忡忡的苏辙的肩膀,安慰道:“管他们呢,我们好好考就是了。虽然不一定能取得很高的名次,但是入围应该可以吧。” “话别说太满,子瞻的骈文写的并不算好。”苏洵道。 苏轼冷笑一声,不屑道:“那种骈文有什么意思啊!爹不觉得如今的骈文越来越奇怪吗?文章一味讲究对仗和艰涩,不能言之有理又有何用!” 苏辙看周围人向苏轼投来奇异的目光,嘘了声,道:“你小声点,如今骈文盛行,你说这话不是和大家对着来嘛!” 苏轼挺直腰板,理直气壮地说道:“本来就是嘛!策论,你不论述清楚,不提出深刻的见解和对策,只求对仗和艰涩,那还叫策论吗?” :x 第七十八章 省试 苏轼如此聪明,区区骈文自然难不倒他,实在是不想写罢了。他感慨道:“我是真的不喜欢写这种骈文啊!爹不也一样不喜欢写吗?” 苏洵叹了口气,道:“是啊,爹也不喜欢写。可是没办法啊,贡举考试就得写骈文。当年韩退之就是因为不喜欢写骈文,考了四次才考中。欧阳大人不也是不喜写骈文,没考中,后来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写了骈文才考中。”(韩愈,字退之) “欧阳大人不是今年的主考吗?说不定今年会有变化。”苏辙道。 “怎么可能!”苏洵脱口而出。 “我从小仰慕欧阳大人,说不定他有这份魄力,力排众议改革呢?”苏轼语气坚定地说道。 苏洵摇摇头,道:“贡举考试用骈文,这是大势所趋。爹这半年和京师的诸位大人相交,从他们口中得知不少官宦子弟骈文写得不错,尤其擅长太学体。欧阳大人如果敢改革,那京师不得闹翻天了,这些大人怎么会放过他!”他看了下身边众多等候进场的贡生,道,“我听说一位叫刘几的贡生骈文写得不错,说不定这次第一名就是他了。” “写的好?只怕是写的怪吧!”苏轼讽刺道。 正说着,开始进场了,苏轼苏辙拜别苏洵,随着人流缓缓踏入贡院…… 苏轼苏辙进了贡院,来到自己的小隔间坐下。欧阳修放出今天的题目《刑赏忠厚之至论》,嘱咐诸位贡生对题目如有疑问,可以提出。 苏轼仰头凝神许久,下笔写道: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篇幅太长,中间省略)……《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大意: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周康王的时候,他们爱护百姓那么深厚,担忧百姓那么急切,而且用君子长者的姿态来对待天下的百姓啊……《春秋》的大义是,建立法制时贵在严格,责罚人时贵在宽容。根据它的褒贬大义来制定赏罚的准则,这也是忠厚到了极点啊!) 另一边,苏辙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刑赏忠厚”四字,思忖许久,写道:古之君子立于天下,非有求胜于斯民也……(篇幅太长,中间省略)……故夫尧舜三代之盛,舍此而忠厚之化亦无以见于民矣!(大意:古代君王立身于天下,不是为了制服百姓……因此,尧舜禹三代的繁盛,舍弃这而选择用忠厚来教化也就没什么了。) 欧阳修坐在桌边,桌上香炉烟雾缭绕。他看着诸位贡生奋笔疾书,笔尖掠过纸张沙沙作响,不由感慨万千。 三天的贡举考试终于了。苏轼苏辙走出贡院,看着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的父亲,百感交集。苏洵走到两个儿子身边,没有询问考试情况,而是露出慈祥的笑容,道:“饿了吧,走,我带你们去吃点好吃的。”苏轼苏辙相视一笑,与苏洵并肩而行。 贡院内此时才步入真正的忙碌时期。为了防止徇私舞弊,贡生的考卷收齐后,先将贡生的姓名等信息登记造册,再将写有贡生姓名籍贯等信息的卷头封住命人抄录一遍,最后给考官评阅。考官评阅完,揭去糊名,列出录取名单,上报朝廷。 欧阳修和众考官翻看着堆积如山的试卷。当看到一篇文章上写着“天地扎,万物茁,圣人发”等一系列语句时,欧阳修眉头深锁,随即冷笑了一下,对王珪梅挚梅尧臣等诸如大臣道:“你们信不信,这一定是刘伯寿的卷子。”(大意:天地交合,万物茁长成长,圣人诞生)(刘几,字伯寿) 王珪看了下卷子上写满了艰涩难懂的骈文,道:“有可能,但是贡生这么多也不一定是他。” 梅挚凑过来看了一眼,道:“素问刘伯寿骈文写的不错,在京师颇有名气,确实有可能是他!” “你看看他写的是什么!好好的文章写成这样,还天地扎,万物茁!狗屁不通!”欧阳修一脸鄙视地看着此人的文章。 梅尧臣听欧阳修对此人颇有微词,好奇心起,凑上前查看,只见全文通篇为了追求对仗和艰涩之感,随处可见语句不通,意思不连贯,笑道:“等我们改完了拆开看看就知道是不是他写的了。” 欧阳修拿起笔蘸取红色墨汁,在卷子上故意用艰涩的太学体写了“秀才剌,试官刷”六个大字,以示讽刺。他写完将卷子放在一边,拿起另外一张试卷刚看了几行,觉得刚才评价的有些轻了,又将那张疑似刘几的试卷拿回来,在上面补充了“大纰缪”三个字。(大意:秀才的文章违背常理,考官刷掉你) 除了这篇文章,所有一味追求对仗艰涩,且没有深度的太学体骈文皆被刷掉。 梅尧臣在座位上继续翻阅试卷,突然一篇文章引起了他的注意。洋洋洒洒几百字,谈古论今引经据典,用词干净利落文章行云流水,针对刑赏忠厚分析到位言之有理。他读完连连点头称赞,当即又读了一遍,感叹道:“此乃绝品啊!” 阅卷许久,诸位大臣皆有些困乏,听到梅尧臣的感叹,纷纷围了过来。大家看着这篇文章以尧舜禹开篇,深刻阐述了仁义之道赏罚应张弛有度,引经据典,深入分析了自己的观点,使文章颇有深度,和其他贡生的文章形成鲜明的对比。 大家纷纷表示写文之人乃奇才也。梅尧臣拿着试卷跑到欧阳修面前,道:“永叔,我发现了一名奇才啊!” 刚才众人的举动已经引起欧阳修的注意,他怀中好奇之心一探究竟,到底是什么样的卷子能够引起轩然大波。他通篇略读了一遍,瞬间汗如泉涌,脊背尽湿,连声称赞道:“妙啊!这文章写得太好了!”随即又仔细读了起来,只见文章开篇写完尧舜禹之后写道:百姓做了一件善事,随即奖赏他,紧接着歌咏他进行赞扬,为的就是用这种方法来表彰他的开端,并勉励他坚持到底。欧阳修继续往下看着,突然眉头紧皱,思忖许久,疑惑道:“这典故老夫怎么从未见过?” :x 第七十九章 阴差阳错的第二名 梅尧臣凑了过来,看着欧阳修所指的地方,只见上面写着唐尧在位时期,皋陶担任刑官,将要处死一人时,皋陶说了三次此人该杀,唐尧说了三次此人可宽恕。所以天下之人都畏惧皋陶执法严格,而喜欢唐尧用刑宽大。 欧阳修博览群书,很少遇到自己不知道的典故。他抓耳挠腮许久,就是想不起来出处,疑惑道:“这个典故究竟出自何处呢?” “管他出自哪里,文章写得好不就行了!”梅尧臣道。 欧阳修点点头,道:“也是,书海浩瀚,总有老夫未曾涉猎之处。”想到此总算释然,继续往下看着。文中提到不少观点让欧阳修颇为赞赏。儒家倡导仁义治国,此人提到可赏可不赏时,选择赏,则显得过于仁慈;可罚可不罚时,选择罚,就显得过于遵循法理。过于仁慈,仍不失为一名君子,但过于遵循法理就会变成一个残忍的人。因此仁慈可以逾越,法理却不能逾越。随后又引用了《诗经》《春秋》中的至理名言来旁征博引,可谓言之有理,分析有据。 梅尧臣见欧阳修每读几处便对此文大加赞赏,笑道:“我说的没错吧,这是一位奇才啊!” 欧阳修点点头,道:“确实啊!今日所有答卷皆不如此人啊!” 大家各回各位忙了许久,总算将所有的考卷都审阅完毕,欧阳修拿起笔准备将刚才那篇文章点为头名,笔尖刚触及纸张,又抬了起来,自语道:“这不会是子固的文章吧。”曾巩作为欧阳修最得意的弟子,无论诗词歌赋还是写文都深受欧阳修好评,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只怕除了曾巩没有第二个人了。(曾巩,字子固) 梅尧臣见欧阳修迟迟没有动笔,疑惑道:“永叔,怎么了?” 欧阳修思想游离,完全没有注意到梅尧臣的话。此文若真是子固所做,我将他点为头名,外人难免觉得老夫有偏袒之嫌。想到此,他不禁汗颜,庆幸还好没有落笔。他想了下,将略逊于此文原本应定为第二名的文章列为第一名。 梅尧臣震惊地看着欧阳修,道:“永叔这是何意?” 欧阳修与梅尧臣私交甚好,连梅尧臣此时的官位都是他举荐的,所以对于梅尧臣,欧阳修向来知无不言。他将心中所想尽数告之,梅尧臣想了下觉得这样也好,万一真是曾巩,到时候百口莫辩不打紧,万一被心术不正之人加以利用,取消了曾巩的资格就得不偿失了。 此时,所有的考卷已评完,名次也已排出,终于到了揭去糊名的时候了。梅尧臣迫不及待地在旁边围观着,一人将糊名一本本揭去。当看到那份疑似曾巩的答卷时,他先是大惊,随即摇摇头,仰头大笑起来。 欧阳修见梅尧臣对着试卷发笑,上前问道:“怎么了?” 梅尧臣一脸神秘地说道:“永叔,今天你可谓一半一半。” “什么一半一半?”欧阳修不解。 梅尧臣指着上面写有“秀才剌,试管刷”和“大纰缪”的卷子,道:“这个你猜对了,真是刘几的。” 欧阳修淡然地看着卷子,缕了下发白的胡须,露出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神情。 梅尧臣见其胸有成竹的样子,指着疑似曾巩的试卷,笑道:“但这个你猜错了,他不是子固的。” 欧阳修大惊,快步上前,拿起试卷,只见卷头赫然写着苏轼苏子瞻的名字。“这是谁啊?”欧阳修想了下,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是苏明允的儿子。”(苏洵,字明允) “就是你之前向我们引荐的那位眉州苏明允?”梅尧臣震惊道。 “是他,他曾对我提起过他的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叫什么……子……子……”欧阳修思忖许久,道,“苏辙苏子由!” “在这儿呢!”范镇正看着众多已去掉糊名的试卷,碰巧附近就有苏辙的卷子。 欧阳修走过去,拿起试卷,读了下,赞赏道:“哦,原来是这篇啊,我有印象!这篇虽然比苏子瞻写的略微逊色,但在众多答卷中也是相当出色的。” “是啊,不然他的名次也不会这么靠前了。”韩绛道。 欧阳修看着苏轼苏辙的试卷感叹道:“真是虎父无犬子啊!苏明允教子有方,实乃我朝之幸啊!”突然话锋一转,有些内疚道,“只可惜我以为苏子瞻这篇文章是子固写的,为了避嫌把他点为第二名了。” 梅挚遗憾地叹了口气,道:“这篇文章确实可以点为头名,可惜了!” 既然欧阳修提到了他的学生曾巩,王珪便在其他几人交谈时四处找寻曾巩的试卷。由于曾巩的名次也比较靠前,所以王珪很快便找到了。他拿起曾巩的试卷递给欧阳修,道:“子固的试卷在这儿。” 欧阳修看了下,点点头,道:“原来是这篇,也不错。” 几人将既定的名单整理好,上报朝廷。 放榜日。 清晨,欧阳修王珪梅挚范镇梅尧臣等诸位大臣打着油纸伞缓缓从贡院走了出来,结束了五十天的封闭生活。此时天气晴朗竟下着淅淅沥沥的太阳雨,院外春意无边树色连云,榆荚惊落鹊巢已筑。春风拂面,卷起悠悠草香与泥土气息,感觉甚为舒爽。大家许久未见家人,都甚为思念,在贡院门前拱手告别后各自回家。 不远处,榜单已经张贴,一些性急的贡生早已等候多时,榜单一经张贴便围了过来,在数百个人名中找寻自己的名字。 欧阳修回到家中,薛夫人早已命人做好了早饭,等候欧阳修回来。不料欧阳修一进家门竟直奔书斋,在书架上翻起书来。薛夫人追了过去,震惊道:“你还没看够啊!阅了这么久的卷,全是文字,也不说换换脑子!” 欧阳修一边翻书,一边回应道:“我阅卷时发现了一个典故,左思右想也没想起来,所以回来查查。” 薛夫人素知欧阳修秉性,这查起来就没边儿了,劝说道:“既然是你都不知道的典故,那肯定很难找。先吃饭吧,吃饱了才有精力慢慢找呀。” 欧阳修想了下,觉得此言有理,便随薛夫人去吃饭了。 :x 第八十章 拦街谩骂 另一边,苏洵父子三人一大早便从兴国寺出发,等抵达放榜处时,贴榜单的墙壁下人山人海。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五十岁考中进士都很年轻,何况苏轼今年才二十二岁(虚岁),苏辙才十九岁(虚岁)。苏洵想着两个儿子年少,又是第一次考,就算考中名次应该也不会太靠前,于是带着苏轼苏辙挤到榜单偏后位置查看。三人仰着头,沿着榜单从后往前走了一多半的距离也没找到他们兄弟俩的名字。苏洵叹了口气,安慰道:“没事,今年就当练习了,你们这个年龄鲜有一次考中的。” 苏洵话音刚落,只听到苏轼大喊道:“子由!快看,我找到你名字了!” 苏洵苏辙急忙凑过去,榜单上赫然写着苏辙的姓名字籍贯等信息,确认无误是他,而不是重名之人。苏辙一把抱住苏轼,兴奋地跳了起来,刚激动片刻,想到还没找到兄长的名字,这么高兴不太好,随即松开他,道:“兄长文采远胜于我,肯定在前面,我们继续找。” 苏辙名次如此靠前,已经让苏洵颇感意外,难道真的是自己多虑了,苏轼这次考得也不错?苏洵满腹疑惑地继续往前看着,不一会儿“曾巩曾子固”进入他的眼帘,这不是欧阳大人的最得意学生吗?能考中也是情理之中。苏洵思忖着。 “怎么可能!我竟然不是第一!这人是谁啊!”一人指着榜首的人名高声喊道。 旁边的人安慰道:“伯寿,你别急,毕竟是省试,人才济济,名次靠后一点也无妨。” “他就是刘几刘伯寿?”苏轼身边的一人认出了他,低声道。 苏洵苏轼苏辙三人面面相觑,考前揣测的刘几竟然没有高中,着实让人震惊。三人还没缓过神来,只听刘几继续喊道:“这第二名又是谁啊!苏轼!没听说这个名字啊!” 苏洵苏辙大惊,再看苏轼本人早已呆若木鸡,自我怀疑着不会是重名吧。只听刘几身边之人说道:“不是京师的,眉州眉山人,我们肯定眼生。” 苏轼听到眉州眉山时,快步上前直奔榜首,瞪大双眼,震惊地看着榜单上赫然写着苏轼苏子瞻,眉州眉山人等一系列资料。 “天哪!兄长,你考第二名啊!”苏辙激动地抱着苏轼,原地蹦跶着。 苏洵看着榜单儿子的名字,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众人一听说第二名的苏轼近在眼前,纷纷围了上来。没多久,不远处再次传来刘几的声音。此时的他已愤怒到极点,指着榜单怒喝道:“竟然没有我!我落榜了!这怎么可能!” “许是我们看漏了,我们再看一遍!” “我看了两遍了,真的没有我!”刘几喝道。 不仅如此,所有擅长用艰涩的太学体写骈文的贡生全都落榜了,反而那些文章针对刑赏忠厚分析得逻辑清晰言之有理行文自然的贡生都被留了下来。榜单下参与叫骂的人越来越多,苏洵大概数了下起码百十号人,这还不包括有一部分看完已经离开或者还未赶到的人。苏轼苏辙面面相觑,没想到因擅长艰涩太学体而落榜的人数如此之多。喧闹声声讨声此起彼伏,场面一度失控。苏洵拉着围观的两个儿子赶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几人往兴国寺走着,苏轼激动地一步三回头,看着渐行渐远的榜单,得意地说道:“看吧,我猜对了,欧阳大人太有魄力了!” 苏辙颇感意外,感慨道:“没想到他竟然力排众议,直接把擅长写艰涩太学体的人全部刷掉了。” 苏洵叹了口气,道:“欧阳大人此举后患无穷啊,这下京师可要翻天了!” “欧阳大人向来以直谏闻名,他敢这么做,应该已经想到之后的应对之法。”苏轼道。 “但愿吧。”苏洵说完再度长叹一声。 翌日。 欧阳修乘坐的马车准备上朝,刚走了一半,成百上千的人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大家对着马车咒骂,言辞激荡,不堪入耳。车夫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吓得停下马车,对欧阳修道:“大人,现在如何是好?” 欧阳修将车门微开了个缝隙,看着前方人山人海,神色淡然道:“没事,等着吧。” 等着?这咋等啊!车夫眼看着不远处的气势汹汹的众人向马车逼近,很快将其团团围住,各种污言秽语直指欧阳修。声势极其浩大,堪比上元节时御街上的场景。 欧阳修泰然处之,静坐车内。他用红笔划去那些贡生名字之时,就已料到会有今日之事。想改革,想为朝廷选拔些经世治国的贤才,摒弃腐朽糟粕的旧疾,自然要面临诸多困难和阻碍,但是对于欧阳修来说,自身荣辱无足轻重,只要对朝廷有益,能为圣上分忧,就算被他们骂上几句发泄一下又有何妨! 负责汴京城内治安巡逻的几名差役见到这场面皆大惊失色,迅速赶回开封府,向包拯汇报。包拯去年十二月才升任右司郎中,权知开封府。这还没几个月,城内就发生如此声势浩大的聚集谩骂朝廷命官之事,他火速增派人手,前去制止。众多差役迅速赶赴现场,驱赶众人并传包拯口讯,今日暂且放过大家,如若再有下次,必将严惩。大家只得纷纷散去,欧阳修的马车这才顺利前行。走了许久,车夫见没人追上,总算松了口气,道:“大人好定力,小的刚才吓得两腿发软,衣襟尽湿。” 欧阳修语气镇定地说道:“无妨,估计一会儿还有更大的一场等着老夫呢!” “还有啊!”车夫震惊道。 欧阳修刚一迈入史馆的大门,不少家中有亲人参加贡举考试的大臣将其团团围住,也不顾及同僚颜面,指着鼻子叫骂起来。史馆内乱作一团,宋祁高声喝道:“都反了!同为修撰唐书之人,你们这么无端谩骂,言行举止有失公允,配得上修前朝的历史吗!” 众人纷纷坐回原位开始修书。宋祁见大家心内藏火,缓和下语气,道:“此事引起轩然大波,今日早朝陛下必定和群臣商议,一切由陛下做主,岂容你等在背后妄下断言!” :x 第八十一章 朝堂激辩 朝堂上,宋仁宗刚一坐定,一大臣出列启奏道:“陛下,欧阳大人此举太过荒唐,致使数千名本应考中的贡生落选,影响太大,性质恶劣,还望陛下重新派人阅卷!” 另一人出列附和道:“臣听闻今日欧阳大人上朝时被千人围堵,场面一度失控,可谓天……” 宋仁宗听后猛然一惊,不等那人说完,忧心道:“欧阳卿没事吧?” 一人出列回禀道:“欧阳大人应该没事,臣今日见他照常到史馆修书去了。” “那就好。”宋仁宗松了口气。 众人就此事在朝堂之上争论不休,弄得宋仁宗颇为头疼,决定今日退朝,明日召欧阳修上朝再议。 兴国寺。 苏洵等三人刚用了中饭,正准备回房继续复习,准备殿试。只听路上有同样在寺内住宿的贡生议论着:“今天早上欧阳大人上朝的时候,在路上被千人围堵,声势浩大场面壮观,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 另一人道:“你见了?” “我没见,今天上午正巧碰到住在咱们隔壁的钱生从寺外回来。我看他神色有异就关心了一下,一打听才得知他也参与其中。听说开封府衙都出动了,驱赶众人,欧阳大人才得以离开。” “要怪就怪他自己学艺不精。我同乡程伯淳就在榜单之上,可见有学之士还是能上榜的,王兄你不是也入选了。”(程颢,字伯淳,程朱理学奠基人) 那人笑道:“哪里哪里,你不也入选了。” “我不行,倒数第几名,差一点就要回家了。” “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名次也甚为靠后。”两人一边客套着,一边朝住处走去。 苏洵等那二人走远后,叹了口气,道:“果然还是发生了,希望欧阳大人平安无事啊!” “应该没事吧。”苏辙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心。 苏轼缄默着,他没想到此事竟闹出如此大的风波,上千人围攻,这场面想想都害怕,不知欧阳修当时心境如何,又如何应对众人。 欧阳府。 欧阳修回到家中,看到家仆正在打扫庭院,院内到处都是纸张。他随手捡起几张,只见上面尽是些谩骂之词,有甚者直接写了篇祭文给他。他踩着满地的纸张,坦然地大步向前,走到厢房内,只见薛夫人唉声叹气,不由关心道:“夫人因何事发愁?” “你说呢!我听出去采买的家仆说,外面关于你的谣言都传遍了,言辞污秽,不堪入耳。还有人翻出张氏那桩旧案在茶馆说起书来。”薛夫人生气道。 “让他们说去吧,夫人别往心里去才是。”欧阳修道。 “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啊!你知道你得罪了多少人吗?今年京师不少王公贵族与朝臣家的公子都参加此次贡举,他们平时被数名先生言传身教,写得一手好太学体。你突然这么一改,让他们家的孩子纷纷落榜,他们岂会善罢甘休!如今可如何是好?”薛夫人担忧道。 “既来之则安之,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会坚持下去。”欧阳修语气坚定地说道,“陛下让我主持此处贡举是出于对我的信任,我岂能辜负陛下重托选出一些无能之士!食君禄,不能为君分忧,上愧对于朝廷,下愧对于百姓。” “话是这么说,但是如今事情闹得太大,若是圣上抵不过众人的压力,最后恢复原状,你岂不是自讨没趣!” “陛下虽生性温和,但庆历年间毅然决然启用范公等人进行新政改革,此番魄力非常人所能及。他必定会赞成老夫此举!”欧阳修道。 翌日。 欧阳修被召上朝,刚一迈入朝堂,谩骂声肆起。不少与欧阳修交好的同僚实在看不下去了,参与到对骂中,场面一度失控。宦官高声告知宋仁宗即将上朝,大家才安静下来,站回原位。 宋仁宗来之前已经对欧阳修昨天的经历略有了解,晚上思量许久,基本上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但毕竟此事太大,还是要听听群臣的意见。 一位最先出列,启奏道:“陛下,我朝自立朝以来皆考此文,作文讲究音律对仗无可厚非。欧阳大人此举致使数千名贡生十几年寒窗苦读毁于一旦,还望陛下撤销此次名单,重新阅卷,以平民愤。” 作为当事人的欧阳修自然要陈述一下自己的观点,他出列启奏道:“为朝廷取仕的文章应文字流畅平淡典要负有内涵,对时务分析旁征博引言之有理,熟读经典并学以致用。如今的太学体空洞无物浮华浅薄,并且艰涩难懂牵强附会,写出这样文章的人只会夸夸其谈,对事物既没有分析,更无法考量他对圣贤之道的理解与实际应用。凡事不立足实际,不忧国忧民,不直抒己见,只为迎合贡举而写出这样的文章来,哗众取宠,与谄媚圣上又有何异!” 欧阳修此话一出,立刻在朝堂之上引起轩然大波。大家刚开始还客客气气地辩论,后来愈演愈烈,直接在朝堂上吵了起来。有情绪激动者竟对欧阳修人身攻击当众辱骂。 宋仁宗眉头微蹙双拳紧握,怒吼道:“够了!”四下寂静。他平复下情绪,对诸位大臣道,“欧阳卿此举乃为朝廷选拔贤才,朕以为并无不妥!太学体略有艰涩,所写之文拗口难懂,改改也行。” “可是……”一人刚开口,主旨内容还没说出,见宋仁宗怒目而视,马上退了回去。 宋仁宗平时待人随和,言辞鲜有强硬之态,这次一改往日作风,力挺欧阳修道:“此事不必再议,准备接下来的殿试吧,退朝!” 众人面面相觑,只得跪安退朝。 没多久,贡举考试的最后一个环节殿试如期而至。苏轼苏辙和同科进士们一同进入皇宫参加殿试,这是他们兄弟俩第一次进皇宫,一切都看着如此新奇。欧阳修等考官需要回避,所以苏轼并未见到自己崇拜之人。众人来到崇政殿候着,宋仁宗走了进来,待大家跪拜行礼后便开始策问。苏轼以春秋对义荣获第一,苏辙也名列前茅。 事后,苏洵迫不及待地将两个儿子高中的喜讯写信寄回家中,殊不知信件派送两个月的时间差,程夫人已无缘得知儿子们高中的喜讯…… :x 第八十二章 想当然的典故 殿试结束了,但是风波却愈演愈烈,对欧阳修的辱骂声更是此起彼伏。宋仁宗对此也甚为头疼,改革确实对朝廷有益,欧阳修此举无可厚非,可反对派的部分观点似乎也很有道理。突然改革让落榜的贡生四年的努力全部白费,如今还要再等上四年才能考,人生有几个八年可以荒废。一想到贡生们八年的辛苦时光,仁慈的宋仁宗又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再三思量决定将原本间隔四年的贡举考试缩短为两年,本届落榜的考生回家好好改掉太学体,两年后再来考。 欧阳修作为本次贡举考试的主考官,苏轼苏辙便顺理成章成为了他的门生。两人照例为欧阳修献上感谢信,随后约了拜访时间,准备登门拜谢。 几日后。 苏洵带着苏轼苏辙前往欧阳修家拜访。苏轼看着欧阳府的大门,不禁感慨终于能见到仰慕已久的欧阳修,这一日他盼了太久!他脸颊堆笑,怀中激动的心情,大步迈进了府门。 欧阳修热情接待了三人。几人寒暄一阵,欧阳修突然想起自己一直没查到的那个典故,对苏轼道:“子瞻,你那篇《刑赏忠厚之至论》中引用的关于唐尧和皋陶的典故出自何书?” 苏轼心头一震,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颤,淡定地注视着欧阳修,回答道:“在《三国志》《孔融传注》。” 欧阳修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怎么了?”苏洵问道。 欧阳修笑道:“无事,看来是我老了,以后都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了。” 苏轼微微低头,脸上略露惭愧之色,被一旁的苏辙尽收眼底。大家在屋内相谈甚欢,许久,苏洵苏轼苏辙才告辞。路上,苏洵在前面走着,苏轼苏辙紧随其后。走了许久,苏辙低声对苏轼道:“欧阳大人为何突然问你典故?” 苏轼耸耸肩,笑道:“还是被你发现了。”然后凑近苏辙耳边轻语片刻。苏辙大惊,摇摇头道:“你……你也太……” “我太怎么了?我觉得合情合理呀。”苏轼坦然地说道。 “怪不得他会对此处存疑!”苏辙无奈地说道,“也就只有你能干出这种事了。” “不过也变相证明了欧阳大人学识渊博,这点小问题都能发现,不愧是我从小仰慕之人!”苏轼感慨道。 苏洵听到了苏轼最后一句的感慨,放慢脚步,对身后的苏轼苏辙道:“欧阳大人能担任修撰《唐书》的主修,其学识渊博程度远远超出你我想象。你们要学习的地方还多着呢!” 苏轼苏辙点头表示认可。 欧阳修此刻正在书斋翻书,他拿出《三国志》,翻到《孔融传》这篇,从头到尾读了个遍也没有发现这个典故。难道是自己看的不够仔细,于是他逐字逐句地又看了一遍,确实没有。欧阳修费解地捋了捋胡须,想着难道是苏轼记错出处了,等他下次来的时候再一探究竟。 几日后。 苏轼再次拜访欧阳修,刚一坐定,欧阳修开门见山地问道:“上次你说的那个典故出自《孔融传》,我看了好几遍都没找到。” 苏轼没想到欧阳修如此执着,着实一惊,语气淡定地解试道:“《孔融传》里有一段关于孔融的故事。说的是曹操灭袁绍后将袁绍儿子袁熙的夫人赏赐给自己的儿子曹丕,孔文举知道后对曹操说昔日武王伐纣,将妲己赐给周公。曹操听后问他武王这事出自何处?看你今天所做之事,我猜想武王也能干出这事。”欧阳修想着这和唐尧皋陶的典故似乎没什么关系,只听苏轼继续说道,“尧与皋陶之事,我觉得以他俩的做事风格,肯定也能干得出这事,想当然罢了。” 欧阳修听后大惊,想起来《礼记》曾有过一个类似的典故,有司要杀一人,周公让宽恕他,两人不依不饶地各说了三次。有司走后,周公派人追上他,让其务必饶他一命,结果已经来不及了,有司直接把那人杀了。欧阳修这才恍然大悟,只怕是苏轼考场上忘了《礼记》典故的涉及的人物,便用皋陶和尧代替,恰巧自己不依不饶地问其典故出处,对方又用孔融的故事搪塞自己,好为自己考场上编故事找个台阶下。想到此,欧阳修仰头大笑起来,对苏轼道:“好一个想当然!如此善于读书,并学以致用,他日文章必定独步天下。” 苏轼没想到欧阳修不但没指责自己在考卷中乱用典故,反而夸了自己,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随后的日子里,欧阳修带着苏轼分别拜见了宰相文彦博富弼,枢密使韩琦,以及自己的得意门生曾巩晁端彦等人。苏轼二十年来没有什么太多的朋友,身边只有一个苏辙陪伴朝夕,如今在欧阳修的介绍下,曾巩晁端彦主动与其相交,让苏轼大为感动。 由了欧阳修的推荐,加上苏轼苏辙贡举考试中的出色表现,苏洵父子三人在京师名声大振,与其结交的人络绎不绝。宋朝贡举考试进士及第后,并不是直接授予官职,而是需要等空缺,所以苏轼苏辙两兄弟在与众人的结交中,度过了充实的两个月。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已近五月底。 兴国寺。 苏洵三人用过早饭,漫步在回房的路上,突然一名僧人拦住他们的去路,递给苏洵一封信。苏洵接过信件,只见封皮上是王弗的落款,便递给了苏轼,心下狐疑,平时封皮都是程夫人所书,信封里放着她们娘仨儿的三封信,今日为何是王弗落款?苏轼拆了信件,里面竟然只有一封信。他看了眼苏洵和苏辙,将信纸摊开,刚读了几行,大惊,随即眼泪夺眶而出,双手颤抖地将信纸掉落在地。 “怎么了?”苏辙一脸迷茫地看着苏轼,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刚看了几行,愕然,双眼通红地看着苏洵,道,“爹……娘殁了!” 苏洵浑身颤抖,向后连退数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被苏轼一把扶住。苏洵接过信件,只见上面写着程夫人于上月月初已病逝,算下来已陈尸近两月。苏洵三人快步回房,收拾行囊,退租离开了兴国寺。 :x 第八十三章 丁忧在家 一个多月后。 苏洵等人一路快马加鞭往眉山赶,硬将原本两个月的行程压缩到了一个多月。三人站在苏宅大门口,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的破败景象,房倒屋塌篱笆破漏,如逃亡人家。平时家里都是程夫人在打理,只有十几岁的王弗和史萱苒根本没有打理过这么大的家业,程夫人的突然离世,家中又无男子,让两人一时间乱了阵脚,惶惶终日,只怕苏轼苏辙早日回来。苏洵苏轼苏辙冲入早已设好四个月之久的灵堂,看着堂内的王弗史萱苒一身素衣,正在堂内发呆。两人在程夫人离世后,经常守着她的棺椁发呆,一见苏轼苏辙回来了,纷纷冲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各自的夫君。 苏轼搂着精神萎靡,身材消瘦的王弗,心疼道:“小弗,你受苦了!” 王弗看着一年未见的苏轼,眼泪夺眶而出,在其怀中抽泣着。史萱苒亦然。苏洵年老体衰,一路颠簸让他带病而归。他颤颤巍巍地走到棺椁前,抚摸着冰冷的棺盖,哭泣道:“子瞻子由进士及第,我还没亲口告诉你呢!那日我们三人生怕出发迟了,竟不曾与你多说半句,如今天人永隔……你答应过我这辈子心系彼此,白首不离,你怎么可以先我而去!” 苏轼苏辙在棺椁前跪倒,纷纷掩面哭泣。这一切都太过突然,数年前苏八娘急火攻心吐血而亡,苏轼苏辙在青神求学,未曾见到姐姐最后一面,如今程夫人溘然长逝,亦未能见到最后一面。程夫人对兄弟二人悉心培养,不管是读书还是做人都对他们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如今二人连高中的喜讯都无法亲口告之母亲,更别说未来尽孝,让其抱上孙子,颐养天年了。 灵堂之上哭泣声此起彼伏,余音绕梁,终日不绝…… 一年后。 嘉佑三年六月。 汴京。 欧阳修接到朝廷新的任命——龙图阁学士京兆府尹,权知开封府。身兼数职的他对此此深感疲惫,但无奈君恩浩荡,只得接受。前任府尹包拯任职仅一年,将开封府一应事务治理得井井有条,加上他以威严为治,名震京师,上至权贵下到妇孺人人惮而远之。有了前任的卓越功绩对比,欧阳修自然而然又成了舆论注视的焦点。欧阳修没有延续包拯铁面无私的做事风格,做事一般遵循人情世故,但是原则性的案件依旧铁面无私。 这天,一位好友造访,两人在屋内寒暄一阵,突然聊到最近欧阳修的公务。那人对欧阳修道:“前政威名震动都下,真得古京兆尹之风采。您如今没有任何动人的举动,为何?” 欧阳修笑道:“人的才能性情各有短长,岂能为了遵循旧俗,求取名誉,而舍弃自己的长处,勉强做自己不擅长的事。但凡我能尽力做的就做,不能做就算了。” 那人叹了口气,换了下一换题,不再附议。 不过最令他头疼的就是开封府经常接到近戚宠贵犯法的案件,这些人一犯法便向宋仁宗求情,宋仁宗仁慈,经常降旨免罪,弄得欧阳修颇为头疼。圣旨降得多了,欧阳修终于忍无可忍,向宋仁宗上书要求不要徇私。虽然和包拯的做事风格不一致,但欧阳修依然将开封府治理的井井有条。白天开封府事务繁杂,修撰《唐书》的工作也不能耽误。无奈之下,欧阳修只得晚上秉烛修书,日复一日高强度的工作,让年过五旬的他两鬓斑白,双目昏暗,眼疾愈发严重。 眉州眉山。 苏轼已在家守丧已一年,渐渐从丧母的悲痛中恢复过来,平时大多数时间和王弗在书房看书,很少外出。 一日,王弗收到堂叔从青神捎来的信,信上表示十一岁(虚岁)的堂妹王二十七娘准备来眉山找她小住几天。苏轼特命人收拾出来一间厢房招待王二十七娘。自从程夫人去世后,王弗便没有回过青神,更无缘得见家中姐妹,一晃竟一年有余。 两日后。 王二十七娘在贴身丫鬟小暖的陪同下来到苏家,刚一进门没走多久,闻讯赶来的王弗匆匆迎上前去,拉住妹妹的手,道:“一年多没见,闰之长高了。” “姐姐消瘦了好多,平时要好好吃饭啊。”王二十七娘说完看了眼王弗身边的苏轼,噘着嘴道,“姐夫虐待姐姐!” 苏轼一愣,随即笑道:“小姨子许久不见,第一句话就是兴师问罪呀。”苏轼只见过王二十七娘三次,第一次是他迎娶王弗之前在王弗家遇见过,第二次是成婚当日,第三次是两年前准备赴京赶考的前一个月,苏轼带着王弗到青神,向岳丈王方禀明次月要赴京之事,碰巧遇到了王弗的叔父王介,以及堂妹王二十七娘。 王二十七娘看着苏轼,脸颊微红,吐了个舌头,躲到王弗身后,探出头来,道:“本来就是,你看姐姐瘦的!” “是因为最近天气炎热,我有些食欲不振,轼哥哥经常劝我,怎奈我就是吃不下!”王弗急忙解释道。 “那不会换点有食欲的饭食?把你饿瘦了就是他的错。”王二十七娘理直气壮地说道。 “是是是,我的错,我让夫人受苦了,该罚。”苏轼语气诙谐地笑道。 “罚什么?”王二十七娘道。 “他就这么一说,你还真敢接话呀。”王弗笑道。 “大丈夫言出必行,既然姐夫说了该罚,那肯定要罚呀!对吧,姐夫?”王二十七娘仰头看着身边高大却有些消瘦的苏轼。 苏轼笑道:“罚,一定罚。那小姨子说罚什么?” 王二十七娘思索片刻,道:“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反正也要住上几日,这个罚先记着,等我想出来再说。” “好。”苏轼笑道。 王弗一脸无无奈地看着妹妹,笑道:“你呀,这一年不见,皮了不少。” 王二十七娘对王弗吐了个舌头,随即偷偷看了眼和她们并肩而行的苏轼。 :x 第八十四章 仰慕已久 王二十七娘拜见了苏洵苏辙和史萱苒。苏洵简单问了些父母可安好之类的话,又闲聊了一会儿,便让王弗带着她四处转转,有什么缺的及时添置。苏轼礼节性地招待了王二十七娘便和苏辙一同离开了。这是王二十七娘第一次来苏家做客,王弗史萱苒陪她在宅内四处转着,丫鬟小念小柔小暖在后面跟着。 王弗看着左右两侧的史萱苒和王二十七娘,道:“对了,这好像是你俩第一次见面吧。” 史萱苒点点头,道:“之前不曾见过。” 三人闲聊着在宅子内四处逛了许久,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书斋附近。王二十七娘远远地看了眼书斋半开的门,问道:“平时姐夫他们都在此读书吗?”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都在,成婚后你姐夫在这儿读书,爹和小叔子搬去别处了。不过家中的藏书都还在这儿,他们有需要会过来拿。”王弗解释道。 “能去里面参观一下吗?”王二十七娘问道。 “子瞻哥哥应该在里面读书吧,会不会不方便?”史萱苒道。 “无妨,走吧。”王弗说着推门而入。 苏轼正在读书,见三人进来了,放下书,起身道:“转完了吗?” “没有,妹妹说想来书斋转转。”王弗道。 王二十七娘看着书斋内的景象,感叹道:“这儿的书好多啊,不亚于伯父家的藏书呢!” 王弗笑道:“大体上差不多,但是这边有很多藏书孤本是我娘家没有的。嫁过来这几年我也看了不少呢!” 王二十七娘看着一旁的苏轼道:“这些……姐夫都看过吗?” “差不多吧。”苏轼答道。 “读了这么多啊,怪不得从我记事起就常听姐姐夸你文采卓越,时常对你流露仰慕之情……”王二十七娘话还没说完被王弗打断。王弗对其使了个眼色,摇摇头示意妹妹别再说下去。 从记事起?算起来岂不是七八年前?那时候苏轼和王弗还不认识,这么说七八年前或者更早些时候王弗就对自己心生仰慕了?苏轼思索片刻,对王弗笑道:“这么说你很早就对我……” 王弗脸颊绯红地看着苏轼,羞涩地笑了下,不做回应。苏轼会意,开心地笑了起来。 王二十七娘在书斋内转了会儿,指着墙上的王弗的画像,问道:“这是姐夫画的?看衣着发饰好像画的是出阁前的姐姐。” “是的。”苏轼笑道,“这是那年在上元节第二次见过小弗后所画。” “能够和彼此喜欢的人成婚真好啊!”王二十七娘突然感慨着,眼珠一转,对苏轼道:“姐夫之前说的认罚还算不算数?” “当然算数。小姨子想到要罚什么了吗?”苏轼道。 王二十七娘道:“想到了。素闻姐夫做的一手好菜,姐姐正好最近没胃口,不如就罚姐夫今晚为大家做一桌子的饭。” “轼哥哥已经两年没做过饭了,突然让他做这么多未免有点强人所难,不如换一个吧。”王弗道。 “无妨,就依小姨子所言,今晚的饭我承包了。”苏轼说完对王弗笑道,“估计家里的厨子做的饭菜不合你的胃口,晚上看我的,保管把你喂胖点。” 王弗开心地点点头。 王弗史萱苒和王二十七娘在书斋稍作停留后便离开了。 晚饭前,苏轼按照承诺下厨做饭。厨子帮忙打下手,苏轼掌勺。王弗本欲帮忙,却被王二十七娘阻拦道:“就让姐夫专门为你做一顿嘛!也是他的一番心意。” 苏轼笑道:“小姨子说的对,小弗你就等着吃就好了。”既然苏轼都这么说了,王弗只得作罢,在一旁看着。 晚饭时,大家围桌而坐,苏洵看着满桌子的菜,震惊道:“子瞻怎么想起来做饭了?” 苏轼笑道:“这不是做错了认罚嘛!” “你做啥错事了?”苏辙一脸迷茫地看着苏轼。 苏轼宠溺地看着王弗道:“把小弗饿瘦了能不算错吗?” 苏洵动筷后,大家也开始吃了起来,苏轼给王弗夹了个菜,柔声道:“来,尝尝,好久没做过了,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轼哥哥不管做什么都好吃!”王弗开心地笑道。 一旁的苏辙和史萱苒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两人淡定地吃着饭,只有一旁的王二十七娘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晚饭后,大家闲聊了许久便各自回房了。王弗在王二十七娘所住的厢房聊了许久才回去。王弗回到房间,从开始洗漱到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拆头饰,除了简单回应苏轼几句,并无主动交流。苏轼见其状态反常,走上前去一边拆她头上的发饰,一边关心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王弗神色恍惚道。 苏轼看着铜镜中的王弗,道:“怎么可能没事,给我说说好吗?” 王弗叹了口气,道:“真没事,可能是我想多了。” “说来听听。”苏轼道。 王弗犹豫片刻道:“总觉得这次妹妹看你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而且刚才我在她房中闲聊许久,后来提到了你,我能感觉得出来她此刻的状态很像……很像当年的我。” “当年的你?”苏轼抓的重点不是王二十七娘对自己态度的变化,而是对她今天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很感兴趣。虽然白天王弗的莞尔一笑已让苏轼会意,但还是想亲口听到王弗承认,笑道:“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何时开始喜欢我的?” “提这个做什么?”王弗道。 苏轼将解开发髻的王弗拉起,一本正经地看着她道:“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王弗低着头,羞涩道:“我也记不清了,很小的时候就常听爹提及你这位眉山的神童……” “哪是神童,太夸张了。”苏轼道。 “总之就是经常被人讲你的故事,时间长了自然引起兴趣,多方打听了解后,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你了,不过那个时候更多的是仰慕吧,毕竟那时从没敢奢望有一天能认识你,更没想到会嫁给你。”王弗道。 :x 第八十五章 突如其来的惊喜 苏轼开心地抱着王弗,道:“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喜欢上我了。” “你那时候整个眉州人尽皆知,喜欢你的姑娘应该不止我一个吧。”王弗说完想起妹妹王二十七娘,叹了口气,道:“妹妹不会也……仰慕你了吧。” “怎么可能!我们之前只见过三次。”苏轼笑道。 “那我之前不也没见过你,但也不妨碍我仰慕你啊!”王弗神色有些失落。 苏轼扶着王弗的肩膀,宽慰道:“你肯定是想多了……退一万步讲,就算王二十七娘仰慕我,那也是小孩子单纯的仰慕,她毕竟才十一岁。” “妹妹从小就是一个很执着的人,我怕她越陷越深,这种仰慕之情慢慢变成了……爱慕之情。”王弗担心道。 “怎么可能,你太杞人忧天了。我看你就是太闲,以后给你找个事儿做就没空胡思乱想了。”苏轼道。 “什么事?”王弗问道。 苏轼一把将王弗抱起,朝床边走去,道:“生个孩子以后就有事做了。” 王弗脸颊绯红,羞涩地低着头,道:“你说什么胡话呢!” 苏轼将王弗轻轻放下,翻身压在她身上,道:“我没有说胡话,我们成婚三年了,本来早该让娘抱上孙子了,可直到她去世都没能让她如愿。这一年爹身体一直不好,我不想再出现第二次遗憾……所以我们要个孩子吧。” 王弗羞涩地点点头,看着苏轼一点点地靠近自己,直到双唇相接…… 翌日。 王弗缓缓从睡梦中醒来,感觉浑身酸软,慵懒地躺在床上不想动身。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王弗应了声,小念推门而入。小念见王弗还躺在床上,道:“我的天哪,小姐你可算醒了,我中间来过好几趟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王弗问道。 “巳时了。”小念道。 王弗愕然,急忙起身穿衣,道:“都巳时了!我竟然睡了这么久!二十七娘呢?” “史夫人正陪着王姑娘呢。”小念道。 “轼哥哥也真是的,妹妹难得来一趟,也不说叫我起床。”王弗道。 “少爷也是关心你嘛,还专门嘱咐我不要吵醒你。”小念靠近床边伺候王弗穿衣,见其身上脖颈间有点点淤青,震惊道,“小姐,你身上这伤是怎么回事?”说着在她脖子上摸了下。 王弗瞬间脸红,紧张道:“没……没事……你去打点水,我洗漱一下。”说着穿好衣服准备下床,忽感腿脚一软,瘫坐在地上。 小念吓了一跳,急忙扶起王弗,震惊道:“小姐,你没事吧。” 王弗脑海中回荡着昨晚不知多少次的心跳时刻,摸着滚烫的脸颊,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对一旁满脸担忧的小念道:“没……没事,刚才没注意脚下罢了。你去打水吧。” 小念再三确认对方没事后才离开了房间。 嬉园。 王弗浑身疲惫无力地来到嬉园,见史萱苒和王二十七年正在园内凉亭中闲聊,走上前去,愧疚道:“真是不好意思,我睡过了。” 史萱苒笑道:“没事,今天早上吃饭时子瞻哥哥专门拜托我照顾一下王姑娘。” 王二十七娘拉着王弗的手,关心道:“早上吃饭时,我听姐夫说你不太舒服,没事吧。” 王弗摇摇头,道:“没事,就是昨晚睡得比较晚。” “熬夜可不好,我看今天早上姐夫也没什么精神,你们一定要注意身体啊!”王二十七娘关心道。 王弗点点头。 中午吃过午饭后,王家的马车来到苏家,准备接王二十七娘回青神。苏轼等人在门口送别王二十七娘后才转身回去。王二十七娘看着窗外后退的街景,呆若木鸡。丫鬟小暖关心道:“小姐,你怎么了?” 王二十七娘回过神来,感慨道:“我原先只知姐夫才华横溢,这两天的相处竟发现他原来并非如很多才子那样清高,反而多了些烟火气息。他对姐姐无微不至的关心与照顾,以及那溢于言表的爱意真让人羡慕。” “小姐以后也会遇到的。”小暖安慰道。 “也许吧。姐姐以前曾对我说过,年少时遇到太多惊艳的人未必是件好事。身边之人皆不及他,若是强行被父母安排了一个远远逊色于他的夫婿,难免心生悲凉。当时我年幼还不理解这句话的深意,如今想来确实如此……”王二十七娘微微叹了口气。 小暖茫然地看着王二十七娘,道:“我怎么越发听不懂了。” “无需听懂。”王二十七娘微微一笑,道,“好在姐姐如愿以偿,嫁给了自小仰慕之人,真的太好了,希望姐姐可以一生平安顺遂,幸福绵长。” “一定会的。”小暖语气坚定地说道。 一个多月后。 苏轼在书斋读书,小念站在门口犹豫许久,考虑要不要敲门。苏轼发现门外有人影晃动,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见是小念,问道:“有什么事吗?” 小念看着苏轼,犹豫片刻,道:“少爷,要不要请孟大夫来一趟。” “小弗病了吗?”苏轼神色紧张地问道。 小念道:“最近小姐精神不太好,胃口不好,还嗜睡。” “现在还没起吗?”苏轼震惊道。 小念摇摇头。 苏轼听后快步向朝暮斋走去。回到朝暮斋的卧房中,他发现王弗还在熟睡,不免有些自责。他一直以为是秋天人多少有些疲乏,也没在意,如今连小念都察觉到异样了,看来王弗确实有些身体不适。他在床边坐下,拉着王弗的手,为其诊脉片刻,大惊,对小念道:“你去让阿宗把我师傅请来。” 小念知道苏轼随孟大夫学医数年,医术应该不差,见苏轼神色震惊,不免有些担心,问道:“小姐她怎么了,病的很严重吗?” 苏轼突然傻笑了起来,道:“应该不算生病吧……你还是让阿宗去请我师傅吧。” 小念走后,苏轼在王弗额头上轻吻了下。王弗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床边一直傻笑的苏轼,茫然道:“你怎么来了?干嘛傻笑啊?”苏轼轻抚着王弗的脸颊,道:“没事,有个事想找师傅确认下。”“我没事,就是觉得有些累。你别总是惊动孟大夫,他年纪大了,别老让他来回奔波。”王弗道。 苏轼摇摇头,柔声道:“还是确认一下吧。”说着为王弗盖好被子,关心道,“中午想吃什么,我让厨子给你做。” “随便吧,我都没什么胃口。”王弗道。 不一会儿,孟大夫赶来了。苏轼起身走到孟大夫身边耳语片刻,孟大夫震惊地看着苏轼,笑道:“真的?” “我不太确定,所以请师傅来看一下。”苏轼笑道。 苏辙史萱苒听说阿宗请孟大夫来了,以为王弗生病了,也赶了过来,刚一进门,只听孟大夫诊完脉,对苏轼笑道:“你的判断是对的,少夫人有喜了。” :x 第八十六章 高迈不羁 “什么!嫂嫂有喜了!”史萱苒激动地冲了进来,看着床上一脸震惊的王弗。 王弗对持续傻笑的苏轼,道:“你刚才说的再确认一下就是这事?” 苏轼点点头,在床边坐下,拉着王弗的手,道:“这是大事,肯定要请师傅确认一下。” 史萱苒对站在门口不方便进入的苏辙道:“你还愣在那儿干什么,快去通知爹呀!” 苏辙这才缓过神来,快步离开了。 同一时间,汴京。 司马光被任命为开封府推官。由北宋与西夏交战的断道坞之战引发的屈野河西地案已尘埃落定,但此案带给司马光的痛苦与煎熬却没有随着事件的结束而消逝,反而愈演愈烈,使得他终日寝食难安,更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次升迁,多次请求外调虢州为官。一来,可以远离京师,内心可以得到片刻安宁;二来虢州离家乡陕州夏县非常近,方便照顾已故父母及先人的坟冢。 屈野河西地案使得司马光的恩师庞籍等人被贬。如果司马光被调虢州,相当于被贬,无异于告诉世人司马光同罪,与朝廷的意图不符,朝廷自然不会同意他的请求。除此之外,此举更枉费了庞籍毅然决然将案子揽给自己,为学生司马光前程铺路的良苦用心。 百般上书请求外调无果,司马光只得接受,出任开封府推官。作为府尹欧阳修的助手,司马光终于和欧阳修有了深入的交集。但是他并不喜欢也不擅长推官的工作。因为不熟悉审案,所以他每日朝讯狱中囚,暮省案前文,晚上还要补充刑律知识。 司马光并不是一个做事敷衍的人,和欧阳修一样即食君禄当尽君事。不擅长,那就补到擅长;不喜欢,那就当成喜欢来认真对待。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欧阳修发现司马光刷新自己对他的认知,这种对待不喜欢的工作认真负责,对待案件慎之又慎的态度与自己的做事主张不谋而合。工作之余,欧阳修常邀请司马光好友梅尧臣来家中做客,三人相谈甚欢,彼此间的感情更进一步。 秋去冬来,不知不觉已近岁末。 一直在地方为官的王安石被调回京师汴京,担任三司度支判官。上任没多久,他便给宋仁宗上书《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洋洋洒洒上万字,从政治军事经济科举文化等诸多方面表达了自己的见解,以及想要改革的主张。 宋仁宗耐心地读完了王安石这封上万字的奏章,长叹了口气,将奏章束之高阁。宋仁宗仁慈却不懦弱,纵然两年前欧阳修要改革科举文风,他也毅然决然力排众议,支持了欧阳修。他不是不想改革,十几年前任命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进行的那场近十年的庆历新政改革以及这些年的执政生涯,使他意识到立朝九十八年来,各类社会问题积重难返,已不是简简单单这一万字的奏章就能解决的,王安石报效朝廷的心固然好,可是理论用于实践绝非易事。 时至今日,宋仁宗已执政三十六年,虽然存在着各类社会问题,但总体上经济繁荣文化昌盛,娱乐饮食业空前发达,文坛之秀此起彼伏,都间接说明了大多数百姓的生活还算安乐。如今,他已知天命,实在不想折腾了,就维持着这样的安逸平和吧。 王安石等了许久也没有收到宋仁宗的回信,就算同不同意,总得有个声吧,就这么不了了之实在令人费解。难道是奏章太长了,官家没耐心读完?王安石思忖着。长的不行,那就写封短的,他暗下决心,开始构思一篇简单精要的奏章。 嘉佑四年。 开封府事务繁杂,史馆修书任务艰巨,身兼数职的欧阳修身心俱惫,疾病缠身,已感觉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他多次请求辞去京兆府尹之职,外派洪州。几番上书后,二月,宋仁宗终于同意了他的请求辞去京兆府尹之职,但不同意他下放洪州,改任给中事,提举在京诸司库务。虽然没有如愿,但是能摆脱开封府诸多繁杂事务,还是让欧阳修颇感欣慰。 三月。 欧阳修被任命为贡举考试最后一个环节殿试的详定官。其中一名考生的文章引起了欧阳修的注意,此人文采卓越,引经据典论述有理,深得欧阳修喜欢,最终将其定为头名。 殿试结束后,一名考官拦住准备回家的欧阳修,一脸神秘地说道:“欧阳大人,您猜这位刘煇是谁?” 欧阳修摇摇头,道:“没听说过此人。” “他就是刘几,怕你对他有偏见,就改了名。” 欧阳修大惊失色,竟然是刘几,两年前被自己刷掉,并在卷子上赫然写着“大纰缪”的那个刘几。他捋了花白的胡须,笑道:“两年的时间就改掉了从前的艰涩文风,不错,是个人才啊!” 眉州眉山。 此时王弗已怀孕八个月,行动多有不便,在小念的搀扶下缓缓而行。苏轼在书斋看了会儿书,见王弗一直没回来,有些担心便出去寻她,找了许久,终于在长廊处见到正在休息的王弗。苏轼快步上前,走到她身边,关心道:“天凉,别坐在这儿,小心生病。” 王弗摇摇头,道:“没事,走得有些累了,坐下来歇息片刻。孟大夫也说了平时适当走走不至于太胖,到时候好生产。” 苏轼弯腰摸了下王弗的肚子,笑道:“这小家伙最近还算听话,没有折腾娘亲。” 王弗笑道:“是啊,孟大夫说可能是个男孩,不过他未免也太乖了吧。我听隔壁大娘子说她怀孕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没少闹腾。” 苏轼将王弗扶起,笑道:“我们的小家伙心疼娘亲啊!走吧,我们回屋。” 王弗点点头,露出幸福的笑容。 苏轼牵着王弗的手,缓缓前行,小念紧随其后。苏轼看着脸蛋圆润的王弗,笑道:“其实你现在这样也不错,等生完迈儿继续保持。” “我都胖死了,还保持呢!”王弗突然意识到什么,震惊道,“迈儿?” “我给孩子想的名字,你觉得如何?”苏轼问道。迈,古有高超超逸之意。苏轼希望自己的孩子未来才情学识各个方面皆出类拔萃,名字寄托了对这个孩子的美好祝愿。 “迈……苏迈……好名字!”王弗称赞道,转念一想,对苏轼道,“万一是个女孩儿呢?” “女儿也用这个名字。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我们的孩子皆高迈不羁。”苏轼笑道。 王弗满意地点点头,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x 第八十七章 新来的小生命 两个月后。 朝暮斋。 王弗清晨睁开眼睛,忽感小腹坠痛。她推了下身边还在熟睡的苏轼,轻唤道:“轼哥哥……轼哥哥……我肚子痛……好像要生了……” 苏轼惊醒,连忙坐起身来,衣服都没来得及穿,直奔出去,命人速去请稳婆和孟大夫前来,又命小念去把自己的乳母任彩莲和苏辙的乳母杨金蝉请来陪王弗。他回到屋内,顿时慌了手脚,不知该做些什么,急的在屋内乱转。 王弗摸着肚子,表情痛苦道:“轼哥哥,你别转了,看得我头晕。” 苏轼在床边坐下,握着表情痛苦的王弗的手,道:“是不是很疼啊!” 王弗点点头。 任彩莲杨金蝉匆匆赶来,毕竟曾经伺候过程夫人的几次生产,颇有经验,急命家仆们烧热水,准备一些必要之物,等候稳婆和孟大夫的到来。 稳婆孟大夫先后赶到。苏轼在屋外焦急的等候着,听着屋内传来的阵阵痛苦的呻吟声,不由握紧了双拳,来回踱步着。丫鬟婆子们进进出出忙碌着,苏轼趴着门口往里面张望着,显得甚为焦躁。苏辙不知如何安慰兄长,毕竟他也没做过爹,倒是刚赶来的苏洵颇为淡定,安慰了儿子几句便离开了。史萱苒听着屋内不时传来王弗痛苦的声音,不由打了个哆嗦,紧紧地抓住苏辙的胳膊。苏辙见状拉着史萱苒的手,道:“要不你先回去吧,别在这儿了。” “不行,我要陪你们。”史萱苒道。 已近未时,苏轼在门外越等越焦虑,趴在门框上,对里面喊道:“怎么这么久啊,都几个时辰了!小弗没事吧。” “快了快了,头胎都是这,少爷您就在外面放宽心吧。”屋内传出话来。 “要不你先去吃点饭吧。”苏辙道。 “你先去吧,我要在这儿守着小弗。”苏轼道。 正说着,屋内突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苏轼激动地握住苏辙的手,兴奋道:“生了生了,终于生了!我做爹了!” “我去通知爹。”苏辙说完便离开了。 苏轼推门而入,只见屋内丫鬟婆子依旧在忙碌着,到处鲜血淋漓的盆和布让他不由咽了口吐沫。稳婆正在处理着后续工作,任彩莲将包好的苏迈递给苏轼,道:“恭喜子瞻,是个小公子。” 苏轼小心翼翼地接过苏迈看了下,圆圆的眼珠转来转去,肉嘟嘟的小脸摸上去吹弹可破。他将孩子递给任彩莲,快步走到床边蹲下,轻抚着满脸是汗双眼微闭的王弗的额头。王弗虚弱地睁开双眼,见是苏轼,轻声唤了声“轼哥哥”,流下泪来。苏轼拭去王弗不断涌出的泪水,心疼道:“你受苦了,想吃什么,我让厨子给你做。” “我没胃口。”王弗虚弱地说道。 “要吃的!”任彩莲对小念道,“去吩咐厨子做些清淡的粥来。”小念领命离开。 史萱苒凑上前去,看着任彩莲怀中的孩子,感慨道:“好可爱呀!” 孟大夫走了进来,为王弗诊完脉,开了些调养身子的药,又嘱咐了苏轼几句才离开。 次日,家中亲戚闻讯赶来道贺,送上小米木炭醋等物。第三日,为苏迈除去脐带,并用灸法灸卤门。 王弗坐月子期间,苏轼尽心陪伴照料。他担心王弗突然做了娘,一时间心理上不适应,几乎不离左右,看书也常坐在卧房窗边或者王弗的床边。 一月后。 苏迈满月,苏家按例举办一场洗儿会。亲朋好友争相前来道贺,家仆烧了一大盆热水,放些果子铜钱葱蒜等物进去,用数丈彩带绕之,再用钗子搅动盆中的水。围观的宾客纷纷将铜钱撒到水中。此时,盆中之前放进去的红枣有几粒直立于水中,围观的妇人们纷纷上前取出红枣服下,为日后生男孩讨个彩头。任彩莲等人将苏迈抱来,放入盆中清洗,洗干净后,为其剪去胎发。礼毕,苏轼抱着苏迈谢过围桌而坐的众多宾客。 送走宾客后,苏轼回到朝暮斋,对躺在床上的王弗关心道:“家中宾客众多,一直没顾得上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王弗笑道:“我这个月吃了睡睡了吃,都快成猪了,哪会不舒服呀。” “你生产伤了元气,可要多养着些,落下病根就不好了。”苏轼关心道。 “迈儿呢?”王弗问道。 “任姨照顾着呢。”苏轼说完,将王弗拥入怀中,道,“小弗,谢谢你。” “怎么突然想起来谢我了?”王弗问道。 “没什么,谢谢你将迈儿带到我身边,谢谢你朝朝暮暮的陪伴。”苏轼道。 王弗轻抚苏轼的背,笑道:“我才要谢谢你,谢谢你对我这么好,能够遇上你这样的夫君真是我三生之幸。” 七月。 已服完丧期的苏洵苏轼苏辙接到朝廷的诏命,命三人尽快返京。程夫人已去世,苏洵苏轼苏辙进京授予官职,再回眉山不知何年何月。几人商量一番后,决定遣散众多家仆,变卖部分田产及家当,举家迁居京师。 十月。 临行前三天。 苏轼王弗带着襁褓中的苏迈来到青神拜别王弗的父母。汴京与青神相隔千山万水,此次一别,不知何年再见。王夫人抱着女儿,以泪洗面。以苏轼的才华注定是要入朝为官的,从王弗嫁给他的那一刻起,老两口就已做好了与女儿天各一方的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王方将一些珍藏的书籍送给苏轼,多方嘱咐他今后照顾好女儿。苏轼握着岳丈的手,承诺道:“爹,您放心吧,小弗我会照顾好的。我们将来一有机会就回青神看您和娘。” 王方点点头,脸上满是不舍与难过。 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王二十七娘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哭泣道:“姐姐,你要走了吗!” 王弗松开王夫人,转身走向早已哭成泪人的堂妹,道:“嗯,预计后天出发。” :x 第八十八章 三生三世幸福绵长 王二十七娘一把抱住王弗,哭泣道:“我不要姐姐走!此去京师山高水长,不知何年才能再见!” “傻妹妹,你姐夫进士及第,自然要入仕为官的。”王弗道。 王二十七娘哭泣道:“我知道,可是我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啊!”王弗哭泣道。 姐妹俩相拥而泣。一旁的苏轼安慰道:“虽然山遥路远,但还可以书信往来嘛。” 王二十七娘松开王弗,看着身边的苏轼,脸颊泛红,道:“姐夫以后要好生对待姐姐。”王弗见妹妹一看苏轼就羞涩,心中不免担心起来。 “这是自然。”毫无察觉的苏轼笑道。 晚上。 王二十七娘非要和王弗像小时候那样一起睡,王弗想着和妹妹相处的时日所剩无几,便应允了。王二十七娘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满天繁星,对王弗道:“姐姐,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经常坐在窗边看星星吗?” 王弗走到窗边,仰望繁星闪烁的夜空,感慨道:“记得,你小时候还非闹着让我给你摘星星呢!” “天上的星星如此闪耀,谁不想拥有它呢!”王二十七娘语气略显失落。 王弗看着此时的妹妹,回想起当年的自己,有些话今天再不问只怕以后没机会了。她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道:“你觉得你姐夫怎么样?” 王二十七娘一愣,看着王弗,不解道:“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王弗一本正经地看着妹妹,重复道:“你觉得他如何?” “才华横溢,仪表堂堂。”王二十七娘脱口而出。 “你……心悦于他?”王弗直截了当道,“我看着你长大的,你想什么骗不了我的眼睛。” 王二十七娘大惊失色,随即无奈地摇摇头,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姐姐呀!”她仰望浩瀚星空,感慨道,“我喜欢姐夫,喜欢他的才华,更喜欢他对姐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真挚感情。自古男子多妻妾,像姐夫这样痴情之人,哪个女儿家不向往。” “可是我和你姐夫……”王弗欲言又止。 王二十七娘用胳膊肘使劲碰了下王弗,笑道:“你想什么呢!我既然羡慕你们这份感情,又怎会生出觊觎之心呢!姐姐多虑了。” “我是怕你像我当年那样越陷越深,最后无法自拔……”王弗担心道。 “我知道,姐姐告诫过我年少时遇到太过惊艳之人会左右日后择婿的判断。”王二十七娘笑道,“可是人活一生,又怎能将就。你了解我的,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特别执着。纵然找不到像姐夫这样优秀的人,也绝不将就。我不会重蹈苏家姐姐的覆辙。” 王弗叹了口气,道:“姑娘大了自然要嫁人的。不过,我相信妹妹未来一定会嫁给自己心爱之人。人生的缘分有时候真的很奇妙。” 王二十七娘指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道:“姐姐已经拥有姐夫这颗最耀眼的星星了,以后我也会拥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突然一颗流星划过,她急忙紧闭双眼,许了个愿望。 王弗笑道,“许了什么愿?” “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王二十七娘说完对王弗做了个鬼脸。 “人小鬼大!”王弗笑中闪过一丝伤感。她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离开过眉州,只在眉山青神两地折返,此次远离家乡,内心不禁感慨万千。 王二十七娘看着姐姐的侧脸,心念着:我许的愿望是希望姐姐和姐夫三生三世,幸福绵长! 翌日。 苏轼王弗带着苏迈拜别父母,准备返回眉山。王二十七娘抱着王弗,伤感道:“姐姐,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知道我太小,但终有一日我会长大。他日若遇到困难需要妹妹帮忙,姐姐尽管说,纵然相隔千里,妹妹顷刻前往。” 王弗点点头,道:“我的好妹妹,你有这份心,姐姐就很满足了。” 大家在门口互相嘱咐片刻,苏轼等人便上车离开了。王二十七娘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马车,潸然泪下。 翌日。 苏洵苏轼苏辙带着夫人年迈的乳母任彩莲和杨金蝉,及少量家仆,踏上了前往汴京的漫漫长路。因为带着年幼的苏迈和年迈的任彩莲杨金蝉,苏洵等人一路上走走歇歇,两个月的路程硬生生走了四个月,终于嘉佑五年二月抵达了京师汴京。一家人在京师租了个宅子安顿下来。 三月,苏轼被任命为河南府福昌县主簿,苏辙被任命为河南府渑池县主簿。 不知不觉,已至七月。 欧阳修宋祁范镇等诸位大臣辛苦数年终于将新《唐书》修撰完成。宋仁宗大喜,赏赐了所有参与修书的官员,由于人数众多,新《唐书》就这一部,不可能全部署名,按照前朝惯例,应该只署名欧阳修。欧阳修得知后断然拒绝,向宋仁宗上书表明自己修史书前,宋祁已经完成了很多,尤其是一百五十卷的列传皆为宋祁所修,功不可没,理应留名。最终,宋仁宗同意列传署名宋祁,其他部分按照惯例依然署名欧阳修。 宋祁得知后,颇为震惊。多少人巴不得在史书上署名,这样就可青史留名,尤其是后世非常感兴趣的列传部分,欧阳修竟然推辞并让予自己,不免感激涕零。 史书修完了,部分官员的官职也发生了变动,其中欧阳修任礼部侍郎。这天大家收拾走放于史馆的私物,纷纷拱手作别,各自回家。众人离去后,只剩欧阳修一人在史馆中徘徊,怅然若失。 宋祁见欧阳修没走,以为他对这个陪伴了数年的史馆饱含难舍之情,上前安慰道:“时间过得真快,终究到了离别之时。” 欧阳修叹了口气,道:“是啊!该走了!今日与所有人做了告别,唯独没有圣俞……”三个月前京师爆发疫病,梅尧臣染病身亡,他的好友欧阳修司马光为此悲痛欲绝,数月才缓过来。欧阳修还变卖了自己的部分家产,又募集了些钱,替梅尧臣的寡妻和孩子买了田产,好让他们可以维持生计。(梅尧臣,字圣俞) “是啊,圣俞参与修撰《唐书》这么久,只差三个月就修完了,他却溘然长逝……”宋祁伤感道。 欧阳修走到梅尧臣曾经坐的位置处坐下,轻轻抚摸着案几,伤感道:“老夫久病缠身,自觉命不久矣,怎料你竟先我而去!” :x 番外一 断道坞之战(1) 至和二年。(苏轼苏辙随父去益州拜访张方平为进京赴考做准备,以及苏辙成婚的那一年) 庞籍被任命为河东路经略安抚使,兼任并州知州,司马光为并州通判。司马光的父母十几年前就已过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些年司马光一直和庞籍如影随形,尽心照料。庞籍在京师担任宰相时,他在京师做官;庞籍被罢相调往郓州,他就去郓州;庞籍又被调往并州,他也去并州,真正做到了父母在不远游的孝道。 庞籍担任的河东路经略安抚使的主要工作是巡视各州边防。麟州与西夏交界,宋与西夏多年征战,于十二年前达成协议,西夏向宋称臣,以屈野河向西六十里处为界划分两国。河岸两边土地肥沃,西夏人心向往之,百姓常偷偷前去耕种。麟州历届知州及河东路经略安抚使都不想惹事,大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西夏人在大宋的土地上耕种。十二年的时间,西夏人的耕种面积已经从边界慢慢延伸到了屈野河。大宋百姓想去耕种,皆遭到西夏国人驱赶,并扬言国界就是屈野河,而非协议约定之处。 与欧阳修司马光等人一样,庞籍对大宋忠贞不渝,绝不尸位素餐,既然在其位谋其政,又怎能容忍西夏侵吞大宋领土。于是他加派守军在屈野河附近巡防,驱赶来此耕种的西夏人,同时停止边境贸易往来,逼西夏归还已经侵占的土地。 嘉佑二年四月。(即苏轼苏辙进士及第那一年) 司马光巡视到了麟州。此前几个月西夏国国舅没藏讹尨派军掩护百姓耕种,强行占据屈野河以西的土地。司马光抵达麟州时刚好西夏毅宗李谅祚准备收拾这位欺幼主擅专权的没藏讹尨,没藏讹尨顾不得屈野河这块地,急忙带兵回国处理危机。此时正是夺回土地的大好时机,麟州知州武勘见状对司马光道:“大人,如今西夏退兵,正是我等收回失地的大好时机,下官有个提议,不知是否可行?” 司马光道:“但说无妨。” 武勘道:“之前我等在屈野河以西修了一座堡垒,以阻止没藏讹尨继续侵占土地。如今他们退兵,我们何不乘机再修两座。届时堡垒筑成,我方派兵驻守,纵然没藏讹尨想侵占也为时已晚。” 麟州通判夏倚附和道:“没藏讹尨只是暂时带兵离去,未免夜长梦多,需加派些人手尽快修筑。我们麟州兵少将寡,还望司马大人向庞大人禀明此事,增兵支援。” 司马光听后称赞道:“此计甚妙,我即刻回去禀报。” 武勘夏倚异口同声道:“那就有劳司马大人了!” 麟州与并州相距甚远,司马光马不停蹄终于在十几天后赶回了并州,向庞籍禀告修筑堡垒一事。庞籍当即挥笔批示,派兵前往麟州支援。 五月,山遥路远,庞籍派遣的精兵仍未抵达麟州,只传来了同意修筑的指令。同时,由于他采取的停止边境贸易等一系列措施,严重影响了西夏人的生活,毅宗李谅祚派使臣抵达并州与庞籍谈判。 初五夜间,管勾麟府军马事郭恩走马承受黄道元麟州知州武勘带领一千四百名将士以巡边为幌,前去勘察地形,为修堡做准备。麟州通判夏倚留守,在城门附近的红楼上向西瞭望。 郭恩等人没走过久,前方探子来报,没藏讹尨带兵回来了。 武勘听后焦虑道:“这可如何是好?” 郭恩征战多年,颇有经验,建议道:“如今情况有变,不如屯兵观望,再做打算。” 黄道元生气道:“胆小怯懦!我们只不过是例行公事巡边,他们能奈我何?” 众人在黄道元的催促下继续西进,没走多久只见前方烽火骤起,战鼓雷雷。郭恩见状命队伍停下,道:“前方敌情不明,我们暂且在此处休整,待明天天亮再说打算。” 黄道元冷笑一声,对郭恩道:“他们不过是虚张声势,阻止我们继续前行罢了,亏你行军打仗多年,这都看不出来!我看你就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 郭恩行伍出身,一生征战沙场,冲锋陷阵颇为骁勇,平生最恨别人骂自己懦夫,今日竟被黄道元恶意中伤,勃然大怒,当即带兵愤然前行。 黎明时分,随着队伍的不断西进,武勘内心的不安越来越重。他拦住郭恩,劝其不要再走了。郭恩被黄道元激怒,哪肯听从,命队伍继续前进。无奈,武勘又跑到黄道元身边,搬出河东路经略安抚使庞籍,道:“黄大人,庞大人一向主张对待西夏不可轻举妄动,谨慎行事。如今增派的援兵未到,我们还是等天亮刺探敌情后再做打算吧。” 黄道元生气道:“又一个贪生怕死的鼠辈!你不想去,自己回去便是!” 麟州的将士们还在继续前行,身为麟州知州的武勘怎能就此离开,只得随其继续行进。此时队伍经过断道坞,突然四周火光粼粼,武勘见状大喊道:“不好,有埋伏!” 顷刻间,数万人伏击而出,郭恩对将士们喊道:“快速撤退!”众人纷纷掉头回转,怎奈对方四面埋伏,将大家团团围住。大战一触即发,西夏精兵三万围攻宋兵一千四百余人,场面极度惨烈。虽敌众我寡,但将士们仍浴血奋战,顽强抵抗,一直从黎明厮杀到天亮。此时的断道坞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大宋的众多将士们以身殉国,只有武勘及少量部下骑马杀出重围,回城报信。 留守的夏倚见武勘等人浑身是血回来,急忙命人打开城门,放其进来,并加派人手守城,以免西夏趁着战斗胜利,将士们士气大振,突然攻城。 另一边,郭恩自杀殉国,黄道元及部分将士被俘。 并州。 庞籍正和西夏使臣谈判着,还没谈出个结果,就收到了麟州战败的消息。庞籍大惊,谈判之事暂时搁浅。他知道这件事很快便会上报朝廷,虽然自己没有参与此战,但作为河东路经略安抚使兼并州知州难辞其咎,不光他,只怕并州通判司马光麟州知州庞籍麟州通判夏倚都难逃干系。他看着在屋内来回踱步的司马光,想着他们之间不似父子胜似父子之情,以及司马光的前途,心中生出一计。 :x 番外一 断道坞之战(2) 宋仁宗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一方面派使臣前往麟州谈判,另一方面派御史前去彻查此案。西夏那边没藏讹尨气焰正盛,自然没得谈,但西夏毅宗李谅祚主张求和,虽然大宋武力略胜于西夏,但总体来说相差无几,之前打来打去硬生生打了八年也没打出个所以然来,不仅影响两国经济,边境百姓更是民不聊生。最终双方达成共识,重新划界,和平解决。战争平息了,但是这件事必须要有人承担责任,朝廷的重心放在了严查此案上。 这天夜里,庞籍趁无人之时将司马光叫来,将本次事件所有涉及他的文书全部烧毁。 司马光大惊,上前阻拦道:“先生这是何故?” 庞籍看着燃烧殆尽的纸张,一本正经地对司马光说道:“从现在起,你没有参与这件事,也没有向我禀告修筑堡垒之事,一切都是我定的,与你无关。” 司马光震惊道:“我明明参与了!如果不是我同意武夏二人的建议,并快马回禀,也就没有后面的事了。” 庞籍叹了口气道:“这件事错不在你,你无需负责。” 司马光义正言辞地说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岂能苟且偷生!” 庞籍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固然重要,但也要看在什么事上,有时候能屈能伸方才良策。你还年轻,这个污点对你未来仕途会产生多大的影响,你根本无法预计!” 司马光生气道:“那先生呢,先生的仕途就不要了吗!” 庞籍坦然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夫这把岁数还谈什么仕途。如今的大宋看上去国泰民安,其实暗潮汹涌内忧外患。管家需要你,肯定也会赞同老夫的这个做法。” “可是……”司马光话没说完就被庞籍打断。 庞籍怒喝道:“够了!我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司马光哑口无言,含泪高声道:“先生!” 庞籍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你对我而言早已超出师徒之情,更像是我的孩子。这件事于情于理,你都不应该受到责罚。不管这件事是谁的错,我作为河东路经略安抚使都要为此事负责。有我来平息这件事就足够了,没必要搭上你。” 几个月后,庞籍除去节度使的头衔,免去河东路经略安抚使兼并州知州的职务,贬为青州知州;夏倚虽然守城未出战,但同罪被贬;最惨的是武勘,因为临阵脱逃被免去麟州知州并将其从官员的名单中除名,降为庶民押送江州。郭恩不愿投降,以身殉国,追封同州观察使,寡妻封为京兆郡君。只有司马光一人平安无事,被调回京师。 司马光为人光明磊落,又怎会接受这份安排,于是上书宋仁宗,将整个事件的经过俱以表述,请求降罪,调往虢州。宋仁宗看着司马光的奏折叹了口气,将其仍到一旁不予理会。宋仁宗如此聪明又怎会不知这件事的责任在于黄道元,庞籍武勘夏倚已经获罪,没必要再搭上司马光,他的才华不应该被这件事影响。司马光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宋仁宗的答复,于是再度上书请求降罪,朝廷依然不予理睬。 嘉佑三年。(苏轼在家守丧的那一年) 六月,韩琦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担任宰相。九月,司马光被任命为开封府推官,辅佐府尹欧阳修。看着恩师庞籍同僚武勘夏倚都遭贬,自己不但没被贬,反而升官了,这让司马光更加饮食难安,良心倍感煎熬。于是他再度上书请求调往虢州,这次不光宋仁宗不予理会,连宰相韩琦似乎都默认了这个处理结果。 司马光每天在痛苦的煎熬中度过,久久不能释怀。好在开封府事务繁忙,让他无暇烦恼,渐渐地从断道坞之战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开始全身心投入工作,报效朝廷。 断道坞之战就此尘埃落定。 几年后,引发这场战争的没藏讹庞想篡权,被毅宗李谅祚灭门。 :x 第八十九章 制科考试 离开史馆的欧阳修坐在马车中,看着窗外后退的街景,叹了口气,道:“终于结束了。”常年体弱多病的他早已身心俱疲,盼望着远离京师,怎奈肩负修撰《唐书》的使命,岂能半途而废。如今新《唐书》已修撰完成,他深感如释重负,自己曾经无数次畅想回到洪州闲然自得生活的日子就要来了。于是第二天他向宋仁宗上书请求出知洪州,被其断然拒绝。 同时,司马光从开封府被调到谏院工作。 没几天,宋仁宗下诏宣布明年要举行制科考试。制科考试的举办甚为稀少,大宋三百一十九年只举办过二十二次。制科考试是由皇帝亲自下诏专门为了选拔非常之才而举行的考试,已任职的官员和寻常百姓皆可报名,但是必须由两位朝中重臣同时举荐,且上交五十篇策论并审查合格后才能考试。如此苛刻的条件,能应试者寥寥,最后高中者更是凤毛麟角。 诏书一经下达,欧阳修马上想到了苏轼苏辙,急忙命家仆前去苏家报信。 苏宅。 家仆将消息告之苏洵,苏洵听后大喜,急忙命人去请苏轼苏辙。苏轼苏辙此时正分别在房中收拾行囊,准备几天后前往河南府福昌县渑池县报到就职。 两人来到前厅,苏轼看了眼欧阳修的家仆,对苏洵道:“爹,您找我们?” 苏洵对家仆道:“你亲自告诉他们吧。” 阿家仆转身面向苏轼苏辙,道:“朝廷明年八月将举行制科考试,我家大人让我来问一下二位公子是否愿意参加。” 苏轼苏辙大喜过望,小小年纪就能赶上制科考试已是三生有幸,焉有不参加之理,于是双双答应下来。 家仆道:“既如此,那就请二位公子明日过府一叙,我家大人为二位公子详细说说这制科考试。” 苏轼道:“那就有劳小哥禀告欧阳大人,明日我们一早便去。” 家仆点点头,行礼道:“那小的就先行告退了。” 苏洵命人送该家仆离开,待其走后,苏洵捋着胡须,开心道:“真是太好了,制科考试已经很多年没有举行过了,你们能赶上实属难得。咱们明天拜访完欧阳大人,就开始在家中专心备考!” 苏辙听出苏洵话中深意,确认道:“爹的意思是我们不去赴任了?” 苏洵态度坚定地说道:“不去了。制科考试难度极大,如今仅有一年时间,你们要抓紧备考才是。” 苏轼欣喜若狂道:“那我回去给小弗说一下不用收拾了。”说完迫不及待要回房与夫人分享这一喜讯。苏轼离开前厅,一路小跑直奔厢房,苏辙则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 王弗正在叠衣服,见苏轼推门而入,还没开口就被对方一把抱起在原地转了个圈。王弗下意识看了下一旁抱着苏迈的任彩莲,一脸羞涩地对苏轼笑道:“什么事呀,这么开心?” 苏轼太兴奋了,完全没注意到屋内的任彩莲,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任彩莲对于苏轼和王弗的相处模式早已见怪不怪,抱着苏迈借故离开了。任彩莲刚一出门,苏轼激动地抓住王弗的手,道:“小弗,我不去福昌县了!” 王弗吃惊道:“不去了?” 苏轼点点头,道:“不去了,刚才欧阳大人派人传讯,明年朝廷有制科考试,让我和子由报名参加,所以我和子由准备留在家中备考,不去福昌县赴任了。”说完再度抱起王弗在屋内转起圈来。 王弗以前听爹提过制科考试,没想到苏轼年纪轻轻便能赶上这机遇,甚为欢喜,笑道:“你放我下来,我头都晕了。” 苏轼将王弗放下,在其额头上轻吻了下,道:“明天我和子由去面见欧阳大人,商讨一下考试的事。” 王弗开心道:“这样再好不过,明日登门要好生拜谢欧阳大人才是。” 苏轼点点头。 另一边,苏辙慢慢悠悠地回到厢房。史萱苒正在翻箱倒柜找衣服,见苏辙回来了,也没转身,边找衣服边说道:“这件衣服穿得有些旧了,要不就不带了吧。我记得你有件侧面有印花的袍子,怎么找不到了?” 苏辙弯腰从后面一把抱住史萱苒,柔声道:“不找了,咱们不去了。” 史萱苒直起身子,转过身来,一脸迷茫地看着苏辙,道:“不去哪儿?” 苏辙抱着史萱苒,笑道:“不去渑池县赴任了。” “不去了!”史萱苒惊愕道,“为什么不去了,出什么事了吗?” 苏辙摇摇头,解释道:“刚才欧阳大人派人传讯明年有制科考试,并唤我和兄长明日过府商议,所以我们要留下来备考,就不去赴任了。” 史萱苒听说过制科考试,如果能高中便可直接晋级,不用从渑池县主簿这样九品的官位慢慢熬日子往上升了,随即开心道:“那真是太好了。” 翌日。 苏洵携二子前往欧阳修家拜访。欧阳修商讨了一下考试的相关事宜及注意事项,因为考试内容不定,所以除了嘱咐二人专心备考外,别无他法。随后,欧阳修找来杨畋共同举荐苏轼苏辙参加材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的考试。 随后的日子,苏轼在房中读书,王弗有时陪伴左右,有时则去哄苏迈。苏轼看着娇妻在侧,稚子在旁,整个人洋溢在幸福中。就这样复习了一段时间,他感觉效率极其低下,经常因为王弗和偶尔啼哭的苏迈分心。另一边,苏辙与史萱苒新婚燕尔没多久就分开,好不容易又聚在一起,每日耳鬓厮磨,读书效率也不高。明年就要参加难度极大的制科考试了,两人想着再这样下去,只怕落榜,于是和苏洵商量了一下,准备搬出去住,专心备考。 苏轼苏辙搬到了怀远驿暂居,除了偶尔回家转一圈,大多数时间都关在屋子里备考。 八月。 苏洵被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官职仅为九品,让苏洵颇为不爽。他向欧阳修韩琦表达了自己不被重用的想法,怎奈朝廷的决定无法改变,只得接受。 :x 第九十章 饱受争议的试卷 嘉佑六年。 八月。 考生写的五十篇策论经过审核后可取得阁试资格,阁试合格后方可参加御试。经过几轮筛选后,最终取得御试资格的仅苏轼苏辙等四人。御试考策问,即以宋仁宗的口气提出一些问题,考生根据这些问题来作答。 苏轼看着试卷上的问题,思考片刻,奋笔疾书:“臣谨对曰:臣闻天下无事,则公卿之言轻于鸿毛;天下有事,则匹夫之言重于泰山。非智有所不能,而明有所不察,缓急之势异也……夫志有不勤而道无远。陛下苟知勤矣,则天下之事,粲然无不毕举,又安以访臣为哉……”整张试卷文不加点一气呵成,洋洋洒洒千余字。 本次苏轼苏辙应考的是制科考试中的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苏辙此时脑海中不断回荡着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直言极谏……直言极谏……随即作答道:“臣谨对曰:臣不佞,陛下过听,策臣于庭,使得竭愚衷以奉大对……陛下自近岁以来,宫中贵姬至以千数,歌舞饮酒,欢乐失节,坐朝不闻咨谟,便殿无所顾问……” 结束后,苏轼苏辙漫步于回家途中。苏轼见苏辙一路上情绪低落少言寡语,关心道:“考完就算了,不要太在意结果。走,一会儿叫上小弗和弟妹同去勾栏瓦肆看杂剧!” 苏辙叹了口气道:“估计我要落榜了。” 苏轼一把搂住弟弟的肩膀,道:“还没出结果就垂头丧气,这可不符合你的风格呀!” 苏辙再度叹气,道:“方才光逞口舌之快,把官家骂了一通。” 苏轼停下脚步,瞠目结舌地看着苏辙许久,结巴道:“你……你说……你把……把官家给骂了!” 苏辙点点头,垂头丧气道:“嗯,可谓从头骂到尾,当时下笔之时感觉酣畅淋漓,现在想来竟有些后背发凉。” 苏轼拍了下脑门,感慨道:“天哪!我都不敢做的事,你竟然……”说完见苏辙精神恍惚,安慰道,“不想了,走,晚上看杂剧去。小弗和弟妹来京师许久,一直没机会去,今晚我们去好好放松一下。” 苏辙点点头,随苏轼一同朝家中走去。 苏宅。 苏轼苏辙回到家中,苏洵并未问儿子今天对策如何,让两人回房好好休息下,一会儿出来吃饭。苏轼拍了下苏辙的肩膀,道:“回去好好睡一会儿,饭好了我让人叫你。” 苏辙点点头,和史萱苒一同离开了。史萱苒看着苏辙从进门起就情绪低落,安慰道:“没关系,制科考试本来就鲜有人中,考不上我们还去渑池县做主簿嘛!” 苏辙看了眼身旁的史萱苒,叹了口气道:“只怕连主簿都做不成了!” 史萱苒疑惑道:“为何?” “我在考卷上把官家骂了。”苏辙道。 史萱苒大惊失色道:“什么!你把官家骂了!” 苏辙点点头,道:“得罪了官家,估计以后很难为官了。” 史萱苒整理了下情绪,拉住苏辙的手,对其挤出了一丝笑意,道:“做不成就不做了嘛!爹一辈子没做官不也好好的!” 苏轼和王弗一路缄默,朝厢房走去,许久,转身对紧随其后的小念道:“你去向爹禀告一下今晚不在家吃了,我们去樊楼吃。让阿宗去樊楼订个位置,再让阿正去勾栏瓦肆打听一下今晚各家都上演什么杂剧,我们挑一家好看的,吃完饭去看。” 小念领命离开后,王弗对苏轼道:“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看你和子由回来时情绪不太对,尤其是子由。是因为考得不好吗?” 王弗心细如尘,苏轼但凡情绪波动,她总能第一时间察觉。苏轼素知王弗聪慧机敏洞察力强,也不隐瞒,将今日苏辙御试时在试卷上大骂宋仁宗之事尽数告之。 王弗遇事向来沉稳,一听说苏辙将宋仁宗骂了,震惊道:“什么!他骂了官家!怎么可能!子由做事一向沉稳,怎么可能骂官家,这不符合他的做事风格啊!” 苏轼无奈地耸耸肩,道:“我也大为震惊啊!得罪了官家,只怕子由这次考试要黄了。” 王弗想了下,安慰道:“官家素来仁厚,也许不会介意此事。” 苏轼叹了口气,道:“但愿吧。” 另一边,四位考生的答卷汇总到了初考官胡宿的手中。胡宿看完苏轼的卷子,满意地点点头,道:“不错,相当不错!”随后又看了下苏辙的试卷,瞬间怒目而视,将卷子拍在桌上,喝道:“无知小儿,放肆至极!此人岂敢重用!”随即将苏辙列为第五等。制科考试一二等为虚设,三等是实质意义上的头名,其次是三次等四等四次等,而五等相当于落选。 御试的卷子一般初考官排完名次后,为公平起见会让覆考官再审一遍排名。担任本次覆考官的是司马光和范镇。当年苏轼苏辙参加省试时,范镇就是考官之一,对于二人的文采颇为赞赏。司马光虽未曾与二人有过直接接触,但当年在开封府任职时和欧阳修梅尧臣私下相聚也常听他们夸奖苏轼苏辙的才华。如今读完二人的试卷,对他们更为欣赏,不由称赞道:“此二人对策辞理俱高,绝无群伦,应点为三等。” 范镇指着苏轼的试卷,道:“苏子瞻对策之文堪称绝妙,当之无愧为三等。“然后指着苏辙的试卷眉头深锁道,”但是这苏子由嘛……有点文不对题,定为三等只怕惹人非议。” 司马光如今在谏院工作。谏院作为监督机构,里面的谏官对朝中各类政事皆可议论,上到皇帝下到百官,但凡有不对之处可知无不言提出批评意见。司马光对于苏辙敢于进谏的勇气颇为赞赏,虽然言辞犀利,但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说却不敢说的观点。既然是直言极谏,他这不算直言极谏算什么?司马光坚持要将其定为三等。 :x 第九十一章 争论不休的排名 范镇见司马光如此坚持,叹了口气,道:“君实,我知道你爱才之心深切,但是苏辙的文章虽尽到了直言进谏,但是与策问的这些题目或多或少有些偏离。我朝自立朝一来,仅有吴育一人为三等,如果贸然将苏辙的这篇对策定为三等,只怕引来朝中非议,到时争论不休,万一有人站出来如胡大人那样非要将其定为五等怎么办?”范镇见司马光有些动摇,继续说道,“不如退而求其次,将其定为四等,上有三等,三次等,下有四次等,不上不下,也好堵住悠悠之口。制科考试是为朝廷选取贤才,何必执着于名次!”(司马光,字君实) 司马光想了下,觉得范镇此言有理,虽然有些遗憾,但不失为一种对苏辙的保护,点点头,道:“那就依景仁所言,定为四等。”(范镇,字景仁) 两人将试卷交给详定官,详定官看后决定遵从司马光等覆考官的意见,苏轼定为三等,苏辙定为四等。初考官胡宿坚决反对道:“不行!苏辙的卷子必须罢黜!” 司马光生气道:“我本欲定为三等,如今已经退而求其次定为四等了,你还想怎样!” 胡宿避重就轻道:“文不对题,岂能入等?” 范镇见司马光怒目而视,正欲理论,急忙调和道:“苏辙的对策确实和问题有点偏离,但我们考得不就是直言极谏嘛,也不完全算跑题。” 胡宿本想委婉地表达意见,既然对方这么说了,那索性把话摊开,高声道:“此人品行不端,所言非宜,岂能让其为官!” 司马光听后怒火中烧,生气道:“本来考得就是直言极谏,如今这孩子直言了,你却要将其罢黜,是何道理!” 胡宿不依不饶理论道:“忤逆官家是为大不敬!这样的试卷如果被定为四等,以后天下之人是不是都可以效仿?” 司马光和胡宿二人争论不休,许久,详定官终于忍无可忍,道:“要不咱们请官家定夺吧。” 宋仁宗此时正在看书,听宦官说几位考官要面圣,便召其进来。几人行礼后,宋仁宗问道:“可是名次出来了?” 几人面面相觑,详定官将试卷交予宦官转呈宋仁宗,回禀道:“启禀官家,出来了。苏轼才华横溢文采卓著,他的试卷应定为三等。” 宋仁宗仔细看了苏轼的试卷,点点头,道:“不错,不比当年吴育的文章差,理应三等。那其他三人呢?” 详定官回禀道:“王介文辞俊秀,对策有理,应定为四等。” 宋仁宗在省试时对苏辙印象深刻,颇为欣赏其才华,见详定官没有提及此人名字,便问道:“那苏辙呢?” 详定官道:“司马大人和范大人主张将其定为四等,胡大人主张定为五等,臣一时难以决策,故请官家定夺。” 能让几人有不同意见,着实令宋仁宗好奇。他看了会儿苏辙的卷子,大惊,六千多字的文章有一半在指责他,还有一半在指责宰相韩琦三司使蔡襄等诸位官员,不由眉头深锁,怒上心头。他深吸了口气,平复下情绪,道:“诸位卿家说说自己的意见吧。” 司马光范镇胡宿分别将自己的观点重复了一遍,没说一会儿又争论起来。宋仁宗看着这份令人头痛的试卷,咳嗽了一声,司马光和胡宿才安静下来。他想了下,道:“既然几位卿家难以论出个结果,那就重新审定吧。”于是,宋仁宗重新指派初考官覆考官和详定官,对苏辙的卷子重新评定。 制科考试自开考以来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一时间在朝野上下引起轩然大波,大家对于苏辙的试卷争论不休。 一晃十几天过去了,不知不觉已到闰八月…… 苏洵一直等不到放榜,感觉有些反常,便带着苏轼苏辙来到欧阳修家询问情况。欧阳修让家仆为三人斟了茶,自己品了一口,感慨道:“此事只怕有些头疼啊!” “为何?”苏洵不解道。 欧阳修看了眼苏辙,对苏洵道:“子瞻的对策答的很好,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榜上有名,只不过子由嘛……有点头疼,估计朝廷还没评定出来,所以有些延迟。” 欧阳修话音刚落,苏轼看了眼坐在一旁低头缄默的苏辙,瞬间汗珠滑落,对欧阳修道:“还望恩师详尽告之。” “当时司马大人和范大人要就将子由的试卷定为四等,胡大人要定为五等,后来闹到了官家那儿。官家任命了新的初考官覆考官和详定官,对试卷重新评定。此事在朝野上下引发轩然大波,至今没争出个结果,所以一拖再拖,迟迟无法放榜。 苏洵一直没问苏辙写了什么,听欧阳修这么说,迷茫地看着苏辙,道:“你写了什么?” 苏辙不敢隐瞒,将自己在试卷中把宋仁宗韩琦蔡襄等人骂了一通之事尽数告之。不光苏洵,连欧阳修听完都汗如雨下,只有苏轼较为淡定,因为前几日皇榜迟迟未出,他就已经怀疑是卷子的问题,找苏辙问过具体写了什么。苏洵气得站起身来,对苏辙怒吼道:“混账东西!”随即对欧阳修道,“小儿无知,竟写出这样忤逆的话来,只怕落榜对他来说算最轻的处罚了。” 欧阳修见苏洵父子三人愁容满面,安慰道:“也别这么沮丧,此事说不定有转机。” “有何转机?”苏洵问道。 欧阳修捋了捋胡须,神色淡定地说道:“子瞻子由是我的门生,此事我不便参与。但是我听闻君实为了此事据理力争,奔走数日,说不定真会出现转机。”(司马光,字君实) 苏辙没想到司马光和自己素昧平生,竟然为自己的事奔走,甚至不惜得罪同僚,颇为震惊,但转念一想自己写出那样的试卷,官家不治罪已是万幸,哪敢奢望有转机。 几日后。 司马光再度向宋仁宗上书请求留下苏辙。他表明苏辙虽然出言不逊,但勇气可嘉。若因直言而遭罢黜,只怕引来天下人非议,认为朝廷的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是个摆设。相反,如果录用了苏辙,天下之人会觉得官家对于下臣进谏,虽忠言逆耳,但能虚心听之纳之,岂非佳话?宋仁宗看完奏章觉得此言有理,正巧,新任的详定官要求面圣。 详定官进来后,宋仁宗问道:“可有结果了?” 详定官回禀道:“臣等再三商议,决定不予录取!” :x 第九十二章 等待已久的结果 宋仁宗缄默许久,详定官见其不动声色,只得默默地等候着。许久,宋仁宗开口道:“录取了吧。” 详定官大惊失色,犹豫片刻,感觉想法压在心里不吐不快,启禀道:“官家,苏辙出言不逊,忤逆官家和诸位大臣,实在不宜录取。” 宋仁宗道:“这场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的初衷就是求直言进谏,如今苏辙因为直言而被罢黜,天下人该怎么看我?” 详定官哑口无言,朝中诸位大臣激烈争论了十来天,敢情又绕回司马光最初的结果了。他思忖许久,说道:“官家此言有理,臣无法反驳。可是此事已经在朝中掀起风波十日之久,如果遵循司马大人和范大人当初的决定,臣怕胡宿等诸位大人不会就此罢休……到时再起风波该如何是好?” 宋仁宗想了下,道:“那就降一点,四次等。”四次等已经是录取的最末等。详定官见宋仁宗语气坚定,似乎非录取不可,转念一想四次等也算是个折中的方法,只得遵从,领命而去。 次日。 制科考试的榜单被张贴出来,京师上下听说延迟十多天的榜单终于出来了,纷纷奔走相告,前去凑热闹。苏洵苏轼苏辙王弗史萱苒全部出动。五人快步来到榜单下,看着榜单上赫然写着苏轼子瞻,眉州眉山人等详细信息,名次为三等,不由大喜过望。大宋自立朝以来只有吴育一人评为三等,苏轼能取得三等这样的好成绩可谓荣耀至极。既然苏轼高中,一家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苏洵苏轼苏辙史萱苒四人都觉得苏辙没戏了,看到榜单最头处有苏轼的名字,也没继续往后看,便转身离开了。刚走几步,苏轼见王弗愣住原地,没有跟上来,对她唤道:“小弗,回家了!” 王弗神色愕然地看着榜单末端,片刻回过神来,大喜过望,道:“子由四次等!” “什么!”苏轼震惊道。众人纷纷快步上前,只见榜单最后赫然写着苏辙的大名。 苏辙使劲揉了下眼睛,震惊道:“这怎么可能!” 王弗笑道:“我之前就说了官家仁厚,说不定不会介意子由的出言不逊。” 苏轼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以自己豪爽的个性,如果对方这么骂自己早就火冒三丈了。皇帝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被苏辙这么骂了一通,竟然还能录取他,这份胸襟气度令苏轼肃然起敬,顿时生出誓死报效朝廷的意志和忠于官家的决心。 苏辙掐了下自己,再三确认这不是做梦,感慨道:“太不可思议了!” “要不,我们去一趟恩师家吧,他肯定知道细节。”苏轼建议道。 众人表示同意,毕竟这事太过离奇,不问出个所以然来,只怕大家都寝食难安。五人决定先行回家,等傍晚欧阳修回家后再行拜访。 傍晚,苏洵苏轼苏辙来到欧阳修家。 欧阳修已猜到几人会来,特命人准备了茶点,笑道:“恭喜子瞻子由了。” 苏轼苏辙躬身行礼表示感谢,随即落座。 欧阳修笑道:“这次还要感谢君实,应该是他最后的一封奏章说服了官家。”欧阳修为了避嫌,没法出面,但一直心系这两位门生的前途,今日一放榜便去打听事情的经过。(司马光,字君实) 苏辙感激涕零道:“没想到司马大人竟然为了我……”说着更咽不能语。 欧阳修笑道:“君实也是惜才。” 苏洵拱手道:“改日定当上门拜谢司马大人。” 欧阳修点点头。 苏洵等人和欧阳修闲聊片刻,便告辞回家。苏轼刚一进卧房门,王弗便迎了上来,问道:“怎么样?欧阳大人说了什么?” 苏轼将几人的谈话详尽告知后,感慨道:“此事真要多谢司马大人了,不然子由前途堪忧啊!” “你们最应该感谢的人是官家。”王弗说道。 苏轼一愣,疑惑道:“官家?” 王弗微微一笑,反问道:“难道不是吗?子由这事成与不成最终取决于官家。官家若是不同意,别说一个司马大人,就是十个司马大人,该不成还是不成。之前不是说子由被定为四等么,如今改为四次等,说明了什么?” “什么?”苏轼不解。 王弗笑道:“官家在平衡诸位大臣呀!官家是要告诉反对录用子由的那些大人,我录取他是要为天下之人做个表率,希望各位臣子能够直言极谏,为朝廷分忧,并不是他优秀才录取的,这四次等不就是最好的说明吗?一来安慰了反对派,二来赞成派也如愿了,朝廷还多了一个人才,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苏轼赞叹道:“小弗一向思虑周全,今日我们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感谢司马大人,倒不曾想到这一层。” 王弗拉着苏轼的手,笑道:“官家仁厚,你们遇到官家是你们之幸。” 苏轼点点头,一把抱住王弗,柔声道:“每次在我困惑或者为难的时候,你总能一语中的,点醒我。我现在真的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王弗将手缓缓上移,抱住苏轼,笑道:“傻瓜,我怎么会离开你呢!” 没过多久,朝廷的任命出来了,苏轼被任命为大理评事凤翔府判官,苏辙被任命为商州推官。任命一出,知制诰负责写制词。宰相韩琦想着几份制词应该很快就写好了,可是等了许久也没动静,便让人去催促一下知制诰。(制词是一种诏书) 没多久,那人拿着苏轼等人的制词回来了,递给韩琦。韩琦过目后发现没有苏辙的制词,问道:“怎么缺了一份?” 那人回禀道:“大人,小的取回制词时专门数过,是缺了一份。” 韩琦说道:“那你急着回来做什么,等他写完了一起拿回来便是。” 那人吞吞吐吐半天,道:“拿不回来……王大人不愿写苏辙的制词。” “苏辙的?”韩琦疑惑道:“为何?” “小的也不知。” 韩琦见那人如此为难,决定亲自去一趟,看知制诰王安石到底想干什么。 :x 第九十三章 走马上任 王安石正在处理公文,见韩琦来了,起身相迎。 韩琦开门见山道:“苏辙的制词为何不写?” 王安石语气随意地说道:“此人心术不正,不配让我写制词。” 韩琦没想到王安石对苏辙评价如此低,解释道:“据我的了解,此人品行端正,小小年纪便才华横溢,后生可畏啊!介甫是不是对他有什么偏见?”(王安石,字介甫) “没有偏见。此人对策专门攻击官家,从而佑护宰相,如汉之谷永,故不配让我写制词。”王安石义正言辞地说道。 韩琦思索着,西汉谷永依附执掌政事的外戚王凤(篡夺汉权的王莽的叔叔)。如今王安石将苏辙比做谷永,又说他想要佑护我,岂不是间接将我比作王凤了吗?这一语双关,连我都捎带着骂了,实在是妙。他眼珠一转,笑道:“苏辙这篇对策里把我这宰相也骂了一通,说我不中用,要任用唐朝娄师德郝处俊那样的人为相,怎能说他想佑护我呢?”韩琦又劝了王安石一会儿,对方依然不肯写,只得作罢,让另外一名知制诰沈遘来写。 沈遘拿起笔,想了下,决定在制词中把这件事来个漂亮的收尾,于是动笔写道:“朕奉先圣之绪以临天下……而辙也,指陈其微,甚直不阿。虽文采未极,条贯未究,亦可谓知爱君也……”文章既批评了苏辙文采不高,条理未考究,又表扬了宋仁宗的宽宏大量,顺带说明苏辙的本意还是爱君主的,把王安石批评苏辙的话给推翻了。 与此同时,宰相富弼母丧,丁忧回乡。朝廷发生了职位调动,原来的宰相由富弼韩琦改为韩琦曾公亮,欧阳修升任参知政事,同时封安郡开国公。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已过去数月,眼看赴任时间临近,苏辙愈发寝食难安。没几天,他以兄长外出为官,父亲在京无人照料为由,向朝廷请命暂缓前往商州担任推官。苏洵此时已被任命为霸州文安县主簿,在京师修撰礼书。朝廷素来提倡以孝为先,苏辙的请求自然被应允。 诏书一经送达,感染风寒正在房中休养的苏轼惊坐起,正准备找苏辙问个究竟,对方已登门。苏辙刚一进门,苏轼喝道:“糊涂!就算照顾爹也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来照顾,你怎能擅自做主向官家请命。” 苏辙在床边坐下,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瞒兄长,照顾爹是假,不想去商州为真。” 苏轼震惊道:“为什么!” 苏辙伤感道:“制科考试那篇文章终究还是影响了我,我实在不想去商州,只得出此下策,拖得一时算一时吧。” 同样制科考试出身,苏轼被任命为大理评事凤翔府判官,王介被任命为秘书丞静海县知县,只有苏辙被任命为商州推官。如此任命,让苏辙怎能不郁闷呢?苏轼长叹了口气,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一时语塞,任何言辞都显得太过苍白。 十一月。 苏轼携家眷告别苏洵,踏上了前往凤翔的漫漫长路…… 阿正驾着马车缓缓行进着,车内王弗小念以及抱着苏迈的任彩莲昏昏欲睡。车外苏轼苏辙骑马并肩而行,不知不觉,已抵达郑州。 西门外,苏轼停下马,对苏辙道:“子由,就送到这儿吧。” 苏辙恋恋不舍道:“没事,我再送一程吧。” 苏轼知道弟弟不舍,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兄弟俩从小到大形影不离,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开,不禁眼眶泛红,对苏辙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去吧。” 王弗微微打开车门,对苏辙道:“子由,回去吧,已经送了很远了。” 苏辙看着苏轼王弗,伤感道:“兄长嫂嫂多多保重。” 苏轼点点头,随即赋诗《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赠予苏辙。诗曰: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归人犹自念庭帏,今我何以慰寂寞。登高回首坡垅隔,但见乌帽出复没。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路人行歌居人乐,童仆怪我苦凄恻。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大意:不曾饮酒,为什么觉得醉醺醺头脑昏沉?我的心已追逐你骑马远去的身影而渐行渐远。你尚且可以系念父亲,如今我用什么能来安慰心中的寂寞呢?登高回首遥望,你远去的背影被坡垅所挡,只能看见你的乌帽忽隐忽现。天气寒冷,我见你的衣裳太薄,想着你独自踏着残月洒下的银光骑着瘦马归去,便心下担忧。路上行人边走边唱甚为欢乐,我却被童仆说太过苦恻。我也知道人生终有别离之时,唯恐岁月飞逝。还记得我们曾经在怀远驿中,寒灯相对时许下的誓言吗?何时才能一同聆听夜雨萧瑟之声。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切莫贪恋高位啊!) 苏辙点点头道:“放心吧,我不会忘的。等他日你我功成身退,我们一同回眉山寄情山水吟诗作对,共享闲居之乐。” 两人击掌为誓,含泪送别。 苏轼等人继续前行,路过渑池,在一座寺庙的僧舍中稍作休憩,再行上路。王弗将熟睡的苏迈递给任彩莲,见苏轼外出许久未回,寻了出去,多方打听,最终在已故僧人奉闲的僧舍中见到了面壁深思的苏轼。她走到苏轼身边,看了眼墙壁上题的诗,震惊道:“这不是你和子由的字吗?” 苏轼点点头,伤感道:“当年我和爹还有弟弟赴京赶考,路过此地曾题诗于墙壁之上。如今仅五年光景,竟已物是人非。” 王弗叹了口气,拉着苏轼的手道:“人生无常,所以我们更应该珍惜当下。” 苏轼大拇指摩挲着王弗宛若凝脂的手背,微微一笑道:“是啊,世事无常,我们更应该珍惜当下。走吧,我们回去歇会儿,你这一路颠簸,还要和任姨一起照顾迈儿,肯定累坏了吧。” 王弗摇摇头,道:“不累,迈儿很少哭闹,也算省心。” 十二月,苏轼一家终于抵达了离汴京一千多里的凤翔,开始了他的仕途之路…… :x 第九十四章 凤鸣驿站 凤翔府。 苏轼一行抵达凤翔府,拜见了知府宋选。寒冬腊月,屋外寒风刺骨,宋选急忙将苏轼一家人请入房中,命人送来炭火让其暖暖身子。待苏轼等人脸色明显红润后,宋选命人将其一家人安顿到一处早已荒废无人住的宅子里,特意嘱咐苏轼沿途奔波劳累,先行休息几日再来办公。苏轼坚决推辞,表示明日按时到岗,绝不耽误工作。 苏轼拜别宋选,在衙役的带领下来到了宋选为其准备的宅邸。衙役推开大门,眼前的一幕,让苏轼等人惊呆了。冬日树叶凋零,小院虽无半点绿色,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院内水缸石凳等物摆放整齐,门窗红中透亮,看样子不久前被粉刷过。苏轼来到院子最中间的一间厢房,只见屋内陈设用品一应俱全,最重要的是竟然还有一张婴儿床。苏轼震惊地看着衙役道:“这……这是荒废的宅子?” 衙役笑道:“几个月前是荒废的,宋大人听说苏大人要来,便命人重新修葺了,屋内摆设也是随后添置的。” 苏轼抚摸着婴儿床,此床做工精细,手感顺滑,绝对不是一般木匠能做出来的,问道:“这床也是宋大人命人做的?” 衙役道:“宋大人不知从何打听到苏大人有一名幼子,便让城中手艺最好的张木匠做了这个床,还特意让小的嘱咐张木匠做得精细些,小孩子皮肤娇嫩,别被木头上的毛刺划伤了。” 苏轼感激涕零道:“没想到宋大人做事如此心细周到,竟然为我这一个小小的判官做到如此地步。” 衙役笑道:“苏大人刚来,时间长了就知道了,我们宋大人体恤下属关心百姓,事无巨细皆尽心为之,可是一位难得的父母官呢!” 苏轼在来到路上曾无数次设想自己的上司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可他万万没想到没想到竟是如此一位谦和细心之人。 王弗从厨房转回来,刚一进门,看到屋内的婴儿床,潸然泪下,对苏轼道:“这宅子也准备得太周全了吧!我刚才去了趟厨房,没想到里面不光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竟然还准备了米和菜。” 衙役解释道:“宋大人说你们刚到凤翔,人生地不熟,就命小的简单准备了些米和菜。你们凑合吃着,等以后对这儿熟悉了,自行采购便是。” 苏轼本是性情中人,宋选这一系列举动早已让他感动不已,因衙役在旁强忍泪水。怎奈听王弗说到厨房之景,最后的忍耐被彻底击垮,他眼眶含泪,拱手道:“代我向宋大人转达谢意,苏某何德何能竟得宋大人如此关照,感激涕零,无以言表,日后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大人。” 衙役点点头,嘱咐了些宋大人交代的事便回去复命了。 王弗和小念在厨房简单做了些饭菜,一家人吃饱后便各自回房。任彩莲抱着熟睡的苏迈回到苏轼王弗隔壁的厢房,准备早点休息。小念阿正将宅子各处归置了一下才回房休息。王弗洗漱完,在窗边桌前坐下,看着桌子上准备的铜镜木梳和一些简单的胭脂水粉,再度潸然泪下,感动道:“宋大人……真的让我太震撼了!我常年居于深闺,未曾与大人们接触,原以为他们都是高高在上之人,不料竟如此亲切随和。轼哥哥,以后你一定要多向宋大人学习,做一位体恤下属爱护百姓的好官。” 苏轼将手按在王弗的双肩上,道:“放心吧,宋大人以身作则,我自当坚守此道。” 王弗将手搭在苏轼的手上,透过铜镜注视着身后的苏轼,道:“这些年你为人耿直豪爽,一介书生少了些迂腐气,大家自然觉得甚好。如今有了官职在身,性子可要收敛些,凡事三思而后行啊。”她知道苏轼这直爽的个性已随其二十余年,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只盼他能多加注意,免得言多必失。 苏轼明白王弗的顾虑,点头道:“我知道,我会注意的。” 次日。 苏轼一早便去府衙报道,简单熟悉下工作流程便开始了第一天的工作。虽然第一次接触公务,但他记性好悟性高,不到半日便已上手,令宋选非常满意。 几日后。 苏轼的一位朋友路过凤翔,知道他在此地为官,便在凤翔府的凤鸣驿站住下。苏轼前往会客,一抵达凤鸣驿站,看着眼前的一幕,震惊道:“这……这还是我当年住的那个凤鸣驿站吗?”苏轼当年和苏辙苏洵一起赴京赶考,曾路过此地,准备借宿于驿站,不料里面环境恶劣,无法居住,三人只得离开,到城中的客栈投宿。才六年光景,此地竟焕然一新,若不是门头匾额上写着“凤鸣驿”三个字,他实在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他们父子三人仓皇而出的那家驿站。 苏轼踏进驿站大门,刻意放慢了脚步,仔细打量着院内的景致。树木凋零花草枯萎,看上去有些苍凉,但是整体布局可以想象来年春暖花开,此地必是春意盎然一派生机。他来到朋友所住的厢房,厢房内陈设犹如官府庙观或者富人之宅。如此装潢布局让各地途径此处借宿之人仿佛置身家中,无不高兴地流连忘返。 苏轼命人将负责管理驿站的官吏召唤到厢房内,问道:“我几年前路过此地,凤鸣驿中破败不堪,如今竟成此番光景,是何故?” 官吏回禀道:“今年八月,宋大人到任,看到驿站破败不堪,说此处作为接待往来行人之所,怎可小觑。经过一番考察后,九月便命人开始修葺此处。当时召集民夫三万六千人,木以根计,竹以竿计,砖瓦钉子以枚计,秸秆以石计,总共耗费物料二十一万四千七百二十八。宋大人默默无闻地命人完成如此庞大的工程,城中百姓自始至终竟不知道此事,令我等好生敬佩。” 苏轼听后感慨道:“世人常常只追求做大事,而对小事不屑一顾。宋大人如此勤勉务实从小事做起,无不尽心而为,好生令人敬佩啊!” 官吏点头附和道:“可不是嘛!如今路过凤鸣驿借宿之人,无不夸赞此处,殊不知都是大人的功劳啊!” :x 第九十五章 押送之失 嘉佑七年,正月。 经过了一个多月的适应,苏轼对凤翔府的工作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同和府衙的同僚们也熟识了。上司亲和下属友善,每天工作虽忙碌,但颇为开心。日傍西山,苏轼结束工作返回家中。他刚一进门,只见王弗和小念步履匆匆正要出门,一把拉住王弗,问道:“你要去哪儿?” 王弗道:“刘大姐家。”刘大姐是苏轼他们的邻居,两家仅一墙之隔,王弗初来乍到,对凤翔不熟悉,刘大姐没少帮忙。 苏轼见小念拿着米粮,疑惑道:“你要去她家做饭吗?” 王弗叹了口气,道:“刘大姐如今手头紧张,已无闲钱买米。大人能饿,她家两个孩子可饿不得,我先从家里拿点米接济一下他们。” 苏轼疑惑道:“刘大姐家虽不算富足,但温饱有余,怎会落到需要接济米粮的地步?” 王弗解释道:“别说吃饭了,就连祖上留下的这套房子过几日也要变卖了,到时候一无饭食二无居所。”想到此,她不免潸然泪下。 “他们家出什么变故了吗?”苏轼关心道。 王弗惆怅道:“如今黄河之水暴涨,刘大哥负责押运的竹筏被河水冲走了。丢了竹筏,若凑不够银两,官府怪罪,免不了遭受牢狱之灾。” “刘大哥竟然是衙前?”苏轼震惊道。衙前,宋朝的一种差役,主要负责押运官府各类物资。如果物品发生毁损,由衙前负责赔偿。 王弗震惊道:“你知道此事?” 苏轼道:“怎能不知,今日大家都在议论此事。下午府衙收到快报,说衙前们运送竹筏行至陕州,过黄河,撞上了河中砥柱,竹筏散落,竹木被激流冲走,挽留下来者寥寥。据说此次运送的竹筏数量巨大,价值不菲。”(中流砥柱现依然存在于河南省三门峡市大坝旁的黄河河道内) 王弗伤心道:“刘大姐今日听闻此事便昏了过去,她大儿子一时慌乱没了办法,便来找我。我请了大夫,和刘大姐闲聊会儿才知此事……不和你说了,我先去给孩子们做点饭。” 苏轼点点头,道:“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我去就成。”王弗说完便走了,刚走几步,又被苏轼叫住。苏轼将钱袋取下,递给王弗,道:“这些钱你拿去给刘大姐,告诉她有什么需要咱家帮忙的,尽管说。” 王弗将钱袋还给苏轼,道:“我带着呢,也没给你说,就自己做主了。” 苏轼道:“家中之事你做主就好,不必告知于我,快去吧。” 王弗点点头,和小念一同进了隔壁刘大姐的家门。 半个时辰后。 王弗回到家中,厨子已将饭做好,只等王弗回来。王弗落座后,一家人开始吃起饭来。苏轼见王弗没什么食欲,给她夹了点菜,关心道:“之前路途奔波你消瘦了许多,如今养了一月有余,竟也不见你胖上几分,可要多吃点!” 王弗放下筷子,唉声叹气道:“没什么食欲。” “因为刘大姐的事?”苏轼问道。 王弗点点头。 苏轼素知王弗人善心慈,对可怜人常怀恻隐之心。家中新增的几位家仆,除了厨子是特意找来的,其他大多数都是路边救助的乞丐或者见人卖儿卖女便买了回来。他将碗端起,夹了口菜送至王弗嘴边,哄道:“小弗听话,来,吃点饭。” 王弗摇摇头,表示没胃口。 苏轼想了下,道:“你今天好好吃饭,我明天就去找宋大人求解决之法。” “真的!”王弗黯然的神色被重新点亮。她激动地看着苏轼,再次确认道:“你真的能帮助刘大姐他们家?” “我官小,人微言轻。明天先问下宋大人看怎么办吧,总之,你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苏轼将饭一口口地喂到王弗口中,见其开始好好吃饭,总算放下心来。 翌日。 宋选正在看文书,见苏轼敲门,让其进来。苏轼进来后,启禀道:“大人,下官有一事相求。” 宋选放下手文书,道:“何事?” 苏轼上前一步,道:“衙前遗失竹筏损失惨重,可他们都是寻常百姓,家中并不富裕,若是让其赔偿必然倾家荡产,甚至卖儿卖女。” 宋选眉头深锁,道:“老夫何尝不为此事发愁呢?” “大人可有解决之法?” 宋选摇摇头,失落道:“我朝自立朝以来,凤翔便肩负着给京师运送竹筏的重任,运送途中的损失由衙前承担,这也是朝廷的意思。据我了解,这些年来一直都是这么执行的,衙前们虽有怨言,但也无可奈何。” 苏轼之前没有了解过此事,震惊道:“那不只能看运气喽?” 宋选点点头,道:“是啊,全看个人运气。运气好的,竹筏安全送达京师,全家无忧。运气不好的,难免倾家荡产。几个月前你还没来,就曾出过一次事,好在那次运送竹筏的数量不多,大家摊了一下损失,还算承受得起。这才没过数月,又发生了一起……”说完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 苏轼想出一法,脱口而出道:“那府衙不能替衙前们分担一点损失吗?” 宋选震惊道:“胡闹!衙门开支用度皆有定规定法,岂能我等胡乱使用!” 苏轼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急忙赔礼道歉。宋选知其心系百姓,一时心焦,口不择言,也不怪罪,安慰道:“你刚为官一月有余,慢慢就知道了,世上之事有太多无可奈何,我们虽为一方官员,却也束手无策啊!” 苏轼点点头,拱手拜别宋选,回去继续办公了。苏轼回到房间,慢步挪至案几前坐下,发了会儿呆,便开始处理公务,没多久将笔扔到一旁,抓耳挠腮,郁闷至极。 三日后。 苏轼下班回家,见隔壁刘大姐家正在搬运物品,随手拉了一个劳工询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那人一边往牛车上搬椅子,一边回答道:“我就是负责搬东西的,不太清楚,好像要卖这些东西吧。” :x 第九十六章 改革衙前之役 苏轼回到家中,见王弗正逗苏迈玩,一把抱起儿子,笑道:“迈儿真是越来越可爱了!对了,我看隔壁在搬家,怎么回事?” 王弗接过苏迈,抱在怀里一边哄他睡觉,一边回答着:“还能怎样,卖了呗。这几天一直在找买家,今天卖出去了。” 苏轼自责道:“我终究还是没能帮到她。” 王弗安慰道:“你已经尽力了,无须自责。” “那他们以后住哪儿呢?” “先去亲戚家借住吧,等刘大哥从陕州回来后再做打算。”王弗拍着昏昏欲睡的苏迈回答道。 晚上,苏轼躺在床上,刘大哥一家的惨状不断地脑海中回荡。每年像刘大哥这样因为遗失物资而倾家荡产的人不在少数,为官一任竟然不能为民分忧,那不就拭去了当年入仕的初心了吗?宋选区区一介府尹,纵然有心帮助,也无能为力,此事除非朝廷做主,否则很难改变。他思来想去,辗转反侧,碰醒了一旁熟睡的王弗。 王弗睡眼惺忪地看着苏轼,道:“怎么还不睡啊?” 苏轼将王弗搂入怀中,柔声道:“我吵醒你了,睡吧睡吧。” 王弗见苏轼一脸愁容,关心道:“是因为刘大姐他们家卖房吗?” 苏轼点点头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王弗道:“你已经尽力了,这就足够了。世上之事太多无可奈何,我们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便好。” 苏轼紧紧地搂着王弗,伤感道:“我知道。刘大哥家尚有一间祖屋可卖,其他衙前没有田产岂不是要东拼西凑四处借债,甚至卖儿卖女。一想到此,我便心如刀绞。” 王弗轻拍苏轼的背,安慰道:“轼哥哥,我又何尝不替他们难过呢?要不这样,明天你去衙门打听一下哪位衙前准备卖孩子,我们把他们买来,起码跟着我们不至于忍饥挨饿或者被打骂体罚之类的。” 苏轼怅然道:“我这点俸禄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啊。黄河激流汹涌,难免不出意外,下次若是再有人卖儿卖女怎么办,我们全买回来也负担不起啊!算了,不想了,睡吧。” 王弗闭目思索许久,突然灵机一动,推了下苏轼,道:“轼哥哥,你睡着了吗?” “没有,怎么了?” 王弗问道:“我们救不了,但是有一个人说不定能救。” 苏轼猛然坐起,问道:“谁?” “韩琦韩大人!他贵为宰辅你不是还没给韩大人寄信吗?不如把此事写进去,说不定他有办法。”王弗道。苏轼到任后按理说要写一封信寄回京师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这几日因为竹筏遗失之事,忧心忡忡,无心写文,便耽搁了。 苏轼恍然大悟,一把抱住王弗开心道:“我怎么没想到呢!我明天就写……不行,再等等。” “怎么了?”王弗不解。 苏轼担忧道:“韩大人日理万机,朝廷诸事已经够让人烦心了,哪还有心思考虑此事的解决办法。我这几日去调查一下,想个解决之法一并上报,韩大人若是觉得可行,也好直接向官家禀报。” 王弗点点头,道:“这样最好,那就辛苦轼哥哥了。” 苏轼开心道:“哪算辛苦,如果此事能解决也算为此地百姓解决了一大烦心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王弗想了下,道:“那你就先去调查吧,想好解决办法了,记得先向宋大人汇报一下,征得他的同意后再上报韩大人,毕竟他是你的上司,这点颜面还是要给的。” 苏轼笑道:“还是小弗想的周全,就这么办!” 几日后,苏轼经过一番调研考察后向宋选表达了自己想上书给韩琦禀明改革运送竹筏之事。宋选颇为赞同,虽然不知结果如何,但不失为一种方法。 京师。 韩琦收到了苏轼的《凤翔到任谢执政启》《上韩魏公论场务书》。韩琦读着苏轼的《上韩魏公论场务书》,只见上面写着:臣官于凤翔,见民之所最畏者,莫若衙前之役……是二千四百分者,衙前之所独任……民之困苦,又可知矣…… 韩琦读完一千多字的文章,感慨道:“子瞻这孩子有想法,后生可畏啊!” 没多久,苏轼收到了朝廷的回复,改革衙前之役制度,从此不再随意征运竹筏,而是根据时令和黄河水势来运送,最大程度地减少因渡黄河而发生的危险和损失。 凤翔府张贴告示广而告之,百姓无不奔走相庆。 :x 第九十七章 太白山祈雨 冬去春来,凤翔本应卸冬日惨败之相,恢复盎然生计。可是连续数月滴雨未下,草木不葱麦苗未济,若是在这样下去只怕今年便会硬来饥荒之年。百姓日日祝祷,企盼降雨,宋选等诸位大人更是心急如焚。一旦饥荒,百姓食不果腹,必然被生活所迫落草为寇,到时盗贼四起,民不聊生,后果不堪设想。 宋选召集诸位官员集聚一堂,共商求雨大计。人到期后,宋选坐在堂中,对众人说道:“数月以来,雨雪未至,不知上天有何预警,各位大人不如各抒己见,看看我等政务何处有失。我们及时改过,到时候上天自会降下雨来。” 大家纷纷讨论起来,觉得各项政务处理得当,似乎没有什么过失,而且前段时间还解决衙前之役一事,也算是造福一方百姓。 王大人道:“我等在宋大人的带领下,凤翔府各类政务处理妥当,倒不曾有何过失。” “刑狱之事属下也是遵从大人的意见谨慎行事,以免发生冤案错案。”孟大人道。 大家又讨论了许久,实在想不出到底有何过失,让上天降罪,终日不雨。 宋选见众人面露难色,感慨道:“上天不降甘霖,种下的麦苗难保成活,到时物财两空,百姓日子只会更加难过。大家还需想想解决之法啊!” 苏轼官阶较小,一直没有发言,看各位大人不知所措,道:“下官来此地虽不足三月,但见诸位大人兢兢业业为民分忧为国解难,实在令子瞻颇为感动,受益匪浅。如今凤翔百姓安居乐业,不正是诸位大人的功劳,也许问题并不出在政务有失上。” 宋选身子微微前倾,问道:“哦?此话怎讲?” 苏轼道:“下官近日托人打听得知,附近诸多府县均未曾下雨。神明诸事繁杂,只怕并未顾及凤翔之事,有所遗漏,故许久未下雨。下官听闻太白山神庙供奉太白山神,不如前去祝祷相求,祈盼山神显灵,普降甘霖。” 周大人听后拍手称赞道:“子瞻此言有理,既然我等未有过失,只怕是神仙太忙,一时疏忽忘了此地需降雨之事。我等择日前去太白山祈雨,以解凤翔燃眉之急。” 宋选听后点点头,道:“确实有这种可能,我等明日焚香沐浴斋戒,后日同去太白山祈雨。”然后对苏轼道,“子瞻,你写一篇祝文,后日好诉于山神。”苏轼领命。 众人简单商议了一些公务便各自回去办公。苏轼回到案几前,思索片刻,提笔写了篇《凤翔府太白山祈雨祝文》。晚上回到家后,王弗迎上前来,将苏轼脱掉官服收好,问道:“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晚?” “白天大家一起讨论祈雨之事,耽搁了些公务,所以处理完才走。”苏轼回答道。 “准备何时祈雨?”王弗问道: “明日焚香沐浴斋戒,后日前去太白山祈雨。”苏轼回答道。 “既如此,那明日我也一起焚香沐浴斋戒吧,多一个人,多一份诚心。”王弗道。 苏轼拉着王弗的手,微微一笑,道:“好。” 两日后。 宋选带着诸位官员和不少百姓齐聚府衙门前,大家组成浩浩荡荡的祈雨队伍同去太白山。众人面对太白山神焚香叩拜后,苏轼上前拿出《凤翔府太白山祈雨祝文》,诵读道:“维西方挺特英伟之气,结而为此山。惟山之阴威润泽之气,又聚而为湫潭。瓶罂罐勺,可以雨天下,而况于一方乎?乃者自冬徂春,雨雪不至,西民之所恃以为生者,麦禾而已。今旬不雨,即为凶岁,民食不继,盗贼且起。岂惟守土之臣所任以为忧,亦非神之所当安坐而熟视也。圣天子在上,凡所以怀柔之礼,莫不备至。下至于愚夫小民,奔走畏事者,亦岂有他哉!凡皆以为今日也。神其盍亦鉴之。上以无负圣天子之意,下以无失愚夫小民之望。尚飨。”诵读完,又进行了一系列的祭祀活动,虔诚无比。 礼成,祈雨的队伍启程返回。能做的都做了,如今只能静候神明收到祝祷后早日普降甘霖,解救一方黎民。众人行经真兴寺阁,微风骤起,天空云海翻滚,雷声大振,众人纷纷驻足,仰望苍穹。几滴雨水溅落在苏轼脸上,苏轼伸手摸了下,欢欣鼓舞道:“下雨了!” 不少人也感觉到隐约有雨水溅落,甚小且稀疏,但足以让众人激动不已。大家纷纷跪地叩谢山神。苏轼诗兴骤起,当即赋诗一首:“太守亲从千骑祷,神翁远借一杯清。云阴黯黯将嘘遍,雨意昏昏欲酝成。已觉微风吹袂冷,不堪残日傍山明。今年秋熟君知否,应向江南饱食粳。” 苏轼返回凤翔已傍晚时分,各家炊烟正起,放眼放去烟雨蒙蒙,景色甚佳。他一路小跑奔入家中找寻王弗。王弗此时正在任彩莲房中逗苏迈,见苏轼回来了,将孩子递给任彩莲,道:“瞧你那兴奋样儿!” “下雨了!下雨了!”苏轼激动地抱起王弗转了个圈,开心道:“真的太好了!百姓今年饭食有望了!” 王弗看了眼一旁的任彩莲,对苏轼害羞道:“你放我下来!” 任彩莲作为苏轼的乳娘,这些年来早已将其视为己出,关怀备至。尤其是程夫人去世后更是接替了她的职责,与王弗一同照顾苏迈。如今见到他们夫妻二人琴瑟和鸣,任彩莲也颇感欣慰。 苏轼放下王弗,拉着她走到门口,看着屋外小雨润如酥,搂着王弗的肩膀,道:“希望这场雨下的大些久些,田间的麦苗就有望了!” “会的!你们如此诚心,上苍自然会收到这份心意!”王弗笑道。 好景不长,接连几日,凤翔只偶尔下了几场零星小雨,对于田地来说可谓杯水车薪。 这天,苏轼正逢休息日,一人待在书斋许久未出。据家仆汇报苏轼在书斋不时唉声叹气,甚为烦恼,王弗听后抱着苏迈走进了书斋,对苏迈道:“迈儿,来看看你爹在干嘛?” 苏轼笑道:“你给他说,他听得明白吗?” “怎么听不明白?迈儿聪明着呢!”王弗笑着将苏迈递给苏轼,道,“别看书了,你都好几日没陪迈儿了,迈儿都要难过了。” :x 第九十八章 喜雨亭 苏迈看了眼王弗,眼珠一转,奶声奶气地苏轼说道:“爹爹许久没陪迈儿,迈儿好生难过呢!” 苏轼将苏迈抱到腿上,笑道:“是爹不好,爹这几日冷漠迈儿了!走,不看了,爹陪迈儿出去玩!”说完抱着苏迈朝书斋外走去。 王弗紧随其后,边走边问道:“你刚才在看什么?” 苏轼回答道:“想查阅一些关于太白山的记载。” “怎么查起太白山了?”王弗不解。 苏轼道:“那日祈雨后明明风雨骤起当夜降雨,证明山神收到了我们祝祷,但是为何仅下一星半点,肯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所以我趁今日休息便将记忆中那些记载太白山的书籍尽数翻阅,希望能出些线索。” “可有收获?”王弗问道。 “算有吧。唐天宝八年,太白山神被封为神应公,天宝十四年被封为灵应公。我朝皇祐五年却将其降为济民侯。我猜想会不会是封爵未充,致使太白山神不悦,所以只降下寥寥雨水。”苏轼揣测道。 王弗点点头,回应道:“确实有这种可能。那你打算怎么办?” 苏轼道:“我打算上书官家,改升太白山神为公。” “宋大人对此事怎么看?”王弗问道。 “我也是刚有的想法,等明日见到宋大人再向其说明吧。”苏轼说到此不免担忧道,“我怕上书后,官家真的封了太白山神为公,但滴雨未至,那时可如何是好?” 王弗笑道:“既然有了这个想法,那就大胆一试。天意难测,就算没成功,官家也不会怪罪的。” 苏轼点点头,道:“好,那我明天就向宋大人禀明此事。” 苏迈见父母一直在闲聊不理自己,撅起小嘴道:“爹娘不理迈儿了!哼!” 苏轼笑道:“爹娘没有不理迈儿。”说着加快步伐在院子里跑了起来,对苏迈道,“我们飞喽!”苏迈被逗得咯咯直笑。 三人在家中漫步中,不知不觉走到了厅堂北边。苏轼打算在此处修建一座亭子,再在它的南面开凿一个池塘,引水入池,池塘边再栽种花草树木以作休憩之所。他见工匠正在卖力地凿池建亭,对王弗道:“你觉得还需要增添点什么,我让工匠们一起弄了。” 王弗摇摇头,道:“没什么需要增添的了,此处建好后定会别有一番风味。” 苏轼笑道:“那就先这样建着,你要是有什么灵感了告诉我,我随时让工匠改。” 苏迈看着远处数名工匠正在劳作,问道:“爹,他们在干什么呀!” 苏轼对骑在自己肩膀上的苏迈笑道:“爹让人建个亭子,再挖个池塘,这样等入夏天气炎热之时,你就可以和娘来此处玩耍了。” 苏迈拍着小手欢呼着。王弗看着夫君和儿子,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翌日。 苏轼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宋选,征得对方同意后,写了一篇《代宋选奏乞封太白山神状》上书给宋仁宗。 没多久,朝廷诏令下达,封太白山神为明应公。宋选接到诏令后,带领苏轼等众多官员再次前往太白山神庙,向山神传达朝廷的旨意。 众人在太白山神庙跪拜后,苏轼诵读自己写好的《告封太白山明应公祝文》。众人再次举行了一系列祭祀活动。 晚上,苏轼坐在已经修建好的亭子里,向南而望,池塘在月色的映衬下波光粼粼。王弗走了过来,为其披了件衣服,道:“晚上凉,回去吧。” 苏轼抬头看着身边的王弗,道:“迈儿睡下了?” 王弗点点头,道:“嗯,刚刚哄睡着。” 苏轼伸手拉住王弗,让其在身边坐下。王弗坐定后,看着远处洒满银光的池水,道:“刚才在想什么?” 苏轼仰望苍穹,感慨道:“在想这雨何时能下,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寥寥数滴,犹如隔靴搔痒,起不到任何作用。” 王弗将头靠在苏轼的肩膀上,柔声道:“既然已封明应公,想必太白山神不日便会降下雨来,轼哥哥切莫担忧。” 苏轼点点头,搂着王弗的肩膀,道:“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我最近打算让迈儿开始读书习字,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王弗想了下,道:“迈儿也快四岁了(虚岁),循序渐进地识些字也好。” 苏轼低头看着王弗,略含歉意地说道:“我公务繁忙,无暇顾及,此事可能要拜托你多操心了。” 王弗笑道:“你忙你的,家里有我操心便好。” 几日后,凤翔府诸多县暴雨忽降,且连下三日。上到官吏下到百姓纷纷在雨中奔走相庆。 这天,苏轼邀请朋友来家中做客。众人齐聚亭子举杯同贺天降大雨缓解旱情。宴席中,苏轼拿着酒杯走到宾客桌前,问道:“如果五日不下雨可以吗?” 宾客答道:“五日不下雨就无麦子可收。” 苏轼又问:“那要是十日不下雨呢?” 宾客接着答道:“十日不下雨就无稻禾可收。” 苏轼感慨道:“是啊,若无麦子稻禾可收,年岁必然闹饥荒,百姓食不果腹就会落草为寇,到时刑狱增多盗贼猖獗,我和诸位岂能如今日这般安然坐于亭中开怀畅饮?今日我等能在此怡然自得饮酒助兴,全是这场雨的恩赐啊!” 宾客们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苏轼继续说道:“既然这场雨如此重要,我打算用‘喜雨’二子命名此亭,以纪念此事。” 众人拍手称赞,觉得此举很有意义。苏轼命人笔墨纸砚伺候,挥墨写下“喜雨亭”三字,让人刻成匾额挂于亭上。随后,众人畅饮欢叙着,苏轼即兴填词作曲一首,一边抚琴一边唱道:“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大意:假使天上落下珍珠,寒冷之人不能用它来做衣服;假使天上落下美玉,饥饿之人不能用它来作为粮食。如今下了三天雨,这是谁的力量?百姓说是太守的,太守没有这力量;把这力量归功于天子,天子说不可;把这力量归功于太空,太空渺茫,不可得此名分。我就用“喜雨”来命名我的亭子。) :x 第九十九章 新来的小伙伴 数月后。 苏宅。 苏迈手执毛笔颤颤巍巍地写着字,写完一篇,注视着自己歪七八扭的字,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娘写的字为何这么好看?我练了数月还是写不好。” “因为你还小啊!”一阵青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苏迈抬头见一位年约七八岁的少年怀抱柴火伫立于书斋门口,问道:“你是何人?” 少年将柴火放于地上,行礼道:“回少爷,我是负责厨房烧火的阿文。”阿文因父母双亡,流落街头,一周前被王弗捡回,收为家仆,但念其年龄太小,便安排其在厨房烧火,顺便给厨子阿丁打打下手。 苏迈放下笔,朝门口走去,对阿文道:“你来此作甚?” 阿文指了下地上的柴火,道:“搬柴火。”说着,他探头打量着书斋,只见远处一排排书架上堆满了书,不由感叹道:“好多书啊!” 苏迈见其对书斋颇感兴趣,问道:“你要进来看看吗?” 阿文一愣,震惊道:“我……可以进来吗?” 苏迈点点头,道:“有何不可?娘说了好东西要与他人分享。”于是便邀请其进来。 阿文小心翼翼地走进书斋,看着琳琅满目的书籍,脸上闪过一抹忧伤,沉默许久,道:“当年我家也有几个书架,只是没这里多。爹爹甚喜读书,常终日不去。” 苏迈笑道:“我爹也喜欢读书,他每天晚上回来都会在此读几个时辰,我和娘常伴其左右。” 阿文在书架各处来回走着,指着角落里放置的一本《中庸》,道:“这本书爹曾经教我读过,只可惜只读了不到一半。” 苏迈不解,问道:“我爹常说读书要有始有终,你为何只读了一半?” 阿文语气低沉道:“爹不在了……没人教我读了……” “不在了?去哪儿了?”苏迈追问道。 阿文仰头注视着房梁,试图将即将涌出的泪水倒流回去,随即平复下情绪,回答道:“殁了。去年家乡出了瘟疫,很多人都殁了……也包括爹娘……” 正说着,门外传来厨子阿丁的怒吼声:“好哇,我让你去搬柴火,你竟然在这里偷懒!快给我出来!这里能是你随便进的吗!”阿丁收齐怒容,换上笑颜,对苏迈道,“少爷,他刚来不懂规矩,您别见怪!”说着快步进来,一把揪起阿文的耳朵将其往外拽。 苏迈急忙上前阻拦,道:“是我邀请进来的,不算闯入,你切莫责怪他!而且爹也说了,人活于世最重要的是开心,不要被那些繁文缛节所束缚,所以你大可不必介意。” 阿丁和阿文不约而同惊愕地看向苏迈,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说出此番话来,着实令人意外。两人退至门口,对苏迈行了个礼,抱着柴火离开了。 苏迈见其走远后,回到书桌前继续习字。没多久,王弗和小念走了进来,小念将一盘剥好的水果放于桌上,退至一旁候着。王弗见苏迈正认真习字,夸赞道:“有进步。” 苏迈摇摇头,道:“不及娘万分之一。” 王弗轻抚苏迈的小脑袋,笑道:“你还小,慢慢来。” 苏迈放下笔,仰头看着王弗,道:“刚才阿文也这么说。” “阿文是谁?”王弗疑惑道。 一旁的小念笑道:“夫人您忘了,上周捡回来的那个孩子呀!” 王弗恍然大悟道:“哦,是他呀!瞧我这记性!”随即对苏迈道,“你俩见过了?” 苏迈点点头,道:“嗯,刚才他路过此地,对书斋颇为好奇,我便请他进来一观。” 王弗感慨道:“这阿文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苏迈似懂非懂地听着,想起阿文刚才语句中有两个字没听说过,向王弗请教道:“娘,什么是瘟疫,什么是殁?” 王弗一愣,问道:“你从哪儿听来的?” 苏迈答道:“刚才阿文说的,他说他爹娘在瘟疫中殁了。” 王弗素知儿子继承了苏轼超强的求知欲,今日若不告诉他,他日必定会追问。她将苏迈抱至腿上,解释道:“瘟疫就是一种很可怕的病,殁就是他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苏迈太小,王弗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人死之事,只得委婉地表达一下。 “那还会回来吗?”苏迈问道。 “那里太远了,他们回不来了。”王弗道。 苏迈一听阿文的爹娘回不来了,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哭泣道:“那阿文岂不是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王弗轻抚苏迈的背,安慰道:“是啊,所以娘见其可怜才把他接回家来。好了,我们不说他了,来,吃点水果。”说着拿起切好的水果往苏迈嘴里喂。 翌日。 苏迈独自在喜雨亭中玩耍,远远地见到阿文路过,喊道:“阿文哥哥!” 阿文震惊地看着苏迈,快步上前,行礼道:“少爷别这么叫,这可折煞我了!” 苏迈疑惑道:“你比我大,我叫你哥哥很正常呀!” 阿文急忙环顾,见四下无人总算放下心来,道:“尊卑有别,少爷是主,我是仆,以后可不敢这么叫了!” 苏迈见其不悦,耸耸肩,道:“既然你不喜欢我这么叫,那我就不叫了。” 阿文点点头,看了下周围,道:“少爷,我还有事,先走了。” 苏迈看着阿文离去的背影,想了下,追了上去,由于腿太短,没跑几步便摔倒了。阿文听身后传来哭声,急忙转身,只见苏迈趴在地上哭了起来。他快步上前,将其抱起,拍去他身上的灰尘,关心道:“疼不疼啊!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苏迈抽泣道:“你要去哪儿?” 阿文回答道:“丁师傅让我去取个东西。你继续玩吧,我要走了,不然回得迟了他又该骂我了。”说完抛下苏迈飞奔而去。 苏迈在原地玩了会儿,觉得甚为无趣,便在家中四处闲逛着,不知不觉走到厨房,见阿丁正在切菜,走上前去,问道:“中午吃什么饭呀?” 阿丁吓了一跳,险些切住手,急忙放下刀,将苏迈抱到门外,道:“我的小祖宗哟!厨房是你来的地方嘛!” 苏迈笑道:“我闲来无事就过来看看。”他四下张望着,并未见到阿文的身影,问道,“阿文还没回来吗?” “我让他去取东西了,少爷找他有事?”阿丁问道。 “没事。”苏迈说完便离开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阿丁说道:“你们平时什么时候休息?” “我们?”阿丁疑惑道。 苏迈眼珠一转,道:“对呀,像你阿文还有其他那些在厨房做事的,都什么时候休息?” “没有具体时间,就是每顿饭结束后可以休息片刻。”阿丁说道。 苏迈听后满意地离开了,留下阿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脸茫然…… :x 第一百章 奇怪的礼物 苏迈睡完午觉见天色尚早,便独自一人跑到厨房附近,找寻阿文的下落。许久,他终于在一处偏僻的角落见到正蹲在地上写写画画的阿文。苏迈跑过去,看着地上陌生的字,问道:“你在写什么?” 阿文急忙起身道:“回少爷,我在默写《中庸》。” 苏迈平时见父母经常在书斋抄书,对此举早已习以为常,但从未见过有人在地上抄书,不由疑惑道:“为何要写地上?” 阿文道:“我没有纸笔,只得在此处写。” 苏迈随口道:“你没有,我有啊,走,我们去书斋拿。” 阿文推辞道:“少爷的好意小的心灵了,若是让人看见又该领罚了。” 苏迈想起那日阿丁凶神恶煞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颤,思索片刻,眼前一亮,顿时有了主意,对阿文道:“有了!你等我一下!”说完,他两只小短腿飞速交替行进着,朝书斋跑去。苏迈从书斋拿了些笔和纸折返回来,开心地递给阿文,道:“既然你不肯去书斋,那就拿回自己房中写。我之前问过阿丁了,他说你们饭后会有一些空余时间。”说着又从怀中掏出那本上次阿文指给苏迈看的《中庸》,递给阿文道,“抄书总要有书看着嘛,这本《中庸》爹娘早就不看了,你拿去看吧。” 阿文没想到苏迈对自己这么好,纠结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没为什么呀!”苏迈语气随意地说道。他从记事起就被父母教育要对他人友善,解他人之难,既然知道了阿文想写字,自己又力所能及地可以帮忙,那就举手之劳帮一下。 阿文看着手中的纸张,薄如蝉翼手感顺滑,一看便知价格不菲。他将书纸和笔全部退还给苏迈,道:“不行,我不能要,这太贵重了。” 苏迈一脸迷茫地看着阿文,这些纸张自己练字时挥霍无数,若是很贵,爹娘又怎会放任自己浪费呢,想到此,不禁问道:“很贵吗?” 阿文点点头道:“笔我不太懂,但是这纸非常贵。你这一张的价钱起码是我爹之前用的那种的十倍以上。太贵了,我不能要!” 苏迈看着手里的纸,震惊道:“这么贵啊!爹从来没说过!” 阿文点点头,道:“少爷的心意,阿文心领了,我在地上写写画画也挺好的。” 苏迈见其不肯接受,只得作罢,但《中庸》这本书必须留下。阿文见推脱不掉,只得收下。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看着书中熟悉而又陌生的内容,潸然泪下。 “你哭什么!”苏迈震惊道。 阿文以袖拭泪,挤出一丝笑意,对苏迈道:“我是喜极而泣。”于是蹲在地上看着书上的字写了起来。苏迈捡起一块小石子,在地上照葫芦画瓢地模仿起来,两人写了很久一直快到准备晚饭的时间才分开。 苏迈一蹦一跳地回到书斋,见王弗正坐于屋内看书,急忙将纸笔藏于身后,快步上前,道:“娘怎么过来了?” “我不能过来吗?”王弗反问道。 “当然可以。”苏迈将纸笔随手扔在一旁,对王弗道,“娘,我写字的纸很贵吗?” 王弗笑道:“不算贵,怎么了?” 苏迈摇摇头,道:“没事,突然好奇一下。” 王弗看着苏迈,心下想着,真是和你爹一个样,古灵精怪,随即转移话题道:“对了,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想要什么礼物?” 苏迈依偎在王弗怀中,摇摇头道:“迈儿不要礼物,念姨说过迈儿的生辰是娘亲的受难日,礼物理应给娘亲。” 王弗没想到苏迈竟说出此番话来,顿时潸然泪下,爱抚着苏迈,正要言语,只听门外传来苏轼的声音:“你娘当然有礼物,但迈儿的礼物也不能少。” “爹!”苏迈激动地朝苏轼跑去。 苏轼一把举起苏迈在空中转了个圈,抱着他走到王弗身边,笑道:“迈儿小小年纪就如此懂事,夫人教导有方呀!” 王弗笑道:“你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早!” “衙门今天事儿少,我干完就回来了。”苏轼说完对看着坐于自己胳膊上的苏迈,笑道:“你想要什么礼物呀?” 苏迈想了下,道:“我想要纸和笔。” 苏轼看着书桌上的纸笔,疑惑道:“家里不是有吗?” “这种太贵了,我想要最便宜的那种。”苏迈满脑子都在想既然阿文嫌这些纸笔太贵,不肯接受,那买些便宜总会收下吧。 苏轼正要问原因,见一旁的王弗给自己使了个眼色,立马会意,对苏迈道:“好,就依你!明天我就命人去买。” 苏迈欢呼雀跃,畅想着明天阿文收下纸笔后的喜悦表情。 晚上。 苏轼王弗洗漱后回床躺下。苏轼憋了许久,终于开口道:“今天迈儿怎么回事?” 王弗笑道:“你今天憋得够久的。” “这不是要配合你嘛!说说,到底咋回事?” 王弗笑道:“今天下午我去书斋见迈儿不在房中,便让小念去找,结果发现他正和阿文在地上写字,小念没有打扰便回来报我。我过去后见两人在地上写得甚为开心,也就没管他。结果他一回来就问我纸贵不贵,又让你买便宜的纸,我就猜想这孩子肯定是想帮阿文了。” 苏轼道:“助人为乐是好事啊!他直接给我们说不就好了。” “阿文那孩子自尊心强,估计迈儿察觉到了什么,所以不想让我们出面吧。”王弗猜测道。 “那就随他吧。我明日让人多买点便是。”苏轼笑道。 翌日下午。 苏迈跑到昨日遇到阿文之处,果不其然,对方依然蹲在地上写字。他兴奋地跑了过去,将新买的纸和笔递给阿文。 阿文见其如此执着,叹了口气,道:“昨天我不是说了吗,我不能要!” 苏迈将纸和笔硬塞到阿文手里,道:“这个便宜,你总能接受了吧。” 阿文仔细打量了手的纸笔,确实和之前自己用的相差无几,心头一动,但很快抑制住了内心不该涌现的想法,将纸笔还给苏迈,道:“我不能要!” “为什么!”苏迈震惊道。 阿文退后一步,行了一礼,道:“夫人收留我已是天大的恩赐,怎敢生出贪念!还望少爷不要再为难小的了。” “收下吧。”王弗一直暗中跟着苏迈,本来不想惊动他俩,但见阿文太执拗,若是自己不出面,只怕儿子的一番美意就要付诸东流,只得出手解围。她从苏迈手中接过纸笔放到阿文手中,柔声道:“这是迈儿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以后你不用在厨房帮工了,就做迈儿的书童吧,你可愿意?” 阿文吃惊地看着王弗,一时情难自已,哭了起来。王弗上前一步摸着他的头,笑道:“傻孩子!” :x 第一百零一章 立储 八月。 汴京。 宋仁宗颁布诏书,立赵宗实为太子,并为其改名赵曙。此处立储对于宋仁宗来说甚为悲痛,这些年来他顶着百官的压力迟迟不肯立储,就是希望后宫嫔妃们能诞下一位皇子延续香火。怎奈世事难料,自从三位皇子去世后,数年过去,后宫嫔妃们只诞公主,无缘皇子。如今他已年过半百,久病缠身,只怕命不久矣,在群臣一次又一次地上书中,终于向命运妥协,立兄长之子赵宗实为太子。赵宗实幼年曾寄养于曹皇后宫中,后又送回其父允让身边抚养。 凤翔。 朝廷立储的诏令很快下发全国。诏令一经送达,整个凤翔府衙从早到晚谈论的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太子一事。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大臣为了太子一事不惜得罪官家,无休止地上书,如今此事总算尘埃落定,大家纷纷为此庆贺。苏轼白天虽附和着同僚们,但心中甚为烦闷,回到家中,只觉忧愁并未减少,于是径直朝书斋走去,准备看点书缓解下情绪。王弗见其神色有异,连苏迈和他说话都显得不耐烦,急忙追了过去,并嘱咐阿文带苏迈先去别处玩会儿。待两人走远后,她走进书斋,关上房门,对苏轼道:“你这是怎么了?衙门出什么事了吗?” 苏轼摇摇头,道:“衙门今日无事。” 王弗疑惑道:“那你有何心事?” 苏轼叹了口气,沉默许久,道:“官家立储之事你听说了吗?” 王弗点点头,道:“听说了,今日城中都传遍了,连家仆们都在私下议论此事。官家年迈,早该立储,如今也算顺应天意。你是因为立储一事发愁?” 苏轼点点头,道:“正是。之前两次殿试曾见过官家,觉得他甚为慈祥仁厚。如此仁厚之人竟膝下无子继承宗庙,实在令人惋惜。今日大家都在庆贺太子之事尘埃落定,大臣们再也不用苦口婆心地上书劝说。可是我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一幅容貌沧桑的老人凭窗而立不得不将皇位拱手想让的凄凉之景。” 王弗惆怅道:“是啊,想必官家一定很难过吧!” 苏轼长叹一声,道:“寻常百姓膝下无子尚且觉得愧对祖宗,更何况是天子?” “是啊!这也就是他这些年来一直不立太子的原因吧。也许他一直在期盼上天赐下一名皇子,了却他的这桩心愿。只可惜世事难料,终究只能向命运低头。”王弗道。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小念在门外传饭。王弗站起身来,拉着苏轼的手,道:“如今木已成舟,就别给自己徒增烦恼了。走,我们去吃饭吧。” 苏轼点点头,随王弗一同离开了书斋。 腊月。 宋朝的官员三年一调动,不知不觉宋选的三年任期已满,即将离开凤翔。两年多的朝夕相处,苏轼早已对这位和蔼可亲的上司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宋选将府衙之事全部做了收尾工作,见这几日苏轼闷闷不乐,便约其到自家官舍饮酒赋诗。 两人畅饮许久,苏轼感觉杯中酒水竟然食之无味。他一想到下月初宋选便要启程离开,便更咽不能语。 宋选知其不舍,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两年多的相处,他对苏轼愈发喜爱,如今一别,今生不知是否还能相见。他拍了拍苏轼的胳膊,将忧伤藏起,对苏轼笑道:“别这么难过,我这不是还没走嘛!” 苏轼点点头,道:“这些年,子瞻从大人身上学到了很多为官之道,受益无穷。大人走了,我以后不知该向何人讨教。” “当然是向新任太守讨教了!”宋选笑道。 “不知下一任太守是谁?”苏轼道。 宋选道:“据我京师的朋友传讯,有可能是京东转运使陈公弼。不过朝廷的诏令还没下达,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变数。”(陈希亮,字公弼) “陈公弼?”苏轼震惊道。苏轼眉州眉山人,他的夫人王弗眉州青神人,与陈希亮是同乡。 宋选笑道:“对呀,你们以前见过吗?” 苏轼摇摇头道:“不曾见过,但曾听岳丈提起过此人。” 宋选笑道:“我听说此人为人正直,处事公允,是个好官,就是待人严苛了些。不过你俩既然同为眉州人,应该会好些,不必太多担心。” 苏轼点点头。 嘉佑八年。 正月。 整个凤翔洋溢在节日的喜庆氛围中,而苏轼此时的心情却与这氛围格格不入。城门外,他和宋选骑马并行数里,久久不肯离去。宋选停下马来,对苏轼道:“子瞻,回去吧。” 苏轼伤感道:“我再送您一程吧。” 宋选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到这儿吧。以后想念我了,可以书信往来。” 苏轼点点头,翻身下马,对宋选拱手道:“这些年来承蒙大人教诲,子瞻感激不尽。如今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望大人此去一路平安,好生珍重。” 宋选下马走到苏轼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既然不知何时再见,临行前老夫还是要嘱咐你几句。” 苏轼再度拱手道:“还望大人赐教。” “子瞻年少成名,才华横溢,但为人过于心直口快,要知道祸从口出,以后还需谨言慎行啊!此外,你心性善良,又喜结交朋友。若是结交君子还好,若是结交了小人对你百害而无一利,以后还要仔细甄别,慎之又慎啊!” 苏轼点点头,道:“贱内也常这么说我。每次家里来客人,她都会藏于屏风后,听我和宾客的谈话,待其走后帮我分辨此人忠奸。我常觉得世上皆为好人,但她仅凭只言片语便可分辨出此人品性优劣是否可以结交。” 宋选笑道:“你那位夫人,老夫虽仅见过几次,但内人常夸她聪慧机敏,说得此贤妻是你的福气!以后还要多听听她的意见啊!” 苏轼点点头,抿嘴一笑。两人闲谈片刻,宋选翻身上马,携家眷踏上了离别之路。苏轼目送其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才转身离开。 :x 第一百零二章 一顿莫名其妙的板子 一周后,陈希亮携家眷来到凤翔府,众官员喜迎新上司。 随后几天的相处让所有人意识到陈希亮和宋选性格截然不同。宋选为人和善对大家体贴入微,而陈希亮不苟言笑,下属行事稍有不慎就严加斥责。众人不由自主对他退避三舍,如有公务需要他处理,能找他一次性解决,绝不找第二次。平时众人不管身在何处,聊得多开心,只要陈希亮一靠近,笑声戛然而止,大家纷纷散去。 半个月后,陈希亮对府衙之事完全得心应手,凤翔府各州县的情况也基本了解清楚,于是召集下属们开个短会。众人纷纷落座,见陈希亮还没来,和身边的同僚闲谈起来。大家正聊得兴起,见陈希亮走了过来,全场瞬间鸦雀无声。陈希亮在厅堂正中的椅子上坐下,对众人道:“我来这儿已有半月,大概的情况基本上有所了解。今天找你们来就是想和你们说几件事……”陈希亮将之前府衙中一些自己看不惯的公务重新规划一下,并布置了一些工作,说完对官吏王坤道:“此事由你负责,苏子瞻从旁协助。” 王坤领命,道:“好的,属下和苏贤良一定按时完成。” “苏贤良?”陈希亮神色微变,用余光扫视苏轼,对王坤怒吼道:“区区府衙判官,有何贤良?王坤为官言语有失,来人,给我拖出去重打二十大板!” 满座皆惊。 苏轼当年参加制科考试的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获得第三名。因前两名为空设,实质上是第一名,加上宋朝自立朝以来仅有一人取得第三名,这份荣耀不仅对于苏轼而言极其难得,更让旁人敬佩不已,所以他来到凤翔后,大家倾慕于他的才华,都尊称其为苏贤良。苏轼虽极力推脱,怎奈盛情难却,加上前任府尹宋选也没说什么,所以久而久之大家便约定俗成地这么叫着,从没觉得有何不妥。 王坤震惊地看着陈希亮,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辩解。其他人震惊之余纷纷庆幸没有先开口,不然挨打的就是自己了。 陈希亮见衙役们站在一侧纹丝未动,对其怒吼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打!” 一名管事的衙役神色惊恐地看着陈希亮,用略微颤抖的声音试探性地问道:“现在?” 陈希亮用力地拍了下桌子,呵斥道:“听不懂我的话吗?现在!就在门外的院中给我打!” 衙役们虽不太情愿,但只得奉命行事。众人见陈希亮动真格的,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苏轼猛然起身,挡在正要被拖走的王坤身前,对陈希亮道:“陈大人,下官才疏学浅,确实不配“贤良”二字。王大人今日不过随口一说,属无心之过,还望大人宽恕他这一次!” 另一名官吏见状急忙劝说道:“是啊,王大人虽言语有失,但经大人提点,日后定当改正,打板子这事……要不就免了吧!” 众人纷纷为王坤求情,大家想着所有人都出面了,陈希亮应该会像宋选之前那样批评教育一番,让其保证下不为例,这事就算过去了。不料,陈希亮瞪了眼苏轼,对众人怒吼道:“怎么,都想陪他受罚?” 全场寂静,噤若寒蝉。 陈希亮对站在王坤身边左右为难的两名衙役喝道:“你们也想一起挨打吗?” 衙役们瞬间打了个冷颤,对王坤低声道:“王大人,得罪了。”说完将其拖到院中。 苏轼见状,上前一步,对陈希亮道:“只不过叫了声苏贤良,何必如此重罚!”见陈希亮无动于衷,再一扭头只见王坤已经被架上了长凳,急忙飞奔过去,一把抓住已经高高举起的板子,对屋内的陈希亮怒吼道:“此事因我而起,大人若是真想责罚,罚我便是!何必迁怒于他人!” 陈希亮冷笑一声,道:“我不打你,你给我好好在一旁看着!给我打!” 苏轼紧紧地握着板子,不让衙役打王坤。衙役看着陈希亮和苏轼僵持不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陈希亮见状站起身来,对衙役们吼道:“还不给我拖走!” 一名衙役上前准备拽走苏轼,怎奈对方力气太大,双手紧紧地握着板子就是不走。衙役们看了眼陈希亮的黑脸,只得纷纷上前,几人拖拽,几人掰手,终于将拼命挣扎的苏轼拖到了一侧。板子重重落下,哀嚎声肆起。王坤每嚎叫一声,屋内的众人便颤抖一下。一旁的苏轼看着同僚因为自己无故被打却无能为力,心中愧疚不已。 傍晚。 苏轼回到家中,苏迈一蹦一跳地迎了过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开心道:“爹爹,爹爹,陪迈儿玩!” 苏轼心中烦闷,低头看着双眸充满渴望的苏迈,冷声道:“找你娘玩去!” 苏迈年幼,并未察觉苏轼情绪不对,晃着他的腿,撒娇道:“不嘛不嘛,我要爹爹陪我玩!” 苏轼瞪了眼苏迈,呵斥道:“玩什么玩!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嘛!” 苏迈被苏轼凶狠的眼神吓到了,打了个哆嗦,松开抱着大腿的双手,大哭起来。王弗飞奔而至,一把抱起苏迈,对苏轼喝道:“你凶孩子做什么!” 苏轼意识到自己刚才情绪失控,急忙对趴着王弗肩头痛哭不止的苏迈柔声道:“迈儿,是爹不对,爹给你道歉。” 苏迈从未见过苏轼此番模样,惊魂未定,见其靠近自己,哭的更厉害了。苏迈哭声震天,不管王弗怎么哄都停不下来。任彩莲和小念闻声而至,王弗将苏迈递给任彩莲,对其说道:“你们先带迈儿回房,我有话和轼哥哥说。” 两人走后,王弗生气道:“你怎么回事!” 苏轼满含歉意地看着王弗,道:“是我刚才情绪激动了。” “今天衙门发生什么事了吗?”王弗问道。 苏轼长叹一声,将今日发生之事详细讲述给王弗。王弗听后震惊不已,对陈希亮的迷之操作百思不得其解,道:“之前听爹提过陈大人,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我就觉得你最近半个月神色有异,问你出了什么事,你总说没事,看来都是因为他吧。” 苏轼点点头,道:“今时不同往日,难啊!” “既然如此,以后你在他手下做事可要小心些了!”王弗说完话锋一转,生气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能把火撒到迈儿身上啊!你看给他吓的!” 苏轼愧疚道:“今天确实是我的错!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赶紧哄哄啊!你看迈儿哭得!”王弗说着心疼起来。 :x 第一百零三章 宋仁宗驾崩 苏轼王弗来到任彩莲房中,只见任彩莲和小念正在逗苏迈玩,苏迈正玩得兴起,忽见苏轼进来竟又哭了起来。苏轼蹲在苏迈面前,自责道:“迈儿,是爹不对,爹不该凶你,你原谅爹好不好!” 王弗走了过来,轻抚着不停抽泣的苏迈,柔声道:“迈儿,过几天你爹休息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杂剧好不好,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吗?”苏迈常听爹娘提起杂剧,总嚷嚷着要去看,但那边人多口杂,王弗一直没同意。 苏迈得知终于可以去看杂剧了,瞬间转悲为喜,问道:“真的?” 王弗点点头,道:“真的!你爹刚才已经答应了!”说完看了眼苏轼,道,“是吧,轼哥哥?” 苏轼愣了一下,立马会意,连连点头,道:“对对对,后天爹休息,我们一起去看,回来的时候再一起去买点迈儿爱吃的点心可好?” 苏迈欢呼雀跃起来,突然想到苏轼刚才凶狠的模样,躲到王弗身后,探出头来,低声道:“万一爹又凶我……” 苏轼蹲着往前挪了两步,拉住苏迈的小手,满含歉意地说道:“今天爹在府衙被人凶了,没有及时调整好心情凶了迈儿,爹向你道歉,你原谅爹好不好!” 苏迈震惊地看着苏轼,在他的认知里只有爹娘凶他,竟然有人会凶爹,不由好奇道:“谁凶爹爹了?” 苏轼坦白道:“今天爹做了错事,被上司凶了。” 苏迈从王弗身后走了出来,一把抱住苏轼,道:“迈儿不开心的时候,娘都是这么抱迈儿的。迈儿也抱抱爹爹,爹爹不要伤心。” 苏轼没想到苏迈小小年纪竟如此懂事贴心,感动不已,一把抱住苏迈,更咽不能语。 与此同时。 汴京。 宋仁宗用过晚膳后径直回了寝宫。最近他常常感觉身体不适,已无精力批阅奏章。曹皇后急命宦官任守忠召御医进宫诊治,被宋仁宗拦下。宋仁宗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道:“年纪大了,感觉疲乏也是常事,不用如此大惊小怪的。” 曹皇后担心道:“我看你从过了年开始,身体就大不如从前,还是传太医来看看吧。” 宋仁宗摆摆手,道:“前几日不是才看过吗?御医们年纪也不小了,大晚上就别折腾他们了。你们都下去吧,我歇歇就好了。” 曹皇后只得告退。 二月。 宋仁宗身体急转直下,一病不起,曹皇后急忙召御医们进宫诊治。 三月底。 宋仁宗感觉身体愈发疲惫,只怕命不久矣,急命宦官通知曹皇后和御医。曹皇后闻讯后惊慌失措妆容未整飞奔而至。她跪于床前紧握宋仁宗的手,更咽道:“官家,你坚持一下,御医马上就到!” 宋仁宗此时已病入膏肓口不能言,看着身边的曹皇后落下泪来。御医们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为宋仁宗诊脉后摇摇头,此脉象乃即将驾鹤西去之兆。即便如此,御医们还是为宋仁宗开了药,命宦官们速速煎来。此时的宋仁宗已无法服进任何汤药,喂入口中的汤汁尽数流出。曹皇后看着奄奄一息的宋仁宗,情绪失控不能自已,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生怕一松手便是永远。 夜已深,寝宫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默默注视着宋仁宗。宋仁宗头微动,看了眼床前跪倒的众人,微微闭上双眼,五十多年的经历不断在脑海中回荡……曹皇后突然感觉对方手一沉,虽仍被自己紧紧握着,但仿佛瞬间没了依靠。她颤颤巍巍地伸出右手朝宋仁宗的鼻下探去,发现对方无无半点气息,伏于对方身上痛哭不已。 御医见状急忙上前为宋仁宗诊脉,确认天子已崩,跪倒在地。众人哭声回荡于寝宫中,五十四岁(虚岁)的宋仁宗赵祯就这么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 许久,曹皇后从悲痛中逐渐缓和过来。她意识到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宋仁宗突然驾崩,多少人觊觎着这个皇位,新帝没登基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她强打精神,命人迅速将各处宫门钥匙全部收集起来交予她,并通知东宫太子赵曙皇帝已驾崩。同时,命人连夜出宫,召宰相韩琦曾公亮,参政知事欧阳修等人进宫。 欧阳府。 门僮倚在门内墙壁处酣然入睡,忽闻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伸个懒腰,不慌不忙地走至门口,问道:“谁呀!” 宦官高声自报家门后,门僮急忙开门,并速去通报。欧阳修一听说宦官连夜造访,感觉情况不对,急忙更衣起床。宦官在门外焦急踱步着,见年迈的欧阳修在薛夫人的搀扶下缓缓而来,快步上前,哭泣道:“欧阳大人,马车已在门外备好,快随我进宫吧。” 欧阳修担心道:“怎么回事?可是官家出了什么事?” 宦官点点头,上前一步耳语道:“官家崩了!” “什么!”欧阳修腿脚发软,后退一步被一旁的薛夫人扶住。他稳定了下情绪,问道:“可有通知韩大人曾大人?” “已经去接了,欧阳大人快随我进宫吧!”宦官道。 欧阳修顾不及虚弱的身体,用尽全力向前行进着,出门上了马车,车夫驾车飞奔而去。欧阳修赶至寝宫时,韩琦已经跪在床前许久,曾公亮还未抵达。他看着安详的宋仁宗,身体微微一颤。天圣七年殿试与宋仁宗初次相遇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如今三十三年过去了,这位仅比自己小三岁的皇帝对他而言不光是宋仁宗,更是赵祯。是宋仁宗赵祯在他与范仲淹等人进行庆历新政改革时在力排众议大力支持;是宋仁宗给了自己无限的荣耀,虽然中间被人诬陷贬官滁州,随后辗转多地,但回京后又被重新重用,官至参政知事(相当于副宰相);是宋仁宗在他想要废除艰涩难懂的太学体改革贡举考试时,在百官对他的抗议与谩骂声中毅然决然地站在了他的这一边;是宋仁宗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了自己的直言进谏和出言不逊。如今宋仁宗就这么离去了,欧阳修跪在床边,痛哭不已。 :x 第一百零四章 成婚九年的第一次吵架 没多久,曾公亮赶到,曹皇后见住在宫外的大人们都闻讯赶来,太子赵曙住得这么近竟还未抵达,便命人再去通报。几人等候许久,前去传讯的宦官返回,走到曹皇后面前,跪下,吞吞吐吐地说道:“太子……太子他不来!” “什么!”曹皇后震惊道,“你再说一遍!” “太子他说他不想当皇帝,小的们好说歹说,太子他就是不愿过来。” 宋仁宗生前让赵曙做太子,他就百般推脱,如今听说宋仁宗驾崩让他即位,更是惊恐万分,躲在东宫闭门不出。曹皇后叹了口气,对那人道:“加派人手,请也要给我请来!” 宦官意会,随侍卫们一同将赵曙“请”了过来。赵曙一进门,看到已崩的宋仁宗连连后退想要逃走,被韩琦一把抓住。韩琦一边拉着不断后退的赵曙,一边说道:“殿下,如今官家已去,您该着手后续即位之事了。” “不行不行!我做不了皇帝!谁想做谁做!”赵曙连声推辞。 曹皇后生气道:“你是太子,你不做这皇帝谁做!” 赵曙挣脱韩琦,往门外跑去,被韩琦曾公亮欧阳修三人团团围住。曹皇后命人拿来龙袍,几人生拉硬拽强行让他穿上。 四月初一。 朝廷发布宋仁宗遗诏,赵曙继承皇位,是为宋英宗。 宋英宗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不太适应角色的转变,即位没几天竟一病不起精神失常。国不可一日无君,朝政之事更不能耽搁,韩琦等人商议许久,决定让曹太后垂帘听政,与宋英宗同时处理朝政。此前宋仁宗即位时年幼,刘太后垂帘听政。既然已有先例,所以群臣们也没反对,便按此执行。 五月。 欧阳修推辞出任枢密使。富弼守丧期满,回到朝廷,任枢密使同平章事。 七月十五日。 天刚亮,王弗便开始张罗着家中祭祀之事。早在中元节的前几天,街市上已有商贩巡街售卖各种冥器鞋帽金犀假带五彩衣服等物。而到了中元节的前一天,街市上开始售卖竹叶麻谷窠儿鸡冠花等祭祀所用之物。王弗提前命人购置妥当,这天早上只需摆出,等待吉时即可。一切准备妥当,她满意地点点头,意识苏轼似乎还在家中,便让人催促其早点出门,以免耽误府衙聚会的时辰。 没多久,家仆步履匆匆返回,禀报道:“夫人,老爷说他今日不去了。” “不去了?为何?”王弗疑惑道。 “小的也不知。”家仆回答道。 每年中元节官府聚会是惯例,按理说不会无故取消,想必是有什么隐情。王弗想到此,对家仆说道:“老爷身在何处?” 家仆回禀道:“书斋。” 王弗点点头,朝书斋走去。一进门,只见苏轼握着苏迈的手正在教其写字,她走上前去,问道:“为何不去衙门?” “不想去。”苏轼随口回了句,转头对苏迈柔声道,“是不是这样写就好看多了?” 苏迈点点头,看着一旁的王弗,开心道:“娘,你看我这个字写得好不好?” 王弗收齐怒容,笑道:“迈儿写的真好!”然后对一旁的阿文道,“你先带少爷出去玩会儿,我有话和老爷说。” 阿文点点头,走上前去拉着苏迈的手离开了。 王弗关上房门,走到苏轼身边坐下,一本正经地看着他,道:“到底怎么回事?” 苏轼语气随意地说道:“没有怎么回事啊!” 王弗猜想多半是因为最近和陈希亮闹的很不愉快,赌气不想去,拽着他的胳膊,劝说道:“今天所有官员都去,你不去不合适,去吧,现在走还来得及。” 苏轼拿着笔随便在纸上画来画去,不管王弗怎么拉扯就是不起身。王弗和他纠缠许久,实在拉不动他,顿时火冒三丈,一把夺走他手中的笔,生气道:“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现在马上去衙门!”随即喊了声小念,在门外候着的小念闻声而至。“去把老爷的官服拿来!”王弗说道。 小念正要离开,被苏轼叫住。苏轼生气道:“我说了不去就是不去!小念,你不用去拿了!” “去拿!”王弗厉声道。 “不准去!”苏轼喝道。 站在门口的小念见两人重复说着这句话,左右为难,不知该听谁的。 王弗对站在门口无动于衷的小念喝道:“别理他,去拿来!”小念没等苏轼开口赶紧跑了,没一会儿,拿着官府跑了回来,递给王弗。王弗将官服披在苏轼身上,准备为其更衣。苏轼一把揪起官服扔到地上,对王弗怒目而视,带着极其不耐烦的语气吼道:“你烦不烦啊!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行不行!” 王弗心头一紧,被吓了一跳。两人成婚九年,这是苏轼第一次凶她。她看着背对自己还在气头上的苏轼,心中异常委屈,眼眶含泪,夺门而出。苏迈听到爹娘在房中争吵,一直守在门外,见娘亲双目通红哭着离开了,生气地跑进书斋,对不远处的苏轼喊道:“爹把娘惹哭了,迈儿以后再也不理爹了!” 苏轼一听说王弗哭了,急忙起身追赶,没多久便追上了拼命奔跑的王弗,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其拥入怀中,满含歉意地说道:“小弗,我错了,我不该凶你的!” 王弗拼命挣扎着,哭泣道:“放开我!你放开我!” 苏轼任凭对方如何挣扎,紧紧地抱着她就是不放手。两人僵持许久,苏轼突然低头吻了下去。王弗呆若木鸡,许久才缓过神来试图推开他,怎奈对方力气太大,无论如何抵抗都无济于事。许久,苏轼缓缓将双唇移开,亲了下王弗脸颊上挂着的泪珠,柔声道:“别生气了好不好,刚才是我一时情急没控制好情绪,我向你道歉。” 王弗抽泣着没有回应。 苏轼解释道:“最近陈公弼总是挑我毛病,我写好的文书也是反复修改。以前宋大人从来不会这样,我也是心中烦闷,实在不想见他。”(陈希亮,字公弼) 王弗稳定下情绪,抬头看着苏轼,道:“不管怎样,他终究是你的上司,今天的场合这么重要,你不去不是不给他面子嘛!” 苏轼叹了口气,道:“我去了,万一没控制好情绪,当着众人的面和他吵了起来才是不给他面子。” :x 第一百零五章 凌虚台记 王弗知道苏轼从小被人众星捧月,即使官家宰相等人对他也是多加赞赏,哪受过这样的气,一时难以接受,有些小情绪也属正常。她将手缓缓上移,抱着苏轼,安慰道:“我知道你心中烦闷,也知道你最近受了委屈,但是今天这样的日子你不去真的不合适。更何况他不光是你的上司,更是你的长辈,哪有晚辈和长辈置气的?” 一听长辈二字,苏轼好不容易平复的愤怒再度被提起,生气道:“别提长辈!要不是看在他是我长辈的份上,我能忍他这么久!”几个月前,苏轼因为被陈希亮为难,心中烦闷,便写信寄给远在汴京的苏辙。苏辙见到信中所陈之事深感愤怒,将此事告知苏洵。怎料苏洵竟告诉苏辙陈希亮和苏家也算故交,陈希亮一直视苏洵如儿子一般,而且在苏轼幼年的时候,他还来家中做客抱过苏轼呢。苏辙将情况据实写在信中告知苏轼。苏轼收到信后除了郁闷,更多的是不解,既然两家关系如此亲密,陈希亮何故为难自己? 王弗轻抚苏轼愤怒得略微颤抖的脊背,在其耳畔轻语道:“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大概是陈公年纪大了,有些脾气也算正常,你做晚辈的多担待点儿就是了。”她想着苏轼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若是强行劝他过去万一惹出些事端也不好,既然他不想去那就由着他吧,于是说道:“你不想去就不去了,但是你要答应我以后对陈公还需多忍耐些,切不可与其正面冲突。” 苏轼点点头,道:“好,我答应你!反正还有一年多我任期就满了,就再忍一下吧!” 王弗满意地点点头,终于对其露出了笑容。 苏迈在书斋门口的地上闲坐着,见爹娘许久未回,对小念道:“念姨,我们还是过去看看吧!” 小念蹲下身来,对苏迈道:“迈儿乖,你爹会解决的,我们就别去打搅他们了。” “可是……”苏迈话未说完,见苏轼王弗携手归来,瞬间喜笑颜开,朝爹娘跑去。苏轼一把抱起苏迈在空中转了个圈,笑道:“刚才爹不应该凶你娘,爹向你道歉。” 苏迈见王弗心情不错,把头一昂,对苏轼道:“哼,这次就原谅你了,以后爹再惹娘生气,迈儿就真的不理爹了。” 苏轼笑道:“不会了,爹向你保证。” 凤翔府府衙。 陈希亮等人见苏轼许久未来,便不再等候,各行其是。 一个多月后。 苏轼收到朝廷下达的圣旨:苏轼藐视上司,罚铜八斤,以示惩戒。整整八斤铜板,罚得可不轻,苏轼一头雾水,向同僚打听后才知陈希亮以苏轼中元节未来赴会藐视上级任性而为为由弹劾了他。苏轼本来气消得差不多了,决定忍耐一年半载,结果圣旨一出,积压已久的怒气再度被激起。他气冲冲地冲出门去正要找陈希亮理论,忽然想起对王弗的承诺,双拳紧握,咬紧牙关,再度忍了下来,回到座位上,随手写写画画转移注意力。 一名衙役在门口轻敲了下敞开的房门。苏轼应声后,那名衙役走了进来,对其拱手道:“启禀苏大人,小的传陈大人口讯,命苏大人为凌虚台写一篇记。” 前段时间,陈希亮让民夫在官府后院建了一座楼台,昨日刚刚完工,为其取名凌虚台。苏轼点点头,道:“知道了,你等半个时辰后过来拿。” 衙役行礼后告退。苏轼将纸摊开,拿起笔刚写了“凌虚台记”四个字,忽然想起陈希亮为难自己的这些事,气不打一处来,自言自语道:“平时好事儿也没见你念着我,如今需要我写东西又想起我来了,什么人嘛!”他虽然不情愿,但毕竟是上司的指令,不得不写。苏轼思索片刻,执笔写道:“国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既以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半个时辰后。 衙役返回,拿着苏轼这篇四百多字的文章回去交差。陈希亮认真品读着苏轼的《凌虚台记》,连连点头称赞道:“写的不错……”当读到“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他不由眉头紧皱,只见文章最后二百多字从叙述改为议论,明显是借着文章讽刺自己。他耐心地将文章读完,将其放于桌上,捋着胡须仰天大笑起来,笑毕,摇摇头,无奈地说道:“我视明允如儿子一般,子瞻就好像我的孙子。《尚书》有云,满招损,谦受益。老夫是怕他年少成名,难免骄傲自满,将来惹出事端,所以平日里对他严苛些,没想到这小子还记仇了!” 衙役不解,拿起文章读了起来,只见文章最后写着:秦穆公的祈年宫橐泉宫,汉武帝的长杨宫五柞宫,隋文帝的仁寿宫,唐太宗的九成宫,当年这些宫殿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摇,如今不也成了破瓦颓垣,不复存在,更何况这凌虚台!凌虚台尚且不足以依靠它保持长久,更何况于人事的得失呢!衙役读着读着汗珠滚落,心中思忖着这苏大人胆子真够大的!再一看文章结尾处直接写了如果有人想要以此向世人夸耀而自我满足,那就错了。大概世上有可以依靠的东西,但绝不在于这一个台子的存亡。 这不是借着凌虚台讽刺陈希亮么?衙役读完这篇满是讥讽之语的文章,直觉脊背处衣衫尽湿,试探性地问了句:“要不……我让苏大人重新写一篇?” 陈希亮摇摇头,淡然道:“不用了,就这吧。” 衙役震惊道:“大人……这可是要刻到石碑上的啊!您确定不改了?” 陈希亮捋着胡须,语气坚定地说道:“对,一字不差地刻上去。” 衙役无奈地摇摇头,拿着文章出去了。 :x 第一百零六章 初逢陈季常 翌日。 苏轼忙完公务在府衙四处转着,见不少同僚在围观石匠雕刻碑文。工程基本已接近尾声,苏轼猜想陈希亮昨天看了自己的文章必然发怒,另寻他人做记,于是好奇心起,凑上前去看是何人所写。他刚看了一行,大惊,这不是自己写的那篇文章吗?他怀着忐忑的心情认真地读完碑文,竟和自己所写一字不差。同僚们纷纷议论着此文是何人所写,苏轼悄然离去…… 苏轼回去的路上反复思量此事,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昨天陈希亮太忙,没看文章就让人刻上去了?他正纠结着,忽然看到昨日负责传送《凌虚台记》的衙役路过,快步上前一把拽住对方,问道:“昨日陈大人没有看我写的记吗?” “看了呀!”衙役回答道。 “看了!”苏轼震惊道,随即思索片刻,问道,“他没有认真看吗?” 衙役见苏轼从石碑那边过来,猜想他应该是看到碑上文字,心中存疑,笑道:“不仅认真看了,还让小的一字不差地刻上去。” 苏轼愕然,抓耳挠腮,自言自语低声道:“陈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衙役将昨日和陈希亮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苏轼。苏轼听后大惊,没想到对方几个月来如此为难自己竟然是爱之心切,不由自惭形秽,再回想自己所做之文,恨不得挖个地缝马上钻进去。衙役还有公事要办,解释完便告退了,留下苏轼一人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 苏宅。 晚饭时,王弗见苏轼茶饭不思,关心道:“可是今天的饭菜不合胃口?” 苏轼摇摇头,道:“不是,昨天我被罚铜八斤,一时冲动写了篇《凌虚台记》讽刺了一下陈大人,结果他竟然一字不差地把那篇记刻于石碑之上了。” 王弗先是一愣,随后摇摇头,无奈地笑道:“早叫你凡事三思而后行,后悔了吧!” 苏轼点点头,道:“不光后悔,更羞于见人。今日问了衙役得知,陈大人这几个月来之所以对我百般刁难,是怕我年少成名骄傲自满,所以对我严苛些,以磨练我的心性,我竟误会于他,还写文讽刺他,实在没脸见人了。” 王弗听后感慨道:“陈大人不愧是陈大人啊!这堂课上的可好?” “什么课?”苏轼问道。 王弗笑道:“还能是什么课?以德报怨的课呀。他明知道你以文讽刺他,还让人一字不差地刻上去,这份胸襟气度着实令人佩服啊!” 苏轼自惭形秽,恨不得现在去将那石碑上的文字尽数刮去,估计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石碑竟千古流传,至今仍屹立于世…… 几个月来,苏轼除了完成判官的日常工作,还有一项更为重要的工作就是负责监督木材的砍伐及运输。自从宋仁宗三月底去世以来,修筑皇陵之事便被提上日程。修筑皇陵所需要的物料被安排到各个州县。凤翔府的各州县被安排的任务是供应木材。宋仁宗预计十月安葬于永绍陵,时间紧,任务重,为了按时完成任务只得征用上千名民夫参与砍伐树木及运输的工作中。如今数月过去,砍伐工作已基本结束,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将这些巨大的树干运送汴京。 秋风瑟瑟,天气凉爽,苏轼却感觉浑身焦躁闷热,终日食不下咽。他看着上千名民夫拖着巨大的树干缓慢前行,心中难过至极。日积月累的拖拽工作,早已使民夫们肩头衣衫渗出血来,伤口未愈又再度磨伤。圣命难违,他虽为一方官员,却不得不督促民夫干活,心中极为惭愧。更糟糕的是赶上旱季,渭水干枯,除了完成伐木搬运工作外,还要召集人手一边挖土一边修筑沿岸的堤坝。 苏轼每日看着凤翔府的百姓痛苦不堪,胸中悲愤难忍,确有无可奈何。他第一次感到了做官的无助,之前改革衙前制度得到了韩琦的支持,后来改革税收又得到了蔡襄的支持,如今此事关系修筑皇陵,除了奉命行事,别无他法。 终于,经过几个月夜以继日的努力,永绍陵所需的木材尽数运走,凤翔府及下属州县的官员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这天,苏轼休息,带着阿正一同去山中游荡,顺便平复一下几个月以来压抑的心情。山中秋意正浓,景色奇佳,苏轼在山中闲逛着,或吟诗作赋,或游走赏玩,心中好不快活。阿正牵着两匹马紧随其后。 两人走了许久,忽见一人身着白衣策马疾驰,身后两名随从紧随其后。马蹄声惊起林中喜鹊,只见那两名随时弯弓引箭,一边策马行进,一边朝那鹊儿射去,连发数箭未中。再看那白衣青年双腿夹紧马腹,一骑绝尘而去,追赶喜鹊。苏轼好奇心起,急忙上马追了过去,只见那人左手握弓,右手引箭,顷刻间满弦之箭飞出,鹊儿坠地。苏轼连连拍手称赞。 白衣青年看了眼不远处的苏轼,将马儿驾至苏轼身前,下马拱手道:“兄台过誉了!” 苏轼下马还礼道:“非也,非也,阁下箭法了得,令人好生佩服。” “老爷你箭法不比他差呀!”阿正突然插嘴道。 “休得胡说!”苏轼呵斥道。阿正低头退后,不敢言语。 白衣青年见苏轼举止儒雅,不像个练家子,将弓箭递给苏轼,道:“要不,这位兄台也试试?” 苏轼摆手推辞道:“不行不行,我多年未练,早已生疏了。” 白衣青年听到“生疏”二字,豪爽地说道:“那就是会喽,我这人最烦婆婆妈妈之人,来,会就试一下!” 苏轼却之不恭,只得接过弓箭。他闭目倾听,忽闻右侧鸟儿振翅腾起,转身飞箭而出,鸟儿应声而落。 白衣青年拍手喝彩道:“兄台好箭法!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苏轼将弓递给家仆,拱手道:“在下苏轼,字子瞻。” 白衣青年笑道:“原来是子瞻兄啊,我常听家父提起你。” 苏轼惊奇道:“你认识我?” 白衣青年道:“我不认识你,但我爹认识你。” “你爹?敢问兄台是?”苏轼疑惑道。 白衣青年笑道:“在下姓陈,名慥,字季常,我爹是陈公弼。”(陈希亮,字公弼) 苏轼听后惊呼:“陈大人!” :x 第一百零七章 河东狮子吼 陈慥见苏轼目瞪口呆的样子甚为滑稽,捧腹大笑道:“有这么意外吗?” 苏轼震惊道:“你竟然是陈大人的公子!” 陈慥摆摆手,道:“什么公子不公子的,我最烦虚情假意的客套话,咱俩年纪应该差不多,我叫你子瞻,你叫我陈季常就好了。” 两人闲谈片刻,苏轼见其言行举止甚为豪爽,心下思忖着,陈希亮生性刻板,怎么生出如此豪迈随性的儿子。 陈慥见苏轼若有所思,问道:“怎么了?” 苏轼待人坦诚,也不避讳,直言道:“季常兄和陈大人的性格相差有点悬殊呀!” 陈慥仰天大笑,道:“大家都这么说。我爹嫌我放荡不羁,恨不得没生过我这个儿子。”他说的云淡风轻,好像说别人之事一般。 苏轼觉得自己已经很豪爽了,没想到人外有人。两人骑马并肩而行,从用兵之道聊到古今成败之事,越聊越投机,可谓相见恨晚,一见如故。 两家所住的官舍相距不远,两人路过陈慥家,苏轼对相谈甚欢不忍回家的陈慥道:“季常兄赶紧回家吧,我们改日再聚。” 陈慥点点头,刚一下马,忽然一名身材婀娜长相秀美的女子从院内冲出,左手叉着腰,右手揪住陈慥的耳朵,呵斥道:“一天了,又去青楼和哪个姑娘鬼混了!” 陈慥急忙解释道:“夫人你误会了,我和子瞻在一起,并没去青楼啊!你先松开……松开……”说完对苏轼使了个眼色。 苏轼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急忙下马,解释道:“这位是嫂嫂吧,你误会了,季常兄真的和我在一起。” 柳夫人松开陈慥,打量苏轼许久,问道:“你是谁?” 苏轼解释道:“在下苏子瞻。”(苏轼,字子瞻) 柳夫人笑道:“原来是苏大人啊,我常听爹夸你才华横溢,文采出众。” 苏轼惊愕道:“陈大人真的这么夸我?” 柳夫人笑道:“当然了,爹常说夫君学识有你一半就好了。” 陈慥对柳夫人笑道:“你现在相信我了吧,我真的没有去青楼啊!” 柳夫人松开陈慥,厉声道:“看在苏大人的面子上,相信你一次。下次敢让我发现你再去青楼,小心你的耳朵!”说完不好意思地看了眼苏轼,微微一笑,道,“我开玩笑的,你们聊,我先回去了。” 苏轼尴尬而不失礼貌对其回了个笑容,目送其回府后,长舒了一口气,拍着陈慥的肩膀,故意装出长辈的语气,语重心长地说道:“季常兄好自为之啊!” 陈慥也不在意,哈哈大笑道:“没事,她就是这,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子瞻别见怪呀!” 苏轼震惊道:“你倒真想得开呀!” 陈慥无奈地笑道:“不想开点咋办!” 两人在门口又闲谈许久才各自回家。 苏轼回家后,王弗迎了上去,关心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担心死了,去哪儿玩了?” 苏轼看着眼前温柔如水的王弗,一把将其拥入怀中,欣慰道:“还好娶的是你啊,今天我可算见识到了。” 王弗疑惑道:“你见识到什么了?” 苏轼将遇到陈慥后发生之事详尽告之。王弗听后笑道:“你是说柳姐姐啊,她人很好啊!” 苏轼松开王弗,震惊道:“你们认识?” 王弗点点头,道:“对呀,你们平时忙于公务,我们闲的无聊就经常串门,一来二去,凤翔府各家官舍中的家眷都互相认识了。” “没听你提起过呀。”苏轼震惊道。 王弗笑道:“妇人之间的闲聊小聚,你也没兴趣呀,所以就没对你提过。不过,柳姐姐人很好的,经常照顾我们这些姊妹。”她见苏轼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继续说道,“我听柳姐姐说陈公子为人豪爽,喜结交朋友,成天和那些朋友在烟花之地饮酒作乐。柳姐姐太爱陈公子了,自然会生气呀。” 苏轼眼珠一转,对王弗笑道:“那要是我也时常流连于烟花之地,你会怎样?” 王弗撅起嘴,哼了一声道:“你敢!” 苏轼掐了下王弗肉乎乎的小脸蛋,笑道:“不敢不敢,家中有如花美眷,怎会看的上那些胭脂俗粉。” 十月。 宋仁宗棺椁葬于永昭陵。韩琦出任山陵使,前往永昭陵负责相关事宜。一番忙碌后,圆满完成任务返回汴京。他刚抵达汴京家中,还未坐定,便收到曹太后送来的书信,仔细后发现信中尽是些对宋英宗的抱怨数落之语。他叹了口气,将信烧毁。自从宋英宗生病后,经常言语失常,辱骂宦官。宦官们受了气便向宣庆使任守忠告状,曹太后本来对宋英宗就颇有微词,加上任守忠一来二去的挑唆,曹太后与宋英宗的关系越来越差,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寻常百姓家母子之间闹矛盾,今天吵架明天和好,也算正常。但太后和皇帝闹矛盾则不同,一来两人没有血缘关系,相处时间不多,关系淡薄;二来宋英宗刚即位,根基不牢,恰逢生病无法亲事朝政,太后垂帘听政,两人之间的矛盾事关国体,不容小觑。韩琦欧阳修司马光等近臣对此颇为烦心,多方劝解,从中调和。经过一番努力,宋英宗和曹太后的关系总算缓和。 冬至。 这天早上,苏迈换上王弗准备好的新衣,在家中欢快地跑着。王弗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忽见苏轼身着新衣准备出门,远远地喊道:“你要去哪儿?” 苏轼走了过来,解释道:“今天不是开放关扑吗,我和季常兄约了出去关扑一下。” 王弗点点头,道:“去吧,早去早回。钱带够了吗?” 苏轼拍拍胸脯,笑道:“带够了,我走了。”说着亲了一下王弗,欢快地出门了。 这几个月的相处,苏轼和陈季常发现彼此之间意气相投,虽相识不久,却一见如故。两人经常相约游玩,谈古论今,加上苏轼明白陈希亮的良苦用心后再也没有烦心过,日常办公倒也乐在其中。王弗见夫君每日喜笑颜开,心中颇感欣慰。 苏迈玩了许久有些累了,便随王弗回书斋看书。苏迈此时已开始读些简单的书,每遇到不懂之处便向王弗请教,两人在书斋中安静地各自看书,怡然自得。突然门外传来敲门声,王弗抬头见是小念,问道:“何事?” 小念禀告道:“柳夫人来了。” :x 第一百零八章 软香楼 王弗起身笑脸相迎,柳夫人一走进来,正要开口,见苏迈坐在桌前习字,拉着王弗的胳膊往门外走。王弗一脸迷茫地随其离开书斋,两人走远些,柳夫人说道:“走,跟我去一趟软香楼。”软香楼是当地比较有名的青楼之一,里面的名妓各个花容月貌才艺精湛,引得无数男子流连忘返。 王弗震惊道:“去那儿干嘛?” 柳夫人道:“季常和苏大人在那儿。” “怎么可能!”王弗不敢置信。 “我要是没证据,能来找你同去?去了你就知道了。”柳夫人道。 王弗见其语气坚定,想必所言非虚,心中不免有些伤感,情绪低落地说道:“就算他们真的在,我们也进不去呀!” “我早就准备好了。”柳夫人说完唤了声站在一旁等候多时的丫鬟。丫鬟走上前,将包袱递给柳夫人。柳夫人摸着手中的包袱,道:“我们易装前往。” 王弗回书斋嘱咐了苏迈和阿文几句,便带着柳夫人回房换装。两人换上男装,束发贴须,仔细打扮一番,除了身形消瘦些倒也有模有样。王弗见柳夫人打扮起来甚为利索,不由笑道:“看样子你没少干这事呀!” 柳夫人笑道:“他朋友太多,今天这个拉他出去喝花酒,明天那个拉他出去逛青楼,我也是被逼的。” 两人收拾完后,匆匆离开苏宅,上了门口等候多时的马车。 软香楼。 马车在软香楼门口缓缓停下。柳夫人王弗下了马车,王弗抬头注视着软香楼的牌匾,不觉咽了口吐沫,紧张道:“我……我们真的要进去吗?” “当然要进去了,不然我们费这半天劲儿干嘛!”柳夫人拉着王弗往里走。 两人还没进门,几个浓妆艳抹的姑娘笑脸相迎,王弗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一群满身散发浓郁脂粉味的姑娘拥入了大堂。老鸨见来了两个身材消瘦个头略低的公子,热情地迎上前去,道:“两位公子是新客吧,快请快请!”说着引二人入包厢。 两人刚一坐定,一股香气袭来,随即两个姑娘扭着腰肢走了进来,坐到了柳夫人和王弗身边。王弗下意识地挪了下,刻意与那人保持距离。柳夫人则一把搂住一人,压低嗓音,语气豪爽地说道:“你们这儿的头牌是谁?” 但凡客人打听头牌,多半是想让其作陪。老鸨混迹青楼多年,客人一开口就知道对方的心思,随即对柳夫人笑道:“想必公子初来乍到,不了解我这软香楼的情况,我这儿的姑娘各个容貌倾城才艺精湛,琴棋书画歌舞样样精通,那小嘴儿啊甜的像蜜似的,公子何必执着于头牌呢!” 柳夫人松开搂着的姑娘,从怀中掏出几张交子拍在桌上,故作生气道:“是嫌爷给不起钱么?” 老鸨赔笑道:“老婆子哪有这个胆呀,实在是今天玖儿有客接待,无暇分身呀!您要是对这两位不满意,老婆子再为您挑些可心的可好?”说着喊了声,门外又进来了几个花容月貌的姑娘,一边往柳夫人和王弗身上蹭,一边娇嗔地说着甜言蜜语。 柳夫人从怀中又掏出一张交子拍在桌上,高声道:“他出多少钱,我双倍。” 王弗看着柳夫人神色坦然地和老鸨周旋,心中思忖着,自己见到这场面便心内紧张手足无措,柳夫人是弄过多少次才做得到今日如此沉着之举啊! 老鸨面露难色,犹豫片刻,解释道:“真不是钱的事儿,玖儿姑娘正在陪几位贵客,实在抽不开身呀!小店的规矩,先来后到,您就算出再多的钱,老婆子也不能坏了这规矩不是。” 柳夫人眼睛一转,对老鸨道:“我不介意等一会,等那边结束了再让玖儿姑娘前来相陪。” 老鸨道:“那公子就要等太久了。那屋子里的客人刚到,没几个时辰怎会离开。” 柳夫人想了下,随便点了两位姑娘,道:“既然如此,那就先让她俩陪着,等玖儿姑娘有空了再说吧。” 老鸨见其态度缓和,总算松了口气,对屋内的姑娘们使了个眼色,众人退去,只留下被挑中的两人。老鸨换上笑脸,对柳夫人道:“那我就不打扰二位雅兴了。” 柳夫人摆了摆手,老鸨退出门外。待其离开后,王弗对柳夫人低声道:“现在怎么办?” 柳夫人对王弗使了个眼色,没有回答,指着桌上的点心和水果,对那两名作陪的姑娘,道:“这些不和我胃口,统统换掉。” 两人领命,端着盘子离开后,柳夫人凑到王弗耳边,低声道:“我刚才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你真以为我非要点头牌呀!我打听过这的头牌玖儿长相出众,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我猜想他们来此必点玖儿,所以便随口问一下玖儿是否有空。” “原来如此。那现在我们怎么办?”王弗低声道。 柳夫人嘴角微微上扬,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道:“我自有办法。” 顷刻,两名姑娘端着水果点心走了进来。柳夫人拉着其中一人的手,柔声道:“我们想出恭,你陪我们可好?” 那姑娘点头,带二人前往茅厕。途中路过众多厢房,柳夫人问道:“既然玖儿是头牌,想必住的厢房要比你的好很多吧?” 那姑娘一脸不屑地说道:“能好到哪儿去,无非是门口多了些装饰罢了,华而不实。” 装饰?王弗急忙扫视各间厢房门口,指着不远处一间门口挂着精致装饰品的厢房,顺着那人的心思,道:“可是那间?看上去也不怎么样嘛!” 那人摇摇头,指了前方即将抵达的另外一间,道:“是那间。” 王弗附和道:“确实华而不实。” 三人路过那间房门,柳夫人刻意放慢了脚步,侧耳倾听里面的声音,很快便听出嗓音洪亮的陈慥的声音,当即推门而入。房中五名男子正搂着姑娘们谈笑风生,见到门口突然出现的王弗和柳夫人,笑声戛然而止…… :x 第一百零九章 小胡子 柳夫人快步上前一把揪住陈慥的耳朵,道:“好哇,你敢骗我!” 陈慥推搡着柳夫人,求饶道:“松手松手,这么多人看着呢!” 柳夫人看了眼屋内的众人,松开陈慥。陈慥对众人笑道:“我出去一下,你们先聊。”说着拉着柳夫人走了出去。 王弗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的苏轼,又看了眼被陈慥拉走的柳夫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苏轼注视着王弗的小胡子,突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王弗见苏轼似乎认出了自己,脸颊绯红,转身跑开了。苏轼急忙起身去追,屋内众人迷茫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面面相觑。 苏轼一把拉住疾走中的王弗,道:“你怎么来了?” 王弗试图甩开苏轼,怎奈对方力气太大,挣脱不开,生气道:“你回去啊!一屋子美人儿等着你呢!” 苏轼解释道:“你误会了,吴大人约我们来此小聚,点了几个姑娘作陪。我就是和吴大人季常兄还有其他几人聊聊天,没有做别的事啊!” 王弗生气道:“身边坐着美娇娘,你不一亲香泽,你觉得我会信吗?”说完赌气道,“算了,我计较这些做什么,别说饮酒有美人相伴,就是娶个三妻四妾都是常事,我说这些反而显得我是个妒妇。” 苏轼见王弗眼眶泛红,安慰道:“你真的误会了,我答应过你的事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他看了眼不远处正朝这边走来的陈慥和柳夫人,道,“你和柳夫人先回去,我们这边结束了就回家,好不好?” 王弗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回家吧,等苏轼回家后再说。柳夫人走了过来,拉着王弗一同离开了软香楼。两人走后,陈慥总算松了一口气,道:“可算哄好了。” 苏轼一脸无奈地看着陈慥,道:“你哄好了,我这儿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陈慥笑道:“还能怎么办,哄着呗,一回生两回熟。” 苏轼急忙道:“可别,我可不要第二回。” 途中,柳夫人和王弗坐在马车中,缄默许久,柳夫人最先打破沉寂,道:“今天不应该带你来的……” 王弗挤出一丝笑容,道:“没事啊,有的事总需要知道的。” 柳夫人叹了口气,感慨道:“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啊!有苏大人这样的夫君……” 王弗疑惑道:“有何羡慕的?陈公子也不错呀,我常听轼哥哥夸奖陈公子呢!” “但是苏大人不纳妾啊,自古男人多妻妾,像苏大人这样专一的实属少见。”柳夫人道。 王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微笑回应着。 几个时辰后,苏轼回到家中,向家仆打听了一下王弗的下落,便直奔厢房。王弗此时正躺在床上发呆,见苏轼走了进来,翻身朝里不想理他。苏轼快步走到床前,俯身在王弗脸颊上亲了一下,道:“还生气呢!” 王弗没有理会他,把身子往里挪了下,想和对方刻意保持距离。苏轼摇晃着王弗的身子,哄道:“小弗,别生气了,今天你真的误会了。” 王弗拿开苏轼不断触摸自己的手,阴阳怪气道:“我哪敢生气,我可不想落个妒妇的名声。” 苏轼笑道:“我们家小弗温柔体贴知书达理,谁敢说你是妒妇,站出来让我看看到底是谁!” 王弗噗嗤笑了出来,马上整理一下情绪,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苏轼见王弗情绪好转,随便找了个话题,道:“话说今天季常兄不知如何劝说柳夫人的,竟然能将其劝走,我还以为他会因惧怕夫人而随其回家呢。” 王弗没有转身,背对着苏轼回应道:“陈公子堂堂七尺男儿,怎会怕夫人,不过是爱之心切罢了。柳姐姐之所以会走,只怕是陈公子给她说了吴大人在场之类的话。她虽生气,但也不会选择这种场合让夫君难堪,自然就答应回家了。” 苏轼故意拱手道:“还是夫人看得通透,小生佩服佩服!” 王弗偷笑了下,道:“少贫嘴了,别以为你随便说几句话,我就原谅你了。” 苏轼突然翻身上床,将王弗压于身下,笑道:“那你要怎么原谅我?” 王弗用手推着他,哼了一声,道:“怎么都不会原谅你!” 苏轼在王弗额头上轻吻了下,将脸颊凑到对方耳畔细语道:“那就亲到你原谅我为止!”还没等王弗反应过来已吻了下去…… 治平元年。 正月初一。 年节。 官府下令开放三天关扑。这些年王弗一直在照料苏迈,年节除了走亲访友,相互庆贺,很少出门玩乐。这天早上,王弗收拾打扮一番带着苏迈随苏轼一同去陈希亮及一些朋友家中造访,相互庆贺年节。返程途中,苏轼注视着车窗外热闹的街市愣出了神,马车行了许久,一个关扑的摊位突然进入眼帘,他急忙让阿正停了马车。王弗不解道:“怎么突然停车,你有什么事吗?” 苏轼笑道:“突然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没做。”然后对小念道,“你和阿正带着迈儿先回去,我和夫人有事要做,晚饭你们吃吧,不用等我们俩。” 王弗迷茫道:“什么事?” 苏轼一脸神秘地说道:“一件你一直想做但没有机会做的事。” 苏迈好奇道:“什么事呀,我也想去!” 苏轼抚摸着苏迈的小脑袋笑道:“大人的事。迈儿乖,先随你念姨回家,一会儿爹娘给你带好吃的回去。” 苏迈点点头。 王弗一脸迷茫地看着苏轼,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啊?” 苏轼笑道:“下了车再告诉你。” 苏轼和王弗下了马车,阿正驾车继续前行。王弗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对苏轼道:“现在可以说了吧,到底是什么事?” 苏轼笑道:“你不是一直很想关扑嘛,今天街上到处都有关扑,我们玩尽兴了再回家。”由于北宋禁赌,所以关扑只在年节寒食冬至才开放三天。王弗每次看到苏轼当年为她关扑来的玉簪,就下定决心下次开放关扑之时一定要随苏轼出去玩会儿,可每次都因为照料苏迈或者料理家事不能前往,于是下次又下次,关扑之事一拖再拖。苏轼怕自己在车上提出去玩乐之事,王弗看着苏迈不忍离去,于是硬等她下了车且马车走远后才说。 :x 第一百一十章 今生最后一次关扑 王弗顿时明白了苏轼的用意,先是无奈地摇摇头,随即开心地笑了起来。两人携手漫步于大街上,突然路过一个小吃摊位,王弗瞟了两眼,正要继续前行,被苏轼一把拉住。苏轼看着摊位上的小吃,对王弗笑道:“要不要尝一下?” 王弗点点头。两人在摊位处停下,买了些点心正要付钱,摊贩笑道:“两位要不要试着扑一下,若是赢了,六个铜板就能拿走这些小吃了。” 掷铜钱是关扑的其中一种,苏轼听后笑道:“那就试一试,不知店家的规则是什么?” 摊贩拿出一个陶盆放于桌上,对苏轼道:“若是五纯,这些小吃你付一半的钱,若是六纯你就免费拿走。”(纯,宋朝关扑术语,即掷出的铜钱图案一致。五纯,即五枚铜钱同时面朝上或朝下;六纯,即六枚铜钱同时面朝上或朝下。) 苏轼从怀中掏出六枚铜钱递给王弗,道:“来,小弗你试试。” 王弗拿着铜钱在双手掌心晃了下,掷入陶盆中,只见铜钱三枚朝上,三枚朝下。摊贩开心地收走了六枚铜钱,笑道:“两位要不要再试试?” 王弗叹了口气,对苏轼道:“不试了,付钱走吧。” 苏轼见王弗有些遗憾,又掏出六枚铜钱递给王弗,道:“再试一次嘛!” 王弗接过铜钱又掷了一次,此时两枚朝上,四枚朝下,感慨道:“这也太难了吧,要不你来。” 苏轼再度掏出六枚铜钱掷了一次,依然没有达到五纯或六纯,对王弗笑道:“还玩吗?” 王弗意犹未尽又掷了两次,还是没中,最终两人原价买走了小吃。王弗看着手中的小吃,对苏轼道:“这下好了,这小吃比原价贵多了。” 苏轼搂着王弗的腰,微微一笑,道:“无所谓,图个乐嘛!” 两人一路边买边逛,路过一个摊位,见一群人围着,不时传来喝彩声,看上去十分热闹。苏轼探着头看了一下,只见大家在进行转盘关扑,拉着王弗凑了上来,道:“要不要试试这个?” 王弗看着摊位上放着一张转盘,转盘中心有个支架,支架上横放着一根长长的指针,指针上襄着一个人骑马造型的木偶。转盘画面上被分成了若干扇形,每个扇形上画个一个图案,指针停在哪个图案处,便中图案对应的物品。苏轼和王弗围观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宋朝的酒楼主要分为四类:正店脚店酒肆以及酒库附属的酒楼。有酿酒资格的酒楼称之为正店;没有酿酒资格,需要从官府的酒务或者正店处进货再售卖的酒楼称之为脚店;获得酿酒权的乡村酒馆成为酒肆。 两人来到一家名为余韵脚店的酒楼,店小二笑脸相迎。两人找了个空位坐下,点了下酒水菜肴。王弗环顾许久,问道:“我们来这儿干嘛?” 苏轼指了下王弗头上的玉簪,道:“你不是一直很想看一下射箭的那种关扑吗?只有这家有。” 王弗笑道:“亏你还记得。” 苏轼笑道:“小弗说的话我哪敢忘了。” 王弗看着再次观察周围并没有人关扑,只有一些歌姬在唱歌弹曲儿以助雅兴,疑惑道:“这儿会关扑吗?怎么一点动静都没。” 苏轼道:“我们来得早,再等会儿到了饭点,店里的客人多了,自然就开始了。我们先吃吃饭听听曲儿。” 王弗点点头,开心地笑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两人饭吃得差不多了,只见不远处店小二搬来一个竖着的转盘。掌柜对满堂食客解释了一下规则,便退至一边。很快不少食客走上前来跃跃欲试,大家张弓引箭,在转盘放慢速度的一刻飞箭而出。王弗在一旁看了许久,指着自己头上的发簪,问道:“你当年就是这么射中的?” 苏轼笑道:“对呀。” 王弗一脸崇拜之情看着苏轼,道:“好厉害啊!” 苏轼笑道:“我们也过去试试吧。” 王弗摇摇头道:“算了,我连弓箭都拉不开,过去那不是惹人笑话嘛!” 苏轼笑道:“我们一起啊!”说着拉着王弗走上前去。 掌柜见苏轼来了,笑道:“苏大人也想试一试吗?” 苏轼点点头,笑道:“我陪我家夫人玩一下。”说完递给掌柜几个铜钱。 掌柜将弓箭递给苏轼。苏轼将弓箭放于王弗手中,绕到她的身后,前胸贴其后背,两人共拉一张弓,苏轼轻唤一声“松手”,两人右手同时松开,飞箭而出,正中转盘。转盘慢慢停了下来,掌柜凑上前去,只见射中了玉佩的图案。掌柜惊呼道:“苏大人好箭法啊!” 苏轼微微一笑,接过掌柜递来的玉佩,看了下成色很一般,并不值钱。他将玉佩挂于腰间,对王弗道:“这算你送我的。我送你玉簪,你送我玉佩,挺好。” 王弗笑道:“明明就是你自己射中的。” “是我们一起射中的。”苏轼强调道。 两人正说笑着,只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鼓掌声。苏轼朝声音处望去,只见陈慥和柳夫人正朝这边走来。苏轼惊喜道:“怎么是你们?” 陈慥笑道:“我们都来半天。”说完指了下不远处的一张桌子,道,“走,过去喝一杯。” 苏轼推辞道:“不了,我们还有别的事,改日再聚。” 陈慥遗憾道:“既然如此,那就改日再聚。” 苏轼王弗拜别陈慥和柳夫人,回座位上拿了给苏迈打包好的点心,携手离开了余韵脚店。掌柜见苏轼离开脚店,不由松了口气,按他这样的箭法,敢多玩几次,自己非要倾家荡产不可。 两人回到座位上,将给苏迈打包的小吃带上,携手此外夜幕早已降临,两人漫步于热闹的大街上。苏轼低头看着身边的王弗,笑道:“我们换一家借着玩。” 王弗摇摇头,道:“不玩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家吧。” 苏轼知道她担心苏迈,想着反正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拉着王弗的手踏上了回家的途中,大概他没有想到这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关扑…… :x 第一百一十一章 撤帘还政 五月。 汴京。 宋英宗此时身体已完全康复,不管是批阅奏章还是处理朝事都得心应手。宰相韩琦曾公亮,枢密使富弼参知政事欧阳修等人觉得既然官家病愈,曹太后理应撤帘还政。 之前谏院早已上书要求曹太后尽早还政,可曹太后一直无动于衷,无奈之下,韩琦只得孤身犯险,希望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希望她能主动撤帘还政。 曹太后坐于帘子后处理完政务,见韩琦一直不走,问道:“韩相公还有何事?” 韩琦对曹太后启禀道:“臣年老体衰,本当退去相位,只因官家身体抱恙,因此拖延至今。如今官家身体康健,乃天下之幸事,臣也该功成身退,望太后恩准臣辞去相位,出知州县。”(宋朝七十岁才能致仕) 曹太后何等聪慧,一听官家身体康健等字眼,立马明白韩琦的深意,摆出一副迫不得已才垂帘听政的姿态,说道:“如今官家刚即位,韩相公岂能身退?要退,也应是吾退居后宫。” 韩琦听后心头略喜,继续说道:“汉时,马邓二后皆为贤妃,尚且恋权,如今太后自愿退居后宫,其贤德已远胜于马邓二后。不知太后准备何时撤帘还政?” 曹太后说要退居后宫不过是客套话,没想到韩琦不但接了话茬,还直抒胸臆,顿时心中烦闷,未免自己当众发火有失仪态,起身愤然离去。她刚走数步,忽闻身后传来韩琦的声音。只听韩琦高声喝道:“太后撤帘还政!”仪鸾司在韩琦的示意下急忙上前撤掉帘子。 曹太后大惊,驻足片刻,未转身,将刚才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徐步离开了。 消息不胫而走,富弼问询敢来,拦住正要回家的韩琦,生气道:“此等大事为何不预先告知于我!” 韩琦解释道:“此乃兵行险着,结果暂未可知,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富弼听后非但没有息怒,反而更生气了,他怒喝道:“稚圭是致我于族灭之地啊!”说完甩袖愤然离去。(韩琦,字稚圭) 韩琦只是为了保证宋英宗顺利亲政,毕竟知道的人越多事情办成的几率就越低,所以他不但没有告诉富弼,连曾公亮欧阳修也没告知,便冒险一试,不料富弼竟误会自己,快步上前追上富弼,解释道:“彦国,你听我解释……”(富弼,字彦国) “有何可解释的!”富弼甩开韩琦,快步离去。 没多久,朝廷颁布诏书,宋英宗亲政。 七月。 苏宅。 几个月前,王二十七娘送来书信,说甚为想念姐姐,打算前来小住几日。王弗与王二十七娘自青神一别,已过去五年,期间仅为书信往来,未曾见面,得知王二十七娘要来,甚为欢喜,早早便开始张罗着收拾房间采买物品,以备妹妹的到来。 这天下午,载着王二十七娘和丫鬟小暖的驴车在苏家门口缓缓停下。门僮将王二十七娘迎入家中,王弗闻讯后快步赶来,两人相拥而泣。王弗看着亭亭玉立的王二十七娘,含泪带笑道:“数年未见,妹妹长成大姑娘了。”说完看了眼王二十七娘身后的小暖,笑道,“暖儿也长大了。” 王二十七娘挽着王弗的胳膊,笑道:“多年未见,姐姐越发好看了,果然幸福的女人最好看。” 王弗笑道:“就你嘴会说。”然后蹲下身来,对苏迈道:“迈儿,快叫姨母!” 苏迈抬头看着眼前这位和娘亲长得颇为相似的女人,行了个礼,叫道:“姨母好。” 王二十七娘弯腰轻抚苏迈的小脑袋,笑道:“上次见你还在襁褓中,如今竟这么大了!” 三人漫步闲聊着,王弗突然问道:“最近叔父可有为你觅得良婿?” 王二十七娘摇摇头,道:“没有。” 王弗怅然道:“不是没有,只怕是你看不上吧。” 王二十七娘笑道:“爹之前向我提起过几人,对其多方打听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就给推掉了。” 王弗担忧道:“虽然叔父在婚姻大事上很尊重你的意见,但是你毕竟十七了(虚岁),遇到合适的就早点定下来,姑娘家可耽误不起。” 王二十七娘点点头,脸上闪过一抹忧伤,道:“总要找一个可心的嫁了。” 王弗道:“话虽这么说,但拖得久了终归不是个办法。将来磨光了叔父的耐心,硬要给你指一门婚事,岂不更糟?” 王二十七娘语气微变,昂头道:“爹要是硬让我嫁,我就去庙里当姑子去!” 王弗笑道:“说什么胡话呢!你敢去当姑子,叔父不得剥了你的皮。” 王二十七娘吐了下舌头,笑道:“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别说我了。对了,你最近和姐夫怎么样?” 王弗满脸洋溢着幸福,笑道:“还能怎么样,一切如常呗。” “是一切如常地恩爱吧!”王二十七娘羡慕道,“真好啊!要是我能遇到一个像姐夫这么好的夫君就好了。” 王弗笑道:“会遇到的。” 王二十七娘点点头,道:“但愿吧。” 晚上。 苏轼回到家中,见王二十七娘来了,笑道:“今天早上还和小弗说估计过几日你应该就到了,没想到这么快。” 王二十七娘笑道:“姐姐在这儿,我能不飞奔而来吗?” 苏轼哈哈大笑起来,道:“多年没见,你还是那个样。” 几人闲聊片刻,苏轼便去书斋看书了。王二十七娘偷瞄了眼苏轼离去的背影,继续和王弗闲聊了起来。 翌日。 王弗带着王二十七娘去街市上闲逛着,小念小暖侍奉左右。还有三天就是七夕了,街市上车马如流罗绮满街。此时已近中午,烈日当空,几人逛了许久,又累又热,就近找了家冰雪铺,准备买点冷饮解暑。冰雪铺店面不大,屋内只有几张桌椅,王弗等人迈入店中,就近找了个位子坐下。店家热情相迎,道:“几位来点什么?” :x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七夕 王弗问道:“你这儿都有些什么?” 店家报菜名:“沙糖绿豆水晶皂儿黄冷团子冰雪麻饮鸡皮素签……” 王二十七娘从未离开过眉州,只在青神眉山等地往返,店家念叨的这些名字很多都没听过,一时间不知道吃些什么。王弗见状对店家道:“那就每样各来一点,分成一大一小两份,小的我们现在吃,大的打包带走。” 店家吆喝着:“好嘞,您稍等!”说着便去准备食物。 王二十七娘小声道:“这也太多了吧。” 王弗笑道:“没事,家里那么多口人呢,吃的完。”随即对小念和小暖笑道,“来,坐下一起吃。” 小暖看了眼王二十七娘不敢落座,王弗笑道:“没事,这里没外人,坐吧。” 小念见王弗对她使了个眼色,上前一步,按住小暖的肩膀,让其坐下来,笑道:“你就听夫人的话吧。” 王二十七娘见小暖坐立不安,笑道:“姐姐让你坐,你就坐吧。”小暖这才放下心来,安心坐着。 不一会儿店家将小份的食物端了上来,王二十七娘看着满桌的小吃,笑道:“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 王弗笑道:“来,快尝尝吧。” 王二十七娘点点头,等王弗动了筷子后才开吃。 初七晚上。 王弗王二十七娘及家中丫鬟婆子一起在庭中搭建乞巧楼,同时铺陈磨喝乐花瓜酒灸笔砚针线等物。大家对着明月穿针引线以示手巧,同时焚香行礼。而苏迈小文则在一旁念诵诗句。大家进行完一系列的乞巧活动,各自回房休息。王弗让任彩莲将苏迈带回去先休息,自己和王二十七娘闲来无趣,趁着月色正浓,在庭中信步闲聊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喜雨亭。两人在亭中坐下,看着远处池塘中水光粼粼,皎洁的明月倒挂其中。王弗笑道:“今年你来了,这乞巧活动反而平添了几分乐趣呢!” 王二十七娘挽着王弗的胳膊,笑道:“是啊,咱们家姊妹少,平时在青神乞巧觉得有些乏味,今日家中人多,反倒觉得有趣了呢。” 王弗笑道:“明日在家歇歇,后天我带你去附近山中转转,此时山中景色奇佳,你绝对喜欢。” 王二十七娘笑道:“好哇!” 两人聊了许久,见苏轼朝这边走来,纷纷站起身来。苏轼走到亭中,对王弗道:“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你们姐妹想聊天明天有的是时间聊。” “我们聊得正欢,竟忘了时辰。”王弗说完对王二十七娘道,“咱们走吧,明天再聊。”王二十七娘点点头,随苏轼王弗一同离开了喜雨亭。 苏轼王弗回到房中,王弗在桌边坐下,开始卸头上的玉簪等物。苏轼站其身后为其揉着肩,关心道:“今天累吗?” 王弗摇摇头,透过铜镜看着身后的苏轼,笑道:“今天玩的挺开心的。” 苏轼欣慰道:“那就好……”他沉默片刻,问道,“这几天我可有何处招待不周?” 王弗疑惑道:“为何不然这么问?” 苏轼道:“感觉小姨子有点躲着我。” 王弗脸上表情微变,转过身来,对苏轼笑道:“怎么可能,你想多了。” “但愿吧。”苏轼道。 十一月。 苏轼三年任期将满,下个月便要离开凤翔府扶风县,回京赴命。三年时间,这座官舍已经塞满了各类物品。王弗将自己这些年购置的家当逐一清点,或变卖或送人,只留下随身衣物贵重首饰以及书籍字画等物。王二十七娘本来一个月前就要离开,但见姐姐积累的家当太多,便留下来帮忙打点收拾。一切收拾完毕后,王弗将书籍等物派人先行运往汴京苏洵处,又雇了木匠将家中损坏的的家具逐一修缮,以便下一任官员使用。 王弗看着一切打点妥当,总算松了口气,和王二十七娘倚在塌上闲聊着。两人聊了许久,王二十七娘话锋骤转,道:“既然都已准备妥当,那明天我就回去了。” 王弗震惊道:“为何这么突然?” 王二十七娘道:“已经叨扰姐姐数月,也该回去了。” “你我姐妹之间何谈叨扰。你这一走,不知何年才能相见,不如住到年底,我们去京师,你再回青神,可好?”王弗拉着王二十七娘的手挽留了许久,可对方执意要走,无奈只得答应过几天就派人送她回青神。 几日后。 王二十七娘收拾好行囊,带着小暖准备出发。苏迈上前抱住王二十七娘的大腿,摇晃道:“我不要姨母走!我不要姨母走!”几个月的相处,苏迈已经和王二十七娘培养出了感情,如今听说她要离开,甚为不舍。 王二十七娘蹲下身来摸着苏迈的小脑袋道:“迈儿乖,姨母离家许久,也该回去看望爹娘了。” 苏迈想了下,道:“那你看完还回来吗?” 王二十七娘笑道:“等以后有机会了,我会再来看迈儿的。” 苏迈转悲为喜,伸出小手,道:“真的?那我们击掌为誓。” 王二十七娘笑道:“好,我们击掌为誓。”说着与苏迈手掌相击。 王弗上前拉着王二十七娘的手,更咽道:“今日一别不知何年才能相见。” 王二十七娘强颜欢笑,道:“等我有空了,一定来看你们。”说完看了眼一旁的苏轼,道,“姐夫,照顾好姐姐。” 苏轼点点头,道:“放心吧。” 王二十七娘满意地点点头,在小暖的搀扶下上了驴车。驴车缓缓前行,王二十七娘将头探出车窗挥手告别。王弗含泪相送,直到驴车消失在视野中才随苏轼回家。回房途中,苏轼搂着不时更咽抽泣的王弗,安慰道:“别难过了,等我们奔赴下一处任所,一切安顿妥当后再接她过来小住便好。” 王弗拭去眼角的泪珠,道:“算了吧,不管我们身在何处,接来送回又要耽误她半年时光,还是让她留在青神,早日找个婆家才是正事。” 听王弗这么一说,苏轼突然意识到王二十七娘早已到了成婚的年龄,确实该嫁人了,感慨道:“也许明年叔父为她安排一桩可心的人家便嫁了。” “难啊!”王弗长叹了口气。 :x 第一百一十三章 凤翔,再见了 王二十七娘虽然相貌才华不及王弗,但为人端庄贤淑知书达理,按理说应该不愁嫁。苏轼不明白王弗为何会面露难色,追问道:“为何这么说?” 王弗双唇微张,欲言又止,犹豫片刻,道,“算了,不说她了。” 苏轼笑道:“话说一半不是吊人胃口嘛!怎么,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 王弗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任彩莲小念和苏迈等人,刻意放慢脚步,待两方拉开些距离。她抬头看着身旁的苏轼,沉思片刻,道:“算了,有些事你终究是要知道的。我们家姊妹少,妹妹打记事起就时常和我在一起。那时候你已名扬整个眉州,我时常在她耳边提及你的才华,久而久之她便对你心生仰慕之情。如今那份仰慕早已变成……喜欢了吧。” 苏轼震惊道:“怎么可能!小姨子怎么可能喜欢我!这几个月她连话都没与我讲几句,你多虑了。” 王弗摇摇头,道:“没有多虑。妹妹从小行为举止很有分寸,她知道我们情深意浓容不下第三人,所以便将这份感情压了下去。这次小住,我明显感觉到她对你的回避,越是这样反而越说明她没有放下你。” 苏轼思索片刻,道:“这么说我的直觉是对的?我就觉得小姨子有点躲着我,你还说我想多了。” 王弗怅然若失道:“现在只盼她早日想开吧。” 苏轼停下脚步将情绪低沉的王弗拥入怀中,安慰道:“事已至此,你也无须自责,这种事还要她自己想明白才是。” 王弗点点头,将脸贴于苏轼胸膛,感受着对方的温度和心跳。 十二月。 苏轼决定一周后启程,府衙之事已交接完毕,剩下的时间他大多在和朋友小聚,很少在家中吃饭。午饭时,王弗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小念道:“你去把阿正叫来。” 小念以为王弗一会儿要出门,便将阿正叫到饭厅。两人站定,王弗示意二人落座一同吃饭,两人对视一眼,坐了下来。王弗让家仆为二人填上碗筷,继续吃了起来。用餐接近尾声,王弗放下碗筷,对小念和阿正说道:“你俩今年都二十多了吧。”见两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继续说道,“还有一周我们就要启程了,我想把你们的婚姻大事给落实下。” 王弗知道小念和阿正心悦于对方,几年前便为二人脱了奴籍,准备成人之美,为他们操办婚事。小念以照顾王弗为由,一再推脱。王弗虽然表示即使成婚了,两人依然可以选择留在家中做事,并无变化,但小念总担心嫁人生子后便无法照顾王弗,一直不肯答应。阿正痴心于小念,即使不能娶她,终日陪伴着也无怨无悔。 小念心头一惊,放下筷子,低头道:“怎么又说起这事来了。” 王弗道:“等我们到了京师,轼哥哥被任命了新的官职,我们又要奔赴下一处任所,只怕没时间为你们操办婚事,所以我想这几天将你们的婚事办了。” 小念震惊道:“我没说我要嫁人啊!”扭头瞪了眼阿正,生气道,“你去求夫人了?” 阿正连连摇头,道:“我没有啊!我对你说过只要陪在你身边就好,何必拘泥于那一纸婚书。” 王弗看了眼正在给苏迈的喂饭的任彩莲,道:“任姨,准备的怎么样了?” 任彩莲笑道:“放心,都准备好了,就差他俩点头了。” 小念一脸茫然地看着王弗,道:“准备什么?” 王弗答道:“准备婚事所需要的的全部东西。我知道你又要找一堆理由搪塞我,但是我真的很希望这次你能答应我。你从小跟随我,我早已将你视为自己的妹妹。做姐姐的自然希望妹妹幸福。” 小念点点头,道:“夫人待我如姐妹,小念今生没齿难忘,但是我……” 王弗对任彩莲使了个眼色。 任彩莲会意,对小念说道:“夫人给我说了,你是怕成亲生子后不能照顾夫人。你看看我当年给少爷做乳母时,不也兼顾着自己的孩子。成亲和照顾夫人两不耽误的。” 王弗见小念看了眼阿正,似乎有些动摇,走到两人身边,将二人的手放在一起,道:“阿正等了你十几年,你难道真的不给他一个答案吗?” 小念思索片刻,羞涩地点点头。阿正见小念终于答应了,激动不已。 三日后。 苏轼王弗为小念和阿正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婚礼,虽没什么宾客,但两人已经心满意足。两人身为家仆,能够遇到这样的主子已是三生有幸,如今不但为二人脱了奴籍,还给了他们彼此一个家,这份恩情二人此生此世磨齿难忘,在心内暗自发誓今生定为苏轼和王弗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临行前一天,苏轼携王弗苏迈前往陈府,拜别陈希亮。陈慥对于苏轼即将离别甚为不舍,两人虽然只相交了一年多,但心意相通情投意合。此去山遥路远,不知何年才能相见,两人互相嘱咐了彼此几句,表明日后定要经常书信往来。王弗拉着柳夫人的手,劝说道:“这男人啊,有时候和小孩一样,别总硬着来,该哄还是要哄着的,适当示弱一下总归没坏处。还有,别在外面动不动就吼他,该给的体面还是要给的。” 柳夫人叹了口气,道:“道理我都懂,但是有时候就是忍不住生气,以后我会注意的。” 王弗笑道:“陈公子还是很在乎你的,要是换成别人早和你和离了,哪能忍你这么久呀!” 柳夫人点点头。 几人闲聊许久,苏轼等人起身告退。苏轼走了几步,低头驻足,转过身来,直奔陈希亮,在其身前拱手道:“之前子瞻年少气盛,多有冒犯,还望陈大人见谅。” 陈希亮上前一步,扶起苏轼,笑道:“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只不过宦海沉浮,你定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万事还需谨言慎行啊!” “子瞻定铭记于心。”苏轼再度拱手拜谢陈希亮。 苏轼抱着苏迈,和王弗离开了陈府。 翌日。 苏轼携家眷家仆踏上了前往汴京之路…… :x 第一百一十四章 奇怪的道人 治平二年。 正月。 汴京。 经过了一个月的奔波,苏轼等人终于回到了暂别三年的汴京,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与陌生。马车缓缓在苏宅门口停下,门僮见苏轼回来了,急忙进去通报。苏辙听闻苏轼回来了,拉着史萱苒朝大门处走去。苏家租住的小院不大,苏辙、史萱苒刚走没几步就见到了苏轼一手抱着苏迈,一手牵着王弗朝他们走来。苏辙快步上前,看着三年未见的兄长,内心感慨万千,从小形影不离的他们这三年的分别竟显得格外漫长。 史萱苒看着坐在苏轼胳膊上的苏迈,伸手道:“这是迈儿吧,竟然长这么大了,来,让我抱抱!” 苏迈害羞地转过脸趴在苏轼的肩头。苏轼轻抚了下苏迈的背,将其放在地上,笑道:“迈儿,这是你的叔父叔母。” 苏迈行了一礼,道:“迈儿见过叔父、叔母。” 苏辙笑道:“迈儿真乖!”说完抱起苏迈,笑道,“沉了不少,也长高了。” “叔父见过迈儿?”苏迈问道。 苏辙笑道:“你三年前就是从这间院子走的,我怎能没见过?” 苏迈努力想了下,完全没有任何印象,问道:“我怎么不记得了。” 苏辙笑道:“你那时太小了,自然不记得。” 苏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苏轼半天没看到苏洵,问道:“爹呢?” “爹还没回来,我已派人前去捎口信,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苏辙笑道,“一路上累了吧,走,先回屋歇歇。” 几人回到房中,家仆上了茶,几人一边品茶一边诉说这三年各自的所遇所感。没多久,苏洵拄着拐杖步履蹒跚而来,苏轼看年迈的父亲热泪盈眶,三年未见竟苍老了如此之多,不免让人难过。他快步上前扶住苏洵,轻唤了声:“爹,我回来了。” 苏洵拍着苏轼的手,欣慰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苏轼朝远处蹲在地上玩的苏迈喊道:“迈儿,快来见过祖父。” 苏迈应了声,快步上前,在苏洵面前跪下,磕了响头,道:“迈儿见过祖父,祝祖父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苏洵幸福地看着长孙,招手道:“迈儿乖,来,到祖父这儿来。”苏迈来到苏洵膝下,苏洵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对王弗笑道,“迈儿这么懂事,你教子有方啊!” 王弗笑道:“这都是儿媳应该做的。” 史萱苒挽着王弗的胳膊,道:“过两天就是上元节了,你们带着迈儿好好去玩会儿,迈儿还没去过这京师的上元灯会呢!” 王弗担心道:“会不会人太多,不安全。” 苏轼接话道:“没事,我抱着他就好。” 上元节。 苏轼等人一同出门赏灯,苏迈第一次看到这么热闹的上元灯会,欢欣鼓舞,小脑袋东张西望,对周遭的事物充满了好奇。几人来到御街,街边廊下表演奇术异能、歌舞百戏的随处可见,乐曲声、喧嚣声不绝于耳。三人逛了很久,路过一个算卦摊位时,忽闻一人对王弗等人喊道:“这位夫人请留步!”那人见没人理会,上前一步,拦住了三人的去路。 苏轼打量了下拦路的道人,此人身材消瘦而修长,胡须花白却精神健硕,问道:“先生有何事?” 道人双目直视王弗,道:“可否让在下为夫人算上一卦?” 王弗笑道:“不用了。”说着和苏轼准备离开。 那道人不依不饶拦住王弗,道:“卦钱您看着给,就让在下为夫人算一卦!” 算卦不白算,至于卦钱贵贱则没有定数,此人竟然不计较价钱非要给王弗算一卦,弄得她一脸茫然。苏轼第一次见这么执着算卦之人,笑道:“是今天没开张,非要找我们算一卦吗?” 那人笑道:“多少人想找贫道算上一卦都难,贫道在此守了几个时辰,只为等你。”说完看了下王弗。 王弗和此人素不相识,为何要等自己,疑惑道:“我们认识吗?” 道人摇摇头,道:“贫道今日卜得一卦,晚上需在此等一人,以救其于水火。” 王弗不解道:“救我?我这好好的,你救我作甚?” 苏轼见其疯言疯语,拉着王弗转身离开,刚走了几步,只听到那道人喊道:“夫人大限将至,难道真的不愿意听在下的肺腑之言吗?”王弗身体康健,这道人竟然咒她将死,苏轼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回到道人身边呵斥道:“还没出正月呢!说话注意点!” 道人叹了口气,道:“生生死死,往复轮回,有的事不要太执着。” 王弗被那人勾起了兴趣,对苏轼道:“我们就听听他要说什么。”上前两步,在卦摊上坐了下来,抬头望着道人,“你不是想替我算一卦吗,那我就给你这次机会。” 道人回到卦摊坐下,要了王弗的生辰八字,算了一下,震惊道:“果然!” 苏轼在一旁坐了下来,不屑一顾。道人算完王弗的并未告之其卦象,又要了苏轼的生辰八字,接着算了一挂。他看着两人的卦象缄默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两位有一段三生情缘。” 王弗一听三生情缘,心头一喜,道:“那就是说我下辈子和下下辈子还会和我夫君在一起喽?” 道人点点头,道:“但贫道今日在此的目的是想为夫人指另一条路。” “什么路?”王弗问道。 “放弃这段三生情缘,凡事切莫太过执着。” 如果两人真有三生情缘,那么注定来生会遇到,自古生死轮回哪能自己做主。苏轼听其胡言乱语,拉着王弗准备走,只听那道人说道:“相公今日若走,仲夏切莫再寻贫道。” 王弗对苏轼摇摇头,示意其坐下,对道人笑道:“小女子愚钝,不能领会其中玄机,还望高人指点。” 道人道:“天机不可泄露,贫道没法详细告知,唯一能暗示你的就是这是一条不归路,漫长而又痛苦,不如放弃这段情缘,生死轮回,反倒轻松自在。” :x 第一百一十五章 馆阁考试 苏轼、王弗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那道人看了眼苏轼,道:“相公一生波澜起伏,如果少做些诗文,也许能落得一生太平。” 苏轼、王弗离开卦摊后,一人从一旁漆黑的墙角走了出来,一边帮道人收拾东西,一边问道:“既然知道天机不可泄露,你还说!她和你非亲非故,这又是何苦呢!” “上一世她是我的女儿,做父亲的怎会忍心看着孩子受苦。”道人说道。 那人叹了口气,道:“你都说了是上一世,前尘往事就让他过去吧……别忘了你此生是要得道飞升的,今天弄这么一出,不知日后是否会有影响。” 道人坦然道:“能飞升怎样,不能飞升又怎样,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说着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太过执拗,我怕她终究还是选择了那条不归路。” 那人好奇道:“如果她真的选择了会怎样?” 道人朝王弗等人离去的方向望了下,道:“万劫不复!” 苏轼、王弗漫步于热闹的御街上,刚才被那人一搅和,兴致全无,一路缄默着往家走。走到家门口,王弗对苏迈道:“迈儿,你先进去找祖父,就告诉他我们给他带了好多好多好吃的,爹娘一会儿就来。”苏迈点点头,开心地跑进大门。 苏轼见王弗刻意支开苏迈,只怕有话要说,等苏迈跑远了,开口问道:“你想说什么?如果是因为刚才那道人的疯言疯语,那大可不必。” 王弗深情凝望着苏轼,道:“我是说如果……如果真如他所说,我命不久矣……” 苏轼迅速捂住王弗的嘴巴,连呸了三声,道:“正月里说什么丧气话!” 王弗将苏轼的手拿开,伤感道:“我是说如果……” 苏轼将王弗拥入怀中,不让她继续说下去。他一手轻抚着王弗的背,一手摸着她的头,柔声道:“我不准你说如果……在我这里没有如果!我好不容易遇到你,这辈子定要与你白首偕老!别胡思乱想了,等正月十9收灯后,我们去城外踏春可好?”王弗点点头,紧紧地抱着苏轼,潸然泪下。 几天后,欧阳修上书宋英宗请求辞去参知政事一职,下放地方为官。这些年他年老体衰。久病缠身,常常感觉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本不是尸位素餐之人,既在其位,必谋其政,参政知事的工作太过重要,他担心继续高强度地工作下去只怕命不久矣。宋英宗刚亲政不久,还需依靠欧阳修,拒绝了他的请求。于是欧阳修又连上两道奏章请求外调,宋英宗再度拒绝。 不久,朝廷颁布诏令,苏轼被任命为殿中丞,就职于登闻鼓院。留在汴京为官是苏轼梦寐以求之事,这三年苏辙代替自己照顾苏洵,一直没有赴任,如今自己留在汴京照顾年迈的父亲,弟弟就可走马上任。苏轼知道苏辙对朝廷的安排不满,不想赴任,但一直拖着也不是个办法,便劝说他之前的那个官职已有人顶替,不如先看朝廷这次给安排什么新官职再做下一步打算。苏辙表示同意。 宋朝官员三年一调动,调动的官员人数众多,宋英宗对于底层官员的调动大多不会放在心上。只因昨日无意中发现宫中不少人在抄录苏轼的诗文,猛然想起苏轼似乎也在官职调动的名单中,于是将韩琦召至崇政殿,讯问道:“苏轼被安排到哪儿了?” 韩琦回答道:“登闻鼓院。” 宋英宗久闻苏轼大名,十分欣赏他的才华。如今苏轼既然被安排在京师为官,不如召入翰林,留为己用,也算没埋没人才。想到此,宋英宗对韩琦道:“朕打算召苏轼入翰林,任命为知制诰,韩公以为如何?”翰林院是不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地方,步入翰林预示着离宰辅之位更进一步,即使无法达到高位,身在翰林常常参与朝廷大事,其重要性可见一斑。 韩琦回禀道:“臣以为不可。” 宋英宗知道韩琦很赏识苏轼的才华,以为他会赞同自己的做法,不料对方竟然拒绝,震惊道:“为何?” 韩琦道:“苏轼的才华远近闻名,他日自当为天下所用。朝廷想培养他,必须先让天下之士无不敬畏、羡慕且佩服他,从而使得众人皆期盼朝廷能够重用他,到那时官家再委以重任,便不会有人非议。如今贸然升迁难免惹人非议,反而会连累他的仕途。” 宋英宗觉得此言有理,沉思片刻,问道:“那安排他做修注官如何?” 韩琦道:“修注官与知制诰地位相当,不可突然授予他。”他知道如果不想出一个解决之法,只怕宋英宗还会另寻一些出格的官职让苏轼出任,于是建议道,“不如选择馆阁中比较靠上的贴职授予他。到时召其参加馆阁考试,若考上了,也好堵住悠悠之口。” 宋英宗道:“不知苏轼能否考上,如果考不上呢?” 韩琦斩钉截铁道:“那就不能让他做这个官!” 苏轼为人豪爽,喜交朋友,虽然之前在京师待得时间不长,却结交了一群好友。大家听说苏轼回来了,纷纷相邀宴请,苏轼欣然前往。大家吟诗作赋、饮酒唱曲,好不快活。谈笑间一人问道:“听说子瞻过段时间要参加馆阁考试了?” 苏轼笑道:“是啊,姑且一试吧。” 一人笑道:“子瞻肯定没问题。” 又一人说道:“子瞻本来不需要考试的……”那人看了下周围,低声道,“我听说是韩大人极力反对,官家才迫不得已按照流程进行。” “竟有此事?”众人小声议论着。 苏轼听后神色淡然道:“韩大人都是为我好,这是用德行来爱护我呢!” 众人惊叹苏轼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夸赞韩琦,深表佩服。大家继续饮酒畅谈,不再提及此事。 二月。 苏轼如约参加馆阁考试,中三等,被授予直史馆一职。与此同时,他将苏迈送到京师的学堂听学,有学富五车的先生授课对苏迈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x 第一百一十六章 皇伯还是皇考,这是个问题 三月。 苏辙出任大名府推官,携史萱苒、乳母杨金蝉及少数家仆启程前往大名府。苏洵拄着拐杖在门口相送,苏辙看着年迈的父亲身体越来越差,对苏轼道:“兄长,以后爹就拜托你了。” 苏轼点点头,道:“家里有我,放心吧。” 王弗上个月突然生了一场大病,换了无数的大夫都不见好转。此时的她身体极度虚弱,在小念的搀扶下缓缓走来。史萱苒见状急忙迎上前去,道:“不是说了不让你出来吗,你身子弱,受不得风,快点回去。” 王弗摇摇头,笑道:“此去大名府,山遥路远,不知何年才能相见,就让我送这一回吧。” 史萱苒看着年迈的苏洵和病弱的王弗,对苏辙道:“爹和嫂嫂不易久站,要不我们赶紧出发吧。” 苏辙点点头,等史萱苒等人坐进马车里,告别众人翻身上马。苏轼拉着王弗的手,道:“你赶紧回房歇着,我送子由一程就回来。”说完上马与苏辙并肩而行。 四月。 宋英宗颁布诏令,令百官重新讨论自己的亲生父亲濮安懿王的尊号问题。早在去年,宋英宗刚即位不久就和群臣讨论过此事,由于宋英宗已过继给宋仁宗,按理说亲生父亲应该算作他的伯父。宋英宗的私心决定了他不想按照伯父来称呼濮安懿王,但是如果按照父亲来称呼的话,那置宋仁宗于何地,毕竟不作为宋仁宗的养子,皇位也不是他的。到底是按父亲还是按伯父,大家争论不休,难以决断,此事就此搁浅。如今这一敏感的话题再度被搬上台面,不少人避而不谈,生怕引火烧身。唯有韩琦、欧阳修、司马光等人敢于进言,各抒己见。 司马光认为濮安懿王是宋仁宗的兄长,应尊称其为皇伯。韩琦、欧阳修等认为自古没有皇伯这个称呼,应该尊称濮安懿王为皇考。群臣因为此事再度展开激烈讨论,宋英宗见双方争论不休,再度决定将此事搁置,等大家讨论出个结果再行定夺。 五月。 自从二月王弗病倒后,苏轼见其终日情绪低落,意志消沉,便写了封寄往青神,希望王二十七娘能过来相陪,也许对病情恢复有所帮助。王二十七娘收到信后,一路上快马加鞭,硬将两个月的行程压缩到一个多月,终于在五月中旬抵达了汴京。 王二十七娘在家仆的带领下来到王弗的厢房,她站在门口右手紧握门框,抬起颤抖的腿迈入房中。小念见王二十七娘来了,伸出食指放于嘴边嘘了声,轻声道:“夫人睡了,小声点。” 王二十七娘踮起脚尖,蹑手蹑脚移至床前,看着床上面容枯槁的王弗,一时间难以接受,潸然泪下。未免惊醒姐姐,她捂着嘴快步跑出房间。小念确认王弗没有被吵醒后,急忙追了出去。王二十七娘站在院中掩面痛哭,小念走上前去,看着对方因抽泣不断起伏的后背,只得默默陪在她身边。她想安慰王二十七娘,可是自己尚且终日以泪洗面,又如何能安慰对方呢,就让她哭会儿吧,泪哭干了自然就没事了。 许久,王二十七娘从悲痛中逐渐缓和过来,用丝帕拭去泪水,对小念说道:“姐姐怎么憔悴成这样,姐夫在信中并未提及姐姐病得如此严重啊!” 小念双眼泛红地道:“少爷寄信的时候是二月,如今已经五月中旬了。这几个月夫人的病情急转直下,大夫说……说夫人活不过本月了……”说着小念痛哭起来。 王二十七娘生气道:“听他胡说!京师乃天子脚下,名医多得是,多请几个总有办法的。” 小念摇摇头,更咽道:“都请了,连御医都拜托韩大人请来了,现在就靠一口药续命……” 王二十七娘仰望苍穹,双膝跪地,呐喊道:“老天爷!姐姐她还这么年轻,迈儿如此年幼,你怎么能如此狠心!信女愿用十年阳寿换姐姐康健,求求各路神明让姐姐康复吧!” 小念看着王二十七娘,也跪了下来,双手合十,祈求道:“如果不够,加上我的十年,十年不够,二十年也行,求求你们让夫人早日康复吧!” 两人对着苍天磕了三个响头。 “姨母来了!”苏迈午睡刚醒,揉着稀松的睡眼,缓缓朝王二十七娘走来。 王二十七娘站起身来,快步上前,蹲下身子,紧紧地将苏迈抱于怀中,更咽着。苏迈轻拍王二十七娘的背,道:“姨母怎么了,为何难过?是摔倒了吗?迈儿给姨母拍拍,拍拍就不难过了。” 苏迈年幼,家人一直没有告诉他真相,只说王弗最近身体劳累比较嗜睡,吃些调养的药就会痊愈。王二十七娘见苏迈神态正常想必对王弗将不久于人世之事还蒙在鼓里,未免对方起疑,她拭去泪水,平复下情绪,对苏迈笑道:“姨母没有摔倒,姨母是太想迈儿了。” 苏迈笑道:“迈儿也很想姨母。对了,迈儿在京师的学堂读书了,爹娘都夸迈儿进步很快呢!” 王二十七娘轻抚苏迈的小脑袋,夸赞道:“迈儿真棒!今天不用去听学吗?” 苏迈回答道:“今天先生有事,学堂休息一天。” 王二十七娘拉着苏迈的手回到房中,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王弗。 王弗缓缓从睡梦中醒来,侧脸看着不知何时已坐于床边的王二十七娘激动不已。她按着床沿想要起身,被王二十七娘阻止道:“姐姐快躺下。” 王弗摇摇头,虚弱地说道:“躺的多了,浑身乏力,你扶我起来坐会儿。” 王二十七娘将王弗扶起,再度哭了起来。她发现姐姐已经病到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每挪一下都能深深地感受到王弗将全部的重心压到了自己的手上。 苏迈见王二十七娘又在哭泣,疑惑道:“姨母怎么又哭了?” 王弗对苏迈笑道:“你姨母是太久没见我,所以情难自已,你去和念姨到院里玩会儿,娘有事与姨母说。” 苏迈懂事点点头,拉着小念的手离开了房间。 :x 第一百一十七章 轼哥哥,你娶我妹妹好不好 王弗等小念将房门关上后,拍着王二十七娘因为抽泣不停颤抖的背,安慰道:“生老病死乃是常事,妹妹切莫太过悲伤。” 王二十七娘哭泣道:“姐姐不要说丧气话,一定有办法医治的。” 王弗摇摇头,道:“这几个月能请的大夫都请来了,不管是轼哥哥的朋友还是欧阳大人、韩大人都帮忙遍寻名医,这京师的名医差不多请了个遍,没用的!” 王二十七娘紧握着王弗的手,撕心裂肺地哭喊道:“京师没有,我们就去外面找,天下名医那么多,总会找到的。姐姐,你不要放弃啊!” 王弗刚生病的时候也抱怨过老天的不公,更难舍苏轼和苏迈。如今数月过去,她已慢慢接受了现实,坦然道:“这几月我想了很久,有一件重要的事想拜托你。” “只要姐姐说的,妹妹一定办到。”王二十七娘语气坚定地说道。 王弗没有说明要拜托何事,而是突然发问:“你还喜欢轼哥哥吗?” 王二十七娘愕然,不明白王弗为何突然问这个她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她低头沉默片刻,换上轻松的表情,笑道:“我几年前不是告诉过姐姐,我对姐夫更多的是尊敬,不是喜欢,姐姐千万不要误会。” 王弗一本正经地直视王二十七娘,道:“我想听实话。”她见王二十七娘低头抠着手指,无法作答,继续道,“你心里想什么,我这个做姐姐的很清楚。你回答我这个问题,我才能决定要不要将那件事拜托于你。”  王二十七娘疑惑道:“姐姐有事需要妹妹做尽管开口,何必扯上姐夫……”突然她脑中蹦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她震惊地看着王弗,拼命摇着头,试图将脑海中冒出的想法压下去。 王弗只怕问到底妹妹都不愿作答,只得直奔主题,道:“如果你喜欢轼哥哥,我想你……嫁给他。”她每说一个字就仿佛用刀在心头割了一下,她不愿意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可是如今时日不多,不得不为年幼的苏迈和心爱的苏轼做下一步打算。苏轼如今受到官家重用,一旦她去世,肯定不少名门望族想要召其为婿,与其接受一场被安排的婚事,不如为他找一个真心爱的人照顾他,自己也能含笑9泉。王二十七娘本来就喜欢苏轼,如果能成全他们,对于苏迈来说也是一件好事,毕竟后娘总是不必过亲姨母。但此事毕竟是婚姻大事,还需征得本人同意。 王二十七娘站起身来,连退数步,语气坚定地拒绝道:“不可!” 王弗看着王二十七娘,泪水划过面颊,道:“我知道我这么做有些自私,对你也很不公平,你不用着急回复我,这些天你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告诉我答案。” 王二十七娘坐回床边,用手拭去王弗脸颊的泪珠,更咽道:“姐姐,你别再说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王弗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我的身子我很清楚,最近我时常感觉愈发疲惫,我真的怕哪一天睡去便再也无法醒来。你既然喜欢轼哥哥,为何不能嫁给他?你敢说你心里没有想过此事吗?” 王二十七娘被王弗问住了,她确实想过,但那不过是一念之间,很快便被她深埋心中。在她的心里,姐姐的幸福远远胜过自己的幸福。她见王弗不依不饶,为避免对方情绪激动有伤身体,换了个思路说道:“就算我同意,姐夫也不会同意的。他今生只爱姐姐,心里容不下别人,姐姐就打消这个念想吧。” 王弗早想到这一层,她深知苏轼对自己的感情,只怕对方不会同意,所以将此事暂且搁置,等做通王二十七娘的思想工作,再考虑如何说服苏轼。“那要是轼哥哥同意呢?你是不是就会同意?” 王二十七娘无言以对。她知道苏轼一定不会同意,王弗的这个设想本身就不成立。王弗见妹妹不回答,当即决定换个方式,先去征求苏轼的意见,只要苏轼同意,妹妹这边的底线应该很容易攻破。 晚上。 苏轼一回家便直奔卧房,见王二十七娘来了,道:“小姨子什么时候来的?” 王二十七娘起身回答道:“今天下午。你陪着姐姐吧,我去看下迈儿。”说完便离开了。 苏轼在床边坐下,俯身亲吻下闭目静养的王弗。王弗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轻唤了声:“轼哥哥,你回来了。” 苏轼点点头,摸着王弗的脸颊,道:“我回来了,今天感觉怎么样?” 王弗挤出一丝笑意,道:“好多了,轼哥哥不要担心。” 苏轼摸了下王弗的脉搏,强压悲伤之情,故作轻松地笑道:“那就好,你累了就多睡会儿,迈儿有任姨和小念照顾着,你不必忧心。” 王弗点点头,道:“有她们在我自是不担心迈儿,倒是你,最近又消瘦了。” 苏轼自从王弗生病后经常茶饭不思、精神萎靡,肉眼可见地日渐消瘦,尤其是五月中旬所有的大夫都表示夫人时日无多,没有再医治的必要,更让他难以接受。如今的王弗只靠一口汤药提着气,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苏轼拉着王弗的手,关心道:“累了就睡会儿,我在这儿陪着你。” 王弗摇摇头,虚弱地说道:“我不累。轼哥哥,我有事想对你说。” 苏轼问道:“何事?” 王弗将另一只手搭在苏轼的手背上,道:“我想你答应我,等我殁后,你娶我妹妹。” 苏轼生气道:“你说什么胡话呢!” “我没有说胡话,今天下午我已将我的这个想法告诉了妹妹,但她不肯同意,所以我想……” “想让我同意是吧!不可能!”苏轼态度坚决地说道。 王弗猜到苏轼会有这样的反应,继续劝说道:“轼哥哥,你还年轻,早晚要续弦的……” 苏轼气得站起身来,对王弗怒目而视,道:“我说过我今生只爱你一人!这辈子我的妻子只有你!” “可是……”王弗话未说完,被苏轼打断。 “没有可是……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不要成天胡思乱想。”苏轼生气道。 :x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今生最后一次相伴 王弗知道再说无益,还是等以后找个适当的时机再说吧。刚才一折腾,她觉得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道:“刚睡醒又觉得有些困了,我再睡会儿。你别管我,忙你的去吧。” 苏轼见王弗只不过情绪稍微激动一下,便引发浑身无力,只怕真如那些大夫所言熬不过这个月了。他双唇颤抖着,看着虚弱的王弗,将即将爆发的悲伤情绪硬生生地压回去,嘴角微微上扬,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啊,小弗就是我最重要的事。”他翻身上床,将王弗搂在怀中,柔声道,“来,我搂着你睡。” 王弗依偎在苏轼的怀中,很快进入梦乡。苏轼看着怀中熟睡的王弗,压抑已久的情绪彻底迸发出来,他紧紧地抱着王弗,低声哭泣着。 王弗再度醒来时,见苏轼躺在一侧静静地注视着自己,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吃点东西吧。”苏轼唤了声一直守在门外的小念。小念推门而入,见王弗醒了总算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只要王弗睡去,她就提心吊胆,生怕这一睡便是永恒。苏轼在的时候,她就守在屋外,苏轼不在,她就守在床边。 阿正见小念步履匆匆,拦住她问道:“你要去哪里?” “夫人醒了,我让厨子做饭去。”小念回答道。 阿正这几个月看着小念一天天消瘦,心疼不已,拉住她的胳膊,道:“你回去休息,我去。”小念点点头,返回王弗的厢房。 一周的时间悄悄溜走,王弗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全靠汤药提着最后一口气。苏迈虽年幼,也已察觉出异常,终日守在王弗身旁,不肯去学堂听学。苏轼知道王弗时日不多,就遂了苏迈的心意。 五月二十八日。 王弗早上醒来忽然感觉神清气爽,身体轻松了许多。自己久病数月,不可能突然好转,她常听人说人快死时会有那么一瞬间回光返照,只怕自己真的要与世长辞了。她命小念翻出自己压在箱底的那件粉色的衣裳。这是皇祐三年她和苏轼眉山的上元灯会相逢那日穿的那件衣服,这些年她一直珍藏着。 王弗独自坐起身来,道:“小念,你还记得皇佑三年上元节我梳的发型吗?” 小念见王弗竟能自己坐起,大惊失色,一边应承着记得,一边朝门口移动。她随便召唤了一个家仆,命他通知阿正快马加鞭前往馆阁通知苏轼火速回家。小念回到床边,双目通红地看着王弗,强颜欢笑道:“那时候夫人……不,小姐可好看了,我怎会忘了?” 古代女子成亲后需将发髻盘起,王弗已经很多年没有梳过少女时的发型了。她让小念为她换上那件粉色的衣裳,梳起那日的发髻,再画个淡妆。一切收拾完毕,小念拿来铜镜让王弗照着。王弗看着镜中虚弱的自己,将铜镜扣下,叹了口气道:“终究还是老了,比不上当年啊。” 小念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脸上挂着笑,道:“小姐一点都不老,好看着呢!” 折腾了许久,疲惫之感再度袭来,王弗让小念扶自己躺下,准备继续睡会儿。小念伺候王弗睡下,以出恭为由跑了出去。她发疯似的一路狂奔,直到精疲力尽才停下,瘫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哭声惊动全家上下,王二十七娘闻讯后赶来。 这几个月小念经常精神崩溃,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但这次哭到惊天动地倒是头一遭。王二十七娘关心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小念此时已哭到双目红肿,声嘶力竭,用沙哑的嗓音说道:“夫人……夫人……怕是不行了。” “什么!”王二十七娘感觉晴天霹雳,向后连退数步,险些摔倒,转身朝王弗房中奔去,小念紧随其后。 两人回到房中,任彩莲和苏迈早已赶来。王弗似睡非睡地躺在床上,苏迈跪在床边,紧紧地握着王弗的手,哭泣道:“娘,你看看迈儿!迈儿最近已经会背论语了,娘交代的功课迈儿每天都有认真在做。” 王弗欣慰道:“迈儿真乖!”抬头看了眼泣不成声的王二十七娘,道,“妹妹,你答应姐姐一定要替我好生照顾迈儿。还有轼哥哥,他生性耿直,时常口无遮拦,你以后还要多提点他才是。” 王二十七娘用力点点头。 王弗闭目静躺着。半个时辰后,屋外传来苏轼颤抖的叫喊声。苏轼踉踉跄跄地冲进房中,蹲在床边,紧紧地握着王弗的手,轻唤了声道:“小弗!” 王弗缓缓睁开眼睛,见苏轼回来了,眼泪滑过面颊,激动道:“轼哥哥……我以为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 苏轼拭去王弗不断流出的泪水,笑道:“傻瓜,我们每天都要见面的。”转头对小念说道:“小弗的药吃了吗?”他知道这些药对于王弗来说已经没什么作用,但是只要能提着一口气,对他来说也弥足珍贵。他害怕王弗离开自己,在朝为官时常担心突然传来王弗已殁的噩耗,晚上在家睡觉也经常摸摸对方的鼻息,以确保她还活着。 王弗摇摇头,用尽全身力气低声说道:“不用了……”她看了眼一旁的王二十七娘,对苏轼道,“轼哥哥,我知道我不行了,上次那件事……你可不可以答应我。” 苏轼知道王弗指的是让他娶王二十七娘之事,摇摇头,拒绝道:“对不起,什么事我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件事我做不到。” 王弗看着跪在床边的苏迈,抓住苏轼的手,情绪激动道:“迈儿还那么小,我求求你,你答应我好不好!”她一遍遍地哀求着,突然感觉喉头一紧,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得苏轼满身都是。 苏轼吓了一跳,急忙应承道:“好,你别激动,我答应你便是!” 王弗会心一笑,看了眼王二十七娘,道:“以后轼哥哥和迈儿就拜托你了。” 王二十七娘点点头,泣不成声。 苏轼将王弗抱在怀中,对众人道:“你们先出去吧,我和迈儿单独陪陪小弗。”众人纷纷离去,只留下一家三口相互陪伴。 :x 第一百一十九章 生死别离 王弗反复抚摸着苏迈的头,道:“迈儿乖,以后娘不在了,你要听爹的话,好好读书,知道吗?” 苏迈跪在床边哭泣道:“不要!迈儿最调皮了,必须有娘陪在身边才能好好读书!娘不要离开迈儿!娘之前答应过我每年上元节会陪我看花灯,端午节会陪我包粽子,立秋会陪我戴花,中秋会陪我月,冬至为我添置新衣,除夕陪我围炉守岁……我们年年岁岁都要如此!娘您忘了吗,您答应迈儿的话岂能食言!” 王弗何尝不想陪苏迈做这些事,苏迈如今才七岁(虚岁),未来的人生还很长,她多么希望可以陪他走过漫长的岁月,看着他长大、成亲、生子、进士及第。她伤心道:“迈儿……对不起……娘要食言了……” 苏迈哭喊道:“不!娘说过,答应别人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娘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 苏轼早已泣不成声,紧紧地抱着王弗哭泣道:“小弗你不要离开我们爷俩!如果你不在了,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往事的点点滴滴在王弗脑海中一一闪现,她回顾着短暂的一生,露出幸福的笑容,对苏轼道:“我的轼哥哥是个旷世奇才……你的人生不光只有我……终有一天你会千古留名……” 苏轼撕心裂肺地哀嚎道:“我不要什么千古留名!我只要你!” 王弗继续说道:“只不过最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太过直爽……以后一定要多加注意!” 苏轼更咽道:“你也说了我太过直爽,这些年你总在背后提点我应该结交什么朋友,公事应当如何处理,就连我背诵典籍遗忘处你也能从旁提点!我不能没有你啊!”王弗对于苏轼的重要性早已超越照顾日常起居的妻子,更像是思想的交流者、灵魂的寄托者,两人常常一个眼神便已心意相通。 王弗很清楚王二十七娘代替自己继续做这些对于王弗来说轻而易举的事,因为王二十七娘不管从学识才华还是智商情商都与王弗差太多了,她仅能为苏轼、苏迈做的大概就是照顾衣食起居了吧。以后的漫漫长路只能苏轼一人独自前行,一想到此她便不忍离去,可是天道无常,自己不舍又能怎样呢!她依偎在苏轼的怀中,最后一次感受着熟悉的体温和气息,奄奄一息道:“今生能嫁给轼哥哥……真的太好了……轼哥哥……我们来生再见……” 苏轼突然想到那个道人说的他们有段三生情缘,这辈子不能弥补的遗憾只能留到下辈子继续,转瞬想到那道人说这三生情缘对于王弗来说可能是一场浩劫,拼命摇摇头,让自己打消这个想法。如果为了下一世两人的相遇,王弗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那他宁可不要。他急忙劝说道:“如果真如那道人所言,小弗你答应我,不要选择这条路!” 王弗微微一笑,伸手抚摸着苏轼的脸颊,笑道:“轼哥哥……再亲一下我好吗?” 苏轼点点头,深情地吻着王弗。突然王弗重心下移,抱着苏轼的手垂落两侧。苏轼将王弗紧紧地拥在怀中,浑身颤抖着,放声哀嚎…… 他记得那一年在苏府门口的马车旁,与王弗隔窗相望,一眼万年之景;他记得上元灯会在街市上四处奔走找寻那个粉色身影;他记得华灯初上,伴着月色与烛光,两人在摊位前相遇对视的默默深情;他记得那年在王家翰正轩画屏处两人相遇并正式知道了她的身份;他更记得红烛盈盈,洞房内娇羞的绝世红颜。成婚十一年的时间对于苏轼来说是幸福的,他无数次畅想着和王弗生活的点点滴滴,期盼着与其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如今这一切终将化作泡影,以后午夜惊醒,触手可及的只是空空的床铺。 苏迈拉着王弗体温残存的手,哭泣道:“娘!你不要丢下迈儿!不要……” 门外守候的众人听到屋内传来哭喊声,推门而入。根据宋朝习俗,人死后,生前侍者要抓紧进行招魂,以盼其魂归附体。小念拿起王弗穿过的衣服,在众家仆的帮助下爬上屋顶,面朝北面大喊:“王弗回来吧!王弗回来吧!王弗回来吧!”喊完迅速回到屋内,将衣服盖在王弗身上。众人静静守候着,期盼奇迹发生。 已化作魂魄的王弗站在屋内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缓缓朝自己的肉身走去。突然一道铁链从身后飞来,将她紧紧拴住,她猛然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两人,一人牛头人身,一人马头人身。王弗吓得心惊肉跳,动弹不得。 牛头马面厉声道:“走吧!” 王弗向后连退数步,双唇颤抖着说道:“去哪儿?” “幽都!”牛头马面说完分别立于王弗两侧,拉着她瞬间消失不见。 众人等了许久也未等到王弗魂归附体,任彩莲哀伤道:“夫人已去,少爷节哀!” 苏轼抱着王弗哭喊道:“不!小弗一定会回来的!我再等等……等等……” 任彩莲将苏迈抱在怀里一边哄着,一边对苏轼道:“别等了,时辰已过,夫人不会回来了!早些筹备夫人的身后事吧。” 苏轼声泪俱下:“不!小弗不会离开我!她不会离开我!她答应过我以后会陪着我,不离不弃!她不会骗我的!”众人见状无不为之动容,屋内哭声肆起,绕梁不绝…… 幽都。 王弗跟随牛头马面不知不觉已来到一座城楼前,她抬头仰望,只见牌匾上赫然写着“鬼门关”三个大字。过了鬼门关,便是阴寒刺骨的黄泉路,王弗环顾,只闻得哀嚎遍野,却看不到哭喊之人,不由打了个寒颤。漫漫黄泉路上,王弗心头挂念着苏轼,她深知夫君乃性情中人,十一年的朝夕相伴岂能一朝割舍,不知他该如何熬过这段艰难时光,越想越担忧,越难以割舍。她对身旁的牛头马面哀求道:“求求你们,让我回去吧!”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牛头马面怒目而视,不予理睬,拉着王弗继续前行。 :x 第一百二十章 三生三世的抉择 不知走了多久,王弗忽闻腥风扑面,急忙用衣袖捂住鼻子。越往前走,血腥味越浓,即使捂着鼻子也令人嗅之作呕。王弗忍了一会儿索性放下衣袖,听之任之。没走多久,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映入眼帘,王弗打量着这条河,血色的河水让人不寒而栗,河面上有一座桥,桥边摆着一个摊位,一位老妪似乎在熬制些什么。她思忖着,这条河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忘川,那座桥应该就是奈何桥,不言而喻,那名老妪就是孟婆喽。 牛头马面为王弗指了下孟婆,示意其过去,便转身离开了。 王弗走到孟婆身边,孟婆看着年轻的王弗,叹息道:“可惜啊……可惜……年纪轻轻的就和老婆子我见面喽!” 牛头马面的样子太过凶神恶煞,王弗求助无门后便放弃了返回阳间的念想。如今她见孟婆生的慈祥,当即跪倒在地,拉着孟婆的裙衫哀求道:“婆婆你行行好,让我回去吧。” 孟婆道:“回哪儿?回阳间?过了鬼门关,踏上黄泉路,便一去不复返。”说着盛了碗孟婆汤递给王弗,道:“姑娘,前尘往事皆为过眼云烟,饮下这碗孟婆汤,前往冥府投胎去吧。” 王弗声泪俱下,哀求道:“轼哥哥生性耿直,今后的人生路必定遭受坎坷,你让我回去陪他再走一程好不好!” 孟婆叹息道:“人死不能复生,姑娘此生广结善缘,下一世必定投个好人家,福报绵延,何必纠缠于前世之事。” 王弗双目红肿,苦苦哀求着:“我不管来生如何,我只愿轼哥哥此生平安顺遂!我求求你,求你给我指条明路!只要能陪着轼哥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孟婆将碗放回摊位,试图扶起王弗,道:“不是我不帮你,是老婆子官职太小,帮不了你啊!你还是早点喝了孟婆汤投胎去吧。” 王弗紧紧地抱着孟婆的腿就是不松手,既不喝孟婆汤,也不愿离开。孟婆对于这种生前心善积德之人向来网开一面,不愿动粗,几番僵持不下竟也无可奈何。由于闹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十殿阎王,他们派来使者带走王弗。孟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感慨道:“又是一个痴情人啊!” 冥府。 王弗跪在十殿阎王面前瑟瑟发抖。十殿阎王分别是一殿秦广王、二殿楚江王、三殿宋帝王、四殿仵官王、五殿阎罗王、六殿卞城王、七殿泰山王、八殿都市王、9殿平等王、十殿转轮王。 秦广王为十殿阎王之首,最先开口道:“下跪何人?为何喧哗?” 王弗据实以告,哀求阎王放自己还阳。 转轮王怒喝道:“冥府之中岂容尔等胡闹!”转轮王负责核对善恶,决定投胎何处。他看了下簿册,道:“你今生广积善缘,下一世将生于官宦之家,夫贵子孝,福泽深厚。来人啊,把她带回孟婆处,速速饮下孟婆汤投胎去吧。” 王弗见使者抓住自己要带回孟婆处,拼命挣扎着哀求道:“诸位大人,我家夫君刚步入仕途,前途未卜,你们发发慈悲,让我回去陪他一程吧!” 楚江王呵斥道:“幽都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念在你生前积德行善的份上,我们不与你计较,速速投胎去吧!” 王弗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使者,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哀求道:“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阎罗王对使者怒吼道:“还不快拉走!” 秦广王见使者和王弗在殿内纠缠着,叹了口气,对使者挥了下手,使者松开王弗退到一侧。他注视着执着的王弗,道:“你可记得生前曾有位道人非要与你算上一卦?” 王弗震惊道:“大人怎么知道?” 秦广王道:“那人前世与你本为父女,因对你有所亏欠,故于你今生提点一二,救你一次,也算了却世俗恩怨,如今已羽化登仙。” 王弗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秦广王道:“他既告知于你,让你放弃与苏轼的这段姻缘纠葛,你就应该听从他的建议。” 王弗不断磕头哀求道:“我不要什么下一世,我只要轼哥哥!求大人成全小女!” 秦广王虽为阎王,但当年也是生人所化,见王弗如此痴情,不免心生恻隐,遂与其他9位阎王商议此事。大家翻看了苏轼和其他一些未来可能与苏轼相逢之人的生死簿,讨论许久后,秦广王对王弗道:“我们可以成全你,但是凡事有得必有失,你既然选择走这条路就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来平衡规则,你可愿意?” 王弗开心道:“愿意!” 秦广王道:“你还没听我说是何代价就愿意?” 王弗淡然道:“不管是什么代价,只要能陪轼哥哥,我都愿意!” 秦广王道:“我觉得你还是听一下再做决定比较好。” 王弗道:“大人请讲。” 秦广王道:“你这一世已结束,不可能回到王弗的肉身。我们几人查看了生死簿,近日钱塘县一名姓王名朝云的女子会失足落水,等她死后,你可魂附其体,以王朝云的身份继续活下去。”北宋时期,杭州下管诸县,其中就包括钱塘县。 王弗不解:“钱塘县?和轼哥哥有什么关系?”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秦广王解释道:“你不是想陪他度过难关吗?六年后,他会离开汴京,被贬往杭州,届时你们会在杭州相遇。只不过人的命运不是恒定的,你们就算能相遇,后续的发展就看你们各自的造化了。” 王弗拜谢道:“多谢大人成全。” 秦广王道:“先别急着拜谢,我还没说完呢!你以王朝云的身份重回人间,不管是王弗这一世的经历还有你与我们的这段记忆都会被抹去,到时你可能连苏轼是谁都不记得了。你也愿意?” 王弗态度坚定地说道:“那我也愿意一试。刚才大人所说的代价是什么?” 秦广王神情微变,说道:“代价就是等你这一世结束重回幽都,要在这忘川之水中饱受虫蛇撕咬之苦千年,方可投胎。” 王弗听后打了个寒颤,半天没有说话。 :x 第一百二十一章 魂兮归来 秦广王看着呆若木鸡的王弗,道:“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一边是生于官宦之家,夫贵子孝的生活;一边是陪苏轼历劫后饱受千年之苦。到底做何抉择,你好好考虑下。” 王弗双拳紧握,思索片刻,对十殿阎王磕了个响头,抬头直视对方,语气坚定地说道:“我选择陪轼哥哥!” “好!”秦广王爽快道,“来人,送她还阳!” 王弗再次拜谢十殿阎王,随使者离开冥府。 杭州钱塘。 四岁(虚岁)的王朝云在河边玩耍,不慎落水。路过之人见状急忙下水营救,等将其捞上岸时,已没了呼吸。河边聚集了众多围观之人,大家对这个陌生的小女孩儿的遭遇委婉叹息,这时一人问道:“她刚死,不如为其招魂?” 另一人道:“不知名讳,如何招魂?” 这时不远处一位妇人一边喊着朝云,一边沿河找寻着什么,见前方聚集不少人,快步上前准备打探一二,不料刚一靠近,就见到躺在地上、衣衫尽湿的王朝云。她一把抱起王朝云,大喊着:“云儿!你怎么了?” 一人道:“你是她娘吗?赶紧为她招魂啊!她刚才落入水中已没了气息。” 那妇人听后急忙脱去王朝云的外衣,面朝北挥舞衣衫,高声喊道:“王朝云回来吧!王朝云回来吧!王朝云回来吧!” 牛头马面站在王弗两侧,目睹着刚才发生的一幕,那妇人话音刚落,指了下王朝云的尸体,道:“时辰正好,你可以去了!” 站在一旁的王弗看着眼前年幼的小女孩儿,震惊道:“她就是王朝云?这么小!” “是啊!她今年只有四岁(虚岁),快去吧,误了时辰就来不及了!” 王弗点点头,快步上去,将魂魄附到王朝云身上。王朝云当即口吐河水,连着咳嗽数声,醒了过来。牛头马面带着死去的王朝云的魂魄回幽都复命。 众人惊呼:“醒了醒了!太好了!” 一人对那妇人道:“亏你来得及时,不然这孩子没救了!” 那妇人紧紧地搂着王朝云,道:“云儿,你可吓死娘了!你爹刚去,你要是也跟着去了,可让娘怎么活啊!” 王朝云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妇人,惊恐道:“你是谁?” 那妇人愕然,道:“我是你娘啊!” “娘?”王朝云努力回想,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围观的一人猜想道:“许是刚才招魂时三魂七魄没有完全招回来。” 妇人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 另一人建议道:“不如先把孩子带回家暖和暖和,别受了风寒,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再因病丢了就得不偿失了。” 又一人建议道:“对,先带回家去,再寻个有法术的道人给看看,说不定能招回来。” 妇人点点头,谢过大家,抱起王朝云回家去了。 两人回到家中,王朝云看着眼前陌生的女人和环境惊恐万分。妇人一边为王朝云换着干净衣服,一边哄道:“孩子别怕,我是你娘,你是我的女儿王朝云。” “王朝云?”王朝云不断重复着自己的名字。妇人熬了碗姜汤递给她,道:“来,把姜汤喝了暖暖身子。” 王朝云接过碗刚喝了一口,几个彪形大汉踹门而入,对妇人喝道:“还钱!还钱!” 那妇人跪在为首的大汉面前,抱着他的大腿哀求道:“夫君刚过世,我实在是没钱还债啊!几位大爷行行好,容我还几天,我凑够了钱自然会还你们的。”  那大汉一脚踹开妇人,喝道:“你上周就是这么说的,这都过去一周了还没凑够,我看你是凑不够了!”正说着目光落到正坐在床边喝姜汤的王朝云脸上。他走到王朝云身边,仔细打量一番,笑道:“这女娃娃生的俊俏,卖到花船上刚好还债。”说着示意手下带走。 妇人急忙上前阻拦,跪地哀求道:“这位爷,三天,就三天!我一定能凑够,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求求放过她!” 根据《宋刑统》,凡以强制手段拐卖人口者,若证据确凿,处以绞刑。那大汉初衷是要钱,真还不起了也得让其签字画押,以免将来留下隐患。他命手下放开王朝云,对妇人道:“好,我就给你三天的时间,三天凑不够,就拿这女娃娃抵债!”说完带着手下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人在附近严密监视,以免她们母女连夜逃跑。 三日后。 妇人未能凑够钱款,只得将女儿卖掉还债。年仅四岁(虚岁)的王朝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从一个陌生女人的家中辗转来到另外一家。 如画楼。 那大汉带着正在开心舔着糖果的王朝云来到杭州最有名的青楼——如画楼。 王妈妈热情相迎,道:“哟,这是又给我送女儿来了!” 大汉笑道:“年岁是小了些,但长得标致。王妈妈可收她?” 王妈妈打量了下,满意地点点头,道:“现在确实长得不错,就是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大汉拍着胸脯保证道:“我阅人无数,从未看走眼过,这女娃娃长大绝对是个美人胚子!放心吧,你绝对只赚不赔!”” 王妈妈道:“既如此,就留下吧。多少钱?” 大汉比划了下,道:“那女人欠我这个数,咱们多年老交情了,你原价卖你,够意思吧!” 王妈妈笑道:“好好好,就这个数。”说着示意下人去拿钱。她走到王朝云身边,摸了下她的筋骨,又看着她的手,道,“是小了些,但是培养一下,应该能成为不错的歌舞伎。” “歌舞伎?你当歌舞伎培养不是亏了?” 王妈妈笑道:“你懂什么,如今这爷就好这口,我不得投其所好先培养着。退一万步,将来真是长偏了,再卖身也不迟呀!” 下人递给大汉几张交子。大汉数了下,满意地笑道:“还是王妈妈考虑周全,那我就先走了。以后有好看的姑娘,再给您送来!” 王妈妈笑道:“慢走啊!” 大汉走后,王妈妈对王朝云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朝云记得刚才那妇人称呼自己为王朝云,便回答道:“王朝云。” 王妈妈笑道:“哟,那是本家呀!王朝云……这名字不错,我就不给你改名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我会让人教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舞蹈、音律、乐器等,你可愿意学?” 王朝云一脸迷茫地看着王妈妈,心想怎么又一个让自己做女儿的,问道:“那些是什么?好玩吗?” 王妈妈笑道:“可好玩了。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王朝云开心地一蹦一跳随王妈妈朝后院走去。 :x 第一百二十二章 苏洵去世 治平三年。 正月。 宋英宗生父濮安懿王称谓问题的激辩愈演愈烈,各方争执不下,已经从最初的就事论事变成了人身攻击、言语辱骂。支持尊称皇伯的官员占太多数,官员们纷纷上书弹劾韩琦、欧阳修等人,韩琦、欧阳修等支持尊称皇考的也据理力争。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曹太后写了一份诏书:吾闻群臣议请皇帝封崇濮安懿王,至今未见施行……濮安懿王、谯国太夫人王氏、襄国太夫人韩氏、仙游县君任氏,可令皇帝称“亲”;仍尊濮安懿王为濮安懿皇,谯国、谯国、襄国、仙游并称后…… 宋英宗随即亲手书写诏书:朕面奉皇太后慈旨,已降手书如前。朕以方承大统,惧德不胜,称亲之礼,谨尊慈训;追崇之典,岂易克当!且欲以茔为园,即园立庙,俾王子孙主奉祠事。皇太后谅兹诚恳,即赐允从……濮安懿王子瀛州防御使岐国公宗朴,候服阕除节度观察留后,改封濮国公,主奉濮王祀事…… 两份诏书一出,满朝上下一片哗然。吕诲上书弹劾欧阳修:“臣等以为欧阳修首先开启不好的主张,蒙蔽圣心,韩琦等人依违附会而不能及早分辨,多次启奏,乞盼举行追崇濮安懿王的典礼。近日,臣等目睹皇太后手书,朝廷内外都认为韩琦等人暗中与中官苏利涉、高居简二人往来交结,迷惑皇太后,欺君负国,其罪当诛……” 反对尊称皇考的范纯仁、司马光等诸位官员纷纷上书,希望宋英宗收回成命,更有甚者将韩愈、欧阳修比作奸邪之人,与豺狼同列。宋英宗本以为曹太后和自己的两份诏书便能让此事尘埃落定,怎料反对尊称皇考的朝臣们太过执着,即使下发诏书,依然不停地上书弹劾,反对浪潮此起彼伏。宋英宗看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章甚为头疼。 宋英宗百般思虑后终于决定召集韩琦、欧阳修等人,一来商议濮安懿王典礼一事,二来征求一下他们对此事的意见。 韩琦、欧阳修等人奉诏入宫,宋英宗拿出吕诲等诸位御史、谏官们的奏章,让宦官递给韩琦,面露愁容道:“现在该怎么办?” 韩琦接过奏章逐一翻看后递给欧阳修,坦荡地看着宋英宗道:“臣等忠邪,陛下所知。” 欧阳修看完奏章,将其还给宦官转交宋英宗,直言道:“吕诲等人认为不能与臣等共事。若官家认为臣等有罪,就留下御史他们,我们走便是;若官家认为臣等无罪,就早点下旨将此事了结。” 宋英宗听后犹豫许久,难以决断。他知道反对尊称皇考的诸位官员没有错,毕竟自己的皇位来源于宋仁宗,如果将亲生父亲濮安懿王尊称为皇考,那置已故的宋仁宗于何地?可是称呼濮安懿王为皇考本就是自己的主张,即使反对派占大多数,但韩琦、欧阳修冒天下之大不韪与群臣抗争,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身为人子、想尽点孝道的愿望罢了。如今木已成舟,曹太后终于妥协允许称濮安懿王为亲,且尊濮安懿王为濮安懿皇。如果此时为了平息群臣的愤怒把韩琦、欧阳修等人给贬了,那岂不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干不出来这事。宋英宗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将反对派贬官,从而表明自己的立场,并交代接办此事的官员不要把他们罚得太重。 二月。 吕诲罢去侍御史知杂事一职,以工部员外郎身担任蕲州知州;范纯仁以侍御史的身份担任安州通判;吕大防罢去监察御史里行一职,以太常博士身份担任休宁县知县;赵鼎担任淄州通判,赵瞻任汾州通判,傅尧愈担任和州通判。 诏令一出,司马光得知吕诲等人相继被贬,自己却相安无事,顿时坐不住了,立刻上书,企盼宋英宗将几人官复原职。翰林学士吕公著等人也纷纷上书希望宋英宗免去处罚。宋英宗对众人的奏请均不予理会。司马光见多次上书无果,只得变换策略,请求同罪贬谪,被宋英宗拒绝。就这样,一场到底如何称呼濮安懿王的激烈争论终于画上了句号。 三月。 苏洵终于修撰完《太常因革礼》,之前身体每况愈下,如今最后提着的一口气松懈下来,没多久便病倒在家。欧阳修等人闻讯时常关心苏洵的病情,并多方安排大夫为其诊治,希望他尽快早日康复。 四月底。 年迈的苏洵终究没有挺过来。临终前,苏洵对跪于床前的苏轼嘱咐道:“我这一生虽仕途不顺,但所幸生了你和子由二子,弥补了我未能完成之事,此生足矣。如今我有三件憾事,你一定要替我做完。” 苏轼泪流满面地保证道:“爹尽管吩咐,子瞻定当竭尽全力。” 苏洵奄奄一息道:“一是《易传》还没写完,日后你定要将其完成;二是你姑母去世后一直未下葬,我身体病弱,无力操持,你和子由早日将其入土为安;三是我死后务必将我与你娘合葬,让她孤苦伶仃地在地下等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可以陪她了。” 苏轼更咽道:“爹,您放心吧。” 苏洵满意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夫人,久等了,我来陪你了……”说完含笑而逝。苏轼、苏迈跪于床前痛哭不已。 苏轼命人快马加鞭千里传讯给苏辙。苏辙、史萱苒还没从兄长丧妻、苏迈丧母的悲痛中缓解过来,又接到了父亲病故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两人当即收拾行囊赶回汴京。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朝廷上下听闻苏洵已殁的噩耗,无不哀悼惋惜。宋英宗亲赠金帛,苏轼婉言拒绝,希望赐父亲一官职。钱财乃身外之物,对于仕途不顺遂的苏洵来说最大的遗憾就是贡举考试多年未中,虽然经宰相韩琦推荐后官拜校书郎,后因修撰《太常因革礼》,又改任霸州文安县主簿,但毕竟官职太小。宋英宗如果能赐一官职,也算弥补了苏洵平生缺憾。宋英宗同意了苏轼的请求,追赠苏洵为光禄丞。司马光因敬佩程夫人的德行专门为其做了墓志铭。 :x 第一百二十三章 英宗病危 王弗去年五月去世后,苏轼本想向朝廷告假回乡治丧,但苏洵的身体越来越差,苏辙远在大名府,实在分身乏术,只得将王弗的灵柩暂放城郊,等苏洵身体好些再告假返乡,不料没等到父亲身体康复,反而等来了死讯。 六月,苏轼、苏辙等人乘坐载有苏洵、王弗灵柩的官船从汴京出发,走河道前往眉州眉山。一路上苏轼坐在甲板上呆呆地看着两岸后退的山景,累了就躺在甲板上睡会儿,醒来接着发呆。王二十七娘抚摸着站在自己腿前的苏迈的小脑袋,静静地注视着苏轼凄凉的背影。 苏迈身着素衣,看着多日不理睬自己的苏轼,抬头对王二十七娘道:“姨母,爹爹是不是不要迈儿了。” 王二十七娘蹲下身来,平视苏迈,道:“爹爹没有不要迈儿,只是爹爹一时接受不了你娘不在这件事罢了。” 苏迈点点头,朝苏轼跑了过去。苏轼见苏迈来了,将其抱入怀中,双目通红地看着年幼的苏迈,更咽不能语。苏迈伸出小手拭去苏轼划过脸颊的泪珠,没有说话,静静地陪着他。苏辙、史萱苒从船舱中走了出来,来到王二十七娘身边,看着不远处依偎在一起的苏轼父子,感慨万千。河道风起,史萱苒打了个喷嚏,苏辙关心道:“外面凉,我们回船舱吧。” 史萱苒点点头,对王二十七娘道:“你也回去吧。” 王二十七娘摇摇头,道:“你们回去吧,我在这儿陪着他们父子便好。” 苏轼这样的状态已成常态,大家早已劝无可劝,只能等时间慢慢抚平他的伤口。史萱苒也不强求,跟随苏辙回了船舱。两人回到房间,在桌边坐下,史萱苒一边倒着茶,一边感慨道:“哎,兄长会同意娶她吗?” 苏辙摇摇头,道:“也许不会吧。兄长是个长情之人,即使临终前答应过嫂嫂,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二十七娘如此喜欢兄长,怎买兄长心有所属,纵然旧人故去,也腾不出一星半点接纳他人。” 史萱苒震惊道:“你也发现她喜欢兄长了!” 苏辙道:“我又不是傻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史萱苒道:“现在可如何是好?二十七娘毕竟是姑娘家,耽误不得。” 苏辙道:“兄长向来很有主见,他会处理好的,我们就不用担心了。” 史萱苒点点头。 夏去冬来,转眼一年接近尾声。 冬雪皑皑,苏轼依旧坐在甲板上,任由漫天飞雪遮蔽全身。王二十七娘举着伞,缓缓走至苏轼身边,道:“外面冷,回去吧。” 此时的苏轼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抬头看了眼为自己打伞的王二十七娘,道:“你回去吧,不用管我。” 王二十七娘为其打着伞,关心道:“还是回去吧,别受了风寒。” 这半年来,王二十七娘对苏轼嘘寒问暖,对苏迈照顾有加,弄得苏轼良心不安。他拍了下身旁的地面,对王二十七娘道:“来,坐下,我有话对你说。”待对方坐下后,他继续说道,“这半年来,辛苦你照顾迈儿了。” 王二十七娘摇摇头,道:“不辛苦,任姨和小念也帮忙照顾着呢。” 苏轼点点头,道:“迈儿太小,没了娘一时间难以接受,你们还需多陪陪他。” 王二十七娘感慨道:“我们再陪他也抵不过你啊!迈儿白天看上去似乎没什么事,但晚上时常哭醒,大概是太懂事,不想我们担心吧。” 苏轼怅然道:“迈儿从小就懂事,比我这个做爹的强多了。这段时间还要麻烦你多照顾些他,等回到眉山,我会多安排几个婆子丫鬟照顾他,你该回青神就回去吧。” 王二十七娘心头一紧,道:“我是迈儿的姨母,照顾他本就是理所应当。” 苏轼见其似乎没有明白自己话中深意,犹豫片刻,道:“我那次对小弗说的话……不过是权宜之计……我……我还是不能娶你。” 王二十七娘故作洒脱地说道:“我知道,当时姐姐情绪激动,你为了安抚她才违心答应。你不用向我解释,我明白的。” 苏轼看着王二十七娘,道:“对不起……” 王二十七娘笑道:“跟我道什么歉呀!本来就是姐姐一厢情愿的事,你大可不必自责。等回眉山料理好姐姐的后事,我自会回青神,姐夫不必挂心。”说完将伞留给苏轼,道,“你别在外面待太久,小心着凉。你要是生病了,迈儿会难过的。” 苏轼点点头,道:“知道了,我等会儿就回去。” 王二十七娘站起身来,缓缓向船舱走去,泪水划过面颊,悄悄溅落在衣襟上。她从认识姐夫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姐夫心中永远只有姐姐,自己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即使姐姐临终前姐夫亲口答应娶自己,她也清楚地知道那不过是姐夫的权宜之计,自己从未当真。可当苏轼亲口对她说出这些话时还是有些难过。她偷偷拭去泪水,快速平复心情,以免被人发现。 十二月。 汴京。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宋英宗忽然患病,众御医多方医治但收效甚微,众人无不为之心焦。宋英宗即位没多久,太子也没立,如果突然驾崩,难免国体不稳。监察御史里行刘庠上书奏请立皇太子,宋英宗不悦,当即合上奏章,不做回复。 日子一天天过去,宋英宗的病情越来越重,连话都说不出来,所言之事皆以笔代之。太子迟迟未立,韩琦向宋英宗进言道:“陛下久不视朝,希望能早点立下储君,从而安定社稷。” 宋英宗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点点头,示意韩琦拿纸笔来。 韩琦急忙递上纸笔,只见宋英宗在纸上赫然写下“立大王为皇太子”。虽然大王是指长子赵顼,但太子之事干系重大,不指名道姓将来难免引发争端。于是他再度问道:“是颍王赵顼吧?” 宋英宗点点头,在纸上继续写下赵顼的名字。 :x 第一百二十四章 无端之罪 宋英宗已表明太子人选,韩琦急忙命人召唤翰林学士张方平进宫面圣,准备起草诏书。张方平赶至宋英宗榻前,宋英宗见张方平来了,用尽全身力气想要与其说话,怎奈声音太小对方听不清楚,只得用手指在床边画了几个字。张方平猜想宋英宗是要写字,急忙拿来纸笔递给他。宋英宗接过笔,在纸上写下“来日降制,立某为皇太子”。 张方平看着这个“某”字指代不明,眉头深锁,将笔再度递给宋英宗,道:“这个‘某’是谁,还望官家写清楚些。” 宋英宗接过笔,在刚才的字后面继续写了“颍王”二子,写完觉得不够,又补了“大大王”三个字,放下笔竟落下泪来。 颍王、大大王皆指的是皇长子赵顼,如此手谕清晰明了。张方平拿着手谕退了出去,准备起草诏书。宰相韩琦、枢密使文彦博见大功告成也退了出去。 两人走在离宫的路上,文彦博想到刚才宋英宗落泪手书,怅然道:“你刚才看到官家的脸色了吗?人生至此,虽父传子位,亦不能不为之动容啊!” 韩琦叹了口气,感慨道:“国事自当如此,不然,又能怎样呢?” 治平四年。 正月。 宋英宗的病情急转直下,初八便病逝了。皇太子赵硕登基,是为宋神宗。 宋神宗二十出头,精力旺盛,准备大干一场,于是便询问宰相韩琦、参知政事欧阳修有何才人引荐。欧阳修当即呈上《荐司马光劄子》力荐司马光。 之前欧阳修与司马光因为濮安懿王之事争得面红耳赤。宋神宗见欧阳修在劄子中各种称赞司马光,震惊道:“我以为你不会推荐他。” 欧阳修笑道:“正如臣在劄子中所言,司马君实识虑深远、性尤慎密,是有用的人才。臣与其只不过是政见不同,但朝廷用人无关政见,只要是人才都应为官家力荐。” 宋神宗满意地点点头,对欧阳修的为人敬佩不已。 二月。 宋英宗的丧葬大典如期而至,群臣皆身着素衣前往。欧阳修按照习俗外面穿了素衣,内衬随便穿了件紫底黑花的丝袍便匆匆出门了。监察御史刘庠无意中发现欧阳修内衬的颜色,立即上书弹劾欧阳修穿闪色鲜明衣衫于大丧之中,尤伤礼教,请求宋神宗对其严加责罚。宋神宗当即压下了奏章,并命人火速通知欧阳修更换衣服。欧阳修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竟遭到弹劾,急忙回家换了衣衫,并闭门思过,没多久又被宋神宗召回。 欧阳修之前因为濮安懿王之事得罪了不少人,如今被这么一弹劾,更是事事小心谨慎,生怕再行差错,落人口实。 一日,欧阳修照常上朝,总觉得身边同僚对其神色有异,不时窃窃私语。多方打听才知自己又被弹劾了。这次弹劾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对其有提携之恩的监察御史里行薛之奇,而事情的起因竟然是自己的小舅子薛宗儒。 去年崔庠犯法被捕,水部郎中薛宗儒作为崔庠的推荐人受到连累被免官。薛宗儒寄书信给欧阳修,希望其向宋英宗求情,免除牵连之罪。欧阳修当即拒绝,表示此案应秉公执法,不予徇私。薛宗儒对此怀恨在心,几天前回到京师便到处散播欧阳修与长媳吴氏有染。 欧阳修早年因被人诬陷与张氏有染被贬滁州,这桩旧闻本已淡出人们的记忆,如今街市到处传着欧阳修与长媳吴氏有染,当年的那桩旧案也再度被搬上台面,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由于欧阳修年少时常和朋友出入风月场所,咏唱艳词以助雅兴,加上又有早年张氏一案的先例,这次吴氏案的传言越传越逼真、越污秽,最终不堪入耳。(宋词最初的目的就是为了吟唱,大多做于风月场合,难登大雅之堂。随后苏轼等人逐渐将不入流的宋词发展到了叙事、抒情等与诗相同功效的地步) 集贤校理刘瑾早就看欧阳修不顺眼了,如今听说这一传闻,欣喜若狂,急忙添油加醋一番告诉了同乡好友御史中丞彭思永。彭思永又将传闻告诉了监察御史里行薛之奇。薛之奇与苏轼同科进士,多年仕途不顺,本人又野心勃勃,之前濮安懿王之事时,见欧阳修、韩琦等人孤立无援,觉得时机尚好,便借此投机倒把一试,加入了支持宋英宗尊称生父为皇考的一派,说不定事成了宋英宗能让自己加官进爵。薛之奇善于伪装,逐步取得了欧阳修等人的信任,与其并肩而战,最终宋英宗如愿以偿,尊称生父为皇考,自己也在欧阳修的推荐下被任命为监察御史里行。 薛之奇加官进爵后又面临着一个新的问题。他不是凭借自己能力或才华升官,而是被人举荐加入御史行列,让群臣颇为不齿。薛之奇一直苦于无从洗白,如今听闻欧阳修与长媳吴氏有染,投机倒把的心态再度萌生。欧阳修这些年因为直言进谏本已得罪了不少人,加上之前濮安懿王一事又得罪一批朝臣,大家对于欧阳修不满之情与日俱增,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薛之奇心想如果能为群臣除掉这一心腹大患,也许就能改变大家对自己的看法。于是,他不顾欧阳修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上书弹劾,言辞激烈要求宋神宗对于欧阳修此等恶徒处以极刑,暴尸示众以儆效尤。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欧阳修听闻此事,勃然大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连上三封奏章强烈要求宋神宗彻查此事,以证清白,同时主动要求暂停自己参知政事的所有工作,以免有关人员查案时因顾及自己的官位而有失公允。 宋神宗见状急忙亲笔写下诏书,命宦官送到欧阳修手上,诏曰:春寒安否?前事,朕已累次亲批处诘问因依从来,要卿知。 此案本来起源就是刘瑾对欧阳修怀恨在心,借机打击报复才告诉彭思永,彭思永又告诉薛之奇,薛之奇才上书弹劾借机洗白自己。可彭思永念及与刘瑾的同乡之谊,不愿连累对方,一口咬定自己是在街市上从市井之徒口中得知,至于是何人所说记不清了。御史本就有搜集各方言路的职责,彭思永以自己履行分内之事为由辩解,案件到这儿就卡主了。 :x 第一百二十五章 王安石的时代就要来了 欧阳修见状再度连上数道奏章要求彻查到底,以证清白。与此同时,吴家也坐不住了,此时事关女儿名声,上书强烈请求还女儿清白。案件从二月一直查到了三月也没查出个结果,最终案件以御史中丞彭思永贬为黄州知州,监察御史里行薛之奇贬为道州酒税官而终结。 宋神宗派人给欧阳修送去御笔所写诏书,企盼闭门在家的欧阳修早日回朝。六十一岁(虚岁)高领的欧阳修经过了一次次的弹劾,已经精疲力尽,只有自己一天身处高位,弹劾之事就不会停。他主动要求宋神宗念及自己年迈、体弱多病,准予辞去参知政事一职,下放地方为官。宋神宗苦苦挽留无果,只得同意其辞去参知政事,改任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亳州知州。 几日后,欧阳修拜别宋神宗及诸位朋友,携家人离开了自己早已厌倦,而无数年轻人心向往之的京师…… 闰三月。 王安石因韩维推荐,任江宁府知州。司马光因欧阳修推荐,任翰林学士。 四月。 欧阳修刚走一个多月,宰相韩琦又被御史中丞王陶弹劾。韩琦历经三代君主,一生为人光明磊落,如今被人怨恨弹劾,心灰意冷,即使宋神宗将王陶贬官也坚决要求辞去宰相一职,与欧阳修一样去地方为官。宋神宗一个月前刚失去欧阳修,如今韩琦又要走,苦苦挽留无果只得同意其辞去相位,改任镇安武胜军节度使、司徒兼侍中、相州通判。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国家内忧外患,宋神宗刚即位就经历了一系列的事件,内心百感交集,突然想到之前被韩维推荐的王安石,于是召见了他。王安石奉旨入宫,见到了年轻的宋神宗。 王安石跪安行礼后,宋神宗问道:“当今治国之道,当以何为先?” 王安石回禀道:“以择术为先。” 宋神宗继续问道:“向唐太宗学怎么样?” 王安石答道:“陛下每件事应当效仿尧舜。唐太宗的见识并不深远,所作所为也不完全合乎法度,只不过趁着隋朝极度混乱,君主也都昏庸,所以他才名扬后世。道法有升降,身处今世,还是必须效仿尧舜。” 唐太宗一代明君,竟被王安石说得如此平庸。宋神宗颇为震惊,追问道:“祖宗建朝已有百年,没什么大的变故,还算太平,是用什么方法做到的?” 王安石道:“此事说来话长,臣回去为陛下写一份劄子,回复陛下。” 宋神宗点点头表示同意。 王安石告退后,回家开始起草《本朝百年无事劄子》,从政治、军事、财税、农业等各个方面逐一论述。早在宋仁宗时期,他就写过《上仁宗皇帝万言书》,宋仁宗耐心地看完这一万多字的劄子,将其束之高阁。宋仁宗改革多年,早知社会矛盾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这封万言书太过理论化,很多问题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所以宋仁宗没有回复王安石。 王安石怀着忐忑地心情再度写下《本朝百年无事劄子》,他不知道如今从年迈的宋仁宗换成了年少的宋神宗是否会有转机,这份劄子到底是石沉大海还是起到了他预想中的作用都暂未可知。 几日后,宋神宗收到了王安石上奏的《本朝百年无事劄子》,读后觉得异常精彩,反复阅读数遍才收起来。 没多久,欧阳修终于抵达亳州,开始亳州知州工作的同时向宋神宗上书要求提前致仕(北宋一般七十岁才致仕),被宋神宗拒绝。另一边,韩琦还未到相州赴任就因为西夏战事被改判永兴军兼陕西四路经略使,处理边防事宜。 熙宁元年。 正月。 眉州眉山。 苏宅嬉园。 苏轼独自坐在嬉园对月饮酒,酒量不好的他早已喝的酩酊大醉。如今苏洵、王弗早已入土为安,家中诸事也已料理妥当,他除了终日借酒浇愁别无他法。累了就在嬉园的厢房睡下,醒了就在嬉园饮酒。自从回到眉山后,他很少回朝暮斋睡,那里有太多他和王弗的幸福回忆,只要踏入那里,脑海中便回荡着与王弗的点点滴滴,让他痛苦不已。 苏辙缓缓走到苏轼身边,见其倚在栏杆上,昏昏欲睡,命家仆将其抬入厢房。一切安顿好厚,他坐在床边,看着苏轼如此颓废的样子,伤感道:“不知兄长何时才能走出来。” “难啊……”史萱苒一边感慨着一边朝苏辙走来。 苏辙起身来到史萱苒身边,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史萱苒道:“我见你许久没回来,就猜想你在这儿。”她看了下苏轼,道,“兄长睡着了吗?” 苏辙点点头,道:“迷迷糊糊地不算睡着吧,我在这儿陪他一会儿,等他睡熟了就回去,你先去歇息吧。” 史萱苒拉着苏辙在床前坐下,道:“我陪你。” 苏辙看着苏轼,感慨道:“兄长太长情了,不知何时才能缓过来。” 史萱苒道:“谁知道呢!嫂嫂殁得太突然,别说他了,就是我都难以接受。和嫂嫂在这嬉园玩乐之事仿佛发生在昨天,谁知竟……”说到此突然更咽起来。 苏辙搂着史萱苒的肩膀,安慰了一阵,待其情绪稳定后问道:“对了,最近迈儿怎么样了?” 史萱苒道:“还能怎样,比兄长好不到哪儿去。迈儿懂事,知道大家担心他,常常在我们面前表现的很轻松,却偷偷躲起来暗自哭泣,家仆们撞见过很多次了……” “你让阿文平时多陪陪他,写写字、看看书,转一下注意力。”苏辙建议道。 史萱苒点点头。 苏辙道:“话说王姑娘好像很久没来家里,前几日迈儿还念叨着姨母为什么不来看他。” 史萱苒道:“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她应该不会再来咱家了。那天走时还刻意交代我,让我有空带迈儿去青神住几日,她好看看迈儿。” 苏辙疑惑道:“不再来了!为什么?” 史萱苒“还能为什么?还不是他俩的婚事。自从任姨无意中将王弗临终嘱托之事告诉了族人,长辈们纷纷建议等守丧结束早日把他俩的婚事给办了,王姑娘就不敢再来了。”苏家长辈们怕苏迈将来受委屈,毕竟他太小,与其将来兄长续弦一个陌生女子,不如娶了王二十七娘,毕竟姨母待迈儿肯定要亲一些,所以都挺赞成这桩婚事。 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x 第一百二十六章 劝说 苏辙震惊道:“我以为王姑娘会愿意嫁给兄长的,这倒挺出乎我的意料。”史萱苒感慨道:“她知道兄长心中只有姐姐,不想因为自己而让兄长为难,还说会答应父母安排的婚事,尽量在守丧结束前将自己的婚事定下来,这样就算苏家长辈们想促成这桩婚事也于事无补了。” 苏辙叹了口气道:“又是一个多情的人啊!”说完见苏轼似乎睡熟了,两人聊了半天也没见对方动弹,于是一同离开了房间。待苏辙、史萱苒走后没多久,一直在装睡的苏轼从床上坐了起来,回想着刚才二人的聊天发起呆来。 眉州青神。 王宅。 王二十七娘在闺房中绣花,忽闻小暖起身唤道:“老爷、夫人……”她放下手中针线,站起身来,笑道:“爹、娘怎么来了?” 王夫人笑道:“没事,就是过来看看你。”说完拉王二十七娘坐下,看着她放在床上的绣品,夸赞道,“女儿的手真是越来越巧了。” 王二十七娘笑道:“还是娘教的好。” 王夫人道:“我看你成天待在房中,没事让小暖陪你出去走动走动。” 王二十七娘道:“外面冷,懒得出去。” 王夫人看了眼王介,对王二十七娘道:“最近你怎么不去看迈儿了?” 王二十七娘道:“哪能老去?” 王夫人道:“弗儿不在了,你这做姨母的理应多去看看,青神离眉山又不远,没事多去走动走动。” 王二十七娘道:“过段时间吧。” 王夫人继续说道:“娘做了些点心,这几天你去给迈儿送去,顺便看看他。” 王二十七娘道:“让家仆去送吧。” 王夫人道:“点心你这做姨母的去送,迈儿才开心。” 王介见王夫人绕来绕去,王二十七娘就是不接话,直言不讳道:“你娘就是想你没事多去苏家走动着,和子瞻培养下感情。”(苏轼,字子瞻) 王二十七娘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会嫁给姐夫的。”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很喜欢你姐夫吗?”王夫人疑惑道。 王二十七娘脸上闪过一抹忧伤,道:“喜欢就一定要嫁给他吗?我只希望姐夫每天开开心心的。如果嫁给他变成了他的负担,我宁愿不嫁。” 王夫人劝说道:“怎么会是负担呢?迈儿是弗儿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既是子瞻的希望,也是你伯父伯母的希望。我们都希望你能代替你姐姐照顾迈儿,而且苏家人不也赞同此事吗,大家的初衷都是为了迈儿好。迈儿好,子瞻才能好啊。” 王二十七娘道:“姐夫他心里只有姐姐一人,他不会娶我的。” 王夫人道:“弗儿已经去世两年多了,子瞻早晚要续弦的。” 王二十七娘摇摇头,道:“他不会的。” 王介见王二十七娘始终不表态,开口道:“就算他短期内不会,也难保他日后不会喜欢上别人。与其他将来回京师再认识一个新人,不如你就遂了你姐姐生前的心愿。当然爹娘这么劝你也是因为知道你喜欢子瞻。你这些年一直在拒绝上门提亲之人不也是因为这些人比不上子瞻吗?” 王二十七娘震惊地看着王介,道:“原来爹都知道了。” 王介笑道:“你是我女儿,你那点心思我能不知道?你既然放不下子瞻,苏家人、你伯父伯母还有弗儿都希望你嫁给子瞻,那你就索性嫁给他,两全其美。” 王夫人补充道:“对呀,前几天苏家的长辈们见你许久未去,专门派人传来口讯问安,可见已经把你认作未来的苏家人了。现在万事俱备,就等你同意了。” 王二十七娘脸上闪过一抹忧伤,道:“不是我同意,是姐夫同意。他不会同意的。” 王介道:“苏家人派人说了,只要你同意,他们会去做子瞻的思想工作的,这个你不必担心。” 王二十七娘犹豫片刻,道:“只要姐夫同意,我自然愿意去照顾他和迈儿。”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王介、王夫人总算松了口气,可以向苏家和王方回话了。 半年后。 七月,苏轼、苏辙免丧,开始着手准备回京接受新的官职任命。这天苏轼带着苏迈在书斋读书,苏辙走了进来,笑道:“你们在看什么书?” 苏迈将书放下,起身对苏辙行了个礼,道:“叔父,我在读《论语》。” 苏辙看了下他扣下的书本,已经接近尾声,惊叹道:“已经快读完了吗?” 苏迈点点头,道:“快读完了,爹说了,书要多读几遍,所以迈儿准备这篇读完开始抄第二遍。” “第二遍?”苏辙震惊道,“你已经抄过一遍了?” 苏迈点点头。 苏辙最近忙于家中事务,只知苏迈每日在书斋读书,倒不曾问他读什么,没想到竟然已经读过且抄写过一遍了,不由感叹道:“真不愧是你爹的儿子,你爹小时候将《汉书》都抄了三遍。” 苏迈震惊地扭头看了下苏轼,问道:“是书架上那本很厚的《汉书》吗?” 苏轼笑道:“是啊。” “爹爹小时候就读《汉书》了,那我要抓紧多读些书,不能落后了。”苏迈说着将《论语》拿起继续读了起来。 苏轼笑道:“凡事要讲究循序渐进,你把这本书读透了再读下一本,欲速则不达。” 苏迈点点头继续读了起来。 苏轼对苏辙道:“你找我可是有事?” 苏辙看了下苏迈,道:“我们出去边走边说。” 苏轼、苏辙离开书斋,在宅子里漫步着。两人谈笑许久,苏辙突然转移话题道:“今天叔父找过我了,向我提及了你与王姑娘的婚事,让我问问你的想法。” 苏轼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不悦道:“我想什么你很清楚。” 苏辙道:“我当然清楚。今天我们守丧期满,叔父他们自然开始担心你的婚姻大事。我也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苏轼道:“我不会同意的,这事我不止一遍告诉过他们。” 苏辙道:“我知道你和嫂嫂感情深厚,可她已经去世三年了,如今你我在家还能照顾迈儿,将来我们回去为官,谁照顾他呢?你有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苏轼道:“任姨、小念还有家中的婆子、丫鬟会照顾他的。” 苏辙道:“他们终究是下人,比得上娘吗?家中总要有个主母的。” :x 第一百二十七章 她不是权衡利弊的工具 苏轼沉默许久,不知如何应答。苏辙说的确实有理,守丧前苏轼虽然仅在直史馆工作了短暂的几个月,已明显感觉到比之前在凤翔的工作要忙碌许多,如今回去恢复之前的工作状态,白天肯定无暇顾及苏迈,晚上时间短暂也是鞭长莫及。 苏辙见苏轼缄默着,继续说道:“不仅如此,这些年兄长声名远扬,如今你家中无主母,万一回到京师哪位朝中重臣的女眷看上你了,想官家要了道赐婚文书,又当如何?” 苏轼从来没想过这一层,自己这些年表现的太过优秀,名扬京师,之前确实有人打听他的婚事,得知其已娶妻生子便作罢,但仍有人不惜做妾都被他婉言拒绝。如今王弗已丧,再娶进门的就是正妻,何之前大不相同。他忧伤道:“我没想过这些问题。” 苏辙道:“我也没想到这一层,是前几天叔父突然提的。与其让一个陌生人进门,不如娶了王姑娘。一来她早已心悦于你多年,将来肯定真心待你;二来,她是迈儿的姨母,必定待迈儿如己出,你在朝为官也可免去后顾之忧;而且你不觉得她长得和嫂嫂很像的吗?” 苏轼淡然道:“她们是姐妹,自然像。即使长得像,她也终究不是小弗……”他沉默片刻,道,“我不希望她成为替代品,她还年轻,应该找寻自己的幸福,在我这里无非是蹉跎岁月。纵然我娶了她,肯定也不会像和小弗那样相处,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 “没有公平不公平……”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女声。 苏轼、苏辙蓦然回首,见王二十七娘正朝他俩走来。苏轼转过身来,吃惊道:“你怎么来了?” 王二十七娘道:“半年多没见迈儿,过来看看他。” “我们……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苏轼略微有些尴尬。 王二十七娘点点头,道:“听到了。没有不公平……你不必为难,只要你开心,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说完对苏轼行了一礼,便跟随领路的家仆朝书斋走去。 苏轼、苏辙对视一眼,跟了上去。几人来到书斋,苏迈正在抄《论语》,阿文在一旁磨墨。苏迈见王二十七娘来了,放下笔,激动地跑了过去,一把抱住她的腿,欢欣鼓舞道:“姨母来啦!姨母为何许久不来看迈儿,我还让叔公给姨母送去了书信,姨母可有看到?” 王二十七娘蹲下身来,将苏迈抱于怀中,道:“看的了,姨母都看到了。” 苏迈撅着小嘴,道:“那姨母为何不来看迈儿?我还以为姨母不要迈儿了呢!” 王二十七娘抚摸着苏迈的头,柔声道:“姨母怎么会不要迈儿,姨母最喜欢迈儿了!是姨母不好,姨母以后会经常来看迈儿的。” 苏迈向后退了半步,伸出小手,对王二十七娘道:“那我们击掌为誓,以后姨母要经常来看迈儿。” 王二十七娘与苏迈的小手相击,笑道:“好,我们击掌为誓。” 苏迈开心地抱着王二十七娘,撒娇道:“姨母不会又要像之前那样来去匆匆吧,迈儿想让姨母多住几天!” 王二十七娘笑道:“好,姨母多住几天再走。” 苏辙对一旁的苏轼低声道:“你觉得有人能代替王二十七娘在迈儿心中的地位吗?” 苏轼沉默许久道:“我知道从各个方面来说,王二十七娘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她不是权衡利弊的工具,她是小弗的妹妹,她理应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嫁给我终究会耽误她的一生。” 苏辙叹了口气,道:“总之,你好好想想吧。家人的初衷都是希望你和迈儿幸福。” 苏轼点点头。 随后的日子,王二十七娘每日都与苏迈形影不离,白天陪他在书斋读书、习字,晚上陪他在厢房就寝。苏迈平时要不郁郁寡欢,要不故作坚强、强颜欢笑,大家明显感觉王二十七娘在的这段时间,他的情绪平复了许多。 半个月后。 王二十七娘决定返回青神。早在一周前,她便要走,但苏迈死活不让。大概是年幼的苏迈没了娘后,没有安全感,姨母这些天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让他觉得倍感安心。王二十七娘不忍苏迈难过于是决定多住一周。如今一周很快结束,是该道别了。 苏迈得知王二十七娘又要走,抱着她的大腿,哭泣道:“不嘛,不嘛!迈儿不让姨母走!” 王二十七娘抱着苏迈,道:“迈儿乖,过段时间,姨母再来看你好不好?” 苏迈撕心裂肺地哭着:“不行!迈儿不要姨母走!” 苏轼见苏迈太多伤心,对王二十七娘道:“要不你再多住几天。” 王二十七娘道:“已经叨扰了许久,是该回去了。”随即拭去苏迈的眼泪,安慰道,“迈儿不哭,我们之前不是击掌为誓,姨母会经常来看迈儿的。再说了,姨母离家这么久,姨母的娘亲也想姨母了呀。我回去看看他们,过几日再来看你可好?” 话音刚落,苏迈放声大哭起来:“姨母有娘亲,迈儿没娘亲了……” 王二十七娘发现自己不小心说错话了,赶紧抱着苏迈安慰道:“迈儿不哭!迈儿还有爹、有叔父、有姨母,有好多好多爱你的人陪着你。” 苏迈不停地重复着“迈儿没有娘了”,哭得让人心焦。苏轼在一旁看着苏迈,悲痛欲绝。苏辙、史萱苒闻声赶了过来,关心道:“迈儿怎么了?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苏轼嘘了一声,低声道:“没事,他哭一会儿就好了。你在这儿陪会儿他们,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快步走开了。苏辙见状急忙追了过去,可对方走得太快,追了半天才追上。 苏轼停了下来,用力锤了数下身旁的树干,鲜血从皮肤中渗了出来。他背对着苏辙抽泣着。这三年来,为了不让苏迈太过难过,也不让大家担心,他故作坚强,将自己伪装起来。如今看到苏迈一边喊着没有娘了,一边放声大哭,自己压抑已久的悲痛之情终于爆发出来。 苏辙知道兄长心中难过,此时任何言辞都显得苍白无力,只能静静地陪着他,直到慢慢平复…… :x 第一百二十八章 以后慢慢给你讲爹娘的故事,带你去爹娘曾经去过的地方 过了许久,苏轼心情有所平复,拭去眼泪,转身看着身后的苏辙,道:“我们回去吧。” 苏辙上前一步,拍着苏轼的肩膀,道:“等一会儿吧,你现在这个样子回去,迈儿会担心的。” 苏轼本来不想当着弟弟的面哭,实在是情绪抑制不住。他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笑道:“让你见笑了。” 苏辙笑道:“兄弟之间何来见笑一说。兄长是性情中人,这段时间看你一直在压抑情绪,我生怕你憋出病来,如今宣泄出来我也就放心了。” 兄弟俩相视一笑,闲聊起来,等苏轼眼睛里的红血丝淡去后,两人才重新回到书斋。此时苏迈、王二十七娘和史萱苒皆已不在房中,只有阿文在门口静静地坐着。阿文见苏轼等人回来了,急忙起身行礼。 苏轼问道:“他们人呢?” 阿文回到道:“少爷陪王姑娘收拾行囊了。” 苏轼震惊地看着苏辙,道:“迈儿竟然同意了?” 苏辙笑道:“看来没你这当爹的啥事儿了,她们自己解决了。” 两人说着朝王二十七娘的厢房走去。厢房的门敞开着,屋内传来苏迈有些沮丧的声音:“姨母说好了,过几天再来看迈儿。”  王二十七娘笑道:“姨母何时骗过迈儿,迈儿平时要乖哦,等姨母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苏迈点点头,朝门口看了下,只见苏轼和苏辙正站在门口,急忙飞奔过去。苏轼一把抱起苏迈在空中飞了个圈,笑道:“不哭啦!” 苏迈害羞道:“男子汉才不哭鼻子呢!” 苏轼笑道:“哦?是吗?” 苏迈看着一旁的苏辙,笑道:“叔父,叔母说等明天我们送走姨母就陪我去曲园听杂剧,爹和叔父也会去。” 苏辙与史萱苒对视一眼,立马会意,点点头道:“去,当然会去!一会儿叔父就让人去预定个位置。” 晚上。 这段时间一直都是王二十七娘在陪苏迈睡,为了避免第二天早上他又反悔,苏轼与王二十七娘商量着今晚改由苏轼陪苏迈睡。小念为苏迈铺好床铺便离开了,苏迈坐在床上一直等着王二十七娘,见苏轼推门而入,疑惑道:“爹怎么来了?” 苏轼笑道:“来陪迈儿睡呀。你姨母明天要早起,让她今晚好好休息下,就不来陪迈儿了。” 苏迈失落地瞥了下嘴,道:“那好吧。” 苏轼笑道:“怎么,不欢迎爹呀?” 苏迈往床里挪了下,拍着床铺,笑道:“怎么会,来,爹爹快睡!” 苏轼为苏迈盖好被子,躺下准备睡觉。苏迈突然测过身来,问道:“爹,叔母说你和娘在曲园还有一个小故事,能说给我听吗?” 苏轼惊愕地看着苏迈,这段时间他都不敢在儿子面前提王弗,生怕他触景生情,今天对方竟主动提起,着实令人意外。他轻拍着苏迈的背,道:“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时辰不早了,今天早点睡觉,明天我慢慢讲给你听。” 苏迈点点头,道:“那好吧。我不光要听曲园的故事,还要听你和娘在眉山还有青神发生的各种小故事。” 苏轼想着多半是今天有谁对苏迈说了什么,问道:“为什么突然对爹娘的事这么感兴趣?” 苏迈道:“那会儿爹和叔父离开书斋,叔母告诉迈儿今年说不定我们就要回京师了。我若每天因为娘亲的事哭闹,爹便不会对我提起关于娘亲在眉山和青神的点点滴滴,岂不可惜?” 苏轼震惊道:“这些是你叔母告诉你的?” 苏迈点点头,道:“叔母说了,爹娘在眉山还有青神发生了有好多好多有趣的事,迈儿想听爹娘的故事,还想去爹娘曾经去过的地方。如果迈儿总是哭闹,爹便不敢带迈儿去。等朝廷召唤爹回京师,那时候就再也没机会去这些地方了,所以以后迈儿要坚强,不会再因为娘亲的事哭了。” 苏轼双目通红,强忍泪水,将苏迈搂于怀中,用力地点点头,道:“好,爹以后慢慢给你讲爹娘的故事,带你去爹娘曾经去过的地方,我们好好珍惜在眉山余下的时光。” 另一边,苏辙、史萱苒洗漱后准备就寝。苏辙躺下来,对身边的史萱苒道:“今天王姑娘到底怎么劝说的迈儿,让他同意王姑娘回青神?” 史萱苒笑道:“哪是王姑娘呀,是我劝的!” 苏辙吃惊道:“你劝的!你怎么劝的?” 史萱苒笑道:“有这么吃惊吗?很简单啊,投其所好呗!迈儿的症结就在于嫂嫂,我就告诉他眉山和青神有好多好多兄长和嫂嫂的趣事,如今我们身处眉山,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去嫂嫂去过的地方看一看。迈儿打记事起便不在眉山,对于这里太过陌生,但这里却是他爹娘年少定情之处,他肯定感兴趣。所以我便投其所好告诉他,如果他再这么无休止地哭闹,大人们肯定不敢提及他娘年少之事,更不会带他去他娘曾经去过的地方,岂不可惜?迈儿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当即就不哭了。你之前不是告诉过我兄长和嫂嫂在曲园偶遇的小故事,我就告诉他明天带他去曲园。” 苏辙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们一见他,他便囔囔着要去曲园,原来如此,还是你有办法。” 史萱苒笑道:“小孩子嘛,心思单纯,还是很好哄的。” 苏辙笑道:“没想到你这么会哄孩子,已然有了点做娘的架势。要不……以后让你每天都感受一下当娘亲的滋味?” 史萱苒愣住,半天才反应过来苏辙在暗示想要一个孩子,当即脸红道:“说什么呢!” 苏辙一本正经地看着史萱苒,道:“我认真的,我们成亲十三年了。之前在京师,你说要孩子难免分身乏术,不能全心全意照顾爹,便将此事搁置了,后来到了大名府好不容易把孩子之事提上日程,爹又殁了,这一耽搁又是几年。如今迈儿都十岁(虚岁)了,我们却仍膝下无子,是该考虑要个孩子了。” 史萱苒看着苏辙,羞涩地点点头。 :x 第一百二十九章 苏适出生 翌日。 苏迈泪眼婆娑地目送王二十七娘的马车缓缓离开。苏轼蹲下身来,平视苏迈,柔声道:“昨天不是说去曲园看杂剧吗,走,我们回去收拾一下早点过去。”说完拉着他往回走。 苏迈点点头,随苏轼往回行进着,不时回头看向渐行渐远的马车,直到对方消失在视野中才回过头来,对苏轼问道:“中午去哪儿吃?” 苏轼回答道:“去醉客居。爹娘以前最喜欢去那儿吃了。” 苏迈道:“那我要把娘吃过的菜都吃个遍。” 苏轼笑道:“你娘是个小吃货,她吃过的菜可太多了,你要是吃个遍,这小肚皮可就要撑爆喽。” 苏迈失落道:“那怎么办?” 苏轼笑道:“我们今天先吃几样,过几天再去吃其他的。” 苏迈欢呼起来。 苏轼笑道:“对了,你娘之前头上戴的那支玉簪也是在那儿关扑来的。” 苏迈激动道:“我要看!我要看爹关扑!” 苏轼遗憾道:“今日官府没开放关扑,所以看不到。”他见苏迈有些失望,安慰道,“没关系,改天爹让人做一个转盘,在家中演示给你看。”苏迈听后再度开心起来。 几天后。 史萱苒吃过午饭,拉着四岁(虚岁)的苏迟准备回房休息,丫鬟小柔紧随其后。几人还未走回厢房,史萱苒忽觉腹痛难忍,只怕快要临盆,急忙命人前去通知仍在饭厅的苏辙。苏迟见史萱苒表情痛苦,关心道:“娘亲不舒服吗?” 史萱苒摸着苏迟的小脑袋,道:“你弟弟应该要出生了,你就要做兄长了。” 苏迟开心道:“真的吗,我要做兄长了!太好了,我要去告诉兄长!”说着准备去找苏迈。 史萱苒无暇顾及苏迟,随便找了个家仆让其带苏迟去找苏迈玩,短期内别回来,自己则在小柔的搀扶下朝厢房走去。苏辙此时正和苏轼在饭厅聊天,一听说史萱苒要生了夺门而出。苏轼急忙派人去请大夫、稳婆。 苏迟蹑手蹑脚地来到书斋门口,偷偷探出半个小脑袋,观察屋内的状况。自从苏迈开始读书后,苏辙、史萱苒很少让苏迟来打扰苏迈。苏迟虽然和想和兄长玩,但是又不便打扰,经常偷偷地在书斋附近徘徊,不敢靠近。 “你在看什么?”苏迟身后传来一声童音,他急忙回头见是苏迈,开心地跑了过去,道,“原来兄长没在屋里呀!” “找我有什么事?”苏迈问道。 苏迟一脸得意对苏迈说道:“兄长,我也要做兄长了!” 苏迈笑道:“是吗,不知道我们会多一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苏迟笑道:“之前听大夫说可能是个弟弟。” 苏迈遗憾道:“我想要个妹妹。” 两人说着走进书斋。苏迈拿出书卷准备读书,苏迟紧随其后,趴在桌边,看了眼他手中的书卷,问道:“兄长在读什么?” 苏迈笑道:“在读《中庸》。” 苏迟踮起脚尖,试图去拿桌上的笔,怎奈个子太小够不着。苏迈见状将笔递给他,道:“我读会儿书再陪你玩,你先自己玩着。” 苏迟点点头,抚摸着笔杆,道:“爹说了,过几日就教我习字,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读书啦!” 苏迈笑道:“那好哇,正好有人和我做个伴。”他递给苏迟几张纸,让其在一旁随便画着,自己认真读起书来。 一个时辰后。 苏辙一直在忙史萱苒的事,无暇顾及苏迟。他在门外焦急得守候着,突然想到自己竟然把儿子抛到9霄云外去了,急忙命人去找苏迟。不一会儿家仆来报,苏迟正在书斋陪苏迈读书,苏辙这才放下心来。 苏轼将家中一应事务安排妥当,漫步来到书斋,见苏迈正在读书,满意地点点头,再低头一看,只见不远处年幼的苏迟正趴在凳子上用毛笔在纸上涂涂画画,自得其乐。苏轼走到苏迟身边,仔细打量了纸上乱七八糟的线条,问道:“你在画什么呀?” 苏迟抬头见是苏轼,起身行了一礼,道:“回伯父,我在画兄长。” 苏轼四不像的画,笑道:“原来是画迈儿呀,画的不错,那你继续画吧。” 苏轼走到苏迈身边,探头看了眼他所读之处,道:“可有不明白的地方?” 苏迈摇摇头,道:“目前还没有,等遇到不懂之处我再请教爹。” 苏轼满意地点点头,道:“那你继续看吧。”说着准备离开。 苏迈放下书卷,起身问道:“爹,叔母怎么样了?我之前听说女子生产很是凶险,所以……有些担心她。” 苏轼见苏迈如此懂事,欣慰中暗含伤感。苏迈仅十岁(虚岁)竟如此懂事,着实令人心疼。苏轼轻抚着苏迈的小脑袋,会心一笑,道:“你叔父陪着她不会有事的,你在这儿照顾着迟儿,我不来通知你,你别让他去打扰你叔父叔母。” 苏迈点点头,目送苏轼离开。 晚上。 史萱苒诞下儿子,母子平安,苏辙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小柔刚一打开房门,苏辙便冲进了进去,来到床边,反复抚摸着史萱苒的额头,关心道:“辛苦你了。” 史萱苒摇摇头,微微一笑,道:“不辛苦,快让我看看孩子。” 苏辙从稳婆手中接过孩子,抱到史萱苒身边,笑道:“你看这孩子长得多可爱。” 史萱苒笑了下,虚弱地说道:“迟儿呢?” 苏辙道:“在迈儿那儿,你不必担心。我已派人通知他了,应该一会儿就来了。”话音刚落,门外传来稚嫩的童音。 苏迟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兴奋地喊叫着:“爹,快让我看看弟弟!”苏迈紧随其后。 苏辙将孩子抱到苏迟、苏迈身边,道:“来,看看你们的弟弟。” 苏迈看着他圆圆的眼睛转来转去,夸赞道:“好可爱呀!可想好名字?” 苏辙笑道:“苏适。” 苏迈、苏迟看着襁褓中的苏适,相视一笑。苏迟跑到床边,看着虚弱的史萱苒,关心道:“娘亲不舒服吗?” 史萱苒伸手抚摸着苏迟,摇摇头,道:“娘只是有些困了,想休息一会儿。” 苏迟关心道:“那娘赶紧歇着,迟儿就不打扰娘了。”说着跑到苏辙身边,道,“娘要休息,那迟儿先行告退。” 苏辙点点头,对苏迈道:“今天多亏你照顾弟弟,我这边一直顾不上他。” 苏迈笑道:“迟儿乖得很,今天下午在书斋画了一下午的画。” “哦?画画?画了什么?”苏辙微笑地看着苏迟。 苏迟得意地说道:“我画了兄长。”苏迈回想起苏迟在纸上画的乱七八糟的线条,噗嗤一笑,没有言语。 :x 第一百三十章 突如其来的病 随后的一个多月,苏轼带着苏迈涉足于眉山、青神的大街小巷、山林河川,吃遍两地的诸多美食,重温着和王弗相处的点点滴滴。虽然没有王弗,却仿佛处处都有王弗。他暗自下定决心,以后就父子两个相依为命也不错,慢慢将家中建议他娶王二十七娘的事搁置下来。 9月。 朝廷的诏令终于送达眉山,命二人回朝。史萱苒刚生产两个月,身体虚弱,不易奔波劳累,于是兄弟俩决定年底再出发。由于苏辙要照顾史萱苒,无暇辅导刚开始习字的苏迟,所以平时由苏轼在书斋陪着苏迈和苏迟。 这天,苏迈没有如往常一样早起来书斋读书,苏迟等了许久也未见兄长过来,对苏轼道:“伯父,兄长为何还没来?” “昨晚他睡得有点晚,一时半会儿应该起不来。没事,我们先练着字。”苏轼抓着苏迟的手,教他写字,并未在意。 过了许久,门外传来脚步声,苏轼笑道:“你兄长终于睡醒了。”话音刚落,进门的不是苏迈,而是苏辙。 苏迟见苏辙来了,兴奋地放下笔,跑到父亲身边,一把抱住他的大腿,道:“爹爹,你快来看看我写的字。” 苏辙一把将苏迟抱起朝桌边走去,看着桌上的字有些歪歪扭扭,有些则看起来很工整,想必那些工整的字是苏轼扶着他的手写的,随即笑道:“有进步。”又环顾书斋未见苏迈的身影,问道,“迈儿呢?” 苏轼道:“应该还在睡觉吧。” 苏辙疑惑道:“不应该啊,迈儿一向勤奋,从来没有晚来过。” 苏轼解释道:“小孩子吃饭不知道饥饱,昨晚他见饭好吃就多吃了些,我怕他不消化,让他多玩一会儿才睡,今天自然起不来了。” 苏辙将苏迟放到椅子上,道:“你先自己写着,我有话与你伯父说。” 苏迟点点头,拿起笔颤颤巍巍地写起字来。 苏轼和苏辙走出书斋数十步后才停了下来。苏辙对苏轼道:“叔父刚才托人送来口信,让我们中午去他家吃饭。” 苏轼无奈地要摇摇头,道:“我看吃饭是假,谈话是真吧。” 苏辙笑道:“这不我们没几个月就要返回京师,叔父他们自然又开始担心你的终身大事了。对了,这都过去两个月了,我之前对你说的那些问题,你考虑得怎么样?” 苏轼淡然道:“想那么多长远干嘛,等发生了再说呗。” 苏辙道:“敢情这两个月你没想啊!到时我们公事繁忙,谁照顾迈儿呢?家中没个女主人,谁来主持家事呢?” 苏轼摆了摆手,语气颇为随意地说道:“管他呢,等到时候再说吧,反正迈儿白天在学堂,家中应该也没什么事。” 苏辙道:“非也,家中事务可多了。之前我和萱儿在家中侍奉爹,也有帮着萱儿打理一些家事,真是不接触不知道,这里面的名堂可多着呢。后来我去大名府上任,家中之事便悉数交予萱儿打理。她每日将家中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免去我的后顾之忧,我才能安心在外为官。这些年嫂嫂可没少出力,只是你看不到罢了。如今家中没了女主人,一大摊子事,谁来负责,你总不能让任姨或者小念负责吧。小念虽脱了奴籍,不再是家仆,但那些家仆也未必听她的,就算听她的,她没什么经验,也管不了这个家。” 苏轼道:“小姨子未出阁,也没管过家事,她也不一定管得了。” 苏辙道:“没管过,管着管着就会了。王姑娘嫁过来是正妻,在家中的分量不一样,你让谁管都比不上让她管。再说了,她娘肯定也教了她许多,不可能完全不会的。” 苏轼沉默不语。 苏辙继续说道:“就算先不说家中之事,单论迈儿回京师的学堂听学之事也是个问题。你平时那么忙,哪有时间和先生交流,总不能一送过去就不管了吧。而且小孩子们童言无忌,要是知道迈儿家中没有娘亲,嘲笑他怎么办?这种事我们少时身边的那几个小伙伴不也经历过这些吗?我们虽不介意,但不少孩子还是有意无意地言语中伤了他们呀!” 苏轼思忖许久,欲言又止,竟不知如何应答。 这时,小念匆匆跑了过来,见苏轼和苏辙正站在书斋外闲聊,冲上前去,气喘吁吁地说道:“老……老爷,少爷病了!” 苏轼急忙朝苏迈的卧房冲去,刚一进门,只见苏迈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任彩莲正守在床边照顾着他。苏轼坐于床边为苏迈诊了下脉,又摸了下他的额头,发现病的不重,总算松了口气,对小念道:“去请我师傅来。” 小念道:“阿正已经驾车去请孟大夫了,应该一会儿就到。” 苏轼点点头,为苏迈盖好被子。苏辙赶了过来,走到床边,看着熟睡中的苏迈,关心道:“怎么样?” 苏轼道:“无碍,有些积食,吃些药就好了。” 不一会儿,孟大夫赶了过来,诊了下脉,开了些消食退烧的药。如今孟大夫头发早已花白,但精神依然健硕。他将方子递给苏轼,道:“这点小病你自己都看了,还用专程请老夫?” 苏轼道:“这不是事关迈儿,马虎不得,还是请师傅确诊下比较稳妥。” 孟大夫知道王弗去世后,苏迈是苏轼唯一的希望,对他自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事事谨小慎微,一点风险都冒不得。他拍了下苏轼的肩膀,宽慰道:“别担心,吃了药过几天就没事了。这几日他的饮食尽量清淡些,等烧退了,再巩固几日,以免反复。” 苏轼点点头,道:“多谢师傅。”随即亲自将其送上马上才返回房间。他见苏辙、任彩莲、小念均守在床边,对苏辙道:“你回去吧,迟儿还在书斋呢。” 苏辙拍了下苏轼的肩膀,道:“那我回去了,你别太紧张了,小孩子积食很正常的。” 苏轼点点头。 :x 第一百三十一章 我们成亲吧 几日后。 苏迈的烧反反复复一直没退,根据脉象积食的症状早已消失,按理说应该退烧才对。如今他不但没有退烧,反而越来越严重,经常迷迷糊糊地说起胡话来。苏轼只得再次命人去请孟大夫。他轻抚着苏迈滚烫的额头,自言自语道:“迈儿,你可别吓爹啊,爹如今只有你了!” 苏辙按着苏轼的肩膀,安慰道:“孟大夫医术超群,迈儿不会有事的。” 不一会儿,孟大夫赶了过来,坐在床边为苏迈诊脉。苏轼见其眉头深锁,担忧道:“迈儿怎么样了?为何高烧不退?” 孟大人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人的心情与身体状况有很大关系,这段时间迈儿生病体弱,又忧思过度,难免不伤及心脉,一时半会儿病情反复也属正常!” 一屋子的人听到“忧思过度”四个字纷纷伤感起来。这段时间苏迈看上去太过平静,完全没有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失去娘亲应有的样子,只怕都憋在心里,日积月累终于从身体上爆发出来。积食不过是一个导火索罢了,就算没有积食,憋得久了早晚也会有病倒的一天。 苏迈这几天高烧不退,经常似醒非醒地说着胡话。苏轼看着床上双眼紧闭、喃喃自语的苏迈,心疼不已。 “迈儿……”门外传来王二十七娘的声音。王二十七娘听闻苏迈生病,急忙从青神赶了过来。她来到床前,轻抚着苏迈的脸颊,落下泪来。 苏迈微微睁开眼睛,见王二十七娘坐在床边,猛然坐起身来,一把抱住对方,哭泣道:“娘……你回来了……迈儿好想你……”大家知道苏迈烧糊涂了,错将与王弗长相相似的王二十七娘当成了娘亲。 王二十七娘正要解释,只见苏轼对其摇摇头,便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轻拍着苏迈的背,哄道:“娘在呢,娘在呢!迈儿不哭,娘在呢!”说着让苏迈躺下,为其盖好被子,正要起身,被苏迈一把抓住。 苏迈紧紧地抓住王二十七娘的手,哭泣道:“娘不要离开迈儿。” 王二十七娘在床边坐下,柔声道:“不走,不走!娘不走!迈儿生病了要多休息。” 苏迈哭闹着:“我要娘搂着睡!” 王二十七娘看了下苏轼。苏轼强忍着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对王二十七娘说道:“我去送师傅,你陪他睡会儿吧。”说着送孟大夫离开。苏辙紧随其后,并嘱咐小念和任彩莲帮忙照顾着。 苏轼、苏辙命阿正送孟大夫回去,并随其前去药铺抓药。送走孟大夫后,两人在宅子里漫步着。苏辙对苏轼道:“迈儿太小,终究需要娘亲的。” 苏轼惆怅道:“可小姨子毕竟不是小弗,迈儿只不过是烧糊涂了,才将她认错的。” 苏辙道:“是啊!姨母终究不是母亲,但总好过陌生人吧。你不觉得自从嫂嫂殁后,迈儿变得非常粘王姑娘吗?大概是在姨母身上寻求安慰吧。有的东西,你这个做爹的终究是给不了的。” 苏轼内心百感交集,仰望着苍穹,大喊道:“为什么啊!老天爷你为什么这么无情,要将小弗从我们父子身边带走啊!迈儿还这么小,你怎么忍心!” 苏辙很想安慰苏轼,但此时任何言辞都显得苍白无力,只得静静地陪着他将内心的愤恨、哀伤全部发泄出来。 八月底,王二十七娘留在苏家照顾了苏迈一个多月,眼看对方病情逐渐好转,便打算返回青神。苏迈哭闹着不让王二十七娘走,弄得王二十七娘于心不忍,只得答应等他身体彻底康复再行离开。 转眼已至9月初,苏迈在王二十七娘等人无微不至地照顾下终于康复。王二十七娘打算离开,又怕苏迈情绪激动,好不容易康复的身体再出个什么差池,之前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她来到书斋,轻敲房门,打算与苏轼商量此事。苏迈见王二十七娘来了,放下书卷,跑了过去,开心道:“姨母可是来看迈儿读书的吗?” 王二十七娘柔声道:“是啊,我来看看迈儿有没有用功读书。” 苏迈自豪道:“我有很用功地读书呢,是吧,爹!” 苏轼笑道:“是啊,迈儿可努力了呢!”说着摸了下苏迈的头,道,“迈儿先看着书,爹和姨母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苏轼走后,苏迟放下笔,对苏迈道:“兄长,你姨母是不是又要走?” 苏迈情绪低落地说道:“也许吧。” 苏轼、王二十七娘在家中漫步许久。空气如死一般沉寂,突然两人异口同声道:“我……” 苏轼笑道:“你先说。” 王二十七娘道:“还是姐夫先说吧。” 苏轼沉默片刻,道:“我这些日子想了许久,要不……你别走了。” 王二十七娘心头一惊,全身颤抖着微微后退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苏轼,道:“你……什么意思?” 苏轼上前一步,直视对方,道:“我想了很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成亲吧。” 王二十七娘将心中涌现的喜悦之情压了回去,拼命摇摇头,试图让自己保持理智,对苏轼笑道:“姐夫别说笑了。我这次来是向你辞行的。” 苏轼一本正经地看着王二十七娘,坦诚地说道:“我没有同你说笑,我是认真的。其实这段时间,我很纠结,不知道该如何选择。看着迈儿这个样子,我希望你能留下来,但是我知道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又怕耽误你一辈子。” “你又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王二十七娘反问道。 苏轼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王二十七娘没有回答他,而是徐徐前行着,许久才停下脚步,没有转身,对紧跟在自己身后的苏轼说道:“我只想你每天开开心心的,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你知道你担心迈儿,我又何尝不是。我再多住一段时间吧,等确定迈儿病情不会反复再行离开。” :x 第一百三十二章 你开心便是我最大的开心,你幸福便是我最大的幸福 苏轼知道王二十七娘想绕开这个话题,换了个方式说道:“我与小弗这些年很少吵架、置气,除了对彼此的爱,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坦诚。只有坦诚相待,夫妻之间才没有间隙。我知道我举这个例子可能有点不太恰当,但是我希望你能将内心真实的想法告诉我。” 王二十七娘不停地玩弄着手指,许久才转过身来,直视苏轼,道:“我内心的想法一直没有变过。只要你能够开心、幸福,这就够了。” “那你呢?如何令你开心、幸福?”苏轼反问道。 王二十七娘坦然道:“你开心便是我最大的开心,你幸福便是我最大的幸福。我知道你内心深处是不想娶我的,所以你不必为了旁人的意见而改变自己的想法。你希望我帮忙照顾迈儿,我会尽力去做。如果你觉得我不方便随你去京师,将迈儿留在青神也可,我会定期带他去看你。总之,我所有事的初衷都是希望你能快乐。” 苏轼没想到王二十七娘对自己用情至深,事事皆为自己考虑,顿时感动不已,道:“如果抛开所有的顾虑……你愿意嫁给我吗?我想听你内心最真实的答案。” 王二十七娘犹豫片刻,点点头。 苏轼道:“那好,我明日就去告诉叔父、舅父,改日去你家上门提亲。” “可是迈儿……”王二十七娘担心道。 苏轼道:“我会去征求迈儿的意见,如果他同意,我们就成亲。” 王二十七娘点点头。 苏轼没有直接回书斋,而是找到苏辙,将王二十七娘答应成亲之事告诉了他。苏辙欣慰中暗含忧伤,但又无可奈何,对苏轼和王二十七娘来说这也许是最好的选择。苏辙拍了下苏轼的肩膀,故作轻松道:“你想清楚便好,以后好好待王姑娘。” 苏轼点点头道:“这是自然,我既娶了她,就会对她负责。” “既如此,我们去将此事告知叔父,也好早日为你们操办婚事。”苏辙道。 苏轼摇摇头,道:“不急。等我征求了迈儿的意见后再说。” 苏辙疑惑道:“迈儿这么喜欢他姨母,肯定会同意。” 苏轼担忧道:“喜欢归喜欢,但姨母和娘终究是不同的。” 两人回到书斋,苏辙将苏迟带走。苏轼在苏迈身边坐下,道:“爹有件事想征求下你的意见。” 征求?苏迈从未听苏轼对自己提过征求二字,吃惊道:“什么事?” 苏轼抓耳挠腮,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纠结许久,才缓缓说道:“你还记得你娘临终前说过……让我娶你姨母……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苏迈低头沉默片刻,问道:“娶姨母……爹开心吗?” 苏轼没想到苏迈竟然反问自己,顿时哑口无言,沉默许久才回答道:“迈儿开心,爹就开心。爹回京师后可能忙于公务,不能像现在这样经常陪迈儿。迈儿不是一直很喜欢姨母吗,所以爹想让姨母随我们去京师照顾迈儿。” 苏迈疑惑道:“姨母现在不也照顾着迈儿吗?” 苏轼摇摇头,道:“现在在眉山,家中有你叔母还好些。如果回了京师,爹不娶她,她便没法留在家中照顾迈儿。” 苏迈道:“爹不必顾忌迈儿。如果娶姨母,爹觉得开心,那爹就娶她;如果不开心,那就不要顾忌旁人的看法。” 苏轼大惊,没想到苏迈小小年纪竟说出如此善解人意的话来,问道:“谁对你说了什么吗?” 苏迈点点头,道:“自从娘歿后,很多人都试探性地问过迈儿如果让姨母做娘亲如何之类的话,还说了一大堆我听不太懂的道理,总之迈儿知道大家都是为我好。娘不在了,如果姨母可以代替娘照顾爹,迈儿自是没意见,但如果爹不愿意娶姨母,仅仅为了迈儿这么做,那大可不必如此。” 苏迈一席话让苏轼瞬间热泪盈眶,一把将苏迈拥入怀中,更咽不能语。苏迈紧紧地抱着苏轼,道:“爹自己决定便好,迈儿都听爹的。” 几日后,苏轼思来想去,决定还是遵循大多数人的意见,迎娶王二十七娘。婚期定在十月。虽然是续弦,但毕竟是正妻,明媒正娶,该有的环节、礼数一个都不能少,一个月的时间略微有点仓促,苏、王两家人只能加快进程,紧罗密布地筹备着。 不知不觉已值十月,苏轼、王二十七娘的大婚如期而至。苏迈看着苏轼、王二十七娘在不远处进行着各种礼仪流程,对一直陪伴着自己的史萱苒道:“叔母,当年爹娘成亲时也是这样吗?” 史萱苒蹲下身来,对苏迈道:“大体上差不多,不过当年你爹娘举办的可比今天热闹多了。” 苏迈哦了一声,呆呆地看着远处的仪式,内心百感交集。 晚上。 苏轼送走前来贺喜的宾客,回到厢房。王二十七娘正坐在床边,静静地等候着苏轼。苏轼醉醺醺地推开房门走了进来。推门的那一刹那,他自嘲得笑了下,没想到相同的场景竟然又发生了一遍,只可惜物是人非。他缓缓走到床边,调整好情绪,对王二十七娘道:“今天累坏了吧。” 王二十七娘羞涩地点点头。 苏轼在床边坐下,对王二十七娘道:“虽然我今天喝多了些,但是有些话我还是要对你说。我知道这样做对你不公平……” 王二十七娘伸手捂住苏轼的嘴,摇摇头道:“没有不公平,能够嫁给你对我来说已是天大的幸运。即使现在,这种感觉依然那么不真实,仿佛做梦一般。” 苏轼面朝王二十七娘,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娶了你,从今往后便会对你负责。我知道我可能没办法像从前对待小弗那样待你,但夫妻之间该做的事、该尽的责任,我都会努力做好。我们细水长流、平平淡淡地相伴一生也是一种幸事。” 王二十七娘点点头,道:“能与你朝夕相伴,我王二十七娘已此生无憾,别无所求。” 苏轼皱了下眉,道:“我给你改个名字可好?” :x 第一百三十三章 改名王闰之 宋朝不少家庭为女儿起名时,多以家中排位命名,苏轼的姐姐苏八娘排行老八,故名苏八娘,而王二十七娘家中排行第二十七,故取名王二十七娘。不过也有特例,比如王弗在家族中排名靠前些,但因其父王方作为乡贡进士并未用女儿在家中的排名来命名,而是深思熟虑为女儿取名王弗。 “改名?”王二十七娘震惊道。 苏轼点点头,道:“二十七娘这名字起得太过随意。你既生于闰月,不如……”他思忖片刻,道,“不如就叫王闰之……可好?” 王二十七娘点点头,笑道:“好,都听子瞻的。” 苏轼想了下,道:“你既已成婚,我再为你取个字……字季璋。” 王闰之满意地点点头。 苏轼与王闰之面面相觑,气氛突然有些尴尬。苏轼看着满脸羞涩、不敢直视自己的王闰之,将衣服脱了放在一边,坐上床来,道:“不早了,我们休息吧。” 王闰之低头沉默片刻,双拳紧握,用略微颤抖的声音说道:“如果……你介意……我们……等以后……你想好了再……”她终究还是说不出如果他还没做好准备就先不要同房了这些话。她脸颊泛红,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道:“不早了,我先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说完翻身朝里不再看苏轼。 苏轼看着蒙在被子里的王闰之,将手慢慢伸向被子,在右手触及被子的那一刻他多少希望掀开被窝的一瞬间,里面躺着的是人王弗,而自己依然身处与王弗大婚的至和元年,后面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梦。他虽喝得有些微醉,但大脑还算清醒,今天是他与王闰之的洞房花烛夜,他既然娶了对方,便不能将其晾在一边,这是不负责任的。他轻叹了口气,伸手将被子掀开,对王闰之道:“我刚才说了,我既娶你就会对你负责,所以我们以后就如寻常夫妻那样细水长流地过日子,平安喜乐便好。” 王闰之背对着苏轼点点头。苏轼将其翻了过来,看着双目微垂的王闰之,缓缓地为其解开衣衫…… 杭州。 如画楼。 七岁(虚岁)的王朝云正在抚琴,王妈妈走了进来,笑道:“云儿果然聪慧,这才三年,琴艺已抵得过这如画楼其他的姑娘了。” 王朝云笑道:“妈妈过誉了,我和姐姐们比还差得远呢!” 王妈妈感叹道:“你别谦虚了,这三年时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进步神速,妈妈我呀阅人无数,像你这样的生平第一次见,真的是太有天赋了!” 王朝云笑道:“哪有什么天赋,碰巧罢了。”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点就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三年时间,王妈妈请了杭州当地的名师传授自己各项才艺,每学一段时间便无师自通,仿佛身体深处住着一个全能的小人,指引着自己快速掌握这样技能。 王妈妈没想到三年前买回来的小孩竟然是个宝,大喜过望,对其悉心培养,等她长大些好让其正式接客。唯一不足之处就是王朝云似乎对于跳舞没什么天赋,其他方面一点就透,唯独这跳舞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也不尽如人意。毕竟人不是全能的,王妈妈对此也不在意,能学就学,学不会就算了,反正其他的技艺足以迷倒万千公子哥。虽然王妈妈并没强求,但王朝云对于自己不太擅长的跳舞还是很努力地在练习,让王妈妈非常开心。 王妈妈见此时天色已晚,关心道:“时辰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 王朝云一边抚琴,一边说道:“我把这首曲子弹完就睡。”正说着突然“砰”的一声,琴弦断了。琴弦与手指飞速摩擦,瞬间将她的手指划出一道伤口,鲜血一滴一滴得溅在琴身上。 王妈妈急忙拿出丝帕按住王朝云的伤口,高声唤人拿药来。伙计拿来药和干净的布条,王妈妈亲自为其包扎着,担心道:“你这手可不敢受伤。” 王朝云笑道:“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王妈妈道:“这琴用的不顺手吗?我明天让人再买一把。” 王朝云摇摇头,道:“挺顺手的,让人换根弦便是。我只是今晚不知怎么的有些心神不宁。” 王妈妈道:“那就是累的,这几天我让先生们都不要来了,你好好休息几日。” 王朝云笑道:“谢谢王妈妈。” 王妈妈为其包扎好伤口后,嘱咐其早点休息后便离开了。 王朝云看着琴上的那根断弦发起呆来,许久才回过神摸着胸口,思忖着,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如此心神不宁? 十二月。 苏轼等人行礼俱以收拾妥当,准备一周后启程前往京师。这天,他在书斋读着书,苏迈、苏迟正坐在旁边习字,见小念和阿正站在门口,轻敲着房门。苏轼放下书卷,唤其进来。小念和阿正进来后,两人对视片刻,小念开口道:“老爷,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不走了。” “不走了?”苏轼愕然。 小念点点头,道:“我和阿正想留下来为夫人守陵。老爷此去京师,山遥路远,不知何年才能回来,夫人的墓总要有人打理的。” 苏轼道:“我已嘱咐了眉山的族人帮忙照看爹娘和小弗的墓,你们不必担心。” 小念看了眼阿正,对苏轼道:“这些年承蒙老爷、夫人关照才有了我们如今的生活,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老爷身边家仆众多,我们去京师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留下来照看夫人他们的墓,让我们能安心些。” “怎么帮不上什么忙?”苏迈听说小念要留下来,放下笔,跑到小念身边,伤心道,“迈儿还要念姨每晚为迈儿铺床,为迈儿买好多好吃的东西呢!” 小念蹲下身来,看着苏迈,柔声道:“迈儿已经长大了,念姨不可能跟着迈儿一辈子。夫人的墓虽说拜托族人来打理,但终究不是自家的,难免敷衍,还是自家人做稳妥些。你也不想你娘的墓周围日久荒芜、杂草丛生吧?” :x 苏轼与王弗爱情故事涉及章节汇总 苏轼、王弗首次的一面之缘:第十三、十四章 苏轼、王弗上元灯会相遇:第十七至十9章 苏轼、王弗第一次无意中牵手:第二十一、二十二章 王弗向王方打听苏轼:第三十五章 苏轼与王弗正式相遇并知道王弗身份:第三十六章 苏轼关扑王弗头上的玉簪:第三十八、三十9章 苏轼赠送玉簪没送出去:第四十章、四十一章 苏轼与王弗在曲园偶遇:第四十一至四十四章 苏轼、王弗互诉心意:第四十五、四十六章 苏轼、王弗为唤鱼池起名:第四十七章 苏轼、王弗端午斗草——文斗:第四十八章 苏轼向王弗表示准备带她见苏八娘(苏八娘即将去世):第五十二章 苏轼借王弗家马飞奔回眉山:第五十三章 王弗来苏家吊唁并安慰苏轼:第五十五至五十9章 苏轼、王弗初吻:第六十章 苏轼求娶王弗:第六十一、六十二章 苏轼、王弗大婚:第六十三、六十四章 苏轼得知王弗隐瞒才华:第六十七章 苏轼、王弗参加马球比赛:第六十八、六十9章  苏轼带王弗参加诗会:第七十章 苏轼、王弗短暂别离:第七十一章 苏轼发现王弗很早就仰慕自己:第八十四章 王弗怀孕:第八十五、八十六章 王弗产子:第八十七章 苏轼、王弗在凤翔的日常:第9十四至一百零三章 苏轼、王弗第一次吵架:第一百零四、一百零五章 苏轼惹王弗生气:第一百零八、一百零9章 苏轼陪王弗关扑:第一百一十章 王弗向苏轼表露王二十七娘心悦于他:第一百一十二、一百一十三章 道人建议王弗不要选择与苏轼三生三世:第一百一十四、一百一十五章 王弗病危:第一百一十六、一百一十七章 王弗病逝:第一百一十八、一百一十9章 王弗魂附王朝云重生:第一百二十、一百二十一章 :x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多事之秋的开启 熙宁二年。 二月。 苏轼、苏辙一行人抵达汴京。兄弟俩还不知道此次守丧回来,朝廷早已不是他们当年认知中的朝廷了。如今当权的宋神宗和他们曾经见过的宋仁宗、以及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宋英宗两位皇帝无论性格还是做事风格都大相径庭,朝廷这一年多以来发生了诸多变故,早已变成了多事之秋。 宋朝设置二府三司。二府为中书门下和枢密院,其中,中书门下负责行政事务,枢密院负责军机事务。三司为户部、度支、铁盐三司,负责财政事务,其中,户部负责户口、税赋等事务,度支负责粮食、漕运等事务,盐铁负责盐、河渠、军器等事务。二府三司制度的存在使得行政、军事、财政相互独立而彼此牵制,最终都对皇帝负责。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数日前,王安石被宋神宗重用,改任参知政事。王安石在宋神宗的支持下,打破了宋朝延续一百多年的行政、军事、财政三方牵制的局面,设立负责制定三司条例的制置三司条例司,为推行新法做准备。苏辙原来担任的大名府推官因他回乡守丧已派别人出任,所以二月中旬他被安排进制置三司条例司这个新成立的机构担任检详文字,而苏轼则继续回到守丧前所在的直史馆担任官告院。 三月。 苏轼担任官告院已将近一个月,他天资聪慧,做事效率高,很快便将手头的工作处理妥当,所以这份工作对他来说颇为清闲,每天下午忙完公事便和同僚们早早回家去了。 这天,苏轼约了苏辙一家晚上来家里吃饭。他刚一进门,便见到不远处苏迈、苏迟正蹲在地上玩耍。 苏迈见苏轼回来了,起身上前,一把抱住苏轼,道:“爹,你回来啦!” 苏迟拱手行礼,道:“伯父回来了。” 苏轼抱起苏迟,笑道:“什么时候到的?” 苏迟道:“刚到。” “你爹娘呢?” “娘和伯母在房中聊天,爹还没回来。不过,娘已派人告知爹,让他处理完公务直接来伯父家。” 苏轼点点头,左手抱着苏迟,右手拉着苏迈朝厢房走去。途中,苏迈激动地对苏轼说道:“爹,今天先生夸我了呢!” 苏轼笑道:“哦?先生夸你什么了?” 苏迈笑道:“今天先生讲《礼记》,问到了书中的几个问题。爹之前在眉山给我讲过此书,我便把自己对于书中的理解讲了出来,先生夸我有想法呢!” 苏轼拉着苏迈的手一边行进,一边说道:“即便爹讲过了,你也要好好听,同一本书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见解,读书最忌讳只听一家之言,要多方汲取不同的意见和见解为己所用才是。” 苏迈点点头,道:“迈儿明白,所以今天迈儿并未向先生提及我已经随爹学过此书之事,还是很认真地在听学。” 苏轼满意地点点头,笑道:“这就对了。” 苏迟看着苏轼和苏迈,撅起小嘴,道:“我也想去听学。” 苏轼笑道:“你太小了,再过几年就送你去。” 三人来到厢房,苏轼见史萱苒和王闰之正在聊天,并未见苏适的身影,问道:“适儿呢?” 史萱苒答道:“在家睡着呢,就没抱他来。” 几人闲聊了许久,夜幕已至,苏辙缓缓而归。家仆见其来了,一人前去通知王闰之和史萱苒,一人则去通知厨子准备好的菜可以下锅了。苏辙打听到苏轼此时正在书斋看书,径直来到书斋。苏辙刚一进门,苏轼放下手中的书卷,关心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苏辙叹了口气,道:“条例司事务繁杂,每日晨出暮归,我真的颇为羡慕兄长那里的清简啊!” 苏轼道:“如今官家任命王大人推行新法,你那儿自是忙碌了些。”(王大人是指王安石) 苏辙见苏迈、苏迟不在书斋内,问道:“迈儿、迟儿呢?” 苏轼笑道:“不知跑到哪儿去玩了,让他们玩吧,等饭好了再去寻他们便是。” 苏辙点点头,在苏轼身边坐下。 苏轼见其愁眉不展,关心道:“如今朝中反对新法之声肆起,你那儿的工作应该不好开展吧。” 苏辙叹了口气,道:“我官职小,也就是照章办事,所以还好。只不过……”他说完起身朝敞开的书斋大门走去,走到门口,探出头来四下张望,确保没人后将房门关上,回到苏轼身边,低声道:“两任官家驾崩花费不少,如今财政吃紧,王大人推行新法本意乃丰财强兵,这是好事,可不过最近条例司制定的一些关于新法的政策以及王大人的一些主张,我却不敢苟同。” 苏轼道:“说来听听。” 苏辙道:“我认为如今丰财之计应去事之所以害财者,而非王大人提出的求财而益之。害财者有三:一是冗官过多,官家应下哀痛之书,明告天下以吏多之故,与之更立三法;二是冗兵过多,当世之惰兵莫如内郡之禁旅。其名愈高,其廪愈厚;其廪愈厚,其才愈薄。禁军万人在边,其用不能当三千人,而常耗三万人之畜;三是冗费过多,宗室之费多于百官,漕运之费常倍于古,国有至急而郊祀之赏不废。” 苏轼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如今官吏、兵将过多,朝廷必然要支付高昂的俸禄来养活大家,而每年用于宗室、漕运等经费以及各类赏赐也非常多,朝廷负担日益加重,确实应该减少一些了。” 苏辙叹了口气,道:“但是王大人不这样认为,他觉得省这么一点无关痛痒。问题是,这一点儿不用省,那一点儿不用省,累计起来的数量可就非常可观了。” 苏轼道:“我在馆阁比较闲,工作之余常和大家谈及新法之事。两任官家的丧葬,以及各地的灾情让朝廷财政日益吃紧。去年八月,中书门下和枢密院的诸位大人均表示要推辞官家的南郊赏赐,为朝廷省些经费。于是官家在延和殿召见司马大人、王大人他们,商议南郊赏赐之事。我听说司马大人表示支持中书门下和枢密院的决定辞让南郊赏赐,但是王大人却说不在乎节约这么一点,免去赏赐反而伤了朝廷的体面。”(司马大人是指司马光) :x 第一百三十六章 政见不合 苏辙道:“我在制置三司条例司很少听人提及反对新法之人的事。你给我说说此事。”当年他参加制科考试的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因为直言极谏在文章中批评宋仁宗引发满朝热议,有甚者竟质疑其人品,欲将其罢官治罪。若不是司马光不依不饶地向宋仁宗力荐素不相识的自己,加上宋仁宗的宽厚仁慈,只怕自己当年早就因为那场制科考试丢了原本在贡举考试中已取得的官职,更不会有现在的自己,所以对于恩公司马光的这份恩情,苏辙没齿难忘。如今苏轼提到恩公,他不由来了兴趣,要听其诉说一二。 苏轼继续说道:“我听说当时司马大人和王大人在延和殿争论许久,王大人认为善理财者,民不加赋而国用饶(大意:善于理财,百姓不增加税赋而国之用度富饶),当前朝廷之所以财政紧张就是因为不善于理财,钱能省到哪儿去。且用度不足,非今之急务,所以王大人主张驳回中书门下和枢密院的请求。司马大人则表示天地所生货财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间则在公家,公家既竭,不取诸民,将焉取之(大意:天地所生的货物钱财数量是恒定的,不在百姓手里就在公家手里,公家钱财枯竭,不从百姓那儿取得,从哪儿取得呢),所以建议裁减用度,既然曾相等人均谢绝官家的赏赐,那索性遂了他们的爱君之心。但不可全部免去,毕竟下层的兵卒皆有赏赐,若是曾相等身居高位之人没有,反而乱了礼义章法,不如减半发放,赏赐高于兵卒即可。”(曾相是指宰相曾公亮) 苏辙点点头,赞叹道:“不愧是司马大人,减半发放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既顾全了朝廷的体面,也可以节省一半的开支。那最后的结果呢,按照司马大人的意思减半赏赐?” 苏轼摇摇头,道:“照常赏赐。” 苏辙震惊道:“什么!照常赏赐!那不就说明王大人最终说服了官家?” 苏轼耸耸肩,道:“这事儿迷就迷惑在官家当时在延和殿表示赞同司马大人的观点,准备等曾相等人推辞的奏章提交上来后先以不允答之,然后等他们提交第二次时再告诉他们减半赏赐。既顾全了朝廷及二府官员的体面,又可以达到节约开支的目的。大人们推辞的奏章提交上来后,官家按例下达不允的诏书,众人看过诏书后竟无人再提第二次,此事便按不允办了,所有人照常发放。”(二府是指中书门下和枢密院) 苏辙愕然道:“诏书上写了什么?” 苏轼摇摇头,道:“不知道,我只听说给曾相的《赐宰相曾公亮已赐南郊赏赉不允诏》上似乎严厉批评了他,估计其他大人收到的诏书也差不多吧。” 苏辙冷笑一声,道:“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官家明面上答应着司马大人,却又在诏书中又对诸位大人推辞赏赐之事严厉批评,这样一来就成了官家想减半发放,但诸位大人不上书,没有给官家这个机会。司马大人和王大人两边都不得罪。” 苏轼撇撇嘴,道:“也许吧,圣意难测,到底是诸位大人误会了官家的意思不敢上书推辞,还是官家真有此意,谁又说得清呢!” 苏辙遗憾道:“司马大人多半会生气吧。” 苏轼道:“生气又能怎样,反正王大人和司马大人的辩论也不是一两次了,基本上都是王大人获胜,司马大人说不定已经习惯了。” 苏辙吃惊道:“还有啥时候?” 苏轼道:“太多了,设置制置三司条例司之时,司马大人就反对过,最后不也设立了。还有去年阿云案,司马大人觉得应该判绞刑,最后不也按照王大人的意思判了流放。”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阿云案?”苏辙愕然。他在制置三司条例司每日与官员们忙于新法的各项工作,无暇聊政事,更不敢聊政事,消息相对闭塞。 苏轼点点头,道:“对呀,前年登州一名叫阿云的女子杀了她的夫君,登州衙门审完后几位大人对案件的判决争执不下,于是上报大理寺。大理寺审完争议依旧不断,又闹到了刑部、审刑院,最后一直闹到官家这儿,官家命王大人、司马大人等人参与此案,反正闹了整整一年才判决。而且我听说案子判了以后,唐大人还多次对判决结果上书官家,之后又和王大人几番争执,竟气出病来,至今仍在家休养。”(唐大人是指参知政事唐介) 苏辙震惊道:“这案件很复杂吗?” 苏轼道:“其实不算复杂,这阿云……”话未说完只听门外传来敲门声。苏轼应了声,门外家仆回道:“老爷,夫人让小的来传饭。” 苏轼隔着门喊道:“知道了,我们随后便到。你去找一下两位少爷同去吃饭。” 家仆说道:“回老爷,夫人已安排人去找了。” 苏轼嗯了声,对苏辙道:“这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我们改天再聊。” 苏辙点点头,随苏轼离开书斋朝饭厅走去。两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一顿饭,饭后大家坐在一起闲聊片刻,苏辙便携妻儿回家去了。 晚上。 苏轼洗漱完,躺在床上发呆。王闰之走到床前,对满脸愁容的苏轼说道:“我看子由走后,你就愁眉不展的,怎么了?” 苏轼摇摇头,道:“没什么,朝廷的事。” 王闰之在苏轼身边躺下,拉着他的手,道:“我没姐姐聪慧有学识,朝中之事没法帮你出谋划策,总之你万事小心。” 苏轼点点头,道:“我没事,你别担心。只是子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睡吧,不说这些了。” 既然苏轼不想说,王闰之也不多问,伸手为苏轼盖好被子,道:“天凉,别染了风寒。” 苏轼微微一笑,点点头,闭目冥想着。苏辙为人沉稳,但兄弟俩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不是尸位素餐之人,既在其位,必谋其政,对朝政之事往往直言不讳。苏辙身在制置三司条例司,针对新法的诸多问题,已表现出与王安石政见不合的征兆,不知日后他该如何应对此事。宋英宗在位时,苏轼、苏辙的恩师欧阳修,以及宰相韩琦相继被人诬陷离京外任,已让苏轼对朝堂之事有了不同的看法。这一个月在京师的日子,新法支持派与反对派矛盾重重,新法还未全国颁布,朝堂就已出现剑拔弩张的架势,弟弟身处最具争议的制置三司条例司,不得不让苏轼为之担心。 :x 第一百三十七章 唐介去世 四月。 苏轼照常到直史馆工作,刚一进门,只见屋内同僚正窃窃私语。他走到座位上刚坐定,一人走上前来,低声道:“子瞻,你听说了吗,昨晚唐大人殁了。” 苏轼震惊道:“唐大人……唐子方大人?”(参知政事唐介,字子方) 那人答道:“对呀,之前唐大人不是一直病着,昨晚疽发于背而死了!” 又一人凑上前来,低声道:“前几日官家听说他病重,还去府上探望他了呢,没想到没几日就殁了。” 苏轼略通医术,之前听闻唐介与王安石争执之时,王安石情绪激动指责那些支持阿云绞刑的人都是朋党。历朝历代皇帝最忌讳官员结党营私,突然被人指责为朋党,一向耿直的唐介当晚回家就气病了,由于郁结难消,背部长了个大脓包。经过多方医治,唐介的病情非但没有缓解,反而一命归西。苏轼长叹了口气,感慨道:“真是世事难料啊!” 唐介的去世在朝中引发轩然大波,本来新法之事已经让朝廷支持和反对新法的两派势力争论不休,如今唐介间接因为王安石一命归西,两派势力更是势同水火,不少人纷纷上书弹劾王安石及其新法。 宋神宗对于唐介的离世深表痛惜,亲自上门吊唁。吊唁时,他注视堂中挂着的唐介画像许久,质问道:“这谁画的?也太不像了吧。家中没有别的画像了吗?” 长子唐淑问回禀道:“回官家,只此一张。” 宋神宗想了下,对身后的宦官道:“我记得宫中有一副唐公的画像,一会儿回去你命人找出来送至唐府。”早年宋仁宗曾命御用画师为唐介画过一副画像藏于宫中,宋神宗即位后无意中发现了这副画像,画工精巧、甚为神似。唐家人没想到宋神宗亲自赐画,纷纷跪地叩谢圣恩。 没多久,唐介被追封礼部尚书,因其平日刚正不阿、敢于直谏,谥号“质肃”。 唐介死后,内阁五人被人戏称“生、老、病、死、苦”。“生”是指主持变法生龙活虎的参政知事王安石;“老”是指已七十岁(虚岁)高龄,多次请求致仕的宰相曾公亮;“病”是指因反对变法无效、称病不上朝的宰相富弼;“死”是指被气死的参知政事唐介;“苦”是指因反对变法、却无能为力,只得终日叫苦连天的参知政事赵抃。 连位居高位的宰相和参知政事们都对新法无能为力,与王安石政见不合还不得不在制置三司条例司工作的苏辙更是痛苦不堪。相比之下,身处馆阁的苏轼工作较为清闲,新法对其影响不大,但周围人多有议论此事,他也难免不受其困扰。 一天晚上,苏辙携史萱苒和苏迟来到苏轼家吃饭。此前他因忙于公务已近一月未来兄长家,这次苏辙依然夜幕降临才到。苏轼对于弟弟公务繁忙早已习以为常,除了嘱咐其注意身体,就是嘱咐其在制置三司条例司做事多加小心。 两家人吃饭时,苏轼见苏辙忧心忡忡、食不下咽,关心道:“饭还是要吃的,不吃饱哪有精力处理公事。” 苏辙点点头,扒了几口饭,叹息道:“上个月王大人召我与吕大人、张大人到他宅邸吃饭,饭后王大人拿出一卷书给我等,说此青苗法也,让我们三人阅读下,有疑惑的地方具以告知,再详议之。我研读后发现其中存在诸多问题,便将自己的看法告诉王大人,但他却说‘君言甚长,当徐议而行之’,后来就不再提青苗法之事了。这个月,他让谢大人等八位大人分别到各地勘察农田水利赋议之事,我又告诉他其中存在的问题,但他不以为然……还有之前我向官家呈上的《上皇帝书》,针对各类问题俱以说明,官家虽召见了我,但最后也不了了之了。这还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这段时间的相处我发现吕吉甫这人绝非善类,而王大人又非常信任且重用他,着实令人头疼啊!”(吕惠卿,字吉甫) 苏轼叹了口气,道:“反正你该做的都做了,我们问心无愧便好。” 苏辙道:“话虽这么说,但眼看过几月各项新法就要在各郡县全面实行,这些问题没有解决,我怕一旦执行起来,后患无穷啊。王大人本意是好的,但做事有些急功近利,要知道欲速则不达,我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苏轼指了下苏辙的饭碗,道:“如今官家信任王大人,连曾相都说官家与王大人如同一人,我们又能怎样呢?快吃饭吧,饭都要凉了。” 苏辙点点头,继续吃起饭来。王闰之和史萱苒面面相觑,虽然两人不问政事,但这段时间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夫君因为新法之事甚为烦恼,却又不能为力。 五月。 王安石欲改革贡举考试,原来的贡举考试是以诗赋明经等科广纳贤才,苏轼当年就是因诗词歌赋还有剖析时政的策论而进士及第。如今王安石提出将诗赋明经取仕改为经义伦策取仕,同时兴学校,逐步以学校取代贡举考试等一系列改革措施。原本贡举考试的模式已持续百年,宋神宗刚一上台就要改革关系到未来招揽人才的贡举考试,一时拿不定主意,于是下令馆阁诸位官员参与讨论新法,政策一出,馆阁一片哗然,大家议论纷纷。 之前御史中丞滕甫等人因反对新法均被贬官,馆阁不少官员虽对此番改革颇有微词,但大多数在观望,不敢贸然进谏。苏轼此刻终于体会到苏辙这段时间的感受,明知上书反对改革有可能被贬官,但向来直言不讳的他又怎能忍得住,当即写下《议学校贡举状》,上书宋神宗。 苏轼文采出众,针对贡举改革的问题深入剖析,引经据典,言之有理。宋神宗素闻苏轼才学,今日一读果然不同凡响,当即表示要召见苏轼。 苏轼此时正在馆阁处理公务,听宦官来报,官家欲召见他,急忙起身随其面圣。他步履匆匆来到宋神宗面前,惶恐万分,颤颤巍巍地跪拜行礼,不知这次直言不讳带给自己的会是什么。 :x 第一百三十八章 隐患初现 宋神宗命苏轼平身,手持苏轼写的《议学校贡举状》,语气柔和地说道:“你写的这篇奏章朕看过了,我本来对此次改革心存疑虑,如今看了你的议论,心中顿时释然。” 听其如此一说,苏轼惴惴不安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躬身道:“能为陛下分忧是臣之幸。” 宋神宗直言不讳地问道:“当今政令的得失在何处?即使是朕的过失,也可以指出来。” 苏轼犹豫片刻,回禀道:“陛下有生而明知的天赋,可谓天纵英才,文武皆修。臣不担心您不明察,不担心您不勤政,不担心您不决断,只担心您祈求治理国家之心太急,听信各路进言太广,用人太过急速。愿您能镇定下来安静地处理国事,等待事物的到来,然后再应对它。” 宋神宗悚然,沉默许久,道:“卿这三句话,朕当深思熟虑。凡在馆阁的人,皆应当为朕深思治乱之法,无所隐瞒。” 两人针对《议学校贡举状》中分析的问题畅谈许久,苏轼才行礼告退。他刚一回到馆阁,众人便围了上来。一人担心道:“官家叫你去做什么?” 苏轼笑着将刚才与宋神宗的对话告诉了大家,道:“我本以为官家会责罚我,没想到非但没责罚,反而认真看了我的奏章,还与我详谈一番呢!说不定他会接受我的建议放弃此次改革。” 另一人摇摇头,道:“子瞻此言差矣,官家年方二十二(虚岁),年轻气盛,雄心壮志,不一定会接受你的建议。今日你能平安无事,已是万幸,以后还是小心为妙。” 苏轼点点头,道:“我会小心的,多谢提醒。” 半个时辰后。 王安石正在制置三司条例司与吕惠卿商谈新法之事。忽然一人步履匆匆走来,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察觉时偷偷递给王安石一张字条,便躬身告退。王安石接过字条,卷开,只见上面写着:轼上书《议学校贡举状》欲阻挠新法,官家召见与之详谈,答曰会熟思之。 吕惠卿见其眉头深锁,问道:“何事?” 王安石看了眼远处案几旁正在处理公务的苏辙,对吕惠卿低声道:“我们出去说。” 两人离开制置三司条例司,确定周围无人后,王安石将字条递给吕惠卿,道:“你看看吧。” 吕惠卿接过字条看后当即将其揉做一团,用力捏于掌心,啐道:“好你个苏子瞻,竟然到官家那儿坏事。” 王安石摆摆手,道:“官家让馆阁讨论贡举改革之事,他不过职责所在,无可厚非……”他停顿片刻,压低了声音,道,“你派人多留意着苏子瞻,有何动向及时向我汇报。” 吕惠卿疑惑道:“除了这次官家下旨,平时馆阁基本上不太参与新法之事,何必担心他。” 王安石道:“你不懂,苏子瞻年少成名,才华横溢,在京师颇有名气,之前仁宗、英宗都对其赞赏有加,我怕将来是个隐患。” 吕惠卿笑道:“大人多虑了,仁宗、英宗赏识苏子瞻,不代表官家赏识他。” 王安石道:“咱们这位官家少年才俊,此前只不过听闻苏子瞻的名声,并未深入接触,今日一番详谈,只怕苏子瞻在官家心中的印象已今非昔比。” 吕惠卿震惊道:“就这一次详谈就能今非昔比?” 王安石点点头,道:“我读过他贡举考试和制科考试中的文章以及他流传于市井之中的诗赋,那才学绝对比市井传言的美溢之词有过之而无不及。官家能召见他足以说明他的那篇奏章文采卓著、思路清晰,激发了官家的兴趣,再加上此番详谈,只怕……官家以后会惦记着他。” 吕惠卿担心道:“他既然与我们政见不合,留着终究是个祸患,不如禀明官家,将其调离京师。” 王安石摇摇头,道:“他确实是个人才,先观察着吧,等真到了影响新法的那一步再说。” 吕惠卿道:“那官家那边怎么办?” 王安石淡然道:“这个不用担心,官家现在举棋不定,我会让他安心的。” 晚上。 苏轼心情大好,一路唱着小曲儿返回家中。王闰之见其回来了,迎上前去,为其脱下官服,笑道:“今天什么事这么开心?” 苏轼笑道:“今天官家召见我了,和我谈了好久贡举改革之事,还说要回去好好思考一下,说不定就不推行新法了。” 王闰之震惊道:“你向官家提及反对新法之事了?” 苏轼得意地说道:“对呀,我给官家呈了一封奏章,官家便召见了我,和我详谈许久。” 王闰之惶恐不安地问道:“官家没有责罚你吗?” 苏轼笑道:“怎么可能!官家原来也不是传闻中那么固执己见,还是能听取谏言的。” 王闰之当即汗如雨下,双手合十,仰天拜了许久,道:“神明保佑,还好你没事。我听说好多大人都因为反对新法被贬,你平安无事真是万幸啊!” 苏轼平时很少对王闰之提及公事,对方竟然知道朝臣被贬之事,震惊道:“你怎么知道?” 王闰之答道:“我怎能不知!京师的官眷们闲来无事总会找些由头聚会玩乐一番,今日约你,明日约我。我初来乍到,只和部分大人家的女眷们接触过,但也算聊得来。前几日,她们约我小聚,闲聊时谈及郑大人家的夫人即将离京之事,纷纷表示叹息。” 苏轼问道:“郑大人?郑毅夫?”(开封府知府郑獬,字毅夫) 王闰之点头道:“对呀,就是他。听说被贬官杭州了,是真的吗?” 苏轼点点头,道:“真的,还是阿云案之后刑律方面做了改革,郑大人审案时因拒不执行新法就被贬官了。” 王闰之道:“阿云案到底是个什么案子,我听萱儿说你和子由聊过此案,当时她说此案说来话长,让我有空问你,后来我就把此事给忘了。正好你今日提及此案,给我讲讲呗。” 苏轼拍了下身边的椅子,示意其坐下,待其就坐后,对其娓娓道来…… :x 番外二 登州阿云案(1) 治平四年。 登州。 皓月当空,夏风飒飒,田间一片寂寥,唯有虫鸣鸟叫。身材魁梧的韦阿大正在田间搭建的茅草棚中酣然入睡。不远处一身材瘦小之人,蒙着黑色面巾,蹑手蹑脚挪至茅草棚旁,蹲下身来,偷偷观察韦阿大的动静。鼾声入耳,蒙面人不由松了口气,俯身挪至韦阿大身边,站起身来,用颤抖的双手举起砍刀朝韦阿大砍去,连砍十几刀。 韦阿大浑身疼痛,从睡梦中惊醒,见身边一人正挥刀砍向自己。他右手支撑着疼痛的身体准备逃离此处,刀锋再度袭来。他身形一闪,刀顺势砍了下去,直接剁掉了他一根手指。 蒙面人见十几刀也为要其性命,继续向其砍来。韦阿大身材魁梧,力大如牛,但此时身中十几刀,又丢了一根手指,失血过多,已无抵抗之力,一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与其抗衡,一边高声呼救。 夜晚四下寂寥,喊叫声回荡千里,惊动了睡在田间看管庄稼果实的阿青和阿明。脚步声肆起,阿青、阿明急忙朝韦阿大跑来,蒙面人见状手持砍刀落荒而逃。韦阿大终于松了口气,用鲜血淋漓地手伸向对前来营救的几人,虚弱地说道:“救我……救……”话未说完便昏了过去。 几人急忙将韦阿大抬到徐大夫的医馆医治。徐大夫正在后院的厢房睡熟,忽闻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他揉了下惺忪的睡眼,略显烦躁地问道:“大半夜的,谁啊!” 学徒在门口应道:“师傅,是我。有人快死了,您赶紧去看看。” 徐大夫猛然做起,披了件外衣,急忙开门,问道:“人在哪儿?” 学徒道:“在药铺地上躺着呢!” 徐大夫加快步伐,朝前院的药铺走去。他刚一进药铺,就见地上躺着一人血肉模糊,急忙蹲下身来检查一番,命学徒拿来止血的药和布条为其包扎,又喂了些续命的丹药。 阿青关心道:“阿大怎么样了?” 徐大夫淡然道:“我能为他止血、喂药就说明此人还有的救。他这伤是怎么来的?” 阿青道:“我和阿明的地与阿大家的田地相连,这不果子快成熟了,我们怕人偷了去,最近都在田间睡觉。刚才听到阿大呼救,就赶了过去,只见一蒙面人正挥刀砍他。估计是见我俩来了,这才仓皇离开。” 徐大夫捋着花白的胡须,道:“想必那蒙面人身材弱小。” 阿明震惊道:“你怎么知道?” 徐大夫道:“刀口不深,没伤及五脏六腑,说明那人没什么力气。不然这么多刀,他早死了。” 过了许久,韦阿大醒了过来,看着身边的阿青和阿明,虚弱地说道:“多谢你们及时赶来……” 阿青道:“你看到那人模样了吗?” 韦阿大摇摇头。 阿明想了下,道:“是不是平时得罪了什么人?” 韦阿大冥想许久,虚弱地说道:“最近是与一些人发生过口角……” 阿青建议道:“总之你大难不死,已是万幸,保险起见,还是明早报官吧。” 阿明随声附和道:“是啊,他今晚没有得手,保不齐改天卷土重来,还是早点报官为妙。” 韦阿大点点头。 翌日。 韦阿大在徐大夫的医馆睡了一宿,确认已脱离危险才被阿青、阿明抬回家中。刚一回家,阿云见满身是血的韦阿大被阿青、阿明用木板抬了回来,吓得连连后退,几度晕厥。 阿青道:“别怕,阿大还活着。” 阿云用颤抖的声音试探地问道:“还……活着?” 阿青道:“嗯,放心吧,我们昨晚将他带到了徐大夫那儿医治,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只是失血过多,还需休养一段时间。” 两人将韦阿大抬到床上,对其说道:“你好好休息吧,我们走了。” 韦阿大虚弱地说道:“衙门那边……就有劳两位了。” 阿云惊呼道:“衙门!”随即压低了声音,试探性地问道,“去衙门做什么?” 阿青解释道:“昨晚有人在田间想杀阿大,幸亏我们来得及时,不然阿大只怕早已一命呜呼了,我们准备去衙门报官。” 阿云问道:“可有看到凶手?” 阿青道:“天太黑了,我们都没看到。” 阿云偷偷松了口气,道:“既然没看到凶手报官有何用?算了吧。” 阿青等人觉得阿云妇道人家肯定怕那些凶神恶煞的衙役,笑道:“别担心,我们去衙门,你只管留在家里安心照顾阿大就行。”说完便和阿明一同离开。 阿云转过身来,看着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的韦阿大,不知如何是好。 韦阿大笑道:“怎么,吓到了。” 阿云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不敢直视他,低头道:“我……我去给你做点吃的。”没等对方回应便跑了出去。她来到厨房,双手按着灶台,额头上斗大的汗珠划过面颊,心脏怦怦直跳,自言自语道:“没事,没事,一定没事的。”她平复了下心情,准备开始做饭。 没多久,几名衙役来到家中。阿云端着做好的饭菜从厨房走了出来,放一出门,就见几名衙役气势汹汹地踏入小院。她连忙后退几步,回到厨房。 阿青一边带衙役往里走,一边唤道:“阿大、阿云,大人来了。” 阿云深吸了几口气,稳定下情绪,端着饭菜从厨房走了出来,道:“官爷来了。” 衙役问道:“这位是?” 阿青道:“回大人,她是阿大的娘子阿云。” 几人回到房内,韦阿大正在睡觉。阿云走到床边,用余光撇了眼身旁的衙役,摇晃着韦阿大,轻唤道:“夫君醒醒,醒醒。” 韦阿大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看着床边坐着的阿云和床前站立的衙役、阿青、阿明,正欲起身行礼。 衙役见其浑身是血,道:“免了吧。” 阿云将汤碗端起,挖了一汤勺的米汤,轻轻吹了下,送至韦阿大嘴边,柔声道:“来,吃点东西补充下体力。” 韦阿大从未见阿云如此关心过自己,惊讶不已,转念一想也许是自己受伤太重,对方终究还是心疼的,颇感欣慰。 :x 番外二 登州阿云案(2) 韦阿大喝了半碗粥感觉恢复了些元气,对衙役道:“有劳几位官爷跑一趟了。” 一名衙役见其精神略有恢复,道:“你把昨晚的情况再与我说一遍。” 韦阿大示意阿云先将粥拿走,扶自己起来。 另一名衙役见其伤势颇重,摆了下手,道:“躺着说吧。” 韦阿大感激不尽,道:“多谢官爷体谅。昨晚我在田间睡觉,忽然感觉浑身疼痛,醒来时见一人想要杀我,于是拼命反抗、呼救,幸亏阿青他们及时赶到,不然我就一命呜呼了。” 衙役来之前已经对阿青、阿明进行了一番盘问,继续对韦阿大说道:“你真的没有看清那人样貌吗?” 韦阿大摇摇头,道:“那会儿天太黑了,草棚又挡住了月光,加上那人蒙着脸,所以看不清楚。” 衙役道:“那你最近可得罪了什么人?” 韦阿大道:“得罪倒谈不上,前几日与西街的阿静争吵过,不过阿静比昨晚那人身形高很多,应该不是他。” “那人有多高?”衙役问道。 韦阿大指了下身材矮小的阿明,道:“比阿明稍微矮一些。” “身形呢?胖还是瘦?”衙役继续问道。 韦阿大摇摇头,道:“当时光顾着反抗,没在意身形。” 阿明道:“我倒有注意这一点,当时他跑远了些,透过月光,我感觉他的衣衫有些宽松,奔跑时随风飘荡着,想必本人身材应该更加瘦小。”他摸了下自己的腰身,道,“应该比我再瘦些。” 另一名衙役道:“会不会是强盗所谓?趁其熟睡想从他身上顺走些财物。”随即对韦阿大问道,“你身上的钱财可有丢失?” 韦阿大道:“睡在田间,哪敢带钱啊!” 那名衙役揣测道:“说不定是强盗没有摸到钱,恼羞成怒起了杀心。” “确实有这个可能。”一名衙役说道。 几名衙役询问了韦阿大最近接触的人,又打听了下他平时的作息规律后便离开了。送走衙役后,阿青、阿明也离开了。待众人走远后,阿云端着韦阿大没有喝完余温尚存的粥,径直离开了房间。韦阿大也不在意,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几天的时间,衙役们将韦阿大接触之人全部盘问一番,基本上排除了嫌疑,于是将重心放在缉拿强盗上。 半个月后,案件一点进展都没有。这天,李捕头带着几名衙役在街市上闲逛着。一名衙役叹了口气,道:“李头儿,我们都查了半个月了,还有必须查下去吗?” 李捕头道:“最近城中太平,许大人公事较为清闲,所以重心都在这案子上了。他没叫停,谁敢不查。”(许大人是指登州知州许遵) “这强盗四处流窜,说不定早就离开这儿了,我们上哪儿去查?”一名衙役抱怨道。 李捕头淡然道:“所以我才叫你们陪我一起出来啊!在衙门待着,许大人还觉得我们无所事事,索性出来转转。等许大人问了,我们就说上街查访了,查不着是常态,他也不会多说什么。” 烈日当空,盛夏的闷热让人心生烦闷。一名衙役嘟囔道:“问题是这天儿太热了。” 李捕头笑道:“走,我带你们去西街吃张婆家的蜜饯樱桃。” 一名衙役道:“我听说张婆做的蜜饯樱桃甚为好吃。先挟去核,放入银石器内加入蜂蜜半斤慢火熬煎出水,置于筲箕中令其控干,再放入蜂蜜二斤,慢火煎至琥珀色,最后放冷,用瓷器收贮之。” 另一名衙役道:“哟,你这了解得够透彻嘛!看来没少吃。” 那人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夫人爱吃。” 李捕头笑道:“大家最近辛苦了,今儿我请客,去西街吃点蜜饯,等快收工了再回衙门。” 几人谢过李捕头,有说有笑地朝西街走去。几人刚到张婆的蜜饯铺附近,只见阿云手提一包蜜饯从铺子里走了出来。“那不是阿云吗?咱们这几天查的案子就是她家的。”一名去过韦阿大家的衙役指着阿云的背影对李捕头说道。 李捕头没见过阿云,呆呆地注视着阿云渐行渐远的背影。几名衙役并未将阿云放在心上,谈笑着朝蜜饯铺走去。一名衙役一脚刚踏入店门,见李捕头还站在原地愣神,唤道:“李头儿,赶紧进来歇歇呀!” 李捕头心思全在阿云的背影上,完全没听到那名衙役的呼唤。那衙役将迈进店门的脚收了回来,走到李捕头身边,顺着他眼神的方向望去,问道:“怎么了?” 李捕头自言自语道:“身材矮小、瘦弱……她不也是吗?” “谁?”那衙役问道。 李捕头指了下已经快消失在众人视野中的阿云,道:“阿云啊。” “李头儿是怀疑……阿云干的?”那衙役试探性地问道。 李捕头点点头,对围上来的衙役们分析道:“说不定我们陷入了一个误区。谁说一定要是男子。阿云身材瘦小且手无缚鸡之力,所以连砍韦阿大十几刀未伤其性命。” 一名衙役思忖片刻,反驳道:“可是报官那日我去她家,他们夫妻恩爱,没理由杀她呀!” 另一名衙役随声附和道:“对,那日我也在场,她还亲手喂韦阿大喝粥了呢!” 李捕头眉头深锁,沉思片刻,道:“若是装的呢?” 几名衙役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大家这段时间查案的重点全部放在街坊邻里和强盗身上,完全没有怀疑过阿云。今日经李捕头一提点,大家觉得似乎有这个可能。 “那现在怎么办?”一人问道。 李捕头想了下,道:“先不急,反正她就住在附近,你们严密监视着,待我回衙门禀告大人后再做定夺。”说完,他安排两人偷偷跟着阿云,在她家附近监视着,自己则带领其他衙役返回衙门。 李捕头回到衙门,将自己的揣测告诉知州许遵。许遵捋着胡须,若有所思许久,缓缓说道:“既然你有所怀疑,不妨先将其带回来审问一下,若真无辜再放回去便是。” 李捕头得到许遵的授权,带领几名衙役火速前往韦阿大家缉拿阿云。阿云回到家中,拿出刚买的蜜饯樱桃,坐在院子里开心地吃了起来。刚吃了一半,李捕头带着几名衙役,气势汹汹地冲进院门。 :x 番外二 登州阿云案(3) 阿云见李捕头和衙役们气势汹汹地冲进院子,吓得将手中的蜜饯掉落一地,急忙站起身来,笑脸相迎,道:“几位官爷可是抓到凶手了?” 李捕头走到阿云面前,道:“跟我们走一趟。”说完两名衙役立于阿云身侧将其押走。阿云吓得腿脚发软,被两人架着带到了衙门。阿云跪在堂下,看着两排站立的衙役和面前的县尉,浑身直打哆嗦。 县尉表情严肃地说道:“关于韦阿大一案,你最好从实招来,免得遭受皮肉之苦!”说着看了眼不远处的刑具。 阿云顺着县尉眼神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冰冷的刑具赫然在目,浑身打了一个哆嗦。她思忖着既然衙役们将其带来只怕已经知道自己是凶手了,反正横竖是一个死,不如招了算了,也免受皮肉之苦。她用颤抖的声音道:“是我杀了阿大。” 众人皆惊,县尉还没怎么审问,阿云竟然招了。阿云既已招供,县尉见状急忙命人前去通知知州许遵。许遵本想着县尉先盘问一下,若真是无辜就放了,若涉及谋杀,自己再出面便是,结果事情的进展出乎意料。许遵和通判及其他几位大人一同来到衙门大堂,正襟危坐,看着堂下跪着的阿云。许遵拍了下惊堂木,厉声道:“因何弑夫,从实招来!” 阿云表情凝重,抬头看着面前坐着的几位大人,回答道:“因何杀他?呵,你们也见到他那个样子了,丑陋粗鄙,一想到今后漫长的岁月要面对这样的人,我就想吐!” 许遵震惊道:“就因为他长得丑,你就杀了他?” 阿云点点头。 通判喝道:“好一个毒妇!就因为他丑陋就要诛杀于他!” 阿云眼泪夺眶而出,激动道:“我也不想啊!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啊!我母丧未除,家中长辈便强行让我嫁于他,纵然我百般推辞也无济于事。我除了杀了他,一了百了,还能怎么办!”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这般胡来!” 阿云语气哀伤地说道:“每天面对这样的人,真的生不如死!身为女子,在这尘世中,不过是一粒尘埃,任凭你们这些男子随意摆弄、处置,你们永远不会明白我的感受!” 通判喝道:“妻不嫌夫丑,你既然嫁给他,他便是你的天,哪有弑天之理!”随即对许遵低声道,“许大人,这案子也简单,毒妇理应处斩。”根据《宋刑统》卷一“十恶”,阿云弑夫属于第四条“恶逆”以及卷十七的“谋杀”。“恶逆”即殴及谋杀祖父母、父母,杀伯叔父母、故、兄姊、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父母者。恶逆者常赦不免,决不待时。而“谋杀”,即诸谋杀周亲尊长、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父母者,皆斩。 许遵看着低头哭泣的阿云,脑海中不停地回荡着她刚才的那些话,一时恻隐心起,对身边诸位大人说道:“容我想想……不如……先行退堂。” 大家一脸茫然地看着许遵,这类杀人案再寻常不过,有何可想的?通判示意衙役将阿云暂且押入大牢,容后再审,同时命人将韦阿大带来。许遵在后堂来回踱步着,反复思索此案应当如何判决。 半个时辰后。 众人回归府衙大堂,继续审理阿云一案。韦阿大也被带到堂前,看着跪在不远处的阿云震惊不已。 许遵对阿云道:“犯妇将那晚情形详细说来。” 阿云如实陈述道:“那晚阿大在田间休息,我换了已准备好多日的男装,拿起家中砍刀,偷偷潜入草棚,确认他睡熟后,欲挥刀砍死他。怎奈我力气太小,十几刀下去他竟醒了过来。我与他僵持不下,随后阿青、阿明赶来,我怕再拖下去只怕事情败露,于是逃回家中。我在家中将砍刀冲洗干净,家中所有蛛丝马迹全部清除掉,待一切收拾妥当,便回房休息。我当时想着虽然没直接杀死他,但他身中十几刀只怕活不过当晚,怎料第二天他竟活着回来了。” 韦阿大听其陈述后,震惊道:“你我夫妻一场,为何要杀我?” 阿云冷笑一声,道:“夫妻?我们何曾是夫妻,在我心里,你不过是一个强行占有我的无耻小人罢了!” 韦阿大怒吼道:“好你个毒妇!” 许遵拍了下惊堂木,四下寂寥。韦阿大和阿云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来,不敢直视前方。许遵道:“阿云母丧未除,韦阿大便与阿云成婚,属不孝,你们二人的婚事无效,不能算作弑夫。但因阿云不是自愿嫁给韦阿大,不算不孝,减二等,且其按问即承,免所因之罪,故本官判决阿云徒两千里(大意:但因阿云自首,免去其谋杀罪,流放两千里)。”根据《宋刑统》卷一“十恶”中第三条“不孝”中的“居父母丧,身自嫁娶若作乐、释服从吉”等记载,为父母守丧期间是不允许成婚的。 许遵话音刚落,满堂皆惊。阿云震惊地看着许遵,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仅被判流放。韦阿大同样震惊,之前城中也曾发生过类似的案件,当时那妇人被判了斩首,阿云竟然仅判处流放,实在匪夷所思,但他一介草民,又不敢反驳,只得跪在一旁低头不语。除许遵之外的其他官员瞠目结舌地看着许遵,许久,通判最先开口道:“许大人,此举只怕不妥吧。” 许遵道:“有何不妥?” 通判道:“犯妇弑夫,其罪当诛,岂有不杀之理?” 一名大人随声附和道:“是啊,虽然阿云母丧未除,但两人已经成亲,按习俗她就是韦阿大的妻子。岂能按无效论?” 另一名大人道:“无效也算有理,毕竟律例不准守丧期间成婚。但是不算成婚,她致韦阿大深受重伤且断其一指,应判处绞刑!”根据《宋刑统》卷十七中“谋杀”,诸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徒而加功者,绞,不加功者,流三千里。 许遵道:“但阿云按问既承(即,自首),应免其罪。” 又一位大人道:“她是抓来衙门才承认的,不能以自首论之!” 几人争论不休,许久未作出裁决。一人建议道:“不如上报大理寺,让其裁定。”众人皆表示赞同。于是大家命一人当即起草文件,准备呈送大理寺。阿云则被押回地牢,待大理寺得出结果后再行判决。 :x 番外二 登州阿云案(4) 案件上报大理寺,大理寺将此案梳理一遍后判定阿云婚事无效,不必问斩,但其谋杀已伤,按律当绞。许遵不服,上书表示抗议。宋神宗对案件大致了解后决定支持大理寺的判决,但本着皇帝宽厚的宗旨,特下旨免其死罪。 不料许遵仍继续上书,表示抗议,因为阿云免死不是因为他说的自首免罪,而是来自于皇帝的宽容,这是对他多年审案能力的质疑,他无法接受。于是案件转到刑部、审刑院进行商议,刑部、审刑院均支持大理寺的判决,认定阿云当处绞刑。 就在案件争论不休的时候,许遵碰巧被任命到大理寺就职。此案还未最终宣判,侍御史怕许遵来到大理寺对此案有所干扰,于是上书要求暂停许遵大理寺之职的任命。 许遵针对刑部和审刑院的意见再度上书抗议。宋神宗只得召集翰林院、中书门下、枢密院共同商议此事。宰相、枢密使,翰林学士、知制诰等大大小小的官员针对此事各抒己见。至此,大理寺、刑部、审刑院、翰林院、中书门下、枢密院五个部门以及一些相关部门的所有官员全部参与到此案中来,规模之大前所未有,一时间轰动朝野上下。 文彦博、吕公弼、司马光、唐介等人认为阿云被抓捕后才承认,不能算自首,按律当绞。王安石、陈升之、韩绛等人认为阿云算自首,应判流放。到底应被判绞刑还是流放,一生一死千差万别,大家争得面红耳赤也没争出个结果。于是,登州阿云案从案发的治平四年一直拖到熙宁元年七月。 一天,宋神宗传召分别代表两派不同意见的王安石、司马光前来商议此案,希望尽早将其平息。 两人行礼后,宋神宗开门见山地说道:“阿云案持续了一年,悬而未决,两位卿家觉得应当如何判决?” 司马光道:“臣以为阿云谋杀已伤,应判绞刑。” 王安石看了眼司马光,道:“阿云按问即承,应免所因之罪,按伤害论,判流放。” 司马光当即驳斥道:“她已经被抓捕到衙门才坦白,岂能算自首?” 王安石道:“还未升堂审案,她便承认就是自首。” 司马光冷笑一声,道:“县尉先行盘问,与是否升堂审案有区别吗?她若真想自首,早就自首了,何必非等到衙役将其抓捕才自首,明明是怕被用刑才不得已招供,你这分明是混淆视听!” 王安石生气道:“我哪有混淆视听!” 两人说着说着便吵了起来。宋神宗见状急忙劝说道:“两位卿家说的都有道理,朕以为……”刚说到此处,司马光、王安石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望向宋神宗。宋神宗停顿片刻,道,“朕以为阿云也并非罪大恶极,不如就免其一死,判流放算了。” 司马光当即反驳道:“官家不可!” “为何不可?”宋神宗问道。 司马光拱手道:“如果阿云因为韦阿大有恶逆之罪而杀她,那还能容忍,但如今她仅因为夫君相貌丑陋而欲谋杀之,有悖于礼!官家若是宽容了她,这不是助长不良风气么!” 王安石道:“君实此言过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案子,何来风气之说?”(司马光,字君实) 司马光直视王安石,反问道:“这是一个小小的案子吗?此案经过数月审议,中书门下、枢密院、翰林、刑部、大理寺、审刑院等大大小小的官员都牵扯其中,人数之多前所未有。官家的判决早已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案件,而是涉及我大宋律法。之所以有死刑,就是为了让那些十恶不赦之人有所忌惮。一旦此案开了先例,杀人不用偿命,后人皆效仿之,怎么办?”说着对宋神宗道,“官家宽厚,对于犯妇难免心生恻隐,若是登州刚将此案上报朝廷,并未惊动四方,官家皇恩浩荡,赦免于她,臣无异议,但此事牵扯甚广,必须秉公执法,以正纲纪,还望官家三思!” 宋神宗思忖许久,难以决断。 王安石启奏道:“臣以为既然此事牵扯甚广,官家更应该树立仁君的形象。阿云自首得以免除死刑,不正是向天下之人推崇犯了事要勇于自首从而改过自新吗?” 司马光怒目而视,驳斥道:“她若犯案后直接去自首,那自当算其悔过。现在是杀人未遂不得已招供,你还算她自首,那岂不是告知天下人杀人不用偿命,只要杀了人隐瞒得好便可一世逍遥,就算有一天东窗事发,大不了被抓后坦白全部,然后说自己是自首就能免于一死,岂不荒谬!” 王安石对一直在思考的宋神宗道:“到底该如何判决,还望官家明示!” 宋神宗思虑许久,道:“朕以为王卿所言极是,就判流放吧。” 司马光愕然,当即跪拜道:“还望官家收回成命!” 宋神宗年轻气盛,对于认定的事大多无转圜余地,看了眼匍匐于地的司马光,道:“司马卿平身吧,这事就这么定了,无须再议!你们跪安吧。”说着转身离开。 王安石跪拜后,起身对仍做叩头状的司马光道:“君实,官家已经走了,起来吧。” 司马光抬头见屋内已无宋神宗的身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对王安石呵斥道:“你这是助长不正之风!” 王安石耸耸肩,淡然道:“我大宋如今延续百年,各类政策法规早已出现问题,我与官家意欲改变现状,此次阿云案就当是其中的一个小小的环节吧,君实切莫过于守旧。”说完便离开了,留下司马光一人愣在原地。 几日后,宋神宗下诏:阿云谋杀已伤,按问欲举,自首,从谋杀减二等论。阿云被判流放,此案似乎画上了一个句号。然后,诏书一出,满朝哗然,众多官员纷纷上书,希望宋神宗收回成命,改判绞刑。宋神宗随即表示此事无须再议,让各位官员不必再就此事上书了。 此时王安石的新法虽未正式开展,但也显露出端倪。朝中之人因为反对王安石推行新法而上书,不少人造到贬谪。针对此案,当初反对流放的官员们大多数选择三缄其口,反正事不关己,没必要得罪宋神宗和王安石。 然而也有特例,参知政事唐介素来刚正不阿、敢于直谏,连续上书对此案以及新法之事表示反对,甚至多次与王安石争论不休。一日,唐介与王安石吵得不可开交,忽感胸口疼痛,浑身不适,当晚回家便病倒了。家人多方寻医,怎奈唐介心中郁结难消,背部生疮,最终不治而亡。 :x 第一百三十九章 新法正式开展 苏轼将听闻的案件经过详细告知王闰之。王闰之听后叹了口气,道:“哎,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案子竟惹出如此大的风波,实在令人叹息。” 苏轼感慨道:“这只是其中无关痛痒的一件事,新法推行以来,诸如此类的争论喋喋不休,我们在家守丧多年,对朝中之事不甚了解,如今的朝堂已不再是当年的朝堂了。” 王闰之拉住苏轼的手,担忧道:“既如此,你以后可要谨言慎行啊!” 苏轼微微一笑,拍了下王闰之的手,宽慰道:“放心吧,我会小心的。” 王闰之突然想起来刚才讲故事前提到的郑獬,疑惑道:“那郑大人呢?他牵扯到什么案子了?和阿云案又有什么关系?” 苏轼见其三连问,正要解释,只听家仆前来传饭。苏轼起身道:“我们边走边说。”王闰之点点头,两人一同离开书斋,并肩而行。 苏轼继续说道:“前段时间开封府接到一个案子,一名叫喻兴的男子伙同其妻牛氏谋杀了妇人李氏。东窗事发后,喻兴、牛氏被捕招供,因为阿云案之后新法做了变革,所以喻兴和牛氏可以免死。郑大人因为拒绝执行王大人的新法,执意要将其判为死刑以儆效尤,所以被王大人调任到杭州做知州去了。吕大人曾找过王大人让其将郑大人调回来,但是被王大人拒绝。”(吕大人是指御史中丞吕诲) 王闰之道:“原来如此。看来她们说的消息都是真的,那我以后还是少和她们聚会了,免得将来不小心说了什么,传到他们夫君耳朵里对你不好。” 苏轼笑道:“那些大人家的夫人平时找你玩也是看得起你,该去就去。再说了,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怕什么,别动不动就草木皆兵的。” 王闰之点点头。 几天后,朝廷宣布按照王安石制定的方案改革贡举考试,不过宋神宗并未完全参考王安石的方案,结合苏轼之前的提议做了一些轻微的修改。王安石对此颇为担忧,看来此前的预测是对的,苏轼果真在宋神宗心里埋下一颗种子。 晚上。 苏宅。 苏轼吃完饭径直回到书斋,闷声看书。王闰之端了碗茶,轻放桌上,关心道:“回来就闷闷不乐,发生什么事了吗?” 苏轼放下书卷,生气道:“闹了半天,官家还是推行了新法,那召我去详谈贡举改革之事又有什么意义!” 王闰之轻抚其背,安慰道:“消消气,消消气!官家不采纳就算了,你平安无事就好,最近太多大人因为反对新法被贬谪,我这心里每天七上八下的,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 苏轼笑道:“我不过就是谏言一番,能有什么事。好了,不说朝中之事了,最近迈儿怎么样,我最近忙,很少过问他的功课。” 王闰之笑道:“迈儿好得很,前几日我还专门找过先生,问了迈儿在书院的情况,先生对迈儿真是赞不绝口呢。” 苏轼笑道:“那就好,家中之事有劳你多费心了。” 没多久,朝廷成立编修中书条例司,处理中书政务,为新法的开展做准备。宋神宗与王安石详议此事,谈到调哪些官员来此就职,不由想到了苏轼,道:“朕想调苏子瞻来此编修中书条例,卿以为如何?” 王安石斩钉截铁地说道:“臣以为不可。” 宋神宗不解道:“为何?” 王安石道:“苏子瞻与臣所学及议论皆异,别试以事可也。官家欲修中书条例,大臣所不欲,小臣又不欲,如今苏子瞻不一定会违背众人之意来做此事。就算他来做了,恐怕也会发表不同的言论,破坏此事。官家用人须是再三考察,实可用乃用之。如今官家只闻苏子瞻的言论,他的言论又未见可用,恐不宜轻用也。” 宋神宗叹息道:“那好吧,此事暂且不提。” 七月。 前面经过许久的筹备,新法正式推行,首先推行的是均输法。宋朝物资供应主要集中在东南六路,诸路上供每年都是恒定的。遇上丰年,物资价格便宜,地方不敢多往汴京送,而遇上荒年物资缺乏、且价格贵,地方难以供给却也不敢不给,只得高价从商人处买进供给汴京。于是商人们看到了其中的商机,从中牟利。 均输法的推行就是为了改变这一现状。首先任命薛向为江南东西、两浙、荆湖南北、淮南六路发运使,主管六路的漕运、盐、茶、酒、矾各项收入及财赋,同时掌握这六路的生产情况。同时及时告知他汴京物资的库存量和需求量,并从汴京内藏裤中拨出五百万贯铜钱和三百万石米粮,作为发运司的籴本,从而使其全盘筹划,结合当地情况,本着徒贵就贱,用近易远的原则灵活掌握从各地征收物资,这样既保证了朝廷物资供应,又方便运输、节省劳费。 但是,均输法并不是王安石的发明,而是汉武帝在位时由桑弘羊提出并推行,唐朝刘晏对此法进行了改进并实施,王安石在前者的基础上又做了变通。均输法本意是好的,确实能为朝廷增加财政,在汉朝和唐朝也得到了验证,但中间也存在很多弊端,搞得民怨沸腾也是事实。 除了均输法,其他新法也在紧罗密布地制定中,准备数月后推行。贡举考试高中的官员大多熟读史书,他们生怕此次推行均输法重蹈当年的覆辙,所以不少官员纷纷上书表示反对均输法以及即将推行的各项新法。 八月。 三个月以来,因反对新法,王拱辰被贬应天府,钱公辅被贬江宁府,吕诲被贬邓州,被贬谪的官员日益增多。而宰相富弼常与王安石争论不休,每次又争不过他,加上之前唐介被气死、曾公亮多次请求致仕,他深深感觉到再留在朝中已无意义,更无法忍受与王安石共事,于是多次称病不上朝,后来索性直接向宋神宗请求辞去宰相一职,从而远离纷争。宋神宗见其请求迫切,只得召见了他。 :x 第一百四十章 苏辙辞职 延和殿。 富弼来到宋神宗面前,行礼后直截了当地说道:“臣年老多病,已不能担任相位,还望官家应允臣辞去宰相一职。” 宋神宗叹息道:“朕刚即位不久,新法又仅推行数月,朝廷还需要卿啊。你若不舒服,在家休养一段时间便是,等身体好些了,再来上朝。” 富弼道:“宰相一职如此重要,臣岂敢尸位素餐。之前在家养病数日已愧对官家,还望官家另寻贤臣担此重任。” 之前富弼与王安石因为新法常意见不合,时常发生争执,宋神宗素有耳闻。他知其去意已决,只怕多说无益,于是问道:“卿既去,谁可以代之?” 富弼答道:“文宽夫可代之。”(文彦博,字宽夫) 宋神宗默然,思忖良久,道:“王介甫如何?”(王安石,字介甫) 富弼沉默不语。 屋内死一般的沉寂。许久,宋神宗知道两人已无话可说,挥手示意其离去。富弼躬身退出,走了许久,无奈地摇摇头,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老夫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今后的路,官家自己走吧。”没几天,诏书下达,富弼改拜武宁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判河南府。河南府管的事太多,难免再度卷入朝廷纷争,富弼心灰意冷,只想去一个清静事少的小州做官,于是上书求情改知亳州,两个月后宋神宗予以同意。 制置三司条例司。 苏辙与王安石因为新法关于铸铜钱的问题再度发生争执。苏辙丝毫不惧位居高位、备受恩宠的王安石,直言道:“王大人,钱的制度是为了均衡流通而不是为了逐利。以前一日铸八百枚铜钱,这段时间却一直在追求数量多从而谋求利润,如今竟一日铸一千三四百枚铜钱。铜钱日益泛滥,故偷偷铸铜钱之人与日俱多。为今之计只要稍微恢复从前,钱的制度便会逐渐回归正途,还望大人三思。” 王安石道:“如今河东铜器,其价值极高。若官不铸钱而铸器,其利比钱甚厚。” 苏辙见王安石完全没有领会自己对通货膨胀的担忧,话题牛头不对马嘴,再聊下去只怕又要争吵起来,只得告退。两人前不久刚因为禁止私人煮盐贩盐的问题已经争吵过一次,王安石认为私人煮盐贩盐的问题在于立法不够严峻,而苏辙认为法律已经对从事私盐活动者处以死刑,但仍屡禁不绝,已经不是立法的问题了。 五个月以来,两人诸如此类的争论不下百余次,制置三司条例司已经逐渐将苏辙边缘化,他深深感受到在这里已无立足之地,每日坐在条例司和一群道不同的人为伍,身心备受折磨。想到此,他奋笔疾书,写了《制置三司条例司论事状》、《条例司乞外任奏状》上呈宋神宗,针对新法的问题逐一剖析,并表明希望除去他检详文字一职,下放地方州县为官。 苏辙将奏章呈送上去后便早早回家了,同时命家仆先去苏轼家通传,一会儿带着史萱苒、苏迟、苏适去吃晚饭。 苏轼刚从馆阁回到家中便接到苏辙家仆来报。他急忙命人通知厨子准备晚饭,同时对家仆说道:“夫人去哪儿了,为何许久不见?” 家仆回禀道:“好像在房中休息。” 苏轼点点头,朝厢房走去。他刚一进门,只见王闰之正在休息,小暖则坐在床边绣花。小暖急忙起身,苏轼嘘了一声,走到床边,低声问道:“闰之睡多久了?” 小暖道:“一个时辰了。” 苏轼疑惑道:“一个时辰?她中午没睡吗?” 小暖道:“睡了,醒来吃了些果子,绣了会儿花又睡了,我在这儿没事就帮夫人继续绣着。” 苏轼看了眼熟睡中的王闰之,心念着不会是生病了吧,俯身为其号了下脉,先是惊愕,转而傻笑起来。 小暖见苏轼表情多变,担心道:“最近夫人经常嗜睡,是不是生病了?” 苏轼笑道:“没生病,她有喜了。” 小暖开心道:“有……有喜了?” 苏轼点点头,道:“一会儿子由他们来吃饭,厨房那边你去招呼着点,让闰之多休息会儿。” 小暖点点头,开心地哼着小曲儿离开了。 许久,王闰之渐渐醒了过来,见苏轼坐在床边,道:“我睡晕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苏轼笑道:“刚回来一小会儿,你困就多睡会儿吧。” 王闰之摇摇头,道:“睡了一天,头都晕了。最近可能天气问题,总觉得浑身酸软,有点嗜睡,可能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苏轼笑道:“不是天气问题,是你有了。” 王闰之迷惑道:“有什么?” 苏轼笑道:“你说有什么,当然是迈儿有弟弟了。” “什么弟弟?”苏迈说着走了进来。 苏轼见苏迈来了,招手示意他过来。苏轼将苏迈抱于腿上,道:“你姨母有身孕了,以后你有弟弟了。” 史萱苒连生了两个儿子,苏迈、苏迟都企盼家族中有个妹妹,听苏轼说是弟弟,失落道:“啊!弟弟啊……可我想要妹妹!” 苏轼笑道:“爹说错话了,是妹妹。” 王闰之笑道:“现在哪儿看出来男女啊。” 苏迈语气坚定地说道:“肯定是妹妹。” 一家人正闲聊着,忽闻门外家仆传话,苏辙等人已经来了。苏轼起身对王闰之,道:“你休息吧,不用出去了。” 王闰之坐起身来,道:“我没事,走吧,我们一起过去。” 苏轼点点头,拉着苏迈的手,与王闰之一同离开了厢房。三人正在院内走着,遇上了迎面而来的苏辙一家。史萱苒见王闰之缓缓而来,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见其睡眼朦胧,关心道:“嫂嫂不舒服吗?”  王闰之摇摇头,看了眼苏轼,羞涩地说道:“没……没有不舒服,我……我有了。” 史萱苒开心道:“有了?什么时候的事?” 王闰之看了眼苏轼,苏轼笑道:“刚发现的,看脉象应该才一个多月。” 史萱苒笑道:“太好了。” 王闰之开心地点了点头。 :x 第一百四十一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两家人坐在一起吃过晚饭,苏迈和苏迟蹲在角落里玩耍,史萱苒抱着苏适在王闰之房中闲聊。苏轼见苏辙吃饭时心不在焉,便约其在宅子里散步。两人漫步许久,苏轼才开口问道:“今天看你吃饭时心神不宁,条例司出了什么事吗?” 苏辙淡然道:“没有事……就算有事也与我无关了。” 苏轼不解其话中深意,问道:“什么意思?” 苏辙道:“我今日向官家上书了乞求外任的奏章。” 苏轼震惊道:“为何?”他知道这几月来弟弟和王安石争执不断,早已心力交瘁,但突然上书辞去检详文字一职还是有些出乎意料。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苏辙叹了口气道:“五个月以来,我与王大人关于新法之事,意见相左,时常争吵,如今条例司已无我容身之地,只愿官家能同意我的请求让我远离这是非之地。” 苏轼不知该如何劝说苏辙,他们寒窗苦读多年,就是为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如今自己在馆阁清闲得无所事事,而弟弟虽忙碌却受人排挤,实在非二人所愿。苏轼停下脚步,仰望漆黑的夜空,感慨道:“不知道恩师当年离京时是怎样一种心情,是否与你我此刻相似?”(恩师是指欧阳修) 苏辙看了眼苏轼,道:“也许又不同吧。毕竟恩师年迈,离致仕也没多少年了,可能有的事比我们看得更开反而会好受些吧。” 苏轼摇摇头,道:“恩师身怀济世之心、报国之情,却被人百般诬陷,愤恨离京,还有韩大人,贵为宰相,却也不得不远离朝政。人不常说,站得越高跌得越重,只怕他们离京时的心情比我们此刻更加沉重吧。” 苏辙默默地向前行进着,心中悲痛万分。五个月前,他怀着激动的心情进入制置三司条例司,准备大干一场,为朝廷效力,为官家分忧,更为这天下苍生尽一份绵薄之力。可如今事与愿违,自己不但一事无成,还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无可奈何。 苏轼与苏辙从小形影不离,如果苏辙离京外任,兄弟俩又要再度分别,心中不舍之情溢于言表。他纠结许久,对苏辙道:“没有缓和的余地了吗?” 苏辙摇摇头,道:“我大宋立朝一百余年,社会问题丛生,确实应该改革,我是支持的,所以当初被安排到条例司工作,我欣然接受。可几个月来,我发现王大人的新法有太多问题,我们之间又无法调和,我再留下去只怕早晚有一天会惹来杀身之祸。” 苏轼震惊道:“杀身之祸?不至于吧。王大人是固执了点,但是据我所知,他本人并无私心,所做之事皆为社稷着想。” 苏辙呵呵一笑,无奈地摇摇头,道:“亏你还为他说话。” 苏轼笑道:“我对事不对人。我想王大人推行新法的初衷应该与当年范大人、欧阳大人参与的庆历新政一样,都是希望我大宋越来越好。只不过王大人太多急躁,不肯徐徐推之,所谓欲速则不达,这种行事方法自然会出问题。我与王大人政见不同,但抛开朝政不谈,我对他的才华还是十分欣赏的。他为人有些固执、傲慢,但不至于杀你,子由,你真的多虑了。” 苏辙沉默片刻,道:“纵然他不想杀我,早晚以一天也会被吕吉普怂恿的杀我。”(吕惠卿,字吉普) 苏轼眉头深锁,道:“我对吕吉普没怎么接触过,但是好像与他接触过的人对他的印象不是很好。” 苏辙啐道:“吕吉普就是一个十足的小人!如今仗着王大人的喜欢俨然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倘若有一天他身居高位,指不定造出什么孽来。说不定有一天,王大人自食恶果,载在他的手上。” 苏轼怅然道:“看如今的朝局,王大人为了新法能够贯彻执行,反对新法之人皆逐一罢黜,拥护新法之人皆得到高升,也许里面会得到些贤良之人,但他求成心切,难免招来小人入朝,届时小人得志,贤者退隐……”他话到此突然停了下来,改口道,“希望是我多虑了,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苏辙道:“但愿吧。” “那你接下来怎么办?”苏轼关心道。 苏辙迷茫地眺望远方,自己的前路犹如这庭院前方的道路一般漆黑一片。他双拳紧握,许久缓缓松开,语气低沉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其实我有想过辞官回乡,可是家中有妻儿要养,我终究难以脱离世俗的羁绊啊!” 苏轼没想到弟弟已经做了辞官归隐的打算,可见这几个月在制置三司条例司他经历的事远比自己想法的还要复杂。他拍了下苏辙的肩膀,安慰道:“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们终究还是免不了俗啊!此事弟妹知道吗?” 苏辙摇摇头,道:“还没告诉她呢,我想等官家的圣旨到了再说吧。” 苏轼道:“也好,看官家有何指示再做下一步打算吧。” 另一边,宋神宗连夜读了苏辙呈上的《制置三司条例司论事状》、《条例司乞外任奏状》,针对对方支出的诸多问题思忖许久,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翌日,早朝后,他便召唤了作为制置三司条例司的主要负责人的王安石和陈升之。 宋神宗将两份奏章交给王安石、陈升之。王安石读后勃然大怒,随手将《制置三司条例司论事状》扔到陈升之手中,喝道:“他懂什么!新法造福一方,这小子竟如此妄言,予以中伤,实在狂妄至极,应予以严惩!” 陈升之大概读了下,见宋神宗若有所思,并未接王安石的话,对宋神宗道:“我朝自立朝以来,一直崇尚言官直言进谏,为朝献计。官家若因苏子由直言不讳而惩戒于他,难免为世人留下不听进言的话柄,还望官家三思!” 宋神宗道:“我也没说要治他的罪呀。”随即看了眼王安石,道,“苏轼与苏辙怎么样?我观其学问颇相似。” 王安石答道:“苏轼兄弟俩大抵以飞箝捭阖为事。”(飞箝捭阖是指鬼谷子的纵横之术) 宋神宗对于王安石的评价不以为然,反问道:“如此,则宜合时事,何以反为异论?” 王安石正要接话,一旁的陈升之偷偷拉了下他的衣袖,对其使了个眼色,示意其不要再说下去。王安石意会,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宋神宗虽不赞同王安石对苏轼、苏辙兄弟的评价,但推行新法总要有所取舍,就像之前罢黜众多朝臣一样,他虽爱才却不得不为王安石的新法扫清道路,以达到他富国强兵的目的。苏辙才华虽不及苏轼,但在朝中也是佼佼者,宋神宗虽于心不忍,但还是同意了苏辙的请求,改任其为河南府推官。 :x 第一百四十二章 虽清贫,但只要有你在身边也乐在其中 几日后。 朝廷的诏书正式下达,苏辙站在厢房门口,见史萱苒正在逗苏适玩,脸上闪过一抹忧伤。他缓步走至史萱苒身边,一把抱起苏适,看着可爱的儿子,愁眉总算舒展了些。 史萱苒最近见苏辙总是不去制置三司条例司,已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但对方不提自己也不便多问。她见苏辙看着自己欲言又止,忍不住问道:“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苏辙点点头,将苏适递给一旁的小暖,对其说道:“你先带适儿出去玩会儿,我有话对夫人说。” 小暖抱着苏适离开后,苏辙看着史萱苒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开口,许久才鼓起勇气说道:“我们可能要离开京师了。” 史萱苒淡定地看着苏辙,微微一笑,道:“辞官了吗?” 苏辙震惊道:“你怎么知道?” 史萱苒笑道:“我们成婚十四年了,你想什么我岂会不知?每日看着你在条例司郁郁寡欢,我也为之心焦。”她上前一步,抱住苏辙,轻抚其背,柔声道,“朝中之事我不懂,我只在乎你的心情。既然这份工作让你不开心,那我们就不干了。我们回眉山,以后你耕我织,虽清贫,但只要有你在身边也乐在其中。” 苏辙紧紧地抱着史萱苒,更咽道:“自从嘉佑二年进士及第,如今已过去十二年,与我同榜进士的早已混出些名堂,我却还是这副样子……我对不起你。” 史萱苒摇摇头,道:“何来对不起,我嫁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你的官位。你当官也好,做个平头百姓也罢,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都愿意。我这几天收拾一下行李,改日我们就回眉山。” 苏辙叹了口气,道:“不回眉山,官家改任我为河南府推官,我们过段时间就启程。” 史萱苒微微推开苏辙,抬头直视对方,问道:“你愿意去吗?” 苏辙没想到对方这么问,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低头沉默许久,道:“不太想去。” 史萱苒语气坚定地说道:“不想去,那就不要去了!什么都比不上你的开心重要。” 苏辙纠结道:“可是如果不去上任,我便没有俸禄。没有俸禄,以后可怎么养活你们啊!” 史萱苒道:“那我就做绣品卖钱维持生计。” 史萱苒与苏辙两家门当户对,皆祖上做官,自小家境优裕,这些年苏辙虽不得志,但毕竟家底放在那儿,两人也算衣食无忧。如今想要过男耕女织的生活对于贫寒之家来说没什么,但对于他俩来说却难如登天。史萱苒从小没吃过苦,能说出这样的话已让苏辙感动不已。苏辙眼眶泛红,再度将史萱苒拥入怀中,更咽不能语。 9月。 制置三司条例司颁布青苗法,开始全国推行。青苗法是在常平法的基础上予以改进,故很多人依然用常平法来称呼青苗法。青苗法推行以前,农户没钱一般向当地的乡绅借款买种子种地,等到成熟后或还钱或还物,但私人借贷利息无常数,或高或低全凭自己商议。青苗法则是每年正月三十日以前向农户或者部分坊郭户(即城市居民)发放夏料钱,五月以二分利收回本息,五月三十日以前再发放秋料钱,十月以二分利收回本息,如遇灾害等情况可适当延期,但不可时间过长。 为保证贷给农户或者部分坊郭户的青苗钱能够足额收回,青苗法要求五户或十户以上为一保,贷款到期后若此一保中的下等户还不上青苗钱的本息,则由上等户代为偿还,以保证朝廷没有损失。各路设置提举常平官负责青苗钱的落实与征收。 政策一出,满朝哗然,争议声肆起。反对派表示一来朝廷以前每当年景不好时会以低价卖出粮食接济百姓,如今却要收息,难免落得个敛财的名声;二来,五户或十户以上为一保,将这些家庭强行捆绑在一起,贫穷的家庭还不上,却要富裕的家庭来代为偿还,纵然富裕的家庭的钱也是自己挣来的,如今却要平白无故替人还债,必然引起民怨沸腾。支持派却表示从前向乡绅借钱,利息过高,如今朝廷贷款,利息较低,可减轻农户负担。 宋神宗看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章,眉头深锁,对立于自己身边的王安石说道:“青苗法明明是为百姓造福,他们怎么就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呢!” 王安石安慰道:“官家切莫烦心,臣在鄞县为官时曾推行过青苗法,刚推行时大家也是有些担心,但最后事实胜于雄辩,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官家暂且耐心待之,时间一长,大家看到效果,争议之声自然会消失。” 宋神宗点点头,道:“但愿吧……”转念一想,再度皱起眉来,质问道,“我看有不少人对上等户替下等户还青苗钱这一条颇有微词,要不……把这条改了?” 王安石道:“这也是为了保证朝廷不受损失。再说了诏书上明确写着禁止‘不愿请者,不得抑配’,他们若真的担心还不上,不借便是,这青苗法本就是为有需要的农户设定的。退一万步,他真的到期还不上,常平官还是会先以他家的物资来偿还,迫不得已才会让上等户替其还债。我在鄞县推行青苗法,很少出现上等户替下等户还债的情况,也就是个万全之策罢了。” 宋神宗愁眉稍平,叹了口气,道:“既然你成功实践过,那就先推行着看看吧。” :x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一份新工作 十一月。 如今新法已全面拉开序幕。苏辙此时心灰意冷,不愿与新法扯上任何关系,对于河南府推官一职始终有些排斥,于是憋在家里读书,闭门谢客,暂缓入职。这几个月,苏轼不时去苏辙家做客,陪弟弟聊聊天,以免其憋在家中胡思乱想。 这天苏轼休息,带着王闰之来到苏辙家。史萱苒热情相迎,见苏迈没来,问道:“迈儿呢?” 苏轼笑道:“在书院呢。子由呢?还在书斋?” 史萱苒叹了口气,道:“除了那儿还能去哪儿呢?” 苏轼道:“那你们闲聊,我去看看子由。” 苏轼离开后,史萱苒和王闰之一同缓缓行进着,没走几步,笑道:“嫂嫂,我有了。” 王闰之惊喜道:“有了?什么时候的事?” 史萱苒笑道:“刚知道。我看最近子由的气色不太好,便请了大夫为他开些药调理一下。正好我这个月的月事一直没来,就顺道让大夫也为我看看,不料竟是有喜了。” 王闰之摸着自己还不太明显的肚子,笑道:“俩孩子赶到一块了。” 苏轼径直来到书斋,只见苏辙正在看书。苏辙见兄长来了,放下书本,起身相迎,道:“什么时候到的?” 苏轼边走边说道:“刚到。”他走到桌边拿起苏辙手边的书,翻了下,道,“别总闷在家里看书,没事找京师的朋友们玩玩。” “不想去。”苏辙低声道。 苏轼坐了下来,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下一步作何打算?朝廷的任命都过去三个月了,你还不打算启程前往河南府吗?” 苏辙低头沉默许久,不敢直视苏轼,道:“我……我还没想好……” 苏轼叹了口气,道:“总在家呆着也不是个事儿呀,是该好好为将来筹划一下了。” 苏辙点点头,道:“我明白,可是我不太想去河南府做推官。如今各地推行新法,我实在是不想接触任何与新法有关的事物。” 苏轼怅然道:“不和新法有关……只怕现在已经没有了。” 延和殿。 宋神宗和王安石商议完新法之事,王安石正准备离开,被宋神宗叫住。他茫然地看着宋神宗,问道:“官家还有何吩咐?” 宋神宗道:“前段时间司马卿向我举荐苏子瞻做谏官,你说不合适。朕想了下,以他的才华放在馆阁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不如让他来修《起居注》。” 王安石再度反对道:“苏子瞻的才学还不足以担此重任,还望官家三思!” 宋神宗显然对王安石的话不满意,继续说道:“可将他放在馆阁确实有些可惜呀!” 王安石见宋神宗这段时间三番四次想提拔苏轼,只怕不把他调动一下,对方不会善罢甘休。他大脑飞速旋转着,苏轼太爱多管闲事,遇到不平之事总爱上书向宋神宗提议,到底什么样的位置能够既调动一下,又不会干扰新法的开展呢?他思忖许久,突然眼前一亮,不如送他去开封府做推官。推官掌管刑狱诉讼,本来就公务繁忙,而开封府的推官更是忙上加忙。京师汇集各宗室、朝臣,关系错综复杂,百姓的刑狱之事已令推官头疼不已,皇亲国戚和朝廷重臣一旦牵扯到案件中更是难以审理。苏轼担此职位应该无暇顾及新法之事。 宋神宗见王安石若有所思,问道:“王卿在想什么?” 王安石坦然道:“臣在想苏子瞻应派往何处。” 宋神宗心中大喜,问道:“可有眉目?” 王安石道:“不如去开封府做推官。” 宋神宗想了下,道:“我记得司马卿之前好像做过。” 王安石道:“官家好记性,司马君实确实做过一段时间推官,当时的府尹是欧阳永叔。”(司马光,字君实;欧阳修字永叔) 宋神宗眉头深锁,道:“说起这开封府府尹,今年似乎连续换了三个。”阿云案后,王安石修改了律法,喻兴伙同其妻牛氏谋杀李氏,东窗事发被捕后在衙门招供按律算自首。郑獬因拒绝执行新法非要治其死罪,被王安石调往杭州做知州,随后开封府府尹换成了李肃之,李肃之仅干了几个月又换成了韩维。 王安石点点头,道:“开封府之事干系重大,我相信以苏子瞻的才华定能将事务处理的井井有条,助韩持国一臂之力。”(韩维,字持国) 宋神宗沉默片刻,道:“我再想想吧。” 十二月。 宋神宗还是同意了王安石的建议,将苏轼任命为开封府推官。苏轼刚一到开封府,诸多刑狱案件便压了过来,着实吓了他一跳。晚上,他回到家中,随意扒了几口饭便起身离开。王闰之急忙叫住他,道:“你去哪儿?这饭还没吃完呢!” 苏轼边走边回答道:“我吃好了,你多吃点,我去书斋看会儿书。” 王闰之一脸迷茫地看着狂奔中的苏轼的背影,自言自语道:“什么事啊,这么着急?” 苏迈看着父亲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背影,问道:“姨母,爹怎么了?” 王闰之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啊,咱们先吃饭,吃饱了去书斋看看。” 苏迈点点头,继续吃着碗里的饭。 饭后,王闰之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拉着苏迈的手缓步向书斋走去。两人刚一进门,只见苏轼面前堆着厚厚一摞书。苏迈快步走到苏轼身边,看了眼桌上的书,竟然全是刑律方面的书籍,震惊道:“爹怎么看起这书了?”  苏轼道:“这些都是爹今后要用到的书,所以要尽快读完读透它。” 苏迈不解道:“我听姨母说,爹今天去开封府做推官,推官需要用到这么多书吗?” 苏轼回答道:“推官负责刑狱诉讼,爹总要将律法研究透彻才好审案。” 苏迈似懂非懂地哦了声,道:“那我陪爹爹一起看书吧。”说完去书架上拿了本书,坐在苏轼旁边看了起来。 苏轼轻抚着苏迈的头,会心一笑,对王闰之道:“今晚我可能要看到很晚,就在书斋睡了。” 王闰之震惊道:“这么多书今晚哪看得完?” 苏轼道:“能看多少算多少吧,早点掌握也好早点处理公事。” 王闰之关心道:“那我一会儿让厨子熬点粥送来,你刚才都没吃多少饭,后半夜肯定会饿的。” 苏轼微微一笑,道:“那麻烦你了。你有孕在身,早点回房休息吧” 王闰之点点头,对苏迈道:“迈儿,走,我们回去吧。” 苏迈摇摇头,道:“我想陪爹一起看书。” 苏轼笑道:“他想在这儿就在这儿吧,一会儿等他困了我让人送他回房。” 王闰之道:“那好吧,你别熬太晚了。”说完便离开了。 :x 第一百四十四章 门外跪求 苏轼在书斋中看了很久,见苏迈不知何时已趴在桌上睡着。他将苏迈抱到书斋墙角的塌上,为其盖好被子,自己则继续回到桌前看书。不知过了许久,他放下书卷,揉了下有些酸痛的眼睛,看着苏迈刚才坐过的地方,悲伤之情油然而生。以前他在书斋看书的时候,王弗总坐在那里默默地看书陪伴自己,自从王弗去世后,已经很久没人陪自己秉烛夜读了。 苏轼站起身来,走到书架旁,将置于书架最高层的一个锦盒拿了下来,轻轻掸去上面的尘土。他深吸了口气,缓缓打开锦盒,看着盒中当年他关扑给王弗的那支玉簪,以及两人一同为自己关扑来的那枚玉佩,潸然泪下。自从王弗去世后,他将这两件物品收藏起来,因苏迈年幼,怕其不小心打碎,便放置于书架的最高处。 迎娶王闰后,苏轼已经逐渐接受现状。身边多少人的婚事都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像他与王弗这种浓情蜜意终究是少数,如今和王闰之的生活大概就是寻常夫妻生活的样子吧。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而王弗那段幸福的时光就让它深埋心中吧。苏轼轻抚着玉簪许久,默默收了起来,放回原处,回到座位上继续看起书来。 一个多月后,苏轼将所有的涉及律法的书籍全部看了一遍,因其聪慧,基本上该找掌握的知识都已掌握,接下来就是理论用于实践了。苏轼在开封府衙翻阅着案卷,每到模棱两可之处便回去翻书验证以免出错。府尹韩维对于苏轼这种进度的速度叹为观止,感慨道:“不愧是名震京师的苏子瞻,这才华、这融会贯通并学以致用的速度不得不令人佩服啊!” 除夕。 大名府。 韩琦去年因河北地震、黄河决口,仅在相州数月便临危受命被宋神宗紧急调往大名府充任安抚使,针对灾情特准其便宜从事。如今过去一年多,灾后的各项工作基本完成,韩琦悠闲地趟在塌上,回想着去年除夕时挺着年迈的身躯奔波在灾情前线时的情形,不由感慨道:“今年终于可以过个好年了!” 崔夫人走了进来,接着他话说道:“恐怕过不好了。” 韩琦疑惑道:“为何?” 崔夫人道:“刚才家仆来报,门外突然跪满了人山人海的百姓,劝都劝不走,非要见你。” 韩琦猛然坐起,拄着拐杖要去查看,崔夫人步履蹒跚地紧随其后。 两人走到大门口,只见门外跪满了人,密密麻麻地看不到尽头。众人见韩琦出来了,纷纷高声呼喊着:“还望韩公救救我们!”声音此起彼伏,响彻街巷。 韩琦摆了下手,示意大家安静。众人纷纷停止喊叫,静候韩琦发话。韩琦对众人说道:“诸位这是何故?快快起身!” 跪在最前面的阿申连磕了三个响头,哭诉道:“昨日,阿望一家五口全部自缢而亡了!” 韩琦疑惑道:“阿望是谁?为何自缢?你且细细道来。” 阿申道:“阿望是我的邻居,几个月前青苗法开始推行,阿望被强行抑配了青苗钱,灾情虽有所减退,但终究是影响了收成,如今别说二分息,就是本钱也不够还。阿望一家平时待人和善,不愿连累上等户代他还债,自己又凑不来那么多钱,官府催要的紧,一时想不开竟自缢而亡。” 另一人道:“我家攒了些积蓄,足够买苗种田,本不需要请青苗钱,但官府强行抑配,我们平白无故要多还二分息,实在是对于我们这种小户人家来说吃不消啊!” 又一人哭诉道:“我家明年准备不种田,改织布了,如果青苗钱继续强行发放,到时候我们平白无故要多还二分息,本来就是小本买卖,二分息对我们来说不少了,我怕到时候织布的钱还不够还息。” 一人跪着向前挪动数步,道:“韩公,以前我借乡绅的钱,待收成后可以以粮食来还,如今官府不要粮食只要钱,我们只得将粮食卖了换钱。怎奈大家都急着卖粮,粮食过多造成城中粮价下跌,最后卖的钱竟不够还本息,相当于我们白忙活了一季,还要倒贴些钱。” 一位衣衫华丽的人挤到人群的最前面,情绪地激动地说道:“小人祖上有幸为我留了些田产,平日我也不种田,全靠收租为生,日子也算。如今官府非要给我青苗钱,不要也得要,到期还要还息,这也就罢了,就当贡献朝廷了。问题是我们五户为一保,今年收成不好,竟有两户还不起,最后全由我来偿还,照这样下去,祖上积累的家产非要被我败光不可,到时我还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啊!” 众人争先恐后地诉说着自己的难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已经完全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韩琦让家仆高声喝道:“大家都安静一下!听韩公说!”家仆喊了三遍,众人才安静下来。 韩琦道:“我记得官家的诏书上写着‘不愿请者,不得抑配’,怎么如今竟成了强行抑配?” 一人抢先说道:“每放出一份青苗钱就有二分息,一年发两次就有四分息。常平官征收青苗钱征得多了,自然可向朝廷邀功请赏,将来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众人连连点头表示认同。 另一人道:“韩公曾贵为宰相,深受官家器重,如今能救我们的也只有韩公您了,还望您务必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啊!”话音刚落众人再度叩拜起来,齐声呼喊着“求求韩公了!救救我们吧!” 韩琦捋着花白的胡须,道:“今日除夕,大家且先回去,我等过了年节自然会找常平官咨询此事。” 众人再度叩拜道:“多谢韩公!”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韩琦点点头,拄着拐杖缓缓往回走。崔夫人见其面色沉重,关心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慢慢来,别气坏了身子。” 韩琦点点头,道:“夫人别担心,没事。” :x 第一百四十五章 张方平的营救 熙宁三年。 正月。 六十四岁(虚岁)的张方平解除尚书省的职务改知陈州。张方平当年对苏轼、苏辙兄弟有举荐之恩。兄弟二人听闻其要离京外任,特意选了苏轼休息的日子相约去其家中拜访。 张方平热情招待二人。三人在茶室品了会儿茶,张方平捋着花白的胡须感慨道:“当年咱们在益州初见,你俩才十几岁,如今皆妻儿在堂,老夫也老喽!” 苏轼笑道:“是啊,日子过得真快,一晃竟十五年过去了。” 张方平关心道:“开封府诸事繁多,子瞻干得可顺当?” 苏轼答道:“刚开始有些不适应,最近已渐渐得心应手,多谢大人关心。” 张方平点点头,道:“那就好。”说完看了眼一旁的苏辙,道,“子由何时去河南府上任?” 苏辙低着头,不知如何开口,犹豫许久才说道:“我……我不太想去。” 张方平道:“之前你在制置三司条例司的事,我听子瞻说过,能够离京也算远离是非之地,如今你已耽误了四个月,早点去上任吧,免得官家怪罪。” 苏辙道:“推官负责刑狱,难免要按新法执行,我……我实在不想再接触和新法有关的任何事宜。” 张方平叹了口气,道:“在条例司的五个月对你来说如此煎熬,不想再触及新法的心情老夫可以理解……”他捋着花白的胡须思忖许久,道,“不如……你随我去陈州吧。” 苏辙震惊道:“陈州?” 张方平点点头,道:“我明日启奏官家改辟你为陈州教授。你学识渊博,去那儿也算物尽其用。”教授,宋朝学官名。宋朝各州县设置教授一职,负责当地学校的教学、考试等诸事。 苏轼听后大喜,对苏辙道:“如此甚好,每天接触学生你也能少些烦心事。”然后起身对张方平躬身行了一礼,道,“那就有劳大人为子由张罗此事了!” 张方平摆摆手,道:“小事一桩。” 苏辙拱手道:“多谢大人劳心,只是……官家会同意吗?” 张方平道:“如今百官所呈奏章都经王介甫过目,百官所奏事宜皆由王介甫参与决断。王介甫既厌恶于你,你又想远离朝政,他何乐而不为呢?你回家抓紧收拾下行囊,我们下周启程。”(王安石,字介甫) 苏辙感激不尽,躬身拜谢张方平。 三人闲聊许久,苏轼、苏辙拜别张方平,离开了张家。两人漫步在街道上,苏轼喜中含悲,对苏辙道:“此次离京,不知你我何时才能相见。” 苏辙伤感道:“我也不想离开兄长,只是……” 苏轼见弟弟面容哀伤,用力拍了下他的背,笑道:“我就是随口说说,你能去陈州是好事儿啊!如今弟妹又有了身孕,你有三个孩子要养,能去陈州做教授,一来有俸禄可以维持生计,二来也可远离新法之事,一举两得,不正和你意吗?” 苏辙点点头,道:“是啊。” 苏辙回到家中,将自己要去陈州之事告诉史萱苒。史萱苒道:“那真要感谢张大人了。我们何时启程?” 苏辙道:“下周。” 史萱苒吃惊道:“这么急?” 苏辙点点头,道:“张大人本来就打算出发了,不能因为我改变行程。我们这几天尽快将家中物品归置一下,带不走的尽数处理掉,轻装上阵。” 史萱苒道:“好,我尽快去弄。” 苏辙拉着史萱苒的手,道:“你有孕在身,不易操劳,家中之事就交给我吧,你只需从旁协助就行。” 史萱苒点点头,开心地笑了起来。 另一边,王闰之见苏轼回来时面带喜色,但喜色中又感觉似乎夹杂着别的情绪,不由关心道:“去张大人家发生什么事吗?” 苏轼道:“张大人准备带子由去陈州。” “陈州?” 苏轼点点头,道:“子由一直不愿去河南府做推官,张大人准备启奏官家改辟其为陈州教授。” 王闰之虽不太懂官场之事,但因苏轼做开封府推官,所以对推官的事略有了解。因苏迈在听学,所以对教授一职也有耳闻。她想了下,道:“教授好像比不上推官。” 苏轼叹了口气,道:“是啊,但是总好过子由辞官归隐吧。我和子由从小衣食无忧,务农之事别说他了,我都不会,回乡种田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如今去陈州做教授,也算生计有望,毕竟他还有弟妹和三个孩子要养。”说到此再度叹了口气,道,“去做教授也是无奈之举,子由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好受。” 王闰之道:“那他同意了吗?” 苏轼点点头,道:“不同意也得同意啊,他无路可走了。对了,最近子由为了节约开支,辞去了家中除厨子和小柔以外的全部家仆。弟妹有孕在身,厨子又要采买、做饭,处理家当、收拾行囊之事只怕子由和小柔二人忙不过来,你安排些家仆过去帮个忙吧。” 王闰之点点头,道:“家事交给我,你尽可放心。” 苏轼道:“你做事我向来放心,这几年辛苦你了。” 王闰之笑道:“夫妻之间何谈辛苦,开封府不比馆阁,事务繁多,你最近可要注意身体,别累着了。” 苏轼道:“没事,现在已经适应了。相比于馆阁的清闲,我更喜欢开封府的工作,起码能为民造福,也算学有所用。”说完摸了下王闰之隆起的肚皮,笑道,“我看你最近气色不错,白天在家吃饭可好?” 王闰之笑道:“最近已无孕吐,胃口也好了些,吃的挺多的。” 苏轼点点头,道:“那就好,要是家中的饭吃腻了,让樊楼送些饭食来。”樊楼是北宋汴京最有名的酒楼之一,其中的美酒、菜肴更是让人垂涎三尺、流连忘返。宋朝不少酒楼、饭馆有外送服务,家仆按照主人的要求点了饭食,后厨做好后店家会安排伙计送到食客家中。 王闰之开心道:“不用担心我,我想吃了自然会让小暖去买。” :x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我都是你最后的依靠 一周后。 阿忠驾着马车缓缓在苏辙家门口停下,一旁骑行的苏轼翻身下马。阿忠之前一直跟随苏洵,苏洵去世后,随苏轼等人一同回眉山,随后因阿正和小念留下守陵,阿忠便一直跟随着苏轼。苏轼走到车边,扶着大腹便便的王闰之走下马车,苏迈紧随其后跳了下来。两人来到苏辙家中,苏辙已收拾好行囊,就等苏轼来接自己。史萱苒见王闰之怀着孕还亲自前来,感动道:“嫂嫂有孕在身还前来相送……” 王闰之笑道:“今日一别,不知何年才能相见,我肯定要来送送你们。” 史萱苒看着已飞奔向苏迟、苏适的苏迈,对王闰之道:“迈儿今天不用去听学吗?” 王闰之道:“迈儿听说你们要走,专门给先生请了假。” 史萱苒道:“学业为重,何必来送我们?” 王闰之笑道:“也不差今天一天,就随他吧。” 苏迈奔至苏迟、苏适身边,从怀中取出两个玩具分别递给弟弟们,对苏迟道:“你之前不是一直很喜欢这个吗,送给你,以后我不在身边,看到它你就会想起我了。” 苏迟将玩具还给苏迈道:“此乃兄长喜爱之物,你还是留着吧。” 苏迈将玩具重新塞到苏迟手中,道:“拿着吧。” 苏迟仍要推辞,缓缓走来的史萱苒对其说道:“你们兄弟这一别,不知何年才能相见。你兄长给你就拿这吧,以后也好留个念想。” 苏迟点点头,只得收下玩具,对苏迈拱手道:“多谢兄长。” 苏适上前抱住苏迈,用稚嫩的声音说道:“娘亲说我们以后不回京师了,适儿舍不得兄长。” 苏迈轻抚着苏适的背,安慰道:“兄长也舍不得适儿,以后有时间了兄长去陈州看你们,或者你们来京师小住。” 苏适点点头,道:“那一言为定。爹最近已经开始教我习字了,等我会写字了,我给兄长写信。” 苏迈笑道:“好,我等着适儿的信。” 阿忠此时已将行囊全部运到马车上,对正在聊天的苏轼、苏辙道:“老爷,已经装好了,准备启程吧。” 苏轼点点头,走到王闰之身边,关心道:“那你回去路上小心点。”苏轼、苏辙两家所住的官舍距离很近,但距离张方平的官舍却很远,王闰之身怀有孕不易颠簸,所以苏轼只允许她来苏辙家中相送,送完先行回家。 王闰之道:“又没多远的路,我走慢点就是了,再说了不是有小暖陪着我嘛。” 苏轼对小暖道:“路上扶着点夫人。” 小暖点点头,道:“放心吧,老爷。” 众人含泪惜别,苏辙扶着史萱苒上了马车,苏迈、苏迟、苏适紧随其后。待众人坐好后,苏轼翻身上马,阿忠驾车缓缓前行。苏轼骑行了一会儿,回头对王闰之喊道:“路上看着点路,别往人多的地方走。” 王闰之点点头。 苏轼等人来到张方平家,家门口几辆马车依次排开。众家仆正忙碌着往马车里运送各类箱子,这阵仗和苏辙一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苏轼一行人来到张家,张方平正坐在正堂歇息,见苏轼等人来了,命家仆看茶。众人纷纷落座,张方平看着坐在最远处的苏迈、苏迟、苏适,露出慈祥的笑容,道:“数月未见,三个娃娃长高不少啊。” 苏轼笑道:“是啊,小孩子几日不见就一个样。” 张方平对家仆使了个眼色,没多久,家仆拿着一个锦盒走来。张方平接过锦盒,对苏轼、苏辙道:“你们猜这里面装的是何物?” 苏轼、苏辙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不知。” 张方平打开锦盒,里面放置两张纸。他看了眼纸上密密麻麻的字,捋着花白的胡须笑道:“来,你们自己看。” 苏轼上前一步接过纸张,纸张已经发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他将其中一张递给苏辙,缓缓摊开自己手中的纸,大惊,只见他手中拿的是竟然是苏辙当年的试卷。嘉佑元年,苏轼、苏辙在张方平的举荐下来汴京参加府试,当时路过益州顺便拜别张方平。张方平临时起意,出了套试卷考考兄弟二人。 苏辙的惊讶程度不亚于苏轼,他看着兄长的试卷,对张方平道:“没想到我们的卷子您竟然还留着!” 两人交换手中的试卷,苏轼仔细打量着十四年前所写的内容,笑道:“我都不记得自己还写过这些话。” 张方平笑道:“当时就想留个纪念,如今我年岁已高,这东西不如留给迈儿和迟儿吧。” 苏轼对苏迈、苏迟道:“还不谢谢张大人。” 苏迈、苏迟起身拱手道:“多谢张大人。” 苏迈凑上前去,看字体像苏轼的,但又有些细微区别,好奇道:“这是爹写的吗?我怎么不知道?” 苏轼笑道:“那时候爹和你娘刚成亲快两年,还没你呢!”说着将纸递给苏迈,道,“你收着吧。” 苏迈将纸张塞入怀中,开心地笑了起来。苏迟也将苏辙手中的卷子拿了过去。只有苏适一人眼巴巴地看着兄长们都有卷子,自己却没有,不免失落道:“兄长们都有爹爹年少的卷子,就适儿没有。” 苏辙笑道:“回去,爹再给你写一张。” 苏迟将手中的卷子递给苏适,道:“这张给你,你替我收着。” 苏适喜形于色,接过卷子揣于怀中。 张方平满意地点点头,道:“适儿小小年纪就知谦让他人,子由教育得好呀。” 苏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几人闲聊许久,家仆来报行李已经收拾妥当,可以出发。张方平站起身来,拄着拐杖,道:“那我们启程吧。” 众人起身走至大门口,张方平及家眷、家仆们纷纷上了各自的马车。小暖扶着史萱苒上了阿忠所在的马车,苏迟、苏适、杨金蝉紧随其后,只剩苏轼、苏辙二人站在车边依依不舍。 苏轼对阿忠道:“以后子由就拜托你了,弟妹身怀有孕,你路上慢着点。” 阿忠道:“放心吧,老爷。” 苏轼点点头,转身对苏辙道:“快上车吧,到了记得写信回来报平安。” 苏辙点点头,突然一把抱住苏轼。兄弟俩长大成人后再也没有拥抱过。苏轼被弟弟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惊了,半天才缓过神来,轻拍着苏辙的背,柔声道:“子由,不管你今后走到哪里,经历了什么,我都是你最后的依靠。倘若以后……有一天……”他停顿片刻,继续道,“真的不想做官了,就回京师找我,我虽俸禄不多,但养活你们还是绰绰有余的。” 苏辙泪水夺眶而出,紧紧地抱着苏轼,更咽道:“兄长……我……” :x 第一百四十七章 心中动摇 苏轼换上轻松的语气,道:“好啦好啦,赶紧上车吧,路上照顾好弟妹。” 苏辙点点头,踏上了马车。 苏轼拉着苏迈走到张方平所在的马车旁,轻唤道:“张大人……” 张方平掀开窗帘,探出头来,对苏轼笑道:“怎么了?” 苏轼对车窗旁的张方平躬身行了一礼,道:“张大人对我兄弟二人的大恩大德,子瞻没齿难忘。我虽力薄,但今后大人有用得着子瞻的地方尽管吩咐,子瞻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张方平笑道:“老夫一行将入土之人,没啥报不报答的。你以后好好为朝廷效力,为百姓造福就是对老夫最好的报答。” 苏轼再度拱手拜谢道:“子瞻铭记于心,大人一路保重。”苏迈紧随父亲,躬身行礼。 张方平摆了摆手,道:“回去吧。”随即对车夫道,“走吧。” 车夫挥动缰绳,马车缓缓前行,后面的车队也依次行驶起来。苏辙的马车在车队的最后,苏轼拉着苏迈一直等到苏辙的马车路过身边,对其挥手道:“一路保重。” 苏辙点点头,道:“兄长快些回去吧。”苏迟、苏适探出头来,挥手告别。 苏迈看着即将离别的弟弟们,紧紧地拉着苏轼的手,强忍悲痛,对其说道:“你们俩要乖乖听叔父的话,好好念书、习字啊!” 苏迟、苏适异口同声答道:“会的。” 马车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苏轼父子二人的视野当中。苏迈抬头看着苏轼,悲伤道:“爹,叔父他们……应该很难再回京师了吧……” 苏轼低头看着满脸沮丧的苏迈,道:“不会回来了。” 苏迈不解道:“为什么大人之间就不能和平相处呢?” 苏轼震惊地看着苏迈,不知其为何突然有此感慨,询问道:“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苏迈道:“王大人和叔父在制置三司条例司不就是这样吗?” 苏轼大惊,他从来没有对儿子提过朝中之事,对方竟主动提及王安石,并且还直接指明制置三司条例司。他急忙看了眼周围,好在四下无人,蹲下身来,平视对方,低声道:“谁对你说的?” 苏迈道:“爹,我十二岁(虚岁)了,如今王大人新法闹得沸沸扬扬,书院也难免不议论此事。叔父之前在制置三司条例司,不就是为王大人做事吗。任期未满就离开,一想就知道其中缘故。王大人只要依然受官家恩宠,叔父就没法回到京师,不是吗?” 苏轼这才意识到自己眼中那个年幼的苏迈早已长大,当时自己在天庆观北极院读书时,只七岁便对朝政感兴趣,非让师傅张易简对自己普及庆历新政之事,儿子如今已十二岁,确实到了对这些感兴趣的年纪了。苏轼站起身来,拉着苏迈朝马匹处走去,边走边说道:“你说的没错。爹知道你聪明,但是在书院还是少议论朝政,免得引火烧身。” 苏迈摇摇头,道:“我才不说呢,再说了,他们也不感兴趣。平时先生教的知识,他们都学不明白,哪有功夫了解别的。” 苏轼将苏迈抱上马背,自己翻身上马,缓缓行进在回程的路上。许久,他对苏迈道:“迈儿大了,再也不是小孩子了。以后迈儿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只管问爹,爹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苏迈扭头,用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苏轼,道:“真的?” 苏轼点点头,道:“真的,爹何时骗过迈儿。” 二月。 延和殿。 宋神宗看着一本本官员们呈送上来的奏章,大多都在议论新法,看得他颇为头痛。当他翻到苏轼所奏的《再上皇帝书》,不由眉头深锁,对一旁的王安石道:“这苏子瞻也是够执着的,几个月前上书一封,朕没回他,这又来了一封。”几个月前苏轼刚了一封《上神宗皇帝书》,针对各类问题予以阐述。宋神宗没有回应就是无声的回应,一般人意会后便不再谏言。怎奈苏轼太过执着,看到不平事非要上书言事,以对得起这身官服,于是再度上书。 王安石思忖着,这苏子瞻果真是个人才,本以为开封府推官忙碌的工作能将他困住,安生一点少管新法之事。没想到两个多月,他对于公事不但决断精敏、处理得当,还深受汴京百姓爱戴,声闻益远,看来是老夫小瞧他了。想到此,他微微叹了口气,心念着,只可惜我们政见不同,要是能为我所用,绝对会助我一臂之力。 门外宦官来报,审刑院孙固求见。宋神宗准允其进殿,又看了眼一旁的王安石,想着王安石与孙固政见不合,二人同时在场难免会一言不合引发争端,于是对王安石道:“王卿,你先退下吧。” 王安石行礼告退。孙固与其擦身而过,进入延和殿。 孙固跪拜起身后,将所要呈奏之事一一陈述,陈述完见宋神宗正在详阅奏章,眉头深锁,不时微微叹息。他见宋神宗一直没回答自己刚才所奏之事,只得静静等待。过了许久,宋神宗终于将奏章看完,突然发现孙固还站在殿内,问道:“你怎么还站在这儿?” 孙固回禀道:“臣刚才所奏之事……官家觉得……” 宋神宗恍然大悟,道:“就按你说的办吧。”说完重新翻着刚才看过的那本奏章。这是韩琦千里迢迢从大名府送来的奏章,经过那次百姓登门跪求后,他对青苗法又进行了更为深入的调研,最终形成这份奏章向宋神宗表明青苗法对百姓的荼毒,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祈盼宋神宗能改变心意,废除青苗法。韩琦历经三朝,虽外任,但在宋神宗心中的分量不轻。宋神宗之前已经读过无数封针对青苗法弊端的奏章,但都半信半疑,并未表态,直至今日看到韩琦的这封,心中那颗执着的心终于开始动摇。他合上奏章,对孙固道:“你觉得青苗法如何?” :x 第一百四十八章 宋神宗的初次动摇 孙固与王安石政见不合,宋神宗又力挺对方,若是此刻胡乱表态,他日传到王安石耳中,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但皇帝既已开口,装聋作哑也不合适。他思忖片刻,道:“官家何出此言?”以问代答,巧妙地回避过去。 宋神宗道:“今日韩公送来一封奏章,针对青苗法中的各类问题进行深刻剖析。朕深思熟虑过,青苗法确实有些不适宜。” 孙固模棱两可地回应道:“也许吧。” 宋神宗道:“你下去吧。” 孙固行礼退出延和殿后直奔宰相曾公亮处。曾公亮此时正和陈升之议事,见孙固来了,问道:“允中何故如此慌忙?”(孙固,字允中) 孙固将刚才在延和殿发生之事禀告曾公亮,道:“曾公,既然官家有意,我们应当趁热打铁,尽快谋划废除青苗法之事,以造福天下。” 年迈的曾公亮捋着花白的胡须,用沧桑的声音感慨道:“韩公不愧是韩公啊!仅仅一封奏章就能动摇官家的心思!” 翌日。 早朝。 宋神宗从袖子中取出韩琦的奏章公之于众,不禁感慨道:“韩卿真是忠臣,虽在外,不忘王室。朕开始认为青苗法可以利民,没想到竟害民如此!颁布诏令不可不了解清楚啊。就像韩卿奏章中所提到的坊郭户(城市户)哪里需要青苗钱,然而使者亦强行给他!” 王安石听后反驳道:“只要从其所想,即使是坊郭户又有什么损害呢!” 曾公亮、陈升之之前并不太敢对青苗法表态,因为他们知道之前无数的前车之鉴已经足以证明对宋神宗说什么都无用。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昨日孙固提前告知宋神宗已经因为韩琦的奏章有所动摇,于是两人趁热打铁纷纷表示坊郭户不需要种地,不应发放青苗钱,并表明废除青苗法的主张。 王安石再度反驳道:“坊郭户之所以给他们发放青苗钱,是因为青苗本钱多,农田所须已定而有闲余的钱,把这些闲钱贷给城中百姓,还能增加青苗储蓄。” 陈升之道:“只怕州县害怕索要青苗本息困难,因此强行分配给上等户。” 王安石道:“强行分配确实有可能存在,但等到官吏们这样做的时候,严行黜责一二人,则此弊端自然消失。”他见宋神宗的神情似乎对青苗法仍心存疑虑,没给其他朝臣开口的机会,继续道,“臣以为此事至小,利害亦易明,直使州郡抑配上户十五贯钱,又必令出二分息,则一户所需要支付的利息不过三贯钱。借此增加青苗储蓄,以备百姓凶荒之时,与从前向百姓增收米粮填补义仓相比,未必就不好。更何况政令又没有要求强行分配,又有什么害处能让官家如此多虑呢?臣论此事已达十数万言,然而官家尚不能消除疑虑,依旧被异论所蛊惑,那么天下还有什么事能做!” 宋神宗见王安石态度强硬,言辞激烈,原本平和的表情上终于显露出一丝不悦,对王安石道:“你总要让人把话说完吧。文彦博、吕公弼也以为青苗法不可行,但只敢藏在心里。唯独韩卿肯来说,真忠臣也。” 王安石道:“青苗法乃振贫乏、抑制兼并、增加储蓄,以防备百姓凶荒之时,不知对于百姓来说有什么可苦的……” 宋神宗见王安石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当即打断他,厉声道:“够了!此事无须再议!制置三司条例司回去针对青苗法存在的诸多问题好好反思改过,退朝!”说完甩袖而去。 宋神宗走后朝堂之上议论声肆起,反对新法派感觉希望终于来了,激动不已。王安石愣在原地许久才缓过神来,叹了口气,默然离开。 翌日。 王安石向宋神宗表明自己生病要在家休养,同时请求辞去参知政事一职。宋神宗命司马光写份批答送至王安石府中。 王安石看着批答上写着:朕以卿才高古人,名重当世,召自岩穴,置诸庙堂,推忠委诚,言听计用,人莫能间,众所共知。今士大夫沸腾,黎民骚动,乃欲委还事任,退处便安。卿之私谋,固为无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大意:朕以为卿才高古人,名重当世,将你从基层召来置于庙堂之上,对你坦诚相待、言听计从,没有人能离间我们,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如今士大夫议论声沸腾,百姓骚动不安,你却想要归还职位,退出纷争苟且偷安。你的这份私心谋划当然没什么遗憾,但朕心中的那份期望以后该委派给谁呢)他看完批答后勃然大怒,当即抗章自辨。 宋神宗看到王安石的回复后,急忙对王安石再度下诏:诏中二语,乃为文督迫之过,而朕失於详阅,今览之甚愧。(大意:诏书中的话是代笔之人督促急迫的错,朕没有仔细阅读,如今看了以后甚为惭愧) 王安石读完宋神宗的二次下诏,决定第二天入宫觐见。 翌日。 宋神宗见王安石主动进宫面圣,以为对方气消了,正欲与他言谈,不料对方直接开口道:“臣恳请官家罢去臣参知政事一职。” 宋神宗愕然,没想到昨天自己屈尊哄他竟然没有半点效果,心中怒气渐起,但很快被自己强行压了回去,对王安石和颜悦色道:“朕富国强兵的计划还未完成,王卿还是留下来助朕一臂之力吧。”说完见其不为所动,深吸了口气,平复下心情,对其推行新法之事大为赞赏。 王安石听后淡然道:“官家要是没什么事,臣就先行告退了。” 宋神宗想着让他当即改变主意留下来也不太可能,就准予其告退,回去好好考虑下再做回复。 翌日,王安石还是呈上了请辞参知政事的奏章。宋神宗看后勃然大怒,将奏章扔在地上。身旁的宦官打了个寒颤,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拾起奏章,轻放于桌上,低声道:“官家切莫动怒,别伤了身子。” 宋神宗生气道:“好你个王介甫,朕好言相劝,你却不识抬举,还以辞官来威胁朕,你以为朕离了你就不行了嘛!” 几日后,朝廷公布诏书,任命司马光为枢密副使。 :x 第一百四十九章 矛盾初现 司马光接到任命的诏书后上书请辞参知政事的任命,被宋神宗拒绝。司马光再度上书请辞,宋神宗再度拒绝。两人这样一来二去持续了六次。一般人加官进爵求之不得,司马光却连上六道奏章不要接受升官。远在大名府的韩琦收到京师传来的消息,急忙写了封书信,派人快马加鞭送到文彦博手中,希望他能劝说司马光接受任命。 文彦博收到书信后,次日便派人将司马光请至家中,将韩琦的信递给他。待其看完后,文彦博道:“韩公让我转告你,务必要接受官家的任命。” 司马光道:“我已向官家言明青苗法之害,官家若是同意废除制置三司条例司并停止推行青苗法,我就接受任命。” 文彦博厉声道:“你这是威胁!官家不会同意的。” 司马光态度坚决道:“官家不同意,我就不接受此职。” 文彦博叹了口气,道:“君实,你别太执拗了。韩公在信中不也说了如今官家倚重你,你留在他身边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的主张,若到时候真的实现不了,你再离开也不迟。”(司马光,字君实) 司马光不假思索地回应道:“古往今来,为名利所诱而败坏名节者不少。我岂能因此败坏名节!你不用再劝我了,除非官家改变心意,否则我断然不能接受。”说完便起身告辞。 文彦博看着司马光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君实啊君实,你何故如此固执呢!” 多日后,韩琦收到文彦博派人送来的急报,只见信中写着:君实作事,令人不可及,直当求之古人中也。(大意:君实的作风行事,时人恐怕难以达到,只能在古人中寻找)韩琦明白文彦博看似夸赞司马光,实则暗示他只知追求古人高尚的品德却不懂得灵活变通。他无奈地摇摇头,将信放于桌上,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风景,怅然道:“只怕过几日官家改变心意,重新重用王介甫,到那时我们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 几日后,宋神宗颁布诏书司马光维持旧职,王安石“病愈”回朝,新法继续推行。 三月。 贡举考试如期而至。 集英殿。 苏轼担任此次贡举考试的编排官,负责编排考生试卷字号以及名次。阅卷结束,苏轼发现一位名叫叶祖洽的考生竟然位居第一,当即找主考官吕惠卿理论。吕惠卿见苏轼来了,问道:“名次登记完了?” 苏轼走到吕惠卿面前,厉声道:“为何将这个叶祖洽列为第一?” 吕惠卿淡然道:“此人文采出众,理应列为第一。” 苏轼反驳道:“你看此人写道‘祖宗多因循苟且,陛下革而新之’,如此诋毁祖宗,谄媚君上,专投合用事者,岂能列为榜首?” 考官之一的李大临凑了过来,道:“我觉得这位上官均的文章不错,应列为第一。” 一旁的宋敏求随声附和道:“才元所言极是。”(李大临,字才元) 随后又有几名考官加入了争论之中,大家喋喋不休。支持新法派的考官赞成将叶祖洽列为第一,反对新法派的考官主张将上官均列为第一,于是考生的名次问题从简单的试卷优劣变成了支持派与反对派关于新法立场的斗争。最终宋神宗亲自定夺,列叶祖洽为状元,上官均为榜眼,陆佃为探花。 翌日。 苏轼写了一篇《拟进士对御试策》呈交宋神宗。宋神宗认真读着这篇字数颇丰的文章,只见上面写着:右臣准宣命差赴集英殿编排举人试卷。窃见陛下始革旧制,以策试多士……而所试举人不能推原上意,皆以得失为虑,不敢指陈阙政,而阿谀顺旨者又卒居上第……今始以策取试,而士之在甲科者,多以谄媚得之。天下观望,谁敢不然?臣恐自今以往,相师成风,虽直言之科,亦无敢以直言进者……(大意:右臣奉旨派往集英殿编排举人试卷。见陛下始革旧制,以策试取士……然后参加考试的举人不能理解皇帝的本意,都在考虑自己的得失,不敢指点陈述朝政的缺点,反而阿谀奉承顺应旨意的人却位居榜首……如今开始以策取试,位列甲科的人大多因为谄媚得之。天下人看到,谁敢不这样?臣担心从今以后,相互相仿成风,即使直言之科,也不敢以直言进谏……) 文章引经据典,以尧、舜、商纣、诸葛亮、韩信等众多古人之事为论据阐述自己的观点,可谓言之有理,思路清晰,层层递进而又言辞犀利地讽刺时政,让宋神宗看完大为不悦。他将文章递给一旁的王安石,道:“你看看吧。” 王安石读完感叹道:“苏子瞻才华很高,但所学不正,如今又因为自己的观点没能得逞,其言遂跌荡至此,请官家罢黜他。” 一旁沉默许久的曾公亮急忙开口道:“苏子瞻只不过观点不同,没什么可定罪的。” 宋神宗看了眼王安石和曾公亮,道:“朕考虑一下,你们先下去吧。” 两人默然离开。 几日后。 王安石见罢黜苏轼的事一直没动静,于是对宋神宗道:“官家为何不罢黜苏子瞻,难道是因为可惜他的才华吗?譬如调教恶马,必须减少草料增加鞭打,使其贴服,乃可用。像苏子瞻这样的,不为难他而使他自我悔过,从而消退他不快意之心,怎肯为官家所用?况且像苏子瞻这样的,其才学为当世所用的地方甚少,为当世造成隐患的地方甚大,官家不可不察也。” 宋神宗前几日读完那篇《拟进士对御试策》对苏轼已经非常不爽,如今听王安石说得很有道理,决定罢黜苏轼,但转念一想曾公亮的话,又将心头的怒火压了下来,对王安石道:“此事暂且不提,你派人去提点他一二,以观后效。若他还不知悔改,再罢黜不迟。” 王安石点头告退。 :x 第一百五十章 劝说 两日后。 苏轼正好休息,在馆阁为官的表兄文同亲自登门造访。文同才华横溢,擅长绘画,两人之前同在馆阁为官,闲暇时经常一起作画题字,怡然自得。自从苏轼调去开封府后,两人再也没有约过。苏轼因为向宋神宗上书后一直杳无音信有些郁闷,从早上便独自待在书斋里看书。 文同来到书斋门口,敲了下敞开的房门。 苏轼以为是家仆又来传饭,低头看着书,不耐烦地说道:“不是给你们说了嘛,午饭不吃了,不要再来打扰我!” 文同笑道:“好大的火气。” 苏轼闻声朝门口看去,只见文同已走了进来,急忙起身相迎,道:“表兄你怎么来了?也不打声招呼。” 文同笑道:“我这不是好久没见你了,正好今天你我都休息,我就过来看看。我让樊楼送了些酒菜,正好你也没吃,来,我们一同享用。” 苏轼语气低沉道:“我没胃口。” 文同笑道:“你没胃口,我有胃口啊,就当陪我吃了。我们在哪儿吃?” 苏轼道:“那就在这儿吧。” 文同唤了声门外候着的店小二。店小二进来后按照苏轼的吩咐将酒菜饭放到一旁睡塌之上的矮几上,对二人道:“二位爷慢用,小的傍晚再来。”一般店家外送服务为了顾客吃的自在,都会过几个时辰再来回收酒壶、碗碟之物。 文同挥了下手,那人便告退了。文同为苏轼斟了杯酒,苏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文同又为苏轼斟了一杯,道:“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事与你说。” 苏轼再饮一杯,道:“何事?” 文同见其为自己斟满酒,正要饮第三杯,用手掌捂住杯口,道:“你酒量本来就不好,先吃点菜垫垫,不然一会儿该醉了。” 苏轼推开文同的手,饮下第三杯,道:“醉了正好,一醉解千愁!” 文同知其心中心中烦闷,将酒坛放到一边,对苏轼道:“我和你说正经事儿,说完我陪你喝。” 苏轼将杯子放在桌上,用渗着血丝的双眼直视文同,问道:“何事?” 文同道:“几天前曾相曾经派人找过我,让我给你带句话,后来有事一耽搁我就把此事给忘了,结果前天王大人又派人来找我让我给你带话,王大人让带的话虽然和几天前曾相让传达的话意思不太一样,但感觉是一件事,所以趁着你今天休息,我赶紧告之予你。”(曾相是指宰相曾公亮,王大人是指王安石) 苏轼疑惑道:“他们让你告诉我什么?” 文同道:“曾相让你谨言慎行,少上奏章。他还说了当时王大人要罢黜你的官职,官家也有些动怒,要不是被他拦着,只怕你已获罪。” 苏轼冷笑道:“怪不得官家一直没回应。” 文同道:“得亏没回应,这敢回应,你就完了。” 苏轼道:“王大人呢?他又派人对你说了什么?” 文同道:“王大人让你专心做好你判官的工作,少管闲事。之前咱们同在馆阁为官的时候,我就劝告你很多次,少管闲事,你就是不听。后来你去了开封府,我想着那里事务繁多,你那么忙总该消停了,结果你照管不误!你非要落得和子由一样的下场才甘心?” 苏轼想起了远在陈州的苏辙,伤心道:“不知道子由现在怎么样了?” 文同道:“不用想都知道,好好的检详文字不做,判官也不做,如今去教书,心里能好过喽?子由的前车之鉴难道还不够吗?你就安生点,少管些闲事吧。” 苏轼质问道:“这怎么能是闲事?我既食君禄,自当忠君之事,岂能尸位素餐!” 文同道:“你这算哪门子尸位素餐啊!开封府诉讼案件难免牵扯宗室、朝臣,你这段时间在开封府诸事处理得当,整个京师的百姓无不对你拍手称赞,连我身在馆阁平时不闻窗外事的人都听说了,你所作所为已经对得起这份官服了!” 苏轼不停地往嘴里送着菜,以此逃避回应文同。 文同继续道:“你看看这段时间我们送走了多少被贬谪的朋友,隔几天一顿送行宴,你再看看朝中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们,哪个不是努力许久最后只得认命,听之任之。官家年轻,太想有所作为,新法势在必行,你又何必给自己找麻烦呢!” 苏轼放下快子,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要是弟妹还活着肯定要批评你!”文同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此话后又有些后悔,呵呵一笑,道,“你呀,就干好你开封府的工作。没事了,我们一起练字作画,吟诗作对,不好吗?” 苏轼知道文同说的弟妹指的是已去世五年的王弗。他拿起文同放在一旁的酒坛,仰头连喝几大口,用袖子擦了下嘴,双眼通红地看着文同,更咽道:“是啊,如果小弗在肯定不让我这么做,她临终前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谨言慎行,时刻担忧以后我又惹下祸端。” 文同道:“你既知道,就该按照弟妹的意思去做。如今时运不济,你我但求平安。你在开封府为官,尽职尽责,上对得起官家,下对得起百姓,这就够了。” 文同为人沉稳,平日只做好自己在馆阁的本职工作,绝不参与新法之事。苏轼知道表兄的这种做法才是最安全的,可是他做不到,他和弟弟看到朝中不平之事,总是免不了直言进谏。 文同见苏轼低头沉默着,继续劝道:“你别忘了如今你家里还有个身怀六甲的弟妹呢!你要是敢出什么事,你让她怎么办,让已故弟妹留下来的迈儿怎么办!” 苏轼握紧手中的酒杯,仿佛要将其捏碎,继续缄默着。 文同为其斟满酒,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道:“你想过没有曾相和王大人为何不约而同地找到了我,而没有派人直接来找你?” 苏轼何等聪明,怎会不知,回答道:“他们怕对我说没用,所以找兄长你来劝说。” 文同叹了口气,道:“你明白就好。王大人既然有了罢黜你的心思,官家也对你有了成见,之所以没有动你,还是惜才,你切莫将他们最后的忍耐都磨没了啊!你就听为兄一句劝,安生点,好好做你的判官,别再惹事了。” :x 第一百五十一章 妥协 苏轼思索许久,终于答应了文同的建议,以后会谨言慎行。文同见其答应了,总算松了口气,拿起酒杯,道:“来,今日我陪你一醉方休。” 苏轼酒量不好,连饮数杯便觉头脑昏沉,微醺地斜卧在塌上。文同独自吃着饭,默默地陪着已进入梦乡的苏轼。 苏轼小憩了一会儿,终于醒了过来,昏昏沉沉地看着文同道:“拿笔来!” 文同知道苏轼每次喝多了都喜欢写东西,于是将案几上的酒菜撤到一边,将纸笔递给他,道:“你想写就写吧,写写开心点。” 苏轼奋笔疾书写了首诗,将笔扔在一旁,又睡了过去。文同无奈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忍’这个字,是你终其一生需要学的啊!希望通过这次你能明白其中的意义。” 门外传来几声微小的敲门声。文同走到门口,轻开房门,只见王闰之挺着肚子站在门口,探头看了下屋内,关心道:“子瞻……他没事吧?” 文同道:“喝多了,睡会儿就好,弟妹切莫担心。” 王闰之道:“那就有劳兄长费心了。” 文同笑道:“哪里的话,弟妹如今有孕在身,要多加注意休息,这里有我,你去歇会儿吧。” 王闰之站在门口遥望着睡塌上满脸通红、不省人事的苏轼,悲从中来,神色哀伤道:“我知其因为朝事烦闷,怎奈我读书少,学识、智谋都比不上姐姐,平日里也没法帮他排遣烦恼,出谋划策,兄长平时要是没事了就过找子瞻聊聊,多开导开导他。” 文同道:“你们姐妹各有所长,弟妹切莫妄自菲薄。这几年你将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迈儿也照顾得很好,我们都看在眼里。” 王闰之脸上闪过一丝愁容,道:“家事打理得好又有何用?子瞻是一个追求精神世界的人,我只能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却没法与其心意相通,他内心的寂寞我是知道的。可惜姐姐去的早,只怕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能替代姐姐填补他内心的空虚了。” 文同没想到王闰之如此通情达理,不禁感慨道:“弟妹知子瞻啊!” 王闰之行了一礼,道:“那有劳兄长照顾子瞻,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文同点点头,目送其离去。他看着王闰之渐行渐远的背影,回头看了眼已鼾声如雷的苏轼,心念道:“子瞻啊子瞻,能遇到她们姐妹二人是你的福气啊!” 青州。 衙门。 年迈的欧阳修坐于公堂之上,看着堂下跪着的两人,问道:“下跪者何人,为何求见本官?” 一人叩头道:“草民唐升,家住城外唐家村,这位是同村的唐会。去年秋天官府发放青苗钱,小人和村里很多人一样见官府发钱,一时冲昏头脑借了十千钱,一部分钱用于买苗种田,其他全部挥霍殆尽,至岁终官府令纳利二千钱,小人只得变家产还了本息。” 一旁的唐会一边磕头,一边哭诉道:“大人,小人家贫,只有一亩薄田,平时除了种田还会帮村里的上等户做些杂事补贴家用。去年小人冬岁未还上青苗钱连累上等户替小人还债,小人虽家贫但也绝非不知廉耻之人。上等户替小人还的钱,小人以替他家做事相抵。唐家村像我们二人这样的不在少数,我们此次前来不光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唐家村众多贫困户,还望大人能够暂停对唐家村的贫困户发放青苗钱,让我们能够攒些闲钱,聊以度日。”  欧阳修道:“青苗之事应找常平官解决,你们找错人了。” 唐升道:“小人知道,小人已跪求过常平官大人,但大人说这是朝廷的诏令,必须执行。小人实在无路可走才向大人求救……”说到此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道,“大人念在小人及唐家村众多乡民皆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救救我们吧!”说完又磕了起来。一旁的唐会也跟着连连磕头。 欧阳修捋着发白的胡须,眉头深锁,沉默许久道:“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关注青苗法,此法确实有诸多不妥之处。你们先回去吧,本官自会想办法解决。” 唐升和唐会大喜,跪拜后离开。 一旁的下属待其走后,对陷入沉思的欧阳修道:“大人真要管此事吗?” 欧阳修点点头,道:“身为青州父母官,怎能不为百姓做主。青苗钱如今已由自愿领取便为强行发放,这二人胆子大,敢前来向老夫求救,但青州百姓大多敢怒而不敢言,只怕时间长了终究是隐患。” 那人道:“是啊,我听说还有不少青州百姓因还不起青苗钱,带领全家老小四散逃亡。大人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欧阳修道:“常平官不归本官管,就算本官让他们暂停,他们也不会听从。为今之计只能上书官家禀明青苗之害,让官家暂停发放青苗钱才能拯救青州百姓。” 那人道:“可我听说朝中最近人事变动频繁,不少人因反对新法被贬,大人真的要上书吗……还是再考虑一下?” 欧阳修仰头大笑道:“你呀,就是太过谨慎。老夫已为知州,还能贬到哪儿去?再说了,几年前老夫就多次向官家上书请求致仕,官家一直不允,虽调到青州做个闲官,但我已久病缠身,年迈体衰,早已不适合位居此位,倘若因这次直言进谏得罪了官家而将老夫罢官,老夫正好回颍州安度晚年,纵享田园之乐,岂不快哉?” 那人无奈地看着欧阳修,道:“大人真想得开。” 欧阳修淡然道:“老夫已过耳顺之年,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说着拿起笔写了封《言青苗钱第一劄子》的奏章,奏章中请求宋神宗取消收取青苗息,对贫困户暂停发放青苗钱,并对已经产生的欠款延缓缴纳,同时罢黜强行借贷的常平官,真正做到自愿借贷。他言辞恳切,希望宋神宗读后能够体恤民情,赶在常平官再次强行发放青苗钱之前改变政策,解民之困。 :x 第一百五十二章 全国印发的檄文 大名府。 韩琦正在查看公文,忽闻门外传来下属阿谏的呼喊声:“大人,大事不好了!”阿谏拿着几页纸跌跌撞撞地冲进门来,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韩琦放下手中的公文,道:“慢着点儿,什么事啊,这么慌慌张张的。” 阿谏爬了起来,颤颤巍巍地将手中的纸递给韩琦,道:“大人,您看看吧。” 韩琦接过纸张,仔细一看发现纸上的字迹不是手书,而是印刷上去的,颇为震惊,再大概扫视一眼发现这竟然是篇讨伐自己的檄文,怒火中烧,质问道:“哪儿来的?” 阿谏道:“京师那边送来的。我听派送此文的官差说,此篇檄文是王大人所写,印刷数万份发往全国各州县,务必使各路安抚使、转运使、提举常平官、知府、知州、通判、知县等大大小小的官员人人得而见之。” 韩琦愕然,按照汴京与大名府之间的距离,只怕此时这份檄文已在全国至少一半的州县流传开来,当即愤怒不已。他眉头深锁,青筋紧爆,气得浑身颤抖,强忍怒火将这篇文章读完,随即“啪”的一声,将纸张重重地拍于桌上,怒斥道:“王介甫这厮太过猖狂!实在欺人太甚!” 阿谏从没见过韩琦如此愤怒,不禁打了个寒颤,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您消消气,气坏身子就得不偿失了。” 此时门外又传来强至的声音。强至,字几圣,管勾机宜文字。强至手中拿着檄文冲了进来,见韩琦神色不对,桌边放了几张纸,又低头看了下自己手中的纸,试探性地问道:“大人……已经收到……这檄文了?” 韩琦点点头。 强至开口道:“大人现在准备怎么办?” 韩琦深吸口气,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强至和阿谏只得告退。 阿谏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看着已六十三岁(虚岁)、白发苍苍的韩琦,担心道:“气大伤身,大人务必看开点啊!” 韩琦摆了下手,道:“下去吧。” 阿谏只得告退。 韩琦没想到王安石竟然会公然讨伐自己,还将讨伐的檄文下发全国,此事若这么算了,只怕自己名誉有损,一定要讨回公道。他平复下心情,拿起笔,洋洋洒洒写下长篇奏章,文章结尾处写到:如臣所言不当,即甘从窜殛;若是制置司处置乖方,天下必受其弊,即乞依臣前奏,尽罢诸路提举官,只委提点刑狱臣僚依常平旧法施行,以慰众心。(大意:若臣所言不当,甘愿任凭官家流放诛杀;若是制置三司条例司处置方式与常理相悖,天下必受其害,那就请官家按照臣之前所奏,将各路提举常平官全部罢黜,只委派提点刑狱的官员参考原本的常平法施行,以安慰众人之心。) 写好后,韩琦见门外人影晃动,想必阿谏担心自己并未走远,于是轻唤道:“阿谏,你在门外吗?” 阿谏听后推门而入,道:“大人有何吩咐?” 韩琦将奏章递给阿谏,道:“命人将此奏章快马送抵京师,务必交给文宽夫,让他想办法呈送官家,切莫落入王介甫等人之手。”(文彦博,字宽夫;王安石,字介甫) 数日后。 汴京。 文彦博收到韩琦送来的奏章,此时距离王安石三月初向全国下发檄文已过去许久,只怕全国各州县皆已收到并阅读了这篇檄文。此事必须马上解决,拖得越长影响越大,想到此,他立马进宫面圣。 宋神宗此时正在和王安石议事,得知文彦博门外求见,便召其进来。文彦博进来后,见王安石也在场,想着就算今日他不在,改日宋神宗也会将奏章拿给他看,就连曾公亮也曾说过宋神宗和王安石如同一人。他将奏章呈送宋神宗,道:“此乃韩公所呈,还望官家详阅。” 宋神宗接过奏章本不想查看,毕竟下发檄文也是自己同意的,不用想都知道韩琦这份奏章里无非是些辩解之辞。他正要把奏章放到一边,抬眼看了下头发花白的文彦博,想着对方毕竟是三朝元老,该给的体面还是要给的,于是象征性地一目十行粗略读之,读到最后发现文中竟然出现了“窜殛(流放诛杀)”的字眼,感觉情况不妙,又重新将奏章仔细阅读了一遍。读完后,宋神宗将韩琦在文中引用《周礼》的话以及指出的一些问题对王安石逐一说明。 王安石针对韩琦文中指出的问题反驳道:“此乃赊买官物非称贷也。” 强至作为韩琦的属官——管勾机宜文字,所以宋神宗怀疑此事是强至干的,于是对王安石道:“此必强至所为,强至与曾公亮联姻。” 王安石随声附和道:“强至也是赵抃的亲家。” 宋神宗点点头,将韩琦的奏章放到一边,对身旁的宦官道:“以后再有朝臣关于青苗法的奏章,全部交给王卿处理,不用再给我了。” 文彦博听后汗如雨下。他们议论了半天,最后来了句以后关于青苗法的奏章都给王安石,那不就明摆着反对无效吗,反对派的奏章以后宋神宗根本看不见也不愿意看,如此一来,韩琦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奏章又有什么意义?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想到此,文彦博斗胆将青苗之害尽数诉于宋神宗。 宋神宗道:“朕派遣使臣亲自访问民间,他们都说青苗法甚为便(bian)宜。”之前,王安石与入内副都知张若水、蓝元震结交,关系不错。因不少官员上书表示各府州县的官员为了政绩强行发放青苗钱,宋神宗曾派张若水、蓝元震二人暗中查访,二人回来后对宋神宗表示“民情深愿,无抑配者”,因为宋神宗对此深信不疑。 文彦博强压怒火,质问道:“韩琦三朝宰相,官家不信韩公而信那二臣?” 宋神宗面色不悦,道:“你还有别的事要启奏吗,没有就退下吧。” 文彦博知道多说无益,只得告退。 :x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人事变动 平时朝廷的诏书要经过通进银台司下放各处。李常批评青苗法,宋神宗下达诏书要求他对所陈述的事例进行分析。宋朝在宋仁宗及之前的各时期,皆提倡言官直言进谏,大家可以风闻言事,直抒己见,最终由皇帝根据各类言论做出判断。言官若是说错了,听差了,也不会太过苛责,朝廷为大家提供了一个百家争鸣、相对宽容的政治环境。如今宋神宗竟然要李常进行分析,范镇将诏书封还,不予下发。于是宋神宗又连着下了四道一样的诏书,范镇仍不肯下发。 之前司马光推辞枢密副使的任命,宋神宗已经答应,范镇却封还诏书,道:“臣所陈述的大抵与司马君实相类似,而今司马君实追还新的任命,那么臣也应当合加罪责。”宋神宗再次命令范镇将诏令下发下去,范镇再度封还,道:“官家自从任命司马君实为枢密副使,士大夫交口相庆,称赞官家得了贤臣,至於坊市细民,莫不欢喜。如今一旦收回任命,只怕会阻碍朝臣今后提供正直的言论和忠义的计谋。”于是宋神宗直接绕过通进银台司,将诏书送到了司马光手上。(司马光,字君实) 一来二去,闹得次数多了,宋神宗一有诏令就绕过通进银台司,直接送到本人手上,最终将范镇架空。范镇一怒之下提出辞职,宋神宗许之。 四月。 右正言李常因反对青苗法被贬为滑州通判。 右正言孙觉同样因反对青苗法出知广德军。 曾公亮、陈升之因与王安石争论青苗钱之事心力交瘁,只得称病在家。 御史中丞吕公著请求宋神宗废除制置三司条例司,并斥责提举常平官发放青苗钱不当,被人诬陷,而后被罢黜御史中丞一职,贬到颍州担任知州。 参知政事赵抃上书表明朝廷事有轻重,体有大小。财利之事为轻,而民心得失为重,遂请求宋神宗罢黜负责督办青苗事宜的提举常平官,不要听信身边之人混淆视听。他言尽于此,同时请求宋神宗准许自己离京外任。宋神宗本不同意,但对方继续上书请辞,只得同意其出知杭州。 监察御史里行程颢觉得天下事非一家私议,反对王安石为推行新法不容纳其他意见,被贬提点京西刑狱。 监察御史里行张戬因反对王安石新法,并斥责吕惠卿假经术以文奸言,被便为公安县县令。 除此之外还有王子韶、陈襄等人相继被贬。 频繁的人事变动,尤其是范镇的离去,让苏轼百感交集。苏轼少年成名,范镇作为贡举考试的考官之一,对苏轼的才华颇为欣赏。如今一波又一波志同道合的朝臣离去,苏轼在京师能说话的人越来越少,难免情绪低落。 这天,苏轼吃了晚饭,独自回到书斋读书。夜已深,王闰之见其还未回房就寝,拿了件披风朝书斋走去。书斋内烛火盈盈,她走到苏轼身边,为其披上披风,关心道:“晚上凉,别生病了。” 苏轼抬头看着王闰之,拉着她的手,让其在身边坐下,叹息道:“最近我可能有些冷落你,对不起啊!” 王闰之摇摇头,微微一笑,道:“你我之间不必说对不起,我知道最近朝事动荡,你心情难免受到影响。你不用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苏轼轻抚着王闰之有些冰凉的手,将身上的披风盖在她身上,道:“最近看着身边诸位大人被贬,我的心里……”说到此处欲言又止,道,“如果有一天我也……被贬……”话到此故作轻松地说道,“没事,我会谨言慎行的,你不用担心我。” 王闰之微微一笑,道:“子瞻,你不要有太多心理负担。不管未来发生怎样的变故,我都会陪着你;不管遇到怎样的结果,我们都一起承担。你只需做好自己的事,问心无愧便好。” 苏轼内心百感交集,摸了下王闰之的肚子,道:“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这是这么多年来苏轼第一次向现实低头。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在开封府做着判官吧,为了苏迈,为了王闰之,也为了还未出世的孩子,他决定听从表兄文同的建议谨言慎行,不再议论新法之事,以求平安。 青州。 四月已至月末,欧阳修三月呈上去的奏章一直杳无音讯。就在他正纠结着要不要再上书一封时,突闻下属阿退通报,朝廷诏书抵达。欧阳修大喜过望,急忙接旨,只是圣旨上只字未提变革青苗法之事,而是他的官职变动。欧阳修被任命为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河东路经略安抚使,命其即刻动身前往汴京述职。 欧阳修自从几年前被人污蔑与儿媳吴氏有染,早已厌倦官场,想提前致仕,怎奈官家不允。他随后多次上书提出出知寿州,寿州比青州小,政务也比青州少,他打算逐步淡出朝野,最终去颍州养老。要不是这次为民请命,他断不会再和宋神宗有任何瓜葛。 宋神宗自从推行新法后,困难重重,早就忘了被闲置在青州的欧阳修,如今突然收到欧阳修的奏章,变相提醒了他还有这么一位重臣在外,于是想再度委以重任。欧阳修看着手中的诏书,百感交集,沉默许久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把阿退吓了一跳。 阿退担心道:“大人……您没事吗?” 欧阳修摇摇头,道:“上个月老夫还和你说大不了直言进谏被罢黜,结果不但没有被贬,反而升官了,你说讽不讽刺?”说完再度无奈地笑起来。 阿退拱手道:“恭喜大人升官。” 欧阳修道:“有何可恭喜的,我又不打算去。” 阿退震惊道:“为何?” 欧阳修笑道:“老夫当年离开京师,就是为了远离朝政,如今我连这青州知州都不想干,又怎会接受官家那一连串的任命。” 阿退挠挠头,不解道:“别人都是挤破头想要升官,您竟然反其道而行之。” 欧阳修拄着拐杖缓步前行,留下“你以后慢慢就明白了”这句话在空气中回荡。他回到房中,写了封《辞宣徽使判太原府劄子》,命人送往汴京,希望宋神宗收回成命。 :x 第一百五十四章 再度求救 五月。 朝廷不管是关于欧阳修的《言青苗钱第一劄子》、还是《辞宣徽使判太原府劄子》都未做回复。日子一天天过去,请秋料的青苗钱五月底必须发放完毕,如果官家再不答复,只怕提举常平官又要发放新一轮的青苗钱。欧阳修急的坐立不安,每日让阿退去驿站打探有没有朝廷的使者前来。 青州衙门。 这日,阿退急急忙忙地冲进了进来。欧阳修正在批阅公文,见其神色有异,激动地站起身来,道:“可是诏书送来了?” 阿退摇摇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不……不是诏书……是……是门外来了好多百姓跪倒在地,无论衙役们如何驱赶就是不走,通判大人已经亲自前往了。” 欧阳修疑惑道:“怎么回事?” 阿退道:“和上次来向您求救的那两个村民一样,也是来求衙门暂停发放青苗钱的。” 欧阳修道:“走,我们去也看看。”说完拄着拐杖朝门外走去。此时通判已命衙役驱赶许久,怎奈衙门外被成百上千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一时半会儿也没法散开。欧阳修来到门口看到这阵仗,不禁想起之前有人说韩琦家门外被百姓包围,没想到如今自己也亲身经历,辛酸着透着无奈。他放眼望去,衙门外人山人海,极为壮观。 众人见欧阳修来了,再次跪地哀求道:“两人大人,救救我们啊。”刚才通判出来已经跪地求了一遍。 欧阳修将拐杖递给阿退,摆了下手,示意大家安静,高声道:“各位请听本官说,三月我已上书官家,要求暂停发放青苗钱,如今已过去快两个月,官家仍未答复,请大家稍安勿躁,再等一等!” 人群中一个胆子大的喊道:“两个月都没答复,只怕官家不会答复了!” 通判对众人喝道:“官家都不答复,你们在这儿围着又有何用!快些散去,免得到时棍棒伺候!”说完命衙役们尽快将众人驱散。 上次来找欧阳修求救的唐升、唐会正好来城中办事,听说不少百姓自发聚集前往衙门求救,也加入其中。唐升对唐会窃窃私语道:“你看吧,我就说欧阳大人肯定会帮我们的,你还说他只是敷衍之词。” 唐会道:“这和不帮有何区别?” 唐升道:“怎能没区别!欧阳大人肯为我们上书已是难能可贵。官家9五之尊,哪能轻易被说服。” 欧阳修见众人跪倒一片不愿离开,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大家且先回去,发放青苗钱五月底才截止,请大家给本官一些时间,本官自会想出办法帮助大家。” 唐升看着众人不愿离去,再一看衙门门口年迈的欧阳修撕心裂肺地反复呼喊着,思忖片刻,鼓起勇气猛然起身,对众人喊道:“诸位请听我说!” 一人喝道:“你谁啊!” 唐升道:“我叫唐升,唐家村人。之前我和唐会曾登门向欧阳大人求救过,当时明明知道此事不归大人管,但仍抱着侥幸的心态冒险一试,没想到欧阳大人竟然真的为我等上书请命。我一介村野莽夫,虽不曾读过什么书,但也知感恩。大人冒着得罪官家的风险为我等出头,此等爱民之心是我青州百姓之福。今日欧阳大人既然承诺会再想办法,我们应该相信大人,还望大家回家等消息,别让大人为难!” 人群中一人听后,站起身来,随声附和道:“是啊,我听说不少朝臣因为上书议论新法被贬,欧阳大人能为民请命已是难得,大家不如先回去吧!” 又一人道:“对啊,欧阳大人一把年纪还站在这儿听我等诉苦着实令人感动,大家先行回去,免得让大人站得太久伤了身子。” 众人觉得有理,纷纷起身告退。欧阳修看着人群逐渐散开,总算缓了一口气,接过阿退递来的拐杖,随通判等人一同回衙门。几人走了许久,通判终于开口道:“永叔可是想到什么解决之法?”(欧阳修,字永叔) 欧阳修摇摇头,道:“没有。官家迟迟不做回复,只怕是默认拒绝。” 通判震惊道:“那你还答应他们!” 欧阳修道:“总不能看着他们在衙门外长跪不起吧。” 通判本以为欧阳修有什么妙计,没想到对方竟然只是缓兵之计,叹了口气道:“也是,总之能让他们散了就行。” 紧跟二人身后的阿退担心道:“那他们到时候再来闹事怎么办?” 通判喝道:“到时候让衙役赶走便是,还能反了不成?” 欧阳修拄着拐杖,突然驻足,道:“既然答应了他们,总要想方设法解决,容我好好想想吧。” 通判道:“尽力而为便好,别太勉强自己。” 欧阳修点点头,道:“放心吧。” 次日。 欧阳修写了封《言青苗第二劄子》交给阿退,道:“命人快马加鞭送到京师。” 阿退接过奏章,道:“大人,时间还来得及吗?” 欧阳修道:“官家若是同意,一来二去,应该能赶在五月底之前收到暂停发放青苗钱的诏令。” 阿退担心道:“那要是官家不同意呢?或者又像上次那样不了了之了怎么办?” 欧阳修沉默许久,道:“到时候再说吧……你先命人送去,路上切莫耽搁。” 阿退领命告退。欧阳修眺望着窗外,脸上闪过一丝担忧。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天发放的青苗钱还未收上来,秋天的青苗钱又要发放,欧阳修眼看着百姓的负担越来越重,每日如坐针毡。 阿退看着欧阳修终日茶饭不思,关心道:“大人……这几日您都没怎么吃饭,别伤了身子。要不,我命厨子给您做点好吃的?” 欧阳修惆怅道:“我没什么胃口。” 阿退犹豫片刻,道:“大人,这朝廷的诏令……怕是不会来了吧。” 欧阳修满脸愁容,道:“春天的青苗钱还没收上来,说明百姓已身无长物。如今若是再发放秋天的青苗钱,那百姓的日子必然雪上加霜。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总不能言而无信吧。” :x 第一百五十五章 擅作主张 阿退道:“这怎能算言而无信,您不是又上书了吗?官家不答复,您也无可奈何啊!我看您不如就接受宣徽南院使、河东路经略安抚使的任命,离开青州图个清静吧。” 欧阳修突然眼前一亮,道:“有办法了。速速命人备车,我们去找一下提举常平官他们。” 阿退疑惑道:“找他们也没用。没有收到上司的命令,他们不会停止发放青苗钱的。” 欧阳修笑道:“老夫现在不就是他们的上司吗?” 阿退思忖着,欧阳大人现在是宣徽南院使、河东路经略安抚使,只要官家一天没回应他的请辞,那么他就仍然是这个职位,可以对提举常平司发号施令。想到此,他震惊道:“大人不会是想命令他们……暂停发放青苗钱吧。”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基本上是在嘴里嘟囔着。 欧阳修点点头,道:“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阿退摇摇头,道:“大人万万不可如此!官家一直没有回应您说白了就是不同意,您这样做不就是抗旨吗?一旦官家知道了必将责罚于您。” 欧阳修态度坚决地道:“只要能让百姓减轻负担,罚就罚吧,说不定官家一生气罢了老夫的官,正好回颍州养老。别磨蹭了,备马吧。”说着拄着拐杖朝门口缓缓走去。 阿退知道欧阳修决定的事就一定会去做,只得极不情愿地命人备马。 翌日,官府下发,暂停发放青苗钱。消息一出,百姓奔走相告,相互庆贺。 汴京。 苏宅。 王闰之刚诞下一名男婴。苏轼坐在床边,看着神色疲惫的王闰之,关心道:“你先睡会儿,一会儿让厨子做些吃的送来。” 王闰之点点头,看着任彩莲怀中抱着的孩子,对苏轼笑道:“子瞻准备为孩子起个什么名字?” 苏轼笑道:“苏迨。” 王闰之虚弱地重复着“苏迨”二字,感觉浑身酸软无力,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苏轼轻抚着王闰之满是汗珠的额头,对一旁候着的家仆道:“让厨子准备些饭食。”随即对小暖道,“你在这儿陪着夫人,她一会儿醒了去书斋叫我。” 小暖点点头。苏轼起身,接过任彩莲怀中的苏迨,看着他可爱的小脸蛋,露出了幸福的笑容。苏轼抱着苏迨,和任彩莲离开了房间。 一个时辰后。 苏轼正在书斋内读书,突然苏迈跑了进来,将手中的书卷递给他,道:“爹,今天先生讲到一处,我和他的理解不同,想听听爹的看法。”说完翻开书将争议之处指给苏轼看,并说了自己和先生对此处的理解。 苏轼看了下书,说出自己的见解,与苏迈和先生的各不相同。 苏迈疑惑道:“那到底哪种理解才是对的呢?” 苏轼笑道:“同一段文字不同人有不同的理解,并无对错。春秋时期诸子百家思想大方光彩,就在于容异。容异就要求自己能够善于倾听他人的见解,接受他人不同的见解。” 苏迈道:“那为何王大人推行新法却在排异?” “我们不谈新法。”苏轼转移话题,道,“你姨母今日给你生了个弟弟,要不要去看看吗?” 苏迈惊喜道:“生了?什么时候?” 苏轼笑道:“今天下午,走吧,去看看。”说着和苏迈一同去厢房。 苏迈走到门口,正要推门。苏轼嘘了一声,道:“你姨母估计还没醒,要不要先去看看你弟弟?” 苏迈兴奋道:“好啊!” 苏轼和苏迈来到隔壁任彩莲的房间,任彩莲正坐在小床边,看着床上熟睡的苏迨。苏迈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着他远远的脸蛋,轻声道:“他睡着了吗?好可爱呀!” 任彩莲笑道:“你小时候也这么可爱,真的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王弗和王闰之是堂姐妹长得本来就像,生出来的孩子长相也十分相似。 苏迈轻轻摸了下苏迨的小脸蛋,问道:“可有想好名字?” 苏轼道:“苏迨。” 这时,小暖见王闰之醒了,正要去找苏轼,刚一出门就听到隔壁房间传来苏轼和苏迈的对话声,于是走到门口轻敲了下敞开的房门,道:“老爷,夫人醒了。” 苏轼点点头,和苏迈一同来到隔壁房间。王闰之见苏迈从书院回来了,关心道:“迈儿回来了,饿不饿?”随即又对小暖道,“厨子开始做饭了吗?” 小暖点点头,道:“已经开始了。” 苏轼笑道:“你就别操心了,好好休息才是。” 苏迈摇摇头,道:“我不饿。姨母气色不太好,要多休息才是。” 王闰之点点头,开心地笑了起来。 六月。 上午,阿退顶着炎炎烈日下骑马疾行,路过一处小溪,忽觉口渴难耐便下马到溪边饮水。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男音似乎在叫自己。他转过身去,只见唐升站在身后,震惊道:“是你?” 唐升笑道:“我刚才看背影觉得像大人您,没想到还真是。” 阿退见到唐升气不打一处来,冷言冷语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唐升晃了下手中的斧头,道:“去山里砍树。” 阿退思索片刻,道:“唐家村在这附近?” 唐升道:“对呀,往前走数里路就是唐家村,大人要不去家中坐会儿?” 阿退道:“不用了,我还有事要赶路。” 唐升道:“既如此,那小人就不挽留大人了。还望大人回衙门后转告欧阳大人,多谢他帮我等免除青苗之贷。” 阿退冷笑一声,道:“要不是你们赖在衙门口不走,大人又怎会被连累。”说完哼了一声,走到马旁,准备上马离开。 唐升不解话中深意,快步上前拦住阿退,拱手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望大人告知。” 阿退生气道:“官家迟迟未作答复,欧阳大人擅作主张命令提举常平官暂停发放青苗钱。提举常平官当时只得遵从,随后便上书弹劾大人!” 唐升震惊道:“啊!那大人没事吧。” 阿退道:“你说呢!上个月底官家下达诏令,严厉批评了大人,特许免罪,也算是有惊无险。” 唐升自责道:“我没想到竟然……” 阿退哼了一声,翻身上马,扬尘而去,只留下唐升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x 第一百五十六章 风雨前夕 几个时辰后。青州衙门。 今日衙门没什么事,欧阳修正在屋内悠闲地看着书,一名衙役匆匆赶来,道:“大人,衙门外又围了一群百姓,跪着请求见您。” 欧阳修想着青苗钱上月已经暂停发放,按理说百姓应该别无所求才是,疑惑道:“他们来此作甚?” 衙役道:“说是来感谢您,我们说会帮忙转达,让他们回去,可他们长跪不起,非要向您亲自道谢,您看这……” 欧阳修将书倒扣在桌上,站起身来,道:“走吧,出去看看。”他来到大门口,见门外又聚集了人山人海的百姓,远处仍有不少百姓闻讯朝衙门口狂奔。他见唐升跪在最前面,疑惑道:“又是你?” 唐升连磕三个响头,指着身旁的众人道:“这是唐家村的村民,我们听闻大人违背官家的旨意,为我们暂停发放青苗钱,大恩大德没齿难忘,特来拜谢大人!”说着再度磕起头来。众人纷纷磕头表示感谢。 唐升从阿退处得知真相后,急忙返回唐家村告知村民此事,大家成群结队地来到城中准备拜谢欧阳修。城中百姓见如此多的人行进在街道上,纷纷上前打听,得知真相后奔走相告,于是队伍越来越壮大,最终成百上千的百姓再度集结于衙门口。 唐升身边一位妇人端着竹篮,跪着往前挪了几步,道:“这是小人亲自做的糕点,还望大人收下。”不少百姓捧着各类盛装物品的容器,也表示希望欧阳修收下自己的一份心意以示感谢。 欧阳修推脱道:“此乃本官分内之事,大家不必如此,快快起身各自回家去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呼唤道:“大人如今为了我们受到牵连,我们无以为报,还望大家收下我们的这份心意!” 欧阳修劝了半天众人始终不愿离去,只得从中挑了一些便宜之物,道:“这样吧,我就收下这几样,大家总可以走了吧。” 众人仍长跪不起,非让欧阳修收下自己带来的谢礼才肯离开。就这样双方僵持许久,一人突然将所带之物放在地上撒腿就跑,众人见状纷纷效仿,留下谢礼匆匆离去。欧阳修急忙让衙役们将地上的东西还给百姓,怎奈百姓们一个跑得比一个快,生怕被衙役们追上。顷刻间,衙门口除了欧阳修和几名衙役,空无一人。欧阳修看着地上到处都是竹筐、食盒等物,一片狼藉,不由感慨万千,只得命衙役将这些物品暂时收回衙门,将来发给城中穷困之人。 几日后,欧阳修再度上书请辞,宋神宗依旧不允,执着的他接连上书数道奏章,终于在七月说服了宋神宗同意他辞去宣徽南院使、河东路经略安抚使的职务,改知蔡州。蔡州离颍州非常近,也算离自己回颍州养老的目标更进一步。 八月。 欧阳修携家眷离开青州,马上缓缓行进在街道上。欧阳修在车中闭目养神,忽然感觉车速慢了下来。他以为是街道拥挤,便没在意,行进了许久后发现车速越来越慢,隔着车门对车夫道:“怎么减速了?” 车夫回应道:“街道两旁全是百姓,走不快呀!” 欧阳修掀开窗帘,只见道路两旁人潮涌动,只留出了狭长的一条路供马车通过。有人见窗帘挑动,大喊道:“欧阳大人留步!”一时响应声肆起,人声鼎沸,充斥着整个街道。 欧阳修将头探出车窗外,四下张望,只见马车前方的道路上站满了人,而马车后面更有无数百姓快步跟随。他将头缩了回来,回想着当年因被诬陷默默离开汴京与今日离开青州的反差,不由感慨万千。 一旁的薛夫人笑道:“怎么?舍不得了?” 欧阳修淡然道:“没有,只是回首往昔有些感慨罢了。” 薛夫人道:“快了,一切都快结束了。” 欧阳修点点头,道:“嗯。等到了蔡州,缓些时候,我会向官家请求致仕,到时纵向田园之乐,不再过问朝事。” 薛夫人道:“这么多年了,也该歇歇了。朝事风云变迁,随他去吧。” 欧阳修道:“是啊,随他去吧。”随即对车夫道,“我们先去一趟颍州。” 薛夫人问道:“我们不直接去赴任吗?” 欧阳修笑道:“先去把颍州打理一下,我争取一年之内让官家同意我致仕,到时颍州一切打点妥当,我们便可安心居住。” 薛夫人点点头,道:“好。” 马车缓慢穿过城门,出城数里,百姓们仍紧随其后。车夫对欧阳修道:“老爷,后面还跟着呢!” 欧阳修将头探出窗外,看到众人恋恋不舍,不远离去,只得命车夫停下马车。下了车,他面对身后众多的百姓,高声喊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各位请回吧。” 百姓们纷纷跪倒在地,高声喊着感激欧阳修的话,不忍其离去。 欧阳修与众人寒暄片刻,踏上马车。众人挥泪送别,马车缓缓前行,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汴京。 几个月以来,苏轼专心于开封府的各项事务,不再过问新法之事,日子过得也算太平。因其少年成名早已名扬天下,加上他为人豪爽,上到宗室、驸马,下到寻常百姓,不管出身,皆真心相交,久而久之,在京师的影响力非同一般。如今因为处理开封府公务得当,深受汴京百姓爱戴,名声更是远播在外,令新法派非常担忧。 这天晚上。 夜已深,街道上空无一人。谢府的一间厢房内烛光盈盈,几人秉烛夜谈。 一人道:“我最近常听人夸赞苏子瞻,此人留在京师只怕是个祸患。” 另一人道:“确实,我也素有耳闻。不过他最近倒是异常安分,着实令人意外。” “有啥意外的?他三月份上书得罪了官家和王大人,当时要不是曾相拦着,早就治罪了,他又不傻,当然要安分点。” “也算他识相。不过此人确实才华横溢,官家对他一直很欣赏。虽然官家此时对他有了芥蒂,但时间长了,芥蒂一消,难保不再重用他。不得不防啊!” 一人见侍御史知杂事谢景温一直没说话,轻唤了声:“大人?” 谢景温一直在低头沉思,回过神来,道:“我自有办法。这次找你们来,就是想让你们助我一臂之力。”说着与众人耳语起来。 :x 第一百五十七章 诬陷 翌日。 早朝。 宋神宗与朝臣商议政事。商议完,宋神宗打算退朝,忽然侍御史知杂事谢景温站了出来,高声道:“臣有事启奏!” 宋神宗道:“讲。” 谢景温道:“臣要弹劾开封府判官苏子瞻!”话音刚落,满堂哗然,众人面面相觑。只听他继续说道:“苏子瞻治平三年回乡治丧时,假借兵,利用官船贩运私盐等物谋取。同时还假借兵卒为你所用,往返途中差借兵卒,利用官船贩卖私盐,从中谋利。此等行为罪大恶极,应予严惩!” 满堂再度哗然,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时一人站了出来,启奏道:“启禀官家,据臣所知,苏子瞻治平三年回乡居丧,服除,熙宁二年二月返回。如果他真的利用职务之便贩卖私盐,为何治平三年发生时不提此事,熙宁二年他回京后也不提,非要等到今年八月才旧事重提?”说到此,他看了眼谢景温,道,“只怕谢大人另有所图吧?” 谢景温呵斥道:“你说什么!” 那人直截了当道:“我说错了吗?众所周知,苏子瞻一直反对新法,你们对他记恨已深,难道不是吗?只怕是想借此事排除异己吧。” 谢景温怒吼道:“你血口喷人!” 那人冷笑一声,道:“那你解释一下为何时隔四年才弹劾苏子瞻!”见谢景温哑口无言,转身对宋神宗,道“苏子瞻为人耿直,但做事光明磊落,此事定是诬陷,还望官家明鉴!” 谢景温对宋神宗道:“启禀官家,臣身为侍御史知杂事,风闻言事自当及时反馈。臣也是最近才听说的,要是四年前知道当时就弹劾他了!” 宋神宗眉头微皱,思忖片刻,道:“既如此,那就彻查一番。倘若他真的冤枉,朕自当还他一个公道;若此事属实,必将严惩不贷!” 朝廷次日下发诏令安排众官员兵分八路案问苏轼沿途水路及陆路所历州县,严加盘问审查差借兵夫及柁工,希望能查出些蛛丝马迹。 苏轼此时正在开封府查阅案卷,忽闻衙役来报:“大人,大事不好了!听说谢……谢大人昨日在朝堂之上弹劾您回乡治丧途中利用官船贩卖私盐等物,今日朝廷已下发诏令彻查此事!韩大人让您过去一趟。” 苏轼大惊,笔杆瞬间从指间滑落。他站起身来,稍整衣冠,快步来到开封府尹韩维所在的房间,拱手道:“大人找我?” 韩维道:“你已经知道了吧。” 苏轼点点头,道:“他刚才告诉我了,属下敢以性命作保绝无此事!” 韩维道:“我当然相信你,但是官家命人兵分八路彻查此事,说明他已对你心存怀疑。你这几天好好回顾一下当年沿途之事,以免将来对簿公堂时被对方问住,反而对你不利。” 苏轼拱手道:“多谢大人提醒。” 韩维见苏轼神色恍惚,走上前去,拍了下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你既清白,官家自会还你公道。今日就早点回家歇着吧。” 苏轼点点头,返回了房间。他整理下桌上的案卷,脱去官服,换上屋内柜子里放置许久的备用便衣,唤了名衙役,将官服递给他,道:“你等两个时辰后,将官服送回我家,告诉夫人我晚上约了人吃饭,晚点回去。” 衙役震惊道:“两个时辰后?” 苏轼点点头。现在时辰尚早,苏轼回家还能赶上吃午饭,但此时他若回去,王闰之必定生疑。与其让她担心,还不如找个地方散散心再回家。他离开开封府,百无聊赖地在御街上闲逛着,忽然路过樊楼,犹豫片刻走了进去。  店小二见苏轼来了,热情相迎,道:“苏大人怎么来了!” 苏轼呵呵一笑,道:“今天休息,二楼还有空的雅间吗?” 店小二道:“有,大人楼上请。” 苏轼选了间靠窗的雅间,点了些酒菜。他看着酒杯中晃动的酒水,欧阳修的脸颊仿佛倒映其中。当年欧阳修两次被人诬陷,第一次被诬陷与张氏私通,最终查无实据以侵占张氏资产为由被贬滁州,几年前又被人诬陷与长媳吴氏有染,依然查无实据不了了之,自此他心灰意冷,毅然决然离开京师前往青州。苏轼虽然知道此事对于欧阳修来说肯定很难受,但真当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之时,这种感觉比想象中难受千倍万倍。 一杯杯酒水下肚,苏轼昏昏沉沉地趴在桌上小憩。过了许久,他酒意微散,来到窗边,将窗户微开了条缝,凭栏远眺,放空大脑。 夜幕已至。 苏轼感觉精神恢复了些,踉踉跄跄下了楼,结账离店。街道上熙熙囔囔的行人穿梭其中,他漫步在略显凄清的夜色中,微风拂面,甚为舒爽。走了许久,一名身着粉衣的女子与他擦肩而过。苏轼向前行进数步,脑海中回荡着刚才一闪而过的那名女子的容貌,大惊,急忙转身,发疯地朝渐行渐远的粉色身影奔去。 两人近在咫尺,苏轼默默跟在那名粉衣女子的身后行进许久才驻足,摇摇头,自嘲道:“我到底在干什么!小弗都去世多少年了,看来我真是喝多了。”他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当年上元节和王弗在街中相遇时的情景,脸上闪过一抹忧伤。那日王弗也穿了一袭粉衣,这女子侧颜和王弗长得是有几分相似,但她终究不是王弗。想到此,苏轼默默转身离开,忽闻背后传来一句:“天色将晚,我们先找个客栈住下,明天再去拜访先生吧。” 这声音即使相隔数年,苏轼也难以忘却。他急忙转身,快步上前一把抓住粉衣女子的胳膊,轻唤道:“小弗……” 粉衣女子转身,一把甩开苏轼,怒目而视,生气道:“哪来的登徒子!” 苏轼神色惊愕地看着粉衣女子,对方不管是眉眼神色还是语气音调都和王弗一模一样。他一把将粉衣女子拥入怀中,不管此人是鬼还是他凭空产生的幻觉,此刻都已不再重要,他只想静静地抱着此人,仿佛要将这段时间挤压的委屈尽数发泄。 :x 第一百五十八章 奇怪的感觉 粉衣女子并未挣扎,任凭苏轼拥抱着。一旁相陪的女子以为粉衣女子被吓到了,一边强行分开二人,一边对苏轼呵斥道:“大街之上搂搂抱抱成何体统!还不快放开我家姑娘!” 苏轼这才缓过神来,慢慢松开粉衣女子。对方柔软的触感,温暖的体温,以及不时随风散发出来的体香时刻提醒着苏轼她不是鬼,也不是幻觉,是个活生生的人。他震惊地看着眼前的粉衣女子,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粉衣女子注视着苏轼,泪水滑落。她伸手摸了下忽感湿润的脸颊,难以置信地看着沾在指尖上的泪珠,心念道:“我这是怎么了?” “子瞻!”苏轼身后传来一声呼喊。苏轼转身只见表兄文同出现在他身后,便唤了声“兄长”,再一回头,粉衣女子已消失在人海之中。 文同朝远处张望了下,好奇道:“你刚才抱着的那名女子是谁?” 苏轼摇摇头,道:“不知道。她竟然和小弗长得一模一样!”说完正要去追,却被文同一把拽住。 文同闻着他满身的酒味,道:“这世上除了双生,怎么可能有长得完全一样的人。也许是那姑娘和弟妹眉眼有些相似,你喝多了有些看花眼罢了。” 苏轼试图甩开文同紧抓不放的手,道:“她真的和小弗长得一模一样!你放开我,我要去追她!” 文同听后反而抓得更紧了,劝说道:“你好歹也是开封府的判官,这里是京师,人多口杂,万一被人看到了,借机造谣怎么办。” 苏轼低声嘟囔着:“已经造谣了。” 文同道:“造谣?怎么回事?” 苏轼将谢景温诬陷自己之事尽数告知。文同生气道:“竟有此事!我这几天一直在准备离京的事,没顾及朝中之事。” 苏轼叹了口气,道:“没事,清者自清。不说这了,你什么时候走?” 文同官职调动,不日便离京外任。他笑道:“过段时间吧,我要把手头的工作交接一下,京师还有很多事要处理,等一切处理妥当后再走。” 苏轼点点头道:“那也好。” 文同见苏轼神情低落,道:“走,我请你去樊楼吃饭。” 苏轼笑道:“我在樊楼待了一下午,再回去,人家该当我是饭桶了。” 文同搂着苏轼的肩膀往前行进着,笑道:“那就换一家,我请你吃点饭,我们兄弟俩好好聊聊。” 苏轼朝粉衣女子消失的方位看了眼,想着也许真的是自己喝多了才会看错吧。他耸耸肩,对文同笑道:“走,换一家,但这客要我请。” 柳宅。 粉衣女子站在柳宅门外,另一人上前敲了下门。大门微开了一条缝,门僮探出头来,打量了下二人,问道:“是杭州来的王姑娘吗?” 粉衣女子点点头,道:“是我,王朝云。” 门僮将大门敞开,道:“进来吧。” 门僮将二人引入宅内,对一家仆道:“快去禀告老爷,王姑娘来了。”随即对王朝云道,“二位姑娘请随我来。” 王朝云和随行的侍女小依随门僮走了许久,步入在一处厅堂。门僮对厅堂内的家仆耳语片刻便告退了。家仆请二人落座,道:“二位姑娘请稍等片刻。” 王朝云点点头,道:“有劳了。” 家仆退了出去。王朝云环顾厅堂,对小依低声道:“我们这么晚造访好像不太好。” 小依道:“刚才那个人可把我吓坏了,万一住客栈再遇到他怎么办!临走时王妈妈再三嘱咐让我照顾好你,我可得仔细着。” 王朝云回想着苏轼,道:“那个人……总觉得好熟悉。” 小依震惊道:“熟悉?你们认识?怪不得那会儿他抱住你的时候,你竟然没做丝毫反抗。” 王朝云道:“我不认识他。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了,他突然抱住我的那一刻感觉浑身僵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小依道:“何止僵住,你眼泪都流下来了,你真的不认识他?” 王朝云语气坚定地说道:“真的不认识。我每天待在如画楼,别说京师,就连杭州也没怎么转过,又怎会认识京师的人呀!” 小依道:“可是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你四岁(虚岁)时掉入河中,之前的记忆都消失了,说不定真的是你以前认识的人,所以潜意识里遇到他才会动容。” 王朝云摇摇头道:“别说四岁以前的事,就连我娘怎么卖的我,我都有些记不清了。” 小依道:“话说你四岁就来如画楼了,算是进楼年龄最小的人吧,王妈妈从小把你养大,也难怪她这么疼你。” 王朝云道:“是啊,王妈妈这些年待我很好。教我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只是舞蹈没什么天赋,但她从未强迫过我练舞。如今杭州各位先生的技艺学得差不多了,又专门送我过来随柳先生学艺。” 小依道:“那是你聪明,咱们楼里的姑娘哪个不羡慕你。” 王朝云道:“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小依道:“羡慕得地方可太多了。羡慕你的聪明才智,一点就透,一学就会。楼里哪个姑娘比得上你,我都怀疑你身体里是不是住了一位过目不忘的才女。” 王朝云笑道:“怎么可能!”她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是心中对此事一直存疑。有的书她读一遍就能背诵,仿佛这些书她曾经背过,只是记忆被封藏,当她再次翻起书卷时,那部分被封藏的记忆便被激活。但有的书对她来说却很陌生,要诵读多遍才能背会。 小依继续道:“不光如此,大家还羡慕你的自由。咱们如画楼的姑娘哪个离开过杭州,别说杭州了,就连钱塘县也没离开过。你没赎身,妈妈就敢让你外出,可见对你的信任。” 王朝云笑道:“这些年王妈妈待我如女儿一般,如画楼早就是我的家了,除了那儿我又能去哪儿呢!” 两人正闲聊着,家仆端着煮好的茶走了进来,为二人沏好茶,又退了出去。 :x 第一百五十九章 苏宛娘出生 柳穆宗拄着拐杖缓缓而来,王朝云、小依见状急忙起身行礼。柳穆宗看着二人,问道:“哪位是王姑娘?” 王朝云再度行礼,道:“小女王朝云见过先生。” 柳穆宗点点头,道:“我和王婆子是顾交了,她近来可好。” 王朝云道:“好着呢,王妈妈还托我向您问好呢。” 柳穆宗坐下,家仆为其斟了杯茶,退到一边候着。他捋着花白的胡须,道:“我俩相识多年,能让王婆子在信中如此夸奖的,你是第一人。” 王朝云笑道:“先生过誉了。王妈妈说了您本已关门不再收徒,这次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收我为徒,朝云定当好好学习,不辜负您的期望。” 柳穆宗满意地点点头,道:“好,你一路奔波,明日休息一天,后天我们再开始。” 王朝云点点头。 家仆传饭,柳穆宗站起身来,对王朝云道:“还没吃饭吧,走,一起去吃饭。” 王朝云点点头,随其一同去饭厅用膳,小依紧随其后。 晚上,苏轼回到家中,洗漱后便准备睡觉。王闰之抱着苏迨过来,关心道:“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看你精神不太好。” 苏轼接过苏迨,抱在怀中逗了一会儿,道:“没事,就是今天事太多,有点累了,别担心。” “那你先睡吧,我陪迨儿玩会儿就来。”王闰之道。 苏轼点点头,躺了下来。既然韩维提醒他回顾下治平三年扶柩还乡时沿途所历之事,以备将来问案之需,他闭上眼睛,脑海中不断回想着四年前的事。感觉捋得差不多了,他叹了口气,只盼事情早日真相大白。 夜深人静,四下寂凉…… 王朝云看着周围迷雾重重,不知身处何处。她颠颠撞撞地往前走着,忽然来到一处略显破败的宅邸。她轻推大门,院内精致而温馨的景致与门外形成鲜明的对比。不远处一名女子正在追逐着一名孩童在院内嬉戏。 孩童边笑边跑,不时开心地喊着:“娘亲来抓我呀!” 那女子故意放慢步伐,似追非追地跑着。 这时一人缓缓朝他们母子二人走去,一把将孩童抱起,在空中转了个圈,架到脖子上,笑道:“骑马喽!”王朝云震惊地发现这名男子竟是白天拥抱自己之人,而那名女子竟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年岁上似乎比自己稍大些。 王朝云看着他们一家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摸着自己湿润的脸颊,不知何时泪水又偷偷滑落。她缓缓朝三人走去,与其近在咫尺。 忽然那女子转过身来,直视自己,露出灿烂的微笑,道:“我们终于见面了。” 王朝云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笑道:“我就是你啊!” “我?”王朝云正要伸手去摸那女子,忽然眼前的一幕全部消失。她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除了漆黑一片别无他物。忽然场景转换,她发现自己身处一处街道之上。街道上人潮涌动,花灯夺目,看上去似乎是上元节。刚才遇到的那一男一女再度出现在眼前,但与刚才不同,此时的二人似乎十几岁模样,非常年轻。那女子身着粉衣,与那男子四目相接,相视一笑。王朝云正要上前呼唤二人,场景再度转换。此时她身处一处闺阁,闺阁内那名女子又一次出现,只见女子手中拿着一张纸,满脸羞涩地对身边的丫鬟道夸赞纸上所写的诗文。 王朝云对其呼唤道:“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将诗文放在桌上,向她走了过来,走到身边之时,衣服颜色骤变,竟成一袭白衣,容貌也从刚才的稚嫩模样变成了一脸病态,重复道:“我就是你!” 王朝云骤然惊醒,摸着额头滚落的汗珠,长舒了口气,原来是一场梦。她回想着梦境,喃喃自语道:“你到底是谁?” 一周后。 陈州。 一间简陋又狭小的居舍内,史萱苒诞下一名女婴,名为苏宛娘。苏辙在陈州的这段日子,终日郁郁寡欢,女儿的到来总算为家中增添了一份喜悦。他看着怀中熟睡的苏宛娘,自责道:“爹不能给你优渥的生活,实在是对不起你!”苏辙来到陈州担任教授一职,俸禄低微,生活水准严重下降,一家人过起了清贫的生活。他时常感觉对不起史萱苒和孩子们。 史萱苒安慰道:“现在日子虽不比从前,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足够了,你不必自责。” 苏辙轻抚着史萱苒的头,道:“让你受苦了。” 史萱苒摇摇头,笑道:“只要能和你一起,每一天都是幸福的。如今你身处陈州,远离朝政纷争,每天除了教书,还能有更多的时间去读书,也算一桩美事。” 苏辙点点头,如今除了看书慰藉自己又能怎样呢?他从小接受的观念就是经世致用,所学的知识如果不能为当世所用,实在是暴殄天物。可如今他壮志未酬,除了在此教书维持生计,别无他法。 苏迟、苏适跑了进来,围在床边,看着苏辙怀中的苏宛娘,开心道:“这真的是妹妹吗!” 苏辙道:“是妹妹。” 苏迟欢呼道:“太好了,我终于有妹妹了。我要写信告诉兄长。” 苏辙笑道:“爹等会儿也要写信告诉你伯父此事,你写完正好一并寄去。” 苏适道:“我也要!我也要写!” 苏适刚学写字不久,只认识少许字,只怕无法写信。苏辙笑道:“你要写什么?” 苏适道:“我要将我最近会写的字全部写了寄给兄长,让他看看。” 苏辙满意地点点头,道:“好,我们一会儿同去书斋。” 汴京。 垂拱殿。 司马光向宋神宗行礼后,启禀道:“望官家恩准臣知许州或西京留司御史台、国子监。” 宋神宗道:“卿怎能出外?朕欲重申卿之前枢密副使的任命,卿且受之。” 司马光道:“臣旧职尚且不能胜任,更难担当进一步的任用?” 宋神宗道:“为什么?” 之前司马光以接受枢密副使的任命的前提是罢黜青苗法作为交换条件,变相威胁宋神宗,如今对方明知故问。司马光呵呵一笑,没有回答宋神宗的问题,再次拒绝道:“臣必不敢留。” :x 第一百六十章 制科风波 宋神宗沉吟许久,道:“王介甫素与卿交好,你又何必自我怀疑?”(王安石,字介甫) 司马光神色忧伤道:“臣素与介甫交好,但自从他执政以来,我抵触他的次数甚多。抵触王介甫者如苏子瞻之辈皆毀其清白的处世之道,以危法中伤。臣不怕被罢黜,只想保全我心中的那一方净土。臣就算与介甫关系好,能比得上吕晦叔吗?王介甫当初如何举荐吕晦叔,随后又如何毀之,同样一个人为何之前说他对而后又说他不对?必有不信者矣。”(吕公著,字晦叔) 宋神宗道:“王介甫与吕晦叔如胶似漆,但当吕晦叔有罪,王介甫却不敢隐瞒,这是他处世公正。”说完见司马光低头不回应,转移话题道:“青苗法不也已经有了显著效果。” 一提到青苗法,司马光气不打一出来,直言道:“青苗法之事全天下都认为此法不对,唯独介甫觉得是对的。” 宋神宗本想转移话题,但听司马光此话之意只怕再说下去又要争论起青苗法的是非,于是将话题转移到苏轼身上,对其说道:“苏子瞻不是好人,卿不了解他。鲜子骏人在远地,苏子瞻以奏稿传之。还有,当年苏子瞻父亲去世,韩公赠银三百两而不受,却贩卖盐及苏木、瓷器。”(鲜于侁,字子骏;韩公,指当年身为宰相的韩琦) 司马光一听宋神宗如此诋毁苏轼,质问道:“但凡责备人必当先考察其真实情况。苏子瞻贩卖这点东西的获利,能多得过韩公所赠送的钱财吗?王介甫素来讨厌子瞻,官家岂能不知?不过是将亲家谢师直作为他的鹰犬,使其攻击子瞻罢了。如今朝廷这种局面,臣不能自保,不可不去也。”他见宋神宗若有所思,继续道,“退一万步,就算子瞻不是好人,能差得过不服母丧的李资深吗?此人禽兽不如,介甫竟然喜欢他,还要任用他做台官!”(李定,字资深;谢景温,字师直) 宋神宗见司马光越说情绪越激动,只得让其暂且退下,至于对方提出的知许州或西京留司御史台、国子监的请求容后再议。 几日后。 宋神宗单独召见了王安石,对其说道:“司马君实甚为怨恨卿啊!”(司马光,字君实) 王安石震惊道:“为什么?” 宋神宗道:“君实前几日上殿乞求离开京师,说谢师直弹劾苏子瞻,必然涉及卿。苏子瞻为人刚正,谢师直全是卿的羽翼。” 王安石呵呵一笑,不以为意,道:“臣经常称赞谢师直为人正直,当时韩公身为宰相,名仕皆曲意逢迎,结交韩公妻弟崔公孺。韩公见名仕皆为崔公孺传扬美名,便说崔公孺怀有让人信服的学识,而士大夫因此凭借崔公孺进取,唯独师直不肯对崔公孺稍作屈服,臣以此称赞他。” 宋神宗一向敬重曾为三朝宰相的韩琦,不愿谈论有关他的是非,遂转移话题道:“你觉得吴冲卿可担任两府之职吗?”(吴充,字冲卿;两府是指中书省和枢密院) 王安石道:“冲卿是臣的亲家。” 宋神宗道:“无须回避。” 王安石道:“若单从人来看的话,吴冲卿确实适合在两府任职。如今两制之中孙曼叔、韩持国最为合适,但他们的志向未必能助官家一臂之力。”(孙永,字曼叔;韩维,字持国;两制是指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 韩维在宋神宗登基前就已追随多年,如今在开封府做府尹,宋神宗有意想将其调到身边,但见王安石似乎不太想重用韩维,道:“吴冲卿比韩持国通晓吏事。但如今两府缺人,必须增添数人才是。” 王安石道:“官家曾说蔡子政可用。”他停顿片刻,道:“有才之人作奸犯科最难预测,官家只要深入思考道理,明用典刑,那么有才之人就算想要作奸犯科也不敢轻易萌心。像司马君实这样的,又怎能迷惑官家呢!”(蔡挺,字子政) 宋神宗聪明绝顶,又怎会不明白王安石此话深意,说白了嫌自己总是摇摆不定,希望自己不要受别人的言论蛊惑,随即不再讨论用人之事。 与此同时,不定期举行的制科考试正式拉开序幕,韩维被任命为本次考试的详定官。 参加本次制科考试的共有五人。与当年苏轼、苏辙参加制科考试一样,想要参加此次考试必须有人推荐,而参加者大多是为官之人,想要凭借此番考试跳级晋升。当年苏轼的举荐人就是范镇,如今范镇又举荐了台州司户参军孔文仲参加制科考试。 孔文仲考试中所做对策,指陈时病,语最切直。初考官宋敏求、蒲宗孟将其列为第三等。一二等为空设,第三等即为实际意义上的第一等,当年苏轼就取得了第三等的好成绩。覆考官王珪、陈睦觉得第三等有些高了,应列为第四等。担任详定官的韩维赞同初考官们的意见,应将其列为第三等。 几位考官商议许久后将最终结果呈送御前。宋神宗将结果以及孔文仲的文章一同递给王安石,王安石读后深恶之,道:“此人应当罢黜。”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于是宋神宗手诏曰:制科『调』字号卷,详观其条对,大抵意尚流俗而后是非,又毁薄时政,援正先王之经而辄失义理。朝廷比设直言极谏之科,以开扩聪明来天下贤智之士者……以此人之学识恐不足收录以惑天下之观听,可再进呈。(大意:制科『调』字号卷,详细查看其对策内容,大多崇尚流俗而缺乏是非观念,又诋毁时政,引用先王的经典却有失义理。朝廷开设直言极谏科,以此广纳天下聪慧明智贤能之士……以此人的学识恐怕不能被录用,不然会蛊惑扰乱天下之人的视听,你们重新核定名单后再行呈送) 这份『调』字号卷就是孔文仲的文章。依惯例,诏书需要经过通进银台司下发。之前身处通进银台司的范镇因不可能下发旨意屡次封还诏书而被宋神宗架空,一气之下辞去通进银台司之职。如今通进银台司的齐恢、孙固看了诏书依然将其压了下来,不予下发。 :x 第一百六十一章 生不逢时 此事一出顿时引起轩然大波,韩维、陈荐、孙永等朝臣纷纷请求面圣,极力劝说宋神宗不应罢黜孔文仲。韩维见宋神宗不为所动,连上五封奏章,其中一封奏章上写着:官家不要以为孔文仲一介贱士,将他罢黜没什么损伤,臣担心从此以后贤俊解体,忠良结舌,阿谀苟合之人趁机上位贻害无穷,还望官家能改变对其的处分。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宋神宗将韩维的五封诏书悉数束之高阁。 开封府。 苏轼向韩维汇报完工作,见其愁眉不展,关心道:“大人,您没事吧?” 韩维摇摇头,道:“没事,就是朝中诸事繁杂,有些劳心罢了。” 苏轼道:“下官能帮大人做些什么吗?” 韩维叹了口气,道:“你帮不了我,此事已尘埃落定,不容置喙。” 苏轼见其忧伤中夹杂着无奈,疑惑道:“何事?” 韩维道:“前段时间的制科考试听说了吗?” 苏轼只知道举办了制科考试,但因其一直在忙刑狱之事,并未予以过多关注,回答道:“最近没关注,怎么了?” 韩维将孔文仲之事悉数告知,苏轼听后大惊失色,想起当年弟弟苏辙参加制科考试的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在文中不光直言极谏,还把当时在位的宋仁宗骂了一通。这次孔文仲只是批评了时政和王安石,就落得如此下场,若是换成苏辙,后果不堪设想。想到此,苏轼不由替苏辙捏了把汗,感慨道:“当年我和子由参加制科考试,子由在文中骂了先帝,先帝仁厚,不但原谅了弟弟的出言不逊,还钦点了四次等。” 韩维道:“我记得此事,当时朝堂一片哗然,争议颇大,苏子由的名次迟迟悬而未决。我记得当时先帝还说如果求直言而因为直言罢黜苏子由,天下人该怎么看待他,于是给子由点了四次等,以此鼓励官员们今后也要直言极谏,为朝廷分忧。” 苏轼怅然道:“还好我和子由参加得早,当时王大人只是一名知制诰,并未对子由产生多大的影响。” 韩维听苏轼提起苏辙和王安石,猛然想起当年朝廷下发任命制词的时候,正好轮到王安石当值。王安石因苏辙制科考试的文章拒绝为其写制词,最终宰相韩琦任命另一位知制诰沈遘为苏辙撰写。韩维无奈地笑道:“这王介甫还真是多年不变啊!” 苏轼感慨道:“是啊,只可惜孔文仲生不逢时啊!” 韩维神色骤变,嘘了声,快步走到门口,确认屋外无人,总算松了口气,道:“话不能乱说,此事就此打住,我们不再议论了。反正我作为这次制科考试的详定官也算尽力了,他自求多福吧。” 苏轼点点头,道:“大人能为他上书已经仁至义尽。” 韩维道:“也不算全为他。” 苏轼道:“下官明白,既然参加的是直言极谏科,自然要直言极谏。如今孔文仲因为直言极谏而落榜,大人是怕一旦开了先例,后面再也没有人敢向官家进谏了。” 韩维道:“是啊,现在能直言进谏的大多都被贬谪,以后只怕更多人的会选择明哲保身吧……”说到此他长叹一声,道,“诬陷你的那件事已查了数月也没找到证据,想必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你以后还是小心为妙,少上书言事,免得引火烧身。” 苏轼道:“多谢大人提醒,我会小心的。” 傍晚,苏轼回到家中,回想着如今的朝政今非昔比,当年宋仁宗在位时宽容的政治风气已不复存在,难免神伤。 王闰之见苏轼步履缓慢地朝她走来,似乎情绪不佳,关心道:“怎么了?” 苏轼故作淡定地说道:“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王闰之将一个信封递给苏轼。苏轼看着上面苏辙的字体,激动道:“子由来信了!” 王闰之笑道:“对啊,弟妹生了个女儿。” 苏轼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抽出信件,开心地读了起来…… 数月前,西夏挑起战事,截止八月已倾国入寇,攻围大顺城、柔远寨、荔原堡、淮安镇、东谷寨、西谷寨、业乐镇,兵多者号三十万,少者二十万。韩绛自动请缨,宋神宗大喜,9月初任命其为陕西路安抚使支援前线。 9月底,集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右谏议大夫、知制诰、史馆撰修数职于一身的司马光被任命为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集贤殿修撰,知永兴军,坐镇后方支援战事。 十月。 诏翰林学士、户部侍郎兼侍读、集贤殿修撰范镇经历了之前通进银台司封还奏章、被架空、辞职等一系列的事件后,对朝廷早已心灰意冷,如今自己推荐参加制科考试的苏轼和孔文仲,一个被人诬陷,一个因为写了篇直言极谏的文章而落榜,更让他愤恨不已。 范镇知道自己没到致仕的年龄,但这样的朝廷他一天也待不下去,只盼辞官归隐,远离纷争。他上书启奏道:臣近举苏轼谏官,蒙御史劾奏;又举孔文仲应制科,蒙下流内铨,告谕令归本任。职臣之故,上累圣德,下累贤才,臣无面颜复齿班列,望除臣致仕,仍不转官,以赎轼贩盐诬妄之罪,及文仲对策切直之过。(大意:臣之前举荐苏轼做谏官,遭御史劾奏;又举荐孔文仲参加制科考试,流内铨(官署名,负责七品以下官员任免的机构)命其回到原本的职位。是臣的缘故,上辜负圣德,下连累贤才,臣无面颜为官,望官家同意臣致仕,而不是再换个官职,以赎苏轼贩盐诬妄之罪,以及孔文仲对策太耿直的过错) 范镇并未替苏轼、孔文仲辩解,将所有的罪责拦到作为举荐人的自己身上,只是为了给宋神宗足够的体面,好让自己顺利致仕。不料宋神宗没有顺着自己给的台阶下,拒绝了他的致仕。 :x 第一百六十二章 范镇致仕 范镇一怒之下再度上书:轼治平中父死京师,先帝赐之绢百匹、银百两,辞不受,而请赠父官。先帝嘉其意,赠其父光禄寺丞,又敕诸路应副人船。是时,韩琦亦与之银三百两,欧阳修与二百两,皆辞不受。轼之风节,亦可概见矣。今言者以为多差人船贩私盐,是厚诬也。轼有古今之学,文章高于时,又敢言朝廷得失,臣所以举充谏官。今反为轼之累,臣岂得默默不为一言!又文仲对策,中外皆言其切直……陛下聪明睿智,欲为尧、舜、汤、文之所为,而乃拒忠谏,恶直言,臣窃惜之。乞明辨轼之无过,恕文仲之直言,除臣致仕。(大意:苏轼治平年间父亲在京师去世,先帝赐给他布百匹、银百两,他都推辞不受,只求追赠父亲一个官职。先帝对他这份孝心大加赞赏,追赠其父光禄寺丞,又下诏诸路为苏轼安排人手和官船护送其父灵柩回乡。那时候,韩琦也赠银三百两,欧阳修赠予他二百两,他都推辞不受。苏轼高风亮节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如今弹劾他的人说他差派兵卒和官船来贩私盐,是重重的诬陷。苏轼有古今之学,文章高于当世,又敢于直言朝廷的得失,臣所以才举荐其担任谏官。如今反而成了苏轼的累赘,臣怎能沉默寡言而不替他说句话呢?再说孔文仲对策之事,朝廷内外都说他文章恳切耿直……陛下聪明睿智,想要做尧、舜、汤、文所做的事,然而却拒绝臣子忠心进谏,并厌恶耿直的进言,臣私下深为痛惜。乞盼陛下能明辨是非,认定苏轼无罪,宽恕孔文仲的直言,恩准臣致仕。) 宋神宗依然不予理睬,范镇又连着上了三道奏章,针对苏轼、孔文仲的问题以及青苗法之事极力劝谏宋神宗,结尾处才重申自己致仕的请求。宋神宗最终被这五道奏章激怒,准予其提前致仕。 王安石看完范镇的五封奏章,勃然大怒,气得双手颤抖。 参知政事冯京见状,劝解道:“何必呢!” 王安石命直舍人院蔡延庆草拟制词,拟完后不满意,又改命王益柔拟订。写好后,王安石依然不满意,将制词改为:镇顷居谏省,以朋比见攻;晚置翰林,以阿谀受斥。而每托论议之公,欲济倾邪之恶。乃至厚诬先帝,以盖其附下罔上之丑;力引小人,而狃于败常乱俗之奸。稽用典刑,诚宜窜殛;宥之田里,姑示宽容。(大意:范镇曾经位居谏官时,因结党营私受到攻击;后来做翰林学士时,因为阿谀奉承受到斥责。他时常假托公正的议论,来达到他奸邪的目的。他甚至深为诬陷先帝,以掩盖他附下罔上的丑行;极力引荐小人,拘泥于败坏纲常、扰乱风俗的奸邪之事。像范镇这样的人按照律法实在应当流放诛杀;如今宽宥他解甲归田,以示朝廷宽容。) 制词一出,满朝哗然,闻着皆惧。最终范镇除去翰林学士一职,以户部侍郎的身份致仕。不同身份致仕享受的待遇不同,然而令所有人为之震惊的是范镇致仕后本应享有的恩惠与权利悉数取消。不少人为之愤恨的同时更多的则是害怕,害怕将来落得和范镇一样的下场,至此越来越多人选择明哲保身,宋仁宗时代开明的谏言宽容之风逐渐消亡。 范镇对此倒也淡然,上表谢恩:虽曰乞身而去,敢忘忧国之心!望陛下集群议为耳目,以除壅蔽之奸;任老臣为腹心,以养和平之福。(大意:臣虽然辞官,但怎敢忘记忧国之心!望陛下集思广益,以除去身边蒙蔽圣听的奸人;任用老臣为心腹,以修养和平之福) 范镇作为三朝元老,本来在朝中就受人尊敬,如今以德报怨,临走还不忘忧国之心,令朝臣们敬佩不已。苏轼得知后甚为气愤,将刑狱案牍推到一边,捶胸顿足,却又无能为力,坐在桌前愣神许久,无心工作。 几天后。 苏轼休息,吃了早饭便来到范府拜访。 两人在茶室品茶许久,范镇见苏轼闷闷不乐,笑道:“老夫如愿致仕,子瞻应该开心才是。” 苏轼面色凝重地看着范镇,道:“大人致仕自当恭喜,只是如今您该有的赏赐悉数取消,还落得个这样的……”他乃性情中人,说到此处竟有些更咽,无法继续说下去。 范镇笑道:“如今这样多好,每日读书、赋诗,闲了去郊外游山玩水一番,岂不乐哉?” 苏轼伤心道:“大人今后打算前往何处定居?” 范镇笑道:“当然是住在京师。” 王安石的制词将范镇形容为罪大恶极应被诛杀流放的奸佞之徒,届时流言蜚语肆起,一般人巴不得远离京师,跑到一处无人问津的州县避世,范镇竟然要住在京师,说不定还能经常碰到王安石之辈。苏轼震惊道:“京师!” 范镇笑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老夫又没做亏心事,上对得起官家,下对得起百姓,为何不能住在京师?” 苏轼想着若是换了自己,只怕早就回眉山老家,京师一刻都不想多待,此刻不得不佩服范镇的胆识和坦荡。 范镇见苏轼愁眉不展,笑道:“好了,我们不说这些烦心事了,子瞻以后没事了就常来坐坐。” 苏轼点点头,道:“好。” 范镇道:“我知道你素喜美食,今日特请了樊楼最好的厨子来家中做饭,绝对让你一饱口福。” 苏轼笑道:“那我就提前谢你过大人了。” 两人不提朝事,畅谈许久。吃过午饭,苏轼和范镇吟诗作赋到傍晚才告辞。他百无聊赖地漫步在御街之上,回想着这些年所历之事,身心俱疲。那些诬陷自己的人此刻依然在紧罗密布地四处盘查,如今梁子已经结下,也许早晚有一天这繁华而又诺大的汴京同样容不下自己的一席之地。 :x 第一百六十三章 谏买浙灯状 十一月,朝廷推行农田水利法。 同月,司马光抵达长安。 盛世出文人,乱世造英雄。 宋仁宗在位时期和北方的辽达成了近百年的和平共处条约,和西夏边境偶有摩擦,中间爆发过一次战争,但大抵各方和平无战事。虽然每年向辽、西夏纳银,但花费远远低于打仗的经费,并且能使百姓休养生息。经过长期的发展,北宋经济达到了空前的繁荣,百姓生活好了,便有了更多的闲情逸致吟诗作赋,寄情山水。 而宋神宗年轻,想要开疆扩土,所以任用王安石推行新法以增加财政收入。打仗需要钱,王安石的各项新法大多以增加财政收入为目的。在生产力低下、科技并未发展的宋朝,要想增加财政收入必然要从百姓身上搜刮,这就是宋仁宗时期明明支持庆历新政改革的朝臣们毅然决然加入反对新法的阵营之中最主要的原因。 司马光看着距离边境还算有些距离的长安也开始弥漫着备战的状态。百姓见朝廷将位高权重的司马光派来了,俨然一副要打仗的态势,不少人纷纷逃离家乡,躲避战事。司马光见状向宋神宗上书希望朝廷不要主动开战,以免生灵涂炭。 十二月,朝廷推行保甲法。 同月,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王安石被任命为礼部侍郎、平章事(职权相当于宰相)、监修国史。如今朝廷结党营私的风气愈演愈烈,支持与反对新法的两股势力泾渭分明、剑拔弩张,反对新法的旧党一波又一波遭到贬谪,支持新法的新党不少年轻的官员得到迅速升迁。至此,宋仁宗在位时维持数十年相对宽容、各方势力各抒己见、相互制衡,并无明显派系之分的时代彻底土崩瓦解。 熙宁四年。 正月。 年节已过去数日,御街之上依旧车水马龙,人潮涌动,一片繁华热闹之景。开封府内,苏轼将今日应完成的工作全部处理完,来到府尹韩维身边,将大概情况向其逐一汇报。 韩维听后满意地点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苏轼见韩维听自己汇报时眉头深锁,以为对自己的刑狱处理方案不满意,结果对方竟然说让自己说的办,这前后的反差令他着实不解。他素来心直口快,胸中藏不得事,直截了当问道:“我看大人似乎有些烦心,若是大人觉得下官刚才的处置哪儿做的不妥,下官再去改。” 韩维一愣,猜想对方定是误会了,解释道:“并无不妥。自从你来了以后,刑狱那边替我分忧不少。我不是因为你汇报的事烦心,而是因为刚才官家传来的旨意令我有些头痛。” 苏轼道:“大人可否告知一二,下官也好为您分忧。” 韩维叹了口气,道:“这不还有一周就是上元节了,官家命开封府尽快采买浙灯,并且要求折价采买。”全国花灯种类各样,花样繁多,其中浙灯最为好看,但价格颇贵。每年上元灯会,开封府为了节约成本,大多就近采买,很少买价格昂贵的灯。御街的店家有的会采买浙灯以装饰门面,有的则选择价格稍微便宜的花灯,所以每逢上元灯会,百姓穿梭于御街之中,能看到来自全国各地各式各样的花灯,眼花缭乱,美不胜收。 苏轼道:“往年不都是在当地采购,今年为何舍近求远,还选择这么贵的浙灯?” 韩维道:“不是御街上需要用的,是宫里要用的。每年上元灯会,御街之上华灯夺目,热闹非常。官家想在宫中也办个上元灯会,以讨太皇太后、皇太后欢心。” 苏轼道:“如今财政紧张,官家买灯岂不是让百姓积怨吗?而且就算买灯也应添价采买,如今要求折价买,那不是明摆着占民之利吗?” 韩维道:“可不是嘛,不然我也不会为此头疼了。” 苏轼想了下,道:“不如大人向官家上书禀明此事,放弃买灯。” 韩维道:“官家年轻,不一定肯听啊!要不还是算了。” 苏轼知道几个月前韩维因为孔文仲之事连上五道奏章已令龙颜不悦,随后又因为各类朝事曾惹怒宋神宗,只怕不会再上书,当即拱手道:“大人,不如由下官代为上书禀明此事。” 韩维道:“之前谢师直弹劾你贩卖盐、苏木、瓷器等物之事至今没查出个结果,我看你也低调一点,不要上书了。”(谢景温,字师直) 苏轼道:“多谢大人提醒,但此事事关百姓,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理。要不我再等几日,若没人劝说官家,我再上书如何?” 韩维点点头,道:“也好。但若真的要写,一定注意言辞,切莫惹怒官家。” 几日后,朝中果然没人敢言及此事,苏轼遂执笔写下《谏买浙灯状》:熙宁四年正月日,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权,开封府推官,臣苏轼状奏:右臣向蒙召对便殿……尽天下之玩好,不足以解其忧,而岂以灯为悦者哉。此不过以奉二宫之欢,而极天下之养耳。然大孝在乎养志,百姓不可户晓,皆谓陛下以耳目不急之玩,而夺其口体必用之资……陛下为民父母,唯可添价贵买,岂可减价贱酬?此事至小,体则甚大……臣忝备府寮,亲见其事,若又不言,臣罪大矣。陛下若赦之不诛,则臣又有非职之言大于此者,忍不为陛下尽之。若不赦,亦臣之分也……(大意:熙宁四年正月日,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权、开封府推官,臣苏轼状奏:臣承蒙陛下在便殿召见……用尽天下之玩物,不足以解忧,浙灯又怎能取悦您呢?这不过为了讨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欢心,出于孝顺罢了。然而大孝在于养志,百姓不能家喻户晓,都认为是官家为了不急用的玩物而夺去他们衣食所必需的钱财……陛下作为百姓的父母,只可添价购买,怎可减价购买呢?这件事看上去极小,但关系很大……臣身为臣子亲见此事,若不上书谏言,臣的罪过就大了。陛下若赦免臣的罪,那么臣还有非职责范围内的谏言要说,实在忍不住不向陛下尽数吐之。若陛下不赦免臣之罪,也是臣的本分……) 苏轼看着自己洋洋洒洒写下的千余字,没有半分犹豫,当即呈送御前。 :x 第一百六十一章 离京避祸 宋神宗看着苏轼呈送的这封奏章,想着他正遭受弹劾,正常人绝对息事宁人,不再参与朝事,他竟然还敢出头,着实令人敬佩,心中对其之前的厌恶之情稍减。 次日,朝廷下旨取消开封府采买浙灯一事,韩维总算松了口气。他将苏轼召唤于前,道:“官家刚才下旨取消采买浙灯之事,且并未责罚于你。” 苏轼开心道:“太好了,官家能取消此事,百姓便可少些负担。” 韩维道:“是啊,也算了却我们心头的一桩难事。只不过以后还需小心行事,切莫强出头。” 苏轼点点头,道:“多谢大人提醒,我会注意的。” 二月。 贡举新法推行。 同月,司马光上书表明自己不才,先见不如吕诲,公直不如范纯仁、程颢,敢言不如苏轼、孔文仲,勇决不如范镇,请求离开长安,前往西京留司御史台任职。(西京,今洛阳) 月底,西夏攻破抚宁堡。韩绛作为主帅获罪被贬。 日子一天天过去…… 苏轼平时在开封府处理公事,很少参与新法之事。但他之前上书劝说不要采买浙灯一事却引起了谢景温等新党的警觉。由于诬陷苏轼的案子一直查无实证,宋神宗经过这段时间,显然对苏轼的厌恶之情减退,单单一封奏章就能改变皇帝的心意,这个苗头非常不好。谢景温等新党决定继续严查此案,对当年牵扯之人严加审问,非要审出个所以然来。一时间声势浩大,人心惶惶。 虽然新党很想将苏轼定罪,怎奈对方行事光明磊落,竟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可以治罪,最后只得不了了之。案件到此终于画上了句号,但苏轼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而非终结,那些人这次没有得逞,未来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自己只要身在京师一日,就有可能被他们抓住细微末节的把柄从而放大并获罪。也许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王闰之见苏轼连着几天都心不在焉,吃过晚饭后,来到书斋,看了眼坐在苏轼身边认真读书的苏迈,对苏轼低声道:“子瞻,我有话对你说。” 苏轼站起身来,随王闰之走了出去。这段时间苏轼的反常不光引起了王闰之的注意,苏迈也看在眼里。他放下书卷,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口,将刚才苏轼出去时随手关上的房门轻轻开了一条缝,侧耳倾听。 苏轼和王闰之走到院中,王闰之关心道:“最近衙门出了什么事吗?” 苏轼沉默片刻,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想离开京师……你会怎么想?” 王闰之愣了一下,拉着苏轼的手,微微一笑,道:“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只要你认为是对的事,那就去做,我永远支持你。” 苏轼将最近发生的诸事详尽告知,道:“我想过几天向官家请求离京外任,我们一家人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房门缓缓打开,苏迈走了出来,对苏轼道:“爹,您真的要离开京师吗?” 苏轼回头看着已走到自己身边的苏迈,道:“你都听到了?” 苏迈低着头,道:“对不起,爹。我知道不应该偷听人讲话,实在是我……” 王闰之急忙解释道:“迈儿也是担心你。” 苏轼点点头,道:“我明白。”他拍着苏迈的肩膀,道,“爹势单力薄,实在无法与他们抗衡,唯有远离是非之地才能保你们母子平安。” 苏迈神色坚定地说道:“迈儿明白。其实这段时间我在书院也常听人提起新法之事,我听一些和我关系好的同窗说过,大家趁我不在时私下议论过爹。前段时间我收到迟儿的来信,字里行间能感觉到叔父的不如意以及他们生活的艰辛。趁着如今情况还在可控范围内,爹离开京师未尝不是最好的选择。” 苏轼看着愈发懂事的苏迈,感慨万千,对儿子道,“迈儿,你就专心读书,家中事不用操心,爹和你姨母会处理好的。” 苏迈道:“迈儿已经长大了,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爹和姨母。” 苏轼会心一笑,道:“好,如果有需要,我们会让迈儿帮忙的。” 几日后,苏轼向宋神宗上书请求下放州县为官。宋神宗虽然惜才,但是苏轼与自己的政治主张不符,留在京师为新党所不容,深思熟虑一番,还是决定将其下放地方为官,也算造福一方。按照苏轼的资历如果外出为官应为知州,于是宋神宗亲批:出与知州差遣。批示下发中书省,中书省查看何处知州有空缺可将其安置其中。如今中书省的官员基本上为新党的人,苏轼主动离京对他们来说可谓去除一心腹大患,但是任命知州实在觉得心头不爽,于是草拟诏令让苏轼担任通判颍州。(知州为一州之长,通判相当于副州长) 宋神宗如此聪明之人,看到中书省草拟好的诏令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他既不想反对中书省的决定,让其失了体面,又不想太委屈苏轼,于是在诏令上写下:轼通判杭州,不得其时。杭州在北宋算大都市,杭州通判级别上相当于颍州知州,也算变相弥补了苏轼。 四月。 诏令下达,苏轼将开封府判官的工作进行了交接,拜别韩维。 苏轼在开封府担任判官的这段时间,因为聪明能干、处事得当,为府尹韩维分担了不少工作,如今突然离开不免让其百感交集。 韩维看着前来辞行的苏轼,感慨道:“此次一别,不知何年才能相见,子瞻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苏轼拱手道:“多谢大人关心。子瞻跟随大人的这段时间,受教颇多,可谓终生受益。此次离京,只怕再难回来,还望大人以后多多保重。” 韩维道:“我会的。子瞻准备何时启程?” 苏轼道:“把家当处理一下,再拜别一下京师的诸位朋友就离京。” :x 第一百六十二章 客观的评价 韩维长叹一声,道:“早点离开京师这是非之地也好。杭州四季如画,去那儿也是个不错的结果。” 苏轼道:“也是官家垂怜,给我安排了一个如诗如画的地方,而没有派往颍州。” 韩维无奈地笑道:“原来你都听说了。” 苏轼话锋一转,开玩笑道:“大人觉得比风更快的是什么?” 韩维没反应过来,问道:“是什么?” 苏轼笑道:“消息啊!” 韩维听后哈哈大笑起来,道:“你呀!” 苏轼开心地笑了起来。 两人东拉西扯地聊了许久,韩维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道:“有个问题我想问你……”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道,“算了,没什么。” 苏轼一脸迷茫地看着韩维,道:“大人但说无妨。” 韩维犹豫片刻,道:“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你如何看待王介甫?”(王安石,字介甫) 苏轼被韩维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他沉吟片刻,呵呵一笑,直言不讳道:“王大人自傲且固执,容不得异论。” 韩维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对新法持有不同意见的人都遭到了贬谪。” 苏轼继续分析道:“我大宋经历百年,积弊繁多,确实需要改革。先帝在位时曾任用包括范公、恩师等在内的诸位大臣进行庆历新政改革(范公是指范仲淹,恩师是指欧阳修)。改革无可厚非,只可惜但王大人做事太过强硬且急于求成,新法之事未经考究就推行。为了新法的顺利推行,他重用拥护新法之人,排斥反对之声,不管是朝中重臣,还是百姓无不对其怨声载道。”他说到此停顿片刻,话锋一转,道,“但他忠君爱国之心不容置喙。我与他虽政见不同,但抛开朝政之事,他的学识还是令人敬佩的。” 韩维没想到苏轼被新党逼得离京,竟然还能对王安石做出如此评价,道:“上次谢师直诬陷你之事,朝中多数人认为是王介甫暗中指使亲家所为,你怎么看待此事?”(谢景温,字师直) 苏轼道:“谢师直是他的亲家不假,但王大人应该没有暗中指使。王大人虽固执己见又有些刚愎自用,但他不会主动做诬陷我这种小人行径。” 韩维捕捉到苏轼言辞中的一个关键词,问道:“主动?何解?” 苏轼道:“如今他为了新法,用人太急,身边太多阿谀奉承、见风使舵的奸诈小人,想必是这些人在主导这次事件。他本来就讨厌我,自然不会去探寻事情的真相。所以我才说他不会主动去诬陷我,但是他作为新法的主导者,变相纵容了这些人,朝中人说他参与其中也无可厚非。” 韩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子瞻啊子瞻,你这个人就像你给官家上书的那些文章一样,把事情永远都分析得那么通透,但是你做起事来就有些……”他没有把“耿直”、“莽撞”这些词说出来。 苏轼猜想韩维肯定是说自己性子直,看到不平事就忍不住上书进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我这性子骨子里带的,难改啊……之前小弗在世的时候时常提点我,如今她不在了,也没人管我,我就有些放纵自己了。” 和苏轼相处的这段时间,韩维深深感受到苏轼是一个追求精神世界的人,现任王闰之显然只能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却无法心灵沟通,想到此心中不免闪过一丝忧伤,问道:“我没记错的话,你如今三十五六了吧?” 苏轼道:“大人没记错,下官今年三十五了。”(虚岁) 韩维半开玩笑道:“朝中诸臣像你这个年岁,哪家没纳几房妾室,我看你也不纳妾。说不定到了杭州,你真的会遇到一位和你心意相通的女子收入家中,到时候就有人管你了。” 苏轼哈哈大笑起来,道:“正妻都管不了我,妾就更不敢管了。现在有闰之陪着就挺好,妾室嘛,不要也罢。” 两人闲谈许久,苏轼起身告退。 于此同时,司马光抵达西京在留司御史台任职。这是一份闲职,司马光从此以后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修撰史书——《资治通鉴》。 蔡州。 欧阳修身体每况愈下,长期卧病在家,早已无法胜任蔡州知州的工作,但由于二月西夏攻破大宋边境抚宁堡,朝廷为战事所扰,他便将自己希望致仕的请求搁浅。可是,两个月下来,他感觉自己实在坚持不住了,于是上书请求致仕。 五月。 宋朝的朝臣一般七十岁致仕,欧阳修如今只有六十五岁(虚岁)。宋神宗之前本想再度启用欧阳修,但被王安石拒绝。如今欧阳修虽身在蔡州,但好歹还是朝中人,一旦有一天想要重用,便可随时召回京师,但如果同意了对方致仕,那他从此与朝廷再无关系,想到此宋神宗拒绝了欧阳修的请求。 欧阳修无可奈何,只得连上数道奏章,恳请宋神宗念在自己年老体衰、久病缠身的份上准予致仕。 汴京。 如今苏轼已卸下肩头重负,每日悠闲地在家中整理众多藏书,准备一起带到杭州。闲暇之余约上驸马王诜等在京师结交的诸位朋友饮酒作乐。 六月。 在欧阳修不依不饶地请求下,宋神宗终于恩准其以太子少师、观文殿学士的身份致仕。欧阳修从此退出政治舞台,准备前往自己心心念的颍州安享晚年。 经过两个月的整理,苏轼和王闰之将带不走的家当处理完毕,藏书、衣服也已收纳妥当。苏迈也告别了书院的小伙伴们,在家看书,随时准备随父亲离京。 苏轼上门拜别范镇、韩维等诸位大人,感谢他们这些年的照顾。 七月。 欧阳修抵达自己向往已久的颍州,并写书信告知学生苏轼、苏辙。 这天,苏轼携家眷、家仆等一行人准备离京,一辆辆马车整齐地停在苏轼居住的官舍外。 苏轼的诸多朋友听说他今天要走,纷纷前开相送。大家很清楚他这一走意味着今生再见的机会寥寥,毕竟宋神宗如今只有二十四岁(虚岁),而苏轼已经三十五岁(虚岁)。只要宋神宗在位一天,苏轼就很难再回到京师。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大家将苏轼一行人送到城门外,相互嘱托日后书信莫忘往来,若有机会路过彼此任职所在地定要相互探望。 离别的时候到了……苏轼示意车夫启程,一辆辆马车缓缓前行。苏轼翻身上马,拱手拜别诸位朋友,策马而去。 :x 第一百六十三章 家徒四壁 苏轼一行人驾马来到城外汴河边,家仆们将装满衣物、书籍的箱子往早已备好的船上运,准备走水路离京。王闰之抱着苏迨进入船舱,任彩莲、小暖紧随其后。苏迈站在甲板上,对身旁的苏轼道:“爹,我们先去陈州看叔父吗?” 苏轼点点头,道:“嗯,爹早已寄书信给你叔父,我们先去那儿小住一段时间再去杭州。” 苏迈开心道:“太好了!好久没见迟儿和适儿了,肯定长高不少,还有宛儿一定和迨儿一样可爱。” 苏轼笑道:“是啊。” 陈州。 苏轼一家经过数日的奔波终于来到苏辙所在的陈州。由于不知苏辙所住官舍的具体位置,所以苏轼一家将马车驱使到苏辙所在的书院门外。此时书院刚好下课,成群结队的学生从里面出来。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引起了苏轼的注意,他高声唤道:“迟儿!” 苏迟顺着声音处定睛一看竟然是苏轼,激动地跑了过去,道:“伯父,你们来了!” 苏轼打量了一番苏迟,感慨道:“迟儿长高了!” 苏迟会心一笑,见不远处苏迈从马车上下来,激动地快步上前,道:“兄长!” 苏迈看着眼前许久未见的弟弟,激动不已,道:“一年不见,长高了这么多,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苏迟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道:“这一年是长得快了些。”随即对已走下马车的王闰之行了一礼,道:“伯母好!” 王闰之接过任彩莲递来的还不会说话的苏迨,对其柔声道:“迨儿看,这是兄长!” 苏迟上前一步,轻轻掐了下苏迨的小脸蛋,道:“怡儿好可爱!” 王闰之笑道:“和你小时候一样。” 苏迈看了眼书院敞开的大门,问道:“叔父在里面吗?” 苏迟点点头,道:“爹在批改大家交上来的功课,我现在进去通知他。”说着便要离开。 苏轼阻止道:“别去了,我们先回家,让他专心批改,我们在家等着就好。” 苏迟点点头,道:“都听伯父的。” 苏轼道:“走,上车吧,我们先回家。” 苏迟摇摇头,指了下斜对面的一座宅子,道:“不用上车,那座就是。” 所有人顺着苏迟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是一座从外面看非常小的宅子。苏轼想着只怕是院落的形状比较狭长,里面应该没那么小。他当即示意家仆们将行李卸车。 苏迟走到宅子门口,轻开院门,朝里面喊了声:“娘,伯父他们来了!”很快院内传来了史萱苒清晰的回应声。 苏轼心头一紧,思忖着苏迟站在门口喊,里面就能听到并回应,难道这院子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般狭长,而是真的小? 苏迟看了眼停靠在门口的一辆辆马车,打断了苏轼的思绪,道:“家里小,只怕没地方停放马车,我还是去给爹说一声,放到书院里吧。” 苏轼道:“别去打扰他了,这些马车是我下了船以后租来的,一会儿就走了。” 正说着,苏适冲了出来,一把抱住苏轼的腿,用稚嫩的声音道:“伯父有没有想适儿?” 苏轼一把抱起苏适,笑道:“当然想了。” 苏适低头看着身旁的苏迈,道:“那兄长呢?” 苏迈笑道:“自然时常挂念适儿。” 这时,史萱苒从大门走了出来,只见其衣着朴素,不施粉黛,与离开汴京时的她穿衣打扮大相径庭。苏轼震惊地看着史萱苒,还没开口询问,身旁的王闰之惊叹道:“弟妹你……” 史萱苒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衣衫,笑道:“在家穿着随意,你们莫见怪呀!” 王闰之看了眼苏轼,对史萱苒道:“弟妹穿什么都好看!” 苏轼等人进了宅子,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这是一座比苏轼想象的还有小的宅子,三面分别有四间房间:正中间的房间是苏辙夫妻的主屋,屋内放置着一张大床、衣柜以及婴儿床,靠近门口处有一张小圆桌,上面放置着茶具,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左侧一间屋子是书房,房间内一排排书架上堆满了书籍,只留窗边一席空位放置着长长的桌子和三把座椅;右侧有两间狭小的屋子,其中一间是苏迟、苏适兄弟的房间,另一间是苏辙的乳母杨金蝉和丫鬟小柔的房间,两间房间除了床,只剩墙角放置衣物的大箱子。靠近大门一侧有间只容一人进出的厨房,案板上放着切了一半的菜,看样子刚才史萱苒正在准备晚饭。 苏轼没想到苏辙如今的日子竟过得如此惨淡,内心百感交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苏迈看着眼前这个略显寒酸的宅子,再回想着自己在汴京住的官舍,以及苏辙走之前所住的那座官舍,眼眶泛红,强忍难过,对苏迟道:“你们平时都在那间书斋看书吗?” 苏迟点点头,道:“对,那桌子长,够我们三个人坐。平时与爹和弟弟一起读书,多了很多乐趣呢!” 王闰之见苏轼强忍泪水,情绪伤感,急忙转移话题道:“宛儿呢,怎么没见她?” 史萱苒道:“在睡觉呢。”说着将众人引入主屋。杨金蝉正坐在婴儿床边打着盹儿,完全没察觉史萱苒等人进来。史萱苒轻推了下杨金蝉,轻声道:“杨姨,你看谁来了?”  杨金蝉睁开惺忪的睡眼,见苏轼一家来了,顿时泪流满面,道:“子瞻来啦!” 苏轼激动道:“杨姨,您身子可好?” 杨金蝉用颤抖的手紧紧地握住苏轼的手,道:“好着呢!好着呢!”又看了眼刚走进房间的任彩莲,松开苏轼的手,朝任彩莲走去,激动道,“没想到我们还能在这儿相见,姐姐近来可好?” 任彩莲感慨道:“托子瞻的福,好得很。” 杨金蝉道:“那就好。” 王闰之看着婴儿床中熟睡的苏宛娘,感叹道:“咱们家终于有个姑娘了。” 史萱苒笑道:“是呀,宛儿以后有这么多兄长照顾,多幸福呀!” 苏迈看着正在熟睡的苏宛娘,轻轻伸出手摸了下她软绵绵的小脸蛋,开心地笑了起来。 大家在屋内闲聊了一会儿,史萱苒和王闰之去做饭,小暖、小柔打下手,只留下苏轼等人在屋内围着依旧在熟睡的苏宛娘。 :x 第一百六十四章 拜访张方平 日傍西山,苏辙从书院回到家中,见苏迈、苏迟和苏适正在院中玩耍,惊喜道:“迈儿来啦!何时来的?” 苏迈起身对苏辙行了一礼,道:“一个时辰前。” 苏轼闻声走了出来,道:“子由回来了!”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苏辙激动地跑到苏轼身边,一把抱住一年多未见的兄长,更咽道:“来了怎么不去书院知会一声。” 苏轼道:“是我不让他们通知的,怕打扰到你。” 苏辙松开苏轼,道:“何谈打扰。” 苏轼打量了苏辙一番,只见其面容消瘦、神色略显憔悴,关心道:“这一年过得还好吗?” 苏辙道:“就那样吧,每天教教书,也算清闲。” 苏轼看着苏辙此时衣裳朴素、佩饰全无,知道教授一职俸禄不比从前,各项开支用度必然大幅缩减,不免伤感道:“如今看你这副模样,我这做兄长的……” 苏辙淡然道:“如今粗茶淡饭也挺好的。” 苏轼无言以对,只得暗自神伤。他思忖片刻,道:“我看你现在家里一应事务都由弟妹和小柔在打理,不如我留几个家仆给你吧。” 苏辙道:“不用了,这一年来家中事务皆亲力亲为习惯了,要那些家仆反倒多余。” 苏轼坚持道:“家中如今有了宛儿,单凭她们二个照顾这么一大家子,只怕劳心劳力,我还是给你留几个吧。” 苏辙摇摇头,拒绝道:“如今我俸禄低微,家中七口人吃穿用度也算够用,若是再增加几个家仆,我真是一点闲钱都攒不下了,还是算了吧。” 苏轼见苏辙态度坚决,只得作罢。 一家人吃过晚饭,苏辙将苏轼等人带到对面书院的厢房。这里厢房较多,足够苏轼一家人及家仆们居住。 苏迈看了眼苏迟、苏适,对苏轼道:“爹,我想和弟弟们住。” 苏迟连声附和道:“兄长可以和我们一起睡。” 苏轼笑道:“随你们吧。”随即对苏辙道,“这里环境不错,你们为什么不住在这里?” 苏辙道:“本来是住在这里,后来就搬出去了。那里虽小,但也是个家,更自在些,再说了两地之间就隔了一条街道也方便。” 苏轼点点头,道:“只要你觉得住的舒服就行。对了,明天我打算去衙门拜见一下张大人,你要一起吗?” 苏辙道:“我就不去了,明天还有给学生们授业。改日闲了,我们再一起去他家拜访。” 苏轼道:“也好。” 翌日。 苏轼来到衙门拜见知州张方平,因对方还有公务在身,所以只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告辞。双方约了后天休息日再去张家小聚。 几日后。 苏轼如约来到张方平家,苏辙因为书院临时有事晚会儿到。张方平和苏轼来到茶室,命人看茶。家仆斟完茶,退出茶室,张方平指了下茶碗,道:“来,尝尝。” 苏轼品了一口,赞叹道:“好茶!” 张方平笑道:“这茶前几日刚送来,你有口福刚好赶上。” 苏轼又喝了一口,笑道:“那我可谓时机正好。” 张方平笑道:“那日老夫公务缠身,没空与你闲聊,这一年在京师可好?” 苏轼道:“做判官的那些日子虽忙碌,但也充实。” 张方平点点头,道:“充实就好。前段时间听子由说你要去杭州赴任,会绕道过来,我约莫着你五月会来,不料竟七月才到。” 苏轼笑道:“因为要整理家当,还要拜别诸多朋友,所以在京师耽搁了三个月。” 张方平捋着花白的胡须,感慨道:“是要好好拜别一下,你这一去,只怕再回京师希望渺茫。” 苏轼点点头,道:“离开也好,少了些纷争,倒落得个自在。承蒙官家垂帘,给我安排了杭州这个风景如画之处,以后闲暇之余还可纵情山水,怡然自得。” 张方平喝了口茶,道:“按你的资历不应该担任通判,而应是知州啊!我没听子由提及其中缘由,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苏轼脸上闪过一抹忧伤,道:“什么都瞒不过大人,确实发生了一些变故,只是我怕子由烦心就没告诉他。” 张方平揣测道:“可是王介甫从中作梗?” 苏轼摇摇头,道:“他是否参与我不知道,反正改为通判是中书省的主意。” 张方平啐道:“中书省归他管,他能不参与?” 苏轼道:“也许吧。中书省原本让我担任颍州通判,官家御笔亲批改为杭州通判。” 张方平道:“杭州通判抵得上颍州知州,但终究是个通判。” 苏轼感慨道:“这都是次要的。素闻杭州之景美不胜收,如今能在那里为官也是一件幸事。” 张方平叹了口气,道:“亏你想得开,如今你们兄弟二人均已离京,真是世事难料啊!” 苏轼道:“是啊。不过,子瞻要感谢大人对子由的帮助。”说完起身行了一礼。 张方平摆了下手,示意其落座,道:“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苏轼道:“以前不理解苏辙为何非要离开京师,如今自己亲身体验一遭才发现身处旋涡之中,每日如坐针毡,寝食难安,倒不如离开那个是非之地来得潇洒自在。当时子由迟迟不肯去河南府赴任,若不是大人将其带到陈州,只怕官家怪罪下来,他可吃罪不起。” 张方平伤感道:“陈州不比河南府,如今他俸禄低微,日子大不如前,我看着心里难受。”苏轼又何尝不是呢,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苏辙缓缓而来。三人破开政事不提,聊起诗赋来。几人从诗赋的发展一直聊到前朝诗人杜甫,苏轼诗兴大发,吟诵道:“大雅初微缺,流风困暴豪。张为词客赋,变作楚臣骚。辗转更崩坏,纷纶阅俊髦。地偏蕃怪产,源失乱狂涛。粉黛迷真色,鱼虾易豢牢。谁知杜陵杰,名与谪仙高。扫地收千轨,争标看两艘。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尘暗人亡鹿,溟翻帝斩鳌。艰危思李牧,述作谢王褒。失意各千里,哀鸣闻9皋。骑鲸遁沧海,捋虎得绨袍。巨笔屠龙手,微官似马曹。迂疏无事业,醉饱死游邀。简牍仪刑在,儿童篆刻劳。今谁主文字,公合把旌旄。开卷遥相忆,知音两不遭。般斤思郢质,鲲化陋鯈濠。恨我无佳句,时蒙致白醪。殷勤理黄菊,未遣没蓬蒿。” :x 第一百六十五章 拜访欧阳修 苏辙、张方平听完苏轼所做的这首《次韵张安道读杜诗》皆赞不绝口。诗中不光表扬了张方平的文章,更借着李白、杜甫官场不如意暗喻自己。苏辙听后感同身受,回想起当年兄弟俩来到张方平家,满怀雄心壮志准备赴京赶考,怎么也不会料想如今依然是他们三人,却已落得此番田地。 张方平感慨道:“之前我曾听人说先帝在时,曾夸赞自己遇你二人好似得了两名太平宰相,如今官家竟……”说到此将说了一半的话咽了回去,坦然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苏轼感慨道:“是啊,世事难料啊!” 张方平见他兄弟二人神色忧伤,道:“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伤心事了。来,我们继续吟诗。”说着吟诵起诗来。(先帝是指宋仁宗) 几人吟诗作赋许久,苏轼、苏辙尽兴而归。两人还未走到大门口突然遇到了苏家的车夫阿忠,苏轼自从来到苏辙家总有一种好像缺了些什么的奇怪之感,但又想不起来,直到看到阿忠才恍然大悟,原来家里少了一个人。当初苏辙离京时,除了苏辙夫妇、孩子们、杨金蝉、小柔还有阿忠,一脸疑惑地看着阿忠道:“你怎么在这儿?” 没等阿忠回答,苏辙抢先道:“是我让他来的。如今我俸禄低微,除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开支,不能像以前一样给大家发放月例,所以就让他来这儿了。” 阿忠对苏轼道:“您务必替小的劝劝官人让我回去伺候,什么月例不月例的小的不要,小的从小就跟随着您二位,除了二位官人,小的谁家都不想去。” 苏辙道:“如今家里事少,你留在家里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来这里挣点钱,攒些家当娶妻。” 苏轼见阿忠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自己,想了想,对苏辙道:“要不这样,这几天家中人多事杂,我京师的家仆大多变卖或者遣散,带来的也没几个,不如就让阿忠回来帮忙几天。” 阿忠激动地看着苏辙,等待他的回复。 苏辙想了下,道:“也好,那我回去给张大人说一声,等兄长走后再让他回来。” 阿忠哀求道:“官人,你就别让小的回来了。” 苏轼道:“子由,要不就直接给张大人说人我们带回去了。若是到时你不想留他,我带到杭州便是。” 既然苏轼都这么说了,苏辙只得同意。 苏轼随后的时间与苏辙或畅谈、或赋诗、或近郊游玩,无限惬意。 9月。 两月的时光匆匆而逝,又到了离别之时。颍州位于杭州与陈州之间,苏轼多年未见恩师欧阳修,打算借机绕道去颍州拜访一下,苏辙听后也打算同去。两家人站在苏辙家门口依依惜别,苏辙对史萱苒嘱咐道:“我已经拜托了张大人,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家中有什么困难就去找他。务必要照顾好自己。” 史萱苒点点头,道:“放心吧。” 苏适抱着苏迟的腿,抬头看着他,道:“兄长何时再来?” 苏迈道:“等有机会了吧。或者等我们在杭州安顿下来你可以和迟儿一起去杭州找我。爹说了,那儿景色如画,定有很多赏玩之处。” 苏适点点头,对苏辙道:“爹,我们过段时间一起去吧。” 苏辙道:“爹只怕没空过去,不过你们若是想去,等明年春暖花开之时,爹让人送你们过去小住一段时间。” 苏迟、苏适欢欣鼓舞。 大家又互相嘱咐许久,苏轼等人踏上了前往颍州之路。 颍州。 欧阳宅。 苏轼、苏辙按照欧阳修信中所述的位置来到欧阳修家。阿忠上前敲门,许久大门微微开了条缝,门僮探出头来,问道:“何事?” 阿忠问道:“这里可是欧阳公家?” 门僮道:“正是。” 阿忠道:“还望小哥通传一下,苏子瞻、苏子由前来采访。” 门僮听后喜上眉梢,打开大门,热情相迎,道:“小的恭候多时,快快有请。”说完看了眼门外停靠的多辆马车,回头高声唤家仆速去通知欧阳修,并过来帮忙搬行李。 苏轼让阿忠去通知王闰之等人下车。苏轼等人在家仆的带领下,前往茶室。欧阳修此时正拄着拐杖在宅子里跑步,听说苏轼、苏辙来了便往茶室赶。 苏轼、苏辙、苏迈以及抱着苏迨的王闰之五人来到茶室无人便在屋外等候。没多久,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朝他们缓缓走来。苏轼、苏辙二人对视一眼,快步迎了上去,只见到此时的欧阳修老态龙钟,头发全白,和数年前惜别时的状态判若两人。泪水在苏轼的眼眶中打转,他回想起自己年少进京与欧阳修初识的情形,当年的他身体健硕,意气风发,如今岁月如梭,容颜老去,竟变成这副模样。 欧阳修见苏轼、苏辙脸上写满了震惊,笑道:“怎么,不认识了?” 苏轼缓过神来,道:“没……没有,恩师近来身体可好?” 欧阳修笑道:“年纪大了,就那样吧。” 苏辙关心道:“我看恩师面色略显病态,可有寻个当地有名的大夫看一下?” “找了,只不过我这病很多年了,吃什么药都不济事。”说完欧阳修拄着拐杖缓缓向前走着,苏轼急忙扶住他的胳膊。 苏轼将步调放慢,跟随欧阳修的步伐缓步前行,道:“那也要吃着。调理终归是有点作用的。” 欧阳修道:“好。” 几人到茶室,苏轼、苏辙扶欧阳修坐下,明显感觉对方放下拐弯的那一些所有重心都压在了两人的胳膊上。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默默叹息,恩师不光面容衰老,身体也疲态尽显。 家仆为三人斟茶后退了出去,欧阳修喝了口茶,润了下嗓子,道:“前段时间,我收到你的来信,信中说你被任命为杭州通判着实令老夫意外啊!可是因为谢师直的弹劾而获罪?”(谢景温,字师直) 苏轼摇摇头,道:“不是,因为没有证据最后案件不了了之,是我主动要求离开京师。” 欧阳修听后回想起自己两次被人诬陷,一次被贬,一次主动离京,不由发出一声叹息,道:“没想到子瞻竟也沦落至此。如今王介甫当政,你这一走只怕再也回不去京师了啊!” :x 第一百六十六章 师徒畅谈 苏轼耸耸肩,莞尔一笑,道:“回不去就不回了呗,以后为官闲暇之时还可纵情山水,岂不乐哉?” 欧阳修还记得十五年前与兄弟两人初识之时,苏轼立志要有一番作为,如今他三十六岁正值壮年却与自己的梦想渐行渐远,想到此不免唏嘘不已。他调整一下情绪,对苏轼道:“在京师为官,离官家近,能为其出谋划策固然好,但在地方为官,为百姓做些实事,造福一方同样重要。” 苏轼点点头,道:“学生明白。” 欧阳修看了眼沉默不语的苏辙,道:“教书育人同样重要。如今王介甫提倡统一思想,让学子们都学习他所著的书籍,贡举考试也是同样录取与他思想一致的人,如此以往只能培养出会应试的举子,却培养不出对国家有用的人才。春秋时期,诸子百家争鸣就是因为能够容纳不同的理论与观点,大家汲取百家之长为己所用。如今你虽不在衙门,不能直接为百姓谋实事,但却能为朝廷培养出国之栋梁,也是功劳一件。” 苏辙点点头,道:“学生定不负恩师所望。” 欧阳修看着静静坐在一旁的苏迈,道:“迈儿今年应该十来岁了吧。” 苏迈回答道:“回师公,十三岁了。” 欧阳修道:“真是长成大孩子了!这段时间都读了什么书呀?” 苏迈将自己所读的书尽数告之,欧阳修满意地点点头,道:“不愧是子瞻的孩子,已经读了这么多书了。那我考考你可好?” 苏迈不假思索道:“师公请问。” 欧阳修想了下,出了几道典故让其论述一番,苏迈对答如流,如苏轼当年一样引经据典,分析有理,令欧阳修甚为满意,赞叹道:“子瞻教的好啊!” 苏轼谦虚道:“恩师过誉了,迈儿还需学习之处多着呢。” 几人闲聊许久,欧阳修突然话锋一转,道:“对了,我前段时间得了一座石屏风,要不要去看一下?” 苏轼、苏辙异口同声道:“好。” 几人起身离开茶室,王闰之表明既然已经拜见过欧阳修就不打扰几位雅兴了。欧阳修命家仆送王闰之、苏迈、苏迨回厢房歇息,自己带着苏轼、苏辙朝放置石屏风的房间走去。 欧阳修、苏轼、苏辙来到一处房间,打开房门,里面尽是欧阳修这些年珍藏的古玩、字画等物。房屋的角落处一座石屏风赫然在目,苏轼看着屏风上的画,不由感慨道:“真是巧夺天工啊!” 欧阳修大喜,道:“不如子瞻为这屏风作诗一首,如何?” 苏轼欣然答应,仔细打量着屏风上,沉思片刻,吟诵道:“何人遗公石屏风,上有水墨希微踪。不画长林与巨植,独画峨眉山西雪岭上万岁不老之孤松。崖崩涧绝可望不可到,孤烟落日相溟蒙。含风偃蹇得真态,刻画始信有天工。我恐毕宏韦偃死葬虢山下,骨可朽烂心难穷。神机巧思无所发,化为烟霏沦石中。古来画师非俗士,摹写物象略于诗人同。愿公作诗慰不遇,无使二子含愤泣幽宫。” 欧阳修听后拍手称赞道:“好诗!好诗啊!”当即命人笔墨伺候,将诗写了下来。 三人在室内闲逛着,赏鉴欧阳修珍藏的各类字画,思绪来了便吟诗一首,涉及古人便引经据典、高谈阔论一番,直到家仆前来传饭,三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欧阳修看着屋外夜幕已至,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多年没有如今日这般畅快!” 苏轼点点头,道:“是啊,记得上次与恩师畅谈还是六年前。” 欧阳修感慨道:“如今我们三人还能在此畅谈真乃幸事。你们定要在这儿多住几日,我们好好聊聊。” 苏轼道:“学生也正有此意。”苏辙点头附和。 三人一边闲聊着,一边朝饭厅走去。吃过晚饭后,苏轼等人各自回房。王闰之见苏轼从吃饭起就心情大好,甚为欣慰,道:“看来刚才和欧阳公聊得不错!” 苏轼道:“是啊!好久没有这么开心地聊过了,每次和恩师聊完都受益匪浅。恩师的学识不得不令人佩服啊!” 王闰之道:“我曾在京师参加官眷们的聚会时,大家唱过欧阳公所做的词,辞藻华丽,乐曲优美,当时我还问这是何人所做。她们说词曲均为欧阳公所做,当时便对其钦佩不已。” 苏轼道:“是啊,能得此师真乃三生有幸!” 王闰之道:“不过我看欧阳公的身体似乎不太好。” 苏轼脸上开心的表情急速收敛,叹了口气,道:“年岁大了,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今天下午我们在恩师收藏珍品的房间中赏玩时明显感觉到恩师耳目昏花,走路时步伐无力,怪不得他三番四次请求致仕,实在是体力不支。” 王闰之见有面露担忧之色,安慰道:“你在路上不是告诉我,他才回到颍州没多久,想必之前累坏了的身子还没调养过来。如今他在家颐养天年,吃些药调养着,慢慢就会好了,你也别太过担心。” 苏轼点点头,道:“但愿吧。恩师为朝廷操劳了一辈子,是该好好歇歇了。” 欧阳修和薛夫人一同漫步在回房的路上,一路上欧阳修哼着小曲儿,心情大好。薛夫人笑道:“好久都没见你笑得这么开心,果然学生来了就是不一样。” 欧阳修笑道:“是啊!他们两个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我这身子太不如前,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他们二人,真是太好了。” 薛夫人道:“我记得最后一次在京师见他们二人时,苏子瞻脸上还带着几分傲气,六年不见,这次明显感觉他身上的棱角被磨平了不少。还有苏子由,整个人都有些萎靡不振,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也看不到了。” 欧阳修道:“寻常人若是经历了这么多尚且心中不平,更何况是他们。他们二人贡举考试一举登科,年少成名,后来参加制科考试又出类拔萃,尤其是子瞻更是成为大宋立朝以来获得三等的第二,此等荣耀加身使他二人站到了比同辈人更高的位置上。站得高必跌得重,如今出了这么多事,对他二人的打击更超乎常人。人的心气儿、面相发生变化也在所难免。” :x 第一百六十七章 文坛革新的重任交给你了 颍州地界内有一片西湖,景色不亚于杭州。一日,欧阳修邀苏轼、苏辙一同泛舟游玩。秋日湖上微风送爽,苏轼站在船头看着两岸倒退的风景,无比惬意。 “兄长!”身后传来苏辙的轻唤声。苏轼回应了一声,转身走到矮桌边,席地而坐,桌上美酒佳肴,身旁湖景环绕。苏轼开心道:“此地竟有如此佳境,怪不得恩师选择在此定居。” 欧阳修捋着雪白的胡须,笑道:“是啊,我也是选择了好久最终定在了这里。” 苏辙为欧阳修倒了一杯酒,道:“恩师在此颐养天年,终日享受湖光山色,乃人生一大乐事。” 几人看着湖边草木着霜,秋菊争艳,两岸山景缥缈,相得益彰。酒过三巡,苏轼兴起信手拈来桌上花瓶中的一朵花插于头上,对欧阳修道:“学生为恩师起舞一曲,祝恩师福寿绵长。”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苏辙附和道:“那我来抚琴。” 欧阳修喜笑颜开,连声道:“好!好!好!” 苏辙从船舱中搬出琴来抚琴奏乐,苏轼立于船头聆歌起舞。欧阳修看着两位学生为自己如此用心,深感欣慰。一曲舞毕,苏轼、苏辙坐回桌边,欧阳修一时兴起,对二人道:“今日景色极佳,不如你俩吟诗一首,以助雅兴。” 苏轼思忖片刻,吟诵道:“谓公方壮须似雪,谓公已老光浮颊。朅来湖上饮美酒,醉后剧谈犹激烈。湖边草木新着霜,芙蓉晚菊争煌煌。插花起舞为公寿,公言百岁如风狂。赤松共游也不恶,谁能忍饥啖仙药。已将寿夭付天公,彼徒辛苦吾差乐。城上乌栖暮霭生,银釭画烛照湖明。不辞歌诗劝公饮,坐无桓伊能抚筝。” 欧阳修点头称赞,道:“好诗!” 苏辙想了下,也作诗一首:“西湖草木公所种,仁人实使甘棠重。归来筑室傍湖东,胜游还与邦人共。公年未老发先衰,对酒清欢似昔时。功成业就了无事,令名付与他人知。平生著书今绝笔,闭门燕居未尝出。忽来湖上寻旧游,坐令湖水生颜色。酒行乐作游人多,争观窃语谁能呵。十年思颍今在颍,不饮耐此游人何。” 欧阳修命人将酒菜暂时撤到一旁,备好笔墨纸砚,让二人将所作之诗下下来以作收藏。 随后几人继续饮酒作乐,闲聊许久,忽然一阵湖风掠过,激发起欧阳修的思绪,他随即问道:“有个人乘船遇风,因惊吓而得病。医者取了舵公手出汗的汗渍形成的粉末,将其与丹砂、茯神之类混合,让病人饮下而后痊愈。今《本草注别药性论》云:‘止汗,用麻黄根节及故竹扇为末服之。’医者以意用药,多如此类,看似儿戏,然而或能验正疗效,很难知其原理。” 本是聊医术怪谈之事,苏轼眼珠一转,道:“这么说的话,用笔墨烧成灰让人饮用,就可以治昏惰?推此而广之,那么饮下伯夷的洗脸水,可以疗贪;食用比干的剩饭,可以治佞;舔舐樊哙的盾,可以治胆怯;嗅西施的耳环,可以疗恶疾矣。” 欧阳修听后捧腹大笑,道:“子瞻啊子瞻,让我说你什么好!” 苏轼见欧阳修被自己逗乐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苏轼等人在欧阳修家住了半个多月才走。欧阳修命家仆准备数量马车,送苏轼等人至城外颍河边乘船离开。苏轼、苏辙来来回回张罗着,即将收拾完毕之时,欧阳修在薛夫人的陪同下缓缓走来,轻唤了声:“子瞻,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苏轼让苏辙先忙着,自己快步迎上前去,对欧阳修道:“何事?” 欧阳修一本正经地道:“我有一件要事需嘱托于你。几十年来,我一直致力于文坛革新,如今士大夫之流所做诗词歌赋皆与唐朝、五代时大相径庭,也算小有成效。以后文坛革新的重任交给你了。” 苏轼听后大惊,道:“学生何德何能可以改变我朝文风?” 欧阳修道:“你可以的。唐朝、五代诗文辞藻优美却空洞无华,而你的诗文论述之精与辞藻之美相得益彰。从前以诗为尊,词不过是用来在酒桌上唱和助兴,难登大雅之堂,但你却开创了议论之风,将咏物言志融入词作之中。如今不光京师,就连地方也在传阅你的诗词,其影响力之深可见一斑。你定能培养出一批优秀的之士,将诗词文章以独特的风格发扬光大,我对你有这个信心。” 苏轼后退一步,躬身行礼道:“学生定不负恩师所望。” 欧阳修满意的点点头,拍着苏轼的肩膀,道:“子瞻,为师老了,未来必定是你的天下,我相信你的文章诗词定会流传后世、名垂千古。” 苏轼道:“恩师的成就,学生难以望其项背,名垂千古实不敢当。但学生向您保证定会尽我所能继续推动诗文革新之路,绝不让恩师的心血付诸东流。” 欧阳修语气坚定地说道:“为师相信你。” 苏辙见行李俱以收拾妥当,走到欧阳修、苏轼身边,道:“兄长,一切都打点好了,准备出发吧。” 苏轼点点头,对不远处的苏迈喊道:“迈儿,我们准备走了,快来拜别师公。” 苏迈走了过来,躬身行礼道:“还望师公注意身体,迈儿就此别过。” 欧阳修从怀中掏出一支笔递给苏迈,道:“你猜这是何物?” 苏迈一脸迷茫地看着欧阳修,道:“这不就是一支普通的笔吗?” 欧阳修笑道:“这可不是普通的笔,是你爹当年参加贡举考试的笔。” 苏轼愕然,接过笔仔细打量着,震惊道:“您收起来了?” 欧阳修当年是苏轼贡举考试的考官之一,他当时以为以苏轼的才华就算不是状元之才也必定名列前茅,等考试结束后便将其用过的笔收了起来。虽然最后章衡、窦卞、罗恺分别荣登状元、榜眼、探花,但作为自己得意的门生,欧阳修这么多年来一直珍藏着苏轼用过的笔。他笑着对苏迈道:“师公将这支笔送给你如何?” 苏轼轻抚笔杆眼眶泛红,原来他在欧阳修心中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重要。他将笔递给苏迈,道:“还不快谢过师公!” 苏迈接过笔,拱手道:“多谢师公。” 欧阳修笑道:“你收了这支笔,将来定要像你爹那样在诗文上用心钻研,有所作为。” 苏迈道:“定不负师公所望!” :x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兄弟相别 苏轼等人一同拜别欧阳修,上了马车。欧阳修泪眼婆娑地看着马车渐行渐远,伤感道:“今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们。” 身后的薛夫人安慰道:“你这两名学生知恩,过几年得闲了定会再来看你的。外面风大,我们回去吧。”欧阳修点点头,在薛夫人的搀扶下拄着拐杖缓缓前行。 日傍西山,苏轼等人终于来到颍水河边,家仆们将行李搬上船。苏辙站在岸边,回头看了眼早已消失在视野中的颍州城,伤感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与恩师相见。” 苏轼道:“不如三年后我杭州任期届满之时相约再来颍州拜见恩师,如何?” 苏辙道:“如此甚好。恩师年迈,久病缠身,可谓见一面少一面。” 苏轼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三年后,我们相约前来。” 秋日凉风凄凄,兄弟俩来到船头,见苏迈正坐在甲板上发呆,苏轼轻唤了声:“迈儿!” 苏迈愣神并未听见,对方又叫了声才缓过神来,抬头看着不知何时已立于身旁的苏轼和苏辙,起身道:“爹,叔父。” 苏轼对苏迈道:“刚才在想什么?” 苏迈道:“在想师公。” 苏轼问道:“想他什么?” 苏迈道:“爹曾对我讲过师公的故事,师公在迈儿心中一直是高大伟岸的形象,此次相见竟与心中所想相去甚远。” 苏轼道:“师公容颜已逝,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那位欧阳公了。人虽老去,但精神长存,他会永远如迈儿心中那个高大伟岸的形象一样屹立于世。” 此时天色已晚,船夫们打算明日天亮再行发船。欧阳修派来送行的车夫听闻船只明早才走,对苏轼建议道:“不如先回主公家歇息一晚,明早我再送诸位前来,如何?” 苏轼谢绝道:“不必麻烦,我们在船上借宿一宿便是。” 车夫道:“如今已十月,夜里天凉,船上终究抵不过家里,我还是送诸位回去吧。要是您怕明早误了发船的时辰,我们早点出发便是。” 苏轼道:“多谢小哥好意,我们就不回去打扰了。还望小哥回去后告知恩师,就说我们已经乘船离开。” 车夫为难道:“这……不太好吧。” 苏轼道:“恩师年迈,我们回去他又要张罗一番,不如让他好生歇息一下吧。” 车夫犹豫片刻,道:“那好吧,诸位保重。”说着躬身行礼告退,一辆辆马车掉头回城。 夜幕已至,众人在船上吃了些干粮。苏轼、苏辙坐在甲板上,苏轼看着月色下波光粼粼的颍河之水,伤感道:“明天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 苏辙点点头,道:“这三个月的时间和兄长朝夕相处,仿佛回到儿时。” 苏轼举头望着漆黑苍穹中的一轮明月,道:“是啊,时光荏苒,竟又到了离别之时。” 一片静寂……唯有河水击打船身的声音,以及船舱内不时传来苏迨的牙牙学语之声…… 苏轼与苏辙注视着彼此,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周围的空气仿佛凝结。这是他们今生的第三次离别:第一次是苏轼去凤翔任职,苏辙留京侍奉父亲苏洵;第二次是苏轼在京任职,苏辙随张方平前往陈州;这次苏辙返回陈州,苏轼则需南下前往杭州。他们知道今后这样的离别即是常态,每次见面总有万般不舍。 苏轼首先打破沉寂,故作轻松道:“别这么伤感嘛,明年若有空可以带着迟儿、适儿来杭州看我,我们兄弟再好好聚聚。” 苏辙道:“好,若是有空我定来杭州,若是没空,那我们三年后在颍州相见。” 苏轼道:“好,就这么说定了。” 秋风拂面,苏轼兴起当即作诗一首赠予苏辙,吟道:“征帆挂西风,别泪滴清颍。留连知无益,惜此须臾景。我生三度别,此别尤酸冷。念子似先君,木讷刚且静。寡词真吉人,介石乃机警。至今天下士,去莫如子猛。嗟我久病狂,意行无坎井。有如醉且坠,幸未伤辄醒。従今得闲暇,默坐消日永。作诗解子忧,持用日三省。” 苏辙当即对诗一首:“托身游宦乡,终老羡箕颍。隐居亦何乐,亲爱形随影。念兄适吴越,霜降水初冷。翩然事舟楫,弃此室庐静。平明知当发,中夜抱虚警。永怀江上宅,归计失不猛。人生徇所役,有若鱼堕井。远行岂易还,剧饮终难醒。不如早自乞,闲日庶犹永。世事非所忧,多忧亦谁省。” 苏轼再作一首:“近别不改容,远别涕沾胸。咫尺不相见,实与千里同。人生无离别,谁知恩爱重。始我来宛丘,牵衣舞儿童。便知有此恨,留我过秋风。秋风亦已过,别恨终无穷。问我何年归,我言岁在东。离合既循环,忧喜迭相攻。悟此长太息,我生如飞蓬。多忧发早白,不见六一翁。”(宛丘,即陈州,隋朝时称为宛丘,宋朝改称陈州;欧阳修,自号六一居士) 苏辙对诗道:“放舟清淮上,荡潏洗心胸。所遇日转胜,恨我不得同。江淮忽中断,陂埭何重重。紫蟹三寸筐,白凫五尺童。赤鲤寒在汕,红粳满霜风。西成百物贱,加餐慰贫穷。胡为复相念,未肯安南东。人生免饥寒,不受外物攻。不见田野人,四壁编茅蓬。有食辄自乐,谁知富家翁。” 两人吟诵完相视一笑,胸中之意彼此心领神会,一切尽在不言中。 次日,苏辙乘坐前往陈州的船只,苏轼则乘坐前往寿州的船只,到达寿州后再东行。兄弟俩隔船相望,挥泪告别。两船渐行渐远,苏轼站在船尾对同样站在船尾的苏辙呐喊道:“若是期间没空,我们时常书信往来,莫忘三年之约啊!” 苏辙用拳轻击胸口,高声回应道:“铭记于心!兄长照顾好自己!” 苏轼点点头,挥手告别。兄弟俩信誓旦旦地相约三年后再拜恩师,殊不知第二年欧阳修便与世长辞,今日一别竟是此生诀别。 :x 第一百六十九章 奔波 船只即将抵达寿州,苏轼久久伫立于船头,遥望山色。江面水天相接,岸边枫叶飘落、芦花飞扬,远处白石塔苍然屹立,若隐若现,一派凄清之美。苏轼情不自禁吟诵道:“我行日夜向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平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寿州已见白石塔,短棹未转黄茅冈。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烟苍茫。” 王闰之缓步上前,为其披了一件衣衫,柔声道:“外面风大,回船舱吧。” 苏轼看了眼肩头的衣衫,对其微微一笑,道:“无妨,你回去吧。” 王闰之遥望河岸,道:“快到寿州了。” 苏轼拖长语音道:“是啊。” 王闰之见其心不在焉,关心道:“怎么了?” 苏轼摇摇头,道:“没事,只是看着周围苍茫的秋景有些感触罢了。” 船抵达寿州停靠岸边,苏轼一家人下船稍坐休整后再度起航,改沿淮河东行。 一日,天刚亮。苏迈起床出了船舱,见苏轼坐在甲板上愣神,走上前去,道:“爹,你怎么起这么早?” 苏轼道:“醒来就睡不着了,索性出来坐会儿。” 苏迈在苏轼身边坐下,环顾周围的景色,道:“爹,这里我们来过吗,为什么有种熟悉之感?” 苏轼看了下周围,道:“五年前我们从京师扶你祖父和娘亲灵柩回眉山时途经此地,当时因为逆风船只无法前行,我们在泗州等了三天才走。” 苏迈恍然大悟,道:“哦,我想起来了,我记得当时船夫还让爹对着僧伽塔诚心乞求,希望风向转变我们好顺利起航,结果风向真的变了,不到早饭时间就抵达了龟山。希望这次也不要遇上逆风,顺顺利利的。” 苏轼道:“顺风如何,逆风又如何,无非多一日少一日罢了。” 苏迈见苏轼此刻无欲无求的状态,担心道:“爹,您怎么了,最近总是心事重重的?” 苏轼轻抚苏迈的背,挤出一丝笑意,道:“没有,爹只是没睡醒罢了。” 苏迈道:“爹不用骗迈儿,爹是因为离京外任,曾经满腔热血化寂寥,故而有些难受。” 苏轼震惊地看着苏迈,无奈地摇摇头,笑道:“迈儿真的越来越聪明了,和你娘一样。如今我身如浮萍,对过去没有什么可追逐的,对未来也没什么可留念的,内心有些空虚罢了。” 苏迈道:“师公不也说了州官虽然不能直接为官家分忧,但可为百姓造福。杭州景色宜人,爹既可以游山玩水,又可以为民造福,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苏轼摸着苏迈的头,笑道:“你娘如果在,估计也会这么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苏轼一直念叨着早已去世的王弗,苏迈欣慰中暗含苦涩。欣慰的是娘去世六年了,爹依然爱着她,苦涩的是死者已矣,但活着的人却要日复一日饱受煎熬。他现在只盼杭州美丽的风景能够让爹纵情山水,减轻愁思。  秋去冬来,浩瀚的江面上浮起一层薄冰,船只破冰而行。苏轼披着厚厚的披风,从船舱出来,遥望江心,对船夫道:“江心似乎有座塔,还有些房舍,那是何处?” 船夫道:“那是金山寺。”(宋朝金山寺位于江心的小岛,后来大陆变迁才逐渐和陆地相连) 苏轼一直待在船舱里,并没注意船行至何处,一听对方提到金山寺,震惊道:“我们已经到镇江了吗?” 船夫指着远处的岸边,道:“对呀,那边靠岸再走一点就是城门了。” 苏轼道:“素问金山寺大名,不知附近有何景致?” 船夫道:“听闻此地水涨时浪潮能有一丈高,甚为壮观,即使天寒地冻也有沙痕在。中泠泉畔南面有座巨大的石山名曰盘陀,随江波出没。登高望远,景致甚佳。” 苏轼听得心痒,对船夫道:“反正此地离杭州不远,不如我们靠岸休息下,再行赶路。” 船夫道:“都听您的。”说完调整船帆,准备靠岸。 苏轼回到船舱,对坐在桌前看书的苏迈道:“我们到镇江了,一会儿爹想去金山寺看一下,你要一同去吗?” 苏迈问道:“金山寺在哪儿?” 苏轼道:“在江心的一座小岛上。” 苏迈想了下,道:“外面太冷了,我还是不去了。” 苏轼道:“也好。”说完跑到隔壁的房间,只见王闰之正在逗苏迨玩。苏轼上前一把抱起苏迨,在空中转了个圈,逗得苏迨咯咯直笑。 王闰之担心道:“小心点,别把迨儿摔了。” 苏轼笑道:“没事,我看着呢。我们到镇江了,我想一会儿停船靠岸,去江心的金山寺转一圈。” 王闰之道:“在船上待了这么久,出去转转也好。” 船缓缓靠岸,岸边停靠着许多小船专门做接送买卖,运送香客前往金山寺上香祈福。苏轼乘坐小船前往金山寺。下了船,他在寺内闲逛着,忽然墙壁上的一副壁画引起了他的注意,由于太过专注竟没注意到有人靠近。 一名僧人上前一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宝觉。我看施主对这壁画很感兴趣。” 苏轼还礼道:“对。不知此画是何人所作?” 宝觉道:“听施主口音不是本地人。” 苏轼道:“在下眉州眉山人,途径此地听闻附近景致不错,便进来一观。” 宝觉道:“原来如此。此画乃是前任住持所作。寺中香客络绎不绝,施主是第一位对此画感兴趣的人,不知何处打动了您。” 苏轼对壁画做了一番分析,身后传来一阵鼓掌声。苏轼转身,只见一位和尚走了过来,道:“贫僧圆通,施主谈吐不凡,绝非常人,敢问施主尊姓大名?” 苏轼道:“在下苏轼苏子瞻。” 圆通、宝觉对视一眼,震惊道:“你就是那位名扬天下的苏子瞻?” 苏轼拱手道:“名扬天下,愧不敢当。” 圆通道:“我与师兄素喜作诗,曾偶然得到您的佳作,其才华着实令人佩服,不料竟然在此地相逢。” :x 第一百七十章 江上奇观 圆通、宝觉陪苏轼在寺中转着,不时讨论佛法,不时品鉴诗赋。几人在寺中转了许久,宝觉道:“金山寺旁有座小峰乃此地最佳赏景之所,施主何不前去一观?” 苏轼欣然前往。三人登上山峰,一目千里,远处山峦起伏叠嶂,近处江波浩瀚缥缈。苏轼向西瞭望,感慨道:“此江源头即是家乡,如今竟已相隔万里。”浓浓思乡之情油然而生。 圆通猜想苏轼路过此地,不是督办公务,就是要去州县任职,询问道:“施主打算前往何处?” 苏轼道:“杭州。” 宝觉道:“可是要去杭州任职?” 苏轼点点头,道:“正是。” 圆通道:“杭州素有东南第一州之称,施主能去此地也是一桩美差。” 苏轼微微一笑,附和道:“是啊。” 三人站在峰顶畅谈许久,苏轼见天色将晚,打算离去。 圆通挽留道:“此地观赏落日之景极佳,施主既已来此,何不赏完美景再走?” 苏轼略感遗憾道:“景色虽佳,但看完落日只怕无舟返回啊!” 圆通建议道:“那就在寺中住一晚,明早再回。” 宝觉挽留道:“是啊,难得来一趟明天再回吧。” 两人见苏轼有些犹豫,苦苦挽留许久终得对方同意。 微风掠过,四周江面泛起一道道波纹,水天相接,秋水共长天一色。落日缓缓西下,半空断霞如红色锦鲤之尾。夜幕降临,苏轼与圆通、宝觉正要下山,忽见远处一团飞焰落入江中,江心如被火炬点燃,火红一片,惊得四周乌鸣鸟飞。 夹板上,苏迈立于船头,目睹着远处火光通天,宛如白昼,对身边的王闰之道:“姨母你快看,江面上那是什么!”船舱中众家仆纷纷出来围观,皆被此等异状所惊。 王闰之摇摇头,道:“许是江上着火了?” 苏迈道:“江面怎会着火!” 王闰之揣测道:“那可能是这儿特有的景致吧。” 苏迈看着茫茫江面,担心道:“爹怎么还不回来?” 王闰之道:“许是玩的忘了时辰,错过最后一班船了吧。” 苏迈道:“那岂不是今夜要滞留寺中了?爹也真是的,多大的人了,玩心不改。” 王闰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没大没小。”语气并无责备之意。 山峰之上,苏轼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对圆通、宝觉道:“此乃何景?” 圆通脸上写满震惊,摇摇头,道:“从未见过。” 一旁的宝觉随声附和道:“我也是第一次见。” 苏轼注视着江中之火,道:“这非鬼非人究竟是何物?”沉默片刻,语气低沉道,“只怕是江神在警告我贪玩不归吧。”说完和圆通、宝觉一同下山,返回寺中。 次日一早,苏轼拜别圆通、宝觉,乘船返回。船夫见苏轼回来了,道:“官人可算回来了,我们出发吗?” 苏轼点点头,道:“出发吧。”船夫扬帆起航。 苏轼回到船舱,王闰之等人正在用早饭,见苏轼回来了,撇了他一眼,道:“你还知道回来?” 苏轼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道:“昨天在寺中遇到两位僧人非要挽留我观落日,盛情难却,所以……” 王闰之道:“你这结识人的速度真够快的,京师没待多久就结实了一堆朋友,随便去个金山寺又认识两名僧人。” 苏轼半开玩笑道:“架不住你夫君能说会道嘛!” 王闰之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饿了吧,过来吃点饭。” 苏轼道:“不吃了,早上僧人们起得早,一起用了些斋饭。” 王闰之生气道:“哦,原来吃过了才想着回来。” 苏迈撅着嘴,一脸不悦,道:“爹也真是的,姨母昨晚担心了一晚上。” 苏轼与王闰之成亲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她生气,想必自己昨晚夜不归宿,对方肯定非常担心,以至于有些恼火,急忙安慰道:“我错了,夫人别生气,我保证以后绝不再犯。而且我昨晚也收到警示了。” 王闰之疑惑道:“什么警示?” 苏轼道:“昨晚江面忽然飞来一束火焰,顿时火光通天。寺中那二位僧人说从未见过,这定是上天对我不归的警示。” 王闰之震惊道:“我以为是这江上惯有的景致。” 苏轼道:“那僧人在寺中生活了几十年也从未见过。” 王闰之道:“既如此,那你以后可要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 苏轼拍着胸脯保证道:“夫人放心,以后再好的景致也绝对无法阻挡我的归家之心。” 王闰之笑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 苏轼见王闰之笑了,总算放下心来,笑道:“这不是要哄夫人嘛!” 杭州。 苏轼一家人从七月离京,走走停停终于于十一月下旬抵达杭州。苏轼对杭州之美早有心理预期,但眼前的一幕还是出乎意料,不由感叹道:“先帝曾言‘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所言非虚啊!”嘉祐二年,龙图阁学士、尚书、吏部郎中梅挚出知杭州时,宋仁宗曾赠诗《赐梅挚知杭州》: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剖符宣政化,持橐辍才流。暂出论思列,遥分旰昃忧。循良勤抚俗,来暮听歌讴。 苏迈看着船舶渐渐靠近岸边,抬头看了眼已对此景如痴如醉的苏轼,兴奋道:“此地群山环绕,碧水相拥,真乃人间仙境啊!” 王闰之抱着苏迨走到船头,道:“看你俩那激动的样儿!”说完对苏迨道,“是不是呀,迨儿。” 苏迨此时已会说简单的词。他伸出小手,指了下远处岸边的茶亭,奶声奶气道:“亭子!” 苏轼伸手接过苏迨,让其坐在自己的胳膊上,笑道:“对,是亭子!一会儿进城爹给迨儿买点玩物可好?” 苏迨欢欣鼓舞道:“好呀!” 王闰之忽然感觉恶心之感上涌,趴在船边吐了起来。苏轼急忙将苏迨放到地上,上前拍着王闰之的背,道:“怎么回事?不舒服吗?” 王闰之吐了一会儿,拿出丝帕擦了下嘴,摇摇头,自嘲道:“一路上也没晕船,快到了竟有些恶心。” 苏轼担心王闰之一路奔波生病,为其号了下脉,大喜道:“夫人又有喜了!” :x 第一百七十一章 初抵杭州 王闰之又惊又喜,没想到刚到杭州竟又有身孕。苏迈闻声,低头看了眼正抱着自己大腿的苏迨,道:“希望姨母怀的是个妹妹。” 王闰之笑道:“女孩最好,有两个兄长疼。” 船缓缓靠岸,苏轼等人下船,雇了几辆马车,朝城门驶去。杭州不愧是繁华之所,城池之大超出苏轼的想象。一行人进了城门,穿过热闹的街道,行进许久终于来到杭州衙门。衙役见门口停了好几辆马车,猜想不会是迟迟未到的通判苏轼前来,上前询问道:“可是苏大人一家?” 坐在车前的阿忠下车道:“正是。”苏轼闻声从车窗探出头来。 衙役见其气质不俗,想必不是家仆,问道:“您可是苏大人?” 苏轼道:“正是。”  衙役大喜,道:“可算把您盼来了。”随即命另一名衙役进去通报知州沈立。 宋朝一州之长为知州,为了制衡地方官员,又设立通判一职,负责监督知州。知州下达的部分政令需要通判一同签署方能生效。 苏轼让王闰之等人及众家仆在门外候着,自己先去拜见沈立。他在衙役的带领下来到沈立面前,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沈立鬓发全白,老态龙钟,看着眼前的苏轼道:“早就听闻你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质不俗。” 苏轼拱手道:“子瞻愧不敢当!” 沈立道:“我本想着你几个月前就该抵达,怎么耽误了这么久,可是路途中遇到了什么困难?” 苏轼直言不讳道:“路过陈州看下弟弟,然后又与弟弟同去颍州拜访了恩师欧阳公。” 沈立想起来苏轼是欧阳修的门生,道:“看望恩师理所应当。我之前听说他因病不得不提前致仕,近来身体可有所好转?” 苏轼语气低沉道:“不算太好。如今我也只能每日为恩师祈福,希望他的身子能有所好转,不用每日饱受病痛折磨。” 沈立见其神色哀伤,安慰道:“我与欧阳公同岁,也是大半个身子入土之人。生老病死乃人之常事,到我们这个年岁早就看淡了,子瞻切莫忧伤。” 苏轼点点头,道:“大人您也要多加注意身体才是,衙门里的事我能帮到您的,您尽管吩咐。” 沈立点点头,道:“好。连日奔波累了吧,明日休整一天再来工作不迟。”说完命衙役带苏轼去官舍。 苏轼拜别沈立,随衙役走了出去。两人走在路上,衙役感慨道:“大伙儿都盼着您来呢,不料竟等了这么久。一路还顺利吧?” 苏轼笑道:“挺顺利的。官舍离得远吗?” 衙役道:“不远,徒步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大人平日来衙门若嫌慢,骑马也成。” 苏轼随口问道:“沈大人的官舍在何处?” 衙役道:“您隔壁。” 苏轼震惊道:“一墙之隔?” 衙役笑道:“也不算一墙之隔,中间还隔着一条窄巷呢,穿过窄巷可以绕到两座宅子的后门。” 苏轼道:“那衙门的其他大人也住在附近吗?” 衙役道:“那宅子大,也就您二位能住,其他人分散在城中各处。” 苏轼点点头,随衙役继续行进着。两人出了衙门,衙役上了门口苏轼的马车,一行人朝官舍行进。王闰之掀开窗帘看着沿途的街景,对身边的苏迈道:“迈儿你看这里与京师相比如何?” 苏迈道:“和京师一样繁华。不知书院在何处,离我们住的地方近不?” 王闰之笑道:“这孩子和你爹一个样,就喜欢读书。我们沿途奔波了几个月,你还是在家歇息一段时间再去不迟。再说了,还不知道你爹是打算让你在家读书,还是送你去书院呢。对了,你想在家看书还是去书院?” 苏迈道:“一路上我的功课都是爹教的,确实比书院的先生好太多了。可是爹如今来了杭州,公务缠身,只怕无暇顾及我,我还是去书院吧,顺便也能认识点新朋友。” 王闰之道:“也好,反正你爹向来尊重你的意见,你愿意去书院那咱就去。”她话音刚落,一人从马车边走过。她看着那人的侧脸,面色惊惧,将头探出窗外,久久注视着那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苏迈拉着王闰之的衣角,生怕其跌出马车,询问道:“姨母,你看什么呢?” 王闰之将头收了回来,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道:“我……我好想看到……姐姐了……” 苏迈愕然,转念一想,无奈地笑了起来,道:“娘亲都走了六年了,怎么可能见到,就算是魂魄也该晚上来才是。姨母定是思念娘亲过度,眼花了。” 王闰之失落道:“也许吧。但她侧脸太像了……很像十几岁时的你娘。” 苏迈听其越说越离谱,笑道:“那就更不可能了,姨母有孕在身,又连日舟车劳顿,难免头晕目眩看错人。等会儿到了宅邸赶紧回房休息下,免得累坏了身子。” 王闰之想着就算是王弗的魂魄也不可能那么年轻,叹了口气,道:“也许真的是太累了吧。” 两人正说着,马车停了下来。苏迈将头探出窗外,只见马车停在了一座宅子外面,他对前方已经下车的苏轼喊道:“爹,是到了吗?” 苏轼回头看着马车里的苏迈,道:“到了,扶你姨母下车吧!” 众人纷纷下车,家仆们开始搬运行李。苏轼看着这座宅邸,从外面看面积就不小,只怕里面更是别有洞天,再对比苏辙所住之所,不由叹息。他环顾四周,此地远离闹市甚为幽静,的确是个不错的居所。他指着旁边的一座宅邸,对衙役道:“沈大人住在这儿?” 衙役点点头,道:“正是。” 王闰之缓缓走来,对苏轼道:“沈大人住在我们隔壁?那我等会儿去拜访下他的夫人。” 苏轼道:“既然是邻居,理应拜访。” 一行人进入家中,庭院、屋舍皆已落满了灰尘。衙役解释道:“大人切莫见怪。之前沈大人已命小的带人将此处收拾干净。实在大人迟迟未来,所以……” 苏轼道:“无妨。现在时辰尚早,重新打扫一番即可。” 衙役道:“大人先在此稍作歇息,我一会儿派些人过来帮忙打扫。” 苏轼见宅邸面积不小,房间众多,只怕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出来,于是命家仆们先收拾着,免得天黑前弄不完。 :x 第一百七十二章 自责 不一会儿那衙役带着另外一群衙役折返回来,大家开始打扫房间,放置物品。苏轼让王闰之坐在院中休息,切莫操劳,自己则四处转着。通判的官舍还算宽敞,房间众多足够全家人和各家仆居住。苏轼简单规划了下大家的房间,命人将各类物品放到相应的房间内。一切吩咐妥当,他来到书斋,家仆正在往里一箱箱地运送书籍,待众人运送完毕后,他打开箱子将书籍分类放于书架之上。 苏迈和书童阿文走了进来,见苏轼正在归置书籍,道:“爹,我来帮忙吧。” 苏轼点点头,和苏迈、阿文一起忙碌起来。几个时辰后,日傍西山,家中各处俱已收拾妥当,可以安心入住。苏轼给了大汗淋漓的衙役们几吊钱,让大家晚上出去饱餐一顿,以作犒劳。衙役们见苏轼如此大方,各个喜上眉梢,收了钱拜别苏轼吃饭去了。 苏轼和苏迈回到房中,见王闰之正坐在床边逗苏迨玩,道:“我们也出去吃点饭吧。” 王闰之道:“我已让厨子做饭了。” 苏轼对一旁的小暖道:“你去告诉厨子让他只做家仆们的饭就行,我们一会儿出去吃。”说完对抱起床上的苏迨,对王闰之道,“厨子的饭吃了多少年了,走,出去改善下伙食。” 王闰之知道苏轼贪吃,一来杭州定要出去品尝一下当地的美食,笑道:“那就去吧。顺便给迨儿买点玩物回来。” 苏迨听后开心道:“好呀!” 王闰之站起身来,对苏轼道:“租来的车已经走了,我们要走路过去吗?” 苏轼笑道:“街市离家里还有一段距离,你有孕在身哪能让你走路。我刚才已派阿忠去买马和马车了,人已经回来。走吧,我们出发吧。” 王闰之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全。” 一家人有说有笑的出门去了。 翌日。 苏轼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连日的舟车劳顿全靠一股子气儿提着,如今精神一放松下来感觉浑身疲惫不堪。他醒来后见王闰之仍在熟睡,俯身轻吻了下对方的额头,蹑手蹑脚地下床穿衣,简单洗漱下便直奔书斋准备继续整理昨天没归置妥当的书籍。苏轼刚一进门见苏迈和阿文正在书架前摆放书籍,道:“什么时候来的?” 苏迈道:“一个时辰前。” 苏轼走到书架前,见对方已将剩下的书籍整理大半,除了个别书籍放错了位置,大多数是按类别放好的。他很清楚家中的诸多藏书如果没有看过内容很难分类正确,没想到苏迈竟然大多数都放对了,不由震惊道:“这些书你看过了?” 苏迈淡然道:“大多数看过了。” 苏轼震惊道:“你什么时候看的?” 苏迈道:“在家、在书院、还有咱们沿途的路上都有看。平时也就是随手拿一本,没觉得看多少,几年下来竟将苏轼的藏书看过大半。” 苏轼聪明,从小博览群书,没想到苏迈有过之而无不及。王弗去世前,苏迈的功课大多由王弗辅导。王弗去世后,他几度消沉,对苏迈的功课也疏于过问。再后来到汴京,在馆阁清闲些还辅导下苏迈的功课,但自从被王安石调到开封府后因公务繁忙又无暇顾及儿子。想到此,他自责道:“是爹不好,平时对你关心不够。” 苏迈宽慰道:“新党执政后,爹时常因为朝事烦心,难以顾及迈儿也是情理之中。再说了,我平时读书有不懂之处不也经常问你嘛。” 苏轼道:“如今来了杭州,远离朝政纷争,爹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陪你读书。” 苏迈听后开心地笑了起来。 苏轼想了下,道:“对了,昨天你姨母说你想去书院。” 苏迈道:“反正在哪儿都是读书,不如去书院认识些新朋友。” 苏轼道:“好,我明天向沈大人打听下哪间书院适合你,过几天就送你过去。” 苏迈点点头。 三人整了大半天终于把书斋收拾妥当。苏轼在桌边坐下,写了封信准备寄给苏辙,信中附带两首诗:《初到杭州寄子由》之一,眼看时事力难胜,贪恋君恩退未能。迟钝终须投劾去,使君何日换聋丞;《初到杭州寄子由》之二,圣明宽大许全身,衰病摧颓自畏人。莫上冈头苦相望,吾方祭灶请比邻。 翌日。 苏轼来到衙门正式开始工作,通判的工作和之前在开封府担任的判官工作有很大差别,好在他聪明很快就能领会其中的要义,轻松上手。经过十天的工作,他深刻体会到知州和通判的相互制约,好在他和知州沈立工作中合得来,各种事务争议较少,倘若知州和通判不睦,那工作开展起来就太困难了。 十日后,苏轼休息。之前在颍州,欧阳修曾嘱咐他抵达杭州后抽空去拜访一下住在孤山寺的惠勤。欧阳修多年前结实僧人惠勤,惠勤底蕴丰厚,两人一见如故,常一起吟诗作赋。如今他久病缠身,不能出远门,只怕此生再相见,便托苏轼前去拜访,转达自己对其的敬意与祝福。 苏轼一大早便出门前往位于西湖边上的孤山寺。阿忠正要驾车出发,忽闻王闰之喊道:“等一下。” 苏轼从马车上下来,见王闰之手持棉披风走了过来,道:“外面凉,赶紧回去。” 王闰之将披风递给苏轼,道:“山上凉,把披风带上。” 苏轼接过披风,轻抚王闰之的头,道:“时辰还早,回去再睡会儿,我尽量早点回来。”说完重新登上马车。 王闰之对阿忠道:“看这天快下雪了,下雪路滑,你驾车慢着点。” 阿忠道:“夫人放心吧。”说完勒紧缰绳,驾车而去。 :x 第一百七十三章 孤山寺拜访 孤山寺位于孤山之上。孤山因位于西湖里、外湖之间,因周围其他山脉互不相连,故名曰“孤山”。马车缓缓行进着,苏轼看着车窗外西湖之上云海翻滚,不远处亭台楼阁与青山相互映衬若隐若现,不由感叹道:“这几天忙于衙门之事,一直没顾得上来西湖转转,此地景致确实不错啊!” 阿忠道:“您在这儿要待三年呢,来日方长,总会有时间转的。” 苏轼道:“等下次休息吧,带闰之和孩子们过来转转。” 马车穿过西湖外湖,缓缓停在孤山脚下。苏轼下了车,命阿忠将马车寄放山下,两人步行上山。此地山林幽邃,鸟雀齐鸣,蜿蜒曲折的山路一侧溪水潺潺,清澈见底,石缝间不时有鱼儿出没,屈指可数。苏轼环顾山景,感叹道:“此地仿若世外桃源,沿途之景更是美不胜收。怪不得前朝白乐天来此附近诗兴大发,作诗一首。” 阿忠好奇道:“他作何诗。” 苏轼吟诵道:“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白居易,字乐天) 阿忠道:“虽然不太懂,但是听起来还不错。” 苏轼笑道:“确实不错。” 两人走了许久,终于抵达孤山寺门口。寺中人烟稀少,四下寂寥,不远处一名僧人正在扫地。苏轼上前行了一礼,询问道:“请问惠勤大师可在寺中?” 一般人来此都是上香祈福,很少寻人。那僧人见苏轼指名道姓,想必是惠勤的故人,问道:“施主是?” 苏轼道:“在下苏子瞻,是欧阳公的学生,特奉恩师之命前来拜访大师。” 僧人道:“原来是欧阳施主的学生,请随我来。” 苏轼道:“那就有劳了。” 僧人带领苏轼、阿忠来到一处禅房门口,轻敲房门,道:“师父,欧阳施主的学生苏子瞻前来拜访。” 屋内传来一声回应:“进来吧。” 僧人推开房门,请二位入内。苏轼轻声走进禅房,只见房内两名僧人正坐于蒲团之上打坐。其中一名僧人睁开眼睛,指了下一旁的蒲团,道:“二位施主请坐。” 苏轼、阿忠盘腿而坐。 那僧人打量了下苏轼,道:“贫僧惠勤,以前常听欧阳公夸赞你,今日一见果然气质不俗。” 苏轼笑道:“大师过誉了。”然后看了眼惠勤身边的僧人,道,“敢问大师法号?” 那人回应道:“贫僧惠思。” 苏轼行了一礼,对惠勤道:“恩师如今身在颍州,因年迈体衰,不便远行。如今恰逢在下调任杭州,特代恩师前来拜访。” 惠勤道:“之前我与欧阳公书信往来,他多次提及身体每况愈下,想要致仕,如今能在颍州安享晚年也算遂了他的心愿。他近来身体可有好转?” 苏轼道:“还是那样吧,吃药调理着。” 惠勤道:“那就好。刚才听你说你调任杭州,可是通判一职?” 苏轼想着惠勤身处山中,消息闭塞,如何得知自己担任通判,不由询问道:“正是。可是恩师告诉你的?” 惠勤摇摇头道:“贫僧乃出家之人,不问世事,与你恩师欧阳公书信往来只聊聊些禅理或互赠诗赋,偶尔提及你,其他朝事不曾提及。前段时间,有位施主因生活艰难,心中烦躁,找贫僧解惑,闲谈中她无意中提及通判一直没来上任,担心此官来后生活更不如前。贫僧对其开导一二,并推荐了些静心的佛经给她。所以猜测这位迟迟未到的通判就是你。” 苏轼笑道:“途中绕道拜访了下恩师,所以有些耽搁。” 惠勤道:“欧阳公时常夸奖你,想必你这次来杭州定能造福一方,乃万民之幸。” 苏轼道:“为官一任,当为民分忧。在下官小,谈不上万民之幸,但凡事自当尽力而为。” 惠勤、惠思对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二人是寺中有名的诗僧,久闻苏轼诗赋之才,如今难得与其相遇,便畅聊起诗赋来。闲谈中两人发现苏轼不仅对诗赋擅长,更对佛法颇有研究,于是三人从诗赋又延伸到了佛法禅理。中午,苏轼随惠勤、惠思在寺中用了些斋饭,回到禅房继续闲聊。三人越聊越投机,深感相见甚晚。 阿忠虽然从小在苏家长大,耳濡目染识些字,但对于诗赋及佛法禅理实在没兴趣,坐在一边打盹。等他再次醒来时见窗外光线黯淡,虽然未日暮黄昏,但看苏轼与二位僧人聊得兴起,只怕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他纠结许久,站起身来走到苏轼身边,低声道:“官人,我们该回家了!” 苏轼看了眼窗外天色,道:“没事,还早呢,我再聊会儿!” 阿忠无奈地摇摇头,只得催促道:“您走之前不是答应夫人早点回去吗?就算现在走,到家也很晚了,还是走吧……实在不行,您改天再来也成啊!” 苏轼意犹未尽地结束聊天,起身拱手道:“那我就先走了,改日再来拜访二位。” 惠勤、惠思起身相送。 苏轼、阿忠离开孤山寺沿着来时山路缓缓而下,途中不时回望山中美景,此时雾气上涌,周围林木之中一片朦胧之感,宛若仙境。苏轼心情大好,一路哼着小曲下山而去。 两人回到家中已天黑,王闰之见苏轼玩了一天笑容满面的回来,开心道:“看来今天没白去。” 苏轼道:“是啊,怪不得恩师与那惠勤投缘,今日一聊甚为投机,改日得闲了,我再去拜访。” 王闰之笑道:“难得遇上聊得来的人,没事了多去与大师聊聊也好。” 苏轼道:“对了,我途中路过西湖,见不少人泛舟湖上,赏玩美景。等我十天后休息了,我们带着迈儿和迨儿同去游玩可好?” 王闰之笑道:“好,都听你的。走吧,饭都做好了,我们去吃饭吧。” 苏轼拉着王闰之的手一同朝饭厅走去,小暖紧随其后。苏轼边走边关心道:“你现在身怀有孕,饮食可要注意些。” :x 第一百七十四章 衙门留守 王闰之幸福地看着苏轼,道:“又不是怀迨儿时没经验,我会注意的,不用担心。” 苏轼笑道:“那就好,我最近公务忙,家中之事难免顾及不到,要是有什么事,让家仆去衙门找我。” 王闰之道:“家中之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能打点好。”说着看了眼苏轼,道,“要是真有什么事需要你的,我会让家仆去衙门找你。” 苏轼点点头,道:“那就好。” 苏轼和王闰之来到饭厅,苏迈、苏迨、任彩莲等人已等候多时,见二人来了,家仆们开始上菜。苏轼落座后,苏迈迫不及待地问道:“爹,孤山上好玩吗?” 王闰之笑道:“你爹是去拜访高僧,又不是去游山。” 苏轼道:“孤山上景色不错,改日我们同去。” 苏迈欢欣鼓舞,苏迨见兄长高兴自己也跟着乐了起来。苏轼、王闰之见仅两岁多(虚岁)的苏迨估计都没弄不白兄长在高兴什么就跟着傻乐,哈哈大笑起来。 饭后,苏轼和苏迈回到书斋,两人分桌而坐。苏迈看了会儿书,见苏轼坐到桌边奋笔疾书,问道:“爹,你在写什么?” 苏轼将最后一个字写完,道:“把今天的事记录下来。” 苏迈放下书卷,走到苏轼的桌边,见纸上写了一首长诗,吟诵道:“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水清出石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腊日不归对妻孥,名寻道人实自娱。道人之居在何许?宝云山前路盘纡。孤山孤绝谁肯庐?道人有道山不孤。纸窗竹屋深自暖,拥褐坐睡依团蒲。天寒路远愁仆夫,整驾催归及未晡。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见野鹘盘浮图。兹游淡薄欢有余,到家怳如梦遽遽。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读完感慨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如爹一般文思泉涌,下笔如注。” 苏轼笑道:“前朝杜子美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一诗中不也说过‘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你积累得多了,自然就能出口成章。”(杜甫,字子美) 苏迈点点头,语气坚定地说道:“我会努力追赶爹的。” 苏轼笑道:“好,我等着。” 十二月。 朝廷推行免役法。 原来实行差役法,即按照户等高低轮流到官府服差役。官府将服役之人分为衙前、里正、承符等诸多类型,大家有的负责运送官府物资、有的催收税赋、有的看管粮仓、有的逐捕盗贼、有的负责为州县官员做饭、有的则在衙门供人驱使。 如今推行免役法,即百姓向官府交钱,官府雇人服差役。每户不管是否轮到自家服役都需缴纳免役钱,除此之外原本不用服役的官户、寺观户、幼郭户、女户、单丁户和未成丁户等也要按半数缴纳助役钱,以增加财政收入。 此法一出,杭州各县百姓无不对其怨声载道。原来杭州各县每家男丁几年轮一次服役,如今不管是否服役都要交免役钱,不用服役的家庭也要交助役钱。苏轼作为一方官员不得不按照朝廷的诏令执行,这时常让他痛苦不已,寝食难安,却又无可奈何。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苏辙离开制置三司条例司拒绝去河南府担任判官一职,而选择去陈州做教授。为官一任,不管身处何方,只要政令还在,就永远难以置身事外。苏轼本想着离开汴京就可以远离朝廷纷争,在杭州图个逍遥,如今看来纷争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熙宁四年的最后一个月终于就要过去,但这个月对苏轼来说却显得格外漫长。衙门审案、判案是通判的工作之一。之前他在开封府做判官对刑狱之事已得心应手,就工作内容而言没什么令苏轼为难的。但这个月出现了一个特殊情况,眼看年关将至,不少百姓为了生计私自贩盐。新法推行后,朝廷实行盐禁,不准百姓贩盐,因此不少贩盐之人被捕入狱。 苏轼每天忙碌于审理这些案件之中,虽然于心不忍,但不得不下令逮捕违法之人,就这样一批又一批的百姓沦为阶下囚,衙门的监牢也因此被装满。王闰之见苏轼来到杭州好不容易开心了几天,又如在汴京一样惆怅起来,对其甚为担心,却又帮不上忙。 苏轼每天朝推囚,暮决狱,忙得晕头转向,有时回到家中王闰之早已睡着,等对方再度醒来时又已返回衙门。王闰之时常见不到苏轼,只从家仆口中得知他晚上回来过。 除夕。 整个杭州城洋溢着热闹而祥和的气氛。夜幕已至,家家户户吃过饭后围在一起守岁,王闰之却左顾右盼不见苏轼回来,只得命阿忠去衙门打探下情况。 阿忠策马疾行,顷刻间抵达衙门,在衙役的带领下来到都厅门口。此时苏轼正愁容满面地看着手中的案牍,完全没在意衙役和阿忠的到来。 衙役轻敲了敞开的房门,道:“大人,您家的家仆求见。” 苏轼抬起头来,见阿忠来了,震惊道:“你怎么来了?” 阿忠道:“大娘子让我来问问您还要多久才能回家?” 苏轼看了眼门外,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衙役道:“回大人,戌时一刻了。” 苏轼拍了下头,道:“已经戌时了!刚才还想着让人通知夫人不用等我,一转眼就给忘了。“说完他看了眼阿忠,道,“你回去告诉夫人今晚守岁不用等我了,让她带着迈儿他们守便是。” 阿忠“啊”了一声,震惊道:“整晚都不回吗!” 苏轼指了下桌上厚厚的案牍,道:“这些都是今天要处理完的,而且最近监牢全部装满了犯人,我哪敢走啊!万一出了岔子,衙门可担不起这个责,我还是通宵留守吧。” 阿忠道:“那需要小的送些饭食吗?” 苏轼道:“不用,衙门有厨子留守。我这儿还有事要处理,你回去吧。” 阿忠躬身告退。 :x 第一百七十五章 牢内叹息 苏宅。 王闰之在屋内焦急的等候着,忽闻站在门口瞭望的小暖喊道:“阿忠回来了!”王闰之急忙站起身来,问道:“子瞻呢?” 小暖摇摇头,道:“只见阿忠一人。” 阿忠气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王闰之道:“回大娘子,官人说了今晚要通宵留守不回来了。” 王闰之失望地坐了下去,一言不发,许久说了声:“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阿忠退了出去,小暖看了眼王闰之,紧随其后,叫住阿忠,悄声道:“衙门可是出了什么事?” 阿忠道:“我也不知道,我见官人神色不对,说牢里关了太多人怕晚上出事,没法回来。” 已近子时,衙门都厅内烛光莹莹,苏轼单手托腮发着呆,时而唉声叹气,时而抓耳挠腮,时而翻阅案牍,时而满屋转悠。 一旁的衙役见状关心道:“苏大人,您没事吧?” 苏轼摇摇头,道:“没事,现在什么时辰了?” 衙役道:“回大人,快子时了。” 苏轼站起身来,伸个腰,舒展下筋骨,道:“竟然这么晚了。走,陪我去牢里转一圈。” 两人一同朝监牢走去。值班的衙役们大多正在打盹,一名还算精神的衙役见状高声喊道:“大人,您来了!” 其他衙役闻声惊醒,急忙起身行礼。苏轼知道大家都很疲惫,并未苛责,继续往里走着。他在牢里四处巡视着,众衙役紧随其后。囚犯们见苏轼来了,纷纷激动地站起身来,将手伸出栅栏,哀求道:“大人,求求您放我们走吧。” 又一人呼喊道:“大人念在我是触犯,您发发慈悲放我回家吧!今天是除夕,我想和家人一同守岁。” 呼喊声越来越高,不少沉睡的囚犯被惊醒,纷纷跪地哀求着。苏轼眼眶泛红,忍着心头剧痛将监牢各处巡视完默然离开。衙役看着苏轼黯淡的背影,面面相觑。 待其离开后,一名衙役低声道:“大人是个性情中人啊!我看他刚才好像哭了。” 另一名衙役道:“原来你也看到了,我还以为我眼花了!” 又一名衙役道:“这么多人跪地哀求,我还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没想到就这么走了。” “他能说什么啊!这些人贩卖私盐,大人又不能放了他们,多说无益啊!” 众人一片叹息,四下散去。 苏轼回到都厅,瘫坐在椅子上,看了眼一直跟随自己的衙役,道:“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衙役躬身告退。苏轼回想着监牢中众多百姓跪地哀求的样子,潸然泪下。于情他想让大家回家与亲人团聚,于理他身为通判不能知法犯法。归根结底自己不过是一个俗人,离不开俸禄维持生计,只能违心而为。 窗外月色凄清,寒风凛冽。苏轼右手执笔,左手端着砚台,走到一侧的白墙旁,奋笔疾书在墙上写下《熙宁中,轼通守此郡。除夜,直都厅,囚系皆满,日暮不得返舍,因题一诗于壁》一诗——除日当早归,官事乃见留。执笔对之泣,哀此系中囚。小人营糇粮,堕网不知羞。我亦恋薄禄,因循失归休。不须论贤愚,均是为食谋。谁能暂纵遣,闵默愧前修。 熙宁五年。 正月初一,年节。 苏轼值了一夜班,大清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一家人守了一宿的夜正在饭厅吃早饭,听家仆通报苏轼回来了,急忙命人再添一副碗筷。苏轼来到饭厅,王闰之关心道:“累不累,快坐下来吃饭。” 苏轼落座,对王闰之挤出一丝笑意,摇摇头,语气低沉道:“没事,不累。”吃完饭后,苏轼径直回到房间睡觉,一直睡到下午才起。 房门被缓缓推开,王闰之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见苏轼醒了,快步上前,道:“你醒了,精神好点了吗?” 苏轼拉着王闰之的手,示意其在床边坐下,道:“我没睡,就是早上回来有点困。你昨晚守岁了一夜,有睡会儿吗?” 王闰之道:“睡了,我怕打扰你,就去别的房间睡了。衙门的事处理完了吗?” 苏轼道:“差不多了。” 王闰之道:“那牢里的人怎么办?” 苏轼叹息道:“还能怎么办,按照宋刑统该怎么办怎么办呗。” 王闰之道:“既然木已成舟,你也别太忧心。” 苏轼知道王闰之担心自己,安慰道:“没事,我就是觉得自己很渺小,有些无能为力罢了。不说这些了,年节拜贺的礼物采买好了吗?” 王闰之道:“杭州我们也没什么亲朋好友,所以礼物我备了几份,应该够用。” 苏轼轻抚王闰之的背,柔声道:“你费心了。明天拜访完沈大人,我们去西湖转转可好?” 王闰之笑道:“好,都听你的。” 翌日。 苏轼带着王闰之苏迈苏迨去隔壁拜访完知州沈立,驾车前往西湖。 冬日天寒路滑,阿忠缓慢驾车前行,小暖坐于一侧,道:“你慢着点,大娘子有孕在身,别闪住了。” 阿忠笑道:“我的车技你放心,别说这路面,就是结冰的西湖之上,我驾起车来也照样稳如泰山。” 小暖撇着嘴,道:“你就吹吧!” 苏轼看着车窗外人潮涌动,不少人在西湖边上赏玩。附近酒楼青楼以及湖边花船之上更是宾客云集送往迎来。他选了一处观景绝佳之处命阿忠停车。一家人下了车,阿忠原地守候,苏迈撒花式地向前狂奔着玩耍,不时回头呼喊苏轼走快点。苏轼拉着王闰之的手漫步湖边,小暖抱着苏迨紧随其后。 “子瞻?”一阵男声传来。 苏轼转身只见周邠立于身后。杭州下辖钱塘仁和余杭临安于潜昌化富阳新登盐官九县。周邠为钱塘县令,两人明面上是上下级关系,但私交甚好。周邠的岳父陈舜俞与欧阳修苏轼交好,苏轼慢慢地与周邠熟识,成为朋友。工作上周邠称呼苏轼为大人,私底下两人以字相称。 :x 第一百七十六章 解围 苏轼见周邠孤身一人,问道:“你别告诉我你一个人在此赏景。” 周邠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岂能一个人?今日无事,我约了朋友去如画楼喝酒,子瞻要……”他正想约苏轼一起,看了眼对方身旁的王闰之,改口道,“改天一起吧。” 苏轼笑道:“好。” 周邠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雅兴了,改天我再约你。”说完便朝不远处的如画楼走去。 王闰之道:“我看他的样子似乎很想邀你同去,要不你也去玩会儿?” 苏轼道:“不去了,改天再约吧。今天专门陪你们来游玩的,岂能食言?” 王闰之露出幸福的笑容。 如画楼。 周邠仰首阔步走了进去,老鸨热情相迎,道:“哟,周大人,您可算来了!梦儿,快点陪周大人上楼!” 一位身材婀娜面容姣好的小姐迎了过来,对周邠赔笑道:“大人楼上请!”(宋朝妓称为小姐,美妓称为行首) 梦儿走到楼上一间雅间门口,道:“就是这间。” 周邠轻推房门走了进去。屋内三人围桌而坐,身边行首想陪。刘匀正左手搂着一位行首说笑,见周邠来了,招呼道:“开祖兄,你怎么才来!”(周邠,字开祖) 周邠笑道:“刚才在外面遇到了苏大人。” 刘匀道:“苏大人?苏子瞻大人?” 周邠笑道:“正是。” 刘匀道:“那怎么不请他上来同乐?” 周邠道:“他带着妻儿在湖边散步呢!下次吧。” 刘匀右边的行首突然停止奏乐,若有所思。刘匀道:“王行首,你怎么不弹了?” 王朝云缓过神来,笑道:“刚才听几位官人聊得投机,怕这曲调打扰了诸位的雅兴。” 周邠笑道:“王行首的曲子只会助兴,怎会打扰雅兴?” 王朝云道:“既如此,贱妾就为诸位官人献歌一曲,以助雅兴。”说着指尖轻抚琵琶准备弹唱。周邠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王朝云道:“不如你唱这首。” 王朝云接过纸,上面写的是一首辞藻华丽的词和曲谱。王朝云不由读出声来,赞叹道:“好词,这是周大人所作?” 周邠笑道:“我哪有此等才华,前段时间让子……不,苏大人写的。” 王朝云道:“苏子瞻大人?” 周邠道:“正是。” 王朝云看着上面的字,试探性地问道:“这字也是苏大人亲笔所写?” 周邠笑道:“当然。” 刘匀夸赞道:“也就开祖兄能有这么大的面子能弄来苏大人亲笔所写的词,多少人重金相求都难以要到。”说完对王朝云道,“快快弹奏起来。” 王朝云看着纸张上的字,心头微微触动,一边弹奏一边唱和起来。 众人饮酒作乐许久,刘匀喝得有些微醉,右手放下酒杯准备去搂身边的王朝云被其躲闪开来。刘匀扑了个空,心中不悦,伸手继续去搂王朝云。王朝云迅速起身,将琵琶随手递给站在身后的小依,端起一杯酒,道,“贱妾敬官人一杯,官人为贱妾赋诗一首可好?” 刘匀知其有意回避,醉醺醺地道:“你喝了这杯酒,我就赋诗一首。” 王朝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道:“贱妾喝了,官人请。” 众人知王朝云很少饮酒,不料这次竟如此豪爽,纷纷鼓掌喝彩。刘匀看着王朝云手中空空如也的酒杯,自知当众抵赖有失颜面,无奈地笑道:“好好好,赋诗就赋诗!”然后对众人道,“来,你们也各来一首。” 众人赋诗许久,开怀畅饮。王朝云坐回位子上继续弹奏起来。 周邠笑道:“素闻王行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不如王行首也来一首?” 王朝云道:“贱妾才疏学浅,怎可在诸位官人面前班门弄斧。” 一人道:“整个杭州谁不知道王行首的才华,今日大家高兴,你可不能扫兴啊!” 刘匀醉醺醺地说道:“赶紧的,大家都等着呢!” 王朝云盛情难却,只得答应,思索片刻,作了首短诗。就在众人拍手称赞之际刘匀偷偷地将右手缓缓上移准备再次搂王朝云,周邠见状,一把搂住坐在自己左边的王朝云的肩膀,往自己怀中一拉,再次让刘匀扑了个空。 其他二位见刘匀坐在那儿突然闪了个踉跄,惊讶道:“刘兄你怎么了?” 周邠搂着王朝云故作糊涂,对刘匀身边你的行首道:“一定是陆行首太过香艳,让刘兄坐立不安了。路行首可是换了新香粉?” 陆行首媚笑道:“周大人好嗅觉,这不是几位官人来了,贱妾自然要秀色可餐了。” 刘匀一把搂住陆行首笑道:“好一个秀色可餐。”当即和大家嬉笑起来。 周邠松开王朝云,指了下她手中的琵琶,对其使了个眼色。王朝云继续弹奏起来。众人饮酒作乐,满意而归。 临走时,刘匀等人踉踉跄跄走在前面,周邠刻意留到最后,对跟在自己身边的王朝云道:“别在意啊,他今天喝多了。” 王朝云行了一礼,道:“多谢周大人解围。” 周邠笑道:“没事。”他沉默片刻,道,“王行首既然不喜这风月之事,就早日找个人嫁了,离开这烟花之地。” 王朝云道:“多谢大人关心,贱妾从小生活在这里,无处可去。再说了,王妈妈待我很好,准我只卖艺不卖身,也从不强迫我做我不愿做的事。” 周邠道:“你只要身在此处,今日之事便如同家常便饭。今日我帮你解围,他日呢。再说了,那老鸨现在依着你是因为你是这如画楼的头牌,指着你赚钱,他日容颜逝去就不好说了,还是早点找个人帮你赎身吧。” 王朝云再行一礼,道:“大人好意贱妾感激不尽,他日若遇一心意相通之人会考虑大人今日所言。” 周邠满意地点点头。两人不知不觉已走到如画楼大门口,刘匀松开一直搂在怀里的陆行首,回头对周邠带着醉腔道:“走了,改日再聚。”说着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 周邠和其他二人也各自离开。王朝云目送众人离去,随其他行首返回。 :x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上元之约 王朝云回到房中,拿出苏轼的词反复品读着。小依见状撇着嘴道:“那登徒子的词有什么好的!” 王朝云一愣,道:“什么登徒子!” 小依哼了一声,道:“当街抱你不是登徒子是什么!” 王朝云道:“休得胡说。” 小依道:“不说就是了,反正他在京师,说他也没用。” 周邠走在回家的路上,没多久又碰到了苏轼一家。周邠笑道:“又碰到了,我们真是有缘啊!” 苏轼见其满身酒气,道:“怎么不坐车回家?” 周邠笑道:“反正时辰尚早,在湖边逛一会儿再回。你们是准备回去了吗?” 苏轼点点头,道:“嗯,准备回去了。” 周邠道:“那你们快回去吧。”说着和苏轼拱手告别,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叫住苏轼道,“对了,那首词你改天再给我写一遍吧。” 苏轼疑惑道:“怎么了?” 周邠道:“上次你写的那个送给王行首了。” 苏轼拍着周邠的肩膀,笑道:“我送你的词,你转手就送给行首?你这借花献佛做得很顺畅嘛!” 周邠笑道:“这不是你的词好嘛,人家爱不释手,我怎好夺人所爱。” 苏轼无奈地摇摇头,道:“那改日吧,你下次再随意送人,以后就不给你写了。” 周邠拍了下胸脯保证道:“下次说什么也不会送了。” 数日后。 苏轼在衙门办公,周邠前来向沈立苏轼汇报工作。汇报完,周邠躬身告退,没多久也离开了房间。苏轼步履缓慢地行进着,忽见周邠站在一侧小声呼喊自己。他走上前去,道:“你怎么还没走?” 周邠笑道:“你上次答应给我的词还没写呢!” 苏轼笑道:“走,去我那儿吧。” 两人回到房间,苏轼走到桌边,挥毫写下一首词递给周邠,道:“拿去,别再随意送行首了。” 周邠吹着墨迹,笑道:“肯定了。不过那王行首可不是一般人,她的才华绝不逊色于杭州的名门之女。” 宋朝文人士大夫们经常出入风月场所,饮酒作乐吟诗作赋,为满足大家不同的需要,一般有两类女子,第一类如王朝云这般只陪其饮酒作乐奏乐起舞,以助雅兴,这类女子大多负有才气,或有一技之长,引得文人士大夫流连忘返;第二类做皮肉生意。 苏轼见周邠对其有如此高的赞誉,好奇道:“看来开祖甚为满意这位王行首呀!”(周邠,字开祖) 周邠笑道:“你要是见了也会满意的。对了,还有几天就是上元节了,我约上穆仲,我们三人去如画楼聚聚,如何?”(吕仲甫,字穆仲,任职察推,宋太宗时期宰相吕蒙正之孙) 苏轼道:“最近穆仲比较忙,是好久没见了,反正上元节休息,那就那天吧。” 周邠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到时候可别不去啊。” 苏轼笑道:“我答应你的事什么时候反悔过。” 几日后。 上元节。 傍晚,苏轼向王闰之交代了一下自己要去如画楼与周邠吕仲甫小聚,估计晚点回来让其不用等自己,先行睡觉。 苏轼骑马来到如画楼门口。刚一进门,飘香四溢,老鸨王妈妈热情相迎,道:“哟,苏大人,您可终于肯赏脸光顾小店了!” 苏轼惊奇道:“你认识我?” 王妈妈笑道:“这杭州谁敢不认识您和沈大人呀!我这眼巴巴地盼了您几个月可算把您盼来了,快快楼上请!”说着唤了几位小姐和行首送苏轼上楼。 周邠在房中等了许久没见苏轼来,正要出来查看,只见其站在一楼,身边拥了一群人,招呼道:“子瞻,在这儿!” 苏轼抬头看了眼周邠,径直走上楼去。刚一进门,吕仲甫挥手道:“子瞻,来坐这儿。” 苏轼走了过去,笑道:“你个大忙人,现在想见你一次太难了。” 吕仲甫笑道:“说的好像你很闲似的,谁不知道你最近忙的连轴转,我都不敢去打扰你。这不,一听开祖说要约你,我立马就来了。” 周邠命屋内的一位行首前去通知上菜,随即坐了下来,对一旁抚琴的另一位行首,道:“换我刚才给你的那首吧。” 行首领命,抚琴吟唱起来。 苏轼听后笑道:“这不是我写的那首词吗?”说着看了眼抚琴的那人,道,“她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位王行首吧?” 周邠道:“哪能啊!王行首可是这里的花魁。今天不是上元节吗,她陪衙内出去逛街了。”说到此生气道,“我还特意给王妈妈说了声人给我留着,结果你猜怎么着,王妈妈说那人是下午相约,我是晚上,两不耽误!”(衙内,官宦子弟) 吕仲甫笑道:“是不是有种剩给你的感觉?” 周邠道:“看破不说破!” 苏轼哈哈大笑起来,道:“人家开门做生意,送往迎来也正常。我们是来聊天的,管她王行首,还是李行首呢!” 周邠道:“我不是想让你看一看嘛,你肯定感兴趣。” 苏轼笑道:“王妈妈不是说了人一会儿就回来了,我们等着便是。”正说着门缓缓打开,大家不约而同地朝门口望去,只见王妈妈媚笑着进来,身后跟了一群伙计端着饭菜进来。 王妈妈笑道:“三位官人请慢用,有什么需要您随时叫我。” 周邠直截了当道:“需要王行首。” 王妈妈笑道:“朝云沐浴去了,您先用着饭,我让人催着,一会儿就来!” 周邠开心道:“已经回来了!” 王妈妈道:“您抬举朝云,朝云自当铭记于心。这不,在外面陪着都没心思,急急忙忙就回来了。我看您三位,就要朝云和如儿两位行首是不是有些少了,要不我咱给您添一位?” 周邠道:“不用了,两名足够了,你下去吧。” 王妈妈赔笑道:“那行,有事儿随时吩咐。”说完对抚琴的姜行首,道,“如儿,好生伺候着三位官人。” 姜行首点点头,道:“妈妈放心。” 王妈妈离开后,苏轼问道:“王行首叫王朝云?” 周邠道:“对呀!” 三人一边聊着天,一边吃起饭来。苏轼酒量不行却嗜酒,几杯酒下肚有些微醉,趴着桌上昏昏欲睡。周邠吕仲甫早已习以为常,也不在意,边吃边聊着。 房门缓缓打开,小依推门而入。周邠朝门口望去,只见王朝云身穿一件粉衣缓缓而来。周邠推了下苏轼,道:“醒醒,王行首来了。” 苏轼半醉半醒地抬起头,转身朝门口看去,瞬间呆若木鸡。 :x 关于史料与杜撰该如何把握这个度的一些思考 八月15日,有一位读者对我留言,因为后台问题一直没看到,直至今天才发现。 对此,我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并咨询了家人、朋友和同事们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得出了一些感悟: 首先,感谢每一位读者的意见,对于大家的意见我都会认真思考。作为一部历史小说确实不应该加入太多感情戏,毕竟历史上对女性的记载寥寥,涉及感情戏的部分基本只能靠杜撰。史料大多是片段,简而精。小说将这段话扩充为一个故事情节,就需要加入对话,场景等。之前加感情戏的初衷是因为只写历史内容会让这部小说变得像史书一样枯燥,怕读者反感,但加得多了似乎也会引起反感。到底如何把握这个度,确实是才疏学浅的我需要持久改进与学习的问题。 换位思考一下,来看历史小说的读者大多数还是希望了解苏轼的一生,而这也是我写这部小说的初衷,希望将一位有血有肉真实的苏轼介绍给更多人。感情戏需要有,因为他有情,但多了就有些喧宾夺主,也背离了我写这部小说的初衷。 因此,今天我做出了一个决定:今天是星期四,星期四到星期天之间,我会断更对于前面已经发表的一百七十七章的感情戏做出适当删减(不会删减太多,不影响整体连贯性),并在下周一对删减之处予以说明。下周一恢复正常更新。 这篇小说在和qq阅读可以看,两个平台对这本书进行收藏的读者加起来29人,虽然寥寥,但既然看了我的小说,就要对得起大家的时间。今后我将更多专注于史实,为了使人物性格饱满和情节连贯适当增加杜撰,毕竟这是一部小说,而非史书,该有的情节还是要丰富一些。 因为后台互动区有问题,有的评论我无法看到或者看到了不支持回复,所以我开通了和我笔名“砚曦瑶”同名的微博,大家读的时候如果发现哪一章情节太过枯燥乏味,对哪部分内容存疑,或者有错别字、病句等诸多问题,欢迎去我的微博私信我,我会及时改正,以呈现给读者更好的内容。 因为边写小说边查史料,所以更新非常慢,在此真心感谢各位耐心陪伴我数月的读者,内容修改给大家带来的不便,在此真诚地向各位读者道歉。 ———— ———— ———— ———— ———— ————————————————————————————砚曦瑶 ———————————————————————————2020年八月20日 :x 第一百七十八章 相同的容貌 苏轼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醒,嘴巴微张,目不转睛地看着王朝云。 周邠见状笑道:“看吧,我没说错吧!王行首才貌双全,你肯定感兴趣!” 苏轼猛然站起身来,椅子噗通一声翻到在地。他快步上前一把抱住王朝云,哭泣道:“小弗……” 王朝云被对方紧紧抱在怀里,有些喘不过气。一旁的小依上前拉扯两人,生气道:“你怎么又这样,每次见面都抱!” 每次?抱?周邠和吕仲甫捕捉到了这两个关键词,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周邠笑道:“子瞻,看不出来啊,你们原来认识,你装的也太像了吧。” 苏轼没有理会他,依旧紧紧地抱着王朝云,更咽道:“小弗,我好想你啊!” 王朝云思忖着两次苏轼都称呼自己为“小弗”,只怕这个人和自己长得有些相似。她试图推开苏轼,可对方越抱越紧,只得放弃。周邠、吕仲甫意识到不对劲儿,上前强行将二人分开。王朝云摸了下脸颊,自己竟然又哭了,为什么一见到他就会哭,这种感觉好奇怪? 周邠以为是王朝云受惊落泪,对苏轼道:“子瞻,你看你把王行首吓得。” 苏轼没有理会周邠,双眼通红地看着王朝云,回想着刚才真实的触感。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上次见的也是你?” 王朝云点点头。 苏轼身子微微一颤,向后连退两步。上次真的是她,不是幻觉,也没有看错人,这世上怎么会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反复询问自己,然后拼命摇着头让自己保持清醒。等自己意识清醒些,他向前迈了一步,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是谁?” 王朝云行了一礼,道:“贱妾王朝云。” 苏轼再度上前一步,伸手轻抚王朝云的脸。此时的王朝云和当年苏轼与王弗年少初识时的样貌一模一样,衣服也是当年和王弗在上元节灯会相遇时的粉色,纵然相貌、衣着一样,但她不是王弗,王弗早已故去。 周邠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惊讶的不是苏轼在轻抚王朝云的脸颊,而是王朝云竟然无动于衷,与她往日的姿态大相径庭。他咳嗽了一声。苏轼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将手收了回来,对王朝云拱手道:“在下失礼了,实在是你与我已故的夫人一模一样。” 周邠、吕仲甫虽知苏轼第一任妻子病故,但并不知其容貌,听苏轼如此一说,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将目光移向王朝云。 王朝云直视苏轼道:“那苏大人以后不要来了,这里不欢迎你。” 琴音骤停,正在抚琴的姜行首震惊地看着王朝云。名伎公然将客人拒之门外,拒绝的客人还是杭州仅次于知州的通判,真是亘古未有。 苏轼先是一愣,没想到这小姑娘还挺有个性的,好奇道:“为什么?” 王朝云道:“我是王朝云,不是你已故大娘子的替代品。大人以后若是再来找我定是将我当做替代品,那您索性不要来了。” 苏轼哈哈大笑起来,道:“你别说,你刚才那个劲儿还真的很像小弗。”说完一本正经地看着她,道,“可你不是她,这世上没有人能替代她,我也不希望任何人去替代她。” 苏轼与王朝云对视着,屋内除了姜行首再度弹起的琴音别无他响。周邠见气氛有些尴尬,拉着苏轼道:“来来来,我们坐下来喝酒。王行首你去抚琴,姜行首来伴舞,以助雅兴。” 苏轼一边落座一边说道:“何必这么麻烦,姜行首继续抚琴,王行首直接跳舞不就行了?” 周邠笑道:“王行首不太会跳舞,还是姜行首来吧。”说着对姜行首使了个眼色。 姜行首站起身来,将琴边空出来,待王朝云抚琴时随乐曲跳起舞来。 苏轼喝了口酒,笑道:“头牌竟然不会跳舞……”笑容僵在了脸上,心中继续说着,“小弗也不会。”他看着专心抚琴并未看自己的王朝云,突然有一种感觉,两人身上相似之处只怕不止容貌。 苏轼等人饮酒赋诗,相谈甚欢。苏轼酒量不行,聊了一半再度趴在桌上睡了起来,直到散场也没有醒来。周邠命王妈妈安排人手将苏轼送回家中,自己和吕仲甫也各自回家。王妈妈让王朝云和姜行首随车护送苏轼回家,想着把通判伺候好了,以后还会常来。 马车缓缓行进在凄美的月色下,王朝云看着身边昏昏沉沉的苏轼,再度落下泪来,一旁的姜行首奇怪道:“朝云,你今天怎么了,哭了好几次。” 王朝云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看到他就很想哭。” 姜行首道:“只怕你们认识吧!你不是说小时候落水之前的记忆都消失了,说不定你们真的认识。你虽然忘了他,但再度相见,潜意识里还是让你有所动容。” 王朝云震惊道:“为什么你也这么说,上次小依也说了同样的话。可是我们生活没有交集呀,应该不太可能。” 姜行首道:“那不一定,他比你大那么多,说不定你小时候真的见过他呢。”她见王朝云若有所思,道,“你别多想了,等他下次来一问便知。” 王朝云道:“我今天那么说他,他应该不会来了。” 姜行首笑道:“我跳舞的时候见他对你充满了好奇,他一定会再来的。” 马车缓缓在苏宅门口停下。车夫上前叫门,家仆听闻苏轼回来了,纷纷出来接人。两名家仆来到车边,掀开车帘的一刹那,月光以及门口悬挂灯笼里的烛光射入车内,王朝云的容貌清晰可见。两人不约而同地惊在了原地,面面相觑。姜行首将身子向前挪了下,无意识地挡住了王朝云,对那人道:“赶紧把你们家官人带回去吧,他喝多了。” 两人回过神来,将醉醺醺的苏轼抬下马车,另外几名家仆赶来,见扶着苏轼的两人若有所思,接过苏轼朝大门走去。两人紧随其后,走了几步同时回头,看着缓缓驶去的马车,一人抢先开口道:“我刚才眼花了吗,我竟然看到了已故的大娘子!” 另一人道:“原来你也看到了,我还以为我产生幻觉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x 第一百六十九章 花会 两个月后。 三月杭州城中百花齐放,争奇斗艳,城中百姓竞相前往吉祥寺赏花。一大早,杭州衙门的官员们共赴吉祥寺。衙役在前方开路,后面官员们的马车一排排行进在路上。苏轼掀开窗帘,看着街道两旁人潮涌动,皆朝吉祥寺的方向行进,场面十分热闹。 马车在吉祥寺门口停下,知州沈立带领众官员们向寺中走去。此时,寺中百花齐放,以牡丹最盛。衙役们搬来案几,放置于最佳赏花处,沈立、苏轼等官员落座,衙役端上美酒。沈立举杯邀官员们共饮。 苏轼喝了一杯酒,对身旁的沈立道:“这里每年都这么热闹吗?” 沈立点点头,道:“是啊,我去年也参加了一次,和今天一样热闹。” 苏轼看着寺中百姓们簪花起舞,官民同乐,一派祥和之景,耸耸肩,整个人放松下来,自我安慰着此地山清水秀,工作之余可以泛舟湖上,吟诗作赋,怡然自得,何必徒生烦恼呢! “爹!”一声清脆的声音传来。苏迈快步跑了过来,身后跟着略微发福的王闰之。 苏轼起身朝其走去,道:“你们怎么来了?” 苏迈笑道:“如此美景,我和姨母岂能错过。” 苏轼走到王闰之身边道:“你有孕在身,这里人太多,别挤着你了,还是回去吧。” 王闰之笑道:“我小心着呢,没事。” 苏轼道:“迨儿呢?” 王闰之道:“任姨在家照顾着,没事。” 苏轼命人安排案几给王闰之和苏迈,苏迈阻止道:“爹,不用麻烦了,我和姨母四处转转,你不用管我们。” 王闰之随声附和道:“你陪沈大人他们吧,我们随便转转就回去了。” 苏轼嘱咐了小暖几句,目送他们三人离开后才回到座位上坐下,同沈立等人继续饮酒赏花。 不远处来寺中陪客人赏花的姜行首看着苏轼所在之处,对身旁的王朝云道:“他们应该是苏大人的妻儿吧。”见对方没有回应自己,转头一看,只见王朝云目不转睛看着苏迈、王闰之离去的方向,流下泪来。她震惊地看着王朝云道:“朝云你怎么了?” 王朝云摸着脸上的泪痕,眼睛仍紧盯苏迈渐行渐远的背影,道:“我……我不知道,就是突然觉得心被什么揪了一下。” 姜行首关心道:“不舒服吗?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去给柳官人说一声。” 王朝云摇摇头,道:“没事,我们走吧,别让柳官人等太久。” 两人继续朝前走着,姜行首边走边道:“自从上次一别,两个多月了,苏大人真的没有再来过如画楼,我看他看你的眼神还以为他会再来呢。” 王朝云道:“我上次那么说他,肯定不会来了。”说完回头看了眼不远处正和众人嬉笑的苏轼,内心莫名升起一丝失落,随姜行首继续行进着。 许久,花会终于在喧嚣声中结束。沈立喝的有些醉了,被侍从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着。苏轼看着周围簇拥着成百上千对此番乐事意犹未尽的百姓,当即赋诗一首: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 沈立夸赞道:“好诗!” 苏轼笑道:“大人过誉了。” 沈立道:“还有两个月我就走了,今日能与你一同赏花赋诗、饮酒作乐,也算不虚此行。”说完见苏轼面露忧伤之色,笑道,“我这不还没走呢,改天闲暇了,去我家,我们再小酌一杯。” 苏轼点点头,道:“好。” 五月。 沈立任期已满,苏轼依依惜别。沈立捋着花白的胡须,道:“子瞻,此次一别,不知今生是否再见,有些话还是要嘱咐于你。” 苏轼拱手道:“大人请讲。” 沈立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知道你的才华,也知道你来杭州心中郁结难消,但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我们左右不了朝政,那就左右这一方水土。在这里,远离京师的勾心斗角、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反而轻松自在。你胸中有宏伟大志,此地虽不及朝堂,但亦可施展。在京师处理朝政是为民,在地方造福更是为民,可谓殊途同归。” 苏轼自从来了杭州,表面上看很开心,但总是不时流露出一种怀才不遇的失落感。沈立看在眼里,只是没有明说罢了。如今对方说了出来,苏轼自然知道他是为自己好,拱手行了一礼,道:“子瞻明白。” 沈立点点头,道:“时辰不早了,回去吧。”说完上车离开。 苏轼目送其马车逐渐消失在视线中才回城而去。 没多久,新任知州陈襄赴任。苏轼在汴京为官时,陈襄也在,两人早已相识。陈襄多次反对青苗法无果,请辞。去年苏轼通判杭州,陈襄出知陈州,今年又被调任杭州。 陈襄刚一到任,苏轼热情相迎,道:“没想到我们竟能在此相遇。” 陈襄笑道:“是啊,之前在京师诸事烦心一直没有和你怎么聚过,看来老天都看不过去了,非要让我们相遇弥补一下。” 苏轼笑道:“我命人备了薄酒,走,我们边喝边聊。” 八月。 苏轼正在衙门批阅公文,衙役敲门而入,道:“大人,有一封从颍州寄来的急件。” 苏轼一听是颍州来的信,喜上眉梢,急忙放下笔,接过信件,开心道:“肯定是恩师寄来的。”说着抬眼看了眼衙役,道,“这儿没什么事了,你先下去吧。” 衙役走后,苏轼思忖着数月不见不知恩师怎样了,身体有没有好一点,想到此迫不及待地准备拆开信封查看,但见信封上字体竟然不是欧阳修的,不免有些奇怪。他缓缓抽出信纸,看着信上的内容,双手颤抖着,两行清泪漱漱落下,溅在纸张上。纸上赫然写着欧阳修殁的字样。 于此同时,远在陈州的苏辙刚讲完课,也收到颍州寄来的信件。他边走边拆信封,见到信上说欧阳修已于上月病逝,腿脚一软瘫坐在地上。周围的学生以为其不小心摔倒,急忙围了上来,关心其状况。苏辙摇摇头,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朝前走着…… :x 第一百七十章 治井 晚上。 苏轼回到家中。王闰之正一脸幸福地看着怀中已满月的苏过,见苏轼缓缓走来,精神萎靡,关心道:“怎么了?衙门出什么事了吗?” 苏轼来到床边,将苏过抱了过来,看着他粉嫩的小脸蛋,感慨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但真的来了,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王闰之见其神色忧伤,想必有人去世,问道:“谁殁了吗?” 苏轼点点头,将苏过递回给王闰之,道:“恩师殁了。” 王闰之愕然,道:“怎么这么突然,我们去年才去颍州看过他。” 苏轼伤感道:“我还和子由计划着等我三年任期结束,再绕到颍州去看他呢,谁知……”说着更咽起来,无法继续说下去,许久平复了心情,问道,“迈儿和迨儿呢?” 王闰之道:“迈儿在书斋看书,迨儿估计也在吧。” 苏轼点点头朝书斋走去。 书斋。 苏轼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刚一进门,就见苏迨正蹲在门口地上安静玩耍,小暖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相陪。小暖见苏轼来了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官人回来了!” 苏迨开心地站起身来,一把抱住苏轼的大腿,奶声奶气地道:“爹爹回来啦!” 苏轼抱起苏迨,笑道:“你兄长要读书,以后别在书斋玩了。” 苏迈放下书卷,道:“无妨,迨儿很乖,没有打扰我。” 苏轼走到苏迈身边,轻抚他的背,道:“迈儿,你师公殁了。” 苏迈震惊道:“什么时候的事!” 苏轼道:“上个月。” 苏迈见苏轼双眼通红,安慰道:“生老病死乃人生常事,爹爹切莫太过忧伤。” 苏轼点点头,轻抚苏迈的背,感慨道:“时间好快,迈儿也长大了!” 苏迈道:“长大了才能为爹爹分忧,迈儿想快点长大。” 苏轼道:“迈儿无需快快长大,爹只要你每天开开心心地就够了。” 一个月后。 秋日的杭州别有一番凄清之美,由于多日未下雨,气候略微有些干燥。苏轼一大早朝衙门走去,见路上不少行人挑着水桶,步履匆匆,想必是去南井打水,也没在意继续行进着。他刚到衙门口,见衙役们赶着驴车,车上放了几个大的水桶,看样子也要出门去打水。 他拦住衙役们道:“我刚才来的路上见不少百姓去南井打水,你们现在过去那肯定人满为患,晚点再去吧。” 一名衙役道:“晚点就来不及了,还要等明天。” 苏轼疑惑道:“井水取之不尽,还分时辰?” 衙役道:“回大人,最近天不降雨,井水有些供不应求,晚点就没了,要等明天再渗出些再打。”他见苏轼陷入沉思,低声打断他的思路,道,“大人……苏大人……小的们先去了,不然一会儿打不上了。” 苏轼点点头,缓缓向衙门走去。他边走边思索着,平时家里的吃水问题自己从未关心过,从没想过存在缺水的问题。 杭州城原有六口井,分别为相国井、西井、金牛池、方井、白龟池、小方井,乃唐朝宰相李泌所凿,引西湖之水于井,供百姓饮用。后来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之时,恰逢杭州大旱,西湖淤积严重。白居易治理淤积,疏通六井供百姓饮用,其后此六井一直延续至今。去年前知州沈立又凿了一口南井,来弥补六井供水不足的问题。 苏轼命人唤来衙门的厨子,询问道:“你平时做饭应该对用水情况比较了解,给我说一下目前城中七口井的情况。” 厨子回禀道:“金牛池已彻底荒废不用,其他五口井也有不同程度的淤塞,百姓大多去南井打水。近来天气干旱,南井供水有些紧张。” 苏轼道:“衙门的水还能用多久?” 厨子道:“衙门有储水,每天早上又让衙役们去打点水补充着,只要井不枯竭,衙门就不无需担心用水问题。” 苏轼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下去吧。”厨子走后,他独自坐在屋内思索许久,带着几名衙役离开衙门。 苏轼四处走访着,对用水问题进行了实地调研,直到下午才返回衙门。苏轼来到陈襄处,此时陈襄正在处理公务,见苏轼来了,问道:“我听说你一大早就出去了,去哪儿了?” 苏轼道:“近来没下雨,南井已出现了用水紧张的问题,若是赶上大旱,只怕百姓无水可用,所以我去调查了一下百姓用水问题。大家都说六井不治理,百姓无水可用。南井沟低而井高,水行地下,经常供应不足。为保证百姓正常用水,还是应该找人把原来的六口井治理一下。” 陈襄听后道:“我在这儿,怎么能让百姓求水不得!此地何人擅长治井?” 苏轼道:“我打听了下,好像仲文、子圭二僧擅长。” 陈襄道:“那明日就请他们来衙门相商,尽早动工,百姓也能尽快用上水。” 翌日。 仲文、子圭来到衙门,与陈襄、苏轼商议治井的方案。 陈襄开门见山道:“两位可有何治理方案?” 仲文道:“相国井、西井、金牛池、白龟池、小方井这五口井疏通一下便好,至于方井离污浊之地太近,我建议往西挪一点,以保证水源干净。” 陈襄点点头,道:“需要多少人手?” 仲文道:“我和子圭准备让徒弟如正、思坦来帮忙,大人再给我们调配二十人即可。” 陈襄道:“好,如果不够你再说,我随时派人支援。” 几人又将具体实施细节反复商量后,决定准备好工料便开始动工。 :x 第七十一章 开凿运河 仲文等人对于治井颇有心得,工程有条不紊地开展着,苏轼偶尔过来巡视一下,大多数时间放在通判的日常工作上。 作为一州之通判,苏轼每日朝推囚、暮决狱,同时还要去杭州各县巡视。今年干旱,偶有降雨,庄稼收成不好,而朝廷又出台新政要求交税只交现钱,不要作物,不少百姓不得不贱卖作物换钱交税,有甚者只得变卖家产。苏轼游走于民间深感百姓不易,但又无可奈何。 不知不觉已值十一月,冬日的早晨寒风簌簌,苏轼一大早起来,收拾一番准备前往衙门。王闰之拿来棉披风为苏轼披上,道:“路上凉,多穿点。” 苏轼将披风还给王闰之,笑道:“没事,我穿的厚,去督役穿不着这些。” 王闰之失落道:“自从来了杭州,你是一天都没消停过,前几天刚从别的县回来,在家歇了没几天,这又要去仁和。” 苏轼道:“没办法,朝廷要在仁和县的汤村开凿运河,我也是奉命行事。家中之事辛苦你了,迨儿、过儿还小,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需要人帮忙的地方尽管去找陈大人。” 王闰之点点头,道:“不用担心我,我能处理好。倒是你,平时记得按时吃饭,照顾好自己。” 苏轼见王闰之恋恋不舍,走上前去将其拥入怀中,轻抚其背,安慰道:“仁和离家也不算远,我中间会抽空回来看你和孩子们的。” 王闰之点点头,推开苏轼,道:“时辰不早了,快走吧。” 苏轼亲了下王闰之的额头,拿起放于一旁的包袱朝衙门走去。他来到衙门,集结部分衙役,动身前往仁和县。 仁和县。 汤村。 朝廷在汤村产盐,为方便运输,特命杭州衙门、仁和县衙开凿出一条运河。苏轼受命前往监督工程。 苏轼刚到仁和县,知县徐畴带领衙役们相迎。苏轼见周围民夫步履匆匆运送物料,对徐畴道:“已经动工了吗?” 徐畴道:“明天动工。这几天一直在准备各种工具、物料,集结民夫,总算准备的差不多了。” 苏轼大概数了下人数,道:“朝廷规定的工期很短,你这人手够吗?” 徐畴叹了口气,道:“就这还是凑的!除了差役,百姓家中有健壮男丁的都征用了。” 苏轼震惊道:“你把他们都征用了,谁来耕地啊?” 徐畴道:“圣命难违,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抓紧完工,不然一干人等都要问责,至于他们家谁农耕,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苏轼思索片刻,道:“不行我和陈大人商量下,从别的县调点过来差役过来吧。” 徐畴道:“各县服役之人本来就少,就算你从其他八个县调派人手过来,也要在保证他们日常需求的情况下调用,能调的人寥寥,对于整个工程来说杯水车新。就先用这些人吧,没必要在搭上其他的县。” 苏轼想了下,道:“那先这样吧,看工程的进展再说吧,要是后期发现不能如期完工了,我再调人来支援。” 徐畴点点头,道:“好,就先这么办吧。” 翌日。 所有民夫到位,衙役点卯后大家按照分配好的任务自行其是。苏轼、徐畴站在不远处的荒堤上,看着民夫们顶着凛冽的寒风辛苦劳作,内心百感交集。 经过半个月的努力,河槽挖出了一定的深度,秋风席卷而过,四处尘土飞扬。苏轼抬头仰望万里无云的天空,对身边的徐畴道:“这会儿风这么大,不会要下雨吧。” 徐畴道:“可不敢下啊!开凿运河本来就时间紧、任务重,前几天我们不才算过,按照现有的人数,也只能勉强保证在朝廷规定的时间内完成,要是下雨耽误了工期就遭了。” 苏轼感慨道:“是啊,平时都期盼着下雨缓解旱情,如今反而不希望下了。” 两人在河道旁巡视了会儿便返回县衙。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中午,两人正在吃饭,忽然屋外狂风大作、乌云密布,眼看要下雨。徐畴放下碗快冲了出去,道:“不是吧,真要下雨了。” 苏轼走出来,对着昏暗的天空双手合十道:“千万不要下雨啊!”正说着一道闪电划过苍穹,紧接着惊雷奏响,接二连三的电闪雷鸣呼唤着即将到来的暴雨。 苏轼、徐畴对视一眼,朝马厩狂奔而去。此时河道的民夫们皆不知所措,衙役们见大家停工督促着赶紧干活。 苏轼、徐畴来到荒堤,下马对不远处正在监工的衙役道:“去告诉下面的人,一会儿下小雨就继续干着,大雨就收工躲雨,等雨停了再干。” 衙役跑下堤岸,对河道里正在监工的衙役们传达指令。大家干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大雨倾盆而至,只得找地儿避雨。 过了一个时辰,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息的态势,整个河道成了泥塘。苏轼想着大家昼夜赶工了半个月,既然天公不作美,索性让大家休息一下,于是对徐畴道:“不如今天就到这儿吧,大家回去休息一下,明早继续。” 徐畴点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于是命衙役前去通知众人收工回家。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依然在下。徐畴在屋内来回踱步着,焦虑道:“这都快晌午了,还不停,现在可是一天都耽误不起啊!” 苏轼道:“已经这样了,你急有没用,劳累了半个月也让大家趁机养精蓄锐一下。” 徐畴道:“哪有这个时间啊!我们再等等,如果雨再不停,下着雨也要去干。” 苏轼走到门口,看屋外大雨瓢泼,道:“再等等吧,现在河道里全是泥,干起来太费劲了。” 徐畴叹息道:“这不也是没办法嘛。” 两人等到下午,雨依然没有停的意思。徐畴终于坐不住了,对苏轼道:“不行就冒雨干吧!” 苏轼犹豫片刻,道:“要不还是明天吧,也不差这半天,明天要是雨再不停就动工。” 徐畴点点头,只得同意。 :x 第七十二章 爱民如子 又过了一夜,雨依然在下。苏轼、徐畴只得命民夫开工。河道挖出来的土和雨水混在一起成了泥,民夫们用力挖着泥。苏轼、徐畴打着伞站在荒堤之上,此时风雨交加,两人虽打着伞衣衫尽湿,看着非常狼狈。 徐畴对目光始终盯着河道的苏轼道:“大人,雨太大了,我们回去吧。” 苏轼摇摇头,道:“没事,等会儿再回。你去制备一大锅姜汤,让大家喝点暖暖身子。” 徐畴当即命衙役去制备。过了一会儿,衙役们端着大锅、抱着柴火返回,在不远处的草棚下支锅熬汤。苏轼、徐畴来到草棚,虽不会淋雨,但寒风穿堂而过,让人瑟瑟发抖。徐畴打了个喷嚏,苏轼道:“看来这汤好了,你要喝第一碗了。” 徐畴见苏轼面色红润,完全没有受冻的迹象,赞叹道:“大人身体真好。” 苏轼笑道:“自幼练剑,所以身体素质好点。” 在徐畴的印象里,书生终日与文墨相伴,很少练剑。徐畴以为苏轼和自己一样,没想到对方竟然练剑,甚为吃惊,随口问道,“大人为何习剑?” 苏轼脸上闪过一抹忧伤,很快隐藏起来,淡然道:“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人。”他最想保护的两个人早已去世多年,虽每日清晨舞剑强身,但他明白这柄剑的意义已失去大半。 徐畴道:“改日有机会了,找人和大人切磋下,见识下大人的武艺。” 苏轼笑道:“哪有什么武艺,不过是随便玩玩罢了。” 没一会儿,姜味扑面而来,姜汤熬好了,衙役端了两碗分别递给苏轼、徐畴,道:“两位大人快点喝些姜汤暖暖身子吧。” 由于此时天寒地冻,苏轼、徐畴接过姜汤没一会儿便不烫了。苏轼大口饮下,对衙役道:“你们也喝点,一会儿通知下面的人都过来喝点吧。” 衙役领命来到河道,对众人高声喊道:“苏大人为大家准备了姜汤,你们分批过去喝,喝完快点回来干活!”大家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凉亭下的苏轼。 一人窃窃私语着道:“苏大人怎么突然来了?” 另一人道:“什么叫突然来了,他一直在。我注意他很久了,他一直站在河堤上,刚才又命人搬来了锅不知道在烧什么,原来是在熬姜汤。” 又一人道:“我也观察很久了,他真的是从头到尾一直在堤坝上陪我们站着,像这样的父母官真的太少见了。” 一人冷哼了一声,道:“就算站着也打伞歇着,让我们在雨里干活,有什么可称赞的。” 一人听不下去,走过来生气道:“人家贵为通判,本可以在屋里暖暖和和地喝茶聊天,却陪我们在这儿受冻,还给我们准备姜汤,如此爱民如子,你竟然还说此等风凉话!” 又一人凑过来,随声附和道:“对啊!大人能为我们熬制姜汤已经难能可贵,做人贵在感恩与知足。走吧,我们去喝点姜汤暖和暖和,这天气真的冻死人了。” 大家喝完姜汤,拜谢苏轼后,继续回去干活。河道很长,每一段都有不少民夫在干活。苏轼等这一段的民夫喝完姜汤后,带着众人穿过泥泞的河道,来到下一段找了个能避雨的位置命人继续熬汤。等所有河道巡视完,苏轼浑身是泥,看起来非常狼狈。此时天色已晚,苏轼、徐畴骑马返回衙门,简单吃了些饭各自回去休息。 苏轼回到官舍,倚窗而坐,静静聆听着窗外雨势减缓的细雨,思绪游离。许久,他缓过神来,叹息一声,拿起笔写下一首诗:居官不任事,萧散羡长卿。胡不归去来,滞留愧渊明。盐事星火急,谁能恤农耕。薨薨晓鼓动,万指罗沟坑。天雨助官政,泫然淋衣缨。人如鸭与猪,投泥相溅惊。下马荒堤上,四顾但湖泓。线路不容足,又与牛羊争。归田虽贱辱,岂识泥中行。寄语故山友,慎毋厌藜羹。 写完后,他简单洗漱下就睡觉去了,所谓一觉解千愁,可以放下内心的悲痛与不安,寻求短暂的平和。 随后的几天雨随没有之前大了,但仍淅沥沥地下着。几天后艳阳高照,总算可以加快进度。 就这样民夫们日夜开凿一个月,到十二月中旬时工程已进展大半,看样子应该能如期完成。苏轼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想着明天一早回家看看夫人和三个孩子,天黑前再回来。 翌日。 苏轼吃过早饭,刚骑上马准备出发,见前方杭州衙门的一名衙役策马而来。衙役来到苏轼身边,翻身下马,拱手道:“苏大人,朝廷昨日诏令抵达,命您前往湖州协助修堤之事。陈大人特命我通知您早日启程。” 苏轼问着:“湖州?去多久?” 衙役道:“小的也不知,小的只是奉命通知您,要不大人回去问问陈大人。” 苏轼想着此去湖州修堤,等回来时这边的工程只怕早已完工,索性带上行李回去算了。于是,他命衙役稍等片刻,回到县衙告知徐畴此事,回官舍收拾好行李,带着来时带来的衙役们一起踏上归程。 苏轼命衙役将行李送回家中,直接到杭州衙门向陈襄询问此事。陈襄将诏令递给苏轼,道:“朝廷推行农田水利法,要在湖州修筑河堤,你看看吧。” 苏轼接过诏令看了下,道:“那我明天就出发前往湖州。” 苏轼还没到家,就见到苏迨蹲在家门口玩耍,小暖站在一旁看着他。轻唤了声“迨儿”。苏迨开心地伸手要苏轼抱,苏轼见苏迨冻得满脸通红对小暖道:“天太冷了,以后还是让迨儿在屋里玩吧。” 小暖道:“刚才衙门送来官人的行李,小官人非要在门口等您回来。” 苏轼笑道:“原来如此。”然后对苏迨道,“想爹没?” 苏迨笑道:“想了。” 三人回到家中,王闰之迎了过来,笑道:“老远都听到迨儿的笑声。怎么提前回来了?” 苏轼道:“本来是打算回来看看你们,结果临时收到朝廷的诏令又要我去湖州,明早出发。” 王闰之失落道:“刚回来又要走。” 苏轼道:“没办法,圣命难为。” :x 第七十三章 拜师 翌日,苏轼收拾行李,前往湖州,刚一抵达,便与湖州知州孙觉投入到修筑河堤的工作中。时光匆匆而过,熙宁五年在苏轼的忙碌中悄然溜走……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熙宁六年正月,苏轼忙里偷闲回家过了个年又返回湖州继续主持修堤之事。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一年之计在于春,农耕对于百姓来说格外重要。杭州下辖钱塘、仁和、余杭、临安、於潜、昌化、富阳、新城、盐官9县。苏轼离开湖州,回家稍作停留又前往各县巡察春耕。 苏轼在富阳县巡察数日,动身前往新城县。一路上,春意正浓,他骑在马上,诗兴大发,吟诵道:“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 随行的衙役们纷纷赞道:“好诗!” 新城县。 苏轼来到新城县衙,县令晁端友热情相迎,道:“苏大人一路辛苦,快点到官舍休息一下吧。” 晁端友身后一少年探出头来,道:“别住官舍了,住咱家吧。” 晁端友对儿子晁补之呵斥道:“同意你来接苏大人可不是让你来胡闹的。” 苏轼吃惊道:“专门来接我的?” 晁端友道:“那日拜访完大人,犬子就一直念叨着您,一听说大人要来,非要过来接您。”晁补之仰慕苏轼已久,苏轼刚到杭州时便嚷嚷着让父亲带自己前去拜访,并将写好的《七述》呈送之。苏轼读后对其大加赞赏。 苏轼对晁补之笑道:“我们又见面了。” 晁补之拱手道:“苏大人,好久不见。” 苏轼对晁端友道:“既然无咎想让我住你家,不知晁大人意下如何呢?”(晁补之,字无咎) 晁端友笑道:“荣幸之至。” 苏轼和晁端友等人一同朝晁宅走去。苏轼回过头来对身后的晁补之道:“最近又写了什么吗?” 晁补之快步上前和苏轼并肩而行,回禀道:“还挺多的,一会儿您帮忙指点一二。” 苏轼笑道:“好。” 晁端友一边走着一边向苏轼介绍新城春耕的基本情况,并简单规划下巡察路线,道:“您看是否可行?” 苏轼笑道:“我对这儿也不熟,你看着办就好。” 晁补之问道:“此时天色已晚,苏大人今晚好生休息,我们明早再行出发,您看可好?” 苏轼点点头,道:“也好。” 晚上。 苏轼等人吃过晚饭,晁补之迫不及待地邀请苏轼去书斋看自己最近所做诗文。苏轼欣然前往。晁补之让苏轼落座,将一沓厚厚的纸张拿了过来,放在他面前,道:“这都是我最近做的,您看看,有什么不妥之处请大人指教。” 苏轼惊讶道:“这都是你最近所做?” 晁补之点点头,微微一笑。 苏轼一页页地翻着,赞叹道:“写的不错,后生可畏啊!” 晁补之笑道:“苏大人过誉了。” 苏轼道:“没有过誉,事实而已。上次见你时我就说过‘吾可以阁笔矣’。你年纪虽小,但文采不比文潜、少游差,以后文坛都是你们的天下了!” 晁补之疑惑道:“文潜、少游是谁?” 苏轼笑道:“我的学生。张文潜和秦少游。”(张耒,字文潜;秦观,字少游) 晁补之思忖着,原来苏大人收学生啊,要是我也能拜他为师就好了。可是如果突然提出要拜他为师会不会有些唐突,但是听爹说他就在这儿停三天又要去下一个县,错过这次不知道何时再有机会。想到此,他鼓起勇气道:“我也可以拜您为师吗?” 苏轼一愣,随即笑道:“为何?” 晁补之道:“无咎仰慕大人才华已久,若是能拜大人为师此乃三生有幸。” 苏轼笑道:“我倒是无所谓,不过拜师这种事还是要争得你爹的同意才好。” 晁补之拍着胸脯道:“放心吧,爹肯定同意,能拜大人为师,我爹高兴还来不及呢!” 苏轼道:“还是去问一下吧。” “那我现在去问”晁补之说着跑了出去,来到晁端友的房间。晁端友正和夫人聊天,见儿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道:“看把你急的,你不是和苏大人在书斋吗,怎么跑过来了?” 晁补之激动道:“爹,我想拜苏大人为师,苏大人让我征求下您的意见。” 晁端友大喜,道:“真的?” 晁补之点点头,道:“只要爹同意,苏大人就收我为徒。” 晁端友站起身来,道:“那真是太好,走,我们去书斋。” 两人来到书斋,苏轼见晁端友来了,站起身来,对晁补之笑道:“无咎,你也太性急了吧。” 晁补之道:“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不得急一点。” 晁端友开心道:“那明天等我和苏大人巡察完回来后就办个拜师礼。” 苏轼笑道:“不用弄那些虚的,我既已答应收晁补之为徒,那从现在起他就是我的学生了。” 晁端友笑道:“好,都听苏大人的。” 苏轼道:“既然无咎拜我为师,我们私下就别大人长大人短的了,显得有些见外,你比我年长,以后我就叫你君成兄吧。” 晁端友笑道:“好。” 几人闲聊许久后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苏轼和晁端友带着部分官员、衙役前往新城县各处巡察百姓春耕情况、调查民间疾苦。 途中,苏轼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翁正伛偻正用镰刀割竹笋、蕨菜。他停下马来,走上前去问道:“老人家贵庚啊?” 老翁指了下耳朵,道:“你说什么?年纪大了,听不清楚。” 苏轼上前两步,高声道:“老人家今年贵庚啊?” 老翁道:“七十了。” 苏轼问道:“您割这些做什么?” 老翁道:“我割些竹笋和蕨菜回家煮饭吃。” 苏轼关心道:“那您家里的孩子们呢?怎么不让他们来做?” 老翁道:“出去了,家里就我一个人。” 苏轼忽感语塞,只得简单嘘寒问暖一下和众人继续赶路。 晚上,苏轼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晁宅,吃了晚饭只觉心情烦闷在宅内四处转悠着,路过书斋时见里面灯火通明,走了过去,轻敲房门。 晁补之正在书斋看书,见苏轼来了,起身关心道:“恩师今天吃饭时心情不佳,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苏轼道:“没什么,就是今天和一些百姓聊了会儿天,得知了些事情,心中有些烦闷罢了。” 晁补之道:“我爹也时常为此烦心,感叹人微言轻、无法解民之所苦。” 苏轼道:“是啊,身为一方父母官却心有余而力不足,这种感觉真的很难受。” :x 第一百七十四章 后患 苏轼在桌边坐下,一气呵成写下《山村五绝》。其一:竹篱茅屋趁溪斜,春入山村处处花。无象太平还有象,孤烟起处是人家。其二:烟雨濛濛鸡犬声,有生何处不安生。但教黄犊无人佩,布谷何劳也劝耕。其三: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岂是闻韵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其四: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其五:窃禄忘归我自羞,丰年底事汝忧愁。不须更待飞鸢坠,方念平生马少游。 晁端友来到书斋,见晁补之站在苏轼身旁,手里拿着一张纸正在认真品读,问道:“你在读什么?” 晁补之将写满诗的纸递给晁端友。晁端友见上面的笔迹是苏轼的,认真品读着,不觉汗如雨下。 五首诗递进式地讽刺新法,很明显第二首和第三首在讽刺朝廷推行盐法后,不少人铤而走险携刀贩盐,无人在家务农;第四首则在讽刺推行青苗法后,一些百姓没见过那么多钱,拿到青苗钱后转手花掉,到期无钱还本付息,另外由于需要缴纳各种税,百姓经常往城里跑,连自家的孩子都学会了说城里话。 晁端友将纸还给苏轼,长叹一声,道:“诗你收好,可不敢外传,倘若落到一些心术不正的人手中,弄出个诗案什么的,你可吃罪不起。” 苏轼呵呵一笑,不以为意,道:“无所谓。” 晁端友劝说道:“我知你心中烦闷,但这种诗还是少作为好。作得多了,后患无穷啊!” 苏轼点点头,将诗文揣于怀中,离开了书斋。 一天后,苏轼离开新城县前往下一个县继续巡察。 经过一个多月的巡察,苏轼对各县的春耕情况有了深入的了解。回到杭州衙门,他将掌握的情况详细汇报给陈襄,并针对一些问题及时解决。 春末夏初,杭州城中景色奇佳。苏轼经过数月的奔波劳碌终于可以静静地待着杭州处理公务之余享受一丝平静淡然。 这天,衙门十日一休的日子终于来临了。陈襄邀苏轼周邠同去游湖,放松一下心情。周邠早早去定了花船,在湖边静候陈襄苏轼的到来。苏轼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半柱香的时间,如画楼的伙计见苏轼来了,热情相迎道:“苏大人来了,这边儿请。” 苏轼问道:“其他人来了吗?” 伙计道:“周大人来了,正在船里聊天呢。” 西湖边众多花船依次排开,每个花船大小不一,装点不同。苏轼被伙计引上一艘体型中等的花船。船舱用四根柱子支起顶棚,四周珠帘低垂,船行于湖面上,既能赏景,又不至于被路过的花船一眼看清船内的情况。正面珠帘外,两名容貌姣好的侍从立于两侧,见苏轼来了,轻掀珠帘,让苏轼进去。 苏轼刚进船舱就见到周邠和王朝云正在坐在桌边闲聊着,桌上水果点心一应俱全,桌旁不远处的矮几上放着一把琴,旁边墙角还立着一把琵琶,看样子是为了满足客人不同的乐曲需求所准备。 王朝云见苏轼来了,起身行了一礼,道:“苏大人,好久不见。” 苏轼看着王朝云这张和王弗一模一样的脸,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他在桌边坐下,挤出一丝笑意,道:“好像一年多没见了吧。” 王朝云点点头。 船内一片沉寂,周邠看着苏轼和王朝云相视彼此却一言不发,对王朝云道:“之前你不是还向我打听子瞻的事,如今人来了,你怎么反倒不问了?” 王朝云脸颊微红,低头不语。 苏轼好奇道:“打听我什么?” 周邠正要开口,被王朝云阻止道:“没……没打听什么,就是见大人许久不来如画楼,想必公务繁忙就随口问了句。” 苏轼道:“确实挺忙的,尤其是后半年一直在各地奔波,很少回家。最近总算忙里偷闲,可以稍微休息下。” 王朝云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递给苏轼道:“这是我做的香囊,里面放了些草药,可以安神助眠。” 苏轼以为是王朝云的随身之物,拒绝道:“我一个糙人也用不着这个,王行首还是自己带着吧。” 周邠见状接过香囊塞到苏轼手中,道:“这是王行首专门为你缝制的,收下吧。” 苏轼吃惊道:“专门……为我?” 周邠笑道:“上次我去如画楼无意中聊起你,那时你正在各县巡察,想必王行首觉得你四处奔波休息不好,就做了这个香囊,是吧?”说完看了眼王朝云。 王朝云点点头。 苏轼将香囊收入袖中,笑道:“那多谢王行首。” 王朝云起身行了一礼,道:“举手之劳。” 珠帘再度被掀起,陈襄在门口两位侍从的陪同下走了进来,对舱内的苏轼周邠笑道:“你们来的真早啊!” 苏轼等人起身相迎。苏轼笑道:“反正闲来无事就早早过来了。” 周邠示意侍从抓紧上酒菜。陈襄在主座落座,苏轼周邠坐于两侧。王朝云则在一旁的矮几处坐下,对陈襄等人道:“大人们想听什么曲儿?” 陈襄道:“你随意吧。” 王朝云点点头,抚起琴来。 侍从很快将酒菜端上来,将桌上的水果点心暂时撤到墙边的案几上。船夫拿起船桨开始行船。 陈襄等人边吃边聊,舱内琴声悠扬,舱外风景如画,十分惬意。几人吃饱喝足,皆有些微醺。立于一旁的侍从将饭菜撤走,重新摆上水果点心及酒水。陈襄示意王朝云唱几支曲子助兴,苏轼看着弹唱的王朝云思绪游离,不知不觉王弗已去世八年,如今只怕早已投生他家,过着寻常百姓的生活了吧。 王朝云眉眼低垂抚琴唱和着,猛然抬头与苏轼四目相接,空气仿佛凝滞。她双手条件反射地抚着琴,口中唱着的歌曲越来越小,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周邠看了下王朝云,又看了眼苏轼,对陈襄道:“王行首弹唱许久,想必有些累了,不如休息一会儿吧。” 陈襄点点头,舒展下筋骨,道:“坐的有些累了,我们出去转转吧。”说完起身朝舱外走去,苏轼周邠紧随其后。 :x 第一百七十五章 游湖 几人站在甲板上,遥望远处群山环绕,近看湖面波光粼粼。微风掠过托起三人的衣摆随风飘荡。王朝云坐在船舱内透过珠帘看着苏轼高大又有些消瘦的背影,内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感。她不明白两人仅见过数面,交谈更是寥寥,这种熟悉而又亲切的感觉从何而来,但只要看到他就会莫名有种安心之感。 陈襄周邠正在开心地聊着美景,苏轼回过头来,看了眼身后的王朝云,内心闪过一丝落寞,转头看向远处的山景。陈襄见苏轼目光呆滞看向远方,问道:“在想什么?” 苏轼笑道:“没想什么,大脑放空罢了。” 陈襄道:“这顿时间辛苦了,今天什么都别想,好好放松下。” 苏轼点点头,拉长了音调感慨道:“是啊,好好放松下。” 几人闲聊许久,突然大雨骤至,大家急忙躲回船舱。周邠刚一落座就感慨道:“早上还艳阳高照,怎么突然下雨了?真扫兴。” 苏轼笑道:“怎能说扫兴呢,一日之内看到西湖两种不一样的景致应该觉得幸运才对。” 王朝云见状附和道:“既然是幸运之事,那更少不了乐曲助兴。妾身为诸位大人弹奏一曲可好?” 苏轼笑道:“那我写两首新的,你再弹。”说完对屋内的两名侍从道,“船上有纸笔吗?” 一名侍从道:“有,大人请稍等片刻。”说完从船舱角落矮桌的抽屉里拿出纸笔放到苏轼面前的桌上。 苏轼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写出两首词——其一:朝曦迎客艳重冈,晚雨留人入醉乡。此意自佳君不会,一杯当属水仙王。其二: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陈襄周邠看后赞不绝口。苏轼将写好的词递给王朝云,道:“会谱曲吗?” 王朝云点点头道:“妾身不才,略懂一二,写得不好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周邠笑道:“王行首过谦了,杭州城中谁人不知王行首才貌双全,谱的曲差不了。” 王朝云微微一笑,一边抚琴一边试着谱曲。陈襄和周邠饮酒畅谈着,并未在意王朝云的谱曲过程,只有苏轼认真聆听着。突然苏轼站起身来朝王朝云走去。王朝云见苏轼来了,急忙起身行礼。苏轼摆了下手示意对方免礼,在琴边坐下,弹奏一段,道:“这样是否更好?” 王朝云点点头,道:“确实这样很好,没想到大人竟然还会抚琴。” 苏轼笑道:“以前和夫人经常在家抚琴,这些年不练有些生疏了。” 王朝云道:“为什么后来不坚持练呢?” 苏轼脸上闪过一抹忧伤,道:“她殁了。” 王朝云一脸震惊地看着苏轼,道:“去年在吉祥寺我还见过你们交谈……” 苏轼道:“不是她,是小弗,你在吉祥寺见的是我的继室,也是小弗的妹妹。” 之前几次苏轼的失态让王朝云觉得自己很有可能和他口中的“小弗”很像,只是一直没有向苏轼确认。她犹豫片刻,试探性地问道:“我们长得很像吗?” 苏轼点点头,道:“一模一样。” 王朝云愕然,道:“怎么可能?这世上怎么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苏轼叹了口气,伤感道:“不说这些了,我们说这曲子吧。” 王朝云点点头,一边抚琴一边吟唱着苏轼所做的词。两人一边弹奏一边反复修改着谱曲,从谱曲聊到诗词,越扯越远,聊到趣处谈笑风生。陈襄周邠与苏轼面上是同僚,私下确是好友,他们知道苏轼来了杭州后虽然表面上装的云淡风轻,但他们明白苏轼一来仕途不顺,二来为百姓忧心,心中难免郁闷。难得见他心情大好,也不打扰,就让他们闲聊着。 日傍西山,聚会接近尾声,此时雨依然下着。周邠将醉醺醺的陈襄送上在岸边久候的马车,目送其离开后返回船舱。苏轼心情大好,小酌几杯,酒量不好的他早已喝得不省人事,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周邠走到王朝云身边,道:“等会儿我让人把子瞻送回去,你先回如画楼吧。” 王朝云道:“哪有我先回去之理,我等大人们走了再回去吧。” 这时两个大汉走进船舱架着苏轼朝停靠在岸边的马车处走去,忽闻远处有人喊道:“爹!” 周邠放眼一看,只见苏迈从马车上下来,打着伞朝这边跑来。苏迈在家中一直没等到苏轼回来,王闰之担心苏轼淋雨便让苏迈过去送伞,如果聚会结束了顺道把人接回来。 苏迈跑到周邠身边,行了一礼,道:“周叔父,我爹喝多了吗?” 周邠道:“子瞻酒量不行,没喝多少就醉倒了。你来得正好,赶紧把你爹接回去吧。” 苏迈示意家仆们将苏轼送上马车,正要拜别周邠,王朝云打着伞从船上下来,朝这边走来。苏迈震惊地看着王朝云,突然快步上前一把抱住对方,哭泣道:“娘!” 王朝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惊了,推开苏迈,道:“小官人认错人了,妾身王朝云。” 苏迈用力揉了揉眼睛,又使劲掐下自己,确认不是幻觉,道:“你……你是谁?你再说一遍。” 王朝云重复道:“妾身王朝云。” 苏迈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记忆中年轻时候的娘一模一样的女人,震惊道:“怎么可能?你怎么会我娘长得一模一样。” 王朝云道:“苏大人也说过同样的话。” 苏迈回头看了眼已被送上马车的苏轼,对王朝云道:“我爹是来见你的?” 王朝云笑道:“妾身哪有这么大的颜面让苏大人特意相见,不过是来此为大人们弹曲助兴罢了。” 周邠看着此番情形也甚为震惊,看来王朝云真的和他从未见过的王弗长得很像,不然父子两人不会同时认错。周邠感慨道:“我算是大开眼界了,原来这世上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苏迈对王朝云躬身行了一礼,道:“刚才是我唐突了。” 王朝云笑道:“无妨。天色不早了,快点送苏大人回家吧。” 苏迈拜别周邠,乘车离去,周邠也上了另外一辆马车离开湖边。王朝云看着苏迈所乘的马车渐行渐远,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如画楼的伙计将船舱中的东西收拾完毕,对站在原地呆若木鸡的王朝云道:“王行首,人都走远了,我们回去吧。” 王朝云回过神来,随其一同朝如画楼走去。 :x 第一百七十六章 另一种形式的相逢 苏宅。 苏迈命家仆将苏轼放到床上,王闰之看着烂醉如泥的苏轼,自言自语道:“怎么喝这么多啊!”然后对苏迈道,“不管他了,迈儿,走,我们去吃饭。” 苏迈站在原地愣神,对王闰之的呼唤无动于衷。王闰之走到苏迈面前,拍了下他的背,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苏迈回过神来,道:“没……没有不舒服。” 王闰之道:“那就好,我们吃饭去吧。” 苏迈点点头,随王闰之一同离开房间。两人缓步朝饭厅走去,王闰之见苏迈心不在焉,道:“去接你爹发生了什么事吗?怎么一回来就魂不守舍的。” 苏迈道:“没……没发生什么……不……有……” 王闰之笑道:“你这孩子,到底有没有啊。” 苏迈道:“我今天去接爹,遇到了一名歌伎,和……和我娘长得一模一样。” 王闰之忽然停下脚步,道:“怎么可能?”随即自圆其说道,“这世上人这么多,长得有点相似也正常。” 苏迈道:“不,不是像,是一模一样。” 王闰之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宽慰着苏迈:“你那时太小,过了这么多年,姐姐的样子只怕有些模糊了,也就是眉眼有点像,你把她当成了姐姐的模样。好了,别纠结了。” 苏迈语气坚定地说道:“不,我当年虽小,但娘的音容相貌怎会忘却……而且……就算我记不清了,爹总不会记错吧,那名歌伎说爹也这么认为。” 王闰之再度停下脚步,震惊地看着苏迈,道:“子瞻也……也这么觉得?” 苏迈点点头,道:“她这么告诉我的。” 王闰之思索片刻,盘算着改天定要见一下这名歌伎,转念一想,自言自语道:“子瞻不会是专门去看她的吧。” 声音虽小却被苏迈尽收耳底,苏迈解释道:“我问过了,爹不是去看她的。” 王闰之耸耸肩,笑道:“如果她真的和姐姐长得一样,子瞻去看她也正常。对了,你等哪天有机会了,把她请到家中,我想见一见。” 苏迈道:“好,等明天爹去衙门了,我去让人把她请来。” 王闰之点点头。 翌日。 苏迈命家仆将王朝云请到家中弹曲儿。王朝云除了在在如画楼或者西湖的花船待客,有时也会被人请到家中弹曲助兴。她抱着琵琶来到王闰之房中,行了一礼,低头没有直视对方,问道:“大娘子想听什么?” 王闰之见对方一直低着头,道:“抬起头来。” 王朝云去年在吉祥寺离得太远并未看清王闰之的容貌,此次抬头直视对方,忽然有种万箭穿心之感。这种悲伤中又隐隐有些喜悦的感觉好奇怪?为什么见到这一家人会这么难受,之前见苏官人是这样,昨天见到他家小官人也是这样,今天见到他大娘子还这样?我到底怎么了?王朝云一遍遍地问自己。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当她直视王闰之时,对方竟潸然泪下。 王朝云愕然,平复下自己的情绪,对王闰之道:“大娘子想听什么曲子,妾身好弹奏。” 王闰之摇摇头,走到王朝云身边,拉着她的手,道:“你不用弹奏,就这样陪着我就好。”她知道眼前之人不是王弗,可是看到对方的容貌就仿佛故去八年的姐姐重新回来一般。 王朝云将琵琶当下,和王闰之一同在桌边坐下。王闰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道:“昨天迈儿提及你,我还半信半疑,没想到真的一模一样。” 王朝云问道:“迈儿?昨天的来接人的那位小官人?”说完觉得自己一名歌伎突然问这些实在有失礼数,急忙道,“妾身唐突了。” 王闰之摇摇头,道:“无妨。对,他就是我姐姐王弗唯一的儿子苏迈。” 王朝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苏迈……高迈不羁……”声音很小并未被王闰之察觉。 两人闲聊许久,王闰之才命人送客。王朝云出门上了马车,马车缓缓行进在街道上,她看着后退的街景,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感。苏迈一直在书斋读书,心却早已飞到屋外。他知道王朝云来了,很想去看看,可是理智告诉他去看了又有什么用呢,她不是娘,看了只会徒增伤感罢了。 晚上,苏轼从衙门回来,饭菜上桌,王闰之和苏迈竟不约而同地发起呆来。苏轼笑道:“今天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王闰之道:“没有啊。” 苏轼笑道:“我看你俩都没心思吃饭。” 王闰之看了眼苏迈,道:“没事,我们俩午饭吃的饭不太饿。迈儿,快吃饭。” 苏迈哦了声,低头吃起饭来。 立秋。 炎热的夏季悄悄远去,但预热尚在。杭州连日未降雨,苏轼带着钱塘县令周邠仁和县令徐畴一同去天竺山祈雨。几人祈雨后天色已晚不便回城,只得借宿附近的灵隐寺。 用过斋饭,几人来到禅房休息。夜深人静,禅房内徐畴鼾声如雷,苏轼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悄悄起身披了件衣裳,在禅房外的空地上漫步着。走得有些累了,他席地而坐,抬头仰望浩瀚星空,低声吟诵道:“百重堆案掣身闲,一叶秋声对榻眠。床下雪霜侵户月,枕中琴筑落阶泉。崎岖世味尝应遍,寂寞山栖老渐便。惟有悯农心尚在,起瞻云汉更茫然。” 不知何时,周邠已出现在苏轼身后,低声道:“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儿吟诗。” 苏轼拍了下地面,示意他在旁边坐下,道:“睡不着就出来走走。希望我们今天能感动上苍,早日降下雨来。” 周邠道:“会的。好了,别担心这些了,说说你自己吧。” 苏轼疑惑道:“说完什么?” 周邠道:“当然是说你和王行首了。” 苏轼呵呵一笑,道:“我和她有什么说的。” 周邠笑道:“你不是对她很感兴趣吗?不如纳她为妾好了。我调查过,王行首只卖艺不卖身,平时接客也只是弹琴赋诗等高雅之事,陪的客人也大多是文人或者官员,而且她家中只有一个母亲,前几年已经去世,也无什么后顾之忧,你大可以放心纳入家中。” :x 第一百七十七章 开疆扩土 苏轼没想到周邠突然提出让自己纳王朝云为妾,疑惑道:“为何突然让我纳妾,你知道的,我从前不纳妾,今后也没这个打算。” 周邠道:“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也没有啊,你看谁家不纳几房妾室?我看你自从来了杭州终日忧心忡忡,也就王行首在的时候你能轻松点,不如把她留在身边陪着你也不错。” 苏轼惊愕地看着周邠,虽然他每次见到王朝云都告诉自己这个人不是王弗,但不知为什么心中总有一种惬意之感。尤其是上次在西湖花船之上的闲谈更让他觉得此人和自己心灵上的契合,很多时候无需过多言语,对方便心领神会,这种与人的默契感已经八年未曾感受过。 周邠见苏轼若有所思,道:“王行首不是和你故去的大娘子长得很像吗,此乃天意啊!你索性就把她你家大娘子,故人失而复得,岂不美哉?” 苏轼道:“她不是小弗的替身,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未来纳她为妾也只是因为她这个人而非她的长相。” 周邠道:“反正我也就是提个建议,决策权在你,你考虑一下吧。不过我可以先帮你去王妈妈那儿打听一下为王行首赎身需要多少钱。” 苏轼道:“不必麻烦了,反正我也不会纳妾,问了也是白问。” 周邠笑道:“话别说太满,说不定未来你真的会把她接入家中呢。”说着拍下苏轼的肩膀,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睡觉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苏轼点点头,站起身来,两人一同回禅房休息。 八月。 汴京。 三司的官员向宋神宗上书表示永兴军的兵储只能支撑三个季度。宋神宗震惊道:“不是刚向陕西一路拨付过十几万贯吗?又没了?莫不是转运司把钱吞了?” 王安石立于一侧道:“军费开支用度皆有记载,转运司绝不敢做此事,肯定还是用于西北的战事了。” 宋神宗狐疑道:“打仗需要花这么多钱吗?” 王安石点点头,道:“确实开支不菲。” 这些年来,宋神宗任用王安石推行青苗法、免役法等各项新法,从民间征收上来不少税,以实现自己想要开疆扩土、富国强兵的目的。但如果按照现在这种用法再多的钱也不够花。 宋神宗双手托腮,眉头深锁,沉默许久道:“王卿这几年来为朕平定西北,屡立战功,确实需要花钱,但他善用兵法,经常以寡敌众,克敌制胜,况且他所辖将士数量并不多,按理说用不了这么多钱啊!” 王安石解释道:“子纯善用兵,手下兵将确实少,但打仗可不能按人头来预计花费。两军兵戎相见,粮草、兵器、军衣以及各类药材皆需不断补给,打得越久花费越多。”(王韶,字子纯) 宋神宗思忖片刻道:“这么算来王卿在西北打了两年的仗了吧。” 王安石道:“嗯,两年了。” 宋神宗感慨道:“王卿真乃奇才啊!”说着脑海中闪过这些年王韶的节节战报…… 熙宁元年,王韶进策《平戎策》表示西夏可取。欲取西夏,应当先收复河湟,则夏人有腹背受敌之忧。夏人近年来攻打青唐,不能克敌制胜,万一克之,必定挥兵南下,大肆掠夺秦、渭二州,牧马于兰、会之地,切断古渭地区,尽数征服南山生羌,然后在西边的武胜筑城,继而派兵掠夺洮、河之地,那么陇、蜀等诸郡都会受到惊扰,瞎征、欺巴温等人所占势力太弱根本无法与西夏抗衡。如今生羌各部落四分五裂,互不统属,正好趁他们不团结之际各个击破。 宋神宗大喜,任命王韶为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 熙宁四年,王韶率兵来到青唐,招纳俞龙珂这一青唐地区最大的蕃部归降。 熙宁五年,王韶引兵进攻渭源堡及乞神平,大破蒙罗角、抹耳水巴等族。又与羌人对阵,两军对阵之处,因对方占据高低,宋军稍受挫,王韶亲披铠甲,麾兵反攻,羌人溃败,焚毁营帐撤退,洮西对此大为震惊。这时瞎征率兵前来支援,集结被击溃而四散逃窜的余党攻打宋军。王韶明面上率兵由竹牛岭路出发,实则虚张声势,暗地里派兵进攻武胜,与瞎征的首领瞎夔等人大战后攻下武胜城。宋神宗大喜,升王韶为右正言、集贤殿修撰。王韶乘胜追击,与瞎征征战,击走瞎征后降其部落二万人。朝廷将收复的镇洮更名为熙州,将熙、河、洮、岷、通远划分为一路,同时命王韶以龙图阁待制知熙州。 熙宁六年三月,王韶继续征战,收复河州,朝廷再度升迁其为枢密直学士。如今已归降的羌人叛变,瞎征让叛变的羌人占据河州,王韶本已欲班师回朝,如今只得掉头回去再度率兵攻打…… 王安石见宋神宗一直在沉思,轻唤道:“官家?” 宋神宗回过神来,道:“算了,既然如你所说打仗确实费钱,那就再调拨些过去吧。对了,河州那边的战况怎么样了?” 王安石道:“有子纯在应该没事,官家若是担心不妨传召李元凯询问一下。” 宋神宗点点头,命人传召熙河路走马承受李元凯打听一下前方战报,然后详尽告之。 几天后。 李元凯将王韶率兵攻占诃诺木藏城,从熙州东南穿过露骨山,南入洮州境等情况禀告宋神宗后,疑虑道:“王子纯过露骨山,入洮州境后竟然下马步行,实在让人想不通。” 宋神宗担忧道:“他要去哪儿?” 李元凯回禀道:“臣不知。” 王安石道:“子纯颇有计谋,不会轻举妄动随意用兵,官家且安心待之。” 宋神宗等王安石等人离开后,又传召直到河州路径的人询问后得知洮州境内道路狭隘,只得下马步行,宋神宗这才放心下来。 既然前线兵储不足,如今又已立秋,天气渐冷,仗要打,粮草不能断,御寒的军衣也不能少,于是宋神宗命察访司上报永兴军路所需的粮草数量,同时借给本路铸钱监折二钱之半,交给转运司购买粮草,又下诏借内库紬绢十万来给将士们做军衣。 没多久,河州那边王韶至香子城山中与泾原兵会合,随后分兵两路夹攻河州大获全胜,河州叛乱终被平复。 :x 第一百七十八章 观潮 八月十五。 杭州。 钱塘江边聚集成千上万的百姓观潮。陈襄携家眷来到钱塘江边,见苏轼只身一人前来,问道:“怎么不带家眷?” 苏轼道:“他们说去年看过了,每年此景大差不差,江边人太多,不想来凑热闹。” 陈襄道:“也是。” 此时弄潮儿们手持酒杯面朝江面祭拜波涛之神,拜完豪饮此杯后拿起红旗踏入波涛汹涌的江水中一边挥舞红旗一边弄潮。江水拍打岸边激起千层浪,场面十分壮观。 苏轼见陈襄一家人谈笑风生,不便打扰找了个由头到另外一边观潮去了。虽然去年他陪沈立和家人们看过了,但今日再见还是觉得心潮澎湃。 “苏官人?”一声熟悉的声音传来。 苏轼扭头一看,见隔了两个人的地方站在王朝云,走上前去,道:“好巧,你也来观潮?” 王朝云点点头,道:“好巧啊,没想到在这儿见到苏官人。” 苏轼见其身边站着的人对王朝云的举动并未在意,只怕不认识,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王朝云道:“和楼里的姐妹们一起来的,每年观潮盛事如画楼也没什么客人,王妈妈就让楼里想来观潮的可以过来看看。” 苏轼道:“那她们人呢?” 王朝云回答道:“刚才人多走散了。” 苏轼转过身来,看着远处的浪潮,道:“你每年都来看吗?” 王朝云道:“差不多吧。平时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楼里,对着那些客人一遍遍说着类似的话语,唱着相似的曲调,日子太过枯燥和烦闷,所以每年我都会来此观潮,看到如此波澜壮阔之景,心情也舒畅很多。” 苏轼看着壮观的景致,感慨道:“是啊,确实心情舒畅。” 王朝云道:“去年苏官人来此不是作了五首诗,今日何不吟诗一首?” 苏轼震惊道:“你怎么知道我作了五首诗?” 王朝云道:“苏官人才华横溢,如画楼的姐妹们都十分仰慕,不知谁弄来了一份您的诗竞相传阅,我就抄录了一份。苏官人要不来一首?” 苏轼笑道:“去年作诗,不如今年作首词吧。”说完沉思片刻,道,“碧山影里小红旗。侬是江南踏浪儿。拍手欲嘲山简醉,齐声争唱浪婆词。西兴渡口帆初落,渔浦山头日未欹。侬欲送潮歌底曲?尊前还唱使君诗。” 王朝云听后背诵了一遍。苏轼惊讶道:“你竟然记住了?” 王朝云淡然道:“又不长,还是挺好记的。” 苏轼吃惊之余,脸上闪过一抹忧伤,道:“小弗记性和你一样,都很好,不论是诗词还是文章,读过一遍就能大概记住。你们真的很多地方很像。” 王朝云不知如何应答,沉默着遥望浪潮。两人静静地观景许久,苏轼最先打破沉寂,道:“你从小都生活在此吗?” 王朝云道:“应该吧,打我记事起就在如画楼了。” 苏轼道:“记事起?那岂不是很小就已经被送入如画楼了?” 王朝云点点头,道:“大概四岁左右吧,时间太久,只隐约记得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人,一名自称我娘的女人将我交给了一个男子,然后我就被他带到了这里。王妈妈说那女人欠那男子的钱,所以就卖了我抵债。” 苏轼察觉到她言辞中奇怪的字眼,道:“自称?” 王朝云道:“我那时候不小心坠河,被救上来后之前的事想不起来了。我来到如画楼后很多年没再见过她,前几年她重病前托人找到了我,希望我能为她送终。几个月后等她殁了,我找人安葬了她,也算是报答她的生养之恩吧。” 苏轼沉思许久,道:“那你以后有何打算?” 王朝云道:“什么打算?” 苏轼道:“你今年十几岁,最多再做十年的行首,可有为以后做些打算?” 王朝云道:“还没有想过,走一步看一步吧。不过我这些年一直有攒些体己钱,等那一天真的来了,稍微节约些,应该也能养活自己吧。” 苏轼道:“可有想过赎身离开这里?” 王朝云道:“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王妈妈待我很好,也不曾想过此事。之前周官人曾对我提过希望我能找个人嫁了,离开这里。” 苏轼震惊道:“开祖?我看你们挺熟的。”(周邠,字开祖) 王朝云点点头,道:“我和周官人都是钱塘人,很早就认识了。他待我不错,每次来如画楼都点我,也不会强求我做什么,有时候还帮我解围。” 两人闲谈许久,苏轼发现王朝云不仅长相和王弗一样,连思维模式言行举止都非常像,总有一种王弗回来了的错觉。他不时摇摇头,提醒自己眼前之人不是王弗,只是自己触景生情强行带入罢了。此时景虽美,但已与二人无关。两人越聊越投机,一直聊到日傍西山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江边。 今日观潮盛况,衙门开放宵禁,众人不急于回城,不急不慢地缓缓散场。苏轼见周围人潮涌动,对王朝云道:“你打算怎么回去?” 王朝云伸手指了下前方,道:“来时的马车停在那边,我去与姐妹们回合一同回去。” 苏轼道:“那我陪你过去吧。” 王朝云道:“不麻烦官人,天色不早了,官人还是早点回家休息吧。” 苏轼道:“无妨,也不差这一会儿,我把你送上车就走。” 王朝云纠结片刻,点点头,随苏轼一同朝来时马车停靠的方向走去。两人来到一株大树下,原本停在此处的马车早已消失不见。 苏轼道:“不会车走了吧?” 王朝云不安道:“应该不会吧,之前说好的看完了回此地与车夫回合。” 苏轼道:“我看八成是走了,要不我直接送你回如画楼吧。” 王朝云道:“我再等等吧,万一车夫将马车停到别处,晚点过来接我们呢?我要是不告而别,等她们回来了以为我没走一直在等我就不好了。” 苏轼道:“那就等一会儿吧。” 王朝云道:“妾身在此等候便好,苏官人还是早些回去吧,不然到家该天黑了。” 苏轼道:“现在回去到家也天黑了,晚一点也没什么区别,我陪你等会儿吧,万一她们真走了,我也好顺道送你回去。” :x 第一百七十九章 短暂的任性 苏轼陪王朝云等了许久,此时天色已晚,江边观潮的人越来越少,周围等候的马车寥寥。苏轼对王朝云道:“别等了,马车肯定走了。” 王朝云点点头,道:“那回去吧。” 两人回到苏轼的马车边,阿宗虽然之前来接苏轼时已见过王朝云,但今日再见还是有些不习惯,总有一种时光回到八年前的感觉。苏轼扶王朝云上了马车,自己也跨了上去,对阿宗道:“先送王行首回如画楼。”阿宗驾车离去。 皎洁的月光透过晃动的窗帘不时射入车厢内,苏轼王朝云对坐着彼此缄默着,许久苏轼略显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啊……那个……饿吗?等我们回去已经大半夜了,一会儿路上要是有酒楼饭馆我们就稍微吃点东西吧。” 王朝云道:“不麻烦了。” 苏轼道:“不麻烦,反正我也饿了,一起吃吧。”说完驾车的阿宗道,“一会儿路上遇到能吃饭的地儿就停车。” 阿宗回应道:“好嘞。” 车厢内鸦雀无声,王朝云低头玩弄着手指,没有直视苏轼。此刻王朝云的样貌和王弗出阁前时一模一样,苏轼静静地注视着王朝云,马车内昏暗的光线让他有些迷离,如果十几年的经历都是一场梦该多好,睁开眼的那一刻两人依然还是少年。苏轼如今已三十八岁,眼角的皱纹和鬓间悄悄生出的几丝白发都告诉着自己时光易逝,容颜不再。 马上突然颠簸了下,王朝云没坐稳身体先前倾倒,被苏轼一把扶住。她用余光看着苏轼紧抓自己肩膀的双手,脸颊泛红,轻声道:“多谢苏……”话没说完,苏轼突然顺势一拉将其拥入怀中。王朝云瞪大双眼,理智告诉她应该推开对方,可身体里仿佛住了个奇怪的灵魂在不停告诫她不要拒绝。她双手低垂,任凭苏轼抱着自己。 苏轼轻轻闭上眼睛,在对方耳畔柔声道:“对不起,就一会儿。”与王朝云接触的越久就越觉得她们的相似之处,理智告诉他这个人不是王弗,可太多的相似感总是让他有些迷失。这种触感,这种近距离的气息,这种语调与行为模式真的太像了,就这么任性一次吧,享受着此刻安心而又温暖的感觉…… 王朝云没有回应,只是任凭对方紧紧地拥抱着。 过了许久,马车缓缓停了下来,阿宗跳下马车对紧闭的马车门道:“官人,这儿有一处吃饭的地儿,您看要不要在这儿吃些东西吧。”说完见车内没有回应,抬高音量道,“官人……官人……” 王朝云对苏轼轻声道:“苏官人……到了……我们下车吧。” 苏轼缓缓松开王朝云,点点头,道:“我们下去吃饭吧。” 两人下了马车,苏轼见这是一处农舍,门口插了个旗子迎风飘扬,旗子上写着一个“饭”字,看样子是自家住顺便招待来往行人。他对跟在自己身后满脸通红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自己的王朝云道:“这简陋了些,凑合着吃点垫垫吧。” 王朝云点点头。 三人在院子里的长桌旁坐下,店家热情相迎,道:“三位想吃点什么?” 苏轼道:“简单下三碗面吧。” 店家应了声回厨房做饭。阿宗见苏轼和王朝云气氛比上车前还要尴尬,心中不免有些伤感。苏轼没出生前他就在苏家负责驾车,可以说是看着对方长大的,也亲眼见证着苏轼和王弗从相识相知到相恋成婚。如今故人已逝,苏轼面对着这样一位女子想必内心饱受煎熬吧。 不一会儿店家端着热气腾腾地面走了过来,三人快速吃完饭回到马车上继续赶路。苏轼刚一上车就对低着头的王朝云,道:“对不起……刚才我……失态了。” “没……没事。”王朝云说着抬起头来见苏轼用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表情注视着自己。 车内再度陷入寂静……苏轼发现自己看着对方又出神了,急忙掐了下自己回归理智,道:“如画楼平时客人多吗……不……我……是说你……平时忙吗……有时间休息吗……” 王朝云道:“前几年还好,这两年点我的人了,基本上常年无休都要陪客……” 苏轼脱口而出道:“需要我帮你赎身吗?”说完解释道,“你别误会,我知道你在那里也是身不由己,只是想帮下你,没别的意思。” 王朝云拒绝道:“不用了,王妈妈待我挺好的,我在如画楼也没觉得有何不妥。”王妈妈对她很好,但初衷也是指望她赚钱。这么多年,她始终学不会陪客,也不喜欢应酬这些,好在她长得好看又有才华,不少文人雅士商贾官员看腻了那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行首,对王朝云这种冷淡型的也颇有兴趣,一旦年老色衰,只怕会落得和楼里其他姐妹一样为了生计去卖身。她很想离开如画楼,也知道自己早晚要离开如画楼,但是性格中倔强使得自己不愿意接受苏轼的施舍。 苏轼没想到对方竟然觉得在如画楼挺好的,有些失望,心念着如果是小弗应该会巴不得离开如画楼吧,她终究和小弗不一样。他叹了口气,道:“那好吧,如果你需要我帮忙了,随时开口。” 王朝云点点头。 苏轼掀开窗帘,久久地注视着窗外漆黑一边的景色,能不能看到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缓解下心情罢了。 深夜,两人回到城中,好在今晚没有宵禁,不然定要留宿城外,只会更加尴尬。苏轼将王朝云送到如画楼门口,并未多说什么,命阿宗启程。阿宗看着两人微妙的关系,无奈地摇摇头,驾马离去。王朝云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心中闪过一丝失落,自言自语道:“这样也好。”转身进了大门。 随后的几个月,苏轼再也没去过如画楼,时光悄然而逝,秋去冬来……一切似乎都回归了平常。 :x 第一百八十章 查账 十一月。 汴京。 垂拱殿。 宋神宗与诸位大臣商议完国事,王安石出列启奏道:“近来薛师正调取陕西六年钱谷金银匹帛出入的详细数目,扰人至多,请官家暂停此事。”(薛向,字师正) 自从陕西之前出现兵储不足的情况,宋神宗虽然调拨军费以置备军衣等物,但毕竟花了这么多的钱,心中总是惴惴不安,于是中书下令三司使薛向彻查王安石开展新法六年以来陕西的钱谷金银匹帛出入的账目。 宋神宗对王安石解释道:“中书既然下令调查陕西钱帛的出入情况,必是中书省中过去关于此事的记载文字不齐全。” 王安石道:“中书省之前关于陕西账目的记载虽不曾查证核实是否正确,但较大的数字还是可以确定准确无误的。中书省中法令如此严密尚且记载不完备,外州怎会记载完备呢?如今追查过往,必定没完没了,永远没有查清的一天。” 宋神宗想着既然查不清,但也不能不查呀,于是对王安石道:“那你觉得该如何确定陕西钱帛的增亏数才不至于扰民?” 王安石道:“薛师正刚到陕西时钱帛不缺,后来才缺,肯定是因为他在陕西算账的时候算法发生了改变才致使钱帛数量短缺,账目肯定是对的,真的没必要一一查证钱物出入的详细数目,工作量太大了,还望官家暂停查账。” 宋神宗想了下,道:“那好吧,传令下去暂停查账。” 虽然不查账了,但是陕西钱财匮乏的事实依然存在,上次借调了一部分过去以解燃眉之急,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宋神宗烦恼数日后又召见了王安石,道:“陕西财用匮乏,若边境发生战事,从哪儿出钱来支援呢?” 王安石道:“边境若有战事亦不须增加军费,只要朝廷下令将士守城,切勿与敌军角逐,慢慢练兵扰之,使其不得安息,敌军数次集结,却又无可奈何。如此作战方式便可固定士兵粮草的数量,无需增加开支。” 宋神宗担忧道:“若他们觉得不够,一有战事便来乞求增兵相助怎么办?一旦给他们增加士兵,那边境的军费开支又要增加了。” 王安石淡然道:“太祖时,将帅命下属前来乞兵,没乞到,哭着回去复命,最后不也没打败仗。如今将帅要是再向官家乞兵,给不给不都在于官家,官家不给便是。” 宋神宗道:“太祖那时候虽然没给他们增兵,但是那时的大将是郭进。郭进骁勇善战,虽未曾兵,亦能取胜,如今的将领恐怕做不到吧。” 王安石道:“郭进这样的将领有何难得!发生暴乱战事时才能发现人才,不是吗?比如王君万,要不是这次陕西战事也不会发现他的才能。人才都是因事立功,然后知其可用。” 宋神宗思来想去觉得王安石此番言论有些不妥,但再质疑只怕对方还是会找些理由来说服自己,索性不再谈及陕西钱帛之事,改聊其他政事。 王安石走后,宋神宗独自坐在桌前陷入沉思。他原本计划着王韶将大宋与西夏边境的蕃部收复后,出兵攻打西夏,以实现自己开疆扩土的宏伟大志。可这才刚刚开始就出现了经费不足的情况,蕃部不比西夏,用不了太多的兵粮便可取胜,若是大宋真与西夏交战,那不知要花费多少钱才能支撑宋军打下去。想到此,他长叹一口气,心念着,王介甫推行新法以来,朝中抗议之声此起彼伏,说其夺民之利,朕顶着压力强推此事,总有一天你们这些鼠目寸光只顾眼前的人会看到朕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大宋的千秋万代。可是现在钱又不够了,怎么办?继续增加税赋显然不可能。“难道朕做错了吗?”宋神宗突然开口问道。 一旁的两名宦官见屋内只有他们与皇帝,对于宋神宗的突然发问不敢应答,只得装作没听见。不料宋神宗又问了第二次:“你们说朕做错了吗?” 宋神宗自从王安石走了以后,除了偶尔发出叹息声,并未言语,如今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么一句实在令人费解。两名宦官面面相觑,一人猜想只怕宋神宗沉默期间在脑海中反复思索着和王安石之前的对话,所以才有此次疑问,回应道:“官家怎会有错。” 另一人随声附和道:“对啊,官家所做之事皆是为民着想,怎会有错?” 宋神宗没有说话,继续深思起来。他回想着宋仁宗时期不管是庆历新政还是嘉佑之治最终都无疾而终,新法已经推行了这么多年,如果真的错了难道要推翻不成。抛开朝臣们的政见不同,单纯就各地不同的反响来说,有的地方明明反应效果不错,而有的地方反对之声此起彼伏,到底问题出在了哪里? 这些年各地天灾频现,近来东南沿海地区又出现水灾,百姓流离失所,饥不果腹。朝廷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各项开支用度大幅增加,西夏这仗到底还打不打了,这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宋神宗越想越头疼,顿时抓耳挠腮起来。 与此同时。 杭州。 朝廷诏令下达,命苏轼前往常州润州负责开仓放粮。常州润州距离杭州路途遥远,加上需要在两州及所辖各县四处奔波,只怕这一走少则数月多则半年回不来了。 临行前一日,苏轼没去衙门,在家中收拾冬春两季的衣服。王闰之一边命家仆们将行李装箱,一边反复检查所带物品是否齐备。 苏轼见其忙前忙后,走上前去,关心道:“你休息一会儿吧,这些活交给下人们去做就行。” 王闰之道:“出门在外不比家里,该带的东西可不能少了,我还是亲自检查一下比较保险。” 苏轼笑道:“我一个大老爷们儿用不了这么多东西,随便带点衣服就行。若真缺了,现买就成。” 王闰之伤心道:“这成日里奔波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说着背过身去,以帕拭泪。 苏轼走到她身边,安慰道:“在地方为官不就是这样吗?好了,别哭了,我中间要是有时间会回来看你们的。实在想我了,过去找我也行。” 王闰之点点头,不停地抽泣着。 :x 第一百八十一章 道别 翌日。 苏轼整装待发,王闰之抱着苏过,与苏迈苏迨一起为苏轼送行。苏轼拍着苏迈的肩膀道:“照顾好你姨母和弟弟们。” 苏迈点点头,道:“放心吧,爹,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 苏轼笑道:“会的,天冷都回去吧。”说完上了马车。 王闰之对阿宗道:“路上照顾好官人。” 阿宗道:“大娘子放心吧。” 苏轼将头探出窗外,对众人挥了下手,道:“都回去吧,我抽空会回来的,别担心。”然后示意阿宗启程。 阿宗驱动马车,王闰之恋恋不舍地看着马车完全消失在街道上才带着孩子们转身回家。 苏轼来到衙门,拜别陈襄,带着数名衙役出发。一路上,他看着窗外后退的街景,对驾车的阿宗道:“我们一会儿会路过如画楼吗?” 阿宗道:“会路过。那一会儿到那儿了,我停一下车?” 苏轼道:“不用了,我就是随口一问。” 阿宗心念着,从观潮那日到现在已有三个月,官人一次都没去过如画楼,真搞不懂这俩人到底在干什么。哎,算了,一会儿路过那儿我还是提醒一下吧,免得他错过了又后悔。 没多久,马车速度慢了下来,车后骑马相随的衙役们见状也放慢了速度。阿宗道:“官人,到如画楼了,您要去和王行首道别一下吗?” 苏轼沉默片刻,道:“不去了,走吧。” 阿宗无奈地摇摇头,挥动马鞭,马车再度加速起来。苏轼掀开窗帘,看着窗外不远处如画楼赫然在目,门口行首小姐们送往迎来,非常热闹。他叹了口气,缓缓放下窗帘,闭目养神。 众人行进许久,眼看快要出城,苏轼突然喊阿宗停车。阿宗刚一停车,苏轼便跳下车来,对后面的衙役们道:“我有点事,很快就回来,你们在城外等我。”说完要了其中一人的马,驾马离去。 众人一脸茫然地看着苏轼策马疾驰,扬尘而去,只有阿宗心里明白,低声笑道:“还是回去了,那会儿干嘛嘴硬,何必呢?” 苏轼一路狂奔来到如画楼,跳下马来。王妈妈见苏轼许久未来,热情相迎道:“苏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苏轼火急火燎地问道:“王行首呢?让她出来见一下我。” 王妈妈道:“哎呦,真不巧,她这会儿在陪客呢。要不您稍等片刻,我找个姑娘替了她,再让她陪您,您看行吗?” 苏轼道:“不用了,我还有事,你叫她出来一下,我对她说几句话就走。” 王妈妈道:“那您先进楼暖和着,我这就给您叫去。” 苏轼道:“不用了,你就在这儿等着。你让她出来一下,别说是我找她。” 王妈妈急忙命人找个由头把王朝云叫出来。王朝云缓缓步走来,见苏轼脸蛋冻得通红地站在门口,着实有些吃惊。她走上前去关心道:“外面这么冷,怎么不进楼暖和会儿?” 苏轼看了眼站在一旁的王妈妈,王妈妈知趣地走开了。苏轼对王朝云道:“大家还等着我,我不能耽搁太久。长话短说,我这段时间不在杭州,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就去找周邠,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就派人送书信去常州衙门。” 王朝云诧异道:“常州?你去常州做什么?” “如今东南一带受灾严重,朝廷命我去常州润州赈灾放粮。这段时间我会在两地来回辗转,你有事将书信送到常州衙门便是,不管我在哪儿,他们都会送到我手上。”苏轼回答着她的同时解下随身的披风为其披上,道:“现在冬天了,你还穿这么少,小心生病。” 这是苏轼第一次关心自己,还是在三个月断联的状态下。王朝云百思不得其解,对其解释道:“没事,楼里暖和。” 苏轼伸手轻抚着王朝云的头,道:“照顾好自己,我走了。”说完翻身上马,策马疾驰而去。 王朝云看着他逐渐消失的身影呆若木鸡,伸手摸了下刚才被苏轼触碰过的头发,脑海中不断回忆着刚才的画面。他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 “苏大人走了?”王妈妈从如画楼里走出来,打断了王朝云的思路。 王朝云点点头,道:“走了。” 王妈妈笑道:“咱家朝云就是厉害,连苏大人都喜欢你。” 王朝云目瞪口呆道:“妈妈您说哪儿的话,他何曾喜欢我,真喜欢也不会三个月都没来过。” 王妈妈笑道:“你还是不懂男人的心啊!好了,快回去陪客人吧,别让人家等太久。” 王朝云刚走了两步,被王妈妈叫住。王妈妈笑道:“苏大人的披风给我吧,我一会儿让人送你房里。你穿着这个回去,客人该生气了。” 王朝云急忙脱下披风递给王妈妈,匆匆回房招待客人。王朝云走后,王妈妈唤来贴身老妪,将披风递给她,道:“送到朝云房中。” 老妪接过披风,道:“周大人来了?” 王妈妈道:“是苏大人。” 老妪道:“通判大人?” 王妈妈点点头。 老妪笑道:“朝云不愧是咱们如画楼的头牌,前段时间周大人不是还来问过为她赎身需要多少钱么,没想到不常光顾的苏大人竟然也对朝云感兴趣。” 王妈妈道:“周大人估计也是帮苏大人问的。” 老妪震惊道:“何以见得?” 王妈妈道:“周大人和朝云相识多年,要想替她赎身早就赎了。周大人这几次来如画楼点朝云,苏大人皆在场,不偏不倚地又在这期间打听赎身之事,除了替苏大人打听我可想不出第二个理由来解释这个反常之举。” 老妪道:“您不会真同意让朝云走吧?” 王妈妈笑道:“怎么可能?朝云现在红着呢,让她走了,我这些年的辛苦不就白费了。” 老妪笑道:“一次性买卖哪有细水长流来得划算。”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着。小依躲在角落里听完两人的对话,悄然离开。 汴京。 宋神宗因为陕西之事头疼数日,总算说服自己不去想他,听之任之算了。不料北边传来急报,契丹要求大宋重新划分疆界,将现在属于大宋的蔚州应州朔州划归契丹,且已派出使臣朝这边赶来。 :x 第一百八十二章 大宋与契丹的历史渊源 天祐四年,朱温灭唐称帝,建国号梁,史称后梁。 五年后,乾化二年,朱温次子朱友珪弑父篡权,登基称帝。 乾化三年,朱温三子朱友贞又诛杀兄长朱友珪称帝。 三年后,契丹人耶律阿保机,在北方建立契丹国。 七年后,龙德三年,晋王李克用之子李存勖在魏州称帝,建国号唐,改年号为同光元年,史称后唐。同年,李存勖出兵讨伐并灭后梁,建都洛阳,是为唐庄宗。 三年后,同光四年,皇甫晖煽动魏州军在邺都发动兵变,唐庄宗李存勖命兄长李嗣源率兵讨伐。李嗣源来到魏州,与皇甫晖及魏州叛军会合,不料魏州叛军拥戴李嗣源称帝。李嗣源率领叛军反攻洛阳,李存勖战死,李嗣源称帝,是为唐明宗。 七年后,长兴四年,唐明宗李嗣源生病。同年十一月,其子李从荣趁机谋反,兵败被杀。没多久,李嗣源病故。十二月,其子李从厚即位,是为唐闵帝。李从厚即位后将兄长李从珂姐夫(或妹夫)石敬瑭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次年,李从珂起兵造反,李从厚仓皇出逃,途中遇到石敬瑭。石敬瑭斩杀李从厚部将,将其软禁在卫州。同年,李从珂称帝,改年号为清泰元年。 清泰三年,石敬瑭起兵造反。为了成功夺取政权,他向契丹国皇帝耶律德光借兵求援,开出的条件是如果自己夺取政权,就将燕云十六州(又称幽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同年,在契丹援助下,石敬瑭灭掉后唐,建国号晋,史称后晋。燕云十六州,即幽州蓟州瀛州莫州涿州檀州顺州新州妫州儒州武州云州应州寰州朔州蔚州,如约划归为契丹的领土。 其后契丹国皇帝耶律德灭掉后晋,改国号为辽,定都开封。同年,辽国往北迁移后,刘知远趁乱在开封建立政权,建国号汉,史称后汉,与辽国南北分立,同时存在。 四年后,郭威率兵灭掉后汉,建国号周,史称后周。 八年后,显德六年,后周世宗柴荣率军攻打辽国,收复燕云十六州的瀛州莫州,宁州以及瓦桥关益津关淤口关,其后欲攻打幽州时因病只得作罢,班师回朝没多久就病故了。 次年,赵匡胤陈桥兵变夺取政权,建立大宋,是为宋太祖。 五代时期南北前前后后共建立了十个国家,割据现象十分严重。赵匡胤即位时,同时还存在着后蜀南汉南唐吴越南平北汉等国。他挥师南下,先后灭了南平后蜀南汉吴越等国。他的原本计划是平定南方,用钱赎回燕云十六州的剩余各州,如果对方不同意再北上攻打辽国。结果收复疆土的大计还未完成,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日,宋太祖赵匡胤召弟弟赵光义进宫饮酒,当晚就被害死了。没多久,赵光义即位,是为宋太宗。随后,宋太宗赵光义御驾亲征意图灭掉北汉,北汉向辽国求援。辽国应邀出兵与宋军决战于石岭关,大败。宋军与北汉大战,北汉灭国,五代时期建立的十国至此全部终结。 灭掉北汉后,赵光义率领宋军继续挥师北上,攻打辽国,在高粱河战败。其后赵光义不再亲政,又派遣三路大军攻打契丹,皆以失败告终。此后,大宋改攻为守,继续和契丹对抗着。就这样,两国打了数十年,期间辽国又把国号改回了契丹。 景德元年,契丹圣宗耶律隆绪与其母萧太后一同御驾亲征攻打大宋。大将萧挞凛攻破大宋遂城,一路挥师南下,抵达澶州,兵临城下,情况十分危急。由于对方攻势很猛,大宋闻之哗然,朝中不少官员建议宋神宗迁都,举国南逃。宰相寇准极力反对,建议宋真宗御驾亲征,抵抗外敌。宋真宗接受寇准的建议,率兵出征,将士们见状,士气大振,拼死抵抗。两军在澶州展开激烈对战,契丹萧挞览被射杀。高继勋在草城川以三千骑兵大破契丹五万大军,追杀敌军至寒光岭,歼灭敌军万余人。 当年战败投降契丹的宋人王继忠向宋真宗提出契丹有意和解,于是宋真宗派遣曹利用作为使臣出使契丹议和。两国经过一番协商,签订“澶渊之盟”,约定两国边界,沿边州军各守边界,两地人户不得交侵,不得创筑城隍开掘河道等,同时大宋每年赐给契丹岁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从此两国既修兄弟之好,宋真宗因比契丹圣宗年长称呼圣宗为弟,称呼承天太后为婶。两国其后的几十年和平共处礼尚往来,各自休养生息。 宋真宗去世后,宋仁宗即位,称呼契丹圣宗为叔,延续着父辈们的平和。圣宗去世后没几年,党项人元昊建立西夏国。党项人原来是归属大宋的部族,自立为国后,大宋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常年与西夏战争不断。 契丹翰林学士刘六符见大宋和西夏常年打仗,身心俱疲,何不趁此从中牟利,于是建议此时已子承父位的兴宗耶律宗真趁火打劫,要求大宋归还土地。兴宗接受建议,并派遣南院宣徽使萧英和刘六符前往大宋,双方交涉许久,使者返回。其后宋仁宗又派遣富弼赴契丹交涉,经过了一番讨价还价,最终大宋决定领土不可以割让,但每年增加银十万两绢十万匹。双方就此达成共识,继续遵守澶渊之盟,一切回归表面上的平和。 宋神宗即位后,与王安石的一统全国大计不谋而合,两人原本打算征战完西夏再说契丹,毕竟两国有澶渊之盟。没想到契丹竟然主动派遣使臣来大宋,要求归还蔚州应州朔州三州。 既然对方使臣已出发,那用不了多久就会抵达宋境。到底该如何应对令宋神宗头疼不已,于是召集王安石等人商量对策。王安石等人刚一来,宋神宗愁眉不展,连连叹气道:“西夏那边还没解决,契丹又开始了,这可怎么办啊!” :x 第一百八十三章 担忧边事 王安石见宋神宗坐立不安,安慰道:“契丹无需担忧,对方境内盗贼尚不能禁捕,何敢与中国为敌?况且对方接受我朝金帛恩赐,又有什么急切的理由让其自取危殆?” 宋神宗担忧道:“如果契丹真的打来,以河北的守军只怕无力支援吧。” 王安石道:“河北人多物丰,只要安排得当,不必担心没人支援。事缓则缓安排,事急则急安排。” 吕惠卿随声附和道:“贼寇也未必至此,就算他们真的打来,以中国之大,急则急应,缓则缓应。” 宋神宗不依不饶追问道:“如今西夏问题还没解决,万一契丹真的打来了呢,那么我们会两面俱受敌,到时该怎么办啊!” 王安石道:“北边契丹不一定会有战事,若北边真有战事,西夏这边也不用担心,西夏当年都没能战胜大宋,如今大宋的实力还能比不过当年吗,官家真的没必要担心。” 宋神宗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中,许久才说道:“那就先这样吧,等契丹使臣来了再做打算。” 除夕。 苏轼走水路来到常州城外,此时城门已关,他和阿宗只得住在河边的船上。苏轼站在漆黑的夜幕下,临江远眺,刺骨的寒风吹打着他消瘦的身体。他忽感鼻子发酸,打了个喷嚏。 阿宗走了过来,道:“官人,外面太冷,还是回船舱吧。” 苏轼笑道:“船舱也暖和不到哪儿去。” 阿宗道:“起码能挡个风。” 苏轼抬头仰望夜空繁星闪烁,感慨道:“时间真快呀,不知不觉这是我在南方度过的第三个除夕了,不知道夫人和孩子们这会儿在干什么,晚饭有没有好好吃?” 阿宗道:“大娘子这会儿应和小官人围炉守岁吧,您别担心了,还是回船舱吧,河道风太大,要是生病了,大娘子该担心了。” 苏轼点点头,回到船舱。窗外寒风呼啸,不停吹打着门窗发出咯吱的声音,野外不知道何人在啼哭,显得凄凉而恐怖。船舱内气温很低,他打了个喷嚏。阿宗正在往浴桶里打水,对苏轼道:“我看官人八成是染上风寒了,今天打了好几个喷嚏。” 苏轼正要回应又打了个喷嚏,道:“没事,明天进城开点药,很快就好了。” 阿宗打好水,摸了下水温,道:“热水打好了,官人快来沐浴吧。” 苏轼点点头,坐进浴桶泡了起来。连日奔波,他早已蓬头垢面,明日进城还是洗漱一番比较好。洗漱完,他坐在桌边照着镜子梳理长发,忽然发现鬓发越发稀少,长叹了口气,感慨道:“真的老了啊!” 收拾完,他回到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准备睡觉。由于舱内太冷,暖了半天依然手脚冰凉无法入眠,只得坐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转着取暖。许久,他感觉手脚逐渐暖和了,在桌边坐下,拿起笔来,写下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其一,行歌野哭两堪悲,远火低星渐向微。病眼不眠非守岁,乡音无伴苦思归。重衾脚冷知霜重,新沐头轻感发稀。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其二,南来三见岁云徂,直恐终身走道途。老去怕看新历日,退归拟学旧桃符。烟花已作青春意,霜雪偏寻病客须。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后饮屠苏。写完,他拿出书看了许久,直到困意来袭才回到冰冷的被窝睡觉。 翌日。 熙宁七年。 正月初一。 苏轼收拾行囊带着阿宗和几名衙役朝常州城进发。来到常州衙门,见到知州通判等人,便投入到了赈灾的各项工作中。 二月。 汴京。 资政殿。 王韶自熙州回京,与中书枢密院二府官员们一同议西夏国事。王韶将西夏的情况简要陈述后,对宋神宗启奏道:“请官家指派一名中人往返军中与朝廷奏事。” 参知政事王珪道:“中人监军非善事,若官家对韶无疑,则不必如此。” 宋神宗点点头,道:“朕自当信任,中人就算了吧。” 王韶又请求指派王安礼蔡天申为帅府勾当。 王安石当即拒绝道:“不可,此二人一人为臣之弟,一人为蔡子政之子。”(枢密副使蔡挺,字子政。) 宋神宗道:“子纯此意不过想要执政大臣们能尽心竭力罢了。”(王韶,字子纯) 王安石生气道:“臣为执政大臣,如果因为子弟不在军中就不肯对国事尽心竭力,那么这样的人必是奸佞之人。官家让臣这样的奸佞之人执政,不如早点罢免臣再图西夏之事,免得错了先后顺序。” 宋神宗道:“子纯不了解你,所以才会这么说,你也无需在意。” 王韶又提议道:“筑赞纳克城需要兵三万。”宋神宗表示同意,并令王韶兼任四路制置粮草。 王安石道:“如今与西夏没有战事,就先声张此任命,只怕徒增议论,不太合适吧。”官员们皆点头表示认同,宋神宗只得作罢。 两天后,宋神宗还是想让王韶兼任,对王安石道:“大臣与之协力,才能让子纯敢放手做事。” 王安石道:“臣既不与子纯争爵禄,也不与他争功名。若子纯能申威四夷,官家有尧舜之文,汤武之武,则臣能参与其中是臣的荣耀,怎敢不与之协力呢!臣之所以反对只是为国考虑,想等修筑完赞纳克城后再议此事比较妥当。” 宋神宗道:“赞纳克既为咽喉之地,西夏人必争,则须兵力首尾相援,泾原秦凤若不令他兼领,则缓急无以应敌。” 王安石道:“子纯骁勇善战,对西夏边防之事有益,官家之心臣明白。前日之议,臣不让他统领四路,只是怕他兼任太多无暇顾及而使我军有所损失。不如让他兼任两路,反正两路壤界相接,无伤大雅,到时如若出现危机也好及时应对。” 宋神宗觉得此言有理。 没多久,王韶又向朝廷要求鄜延路环庆路各差派将官一员,选土兵弓箭手各千五百人,泾原路苗授选土兵弓箭手万人,秦凤路选正兵蕃兵弓箭手万人,本路选七千人,总三万人,一举修筑赞纳克城。 很快,朝廷下诏:鄜延路差曲珍环庆路差林度,各于本路选募三千五百人,内马军一千,大小使臣指名申经略司差,候见王韶移文起发。秦凤路万人,减二千,其将官令王韶以名闻上。 :x 第一百八十四章 契丹来访 自从王韶从熙州回来一直与宋神宗朝臣们商议西夏之事。按照原定计划,王韶扫平边境诸多蕃部后,就会西征,与西夏开战。王韶此次回来一来汇报一下战事,二来索要一些官员兵马粮仓等以助自己继续拓边。西夏大计还未开展,如果契丹这边再打仗,西夏又趁机添乱,那就太糟糕了。 宋神宗不由担心道:“契丹已派出使臣前来,这可怎么办啊!” 王安石道:“岂有相隔万里而畏惧他人之理?如果畏惧他人,那必是事情还没准备充分。” 宋神宗想了下觉得王安石说得很对,能担忧的事大多是因为准备的不够充分,于是命中书枢密院二府官员们协力置备。 过了几天,宋神宗又担心起契丹之事来,对王安石道:“契丹若坚持要那两块属地,怎么办?” 王安石态度坚决道:“若如此,当然不能给。” 宋神宗追问道:“要是不给,对方不肯善罢甘休怎么办?” 王安石道:“不肯善罢甘休就派遣使臣用道理慢慢与之争辩。” 宋神宗继续问道:“如果突然打仗怎么办?” 王安石道:“一定不会走到这步的。” 宋神宗担心道:“要是真的打呢,怎么办?” 王安石道:“那就用人情来说服他,契丹也是人嘛。” 参知政事冯京突然插话道:“我理未尝不直。” 宋神宗道:“江南李氏何尝理曲,为太祖所灭。”(江南李氏为南唐后主李煜) 王安石道:“如今土地不是不广,人口也不是不多,财谷更不少,若与柴世宗太宗同道,又怎会变成李氏这样。如果我们与当年的李氏有着相同的担忧,那肯定是盘算商议国事没有完备,不然以今日土地人民财力,哪有畏惧契丹之理。” 虽然王安石一直劝说宋神宗不要畏惧契丹,但宋神宗还是有点担心,终日惴惴不安,等候契丹使臣的到来。 三月。 契丹林牙兴复军节度使萧禧带着几名官员来到汴京,在崇政殿拜见宋神宗,并送来契丹兴宗的书信。前一日,宋神宗知道萧禧带着书信前来,急忙召集中书枢密院二府官员共同商议对策,大家都认为萧禧一定是要求取回关南之地,只有王安石认为不是为取关南之地,说不定只是为了争论河东蔚应朔三州的疆界问题。宋神宗怀着忐忑地心情拆开书信,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爰自累朝而下,讲好以来,互守成规,务敦夙契。虽境分二国,克保于欢和;而义若一家,共思于悠永。事如闻于违越,理惟至于敷陈。其蔚应朔三州土田一带疆里…… 宋神宗仔细读完,果然如王安石所料,对方只是来商议蔚应朔三州疆界的问题,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半。他故作淡定,对萧禧道:“此等小事,派个边疆小吏过来就行,何必专程派你前来。朕派一名职官前去当地查看,你们也派一名职官过去商定,如何?” 萧禧道:“圣旨如此即不错。” 宋神宗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吗?” 萧禧道:“雄州展托关城,违背澶渊之盟的誓书。” 宋神宗道:“誓书只说不得创筑城池,没有说禁止展托,这也是小事,朕让他们拆去便可。” 萧禧道:“北朝只求南朝永远不违背誓书。” 宋神宗道:“若北朝能长久保持盟约履行下去,那真是一桩美事啊!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事吗?” 萧禧道:“没别的事了。” 宋神宗悬着的心总算全部放了下来,当即下诏:蔚应朔三州地界,等我朝职官与北朝职官就地检视定夺。雄州外罗城,乃嘉佑七年因旧修葺,修了十三年还没修完,并未新筑城隍,就算有违誓书,也不是近几年的事。北朝既然不想我们修葺,我朝为了表示两国交好,就不让那边继续增修了。白沟馆驿也要差人检查巡视,如有新盖楼子箭窗等,一并令其拆去,如有新屯的兵也一并令其抽回…… 萧禧奉诏而退,在汴京没住多久就带着诏书回国去了。 外患问题总算暂时解决了,内忧问题仍然令宋神宗头疼不已。自从推行新法以来,朝中争议之声不断,后宫本不干政,如今太后也坐不住了,带着岐王赵颢一同到太皇太后宫中问安,诉说新法之事。 太皇太后听后将宋神宗召来,对其说道:“吾闻民间被青苗助役钱害苦了,为什么不罢黜青苗法和免役法?”虽然王安石推行的新法涉及方方面面,但争议最大且反对人数最多的当属收取青苗钱的青苗法和收取助役钱的免役法。 宋神宗坚信道:“这是利民的,而非害民的政策。” 太皇太后当年做宋仁宗的曹皇后之际就非寻常妇人,宋仁宗驾崩时也能沉着冷静应对。她见宋神宗这样直接对新法指指点点只怕对方不会接受,眼珠一转,换了个思路劝说道:“王介甫确实有才学,然而怨恨他的人太多了,皇上要是想保全他,不如让他暂时去地方为官,等明年再召其回来也行啊。” 宋神宗道:“群臣中,只有介甫能为国家挺身而出。” 赵颢道:“太皇太后说得对,官家不可不思啊。” 宋神宗听后勃然大怒道:“是我败坏天下吗?我当这个皇帝不行,那你来当啊!” 赵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泣道:“何必如此啊!” 宋神宗甩袖而去。宋神宗走后,赵颢站起身来,拭去眼角的泪珠道:“我也是为他好啊!” 太后道:“你兄长也是一时情急说了些气话,你也别在意。”然后对太皇太后道,“只是如今朝中民间对新法怨声载道,我是真的担心再这样下去会出问题。” 太皇太后见其愁眉不展,安慰道:“没事,我再去劝劝。再说了,新法那么多项,我也只是劝说青苗免役二法,别的也没干预呀,只要官家把这两项取消了,我想民间的怨恨声会小一些。” 太后道:“那就有劳娘了。”(宋朝皇帝等人称呼父母和民间一样还是爹娘) 太皇太后道:“都是为人爹娘的,你的心思我明白,皇帝还是太年轻,慢慢来吧。” 太后点点头。 :x 第一百八十五章 王安石罢相 延和殿。 翰林学士韩维与宋神宗商议政事。宋神宗烦恼道:“天久不下雨,朕明明夙夜焦劳,为何就是不下雨?”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韩维道:“陛下忧闵旱灾,已经命御厨减少御膳,又搬到偏殿居住,此乃遇天灾时的照例行事,恐不足以响应天变。愿官家痛自责己,下诏广求直言,以开壅闭。” 宋神宗深以为然,当即命韩维草诏行之。诏曰:朕涉道日浅,暗于致治,政失厥中,以干阴阳之和,乃自冬迄今,旱为虐,四海之内,被灾者广。间诏有司,损常膳,避正殿,冀以塞责消变;历日滋久,未蒙体应。嗷嗷下民,大命近止,中夜以兴,震悸靡宁,永惟其咎,未知攸出。意者朕之听纳不得于理与?讼狱非其情与?赋敛失其节与?忠谋谠言郁于上闻,而阿谀壅蔽以成其私者众与?何嘉气之不久效也?应中外文武臣僚,并许实封直言朝政阙失,朕将亲览,考求其当,以辅政理。二事大夫,其务悉心交儆,成朕志焉! 既然宋神宗下诏询问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才让上天降灾预警。是听取、采纳的道理出了问题,还是狱讼不合情理,亦或是收敛税赋丧失节制,要不就是小人阿谀奉承阻塞圣听,希望朝中内外文武臣僚能就此直言朝政缺失,使皇帝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以求上天宽恕降下甘霖。不少朝臣纷纷上书言事,大多数人将矛头直指王安石推行的新法,令宋神宗不免有些动摇,难道新法真的错了吗? 没多久,监安上门、光州司法参军郑侠画成一副《流民图》,并针对此图写了份奏章,图文并茂论述地表示去年蝗灾,秋冬又大旱,到今天春天已久不下雨,麦苗干枯,黍、粟、麻、豆皆不及种,五谷踊贵,民情忧惶,十人中有9人担心自己会死于此灾,逃移南北,困苦道路,请求宋神宗开仓赈灾,罢去不道之政即王安石推行的新法。并在文章的最后表示如果宋神宗观看他的这张图,按照他奏章中所说的建议执行,从今天起如果十天不下雨就将他斩首于宣德门外,以正欺君慢天之罪,如果雨下的少,就治他越级言事之罪。 郑侠本欲按照正常渠道呈送御前,但呈送不上去,只得谎称边疆密报,发马递直送银台司。宋神宗打开密报,看到的不是关于战事的汇报,而是一张图和一封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奏章。他读完奏章,又反复阅览着图上画着的流民的惨状,长吁短叹,将图文揣入袖中。他辗转反侧一夜无法入眠,第二天下令青苗、免役、方田、保甲等新法一并罢除,总数下来十之有八皆被罢,民间竞相欢呼庆贺。 没多久,天降大雨…… 宋神宗大惊,召二府官员觐见。官员们行礼后纷纷向宋神宗道贺甘霖普降,没想到宋神宗从袖中取出郑侠的《流民图》和奏章扔到桌上,让他们自己看。大家纷纷上前拿起图和奏章读了起来。 宋神宗道:“你们知道为什么下雨吗?就是因为朕看了这张图和奏章后,暂停了几日新法,没想到上天立刻降下雨来,你们还敢说新法无失?” 众人面面相觑,低头不语。 宋神宗对王安石道:“卿认识郑侠吗?” 王安石点点头,道:“认识,以前跟着臣学习过,算是臣的学生。既然官家觉得臣推行新法有失,臣请官家罢免臣平章事一职。” 宋神宗一愣,他原本只是想着让大家看着这些反思一下,把不对的地方改一改,从没想到要罢免王安石宰相一职,对方突然提出弄得宋神宗措手不及。宋神宗急忙安慰道:“卿何出此言,朕也没说要治你的罪呀。” 吕惠卿见宋神宗态度缓和,出列道:“官家夙兴夜寐,为国事操劳,上天正是看到了官家推行新法造福黎民才普降甘霖,与郑侠何干?此人不过是碰巧赶上下雨罢了。”他说完偷偷注视着宋神宗的表情变化,见对方并无不悦,继续道,“此人太过狂妄,越级上报不说,还擅发马递,实在罪大恶极,还望官家严惩此人,以儆效尤!”此话一出,不少官员纷纷随声附和要求治郑侠的罪。 宋神宗思索许久,道:“好吧,那就传令开封府治郑侠擅发马递之罪吧。”随后,监安上门郑侠勒停,编管汀州。 朝中官员们反对新法之声此起彼伏,后宫太皇太后、太后也在背后鼓动着。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四月,宋神宗虽不舍,只得下发诏令:礼部侍郎、平章事、监修国史王安石罢为吏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知江宁府。 于此同时。 润州。 春末的夜晚凉意中隐隐透着些许微热,苏轼披了件单衣站在窗边,仰望星空。如今赈灾工作已接近尾声,下个月就可以启程回家,他在常州、润州及所属各县往来奔波的数月期间一次也没有回过家,走前对王闰之说过会抽空回家看她和孩子们终究还是食言了。赈灾的工作太多忙碌,此地距杭州又远实在分身乏术,不知她和孩子们怎么样了,过儿快两岁了,应该已经会说很多话了吧。 他回到桌边坐下,拿起笔写了封信告知家人自己下个月即将返程,大约六月就能到家,信的结尾附赠了一首词已表达自己对王闰之的思想之情: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恰似姮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 次日一早,他将信交给衙役,命其寄回杭州家中,自己又投身到赈灾的工作中。 :x 第一百八十六章 毁容 六月。 杭州。 苏轼终于回到家,王闰之自从收到苏轼的信后,日夜期盼终于把人盼回来了。苏轼刚一进门,苏迨飞快地朝苏轼跑了过去,苏轼一把抱起苏迨,笑道:“半年不见,迨儿又长高了。” 苏迨撅着小嘴哼了一声,道:“爹爹是个骗子,走的时候说要回家看我们,一次都没回。” 苏轼笑道:“爹错了,爹也没想到那边那么忙,根本抽不出时间回来。” 王闰之抱着苏过朝这边走来,道:“你爹公务繁忙哪有空啊,快点下来,多大了还让你爹抱。” 苏轼笑道:“再大都抱得动!”说着把苏迨放下来,伸手去接王闰之手里的苏过。苏过半年没见苏轼有些不认识了,把头一扭,使劲往王闰之怀里钻。 王闰之笑道:“过儿,这是爹爹啊,你不是一直囔囔着要他回来吗?” 苏过抬起头,偷偷地看了眼苏轼。 苏轼对苏过伸开双手,笑道:“让爹抱抱。” 苏过瞪着圆圆的眼睛看了苏轼一会儿,向苏轼伸出肉乎乎的小手。 苏轼左手抱着苏过,右手轻掐了下他粉嫩的小脸蛋,笑道:“半年不见过儿长个了。” 王闰之笑道:“小孩子一天一个样,过儿,快叫爹。” 苏过奶声奶气地叫了声。 王闰之见苏轼面容憔悴,鬓间又生出几丝白发,想必这半年一定过得很辛苦,心疼道:“累了吧,我让下人去打水,一会儿泡个澡再睡会儿吧,睡醒起来吃午饭。” 苏轼道:“无妨,迈儿呢?怎么不见他?” 王闰之道:“迈儿在书斋看书,我让人去通知了,估计一会儿就……”话没说完只听苏迈呼喊着“爹”朝这边跑来。 苏迈跑到苏轼身边,激动道:“爹,你可回来了!这半年累不累?忙不忙?以后还去吗?” 苏轼见其三连问,笑道:“不去了,再过几个月我任期届满,朝廷不会再给我指派去外地的工作了。” 王闰之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呀!下一任我们去哪儿?” 苏轼道:“子由如今在齐州,我向朝廷申请下一任出任的地方能离他近一点,希望朝廷可以同意我的申请。”去年,苏辙改任齐州掌书记,已举家从陈州迁往齐州。 王闰之道:“齐州和密州中间还隔着青州,也不算近呀。” 苏轼道:“总比如今一南一北强。” 王闰之道:“也是,在密州抽个时间也能过去看看他们,说起来自从方面颍州一别,再也没有见过子由。” 苏迈激动道:“希望朝廷可以同意爹的申请,以后就能不时见到弟弟妹妹们了。” 苏轼道:“但愿吧。” 王闰之道:“我听陈大娘子说下个月陈大人就要调离去杭州了。” 苏轼感慨道:“嗯,我知道。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啊!” 翌日。 苏轼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洗漱一番来到饭厅,王闰之命厨子将早已做好的饭菜加热下端上。苏轼简单吃了几口垫垫肚子,问道:“孩子们呢?” 王闰之道:“迈儿在书斋看书,迨儿和过儿在院里玩,小暖陪着呢。” 苏轼道:“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王闰之笑道:“没事,你才辛苦,今天不去衙门了吧?” 苏轼道:“不去了,好好歇歇,明天再去。” 王闰之道:“也好,你要是累就回去再睡会儿,等午饭时我再叫你。” 苏轼笑道:“哪能吃了睡睡了吃。我去书斋看看迈儿。”说着起身朝书斋走去。 如画楼。 王朝云坐在桌边,将脸上的面纱取下,一侧脸颊靠近腮帮处有一道长长的划痕。她轻抚疤痕,脸上闪过一抹忧伤。 门被缓缓推开,小依走了进来,见其对着镜子愣神,垂泪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 王朝云将丝帕递给小依道:“怎么又哭了!不是说了与你无关。” 小依激动道:“怎能与我无关!如果不是我姜行首那贱人也不会把你的脸划伤!都是我的错!” 王朝云安慰道:“她既然有此打算就算没有你,她早晚也会付诸行动,时间问题罢了。” 小依生气道:“为什么她明明那样了,王妈妈竟然丝毫没有惩戒她,如今她成了咱们如画楼的头牌,你却沦为乐师为歌舞伎抚琴奏乐!王妈妈明明之前对你那么好。” 王朝云淡然道:“她对我好无非是因为我能为她挣钱,如今没了价值自然弃如敝履。” 小依道:“等你脸好了,看她还能得意多久!”说完想起大夫说的想要脸上的疤痕完全消失也许需要几年时间,也许永远都不会消失,要看个人肤质。她努力摇摇头,语气坚定地说道,“不会的,你的脸一定会恢复的!他若不行,我们就多换几个大夫。” 王朝云耸耸肩,道:“无所谓了。其实这样也好。起码我现在不用陪客,每日坐在远处为歌舞伎们抚琴伴奏也不错。” 小依拉起王朝云的手,看着指尖磨出的厚厚茧子,伤心道:“这怎么能说不错呢!你看看你这手,短短一个月的时间粗糙了好多。话说苏官人去了这么久什么时候回来呀?” 王朝云脸色微变道:“干嘛突然提他。” 小依道:“等苏官人回来了让他早日替你赎身呀,这样你也能脱离苦海。” 王朝云生气道:“我不会让他替我赎身的!也不会再见他。” 小依震惊道:“为什么?” 王朝云语气低沉道:“他不过是把我当做亡妻的替身罢了,如今我容貌已毁,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小依道:“据我所知,苏官人不是以貌取人之人,也许他早已喜欢上你这个人而非这张脸呢?” 王朝云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可能!” 小依道:“凡事不能太绝对。” 王朝云道:“好了,我们不聊他了,你也回去歇着吧,好不容易送走一拨客人,一会儿王妈妈指不定又要叫我们去抚琴了。” 小依见其不愿再谈只得离开。房门轻轻关上,王朝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潸然泪下。 :x 第一百八十七章 逃避 十日后。 苏轼休息,上午陪苏迈读书,吃过午饭,径直来到如画楼。王妈妈见苏轼造访,热情相迎道:“苏大人可有半年没来了,我还以为大人把小店给忘了呢!” 苏轼呵呵一笑,道:“最近比较忙。” 王妈妈将其引入一间厢房,赔笑道:“大人公务繁忙,更需要好好放松一下,我这就安排几名行首好好服侍下您。”说着呼喊着几名相貌出众的行首的名字,让其前来相陪。 苏轼摆手道:“不必,只要王行首一人即可。” 王妈妈为难道:“要不让姜行首服侍您如何,无论样貌还是才艺都不逊色于王行首。” 苏轼道:“不必,就王行首。” 王妈妈犹豫片刻,道:“那您稍等片刻,我这就给您叫。”说着命人先上些酒水点心,离开了房间。 苏轼在屋里等了许久,房门被缓缓打开,但进来的不是王朝云而是姜行首和几名歌舞伎乐师。 姜行首走到苏轼身边坐下,娇声道:“朝云没空,让妾身服侍大人您如何?”说着伸手去碰苏轼,被对方身形一闪,险些摔倒。 苏轼站起身来,道:“王行首呢?” 姜行首笑道:“她不舒服,今日不便作陪。妾身陪大人您不也一样吗?” 苏轼道:“既然不舒服,那就让她好好休息吧。”说着起身离开房间。 王妈妈正在楼下迎客,见苏轼快步走下楼来,急忙迎上前去,道:“苏大人怎么刚来就要走?” 苏轼道:“既然王行首没空,那我改天再来吧。” 王妈妈道:“您要是不满意姜行首,我再给您换一个,何必执着于王行首。” 苏轼没有理会,径直离开了如画楼。 苏轼离开后,王妈妈的贴身老妪走了过来,对其说道:“看来苏大人真的很喜欢朝云啊!既然朝云容貌已毁不能接客,还不如让苏大人赎走算了,我们还能最后挣一点。” 王妈妈道:“朝云都毁容了,苏大人怎么可能赎她。” 老妪道:“那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养着她吧,咱们楼里何时养过每日只奏乐的乐师啊,都是需要接客的。” 王妈妈叹了口气,道:“先这么养着吧,等找到合适的买主就便宜卖掉。” 老妪遗憾道:“白培养了这么多年,可惜了。” 王妈妈道:“可不是嘛,好在这几年她接客挣的钱也算回本了,不然我真的亏死了。” 王朝云站在楼上轻推窗户,看着苏轼穿梭于街道中的背影愣神。说到底迷失的那个人应该是我吧!不过,现在这样也好,此生不见,就不会越陷越深,也不会有痛苦了。 数日后。 陈襄既知离去之期将近,约上友人们同去有美堂相聚。陈襄知苏轼有意于王朝云,命人点如画楼歌伎们作陪的同时特意嘱咐家仆务必要让王朝云前来。歌伎们如约而至,翩翩起舞以助雅兴。陈襄见跳舞奏乐之人当中皆无王朝云,对身边的家仆道:“我不是让你叫王行首前来吗,她怎么不在?” 家仆回答道:“老鸨说王行首身体不适不便前来。” 陈襄道:“既如此,那就算了。” 苏轼坐在一旁听后脸上闪过一丝落寞,豪饮数杯后有些微醺,道:“述古,你我相识多年,没想到能在此地相遇,实乃三生有幸。子瞻不才,作词一首,以作送别。”(陈襄,字述古) 陈襄命人准备纸笔,腾空桌子。苏轼思索片刻,挥墨写道: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众人看后高声喝彩。随后,大家一边欣赏歌舞,一边饮酒赋诗,许久才散席。离别时,苏轼拦住其中一名歌伎,低声问道:“王行首病的严重吗?” 歌伎以为他说王朝云脸上的伤,回答道:“大人放心,早就好了。” 苏轼哦了一声,放其离开。 七月。 陈襄邀请友人们泛舟湖上,明日他即将离去,这是临行前的最后一次小聚。此时湖上烟雨蒙蒙,初秋的湖风夹杂着些许凉意吹打船舱。上次王朝云没来,陈襄特意命人这次务必确保王朝云前来。歌舞伎乐师们纷纷就位,陈襄仔细查看着许久未见王朝云的身影,对家仆道:“王行首又没来?” 家仆指了下坐在角落里怀抱琵琶脸带面纱的女子,道:“那位就是。” 陈襄一脸迷茫地看着王朝云,不知其意欲何为,反正人叫到了,其他的事也懒得过问,当即命人开席。乐师们抚琴奏乐,歌伎们翩然起舞,大家饮酒赋诗,场面非常热闹。许久,一人道:“素问苏大人才华,何不作诗一首,以助雅兴。” 苏轼没发现坐在角落的王朝云,不免有些伤感,正在愣神之际忽闻对方邀请自己作诗,无奈地笑道:“明日述古就要启程,不如作首词吧。” 陈襄道:“好。”命人笔墨伺候。 苏轼拿起笔当即写下:秋风湖上萧萧雨,使君欲去还留住。今日漫留君,明朝愁杀人。佳人千点泪,洒向长河水。不用敛双蛾,路人啼更多。 众人围桌而观,不时拍手叫好,一人当即诵读起来。王朝云默记着词句竟忘了弹奏,好在是多人弹奏,少她一个也不明显。 陈襄命家仆拿出早已备好的礼物,送给众人,道:“我就要走了,不知与大家何年才能再见,这些小玩意送给大家留个念想吧。”众人接过礼物,纷纷致谢。 宴会持续到傍晚才结束,苏轼等人将陈襄送上马车后各自离去。苏轼正要上马,突然起陈襄送的礼物忘在船上,急忙回去取。此时歌舞伎乐师们成群结队地下船,苏轼看了眼从自己身边匆匆而过的众人并未在意,跨步上了夹板。一个熟悉的身形一闪而过,他猛然回过头打量着刚才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女子的背影,思索片刻,大惊,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x 第一百八十八章 心意 那女子怀抱琵琶并未转身,僵在原地。苏轼绕到她面前,见其低头不敢直视自己,歪头查看后震惊道:“朝云?” 这是苏轼第一次呼唤自己的名字,王朝云身体微微触动,屈膝行了一礼,依然低着头,道:“苏官人有何事?” 宴席上苏轼见到角落有人手持琵琶,面带纱巾,但未在意,没想到那人竟是王朝云。他伸手去触碰面纱,被王朝云躲闪开,疑惑道:“你脸怎么了?为什么这段时间我去如画楼找你,你总是以各种理由避而不见?” 王朝云道:“妾身没有对苏官人避而不见。”她下意识地摸了下脸颊,道,“最近气候干燥,有点上火,脸上出了些痘,所以用面纱遮着。” 苏轼失落道:“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 王朝云道:“苏官人贵为通判,妾身只是一名风尘女子,又怎敢讨厌官人。楼里还有客人要陪,妾身先行告退。”说着屈膝行了一礼,准备离开。 苏轼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道:“我过几个月就要离开杭州了。” 王朝云语气冷漠道:“我知道。” 苏轼沉默片刻,走到王朝云正前方,目光坚定地看着她,道:“跟我走吧。” 王朝云瞠目结舌地注视着苏轼,心中涌现一丝暖意但很快被现实浇灭,冷笑一声,道:“苏官人别开玩笑了。” 苏轼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没有开玩笑。这段时间我想了很久,也很清楚如果此次离开杭州没有带上你,我一定会后悔的,所以跟我走吧。” 王朝云抬头看着苏轼,道:“跟你走?以什么名义?” 苏轼道:“我想纳你为妾,我知道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唐突。但我是真心喜欢你,想要纳你为妾!” 王朝云冷笑一声,道:“喜欢我?别自欺欺人了,我不过是因为和你亡妻长得有点像,所以你把我当成她罢了。我们最初在如画楼相遇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我不是她的替身,苏官人若想纳妾可另寻他人!要是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说完快步向前走去。 苏轼愣在原地,两人擦肩而过时,湖风拂面吹起王朝云面颊的纱巾。苏轼隐约看到面纱下似乎藏着什么,快步上前抓住王朝云,一把拽下面纱,震惊地看着对方的腮帮处暗红色的伤痕,道:“怎么回事?” 王朝云惊慌失措地用手捂着脸跑开了。苏轼快步追上,一把将其扛上肩头,往船舱走去。王朝云趴在苏轼的肩头,用手不停捶打着苏轼的脊背,呵斥道:“你放我下来!” 苏轼并未理会,扛着她回到船舱,对船夫道:“你离开会儿,我有话对她说。”说完走进船舱,将舱门关上。 王朝云生气道:“你要干什么!快点放我下来!” 苏轼刚将其轻放于地,王朝云二话不说又要离开,被苏轼一把抱于怀中,道:“这就是你最近躲着我的原因吗?” 王朝云拼命挣扎着,用略带讽刺的语调道:“妾身一介风尘女子怎敢躲着官人!” 苏轼松开王朝云,伸手触碰对方的脸颊被其躲闪开。他左手用力按着王朝云的肩膀,右手轻抚她的脸颊,用颤抖的声音道:“怎么弄得?” 王朝云心中有无数个回应方式,可当对方指尖触碰脸颊的那一刻,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仿佛要将积压已久的委屈尽数发泄。苏轼双手拭去王朝云不断涌出的两行清泪,柔声道:“告诉我,怎么弄得?” 王朝云摇摇头,道:“我不小心划伤的。” 苏轼仔细打量着伤痕,狐疑道:“真的?” 王朝云点点头。 苏轼见王朝云目光闪躲,只怕另有隐情,此时追问对方也不一定会诉说实情,不如回衙门让人打听一下比较快捷。他轻抚王朝云的伤痕,心疼道:“疼吗?” 王朝云摇摇头。 苏轼道:“跟我走吧。” 王朝云后退两步,刻意与苏轼保持距离,道:“多谢苏官人美意,妾身不过一介风尘女……” 苏轼打断对方的话语,生气道:“以后不要再说这些!我明天就安排人为你赎身!” 王朝云倔强道:“我知道我和你的忘妻长得很像,官人难免对我心声恻隐,但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苏轼生气道:“我没有同情你!这半年来我想了很久,我发现我不知何时已经喜欢上了你,我想纳你为妾,我想带你走,想要你每天陪在我身边。” 王朝云冷笑一声,道:“就算每天陪在你身边又能怎样?如今我容貌已毁,这张脸已经和你的亡妻不一样了,你纳我为妾有何意义!” 苏轼道:“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和你的容貌无关!如果非说有点关系,那只是因为这张脸让我注意到了你,随后才有兴趣了解你。”他见王朝云低头沉默着,继续道,“如果你不愿意做我的妾室,随便想干些什么都随你……我只想你陪在我身边。” 王朝云心下感动不已,很想大声告诉苏轼自己见到他的那一刻就心生喜欢,仿佛前世就已经爱上他一般。可是她明白自己身份卑微,如今又容貌已毁,理智告诉她不可以这么做。她双眼通红直视苏轼,道:“官人的好意……” 苏轼知道王朝云要拒绝,伸手捂住了她的嘴,道:“不要拒绝我。我只想问你如果抛开所有的外在因素,你喜欢我吗?我想听实话。” 王朝云低头沉默着,不知如何回答。 苏轼道:“你不回答,我就默认你喜欢我,同意做的我妾室了。” 王朝云抬头道:“就算我喜欢你,愿意做你的小妾,那你家大娘子怎么办?” 苏轼道:“这点我考虑过,我需要先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同意了,我再去说服她。” 王朝云心头一酸,道:“自古男子多妻妾,但没有哪个女人愿意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夫君。你纳我为妾,她一定会很难过,我虽然和她只聊过一次,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很亲切的感觉,我不想她难过,所以纳妾之事还是算了吧。” :x 第一百八十九章 赎身 苏轼震惊道:“你俩何时见过?” 王朝云道:“就是你那时在西湖花船之上醉酒,迈儿来接你的第二天。”她说完震惊不已,自己为何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迈儿”两字,正常情况应该称呼对方为苏小官人才是。 苏轼没想到王闰之和苏迈这么早就知道王朝云的存在,惊愕道:“我竟然不知此事!” 王朝云揣测道:“想必是那日迈……苏小官人见到我的容貌后回去向大娘子提及此事,大娘子想见我一面便以听曲为由将我唤至家中。” 苏轼道:“你们聊了什么?” 王朝云道:“也没什么,就是询问了我的一些基本情况,顺便唠唠家常。” 苏轼道:“这样也好,反正你们迟早要见面的。” 王朝云道:“以后不会再见了。” 苏轼又把话题绕了回去:“我只想你陪在我身边,至于你想做什么都随你。” 王朝云太了解苏轼,绕了半天对方仍不松口只怕对方已认定了自己。只要他认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去做,既然他今天能提出来纳自己为妾,只怕一定会回家去与王闰之相商,索性自己把问题解决了,提议道:“如果你真的非要带我走,那就随便给我在家中找个差事,我入你家为婢便好。”999)( 苏轼当即拒绝道:“不可以!” 王朝云态度坚决道:“要不就让我入府为婢,要不就算了。” 苏轼想了下,道:“总之,我先为你赎身,之后的事从长计议。” 王朝云点点头。 苏轼将陈襄所送之物揣于怀中,和王朝云一同离开花船。两人来到马边,苏轼将其抱上马背,自己翻身上马,一同回到如画楼。王妈妈之前见楼里的姑娘们都回来了,唯独王朝云未回,打听得知对方被苏轼留下,当即盘算着让苏轼为王朝云赎身之事。 苏轼将王朝云抱下马来,王妈妈热情相迎,道:“苏大人快请进!” 苏轼开门见山道:“不必。我打算为朝云赎身,需要多少钱你开个价吧。” 王妈妈笑道:“既然大人开口,那老婆子我也不敢多要,9十贯,您看如何?” 苏轼不假思索道:“好,过几天我让人把钱送来,这段时间你就不要让朝云接客了。” 王妈妈笑道:“这是自然。大人请放心,这段时间我一定好生伺候着,等您来接。” 苏轼满意地点点头,对身旁的王朝云柔声道:“你先回去歇着,过两天我让阿宗来接你。” 王朝云点点头,道:“天黑路上慢点,记得我刚才说的话。” 苏轼点点头,策马而去。 王朝云目送他消失在灯火阑珊的街道才转身回如画楼。王妈妈的贴身老妪等王朝云走远后,走了过来,对其说道:“才9十贯?是不是太便宜了?” 王妈妈道:“你懂什么!朝云容貌已毁,哪个男人会喜欢。苏大人不过是恻隐之心泛滥,我不趁热打铁让他把人带走,等他冷静下来肯定就不赎了呀!苏大人不买,到时候随便找个买家,就她这脸别说不一定卖的出去,就算卖出去也卖不了好价钱。凡事见好就收,方为上计。” 老妪夸赞道:“还是您想得周全。” 王朝云回到房间,小依刚好去一间厢房送完酒菜,见无人察觉迅速跑进王朝云的房间,激动道:“我刚才听人说你被苏大人扛上了花船!没想到苏大人竟然这么厉害!怎么样怎么样,发生了什么快点告诉我!” 王朝云无奈地摇摇头,道:“看把你激动的,没发生什么呀,就是他准备赎我。” 小依开心道:“真的!太好了!要赎你只怕需要不少钱吧,苏大人可要破费了。” 王朝云叹了口气,道:“是啊,王妈妈要价9十贯,他当即就答应了。” 小依震惊道:“多少!才9十贯!这么少!” 王朝云感叹道:“9十贯还少?能买多少东西啊!” 小依道:“9十贯是不少,但是对于赎身来说不多啊!也就是寻常小姐的价位,你可是行首,还是咱们如画楼的头牌,没个几百贯王妈妈能放你走?你不会听错了吧!” 王朝云道:“我现在这个样子9十贯不少了。” 小依道:“你这伤完全不影响你的美貌啊!再说了伤痕总有消失的一天,王妈妈就是目光短浅。” 王朝云耸耸肩道:“就算几年后疤痕能消失,但我年华易逝,对她来说同样是无用之人。她如今卖了我还能捞点,何乐而不为呢。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起码苏官人能省点钱总是好的。” 小依用胳膊撞了下王朝云,笑道:“还没嫁过去就开始为他省钱了。” 王朝云道:“我可没答应嫁给他,反正他非要替我赎身,就遂了他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小依!小依!”屋外传来呼喊声。小依赶紧离开了房间。 王朝云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个缝,看着外面热闹的街道,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苏宅。 苏轼回到家中,吃过晚饭,辅导了一会儿苏迈功课,犹豫许久,道:“迈儿,爹有事想问你?” 苏迈放下书卷,问道:“何事?” 苏轼道:“你对纳妾之事如何看?” 苏迈道:“爹想纳王行首为妾?” 苏轼没想到苏迈一语道破,震惊地看着他不知如何作答。 苏迈道:“从我见到她和娘长相相同的那一刻起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爹自从娘走后一直闷闷不乐,如果纳她为妾能让爹舒心些,迈儿不会反对。爹顺从自己的心意便可。” 苏轼之前一直担心苏迈会反对,没想到儿子直接同意了,实在出乎意料,道:“我以为你会反对,一直不知如何开口。” 苏迈道:“爹一直忘不了娘,如今遇到和娘长相一样的人,动心也是难免的。” 苏轼本想解释纳王朝云不是因为长相,转念一想就这么误会着也许苏迈心里会比较容易接受,索性不解释了,道:“你同意就好。” 苏迈道:“我同不同意不重要,重要的是姨母同意吗?” 苏轼道:“我等会儿会去征求她的意见。” 苏迈道:“姨母这些年待我如娘亲一般,我不希望她伤心,爹还是好好想下怎么处理此事吧。” 苏轼点点头,离开了书斋。 :x 第一百九十章 入府 此时,王闰之和任彩莲正在厢房内逗苏过玩,苏迨蹲在地上独自玩耍。苏轼推门走了进来,对任彩莲道:“任姨,你先带迨儿和过儿出去玩会儿,我有话和夫人说。”任彩莲抱着苏过,和苏迨一同离开房间。 苏轼在王闰之身边坐下,犹豫许久,长舒了口气,道:“那个……我……我有事想和你说。” 王闰之疑惑道:“什么事?” 苏轼道:“我……我想纳朝云为妾。” 王闰之身形一抖,低头沉默许久,抬起头来,对苏轼微微一笑,故作轻松道:“纳妾本是常事,你想纳她为妾,我自然不会反对。” 苏轼道:“谢谢你。” 王闰之道:“你我之前何谈谢字。时辰还早,你去书斋继续陪迈儿读书吧。” 苏轼点点头,起身离开了房间。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那,王闰之泪如雨下,压抑已久的情绪迸发出来。男子娶妻纳妾本是常事,自己家中长辈也多妻妾,可这事真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有些难过。王闰之长叹一口气,心念着,能让你打破常规不纳妾的恐怕只有姐姐吧,而如今让你回归世俗纳妾竟然还是因为和姐姐容貌一样的女子,到底是怎样的感情能让人离世9年了仍占据你心中如此重要的位置,只怕我终其一生也无法超越吧……这些年来我能照顾你的衣食起居,却无法慰藉你内心的孤寂,希望她能有所弥补吧。 翌日。 王闰之命阿宗前往如画楼为王朝云赎身。苏轼随陈襄一同启程,一路相送至临平的河道处。两人上船站在甲板上举目遥望,河风托起两人的衣摆,两人闲聊许久,苏轼伤感道:“此去一别不知何年才能相见。” 陈襄感慨道:“是啊,山遥路远,相见太难。” 船夫高声道:“大人,该起航了!” 陈襄伤感道:“我该走了,以后切记要时常书信往来啊。” 苏轼道:“要不我再送你一程吧。” 陈襄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到这儿吧。” 苏轼依依不舍,当即作词一首以作送别: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归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船夫起航,苏轼站在岸边,目送船只走远后,才骑马回城。苏轼一路策马疾驰,回城时差点赶上宵禁。他看着身后缓缓关闭的城门,长舒了一口气,感叹还好路上跑得快,不然就要露宿郊外了。 苏轼大汗淋漓地回到家中,见门口一辆辆马车正在往宅内运送行李。他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迎上来的家仆,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家仆回答道:“这是王小娘的行李,大娘子命我等运回。” 王小娘?苏轼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王朝云。自己还未纳妾,家仆们便对其以小娘相称,只怕是王闰之向家仆们公布了自己准备纳王朝云为妾。他缓步向前走着,没多久便在院内见到了四处张罗的王闰之。他快步上前,道:“你在干什么?” 王闰之道:“朝云要来家里,总要安排妥当才是。” 苏轼道:“这种事交给下人们就是,你何必亲自出面。” 王闰之道:“家中一应事务操心惯了,自己张罗安心些。”随即对身边的小暖道,“去通知厨子,官人回来了,可以做饭了。” 苏轼道:“你们吃了吗?” 王闰之道:“还没,想着等你一起回来吃。” 苏轼生气道:“以后我回来晚了你们就先吃,不准等我,饿坏了身子怎么办!” 王闰之见其有些生气,劝说道:“没事,我们中午吃的晚,不太饿。” 苏轼拉着王闰之的手,道:“别弄了,走,叫上孩子们一起吃饭吧,他们人呢?” 王闰之道:“在朝云房中。” 苏轼震惊道:“你把朝云接回来了?我还以为要明天。” 王闰之道:“今天办的比较顺利,索性接回来了。” 苏轼、王闰之来到王朝云所在的厢房,家仆们进进出出往里面办东西,苏迨站在门边正探头往里看着。苏轼走上前去,道:“迨儿你在看什么?” 苏迨指着屋内,一脸迷茫地说道:“爹,你看兄长好奇怪!” 苏轼见苏迈正在屋内指挥家仆摆放东西,王朝云站在一旁注视着苏迈,这种场景实在令人恍惚,王朝云看苏迈的眼神仿佛当年王弗看年幼的苏迈一般。苏轼使劲摇了下头,让自己保持清醒,走进房间,唤道:“迈儿!” 苏迈见苏轼回来了,快步跑到他身边,开心道:“爹,您回来了。” 苏轼震惊地看着苏迈和王闰之,按理说以王朝云的身份无需王闰之和苏迈亲自出面,这俩人到底怎么了,一反常态地帮忙。他见屋内陈设已基本归置齐全,家仆们正将衣物放入柜中,对王朝云道:“如画楼的衣服还有一些无用之物都扔了吧,我明天再给你买点新的。” 王朝云猜想苏轼误解自己会继续穿如画楼那种妖艳的衣服,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留在如画楼,王妈妈八成会扔掉,还不如送人。你我衣食无忧,但这世上缺衣少食之人太多,与其扔掉不如送给有需要的人。我已经和大娘子商量过了,有的衣服稍微缝补改进一下,还是可以作为正常衣服外穿的,我们准备改好后再送人。” 苏轼看了眼王闰之,道:“那你们看着办吧,别太累了就行。” 王闰之笑道:“没事,我明天叫上家中的丫鬟们一起做,很快就弄完了。到时候送给一些家境贫寒的人,也算物尽其用。” 正说着,小暖过来传饭,一家人一同朝饭厅走去。苏轼、王闰之等人落座,见王朝云站在小暖身旁,苏轼招手道:“过来坐下吃饭。” 王朝云道:“侍女岂有与主公主母同桌吃饭之理?” 王闰之道:“子瞻已决定纳你为妾,过来一起吃饭吧。” 王朝云对苏轼怒目而视,道:“之前不是说好了,我来家中为婢,如今怎能变卦!” 苏轼知其性子和王弗一样柔中带刚,也不强求,道:“没有变卦,还是那句话,你来家中想怎样都随你,过来吃饭吧。” 王朝云坚持道:“既然为婢,小暖如何,朝云自当如何,岂能乱了尊卑。” 苏轼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小暖道:“你也别在这儿站着了,让家仆们都去吃饭吧。” 小暖见状行了一礼,拉着王朝云去吃饭。 王闰之看着王朝云离去的背影,心念着这性子和姐姐好像啊! :x 第一百九十一章 离任 没过多久,新任知州杨绘到任。杨绘,汉州绵竹人,与苏轼的眉州眉山,同隶属于成都府。两人少年相识,曾多次交游。苏轼守丧期满回京任职时,杨绘也在京师为官。 苏轼任期将满,没想到临走之际还能与好友相逢,实在喜出望外。这段时间,苏轼除了多方宴请朋友,也经常和杨绘饮酒赋诗互相唱和,甚为惬意。 九月初八。 重阳节前一日,朝廷诏令送达,苏轼被任命为密州知州。密州不比江南风景秀丽与繁华,但一想到能和弟弟离得近些,任何外在条件都无关痛痒。而不久之前,杨绘也接到了调任的命令,改任他职。 当晚,苏轼设宴将杨绘请入家中,以作离别。两人饮酒畅谈许久,苏轼有些微醺,举起酒杯,站起身来,踉跄着走了几步,道:“缥缈危楼紫翠间。良辰乐事古难全。感时怀旧独凄然。璧月琼枝空夜夜,菊花人貌自年年。不知来岁与谁看。元素,你我相交多年,没想到短短相聚又要离别,来,我敬你一杯。”(杨绘,字元素) 杨绘举起酒杯,道:“是啊,我才刚来没多久又要走。入朝为官即身不由己啊!好在你我能在此相遇,实乃人生之幸。” 两人对饮数杯,相互赋诗唱和,许久才散席送杨绘回家。 苏轼送完杨绘,在家仆的搀扶下准备回房休息,路过王朝云的房间,见屋内人影晃动,敲了下门。王朝云打开房门,见苏轼醉醺醺地站在门外,对一旁的家仆道:“赶紧送官人回房休息吧。” 苏轼推开扶着自己的家仆,道:“我有话对朝云说,你先下去吧,我一会儿自己回房。”家仆离开后,他走进房间,随手将房门关上,看了眼小暖和任彩莲的床,醉醺醺地说道:“让你单独住,你不住,非要和她们住一起!” 王朝云道:“我既然入府为婢,自然要与下人们同住。” 苏轼站在床边,环顾房间,道:“你既然不想嫁给我,那我也不强求你,你要和小暖她们同住我也依你。可是你看这房间自从加了你的床,就剩这巴掌大的地儿可站,实在是太小了,还是换个房间吧。” 王朝云笑道:“我觉得挺好的,反正也就是晚上睡个觉,有张床就可以了。” 苏轼叹了口气,道:“你和小弗一个样,决定的事几头牛都拉不回来。反正我们过几天收拾好行李就要去密州了,等到了密州再说吧。时辰不早了,你睡吧。” 王朝云道:“还早呢,我去看看小暖任姨那边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没。” 苏轼按着她的肩膀,让其坐在床上,道:“她俩晚上也就是去陪陪大娘子和孩子,也没什么事,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就安心的睡吧。” 王朝云坚持道:“我还是去看看吧。”说着再度起身。 苏轼反复按着她坐下几次后,见对执意要去,突然将其按倒,翻身压了上去。王朝云大惊,面红耳赤地看着苏轼,语无伦次道:“你……你……那个……不……” 苏轼将嘴缓缓靠近王朝云微微触动的红唇,近在咫尺之际,突然停了下来,嘴角上扬,得意道:“吓到了吗?听话!乖乖地睡觉!你下次再不听话,我就继续了!”说完在用指头轻轻在对方脑门上弹了下,坐起身来,笑着离开了房间,留下王朝云呆若木鸡地坐在床上。 半个月后。 临行当天,杨绘张先陈舜俞来到苏轼家为其送行,顺便一同前往湖州拜访下好友湖州知州李常。家仆们将一箱箱行李搬上马车,王朝云正要上车,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而又清脆的呼唤声。她歪头一看,只见不远处正在狂奔的小依走去。 小依将怀中的包袱递给王朝云,气喘吁吁地道:“还……还好赶上了,求了王妈妈半天才同意我来送你。” “来不了就算了,别和王妈妈对着干,免得她为难你。”王朝云说完接过包袱,问道:“这是什么?” 小依道:“我也没什么送的,就绣了一些东西,你留着做个念想吧。”说完看了眼站在不远处与杨绘等人攀谈的苏轼,对王朝云道,“姜行首的事你一直没有告诉苏大人吗?” 王朝云摇摇头,道:“算了,就这吧。” 小依生气道:“怎么能算了!你要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我去说,毕竟此事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那日我不小心听到了王妈妈的谈话得知你赎身无望,又将不小心将此事告诉了姜行首,她也不会设计弄伤你的脸。” 王朝云淡然道:“她既然有伤我之心,就算没有你,她早晚也会付诸行动,一样的。” 小依捶胸顿足道:“岂能一样!她早就看出苏大人喜欢你,一直对我说你不久就会离开如画楼。如果我没有告诉她王妈妈不放你走,她也不会提前行动的!都是我的错!” 王朝云安慰道:“你也不知道她对我占据头牌之位记恨已久,都是无心之谈罢了,切莫放在心上。如今我这样不也挺好的吗,如愿离开了如画楼,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小依道:“可是那贱人现在活的好好的,你为什么不告诉苏大人让他为你做主,治那贱人的罪?” 王朝云道:“怎么治?当时现场就你我她三人,我们俩关系好全楼皆知,你的话不足以作为证据。她一口咬定是摔倒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你我故意联手陷害她。” 小依道:“她放屁!这么假的话大家都信!” 王朝云道:“真相重要吗,对于王妈妈等人来说,我的脸花了,那么仅次于我的姜行首就会成为接客的主力,王妈妈就算相信你我,权衡利弊也会选择保她。” 小依坚持道:“就算王妈妈偏袒,那你告诉苏大人啊,让他为你做主,他可是通判啊!” 王朝云摇摇头,道:“通判又怎样?王妈妈能在此地开这如画楼几十年而不倒,背后的势力可想而知。苏官人之前的遭遇我也略有耳闻,他平平安安地结束这一任期就好,其他的事都无关紧要。” 小依道:“可是……” 王朝云笑道:“别可是了,我现在这样已经很知足了。” 苏轼缓缓走了过来,笑道:“什么知足了?” 王朝云笑道:“小依能来送我,我已经很知足了。” 苏轼点点头,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准备启程吧。” 王朝云和小依互相嘱咐了几句,挥泪告别。小依一步三回头地走远后,苏轼轻抚王朝云的背,道:“上车吧。” 王朝云点点头,随苏轼来到比较靠后的一辆马车边。苏轼将其扶上马车,自己则继续朝前走去,上了杨绘等人所在的马车。车夫扬鞭启程,车队出城来到河道边,乘船继续前行…… :x 第一百九十二章 访客 湖州。 吴兴。 一行人经过一路长途跋涉终于抵达湖州知州李常家,恰逢李常家生子三日,设宴洗儿会客。李常正在迎客,见苏轼杨绘等人前来,热情相迎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苏轼笑道:“天意如此,特意让我们来道贺的!公择,恭喜啊恭喜!” 李常将众人迎入府中,请大家入席而坐。不少人只闻苏轼大名,未见其人,今日得见纷纷上前拱手相识。没多久,高朋满座,洗儿会正式开始。 洗儿结束,宴席开始,李常举杯道贺,众宾客回敬。 李常对苏轼道:“今日家中逢喜,子瞻何不作词一首?” 苏轼却之不恭,思索片刻,道:“惟熊佳梦,释氏老君亲抱送。壮气横秋,未满三朝已食牛……”上阙引用杜甫的诗句表达对孩子的夸赞与祝福,众人听后无不拍手称赞。苏轼眼珠一转,继续吟诵道,“犀钱玉果,利市平分沾四坐。多谢无功,此事如何到得侬。”下阙引用典故:晋元帝生子,宴请百官。殷羡答谢道:“臣无功受赏。”晋元帝道:“此事岂容卿有功乎?” 满座宾客闻后皆笑的前仰后合。李常哈哈大笑,道:“子瞻啊子瞻,多年未见还是这么幽默。”苏轼见大家被自己逗乐,会心一笑,朝站在远处候着的王朝云看去,只见其捂嘴偷乐,不由喜上心头。 苏轼等人在李常家盘桓数日,打算明日离去。李常挽留道:“既然来了何不多住几人,这一去可就不止何年才能再见了。” 苏轼道:“我想先去齐州看一下子由,此地距离齐州路途遥远,只怕抵达已至寒冬,所以我想赶在清河结冰前能过去。” 李常道:“那确实要早点出发。”说着叹了口气,道,“那我就不留你了,我们将来有机会再见吧。” 苏轼道:“来日方长,总会有相见之日。” 次日,大家启程。杨绘因有公务在身,不便继续相送,只得与苏轼在湖州分别返回杭州,张先陈舜俞刘述等人继续乘船相送至松江才恋恋不舍离去。 十月。 汴京。 自从数月前王安石罢相后,推荐吕惠卿为参知政事,向宋神宗建议推行手实法。手实法要求每户如实申报家中人口田宅等数,并根据财产交税。发现瞒报并告发者,如被证实确有瞒报,则检举之人可获得被告之人三分之一的家产作为奖赏。 之前王安石的理财之法与此法比起来可谓小巫见大巫,此法一出预示着全国都要交税,拥有的财产越多,需要交的税就越多。而且由于告发能够获得的奖赏太多,不少人利欲熏心,全国告发之风盛行,弄得民不聊生。 朝中反对之声肆起,不少人开始感慨还不如王安石执政的时候,起码没这么过分。 十一月。 密州。 苏轼一行人顶着风雪终于抵达密州境内。他本来打算绕道齐州,看望一下苏辙一家后再去上任。不料抵达清河时因河水结冰船不能行进,只得放弃兄弟相聚,改由海州赴密州,并将自己的近来的诗文通过刑段绎转交苏辙。 马车缓缓行进在城郊的地界上,苏轼掀开窗帘看着窗外飘着鹅毛大雪,田间一片荒芜,不少人躬身翻着泥土。坐在马车中的苏迈见苏轼一直遥望车外,好奇围了上去,问道:“他们在干什么?” 苏轼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苏迈看着窗外一派萧索的景象和杭州截然不同,有些不适应,道:“爹,此地与杭州差别好大。” 苏轼道:“自是比不上江南山水秀丽。” 马车继续行进了许久,苏轼发现每过一处田地就有人在翻土,男女老少皆有,似乎举家出动,于是命阿宗停下马车,准备下车查看。一辆辆马车停靠路边,王闰之王朝云等人见马车停了,纷纷探头查看,见苏轼苏迈已跳下马车朝田间走去,也纷纷下车。 苏轼走到田间,对一位正在翻土的壮汉道:“小哥,你这是在干什么?” 那人抬头看了苏轼一样,道:“没看到在翻土吗?” 苏轼凑上前去,追问道:“这土里可是埋了什么?” 那人听苏轼的口音是外地人,只怕是路过的行人,爱答不理道:“你自己看,我忙着呢!” “这是你们新任……”阿宗正要解释被苏轼阻止住。苏轼开玩笑道:“可是埋了什么宝贝?” “宝贝?只怕是祸害吧。”那人从土里翻出一些虫卵扔到身旁的桶里,继续翻着。 苏迈从未见过这些,好奇道:“爹,这是什么?” 苏轼眉头深锁,道:“只怕是蝗虫的虫卵。” 那人见苏轼的衣着打扮显然不是农户,直起身子,道:“没想到你竟然认得!” 苏轼看着四周每亩田地里都有三五成群的百姓在翻土,感慨道,“这些虫卵若是明年孵出蝗虫,只怕又此地要受灾了。” 苏迈举目遥望,道:“这种翻土法要翻到何时啊?” 苏轼见此人田地中只有一家五口,连年迈的老翁老妪也在翻土,关心道:“官府不派人除蝗吗?” 那人冷笑一声道:“官府?他们才懒得管呢!说什么蝗虫不足为俱。” 苏轼生气道:“岂有此理!事关民生岂能置之不理!” 那人见苏轼义愤填膺,想必是个热心人,道:“你这外地人不了解我们当地的情况。我们这儿一向如此,你还是赶紧赶路去吧!”说着继续翻了起来。 苏轼道:“那就不打扰了。”说完带着苏迈阿宗往回走。 三人回到马车边,王闰之见苏轼愁眉不展,关心道:“怎么了?” 苏轼长叹一声,道:“愁啊!刚上任就有棘手的事了!” 王朝云指了下周围忙碌的百姓们,问道:“他们在找什么?” 苏轼道:“蝗虫卵,虫灾不除,明年就是饥荒,头疼啊!” 王闰之担心道:“那可怎么办?” 苏轼道:“等到了衙门见到通判了解下情况再说吧。” 大家纷纷上了马车,继续赶路。 :x 第一百九十三章 查阅卷宗 苏轼等人于傍晚终于抵达密州衙门,通判刘庭式热情相迎,自报家门道:“在下刘庭式,字得之,齐州人。素闻苏大人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苏轼笑道:“哪里哪里,你是齐州人?我弟弟子由在齐州任掌书记。” 刘庭式笑道:“那可真是有缘啊!我已命人打点好官舍,苏大人一行连日奔波,还是早点去休息吧。”当即命衙役带领苏家人去官舍入住休息。 苏轼道:“不急。”说完对身后不远处的王闰之道,“你们先去,我有事与刘大人相商。” 刘庭式茫然地看着苏轼,道:“何事?” 苏轼等众人走后,对其开门见山道:“我刚才来的路上见不少百姓在地里翻找蝗虫卵,官府为何不派人治蝗?” 刘庭式疑惑道:“现在寒冬,又没蝗虫,何需治理?” 苏轼道:“虽没蝗虫,但蝗虫卵尚在,来年开春全部孵出,如项羽过境一般掠过麦田就来不及了!”说完对一旁候着的衙役道,“通知下去,各县令于后天下午到衙门议事。” 衙役领命离去。苏轼对刘庭式道:“今天有点晚了,明天给我讲一下密州的情况,我初来乍到,不甚了解。” 刘庭式道:“好,大人早点休息,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告诉我。” 苏轼点点头,在衙役的带领下朝官舍走去。他刚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对准备回家的刘庭式道:“衙门可有历年灾害情况的记载?” 刘庭式道:“有,苏大人要看吗?” 苏轼道:“多吗?” 刘庭式道:“挺多的,此地常年受灾,涉及治灾之事的记载就有好多本。” 苏轼想了下道:“那就着重把关于蝗灾的记载给我吧。” 刘庭式道:“这些都是按时间记载的,只怕一时半会儿分不出来,要不明天再给您?” 苏轼道:“那就全拿来吧,我晚上看下。”说完随衙役回官舍。 密州不比杭州繁华,官舍距离衙门很近,没走多远就到了。衙役将苏轼带到一处宅邸门口,道:“刘大人已命小的们提前将此处整理妥当,大人若有需要随时吩咐。” 苏轼环顾四处多座宅邸,问道:“刘大人住在何处?” 衙役指了下数米之外的一处院落,道:“刘大人住在那儿。” 苏轼点点头,道:“你下去吧。”衙役告退。他跨步走进大门,院内箱子堆得到处都是,家仆们正在搬运行李。 王闰之见苏轼回来了,道:“我刚才简单分配了一下房间,你要不要看看是否合适?” 苏轼道:“你自己看着办就好。对了,朝云就别安排她和小暖任姨同住了,给她单独安排一间房间吧。” 王闰之为难道:“这里房间没有杭州官舍的多,如果单独给她分一间,丫鬟们的房间就太过局促,所以……” 苏轼道:“那就先这样吧,将来再说。” 王闰之见苏轼心情不好,关心道:“还在因为蝗虫之事烦心吗?” 苏轼道:“是啊,感觉此地官员对于蝗虫之事不够重视啊!” 王闰之素来不懂苏轼为官之事,也从不参与,见其甚为烦恼,安慰道:“凡事慢慢来,总会有解决办法的。” 苏轼道:“书斋在哪儿,我去看下。” 王闰之带领苏轼来到一间房间,里面摆放着空荡荡的几排书架。家仆们进进出出地往里面运送装满书籍的箱子,苏迈王朝云正在分类摆放书籍。 王闰之道:“我看这屋里书架数量不够,改天找来木匠再添置些。” 苏轼对苏迈道:“先放些你需要看的书,其他的书还放箱子里,等书架做好了再放上去吧。” 苏迈回应道:“我正有此意。爹,您想看什么书,我也先帮您放着。” 苏轼道:“最近可能要看一些衙门的案牍典籍,了解下密州的具体情况,带来的这些书估计短期内都不会看,你按自己的需要放置即可。” 王闰之平时不喜读书,见此处有苏迈王朝云弄着,对苏轼道:“我去其他地方看看。” 苏轼点点头,道:“把厢房收拾下,晚上能睡觉即可,其他的明天慢慢弄。” 王闰之应了声带着紧跟自己的小暖离开了。 苏轼走到书架边,帮苏迈王朝云一起分类放置。王朝云见苏轼忧心忡忡,道:“此地官员对蝗虫不重视,你找个时间宣贯一下引起大家的重视即可。” 苏轼每次心里想什么,不用说王朝云便可意会,与当年的王弗一样。他叹了口气,道:“之前在杭州发生蝗灾,满天蝗虫飞过,寸草不留,那场面可谓记忆犹新。我今天见那土里虫卵密集,只怕明年天气渐暖蝗虫孵出,灾情要比杭州严重的多。如果不早点解决,后患无穷啊!” 王朝云道:“是啊,好在你来得早,还有时间解决。” 苏迈道:“爹,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苏轼笑道:“你好好读书就是最大的帮忙。” 几人整理到家仆传饭才一同离去。 吃过晚饭,苏轼回到书斋开始翻阅衙役送来的关于当地治灾的卷宗。他通过查阅得知此地不光虫灾频发,旱灾也不少,不由眉头深锁,替百姓忧心。 夜深人静,书斋内烛光莹莹。门外传来几声轻柔的敲门声,苏轼应了声,王朝云推门而入。苏轼看其头顶白雪,站起身来,道:“又下雪了吗?” 王朝云点点头,道:“大娘子让我来催你早点回房就寝。” 苏轼示意王朝云过来,待其走至身边。他伸手掸去对方头顶和肩头的雪,道:“我想今晚把这些看完。你回去告诉闰之不用等我,我今晚在书斋睡。” 王朝云道:“好,那我去转告大娘子。书斋太冷,我给你再拿一床被子过来吧。” 苏轼笑道:“也好。” 不一会儿,王朝云转告完王闰之,又抱着被子回来,为其铺好床后见其一目三行地看着卷宗,似乎在查找什么内容,探头问道:“官人在找什么?我帮你一起找吧。” 苏轼道:“不用了,我自己找就行。时辰不早了,你快去休息吧。” 王朝云在桌边坐下,拿了本卷宗,道:“反正我也不困,你是要找关于此地的蝗灾记载吗,一起找吧,这样你也能早点休息。” 苏轼无奈地摇摇头,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说着将卷宗分成两摞,将其中一摞推到王朝云面前,道,“你查这些。” 王朝云拿起一本开始查阅起来,两人翻书的背影透过烛光在墙壁上闪烁…… :x 第一百九十四章 防患于未然 过了许久,苏轼看得太专注,没发现一旁的王朝云不知何时已伏案睡着。他站起身来,将对方抱到床上为其盖好被子,回到桌边继续查阅着。 翌日。 王朝云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书斋的塌上,仓皇坐起,掀开被子见自己衣衫整齐,不由松了口气。此时屋内桌上的卷宗皆已不见,她收拾好床铺走出书斋竟已日上三竿,急忙跑到王闰之的房间道歉。 还没跑到就遇到了正在家中四处张罗的王闰之,她内疚道:“大娘子,我……我睡过了。” 王闰之笑道:“你们昨晚查得太晚,子瞻专门嘱咐我不要叫醒你。” 王朝云道:“官人去衙门了吗?” 王闰之道:“一大早就去了。” 王朝云想问苏轼昨晚睡在哪儿,又觉得此事询问王闰之似乎不太合适,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王闰之道:“昨天书斋不是没收拾完,你继续去整理书籍吧。” 王朝云行礼后告退。小暖见其走远后,放下手头的工作,走到王闰之身边,道:“昨晚官人睡在书斋,他们不会……” 王闰之看着王朝云的背影,道:“她没有同意之前,子瞻不会的。” 小暖道:“朝云长得和大娘子的姐姐太像了,每次看到她来帮我忙做家事总觉得特别别扭。” 王闰之感慨道:“我又何尝不是啊!而且相处得越久越发现她们不光长得像,连性格言行举止都非常像……”她咽了口吐沫,道,“仿佛……仿佛她身体里住了个姐姐一般。” 小暖震惊道:“她不会是……大娘子的姐姐投胎的吧。虽然不记得前世之事,但潜意识里总会做些相似之事。” 王闰之道:“我想过这个可能,但我问过她的年龄,姐姐殁时,她早已出生,应该不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能碰巧了吧。 衙门。 苏轼与刘庭式等官员交谈许久,密州的大概情况已有所了解。密州下辖只有诸城安丘高密莒县胶西五县,比杭州的九县少了近一半,各县的经济状况也与杭州诸县相差甚远。吃过午饭,刘庭式等官员陪同苏轼在城中各处转着,实地了解下情况。 翌日下午。 五位县令陆续来到衙门,苏轼等密州衙门的众官员和县令们到齐后召开首次会议。他坐在厅堂正中间,对坐于一侧的五位县令道:“我初来乍到,对各县的情况不甚了解,你们详细说一下吧。” 县令们面面相觑,皆不愿第一个回答之人。密州衙门设在诸城县境内,大家想着苏轼既然已来两日,想必对于诸城的情况更加了解,于是纷纷怂恿诸城县令先开口。诸城县令将诸城县的基本情况陈述一番,与苏轼调查的大致相同。众人见其汇报完毕,苏轼不动声色,稍微松了口气,次第汇报着。 苏轼等众人汇报完,道:“来时路上,我见田间百姓争相翻土找寻虫卵,且数量不少。虫卵若不及时铲除,只怕明年密州境内将遭受蝗灾。治灾之事刻不容缓,各位有何良策不妨直言不讳,我们争取在开春前治理完毕。” 安丘县令一听苏轼这架势是要大干一场,首先开口道:“区区蝗虫不足为灾,大人多虑了。” 高密县令也怕麻烦,随声附和道:“蝗虫以草为食,可为民除草,何来蝗灾?大人真的多虑了。” 苏轼呵斥道:“假如蝗虫果真能为民除草,百姓应该祈祷它来,岂能忍心杀它!你骗谁呢!蝗虫过境,庄稼全无,届时百姓食不果腹,流民遍地,盗贼肆起,我等身为一方父母官岂能坐视不理!坐观不救,何以心安!” 屋内雅雀无声,众人没想到苏轼发这么大的火,皆低头不语。许久,刘庭式开口道:“既然大人说蝗灾后果如此严重,可有解决之法?” 苏轼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情绪,道:“蝗灾一旦发生只能捕蝗,可谓杯水车薪,所以我们必须赶在虫卵成虫之前尽可能递清楚虫卵,以防范明年虫灾发生。我昨天想了很久,现在农闲,不如组织百姓下田寻卵,然后焚之。” 刘庭式道:“下田寻卵这要找到什么时候啊!而且大家不一定愿意去找啊!” 莒县县令道:“那好办,我回县衙即可下发指令命百姓下田挖取。” 刘庭式道:“强制下令百姓自然会去挖,但是难免敷衍了事,最后田里还是有很多虫卵未除反而误事。” 苏轼道:“我有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打算开仓放粮,对于挖出虫卵之人予以奖励米粮,挖得越多奖励得越多。” 一直没开口的胶西县令道:“那要浪费多少粮食啊!” 苏轼道:“肯定要挖出非常多才能奖励,这样也可鼓励大家多挖,至于标准大家可以回去结合本县粮仓的实数予以定夺,三日后报我。当然你们若是有更好的除虫方法可尽数道来。” 众人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除了挖虫卵,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方法,于是纷纷表示同意。 苏轼与众人聊了别的情况,许久才散会。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在漆黑的夜色下,大脑飞速旋转着,思索后续的问题,不知不觉竟已走至家门口。苏轼回到厢房,换上便服,对王闰之道:“家里还能腾出空屋子吗?” 王闰之以为苏轼又要为王朝云另辟一间房间,道:“上次不是给你说了,如果朝云单独住一间,丫鬟们就住的有些局促了。” 苏轼道:“不是朝云,是我想单独要一间书斋。我可能很长一段时间晚上都要查阅资料和卷宗,不想打扰迈儿迨儿读书,所以看能不能给我腾出一间。” 王闰之道:“你都说了,肯定要腾出来呀!让家仆们挤挤就是了。”说完吩咐小暖去操办。家仆们将靠近原本书斋最近的一间厢房腾空,搬进桌椅睡塌等物。 吃过晚饭,苏轼来到新书斋,见王闰之已命人将衙役下午送来的卷宗放在桌上,屋内没有书架有些空荡。王闰之道:“你这几天先凑合用着,我昨天已命木匠制作书架了,估计过几天就能送来。” 苏轼满意地点点头,道:“家中有你什么事都不用操心。” 王闰之笑道:“我也就只能为你做这些了。你快看吧,免得又要熬夜。” 苏轼道:“对了,最近我就睡书斋了,免得回去太晚打扰你,你给我填几床被子吧。” 王闰之命小暖速去置办,嘱咐了苏轼几句就离开了。苏轼在桌边坐下开始翻看卷宗,之前做通判时,事事还有知州在前面顶着,如今自己身为知州,责任重大,只有了解清楚当地的情况才能因地制宜开展工作。 三日后。 各县县令上报上来奖励的方案,苏轼酌情定夺后开始在全州各县实施。不管家里有没有田地的,听说挖出虫卵可以得米粮纷纷加入了挖卵大军中,一时间浩浩荡荡田间到处都是人,争相找寻虫卵。 :x 第一百九十五章 再度上书 于此同时。 汴京。 之前郑侠上呈《流民图》被以善发马递之罪论处。其后王安石罢相,推荐吕惠卿为参知政事继续推行新法。不料对方不依不饶又选取唐朝魏徵姚崇宋璟李林甫卢祀的传记绘制两幅图,题名为《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迹》,暗讽吕惠卿,并指出宫中有被甲登殿等事。吕惠卿大怒,奏以谤讪之罪。其后郑侠被发配编管汀州。 吕惠卿对郑侠深恶痛绝,恨不得将其置之死地,如今只编管汀州对他来说判得太轻了。与此同时,参知政事的冯京时常对他的意见持有异议,加之如今舆论似乎有盼王安石回归。因此欲借郑侠除去冯京与王安国这两个心头刺,而除去王安国只为连累其兄长王安石以免其复位。 于是,吕惠卿对宋神宗道:“郑侠上书指出青苗免役流民等事,此众所周知;若言宫中有人被甲登殿诟骂,此宫中事,郑侠怎会知道这些?只怕他前后所言,皆是冯京命王安国传达给郑侠的。” 宋神宗听后对其心怀疑虑,他日召冯京面圣问他是否认识郑侠,冯京坦然相告不认识。宋神宗疑虑全消,至此不提此事。 侍御史知杂事张琥闻之,暗地里访求冯京与郑侠交互往来的罪状,并探得传闻冯京曾经将奏章借给郑侠看,还送过他钱米。张琥当即上书劾奏冯京其实与郑侠有往来,却欺君说不识,而且侠所言朝廷机密之事,如果不是冯京告诉他的,他从而得知? 宋神宗将张琥弹劾的奏章给冯京看,冯京再度表示确实不认识郑侠,望官家明辨。宋神宗只得将下诏送御史台查明,随后又诏制诰邓润甫一同推究此事。 此时郑侠已在发配的路上,张琥上书请求派遣奉礼郎舒亶等郑侠到陈州时将其追回。就这样,郑侠行至太康时又被押回了汴京。于此同时,因郑侠入狱,宋神宗下令与其交互往来谗言惑众的官员们一并查办,于是浩浩荡荡的调查开始了…… 十二月。 密州。 苏轼号召百姓挖取蝗虫卵和已经孵出的幼虫,自己也躬身下田参与其中。半个月以来竟挖出并上报官府的蝗虫数接近三万斛之多。苏轼明白这些只是凤毛菱角,田里还有非常多的蝗虫卵和幼虫,这样下去即使全民动员,明年依然会遭受蝗灾。百姓没有收成,食不果腹,如果朝廷还要征收苛捐杂税只怕会引发动荡,让不少走投无路的百姓落草为寇,届时盗匪横行民不聊生。兹事体大,必须请求朝廷支援。 自从熙宁四年离开汴京,苏轼再也没有上书言事,安安分分地在地方为官。如今眼看密州百姓即将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他顾不得这些,必须上书言事。他知道自己这封书信一旦送抵京师意味着什么,过去新法派嫌他反对新法欲置其死地,若不是自己及时远离纷争只怕下场不知多惨,如今三年的太平生活,新法派大概早已忘了他这么一个人,突然上书只怕会引起对方的再度打击报复。可自己的安慰与百姓的生死比起来又算的了什么呢? 他拿起笔,毅然决然地写下了一封《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上报韩绛。书信中他先是表明来此地已二十多日当地受灾的情况,又陈述自己之前在杭州所见的蝗灾之状,请求朝廷减免各类税赋以及青苗钱,以解百姓之苦。由于几个月前吕惠卿推出了手实法要求百姓上报财产并交税,还鼓励互相检举,苏轼对此深恶痛绝,想着反正都上书了,索性一次性说完,于是在信中对吕惠卿新推行的手实法,以及王安石之前颁布的免役法等诸多改革之法的弊端予以陈述并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为了避免对方看后可能引发的愤怒,他在信的结尾表明自己不敢论事已久,只是如今值守密州,为了百姓才再发狂言。如果自己提出的建议如果可行就行之,不可行就算了。 苏轼命人通过官驿将信送往汴京,期盼朝廷能尽早答复。晚上,他回到家中吃过晚饭,便径直来到书斋查看卷宗。王朝云静静坐在一旁看书陪着苏轼,见其总在愣神,关心道:“今天衙门发生什么烦心事了吗?” 苏轼摇摇头,道:“没有,只是在想今天呈送奏章之事。” 王朝云道:“你上书说蝗灾的事了吗?” 苏轼道:“是啊,如果我所料不错,明年密州百姓必然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到时再请求朝廷援助就来不及了,所以只得未雨绸缪,提前申请。” 王朝云道:“既然已经呈送,那就不要担心,耐心等待朝廷的回复即可。” 苏轼叹了口气,道:“之前和新法派有过节,我怕我的奏章他们会不予采纳,连累密州百姓啊!”他所担心的不光是连累密州百姓,更怕此次上书重燃新法派的报复欲,自己如今拖家带口,已经不能如年轻那般任性而为率性莽撞,凡事都要为妻儿做长远考虑。可这又如何开口呢?他想到此长吁短叹起来,随即无奈地摇摇头,自嘲自己竟也有今日。 王朝云看着苏轼奇怪的举动,安慰道:“你上书也是为了一方百姓,朝廷一定会同意的。”说着拿走苏轼手中的卷宗,放在桌上,柔声道,“既然今晚没有心思,那就索性不看了,早点回房休息吧。” “算了,睡觉!”苏轼站起身来,朝睡塌走去。 王朝云阻拦道:“时辰尚早,你睡书斋做什么?回房睡呀!” 苏轼道:“就睡这儿吧,免得晚上睡不着影响闰之休息。” 王朝云见状只得为其铺好床铺,道:“既然如此,那你休息吧,我回去了。”苏轼坐于睡塌之上,看着准备离开的王朝云,一把将其拽了过来。 王朝云一个踉跄跌入苏轼怀中,正要起身被对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脸颊通红使劲推着苏轼,紧张道:“你……你要干什么……” 苏轼在其耳畔柔声道:“今晚留下来陪我吧。” 王朝云道:“你说过的,不会……” 苏轼道:“放心,你不同意之前我不会的。我……我只是想让你……陪陪我……”声音越来越小,但因两人贴在一起,还是被王朝云尽收耳底。 王朝云见其太过烦心,犹豫片刻,道:“只此一晚,下不为例。” 苏轼让其睡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不知所措的王朝云,将其搂入怀中,享受着久违的安心之感,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想。 王朝云见苏轼鼾声如雷,想必白天累坏了,可对方抱着自己难免心跳加速,无法入眠,过了许久才终于睡着。 次日一早,苏轼抖擞精神继续投身到治理蝗虫的工作中。就这样,年尾在他忙碌的工作中悄然结束…… :x 第一百九十六 有情有义刘庭式 熙宁八年。 正月。 密州。 上元节。 这天,衙门休息,苏轼闲来无事早早出门在街上闲逛着。他来此两个月一直忙于公务,无暇陪伴家人,想趁着上元节带家人们出来热闹一番,结果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大街之上人烟萧条,一无花灯高悬、二无笙竹悦耳,与往日无异,全无节日气氛,更与汴京还是杭州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一派热闹之景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百无聊赖地转悠一会儿,买了些点心、果子便返回家中。 此时临近午饭时间,王闰之见苏轼返回,笑道:“我正打算让人去街上寻你,你可就回来了?走吧,我们去吃饭吧。”999)( 苏轼一边走一边对王闰之道:“我买了些吃的,一会儿分给大家,也算过节了。” 王闰之疑惑道:“怎么不晚上赏灯的时候再买,到时候还有一些临时的摊位,选择更多些。” 苏轼失落道:“密州百姓好像不过上元节,所以无灯可赏,今晚就在家过吧。” 王闰之思索片刻,道:“这么说来,好像真的没什么节日气氛。昨天我让家仆出去采买时他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可能各地风俗不同吧。” 苏轼揣测道:“或者是因为穷。毕竟密州与杭州经济状况相差太多,过节也是需要不少开支的。” 王闰之道:“不如买些花灯在家过个上元节也不错,顺便可以约上刘大人的大娘子同来赏灯,来此地两个月我还没见过她呢。” 两人此时已走至饭厅,小暖、王朝云正在摆放餐具。苏轼落座后,王闰之、孩子们纷纷围桌而坐。苏轼看了眼站在一旁侍候着的王朝云,指了下桌边的空位,道:“朝云,以后随我们一起吃吧。” 王朝云茫然地看着苏轼,自从第一次拒绝后,苏轼一直都由着她和家仆们一同用餐,今日为何突然变卦。正在她思索之际,苏轼已站起身来朝她走去。她站在原地不为所动,对越走越近的苏轼道:“婢女岂能与主人同坐,我等会儿和小暖……”话没说完苏轼已走到她身边,俯身在其耳畔轻语着。王朝云听后顿感脸颊发烫,瞪大圆圆的眼睛,震惊地看着苏轼。苏轼嘴角上扬,似乎在等着她回复。王朝云思索片刻,乖乖地在桌边坐下,苏轼这才满意地坐回座位。 小暖见状急忙为王朝云添了一副碗快。家仆们将饭菜纷纷端上,王闰之将头凑近苏轼,低声问道:“你对她说了句什么?” 苏轼笑道:“没事,就是威胁她以后不一起吃饭就让她刷粪桶。”说完看了眼低头不敢直视自己的王朝云,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王闰之想起吃饭前没说完的话题,继续对苏轼道:“我等会儿让人采买些花灯,晚上将刘大人和他家大娘子一起约到家中,大家一起热闹一下可好?” 苏轼道:“花灯不必买了,得之一家也不用叫了。他大娘子早已过世,且他并未再娶。” 王闰之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两个月来只见过他家的孩子们,从未都见过他家大娘子。” 苏轼道:“说起他家大娘子,前段时间子由给我来信还提到过,刘得之也是个痴情之人啊。” 王闰之道:“怎么个痴情法?说来听听。” 苏轼道:“得之当年未及第时,与本乡一农家女立有婚约。后来他高中回乡,农家女双目已盲,女方家贫本已高攀,如今女儿双目失明更是不敢再提娶亲之事,没想到得之竟然坚持要迎娶,说自己心已许之,不能辜负自己的初心。” 王闰之道:“那他家这些孩子皆为那盲女所生?” 苏轼道:“对。得之来密州做通判没多久,他家大娘子便过世了。” 王闰之感慨道:“刘大人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啊!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一直不告诉我们,亏得之前见刘大人时没提及他大娘子,不然又要勾起人家伤心事。” 苏轼道:“那天看了子由的信后本打算告诉你们,结果一忙就忘了。” 大家吃过饭后,苏轼陪孩子们去书斋读书。小暖、王朝云随王闰之一同回房,两人走在王闰之身后,小暖对身旁的王朝云低声道:“官人真的让你去刷粪桶啊?” 王朝云一愣,结巴道:“是……是啊……” 小暖笑道:“也亏他想得出来。” 王朝云莞尔一笑,不作回应,脑海中不断回荡着苏轼那句“要不就坐下来一起吃饭,要不就晚上随了我,你知道我的,只要是我想做的事一定会做到”。苏轼虽然经常对她没个正经,时常让人分不清到底哪句是认真的,哪句是开玩笑。王朝云料想八成这句也是玩笑话,但一番思量后觉得还是不要给以后留隐患为好,只得坐下吃饭。 与此同时。 汴京。 郑侠呈送图及奏章之事已被定性为谗言惑众,经过一番调查,与其往来的官员非常之多,皆被牵连获罪。王安国与郑侠素来交好,自然也难逃厄运。起初,王安国拒不承认与郑侠往来,狱吏便将郑侠带到王安国面前,让二人当面对质。郑侠见到王安国,笑道:“平甫平时自负刚直,如今竟然要效仿小人想要抵赖此事?”王安国听后当即承认。(王安国,字平甫) 没多久,朝廷下发诏令:参知政事、右谏议大夫冯京守本官知亳州,权发遣户部副使王克臣追一官,司封郎中、集贤校理丁讽落职监无为军酒税,著作佐郎、秘阁校理王安国追毁出身以来文字、放归田里,内殿承制杨永芳追一官,汀州编管人郑侠改英州。 吕惠卿看着众人被贬的诏书,开心之余还有些许遗憾。虽然不少人遭贬,但王安石并未受到弟弟的牵连。不但如此,宋神宗还特意派出使者将王安国被贬的事告知远在江宁的王安石,以示安慰。王安石接过使者送来的诏书当即落泪,却又无可奈何。他没想到从前视自己如父师的吕惠卿如今竟做出此等事来,寒心之余心中暗暗升起重回朝政之意。 :x 第一百九十七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五日后。 苏轼如往日一样在书斋看书,王朝云坐在一旁静静地看书陪着。这种熟悉的感觉已经十年没有体会过了,当年他和王弗成婚后,两人时常在书斋如此。王朝云突然意识到苏轼双目紧盯自己,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苏轼回过神来,道:“没……没有。”他看了眼窗外,道,“时辰不早了,你也早点回房休息吧。” 王朝云站起身来,道:“那你也早点回去休息。”说着离开了房间。 苏轼又读了很久的书,不知不觉伏案睡着…… 月明星稀,四下寂寥…… 苏轼恍惚间已站在眉州眉山苏家老宅外,门口高悬的灯笼闪着微弱的光芒。他抬头仰望宅邸牌匾书写的大字,心念着,我怎么会在这里?想了许久,又掐了一下自己没感觉,摇摇头,无奈地笑道:“原来是做梦啊!” 门僮见苏轼伫立仰望,久久不进来,轻声唤道:“官人您回来了,大娘子等您很久了。” 大娘子?苏轼回过神来,试探性问道:“闰之?” 门僮不解道:“王闰之是谁?” 苏轼与王二十七娘成亲后为其改名王闰之,两人虽然只在苏宅生活了非常短的时间便启程前往京师赴任,门僮怎会不知此名?他突然反应过来,神色惊恐地看着门僮,发疯似的向朝暮斋走去。如果门僮没听说过“王闰之”,那他口中的大娘子便是王弗。 自从熙宁元年腊月苏轼离开眉山后,整整六年没有回来过。这熟悉的院落布局,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没多久,阿正抱着洗净的马鞍从苏轼身旁走过,道:“官人回来了!” 苏轼没有驻足,一路飞奔至朝暮斋外。朝暮斋小院门微敞,里面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小念,我之前放在匣子里的头饰你收哪儿了?” 苏轼推开院门,踏着曾经走过无数遍的石子路,朝厢房走去。厢房窗户开着,屋内烛光闪烁,王弗正坐在窗边的桌前对镜梳妆。苏轼深吸一口气,迈着颤抖的双腿,缓缓靠近窗户,在窗前不远处驻足,深情注视着依旧专心梳妆的王弗,潸然泪下。 王弗用篦子滑过满头乌黑的长发,飘散着淡淡的皂角香。苏轼不由摸了下早已斑白的双鬓,十年了,自己年华已逝,满面沧桑,而对方依旧如少女时美艳,只怕她早已认不出此时的自己了吧。 王弗抬眼发现窗外身形消瘦面容憔悴的苏轼,缓缓站起身来,两行清泪滑落,同样深情回望。两人四目相接,隔窗而忘……时间仿佛停滞,千言万语难诉愁肠,唯有静静注视着彼此,心意相通……许久,王弗打破沉寂,轻唤道:“轼哥哥……” 苏轼冲进屋内,将王弗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对方,仿佛一松手人就会消失一般。王弗双手上移,环抱其背,柔声道:“轼哥哥,十年不见,你清瘦了好多。” 苏轼泪水不断划过面颊,用颤抖的声音,道:“小弗,我真的好想你啊!” 王弗轻抚其背,道:“我也想你,这十年我不在你身边,你辛苦了。” 苏轼努力摇摇头,一手抱着对方,另一只手反复抚摸着对方的头,更咽道:“十年了……整整十年了……”突然怀中佳人不见,苏轼环顾空荡荡的房间高声呼喊着“小弗”。他快步跑出房间,屋外场景骤然转变,一片荒凉…… 苏轼猛然回头,身后坟包赫然在目。他透过皎洁的月光俯身查看,只见墓碑上写着王弗的相关信息。凄凉的晚风掠过,他蹲在墓碑前,反复抚摸着墓碑上的字体,哭泣着。 “轼哥哥……”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 苏轼猛然回头,只见王弗一身白衣站在他身后。他站起身来,双眼通红注视对方,正要言语,王弗抢先开口道:“轼哥哥……照顾好自己……我该走了。” 苏轼紧张道:“你要去哪儿?” 王弗微微一笑,道:“去陪你……轼哥哥……照顾好自己。” 苏轼伸手去抓王弗,可对方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尾音在空中回荡…… 苏轼反复呼喊着“小弗”猛然惊醒,看着空荡荡的书斋,怅然道:“原来是场梦!”他回想着刚才的梦境,潸然泪下,拿起笔,一边落泪一边在纸上写着: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泪水溅在纸上,晕染墨迹……他写完将笔放于一旁,看着这首词,失声痛哭起来。 朝云卧房。 “朝云……醒醒……醒醒……”王朝云在一阵阵的呼唤声中醒来。她睁眼看着围在床边的小暖和任彩莲,伸手摸了下自己湿润的脸颊,精神恍惚无法平静。 小暖关心道:“你做噩梦了?” 王朝云坐起身来,道:“做了个梦,我……说梦话吵醒你们了吗?”见小暖点点头,追问道,“我说什么梦话了?” 小暖道:“你……在呼唤……”她看了眼任彩莲不知道是否要继续说下去。 王朝云疑惑道:“我呼唤什么?” 小暖道:“你在呼唤‘轼哥哥’……”这个称呼自从王弗去世前再没听过。 任彩莲神色惊恐地看着王朝云,一言不发,许久才对小暖王朝云道:“天还没亮,大家再睡会儿吧。” 王朝云躺了下来,回想着刚才的梦境。轼哥哥?朝暮斋?坟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个房间感觉好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她闭眼沉思许久,想着只怕是最近在书斋伺候多了才会梦到和苏轼相关的吧,但是这个“轼哥哥”的称呼好奇怪,自己既没叫过,也从未听人说过,为什么梦里会脱口而出叫他“轼哥哥”?算了,不想了,她裹紧被子继续睡觉。 任彩莲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心想着大概是这段时间两人在书斋读书,苏轼对王朝云讲过他与王弗的故事才让王朝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如果王弗还活着该多好啊! :x 第一百九十八章 安魂 幽都。 地府使者匆匆来报王弗附身王朝云体内的魂魄游离于苏轼梦中。十殿阎王闻后纷纷愕然,楚江王疑惑道:“按理说不应该啊!可是阳间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使者回禀:“一切如常。” 楚江王思索片刻,建议道:“不如收回来吧。” 秦广王道:“我等既然答应那女子陪苏轼度过人世最艰难的时期,岂有收回之理?” 阎罗王道:“对啊,朝令夕改,我十人颜面何在?对了,那苏轼在阳间还有几年遭灾?” 转轮王查了下,道:“还有不到五年。” 卞城王叹息道:“千年之苦换一世陪伴,何必呢!” 仵官王道:“那也是她自愿的。生死轮回此乃天数,她欲逆天行之,自然要付出代价。” 宋帝王道:“我等死前不也是一介俗人,都免不了这一关。” 楚江王道:“那她魂魄游离之事怎么办?万一再出岔子,上面怪罪下来我等可吃罪不起。” 秦广王道:“这个不必担心,此事我已上报过,王弗之事,上面为其痴心所感,算默许了,更何况她未来要在这忘川中饱受虫蛇撕咬之苦千年,付出的代价早已超出她得到的。大家若是有所担心,我让孟婆去阳间走一遭让其服下安魂之药即可。” 众人纷纷表示同意,放下此事不提。 翌日。 苏轼忙了一天的公务,酉时从衙门回来,刚一进门就听闻王朝云病了,卧床不起。他飞奔至厢房,见王朝云睡在床上,任彩莲正坐在一旁照看着。苏轼在床边坐下,轻抚王朝云滚烫的额头,道:“昨天不还不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可有请大夫?” 任彩莲道:“昨晚朝云做梦惊醒,大概再睡下时没盖好受了风寒。早上请了大夫,她吃过药后高烧始终不退。” 苏轼道:“那就再请一个!” 任彩莲道:“连着换了好几个都没用。” 苏轼为其把脉,检查一番后似乎只是普通的伤寒,又查看下大夫们开的药方感觉没什么毛病,疑惑道:“不应该啊!这些药服下按理说应该药到病除才是。晚上的药煎好了吗?” 任彩莲道:“厨房正煎着呢,看时辰应该差不多了,我过去看看。” 苏轼轻抚王朝云滚烫的脸颊,忽感屋内一阵凉意袭来。他见窗门皆紧闭,并未漏风,将被子往上拉下,以免王朝云冻着。 孟婆站在床边看着昏迷中的王朝云,轻唤了声:“王弗!” 王弗魂魄离体,站起身来,看着突然造访的孟婆,又看着床边满面忧愁的苏轼,作为王朝云这十几年的记忆瞬间重回脑海。终于来到轼哥哥身边了,就这么陪伴着他挺好!她露出了幸福的笑容,转念一想自己怎么会突然见到孟婆,大惊,紧张道:“我……我又死了吗?” 孟婆道:“没有。” 王弗总算松了口气,道:“那我这是怎么回事?” 孟婆拿出一粒药递给王弗,道:“你昨晚魂魄入梦,十殿阎王命我将这个安魂的药给你,吃了以后魂魄更稳定一些。” 王弗接过药丸正欲吞下,临到嘴边问道:“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孟婆道:“什么?” 王弗回头看了眼床上的王朝云,道:“朝云会有一天想起前世之事吗?” 孟婆面无表情地答道:“不会。快点服下吧,我好回去交差。” 王弗失望地叹了口气,服下药丸,朝苏轼走去。她看着对方饱经沧桑的容貌和斑白的两鬓,心疼不已。轼哥哥,愿朝云能陪伴你度过未来艰难的岁月……她想到此叹息一声,躺回本体。孟婆无奈地摇摇头,消失不见。 王闰之推门而入,小暖紧随其后。王闰之见只有苏轼坐在床边照看着王朝云,问道:“任姨呢?” 苏轼扭过头,对王闰之道:“我让她去看下药好了没?” 王闰之道:“饭好了,先去吃饭吧。” 苏轼道:“我不饿,你们先吃吧。” 王闰之道:“那怎么行,你多少得吃点。”正说着王朝云缓缓睁开双眼,王闰之见状松了口气,道,“昏睡了一天,总算醒了,可把我吓坏了。” 任彩莲端着药碗推门而入,见王朝云醒了,开心道:“谢天谢地,总算醒了。” 苏轼接过药碗,准备亲自喂王朝云药。 王闰之想了下,道:“我让厨子给朝云熬了点粥,到时候连同你的饭一起送来,你们一起吃点。” 苏轼点点头,道:“也好。你们去吃饭吧,别都在屋里守着。” 王闰之命小暖通知厨房抓紧熬粥,自己嘱咐两句便离开了。苏轼扶起王朝云,一勺一勺喂她喝药。王朝云虚弱无力地靠在床边,深情注视着苏轼,两行清泪划过脸颊。苏轼见其突然落泪,将碗递给任彩莲,拭去她脸颊的泪珠,关心道:“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王朝云摇摇头,道:“没有。” 苏轼接过药碗继续喂药,喂完将碗递给任彩莲,道:“任姨,您去吃饭吧。” 任彩莲道:“没事,我在这儿陪你。” 苏轼关心道:“您年龄大了,饿不得,去吃饭吧。” 任彩莲想了下,道:“那我吃饭很快回来。” 苏轼道:“好。” 任彩莲走后,苏轼让王朝云躺平,为其盖好被子,关心道:“再睡会儿吧,粥好了我叫你。” 王朝云道:“我没事,你也别在这儿守着,去吃饭吧。” 苏轼道:“没事,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吃。我听任姨说你昨晚做了个梦,梦到了什么?” 王朝云努力回想着,记忆仿佛从大脑抽离一般,怎么也想不起来,道:“我忘了。” 苏轼道:“忘了就算了。” 王朝云注视着苏轼,只觉眼皮发沉,没多久又进入了梦乡。 与此同时。 汴京。 朝廷接到讯息,沂州百姓朱唐告发余姚县主簿李逢意图谋反,提点刑狱王庭筠等人说没发现李逢有谋反之迹,但有诽谤朝政之失。宋神宗对王庭筠之言有所怀疑,于是派周辅往前去调查。周辅抵达李逢处,悉数获得其谋反的罪证,且一同逮捕了宗室子弟赵世居。 巧的是李逢谋反案又牵连出道士李士宁。李士宁在王安石居丧江陵期间,与之同处数年,其后王安石为相,两人依旧关系交好。之前吕惠卿欲借郑侠案牵连王安石没有成功,这次李士宁出事可谓天赐良机,于是想要再度牵连王安石,依然没有成功。 :x 第一百九十九章 王安石复相 二月。 去年王安石罢相后,刻意交代宰相韩绛与参知政事吕惠卿通力合作,将新法推行下去。韩绛万万没想到吕惠卿得势后,恐王安石复入朝廷为相,对王安石的加害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不仅如此,吕惠卿与韩绛也时常发生矛盾,两人关系已剑拔弩张。在这样的情形下,韩绛实在扛不住了,便趁着与宋神宗商议新法时道:“官家,如今新法推进艰难,要是介甫在肯定会顺利很多。”(王安石,字介甫) 宋神宗感慨道:“说起来,他离京也有些日子了,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韩绛道:“介甫这人心系朝廷,全无私心,只怕人在江宁,心在京师。如今吉甫做事风格朝中之人颇有微词……”他见宋神宗神色如常,并无不悦,继续道,“不如将介甫召回主持大局,也好促成新法顺利开展。”(吕惠卿,字吉甫) 宋神宗本就不愿王安石罢相,当时不过是迫于各方压力不得已而为之。如今风声已过,且吕惠卿行事太过,朝中不少人开始怀念王安石,宋神宗觉得时机正好,就坡下驴道:“卿所言极是,朕也正有此意。”于是,第二天便下诏:观文殿大学士吏部尚书知江宁府王安石依前官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 吕惠卿闻讯愕然,但又无可奈何,只能待其回来再做打算。宋神宗担心王安石推辞,特命勾当御药院刘有方带着诏书前往江宁府召王安石回朝。刘有方路上想了诸多措辞,以确保将王安石劝回来,没想到他抵达江宁刚一宣读诏书,王安石当即接受,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囊,带着家眷一路快马加鞭,数日即抵达汴京。 王安石回来没多久,契丹再次派萧禧前来商定三州地界划分问题。他罢相前,萧禧就因为地界问题来过一次,回去后两国派使臣往返商讨,问题一直悬而未决。 宋神宗听闻萧禧要来,下诏让太常少卿向宗儒和皇城使兼合门通事舍人王泽前去白沟驿站迎接萧禧,并陪伴其来京。萧禧行至雄州白沟驿站时不肯交割马驮,欲至城北亭。按例,萧禧交割马驮之事应该在白沟驿站进行,如今他非要去城北亭,显然想要暗示边界改至城北亭。 向宗儒王泽察觉萧禧用意,坚决不同意。萧禧无法如愿在城北亭交割马驮,于是便赖在白沟不走了,一住就是几十日。向宗儒等人虽然再三以旧例劝说,但对方依旧不为所动,只得将此事上报朝廷。 宋神宗觉得他二人此举生事,有伤两国友谊,改命太子中允开封府推官王钦臣授予太常少卿一职,与皇城使兼合门通事舍人夏伸一同顶替向宗儒王泽二人,前往驿站迎接并陪伴萧禧回京。同时,对向宗儒王泽二人各罚铜二十斤,以作惩戒。 三月。 密州。 经过了数月的全州大规模挖蝗虫之举,蝗灾比预想中的减弱很多,但依然存在,加上许久未下雨,旱情严重,百姓无法春耕,苏轼每天早出晚归忙于公事,早已焦头烂额,烦躁不堪。 这天,苏轼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此时晚饭已做好,他径直来到饭厅,慵懒地倚在椅子上等待饭菜上桌。年幼的苏过踉踉跄跄地朝苏轼跑了过来,伸出小手,奶声奶气地道:“爹爹抱!” 苏轼心中烦躁,低头见苏过抓着自己的衣角求抱抱,怒气瞬间上涌,对其吼道:“怎么这么不懂事!别在这儿烦人,一边玩去!” 苏过瞬间被吓得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王闰之闻声赶来,抱起苏过安抚了一会儿,对苏轼道:“孩子不懂事,你怎么也跟着不懂事!你在这儿生气有什么用!” 苏轼听后甚为内疚,伸手接过苏过,让其坐在自己腿上,道:“过儿,是爹不对,爹不该凶你。” 苏过抽泣了许久才平静下来。苏迈苏迨一同走进饭厅,见苏过鼻头通红似乎刚哭过,问道:“过儿怎么了?” 王闰之一边弄着茶具,一边回答道:“问你爹。” 苏轼嘿嘿一笑,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来来来,都坐下准备吃饭。” 王闰之为苏轼斟了杯茶,道:“喝点茶顺顺气。” 苏轼喝了口茶,笑道:“娶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王闰之笑道:“衙门的事我也不懂,你在外面烦了一天,回家就别把这股子怒气带回家里,家里这么多孩子们陪着你,应该开开心心地才是。” 苏轼笑道:“是是是,夫人说的对!” 不一会儿,王朝云和小暖拿着碗筷走来,摆放好碗筷,家仆们纷纷上菜,苏轼让王朝云落座,一家人吃起饭来。吃过晚饭,苏轼陪苏迈苏迨读了会儿书便回到自己的书斋,倚在睡塌上看着书。王朝云走了进来,见其平时都坐在书桌前读书,今日一反常态竟慵懒地倚在塌上,心不在焉地翻着书,道:“心情烦就别看了。” 苏轼放下书,道:“就是因为心烦才要看书。” 王朝云道:“我刚才听说你把过儿吵了一顿,多大个人了还小孩子脾气!” 苏轼道:“这不是一时没忍住嘛!” 王朝云道:“我知你烦心,但是天灾岂能我等凡人所能控制,你也放宽心些,尽力而为便好。” 苏轼道:“说是这么说,但是眼看着马上四月了,再这样下去,百姓没有收成,食不果腹,必然流民遍地盗贼肆起,真的不敢想象会成什么样的状况。我身为知州却无能为力,你说我怎么能放宽心。”说着叹了口气,继续读起书来。 王朝云走到睡塌旁,将其手中的书一把夺过,态度坚决道:“别看了,回房睡觉吧。凡事总有解决之法,慢慢来,总会有办法的。” 苏轼站起身来,舒展下腰,道:“行,听你的,去睡觉,你也早点休息吧。”说完大步离开书斋。王朝云将书斋收拾妥当也回房休息去了。 :x 第二百章 割地 四月 汴京。 由于之前萧禧抵达汴京后一直要求以分水岭为界,重新划分两国地界。宋神宗下诏给韩琦曾公亮富弼文彦博这四位历经三朝的元老,诏曰:朝廷与契丹通好将近八十年,这一年来,契丹生事非常多。代北之地,素有定封,而契丹动不动就挑衅生事,妄图争辩。朕因重视祖宗之间缔结的盟约才对其如此宽容,结果对方竟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如今这种局势只怕短期内结束不了,万一发生不测,该如何处理呢?自古以来重大朝政之事,必定询问老臣,卿夙怀忠义,历相三朝,虽然你们身在朝外,但仍心系社稷,针对此事恩遇的要点防备的方法等,希望各位能详细周密地考虑一下告诉朕,朕将亲览。 很快,韩琦曾公亮富弼文彦博纷纷上书阐述观点。宋神宗看完四位的奏章后烦恼不已,王安石见状劝说道:“契丹没什么可担忧,萧禧来此是何等小事,而官家连日来开天章阁,召唤执政大臣商议,又网罗配备车牛驴骡,大量采购河北草粮,这些举动河北京东两路皆知,契丹怎会不知?臣担心契丹暗中窥探大宋,各种要求没完没了。” 宋神宗道:“如今大宋没有什么可以抵挡契丹的,所以才进行那样的准备。” 王安石道:“正是因为没法抵挡契丹才不能那么做。卑而骄之,能做到而向其展示做不到,是为了使敌人傲慢轻敌,从而克敌制胜。如今还没打算制服敌人,岂能卑而骄之,向其展示做不到?况且契丹四分五裂之国,岂能大举进攻?如今没有动静,只是想要保和罢了。” 宋神宗还是担心不已,生怕对方出兵。 王安石道:“官家不要太过担忧。太过担忧,则沮丧怯懦的样子就对外流露,岂不是灭自己威风助外敌之气,太过示弱,会召来敌军出兵。” 宋神宗思索数日,最终还是决定割地给契丹,萧禧这才满意而归。 密州。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天爷就是不下雨,密州百姓的日子越来越艰难。 这天,苏轼在城中巡察灾情及百姓的情况,走至街巷拐角处忽闻婴儿啼哭,停下脚步对身旁的衙役道:“你们有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 衙役们纷纷表示听到了。一名衙役看了眼身旁高耸的院墙,道:“想必是从这家传出来的。” 苏轼也没在意继续沿着街巷往里走着,走了许久声音越来越大。他再度停下脚步,疑惑道:“孩子哭成这样怎能置之不理?” 衙役自圆其说道:“想必是没顾得上。” 苏轼生为人父实在理解不了这家人的反常举动,耸耸肩,道:“也许吧。”他刚走没多远,墙角一个篮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快步上前,只见篮子里婴儿正嗷嗷啼哭。苏轼一把抱起婴儿,道:“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扔在这里?” 衙役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一名衙役怅然道:“想必是被人遗弃的,如今闹饥荒,不少百姓自顾不暇,哪能养得了孩子。” 另一名衙役道:“大人,现在该怎么办?” 苏轼抱着孩子哄了半天对方依旧啼哭不止,对衙役们道:“你们先回衙门准备一张告示,命今日在此遗弃孩子的速来领走,我回家一趟。”随即带着孩子返回家中。 任彩莲正带着苏过在院里玩,见苏轼抱着个孩子回来了,快步上前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苏轼道:“不知道,路上捡的。这孩子想必是饿了,你去让厨子弄点吃的喂下他。” 任彩莲朝厨房走去。不一会儿,王闰之听家仆来报苏轼抱着个孩子回来了,带着小暖王朝云朝院子里走去,只见苏轼蹲在地上陪苏过玩,身后家仆怀中襁褓里一名婴儿正在嗷嗷啼哭。王闰之走上前去,问道:“这孩子怎么回事?” 苏轼站起身来,道:“路上捡的,这孩子一直哭个不停,我让任姨去找点吃的。” 王闰之接过家仆手中的孩子,感慨道:“这么小就扔了,还好你捡到,不然指不定就饿死到路上。” 苏轼道:“可不是嘛,也算这孩子命大。衙门还有事,我先回去了。”然后对苏过道,“爹爹还有事,晚上回来再陪你玩。” 苏过懂事地点点头。 王闰之道:“那这孩子咋办?” 苏轼道:“先养在家里,等会儿张贴个告示等他家人来领吧。” 王闰之道:“人家都扔了会再来领吗?” 苏轼道:“万一后悔了呢?” 王闰之总觉得十有八九不会来认领了,担心道:“万一不来认领咋办?” 苏轼道:“那就先养着吧,到时候再想办法。”说完回衙门去了。 小暖凑上前去,见襁褓中的婴儿哭的满脸通红,感慨道:“好歹是十月怀胎生的,就这么扔了也太狠心了吧。” 王朝云道:“只怕是有难言之隐才不得已而为之吧。” 翌日。 苏轼在衙门忙公事,然后衙役来报在街市上巡逻的时候又捡了两名弃婴,其中一名已死。苏轼骤然起身,道:“孩子呢?” 衙役道:“在偏厅。” 苏轼急忙朝偏厅走去,见桌上放着两名弃婴。他抱起已经断气的那个,见其余温尚在只怕刚断气没多久,道:“快点找大夫,万一还能救活呢?”又命人弄点吃的给还活着的这个孩子。 刘庭式走了过来,道:“这啥情况啊!两天之内捡了三个孩子。” 苏轼道:“只怕不止。”随即对身边的衙役道,“传令下去,所有人马上出发,全城搜罗弃孩儿,大街小巷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还有路上看到年幼的小乞丐或者到处游走不回家的统统带回来!路上遇到死婴病孩儿也一并带回。” 刘庭式道:“全员出动?应该用不着吧。” 苏轼道:“两天之内捡到三个绝非偶然,说不定之前已经有很多了,只是我们没在意。孩子体弱,不早点找到只怕要横死街头。”他见衙役还站在屋内,生气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让大家去找啊!” 衙役领命匆匆离开。 :x 第二百零一章 洒涕循城拾弃孩 衙役们浩浩荡荡地全城搜罗,果然发现了非常多的弃孩。不少百姓听说官府在找孩子,纷纷表示自己前几天捡了孩子,觉得可怜就留在家中,但如今饥荒不可能长久养着,也送还给官府。于是,一周的时间,官府收留的孩子越来越多。 晚上。 苏轼回到家中,王闰之见其情绪低落,关心道:“怎么了?衙门又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 苏轼感慨道:“何时顺心过!我到底是为什么来这里啊!” 王闰之疑惑道:“不是你自己向朝廷申请离子由近一点才来这里的吗?” 王朝云道:“官人是在心里对比杭州与密州两地呢!” 苏轼想什么王朝云总能一语道破,早已习以为常。他回想起杭州的生活,闲暇时拜访朋友纵情山水,再看看密州的生活,条件恶劣生活艰苦,还有一堆解决不了的难题等着他,如此反差怎能不让他惆怅? 苏轼本来向朝廷申请来此穷乡僻壤之地就是为了离苏辙近一点,虽然比不上杭州的富饶与繁华,但只要兄弟俩能经常相见也算聊以慰藉。可如今小半年过去了,兄弟俩一次都没见过。由于他为官认真负责心系百姓,每日不是在衙门处理公务,就是在城内外四处奔波考察民情,根本无暇分身去看苏辙。衙门中也有人劝他可以抽空去看一下,可他一想到密州百姓还身处水深火热之中,自己怎有心情去探亲访友呢,只得将此事暂且搁浅,想等灾情过去再去不迟。 王闰之道:“也就三年时间,三年就走了。” 苏轼道:“没事,我就是因为最近衙门收容的孩子太多了,问题无从解决,一时心烦才感慨一下。” 王闰之道:“最近又收留了不少孩子吗?” 苏轼道:“每天都带回来很多,这才一周的时间就已经收留非常多的孩子,后面真不知道怎么办!对了,咱家离衙门反正没几步路,你白天没事就带着丫鬟们去衙门帮忙照看着孩子,衙役们都是一群大老爷们实在是应付不来。” 王闰之道:“行,我明天早上跟你一起去衙门。” 苏轼道:“不用那么早,你睡醒了再去。” 翌日。 王闰之在屋内简单梳妆下,带着小暖王朝云和几名丫鬟准备动身前往衙门。苏过跑了过来,抱着王闰之的大腿道:“娘,你要去哪里?” 王闰之蹲下来轻抚苏过的头,道:“娘去衙门帮你爹的忙。” 苏过激动地原地跳着,道:“过儿也要去帮爹爹!” 王闰之道:“你乖乖地在家玩,娘一会儿就回来了。” 苏过摇晃着王闰之的胳膊,道:“在家太无聊了,兄长们在书斋看书都不陪过儿玩,娘就带过儿一同去嘛!” 王闰之想了下,道:“要不这样,娘先去那儿看下情况,要是可以的话再让暖姨回来接你,可好?” 苏过开心道:“真的?娘可不能骗过儿。” 王闰之笑道:“娘何时骗过过儿。”她起身嘱咐任彩莲几句,带着丫鬟们出门了。 几人来到衙门,衙役见王闰之来了正要前去通报苏轼。王闰之阻止道:“不要打扰他了,孩子们在哪儿,你带我去。” 衙役带着王闰之等人朝后院走去,一边走一边解释道:“苏大人让把孩子们都集中在衙门一处偏院里,这样比较好管理,也不太影响大人们办公。” 王闰之道:“这几日衙门的事不少吧?” 衙役道:“可不是嘛,苏大人和刘大人真是辛苦了,每天从早忙到晚,有时候一天连口茶都顾不上喝。” 王闰之等人还没走到,喧闹之声不绝于耳。衙役推开院门,只见一个个小孩子衣衫褴褛在院子里嬉戏打闹,放眼望去不下百人,屋内还不时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小暖见状惊呼道:“怎么这么多!” 王闰之咽了口吐沫,震惊道:“这也太多了吧,都是被遗弃的?” 衙役道:“对啊,苏大人让搜罗全城,一周下来在大街小巷就找到了这么多,灾情再不结束估计后面还有。” 王闰之低估了形势,只带了几名丫鬟,看这架势她们几个肯定忙不过来,于是随便对一名丫鬟道:“你去把家里的丫鬟们全部叫过来帮忙。” 衙役道:“也不用,其他几位大人的家眷也会过来帮忙,估计一会儿就到了。” 王闰之想了下,对丫鬟道:“还是叫过来吧,一会儿要是人手多了再让她们回去。” 丫鬟领命回家叫人。王闰之对衙役道:“你先去忙吧,这儿有我看着呢!”衙役告退后,她带着小暖王朝云等人朝厢房走去。刚一进门,眼前的一幕让几人彻底惊呆了,本以为外面的孩子已经够多了,没想到屋内更多,而且全都是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屋内到处都是地铺,无从下脚。几个老妪手慌脚乱地哄着啼哭的婴儿,地上还有不少顾不过来的孩子正在放声大哭。 老妪们知道今天衙门各位大人的家眷要来帮忙,一名老妪起身,对王闰之试探性地问道:“您是哪家的大娘子?” 王朝云道:“这是苏大人的王大娘子。” 老妪抱着孩子正要行礼,王闰之急忙阻止。王闰之随手抱起地上一名婴儿,哄了许久对方才破涕为笑,对老妪们道:“你们都是子瞻……苏大人请来照顾孩子的?” 一名老妪道:“对,衙门给了我们些钱让我们在此照顾这些孩子。” 王闰之道:“就你们几个也顾不过来呀。” 老妪道:“可不是嘛,平时衙役们会轮流过来帮忙,但毕竟是男人,照顾不了孩子。” 小暖疑惑道:“怎么不多雇点人来照看?” 王闰之道:“如今灾年,衙门的费用都用来赈灾了,肯定能省则省,不然也不会让咱们来帮忙。” 不一会儿,苏家的丫鬟们尽数赶来,大家各自忙碌着。没多久,其他官员的家眷们也纷纷抵达,大家将照看的重心放在屋内的婴儿身上,至于院子里到处嬉戏的孩子们只留部分丫鬟在外面看着,别让他们打架即可。 :x 第二百零二章 盗贼肆起 一日,苏轼如往常一样在衙门处理公事,临近饭点还在忙碌。衙役敲门而入,对苏轼道:“大人,午饭好了,去吃饭吧。” 苏轼摆了下手,道:“我不饿,你下去吧。”衙役只得告退。 刘庭式本已至饭厅,见苏轼许久未来一打听得知对方仍在处理公事,于是决定亲自叫对方来吃饭。他走进苏轼所在的房间,见其仍伏案工作,劝说道:“身体重要,饭还是要按时吃的。” 苏轼长叹一声,道:“最近报案越来越多,头大啊!” 刘庭式道:“可不是嘛!现在城中百姓天还没黑就家家关门闭户,衙门派人上街抓了一拨又一拨的贼人,牢里都快关满了也没见好转。” 苏轼怅然道:“得想个万全之法啊!” 早在去年年底苏轼便预感如果今年灾情不减,百姓生活困苦必定盗贼肆起,于是向朝廷上书《论河北京东盗贼状》,未雨绸缪寻求帮助。果不其然,天不降雨,灾情越来越严重,不少百姓铤而走险落草为寇。贼寇聚于山中,终日靠打劫沿途行人为生,更有甚者入城犯案,或翻墙入户打家劫舍,或在街市抢夺百姓财物。密州本来就民风剽悍,如今犯起案更是肆无忌惮,日益猖獗。不少百姓终日惊恐,闭门不出,以免路遇匪徒。 苏轼一方面下令衙门加派人手上街巡逻,捕获匪徒,另一方面派人入户宣教礼义廉耻,不要做违法之事。无温饱何谈礼义廉耻,生存才是首要大计,因此不管他如何努力,密州城内外案件频发,屡禁不止。 刘庭式任期将满,不久将离开密州,这一桩桩的难题只能留给苏轼和新任通判解决。他走到桌边,道:“先去吃饭吧,吃饱了才有精力处理这些难事。” 苏轼点点头,随刘庭式一同去吃饭。吃完饭,两人在衙门里散步消食,苏轼突然道:“城外山中聚集贼寇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刘庭式道:“为首的一人姓薛,几年前自立为债主,也就是他们口中的大当家,二当家姓钟,下面还有一些小喽啰分头管着众多帮众。只不过他们原本人少不成气候,衙门也就没太管,如今不少百姓迫于生计投奔那寨主,寨中人口逐渐壮大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苏轼思索片刻,道:“寨子里现在有多少人?老巢的具体位置在何处?” 刘庭式道:“几百人吧,但是大多在四处游走,真正在寨中驻守的应该不多。老巢的位置我只知道个大概,不过大人想知道具体位置,我下午再去牢里审讯几人便知。” 苏轼点点头,一边踱步一边沉思着,许久,对刘庭式道:“如果我们前去清剿,你意下如何?” 刘庭式道:“之前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只不过他们人多势众,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苏轼慷慨激昂道:“必须成功!山中贼寇不除,百姓难以太平,所以我们必须彻底清剿以绝后患!” 刘庭式道:“话虽这么说,但对方人多势众,我担心万一清剿不成,他们加强防御,日后更难根除。” 苏轼道:“所以必须周密部署,确保一举成功。这几天先让衙役们磨刀擦枪准备着,我估计一旦交锋近战肉搏的可能性大一些,你让他们先多准备些刀具,长枪备几根就行了,等我谋划好了,我们再行入山清剿。对了,就给衙役们说准备这些是为了加强在城中巡逻,切不可走漏风声。” 刘庭式道:“好,都听大人的。” 随后的三天,苏轼仅处理紧急且重要的公务,大多数时间都在谋划如何剿匪以及审讯狱中部分投靠山寨的囚徒,让其供出山寨的具体情况,知己知彼才能克敌制胜。一切部署周密后,他召集衙门的官员们和捕头以及五位县令开了个作战会议,将自己的计划详尽告之,大家商讨一番后形成最终作战方案,并决定后日实施。 翌日。 各县县令回到本县挑选精兵强将,易装出发,前去支援苏轼。苏轼刘庭式调派人手做明日出发的最后准备。一切准备就绪后,苏轼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王闰之见其终于回来了,急忙命厨子热饭。 苏轼看着王闰之正在俯身叠自己脱下的官服,犹豫片刻,道:“最……最近我打算去各县巡察一下,所以明晚可能不回来了。” 王闰之道:“怎么这么突然?” 苏轼道:“前几天就决定的事,只是忙,忘了给你说。” 王闰之道:“那我得赶紧准备些衣物。” 苏轼道:“不用,我穿件便服就行。” 王闰之疑惑道:“便服?你去巡察不是一直都穿官服吗?” 苏轼道:“偶尔穿下便服也无妨,这不是给人感觉更亲民吗?” 王闰之笑道:“你这成天的所作所为还不算亲民吗?你还想要多亲?” 这时王朝云轻敲房门,道:“大娘子,饭好了。” 一家人来到饭厅,大家围桌而坐开始吃饭。苏轼看着妻儿们一丝忧愁涌上心头。刀剑无眼,明日一战生死未卜,他虽然豪言壮语鼓舞士气,但终究还是有些不安。可这种事又怎能告诉家人,说了只会让其担心,徒增烦恼。 王朝云见苏轼虽保持吃饭状,但似乎若有所思心不在焉,肯定事有蹊跷。饭后,她收拾好碗筷,将饭厅整理妥当后朝书斋走去。她刚靠近书斋,只见屋内并未秉烛,心下狐疑着他竟然没来看书,会去哪儿了呢? 王朝云在宅内四处游走着,终于在一处昏暗的角落里发现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她缓缓靠近只见苏轼背靠大树席地而坐,闭着眼睛感受清风拂面。王朝云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近,在其身边蹲下,轻语道:“怎么坐在这里?” 苏轼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王朝云,道:“你怎么来了?” 王朝云道:“我看你不在屋内就寻来了。你有什么事请瞒着我吗?” :x 第一百零三章 磨刀入谷追穷寇 苏轼与王朝云心意相通,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他猜想对方只怕察觉出异样,特来询问,挣扎片刻,故作轻松道:“我能有什么事瞒你呀!” 王朝云道:“你别骗我了,肯定有事,快说!” 苏轼道:“真没事。”说着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王朝云双手张开拦住对方的去路,道:“不行,必须告诉我。” 苏轼身形一闪,绕了过去,又被王朝云拽住。 王朝云质问道:“你最近为什么突然开始看兵法?” 苏轼道:“这不是好久没看了,温故而知新嘛!我要回去睡觉了,你也早点去休息吧。”说着甩开王朝云紧抓自己胳膊的手,大步朝前走去,刚走两步又被身后的王朝云拽住。他感觉得出对方正用尽全身力气留住自己,转过身来,对王朝云柔声道:“我不想告诉你是觉得没必要,听话,快点回房睡觉。” 王朝云摇头坚持道:“不,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睡觉。我的直觉告诉我你肯定瞒着我什么事,而且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苏轼沉默着注视王朝云许久,突然将其按到树上,低头吻了下去。王朝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到,身体仿佛被冻住一般,静静地站在原地任凭苏轼亲吻着。许久,苏轼将双唇缓缓移开,突然将其拥入怀中,柔声道:“明天我要去各县巡视,不知几天才能回来。迨儿和过儿还小,这几天我不在家你帮忙照顾着。还有迈儿,你别看他平时不怎么和你说话,其实还是很在意你的。如果……他有什么情绪不对,你多安抚着,你的话他一定会听。” 王朝云越听越担心,低垂两侧的双手缓缓上移,抱住苏轼。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抱苏轼,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很奇怪,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心中更多的是担心与不安。她紧紧地抱着苏轼,顺着对方的话说道:“不管你去巡视几天我都在家里等着你!你……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苏轼点点头,用力地吐着每一个字:“我会的!一定会的!” 翌日,寅时。 苏轼摸黑悄然离家,来到衙门点兵出发。苏轼让狱中关押的几个愿意戴罪立功的匪徒在前面带路,带着官兵们身披星辰浩浩荡荡前往山寨,天亮时已抵达山脚下。此地群山环绕,翠海相拥,山谷中虫鸣鸟叫不绝于耳。苏轼手持大刀骑在马上仰望四周,不禁感慨道:“这么多的山,若是无人带路还真不好找。” 苏轼对众人道:“大家今日一鼓作气缉拿贼寇,明日凯旋必有重赏!”说完率兵继续前行。 山寨内贼寇们刚刚睡醒,值守之人站在岗楼上遥望远方,只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朝这边赶来,似乎来者不善急忙前去通报,薛大当家当即命人严阵以待。 不一会儿苏轼等人来到山寨前,一名官兵上前高声喊道:“速速开门投降,饶你们一命!拒不归降者,斩!” 山寨大门皆用竹板围成,较为简陋,大家透过缝隙看着外面的情况。一人认出队伍中的苏轼,道:“第一排从左边数第三个是知州大人。” 又一人道:“他没穿官服呀,是他吗?” 那人道:“前段时间上交虫卵的时候我在衙门见过他好多次呢,怎会认错!他竟然亲自来了!” 薛大当家凑上去看了下,只见苏轼身着常服骑于马上,心念着知州亲自上阵只怕今天不灭掉这寨子不会善罢甘休,对身后众人道:“大家稍安勿躁,我们且守着,静观其变!” 一人道:“他们人少,我们不应战吗?” 薛大当家摇摇头,道:“一旦打起来刀剑无眼,万一不小心把知州给杀了怎么办?诛杀知州可是大罪,我们在此落草为寇也就是谋个生计有口饭吃,犯不着和他们硬碰硬。” “没想到薛大当家这么怂?”钟二当家说着朝这边走来,“管他什么知州,干就完了!你要是怂,我带领兄弟们上!我们人多势众还怕他们不成?来人,开门,准备迎战!” 此时一人准备开门,薛大当家怒喝道:“谁敢?” 钟二当家冷笑道:“都是在道上混的弟兄,让人知道我们这么怂,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你丢得起这人我丢不起?” 官兵们见山寨大门紧闭,对苏轼道:“大人,要不直接攻进去吧!反正这寨门简陋,一会儿就攻破了。” 苏轼摆了下手,道:“你再过去叫一次门,如果不降,实行乙字号方案。”他临走前将自己的作战方案告知众人,先行甲字号方案即对方主动归降,若不归降则实行乙字号方案,诱敌内讧,主动开门迎战,乙字号方案不行再进行丙字号方案。苏轼针对各种可能突发的情况制定了周密的作战计划,只为今日一战取胜,以绝后患。 官兵上前再次劝降后对方依旧不作出回应,于是实行乙字号方案,对寨门高声喊道:“平时看你们沿途抢劫彪悍得很,今日竟成了缩头乌龟,看来这山寨里的人也不过如此,都是些贪生怕死的窝囊废!”他停顿片刻,给对方一个思想挣扎的时间,继续道,“有本事咱们真刀真枪的干一场,躲在寨子里算什么英雄好汉?” 钟二当家一听对方这么喊顿时怒气上涌,伸出小指喝道:“谁怂谁是这个!弟兄们都给我上!” 山寨中的匪徒们都是些大老粗,平时头脑简单,做事冲动,最听不得别人说这些看不起自己的话,纷纷群起响应,打开寨门手持大刀冲了出去。 苏轼率领官兵迎战。双方刚交战几个回合,一枚信号灯射入苍穹,五县中的三位知县早已率兵埋伏在周围许久,当即下令官兵冲出去支援。一部分匪徒见官兵人多势众只怕不敌,想要关闭寨门改攻为守,但为时已晚,一波又一波的人从四面八方涌现冲入山寨。一时间,山寨内外厮杀一片,刀剑声呼喊声响彻山谷…… :x 第一百零四章 收兵回府 大家从早上一直打到下午,苏轼也加入战斗共同杀敌。 忽然有人高声呼喊:“大人小心身后!” 只见钟二当家趁其不备,从苏轼身后偷袭。苏轼闻声转身,用刀去挡,一阵剧烈的疼痛感袭来,对方大刀劈下正中苏轼持刀的胳膊。“咣当”一声,长刀应声而落,钟二当家得意地继续向快步后退的苏轼砍去。官兵们见状纷纷前去救援,还没赶到只见一柄软剑横空而出架在了钟二当家的脖子上。 众人大惊,没想到苏轼强忍疼痛,一边后退一边以最快地速度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瞬间落在对方颈部。钟二当家本以为苏轼拿着刀应战就是假把式,纯粹为了鼓舞士气,全靠周围官兵保护,但对方抽剑速度之快落剑位置之准绝对是个练家子。 此刻几名官兵已赶到,苏轼厉声道:“带走!”两人夺走钟二当家手中的刀将其押走。 一人关心道:“大人,您的伤……” 苏轼挤出一丝笑意,道:“没事,还好提前准备了剑,不然吾命休矣!” 那人和苏轼退到一边,从衣服上撕下一片布条为其包扎完,回去继续战斗。苏轼见此时寨中只剩少许残余势力,应该没多久就会结束战斗,坐在一旁的墙角休息着。 薛大当家带着部分侥幸逃走的匪徒从后山逃离,刚下到山下就遇到了另外两名县令埋伏许久的官兵,众人皆被擒。薛大当家不禁感慨真是小看这位知州了!两名县令命人将擒获的匪徒们又押回山寨。 夜幕降临。 苏轼想着匪徒熟悉山路,此时天色已晚贸然押回只怕途中突生变故,还不如晚上将其关押寨中严加看守,明天天亮再打道回府。 有战争就有死伤,苏轼随行带了两名大夫,没想到自己也会用上。大夫们为苏轼和受伤的官兵们包扎完伤口,苏轼胳膊缠着厚厚的绷带到处走动着慰问伤员,并命人将殉职之人的尸体盖好明天一并带下山还给其家人。 苏轼来到厨房,听闻里面传来一名官兵的叫骂声:“快说,粮食都放哪儿了?” 厨子回应道:“回禀几位官爷,就这些了。” 又一名官兵呵斥道:“你唬谁呢!就这点?我们这么多人一顿就没了!” 苏轼走了进来,询问道:“怎么回事?” 一名官兵行礼后指着一旁的粮食,道:“回大人,我们在让厨子交出存粮呢!” 厨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苏轼道:“小的岂敢欺骗各位官爷,这些可是我们三天的粮食。” 山上围剿和山下埋伏的官兵们此时都聚于山上,人数庞大。苏轼看了下粮食,确实只够这么多人一顿的量,明天早上大家都要饿肚子,对厨子道:“反正明天你们都要被押回衙门,粮食藏着也没什么用,不如拿出来让大家吃了吧,你们自己也能吃点。” 厨子连磕三个响头,道:“大人,小的真没撒谎,这真的是所有的存粮了!如今旱灾蝗灾并重,我们也很艰难啊!干我们这行的人越来越多,粮食和钱财真的很不好抢啊!这点粮食够吃三天也是在每顿吃不饱的情况下!” 苏轼怅然道:“算了,你赶紧做饭吧,大家都饿了等着吃饭呢!对了,粥要是不够就做稀点,喝饱也行。” 苏轼又去关押匪徒的各个房间巡察着,嘱咐官兵们看紧点,每过一个时辰就换班,别疲劳看人以免给对方溜走的机会。当他走到关押薛大当家钟二当家等人的房间外,只听里面传来两人的抱怨声。 薛大当家道:“我就说了别和官府硬刚,你不听,看吧,现在全军覆没了!” 钟二当家啐道:“我呸!说得好像你守着就不会完蛋一样!你逃跑不也被抓回来了!就你这怂样还当大当家!” 一名官兵呵斥道:“别吵了!都给我安静点!” 苏轼推门而入,只见屋内站了非常多的官兵,生怕他们耍花招逃跑。苏轼对官兵们道:“大家辛苦了!” 一名官兵道:“大人您的伤没事吧。” 苏轼笑道:“没事,皮肉伤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钟二当家对着苏轼“呸”了一声,骂道:“狗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要皱一下眉头就不姓钟!”他身旁的官兵直接一脚将其揣在地上。 苏轼道:“我不杀你,回去后会根据你所犯罪责按照《宋刑统》秉公处置。”说完准备离开。 钟二当家对着苏轼的背影骂了声:“狗官,你们锦衣玉食又怎知我等艰难!” 苏轼没有转身,无奈地摇摇头,一只脚迈出门去,只听屋内一名匪徒说道:“苏大人不是狗官,他是好官!” 钟二当家呵斥道:“我呸!贪生怕死的东西!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犯不着在这儿拍马屁!” 那人道:“真没有拍马屁!”苏轼站在门外听那人继续道,“苏大人真的是我见过最爱民如子的好官,虽然他才来半年,但事必躬亲,带着百姓们下地补蝗救助灾民,最近还将城中被遗弃的孩子们全部收养在衙门,我听说连他家大娘子都亲自去衙门照顾孩子们了!你们常年待在山中不了解情况,我最近走投无路才投奔山寨,所以清楚些。” 钟二当家冷笑道:“他若是好官,你何必走投无路投奔!” 那人道:“天灾岂能人力所能左右!大人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所有事,其他的事只能交给老天爷,你怪他作甚!” 苏轼叹了口气,缓步离开。 翌日。 大家一早启程下山,由于押着匪徒无法策马疾驰,下午才回到衙门。王闰之等人自从昨天听闻苏轼率兵前去清缴山匪,提心吊胆地守在衙门盼其回来。 衙役跑到后院告诉正在照看孩子的王闰之苏轼回来了。王闰之带着小暖王朝云匆匆朝前院跑去。三人刚来到前院,只见苏轼胳膊缠着绷带正在和刘庭式交谈,跑了过去,哭泣道:“子瞻,你胳膊怎么了?” 刘庭式见状知趣地离开。 苏轼用手拭去王闰之脸上的泪珠,安慰道:“一点小伤,没事。” 王闰之生气道:“你也真的是!这么大的事为什么瞒着我!要不是昨天我来衙门照顾孩子时听人说你带兵剿匪去了,我还蒙在鼓里!” 苏轼笑道:“这不是怕你担心吗?” 王闰之道:“以后不能这样了!” 苏轼笑道:“知道了,下不为例!”说完见王闰之身后的王朝云泪水潸然地看着自己,对其眨了下眼睛以作安慰。 :x 第一百零五章 出使契丹 由于狱中关押了太多山匪,苏轼刘庭式研究了好多天《宋刑统》希望找出判决最轻的方式对那些因饥荒走投无路投奔山寨且手中没有命案的人进行处罚。 除了这些囚徒让两人烦恼,衙门里众多的孩子也是一大难事。官员的家眷们不可能十二个时辰都照看孩子,衙役们忙于公事也无暇分身,更重要的是衙门只能解决孩子的温饱问题,无法教养和培育,长久下去对孩子们也不利。苏轼和刘庭式商议一番,决定张贴告示,有愿意领养孩子者每月提供米粮。如今旱灾与蝗灾并行,不少百姓家中缺衣少食,衙门每月供给米粮这一举措实在很诱人,毕竟孩子吃的少,每月下发的米粮多多少少都能剩余。于是,告示一经张贴,大家奔走相告,纷纷前来领养孩子。 五月。 契丹国境。 之前萧禧来到汴京争论地界之事,虽然宋神宗害怕边境冲突最终许诺割地,以长连城六蕃岭为界。萧禧不从,执意要以分水岭为界。宋神宗不得已,与众人商议之下决定先派遣知制诰,兼管通进银台司沈括担任回谢使回访契丹,李评等官员随行。至于契丹坚持要以分手岭为界之事走一步算一步吧。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沈括等人经过长途跋涉于五月二十三日抵达永安山远亭子,等待契丹派遣的官员前来迎接。等待中,李评担忧道:“沈大人,北朝这几次争议边界之事愈发强势,官家已经做出退让,割让土地给他们,万一他们非要以分水岭为界怎么办?” 沈括道:“边界之事我朝自有照证,岂容他们说要就能要走!再说了,临走前咱们背诵了诸多典籍,任凭他们发问,我们皆有所对,有何可担心的!”他已预料契丹肯定会万般抵赖,于是临走前从枢密院找来众多关于地界军事等方面的典籍,详细参阅,并命即将与自己同行的官吏们熟记于心,以应对契丹。 二十五日,馆伴使琳雅始平军节度使耶律寿,副使枢密直学士右谏议大夫梁颖前来迎接沈括等人。二十七日,入帐前赴宴。二十九日,契丹皇帝就馆赐宴,并命枢密副使杨益戒主持宴会。酒过两巡,杨益戒命人传语有圣旨,请立。沈括等人离坐,于帐前与杨益戒耶律寿梁颖等人对立而站。 杨益戒道:“奉圣旨,之前对于蔚应朔三州地界争议之事,朝廷两次派遣使臣前往南朝理辨。如今蔚应两州争议已了当,只有朔州一处未了。只要朔州地界的争议一天未了,两国使臣就要来回奔波不停。不知沈大人一行离开南朝时,南朝皇帝可有何意旨了绝此事?” 蔚应朔三州本就是大宋领土,沈括只要接话就相当于默认蔚州应州是契丹领土。他直视杨益戒,神情自若道:“河东地界的问题已经解决,官家派我等来此就是为了回谢。” 杨益戒见其绕开话题,继续道:“只是蔚应两州已了,朔州地界划分还未了绝。” 沈括道:“我等只是官家派来回谢的,此等公事不敢预闻。” 杨益戒见套话不成,于是另谋他计,道:“我刚才问的不过是宣读圣旨,沈大人回答了,诸位侍读馆使大人应当回应。” 沈括见其拿契丹皇帝的圣旨压他,明显是将他一军,眼珠一转,淡定道:“此事虽不是本职,不敢预闻。不过,既然圣命难违,那我等若是知道的,自然不敢不对。之前理辨三州地界问题,但凡北朝稍能照证此地属于契丹的,我南朝俱以将此地划拨给北朝,比如黄嵬大山天池子。” 杨益戒梁颖异口同声道:“黄嵬大山本就属于我北朝领土!” 沈括当即质问道:“那北朝有何文字照证,能证明黄嵬大山属于你们呢?” 梁颖反问道:“南朝又有何照证?” 沈括道:“我南朝收得北朝照证甚多,不管是十年前的照证,还是今年的照证;亦或是州县的照证圣旨的照证,我们都有。就说北朝重熙十一年吧,北朝派教练使王守源副巡检张永句印官曹文秀南朝差阳武寨都监翟殿直崞县令教练使吴岊五人同行定夺边界之事,当时以黄嵬大山脚下为界。自此以后,顺义军多份公牒中皆记载有黄嵬大山脚下为界之事,这照证还不够清楚吗!” 梁颖道:“此只是定夺苏直聂再友地界,并非两朝地界。两朝地界自然应该在近南分水岭为界。” 沈括道:“当时苏直聂再友侵耕过南朝地界,两朝多次理辨。康定二年,南朝圣旨表示不想因为这些琐碎民事麻烦北朝,考虑到两朝和睦关系重大,没有介意侵耕之事,以苏直聂再友所耕地外卓立烽堆永远为界,北朝因此也派官吏同行定夺。若当时黄嵬大山脚下是北朝地土,怎会有南朝圣旨及两朝差派官员之事?” 梁颖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沈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几人交头接耳低声商议许久,梁颖道:“既然你说南朝有文字照证,那在河东时刘少卿等人出示的那些可是难以作为依据啊,明摆着就是拿不出切实的照证,故作拖延罢了。” 李评道:“学士们在河东时只是争论闲事,何曾理会过地界之事?” 梁颖转换思路道:“天池本就属于北界。若天池神堂不属北界,为何是北界下发文牒令修葺?” 既然对方提到修葺之事,李评顺着他的话质问道:“既属北界,为何是南朝在修葺?” 沈括随声附和道:“南朝庙宇之事,顺义军越界横管,下发个修葺文牒就说此地属于你们,那譬如代州向朔州下发文牒说‘朔州鄯阳县的庙宇损漏,请速去修葺’,是不是鄯阳县也可以因此归代州所有?” 梁颖愕然,这个举例太过切当,自己听了都有些道理,想到此猛然摇摇头,沉思着对策。 一旁的杨益戒用力咳嗽一声将梁颖的思绪打断。梁颖回过神来,厉声道:“鄯阳县庙宇破损,关代州什么事?凭什么下个文牒就去朔州修葺?是何道理!” 沈括嘴角上扬,得意道:“那我南朝天池庙宇破损,又关朔州什么事?因何下发文牒让宁化军修葺?顺义军横管一下,就能作为此地属于你们的凭据喽?” 梁颖大惊失色,发现自己中计了竟顺着对方的思路在走,心念着,好一个南朝官员,巧舌如簧! :x 第一百零六章 据理力争 一旁的杨益戒见梁颖无言以对,愣在原地抓耳挠腮,用力咳嗽一声。梁颖看了眼杨益戒,大脑飞速旋转着,这么半天一直被这南朝官员牵着鼻子走,不行,得换个思路!他思索片刻,想起来几人刚见面时杨益戒问沈括等人南朝针对边界之事可有圣旨,沈括表示他们只是为了回谢北朝,不敢轻闻圣意。既然这南朝官员说是为了回谢,那就从回谢入手,看他如何争辩!想到此,得意之色再回梁颖脸颊,他清了下嗓子,道:“如今蔚应朔三州地界中,蔚州应州地界已了,只是朔州地界问题至今未了,既然事情没了,侍读馆使两位大人干嘛回谢?” 李评道:“北朝数次争论边界之事,能给的土地我朝已经给了你们,不能给的自然没得商量!事已了结,为什么不回谢!” 沈括接着道:“两朝通和七八十年,派人一往一来,自是常礼。至于你们所说的地界公事,我等岂敢预闻?再说了,能陈述的证据皆已陈述,还有什么可商量的!” 梁颖道:“从康定二年未定界时到如今,以何处为界?” 沈括道:“以六番镇为界。” 梁颖道:“本来就应该是以黄嵬大山分水岭为界,南朝却以六番岭为界,有何文字照证?” 沈括道:“若要南朝照证文字,有《日煞》。不知北朝以分水岭为界,有何文字照证?” 梁颖厉声道:“关于此事的文字记载自然不少,你且先将南朝照证文字拿来!” 沈括以同样的气势道:“那请你先将北朝照证文字拿出来!” 梁颖再次哑口无言。 李评道:“一直以来都是以长连城六番岭为界。” 梁颖道:“有什么照证?” 李评回答道:“一直以来长连城六番岭一带,关子口铺便是南北分界处。之前北朝州县交验贼踪送还逃走军人,文牒《日煞》对此皆有记载。黄嵬专门有两朝差派官员立定边界的文字记载,还有顺义军数次公牒中特指明以黄嵬大山脚下为界。天池又有开泰五年顺义军公牒中特指明系属宁化军地界的记载,这些都是你们北朝的文字记载,道理分明,怎生改移?” 梁颖被说得汗流浃背,数次无言以对,强撑着又与其理论许久,实在不敌。这时一名裹着拳脚幞头之人走到梁颖身边准备帮你辩论。李评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之前萧禧来京时的随行都管高思裕,当即呵斥道:“我和沈大人与你们枢密给事馆伴琳雅学士说话,不需要你插嘴,退下!”高思裕看了眼杨益戒,只得退下。 沈括道:“黄嵬大山天池子不仅有刚才所说的那些作为依据,还有萧扈吴湛寄来的国信中的北朝圣旨作为依据。” 梁颖道:“这是萧扈吴湛传的圣旨,他俩都被贬谪了,这些文字怎能拿来用呢?” 沈括道:“这是北朝的圣旨,关他俩何事,学士为何说用不得?” 梁颖灵机一动,道:“就是因为萧扈吴湛把圣旨弄错了才被贬谪的。” 沈括道:“你之前说顺义军的公牒是云州县记载错了,如今又说圣旨有错,何故错得许多?今后再有照证文字,只要学士说写错了便要求公牒圣旨作废,这未免也太儿戏了吧!” 杨益戒被怼得无言以对,看了眼耶律寿梁颖,对沈括笑道:“先不说这些了,你看饭菜都凉了,我们先吃饭!先吃饭!来人啊,把菜拿去热一下!”于是大家相互作揖后落座。杨益戒等人借着吃饭之际私语许久商议对策。 酒过三巡,杨益戒等人觉得商量得差不多了再次和沈括辩论起来,依旧不敌,只得再以大家吃饭为由暂停。酒过六巡,饭吃的差不多了,沈括等人起身感谢契丹盛情款待,与杨益戒等人相别。 杨益戒等人目送沈括等人驾马远去后。耶律寿上前一步,对杨益戒道:“大人,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杨益戒瞪了他一眼,甩袖而去。梁颖拍着耶律寿的肩膀,无奈地摇摇头,怅然道:“你也看到了,这两人尤其是那位侍读大人能言善辩,我们说不过他们啊!再谈下去也没什么用,反正按例他们需要住上几日才能走,不如先向朝廷禀报再做定夺吧。” 沈括等人骑行许久,李评回头见契丹人早已远去,总算松了口气,对并肩而行的沈括道:“总算结束了,北朝人真是蛮不讲理!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沈括道:“随机应变。” 李评道:“我们还要住上几日才能走,他们肯定还会再想办法与我等周旋,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啊!” 沈括淡然道:“我们理直,他们理曲,无非再费点口舌罢了,无妨。” 六月一日。 契丹再次设宴款待沈括等人。耶律寿来到驿馆接人,大家骑马而行。抵达宴席处,李评落座环顾四周并未看到杨益戒的身影,对沈括耳语道:“枢密副使为何没来?” 沈括见坐在主座主持宴席的是耶律昏,低声道:“只怕对方又有新计策等着我们呢。” 酒过两巡,耶律晕对高思裕使了个眼色,高思裕起身高声道:“皇帝派杨副枢传宣!” 沈括李评起身等了许久,杨益戒才缓缓而来。杨益戒站定,宣读奏章,奏章的最后表明黄嵬大山天池子地界之事还未解决,卿等必须带得南朝圣旨来商量。这事若不解决,必让两国使者不断往返。 沈括李评当即表示会将奏章的大部分事宜回朝禀报宋神宗,至于奏章最后所说的黄嵬大山天池地界之事未解决,这一点他们不敢回去禀报。 杨益戒道:“那就是不肯商量喽!不知除此之外,南朝皇帝还有何意旨?” 李评道:“如果这次派来的不是我们,而是本朝指挥使,岂敢不商议?” 梁颖道:“蔚应朔三州土地,两州已了,惟有朔州地界的黄嵬天池未了,这次必须要解决清楚!” 沈括李评面面相觑,看对方大有不说明白不放他们走的架势。 :x 第一百零七章 不了了之 杨益戒与沈括、李评辩论许久,不管他说什么,对方都能给他怼回去。 主持宴会的耶律晕知道上次宴席之上,杨益戒和梁颖不是南朝官员的对手,对一旁的高思裕使了个眼色。高思裕上次就想参与辩论被制止,这次有了耶律晕撑腰自然气势大涨,当即出列道:“乙室王一直以来都居住在天池子,若是此地属于南朝地界,为什么他会在那儿居住?” 沈括道:“关于南朝地界文字上写的明明白白,乙室王本就不应该越界居住!” 耶律晕道:“文字记载在前,乙室王入住在后。你用之前的文字来照证算什么,有本事你拿出乙室王入住之后此地仍属于你南朝的照证来!” 沈括道:“若要他入住之后的照证又有何难!我朝在他入住后在此地修盖了店铺、房屋,若属于你北朝,我朝为何修盖房屋!”他见耶律晕有些坐立不安,继续道,“你若认他入住前的证据,可以看我朝在其入住前关于该地的相关文字记载;你若认他入住后的证据,那就看我朝在此地修盖的房屋。两边都是南朝有理,何须议论!” 梁颖见高思裕、耶律晕二人呆若木鸡不知如何应答,另一边的杨益戒也抓耳挠腮甚为苦恼。殿内鸦雀无声,场面甚为尴尬,他思索片刻,发问道:“那我天池神堂所在地到底是北朝土地还是南朝土地?” 沈括道:“当然是南朝地土,学士何故不知?” 梁颖道:“既是南朝地土,为什么要北朝下发文牒修葺?”  沈括、李评彻底无语,他们以为梁颖突然开口只怕又有妙计,不料竟是旧事重提。李评无奈地摇摇头,道:“这个问题上次不是说过了吗?既是北朝地土,为何我南朝会下发文牒修葺?” 于是梁颖、杨益戒又将之前所说的萧扈、吴湛被贬,那次的圣旨不算数等话语重复地辩论了一遍。大家绕来绕去,几个问题反反复复地辩论了几个时辰也悬而未决,最终只得落座吃饭。吃完饭大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辩论…… 就这样,六月初二的宴席以及六月初四的夜宴,大家依然在酒席上辩论不停,循环往复,辩不出个所以然来。契丹见这样下去纯粹浪费时间,只得暂时将边界之事搁浅,以后再说。 六月初五。 沈括等人动身离开契丹。回程途中,李评长叹一声,拉长音调道:“总算结束了!我的天啊!这几天嗓子都说疼了!沈大人你这口才也太厉害了吧!” 沈括笑道:“不是我口才好,是我们占理。只要我们不示弱,他们自然无计可施!” 李评道:“总算不辱使命可以回去向官家交差了。” 沈括微微一笑,继续赶路。 数日后。 汴京。 王安石、王安石之子王雱、吕惠卿、吕惠卿之弟吕升卿等官员们同修经义。经义已修大半,吕升卿删改了王安石、王雱所修《诗》的内容,王安石、王雱对此甚为不悦。于是吕升卿向宋神宗进言:“《周礼》、《诗》已呈奏尚书,如果王雱再向官家启奏删改《诗》一事,希望您不要批准。” 宋神宗点头表示同意。 没多久,王安石得病在家休养。宋神宗派遣御医为其诊治,并下令不收诊金。御医看完病后,王安石命人给钱被对方拒绝,无奈之下他只得拖着病体进宫面圣,请求宋神宗下令让御医收钱。 宋神宗道:“朕已赏赐御医,你就不需要再出钱了。” 王安石坚持道:“官家赏赐是官家的事。既然御医为臣诊治,这个钱他一定要给他!还望官家恩准!” 宋神宗知其性子倔强,道:“那好吧,只能少给,不能多给。” 王安石叩谢圣恩,正要告退又被宋神宗叫了回来。宋神宗道:“吕吉甫一直在责怪卿不为他弟弟吕明甫辨解。说卿之前被人诬陷时,他曾极力为卿辨解,如今他弟弟被人诬陷,卿竟一言不发。他还说这事定是遭小人陷害。朕问是谁,他说是身边的人,并怀疑是练葆光。他为什么会怀疑练葆光呢?”(吕惠卿,字吉甫;吕升卿,字明甫;练亨甫,字葆光) 练亨甫年少有为,王安石甚为赏识,曾举荐过他。前年,练亨甫进士及第,与王安石关系不错。王安石道:“这件事,臣无法为葆光做保。吉甫兄弟俩无故打压练葆光,臣劝其不要这样,担心他反被其所害。练葆光是否陷害吉甫兄弟,臣确实不知。但葆光确实没做过什么坏事,而吉甫兄弟俩多方憎恶他,实在有些过分,大概吉甫兄弟俩有预测别人未来会做坏事的才能吧。” 宋神宗想了下,道:“练葆光机智敏锐,也许不是他。但这件事肯定有小人从中搬弄是非,小人不除只怕会害及国事。” 王安石道:“不知谁是小人?” 宋神宗揣测道:“必是曾彦和。”(曾旼,字彦和) 王安石道:“官家为何怀疑他?” 宋神宗道:“我料定是他,等经义修完了就把他调到地方为官。” 王安石摇摇头,道:“肯定和他无关。曾彦和很有才华,就凭他在众人心中的威望足以为他的品行证明。臣之前就对吉甫说过不要如此多疑,时间长了大家肯定会厌恶他。” 宋神宗:“吕吉甫自诩过高,他曾对朕说过本想着卿回来以后可以协力做事,不料卿却屡次称病不做事,还把公务积压给他做。他还说练葆光因为他们兄弟俩年少家贫却有如此地位而妒忌他们,说卿不能辨别小人,练葆光是在利用卿上位。” 王安石一笑了之,并未在意,与宋神宗闲聊片刻,躬身告退。 数日后,中书向宋神宗进言,《诗》、《书》、《周礼》已修完,准备将副本送交国子监印刷颁行。宋神宗恩准,并为王安石、王雱、吕惠卿、吕升卿加官:吏部尚书、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王安石加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吕惠卿加给事中,右正言、天章阁待制王雱加龙图阁直学士,太子中允、馆阁校勘吕升卿直集贤院。 :x 第一百零八章 三经新义 加恩既定,王雱推辞授命,宋神宗本欲坚持,而王安石以王雱生病不愿徒有虚名为由请求辞去这一受命,宋神宗思量许久最终作罢。 《诗》、《书》、《周礼》已修撰完成,统称《三经新义》。《三经新义》对于经学典籍按照王安石等人的思想进行了全新的注解。各类经学典籍历经千年,历朝历代的学者都对其有着不同的注解,不同的先生教育出来的学生思想也大不相同,这就造就了历朝历代的文人们思想各异、百家争鸣。如今宋神宗下诏全国颁布发行,使学生们学习。同时,下诏将王安石对《诗》、《书》、《周礼》的义解交付国子监,将其置于三经义解之首,可见其地位之高,这就预示着熟读《三经新义》的学生们对于诸多经学典籍的理解慢慢地与王安石的思想逐渐趋同,选拔出来的官员也大多是符合王安石政治思想的人。 政策一经下达,各地引起轩然大波。大宋立朝以来,科举考试对于时政的分析大多各抒己见,由考官们定夺。如今有了统一标准,再按照从前那样妄议时政很容易落榜,统一思想才有可能进士及第。诏令一经下达,全国各地引起轩然大波。 数日后,朝廷下诏让京东西路转运司勘会吕升卿在太山上雕刻文字,因其是否祖宗御制碑引发争议。御史蔡承禧说吕升卿经学错误太多,不应在国子监教授国子,而且他借着兄长吕惠卿之势,结党营私,目无王法,仗势欺人、轻下慢上,理应罢黜。吕升卿急忙自辨,吕惠卿闻之称病在家。 月底,司徒、兼侍中、相州通判韩琦薨。韩琦在宋仁宗时间拜相,随后历经三朝的元老终于结束了他的一生。宋神宗听闻其死讯后罢朝三日,发哀于后苑。同时,派遣御药院李舜举前去赏赐银绢各二千五百两匹,又派遣入内都知张茂则、知安阳县吕景阳、相州观察判官陈安民前去操办葬事。此外,宋神宗亲自为韩琦撰写碑文,谥号忠献,赠尚书令,配飨英宗庙廷。 七月,因之前蔡承禧弹劾,最终朝廷还是下诏:罢吕升卿管句国子监。 关于《三经新义》颁行的诏令此时已传到全国各地。身处齐州的苏辙得知这一消息后的当天即义愤填膺地写下《东方书生行》一诗来讽刺此举。自从苏辙离京后,先是在陈州做州学教授,如今又在齐州做掌书记。不管是教授还是掌书记,官职都太过低微,远不及兄长此时的知州。生活窘迫,仕途不顺,当年满腹才华的被宋仁宗赏识的自己,如今到了宋神宗时竟落得如此田地,而这些全是拜新法所赐。对于新党的恨,苏辙远比兄长强烈,只不过性格沉稳的他不像兄长那样锋芒毕露,只是将自己的恨偷偷埋于心中不为外人所知罢了。 而此时身处密州的苏轼听闻后一笑了之,虽颇有微词,但也无可奈何。如今知州的工作太过忙碌,朝廷的事根本无暇顾及,也懒得管,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密州的百姓,连吟诗作赋的兴趣也较身处杭州时大为减少,每天早出晚归,希望尽自己最大之力改变密州的现状。 八月。 宰相韩绛数月前因时常和吕惠卿发生争执,向宋神宗劝谏召回王安石,以制衡吕惠卿。如今王安石回来了,韩绛与王安石也时常因为政事争论不休。 这天,韩绛和王安石又在宋神宗面前吵了起来。起因是一名叫刘佐者的人犯法被免,王安石欲任用他,而韩绛坚决不同意。韩绛感觉身心俱疲,已不想在朝中待下去,对宋神宗道:“臣欲出知外州,还望官家恩准。” 宋神宗震惊道:“此等小事,何必呢!” 韩绛道:“小事尚不能申诉,更何况大事呢!请官家恩准臣的请求!” 宋神宗安慰道:“不就是一个刘佐者,大不了不用他就是了!”于是下令将刘佐者逐出。 他本以为这样便可安慰韩绛,让其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宰相,不料对方称病请求罢免自己。宋神宗纠结许久,但对方去意已决,最终只得下诏:吏部侍郎、平章事、监修国史韩绛罢为礼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知许州,出入如二府仪,大朝会缀中书、门下班。 9月。 崇政殿说书吕升卿再度被贬为江南西路转运副使。 十月。 由于御史蔡承禧多次弹劾吕惠卿结党营私,恣意弄权、欺上瞒下、扰乱朝政。御史中丞邓绾弹劾吕惠卿兄弟俩强借秀州富民钱买田。十月初二,吕惠卿被贬为陈州知州。吕惠卿被罢黜后,他发起的让人根据自由财产交税并鼓励大家互相检举告发的手实法也被一并废除。 :x 第二百零九章 常山祈雨 在汴京风云变幻的这几个月,苏轼在密州也一直没闲着。 自从张贴告示以每月给予六斗米粮为诱饵让人领养孩子后,弃孩问题稍有改善,但依然有不少体弱多病或身体残疾的孩子被留了下来,需要衙门抚养。苏轼每日处理完公务,一有时间就来后院看看孩子们,王闰之也时常带着王朝云等人来衙门照看。 这天,苏轼正在知州厅内处理公务,衙役来报衙门口聚集了非常多的百姓前来报案。苏轼放下笔,问道:“可询问是何事?” 衙役道:“问了,前几天大人不是让安抚司派三班使带领数千名官兵入山剿匪吗,不少官兵留在城中未走,他们诬陷东街老丁家私藏禁物,并借机入户搜查掠夺家中财物。老丁与家人极力阻止,几人发生冲突时一名官兵把老丁给捅死了,丁家人见状和官兵扭打在一起以至老丁儿子被群殴致死,其他家人也有不同程度的损失。” 苏轼震惊道:“竟有此事!让他们进来,我问一下情况。” 衙役道:“已经命人带入公堂了。” 苏轼来到公堂,堂下一群百姓跪地磕头。苏轼询问后得知那些官兵失手杀人后畏罪惊散,并欲作乱,百姓们急忙报官。一人将状纸呈上,苏轼看都没看将状纸扔到一旁,道:“必不至于有此事。” 百姓们面面相觑,没想到苏轼竟然不相信此事。苏轼命人遣散众人后朝知州厅走去,准备回去继续办公。刘庭式追了过去拦住苏轼,道:“我看此事十有八9是真的。” 苏轼停下脚步,道:“我知道。” 刘庭式惊愕道:“你知道!那你刚才为什么那样说?” 苏轼道:“这些人入户抢劫还杀人实在罪大恶极!我若在公堂之上命人逮捕,他们定会四下逃窜,到时天地之大从何找寻,不如作出不理会的假象麻痹对方,再暗中将其抓获一网打尽。” 刘庭式拍手称赞道:“妙啊!还是您思虑周全。” 苏轼道:“人是我招来的,如今残害百姓岂能容他逍遥法外!” 苏轼回到知州厅命人唤来捕头。捕头进来后,苏轼道:“你带几个可靠的衙役暗中调查一下今天都有哪些官兵去了老丁家,不管有没有动手殴斗、杀人,只要前去参加抢劫的统统抓回来。” 捕头震惊道:“原来大人相信那些百姓的话呀!” 苏轼道:“岂能不信,不过怕打草惊蛇罢了。此事务必暗中行事,且要速战速决,切不可走漏风声让对方逃走。” 捕头领命离去。 由于那些官兵们本欲逃窜,一听说苏轼并不相信百姓的话都放下心来,继续留在城中。捕头带着衙役们暗中抓人,抓捕到几个后命其供出同伙继续抓捕,很快将所有人逮捕归案。 两天后。 密州大街上不少人在逛奔,一人见状随手拦了个人,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那人道:“看苏大人审案。” “审什么案?” “前几天东街的老丁不是被杀了吗,当时好多人去报案,苏大人没受理,没想到是为了暗中抓人,这不人都抓到了准备升堂审案呢!不和你说,我得赶紧去看看!”说着朝衙门跑去。 此时密州衙门外人山人海,百姓们奔走相告都来围观此案。 公堂之上,苏轼一拍惊堂木,对下跪众官兵们呵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以禁物诬人,入室抢劫还杀人!根据《宋刑统》卷二十贼盗罪,诸因盗而过失杀伤人者,以斗谋伤论。根据《宋刑统》卷二十一斗讼律,诸斗殴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人者,斩!” 下跪官兵们两股颤颤、几度晕厥,此判决预示着用刀捅死老丁的人处以斩刑,其他群殴致使老丁儿子死亡的人处以绞刑。不少百姓站在衙门外焦急等候着,这时一人从衙门里跑了出来,对着脖子横着比划了一下,对众人道:“大人已对那群恶人处斩或处绞!” 众人听后无不喝彩。一人感慨道:“我们真是来了个好官啊!” 另一人道:“可不是嘛!苏大人来了以后又除蝗、又收养孩子、又入山剿匪,事事为民着想!” “我听说苏大人每日早出晚归,不是在衙门办公就是在各地巡察,如此爱民如子的好官真的太难得了!实在是我密州之幸啊!” 众人纷纷点头称赞。 苏轼命人将案犯们押回大牢,择日行刑。他站起身来舒展腰骨,返回知州厅继续处理公务。案子虽然结束了,但是他很清楚,只要旱灾、蝗灾这些问题一直存在,遗弃孩子、盗贼烧杀抢劫之事可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很难从源头上杜绝。他随后多方走访得知旱蝗相资,只有老天下雨,旱情缓解,蝗灾自然而然也会解决,百姓耕种有了收成,能维持每日温饱,自然不会落草为寇、知法犯法。为此,祈雨便被提上日程。 苏轼通过了解得知附近的常山祈雨最为灵验,于是焚香沐浴、斋戒三日后带领众多官员和百姓们前往常山祈雨。 这天,数千人跟随着苏轼所乘的马车浩浩荡荡朝常山进发。常山位于密州城南二十里,不算高大,从山上俯瞰密州城,犹如城在山下,城墙及城内楼观隐约可数。自城中望之,如在城上,起居寝食,无论走到哪儿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它。 苏轼带领众人来到常山山神庙中开始举行祭祀活动。一系列流程走完,他迈出庙门抬头仰望苍穹,心念着,老天啊,你一定要下雨解救一方苍生啊!苏轼命衙役们将山神庙打扰干净并将无用之物整理妥当带走,自己则在庙外四处转悠着,刚朝西南走了十五步,微弱的流水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俯身查看只见此处有一处泉眼,清澈的泉水不断从中涌出,朝山下流去。他蹲下身来,双手捧起一汪泉水饮下,泉水清凉滑甘。 衙役们打扫好山神庙见苏轼蹲在不远处,一人走上前去,道:“大人,俱以收拾妥当,可以出发了。” 苏轼站起身来,指着泉眼道:“此泉可有名字?” 衙役道:“山间野泉,何来名讳?” 苏轼道:“常山之所以能常年保持其德性,出云为雨,守信于民,想必就是因为山神庙旁有此泉。此泉无名可见百姓对其多么不重视!过几天派些人过来在此地凿出井来,届时起个名字再建个凉亭,以示密州百姓对其重视。”999)( 衙役道:“好,我明天就带人过来。” 苏轼满意地点点头,与众人一同下山回城。 :x 第二百一十章 密州出猎 没多久,泉眼之上凿井完成,凉亭拔地而,一来彰显密州百姓对常山万物的敬重,二来此泉也可缓解部分旱灾,解决百姓用水问题。同时,苏轼为此泉起名“雩泉”,立碑以记之。 除了日常繁杂的公务,以及求雨收养弃孩抗灾挖井兴修河道入山剿匪等事,苏轼还上书请求朝廷同意密州百姓贩盐。密州靠近沿海,朝廷在这里开设盐场,禁止私人贩盐。让百姓小额贩些盐,手头富裕些更有利于社会安定。 不知不觉,深秋已至。 十月。 苏轼几个月来多次祈雨,感动上苍普降甘霖,到十月时,旱灾蝗灾已基本消除。而对于贼寇严惩的态度使得很多人不敢铤而走险,社会治安逐渐有所好转。此外,他还将自己在汴京杭州所见所闻传授给密州百姓,提高生产力,鼓励百姓谋些正规的生财之道。在苏轼和诸位官员的齐心协力的治理下,密州百姓的生活较他来时已大为改善。 此时常山庙已修缮完成,苏轼准备再次前往常山答谢神明多次赐雨之恩。 这天,衙门准备好祭祀用品准备出发,临行前苏轼对衙役道:“围猎的东西可带齐?这次去的人有点多,可别到时候不够分。” 衙役道:“带够了,保证能玩的尽兴。” 苏轼满意地点点头,道:“通知大家,准备出发吧。” 衙役领命离去。 数月前接替刘庭式上任的新通判赵伯成从通判厅走了出来,见苏轼在不远处行进着,快步上前道:“怎么突然想起来围猎了?” 苏轼笑道:“如今山中青山红叶,景色迷人,利用祭祀完回城的路上大家围猎一番,岂不乐哉!”但他心中所想却是前段时间听闻的西北大宋与西夏正处多事之秋,加之契丹那边自从沈括顺利出使回来后仍然咬着地界问题喋喋不休,最终宋神宗派遣韩镇出使,割地以平息。苏轼多少希望自己能够化身骁勇善战的大将身披铠甲驰骋疆场,收复祖国大好河山,同时内心也渴望着有一天能够重新被朝廷重用。可这些话又怎么能对赵伯成说呢! 赵伯成道:“我好久没张弓,生疏的很,只怕今天要空手而归了!” 苏轼笑道:“贵在参与嘛!” 苏轼赵伯成坐在马车中,身后官员和百姓们或骑行或步行,大家浩浩荡荡地朝山中进发。众人来到常山按照流程举行了祭祀仪式。礼成,大家怀着激动的心情下山前往围场狩猎。之前,苏轼命衙门张贴告示此次围猎善骑射者皆可参与,官民同乐。于是祭祀结束后有上千人马参加了围猎,而不参加者原路回城。 众人来到猎场,苏轼骑上棕色骏马在队伍的最前方,对众人高声道:“今日猎得之物尽归个人所有!猎得最多者有赏!” 号角吹响,大家策马疾驰,场面十分壮观。飞禽走兽皆惊,四下逃窜。只见苏轼头戴锦帽,身着貂裘,左手牵着黄狗,右臂托举着苍鹰,双腿夹紧马腹疾行。速度带起的瑟瑟秋风划过他略显沧桑的脸颊,他嘴角微扬如少年般潇洒自在,弯弓引箭,驰骋猎场。不远处一只兔子进入视线,苍鹰展翅而飞,低空掠过,双爪瞬间抓住了正要逃走的兔子。 “这算鹰的,不算你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苏轼转头一看只见赵伯成骑着马朝这边走来,随即笑道:“怎么不算……”正说着又一只兔子从远处飞奔而过,苏轼疾驰而去,左手握弓,右手松开拉满的弓弦,飞箭而出,正中猎物。苏轼对紧随而来的赵伯成笑道:“这回算了吧。” 赵伯成夸赞道:“真有你的!没看出来箭法不错啊。” 苏轼笑道:“快一年没射箭,手有些生疏,看来这技艺还是要勤而习之啊。” 两人大笑着继续骑行,寻找猎物。 大家围猎几个时辰后带着各自捕获的猎物纷纷回到起点。苏轼满载而归,不少人纷纷夸赞知州好箭法。苏轼将猎物交给衙役,见不少人还没回来,大家等得有些焦躁且疲惫,想着乘兴而来岂能败兴而归,随即当着众人面作词一首:“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众人纷纷夸赞好词。苏轼又为词谱了曲调与大家一同唱和。众人纷纷下马,击掌顿足而歌之,同时吹笛击鼓,场面颇为壮观。如此与民同乐的盛况前所未有,苏轼看着周围浩浩荡荡的上千人马,颇感欣慰,心中暗自祈福愿密州百姓如今日般其乐融融幸福安康。 没多久,参加围猎的人尽数归来,衙役统计完大家的战况向苏轼汇报西街王三儿所猎之物最多,苏轼当即宣布奖励并让其明日来衙门领赏。 此时天色已晚,苏轼带领众人踏上归程。来时他坐在马车里,如今见这山中景色宜人,遂决定骑马而行。苏轼缓慢骑行,满山红叶随风飘零,落在他的衣衫之上。他回望远处翠海相拥的山峰间白云虚无缥缈,又看着身后千人相随,仿佛场景骤变,自己化身凯旋的将军,身披铠甲,率领千军万马班师回朝。 夜幕降临。 苏轼回到家中,王闰之见其心情大好,拿着诸多猎物返回,笑道:“这都是你打来的?” 苏轼得意道:“那是自然!”说着将猎物递给王闰之身后的小念,道,“拿给厨子,我们这几天改善下伙食。” 王闰之道:“因为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就没敢让厨子做饭。你先歇着,等饭好了叫你。” 苏轼点点头,回房换了衣服后朝书斋走去。他来到书斋,将今日所作之词《江城子·密州出猎》写了下来,写完后觉得意犹未尽,又随手写了一首诗《祭常山回小猎》:青盖前头点皂旗,黄茅冈下出长围。弄风骄马跑空立,趁兔苍鹰掠地飞。回望白云生翠巘,归来红叶满征衣。圣明若用西凉簿,白羽犹能效一挥。 他放下笔,思绪还回荡在之前的猎场中,连王朝云推门而入都未察觉。 :x 第二百一十一章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王朝云走到苏轼身边,用手在其眼前晃了下,道:“想什么呢?” 苏轼回过神来,道:“没想什么。” 王朝云道:“我看你八成是对今日围猎之事意犹未尽吧。” 苏轼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说到此怅然道,“这种畅快淋漓的感觉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了。” 王朝云道:“等哪天得闲再去玩一次便是。” 苏轼道:“哪有时间啊,也就是今日顺道罢了。如今密州好不容易较以往有了很大改善,我要赶在离任之前尽我所能为此地带来一些切实的变化,让百姓生活更好些。” 王朝云道:“什么时候离任?” 苏轼道:“明年年底吧,所以仅剩一年的时间,任重而道远啊!” 王朝云在桌边坐下,道:“尽力而为就好,别太为难自己。”她拿起桌上的诗词默念完,道,“感觉你近来的诗意和词风较在杭州时有了很大变化。” 苏轼道:“心境变了吧。” 王朝云见诗词的最后都流露出希望被朝廷重用的思想,沉思片刻,道:“大概是我目光短浅,总觉得在地方为官反而比回京好。虽然州县诸事繁杂劳心劳力,但是可以远离京师的是是非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在如画楼时经常听那些大人们谈论政事,感觉身在官场命运瞬息万变,还不如天高皇帝远来得自在。而且为官家做大事是事,为百姓做小事也是事,事无大小,皆是利国利民。” 苏轼没想到王朝云竟说出此番话来。这一年来,每当他心事重重无法排解,王朝云总能猜到自己心中所想,一语中的。他伸手拉住王朝云的手,道:“之前那件事,你什么时候能答应我?” 王朝云疑惑道:“什么事?” 苏轼道:“你说呢?” 王朝云见其深情直视,猜想对方大概又是问自己何时同意为妾,将手从苏轼掌中抽离,道:“不是说好了,我入府为婢,怎么又旧事重提。” 苏轼叹了口气,道:“算了,不说这些了。”于是转换话题与王朝云聊起别的事。 时光荏苒,转眼间一年的时光匆匆而逝…… 熙宁九年。 八月十五日。 中秋之夜皓月当空,苏轼一家人将餐桌搬到院中,端上美酒佳肴,举杯畅饮,共赏明月。聚会许久才结束,王闰之命人将桌椅搬走,一切收拾妥当后,对醉醺醺站在原地仰望星空的苏轼道:“看什么呢?” 苏轼回过神来,道:“没看什么。孩子们呢?” 王闰之道:“都回去睡觉了,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苏轼道:“今天心情好,我想多赏会儿月,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就回去。” 王闰之见苏轼喝多了,对王朝云道:“你留在这儿陪着吧,等会儿把子瞻送回房里。” 苏轼笑道:“我自己认得路。”然后对王朝云道,“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我没事。” 王朝云随口答应着,但仍站在其身后不远处陪着。王闰之嘱咐王朝云几句,带着小暖离开了。王朝云静静地看着苏轼的背影,只见对方伸手指着天上的圆月,道:“又是一年中秋时,不知道子由此刻在干什么?” 王朝云迟疑片刻,大脑飞速旋转着,他是在和我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苏轼扭过头来,朝王朝云招下手。王朝云走近问道:“官人在和我说话?” 苏轼点点头,又问了一遍道:“你说子由此刻在干什么?” 王朝云道:“只怕睡下了吧。” 苏轼摇摇头,道:“他此刻应该在想我。” 王朝云听其这么一说,立马意会,苏轼想弟弟了,随即回应道:“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你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颍州。” 苏轼道:“是啊!最后一次见面还是熙宁四年,如今五年过去了,我们只有书信来往却终不得见。” 王朝云道:“你去年不是告诉我大概年底任期会满,等离任时顺便绕道齐州探望一下便是。” 苏轼仰望着被繁星相拥的明月,醉醺醺地吟诵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王朝云默默背诵着,待其吟诵完小声重复了一遍,不免忧中带喜。忧的是苏轼此时思念苏辙,为其忧而忧;喜的是这首词写的太好了,每个字都如此深入人心。 苏轼听王朝云背诵着自己所做的词,道:“你和小弗一样,记性都那么好。” 王朝云扶着身影左右晃动的苏轼,道:“以后还是少喝点吧,酒量不好还喝那么多。” 苏轼摆了下手,道:“无妨,开心。” 王朝云心念着,是伤心吧,看你这借酒浇愁的样子。“时辰不早了,院子里凉,我们回房吧。” 苏轼突然嘴角上扬,一把横抱起王朝云,左右摇摆地向前走着,道:“走,我们回房。” 王朝云挣扎着低声道:“放我下来,让人看到了像什么样子。” 苏轼笑道:“那有什么,你早晚要嫁给我的。” 王朝云知其喝多了胡言乱语,也不和他辩解,哄着道:“早晚再说早晚的事,你先放我下来,我送你回房。” 苏轼一边走着,一边回应道:“我自己认得路。” 王朝云眼看苏轼走到书斋附近,无奈地说道:“你都喝成这样了,还看什么书呀!” 苏轼没有理会,一脚踢开房门,抱着王朝云走了进去,又用屁股关上门,径直往里走着。王朝云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没用,只得顺着他,道:“已经到书斋了,你可以放我下来了吧。” 苏轼将王朝云轻放下。王朝云一脸无奈地看着他,抹黑走到书桌边拉开抽屉拿出火折子点着灯,对身后的苏轼道:“你先坐下,想看什么书我去……”话还没说完,再度被苏轼抱了起来,一把扔到不远处的睡塌上。 :x 第二百一十二章 苏辙返京 王朝云大惊,对正在脱衣服的苏轼道:“你要睡这儿啊!那我去给你拿被子。”正要起身被苏轼压了下来。她伸手用力推着苏轼,满脸通红地问道:“你……你要干什么?” 苏轼深情地看着王朝云道:“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你喜欢我吗……” 王朝云见其莫名发问,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苏轼压着王朝云,重复问了一遍:“你喜欢我吗……我想听实话……” 王朝云点点头。 苏轼道:“你随我来密州已经两年了,为什么还是不同意?因为闰之?还是因为你脸上的疤?”他见对方一直不回应,继续道,“闰之早就接纳你了,而你脸上的疤我早就说过我不是因为你的容貌才要纳你为妾的。” 王朝云道:“这些算是一方面吧,只我自己过不了我自己那一关。我出身低微,实在……” 苏轼道:“我说过了我不在乎。” 王朝云道:“我在乎!我不想让人背后说你纳了个行首为妾。” 苏轼道:“那又怎样!我何时在乎过别人的目光!” 王朝云看着近在咫尺情绪有些激动的苏轼,安慰道:“不过是一个名分而已,我不在乎。如今这样陪在你身边我已经很满足,别无所求,我们就这样维持现状吧。” 苏轼道:“你会一直陪着我,永远不离开我……对吧……” 王朝云点点头,语气坚定地说道:“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生命的尽头。” 苏轼开心地笑了起来,脑袋一沉睡了过去,鼾声骤起。王朝云用力将压在自己身上的苏轼推开,将其挪好,盖上被子,熄灯离开了书斋。 十月。 汴京。 一辆马车缓缓行进在御街之上,苏辙掀开窗帘看着熟悉的街景。虽已深秋,寒风簌簌,但街道上依然不减繁华,车水马龙。他不由感慨京师还是那个京师,但早已物是人非。从当年与兄长赴考面圣,兄弟二人满怀壮志雄心,再到在制置三司条例司工作一段时间后与王安石等人不和无奈之下只得主动要求离京外任,这一幕幕的场景不断在他脑海中回荡……京师留下了太多美好和苦涩的回忆,他思绪游离,不时苦笑着…… “到了。”车夫将马车停了下来。 苏辙跳下马车,仰望面前宅邸门头匾额上写着的“范宅”两个大字。一个月前,他接到朝廷的诏令,罢其齐州掌书记一职,命其回京述职,等待新的任命。既然回京自然要去拜访当年兄弟二人参加贡举考试的考官之一范镇。当年一场贡举考试,兄弟二人与作为考官的欧阳修范镇梅尧臣结下了不解之缘,在京为官时时常去这三人家中做客。如今欧阳修梅尧臣早已作古,只有范镇健在人世,此次回京自然要探望一下,于是临行前寄了书信告知对方自己要来拜访。 苏辙一直以来都非常敬佩范镇的胆识。当年新党污蔑苏轼利用护送父亲灵柩回乡的官船差派兵卒贩卖私盐,范镇直言进谏为苏轼洗冤。而后因反对新法,与王安石不和,范镇请求提前致仕。致仕时王安石草拟制词将范镇形容为罪大恶极应被诛杀流放的奸佞之徒。当时汴京城中流言蜚语肆起,正常人为恐避之不及而搬去偏远之地图个清静,范镇却自言问心无愧,心安理得地住在汴京,宴客访友安享晚年,不再过问朝政。 “苏……苏官人?”一人快步上前打断了苏辙的思绪。 苏辙定睛一看是范镇家的门僮阿守,笑道:“多年未见,亏你还认得出我。” 阿守笑道:“哪能忘了您呀!快请进。” 苏辙一边往里走着,一边问道:“范丈可在?” 阿守道:“在呢。” 两人走了一会儿,阿守拦住一名家仆打听了范镇的位置,便带着苏辙来到书斋。阿守轻敲房门,听到里面回应着“进来”后推门而入,道:“官人,苏官人来了。” 范镇见苏辙迈进房门,激动地站起身来,道:“子由,可把你盼来了!” 苏辙快步上前热泪盈眶道:“范丈,多年不年,您的身子还是这样硬朗!” 范镇捋着花白的胡须,道:“老喽!”他打量着容貌大变的苏辙,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忧伤。熙宁二年苏辙离京前拜别他时还是英姿飒爽,如今不过七年不见竟已两鬓斑白面容沧桑,可见这七年对方过得多么不如意。 苏辙笑道:“范丈这是老当益壮!” 范镇让苏辙坐下,命家仆看茶,道:“这次来京准备住多久?” 苏辙道:“任命的诏令下发就走。” 范镇道:“何故这么急?” 苏辙道:“兄长任期将满,我们约好,他离任后会绕道齐州,我们相聚一二。” 范镇道:“话说我也数年未见子瞻,着实想念啊!对了,此次过来你打算住在何处?” 苏辙道:“准备去兴国寺借住。”当年苏轼苏辙兄弟进京参加贡举考试便和苏洵在兴国寺租了一间禅房,毕竟租寺庙比住旅店要便宜得多。 范镇道:“我见你那几个朋友如今也在京师为官,还想着你会不会住他们那里。如今正好,别去兴国寺了,就住在我这儿吧,我们也好叙叙旧。” 苏辙道:“这怎么好意思,我还是去兴国寺住吧。” 范镇当即命家仆将东斋打扫出来,对苏辙道:“几年不见怎么还和我客气起来了,就住我这儿。” 苏辙盛情难却只得答应。 两人闲聊许久,突然聊到朝政。范镇道:“如今王介甫罢相,不知朝廷又会有什么变化?” 苏辙震惊道:“王介甫罢相?什么时候的事?” 范镇道:“其就是前几天,朝廷改判江宁府了。”几天前,朝廷下诏:朝廷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王安石罢为镇南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宁府。 苏辙道:“他今年年初不是刚被官家召回来重新担任平章事吗,这才几个月又罢相。” 范镇道:“这事就说来话长喽……” :x 第二百一十三章 王雱之死 这时,家仆端着茶壶进来,为二人斟了茶。范镇挥了下手,道:“你下去吧。”家仆关门离开后,他继续道,“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说着叹了口气,道,“四个月前王元泽殁了……”(王雱,字元泽) 苏辙震惊道:“殁了!我没记错的话他才三十出头!” 范镇道:“三十三岁,可惜了!虽然我不喜欢王介甫,但是丧子之痛对他打击着实不小啊!” 苏辙突然反应过来说王安石罢相怎么突然扯到王雱之死,疑惑道:“王元泽的死和他罢相有什么关系?” 范镇道:“这事还要从数月前说起……” 数月前。 一日,宋神宗与王安石讨论完政事,突然从袖中取出数十页奏章递给对方,道:“你看看吧。” 王安石见龙颜不悦,接过纸一眼认出是吕惠卿的字体,遂细读之,只见吕惠卿在文中表明之前弹劾他的御史中丞邓绾等人启奏的内容与中书下发的诏令如出一辙,有内外勾结的嫌疑。又说王安石尽弃平素所学而崇尚纵横之术,以至谗毁攻讦排斥贤能结党营私移怒行狠假传诏令欺君罔上。一年之间干了许多恶事,纵然是古代丧失德行而倒行逆施之人,恐怕也不会这样。同时还表明王安石因为妒忌自己,暗中指使御史中丞邓绾等人诬蔑他,害他被贬,总有一天事情会败露。如今官家令王安石执政,如此奸佞之臣如果不对其加以遏制,只怕非长久之道。君臣之间的防备岂可因为王安石而废掉?奏章最后表明他所说的皆是肺腑之言。 王安石读完这厚厚的数十页纸,挺直腰板,义正言辞地说道:“绝无此事!臣怎会暗中指使邓文约弹劾他,还望官家明辨!”(邓绾,字文约) 宋神宗见其神色坦然,全无狡辩之姿,沉思片刻,道:“那可能是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吧。”当即转移话题又讨论起其他政事。 傍晚。 王安石回到家中,见王雱在院子里转悠,关心道:“你这病还没好就多在屋里歇着。” 王雱点点头,见其愁眉不展,关心道:“爹,朝中可是有何不顺心之事?” 王安石生气道:“吕吉普从陈州呈上一封奏章给官家,指责了我诸多事,还说我指使邓文约弹劾他,真是岂有此理!” 王雱身形为之一震,低头沉思着。 王安石见状问道:“怎么了?” 王雱眼神闪躲,结巴道:“没……没什么。爹您要是没什么事,我先回房了。”说着转身离开又被王安石叫住。 王安石见其神色恍惚,狐疑道:“你有事瞒着我?” 王雱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回应道:“没……没有。” 王安石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试探性地问道:“邓文约弹劾之事和你有关?”见其低头不作回应,厉声道,“说实话!” 王雱犹豫片刻,点点头。 王安石大惊失色,道:“到底怎么回事!” 王雱只得坦白,吕惠卿之前防止王安石复相,可谓无所不用其极,等王安石回朝后,两人的关系更加恶化,后来吕惠卿被蔡承禧弹劾,在家等待处理结果,王雱觉得时机正好,不如送其一程,暗中指示御史中丞邓绾弹劾吕惠卿吕升卿兄弟俩强借华亭县富民钱,并与知县张若济作恶。随后,王雱见华亭县的案子悬而未决,担心吕惠卿最后没被治罪,于是找来吕嘉问练亨甫共同商议此事。大家将邓绾所列举关于吕惠卿的恶事夹杂在其他奏折中呈送。 王安石听后连退数步,叹息道:“你怎么可以自作主张!” 王雱道:“他那样对爹您,我也是实在看不再去才这样的!再说了,他本来就做过那些事,弹劾他也无可厚非!” 王安石生气道:“那也不能做这样的事啊!要弹劾就大大方法走正规渠道弹劾,你们弄出这样的事来让我有何面目面对官家!我今天还理直气壮地和他说不是我做的!” 王雱道:“本来就不是爹做的,您又没说错!” 王安石怒斥道:“你做的和我做的有区别吗!” 王雱低头不语。 吴夫人听家仆来报,王安石在院中训斥王雱,赶紧带着儿媳萧氏赶了过来,道:“怎么刚一回来就发这么大的火?” 王安石生气道:“你问他!” 吴夫人轻抚着王雱的脊背,道:“怎么回事,看把你爹气的。” 王雱将自己所做之事告诉吴夫人,吴夫人一边对王雱道:“好歹提前给你爹说一声呀!”另一边又安慰王安石,“孩子也是心疼你嘛!”说着对一旁的萧氏道,“元泽身体不好,先扶他回房休息吧。” 萧氏上前扶着王雱,不敢离开。 王安石看了他们夫妻一眼,挥下手,道:“回去吧,回去吧,让我静静!” 萧氏这才扶着王雱离开。 翌日。 王安石向宋神宗坦白此事,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打破了宋神宗对他无条件信任的最后一道防线。自此以后宋神宗与王安石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如同一人。 王雱因为被王安石训斥了一番,对此愤恨不已,积怨难消,没多久背部生疮,久而不愈。王安石觉得儿子毕竟也是为他好,那天说话确实有些重了,如今害子病重,甚为自责,于是向宋神宗告假希望在家中照顾儿子已弥补过失。 于是朝廷下诏:以王雱病,特给王安石假,令在家抚视。 没多久,王雱病逝,王安石悲痛欲绝,在家处理后事。 七月,朝廷下诏宰臣王安石等王雱头七过了以后回来供职,并让太子右赞善大夫王安上护送王雱灵柩丧归葬江宁。 :x 第二百一十四章 王安石的二次罢相 王雱的去世彻底压垮了王安石对于新法最后的坚持,心力交瘁的他如今只有一个诉求就是离开汴京,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其实早在王雱去世之前,王安石就已经发现宋神宗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宋神宗了。当年的宋神宗将他为师,对他非常信任,对于他的话也是言听计从,而如今宋神宗羽翼丰满,有了自己的主张,对王安石所言能听一半就已经很不错了。两人之间早有间隙,吕惠卿只不过加速了这种隔阂的产生,他越来越感觉到宋神宗对自己的厌恶之情,于是提出解除平章事一职。 宋神宗对于王安石突然提出辞职之事难以接受,再三挽留,王安石只得作罢。可是如今的宰相之位对他来说已毫无意义,因为宋神宗从他这里学会了独裁,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两人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多。 一日,宋神宗与王安石议完事,突然看着他道:“听说相公早就想要走了。” 王安石听后马上意会宋神宗这是受够自己要赶人了,仓皇回应道:“臣早就想要走了,之事官家坚决挽留,所以不敢离开。” 宋神宗没有接话,屋内鸦雀无声。 王安石退下后赶紧回去写奏章乞求离去。 没几天朝廷即下发诏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王安石罢为镇南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宁府。保留平章事这一相位的待遇也算是宋神宗对他最大的恩典,王安石如愿却又无奈地在家收拾行李准备离京。他明白,这一去,他心中的新法之路彻底终结,至于宋神宗会如何走下去,听天由命吧…… 苏辙听完范镇的讲述后,道:“范丈真是身在朝外,心在朝中啊!竟然如此了解。” 范镇道:“我现在闲云野鹤哪管朝中事,只是人住在京师,消息难免灵通些,加上那些朋友时常来串门,不想知道也知道了。” 苏辙道:“希望官家这次能够废除新法,重整超纲。” 范镇摇摇头,道:“我看难,这么多年了,官家年少继位以来一直都尊王介甫为师,早就沿袭了他的理念,纵然他离开朝廷官家依然会贯彻下去。”他见苏辙面色失落,安慰道,“不说这些了,我最近收藏了些画作,要不要去看看?” 苏辙欣然前往。 晚上。 范镇一家与苏辙吃过晚饭,家仆来报蒋夔求见。蒋夔与苏轼苏辙相识于十年前,几人经常书信往来,去年蒋夔还给苏轼寄了茶,苏轼作《和蒋夔寄茶》一首赠之。苏辙听闻蒋夔来了又惊又喜,夺门而出。蒋夔正被阿守引着往里走,见苏辙快步走来,激动道:“子由,好久不见。” 苏辙激动道:“你怎么来了?” 蒋夔道:“范丈下午派人通知我了,我本想明天再来拜访,可在家中坐立不安实在等不了就冒昧前来。” 阿守道:“下午官人命人去通知了苏官人在京师的所有朋友,让大家有空可以来家中坐坐。” 苏辙感动不已,与蒋夔一边闲聊着一边朝范镇房间走去。 随后的日子,苏辙在汴京与蒋夔王巩孙洙等诸多朋友相聚,大家吟诗作赋举杯对饮,甚为欢乐。苏辙与兄长两人的交友圈基本重合,他回想起入仕前以及同在京师为官的时候,兄弟俩时常约朋友们相聚,如今故友重逢却少了苏轼,欢乐之余不禁有些落寞。 十一月。 密州。 苏轼接到朝廷诏令任命其为河中府知府,离别在即,苏轼与朋友们时常相聚。苏轼为人豪爽,朋友遍天下,大家得知苏轼要走,纷纷宴请相送。 十二月。 家当已收拾妥当,未处理完的工作也已处理妥当,随时可以出发。然而苏辙仍在汴京等待任命无法归来,两人约好的任期满时在齐州相聚只怕要搁浅。苏轼命人传信到齐州,表示自己下周出发去齐州,等到了那儿再做下一步打算,看是继续在齐州等苏辙回来,还是两人约定一个地方中途相遇,毕竟河中府位于汴京以西,密州位于汴京以东,前往河中府的途中总有办法能与苏辙相遇。 这天,苏轼带着苏迈来到常山,既然要走总要来这座保佑密州风调雨顺的常山庙来拜一拜。父子俩在常山庙祭拜一番后,出了庙门行进数步来到雩泉旁,看着雩泉旁边的石碑上刻着自己所写的《雩泉记》,随手捧起一汪泉水,一饮而尽,感慨道:“如此甘甜的水以后怕是喝不到了。” 站在一旁的苏迈明白父亲不是在留念雩泉,而是不舍密州。 苏轼抚摸着雩泉的石碑,突然吟诵道:“举酒属雩泉,白发日夜新。何时泉中天,复照泉上人。二年饮泉水,鱼鸟亦相亲。还将弄泉手,遮日向西秦。” 苏迈道:“去河中府要过汴京附近吗?” 苏轼道:“会。” 苏迈道:“不知不觉已离京数年,时间好快啊。” 苏轼道:“是啊,迈儿也长大了。” 父子俩登高远眺,密州城之景一览无余。两人在山中玩了很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一周后。 苏轼明天就要离开密州,吃过午饭,他独自一人四处漫步着,不知不觉来到超然台。密州条件虽然艰苦,但满腹诗情画意的苏轼还是在这里修缮或建造了诸多亭台楼阁,如超然台快哉亭等,并留下了精彩的文章与诗篇。 超然台位于苏轼家园子的北边,原本靠着城墙而造的破旧高台被苏轼重新修葺一番后焕然一新。超然台南面是马耳山常山,东面是卢山,西面是穆陵关,苏轼这两年闲暇时时常会与朋友来此登台赏景,结伴同游,怡然自得。苏辙见苏轼到哪儿都能很快乐,超然物外,于是为这个台子取名“超然”,苏轼遂做《超然台记》以记之。 明天就要离别,今天是他最后一次来超然台,关于超然台的诸多回忆瞬间用上心头,他感慨万千,当即吟诵道:“前瞻马耳九仙山。碧连天。晚云间。城上高台,真个是超然。莫使匆匆云雨散,今夜里,月婵娟。小溪鸥鹭静联拳。去翩翩。点轻烟。人事凄凉,回首便他年。莫忘使君歌笑处,垂柳下,矮槐前。”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王朝云的声音:“又在那儿感慨呢!” :x 第二百一十五章 再见了,密州 苏轼转过身见王朝云正打着伞朝自己走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王朝云走到站在柳树下的苏轼身旁,道:“你吃过午饭就出来了,傍晚还不回家,大娘子担心你,让我出来寻你呗。”说着将手中的另外一把伞递给他,道,“下着雨还不回家,我看你是想生病。” 苏轼笑道:“这点细雨无妨。” 王朝云无奈地摇摇头,道:“你不看看现在什么季节,大冷天在这儿吹风淋雨,还吟诗。走吧,阿宗在下面等着我们呢。” 苏轼指着前方的马耳山和9仙山,道:“你看远山碧色连天,云雾缭绕,如此美景……”话未说完,王朝云接话道:“以后看不到了,不如我们晚点回去在此赏月如何?” 苏轼无奈地笑道:“知我者,朝云也。” 王朝云态度坚决道:“不行!你淋了雨晚上天凉再吹点风,明天绝对生病,走,回家!”说完拉着苏轼的胳膊要走。 苏轼仰望傍晚的天空,面露可惜之色,随王朝云离开。 翌日。 苏轼一家人吃过早饭后出发。马车刚驶出小巷来到本应宽敞的街道上,眼前的一幕让车夫们震惊不已。大家纷纷停车,苏轼与苏迈坐在同一辆马车,见马车骤停,掀开窗帘,将头探出去,只见成千上万的百姓将前方的道路围得水泄不通。苏轼跳下马车,对众人道:“大家这是何意?” 百姓们高呼着“大人别走”、“大人请留步”、“感谢大人”诸语,声浪此起彼伏,盖过了苏轼的声音。 苏轼摆了下手,示意大家安静。待众人安静后,苏轼道:“感谢诸位前来相送,苏某感激不尽!” 百姓们将手中的礼物在人群中往前传递着送到苏轼面前,希望苏轼收下。 苏轼微笑谢绝,对众人高声道:“大家的心意我心领了,这些年我也没有能为大家做些什么,说来惭愧。” 一人道:“什么叫没做什么!我们能有今天的日子都是大人您的功劳。这是我们的心意,还望大人收下!” 另一人道:“是啊!大人这些年各处奔走,抗旱、除蝗、惩恶扬善、收养弃孩,做了一件又一件为民造福之事,岂能说没做什么!如果不是大人,我们说不定早已饿死城中。请大人务必收下!”999)( 众人随声附和着表示感谢并希望他收下礼物。希望他收下大家的心意。苏轼道:“诸位请将东西收回。如今日子艰难,大家还是把钱用到家中该用的地方,别浪费了。” 一人道:“这怎能是浪费呢!请大人务必收下!” 另一人道:“我们这儿穷乡僻壤,比不上他州繁华,更没有什么好物相送,还望大人不要嫌弃,收下我们的心意!” 众人纷纷高声喊道:“收下吧!收下吧!” 王朝云将头探出窗外,见前方马车中王闰之已下车朝苏轼走去,小暖紧随其后,苏迨、苏过正探头围观着。一旁的任彩莲看了会儿,将头收了回来,对仍在围观的王朝云,道:“我看这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王朝云看着前方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说了声“我出去看看”便跳下马车。 王闰之此时已走到苏轼身边,对苏轼道:“要不你就收了吧,大家也是一片心意。” 苏轼摇摇头,对王闰之低声道:“今年秋收不好,百姓们缺衣少粮,这些东西虽不值钱,但也是他们吃穿用度不可或缺的,我岂能收?” 王朝云走到苏迈身边,注视着前方苏轼的背影,道:“你爹心里一定喜忧参半吧。” 苏迈看了眼一旁的王朝云,问道:“何来喜,何来忧?” 王朝云道:“喜的是百姓的举动足以证明他这几年为民造福、无愧苍生,更对得起这身官服;忧的是很多问题依然没有解决,自己不能满意而归,心中有愧,不知下一任知州能否解决。” 苏迈看着比自己小三岁的王朝云如此了解苏轼,不由陷入沉思。爹曾经对我说过娘十六岁嫁给他,十五岁时二人已相通心意,如今王朝云刚好十五岁,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让她来陪伴爹,弥补其心灵的缺失。 苏轼看着前方人山人海的百姓们,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对众人高呼道:“大家请听我说,此去山遥路远,实在带不了这么多东西,大家的心意我领了,东西还望大家收回!” 苏轼反复劝说,与众人僵持许久,最终因盛情难却收了些百姓自己做的点心、果子等物后,百姓们才恋恋不舍地让出一条狭窄的路。苏轼拜别百姓登上马车,众人回拜。马车缓缓行进在街道上,百姓们含泪相送。苏轼震惊地发现沿途街道两侧全是人,可谓倾城出动,车子所过之处百姓皆随车而行,浩浩荡荡地大队人马一路相送到城门外。苏轼见众人仍追在车后不愿离去,命阿宗停车。 苏轼跳下马车,对身后众多百姓拱手道:“诸位请回吧!” 众人回拜,高呼“大人一路保重”,目送苏轼返回马车,扬尘而去。城门逐渐后退,即将消失在视野中,苏迈将探出窗外的头收了回来,对苏轼道:“爹,那些百姓还站在原地不肯走!”说完见苏轼没有回应,仔细一看,对方竟已泪水潸然。 苏轼本是多情之人,刚才百姓相送的场景已令其动容,眼眶含泪,刚一坐回车中,两行清泪瞬间滑落。 苏迈轻唤了声:“爹!”本想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苏轼用衣袖拭去泪水,挤出一丝笑意,道:“没事!”随即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任期太短,还有诸事未了,有愧于百姓啊!希望我未尽之事孔周翰能做完吧。”(孔宗翰,字周翰,接任苏轼密州知州一职) 苏迈道:“我记得之前爹说过孔大人好像是孔圣人的第多少代孙子。” 苏轼感慨道:“是啊。” 苏迈道:“既然是圣人之后必定能为此地百姓造福,爹就不要担心了。” 苏轼点点头。 马车行进许久,阿宗见前方不远处有座宅子,门口立着的旌旗上飘着“荆林”二字,看上去是座官驿,于是放慢车速,对苏轼道:“官人,前方有个荆林驿站,我们要不要在此稍作休整再行赶路。”朝廷在各地设有诸多官驿供来往官员沿途休息。 苏轼道:“也好,大家吃点东西再走。” 马车停下,苏轼等人下车。苏轼见驿站门口一些人正在上车,看样子即将离去。王闰之拉着苏过的手,走了过来,对苏轼道:“子瞻,我们是吃自己带的干粮,还是在驿站吃?” 苏轼道:“在驿站吃吧。” 这时一人正要上车,听到有人唤“子瞻”,顿时收回正要跨上车的脚,歪头看了眼苏轼,沉思片刻,试探性地问道:“苏……子瞻?” :x 第二百一十六章 偶遇孔宗翰 苏轼茫然地看着那人,道:“你认识我?” 那人本是试探性地问下,毕竟王闰之只唤了声“子瞻”,并未提及姓氏。他见苏轼回应了,喜出望外,快步上前,拱手道:“在下孔周翰。”(孔宗翰,字周翰)l 苏轼没想到刚出发不久就遇到了新任密州知州孔宗翰,开心道:“没想到竟然在这儿能与你相遇,这也太巧了吧。” 孔宗翰笑道:“天意如此!” 苏轼道:“你昨晚住在这里?” 孔宗翰点点头道:“昨天路过此地时天色已晚,于是就在此住下,想着今天睡醒了再出发。我还以为你早走了,要知道你没走,路上怎么说也要赶点行程早几日到达,我们还能聚一聚。” 苏轼笑道:“这不是还是让你遇到了嘛,也算不留遗憾。” 孔宗翰道:“你若是不急,不如在此住一晚,我们好好聊聊,明日再走。” 苏轼笑道:“好啊!”于是孔宗翰命家人们下车,两家人一同进了驿站。 饭后,两人闲聊许久,孔宗翰突然想起一事,对苏轼道:“你等我一下,我拿个东西。”于是起身回到装满行礼的马车中,翻箱找出画轴,回到房间将其摊在桌上,对苏轼道:“这是我在虔州时所绘的《虔州八境图》,你看看。” 苏轼俯身观看。孔宗翰趁其观看之际解释道:“当时虔州被水灾所侵,我便命人修筑城墙,随后登上城楼观台榭之景后画了这幅画。” 苏轼见画中群山参差不齐,江水奔腾不息,云雾缭绕,草木蕃丽,邑屋相望,鸡犬相闻,脑海中不由浮现虔州之景。他粲然而笑,嘅然而叹道:“妙啊!画得太好了!仿佛身临其境一般!你再给我讲讲这画中之景。” 孔宗翰为其讲述许久,苏轼再度感慨虔州景色之美以及画作之妙。孔宗翰素闻苏轼才华,听其夸赞,喜上眉梢,道:“不如子瞻为此画题诗如何?”苏轼的诗词及书画千金难求,世人常托人索要而不得。当年在汴京和杭州时,有人得知苏轼酒量不好却喜欢喝酒,醉后还喜欢吟诗作赋、泼墨挥毫,竟故意灌醉他以求其字画。孔宗翰见机会难得,自然不会放过。 苏轼欣然答应道:“好啊!” 孔宗翰见其答应得如此爽快,急忙命家仆笔墨伺候。苏轼反复欣赏画作,根据画中之景在画卷上题了八首诗并作序。苏轼作完后,孔宗翰看着题好的诗及序,心想着等将来有机会了定要命人将此诗镌刻于虔州石楼上以流传后世。 两人促膝长谈许久,苏轼将密州的情况详尽告之,如今秋收不好,百姓日子艰难,自己身为知州未能解百姓之急便要离任,实在心生惭愧,希望孔宗翰能替自己完成未完成之事,以弥补自己内心的不安。孔宗翰安慰许久,并表示自己定会继续完成嘱托之事,让其放心。 翌日。 苏轼一大早启程出发。孔宗翰命家人在此地稍等片刻,自己送苏轼一程便回。苏轼本欲拒绝,但盛情难却只得同意对方只送一小段便走。孔宗翰点头答应,两人骑马并行,几辆马车紧随其后。这次的马车数量比上次离开杭州时又少了许多。苏轼为官清廉,除了俸禄没有其他收入。他喜欢交友宴请,所得俸禄除了维持一家人基本生活开支,基本都花掉了,所以这次出发他只带了少量家当和部分维持日常需要的家仆,别无他物。 孔宗翰送了一程才与其依依惜别,苏轼等人继续赶路…… 潍州。 苏轼等人连日奔波已抵达潍州地界。此时天寒地冻,满天飞雪,路边的积雪已漫过半截车轮,车夫们驱赶着马车缓慢前行着。 阿宗一边驾车,一边左顾右盼寻找着可以落脚的驿站或者村落,想等雪小点再行上路。车队行进许久,终于在日傍西山时路过一座村落。阿宗激动地对苏轼道:“官人,雪太大了,我看前面有个村子,不如我们找间农舍休息一下,等雪停了再继续赶路。” 苏轼道:“今日除夕,只怕对方不一定方便吧。” 阿宗道:“等到了村子我去问问,这么多农户总有人会同意的。” 苏轼道:“那就试试吧。” 阿宗将马车驶入村庄,就近找了一家农舍,走到篱笆外,唤道:“有人吗?”他连喊数声,一名佝偻老翁拄着拐杖从屋内出来,问道:“有什么事吗?” 阿宗道:“这位老丈,雪下太大,马车不便前行,我们路过此地想借宿一宿,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老翁指了下耳朵,道:“年龄大了听不太清,你说什么?” 阿宗指了下身后的马车,又指了下老翁的屋子,抬高音量道:“我们想借宿一宿,可否行个方便。” 老翁看了眼马车,想着对方人数不少,道:“家里小不一定住得下,你们要是不介意就进来吧。” 阿宗道:“多谢老丈!”说完回到车边对苏轼道,“官人,有住处了。” 苏轼下车,见篱笆内建着两间茅草屋,推开简陋的院门走了进来。王闰之等人紧随其后。 苏轼来到老翁身边,拱手道:“多谢老丈收留。” 老翁道:“天气冷,快进屋暖暖吧。” 苏轼等人进屋,屋内宛如冰窖,并没有暖和多少,唯一好一点的就是没风。他环顾屋内陈设,可谓家徒四壁。此时一名老妪正站在墙角的灶台边生火做饭。他走上前去,见其锅中饭食很少显然不够老翁、老妪两人吃,问道:“今天除夕,你们晚上就吃这些吗?” 老妪点点头。 苏轼鼻头一酸,对王闰之道:“让人拿下干粮来。”然后对老妪道,“我们车上带的干粮多,晚上一起吃吧。” 老翁走了过来,道:“不用了,你们留着自己吃吧。” 苏轼道:“没事,我们带的多,大家一起吃吧。” 老翁并未继续拒绝,而是步履瞒珊地坐回凳子上,随手拿起放在地上的农具擦拭着。苏轼让王闰之、王朝云和孩子们去灶台附近坐着稍微能暖和点,自己则走到老翁身边坐下,问道:“潍州这边秋收如何?” 老翁放下农具,长叹一声道:“收成不行,没饭吃啊!” 密州今年秋收不多,苏轼本已痛心疾首,如今听闻潍州也不行,不免神伤。 :x 第二百一十七章 亲人相逢 晚饭时,老翁为苏轼斟了杯酒,道:“来,喝点酒暖和暖和。” 苏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数杯下肚只觉浑身暖和了许多。 老翁对老妪道:“一会儿把隔壁收拾出来让他们住,家里冷,吃了饭趁着身子暖和早点睡。我和老婆子晚上守岁不睡觉,你们要是有什么需要随时过来找我们。” 苏轼点点头,快速吃完饭便带着王闰之等人在隔壁入住。屋内只有一张简陋的床,苏轼命家仆将车中的被子抱来,让王闰之带着孩子们在床上挤着睡,自己和家仆们各自裹着被子靠墙而睡。由于屋内太冷睡不着,苏轼又给老翁要了点酒,喝醉后倚在墙边酣然入睡。 翌日。 雪已停,苏轼等人拜别老翁老妪后启程。苏轼因为昨晚喝了太多的酒,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王闰之见状命王朝云和苏迈换一下马车,让其一路照顾苏轼。马车缓慢行进着,寒风透过车窗进来,苏轼头脑发晕,甚为难受。王朝云往苏轼身边挪了下,关心道:“昨天喝那么多酒干嘛!是不是很难受啊!” 苏轼身子下滑,将头歪在王朝云肩膀上,道:“头疼,我睡会儿。” 王朝云点点头,静静地陪着他。 数日后。 苏轼一路冒着风雪终于抵达齐州。此时雪渐停,天空中零星飘落着点点雪花,马车逐渐减速。苏轼将头探出窗外,只见城门就在前方不远处,城门外一隅一大三小四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他定睛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好友李常正带着苏迟苏适和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孩童站在雪地里相迎。 苏轼看着李常,不由心生感慨。当年他从杭州离任时绕到湖州前去拜访时任湖州知州的李常,如今自己来到齐州,对方又成了齐州知州,可谓有缘。苏轼打量着苏迟身旁的孩童,想必他就是三年前出生素未谋面的侄子苏远。苏轼朝李常等人挥手高声呼喊道:“公择!迟儿!适儿!远儿!”(李常,字公择) 李常等人朝声音处望去,激动地挥手相望。马车缓缓在其身边停下,苏轼跳下马车,一把抱住最先冲上来的苏迟,激动道:“多年没见,迟儿长大了!” 苏适在一旁活蹦乱跳道:“伯父,我也长大了!” 苏轼躬身轻抚着苏适的头,笑道:“对,适儿也长大了!”然后看了眼躲在苏迟腿后羞涩的苏远,蹲下身来,道,“远儿?” 苏迟将苏远拉至身前笑道:“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要见伯父吗,如今人来了,还不好意思了。” 苏轼一把抱起苏远,笑道:“远儿,叫伯父。” 苏远低声道:“伯父。” 苏轼轻抚着苏远的头,道:“真乖!”然后对一旁的李常道,“你们怎么在这儿?我刚才看到你们着实吓了一跳。” 李常笑道:“我给城外官驿留了你的画像,刻意嘱咐他们若是见到你定要快马来报。这不,一听说你来了,我马上带着孩子们出来相迎,想给你个惊喜。” 苏轼感动道:“真是又惊又喜!天太冷了,走,上车,我们回去再聊。” 李常等人上了苏轼的马车,驶进城门。阿宗在苏迟的指引下,将马车驶入小巷,最终在一处宅邸前停下。这是一座面积较小的宅邸,位于小巷深处,远离街市喧嚣。史萱苒听到院外传来苏迟等人的声音,猜想苏轼他们来了,急忙唤道:“宛儿,你伯父他们应该到了!” 苏宛娘一蹦一跳地朝门口跑去,只见一群人正往院里进。苏迟和苏迈并肩而行,最先进来,见苏宛娘正朝这边跑来,道:“宛儿,这是兄长!” 苏宛娘时常听苏迟苏适提及他们共同的兄长苏迈,在脑海中勾勒出无数对方的画面,如今见对方真容比想象中还要英俊潇洒,不由脸颊绯红,注视对方片刻突然伸出双手,道:“兄长背!” 苏迈最后一次见苏宛娘时她还尚在襁褓中,如今妹妹已长大,刚见面的第一句竟然要自己背她,笑道:“这是何故?” 苏宛娘道:“迟哥哥适哥哥都背过我,兄长一次都没有,所以要补回来!” 苏迈哈哈大笑,蹲下身子,拍了拍肩膀,道:“上来!” 史萱苒走了过来,见苏宛娘已绕到苏迈背后准备让对方背,阻止道:“多大的人了,还让兄长背,快下来!” 苏宛娘道:“不嘛!兄长从来没有背过我!我就要兄长背!” 苏迈笑道:“没事的,叔母。这算我欠妹妹的,今天都补上。”说着背起苏宛娘往前走着。 苏适苏迨苏过三人紧随其后,苏适对苏宛娘道:“这是你迨哥哥和过儿。” 苏宛娘趴在苏迈背上回头看着比自己还低的苏迨,道:“他只比我大几个月而已。” 苏适道:“大几个月也是兄长!” 苏宛娘吐了下舌头,趴在苏迈的背上,将头歪到一侧,看着对方的侧脸,露出幸福的笑容。 苏轼看着前面的六个孩子,心中欢喜,对李常道:“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们也老喽!” 李常笑道:“是啊!岁月不饶人啊!” 苏轼道:“鲁直近来可好?”(黄庭坚,字鲁直) 李常笑道:“还行吧,前段时间还给我寄过些诗文!你倒是挺关心我这外甥的。” 苏轼笑道:“有才之人自当挂心,改天我去你那儿看看这些诗文。” 李常笑道:“好啊,我这外甥也时常提及你,对你甚为仰慕呢!” 史萱苒走到王闰之身边,拉着她的手,道:“好久不见。” 王闰之感慨道:“是啊,多年没见,弟妹还是如从前一样。” 史萱苒道:“哪呀,都老了。”话音刚落忽见身后不远处小暖提着东西走进院门,旁边还跟着一人与王弗有着一样的容貌,震惊道,“她……她就是子由给我提到过的王朝云!这也太像了吧!不,简直一模一样!”她打量许久,道,“她的脸怎么了?” 王闰之道:“这个说来话长,有空了我慢慢给你说。” 史萱苒点点头,陪王闰之一同往里走着。 :x 第二百一十八章 改知徐州 随后的日子,苏轼与亲人朋友们朝夕相处其乐融融。日子一天天过去,此时已二月,苏辙依旧没有回来,苏轼只得动身前往河中府。他想着反正也要路过汴京,途中总会与苏辙相会。 这天,苏轼等人收拾好行李,一大早便出发。李常史萱苒和孩子们一路相送到城门外挥泪告别。 苏宛娘见马车渐行渐远,抱着史萱苒哭泣道:“娘,伯父伯母兄长弟弟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史萱苒以帕拭泪,更咽道:“是啊!山遥路远,再见不知何年何月了!” 苏迟道:“伯父会和爹遇到吗?万一走茬了怎么办?” 史萱苒道:“一定会遇到的。” 数日后。 马车一路颠簸行进在澶州与濮州之间。苏轼在车中昏昏欲睡,马车骤停,他险些从座位上摔出去,被一旁的苏迈一把拉住。苏迈隔着车门对阿宗道:“怎么突然停车?” 阿宗激动道:“官人小官人快出来看谁来了!” 苏迈推开车门,只见苏辙骑着马正立于一旁,大喜过望,高喊着“叔父”跳下马车。苏轼面容惊愕,双手颤抖地扶着车门探出头来,苏辙已翻身下马和苏迈含泪抱在一起。 苏迈激动地看着苏辙道:“叔父,我们终于碰到了!我和爹一路上都在担心会不会和您错过呢!” 苏辙道:“我又何尝不是,一路上都在观察遇到的马车,刚才突然见到阿宗便知是你们。” 后面的马车依次停下,王闰之等人将头探出窗外见苏辙在前方,纷纷下车走了过来。 王闰之带着苏迨苏过走到苏辙身边,对孩子们道:“快叫叔父。” 苏迨苏过行礼道:“叔父好!” 苏辙蹲下身来轻抚苏迨苏过的小脑袋,道:“迨儿过儿,我们终于见面了。” 苏轼命人将苏辙的马套在马车上,大家坐车而行。苏轼苏辙苏迈苏迨苏迟五人挤在同一辆马车里,大家有说有笑向汴京进发。 陈桥。 苏轼等人又行了数日抵达陈桥。当年宋太祖赵匡胤在此发动兵变,建立大宋,大家对此地都不陌生。前面不远处即是陈桥驿站,官员们走马上任途中会在各处官驿休息,朝廷也会将一些政令传递到驿站,以等候途径此处的官员。 苏轼等人进了驿站,登记住宿。掌柜见苏轼写下名字,惊呼道:“苏大人,可把您盼来了!” 苏轼道:“怎么了?可是朝廷有何诏令?” 掌柜将诏令取出交给苏轼。苏轼接过诏令一看,愕然,将诏令递给苏辙。苏辙见诏令上写着苏轼改任徐州知州,震惊道:“改知徐州了!什么情况啊!”眼看着没几日大家就要抵达汴京,如今诏令一发预示着苏轼要南下前往徐州。 苏迈凑上前去看了眼诏书,对苏轼道:“爹,我们现在怎么办?” 苏轼耸耸肩道:“还能怎么办,朝廷有命自然要遵从。” 王闰之问道:“京师我们不去了?” 此地距离汴京不过几日路程,苏轼一路上和苏辙计划着路过汴京时顺道拜访一下范镇和其他朋友们,如今情况有变令人措手不及。 晚上。 苏轼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碰醒了一旁早已入睡的王闰之,为其盖好被子,道:“碰醒你了,快睡吧。” 王闰之打了个哈欠,道:“你是睡醒了,还是没睡着?” 苏轼道:“睡不着。” 王闰之道:“你要是真的想去京师,那我们就去好了,反正也离得近,少住几日再走便是。” 苏轼道:“我是这样想过,但是京师官员众多,如果不小心撞到新党之人,他们借机上书弹劾我怎么办?” 王闰之道:“那就算了,我们明天南下去徐州好了,以后有机会你再去拜访范丈他们吧。” 苏轼叹息道:“我再想想吧,你先睡吧。” 翌日。 苏轼等人起来吃早饭,苏辙见苏轼一直在打哈欠,关心道:“昨晚没睡好吗?” 王闰之道:“我估计他就没睡。” 苏轼无奈地笑道:“睡不着啊。” 苏辙道:“还在纠结去徐州做知州的事吗?去徐州也不错,那边离京师远,也自在些。” 苏轼摇摇头道:“身如浮萍,去哪儿都一样。我昨晚想了一宿还是想去京师看一下范丈他们,可是京师人多口杂,我在齐州已耽误许久,若是在他们知道我不去上任竟然跑到京师访友难免落人话柄。”说完叹了口气,感慨道,“难啊!” 苏辙道:“我走时范丈刻意交代过让我转告你路过京师时一定要去找他,好和你叙叙旧。不如我们在城外找个偏僻的地方住下,邀范丈等人出城相聚后再去徐州。” 苏轼思索着范镇年纪大了,如果这次不见,先不说下次再见要何年何月,对方能不能活到再见也暂未可知,还不如趁此机会去见上一面也算不留遗憾。想到此,他对苏辙道:“那就这么办吧,到时让迈儿先去范丈家拜访一下,约其城外相会。” 主意已定,苏轼纠结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安心吃饭。 大家吃完饭后继续朝汴京出发,没几日便抵达汴京地界。大家在城外一处寺庙住下,阿宗驾着车带着苏迈前去范镇家拜访。苏迈见阿宗轻车熟路,没多久就找到了范镇家,夸赞道:“你这记性可以啊!这么多年了还记得位置。虽然小时候来过范丈家几次,但怎么走倒不记得了。” 阿宗笑道:“我们做车夫的记认路是看家本领,怎么能忘了。小官人快去吧,我在门口等您。” 苏迈跳下马车,朝范宅走去。阿守见有陌生男子前来,询问得知竟然是当年的小苏迈,惊喜道:“这么多年不见,我都认不出来了!苏小官人快请进!” 苏迈随其进入范宅,拜见范镇,禀明来意后,范镇道:“住什么寺庙啊,我在城郊有处东园,你们住那里便是!”说完对命家仆速去将东园收拾出来供苏轼等人居住。 苏迈道:“要不先别急着收拾,我回去禀告爹此事,看他如何定夺。” 范镇笑道:“没事,你爹他听我的,就这么办。” :x 第二百一十九章 突如其来的亲事 苏迈与范镇派遣的一名家仆一同来到苏轼等人准备入住的寺中,将范镇让他们住到东园之事告之。苏轼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搬去东园居住,于是一行人在家仆的带领下来到东园。寒冬时节,园内花草树木凋敝,景色凄清,但苏轼却感觉心头一暖。没多久,范镇赶了过来,与苏轼等人相聚。 由于苏轼不便入城,城内的朋友们竞相前来东园探望,大家在园中吟诗作赋饮酒赏乐,甚为欢乐。 一日,殿中侍御史吕陶休息,驱车来到东园。苏轼苏辙热情相迎,大家边聊边往屋内走。吕陶看了下周围,问道:“维康呢?”(苏迈,字维康) 苏轼道:“在读书呢。”说完对身边的家仆道,“去叫维康过来拜见他伯父。”家仆 吕陶道:“说起来维康也不小了吧。” 苏轼感慨道:“是啊,一晃都十九岁了。” 吕陶道:“到了成婚的年龄了。自古先成家后立业,可有为他说门亲事?” 苏轼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道:“说来惭愧,之前在密州每日忙于公务,无暇顾及他,也不曾为他物色哪家的小娘子,等到了徐州再说吧。” 吕陶道:“我家中有一小女,年十七,仍待字闺中,不如我们结为儿女亲家如何?” 苏轼大喜,道:“那自然再好不过,能和元钧皆为亲家实乃苏门之幸!”激动之余,转念一想,担心道,“不知令千金是否同意?”(吕陶,字元钧) 吕陶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她无关。” 苏轼道:“还是问一下吧。自从当年我姐姐出了那档子事后,家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不干涉儿女婚姻之事,所以此事还是要征求一下孩子们的意见比较好,毕竟孩子们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正说着,苏迈走了过来,敲门而入,对吕陶行礼后落座。苏轼笑道:“刚才你吕伯父为你说了门亲事,正好你在就征求下你的意见。” 苏迈震惊道:“我的亲事?” 吕陶笑道:“我女儿吕筱悠,比你小两岁,不知你可否愿意?” 苏迈这些年一直埋头读书,从未考虑男女情爱甚至成婚之事,回应道:“一切全凭爹做主。” 吕陶开心道:“那好,我看这事差不多就成了!” 苏辙见苏迈坐在椅子上发呆,趁苏轼与吕陶笑谈之际,低声道:“兄长刚才已对你吕伯父言明会尊重你们的意见,你要是不愿意直说便是。” 苏迈道:“没……没有不愿意,只是事发突然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苏辙拍了下苏迈的肩膀,抬高音量道:“迈儿,你来京师也有几日了,有空去你吕伯父家拜访下。”他看似在对苏迈说,其实是说给吕陶听。 吕陶听后附和道:“对对对,迈儿明天有空了就去我家里坐坐,顺便和筱筱培养下感情。” 苏轼道:“吕小娘子还没同意呢,还是等她同意了再说吧。” 吕陶笑道:“你这名头,多少人巴不得和你结亲家呢!放心,她绝对同意。你要是担心等我回去问了她让人给你回信。” 苏轼谦虚道:“元钧过誉了,能和吕家皆为亲家才是我苏门之幸。那我等你的消息。” 大家继续闲聊许久,吕陶尽兴而归。吕陶走后,苏轼对苏迈道:“刚才你吕伯父在,我不便问你,你真的愿意这桩婚事吗?” 苏迈虽然目睹过爹娘的感情,也感受得到出爹对王朝云以及姨母对爹的爱意,但是真到自己身上还是感觉有些虚无缥缈,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让爹娘姨母王朝云都如此沉沦呢?他始终想不明白,一脸迷茫地看着苏轼,回答道:“爹十九岁娶了娘,如今我也十九了,也该成亲了。” 苏轼见其答非所问,道:“爹曾经给你讲过你姑母之事,你可还记得?” 苏迈点点头道:“记得。” 苏轼道:“我看元钧的意思八成这门亲事是成了。爹希望你的同意是因为真的想娶她,而不是觉得年龄到了为了成亲而成亲,这样对你对她都不负责任。爹不希望你姑母的事重演,婚姻是一辈子的事,爹还是希望你能找一个情投意合的人共度余生。” 苏迈点点头道:“迈儿明白。” 苏轼道:“我一会儿让你姨母准备点礼,你明天去吕家拜访一下。” 宋朝官员十天一休,吕陶今日休息,明天必定在朝中工作。苏迈想了下,道:“明天吕伯父应该不在家,我要不改天去拜访?” 苏辙笑道:“你爹是让你趁机去见一下吕家小娘子,见了面再做决定。” 苏迈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苏辙无奈地摇摇头,道:“你爹和你娘的聪明到你这儿怎么还打折了?” 苏迈不知如何回应,只得嘿嘿一笑,道:“爹叔父,要是没什么事我回房读书了。” 苏轼点点头,道:“去吧。” 苏迈缓步前行,没多久便遇到了王朝云。王朝云知其从苏轼那儿回来,见其神色不对,关心道:“怎么了,有心事?” 苏迈摇摇头道:“没有……不,有……你说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王朝云见其突然发问,猜测道:“你爹刚才对你说了什么吗?” 苏迈将刚才之事详尽告之。王朝云笑道:“既如此,那就去见见吧,说不定你俩有缘,一见到那吕家小娘子就明白了呢。” 苏迈狐疑道:“会吗?” 翌日。 苏迈提着准备好的礼前去吕家拜访。由于昨日吕陶回去后不久就派人来传话女儿已答应,苏迈今日登门的心情甚为复杂。吕夫人热情招待,命人看茶。两人坐定后,吕夫人解释道:“筱筱前几日与其他官眷的孩子们有约,临时爽约不太好便如约赴会去了。不过你放心,她稍微去一下会提前回来,不会待太久。” 苏迈道:“无妨,既然有约自然要遵守。” 吕夫人和苏迈闲聊许久,忽然外面传来家仆通报:“小娘子回来了。” 苏迈急忙起身朝门口望去,只见一身材婀娜容貌姣好的女子迈入会客厅。苏迈定睛一看,与那女子异口同声道:“是你!” :x 第二百二十章 好心当成驴肝肺 吕夫人见苏迈和吕筱悠似乎认识,吃惊道:“你俩认识?” 苏迈道:“前几日在街上遇到过。” 数日前。 东园。 苏迈在房内读书,苏轼推门而入,走到桌前收走苏迈正在读的书,道:“迈儿,别看了,出去转转。” 苏迈道:“去哪儿转?” 苏轼道:“咱们来此已好几天了,你终日就知道埋头读书,也不去城里玩一玩,你小时候可是经常囔囔着让爹娘带你去御街上玩呢。” 苏迈道:“爹也说了那是小时候,我现在长大了自然没了那兴致。”说着伸手去要被苏轼拿走的那本书。 苏轼无奈道:“你这孩子就好读书,也不说培养个别的爱好。我们在京师不会停太久,去御街上玩玩转转吧,也算没白来一趟。” 苏迈道:“我也不知道去哪儿转,我还是读书吧。” 苏轼道:“那就随便转转,给你姨母和弟弟们买点吃的玩的再回来,我让阿宗送你过去。” 苏迈见父亲心意已决定要让自己出去玩,只得起身出门去了。阿宗驾车来到御街之上,对苏迈道:“小官人去玩吧,我在前面那株树下等您。” 苏迈看着热闹的街道和川流不息的人群,数年未回京师,这里还和少时记忆中一样繁华。他百无聊赖地漫步于街道上,采买了一堆东西后觉得可以回去向父亲交差了便准备打道回府。回去途中,他见不少人围在一处售卖字画的摊位前,几个人在嚷嚷着什么,也不在意,缓缓从人群旁边路过。没走几步,忽听得一女子高声喊道:“这明明就不是苏子瞻的字画!” 苏子瞻?苏迈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摊位,思忖着京师街上竟然还售卖爹的字画?他好奇心起,凑上前去,只见一位妙龄少女身着锦衣指着摊贩手中的一幅画囔囔道:“你看这这字体这画法明明就不是苏子瞻所作!”然后对一旁准备买画的男子道,“你别买这幅,这一看就是赝品!” 摊贩道:“小娘子莫要信口雌黄!你懂什么,这可是我托人千里迢迢从杭州求来的。” 准备买画的男子道:“苏子瞻离京后确实去了杭州做通判,而且我看这画的线条笔法很像出自苏子瞻之手,小娘子不懂得欣赏莫要胡说。” 那少女叉腰生气道:“我胡说?苏子瞻的字画不知见过多少!” 众人听后捧腹大笑起来。围观的一人道:“小娘子越说越离谱,天下谁不知苏子瞻的墨宝一字难求,撒谎都不会撒!” 少女生气道:“你们这群人没见过世面就以为别人都和你们一样吗!” 摊贩见那男子迟迟未付钱,道:“你还要不要,不要我卖别人了,想要这字画的人多着呢!” 男子急忙掏出几张交子递给摊贩道:“当然要!” 少女伸手阻止道:“我说话你怎么就不听了呢,这真的不是苏子瞻的真迹!” 男子见其这般执着,思索片刻,道:“你不会是也看上这幅画,想劝走我后自己买吧。” 少女啐道:“我呸!这幅画就算只要一钱我也不会买。” “这位小娘子所言非虚,这确实是赝品。”围观半天的苏迈终于开口。 少女看了眼苏迈,眼中闪着希望之光,对摊贩抬起下巴,趾高气昂道:“看吧,又有人来伸张正义了!” 摊贩打量了下苏迈的衣着相貌,道:“我看这位小哥也是个读书人,可别为了迎合美人而昧着良心说瞎话。” 苏迈顿感莫名其妙,一本正经地说道:“这确实是赝品。” 买画男子将摊贩即将接住的交子收回怀中,对苏迈道:“你有何证据?” 这一问可把苏迈给问住了,总不能说自己是苏轼的儿子吧。大家都知道苏轼在地方做官,他的儿子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在汴京,说了八成没人信,如果真有人信了肯定会想苏轼的儿子既然突然出现,难道苏轼也来了,万一被新党之人听了去岂不坏事。他思索片刻,道:“这画法,还有这题字虽然模仿的很像,但还是有很大差别,只要拿出爹……苏……苏子瞻的真迹一对比便知。” 摊贩道:“这就是真迹,你用何对比?有本事你再拿来一幅。”他料定苏迈拿不出来,自信满满地看着对方。 苏迈想着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可以对比的真迹,不知如何回应。少女见苏迈突然哑口无言,道:“你这么清楚想必你家有,你回家取来让他们看看!” 苏迈低声对少女道:“我家是有,但是没法拿出来啊。” 少女不解道:“为何没法拿出来?” 苏迈心念着,爹装裱好的画作都装在箱子里,因为只在东园小住一段日子便走,所以大多数箱子都堆在一间空房里,实在没法在众多箱子里寻找,总不能让爹在草纸上随手写点什么拿来吧。 少女见苏迈若有所思,推了下他,道:“问你话呢!” 苏迈回过神来,扯谎道:“家中画作借给别人不便提前要回,故而没法拿出。” 摊贩听后松了口气,道:“我看你们八成是一伙的,就是来砸场子的!今天出摊真是晦气,遇到了两个不识货的!”然后对那准备买画的男子故作不耐烦道,“你还要不要,不要算了,我还不惜的卖呢!” 男子犹豫再三又将交子递给摊贩,最终买了画准备离开。少女快步上前拦住那人执着道:“你傻啊!这真的是赝品!若是几贯钱,你买就买了,我也懒得费口舌多管闲事。这么贵的赝品你买回去不是傻子嘛!” 男子不耐烦地说道:“你读过几本书,识得字吗!没事就早点回家绣花,别在这儿故作斯文,丢人现眼!”说完甩袖离去。 少女气得满脸通红,叉腰对着那男子的背影呵斥道:“我丢人现眼?我真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反正又不是花我的钱,你钱多你随意!”说完对身边的丫鬟道,“小晴,我们走!” 少女生气地大步朝前走着,小晴安慰道:“那些人没见过世面,自然不认得苏官人的字迹,小娘子何必和这些人置气。” 少女道:“他们就是没见过世面!苏叔父和爹互通的书信还有字画我不知道看过多少,所以对……”话未说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向已走远的苏迈奔去。 小晴一路追赶,终于和少女一同跑到了苏迈身边,拦住了对方的去路。 苏迈见两位姑娘折返回来,拱手道:“小娘子还有何事?” 少女狐疑地看着苏迈,道:“你家就一幅苏子瞻的真迹……还送人了?” 苏迈道:“对啊,怎么了?” 少女质疑道:“你凭一幅画就能笃定那是赝品?你唬谁呢!” :x 第二百二十一章 情窦初开 苏迈被其突如起来的话震惊到,无言以对。少女自信满满道:“被我说中了吧,你家绝对不止一幅!” 苏迈反问道:“何以见得?” 少女道:“人的字体在不同时间会有细微差别,单凭家中一幅真迹就断定那幅画是赝品显然不可能,你家里绝对有非常多的真迹让你对苏子瞻的字迹画法非常熟悉才会在刚才表现出如此笃定的态度来。” 苏迈大惊,没想到这少女分析得如此有理。 少女见苏迈沉默着,生气道:“不想拿出来就说不想拿出来,还撒谎!” 苏迈坦白道:“我家有非常多,但确实不便拿出,故而才谎称借人,还望小娘子见谅。” 少女道:“你给我道歉有何用,赔钱的人又不是我。算了,反正那人不识好人心,管他呢!”说完对身后的小晴道,“小晴,我们走。” 苏迈看着少女渐行渐远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这小娘子还挺有个性的,和王朝云有得一拼。”说完耸耸肩,也不在意,与阿宗汇合去了。 吕夫人见苏迈若有所思,轻唤道:“维康……维康?” 苏迈回过神来,道:“大娘子,你叫我?” 吕夫人笑道:“你们既然认识那再好不过了。我还有点事就不在这儿陪你们了,你们好好聊。”说完笑着离开了。 苏迈看着眼前的吕筱悠和她身后站在的小晴,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应对。吕筱悠见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没想到你就是苏维康,怪不得那日这么笃定那字画不是苏叔父的。”说完小嘴一撅,生气道,“好哇!你既然是苏叔父的儿子那天为什么不帮我!” 苏迈解释道:“爹本欲去河中府上任,如今改知徐州,没法入城,暂居东郊范丈家的东园。因为怕一时口舌之快给爹带来麻烦,故而没法帮你,还望小娘子见谅。” 吕筱悠眼珠一转,故作生气道:“见谅?我可没那么好说话,怎么说也得弥补一下我。” 苏迈道:“这是自然,不知小娘子要在下如何弥补?” 吕筱悠笑道:“我还没想好,先欠着,等我想好了再说吧。” 苏迈道:“好,那等小娘子想好了告诉在下便是。” 吕筱悠见苏迈一直拘谨地站在一旁,笑道:“别站着了,坐下聊呗。” 苏迈坐了下来,低头不敢直视吕筱悠。这些年他除了和家中女子接触以外,并未和别的女子说过话,不知如何相处,看着眼前的吕筱悠,顿时坐立不安。吕筱悠见其低头缄默,道:“你就准备这么一直坐到走?” 苏迈不假思索地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吕筱悠笑道:“我听爹说苏叔父为人风趣幽默,你是他亲生的吗?” 苏迈道:“如假包换。” 吕筱悠装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道:“不会是抱错了吧。” 苏迈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娘亲所生,岂能抱错。” 吕筱悠见其认真回答的样子甚为好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我逗你呢!” 苏迈苦笑。 吕筱悠道:“你平时都做什么?” 苏迈道:“读书。” 吕筱悠道:“读什么书?” 苏迈将所读书目详尽告知,吕筱悠对这些书早已烂熟于心,便和其聊起书中内容来。既然聊书,苏迈总算有了话题,两人谈古论今,各舒胸臆,相谈甚欢,不知不觉竟聊到日傍西山,吕陶返回家中朝会客厅走来,见吕夫人趴在门口,远远地问道:“你干什么呢?” 吕夫人嘘了一声,悄声道:“小声点!”说完对其招手道,“来,你过来听听。” 吕陶道:“非礼勿听,趴在门上成何体统!” 吕夫人一把将吕陶拉到门口,道:“你听听再说嘛!” 吕陶趴在门口听到里面不时传来欢笑声,颇感欣慰,低声道:“看来两个孩子聊的很投机嘛,这就好!” 吕夫人道:“可不是嘛,我本来打算过来看看两人相处得咋样,结果听到里面有笑声就没去打扰。” 吕陶见吕夫人还准备继续听下去,拉着她往外走,边走边道:“叫厨子多做一人饭,让维康吃完再回去。” 吕夫人道:“这还用你说,我早给厨子说过了,还派人去知会了苏家。” 吕陶开心道:“维康这孩子我十分喜欢,之前还担心筱筱不愿意只是不好拒绝我这个做爹的,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 苏迈在吕家用过晚饭,和吕陶寒暄一阵才拜别。他回到东园,回想着与吕筱悠相处的情形自顾自得笑出声来。王朝云正好要去书斋陪苏轼读书,见苏迈边走边傻笑,似乎在回味什么,料定此次见面结果不错,问道:“吕家小娘子如何?” 苏迈傻笑道:“挺好的。” 王朝云开心道:“你喜欢就好。你爹在书斋,你要过去吗?” 苏迈点点头,随王朝云来到书斋。苏轼见苏迈心情大好,问道:“今天见到吕家小娘子了吧,人怎么样?” 苏迈满脸堆满笑,道:“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很有趣,还读了很多书,有些我没读过的她竟然都读过……” 苏轼见苏迈滔滔不绝地夸赞着吕筱悠,那激动的样子像极了自己当年喜欢上王弗时的情形。父子俩聊了许久苏迈才回房。苏迈走后,王朝云对苏轼道:“看来苏小官人挺喜欢吕家小娘子的,你准备什么时候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苏轼道:“我们再稍住一段时间就去徐州,走之前先把亲事定下来,等到了徐州安定下来后再安排迎娶之事。” 随后的日子里,苏迈不定期会找各种理由去吕家拜访,不知不觉已至三月。 一天午饭时,苏轼对王闰之道:“我打算下周出发,这两天你命人采购一下去吕家提亲需要的物品。我和子由打算去吕家把亲事定下来。” 苏迈震惊道:“下周就走吗?” 苏轼道:“也该走了,徐州那边去太晚了不太好。” 苏迈听后脸上闪过一丝失落。 吃完饭后,苏轼苏辙一边喝茶一边闲聊着,苏迈站在门口犹豫许久不知是否要进入。苏轼见门外人影晃动,道:“谁在门口?” 苏迈推门而入,道:“爹,是我。” 苏轼道:“干嘛一直站在门口不进来?” 苏迈低头纠结许久,道:“我……我有事想给爹说。” 苏轼疑惑道:“什么事?” 苏迈支支吾吾许久,鼓起勇气道:“爹,我……我想娶筱筱。” 苏轼道:“我知道啊,今天中午吃饭时不是还和你姨母说了此事。” 苏迈道:“不是!不是定亲。我……我想在走之前娶筱筱过门。” :x 第二百二十二章 苏迈娶亲 苏轼听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道:“不愧是我的儿子!”回想当年苏轼离开中岩书院时一想到以后不能经常见到王弗,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迎娶她。 苏辙见苏迈对父亲的突然大笑一脸迷茫,无奈地摇摇头,道:“你爹当年干过这事。” 苏迈震惊道:“爹当年也这样对祖父提过?” 苏轼点点头,道:“对啊,当年离开书院时我就让你祖父上门提亲迎娶你娘了。”他说到此眉头微皱,道,“可是我们现在寄住东园,没法帮你办婚事啊!” 话音刚落,范镇走了进来,道:“谁说没法办,就在这东园办。” 苏轼等人见范镇来了,急忙起身相迎。范镇笑着走了进来,道:“我这园子宽敞,正好办喜事。” 苏轼道:“不行不行,我们在此叨扰数日已经很麻烦您了,还是等我们到徐州再筹备婚事吧。” 范镇坚持道:“就在这儿办,你看你随行的家仆越来越少,到了徐州只怕也不会增加,还不如在这儿风风光光地办了,我也好帮衬着点。你要是有所顾虑不妨去问下元钧,若是他这做爹的都同意,你还有什么为难的。” 苏轼看了眼苏辙,见其对自己点点头,思索片刻,道:“那好吧,我先去问下元钧的意见。” 翌日。 苏轼苏辙一同到吕家商量婚事,没想到吕陶当即答应。于是两家婚事的各项筹备正式提上日程。苏轼苏辙将启程的日子向后推延,等成了亲吕筱悠回娘家拜门后再行出发。于是,起草贴子缴檐红回鱼箸下定媒人传语下财礼等一系列流程紧罗密布地进行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婚期将至。大婚前三日,两家俱以准备妥当。吕筱悠见诸多行李收拾妥当,不久就要离开汴京,心里多少有些落寞。小晴见吕筱悠对镜发呆,一边为其梳妆一边道:“小娘子,真的要嫁给苏家小官人吗?” 吕筱悠疑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小晴道:“我们这一走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她沉默片刻,继续道,“我不明白,京师那么多优秀男子,为何非要选择远嫁苏小官人……仅仅是因为他爹是大才子苏子瞻吗?” 吕筱悠摇摇头道:“不是因为苏叔父。京师太多名门望族宗室儿孙,岂是我等能高攀得起的?纵然嫁过去,不对等的门户难免使我遭受冷落。” 小晴不解道:“门第就这么重要吗?” 吕筱悠道:“重要。门当户对不是对等不光光是阶级,更重要的是三观。在相似的环境下养育出的人三观更趋近于相同,这就是为何我与维康虽相识不久,但相谈甚欢。” 小晴道:“既然要选择门第相当的,那京师这么多官宦人家的子弟,总有符合的吧。” 吕筱悠道:“如果找个门第相当的,不管我嫁给谁,今日在京师明日也有可能去地方为官,身如浮萍全在于官家一句话。再说了,维康今年十九,过几年可能就要入仕,到时自然要跟着他到处奔波,早几年晚几年有何区别。” 小晴执着道:“那不看外在条件,就单论他这个人,你们认识才一个月,你就要嫁给他……是不是太草率了。” 吕筱悠道:“维康不像京师很多纨绔子弟那样喜好流连于风月之所,而是喜欢在家看书,如此我也不必担心他今日找了这个行首,明日寻了那个小姐,让自己徒增烦恼。我们相处时间虽短,但我感觉得到维康已心悦于我,还时常对我嘘寒问暖,找一个喜欢自己且知冷暖的人不好吗?” 小晴叹了口气,道:“小娘子说得都有理。可是……你喜欢他吗?” 吕筱悠道:“有一点吧,只是没他多罢了。不过嘛,女人的感情向来是可以培养的,男人则不同,如果一开始没有好感而勉强迎娶,相处再久只怕也难以深爱对方。如今他喜欢我,我对他有好感,时间长了终究会越来越喜欢他的。”说完拉着小晴的手,道,“你从小跟着我,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的幸福,放心吧,婚后维康一定会待我很好,我会幸福的。” 小晴道:“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三日后。 大婚如期举行,苏迈如愿娶吕筱悠过门。 一周后。 吕筱悠拜别父母随苏家前往徐州。 南京(今河南商丘)。 苏轼一行人行进数日,路过南京,前来拜访不久前到此任职的张方平。张方平命人安顿好苏家众人后,与苏轼苏辙苏迈在乐全堂闲聊着。兄弟二人少时蒙张方平推荐得以认识欧阳修,并在欧阳修的举荐下破例在汴京参加解试而扬名。苏辙在汴京待不下去时,张方平又出以援手让其随自己去陈州为官。兄弟二人对张方平自是感激不尽。 大家闲聊时,张方平得知苏迈已成婚,感慨道:“当年我们益州初见的时候,子瞻差不多也是维康这个年纪。如今维康竟然也成家了,日子过得真快啊!” 苏轼道:“是啊,说起来我们也老了。” 张方平道:“我听说你去年年底被派往河中府,怎么这会儿才行到南京,是密州有事耽误了,还是子由的齐州有事?” 苏轼解释道:“我们是从汴京过来的。本来是要去河中府,结果行至陈桥时接到了改知徐州的诏令,当时想着快到京师了,不和京师的朋友们相见实在可惜,故而在范丈家住了一段时间才出发抵达此地。” 张方平道:“朝廷就是这,说改就改。徐州也好,离京师远点,是非也少。”说完看了眼苏辙,道,“你如今还在齐州吗?” 苏辙道:“即将不在了,前段时间刚改为著作佐郎。” 张方平道:“著作佐郎?要不你别去了,留下来给我做签书判官吧。” 这是张方平第二次留自己在身边。苏辙对著作佐郎一职本就没兴趣,张方平既然提出,他便欣然答应。张方平开心道:“既如此,我择日上书朝廷改命,再派人去齐州接你家眷过来,你去徐州送完子瞻再回来便是。”苏辙拱手拜谢。 :x 第二百二十三章 初抵徐州 苏轼等人因在汴京停留太久,虽然很想和张方平多相处一段时间,但太久不到徐州上任也不好,于是大家在此稍住数日便动身前往徐州。 四月下旬。 徐州。 苏轼等人终于抵达徐州。由于在密州已做过一届知州,苏轼对于知州的工作可谓得心应手,加上徐州不像自己初到密州时那样遇上灾情,除了日常的工作外,有非常多的时间可以陪苏辙一同游历山川庙宇,登高望远;泛舟江河之上,凭江垂钓;吟诗作赋,谈古论今。兄弟二人最后一次朝夕相处还是熙宁四年在颍州拜访欧阳修的时候,如今竟已过六年。苏轼的到来吸引了一大堆新朋旧友争相拜访。大家或聚会或郊游,日子就这样在欢声笑语中一天天度过…… 转眼已七月。 这天,苏轼苏辙结伴同游,夜晚大雨忽至,两人决定夜宿逍遥堂。苏辙已决定几日后动身返回南京,离别在即,两人倚窗而立,看着窗外潇潇雨下,黯然神伤。 苏轼突然吟诵道:“别期渐近不堪闻,风雨萧萧已断魂。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作完此诗觉得意犹未尽,又作一首,“但令朱雀长金花,此别还同一转车。五百年间谁复在,会看铜狄两咨嗟。” 苏辙见状也作两首诗附和:“逍遥堂后千寻,长送中宵风雨声。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秋来东阁凉如水,客去山公醉似泥。困卧北窗呼不起,风吹松竹雨凄凄。” 苏轼看了眼身旁仰望夜空的苏辙,怅然道:“真的要走吗?” 苏辙长叹一声,道:“我已来此数月,迟迟未归于理不合,终归是要走的。” 苏轼伤心道:“此次一别不知何年才能再见,我是真的不想让你走啊!” 苏辙道:“我又何尝不是,怎奈你我都是俗人,需要这微薄的俸禄养家糊口。” 苏轼见对方看似语气平淡,但两行清泪竟已偷偷滑过脸颊,着实震惊,急忙安慰道:“没事,我们如今为官相别之日浅,将来退休相从之日长。等我们致仕后,一起回眉山安享晚年,从此再也不分开。” 苏辙用力地点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两人相视许久,苏辙突然道:“要不我等过了中秋再走吧,也不差这半个多月。” 苏轼开心道:“真的?太好了!”转念一想,虽然张方平待两人甚好,应该不会介意苏辙迟迟未归,但是拖太久终究不太好,强颜欢笑道,“既然不差这半个多月,早回晚回都一样,你还是回去吧。” 苏辙道:“没事,就过了中秋吧,我们兄弟俩很多年没有一起过过中秋了。” 苏轼掐指一算,道:“竟然七年了。” 苏辙道:“是啊,当年我们同在京师为官,又怎料到次年就先后离京外任。” 苏轼感慨道:“真是世事无常啊!那说好了,中秋一过,第二天你就启程。” 苏辙道:“好。” 八月。 这天衙门休息,苏轼等人吃过午饭后一同去看杂剧。店家见知州带家人亲临,热情相迎,将苏家人请到最中心的位置落座。曲终人散,大家纷纷离场,苏轼见时辰尚早,让阿宗等车夫驾车先送王闰之王朝云等人回家,自己和苏辙在街上闲逛会儿再回。 苏迈听后道:“我和筱筱也逛会儿再回。” 苏轼笑道:“好,别太晚了。” 于是大家兵分三路行事。苏轼苏辙两人在街上闲逛着,如此悠闲漫步于街道的日子只怕以后越来越少。两人逛了一会儿忽感口渴,就近找了家茶馆,准备休息片刻再逛。 茶博士端上茶水,苏轼一饮而尽。苏辙笑道:“你这喝茶法,再好的茶都没了滋味。” 苏轼道:“口渴哪还管得了滋味。” 两人正说笑着,忽闻邻座有几人议论着。一人道:“你听说了吗,上个月黄河决口了,淹死了好多人!” “何处决口?你从哪儿听说的。” “澶州的曹村附近决口的。我一个亲戚千里加急给我送来信,说水势很猛,周围不少州县都遭殃了,让我早做准备,以免水漫城池再逃就来不及了。” 一人担心道:“不会真的淹到我们这儿吧。” 又一人道:“哪能啊!徐州离澶州那么远,你就别杞人忧天了。” “水火无情,不知又要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啊!” 几人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苏轼认真聆听对方讲话,手中端着的茶碗一直悬在半空中,许久才放下来。苏辙见苏轼眉头深锁,安慰道:“别担心了,两地甚远,不会淹过来的。” 苏轼道:“不行,明天我得让衙门着手准备加固城墙。” 苏辙震惊道:“加固城墙?不用吧。既然朝廷都没有通知此地早做准备,只怕是不会淹过来。” 苏轼道:“两地距离甚远,但黄河之水汹涌,万一水势过猛改了河道,南下朝这边涌来怎么办?” 苏辙道:“应该不会吧。” 苏轼摇摇头,道:“万事皆有可能,倘若真的大水侵城,后果不堪设想,还是未雨绸缪准备一下为妙。” 苏辙觉得苏轼此言有理,道:“也好。” 翌日。 苏轼大清早一到衙门便命人准备物料,同时调派人手准备加固城墙。不少人觉得苏轼作为知州胆子太小,如此远的洪水竟吓成这样,更有甚者嗤之以鼻,窃窃私语,认为此举纯粹多此一举,费时费力最后也是白忙活一场,但知州的吩咐岂能不做,大家只得硬着头皮干起来。 为了尽快完工,苏轼在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多地安排人员参与加固工程,眼看中秋将至,工程总算完工。苏轼站在城楼上,看着再度被加固的城墙和城门,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同时吩咐守卫多加观察,一看发现形势不对及时封锁城门并向他通报。不少人甚至妄言这位新来的知州草木皆兵,难成大事。 :x 第二百二十四章 水漫徐州城 八月十五日。 中秋节。 苏家人齐聚一堂,吃着团员宴,共度佳节。这本是个大团圆快乐的日子,但是一想到明日苏辙就要动身前往南京,再多的快乐也大打折扣。宴席上,苏辙突然道:“去年兄长作词相送,今年我也回之。” 去年苏轼因思念苏辙所作的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后来几经辗转落到了宋神宗手里,宋神宗不由感慨苏轼的才华,觉得此人有才却用不得,甚为可惜。苏辙喜欢作诗,不喜作词,今日竟主动要求作词回赠兄长,苏轼大喜,洗耳恭听。 苏辙思索片刻,吟诵道:“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洲。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 苏轼夸赞道:“好词。去年我作了词,不如今年就作首诗吧。”随即吟诵道,“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众人纷纷叫好,苏轼对正和吕筱悠说笑的苏迈道:“维康,你也来作首如何?” 苏迈欣然答应,沉思片刻,作起诗来。 屋内欢声笑语不断,让大家暂时忘却了明日即将到来的伤感…… 翌日。 苏轼苏迈苏迨苏过四人将苏辙送至城外,四人相互嘱咐许久才依依惜别。苏轼看着苏辙渐行渐远的身影,潸然泪下,兄弟俩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苏迈走到苏轼身边,看着泪眼婆娑的爹,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安慰,只得默默陪其站着,直到苏辙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才缓缓开口道:“爹,我们回去吧。” 苏轼一步三回头地朝苏辙早已消失的方向望去,带着苏迈苏迨失落地回城去了。 苏辙走后的第二天,暴雨忽至,数日未停,苏轼不禁感慨老天也在为兄弟二人分别而伤感。 四天后。 八月二十一日。 衙门知州厅。 苏轼在屋内办公,连日的瓢泼大雨让人心烦,烦的不光是这雨,更是苏辙离去带来的忧思。他放下手中正在批阅的公文,来到窗边,静心聆听雨声。突然一名衙役冒雨前来,见苏轼站在窗边,正欲说话,脚下一滑跌倒在屋外的泥水里。 苏轼见状道:“下雨了慢着点,别冒冒失失的。” 衙役急忙起身,顾不得拭去脸上的泥水,惊慌失措道:“大人,大事不好了!洪水要来了!” 苏轼震惊道:“什么!” 衙役道:“连日暴雨致使洪水冲垮河道朝这边涌来了!” 苏轼急忙奔出房间,边跑边对衙役道:“赶紧通知守卫关闭城门!再命人备马,我要去城门!” 通判傅裼见苏轼在衙门内冒雨狂奔,拿了把伞冲上前去,想为其挡雨,道:“子瞻,你要去哪儿?” 苏轼推开送来的伞,继续狂奔着,回应道:“去城门!” 傅裼随其跑着,问道:“四个城门,你要去哪个?” 苏轼道:“都去!” 傅裼道:“那我也同去吧。” 苏轼道:“我去就行,你在衙门坐镇,有什么事好随时支应!”说完朝衙门口奔去。 衙门口几名衙役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牵马赶来。一人将手中为苏轼准备的斗笠和蓑衣递给他,苏轼穿戴好后翻身上马,带着衙役们前往东门。东门守卫见洪水来势汹涌紧急关闭城门,苏轼赶来时已将洪水堵在门外。 守卫们见苏轼来了,纷纷夸赞道:“还好苏大人半个月前命人加固城墙城门,不然洪水冲入城中只怕吾命休矣。”这些人中不乏有当时对苏轼的“多此一举”满腹抱怨之人,如今想来着实惭愧。 苏轼快步登上城楼,俯视下方,只见城墙外水位不断上涨,双拳紧握,自言自语道:“可千万别漫过城墙啊!”他沿着城楼四处巡视着,只见远方良田房屋尽毁,不少百姓在水中起伏,生死未卜,顿时心如刀绞,双拳紧握,泪水混杂着透过斗笠流下来的雨水一同滑过面颊。 一名守卫走到苏轼面前,道:“大人,小的们如今该做些什么?” 苏轼快速整理好情绪,道:“传令下去,加派人手加固并抬高城墙,切不可让水漫过来!”他安排好各项事宜,下了城楼策马疾行前往下一个城门。转了一圈后,他发现洪水从东西北三面同时涌来,怪不得水势如此凶猛,可见已有大量州县被洪水淹没。其中东面水势最大,西面其次,北面因地势原因虽然有水但都朝下游流去,积水最少,南面暂时没事。 他巡视一圈后,回到衙门,直奔通判厅去找傅裼。傅裼此时已调派衙门所有人手一部分前往各个城门支援,另一部分在城中各处巡逻,只留少数在衙门候着以备差遣。苏轼跑进通判厅,脱去斗笠蓑衣,对傅裼道:“水势来的太猛,如今已三面被困。” 傅裼见其衣衫尽湿,道:“你先回家换个衣服吧,别生病了。” 苏轼道:“无妨,我们还是赶紧商量一下对策。” 傅裼道:“反正已经成这样了,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你先回家把衣服换了吧,如果生了病怎有精力主持大局!” 如今大难当头,绝对不能生病。苏轼觉得傅裼说得对,回应道:“那你等我会儿,我回家换身衣服马上回来。” 傅裼道:“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说着将早已备好的伞递给苏轼。 苏轼接过伞快步离开房间。 苏宅。 苏轼所住的官舍离衙门很近,步行百余步便可抵达。他刚一回家便遇到了正准备出门的苏迈。苏迈见苏轼浑身湿透发髻散乱,十分狼狈,愕然道:“爹,你这是怎么了?” :x 第二百二十五章 城内失控 苏轼道:“没事,淋了点雨。你要去哪儿?” 苏迈道:“筱筱想吃点心,我去给她买点。” 苏轼道:“让下人买就是了。” 苏迈道:“他们不知道筱筱的口味,我怕买得不合她心意,反正我也没事就当出去转转了。” 苏轼见儿子下这么大雨还想着为儿媳买吃的,心中一暖,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快步朝厢房走去,苏迈随其疾行。苏迈边走边问道:“爹,可是衙门出了什么事?” 苏轼道:“洪水来了,我换身衣服还得赶回去商量对策。” 苏迈在家中完全不知此事,震惊道:“洪水来了!可是上个月澶州曹村那里黄河决口所致?” 苏轼点点头,道:“终究还是淹过来了。” 苏迈愕然,之前还想着两地如此之远,中间又有诸多河道,水怎么流也不会流到这么远的徐州。他思索片刻,道:“那这么说岂不是从那边到这儿的所有州县都被淹了。” 苏轼道:“对,到底淹了多少州县现在还不太清楚,不过应该很快会有消息传来。” 王闰之吕筱悠王朝云小暖任彩莲此时正在房中闲聊,因屋外暴雨无处可去,只得说些趣事打发时间,屋内不时传来五人的欢声笑语。苏轼推开房门,笑声戛然而止,五人不约而同地看着他。王闰之起身快步上前,震惊道:“你这是怎么了?衙门出什么事了吗?” 小暖见状急忙为苏轼斟杯热茶,王朝云开始翻箱倒柜找替换的衣服。 苏轼接过茶一饮而尽,将湿衣服脱下,换上王朝云递来的干衣服,对王闰之道:“衙门没事,是整个徐州城有事。” 王闰之心头一惊,道:“出什么事了?” 苏轼道:“洪水来了,我刚才去四个城门巡视一番,已经有三处城门被淹,情况不容乐观,得赶紧采取措施才是。” 正说着苏迨拉着苏过跑了进来,开心道:“爹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王闰之道:“你爹还有公务要处理,等下就走。” 苏过遗憾道:“还以为爹爹会陪过儿玩呢!” 苏轼换好衣服,轻抚苏过的头,道:“过儿乖,爹还有事要处理,等处理完了再回来陪你玩,好吗?” 苏过失望地点点头,道:“那爹爹早点回来呀!” 苏轼道:“好。”换完衣服,打着伞准备离开房间,刚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对王闰之道,“让下人们多去采买点食物和日常用品,大家没事少出门。” 苏迈道:“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苏轼道:“你在家照顾好你姨母她们便是最大的帮忙。”说完快步离开了房间。 大家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担忧。苏轼走后,苏迈也准备出门,吕筱悠拦住他,问道:“你要去哪儿?” 苏迈道:“给你买点心啊。” 吕筱悠担心城中大乱不安全,对苏迈道:“别去了,我现在又不想吃了。” 苏迈笑道:“没事,我去买点备着,你想吃了随时都能吃。正好可以顺便去看看外面到底什么情况了。” 吕筱悠道:“那你速去速回。” 苏迈点点头,也离开了房间。 过了许久,苏迈返回家中。王闰之等人已无心聊天,在屋内如坐针毡,见苏迈收了伞回到房中,吕筱悠快步上前道:“怎么样了?” 苏迈从怀中掏出点心,放在桌上,道:“整个街市上众人哄抢食物,城中各处一片混乱。我刚才让家仆们出去多采买些,爹说得对还是少出门为妙。” 王闰之道:“不知洪水何时能退,若是城中食物吃完就遭了。” 苏迈道:“应该不会太久,还不至于到吃完的地步。百姓遇事哄抢物品自古有之,不必过于在意。” 苏迨担心道:“那爹呢?爹在哪儿?” 苏迈道:“想必在衙门吧。” 王闰之抱怨道:“之前在密州灾情不断,你们的爹是一天没闲过。如今到了徐州,还想着以后的日子都能如前几个月那样轻松自在呢!怎么就没完没了了!” 大家纷纷叹了口气,无可奈何。 几日后。 洪水自西北而来,向东南流去,由于南面临山,洪水无法排走,原本相对无事的南门如今反而成了重灾区,徐州城东南方向的洪水越积越多,水深竟达二丈八尺,一旦漫过城墙,整个徐州城将被遭受灭顶之灾。 此时暴雨依然昼夜不止地下着,更助长了洪水的势头。大作,苏轼紧急调派城中官兵民夫前去修城,任何薄弱环节都不能忽略,一旦城墙一隅被洪水冲破,巨大的压力之下只怕城墙会荡然无存。安排好工作后,他来到通判厅,刚坐下正要和傅裼说话,忽闻屋外传来衙役的叫喊声。 一名衙役冲进屋里,惊慌失措道:“不好了,大人,成百上千的百姓齐聚北门,要出城避难!此时城门口乱成一团,守卫快要支撑不住了!” 苏轼猛然站起,道:“快备马!” 衙役道:“阿明已经去牵马了,我特来通知大人。” 苏轼来到衙门口,翻身上马,一路泥水飞溅策马疾驰。马儿离城门越来越近,只见前方黑压压一片,上千人齐聚北门与守卫对峙着,试图冲出去。人群最后的百姓见苏轼来了,纷纷让出一条路来,苏轼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城门口,见为首的全是城中富民,挥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高声喊道:“如今徐州城正是危急时刻!还望大家同心协力,共渡难关!” 一人抗议道:“留在这儿就是死!大人还是开门放我们出去吧!” 另一人道:“如今东南两面水位即将漫过城墙,再不走只怕就要被淹死在这城中了!大人还是开了城门和我等一同逃难去吧。” 又一人道:“我还没娶媳妇呢,我不想就这么死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抗议着,喧闹之声不绝于耳。苏轼见场面越来越混乱,完全盖过了自己劝说的声音,只得命守卫将不远处的桌子搬来,跳了上去,对前排能听到自己声音的富民呼喊道:“你们都是这城中有脸面有威望的人,你们若走了,百姓皆会动摇,到时谁与我一同守城呢!你们留下来,这座城就有了希望,大家见你等不去,自然也消除离去之心。” 一人道:“他们动不动摇与我何干,我只想活着!”身边不少人随声附和,希望苏轼能开门放大家一条生路。 :x 第二百二十六章 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苏迈正在家中与吕筱悠闲聊,忽闻采买归来的家仆来报,北门聚集众多百姓闹事,碰巧遇到苏轼在街道上策马疾驰,想必是前往北门。苏迈听后急忙冲了出去,吕筱悠喊道:“带伞!” 苏迈回头道:“这会儿雨小了,没事。我去北门看看!一会儿就回来。”说着朝马厩跑去,骑上快马直奔北门。等他来到北门时,看着前方人山人海震惊不已。此时苏轼正在站在桌子上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将马拴在一旁,用尽全身力气挤到比较靠前的位置,只听得苏轼高声道:“我今年四十有二,一家老小全在城中,都是为人夫为人父的人,所以你们的心情我非常理解。请大家相信我,有我在,洪水绝对不会攻进城来!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大家听着苏轼的慷慨陈词颇受感动,纷纷散去,最后只留苏迈一人与苏轼伫立相望。 苏轼吃惊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苏迈眼眶通红地走到苏轼身边,道:“刚到。”说完沉默片刻,语气低沉道,“爹,真的能守得住吗?” 苏轼叹了口气,道:“必须守住啊!城中这么多百姓,我身为知州必须保护他们!” 苏迈道:“可有解决之法?” 苏轼道:“堵为下策,疏为上策。必然要疏通河道,让洪水流走,不然积水越来越多,尤其是东南方向,早晚会坚持不住。一旦城破,后果不堪设想。”他让苏迈早些回家,自己则骑马跑到洪水水位最高的东门附近。 苏轼快步踏上城楼,看着城外如汪洋大海,到处漂浮着尸体,树叉上有不少百姓绝望地等待着死亡。此时雨下得又急促起来,他摸着早已分不清是沾满泪水还是雨水的脸颊,痛心疾首,强忍痛楚将四处城门巡视了个遍,由于徐州城很大,等他巡视完回到衙门时已经半夜。 晚上,苏轼看着桌上密密麻麻写满字体的纸愣神,傅裼敲门而入,关心道:“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苏轼道:“你不也没回吗?” 傅裼道:“刚处理完公务,正要回家,见你屋里亮着灯就过来瞧瞧。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苏轼道:“没事,你先走吧,我晚点回去。” 傅裼看了眼桌上的纸,上面写着粮食人手小船的数量等信息,问道:“这是什么?” 苏轼道:“我想救城外百姓。” 傅裼用一副难以置信地神情看着苏轼,道:“你咋救啊!如今四个城门皆封闭,根本不敢打开,出不去啊!” 苏轼道:“城门出不去,可以翻墙啊。城墙虽高,但水位已接近城墙顶端,弄点小船放下去,再召集些水性好的人划船相救不就行了。” 傅裼见其脑洞大开,震惊道:“还能这么干!” 苏轼道:“我看城外一些树杈上还有些幸存者,若不救他们,过不了多久必然饿死。” 傅裼道:“可是这个方法只适用于东南两面城墙外,西北城外水位不高,就算把船扔下去,人也下不去啊!” 苏轼道:“我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我打算命人从东南方向出城,然后再把船划到西北两个方向外面接人。接完再从东南回来。” 傅裼目瞪口呆地看着苏轼,内心想着他是怎么想到这些稀奇古怪的方法的,不由赞叹道:“此计甚妙,就这么办。好了,既然方案已定,那就抓紧回家吧。” 苏轼道:“好,你先走,我收拾一下就回。” 傅裼离开后,苏轼反复思索着自己的计划,一定要考虑周全才能保证万无一失,不然城外百姓没救回再把营救者搭进去就得不偿失了。他考虑完划船救人的方案后,又开始思索如何疏通下游河道,让洪水排走,就这样,思来想去,不知不觉竟已天亮。 傅裼一大早来到衙门,见苏轼房门微开,走了进去,道:“你来这么早啊!”一看其还穿着昨天的衣服,震惊道,“你不会没走吧?” 苏轼打了个哈欠,笑道:“一不留神就天凉了。” 傅裼愕然:“你一宿没事啊!我让厨子给你弄点早饭,想吃什么?” 苏轼道:“随便吧,吃饱就行。” 傅裼命衙役速去通知衙门里的厨子做饭,然后在苏轼身边坐下,拿起桌上的好几页纸反复看着,只见上面写了各种疏通河道的方法,以及预计需要花费多少钱,调派多少人手等信息,惊叹道:“这都是你昨晚弄得?” 苏轼道:“对啊,反正没事。” 傅裼无奈地摇摇头,道:“身体是最重要的,凡事悠着点啊!” 苏轼拍了拍胸脯,道:“没事,我身体好得很。”说完将自己昨天想了一夜的方案详细告诉傅裼,两人讨论并修改了许久。衙役端着早饭走了进来,苏轼简单吃了些早饭,便下令衙门开始准备外出救人之事。苏轼则骑着马沿着城墙到处跑着,整整跑了一天,终于选取了一些比较安全适合放船的位置,并命人将小船准备好放于附近。 第二天,水性好且胆大愿意出去救人的百姓集结衙门口。苏轼对众人拱手道:“大家能来帮忙,苏某感激不尽,今日全仰仗诸位了,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在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再救人。” 众人齐声道:“请苏大人放心,我等定将城外百姓救回。” 苏轼将营救者分成几拨,命衙役将大家分别带往东南各个放船点。大家抵达各处后,苏轼随其中一队来到东面城墙上的某一处放船点。此时,不少百姓集结此处,帮着官兵一同放船。一搜搜小船放好后,营救者每人腰间拴着绳子,越过城墙缓缓落到城外小船上。苏轼拱手行了一礼,道:“诸位万事小心!” 众人坐在各自的小船上,拱手回了一礼后划船而去,开始在茫茫河面上寻找幸存者。 由于为了放船方便,苏轼让人置备的都是只能乘坐三四人的小船,所以一搜搜小船接回点百姓,命人用绳子拉回城中,又继续返回寻人,如此往复,直到日傍西山,才纷纷返程。 :x 第二百二十七章 冒雨求援 此时暴雨初停,苏轼站在城楼上,仰望夜空,忽然身后传来嘈杂声,他刚一回头,只见几名百姓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感谢苏轼。他已数不清今日来了多少波如此拜谢的百姓,急忙命其起身,道:“身为知州,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一名被救的百姓哭泣道:“大人的大恩大德,小人永生难忘!以后大人有用得到小人的地方,小人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苏轼道:“言重了。我已命人找了个住处安顿你们,一会儿让人带你们过去,条件可能有些简陋,先将就一下吧。” 那人感激涕零道:“多谢大人!” 苏轼命属下带这几人去住处,见那人跪地不起,疑惑道:“还有什么事吗?” 那人跪地磕头,禀告道:“还望大人救救山中百姓。” 苏轼道:“山中?你起来说话。” 那人保持着跪姿禀告道:“小人家住城外霍家村,洪水来时大伙想着山上地势高,洪水肯定淹不到,于是纷纷前往附近山中躲避,腿脚快的想必已经躲入山中。如今已过数日,若是他们能在山中觅得些野果充饥还好,若是没有,只怕躲过了洪水却难躲饥饿。还望大人救救他们!”说完再度磕起头来。 苏轼扶起那人,道:“你先随他们去休息,我会处理此事的。” 那人拱手拜谢苏轼后离去。 苏轼想着城外各个村子百姓众多,想必上山之人不少,与其接回城中还不如就让他们住在山上安全,于是翌日一早便命人准备粮食,以舟载之运往附近山上,寻找百姓以免其饿死。 随后的日子,苏轼经过多方走访征集并多次调整疏通河道的方法,最终形成了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案。方案既定,苏轼征集五千民夫开始疏通下游河道,同时加固城墙。好在天公作美,连着几天偶有小雨,城外洪水的高度也并未增长。 苏轼每日身着布衣脚踏草鞋,亲身上阵,或疏通河道,或加固城墙,或全城巡视,无一刻停歇。徐州百姓见苏轼身为知州本可以在衙门坐镇指挥,如今却如普通民夫一样满身泥水地干起粗活来,皆感动不已,纷纷加入了疏通河道和加固城墙的工作中来。 一时间全城百姓皆出动,男子出力,女子保障后勤,大家没日没夜地赶工着。苏轼与民夫们一起干活,累了就睡在城墙之上。一旦城墙被冲垮,最先死的绝对是苏轼,真的验证了那日他在城门口对百姓们的承诺“有我在,洪水绝对不会攻进城来!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这天,百姓们终于看不下去了,几个胆大之人鼓起勇气结伴来到正在加固城墙的苏轼身边。苏轼见众人过来想必是有事要报,问道:“何事?” 大家互相推着对方,一人深吸一口气站了出来,对灰头土脸的苏轼道:“大人,您回家休息吧,这儿有我们呢。” 苏轼道:“如今洪水势头虽然有所减弱,但是我们切不可掉以轻心。一旦有临近州县还未被冲垮的河道被冲垮,洪水必定更加凶猛地朝徐州涌来。如今城墙已承受了许久的压力,只怕危如累卵,一旦洪水势头大增,城墙所受压力变大,只怕徐州城被淹没就在朝夕。” 一人道:“这些道理小人们都明白,但是大人已许久没回过家,为了家中妻儿也该回家看看。” 苏轼道:“我身为百姓父母官,全城百姓皆为我的孩子,如今我所做之事皆是在保孩子们周全,同于是为了孩子,岂有亲疏之别。好了,你们有这劝说的闲功夫就赶紧去干活。” 大家见苏轼态度坚决,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退下。 好景不长,没过几天,暴雨又至。苏轼骑着马在城中到处巡视着,途中路过家门,他放缓马速朝微开的院门望了一眼,随行下属见状道:“大人,连日来您数次过家门而不入,想必妻儿都甚为担忧,要不您回家看看吧。” 苏轼将停留在苏宅的目光收回,挥舞马鞭,绝尘而去。一名下属叹息道:“我们的大人啊,拼起命来真的什么都不顾了!” 另一名无奈地摇摇头,道:“希望早点结束啊!走吧!”说着驾马追随而去。 王朝云正要外出采买,刚跨出院门,看着远处疾驰的马匹,以及马背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中满是挂念与心疼。小暖紧随其后,见王朝云遥望远方愣神,伸手在其眼前晃了下,道:“你看什么呢?” 王朝云回过神来,道:“没……没什么,走吧。” 苏轼巡视完一圈回到衙门,在衙门坐镇的傅裼终于见到了苏轼的身影,感慨道:“现在想见你一面真是难啊!突然回衙门可是有什么事?” 苏轼道:“我这几天想了很久,觉得光疏通河道和加固城墙还不够,东南两个方向的城墙承受压力过大,我想在这两个方向修筑一道东南长堤连接城墙,这样一旦外城的城墙被洪水冲破,还有长堤相护,可保城不破。” 傅裼道:“此举甚妙,那就尽快从疏通河道和加固城墙的民夫中多抽调些人手去筑堤。” 苏轼道:“不行!疏通河道和加固城墙这两件事非常重要,需要保留足够的人手,所以只能抽调一小部分去修筑长堤。”说到此长叹一声,道,“如此人力,只怕杯水车薪啊!” 傅裼道:“那怎么办!如今大家被困在城中,人手就那么多,你从何处再寻人来做事?总不能把城中的老弱妇孺都用上吧,他们手无缚鸡之力,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苏轼道:“我想调用禁军。” 傅裼震惊道:“你疯了!禁军岂能是你说调用就能调用的,他们只听命于官家。”说完见苏轼眼神坚定地直视自己,知道对方没有开玩笑,弱弱地问道,“你不会真的打算这么干吧?” 苏轼点点头,坚定而执着地说道:“但且一试!” 翌日。 苏轼带领两名下属冒着暴雨驾马前往武卫营,马蹄溅起的泥水溅满全身。他来到武卫营,士兵见知州前来,急忙进去通报武卫营卒长。 苏轼在士兵的带领下来到卒长营帐,卒长见其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两条裤腿和穿着草鞋的双脚上全是泥水,甚为狼狈,全无知州模样,愕然道:“不知苏大人前来所谓何事?” 苏轼开门见山道:“如今河将害城,我想在城东南修筑长堤以备万全。此事十万火急,城中人力不足,无奈之下只得来向禁军求救。我知道我无权调用禁军,也没向朝廷请示,所以恳请卒长率兵助我一臂之力!” :x 第二百二十八章 徐州脱困 卒长早已听闻苏轼带领百姓守城之事,内心对其敬佩不已,当即拍着胸脯道:“苏大人为了百姓不避道路泥泞积水满布,冒雨前来,吾等小人自当效命,助大人一臂之力!” 苏轼一路上想了各种说服对方的方法,结果没想到对方竟如此爽快地答应了,实在出乎意料,又惊又喜,连连道谢。 一旁的士兵对卒长低声道:“大人,我们没有得到朝廷的授命,擅自出兵相援,如若被官家知道了只怕要吃罪。” 卒长大义凛然道:“苏大人为了百姓尚且如此,吾等岂能坐视不理!官家如若降罪,由我一人承担!”随即对苏轼道,“我即刻调兵遣将前去支援!” 苏轼眼眶泛红感动不已,拱手拜谢。他刚走出营帐,站在外面焦急等候的两名下属快步上前问道:“大人,借到兵了吗?” 苏轼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道:“你说呢?” 一名下属道:“恭喜大人!真没想到竟如此顺利。” 另一名下属道:“大人爱民之心天地可鉴,人非草木,想必卒长也会动容。” 苏轼道:“好了,这边事情已了,我们赶紧回去部署修筑长堤之事吧。” 三人驾马急速返程。傅裼见苏轼脸上挂着笑回到衙门,想必事情顺利办成,开心道:“还是你面子大!” 苏轼笑道:“哪是我面子大,是百姓们的面子大罢了?武卫营之人都是爹娘生养有血有肉之人,见城中百姓有难岂能坐视不理?” 傅裼道:“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苏轼道:“准备物料,择日动工!” 就这样,经过大家没日没夜的努力,终于修筑了一条首起戏马台,尾连城墙,高十丈的长堤。 十月初五,洪水渐渐退去。大家站在城墙之上,看着被淹近两月的城墙渐渐显露出来,大喜过望,纷纷庆贺。苏轼担心洪水再度回来,命人严防死守,切不可掉以轻心。 十月十三日,此次洪水的源头澶州终日狂风大作,风停,洪水回归河道,一路向东奔腾入海。没多久被洪水淹没的州县,以及被困近两月的徐州终于脱困。 洪水散去,城外道路重现,苏轼宣布打开城门。全城百姓在城中欢呼雀跃,不少人冲了过来激动地将苏轼反复抛至空中。苏轼心情大好,命人置备笔墨,写下《河复》一诗,让百姓歌之于道路,以作庆贺。苏轼与百姓们同乐许久,在众人的欢呼及感谢声中回到了久违的家中。 王闰之得知苏轼回来,快步奔出房间,一把抱住朝自己走来的苏轼,哭泣道:“子瞻,你可回来了!” 苏轼轻抚其背,道:“这段时间让你担心了。” 王闰之摇摇头,看着他消瘦的脸颊,道:“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随即命家仆赶紧做些好吃的让苏轼好好补补。 苏迈拉着吕筱悠的手站在一旁,道:“爹,您辛苦了!总算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苏轼道:“休息不了,水灾过后,城外只怕会闹瘟疫,得抓紧预防才是。而且既然徐州能被洪水所困一次,未来就可能有第二次第三次,需得想个长久之计。” 几日后。 苏轼经过一番考察决定在河道两侧增修石堤,以避免如这次河水冲垮堤坝,大水围城,同时还要在徐州城外再增筑一圈城池,双城相护可保万全。如今万事俱备,只差朝廷拨付赈灾钱款和人力,如此便可执行自己的工程大计。令他失望的是,澶州等受灾地均得到了朝廷的赈济,而他等来的除了宋神宗对自己护城有功表扬的一纸诏书外,别无他物。 增筑城池和石岸的工程需要耗费巨大的财力人力物力,徐州的财政显然无法支持。苏轼一想到将来洪水再犯时百姓们的惨状就痛不欲生。不行!这城池必须修!石岸也必须建!朝廷不主动给,那我就去要!想到此,他奋笔疾书,将自己的计划以及需要朝廷拨付的钱物民夫数尽数写在奏章中呈送朝廷,恳请朝廷念及徐州一方生灵予以支援,同时考虑到大灾过后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又在奏章中请求朝廷减免税赋,以让百姓得以攒够钱物重建家园。 十一月中旬,对于苏轼的请求朝廷迟迟未作答复。苏轼想着虽然新党不悦自己,但自己所求之事皆是为一方百姓,应该不影响朝廷最终的决定。朝廷不答复只怕是自己的预算太高,于是一缩再缩,索要钱款人数皆有所削减,同时将石岸改为木岸。木岸虽不及石岸长久,但能抵抗几年也几年,真坏了等后任知州再向朝廷申请便是。他将奏章再度呈送朝廷后,为了保险起见又给京师的诸位朋友们写信诉说此事,希望大家念此一城百姓安危,帮忙在京师走动下关系,务必让朝廷同意自己的这项请求。 这天,苏迈见吕筱悠独坐于书斋桌前,似乎在写什么,走上前去,见其在给吕陶写信,道:“你要请岳丈大人帮忙吗?” 吕筱悠点点头,道:“爹为了徐州百姓近日一直在给京师的诸位叔叔伯伯写信求助,我也想尽点绵薄之力,让我爹帮下忙。” 苏迈轻抚吕筱悠的头,关心道:“写完就早点回房休息,这几天我看你精神不太好,要不还是请个大夫来家里看下吧。” 吕筱悠道:“没事,我就是最近没睡好,身子觉得有些虚软无力,多休息下就好了。”她刚写完最后一个字,苏迈一把收了笔,拉着她的手,道:“走,我们回房休息。” 吕筱悠刚一起身,忽觉头晕目眩,咽部一紧,将早饭尽数吐了出来。 苏迈吓了一跳,紧张道:“哪儿不舒服啊?” 吕筱悠拿出丝帕擦了下嘴,道:“没事,可能刚才起得猛……”话没说完,被苏迈一把抱起,震惊道,“你……你干嘛?” 苏迈道:“回房,我让人去请大夫。” 吕筱悠回头看了眼地上的呕吐物,道:“屋里都弄脏了。” 苏迈道:“别管了,我一会儿让人来打扫。”说完抱着吕筱悠走出书斋。 :x 第二百二十九章 喜事临门 苏迈将吕筱悠抱回房间,命人分别去请大夫和打扫书斋。王闰之等人听说吕筱悠吐了急忙来到厢房。王闰之在床边坐下,拉着吕筱悠的手,道:“哪儿不舒服啊!早上吃饭的时候不还好好的。” 任彩莲道:“我去让厨子再做点饭,吐了就再吃点。” 吕筱悠道:“任婆婆,您老还是在屋里歇着吧,我没事。” 小暖道:“我去。”说完离开了。 王朝云在一旁见吕筱悠面色苍白,关心道:“可是吃坏肚子了?” 吕筱悠道:“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你们不都没事吗。别担心,我没事的。” 王闰之看着一旁满脸挂满担忧之色的苏迈,安慰道:“别担心,一会儿大夫就来了。” 苏迈轻抚吕筱悠的额头,道:“头晕不晕?身上哪儿不舒服啊?” 吕筱悠见床边围满了人,笑道:“你们一个个的都太紧张了,我就是刚才起得有些猛了,真没事。” 很快,阿宗带着大夫赶了回来。大夫坐在床边为其把脉后,起身笑道:“恭喜啊!” 苏迈疑惑道:“何喜之有?” 任彩莲王闰之马上反应过来,脸上堆着笑。大夫对苏迈道:“大娘子有喜了,看脉象已一个多月了。” 苏迈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吕筱悠的手,激动道:“我要做爹啦!我要做爹啦!” 王闰之命小暖去取钱给大夫。大夫开了些安胎药,又嘱咐了些注意事项便离开了。阿宗送大夫回医馆顺便抓药回来。 傍晚,苏轼返回家中得知吕筱悠怀孕开心不已,一家人其乐融融,共同期待长孙的到来。 就这样,熙宁十年终于在灾后的平静中安然度过…… 第二年,宋神宗改年号“元丰”。 元丰元年。 正月十五日。 上元节。 大灾过后的上元节较往年而言更加热闹,大家纷纷庆贺灾后重生。苏轼在密州时那里的百姓不举办上元灯会,如今徐州举办,他激动地对王闰之道:“要不要一起去街上转转?我们很多年没有去过上元灯会了。” 王闰之道:“你知道的,我素来不喜热闹。你若想去,让朝云陪你便是。” 华灯初上,街市一派热闹祥和之景。 苏轼带着王朝云漫步于街市之中,此地虽不及当年在杭州时繁华,但相比于密州已好太多了。两人并肩行进许久,王朝云觉得有些累了,路过一座石桥时,对苏轼道:“我们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吧。” 苏轼点点头,和王朝云在石桥的石阶上席地而坐。苏轼仰望繁星的夜空,再看着王朝云洒满月光的侧脸,道:“朝云……我……” 王朝云扭过头来看着苏轼,道:“怎么了?” 苏轼道:“没……没事。” 两人休息一会儿,王朝云站起身来对苏轼道:“我歇好了,我们去买点点心带回去吧。” 苏轼点点头,随王朝云缓步行进在街道上。路过一处小巷时,王朝云见苏轼突然停下步伐,问道:“怎么不走了?” 苏轼突然一把将王朝云拉入身旁的小巷中,双手按住墙壁,将王朝云围在中间。 王朝云惊慌失措,伸手去推苏轼,道:“你要干嘛!” 苏轼深情地看着王朝云,低头吻了下去。王朝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惊到了,任凭苏轼吻着,许久才缓过神来,用力推开对方,生气道:“你干什么!” 苏轼将脸颊贴近王朝云,柔声道:“嫁给我吧。” 王朝云道:“我们不是早就约定……” 苏轼接着她的话继续道:“早就约定好了你入府为婢……从杭州到密州再到徐州,这么多年了,你真的不想嫁给我吗?” 王朝云道:“你今日怎么了,我们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只是一个名分而已,我都不要,你又何必如此执着……还是说……”她停顿片刻,低声道,“你想要我的身子……” 苏轼呵呵一笑,道:“这么多年了,我若真想要,你觉得你守得住吗?” 王朝云道:“既如此,你又何必旧事重提。”说完推开苏轼准备离开。 苏轼一把将其拥入怀中,任凭对方如何挣扎就是不松开。 王朝云生气道:“你今天晚饭时喝多了,此时不宜再转,我们直接回家吧。” 苏轼虽然晚饭时小酌几杯,但没醉,此时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紧紧地抱着王朝云道:“这次徐州城被洪水围困,我虽然对百姓许诺定会死守城池不让洪水攻进来,但每日在城墙上临睡前我都很怕这是我此生的最后一晚。我不畏惧生死,怕的是失去你。” 王朝云道:“纵然我不做你的妾室,也不会离开你……”她沉默片刻,直视苏轼,“你答应过我的,不会勉强我做我不愿意的事。” 苏轼沉默许久,松开王朝云,失落地向前走着,许久调整好情绪,对身后紧跟自己的王朝云露出一丝笑意,故作轻松道:“走,想吃什么点心,我带你去买。” 王朝云总算松了口气,道:“都行。”随即快步上前和苏轼并肩而行。 二月。 在京师诸位朋友的帮助下,朝廷终于同意苏轼的请求,向徐州拨款二万四千贯钱,并准许动用地方财政六千贯,调派民夫七千余人,用于修筑城池及建造木堤。工程浩浩荡荡的开展着,除了修筑城池建造木堤外,苏轼还额外命人在城东门附近兴建了一座楼阁,根据五行相生相克,黄土克水,取名“黄楼”,以起到避免洪水的作用。 三月。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本该是耕种的大好时间,可是天久不降雨,百姓播入地中的种子迟迟无雨水浇灌。苏轼带领属下在各个田间地头视察灾情,看着久旱的千里赤地,心如刀绞,自言自语着:“水灾刚走,旱灾又至,就不能给百姓一个太平安稳的日子吗!”说完,对身边躬身陪伴的老汉道,“老丈,您可知道当地有什么祈雨灵验之地?我想为百姓诚心祈雨。” 老汉拄着拐杖道:“城东有一汪碧潭,名曰‘石潭’,后来改名‘老龙潭’。相传潭中有条赤龙,只要把虎头投入潭中,激得那赤龙腾空而起,吞云吐雾,龙虎相争时便会降下雨来。” :x 第二百三十章 长孙降临 苏轼视察完田地后,带领属下来到位于城东二十里石潭。此潭与泗水相通,潭中碧水涌动,时有河鱼出没其中。苏轼仔细打量着这潭水,许久自言自语道:“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我们就不妨一试,问题是去哪儿弄虎头呢?总不能重金悬赏让人去猎杀一只吧。”说到此不由叹了口气,道,“猎虎又不是猎兔子,谈何容易!” 一名衙役道:“衙门就有现成的虎头呀!” 苏轼震惊道:“衙门?我怎么没见过?” 那衙役道:“前任知州说那虎头虽皮肉无存,但颅骨上带着霜牙,看上去十分吓人,让小的收起来了。” 苏轼自从来了徐州先是陪苏辙,苏辙刚走又遇洪水,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理会衙门各处到底有何物。老虎非寻常之物,苏轼好奇道:“虎从何来?” 那衙役道:“小的来衙门时这虎头就在了,听说是哪位壮士在南山猎杀了一头雪毛虎,而后将其进献给了衙门。” 苏轼道:“这么说来衙门那张虎皮应该就是这头老虎的,看那虎皮的磨损程度有些年头了。”说完在周围转了一会儿带着衙役们返回衙门。 一周后。 苏轼命人将祈雨所用之物全部置备齐全后,焚香沐浴斋戒后带领官员及众多百姓前往城东石潭祈雨。苏轼等人进行了一系列的祭祀活动,将虎头坠入潭中,并作《起伏龙行》一诗以记之。不久,天竟真的下起雨来。 几场雨过后,旱情终于得以缓解。既然心愿已成,苏轼带领官员和百姓们前往石潭谢雨。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到石潭所在的林中,此时雨后初晴,红日当空,暖暖的阳光射入潭中仿佛将潭水染红一般。鱼儿在潭中嬉戏,四周绿树成荫,景色奇佳。百姓们见春光尚好,参与谢雨仪式的同时不免留恋于山色美景之中。 谢雨过后,苏轼心情大好,此时天色尚早,便带领众官员到沿途的村庄中视察。村中农妇少女往日无缘见到知州真容,今日听说对方会路过,纷纷浓妆艳抹身着罗裙,三五成群地站在门口篱笆处静候知州到来。 苏轼等人骑马而行,每一过一处村庄一方田地皆下马查看作物情况,询问百姓生活状况。百姓相拥围观热情相迎。既然知州谢雨,各村庄也纷纷在本村神庙中做起了祭祀活动,由于贡品丰富,时常引来乌鸦老鹰前来觅食。如今夏收有望,又逢谢雨盛事,各村百姓皆喜笑颜开,村中不时有少女孩童的嬉笑声传来,一些贪杯的不免醉倒途中。 日傍西山,视察工作也接近尾声,不少村民家中生火做饭,到处炊烟阵阵,饭香肆意。苏轼看着百姓们悠然自得幸福安康的样子,会心一笑,对身旁的傅裼道:“如果年年都是此景该多好啊!” 傅裼感慨道:“是啊!百姓安居乐业就是你我最大的心愿。”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已值八月…… 八月十二日。 黄楼完工。苏轼来到黄楼脚下,仰望黄楼,回想去年抗洪的情景不禁感慨道:“不知不觉竟已过去快一年了!去年那段时间真是终生难忘啊!” 傅裼道:“是啊!希望这座黄楼可以震得住水,保佑此地免受水灾困扰。既然黄楼已成,不如过几日我等举办一场盛会庆祝黄楼建成如何?” 苏轼道:“我正有此意,不过日子改一下,我想下个月重阳节再办,顺便邀请一些朋友前来,大家好好热闹一番,也给这徐州城平添一份喜气。” 傅裼笑道:“如此甚好。” 两人谈笑着登上黄楼,俯瞰四周美景,许久才各自返回家中。 苏宅。 苏轼刚一进门,见院内家仆忙忙碌碌四处奔波,随便拉住一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家仆道:“吕大娘子正在生产,大娘子命我等准备着。” 苏轼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吕筱悠还好好的,不料此时竟已临盆,急忙往苏迈吕筱悠所住的厢房走去。此时苏迈正站在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苏迨苏过坐在门口石凳上陪苏迈等着。三人见苏轼来了,急忙迎了过去。苏轼正欲开口询问已生了多久,屋内突然传出婴儿的啼哭声。 苏迈激动地冲到门口,趴在门上对里面喊道:“筱筱怎么样?一切安好吧?” 不一会儿房门缓缓打开,任彩莲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脸上堆着笑,对心急如焚的苏迈道:“好着呢!小官人再等一等,里面收拾一下你再进去!”然后见苏轼站在不远处,笑道,“子瞻回来了,恭喜子瞻,是个男孩儿!” 苏轼激动道:“我有孙儿了!我有孙儿了!” 苏迈此时已迫不及待地冲进房中,来到床边,看着虚弱的吕筱悠,关心道:“累不累,疼不疼啊?” 吕筱悠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宽慰对方道:“别担心我,我没事。你看我们的儿子可爱吗?” 苏迈看着王闰之怀中抱着的孩子,笑道:“这孩子长得像娘亲,将来肯定好看!” 吕筱悠笑道:“我看像你多一点。” 一旁的任彩莲笑道:“都像,都像!” 苏轼在外面等了许久,直到屋内俱以收拾妥当方便进来时才带着苏迨苏过进来。他接过孩子,见其睁着圆圆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苏轼,笑道:“维康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不哭不闹,十分乖巧。” 苏过趴在床边,看着襁褓里的孩子,自言自语道:“我岂不是要做叔父了?”然后抬头对苏迈道,“兄长可有为他想好名字?” 苏迈笑道:“爹早就想好了,我和筱筱都觉得不错。” 苏过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然后看向身后的苏迨,道,“你知道吗?” 苏迨笑道:“我知道啊,叫苏箪。” 苏过撅起小嘴,生气道:“你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苏迈笑道:“那天我们讨论名字的时候,你不知道去哪儿贪玩了,后来忘了告诉你,现在知道也是一样的。” 苏过口中重复着“箪”字,眉头深锁,抬头看着站在床边的苏轼,道:“爹,箪不是我们平时盛饭的那个吗?用这个起名字是不是太普通了?” 苏迈道:“普普通通难道不好吗?”心中却想着爹才华横溢不也落得这样的下场,有时候平平淡淡普普通通未尝不是一种福气。这箪虽为盛饭器具,但既用箪,那桌上必然有饭。为孩子取此名,足见他们对这孩子的愿望是不求大富大贵,但求衣食无忧。 :x 第二百三十一章 黄楼庆典 九月九日。 重阳节。 庆祝黄楼建成的庆典如期而至,黄楼之下挤满了人山人海前来赴会的百姓,苏轼邀请三十多位来自五湖四海的文人名士朋友们共登黄楼赏景。大家拾阶而上,倚栏远眺,水面上晨雾蒙蒙,远处山峦在迷雾中若隐若现。苏轼见无法赏景,命人在黄楼上设宴款待众位宾客。 一个个身材婀娜的歌舞伎走了进来,随着奏响的乐曲翩然起舞。这些名士们不远万里前来赴约,还有一些人或因公务或因私事无法亲临,皆寄来了诗赋以表心意。前段时间刚拜苏轼为师的黄庭坚和秦观分别寄来了自己的诗和赋,苏辙则寄来了赋,此外还有不少名士本人未到,诗赋先行。亲临现场以及来不了而寄诗赋的人数量加起来非常多,这样的情况只有当年欧阳修在的时候才出现过,这就预示着苏轼继欧阳修之后已成为文人心中的文坛领袖,大家借着小小黄楼建成一事,来与苏轼拉近关系。 宴席在悠扬乐曲杯盏相碰声中欢乐地进行着。大家吃饱喝足,苏轼命人撤去桌上食物,端上酒水点心等物,大家开始了最喜欢也最期盼的吟诗作赋对酒当歌环节。 苏轼从怀中苏辙为黄楼建成所作的《黄楼赋并叙》,对众人诵读之。众人听后纷纷摆手称赞。读罢,他命人笔墨伺候,准备将这篇《黄楼赋并叙》誊抄一边,将来刻成石碑永留存。众人见苏轼要挥毫,纷纷围了过来一睹风采,只见苏轼写道:熙宁十年秋七月乙丑,河决于澶渊,东流入钜野,北溢于济,南溢于泗。八月戊戌,水及彭城下…… 众人静静地围观着,方才弹奏伴舞的歌舞伎们见苏大才子亲笔书写,也纷纷上前观看。站在人群最后的一位个子矮小的宾客因看不到苏轼书写,索性走出房间倚栏眺望,想等写完了再回来一观。此时迷雾已散,阳光洒在楼外河面之上,波光粼粼,近处渔村祥和安静远处山峰重峦叠嶂,那个子矮小的客人感慨道:“这景色真的太美了!” 屋内鸦雀无声,众人皆在专心致志地看苏轼书写,忽然此人声音传来,顿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一些好奇心旺盛的人快步走出房间,纷纷对眼前美景发出感叹,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过去,苏轼也在其中。 苏轼放下笔,走出房间,和大家一起倚栏远眺,欣赏美景。如此美景岂能不作诗,苏轼诗兴大发,当即作诗一首:“去年重阳不可说,南城夜半千沤发。水穿城下作雷鸣,泥满城头飞雨滑。黄花白酒无人问,日暮归来洗靴袜。岂知还复有今年,把盏对花容一呷。莫嫌酒薄红粉陋,终胜泥中事锹锸。黄楼新成壁未干,清河已落霜初杀。朝来白露如细雨,南山不见千寻刹。楼前便作海茫茫,楼下空闻橹鸦轧。薄寒中人老可畏,热酒浇肠气先压。烟消日出见渔村,远水鳞鳞山齾齾。诗人猛士杂龙虎,楚舞吴歌乱鹅鸭。一杯相属君勿辞,此境何殊泛清霅。” 众人连连称赞,不少人也对景吟诗。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景与诗上的时候,屋内仅留的一人悄声走到桌边,看着苏轼最后写下的“清风时起,微云霟”,嘴角微微上扬。她纠结片刻,偷偷拿起笔,看着桌上苏辙的赋,接着“清风时起,微云霟”迅速写下“山川开阖”四个字,放下笔,砰砰的心跳声与屋外的喧闹声交相呼应。她见大家背对自己无人察觉,不由松了口气,快步出了房间,挤到人群中,伪装看客。 大家看了许久,纷纷回到房间。苏轼走到桌边,拿起笔,准备继续写,笔尖正要落下,突然眉头深锁,看了眼身旁众人,道:“你们刚才谁在这纸上添了‘山川开阖’四个字?” 众人面面相觑,一人见那四个字和苏轼的笔法十分相似,疑惑道:“这不就是你写的吗?” 另一人摇摇头,道:“我怎么记得刚才写到了‘微云霟’。” 又一人道:“我怎么记得写到了‘山川开阖’。” 一人道:“这字体和子瞻的一模一样啊!子瞻你自己写的都不记得了。” 一人挤到桌边,语气坚定地说道:“不是子瞻写的。”说着伸手指着其中的“川”字,道,“你看看这个字,最后的落笔虽然很像,但是笔锋有着细微的差别。你再看看这个‘阖’字和这里的‘阅’字,内部字体与框的间距是不是有差别?” 大家凑上去一看,觉得非常有道理。 苏轼点点头,道:“正是,此人善于模仿我的字,若是对我字迹不熟的人肯定难以察觉。”说完对众宾客道,“哪位写的,还望告知。” 大家面面相觑,许久站在一侧的歌舞伎中一人走了出来,行了一礼,道:“是妾身唐突了。” 众人大惊,能写出如此笔法的竟然是一名歌舞伎。 苏轼惊愕地看着她,道:“你写的?” 歌舞伎点点头,道:“是妾身写的。妾身素来仰慕苏官人才华,托人找来您的真迹临摹数年,自认为可以以假乱真。为检验一下效果如何,所以刚才趁各位官人赏景之际……” 她话未说完,人群中的一人呵斥道:“放肆!子瞻的真迹岂容你在上面乱写乱画!” 苏轼摆了下手,笑道:“无妨。你叫什么名字?” “妾身马盼盼。盼盼刚才失礼了,还望苏官人恕罪。” 苏轼微微一笑,拿起笔,继续在“山川开阖”后面写了起来。写好后,他命人将纸张拿去给石匠雕刻。 一人见状阻止道:“你就这么刻了?不再重新写一份?” 苏轼明白对方是指中间夹杂了四个不一样的字体,笑道:“此为今日一趣事,留下来有何不可?” 苏轼写完《黄楼赋并叙》,又作诗《书子由苏楼赋后》一首。宴会继续进行着,直到天色将晚才结束。 :x 第二百三十二章 乌台诗案的隐患 几日后。 王巩准备再住几日便辞行,于是苏轼约王巩共游泗水。王巩是宋真宗时期宰相王旦之孙,在苏轼的众多朋友中算是关系非常好的一位。这次千里迢迢赶来徐州参加重阳节黄楼盛会,苏轼对此颇为感动。既然来了,总要欣赏下徐州的湖光山色。 两人一大早收拾妥当准备出门,苏轼刚要上马车,只见一名衙役策马而来。衙役下了马,对苏轼禀告道:“大人,衙门有急事需要您处理!傅大人特让小人通知您。” 王巩见状道:“公务要紧,我自己去也可以的。” 苏轼想了下,道:“要不我让长道先陪你去,我处理完公务马上过去与你回合。”(颜复,字长道,孔子弟子颜回的后人。) 王巩道:“也好。” 苏轼和王巩来到衙门,苏轼先去处理公务,让王巩稍后片刻,没多久颜复携盼英卿三子同来。四人泛舟漫游于泗水之上,北上圣女山,南下百步洪,尽兴而归。 苏轼原计划着处理好公务就去寻四人同游,结果一直忙到天黑才处理完。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走到门口随便唤了名衙役,道:“你让厨子准备些酒菜,我要在黄楼设宴。” 衙役道:“可需要官伎?” 苏轼道:“不用了,准备点酒菜即可。”他将屋内桌上的东西收拾好,快步返回家中,翻箱倒柜找出自己之前订做的羽衣,命阿宗驾车前往黄楼。 此时,月色倾洒,泗水河面波光粼粼。没多久,一艘轻舟翩然而至,王巩颜复等人坐在船上吹笛饮酒,乘月而归。几人在黄楼附近下船,阿宗迎上前去,道:“我家官人已在此等候诸位官人多时,楼上请!” 王巩抬头看了眼黄楼,月色朦胧看不真切,只觉一人正倚栏俯视下方,想必就是苏轼。几人快步上楼,来到最高层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见苏轼身着羽衣,宛如神仙般伫立于黄楼之人,与他们相视而笑。 王巩道:“子瞻这身打扮着实吓我一跳。” 苏轼笑道:“这不是失约了嘛,总要有所表示以示赔罪。” 颜复开玩笑道:“这表示可是大大的惊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起舞赔罪呢!” 苏轼对一旁候着的下人道:“可以上菜了。”然后对颜复笑道,“你们若是想看我跳一支也无妨。”他最后一次起舞还是数年前拜访恩师欧阳修时,在船上为插花起舞。 王巩笑道:“舞就算了,你今天也忙了一天,挺累的吧。” 苏轼道:“是啊,不过这都不打紧,主要是没和你同去有些遗憾。” 王巩笑道:“没事,来日方长,临走前我们找个时间再一同出游。” 不一会儿,几人端着酒菜进来。苏轼举杯道:“李太白曾浮游四方,刚才见你们乘舟回来如此惬意,不由想到李太白死后,世间无此乐三百余年矣。”说着叹息起来。 王巩感慨道:“是啊,你我将来若能退隐官场,游历四方,再无纷纷扰扰,岂不快哉!” 颜复道:“是啊,只是你我皆是俗人,终究要在这官场苟延残喘,也不知道那美好的一天何时才能到来。” 苏轼再度举杯道:“会来的!一定会!”说完一饮而尽。 大家饮酒畅谈许久,王巩道:“我今天听长道说,前段时间李定之子前来拜访,被你讽刺了一番,败兴而归。你我既然还未等到辞官归隐那日,你这臭毛病就得收敛一些,免得哪天惹来祸事。”数月前,明州知州李定被召回京拜为宝文阁待制同知谏院,而后又进知制诰,为御史中丞。数年前,李定知谏院时,御史陈荐弹劾他当年做泾县主簿时,庶母仇氏死,他隐匿母亲死讯不为其服丧。李定为此竟自辩自己非仇氏所生。曾公亮王安石等人皆认为李定应当为母服丧,李定因此被改任为崇政殿说书,苏轼一直对此人颇为不齿。 苏轼道:“我素来不喜李资深,我若不是怕失了礼数,根本不会宴请他那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儿子。谁知他儿子竟得寸进尺要我为他写推荐信,我本就心情不悦,一时间没忍住就讽刺了一下。”说完耸耸肩,道,“管他呢,来来来,喝酒,不说这些烦心事。”(李定,字资深) 大家见苏轼不想提及此人,随即换一话题继续闲聊起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渐冷,今年的秋天较往年更加寒冷,苏轼早早就换上了厚衣服御寒。 最近徐州相对太平,既无灾情,也无一些突然状况的发生,苏轼早早地处理完公务,走出知州厅,对不远处步履匆匆的衙役道:“你这么着急要去哪儿?” 衙役停下脚步,道:“启禀大人,去推车,准备收尸。” 苏轼疑惑道:“收尸?谁死了。” 衙役淡然道:“两名囚犯而已。” 苏轼道:“两名?怎么死的?我去看看。”说着往监牢所在的方向走去。 衙役紧随其后,边走边说道:“病死的,如今天气转凉,生病也正常。” 苏轼来到监牢,此时狱卒们刚将尸体搬运到监牢门口,准备等车一来就推车带走。监牢内十分阴冷,苏轼缩着肩膀在各个牢房处转悠着,狱卒们紧随其后。苏轼走了许久,见囚犯们皆面黄肌瘦衣衫单薄,不少人蜷缩在角落里因寒冷而瑟瑟发抖。大家见苏轼来了,纷纷跪下行礼,只有一处牢房的犯人躺在地上不为所动。 一名狱卒呵斥道:“大人来了,还不快些行礼!” 被关在同一间牢房的犯人道:“他病了,无法起身行礼,还望大人赎罪。” 苏轼道:“既然病了,就去请个大夫为其治病。”说完见身边的狱卒无动于衷,道,“还愣着干嘛,快去啊!” 狱卒以为苏轼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对方是认真的,犹豫片刻,道:“何必为他们浪费钱!” 苏轼听后生气道:“犯人也是人,焉有不救之理!快去!” 狱卒只得前去请大夫。苏轼对身后另一名狱卒,道:“如今天气逐渐转凉,这里环境阴冷,人易生病。你去看下还有多少人生病了,一会儿大夫来了一同医治。”附近的犯人见苏轼竟然会命人请大夫,皆震惊不已,纷纷磕头致谢。 :x 第二百三十三章 心系百姓 三日后。 苏轼为囚犯治病的消息不胫而走,囚犯家属纷纷来到衙门口长跪不起,非要面见苏轼。衙役劝退无果,只能前去通报苏轼。苏轼来到衙门口,见门外跪了一地百姓,道:“大家这是何故?快快请起。” 跪在人群最前面的老妪哭泣道:“我儿前段时间差点病死狱中,多亏大人相救!不然我怕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了。”说完重重地连磕三个响头。 又一名妇人激动道:“我的夫君过几月便可出狱,我们熬了这么多年总算盼到头了。前段时间听闻他病重,素闻监牢不给犯人治病,只怕他无法活着出狱,当时我们真以为天塌了,没想到大人慈悲竟然救治了他!大人对我们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没齿难忘!”说完拉着她身旁的两个孩子一起磕头,拜谢苏轼。 百姓们纷纷磕头,连连高呼感谢。 苏轼高声道:“大家快快请起,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一人道:“我们在此生活数十载,您是第一位救治犯人的大人!能遇到您真是我们徐州之幸啊!” 另一人道:“是啊!我们所有人的命都是您救回来的,若不是您,只怕我等去年就已葬身洪水之中!” 又一人补充道:“就算躲过了洪水,也可能因饥荒而死!若不是大人心诚祈雨,感动上天降下雨来缓解了旱情,不然肯定饿殍遍野。我们能有今日都是托大人您的福!” 百姓们纷纷高声赞美苏轼,不少路过的百姓也加入其中,衙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苏轼劝说许久大家才恋恋不舍地散去。他回到衙门,开心之余又有些失落,百姓们如此感谢自己,总觉得受之有愧,毕竟此地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 傍晚,苏轼返回家中,刚一进门便遇到了王朝云。王朝云一边陪苏轼往里走着,一边问道:“今天衙门口感觉如何?” 苏轼道:“你都听说了?” 王朝云道:“徐州城都传遍了,我岂能不知?被百姓感谢的感觉如何?” 苏轼感慨道:“受之有愧啊!我所做的都是小事,还有很多事未做呢。” 王朝云道:“医治那些犯人对你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对于那些妇孺来说就是拯救了他们的天,这可不是小事。”说到此,她话锋一转,道,“说来也快,这已经是你在地方为官的第三任了,你有发现自己的变化吗?” 苏轼并未发现自己有何变化,疑惑道:“有何变化?” 王朝云道:“我觉得你已经开始慢慢适应在地方为官的生活了。我记得当年在杭州的时候,你官场失意初到杭州,时常流露出世事不公的感叹。这些年你无论诗文还是文章,讽刺之语已寥寥,就算心生感慨也是对自我心情的抒发,并无抨击朝政,说明你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变化,难道不是吗?” 苏轼想了下,确实如此,相比刚到杭州,这些年自己释然了很多。所作诗文大多与地方的人文事物有关,除了为民请命,很少上书,而上书的奏章言辞也不再激烈,想到此,无奈地笑了起来。 王朝云道:“在京师,关系错综复杂,各方权利相互制衡,你的才能根本无法发挥出来,但在地方,却能施展一技之长。” 苏轼道:“一技之长?” 王朝云道:“世人只知你文采出众,却不知你的为官之才。” 苏轼道:“我哪有什么为官之才,这里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呢!” 王朝云笑道:“有没有为官之才,百姓的行为足以证明。一个地方的问题那都是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凭你一人之力岂能一朝一夕改变,尽力而为便好。” 苏轼突然明白了王朝云这会儿绕来绕去的目的,哈哈大笑起来,道:“你是在担心我吗?” 王朝云点点头。她太了解苏轼了,苏轼素来对自我要求颇高,今日百姓前去衙门口跪谢,她既怕苏轼觉得很多问题没解决,受之有愧,从而心中不安,又怕其因为无法尽善尽美而妄自菲薄,所以绕来绕去地夸赞苏轼。 苏轼拉起王朝云的手,柔声道:“知我者,朝云也。谢谢你!” 王朝云脸颊绯红,微微一笑,道:“你我何谈谢字,我只愿你终日喜乐常伴。” 苏轼点点头,对其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随后的日子,苏轼继续做着一件件利国利民的事。对于自己能解决的事,他皆尽快处理,对于自己解决不了的,则上书宋神宗希望朝廷解决。 在十月写给宋神宗的《徐州上皇帝书》中,他指出当地百姓胆力绝人,喜为剽掠,稍有不适意便生出飞扬跋扈之心,四处为盗。徐州盛产精铁,东北七十余里就是利国监,自古为铁官,商贾所聚。百姓善于锻造,积累了不少财物,由于当地兵力不足,经常招来盗贼杀人劫财。为此苏轼建议此地三十六个冶铁户,每户出十人,组成一支上百人的民间军队以自卫。 此外,他发现这里的盗贼不少是逃军。士兵为盗,由于战斗力强,对当地带来的害处远超于普通百姓为盗所带来的。此地为何诸多士兵出逃为盗,苏轼展开了详细调查,经了解,士兵外出执行公务,往返常不下十日,沿途路费只能靠借贷解决,本就是因公外出,回来还要克扣军饷以还本付息。加上常年军政不修,赌博饮酒盛行,不少士兵穷苦无聊,就逃去为盗。针对这一问题,他决定严整军政禁止饮酒赌博并命士兵操练技艺,同时在各项开支上节约些,省出钱来给那些因公外出的士兵以作路费之用,且不收取利息,对于擅自借钱给士兵以牟利的,严惩不贷。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努力,士兵吃饱穿暖,逃兵数量渐少,因此苏轼向宋神宗建议在全国各州县推行,从而减少逃兵为盗的发生。 就这样,一年的时光在苏轼的忙忙碌碌中悄然而逝,不知不觉已至年尾…… :x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为民请命 十二月。 这天傍晚,苏轼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见王闰之等人齐聚一堂,似乎在等自己。 王闰之见苏轼回来了,对小暖道:“去通知阿宗备马,咱们准备出发。” 苏轼疑惑道:“我们要去哪儿?” 王闰之道:“家中无柴烧饭,我们出去吃。” 苏轼清楚地记得之前下大雪后院的柴火被打湿,前几天王闰之还专门命人将其抱到厨房墙角堆着,这才几天时间不应该用完呀,不解道:“厨房不是还有吗?” 王闰之道:“没干啊,用不了。” 苏轼道:“那让下人们去买点就是了。不过咱们一家人确实很久没在外面吃饭了,我最近知道有家饭馆请了京师的厨子,手艺相当不错,走,我们去尝尝。”他看了眼屋内众人,没见吕筱悠和任彩莲的身影,问道,“任姨和筱悠呢?” 王闰之道:“天太冷,不让她们出去了,我们吃完带些回来便是。” 苏轼看了眼苏迈,对王闰之道:“也好。家中一点柴火都没了吗?” 王闰之点点头,道:“没了。” 苏轼道:“那等会儿让下人去买点。箪儿还小受不得冻,筱悠生产不到半年也不能受凉,免得落下病根。” 王闰之道:“我岂能不知这些,问题是下人们把整座城都跑遍了,一根柴火都买不到。今晚凑合一晚,等明天让人去城外伐点回来吧。” 苏轼震惊道:“整座城都买不到!”说完他突然意识到这几天衙门的异常,除了自己和傅裼的房间比较暖和,部分官员屋内稍有温度,其他房间基本不生火取暖。他当时觉得奇怪,还刻意问了衙役们,大家都表示因为自己经常不在屋内,烧柴也是浪费,所以没烧。如今想来,只怕是衙门的柴火也不多了,所以先紧着他和傅裼以及厨房之用。 这时,小暖走了过来,道:“阿宗已备好马,在门口等着了,我们出发吧。” 苏轼对身边并肩而行的苏迈道:“我估摸着衙门的柴火也不多了,等会儿吃完饭我回衙门少借点,够你们房间用就行。” 苏迈道:“那怎么行,肯定要先紧着爹和姨母用。” 苏轼道:“筱悠和箪儿受不得冻,可马虎不得。你娘当年就是生你后没注意,烙下了病根,不然也不会身体那么差,早早就……” 苏迈道:“放心吧,爹,我会照顾好筱筱的。” 苏轼回头,与走在最后的王朝云四目相对。两人早已心意相通,虽没说话,但仅凭眼神便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王朝云对苏轼点点头,表示自己会照顾好自己,让其别担心。苏轼意会,扭过头来继续往前走着。 夜深人静,苏轼独坐书斋。此时屋外风雪交加,屋内冰凉刺骨,他不禁打了个哆嗦,拿起书在屋内来回踱步着,以此取暖。腊月天寒地冻,自己既有厚衣棉裘保暖,又有宅邸厚壁御寒,尚且觉得寒冷难耐,若是穷苦百姓屋漏衣单,只怕更是难以度日。取暖问题不解决,长此以往,定有人冻死。此问题迫在眉睫,必须想个解决之法。 翌日。 苏轼叫来衙役询问城中百姓用柴情况。徐州城一直以来都是烧柴取暖做饭,不像之前他在汴京杭州等地,有石炭相燃。由于砍伐来的柴火数量有限,徐州百姓一到寒冬大多用来生火做饭,挨冻是常有的事。只不过去年冬天较为暖和,城中并未出现缺薪少柴的情况,所以苏轼并未发现这一问题。今年是个寒冬,柴火坚持到十二月终于弹尽粮绝。 苏轼陷入了沉思中,要是这里有石炭就好了,一来可以解决用火问题,不至于让百姓挨饿受冻,二来此地铁矿丰富,若是有石炭相助,定能为我大宋铸造更多兵器,富国强兵。徐州这么大,说不定地下真藏有石炭,何不派人挖下试试呢?想到此,他当即安排人手出城四处找寻石炭。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许久的挖掘,派去西南白土镇的一路兵马返回报告此地发现石炭。苏轼大喜过望,开始着手各项开采事宜,并写下《石炭并引》以记之。 徐州百姓世代生活在此,早已习惯了一到寒冬就无法取暖的问题。大家万万没想到此地竟然蕴藏着如此丰富的石炭资源,惊愕之余纷纷对苏轼感激不尽。一时间全城百姓相互庆贺,一派祥和喜悦之景。 辞旧迎新。 元丰二年。 正月初一。 由于石炭的开采解决了取暖问题,苏轼一家子围炉共坐,喜笑颜开,共贺新年,不时有一些朋友和百姓手持贺礼上门拜年。晚上,苏迈准备回房睡觉,路过书斋,见屋内烛光闪烁,走了过去,敲门而入。 苏轼见苏迈来了,放下笔,道:“怎么还不睡?” 苏迈朝桌边走着,道:“应该是我问爹这个问题。” 苏轼笑道:“写封奏章,过几日送抵京师。” 苏迈走到桌边,见这篇《乞医疗病囚状》的奏章已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页纸,想必已快写完,问道:“爹两个月前不是刚上奏吗,怎么又写?” 苏轼道:“上次只说了盗贼等问题,并未提及囚犯之事,所以只能再写一封。” 苏迈道:“是因为今天囚犯家属来拜年让爹心有所感吗?” 苏轼点点头,道:“是啊,狱吏经常鞭笞囚犯,致其或伤或死。此外,囚犯饮食失时,生病而不得治者不计其数。如果这些人本罪应死,死了就算了,但是他们之中很多人罪不至死,却命丧狱中,这与官府杀人又有何异!我能管得了徐州监牢之事,却管不了天下的监牢,每年不知有多少本想改过自新的囚犯无缘天日,一想到此不免痛心疾首,所以想等这年节过了给官家上书说明此事,对于致囚犯死的狱吏予以严惩,同时对生病之人要予以医治,不能见死不救。” 苏迈见苏轼的奏章刚好写到“臣愚欲乞军巡院及天下州司理院各选差衙前一名,医人一名,每县各选差曹司一名,医人一名,专掌医疗病囚,不得更充他役,以一周年为界……”感叹道:“爹如此心系百姓,希望官家能够恩准爹的这一请求。” 苏轼眼神坚定地看着苏迈,道:“放心吧,官家勤政爱民,定会同意此事的!” 苏迈缄默许久,紧握的双拳微微松开,道:“爹还怨恨官家吗?” :x 第二百三十五章 父子围猎 苏轼愕然,急忙起身奔至门口,打开房门见屋外没人,这才松了口气。他关上门,对苏迈厉声斥责道:“以后这样的话不要乱说!何来怨恨之说,官家也是为了社稷,不管方法怎样、效果如何,他的本意都是好的!”说完拿起笔将奏章写完。l 苏轼写完奏章,放下笔,对静坐在旁边的苏迈道:“维康,这些年来爹的经历对你的身心带来了很大的影响,是爹对不起你。” 苏迈急忙道:“爹,您别这么说。” 苏轼将苏迈的手放于自己左手掌心,右手轻拍着苏迈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道:“爹这些年来不断地开导自己,慢慢学会了接受,学会了放下,更学会了宽恕,爹希望你也能学会这些。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公之事、不善之人,我们去除不掉,也改变不了,我们能做的只有调整自己的内心,接受现状,放下执念,并宽恕带给我们痛苦的人。” 苏迈道:“我明白。” 苏轼道:“你不明白。也许怨恨会让人感到一时痛快,但宽恕却能为自己带来救赎。心怀仇恨会让人迷失,做出一些不理智甚至抱憾终身的事,但宽恕会让人慢慢放下,达到内心的平和。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唯有保持内心的纯净,才能坦坦荡荡,不在这纷杂的世间迷失自我。” 苏迈道:“爹,你变了。” 苏轼笑道:“为人处世有所变通而本心不变,变亦是不变。” 苏迈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苏轼站起身来,收拾了下书桌,道:“话说,咱们父子俩好像从来没有一起围猎过,过几天找个天气好的日子去围猎吧。” 苏迈一愣,随即笑道:“好!不过我的箭术、骑术可比爹差远了。” 苏轼笑道:“贵在参与嘛!” 苏迈点点头,和苏轼一同离开了书斋,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初七。 暖阳当空,苏轼带着苏迈和另外八人来到了城南郊外。草地上还铺着薄薄一层未消融的白雪,苏轼身骑棕马、手持弯弓,对苏迈道:“维康,我们比一比,看今日谁猎得多?” 苏迈笑道:“那自是比不过爹。” 一人骑马靠近二人,道:“苏小官人可别妄自菲薄,这天气鸟兽鲜有出没,能不能猎到可不光是看箭法,还要看运气。苏大人箭法虽好,但是今天若是运气不好没碰到猎物也是枉然。” 苏轼道:“正是,运气和实力缺一不可,维康说不定今日胜过爹呢!”说完对众人道,“今日不管谁猎得多,都是我请客,我们晚上去酒楼好好吃一顿!” 众人高声欢呼,策马疾驰。寒风迎面吹来,大家紧握缰绳的手冻得通红。没多久,天又下起小雪来,寒风夹杂着湿雪划过面颊,苏迈不由打了个哆嗦,看着前方疾驰的苏轼,深吸一口气,继续追赶着。 众人在林间驰骋,惊动了树上栖息的鸟儿。鸟惊肆起,苏轼急忙张弓引箭朝那腾飞的鸟儿射去。嗖嗖两声,两支长箭相继飞出,其中一支正中鸟腹,鸟儿坠落地面。 苏迈见状惊呼道:“爹好箭法!” 苏轼笑道:“我射中一只了,你可得加油哦!” 苏迈嘿嘿一笑,道:“好!” 由于天冷,鸟兽鲜有出没,几人从城南一直猎到城西,虽然收获不多,但也算玩得畅快淋漓,尽兴而归。 回城途中,苏轼看着一旁略显疲惫的苏迈,道:“感觉如何?” 苏迈平时喜静不喜动,大多数时间都在书斋读书,很少参加剧烈运动,今日猎了几个时辰,感觉十分疲惫,虚弱地说道:“很有意思,就是太累了。” 苏轼笑道:“你平时不怎么锻炼,也难为你了。等春天暖和了我们再来,多猎几次就习惯了。” 苏迈点点头,道:“好。” 苏轼等人在街上找了家酒楼,吃饱喝足后才各自散去。由于心情大好,苏轼喝得有些微醉,被苏迈搀扶着回到家中。苏轼一喝多就喜欢作诗,踉踉跄跄地来到书斋,在桌边坐下,拿起笔随手写下《人日猎城南会者十人以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为韵轼得鸟字》一诗,将笔随手一扔,靠在椅子上休息。 不一会儿,王朝云端着醒酒汤进来,见苏轼脸颊通红地闭目养神,道:“怎么喝这么多?” 苏轼缓缓睁开眼,看了眼一旁的苏迈,笑道:“这不是第一次和维康一起围猎,开心嘛!以后我们父子要经常这样!” 苏迈点点头,道:“好!” 苏轼喝了醒酒汤,休息了一会儿,觉得好多了,见苏迈仍不走,对其说道:“我没事,时辰不早了,你快回房休息吧,筱悠还等着你呢。” 苏迈道:“那我就先回去了。”然后对王朝云道,“爹就拜托你了。” 王朝云点点头,道:“去吧。” 苏迈走后,王朝云在桌边坐下静静地陪着苏轼。苏轼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榻边,躺下,对王朝云道:“你也去休息吧,我今晚就睡这儿了。” 王朝云打来水,伺候他洗漱完,又从柜子里搬出被子为其盖好,在塌边坐下,道:“我等你没事再走。” 苏轼道:“我能有什么事啊。” 王朝云道:“上次不知道是谁喝多了吐了一屋子。” 苏轼嘿嘿一笑,拉着王朝云的手,道:“有你陪着真好。” 王朝云微微一笑,道:“快睡吧,等你睡着我就走。” 苏轼道:“来这儿一年多了,一刻不得闲,真的好久没有像今日这样驰骋了。” 王朝云道:“那是你为官尽责,我看也不是所有官员都如你这般忙碌的。” 苏轼道:“即食君禄,自当为君效力。这天下是官家的天下,百姓是官家的子民,百姓安居乐业,官家才能少些烦心事,不是吗?” 王朝云道:“是是是,你说的都对。”她知道苏轼虽然人在地方,但心仍在朝廷,他的报效之心并未磨灭,还是期盼着有朝一日能被官家重用。“今年干完我们应该就要去下一任任所了吧,希望能去个山清水秀、公务不太多的地方。密州和徐州这两任,你都太累了,是该好好歇一歇了。” :x 第二百三十四章 文同病故 苏轼道:“去哪儿为官岂是我能做的了主的。” 王朝云道:“你朋友这么多,等这一任快结束了,寄封书信拜托他们帮忙走动下关系。你不是喜欢江南吗,就拜托他们让你去江南随便一个州为官好了。” 苏轼道:“是啊,真的很怀念在杭州的日子。等这一任快结束了吧,我试下看能不能去江南一带为官。” 王朝云道:“我不求你做出多少政绩,只求你每天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 苏轼伸手轻抚王朝云的脸颊,道:“别走了,晚上在这儿陪我吧。” 王朝云沉默着……上次留下来陪苏轼过夜正是对方难过的时候,这次他虽然看似开心,但是王朝云明白对方内心的痛苦,心念着,子瞻朋友虽多,但很少求人帮忙,这次我随口一提找人帮忙去江南为官之事,他竟然答应了,可见这些年他真的心力交瘁。今日他与维康围猎太过开心,大喜过后,夜深人静之时难免大悲,还是留下来陪陪他吧。 王朝云正要回应,忽闻苏轼笑道:“我就是这么随口一说。我这会儿酒差不多醒了,已经没事了,你回去休息吧。” 王朝云突然脱了最外层的棉衣,掀开被子躺了进来。苏轼一愣,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王朝云见其双唇微张,做出一脸惊讶状,噗嗤一笑,道:“怎么,吓到了?” 苏轼笑道:“天下什么事能吓到我?” 王朝云笑道:“说不定今年还真会发生一件能吓到你的事呢!”说完突然心跳加速,右眼皮也跟着跳了起来,随即一股强烈的伤感之感涌上心头,仿佛身体里住着另外一个自己预知了什么悲伤之事而哭泣一般。我这是怎么了?这种心慌的感觉好难受! 她杂乱的思绪被苏轼的吻打断,不知何时苏轼已翻身压到了自己身上,忘情地吻着……王朝云闭上双眼,与苏轼双唇相接,不再去想这莫名其妙的痛苦之感。苏轼吻了一会儿,将双唇缓缓下移,一边亲吻着她的脖颈,一边伸手去解她的衣衫。 王朝云此时只穿了一件薄衫睡着被窝里,苏轼解开对方薄衫的衣带,正要去解她内衬的衣带时停了下来,又将敞开的薄衫裹好,自责道:“对不起,我没控制好。” 王朝云摇摇头,道:“我说过的,你我之间不用说对不起。” 苏轼将王朝云抱入怀中,在其额头上轻轻吻了下,道:“睡吧。” 王朝云点点头,闭上眼睛,不久便进入了梦想。 苏轼看着躺在自己怀中酣然入睡的王朝云,在其红唇上轻轻吻了下,轻声道:“朝云,谢谢你。” 二月初。 苏轼正在衙门办公,一名衙役拿着信件急匆匆跑来,道:“大人,有您的一封加急信。” 苏轼接过信件,见信封上的字体甚为陌生,问道:“哪儿寄来的?” 衙役回禀道:“陈州。” 苏轼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他一边回忆着自己的哪位亲人或朋友在陈州,一边拆了信,取出里面一张很薄且上面只写着寥寥几行字的纸。他看完信中内容,大惊失色,纸张从颤抖的手中滑落,顿时泪水潸然。纸张缓缓坠落地面,上面赫然写着“文同于正月二十一日殁于陈州”的字样。 表兄文同去年十月被任命为湖州知州,上个月行至陈州时忽然病重,没多久便溘然长逝。此番噩耗传来,对苏轼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两人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同在京师为官时,文同要去地方为官,苏轼前去送行,之后的数年两人都是书信往来,没想到那一次竟是永别。这些年文同时常写信提醒他少作诗以免引来麻烦,苏轼虽喜作诗文,但也接纳表兄的建议,讽刺诗文渐少,近几年的诗大多抒发情感,咏物言志,并无讽刺朝廷之意。 傍晚,苏迈见苏轼双眼通红地返回家中,关心道:“爹,您怎么了?” 苏轼泪水夺眶而出,哭泣道:“你文伯父殁了!” 苏迈大惊,身体颤抖着连退数步,更咽道:“什么时候的事?” 苏轼语气低沉道:“上个月二十一日,还没抵达湖州任所就殁了!” 苏迈伤心道:“那妹妹、妹夫呢?”苏辙长女苏景娘去年嫁给文同的儿子文务光,文务光此时为南京签书判官。 苏轼道:“想必已经赶过去了。” 晚上,苏轼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坐起身来,看着早已酣然入睡的王闰之,潸然泪下。他不知坐了许久,有些乏了才迷迷糊糊地倚着床头睡着。 “子瞻!子瞻!醒醒!”王闰之晃醒了苏轼。 苏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问道:“怎么了?” 王闰之道:“你做什么梦了?一直在哭。” 苏轼摸了下被泪水浸湿的脸颊,回想着刚才的梦境,伤感道:“表兄……表兄他怎么就这么突然走了……” 王闰之轻抚其背,安慰道:“表兄今年六十有二,年纪大了,生病乃常事。” 苏轼点点头,道:“我知道,只是噩耗来得太过突然,我一时间接受不了。我刚才吵醒你了吧,天还没亮,再睡会儿。”说完拉王闰之躺下。他平躺了一会儿,翻身背对王闰之,泪水一股股地滑落脸颊,浸湿枕头。 数日后。 苏轼在衙门写下《祭文与可文》,命人送往文同处。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缓缓在苏宅门口停下,一人走下车来…… 傍晚,苏轼回到家中,听闻同乡张师厚来访。苏轼急忙来到会客厅,张师厚躬身行礼,道:“冒昧来访,还望见谅。” 苏轼请其落座,道:“你这是欲往何处?” 张师厚道:“准备去京师赴考,想着时间还早就过来拜访下您。” 苏轼不由想起从嘉佑元年到嘉佑二年和苏辙在汴京参加解试、省试、殿试的情景,对方既然是今天去赴考,那说明去年的考试已经通过了,不知道秦观、晁补之的结果如何? 去年秦观赴京赶考前专门从家乡高邮来到徐州拜访苏轼,并拜苏轼为师。而秦观来之前,黄庭坚刚寄来书信要拜苏轼为师。加上之前收的张耒、晁补之,他门下比较有才华的学生已有四人,而像王适、王遹这样才华一般的学生也有不少。 王适、王遹是苏轼好友王诜的儿子。两人千里迢迢来到徐州,在徐州州学里求学,只是为了拜苏轼为师。因苏轼公务繁忙,他们兄弟俩不可能在其家中求学,所以平时在州学里读书,顺便可以请教苏轼知识。王诜是宋英宗之女宝安公主的驸马。宋神宗即位后。宝安公主被封为舒国长公主,后改为蜀国长公主。由于朝廷不准士大夫和宗室来往过密,所以苏轼在京师为官时经常与王诜私下相聚。王适比苏迈大四岁,王遹比苏迈大两岁,因为苏轼与王诜的关系,苏迈在京师时与王适、王遹也较为熟识。 :x 第二百三十五章 改知湖州 张师厚因要赴考,稍住几日便要离去。临别前一夜,苏轼在家中设宴,并叫来王适、王遹相陪,想着都是年轻人,共同话题多一些。 苏轼见天气不错,命家仆将案几搬至院中几株杏树下。上有皓月繁星相伴,下有草木百花相依,别有一番风味。此时春风和煦,微风过处,杏花飘香,花瓣漫天飞舞,轻落于放满食物、酒水的案几上。 苏轼、王适、王遹、张师厚、苏迈相继落座,宴席正式开始。大家举杯畅饮,谈笑风生。许久,苏轼道:“今日月色甚浓,春意正好,岂能少了丝竹管弦之盛?”随即命人拿来琴、箫。 苏轼命人将箫递给苏迈,自己则坐在琴旁。苏迈意会,这是父亲要与自己琴箫和鸣,当即接过箫,对苏轼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两人一人抚琴、一人吹箫,曲声悠扬回荡在这迷人的月色下。 曲终,大家又闲聊许久,苏轼诗兴大发,当即吟诵道:“杏花飞帘散馀春,明月入户寻幽人。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苹。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山城薄酒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说完对王适、王遹道,“子立、子敏,你们也作一首。”(王适,字子立;王遹,字子敏)999)( 王适看着一旁的苏迈,道:“维康先来。” 苏迈微微一笑,却之不恭,当即作诗一首,众人无不拍手叫绝。王适、王遹、张师厚相继赋诗一首。 宴会在欢声笑语中迎来了尾声……苏轼对张师厚道:“明日你就要赴京,我作诗两首送你,祝你金榜题名。” 张师厚起身拱手拜谢。苏轼作《送蜀人张师厚赴殿试二首》以赠之。 翌日。 张师厚拜别苏轼,前往汴京。 数日后。 苏轼突然接到朝廷的任命诏书,命其改任湖州知州,提前结束徐州的任期。苏轼终于如愿去江南为官,虽然是接替因表兄病故未能上任而出现空缺的湖州知州一职,但能去景色秀美的湖州为官还是很开心的。 苏轼处理好公务,将未完成事做了交接,收拾家当,准备启程。百姓们听闻苏轼明日要走,纷纷百里相告。 翌日。 阿宗和车夫们备好马车,家仆们正在一趟趟地往马车上搬运行李。苏迈、王适、王遹三人收拾完行李准备出发。王适、王遹跟随苏轼学习,如今苏轼要走,两人也没有待在徐州州学的必要了,准备跟随苏轼一同去湖州继续学习。三人走了一半,突然见苏轼正在院内四处转悠着。三人走上前,苏迈道:“爹,马车已备好,行李也装的差不多了,随时可以出发。” 苏轼抬头看了下天空,道:“今日天气不错,我就不坐车了,让阿宗备马,我骑行。” 苏迈道:“那我陪爹。” 王适、王遹道:“那我们也一起吧。” 苏轼道:“你们去问下阿宗,马够你们就骑行。” 苏迈、王适、王遹三人朝大门走去,刚一出大门,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此时成千上万的百姓蜂拥而至,将苏宅围了个水泄不通。 王适、王遹异口同声道:“什么情况啊!” 苏迈耸耸肩,道:“之前在密州的时候也这样……”他看着远处还在往这儿赶的百姓,道,“只怕这次比密州更壮观。”然后走到阿宗身边,道:“爹想骑行,你看能腾出来四匹马吗?” 阿宗跟随苏轼多年,最知他习性,想着天气好苏轼多半会骑行,他一骑行,苏迈、王适、王遹必定跟随,于是早就备好了四匹马,对苏迈道:“早备好了,我这就牵来。我们何时出发?” 苏迈用下巴指了下人潮涌动的百姓,道:“现在已经不是我们准备何时出发,是他们何时放我们出发的问题了。” 王闰之等人相继走了出来,皆被眼前的一幕吓到,只见前方黑压压的一片根本看不到人群的尽头,看这架势只怕全城的百姓都出动了。 苏迈对怀抱苏箪的吕筱悠道:“你先上车,我去叫爹。” 王闰之道:“我让朝云去叫了,咱们先上车。” 苏迈道:“我和子立、子敏陪爹骑行,你们上车吧。” 王闰之点点头,拉着苏迨、苏过的手往马车里走,吕筱悠等人紧随其后。 苏轼此时正站在桃树下,东风拂过,桃花漫天飞舞,一人一花一草一木,此景仿佛一幅美丽的画卷。 王朝云悄声走近,轻拍了下苏轼的后背,道:“准备出发吧,大家都在门口等着了。” 苏轼背对着王朝云,没有转身,也没作回应。 王朝云绕到苏轼面前,见其双目通红,眼眶含泪,道:“舍不得了?” 苏轼道:“哪有舍不得,能离开这儿去湖州,我开心还来得及呢!” 王朝云知其口是心非,踮起脚尖,伸手在其眼角蘸取一滴强忍着并未流出的泪珠,笑道:“这是什么?” 苏轼一把抓住王朝云的手,道:“别闹。” 王朝云并未将手收回,任凭对方抓着,道:“相逢总有离别时,来此,无悔,足以。” 苏轼拖长了音调,感慨道:“是啊,来此对得起这身官服,足以。我们走吧。”说完与王朝云携手朝大门的方向徐行。走了许久,苏轼回头看着这座即将住满两年的宅邸,自言自语道:“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隋堤三月水溶溶,背归鸿,去吴中。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徐州,古时称彭城) 王朝云静静地陪苏轼走到接近大门处,两人松开紧握的手,恢复主仆姿态一前一后走出大门。苏轼刚一出门,吓得后退一步,险些踩住王朝云的脚。他虽然已料到会有百姓前来送行,但人数实在出乎意料,放眼望去,比之前在密州时多得多,用一望无际来形容前方人群一点都不夸张。他上前一步,对众人感激道:“苏某何德何能劳烦大家相送?” :x 关于苏辙夫人史氏、子女等诸多问题 一、苏辙夫人史氏姓名及年龄修改 因之前未查到苏辙夫人史氏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故本书以史萱苒来命名,并设定她比苏辙小。 现查到苏辙夫人名曰史二娘,生于景祐四年(1037),比苏辙大两岁,因“史萱苒”涉及篇幅太多,故不作修改。 因史氏年龄涉及篇幅较少,故修改如下: 将第四十四、四十五、四十9、五十一章中的“子由哥哥”改为“子由”。 —————————————— 二、苏辙子女涉及章节修改 苏辙长女元丰元年(107八)嫁给表兄文同之子文务光,按照宋朝女子通常的成婚年龄,假设她15-1八岁成婚,那么她应该出生于嘉佑嘉佑五年到八年之间,但嘉佑六年苏辙长子苏迟出生,所以本书暂设定长女出生于嘉佑八年左右(1063),为其取名苏景娘。 次女如果适龄嫁给王适,那和姐姐年龄不应差太多,又因治平四年腊月(106八年1-2月)次子苏适出生,故本书设定次女生于治平二年(1065),为其取名苏惜娘。 三女苏宛娘生于熙宁三年(1070),因有苏轼所作《与都曹子明书》中记载子由在陈州八月生一女名宛娘,故姓名年龄确定。 因苏辙三子苏远生于熙宁七年(1074),按照他前面众多孩子每隔一两年就生一个的频率,故本书设定四女生于熙宁五年(1072),为其取名苏燕娘。 因苏轼《初别子女》中记载苏辙有六女,故本书设定五女生于熙宁9年(1076),六女生于元丰元年(107八)。999)( 如有读者知道苏辙女儿们的具体出生年份,还望留言告知,我会回去修改。 针对子女问题,现修改如下: 第一百二十五到一百二十八章、第一百三十一到一百三十二章、第一百五十一到一百五十三章、第二百一十五到一十六章分别加入了以上子女的名字,把原本两人出场的改为多人出场,基本为背景人物,没有涉及对话和动作。此外,第二百一十六章增加了一行关于苏迟娶前宰相梁适孙女为妻并已怀有身孕的介绍。 第二百三十四章,增加了两句对话,通过对话说明苏辙长女苏景娘已交给文务光。 以上章节只增加了人名等细节,不必回去看。 —————————————— 由于苏辙这一支子孙实在太多了,本书主要是围绕苏轼的故事展开,故苏辙子孙本书后续尽量不在各章节中出现,查着太麻烦了,遇到与主线人物有关的时候就提一下,无关就不再格外设置故事情节。 —————————————— ———— ———— ————————————————————————砚曦瑶 ——————————————————————2020年12月2日 :x 第二百三十六章 倾城出动送知州 百姓们纷纷喊着:“我们全城百姓的命都是大人救的,岂能不来送行!” “大人对我等的大恩大德,我等没齿难忘!” “若不是大人,我全家皆已葬身鱼腹!请受我等一拜!”一人说着携全家跪地拜谢苏轼。百姓们纷纷跪地叩谢苏轼。 苏轼走到马边,高声喊道:“水来非吾过,去亦非吾功!我这两年也没为大家做过什么,大家不必如此!” “大人不必自谦!抵御洪水求雨抗灾关心农耕救治囚犯体恤百姓防范贼寇鼓励冶铁采伐煤炭减免税赋等大大小小的事太多了,这能叫没做过什么!” 有异想天开者呼喊道:“大人留下来吧!去哪儿当知州都是当,还不如留下来!” 更有甚者直接用刀隔断苏轼坐骑的脚蹬缰绳,不让其离开。 苏轼劝说许久,大家才终于放行。苏轼等人从拥挤的人群中缓缓穿行,城内外全是送行的百姓,大家浩浩荡荡地跟随苏轼的车队走了许久才被苏轼赶回。苏轼走后,当地百姓为了纪念他,将当年抗洪修筑的长堤改名为苏堤,并建造生祠,香火不断,为他祈福。 苏轼途中写下《罢徐州,往南京,马上走笔寄子由五首》诗,连同信件一同命人送往南京(今河南商丘),告知苏辙自己会去他那儿稍住一段时间,再去湖州。 南京。 苏轼等人赶了许久的路终于抵达苏辙家。苏辙携三子四女一儿媳一孙热情相迎。苏辙此时已有六女,长女苏景娘去年与文同的儿子文务光成婚,六女儿尚在襁褓。文同去世后,文务光与苏景娘扶灵回蜀。 王闰之看着梁梦儿手中拉着的苏箴,伸手抱起他,笑道:“当年我们见时还在梦儿肚子里呢,如今长这么大了!” 史萱苒笑道:“是啊!” 苏惜娘快步跑到苏迈身边,笑道:“兄长好久不见,惜儿甚为挂念呢!” 苏迈笑道:“兄长也十分想念惜儿。” 苏惜娘看了眼苏迈身旁的王适王遹,问道:“这两位小官人是?” 王适叹了口气,故作失落,道:“惜儿,多年不见竟然不记得我了。” 苏惜娘茫然地看着王适道:“你认识我?” 苏迈道:“这是你子立哥哥和子敏哥哥呀!”(王适,字子立;王遹,字子敏) 苏惜娘熙宁三年随苏辙离京时仅六岁(虚岁),因苏轼与王诜交好,王适王遹时常来找苏迈玩。自己和兄长苏迟去伯父苏轼家拜访时不时会碰到王适王遹兄弟俩,大家遇到就结伴在院中玩耍。苏惜娘对王适行了一礼,道:“子立哥哥,惜儿失礼了。” 王遹道:“我呢?惜儿还记得我吗?” 苏惜娘嘿嘿一笑,道:“当然不能忘了,子敏哥哥好。” 吕筱悠抱着苏箪走了过来,见几人有说有笑,吃惊道:“原来惜儿认识子立和子敏呀!” 苏迈道:“爹和叔父当年在京师为官时,我们兄妹和子立子敏经常一起玩。” 苏迟本和梁梦儿陪苏轼王闰之等人走在前面,见苏迈等人停下来说笑,拐了回去,对众人道:“聊什么呢,这么有趣?” 苏惜娘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还能见到子立和子敏哥哥。” 苏迟感慨道:“是啊!一晃九年过去了。记得当年在京师,兄长我景儿惜儿时常和子立子敏一起玩。”(苏适,字仲南) 苏轼回过头来见苏迈等人有说有笑,感慨道:“一晃数年,孩子们也长大了。” 苏辙道:“是啊!如今维康和伯充都已为人父,我们也老了!”(苏迈,字维康;苏迟,字伯充) 翌日,苏轼携家人拜访已七旬的张方平。 半个月后。 苏轼携家人离开南京,前往湖州。这次去湖州属于临时改任,时间紧,加上南京距离湖州还很远,不能耽搁太久。苏轼等人虽然不舍,但只得启程。 两家人含泪惜别,苏轼拍着苏辙的肩膀道:“我走了,等湖州任期结束,你我定要再聚。” 苏辙点点头,道:“兄长保重。” 王闰之史萱苒等人相拥而泣。 苏迈看着即将离别的弟弟妹妹们甚为伤感,每次一见数日便要匆匆离别,山遥路远,不知何年才能再见,伤感道:“叔父有公务在身,不能离开。你们若是闲暇了就去湖州找我们。” 苏迨连连点头,道:“是啊,去湖州小住一段时间也好。”然后看着苏迟和梁梦儿,道,“兄长等明年箴儿大点了,就带着嫂嫂和箴儿去湖州找我们,听说那里湖光山色风景如画,大家好好玩一番。” 苏迟点点头,道:“好,等明年我们得闲了,我定带着你嫂嫂和箴儿去找你们。” 王适走到苏惜娘身边,取下腰间玉佩,递给她,道:“惜儿,这个送你。” 苏惜娘这些年来因苏辙俸禄低微且家中子女太多,日子过得非常清苦,见王适送来这么贵重的玉佩,拒绝道:“子立哥哥请收回,这个我不能要。” 王适道:“你留着做个念想,等……等过两年我学成归来……再来找你。”说完只觉脸颊发烫,突然手足无措,抓耳挠腮起来。 苏迈见状打趣道:“你这是送定情信物吗?”苏迈早已发觉王适钟情于苏惜娘,索性临别时帮其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王适比苏惜娘大十岁,今年已二十五岁(虚岁),早过了成婚的年龄。苏迈突然半开玩笑式的发问引来大家的注目,大家看着王适和苏惜娘,只见王适深吸一口气,当着众人面道:“嗯,定情信物,不知惜儿可否收下?” 苏惜娘这半个月和王适朝夕相处,对其颇有好感,但婚配一事自己从未想过,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苏辙走过来,打了个圆场,对一旁的苏轼道:“兄长,你看维康随你学这玩笑话学得真快。” 苏轼笑道:“不然怎么是我的儿子。” 苏辙看着王适手中的收也不是送也不是的玉佩,对苏惜娘道:“你子立哥哥送的临别赠礼自然要收下。” 苏惜娘这才收下玉佩,道:“多谢子立哥哥。” 大家相互嘱咐许久,苏轼等人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苏轼等人走后,苏辙对身边不停抚摸玉佩的苏惜娘道:“你不喜欢子立吗?我看你这半月和他聊得挺投机的。” 苏惜娘道:“没有不喜欢,只是兄长突然说到定情信物,我从来没考虑过这方面的事,所以不知如何作答。” 苏辙笑道:“那就考虑考虑。” :x 第二百三十七章 黑暗将至 汴京。 宋神宗手持书卷,一边看书一边用膳。一旁的向皇后见其右手持筷,悬在半空,甚为搞笑,一时没忍住,抿嘴一笑,努力让自己不笑出声来。宋神宗察觉到异样,将目光恋恋不舍地从书卷上移开,落到向皇后忍俊不禁的脸颊上,问道:“为何而笑?” 向皇后道:“我猜官家定是读苏子瞻之书读到佳处。”后宫嫔妃无人不知宋神宗喜欢苏轼的诗文,但凡废寝忘食或者读着读着偷偷乐起来,十有八九就是在读苏轼的文章或诗词。 宋神宗放下筷子,将书递给向皇后,道:“你看这里,写得太好了!奇才啊!” 向皇后道:“是啊,我那儿也有些他写的诗集和文章,每每读来都惊叹此人之才。以前我一直以为他只会写文赋诗,前段时间听闻官家下诏褒奖于他徐州护城之功,着实出乎意料啊!” 宋神宗道:“不光出乎你的意料,连朕也没想到他不仅诗文好,连为官也深得民心。尤其是密州徐州两任做的确实不错……”说到此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对新法有偏见,不能为朕所用,可惜了。” 向皇后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人总是会变的。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肯定也改变不少。以前我记得官家时常因为他上书反对新法而头疼,最近可没听你吐槽过。” 宋神宗道:“他在徐州上书的那几份奏章只是就事论事,为百姓请旨,并未提及新法。” 向皇后道:“官家心系百姓,此乃万民之福,他们那些反对新法之人又非草木,总是会看到而动容的。”她见宋神宗又开始读起刚才未看完的苏轼的文章,劝说道,“官家还是先用膳吧,一会儿菜该凉了。” 宋神宗点点头,放下书,开始用膳。 中书。 宰相王珪正在处理公文,一人轻敲房门,他随口应了声:“进来。” 一人看了下屋外的状况,确定安全后,走了进来,轻关房门。王珪抬头见是亲信阿川,放下笔,道:“何事?”阿川平时一般不来中书,能来就说明宫里传来了重要的消息。 王珪买通宫内宦官,经常让人传递消息以掌握宋神宗的心情动向,以便平时与君相处时能灵活应对,免得说错话,做错事,让相位不保。这些年来中书枢密院官员更换如换走马灯,只有他屹立不倒,无功无过,明哲保身,最终荣登相位。因他每天只会做三件事,上殿进呈时,说“取圣旨”,皇上同意了,说“领圣旨”,退朝后告诉禀事者,说“已得圣旨”,大家私下戏称他“三旨相公”。 阿川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递给王珪,道:“大人,这是宫里传来的消息。” 王珪打开字条,见上面写着:官家用午膳,赞苏子瞻。他眉头深锁,沉默许久,对阿川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阿川正要告退,又被王珪叫了回来,躬身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王珪道:“你去通知蔡持正李资深何君表舒信道晚上来府上一叙……”说完直视阿川,道,“该怎么做,你明白吧。”(参知政事蔡确,字持正;御史中丞李定,字资深;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字君表;监察御史舒亶,字信道。) 阿川道:“小人明白,定不会让人察觉。” 王珪满意地点点头,道:“你去吧。” 阿川领命离开后,王珪将字条揣于袖中,拿起笔继续批阅公文,刚批了一会儿生气地将笔扔到地上,站起身来愤然离去。 晚上。 蔡确李定何正臣舒亶相继易装从后门入府。众人齐聚茶室,王珪屏退下人,只留阿川一人在屋内伺候。阿川为蔡确等人斟好茶,王珪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道:“你们尝尝。” 众人细品一番,纷纷称赞好茶。大家明白王珪深夜召唤他们前来绝对不是为了品茶,只怕是有要事相商。蔡确最先开口,道:“不知王相传我等来此所谓何事?” 王珪从袖中取出字条递给阿川,阿川意会,传阅给众人看。众人看后,阿川将字条在烛火上焚毁。 蔡确道:“官家最近夸赞苏子瞻有些频繁啊!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王珪道:“这就是我召你们前来的目的。近来官家对他在地方的政绩非常满意,加上他如今名满天下,已远超当年范希文欧阳永叔之辈,我们不能不防啊!” 何正臣道:“他有才又能怎样,官家素来不会提拔反对新法之人。” 王珪道:“但他在徐州写的那几篇奏章,大家可都是看过的,上面并未提及新法之事。官家宅心仁厚,这么多年过去,说不定早就原谅了苏子瞻。若是官家真对其怀恨在心,又岂会经常捧其诗文相看?” 众人随声附和道:“大人所言极是!” 王珪继续道:“如今朝廷人才凋敝,新法推行又举步维艰,若是让苏子瞻之辈返回朝堂只怕新法推行受阻。我们一定不能让官家这些年的心血付诸东流!”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是另外一番想法。新法能不能推行与我何干,那王介甫就是个傻子,放着相位不坐,非要退居江宁,官家如今对新法的决心已远不胜从前,若是哪天改了心意复用旧党,那我这相位岂能保全,说什么也不能让旧党重回朝堂!(王安石,字介甫) 蔡确道:“是啊,不光为了官家,也为了王丈。王丈退居江宁,不问世事,我们可得将他未完成的心愿完成才是!”心中却思忖着,王禹玉你这三旨相公虽无功无过,但对官家有何益处?哪天官家厌烦了,你被罢平章事一职,我这参知政事自然要顶上,那时相位就是我的了。平心而论,旧党中人才济济,旧党若是敢回来,只怕我拜相无望。苏子瞻敢开个头,后面再有旧党之人回来也是水到渠成之事。不行,可不能让苏子瞻回来!(王珪,字禹玉) 李定道:“两人大人所言极是,下官身为御史中丞本就有弹劾百官之责,若是让苏子瞻这奸人当道,我必上书弹劾!”说完双拳紧握,心念着,苏子瞻,你辱我儿之仇我岂能不报,我定要推波助澜,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何正臣舒亶嘴上附和着,心中却想着好不容易攀上了王珪蔡确这身居高位之人,可得把这关系稳固了,以后加官进爵全靠他们了。 :x 第二百三十八章 偶遇秦观 自从推行新法以来,全国各地水灾旱灾蝗灾地震不断,苏轼在密州徐州基本上刚送走了这个灾,又迎来了那个灾,他时常感到身心俱疲,然而其他地方的官员也好不到哪儿去。 自古以来一遇灾害就被视为上天预警,宋神宗屡次下罪己诏,同时减膳食搬到偏殿居住,希望可以赎罪消灾。反对新法的官员们纷纷上书表示正是因为推行新法才造成上天降灾预警,宋神宗起初对此不以为意,但是次数多了难免自我怀疑。加上新法执行过程中官员为了政绩已将初衷是富国强兵的新法执行得面目全非,百姓们怨声载道,宋神宗对于新法的坚定程度已大不如从前。 王安石一走,这些年被提拔的新党之人危机四伏。对于新法能否推行下去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自己的位置能否够长久。如今的朝堂早已从原先的新旧党之争,变成了权利之争。大家相互弹劾,拉帮结派,尔虞我诈,沆瀣一气。 何正臣道:“苏子瞻现在身在何处?” 李定道:“前段时间朝廷改任他为湖州知州,这会儿应该在去往湖州路上。” 舒亶道:“据我所知,苏子瞻在杭州时政绩不算突出,但在密州徐州却政绩斐然,据说卸任时百姓倾城相送,场面非常壮观。” 王珪道:“竟有此事。” 舒亶道:“我也是听朝中之人说的。如今他名满天下,仰慕追随者甚多,如果他此次在湖州任上再继续有所作为,只怕会让官家萌生召其回京之心。” 何正臣道:“这个只怕是你多虑了。他对新法无益,官家就算惜才也不会召他回京的。这些年朝中官员可没少举荐他,官家全都视若罔闻。”苏轼为官这些年来,晁端彦潘良翰向经王居卿李察陈荐李清臣孔宗翰董廉李孝孙鲜于侁等诸多官员都举荐过他。 王珪道:“你们可别忘了前年水灾淹了四五十个州县,那么多官员可不是人人都能得到官家下诏嘉奖,此人不得不防!”诏曰:省京东东路安抚使司转运司奏,昨黄河水至徐州城下,汝亲率官吏,驱督兵夫,救护城壁,一城生齿并仓库庐舍,得免漂没之害,遂得完固事。河之为中国患久矣,乃者堤溃东注,衍及徐方,而民人保居,城郭增固,徒得汝以安也。使者屡以言,朕甚嘉之。 蔡确道:“既如此,我们需得早做防范才是。王相,您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王珪眉头深锁,惆怅道:“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李定道:“何须从长计议,苏子瞻喜好写诗文,又常有讥讽之语,我家有本他的《元丰续添苏子瞻学士钱塘集》,仔细研究总能从里面找出些漏洞来,到时下官上书弹劾,定能让官家治他的罪。” 舒亶道:“大宋立朝以来祖宗家法可是规定了‘不以言罪人’,就算他真的写文讥讽了什么,按律也是无罪的。你们可别忘了当年沈存中就想以言治苏子瞻的罪而被官家驳回了。”(沈括,字存中) 熙宁六年,苏轼时任杭州通判,沈括被任命为钦差大臣前往杭州巡察农田水利之事。临行前,宋神宗特意交代沈括到杭州后多方关照下苏轼。沈括抵达杭州后拜访了苏轼,苏轼热情招待,两人闲话家常,详谈甚欢。临行时,沈括向苏轼索要诗文,苏轼平时就喜欢和朋友互赠诗文,且真心待人,从未存防人之人,于是将近期所作诗文全部抄录了一遍赠予沈括。沈括回京后将其诗文逐句加以批注,呈送御前,称苏轼“词皆讪怼”,欲治其罪。宋神宗置若罔闻,沈括只得作罢。 何正臣道:“那可怎么办,他这些年为官政绩斐然,没有缺点让我们攻啊!想治他的罪除了从诗文着手,我想不出还有何方法。” 王珪道:“沈存中做不到,不代表我们做不到。苏子瞻区区一名知州,想整他又有何难,难的是与他相交的旧党之人,那可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群体。要是能借苏子瞻之手将其一并铲除,以绝后患,方为长久之计啊!” 众人点头附和,称赞王珪高瞻远瞩。 蔡确道:“但是要想拉众人下水,绝非易事。” 王珪道:“正因为如此,此事不宜操之过急,需得十拿九稳才能动手。大家回去后派人多搜集些苏子瞻的诗文,以及与他人往来的信函,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些忤逆官家,甚至……”他停顿片刻,流露出凶狠的目光,道,“甚至……谋反的罪证。” 众人纷纷表示定会全力以赴找出罪证,随即拜别王珪,相继离去。 四月。 苏轼等人走水路一路南下,终于来到高邮地界,此地距湖州不远,不日便可抵达。船只停靠岸边,众人在岸边休息,苏迈对凭江远眺的苏轼道:“太虚好像就是高邮人吧,不知道他此刻在家吗?”(秦观,字太虚) 苏轼道:“应该在吧。”他离开徐州前已收到秦观落榜的消息,并写信慰问其一二。对方既已落榜,按理说应该在家中才是。 两人正说着,不远处两人背着行囊朝这边走来,看样子是要来江边乘船。苏轼定睛一看,笑道:“说曹操,曹操到,这不人来了。”只见秦观和参寥正往这边走来。参寥,俗家姓名何昙潜,字参寥,法名道潜。去年秦观拜访苏轼,拜其为师。秦观与参寥交好,十月,参寥千里迢迢从杭州前往徐州拜访苏轼,并与其同游数月方去。 苏迈朝二人挥了下手,喊道:“太虚!道潜大师!” 秦观震惊地看着苏轼等人,快步上前,吃惊道:“师父维康,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苏轼道:“去湖州赴任。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秦观道:“闲来无事,我与参寥子正准备乘船出游呢!”随即对参寥道,“反正咱们去哪儿玩都是玩,不如陪师父一起去湖州,你意下如何?” 参寥道:“也好,此地去湖州沿途美景甚多,我们可以边走边游玩。” 于是秦观参寥登船与苏轼等人一同前往湖州。 :x 第二百三十九章 异想天开 四月。 苏轼路过扬州,拜访扬州知州鲜于冼。鲜于冼于平山堂设宴款待,苏轼等人稍作停留继续赶路。 二十日,苏轼一行人终于抵达湖州。他将家人及王适王遹秦观参寥等人安顿好后便开始熟悉衙门各项公务,并带领下属四处巡视以尽快了解湖州当地的情况。 二十九日,苏轼独坐于知州厅,提笔写下《湖州谢上表》:臣轼言。蒙恩就移前件差遣,已于今月二十日到任上讫者。风俗阜安,在东南号为无事;山水清远,本朝廷所以优贤……伏念臣性资顽鄙,名迹堙微。议论阔疏,浅陋。凡人必有一得,而臣独无寸长……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大意:臣轼言,承蒙皇恩从徐州离任,已于本月二十日到任湖州。湖州风俗富足安宁,在东南号称无事之州;山清水秀,本是朝廷优待贤才的地方……臣性情顽鄙,名声政绩衰微。议论粗疏,学识浅薄。每个人必有一技之长,而臣却没任何长处……臣知道自己愚昧不识时务,难以追随新进之士共同进步;官家知臣年老不会多生事端,或许能管理地方百姓,所以才让臣到湖州任职…… 官员们每到一处新的任所,按例都要写封感谢的奏章呈送御前,内容也大同小异,无非是些自谦之词,表明自己无德无能,全赖官家垂怜才能来此赴任,皇恩浩荡,定不负官家所托,好好为官之类的说辞。 这洋洋洒洒三百余字对于苏轼来说可谓文不加点顷刻即成。苏轼放下笔,通篇了一下,觉得没什么问题,便让衙役寄送汴京。 五月。 一日,苏轼带领下属巡视各处,路过城南的岘山寺,见沿途淤泥甚多,简直成了一片滩涂,对众人道:“此地为何淤泥如此之多?” 一名随行官员回应道:“启禀大人,这些都是从湖中打捞上来的淤泥。”岘山寺位于岘山脚下,坐北朝南,左临碧浪湖,右傍群山。湖水每过一段时间就要疏通一下,挖出来的淤泥全部堆积在上脚下,慢慢地成了一片滩涂。 苏轼走到碧浪湖边,望着湖水陷入了沉思…… 许久,一人见苏轼迟迟未动,对身边之人耳语道:“大人在想什么呢?” 另一人低声道:“八成是观景吧。” “这景有什么好看的,怎么大人看了如此之久?” “你懂什么,咱们看得多了习以为常,大人刚来没多久,自然觉得新奇。” 又一人揣测道:“我觉得大人不是观景,肯定在想别的事。” 大家窃窃私语着,苏轼忽然回过神来,指着前方感慨道:“这湖面积不小啊!” 大家心想着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面积小就不是湖了,那叫池塘。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应。苏轼回过头来看着身后众人,道:“你们看,这湖面如此之宽,阻隔道路,湖周群山环抱,百姓要想去道场山金盖山等诸山,要不泛舟穿行,要不翻山越岭。船不可能时刻都有,且受天气影响,爬山又费时费力,要是能在中间建一条长堤连接两岸,百姓可以自由横穿湖面该多好啊!” 众人皆惊,长久以来湖州百姓早已习惯了乘船或爬山这种通行方式,从没想过在湖中建长堤连接两岸之事,随即连声夸赞。 一名随行官员却与大家的想法截然不同,修筑长堤费时费力,最重要的是费钱,不管是修筑木堤还是石堤,如此长度需要耗费非常多的物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以湖州目前的财政状况只怕不太可行。他低头纠结许久,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惴惴不安地说道:“大人,修筑堤坝固然好,可是经费只怕不太够吧……” 另一人想着既然知州大人萌生此意,自然要力挺,道:“不行向朝廷要点,此等利民之事,朝廷一定会支持。” 又一人见已有两人发声,也开始发表意见,道:“那可不一定,朝廷这几年肯定国库空虚,不然也不会推行诸多新法加征税赋。” 苏轼道:“不用木料或石料,这里不是有现成的材料吗?” 一人疑惑道:“有何材料?” 苏轼道:“这些疏通湖水时挖出来的淤泥不就是现成的材料吗?用这些淤泥在湖中筑一条长堤既可以省钱,又可以解决这边的环境问题。” 众人皆惊,如此脑洞大开之事,大家从未想过,纷纷抚掌称赞道:“大人此举甚妙啊!” 苏轼道:“这也是我的一个设想,到底能不能行得通,还需找些专业人士询问一二。” 一人道:“明天我去将城中善于筑桥的工匠都叫来衙门,大人询问一下便知。” 苏轼点点头,道:“再把城中善于疏通河道之人也叫来,大家坐在一起商量下此计是否可行。如果可行,我们就抓紧时间干,早点筑成,百姓也能早日免去因碧浪湖阻隔带来的无谓奔波。” 翌日。 善于筑桥的工匠和善于疏通河道的僧人与工匠齐聚衙门,苏轼向大家说明了自己的奇思妙想。经过一番讨论,大家皆认为此计可行。 苏轼道:“我们可以在长堤上再建些小平桥,然后再修筑下河道。如此一来,既解决了百姓交通不便之事,又将滩涂变为塘田,可谓一举两得。” 众人纷纷夸赞苏轼之才。苏轼又与众人测算了下这些工程所需的经费物料和人力,结合现有的资金情况,周密部署一番后命人着手准备物料,召集民夫,准备大干一场。 晚上,苏轼回到家中,秦观正和苏迈参寥在茶室聊天,见苏轼推门而入,面露喜色,笑道:“何事如此开心?” 苏轼道:“今天解决了一件大事。” 秦观道:“什么大事?” 苏轼将自己今天与众人商讨之事详尽告之,大家纷纷表示此等利民之事一旦做成,可谓受益无穷。 :x 第二百四十章 茫然不知 随后的日子,苏轼除了处理衙门的日常公务以及碧浪湖筑堤搭桥修河道等事,并无过多杂事。闲暇时,他与秦观参寥苏迈,以及关彦长徐安中等诸多前来湖州拜访的友人们或游历山川,或泛舟城南,或赏花弄月,或遍游诸寺。大家吟诗作赋,把酒言欢,甚为惬意。 六月初。 盛夏。 这天,秦观参寥准备离开湖州前往何山赏玩,苏轼苏迈将其送出城外。苏轼不舍道:“几个月的时间匆匆即逝,真不舍得你们走啊!” 秦观道:“来日方长,等秋天我们会回来看您的。” 苏轼道:“那就一言为定。” 秦观笑道:“一言为定。” 苏轼看着一旁的参寥道:“参寥子也一定要来啊。” 参寥道:“那是自然。子瞻珍重,我们秋天见。” 四人相互拜别,苏轼苏迈目送秦观参寥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才转身离去。 苏迈对仍沉浸在伤感之中的苏轼道:“爹,太虚就这么和道潜大师四处游玩着,不读书了吗?” 苏轼叹了口气,道:“他落榜心里难受,就让他多出去玩玩吧。” 苏迈道:”但是我总有一种感觉他似乎不想考了,我本来还打算后年和他同去京师赴考呢。” 苏轼道:“不会的,过段时间他玩够了,自然会回家继续读书的,别担心。”说完见苏迈面露担忧之色,拍了下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等他秋天再来湖州,我会和他好好聊聊,若是他真有弃考之心,我会劝他的。” 苏迈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两人一路畅谈着,殊不知与秦观的秋天之约没多久便因为苏轼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作罢…… 几日后。 汴京。 深夜。 王珪宅邸。 蔡确,李定何正臣舒亶李宜之五人齐聚王珪家。大家坐定后,蔡确道:“王相传我等前来所谓何事?” 王珪将几页纸递给阿川,命其将纸张分发给大家。阿川分发完毕后,王珪道:“你去门外守着,切不可让人靠近。” 阿川领命离去。 蔡确看着纸上的文字,道:“这不就是苏轼写的《湖州谢上表》吗?有什么问题吗?”官员新上任后写些感谢之词呈送御前本就是司空见惯之事。 王珪道:“这是我命人抄录的,你们拿回去好好研究下,看看能不能找出些漏洞来,连同之前让你们研究得诗文一起治苏子瞻的罪。” 众人领命。 王珪道:“苏子瞻的诗文你们研究得怎么样了?” 何正臣道:“里面确实有讥讽之诗,但是比我想象的要少。大多是抒发感情,发发牢骚,直言讥讽新法的并不多。” 王珪道:“多少不重要,只要有就能治苏子瞻的罪。那能牵扯多少旧党之人?” 舒亶道:“牵扯的人不太多。” 王珪脸色微变,道:“不多?” 舒亶道:“确实不太多。”说完对一旁的李宜之使了个眼色。 李宜之随声附和道:“如果那些满腹牢骚字里行间没有提及新法的诗文不算的话,能被苏子瞻牵连而获罪的旧党之人确实不多。” “不多……不多的话……”王珪思忖片刻,道,“那就把那些满腹牢骚的诗文也算上。” 何正臣道:“但是这些诗文没有提及新法,想以此将旧党之人牵扯进来只怕有些难度。” 一直没说话的李定道:“这有何难?同一本书不同人可能会解读出不同的意思,诗文亦然。有没有讥讽新法不全看我们如何解读吗?只要我们能让官家认定这些与旧党相关牵连的诗文讥讽新法,将他们全部牵扯进来便轻而易举。” 舒亶到:“关键是你要将这些诗文解读成讥讽新法,官家不这么认为也无济于事啊。别忘了当年沈存中可是干过这事,不但没治苏子瞻的罪,反而引来官家斥责。” 李定道:“诛人先诛心,我们先激起官家的愤怒,使其对苏子瞻心生怨恨,自然更容易接受我们的解读。” 王珪道:“总之,有没有讥讽都得让他有。此事需得尽快解决,以免夜长梦多,你们回去好好研究下,争取月底前就上书弹劾。一定要利用这次机会将旧党之人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众人领命离去。 二十六日。 湖州。 苏轼在知州厅处理公务,通判祖无颇敲门而入。苏轼放下笔,道:“怎么了?” 祖无颇道:“碧浪湖的河堤前几天不是完工了吗,我突然想到了一些细节似乎可以完善,过来和你商量一下。” 苏轼道:“哦?说来听听。” 祖无颇将自己的想法说完,苏轼道:“这都是小细节,既不费事,也用不了几个钱,你自己看着办就行。” 祖无颇道:“那我就着手去办了。”说完正要离去,见苏轼愁眉不展,关心道,“有什么烦心事吗?” 苏轼道:“没有,就是从今天早上开始右眼皮跳的厉害,有点烦躁。” 祖无颇道:“肯定是累的了,今天衙门事少,不如早点回家休息。” 苏轼点点头,道:“处理完这些公务就回去。” 祖无颇离开房间后,苏轼拿起笔继续批阅公文,直到日傍西山才回家。他回到家后,苏过开心跑来,一把抱住苏轼的腿,道:“爹爹,我和兄长发现了一处好玩的地方,改日和爹爹同去!” 苏轼一把抱起苏过,一天的疲惫一扫而空,开心道:“好,等过几天衙门休息爹和过儿同去。你兄长们呢?” 苏过道:“兄长们在书斋看书呢,爹要过去吗?” 苏轼点点头,将苏过放下来,拉着他的手一同朝书斋走去。苏迈苏迨正在书斋看书,见苏轼和苏过走了进来,起身道:“爹回来了。” 苏轼走到桌边,拿起苏迈倒扣在桌上的书看了下,道:“今天有何收获?” 苏迈如实相告,苏轼满意地点点头,道:“劳逸结合,别太累了。” 苏迈道:“后年就要参加贡举考试了,我想着抓紧时间多读些。” 苏轼道:“书海浩瀚,我们是读不完的,关键在于理解举一反三以及学以致用,不然读再多也是蹉跎时光。” 苏迈道:“维康明白。” 苏轼道:“今日读书有何不明白的地方吗?” 苏迈接过苏轼手中的书,往前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段,说完自己的见解后问道:“爹,我这么理解对吗?” 苏轼道:“不失为一种理解方式,不过这里还有另一番深意……”说着在桌边坐下对苏迈讲解着。自从来了湖州以后,苏轼公务不算忙,基本上黄昏就会回家,不像之前在密州徐州那样经常忙到大半夜才回家,甚至夜不归宿。苏迈内心一直渴望苏轼每天抽出些时间陪自己读书,答疑解惑,这个小小的愿望时隔多年终于在湖州实现了。他看着父亲认真讲解的样子,心头一喜,心念着,真希望这种幸福的生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啊! 与此同时。 汴京。 蔡确李定等人再次深夜齐聚王珪家…… :x 第二百四十一章 乌台诗案正式拉开序幕 王珪见人已到齐,清了下嗓子,道:“大家准备的怎么样了?” 李定自信满满道:“差不多了,这次定能让苏子瞻死无葬身之地!” 王珪对众人道:“当年苏子瞻贡举考试我是考官之一,所以他也算我半个门生,此事我不便参与,免得落人话柄。你们依计行事,后面若情况有变,我再出手相助。”然后看了眼一旁的蔡确,道,“持正,此事你也先别参与,御史本就有弹劾之责,让资深他们先弹劾,这样行事更加自然,不会引起官家怀疑。” 李定舒亶等人异口同声道:“我等定将此事做的滴水不漏,请王相放心。” 王珪满意地点点头,道:“明天君表先以《湖州谢上表》弹劾,试试官家的态度,其他人伺机而动。”(何正臣,字君表) 何正臣道:“好。”既然何正臣上书弹劾,那预示着阴谋从暗到明,整垮苏轼及旧党之人的战争正式拉开序幕。 大家将实施方案商讨许久后,决定明日何正臣先弹劾试水,李定等人随后再上。如果宋神宗没有如他们所料治苏轼之罪,蔡确以参知政事的身份再参与。退一万步,如果这么多人弹劾还没奏效,那么王珪这位举足轻重的平章事再出马,即使本朝祖宗家法规定“不以言罪人”,他们也要开其先河,将苏轼等人一网打尽。 翌日。 垂拱殿。 宋神宗与大臣商议完国事,何正臣看了眼站在一旁装作若无其事样子的王珪,出列道:“启禀官家,臣有事启奏。” 宋神宗道:“何事?” 何正臣将自己所写的奏章呈送御前,道:“臣伏见祠部员外郎直史馆湖州知州苏子瞻在《湖州谢上表》有言‘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此人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宣传中外,孰不叹惊!”话音刚落,满朝哗然,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他挺直腰板,抬高音量继续道:“苏子瞻坚持作恶而不知悔改,谤讪讥骂,无所不为!一有水旱之灾,盗贼之变,苏子瞻必定四处扬言将其归咎于新法,如今更将这种情绪写在《谢上表》中。不仅如此,他还将讥讽文字传于众人,如此行径极其恶劣,还望官家明察!” 宋神宗读完奏章,愕然道:“有何证据?” 何正臣道:“臣风闻此事,官家可派人详查。”他甚为监察御史,本就有风闻言事的责任,即使不出示证据也无可厚非。 宋神宗眉头深锁,陷入了沉思,许久缓过神来,语气淡然道:“我知道了。” 何正臣偷眼看了下一旁不动神色的王珪,退回众人处。 宋神宗道:“大家还有何事要奏?”见众人低头不语,起身离去。 宋神宗走后,议论声肆起,何正臣等人退出垂拱殿各自行进着。何正臣与李定刻意保持一定距离行进许久,见周围没人,快步上前,对李定低声道:“资深,官家竟然未作出任何回应,有点出乎意料啊!我昨晚就说了应该带上苏子瞻的诗文,你们非让我空口而谈,看吧,官家果然不予理会。” 李定淡然道:“正常,我们本来就没指望官家今日能作出回应。”他拍了下何正臣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如今新法问题百出,推行困难,我们从新法下手,对于官家来说可谓字字珠心,正中他心中不便言说之痛。官家今日嘴上不说,但不代表他没往心里去。等官家纠结一周后,我们再实施第二步,保证让官家的态度和今日大相径庭。” 何正臣惴惴不安道:“但愿吧。” 七月二日。 崇政殿。 宋神宗与大臣们商议完国事,舒亶手持奏章,出列道:“启禀官家,臣要弹劾祠部员外郎直史馆湖州知州苏子瞻。” 宋神宗双眉微蹙,道:“你也要弹劾?”上周在垂拱殿,何正臣弹劾苏轼已令他不爽,好不容易用了一周时间平复了心情,今日在崇政殿又有人弹劾,此时宋神宗已经不能说服自己让此事不了了之,道,“你又要弹劾他什么?” 舒亶将奏章递给已走至他身边的宦官手中,义正言辞地说道:“对,臣要弹劾苏子瞻!臣伏见湖州知州苏子瞻最近上呈《谢上表》有讥讽时事之言。流俗之人翕然争相传诵,而忠义之士对此无不愤惋。官家推行新法以来,异论之人本来就多,苏子瞻利用自己在民间的声望文乱事实,造作谗说,从而阻挠新法推行,如此包藏祸心,怨望其上,讥讽谩骂而有失人臣之节者,其罪当诛!”说到此,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元丰续添苏子瞻学士钱塘集》,翻到其中一页,呈送御前,继续道,“这是臣在市井之中购买的一本苏子瞻诗集,官家请看,这首《山村五绝》……”他说过此处抬眼偷看了下宋神宗,见其表情微变,心中暗喜,道,“官家发放青苗钱以助贫民,苏子瞻却言‘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以此讥讽青苗法使人劳碌奔波;官家明确法律以考核官员政绩,苏子瞻却讥讽‘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官家兴修水利,苏子瞻则讥讽‘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官家盐禁贩盐,苏子瞻又讥讽‘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但凡他接触的事务,随口所言无不以讥谤为主。小则雕版印刷,大则篆刻石碑,传播中外,影响极其恶劣,令人发指!” 宋神宗翻看着《元丰续添苏子瞻学士钱塘集》,愤怒之色溢于言表。 舒亶强压内心喜悦之情,道:“官家躬履道德,立政造士,以幸天下后世,可谓如尧舜般用心。臣实在不知官家有什么对不起天下苍生与苏子瞻之辈,而令他如此悖慢,无所畏忌!苏子瞻怀有怨天之心,造谣讥讪官家害处颇多,虽万死不足以谢圣恩,伏望官家体先王之义,用治世之重典,将苏子瞻送官查办,治其大不恭之罪,以戒群臣!” :x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大难临头 王珪等人见舒亶说完后宋神宗龙颜不悦,心中颇为开心。李宜之趁热打铁,出列道:“启禀官家,臣也要弹劾苏子瞻!” 宋神宗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即将爆发的情绪,道:“你又弹劾何事?” 李宜之上呈奏章和一篇《灵壁张氏园亭亭记》,道:“这是苏子瞻今年三月二十七日为宿州灵璧镇张硕秀才家的园子做的一篇记,其中有一节写道‘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譬之飮食,适于饥饱而已。然士罕能蹈其义,赴其节。处者安于故而难出,出者狃于利而忘返。于是有违亲绝俗之讥,怀禄苟安之弊’,下官详看上面文字,觉得义理不顺。文中‘不必仕’是教天下之人必无进取之心,以乱取士之法。‘必不仕则忘其君’是教天下之人无尊君之义大忠之节。天下之人,做不做官都不敢忘了官家,而苏子瞻却说‘必不仕则忘其君’这是要废弃为臣之道。‘处者安于故而难出,出者狃于利而忘返。于是有违亲绝俗之讥,怀禄苟安之弊’这句则明显涉嫌讥讽,还望官家明察!” 宋神宗被舒亶李宜之此番言论彻底激怒,将奏章扔到一旁,起身愤然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许久宦官确认宋神宗不会回来了,对众人道:“诸位大人请回。”大家这才松了口气,一边议论着苏轼,一边朝殿外走着。 李定等人也相继离去,途中舒亶确认四周安全后对李宜之道:“咱俩弹劾了半天,官家仍不予理睬,情况有些不妙啊!” 李宜之看了眼走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的李定,对舒亶道:“这不还有资深吗?等他明天弹劾后再说。” 翌日。 崇政殿。 宋神宗刚一坐定,李定直接出列,高声道:“臣也要弹劾苏子瞻。”说完将奏章呈送御前。 宋神宗时至今日最不想听到的名字就是“苏子瞻”,接过宦官递来的奏章已懒得翻阅,语气极度不耐烦地说道:“讲。” 李定道:“臣切见湖州知州苏子瞻初无学术,滥得时名,偶中异科,遂叨儒馆。苏子瞻自认为终不为朝廷所用,心怀怨怒,恣意怒骂于文字中,众所共知。或有燕蝠之讥,或有窦梁之比,讪上骂下,罪无可恕!苏子瞻有四点可废之罪,臣请陈之。” 宋神宗道:“哪四点?” 李定道:“第一,苏子瞻四处宣扬诋毁之论,官家置之不理只是希望他能改过自新,他却不知悔改,其行径已非常恶劣;第二,官家等待苏子瞻改过可谓用心之至,他却成天抒发傲悖之语,日闻中外;第三,苏子瞻所作文辞,虽不合理,亦足以鼓动流俗之人,为官傲慢,不遵循官家之法,愚妄任性,不服官家教化,按照先王之法,其罪当诛;第四,苏子瞻读了那么多史书,岂不知事君有礼,讪上有诛?他心怀愤怒之心,公然诋毁,官家修明政事,他却埋怨官家不任用自己,遂将一切毁之。”他说完看了下双拳紧握的宋神宗,嘴角微扬,准备给苏轼最后致命一击,提高音量道,“臣伏惟官家言行举止皆顺从道义,推行新法以变天下,然而至今未成功就是因为苏子瞻之辈徒有虚名,却妖言惑众。伏望陛下严惩苏子瞻,以阻邪恶之气,振奋忠良之心。届时,好坏既明,风气自然会改善。” 宋神宗声色俱厉道:“将苏子瞻讥讽之事送交御史台彻查后报我!”随即下诏知谏院张璪御史中丞李定负责审问治罪并上报。 御史台?众官员闻后皆惊。一般官员犯法,小罪送开封府大理寺查办,大罪送御史台,宋神宗既然要让御史台彻查,只怕苏轼一旦被认定有罪,只怕必是重罪。 李定强压得意之色,道:“苏子瞻罪无可恕,还望官家罢免其湖州知州一职,差派官员前去逮捕。” 宋神宗当即下旨罢免苏轼湖州知州一职,并命御史台选派一名朝臣前往湖州逮捕苏轼归案。 李定等人领命退下,对舒亶叹息道:“苏子瞻盛名在外,崇拜者甚多,我们得尽快想找到一名不会通风报信,精明能干,最好对他不客气的官员才是。可是人才难求,可使逮捕苏子瞻者少有如意啊!” 舒亶道:“既然是官家下令,能有人愿意做这件事的,资深切莫担心。” 李定道:“此事拖得越久,消息越容易泄露,我们得赶在苏子瞻闻讯毁灭证据前将其逮捕归案。” 不远处的李宜之见四下无人也凑了过来,问道:“准备让何人前去逮捕?” 李定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们赶紧回御史台下发通知,今日务必觅得良士前往湖州。” 半个时辰后。 御史台。 太常博士皇甫遵自告奋勇愿意担此重任,李定等人大喜,当即命其动身前往湖州。 皇甫遵领命离开,李定快步追了出去。皇甫遵驻足问道:“大人还有何事?” 李定道:“苏子瞻已被官家罢免湖州知州并送交御史台查办,其中深意不需要我言明了吧。” 皇甫遵自知送往御史台必是重罪,当即回答道:“下官明白,定将苏子瞻带回御史台,绝对不会让他跑了。” 李定警惕地看了下周围,确认安全后凑上前去,在其耳畔低声道:“不是带回来,是……逮回来……”他刻意将“逮”字加重语气。 皇甫遵意会,道:“大人放心,苏子瞻待罪之身,下官绝对不会以礼相待,定将其押解回京。” 李定满意地点点头,皇甫遵拱手告退。 两柱香的时间后。 王诜此时正在处理公务,一名亲信急匆匆来报:“大事不好了,苏子瞻要被治罪了!” 王诜之前听闻何正臣弹劾苏轼十分担心,命亲信时刻关注此事,如有变动及时来报。昨天,他听闻舒亶李宜之也上书弹劾,宋神宗依然没有响应,想着此事八成如之前沈括弹劾苏轼那次一样不了了之,提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来。今天突然听闻噩耗,他大惊失色,起身快步上前,道:“怎么回事?” 亲信将打听之事详尽诉于王诜。王诜身体微动,只觉腿脚发软,险些摔倒,慌忙之中奔出房间。 :x 第二百四十三章 通风报信 此时,皇甫遵带着儿子和两名御史台差派的士卒一同前往湖州。 王诜一路狂奔回到家中,对院中正在扫地的家仆道:“让阿竞来书斋找我,快点!” 家中八名小妾听闻王诜异状纷纷朝书斋赶来。一名最先到达的小妾见书僮面朝自己行进着,上前阻拦道:“你要去哪儿,怎么不在屋里伺候?” 书僮道:“官人不让伺候,还让我一炷香的时间内不准来书斋。”说完离开了。 小妾走到书斋门口,见王诜正在奋笔疾书,不敢进去打扰,只得立于门口远观着。很快,另外七名小妾匆匆而至,皆站在门口不知所措。没多久,被家仆禀告王诜回家的长公主缓步来到书斋,见家中八名小妾全至,冷笑一声,道:“今儿人来得倒是挺齐啊。”说完大步迈进书斋。 王诜抬头看了眼长公主,并未理睬,继续写着信。 阿竞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对长公主行了一礼,对王诜道:“官人找我?” 王诜将写好的信放入信封中,递给阿竞,道:“你即可启程前往湖州,务必将此信亲手交到苏子瞻手上。” 阿竞接过信,揣于怀中,道:“小人这就出发。” 王诜道:“此事十万火急,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切不可耽误了。” 阿竞拱手道:“官人放心,小人自当日夜兼程,绝不停歇。” 王诜点点头,道:“去吧!” 阿竞领命离开后,长公主对王诜与苏轼之间频繁地互通书信或者转赠物品早已习以为常,这次突然如此急迫,事出反常必有妖,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王诜道:“官家要治子瞻的罪。” 长公主愕然,道:“苏子瞻?何故这么突然?他因何获罪?” 王诜爱答不理地只回答了她最后一个问题:“听说是讥讽新法。时间紧迫,具体情况我还没去打听。” 长公主道:“讥讽新法?我朝可是规定了不以言罪人,怎么可能因为讥讽新法获罪。” 王诜道:“我骗你作甚,官家已下令将子瞻送交御史台查办,并命御史台差派官员前去湖州抓人。” 长公主大惊失色,道:“你说什么!送交御……御史台!官家这是要重判苏子瞻啊!” 王诜语气冰冷道:“对啊,所以我才通风报信,好让子瞻早做防备。” 长公主对于王诜这种冷漠的态度早已习以为常,急忙对门外候着的贴身侍女小盼道:“快去追回阿竞!” 王诜对小盼呵斥道:“不准去!”然后对长公主怒目而视,道,“你想阻我?今天这信我送定了!” 小盼见长公主对其点点头,径直离开了。王诜急忙起身,对门口的八名小妾呵斥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她给我拦住!” 小妾们听闻苏轼要被重判,王诜通风报信如果被宋神宗知道,后果不堪设想,皆惴惴不安。忽闻长公主要追回阿竞,大家高兴不已,哪肯阻拦小盼,只得假装追着,任由其远去。 王诜面若冰霜地看着长公主,声色俱厉道:“子瞻是我的挚友,朋友有难焉能不救!你若怕被牵连就赶紧与我和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影响你长公主之名!” 长公主强压内心伤痛,道:“朝中官员谁不知你与苏子瞻关系甚笃,阿竞又是驸马府的人,你让阿竞去通风报信就不怕路上碰巧遇到前去抓人的官员吗?” 王诜不屑道:“碰到又怎样?大不了他们向官家告发我,反正我敢送信就不怕他们告发。” 正说着,阿竞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道:“官人、大娘子还有何事要交代?” 王诜生气道:“你回来作甚!赶紧去啊!若是让那边抢先抵达就糟了!” 长公主对被王诜突如其来的训斥弄得有些茫然的阿竞道:“别去湖州了,去南京找苏子由,让他派人去湖州通风报信。”(南京,今河南商丘) 虽然从汴京去往湖州路过南京,但是通知苏辙必定耽误时间。王诜想到此对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阿竞道:“还愣着干嘛!快点去湖州啊!” 长公主当即反驳道:“别听他的,去南京!” 王诜生气道:“你想阻我就明说,何必弄这拖延时间的把戏。” “我拖延时间?”长公主冷笑一声,道,“这么多年了,我对你的感情你岂能不知!我会害你吗!你若想救苏子瞻就让阿竞去南京!”随即对阿竞道,“赶紧去,别再耽误时间了!” 阿竞快步离开。 长公主稍微平复下心情,道:“我知道事关重大,容不得一丝差错,所以你只能用亲信阿竞前去通风报信。御史台差派的人与阿竞出发时间不统一,又皆急速前行,所以从京师到南京的这段距离大概率不会碰到,但路途越远,人马俱疲,速度很难把握,途中很有可能会遇到。京师之人谁不知道阿竞是驸马府的人,万一真的相遇,心生疑窦,将阿竞扣留下来岂不坏事。” 王诜满脑子都是赶紧去报信,完全没考虑其他因素,道:“是我太急了,没考虑周全。”他低头沉默片刻,抬起头来直视长公主,柔声道,“谢谢你。”说完缓步离开了,留下长公主一人在屋内呆若木鸡。 成婚这么多年,这是王诜第二次对自己态度温和,上次是王诜寡居多年的母亲卢氏生病时。长公主成婚前虽然贵为宝安公主,又是宋神宗一母所出的亲妹妹,不管是宋英宗在位时,还是宋神宗即位后,地位可见一斑。然而她嫁给王诜后,全无公主架子,孝顺卢氏,敬重王诜,在卢氏生病时甚至主动搬到其隔壁居住,亲喂汤药,悉心照料,令王诜颇为感动。王诜并非草木,岂能不为之动容,所以那段时间他对长公主的态度稍有缓和,但好景不长,很快又恢复如初,冷漠待之。 长公主看着王诜渐行渐远的背影,潸然泪下。昔日回忆重回脑海…… :x 第二百四十四章 悲剧婚姻的开端 十年前。 熙宁二年。 三月。 舒国长公主自幼喜好读书,颇有才华。这天她在殿内读书,宋神宗走了进来,笑道:“外面春光正好,怎么不出去玩,成天就知道待在宫里看书。”ぷ999小说首發⿱ 舒国长公主道:“外面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在宫里看书。” “她这是打算在宫里孤独终老了。”皇太后高滔滔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来。宋神宗、舒国长国公主异口同声道:“娘,您来了。”(宋朝皇室中的称呼与百姓无异) 皇太后脸色不悦地看着舒国长公主,道:“我听说昨天给你介绍的高大人家的小官人你又没相中,高小官人德才兼备,怎么就看不上了?” 舒国长公主一脸不屑地说道:“就他那样还德才兼备?天下男人死绝了,这四个字也轮不到他头上。” 皇太后道:“你都二十了(虚岁),要求别那么高,再耽误下去,等人老珠黄谁还会娶你。” 宋神宗笑道:“娘别担心,谁娶妹妹不也是朕一句话的事。朕还是希望妹妹能嫁一个可心之人。”他见皇太后眉头微蹙,眼珠一转,道,“朕前段时间太忙了,没空帮妹妹物色良人。等过几天,朕看看还有哪些适龄的男子让妹妹好好挑挑,定能招一个可心的驸马。” 皇太后叹息道:“你呀,就是老惯着她。” 宋神宗笑道:“自己的妹妹当然要惯着。” 舒国长公主道:“兄长日理万机,就别管我了,我现在这样挺好的。” 宋神宗道:“驸马的事以后再说,今天天气不错,我让人陪你出去转转。” 舒国长公主道:“让我出门也行,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宋神宗道:“什么条件?” 舒国长公主道:“平时到哪儿,大家都对我毕恭毕敬的,好没意思。你得同意我易装出门。” 宋神宗想了下,道:“好,但你要答应让朕派的两名侍卫陪同,且天黑前要回来。” 舒国长公主笑道:“好。” 皇太后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就惯吧。” 宋神宗和舒国长公主对视一眼,偷笑起来。 舒国长公主和贴身侍女小盼换上宦官准备好的男装,带着也已身着便衣,在门外等候多时的两名侍卫一同离宫玩去了。 御街之上热闹非常,舒国长公主四处转悠着,不知不觉已日傍西山。 小盼见天色已晚,犹豫片刻,道:“公主,官家让我们天黑前回宫,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舒国长公主指了下不远处的樊楼,道,“我饿了,素问樊楼酒菜不错,我们吃完再回去。” 侍卫道:“樊楼生意好,宾客太多,怕是不安全,而且官家命我等日落前将公主平安带回,下官不敢违抗圣意……” 舒国长公主道:“你们不是一等一的高手吗,又什么不安全的。放心吧,有我在,让兄长恕你们无罪。”说着朝樊楼走去。 小盼和两名侍卫紧随其后,四人进了樊楼。樊楼此时食客满座,跑堂、茶博士、店小二忙忙碌碌地穿梭其中,非常热闹。 侍卫道:“公主你看店内都没位置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舒国长公主指着角落仅剩的两个空桌子,道:“那不还有两张吗?”说着朝那边走过去。 侍卫知道劝说无意义,只得对热情相迎的店小二道:“给我们准备一件雅间,我们要吃饭。” 店小二看着眼前的四名男子,笑脸相迎,道:“几位客官,您也看到了,别说雅间了,就连大堂也就剩这两桌,您委屈一下,就在这儿落座可好?” “我们公……”侍卫刚开口就被舒国长公主打断。舒国长公主坐下,道:“坐在雅间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这里能看点热闹。”然后对店小二道,“把你们这儿好吃的都上来。” 店小二笑道:“这位客官,我们店里好吃的可多了,怕是您这桌子放不下。我给您报下菜名,您挑点可好?” 舒国长公主道:“不必了,你看着上点就是了。” 店小二笑道:“好嘞,您稍等。” 这时茶博士走了过来,斟了茶,道:“客官请慢用。” 樊楼作为汴京最有名的酒楼,掌柜宗亲贵族、文武百官哪个没见过,一看这四人衣衫打扮,以及其他三人对其中瘦小的男子毕恭毕敬的样子就知其不是寻常人,只怕是哪位大人家的小官人,快步上前,对茶博士道:“这茶怎么能招待小官人,快去换!”然后对舒国长公主赔笑道,“我是这樊楼的掌柜,刚才店里招待不周还望见谅。大堂太过嘈杂,小的给小官人备间上好的雅间,楼上请!” 小盼道:“刚才店小二可是说没雅间了。” 掌柜笑道:“楼上还有几间是给别家官人预留的,既然对方还没到,就先给您用,等他们来了,小的再给那几位官人安排别处即可。”说着躬身伸手,道,“楼上请。” 舒国长公主道:“不必了,我们占了别人预定的雅间,到时候人来了反倒让你为难,这就挺好的。” 掌柜道:“那您有需要随时吩咐小的。” 舒国长公主习惯性地用平时对待宦官、宫女的语气道:“知道了,退下吧!” 掌柜躬身告退,朝站在不远处不知所措的茶博士走去。 茶博士见掌柜对其毕恭毕敬,怕自己换错茶,索性站在远处等着,等掌柜来到身边,问道:“掌柜的,我换哪种茶呢?” 掌柜道:“你跟着我多少年了,这么还这么没长进,当然是把最贵的茶泡上啊!” 樊楼能有今日这般红火的生意,除了饭菜好,更重要的是掌柜察言观色,会来事。他既然这么说只怕那桌之人非尊即贵,急忙去拿最好的茶冲泡。 舒国长公主拉了下小盼的袖子,道:“这儿没外人,你坐下陪我吃。” 小盼从小侍奉舒国长公主,与其亲密无间,但侍卫在这儿,自己若是贸然坐下,侍卫将来告诉官家,自己吃罪不起,遂不敢落座。舒国长公主对侍卫道:“既然是易装出行,你俩也坐下。” 侍卫们道:“下官不敢。” 舒国长公主道:“这是命令,坐!”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犹豫许久,颤颤巍巍地坐下。 掌柜目睹这一幕,咽了下口水,对跑堂的伙计道:“那一桌好生招待着,但表现得别太过了,明白我的意思吧。” 跑堂道:“小的明白。” 这时,苏轼、苏辙、王诜走进樊楼,见店内只剩舒国长公主旁边的一张空位,苏轼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那张桌子就是给咱们留的。”说着三人有说有笑地朝桌子走来。 :x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一见驸马误终身 苏轼、苏辙为程夫人守丧期满,刚回京任职近一个月,三人相约今日下班来樊楼吃酒小聚。 三人在舒国长公主邻桌坐下,点了些酒菜,闲聊着。这时,饭菜端上舒国长公主饭桌,舒国长公主轻嗅一下,感慨道:“好香啊,不知和御厨比起来如何?”说完夹了菜,送入口中,赞叹道,“好吃!” 苏轼、苏辙、王诜在一旁闲聊着,并未注意周围的食客。几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着,或吟诗作赋、或谈古论今,畅快淋漓。舒国长公主虽无意偷听,但三人聊到太投机,有说有笑,实在没法不引起她的注意。她一边吃饭一边听着,对小盼道:“我们隔壁桌这三位颇有才华啊!” 小盼道:“长公主的才华连官家都是赞叹的,能让长公主表扬的绝非常人。” 此时苏轼等人聊起一处,因所持见解不同,各抒己见起来。舒国长公主起身走了过去,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偷听你们说话,只是最近读书刚好读到你们谈论之处,所以想向你们请教一二。” 苏轼道:“请教不敢当,小官人有何见教?” 小盼见舒国长公主凑到对方桌边,紧张不已,和两名侍卫一起跨步上前,站在长公主身后。王诜见这阵仗,想着只怕是哪位官员或宗室家养尊处优的小官人,自己作为开国功臣王全斌的裔孙,平日结交官宦之后、宗室子弟不在少数,早已见怪不怪,道:“请坐。” 舒国长公主在桌边坐下,与苏轼等人闲聊着,大家谈古论今,畅谈书中深意,甚为愉悦。 时间一点点过去,小盼看了眼店外漆黑的夜色,在舒国长公主身后焦急地踱步着,终于鼓起勇气,劝说道:“公……小……小官人,已经很晚了,我们必须走了,不然官家……官人该生气了。” 舒国长公主道:”反正都晚了,再晚一会儿也没什么。”正说着,一群官兵将樊楼团团围住,一名官员带领一队人马走进店内,四下张望,朝苏轼等人所在的桌子走去。众人皆惊,纷纷朝这边望去。官员来到舒国长公主身边,来领手下跪了下来,高声道:“下官奉命迎长公主殿下回宫。” 苏轼等人大惊,急忙起身,在一侧跪下。店内掌柜、伙计、食客们见状也纷纷离座下跪磕头。 舒国长公主想着身份已暴露,不仅王诜、苏轼等人不敢再和自己聊天,店内百姓也无法自在畅饮,还是回宫吧,于是一脸不悦地站起身来,对那官员道:“回宫。”刚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对跪着的王诜道,“王晋卿,我们后会有期。”说完开心地朝前走着,官员、官兵们紧随其后离开了樊楼。 舒国长公主走后,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纷纷起身坐回座位继续吃饭。 苏轼对王诜道:“长公主殿下怕是看上你了吧。” 王诜道:“怎么可能?” 苏轼笑道:“怎么不可能呢,她刚才只对你说了‘后会有期’,你这是要做驸马的节奏啊。” 苏辙道:“晋卿才华横溢,长公主看上你也很正常,而且刚才我们聊天的时候,她一直盯着你看呢,我觉得你离做驸马的日子不远了。” 王诜生气道:“休得拿这事说笑,谁想做驸马谁做,我可不做。” 苏轼见王诜神色不悦,道:“不说她了,喝酒喝酒,别被她扫了兴致。” 苏辙随声附和道:“对对对,何必为也许不会发生的事烦心呢,我们继续。” 三人将不悦一扫而空,继续畅谈起来。 舒国长公主回到宫中主动向宋神宗请罪。宋神宗见其楚楚可怜地看着自己,硬生生将准备好的训斥之词咽了回去,道:“下不为例。” 舒国长公主笑道:“还是兄长最疼我。” 宋神宗道:“我听官员来报,你和三名年轻男子围桌畅谈,他们是何人?” 舒国长公主道:“不知道,初次相逢打听太多未免有失礼数,所以没问。我只知道他们三人叫苏子瞻、苏子由、王晋卿。” 宋神宗道:“竟然是他们。” 舒国长公主在樊楼时见前来请自己回宫的官员和苏轼等人对视的神色似乎互相认识,当即猜想苏轼等人不是官员就是官员之子。京师大大小小的官员太多,官员之子更是数不胜数,像苏轼、苏辙、王诜这样的年轻之辈,宋神宗不一定认识。她没想到宋神宗竟然认识这三人,震惊道:“兄长认识他们?” 宋神宗点点头,道:“苏子瞻、苏子由上月刚回京,一个任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一个任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王晋卿是开国功臣王全斌的裔孙,其父是……”他刚说到王诜,见妹妹脸颊泛红,突然低下头来。宋神宗何等聪明,马上意会,笑道,“你喜欢王晋卿?” 舒国长公主大惊,结巴道:“这……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就是欣赏他的才华,兄长莫要胡说。” 宋神宗道:“哦?是吗?”说完仰天大笑起来。 一个月后。 宋神宗赐婚舒国长公主下嫁王诜,改封蜀国长公主,同时,王诜官拜左卫将军、驸马都尉。 几天后。 苏宅。 王弗知王诜单独约苏轼喝酒,一直等到深夜才终于盼回醉醺醺的苏轼。王弗看着烂醉如泥瘫在床上的苏轼,道:“干嘛喝这么多啊!” 苏轼道:“晋卿七月就要迎娶长公主了,心情不爽,约我喝酒,我不得舍命陪君子。” 王弗道:“别人都是巴不得和皇亲国戚联姻,一生荣华富贵,荣耀之至,晋卿反而不要。” 苏轼道:“空有富贵荣耀又有何用!我朝对驸马限制颇多,一旦成为驸马,不仅升迁无望,还不得与朝臣私下往来。晋卿满腹才华,胸怀大志,却因为身为驸马不能经世致用,这个驸马之名就像一道枷锁束缚着他的一生,他能不郁闷吗!” 宋仁宗天圣元年下诏驸马都尉等不得与清要权势官员私下往来,如有公事要赴中书、枢密院报告,还令御史台时常监察,如有违犯,要被检举。景佑元年又下诏,如发现驸马与朝臣来往,或泄露宫中之事,会被监察举报。这预示着王诜从成为驸马那一日,仕途彻底终结,还会时刻被人监视。庸人对此可能无关痛痒,但对于和苏轼、苏辙一样有才华的王诜来说可谓一场悲剧,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x 第二百四十六章 争分夺秒 蜀国长公主如王弗一样才貌双全,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又全无公主架子,婚后如寻常女子一样料理家事,孝顺公婆,按理说应该是才子们愿意娶回家的类型,但是王诜一看到蜀国长公主就满腹怨气。 成婚后,王诜开始自暴自弃,放浪形骸,整日流连于风月之所,狎妓醉酒,宴请宾客,绘画吟诗,更纳了八名妾室入府,甚至当着蜀国长公主的面与小妾同房,以发泄自己对蜀国长公主的不满。  蜀国长公主痴心于王诜,但不管自己怎么隐忍与努力,都换不回对方的爱,不知不觉已过去十年…… 小盼轻声唤道:“长公主……长公主殿下……”她见蜀国长公主看着王诜渐行渐远的背影发呆许久,神色越来越忧伤,猜想对方可能又回忆起这些年王诜冷漠对待自己的伤心事,急忙打断她的思绪。 蜀国长公主回过神来,道:“怎么了?” 小盼道:“官人已经走远了。” 蜀国长公主点点头,走出了书斋。 皇甫遵带着儿子和两名官差一路纵马疾驰向湖州赶去,与此同时阿竞也在争分夺秒地向南京进发,一路上马儿跑死了好几匹,终于抵达南京衙门。 苏辙身为判官,此时正在处理公务,忽闻衙役来报,有人在衙门外有急事求见他。苏辙走出衙门,见阿竞站在门口,马儿已瘫在地上,四下张望着寻找王诜的身影,问道:“晋卿呢?” 阿竞道:“官人没来,有急事让小人通知苏官人。”他警惕地看了下周围,道,“还请苏官人找个安全之所,小人才好禀报。” 苏辙家就在衙门附近,道:“走,去我家。” 两人来到苏辙家,史萱苒、梁梦儿正在院子里陪苏简玩,见苏辙突然回来,身边还跟着王诜的亲信阿竞。史萱苒朝阿竞身后望去,道:“王官人呢?” 苏辙道:“没来,只有阿竞。” 史萱苒见阿竞非常急迫的样子,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苏辙本想和阿竞回房后再行询问,看对方心急火燎的样子,索性停下脚步,问道:“这儿没外人,你说吧。” 阿竞从怀中取出信,递给苏辙道:“苏官人,您赶紧派人去湖州通知苏子瞻官人。这是我家主子让我交给苏子瞻官人的。” 苏辙疑惑道:“既然是给兄长的,何故送到这里?” 阿竞道:“小人不知。我家主子本欲让我直接送到湖州,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被长公主叫回,我听他俩在书斋争吵,说什么想救苏子瞻官人就让我来南京找您,我就来了。” 苏辙震惊道:“救兄长?发生什么事了吗?” 阿竞道:“事发突然,主子并未细说便让我启程。苏官人还是抓紧派人前去湖州送信吧。” 苏迟、苏适在书斋读书,听闻苏辙带着阿竞急匆匆返回,也赶了过来。苏迟看着手持信件的苏辙,道:“爹,发生什么事了吗?” 苏辙摇摇头,道:“不知道,晋卿派阿竞前来传讯,让我把此信送给你伯父。” 阿竞焦急道:“主子说此事十万火急,苏官人赶紧派人出发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大家明显感觉到事情不对劲,苏迨建议道:“不如拆了信看下。” 苏辙厉声道:“这怎么行,这是给你伯父的信件。” 苏迟道:“事贵从权,不如拆开看看吧,我总感觉有大事要发生。” 苏辙犹豫片刻,拆了信件,一目十行地看完,大惊失色,道:“官家要治兄长的罪!” “什么!”众人异口同声道。 苏辙道:“有人弹劾兄长讥讽新法,官家要将兄长送交御史台查办。”然后对苏迟道,“你即刻出发前往湖州通知你伯父。”说完停顿片刻,道,“你等我会儿,我去找张公借匹快马再走。” 苏迟道:“好。” 苏辙家中只有一匹马,且品种一般。他将信揣于怀中,骑上马直奔张方平家。张方平年迈,时常称病在家,因无法处理公务,于是多次让苏辙代为写文,向朝廷请求致仕。前几天,他终于收到朝廷下发的诏书,令其以太子少保致仕,可以如愿在南京安享晚年了。 苏辙跑到张方平家,顾不得礼数,直奔其卧房。张方平最近又生病,大多数时间都在卧床休息。苏辙来到张方平卧房门口,家仆对屋内的张方平战战兢兢道:“官人,我……我没拦住。” 张方平摆了下手,道:“下去吧,子由来此无需礼数。” 家仆退下。 苏辙来到床边,气喘吁吁道:“事……事发突然……有所冒犯……还望张公见谅。我想借匹快马。” 张方平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苏辙快步走到门口,确认屋外没人后紧闭房门。张方平见其小心翼翼,已扶着床边坐起,接过苏辙从怀中掏出的信件,看了下,愕然道:“官家这是要坏祖宗家法吗!你去让人通知阿奔素来我房中。” 阿奔是张方平的贴身随从,善于骑射,身手不凡,时常伴张方平左右。苏辙猜想张方平传唤阿奔是想让其代为传信,对方马术出众,骑乘同样一匹马肯定比苏迟速度更快。他随便找了个家仆,让其速去通知阿奔。 很快,阿奔来到张方平房中,张方平将信放回信封,交给阿奔,道:“你速去湖州衙门找湖州知州苏子瞻,将此信亲手交给他。此事非同小可,切不可让他人知晓。” 阿奔将信揣于怀中,道:“小人即可启程。” 张方平道:“多带些交子,途中务必买最快的马换乘。” 阿奔道:“官人放心,小人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湖州!”说完快步离开,从马厩牵了匹快马飞奔而去。 苏迟见苏辙迟迟未回,骑着家中的驴朝张方平家赶来。他在家仆的带领下来到张方平房中,见父亲正与张方平聊天,焦急道:“爹,不是要送信吗?” 苏辙道:“张公已派阿奔去了。” 苏迟这才松了口气,在苏辙身边坐下。 :x 第二百四十七章 大宋文字狱先河 苏迟坐定,对张方平、苏辙道:“官家真的会治伯父的罪吗?” 苏辙道:“刚才我和张公正谈论此事,我朝实行台谏制度,御史台、谏院的官员负责风闻言事,对官员们弹劾,这也算例行公事,因弹劾被贬官或引咎求退的不在少数,但很少听说有人因写了一篇文章或一首诗而获罪。”999)( 张方平道:“是啊,我朝祖宗家法规定‘不以言罪人’,所以百年来官员们才敢畅所欲言,直言进谏,以及随心所欲地吟诗作赋。即使官家推行新法,官员们仍然此起彼伏地上书抗议,就是因为这祖宗家法让大家不用担心直言进谏会获罪。” 苏迟道:“这么说,伯父应该会没事吧。” 苏辙摇摇头,道:“官家要将兄长送交御史台查办,而不是送往大理寺,这是要重判兄长的节奏啊!” 苏迟道:“可是如果官家真的治伯父的罪,不就违背了祖宗家法‘不以言罪人’吗?” 张方平道:“官家违背的还少吗?自从推行新法以来,祖宗家法早已名存实亡了。如果官家真的因其诗文重判子瞻,可谓开了我朝因文字入狱的先河。” 苏迟担忧道:“那官家会治伯父何罪呢?” 苏辙怅然道:“谁知道呢,既然是本朝前所未有之事,兄长会有何结果全凭官家定夺。” 张方平道:“别这么悲观,我想此事一经公布,不止我,还会有非常多的人上书官家请求赦免子瞻之罪。退一万步,即使官家不听众人之言,我们还有大理寺、审刑院两审流程,他们判案向来公允,定会依刑统行事。” 苏辙道:“这些年来官员频繁更换,如今朝中身居要职的大多都是新党之人,兄长素来反对新法,他们会公允吗?就算他们断案公允,但是万一官家非要治兄长的罪呢,大理寺、审刑院只怕也无权干涉。” 张方平默然,许久,叹了口气,道:“那只能听天由命了,只求子瞻能够吉人天相,化险为夷吧。” 阿奔一路上马不停蹄地奔赴湖州。与此同时,皇甫遵带领儿子和两名官兵也在争分夺秒地行进着。皇甫遵出发比阿竞早,阿竞又在南京耽误了一会儿,阿奔虽然善于驾马,将两方的距离缩短了不少,但依然在皇甫遵后面。 好在天公作美,皇甫遵中午路过润州城外时儿子忽然生病,皇甫遵见儿子实在无法支撑,只得入城求医,待儿子服了药,在大夫的建议下休息半日,待明早有所好转才继续赶路。阿奔终于利用这半天超过了皇甫遵,继续朝湖州进发。 二十六日。 湖州。 夜晚月明星稀,苏轼在书斋看了会儿书正要回房睡觉,途中见王朝云独自一人倚着树干仰望星空,月光透过树叶间隙射向她俏丽的脸颊。苏轼悄声走到王朝云身边,猛地叫了一声,将对方吓得一哆嗦,然后捧腹大笑起来。 王朝云无奈道:“多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一样。” 苏轼低头将脸颊凑近王朝云,笑道:“这么晚了还不睡,想什么呢?” 王朝云脸颊通红,下意识地后退,怎奈自己靠在树上,退无可退,只得身形一闪往侧面移了半步。 苏轼随其挪了半步,笑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王朝云道:“什么问题?” 苏轼故作失落,叹息道:“哎,我刚说完你就忘了。我的话已经变得如此不重要了吗?” 王朝云笑道:“你的话几时重要过?不过都是些不合时宜的废话。” 苏轼伸手在其脸颊上轻轻掐了一下,道:“好哇,你敢这么说我,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一把将王朝云扛在肩头,往书斋走去。 此时夜深人静,王朝云不敢叫太大声,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只得在苏轼肩膀上悄声哀求道:“我错了,你放我下来。” 苏轼没有理睬,径直回到书斋,用脚将房门关上,刚放下王朝云,没等对方反应,一把将其按在墙上亲吻起来。屋内并未秉烛,昏暗的环境下只听得两人急促的呼吸声。许久,苏轼才将炙热的双唇从王朝云嘴边移开,低头与其额头相抵,柔声道:“嫁给我吧。” 王朝云道:“不是说好了,就这样……”话没说完,又被苏轼用嘴堵上,两人再度吻了起来。 两人亲吻许久,苏轼缓缓将双唇移开,呼吸急促道:“朝云,我……我不想等了……我想要你……”说着一把抱起王朝云,透着窗外射入的月光,走到睡塌边,将其放下,翻身压了上去。 王朝云大惊失色,虽然上次苏轼差点没忍住,但还是在解开自己外衫衣带的一刹那停住了。可这次她明显感觉到苏轼流露出来的躁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强烈,内心顿时惴惴不安起来,如果对方非要自己该怎么办?拒绝还是答应?她内心不断挣扎着。 苏轼用力吻了许久都没有触碰王朝云的衣带,仿佛要用吻化解内心不断翻涌且越来越强烈的欲望。许久,他停了下来,对昏暗中看不清面容的王朝云道:“这么多年了,我无数次地压抑内心的冲动与欲望……可我终究是个俗人……想要拥有、触碰心爱之人……想要你完完全全属于我……” “我……”王朝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苏轼自嘲地笑了下,道:“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就这么进行下去,一了百了,可是理智告诉我不可以。”他沉默片刻,坐起身来,低头失落道,“我想要你……想纳你为妾,想和你有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答应!” 王朝云语气低沉道:“你现在名满天下,仰慕者众多,早已今非昔比。我……我不能成为你的污点……” 苏轼激动道:“你不是污点!” 王朝云道:“我是!堂堂文坛泰斗苏子瞻竟然纳了如画楼作陪的行首为妾,世人该如何看你!” 苏轼道:“我从未在乎过世人目光。” 王朝云道:“但是我在乎!我不能让人在背后对你指指点点!” :x 第二百四十八章 噩耗送达 屋内雅雀无声…… 透过昏暗的月光,王朝云起身离开睡塌,缓缓行进着。昏黄的烛光袭来,苏轼看着不远处点亮烛火的王朝云,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l 王朝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苏轼整理下情绪,走到王朝云身边一把将其拥入怀中,道:“世人的眼光也好,世俗的评价也罢,我都不在乎。小弗离世后,我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对谁敞开心扉,但是老天让我遇到了你,你知我、懂我,弥补我内心的空虚,将我冰封的心融化,我已经越来越离不开你了。你我既然心悦彼此,为什么不能抛开世俗观念,爽性而为呢?” 王朝云沉默许久,道:“给我点时间,我考虑一下。” 这是对方第一次说要考虑一下,苏轼震惊道:“真的?” 王朝云点点头,道:“真的,给我一周的时间,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苏轼开心道:“好,我等你。” 翌日。 苏轼如往常一样在衙门处理公务。中午,通判祖无颇轻敲房门,将头探进来,道:“饭点了,还不去吃饭?” 苏轼道:“我把这些公文处理完就去,你先去吧。” 祖无颇走到桌边,道:“工作是干不完的,身体重要。走吧,一起去吃饭,吃饱了才有精力继续干活呀。” 苏轼无奈地笑了下,放下笔,和祖无颇一同离开了知州厅。两人吃了午饭,在衙门里散步消食,忽然衙役匆匆来报:“苏大人,衙门外有人求见。” 苏轼道:“何人找我?” 衙役道:“不知道,我问他是谁,他不说,又问他何事,他还是不肯说,非要面见您。” 苏轼想着有人大中午过来求见多半是急事,道:“人呢?” 衙役道:“在衙门外候着。” 苏轼道:“让他去知州厅找我。” 衙役将那人带到知州厅,苏轼见是阿奔,惊喜道:“你怎么来了?张公呢?” 阿奔看了眼一旁的衙役,苏轼意会,对衙役道:“这没你什么事了,你先下去吧。” 衙役躬身告退,顺便将房门带上。 阿奔待其走后,走到门口,打开房门机警地查看许久,确认安全后紧闭房门,将怀中信件递给苏轼,道:“官人命我将此信亲手送至您手上。” 苏轼见信件已被拆开,信封皮上竟然是王诜的字体,心生疑窦,问道:“这信哪儿来的?” 阿笨道:“应该是苏子由官人送来的,我被传唤过去时他正在与我家官人聊天。” 苏轼时常与王诜书信往来,都是直接寄给对方,很少托人转交。他眉头微皱,抽出里面的信仔细读着,刚读了几行,双手不停颤抖,衣衫瞬间被汗水浸湿。他强打精神读完信中内容,腿脚酸软,好在他坐在椅子上,不然非要摔倒不可。 阿奔见其脸色苍白,关心道:“苏官人,您没事吧?” 苏轼呆若木鸡,许久才缓过神来,道:“我……我没事……” 阿奔虽然不知发生何事,但是从张方平让自己飞奔而至,以及苏轼此时的反应猜想信中肯定写了前所未有的大事。 苏轼双手支撑着桌面,缓缓站起身来,道:“你在这儿等我下。”说完离开知州厅朝通判厅走去。 祖无颇见苏轼神色恍惚而来,关心道:“你不舒服吗?” 苏轼强打精神,故作淡定道:“我家里有点事先回去一趟,衙门的事你先处理着。” 祖无颇道:“这里有我,你放心去吧。” 苏轼踉踉跄跄地离开房间,留下祖无颇一头雾水。 苏宅。 苏轼带着阿奔回到家中,王朝云、小暖、小晴正在院中晾晒衣物,王朝云见苏轼神色不太对劲,对小暖、小晴道:“你们先晾着,我过去看看。” 王闰之、吕筱悠正在屋内逗苏箪玩,见苏轼进来,王闰之疑惑道:“你怎么回来了?” 苏轼不知如何开口,将怀中信件递给王闰之。 王朝云来到王闰之房门外,见苏轼竟然不让人招待阿奔,而是不管不顾让其站在门外,如此反常之举只怕有事发生,走上前去,对阿奔道:“你怎么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阿奔道:“奉我家官人之命前来送信。” 王朝云随便唤了名家仆,道:“你带阿奔前去用茶。” 家仆们早已将王朝云视为家中小娘,虽然苏轼还未纳她为妾,但大家皆认为这是早晚的事,所以对其按照对待小娘的礼数待之,对其吩咐之事也是言听计从,家务大多不让王朝云做,基本上都是王朝云闲来无事非要做,大家才勉强同意和她一起。 家仆带阿奔离开后,王朝云走进王闰之房间,刚一进门,只听王闰之声泪俱下道:“什么!官家要治你的罪!”随即快步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王闰之将信件递给王朝云,王朝云看后腿脚发软,震惊道:“这怎么可能!” 苏轼叹了口气,道:“晋卿的信岂能有假。” 王朝云震惊道:“王官人的信……阿奔送来?” 苏轼揣测道:“可能是晋卿为了安全起见,让人前去南京通知子由,让其代为传讯吧。” 王朝云道:“我去叫维康他们来!”说着冲出房间。 不一会儿苏迈、苏迨、王适、王遹赶了过来。苏迈刚一进屋,见苏轼不知所踪,问道:“爹呢?” 王闰之道:“去书斋了。”说完叹了口气,道,“都说了让他平时少写点诗,非要写,现在好了吧,大难临头了,这可怎么办啊!” 苏迈心乱如麻,故作淡定地安慰道:“姨母莫担心,总会有解决之法的。” 王闰之道:“圣命难违,能有什么解决之法啊!” 大家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苏迈等人来到书斋外,房门半掩,轻敲房门,见苏轼坐在桌边并未相应,与王适等人推门而入。王闰之、王朝云、吕筱悠等人也随后赶到。大家围站在书桌旁,静静地看着苏轼奋笔疾书。 :x 第二百四十九章 商议对策 许久,苏轼将笔放下,看了眼站在桌边的王适,道:“这次多亏你爹通风报信才让我有了准备的时间。” 王适道:“爹与苏叔父关系甚笃,报信自是应当的。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苏轼将信放入信封中,递给王适,低沉的语气中夹杂着绝望,道:“等我被抓走后,麻烦你把我这一家老小送到南京,顺便将此信你转交子由。”然后对不远处泪水潸然的王闰之道,“这些年我花钱大手大脚,家中也没攒下多少积蓄。你一会儿把家中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吧,再多留些钱傍身,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苏迈感觉苏轼似乎在交代后事,生气道:“爹,你胡说什么呢!你不会有事的。” 苏轼哀伤道:“就因为这些诗文,官家便打算无视祖宗家法,将我押送御史台而非大理寺,说明他已经下定决心重判我了。我想大概轻则流放、重则砍头吧。”说到此,看了眼站在人群最后面的王朝云,对王闰之道:“等你们去了南京,帮朝云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王朝云听后对苏轼怒目而视,快步上前,道:“你昨晚说的是我考虑好了,我同意做你的妾!” 众人愕然。 苏轼冷笑一声,道:“同意什么?同意去阴曹地府陪我吗!” 王朝云语气坚定地回应道:“你若被流放,我就跟着你四海为家;你若死了,我就去阴超地府陪你!”  苏轼眼眶微红,内心感动不已,但马上收起感动之情,故作淡然,道:“你以为你是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然后对王闰之道,“赶紧把她打发了,免得在家中浪费粮食。”说完甩袖离去,留下一屋子人注视着王朝云。 王闰之走到王朝云身边,安慰道:“子瞻他只是出了事不想连累你,你别多心。” 王朝云道:“我知道,我没事。” 苏迨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吕筱悠突然开口道:“要不藏匿一下诗文吧。” 苏迈道:“筱筱说得对,这些人用爹的诗文来弹劾,八成会派人来家中搜刮诗文,我们藏匿一下,少些证据,也不枉费王叔父冒险向爹通风报信。” 王闰之道:“问题是藏哪儿呢?要不先搬邻居家?” 站在门外的苏轼突然走了进来,道:“不行,不能连累邻居。”他原本出去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因为王朝云的一席话即将涌出的泪水,没想到大家开始商量藏匿诗文之事。自己作为一家之主,本应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如今却要妻儿为自己张罗,实在心中有愧。他强打精神,决定为了家人们也要坚持到底,不能放弃希望。 大家见苏轼回来了,略感欣慰。 苏轼对众人道:“维康说得对,我们不能枉费晋卿冒险送信的一番苦心。”北宋雕版印刷业空前发达,苏轼这些年写了太多的诗词和文章,皆装订成册,不知不觉家中竟积累了数量相当可观的诗集和文集。他看了眼书架,道:“数量太多,搬去邻居家肯定会引人注意。倘若京师来的人没搜到诗文,向周围人打听后推测我们将其藏匿到邻居家,不但功亏一篑,还连累了他们。” 苏迈烦恼道:“那该怎么办啊?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一直沉默的王朝云突然开口道:“不如就放在书斋吧。等他们搜查完,我们再运走。” 王遹震惊道:“放在书斋?那不是明摆着让人家搜到吗?” 王朝云道:“放在书斋不代表他们就能搜到,人往往会忽略眼前之物,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苏轼与王朝云心意相通,对方一句话便能心领神会,马上明白对方用意,对王适、王遹道:“子立、子敏,你们去买些书籍的封皮回来。” 苏迈道:“那我也去吧。” 苏轼道:“城中之人不认识子立、子敏,他们去采买安全些。” 苏迈转念一想,自己身为知州之子,其实很多人都会有意无意地打听自己,还是王适、王遹更为合适,随即说道:“那我和筱筱、迨儿留在家中先将封皮全部撕掉,等子立、子敏买回来再替换。” 王适思索片刻,道:“事发突然,万一买不到那么多咋办?” 苏轼道:“买多少算多少,实在不行就用家中现成的书籍封皮替换。” 王适道:“也不失为一种办法,那我和子敏先去了。”说完和王遹离开了书斋。 王朝云道:“若是真的没买够,非要替换现成的书籍,那就没有封皮的书籍统一放在墙角的那个书柜上,避免书架上有的书有书皮,有的书没书皮,惹人生疑。” 苏轼对王闰之道:“书斋有孩子来弄就好了,你安排家仆们把家中东西打点变卖一下,,等一切收拾妥当,将除了小暖、小晴、阿文、阿宗以外的其余家仆尽数遣散或卖掉,我想京师之人不日就会抵达,到时候你们就可随时出发去南京。”小暖是王闰之的贴身丫鬟,小晴是吕筱悠的贴身丫鬟,阿文是孩子们的书僮,阿宗是车夫,这四个人还是需要的,苏辙家贫,居住的地方又小,这些家仆留着既没地方住,还要花钱养他们,索性全部遣散或者卖掉。 大家纷纷行动起来,整个苏宅上下乱成一团。苏过正在任彩莲房中玩,忽然听到屋外传来嘈杂声,道:“怎么这般吵闹。” 任彩莲站起身来,透过窗户见外面人影幻动,大家匆匆忙忙跑来跑去,道:“你在屋里等着,我出去问下。”说完拄着拐杖朝门外走去。 苏过一蹦一跳地抢出门去,对门外的家仆喊道:“你们干什么呢?” 一名家仆驻足道:“大娘子命我等收拾家当。” 苏过回头看了眼步履蹒跚走了出来的任彩莲,疑惑道:“娘让收拾家当干嘛,我们要搬家吗?” 任彩莲道:“你爹才刚到任数月,怎么可能搬家,八成是有别的事,你在这儿先玩着,我去找下你娘。” 苏过道:“那我也一起吧。”说着和任彩莲一同朝王闰之房中走去。 任彩莲和苏过还没走到,半路就碰到了四处张罗的王闰之。苏过跑了过去,一把抱住王闰之,道:“娘,干嘛收拾家当?” 苏过太小,王闰之自然不敢让其知道真相,轻抚其头,柔声道:“我们准备去南京你叔父家住一段时间,所以让人收拾下行李。” 苏过疑惑道:“何故这么突然?” 王闰之道:“这不是你叔父想念我们了吗,所以写信说让我们去小住一段时间。” 苏过道:“这样啊,那爹去吗?” 王闰之道:“你爹要还有公务在身,去不了。没事,我们去住一段时间就回来了。你在这儿玩会儿,我有话与你任婆婆说。” 苏过点点头,站在原地目送王闰之和任彩莲离去。 :x 第二百五十章 生死相随 晚上。 所有的事皆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妥当,如今家中只剩下苏轼、王闰之、苏迈、苏迨、苏过、吕筱悠、王朝云、任彩莲、阿宗、阿文、小暖、小晴十三人。厨子已走,王闰之和家中女眷们一起下厨做了一桌饭,苏轼命人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让所有人落座。大家坐定后,他起身高举酒杯,道:“我想也许明天或者后天,朝廷的人就会抵达,以后我这一家老小都要各位多多照应了,千恩万谢都在这杯酒中。” 阿宗等人见苏轼突然放低姿态,皆受宠若惊,急忙起身回应这是职责所在。阿宗举杯道:“能伺候苏官人一家是我的荣幸,不管苏官人以后被派往何处,天涯海角我都誓死追随。”众人纷纷表示誓死追随苏轼。 苏轼感动不已,双目含泪。吃过晚饭,他在空荡荡的家中四处转悠着,路过王朝云和小暖的房间时,见房门开着,王朝云正在屋内收拾东西,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这个熟悉的身影以后也许再也看不到了,双脚不听使唤地往屋里挪动着。 王朝云听到身后有动静,转身见苏轼正朝自己缓步走来,一改往日称呼,轻唤道:“轼哥哥……” 苏轼回过神来,急忙转身离去,被王朝云一把从身后抱住。他愣在原地,表情哀伤地微微叹了口气,换上冷淡的语气质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王朝云声泪俱下:“不要走!我……我很害怕……” 苏轼道:“害怕什么?” 王朝云道:“害怕你回来后依然要赶我走……害怕你从此对我形同陌路……” 苏轼语气低沉道:“就算官家饶我一命,只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将来发配到何处在未可知,你跟着我又有何用!” 王朝云激动道:“不管你去哪里,我都生死相随!” 苏轼心中感动不已,马上恢复理智,厉声道:“我不需要!”说完掰开王朝云的手,准备出门。 王朝云快步上前,一把将房门关上,背靠着房门,双眼通红地看着苏轼,道:“我知道你不想连累我,从在杭州选择跟你走的那一刻,我就没有打算离开你。你说过的,我们永远不分开,君子言而有信……” 苏轼一把推开王朝云,道:“那你当我是小人好了!”说完准备离开却见门栓刚才被王朝云悄悄拴上,只得去抽门栓,就在门栓即将被拉开的一瞬间,他见一旁的王朝云突然将衣服脱去,急忙停下手中的动作,厉声道:“你……你干什么!”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王朝云走到苏轼身边,双臂环绕他的颈部,轻声道:“你昨晚不是说想要我,不想等了吗?今晚我就给你。”说完踮起脚尖去亲吻苏轼。 苏轼被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惊到了,任凭对方亲吻着,许久才缓过神来,一把推开对方,生气道:“你……你赶紧把衣服穿上!” 王朝云道:“我太了解你了,不管官家如何处置你,你都会自认为是为我好而远远地推开我。我要做你的妾,我要永远陪着你!” 苏轼脱下长衫,将对方包裹住,道:“你既然了解我,就应该知道我认定的事不会改变。”说完一把抱起王朝云朝床边走去。他将王朝云放到床上,在其额头亲吻了一下,道,“时辰不早了,早点休息吧。”说完快步离开了房间,留下王朝云一人独自哭泣。 两行清泪划过苏轼脸颊。他快步向前走着,内心压抑已久的悲伤之情彻底爆发。他躲在院中无人的角落哭泣许久,等心情平复后才回到房中。 此时王闰之正坐在床边发呆,一旁的小暖见苏轼来了,道:“我去给官人打水。” 苏轼点点头,待小暖离开房间后,在王闰之身边坐下,道:“在想什么呢?” 王闰之道:“没……没想什么……你的长衫呢?” 苏轼没有回答,满含歉意地看着王闰之,道:“对不起!” 王闰之愕然,道:“为何突然道歉?” 苏轼道:“这些年,我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跟着我四处奔波。如今这一去不知能否回来,迨儿、过儿还小,家中一应事务都要你照料,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王闰之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们是夫妻,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苏轼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谁应该做的,即便是夫妻,你做这些我也心怀感激。这些年你辛苦了……这是我今生欠你的,无以为报,只盼来生……” 王闰之急忙捂住苏轼的嘴,道:“哪有来生,你不会有事的!我会日夜为你祝祷祈福,等你平安归来,你切不可放弃希望啊!迨儿、过儿还小,可不能没有爹。” 苏轼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官家只怕要重判我,即使免于一死,多半也是流放,到时你要跟着我风餐露宿,我于心何忍!”说着更咽起来。 王闰之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一家人齐齐整整的,风餐露宿又有何妨?” 小暖端着热水走了进来,等苏轼洗漱完后端着水离开。 王闰之道:“时辰不早了,别想那么多了,早点睡吧。” 苏轼点点头,在床上躺了下来,背对着王闰之缓缓闭上眼睛。黑暗降临之前往往让人最无助与害怕,他不知道朝廷派来的人何时能到,自己的命运又将如何。在一波又一波的不安中,他彻夜难眠…… 翌日。 天未亮,一宿没睡的苏轼起身前往衙门,将手头没处理完的公务处理完。祖无颇来到衙门,听衙役说苏轼一个时辰前就来了,愕然,快步来到知州厅,见苏轼正在处理公务,关心道:“昨天家中出什么事了吗?” 苏轼放下笔,道:“家中无事,只怕我有事了。” 祖无颇疑惑道:“你能有什么事?” 苏轼道:“官家要治我的罪,具体细节我没法告诉你,但是不出意外朝廷派来的人这两天就会来湖州抓我入京。” 祖无颇大惊失色,道:“官家为何要治你的罪?虽然我们只共事数月,可是你的政绩都是百姓有目共睹的。” 苏轼叹了口气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好了,不说这些了。我把手头这点文件批完,我们交接一下,新任知州来之前,衙门的事就要靠你多照应着了。” 苏轼和祖无颇做了简单的交接,又将一些未完成的事项嘱咐其一定要做完。两人正交谈着公事,忽闻门外衙役来报:“大事不好了,有人闯进衙门了!” :x 第二百五十一章 含泪相送 苏轼、祖无颇大惊,没想到对方来的如此之快。虽然自己已做了无数次思想准备,但这一刻真的来临时还是有些不安与恐惧。 祖无颇问道:“来者何人?” 衙役道:“那人自称太常博士,要来抓苏大人入京。” 苏轼急得在屋内来回踱步,忽闻窗外有动静,快步来到窗边,见外面皇甫遵身着官服、手持笏板立于庭中,两名头戴白巾、身着青衣的御史台士卒站于其两侧,面目狰狞地左顾右盼着。诸多衙役见状远远围观着,各个人心惶惶。 苏轼见这架势,一时慌了阵脚,对身旁的祖无颇道:“这可怎么办?” 祖无颇道:“事已至此,无可奈何,还是出去见一下吧。” 苏轼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官服,道:”我既已获罪,不可以穿官服,还是换上便服出去吧。”说完准备换衣服。 祖无颇道:“未知罪名,应当穿官服出去见他们。” 苏轼点点头,拿起笏板走了出去。苏轼来到皇甫遵面前,祖无颇与衙门其他官员们纷纷站在苏轼身后。 御史台的两名士卒怀中捧着文牒,衣服鼓鼓的,里面似乎藏有匕首。皇甫遵与苏轼对视着,久久不语,周围死一般的沉寂。众人面面相觑,疑惑、恐惧之感愈发浓郁。 苏轼心念着:这人到底要干什么?有旨就快点宣,这么久不说话,意欲何为?他等了许久,对方还是不说话,想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索性主动开口道:“我自知多次惹怒朝廷,今日必是赐死,死固然不敢辞,只乞求能让我回家与家人诀别。” 皇甫遵终于开口说话:“不至如此。”说完对两名士卒摆了下手,示意其带走苏轼。 祖无颇急忙上前一步,道:“太博必然带了朝廷的诏令吧。” 皇甫遵一脸藐视地看着对方,道:“你是谁?” 祖无颇道:“我是代理知州。” 皇甫遵一听对方是代理知州,面色稍和,将御史台的文牒拿了出来递给他。 祖无颇打开文牒,看着上面的字,发现这只是一道普通的逮捕文牒,不由松了口气,对苏轼低声道:“只是逮捕,并非死罪。” 苏轼提着的心稍微缓和了些,还没等他松口气就被凶神恶煞冲上来的士卒五花大绑起来。 皇甫遵高声喝道:“带走!”士卒推着苏轼往前走着,如驱犬鸡。 堂堂知州被如此粗鲁对待,众人见状皆惊惧不已,不敢跟着出去。 王闰之等人听衙役来报苏轼要被抓走,一路哭着朝衙门赶来。好在衙门和苏轼所住的官舍距离不算太远,王闰之等人赶到时,苏轼刚被带出衙门。 王闰之来到苏轼身边,更咽不能语。 苏轼见王闰之哭得喘不过气来,眼珠一转,道:“你何不像杨处士之妻那样写首诗送我?”宋真宗时期,杨朴进京面圣时,他的妻子写了一首诗送给他,诗云:且休落魄贪酒杯,更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提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 王闰之知其在哄自己,不免破涕为笑。 苏轼见其终于露出了笑容,总算松了一口气,眼中含泪道:“以后家里就拜托你了。”又环顾早已哭成泪人的家人们,安慰道,“朝廷只是下发了普通的逮捕文书,不是死罪,我会平安回来的。” 苏过拉着苏迨的手,看着被五花大绑的苏轼,哭泣道:“娘骗我!过儿不要爹爹走!” 苏轼很想轻抚苏过的头,可是自己双手被绑着,只能用满含父爱的眼神看着苏过,柔声道:“过儿乖,爹很快就会回来的。”说完看了眼泣不成声的王朝云正要言语,被一旁不耐烦的士卒猛推了下,险些摔倒。 士卒呵斥道:“别磨磨蹭蹭的,赶紧走!” 苏轼深情地看着王朝云,心念着,这样也好,说再多又有何用,只会徒增伤感。他看了眼不断推搡着自己的士卒,以及空荡荡无人敢出来相送的衙门口,默默叹了口气,不禁感慨真是墙倒众人推,自己身为知州时各个众星捧月,阿谀奉承,如今刚一获罪连小小的士卒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像对待鸡犬一样驱赶自己。  皇甫遵等人押着苏轼来到江边,准备乘船赴京。湖州百姓对这个仅到数月却做了不少好事的知州心怀感激,听闻知州要被抓走,纷纷奔走相告,聚集到江边。 苏轼看着岸边停靠的船只,以及不断催促自己上船的士卒,料想对方可能并不打算给自己与家人道别的时间。他看了眼皇甫遵身边与其长相颇为相似的年轻人,对皇甫遵道:“这是你的儿子吧。” 皇甫遵道:“是啊,怎么了?” 苏轼道:“你既为人父,当知骨肉亲情,就让我与家人在此道别一下吧。” 皇甫遵看了眼四周站着以及前赴后继向岸边赶来的百姓们,犹豫片刻,道:“好吧,别太久,耽误了赴京的时间,你可吃罪不起!” 苏轼道:“多谢。” 苏轼怕皇甫遵没什么耐心,对家人们简单嘱咐一番后又对王适道:“有劳你送我这一家老小去南京了。” 王适道:“师父放心,学生定将师娘等人平安送至。” 这时一人抱着酒坛推开围观的众人奔至苏轼面前,此人正是衙门的掌书记张师锡。苏轼本以为衙门无人会为自己送行,没想到张师锡竟然赶来。张师锡当时见苏轼被抓走,本想一路追随,转念一想,今日一别不知此生能否再见,定要对饮一番,以做践行,于是等皇甫遵等人走后,急忙去街上买了坛酒朝江边赶来。 张师锡让苏迈帮自己拿着两个碗,抱着酒坛倒了两碗酒,将其中一碗递给苏轼,道:“苏大人,一路保重。” 苏轼本是性情中人,见张师锡在众人不敢露面,生怕被牵连的情况下,还以酒相送,感动不已。他接过酒杯,更咽道:“啥也不说了,一切感谢之词都在酒里。”说完一饮而尽。 张师锡喝完酒,皇甫遵对苏轼道:“话也说了,酒也喝了,该走了吧。” 苏轼见皇甫遵满脸写着不耐烦,知道自己就算想要拖延时间对方也不会同意,点点头,语气低沉道:“走吧。” 王闰之见苏轼要走,再次失声痛哭起来。苏轼一步三回头地朝船上走去。王朝云看着自始至终没有和自己说过一句话的苏轼,心如刀绞。 王闰之对苏迈道:“到京师一定要照顾好你爹!记得经常写信报平安。” 苏迈道:“姨母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爹的。” 船夫扬帆起航,王闰之等人看着渐行渐远的船只黯然神伤。湖州百姓皆放声哭泣,一时间岸边哭喊声响彻苍穹…… :x 第二百五十二章 焚毁诗文 皇甫遵命一名士卒先行回京报信,表示苏轼已逮捕归案,请御史台放心。另一边,王闰之等人在王适、王遹的护送下前往南京。 数日后。 汴京。 御史台。 李定听闻派去的两名士卒中一人返回,急忙命人传唤。士卒走进李定所在的房间,道:“启禀李大人,苏子瞻已被押解回京,不日便会抵达,皇甫大人特让小的先行回来通报。” 李定满意地点点头,道:“干得不错。这次搜出来多少诗文?” 士卒愕然,一脸疑惑地看着李定,道:“什么诗文?” 李定察觉情况不对,问道:“你们没有搜查苏子瞻家吗?” 士卒道:“没啊,皇甫大人带领我等直接在衙门把人押走了。” 李定呵斥道:“混账东西,如此重要的事竟然没做!” 士卒吓得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道:“小的即刻返回湖州搜查。” 李定生气道:“苏子瞻已不在湖州,你觉得他们会把诗文留在湖州家中等着你去搜吗?”他沉默许久,叹了口气,道,“你下去吧!” 士卒道:“小的这就起身出发。” 李定道:“你不用去了,下去吧。” 士卒颤颤巍巍地退了出去。 李定随即上书请旨,命沿途各州县官员寻找苏家人的下落,为了保险起见,命湖州官员搜查苏轼之前住过的官舍,一旦查到苏轼诗文,务必送回京师。很快,诏令以最快的速度下达各州县,官员们纷纷行动起来。 润州。 王闰之等人所乘的船行驶到润州地界,突然一艘官船缓缓靠近。一名士卒站在夹板上对船夫高声说明来意及船上官员的身份,勒令船夫迅速将船只靠岸。 王闰之一时慌了针脚,对王适道:“这可怎么办?” 王适道:“别担心,我们静观其变。” 船只缓缓靠岸,润州官员带领士卒将船只团团围住,一群人冲入船舱,将苏过吓得急忙躲到王闰之怀中。士卒将王闰之所带的一箱箱行李全部搬上岸并打开,一名士卒走到带队的官员面前,禀告道:“箱子都在这儿了,请吴大人查看。” 吴大人走了过去,见箱子数量不多,且只有衣物和书籍,震惊道:“就这?” 士卒道:“启禀吴大人,船舱所有能藏物的箱子已尽数搬出。” 吴大人本以为堂堂湖州知州应该有非常多的行李,没想到竟然只有这么几箱,大大出乎意料,思索着,难不成是因为事发突然,部分行李留在湖州家中没带走?反正湖州那边朝廷应该也会派人搜查,我只负责这里便好,其他的事管他呢!想到此,他右手一挥,厉声道:“给我搜!” 士卒们蜂拥而上,将箱子中的书籍和衣物尽数翻出,满地狼藉。找了许久竟然没发现一本诗集、文集,甚至连一张写有诗词的稿件都没有。吴大人对已经下船站在不远处静观的王闰之等人厉声道:“诗文呢?” 王适见王闰之不敢回答,上前一步道:“我们何曾带过诗文?” 吴大人道:“你是谁?” 王适见此人脸生,只怕不认识自己,拱手道:“草民乃湖州求学的一名普通学生,受师父所托一路护送师娘。” 吴大人走到箱子旁,打量着满地的衣服和各式各样的书籍。自己也算博览群书,这些书大多读过,吴大人见都是些熟悉的书籍,懒得弯腰捡起查看,踩着书籍游走了半天,确认地上并无诗文后,对士卒们道:“我们走!”说完甩袖而去。 士卒们紧随其后,快步离去。 吴大人及士卒们走远后,王闰之等人终于松了口气。小暖等人开始将沾满泥土的衣服和书籍全部装箱。王闰之见状生气道:“这些诗文留着有何用!”然后对阿宗道,“你去找船家借个火把来!” 阿宗疑惑道:“我们要在岸边生火吗?” 王闰之道:“生什么火!若不是这些诗文,子瞻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留着他们有何用,不如一把火烧了!快去拿火把来!” 阿宗领命向船只跑去。 王朝云震惊道:“这些诗文一旦烧毁,将来就很难全部还原了。” 王闰之道:“刚才那一幕你又不是没见,再来一次,我就疯了!你把藏有子瞻诗文的书籍全部聚到一起,等会儿方便烧。” 每个人在不同时期创作的诗文大不相同,即使回忆从前也很难还原出一模一样的诗文来。苏轼喜欢写诗词、作文章,每到一处任所为官必然写几百诗,作数十篇文,写完必然拿去雕版印刷并装订成册以留存,长年累月下来,家中的诗集、文集数量非常多。 王朝云很清楚这些诗文一旦被毁,苏轼前半生的诗文除了寄给苏辙和友人们的可能得以留存,其他的诗文只怕将从这个世界永久消失。可是诗文与苏轼的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就算今天没有被发现,难保以后不被发现,还是烧了吧,想到此,蹲在地方找了起来。 王适、王遹、苏迨都参与了为诗集、文集换封皮的事,于是大家一起上前帮忙,将诗集、文集全部找出堆在一起。 阿宗拿着火把返回,王闰之接过火把扔了下去,熊熊火焰燃起,苏轼前半生的诗文尽数毁去……王朝云泪水潸然看着化作灰烬的诗文,心念着,轼哥哥收到王诜通风报信时明明可以在家中销毁这些诗文,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就是因为这些诗文如同他的第二条生命一般,如果将来轼哥哥平安归来知道自己家中珍藏的诗文尽数烧毁应该很痛心吧…… 一个个箱子被重新搬回船舱,众人上船,船夫再度起航朝南京进发。 八月十八日。 汴京。 御史台监牢。 苏轼被押送回京后直接送入御史台监牢中关押。他看着监牢昏暗肮脏的环境,回想着一路上皇甫遵等人对待自己的粗鲁行径,以及被沿途州县以及京师众人看到自己为阶下囚的落魄模样,内心备受煎熬,曾经高傲的大才子,如今沦为阶下囚,这种落差感令他痛不欲生。 :x 第二百五十三章 身陷囹圄 两个时辰后。 苏迈踏着漆黑的夜色来到御史台的监牢外,此时监牢的官员们皆已下班回家,门口两名守卫慵懒地靠墙值守着。苏迈走到监牢前,对二人笑道:“两位官爷,我想进去看一下我爹,可否通融一下?” 一名守卫道:“你是谁啊?” 苏迈道:“我是苏子瞻的儿子。” 守卫道:“苏子瞻是谁?” 苏迈想着虽然父亲名满天下,但粗鄙的守卫不一定认识,回答道:“就是今天被送来的那个人。” 守卫恍然大悟,道:“是他啊!”苏迈心头窃喜,想着对方终于知道是何人了,不料对方厉声道:“这里是你想来就来的吗?滚滚滚!” 苏迈因幼年丧母,从小被苏轼、王闰之宠着,加上苏轼在地方为官,天高皇帝远,知州为大,所以不管在外面,还是在家,可谓众星捧月,从未没对人低三下四过。如今见两名守卫这般模样,只怕不说些好话很难进去,为了苏轼只得放低身段,他从怀中掏出几吊钱分别塞给守卫,躬身赔笑道:“两位官爷平日里辛苦了,这点心意您二位收着。” 两名守卫对视一眼,一人将钱揣入怀中,对另一人低声道:“反正大人们也回家了,看此人一副书生打扮,手无缚鸡之力,想必不会闹出什么事来,不如让他进去会儿?” 另一人也想收钱,又不想主动开口,见对方提及放苏迈进去,当即点头答应,然后对苏迈道:“跟我来吧。” 苏迈道:“多谢两位官爷!”然后跟着那人进了监牢。他刚一进门,一股酸臭的气味扑面而来,急忙用袖子捂住口鼻,随即又放了下来,快步穿过一条狭长的走道。沿途牢房中关着各式各样的犯人,或躺在地方休息,或靠墙发呆,或浑身鲜血淋漓地呻吟着。苏迈咽了下口水,继续行进着,走到尽头右转没多久便抵达了关押苏轼的牢房,昏暗的隔间房顶窗户洒下的凄凉月光能让人勉强看清里面关押的正是苏轼。 守卫为了保险起见,确认道:“是他吧?” 苏迈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官爷您辛苦了。” 守卫道:“少说会儿赶紧出来!” 苏迈点头哈腰道:“好的,定不会让官爷为难。” 苏轼正靠在肮脏的墙壁上闭目沉思,听到苏迈的声音猛然睁眼,只见儿子放低姿态对那守卫好声好语,瞬间眼眶通红,快步来到栏杆前,伸出双手紧握儿子略微有些冰凉的手,关心道:“你怎么来了?可有找到住处?”苏迈的岳丈已被贬为监怀安商税,不在汴京居住,所以苏迈到底在何处居住,饮食用度可好,苏轼皆担心不已。 苏迈道:“随时找了间客栈住下了,等明天去寺庙租个禅房,也便宜些。” 苏轼心疼道:“委屈你了。” 苏迈道:“我何来委屈,爹才是。”正说着余光扫到地上盛满饭食的碗,关心道,“爹没吃饭吗?” 苏轼道:“没事,爹还不饿,等会儿吃。你吃饭了吗?” 苏迈道:“吃了。” 苏迈蹲下身去,透过栏杆底部的缝隙将碗拿了出来,本想摸一下饭菜凉了没,结果鼻子没还未靠近饭碗,一股恶臭袭来。他干呕了下,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是给人吃的吗?”说完潸然泪下。苏轼为官多年,去监牢视察无数次,但是苏迈一直没去过,更不知监牢的饭食竟然如此之差,一想到自己刚才还饱饱的吃了一碗面,父亲却在牢中忍饥挨饿,内疚道,“爹,对不起,是我太粗心了!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苏轼紧紧地拉着苏迈的手,道:“不用了,爹不饿。” 苏迈正要言语,守卫走了过来,生气道:“还有完没完了,赶紧走!” 苏轼道:“回去吧,晚上好好睡觉,不要担心我。” 苏迈看了眼凶神恶煞的守卫,只得离开,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对苏轼道:“爹,明天我给您送饭。” 苏轼道:“没事,事贵从权,牢里的饭能吃饱就行了。” 守卫推了下停下脚步的苏迈,呵斥道:“别磨磨蹭蹭的,赶紧走!” 苏迈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着,直到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处。苏轼默默靠回墙边,抬头看着天窗外的一方夜空,两行清泪滑落…… 翌日。 苏迈买了早饭想送给苏轼吃,被守卫拒之门外,无奈之下只得向王诜求救,对方身为驸马总会有办法。王诜命人打通监牢的守卫、衙役时已值中午,苏迈带着午饭快步进了监牢,来到牢房外,看着虚弱无力躺在冰凉地板上的苏轼,垂泪道:“爹,我来了!” 苏轼见苏迈没来送早饭,想着对方八成没进来,也就没报什么希望,忽然听到儿子的声音,急忙起身,只见苏迈正端着食盒站在外面,关心道:“守卫、衙役有没有为难你?” 苏迈摇摇头,道:“没有。早上我想来给您送饭,守卫不让进,我只得去找王叔父帮忙。“他从食盒中掏出香喷喷的饭菜,一碗碗地穿过栏杆底部的空隙递给苏轼。  苏轼早已饥肠辘辘,拿起饭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苏迈看着蓬头垢面的父亲如此狼狈的吃相,再度落下泪来。 苏轼见儿子低头抽泣,放下饭碗,安慰道:“男子汉哭什么啊,爹没事。” 苏迈用袖子拭去泪水,更咽道:“爹,您快点吃吧,别凉了。” 苏轼笑道:“天气这么热,怎么会凉。”说完继续吃了起来。他吃完饭,看着空荡荡的碗,感慨道:“这是这么多年来最好吃的一顿饭啊。” 苏迈再度哭了起来。 苏轼将碗递给苏迈,道:“饭吃好了,你赶紧走吧。这里环境差,别待太久。”说完见对方无动于衷,道,“听话,回去吧。” 苏迈道:“王叔父已经打点一切,以后我都可以给爹送饭,爹想吃什么?” 苏轼道:“随便来点菜和肉就行……”说着沉思片刻,用略微低沉的语气,道,“以后你每日荤菜不要送鱼,其他什么肉都行。如果……打听到官家真的要治我的死罪,那天就改送鱼,我就知道死期将至了。” 苏迈道:“爹不会有事的。” 苏轼道:“我是说如果,这样我也心里有底。” 苏迈点点头,道:“好。” 翌日。 清晨的阳光透过屋顶的天窗射入监牢,一名衙役打开牢门,踹了下还在睡梦中的苏轼,厉声道:“起来了!起来了!” 苏轼睁开双眼,见衙役面露凶光地看着自己,问道:“何事?” 衙役二话不说将苏轼拽出了牢房。 :x 第二百五十四章 审讯 苏轼随衙役来到一间审讯室,李定正襟危坐,旁边还有朝廷委派的知谏院张璪,两人一同审理此案。 苏轼被带到两人面前,见堂上坐着李定,心念着,这下完了,之前我得罪了他的儿子,除此之外,听朋友说他还误认为我写诗文讽刺他不孝顺。他之前弹劾我也就罢了,如今还亲自参与审案,只怕我命不久矣。 衙役见苏轼若有所思,呵斥道:“还不跪下!” 苏轼缓过神来,冷笑一声,不为所动。衙役见状上前强按苏轼,试图让其下跪。李定摆了下手,道:“下去吧。”衙役退到一侧。 李定直视苏轼,装腔作势道:“可有誓书铁券?” 誓书铁券是皇帝给有功之臣的恩赐,五代以内子孙可以免死。苏轼听到“誓书铁券”四个字,心头一惊,看来对方真的是打算把自己往死里整,冷笑一声,你们既然处心积虑要置我于死地,我祖上做什么的你们怎会不查清楚,明知故问。他双目直视对方,声音浑厚而有力,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没有。” 旁人在监牢中大多两股颤颤,惶惶不可终日。李定见苏轼神色淡定,想着,我看你还能得意多久,你对我们父子的伤害,我定让你加倍偿还。他看了眼纹丝不动的张璪,转头对苏轼道:“既无誓书铁券,那当依刑统行事。你可知罪?” 苏轼道:“不知所犯何罪?” 李定道:“你讥讽新法,藐视官家,实在罪大恶极,其罪当诛!” 苏轼驳斥道:“我何曾藐视官家?” 李定将桌上的一本《元丰续添苏子瞻学士钱塘集》扔给苏轼,道:“如今证据确凿,还有何抵赖?” 苏轼捡起扔在自己脚边的文集,翻了下,里面全是自己在杭州任通判时所写的诗文。当时他刚因反对新法到地方为官,心中郁闷难抒,看到杭州百姓被新法所扰,遂写下《山村五绝》以抒胸臆。他做人坦荡,直言不讳道:“不错,这本书里的《山村五绝》确实有讥讽新法,没什么可隐瞒的。” 李定愕然,他本以为对方看了文集会狡辩,不料竟然招了,实在有些出乎意料,装模作样地说道:“看来你是招认了这本文集对新法有所讥讽喽。” 苏轼听出对方话中之意,道:“我只说我写的《山村五绝》这五首诗对新法有讥讽,可没说整本文集都有讥讽,李大人莫要混淆视听。” 李定道:“我混淆视听?笑话。”他示意衙役将《元丰续添苏子瞻学士钱塘集》拿过来。衙役从苏轼手中取走文集递给李定。李定等人为了治苏轼的罪早就将这本文集研究透彻,哪些诗文可以牵强附会直指新法,早就商量好了。他翻到其中一页,道:“这首《八月十五看潮五绝》难道不是讥讽之作吗?” 苏轼道:“并无讥讽。” 李定道:“第四首诗中有云‘吴儿生长狎涛渊,冒利轻生不自怜。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这不是在指责官家兴修水利吗?” 苏轼怒目而视,厉声道:“胡说八道!我这五首诗可是写有自注‘新有旨禁弄潮’,与兴修水利又有何干!” 李定一脸震惊地看着苏轼。他震惊不是对方的高声辩解,而是这首诗写于熙宁六年,距今已有六年,对方竟然还记得这小小的自注。 苏轼见其默不作声,继续道:“我的第二首诗‘万人鼓噪慑吴侬,犹似浮江老阿童。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写的不就是钱塘江弄潮吗?还有第三首诗‘江边身世两悠悠,久与沧波共白头。造物亦知人易老,故叫江水向西流’不就是在江边看着钱塘江潮水而抒发感情吗?还有你刚才所说的第四首诗‘吴儿生长狎涛渊,冒利轻生不自怜。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弄潮儿们冒利轻生,官家勤政爱民,颁布诏令禁止弄潮以免百姓丧生,如果东海神明知道官家有此圣意,应当将斥卤变为桑田,让百姓躬耕其上,衣食无忧。如此赞颂官家仁政,何过之有?” 李定无言以对,瞬间头皮发麻,双手上移,正要抓耳挠腮,马上收了回来,以免被对方发现自己的慌乱。他又翻出几首诗词,继续与苏轼对峙,苏轼皆能对答如流,从容应对。 张璪愕然,对愁眉不展的李定耳语道:“此人巧言善变,比我们预想的难对付啊!”张璪本想借此案巴结王珪、蔡京等人,苏轼一介书生,一入监牢必定胆战心惊而招供,自己也好早点交差,没想到对方竟然从容不迫与李定理论,着实有些意外。 三人僵持了几个时辰,眼看中午将至,除了五首《山村五绝》苏轼供认不讳,其他拒不承认讥讽新法。张璪见状对李定耳语道:“要不改天再审吧。” 李定点点头,低声回应道:“苏子瞻巧舌如簧,是我们轻敌了。”说完清了清嗓子,故作平静道,“今天就审到这里,先将苏子瞻押回大牢,择日再审。” 衙役将苏轼带走后,李定、张璪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然后面面相觑,心照不宣。 中午,苏迈来送饭,见苏轼靠在墙边若有所思,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喊道:“爹!” 苏轼回过神来,起身快步上前,见儿子面色憔悴,心疼道:“昨晚没睡好吗?” 苏迈摇摇头,道:“睡得挺好的,爹莫担心。”然后掏出饭食递给苏轼,道,“快吃吧。” 苏轼接过饭碗,看了眼,随便扒了几口,将碗还给苏迈。 苏迈疑惑道:“这饭不和口味吗?” 苏轼摇摇头,道:“没有,是我没胃口。” 苏迈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苏轼道:“今天提审了。” 苏迈紧张道:“他们问了什么?没有把您怎么样吧?” 苏轼道:“没事。不过是些欲加之罪,我不认就是了。” 苏迈道:“他们处心积虑要害爹,只怕不会善罢甘休,爹要小心防范才是。” 苏轼点点头,道:“别担心,我自有分寸。” :x 第二百五十五章 对质 八月二十二日。 中午,苏过拿着食盒来给苏轼送饭,发现苏轼已经不在最初的牢房,心下疑惑着,爹去哪儿了呢?他在狱卒的带领下,走过长长的回廊,路过众多牢房。苏迈见周围不少狱卒在巡逻,又回过看着从自己身边一晃而过的众多牢房,想着这些房间只怕也关押着犯人吧。不过四周环境十分安静,不知是犯人们都缄默着,还是这些房间并没什么人。l 狱卒在知杂南庑停了下来,上前一步打开牢房门,对苏迈道:“进去吧,吃完了就赶紧出来,别磨磨蹭蹭的。” 苏迈点点头,大步迈了进去。牢房依然狭小且肮脏,唯一不同的是拥挤的屋内墙角放了一张短小的桌子,桌子上放置有纸笔之物。苏过从食盒中掏出香喷喷的饭放在桌上,对苏轼道:“爹,怎么换地方了?” 苏轼道:“不知道。” 苏迈道:“那就不管了,反正这环境安静,爹能睡个好觉就行。” 苏轼忧心忡忡道:“只怕没那么好的事。” 苏迈道:“他们昨天提审了吗?” 苏轼摇摇头,道:“没有。” 苏迈将快子递给苏轼,道:“还没提审?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别想了,快吃饭吧。哦,对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瓶青金丹,递给苏轼,道,“您看是不是这个?” 苏轼经常服用青金丹,昨天苏迈送饭时,他刻意交代儿子去买些送来。苏轼接过瓶子,倒出一粒看了下,道:“对,是这个。”然后将其揣于怀中,开始吃饭。 苏迈看着头发散乱、身材消瘦的苏轼,心疼不已。苏轼吃完饭,见苏迈目光呆滞,将碗放回食盒后,问道:“怎么了?有心事?” 苏迈回过神来,道:“没……没事。”然后低头一看苏轼已将碗快收好,并将食盒的盖子盖上,拿起食盒,站起身来,道,“那我就先走了。既然他们还没提审,爹就趁机休息会儿。爹别太担心,范公昨日已上书为爹求情,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 苏轼愕然,自己身陷囹圄,多少人为恐避之不及,范镇竟然最先出头,着实感动,当即泪水潸然,道:“你抽个时间一定要替我亲自登门拜谢。” 苏迈道:“我等会儿就去,爹放心。” 苏轼道:“好,快去吧,照顾好自己。” 苏迈点点头,道:“爹也是。”说完离开了房间。狱卒将房门锁上,带着苏迈离开了。 苏轼坐在床边,看着紧闭的房门发着呆,没多久,房门再次被打开,一名狱卒走了进来,冷声道:“走吧。” 苏轼站其身来,随其来到审讯室,李定、张璪已坐于室中。李定开门见山道:“这两天可有想清楚是否要坦白?” 苏轼坦然道:“我又没有隐瞒什么,何须坦白!” 李定道:“你讥讽新法,证据确凿,岂容你抵赖!”说着翻出自己带来的一些诗文开始质问苏轼。朝廷下令全国各州县搜集苏轼的诗文,这几天各地陆陆续续将从仰慕苏轼的百姓们、以及苏轼的亲朋好友家中搜刮出来的诸多诗文上交御史台。昨天刚收到了几份新的,李定发现里面有漏洞可钻,于是带着上次那本文集和这次新收到的诗文再次提审苏轼。 两人对质许久,苏轼依然不承认对方指出的诗文有讥讽之意,且将自己的诗文及自己为诗所作的批注也流利背出,与其辩论。李定被说的再度哑口无言,只得宣布今日暂停,改日再审。 晚上。 王珪听说审讯没有丝毫进展,将李定等人秘密召唤至家中。众人坐定后,王珪面色不悦,道:“两天了,他就只招了《山村五绝》?” 李定道:“是。” 王珪生气道:“废物!你们之前不是研究了很久了吗?” 李定道:“是研究了很久,正常人对自己所作的诗文如果相隔年代久远,只怕也就记个大概。苏子瞻不仅连诗词、文章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如果当时写诗文有批注,因何而写等信息也能对答如流,一点让我们做文章的机会都不给。” 王珪眉头深锁,当年作为苏轼的考官之一,他亲眼见识过苏轼的才华。当年苏轼不过二十出头,就已经文采斐然,文章逻辑性非常强,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对方的才华可谓日益精进,不可同日而语,不然也不会继欧阳修之后成为文坛泰斗级的人物。他思索片刻,道:“据我所知,他每到一个地方上任就会作上百篇诗文,中间给亲朋好友往来信件也经常寄送诗文,除此之外还帮人在画作上题诗,或者给别人家的建筑等物作赋,就从他嘉佑六年离开京师算起,已经十八年了,他写的诗文也应该上千篇了吧,我就不信他全记得!”说着对李定怒目而视,呵斥道,“你俩到底有没有好好审案!” 舒亶见王珪声色俱厉,急忙打圆场,道:“可能是李大人收到的诗文刚好苏子瞻记得,这几日各州县一直在不断上交诗文,我们总能找到一些可以大做文章,将苏子瞻治罪。” 王珪道:“一个小小的苏子瞻不足为俱,关键的事要把需要治罪的旧党之人牵扯进来,让其永无翻身之日。这些诗文就算有讥讽之词,如果没有传播,按照我朝刑律是不能治罪的,所以你们接下来的重点不仅要让苏子瞻承认他的诗文讥讽新法、辱骂官家,更重要的是要证明他的诗文寄给了我们需要整治的那些人,可别把重点弄偏了!” 李定道:“下官明白。” 何正臣道:“下官暗中探知驸马王晋卿有向苏子瞻通风报信,改天臣就上书弹劾他一本。” 王珪道:“不急,他逃不了。你们先多搜集一些苏子瞻与他互通诗文、讥讽新法的证据,到时候再予以弹劾,定能二罪并罚。” 舒亶道:“既然王晋卿有通风报信,只怕苏子瞻有所准备,所以才这么难对付。我们要想个办法尽快将此案解决,不然拖得久了,官家气一消,再重判他就难了。” 何正臣道:“不错,这就劳烦李大人尽快让苏子瞻招供了。” 李定嘴角微微上扬,脸上露出阴险之色,道:“放心吧,我自有办法。”说完心念着,苏子瞻,我本来想着你老老实实交代了,就让你死得痛快点,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x 第二百五十六章 逼供 翌日。 李定命人传唤狱卒领头阿严来见。阿严躬身问道:“大人找小人有何事?” 李定道:“这些年来你干得不错。” 阿严见其突然夸奖,受宠若惊,道:“这都是小人应当做的。” 李定道:“知道为什么要将苏子瞻关在那里吗?” 阿严在狱中多年,对于御史台的做事风格早已心领神会,为避免言语有失,含糊道:“大人们如此安排自是为官家分忧。” 李定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着:“官家日理万机,为人臣子者自当为官家分忧。此案不早点了结,时间长了,必然让官家烦心。” 阿严大脑飞速旋转着,苏子瞻已供出《山村五绝》这五首诗讥讽新法,但李定和张璪对此并不满意,不知二人想让对方招供到什么程度才算满意,于是试探性地道:“苏子瞻恶贯满盈,三天只招供了五首诗,实在狡猾。小人常年待在狱中,对苏子瞻的恶行不甚了解,还望大人指点一二,小人也好催其尽快招供,以解官家与大人之忧。” 李定道:“此人徒有虚名,恶意散布谣言以破坏新法的推行。我们需要尽快找到他与何人勾结散布谣言,从根源上制止。“ 阿严心领神会,李定和张璪一直在拿苏轼的诗文说事,只怕是要利用诗文牵扯出更多的人出来,道:“小人明白,定让苏子瞻尽快供出与何人互通诗文。” 李定将桌上的一张纸举起,阿严快步上前接过纸看了一眼顿时汗如雨下,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名,其中不乏身居要职之人。 李定道:“这份名单上的人不一定与苏子瞻有诗文往来,不过我们还是要本着严谨的态度去查证,不是吗?“ 阿严将名单揣入怀中,道:“大人所言极是。”  李定道:“我和张大人明天再提审,今天需要做什么不需要我教你了吧。” 阿严道:“大人放心,小人今天定让苏子瞻有所招供。” 李定满意地点点头,道:“下去吧。” 阿严躬身告退,刚走到门口,被李定叫住。李定沉默片刻,道:“我知你们的手段,不过让人招供不一定要用刑,免得被人落得个严刑逼供的话柄。” 阿严道:“大人放心,小人自有办法。” 李定点点头,挥手示意其退下。 阿严返回监牢,带着两名狱卒来到苏轼所在的牢房。狱卒打开牢门,三人走了进去。阿严对狱卒使了个眼色,狱卒走进桌边开始磨墨。房间很小,桌子紧挨苏轼。阿严拿起笔沾了些墨水,递给苏轼,道:“苏大人如此聪明,定当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里环境恶劣,您早点坦白,也好早点离开这里。” 苏轼将笔打掉,冷笑一声,道:“你觉得我还有命离开这里吗!” 阿严强压怒火,笑道:“苏大人这是说哪儿的话,我大宋不杀文官,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苏轼心念着,大宋不杀文官,呵,大宋还规定不以言罪人呢,我不也被抓到这里了吗。他对阿严道:“我说过很多遍了,只有《山村五绝》有讥讽,你们不要白费力气了!”说完闭起眼睛不再看对方。 一名狱卒见阿严好言相劝,对方无动于衷,呵斥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阿严摆了下手,对苏轼笑道:“苏大人,您看您儿子每天辛辛苦苦地来送饭,您难道不希望早日父子团聚吗?”他见苏轼表情微动,将笔捡起递给苏轼,道,“您还是早点坦白,也好早点出去。纸笔给您备好了,您早点写好供词,也好早点离开。”说完带着狱卒离开了。 三人出门后走了许久,一名狱卒不解道:“头儿,您刚才何必和他客气,我看他固执得很。” 阿严道:“先软后硬。今天先好言相劝下,如果不行,等晚上我们再上硬的。” 阿严和狱卒们每隔一个时辰就来劝苏轼为了家人早点供出其他人,以争取宽大处理。毕竟之前阿云案,王安石开启了在牢里招供也算自首的先河。阿严和狱卒们费尽口舌,直至夜幕降临,苏轼依然不为所动,无奈之下,只得采取第二种办法。 牢门再度被打开,苏轼无奈地看着已记不清被打开了多少次的这扇牢门,对进来的阿严道:“你们不用白费力气了,该说的我已经说过了。” 阿严没有回应,对狱卒厉声道:“带走!” 两名狱卒左右夹着苏轼,将其带出牢房。四人并未去审讯室,而且来到了一间房间外,房门敞开着,里面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叫声。苏轼不由咽了口口水,道:“你们要干什么?” 阿严道:“我听说苏大人之前做过杭州通判,又做过密州、徐州、湖州知州,对这牢狱里的事也算熟悉。” 苏轼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阿严道:“不过苏大人熟悉的是明面上的事,暗地里的事可不一定知道。反正苏大人闲着也是闲着,小人就想请苏大人见识一下这暗地里的事。”说完对押着狱卒使了个眼色,狱卒将苏轼推入房中。 苏轼站在门口,见几名狱卒正在用鞭子抽一名犯人,道:“这些我又不是没见过,有何可见识的?” 阿严道:“对付普通百姓自然用得这些,但是对于有些不希望留下伤痕的人,我们可是有别的方法。”说完对正在用刑的狱卒喊道,“让苏大人见识一下。” 狱卒放下手中的鞭子,打开墙角的柜子,拿出许多细小的工具,放在犯人面前的桌子上,对阿严道:“头儿,先用哪个?” 阿严露出得意之色,对狱卒道:“自然是让苏大人都见识一番了。” 狱卒拿着各种小型的刑具逐一对犯人使用着,牢房内传出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声。苏轼站在门口目睹着这一幕,不知何时汗水已浸透衣衫。 阿严见苏轼面色苍白地直视前方,道:“当然这些都是给那些嘴硬死活不招的人准备的,我想苏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些自然用不到您身上。”苏轼当然明白对方的言下之意,如果自己不招供,只怕这些刑具早晚要用到自己身上。 :x 第二百五十七章 挣扎 苏轼被迫目睹完所有不留痕迹的刑罚,被狱卒带回牢房。他看着桌上的笔墨和一厚摞纸张,从床铺的茅草中取出苏迈送来的那瓶青金丹走到墙角,蹲了下来,用双手在地上刨出一个坑,将瓶子放入坑中,又用土再度盖上。他坐回床边,双手用力地抓起床铺上的茅草,随即松开,再度抓起又松开,周而复始。时间一点点在他反复抓放茅草的指尖中溜走…… 苏轼看了眼墙角刚才埋瓶子的地方,想着这些青金丹如果整瓶吞下应该能死吧,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忍受不住,就去死好了。人终有一死,早晚罢了……此时,王闰之、王朝云、苏迈、苏迨、苏过、苏箪的音容相貌在他脑海中闪现,他长叹一声,我这一家老小以后都要交给子由来照顾了。如今他俸禄低微,又孩子众多,生活已经十分艰难,我若这样一走了之,将妻儿孙全部托付给他实在不负责任……也罢,大丈夫这点痛算的了什么,忍下便是。只要能苟延残喘存活于世,也算能解子由之困。 八月二十四日。 阿严一大早来到苏轼所在的牢房,见苏轼躺在床上,双目直视屋顶狭小的天窗,一动不动,上前一步,笑道:“从这儿看天空不过是片瓦之地,出去方能看得长远、看得真切。苏大人想了一夜可有想好?” 苏轼坐起身来,冷漠地看着阿严,道:“李资深来了?”(李定,字资深) 阿严道:“李大人今天确实要来,不过具体什么时辰我也不知道,您可以先把供词写好,这样李大人来了直接给他便是。” 苏轼又躺了回去,道:“我不会写的,你可以走了。” 正常人看到昨天那一幕早就两腿发软,恨不得马上写下供词,以求宽大处理。阿严原本盘算着今天可以向李定交差,没想到苏轼如此执拗,这样下去,李定见自己没完成任务,定要降罪。想到此,阿严怒火中烧,对苏轼呵斥道:“昨天那一幕你也见到了,到时候真要把那些刑具用到你身上可有你受的!” 苏轼闭上眼睛,不予理会。 一名狱卒道:“头儿,要不我们……” 阿严对狱卒摆了下手,深吸一口气,换上温和的语调对苏轼道:“苏大人,您好歹也是个学士,不像我们这些粗人皮糙肉厚,吃得了苦。昨天那些手段若是全给您使上,只怕您可不一定能忍住,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何苦如此呢?” 苏轼依旧双眼紧闭,用严厉而又刚毅的语气回应道:“怎么,光天化日你们还敢在狱中杀了我不成?还有没有王法了!” 阿严道:“苏大人,您瞧您这话说的。我们既然能用这见不得人的手段,自然是百试不爽,要生要死不也在我们使用的度上吗?我们也不怕给您说,您若是将来出去了说我们对您用刑,我们可是不认的,毕竟没疤没印的,官家也不会相信。我给您半个时辰好好考虑下,纸笔也都给您备好了,您若是考虑好了随时可以写下供词,咱们都省事,不是吗?”说完对两名狱卒道,“你们在这儿看着,等他写好了送去给我。” 一名狱卒低声道:“他要是不写呢?” 阿严哼了一声,看着苏轼道:“他要是不写,就让他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半个时辰后。 狱卒来报,苏轼一个字也没写。阿严站起身来,正要去给苏轼点教训,另一名狱卒来报,李定、张璪来到狱中准备提审苏轼。阿严急忙朝审讯室跑去。 李定刚一坐定,见阿严匆匆而来,道:“怎么样,苏子瞻招了吗?” 阿严紧张道:“还……还没。”见李定面露怒容,急忙解释道,“我想着先软后硬,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派人劝说,怎奈他不识抬举。小人正准备上刑,您就来了。” 李定看了眼一旁的张璪,道:“暂时不必。” 阿严道:“若是不用刑,只怕他不会招供。” 李定道:“未必。让人痛苦的方法很多,不一定要用刑。” 张璪见李定胸有成竹的样子,道:“李大人可有良计?” 李定嘴角微微上扬,道:“我自有办法。”然后对狱卒道,“去把苏子瞻带来。” 没多久,苏轼被带了过来,李定、张璪对其开始审问,审了一天,不过是反复之词。苏轼依然保持之前的态度,声称除了《山村五绝》没有其他的诗文讥讽新法,更没有与他人往来讥讽之词。 张璪坐了一天,腰酸背痛,站起身来伸着懒腰,对李定道:“要不今天就先这样吧。” 李定想了下道:“也好。”然后对阿严道,“你在这儿继续审着,苏子瞻什么时候招了,什么才能放他回房,明白吗?” 阿严躬身回应道:“小人明白。” 李定点点头,和张璪离开了审讯室。 阿严想着李定他们都审了几天了,苏轼也不肯招供,自己就算再审一晚上也是徒劳无功,于是快步追了出去,对李定道:“李大人,苏子瞻固执得很,小人怕就算审到第二天早上他也不一定招啊。” 李定面露阴险之色,道:“你审着就好,累了就换人接着审,直到我们来。” 阿严道:“好的。” 李定补充道:“对了,苏维康要是来送饭就让他送,切不可阻拦,但是不能让苏子瞻回房,不能让他坐下或者睡觉,明白吗?” 阿严恍然大悟,这是要用车轮战加疲劳战的提审方式来逼对方精神崩溃。 李定继续道:“饭要吃,水也要喝,人在御史台的狱中出了事,我们可付不了这个责。” 阿严道:“大人放心,小人自有分寸。” 李定满意地点点头,和张璪一同离开了。 苏轼今天站了一天早已腿脚酸软,见李定等人出去了,便席地而坐休息着。李定走了进来,见其坐在地上,对狱卒厉声道:“谁让他坐了!” 狱卒急忙上前一把将苏轼拽起。 阿严坐到刚才李定所坐的位置上,对苏轼道:“刚才李大人说的你也听到了,你还是趁早招了吧!” 苏轼冷哼一声,没有回应。 阿严想着,既然李定表明是要累垮苏子瞻,那审什么已无关紧要,这些文绉绉的诗文自己又不认识,审什么呢?他想了半天,自嘲地笑了下,审什么重要吗,不就是拖时间不让他睡觉吗,这反而简单了。想到此,他不由松了口气,对苏轼有一茬没一茬地审着,一直拖到李定、张璪又来提审。 :x 第二百五十八章 威胁 就这样,苏轼在李定张璪等人的轮番轰炸下,苏轼身心俱疲,浑身酸痛,感觉站着也能睡觉,但只要他闭上眼睛,不管是否睡着,都会被狱卒晃醒。李定张璪以及狱卒们除了不让苏轼睡觉,更是对其百般辱骂,言辞不堪入耳,苏轼的精神已逐渐接近崩溃的边缘…… 八月二十七日。 夜晚,王珪秘密传唤李定来家中询问审讯情况。李定身着便服从后门匆匆而至,王珪已等候多时。李定在家仆的带领下来到茶室,王珪放下手中的茶碗,表情不悦,道:“已经七天了,苏子瞻还没有招吗?” 李定道:“还没,不过应该快了。” 王珪用力地拍了下桌子,将手边的茶碗震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厉声道:“几天前你就说‘快了’,苏子瞻不过一介书生,又不是出身行伍,逼个供就这么难吗?我给你最后一天时间,明天再拿不到他的供词就不用来见我了!” 李定拱手道:“王相放心,下官明日定让他招供。” 王珪道:“你最好不要唬我,否则你现在这个位子也别坐了,趁早给我滚出京师!” 李定道:“下官明白。” 王珪拿起阿川又端来的新茶碗,喝起茶来。李定见状,躬身告退。 李定走后,蔡确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对王珪道:“王相,如果明天苏子瞻还未招供怎么办?这几天范景仁王和甫已经上书试图营救他。素闻苏子瞻朋友遍天下,我怕后面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上书营救,时间拖得越久,官家改变主意的风险就越大。”(范镇,字景仁;王安礼,字和甫) 王珪道:“官家震怒,要彻查此事,他的那些朋友们和苏子瞻互通书信多年本就自顾不暇,怎会上书营救他?放心吧,不会有多少人为他出头的。至于范景仁嘛,你不必担心,他致仕前和王介甫的关系剑拔弩张,官家对其甚为不悦,所以他的奏章官家不会放在心上。”说到此,他停顿片刻,眉头深锁,道,“不过……王和甫竟然上书营救苏子瞻,着实令老夫感到意外啊。”(王安石,字介甫) 蔡确担心道:“王和甫既然参与,那王介甫会不会……” 王珪道:“王介甫罢相后退居江宁不问朝政,只怕对于苏子瞻入狱一事并不知晓。王和甫上书营救多半是他一厢情愿的举动,不足为虑。” 蔡确道:“王和甫上书的确不足为虑,但是万一他见官家不为所动,向兄长求救怎么办?王介甫虽然退居江宁,但以他在官家心中的地位,只要他肯出面,官家必然有所动摇啊。” 王珪淡然道:“王介甫与苏子瞻恩怨颇深,他又怎会营救,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你真的多虑了。” 蔡确道:“但愿吧。我看李资深准备好了四十多份供词,不知苏子瞻最后愿意誊抄多少份。” 王珪道:“放心吧,他都会誊抄的,只是时间问题。李资深与苏子瞻有仇,不会放过他的。” 八月二十八日。 李定一大早来到御史台狱中,朝关押苏轼的牢房走去。由于审讯时间拖的太久,为避免苏轼因长期站立双腿受伤,将来留下证据落得个刑讯逼供的罪名,审讯从审讯室搬到了苏轼所在的囚牢。苏轼虽然可以偶尔获得坐下休息的机会,但依然无法睡觉。 阿严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和苏轼纠缠着。李定走了进来,吓得阿严瞬间困意全无,急忙站起身来躬身道:“李大人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李定没有回应,径直来到桌边坐下。由于昨晚在王珪那儿受了气,一夜没睡,他一大早带着怒气而来,刚一坐定,拿起写满与王诜互通诗文讥讽新法罪状的供词扔到面容憔悴的苏轼面前,呵斥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抄不抄!” 阿严见李定一大早就火药味十足,不由打了个寒颤,与周围候着的狱卒们面面相觑,低头不语。 苏轼将头转向一边,不予回答。 李定道:“我听说王晋卿的两个儿子是你的学生……我记得好像叫……叫……哦……对了,叫王子敏王子立。” 苏轼见其突然提及王适王遹,只怕对方来者不善,回应道:“他们是我的学生,有什么问题吗?” 李定道:“他们兄弟俩和苏维康差不多到了该参加贡举考试的年龄了吧。” 苏轼心头一惊,苏迈确实打算参加明年的贡举考试,李定故意提及苏迈王适王遹,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苏轼的心头。他瞪了眼李定,问道:“你想干什么?” 李定冷笑一声,道:“不干什么,就是随口问一下。” 苏轼道:“你有什么仇怨只管冲我来,别牵扯孩子们。” 李定道:“你这话从何说起,我和你无仇,和你的儿子学生们更是无怨。” 苏轼哼了一声,道:“你们大费周章弄这么一出,不就是想置我于死地吗!” 李定道:“御史风闻言事,职责所在,何来置你于死地?” 苏轼一脸鄙视地看着李定,道:“那你们提前准备好这些供词做什么!别在这儿惺惺作态,有什么话就直说,拐弯抹角有意思吗!” 李定道:“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写诗文讥讽新法已证据确凿,认罪伏诛是早晚的事,如此拖延,一来你多日不睡,身心痛苦,二来……”他突然停了下来,露出一脸坏笑,道,“你让我不爽了,我说不定会迁怒于你的儿子和学生们,哦,对了,苏子由的长子貌似也到了快贡举的年龄了吧。” 苏轼双拳紧握,怒吼道:“你!卑鄙无耻!” 李定耸耸肩,道:“随你怎么说。”然后对一旁的阿严打了个手势。阿严意会,走到苏轼身边,捡起扔在地上的供词,放到苏轼面前的桌上。李定继续道:“写与不写,你斟酌一下吧。” 苏轼浑身颤抖,怒目而视,看着桌上那张写满王诜罪状的供词,纠缠许久,用颤抖的右手拿起笔,久久无法落笔。 李定从怀中掏出另一张供词,递给阿严,对苏轼笑道:“反正一张也是写,两张也是写,这篇关于李邦直的你也一并写了吧。”(李清臣,字邦直) 阿严将供词再度放到苏轼面前。 苏轼将手中的笔用力摔到地上,怒吼道:“李定!你个无耻小人!” 李定见苏轼直呼自己名讳,可谓愤怒至极,也不生气,得意地看着苏轼,道:“写不写随你,迁不迁怒于苏维康他们随我。你考虑一下吧。”说完起身离去,只留下得意的笑声回荡在牢房中…… :x 第二百五十九章 招供 苏轼捡起地上的笔,在桌边坐下,看着两张供词,潸然泪下,自言自语道:“晋卿……邦直……我对不起你们……” 九月三日。 李定又拿出几张供词递给苏轼。苏轼此时已经被折磨得身心俱疲,手脚无力地瘫坐在桌边,看着阿严放到他面前的供词,只见最上面的一张供词上写着他为司马光所作的《司马君实独乐园》一诗。这首诗是前年他在徐州任上,收到司马光寄来的《独乐园记》后,为其新建成的独乐园所作的诗。诗中还劝说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合而退居西京的司马光应以朝事为重,回京执政。苏轼看着供词上添油加醋地指出此诗讥讽执政不得其人,且新法不便。他一张张地翻着供词,上面写满了张方平范镇王汾等人的‘罪证’,顿时怒火中烧,将一厚摞纸揉成一个大纸团砸向李定。 李定见前方一个黑影袭来,下意识地一躲,纸团掉落在地。他站起身来,对苏轼怒吼道:“苏子瞻!你要干什么!” 苏轼回应道:“李资深,你不要太得寸进尺!” 李定对阿严使了个眼色,阿严和几名狱卒冲了上去,一把将苏轼固定住。李定走到苏轼身边,用手在对方脸颊上用力地拍着,生气道:“今天我心情不好,没那闲工夫陪你耗时间,你最好乖乖地写完,不然有你苦头吃。” 苏轼双眼布满血丝,对李定怒目而视,呸了一声,道:“无耻小人!之前的那几篇供词,我已违背良心,这些我不会写的!” 李定冷笑一声,道:“好,你有骨气,那我就看看你的骨气硬,还是我们的手段硬。”然后对阿严道,“天黑前把供词给我送去!至于用什么手段……人不死就行。”说完愤然离去。 阿严急忙追了出去,道:“李大人,苏子瞻倔得很,他要是还是不招呢?” 李定道:“那你就提头来见!” 阿严回到牢房,狱卒们不知所措,道:“头儿,现在怎么办?” 阿严高声道:“你们都是聋子吗?刚才李大人说得很清楚,人不死就行,给我抄家伙!”几名狱卒领命去拿刑具。 阿严捡起地上的纸团,摊开,将皱皱巴巴的供词放在桌上,对面容憔悴仍不失愤怒的苏轼,道:“你最好现在开始抄,不然一会儿有你受的!” 苏轼道:“卑鄙无耻!” 阿严道:“你骂人也不会骂,来来回回就那几个词,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他将笔拿到苏轼面前,道,“写不写!” 苏轼将头扭到一边,道:“不写!” 阿严将笔放下,道:“好好好,你有骨气,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没多久,狱卒们带着各式各样的刑具来到牢房。苏轼看着满屋的刑具,不由咽了口吐沫。 与苏轼一墙之隔的三院东阁中,昨天被捕入狱的濠州知州苏颂听到隔壁传来一阵阵的辱骂声与哀嚎声,快步上前,将耳朵贴在墙壁上,聆听隔壁的动静。苏颂本为开封府知府,有僧人犯法,因事情牵连祥符县令李纯,所以没有对其处治,而后遭到御史舒亶弹劾被贬为濠州知州,如今又因为错案被捕入狱。 几个时辰后,屋外天色渐暗,隔壁的叫喊声辱骂声依然不绝于耳,苏颂在牢房内来回踱步着,不由感叹道:“可怜啊……可怜……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不一会儿,隔壁突然安静下来,靠在墙边发呆的苏颂猛然起身,再度来到墙边,将耳朵贴在墙壁上。怎么没动静了,苏子瞻不会出事吧?他正想着,隔壁突然传来一人的声音:“早点写不就好了嘛!非要受这么多苦才写!” 苏颂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感慨道:“终于结束了。” 阿严拿着供词,带领狱卒们离开。苏轼奄奄一息地趴在床上,看着被再度锁上的牢门,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随后的日子,苏轼在李定等人的折磨下供出来周邠曾巩孙觉王汾等众多好友。苏颂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每日听着隔壁的动静,心中难受至极,不由作诗《元丰己未三院东阁》数首,并作序“己未九月,予赴鞫御史,闻子瞻先已被系,予昼居三院东阁而子瞻在知杂南庑,才隔一垣不得通音息,因作诗四篇以为异日相遇一噱之资耳”以记之。 十月。 苏轼被折磨了一个多月,心力交瘁。这期间虽然大多数官员人人自危,不敢为苏轼出头,但依然有不少人极力上书营救苏轼。 苏辙上书《为兄轼下狱上书》并乞求用自己的官职为兄赎罪。已致仕的范镇不顾家人反对上书营救。直舍人院同修起居注王安礼面见宋神宗,表示自古以来豁达的君主不以言罪人,如果苏轼被治罪,官家难免落得个容不得人才的名声。翰林学士章惇表示当年宋仁宗在位时视苏轼为宰相之才,如今官家却将其关进御史台狱,只怕后世会以为官家只喜欢阿谀奉承之人而厌恶耿直的贤才。宰相吴充则以魏武帝曹操举例,又以尧舜作比,劝说宋神宗放苏轼一马。张方平本欲上书营救,但因儿子张恕性格怯懦,怕惹祸上身,偷偷将父亲的奏章藏起,不敢投至登闻鼓院,因此没有呈送御前。尽管不少人极力劝说,但宋神宗依然不为所动。 这天,宋神宗到曹太后寝宫问安。曹太后此时已病入膏肓,终日卧床不起。宋神宗每日都会前去探望,以尽孝道。 曹太后见坐在床边的宋神宗愁眉不展,关心道:“官家为何数日不悦?可是有什么心事?” 宋神宗道:“国事艰难,新法许久未见成效,有个叫苏子瞻的动不动就谤讪新法,形于文字,实在令朕头疼。” 曹太后道:“可是苏子瞻苏子由两兄弟中的苏子瞻?” 宋神宗震惊道:“您怎会知晓此二人?” 曹太后道:“当年仁宗皇帝策试贡举后,回宫对吾说他得了两个太平宰相,说的就是苏子瞻苏子由两兄弟。他还说他老了,来不及重用他们,留给后代子孙们不是更好吗?” 宋神宗默然。 曹太后问道:“他们兄弟俩如今身在何处?” 宋神宗继续沉默着,许久才回答道:“苏子瞻在御史台狱中。” :x 第二百六十章 大赦天下 曹太后听后潸然泪下,道:“因诗入狱,莫不是他惹怒了仇家,借此报复?我大宋立朝从未有人因诗获罪……”她停顿片刻,道,“吾如今病重,不能再有冤屈之事发生,以免伤中和之气,还是放了苏子瞻吧。” 宋神宗沉默片刻,道:“好,我考虑一下。”说完站起身来,道,“您休息吧,我明日再来看您。” 曹太后点点头。 除了部门官员和曹太后为苏轼求情外,湖州杭州百姓自发设道场为其焚香祈福,以盼他能平安归来。同时,湖州百姓为了纪念苏轼,将他修筑的那条长堤命名为“苏堤”,以纪念这位仅来湖州数月却为民造福的好知州。 翌日。 御史台。 李定正坐在桌边看苏轼这段时间写的一厚摞供词,舒亶轻敲房门,警惕性地查看四周安全后关上房门。 李定见舒亶如此谨慎,疑惑道:“怎么了?” 舒亶道:“刚才王相派人送来密信,说昨天太后为苏子瞻求情了。” 李定大惊,放下供词,道:“什么!太后求情了!怎么回事?” 舒亶道:“我也不知道。据我所知,太后和苏子瞻似乎没什么交集,突然求情实在匪夷所思啊。” 李定眉头伸缩,道:“这可是个不好的兆头啊,王相对此怎么说?” 舒亶道:“王相让你们尽快逼苏子瞻招供,送交大理寺判案,以免拖得越久变数越多。苏子瞻最近招供的情况如何?” 李定道:“已经供出了不少人,只不过离我们的预期还差一些。” 舒亶道:“那你可要抓紧点,虽然官家当时没答应,只说了回去考虑一下,但是万一哪天他突然改变主意可就糟了。” 按照大宋律法,御史台调查审讯完案件后应当交由大理寺负责检法,大理寺根据犯人所呈罪状找到对应的法律条文,从而进行判决。大理寺判决后,再交给审刑院进行复核。审刑院复核后再将最终结果呈送御前,由皇帝圣裁。一个案件经过御史台审案大理寺判案审刑院复核三方制约,以保证案件结果的公平性,但皇帝圣裁这一环节也将结果凌驾于法律之上,充满了未知性。 李定道:“放心吧,我会尽快让苏子瞻将我们名单上的人全部供出的。” 舒亶道:“那就好。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找我。我就不打扰你了。”说完离开了房间。 几天后。 曹太后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御医为其诊断后,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太后只怕……命不久矣” 宋神宗怒斥道:“什么叫命不久矣!这都换了多少药了,一点也不见好转!朕要你们有何用!” 御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臣无能。” 曹太后宽慰道:“吾年纪大了,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官家莫动怒。” 宋神宗道:“您一定会康复的。朕已决定大赦天下,为您祈寿。” 大赦天下,全国死罪以下的囚犯都会被释放。曹太后听后拒绝道:“不须赦免天下凶恶之人……”停顿片刻,直视宋神宗,道,“官家只要放了苏子瞻就行。” 宋神宗沉默许久,站起身来,道:“您好好休息,朕明天再来看您。”说完离开了曹太后寝宫。 曹太后看着宋神宗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希望官家不要犯错啊!”曹太后历经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皇帝,虽久居后宫,但依然见证了朝廷的风云变幻。她很清楚宋神宗如果判了苏轼的罪不但违背了祖宗家法“不以言罪人”,更开了大宋文字狱的先河。此举必定载入史册,遗留万年。 翌日。 崇政殿。 宋神宗与群臣商议完国事后,突然道:“朕准备大赦天下,为太后祈寿。” 王珪大惊,他很清楚按照《刑统》苏轼不至于判死刑,一旦大赦天下,苏轼将被判无罪,大家这个月以来的努力就白费了。不行,这个时候绝对不可以大赦天下!他双拳紧握,右脚微微迈出准备阻止宋神宗,转念一想,此举是为太后祈寿,自己没理由反对。他想到此又将迈出的右脚悄悄收了回来,心中盘算着下一步的打算。 夜深人静。 李定等人在白天收到王珪的密信后如约来到王珪家中。众人坐定后,李定担心王珪会质问自己的审问情况,主动回答道:“苏子瞻已经交代了绝大多数人,相信不日便会全部供出。” 王珪满意地点点头,扫视众人,道:“官家准备大赦天下,你们听说了吧。” 李定道:“听说了,今天大家都在议论此事。” 舒亶道:“官家一旦大赦天下,苏子瞻被释放,我们的努力不就付诸东流了?” 何正臣道:“功败垂成在此一举,我们一定要想出个办法,决不能让我们这几个月的努力白费。” 蔡确道:“是啊,只不过苏子瞻的运气也太好了吧。太后早不病重,晚不病重,偏偏赶在这个时候。” 王珪道:“官家孝顺,想为太后尽孝无可厚非,所以我们必须想一个解决之法,既不阻止官家大赦天下,又能达到我们的目的。” 舒亶道:“除非苏子瞻是死刑,这样就不在大赦天下的范畴中了。” 李定本就打算置苏轼于死地,所以一直在研究《刑统》,试图从诗文中找出漏洞能符合《刑统》中的死刑范畴。但是几个月来,他发现单纯从诗文下手,很难判其死罪,所以一直在另辟蹊径,寻找其他方法。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李定终于已有了些眉目,不过今日王珪心情不佳,如果此时说出心中之法只怕对方寄希望于自己,万一到时候苏轼没有被处死,定会被王珪记恨,需得十拿九稳才能言明。 王珪见大家沉默许久,道:“我会想办法拖延两天再发布大赦天下的诏令,你们抓紧找证据,明天晚上在这里集合,我们再行商议,争取后天将苏子瞻死罪的证据呈送御前,这样大赦天下的诏令下发也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众人领命后离去。 :x 第二百六十一章 补写供词 翌日。 范宅。 苏迈给苏轼送过午饭后来到范镇家,范镇命人准备饭菜,两人围桌而坐,范镇看着日渐消瘦的苏迈心疼不已,道:“你看看你,这一个多月都瘦成什么样子了,来,多吃点。” 苏迈点点头,道:“多谢范公关心。”他看着满桌子的菜,没什么胃口,随便夹了几口。 范镇知其因为苏轼的事茶饭不思,道:“我今天叫你来是因为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苏迈道:“何事?” 范镇道:“官家准备大赦天下,子瞻有救了。” 苏迈瞬间站起,难以置信地看着范镇,道:“真的?何故这么突然?” 范镇道:“我听朝中朋友说太皇太后病重,官家欲大赦天下为太皇太后祈寿。子瞻讥讽新法按律应徒两年,如今遇大赦,应该被免罪。” 苏迈开心道:“太好了,爹有救了。” 范镇指着桌上的菜,笑道:“现在可以好好吃饭了吧。” 苏迈开心地点点头,吃了起来。 与此同时。 御史台大牢。 李定将一张供词拿到苏轼身边,对其厉声道:“上次的供词不够全面,这个你再重新誊抄一遍吧。” 苏轼接过供词,大概扫视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这些年来他和王诜互赠礼物的情况,不由冷笑一声,道:“你们调查的还真详细。” 李定道:“废话少说,赶紧写。”说完对阿严道,“等他写好了给我送去。” 阿严躬身道:“大人放心,等会儿就给您送去。” 李定满意地点点头,离开了。 苏轼继续看着供词,往事一件件重回脑海…… 熙宁三年,苏轼在京师为官,去王诜家与其草写所作赋并《莲华经》等,王诜多次送自己茶果酒食。同年,王诜又送自己弓一张箭三十枝等。 熙宁四年,成都府僧人惟简拜托苏轼求师号,苏轼将收得的一幅画送给王诜,向王诜觅师号。相国寺僧人思大师托苏轼觅紫衣,苏轼将佛入涅槃及花与雀竹等送给王诜,觅得紫衣一道与思大师。同年,苏轼改任杭州通判,临走时,王诜送其纸笔茶药砚墨紫茸毡翠藤蕈等物。 熙宁五年,王诜送官酒十瓶果子两篮。 熙宁六年春,苏轼嫁外甥女,问王诜借钱三百贯,秋天又借一百贯,冬天再借一百贯,因王诜不收还款,至今未归还。 熙宁八年,王诜送官酒六瓶及果药等物。 熙宁十年,苏轼抵达京师。王诜送其酒食茶果,因苏轼不能入城,遂与其在城外四照亭中相会。同年四月,苏轼抵达徐州,王诜差人送羔儿酒四瓶乳糖狮子四枚龙脑象梳裙带锦缎等物。 苏轼读完供词,大为震惊,自己与王诜相交多年,虽然记得王诜经常赠送自己礼物,但每年赠送了什么早就记不清了,李定这篇供词对王诜所赠之物如数家珍,可谓费尽心思,不由大笑起来,用略带嘲讽的语气道:“这些经年旧事老夫都快忘了,亏得李资深费尽心思翻出来,真是难为他了。” 阿严见苏轼迟迟不动笔,不耐烦地喝道:“别磨磨蹭蹭的,赶紧写,免得再吃苦头!” 苏轼无奈地摇摇头,拿起笔,对照着供词誊抄一遍,递给阿严,躺回床上闭目养神。阿严识字不多,拿起两份供词对照着,看样子似乎一样,满意地将供词折叠起来,揣入怀中,大步离开了牢房。 值班狱卒跟着阿严走了出去,装出锁门的样子,待其走远后,谨慎地查看四周,确保安全后又进入牢房,对床上的苏轼轻唤道:“苏大人……苏大人……” 苏轼睁开眼,见狱卒站在床边,以为阿严又派其来提什么无礼要求,用轻蔑的语气回应道:“我写都写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狱卒拱手道:“苏大人误会了,小人梁成,素来仰慕大人,有一事想说给大人听。” 苏轼坐起身来,打量着梁成。这段时间,此人和其他狱卒交替换班看管自己,并无异样,今日突然说仰慕自己,只怕其中有诈。他狐疑地看着梁成,道:“何事?” 梁成道:“我知大人疑心,此乃人之常情。阿严这会儿满意而归,是最放松警惕的时候,所以小人才敢与大人私谈。大人每日身在狱中,对外面之事不甚知晓。今天早上李大人和张大人来狱中核对大人您之前所呈供词,小人端茶伺候,进来时正好听到他们二人在讨论太皇太后为苏大人求情之事。想来太皇太后出面,官家必定有所动容。” 苏轼猛然站起,结巴道:“你……你说什么?太皇太后为我求情?这怎么可能!” 梁成道:“小人听得真真的,绝不敢打诳语。由于事关大人,小人送完茶水出去后见四周无人便冒险趴在门上偷听,只隐约听得屋内谈到官家要大赦天下之事,因为怕待的久了被人察觉,所以只得离去。小人早就听闻太皇太后久病不起,八成是官家孝顺准备大赦天下为太皇太后祈寿。大赦天下诏令一出,苏大人出狱指日可待,特来告知。” 苏轼潸然泪下道:“我与太皇太后素不相识,何德何能让太皇太后为我这区区罪臣求情。”转念一想,李定突然让自己补写供词,想必是对方因为太皇太后求情以及大赦天下之事怕自己能平安出狱,所以商议了对策让自己补写供词以置自己于死地,想到此,不由叹息一声,道,“只怕这些恩德对老夫无济于事啊。” 梁成见其神色哀伤,安慰道:“大人且放宽心,静观其变,说不定后面会有转机。” 苏轼语气低沉道:“但愿吧。” 梁成道:“小人不能在此耽搁太久,先行告退。大人保重,切莫放弃希望。” 苏轼道:“多谢。” 梁成退了出去,锁上牢门。 深夜。 李定等人按照昨日约定重聚于王珪家中。李定将苏轼的供词交给王珪,道:“官员收受贿赂不在大赦天下的范畴,所以下官今日让苏子瞻补写了有关王晋卿的这篇供词。” 王珪看完供词,道:“苏子瞻与王晋卿是朋友,朋友之间互赠礼物不能算收受贿赂吧。” 李定道:“算与不算,全在你我。” 王珪想了下,道:“也罢,官家大赦天下大局已定,我也不好拖延太久,先用这个吧,将来有更好的办法了再说。” :x 第二百六十二章 转交大理寺 翌日,朝廷下发诏令,太皇太后病重,死罪囚流放以下释放,同时命官员们到天地宗庙都内神祠五岳四渎等灵迹处为太皇太后祈福。然而大赦天下及百官祈福也未能挽回曹太皇太后的命。十月十五日,曹太皇太后崩于庆寿宫,临终时依然念念不忘让宋神宗放了苏轼。 十月二十日。 苏轼百无聊赖地坐在狱中发呆,最近几天李定等人仿佛消失了一般,不再提审自己。他思绪飞转着,如今已审了整整两个月,难道他们终于审累放弃了?不知妻儿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子由会不会因为多了十几口人,生活更加艰难……忽然梁成路过,苏轼急忙起身奔至门口,见四周无人,轻唤道:“梁成!梁成!” 梁成见苏轼叫自己,警惕地看了下周围,确保安全后,走到牢房门口,问道:“苏大人有何事?” 苏轼道:“李资深这几天怎么不提审我了?” 梁成笑道:“李大人不提审您不是好事吗?怎么还突然念叨起来了。” 苏轼道:“他们逼问了我两个月,这几天突然一反常态不闻不问,我心里没底呀。” 梁成道:“太皇太后崩了,李大人被任命为仪仗使,正忙着殡葬之事,无暇顾及大人您。”朝廷下诏命王珪为大行太皇太后山陵使,判太常寺陈荐为礼仪使,御史中丞李定为仪仗使,知开封府钱藻为桥道顿递使,同判太常寺陈襄为卤簿使,陈襄称病,让翰林学士蒲宗孟代之。众人等一些准备就绪后,会护送曹太皇太后灵柩前往陵墓下葬。此时,王珪李定等人的注意力全在丧葬之事上,无暇顾及苏轼。 苏轼听闻曹太皇太后去世,犹如晴天霹雳,身子微微晃动,两行清泪划过面颊,伤感道:“太皇太后崩了……什么时候的事?” 梁成道:“五天前。”他看了下周围,道,“苏大人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免得待久了被人发现。” 苏轼点点头。 梁成走了几步,退了回来,道:“对了,苏大人最近可以稍微歇歇,李大人他们应该短期内不会来狱中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吩咐。” 苏轼道:“多谢。” 梁成离开后,苏轼坐到桌边,自言自语道:“太皇太后升遐,子瞻戴罪之身,无法为您穿上丧服,只有写下挽词以悼之。”说完提笔写下挽词两首:其一,巍然开济两朝勋,信矣才难十乱臣。原庙团应调百世,先王何止活千人。和熹未圣犹贪位,明德惟贤不及民。月落风悲天而泣,谁将椽笔写光尘。未报山陵国士知,绕林松柏已猗猗。其二,一声恸哭犹无所,万死酬恩更有时。梦里天衢落云仗,人间雨泪变彤帷。关睢卷耳平生事,白酋累臣正坐诗。 十一月。 御史台将苏轼的供词加以整理,共获得供词四十余篇,两万多字。三十日,御史台将审讯结果提交大理寺,苏轼的审问终于画上了句号。提交大理寺预示着该判决了,对于苏轼来说比之前御史台审问还要煎熬。大理寺的官员大多为新党之人,和自己并无交情,决然不会为自己开脱。苏轼已经做好了被重判的心理准备,如果被判斩首就在狱中自杀,以留全尸。 十二月初一。 大理寺卿崔台符召集大理寺众官员开会。去年,他刚从知审刑院转任大理寺卿,以前在审刑院是对案件复核,如今在大理寺肩负判决重任,稍有差池,官位不保。苏轼之案可谓开了大宋文字狱先河,而且宋神宗十分关注此案,所以崔台符对此也格外重视。 众官员抵达落座后,崔台符面无表情扫视众人,道:“苏子瞻诗案昨日已转交我处,我大宋立朝以来从未有人因为诗文获罪,所以此案并无前例可借鉴,尔等查阅《刑统》须的小心谨慎,切不可将来落人话柄。” 众人纷纷表示定会秉公处理。 崔台符道:“苏子瞻八月十八日入御史台狱,如今已十二月初一,案件拖了三个多月,官家早已不耐烦,大家辛苦下,争取尽快了结此案,以安圣心。” 众人表示定会尽快找到对应律法宣判。 就这样,大理寺的官员们昼夜不停地苏轼两万多字的供词并查阅《刑统》……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迈如往日一般送饭,苏轼看着儿子从食盒中端出猪肉,提着的心稍微放下来。父子俩之前约定如果苏迈打探到死讯就送鱼肉,否则就送其他肉。苏轼每日看到苏迈送来的是猪肉等荤菜就稍微放宽心,吃完饭又担心明日会送来鱼肉,如此日复一日地在狱中煎熬地等待判决结果。 这天。 苏迈一大早来到城中亲戚家。亲戚阿俊见苏迈拿着食盒突然造访,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苏迈道:“我有点事要出城一趟,可能中午回不来,想麻烦你帮忙给我爹送顿饭。” 阿俊道:“自家人客气什么,你去吧,我等会儿做好饭就送去。” 苏迈拱手道:“那就拜托了。”说完匆匆离去。 苏迈昨天买完最后一顿饭发现盘缠花光了,城中亲戚朋友们这段时间已经帮了不少忙,实在不想再行叨扰,于是打算出城找朋友借点。 阿俊知道苏轼喜欢吃肉,这段时间苏迈为了省钱总是给苏轼送猪肉吃,正好今日自己送饭不如为其改善下伙食。他来到厨房,寻觅一番,见地上盆中放着一条活鱼,对靠在墙边歇息的厨子,道:“中午把这条鱼做了,再炒个素菜,我要去狱中送饭。” 厨子道:“是给苏官人送饭吧。” 阿俊点点头,道:“是,最近他受苦了,中午让他好好吃一顿。” 厨子道:“放心吧,我最擅长做鱼了,定叫苏官人满意。” 阿俊满意离去。 中午,厨子使出看家本领做了鱼,又炒了些素菜,一并放入食盒。阿俊老远闻着饭香,走进厨房,感慨道:“好香啊!” 厨子笑道:“我今天特别多放了些料,保证让苏官人吃了这条鱼开心!” 阿俊笑道:“你的厨艺我自然放心。”说完拿着食盒出门去了。 :x 第二百六十三章 自杀未遂 阿俊提着满溢饭香的食盒来到监牢。梁成带着阿俊朝关押苏轼的牢房走去,路过无人处低声问道:“今天怎么不见苏小官人送饭?” 阿俊道:“他有事要出城一趟,故托我代为送饭。” 梁成闻着饭香,道:“今天的饭菜似乎特别香。” 阿俊得意地说道:“维康平时为了省钱不舍得买贵的,这不是想着今天我送饭,就借机改善下伙食。” 梁成道:“亏你有心了。” 两人来到苏轼所在的牢房,梁成打开房门,让阿俊进去。 苏轼见阿俊来了,疑惑道:“维康呢?” 阿俊道:“有点事出城去了,中午回不来就托我送顿饭。” 苏轼道:“可有告诉你何事?” 阿俊道:“不曾告知。”他思索下,继续道,“我看他神色有异,好像有很急的事要做,也没细问,怕耽误他时间。” 维康会有什么事呢?苏轼思索半天实在想不通,索性不想了。阿俊想着不如就说这饭是苏迈特地让他准备的,也好体现孩子的孝心,想到此,一边打开食盒拿出饭菜,一边对苏轼道:“这饭是维康特地让我准备的,你尝尝,保证你满意。” 苏轼见阿俊端出一盘鱼,大惊失色,险些摔倒。原来维康拜托阿俊送鱼,自己又行色匆匆离开,多半是知道我死期将至,四处奔走想办法去了,没想到我终究还是要死在这里!两行清泪划过苏轼的面颊,他仰头看着屋顶天窗外的蓝天,感慨道:“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也罢,就让我今天好好吃这最后一顿吧。” 阿俊一脸茫然地看着表情多变若有所思的苏轼,思忖着,不就是改善下伙食,至于这么多愁善感吗?哎,维康这孩子平时是有多节俭啊,肯定为了省钱送的饭菜很差。他心疼地看着苏轼,道:“你要是喜欢吃,我改天再送,绝对不会是最后一顿。” 苏轼摇摇头,伤感道:“是最后一顿了。”说完拿起筷子,双目含泪吃完了饭。阿俊拿着食盒随梁成离开了牢房。 苏轼坐到桌边,这四十多年的经历不断回荡在脑海中……许久,他用颤抖的手拿起笔,泪水滑落面颊溅在纸张上。子由,我对不起你,以后我这一家妻儿老小都要拜托你照顾了,我们来生再做兄弟!闰之,这些年来,你对我照顾有加,你的恩情我都记在心里,孩子们还小,以后都要靠你养育了,我实在对不起你啊!维康,贡举考试你一定参加啊,不要因为爹的死改变初衷!迨儿过儿,爹对不起你们,让你们小小年纪失去父爱!箪儿,以后你一定要听维康的话,维康从小就聪慧,想必你长大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只可惜我不能看着你长大!朝云,对不起,只盼你能早日放下我另嫁他人……小弗,我来陪你了! 想到此,苏轼奋笔疾书写着两首诗:其一,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其二,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同时为两首诗作序“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和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以记之。他想着今生无缘再与亲人相聚,于是又写了封信将后事交待一下。写好后,他将几页纸折叠好藏于袖中,准备等梁成路过时交给他,托其转寄苏辙。 梁成送完阿俊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值守。中午狱卒们吃了午饭倍感困倦,依着墙似睡非睡地站着或坐着。梁成在狱中各处巡视着,以免犯人利用中午人最放松警惕的时候弄出事端来。 苏轼见梁成来了,轻声唤道:“梁成!” 梁成警惕地看了下周围,快步来到牢门口,道:“苏大人有何事?” 苏轼从袖中掏出刚才写好的诗与信,递给梁成,道:“麻烦你帮我把这个寄到南京衙门我弟弟苏子瞻处。” 梁成接过纸张,揣于怀中,道:“苏大人放心,小人定将信送达。” 苏轼道:“有劳了。” 梁成道:“哪里的话,小人也只能为大人做这些了。”说完快步离开了。他继续在各处巡视着,苏轼吃饭时的情景,以及刚才交谈时对方双眼通红的样子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多年在狱中工作的经验直觉告诉他苏轼这一系列举动绝非偶然,可是为什么突然如此呢,他左思右想理不出个思绪来,索性折返回去问个明白。 梁成来到苏轼所在的牢房门口,见其仰头正要服用什么东西,急忙喊道:“苏大人,你要干什么!” 苏轼停了下来,见梁成站在门口,道:“我死期将至,与其被拖出去处死,不如体面地在狱中死去。”说完再次举起自己藏了很久的青金丹朝嘴边送去。如此一大瓶服下去不是噎死就是丹药摄入过度而死,不知道死得快不快,会不会很痛苦……苏轼一边想着,一边准备服用丹药。 梁成大惊,急忙喊道:“苏小官人,您怎么来了!”同时以最快的速度打开牢门。 苏轼停了下来,朝梁成身后望去。就在苏轼停顿之际,梁成打开牢门,快步上前,一把抢走苏轼手中的药瓶,道:“苏大人切不可做傻事啊!您死了,苏小官人该伤心了。” 苏轼伤感道:“早死晚死都是死,把药给我吧。” 梁成将紧握药瓶的手背后,道:“大理寺还没宣判,您怎么也要等到结果出来啊!” 苏轼道:“大理寺已经判我死刑了。” 梁成道:“你怎么知道?” 苏轼道:“我和维康约好,他如果打探到我的死讯就送鱼,今日送了鱼就是讯号。” 梁成道:“今天苏小官人不是没来吗,说不定是送饭的人不知道你们的约定,随便送了条鱼。” 苏轼道:“怎么可能,阿俊说是维康特意交代的。” 梁成道:“那也可能是苏小官人交代送顿好的,没说送什么啊。怎么说您也要等明天苏小官人来了,问清楚再说!万一是个乌龙,您不就白死了。” 苏轼想了下,道:“也好,那就等明天维康来了问清楚再死。” :x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大理寺的判决 傍晚,苏迈回到亲戚家取食盒。阿俊将食盒递给苏迈,顺便送对方出门。两人边走边聊天,阿俊道:“以后给你爹送饭还是送点好的吧,别太节俭了。你要是缺钱就给我说,一顿饭的钱我还是有的。” 苏迈疑惑道:“爹对你说什么了吗?” 阿俊道:“那倒没有,就是我今天送了条鱼给他,他竟然特别感慨,还说这是最后一顿……”话没说完,只见苏迈扔下食盒,飞奔而去。阿俊一脸茫然地看着苏迈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今天这父子俩咋啦,神神经经的。”转念一想,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就算正常人也得被折磨的不正常。”随即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食盒,回房去了。 苏迈来到御史台监狱,想要进去探监,被守卫拒绝。他求了半天也无济于事,只得对守卫道:“那你们可不可以帮忙向我爹转达一句话?” 苏迈成天来送饭,守卫早已认识他。一名守卫想着不如先应承下来,打发他走,至于等他走后会不会传达全在于自己,随即道:“你说吧。” 苏迈道:“麻烦你告诉我爹中午的饭送错了,并没有打算送那个。” 守卫愕然,道:“就这?” 苏迈点点头,拱手道:“就这,有劳了。” 守卫道:“我会转达的,你现在可以走了吧。” 苏迈谢过守卫便离开了。 另一名守卫道:“闹了半天就为了说午饭送错了,真是个呆子。你去转达吧,我在这儿守着。” “去什么去,我不过就是随口应承着罢了。” 梁成走到大门口,见门外空荡荡的,问道:“刚才有人来过吗?我好想听到了吵闹声。” 守卫道:“苏子瞻的儿子来了,闹了半天就是为了让我们转达午饭送错了,你说搞笑不。”说完两名守卫大笑起来。 梁成道:“既然走了就算了,我怕闹太久惊动了头儿,惹他不悦。” 守卫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打发他走了。” 梁成回到狱中借着四处巡逻之际来到苏轼所在的牢房,轻唤苏轼。 苏轼快步上前,问道:“怎么了?” 梁成道:“刚才苏小官人来了,让守卫转告您午饭送错了。” 苏轼听后总算松了口气,道:“多谢转告。” 梁成笑道:“果然是虚惊一场,以后切莫做傻事了。” 苏轼点点头,目送梁成快步离开。 数日后。 大理寺的官员们将结果上报崔台符。崔台符擅长律法,当年进士也是中明法科。这段时间下属们查阅律法的同时,崔台符也在翻阅各类法律条文及案牍,对此案已有了自己的判断。他看着下属们上报的讨论结果,和自己心中所想如出一辙,满意地点点头,道:“你们这段时间辛苦了,今天早点回家歇息吧。” 众官员告退。 翌日。 崔台符将写有判决结果的奏章呈送御前。宋神宗看完奏章,眉头微蹙,道:“当徒二年,会赦当原?” 崔台符道:“正是。苏子瞻按律应当徒两年,但前段时间官家大赦天下,苏子瞻在赦免之列,其罪应当被原谅。” 此言一出,李定立马站了出来,反驳道:“苏子瞻出身草野之间,朝廷以郎官馆职恩待于他,已是皇恩浩荡,他本应该忠信正直,以报官家施行的恩德。然而他不仅不知恩图报,还怨恨官家不重用他,肆意纵言,讥讽时政。自熙宁以来,官家所推行的法度,他皆认为不对。从古至今妄议政令之人基本上都是死罪而没有被赦免的,更何况苏子瞻所著文字讥讪官家迷惑众生,难道不比妄议政令的人更过分吗?像苏子瞻这样的奸佞之徒,如果不把他发配到远方,则必定扰乱世俗,如果再让他从政,则必然会破坏新法的推行。”说到此,他抬高音量,道,“臣伏乞官家特行废绝,以消除天下之人被他妖言惑众所带来的影响。”李定深知论法律御史台肯定没有大理寺精通,对方既然作出此番判决,必然有他的依据,与其争论必占下风,不如另辟蹊径,希望宋神宗不参考律法,对苏轼予以特殊处理。 舒亶不等宋神宗思索,也站了出来,启奏道:“官家,驸马都尉王晋卿收受苏子瞻讥讽朝政的文字,以及赠送他钱物。苏子瞻诋毁讥讪官家,路人听闻尚且有所忌讳,然而王晋卿知道苏子瞻有此恶言,不但不上报,还私下与其勾结,用钱物贿赂他,秘密与其往来,实在可恶。”他见宋神宗所有所思,继续道:“收受苏子瞻讥讽朝政文字之人,除了王晋卿王定国李邦直外,自张安道以下还有二十二人,像周开祖之辈官小言轻,固无足论,但是像张安道司马君实范景仁钱醇老陈述古曾子固孙莘老李公择刘莘老等人,皆略能诵说先王之言,时常在公卿士大夫之中羞辱官家,其罪当诛!”(王巩,字定国;李清臣,字邦直;张方平,字安道;周邠,字开祖;司马光,字君实;范镇,字景仁;钱藻,字醇老;陈襄,字述古;曾巩,字子固;孙觉,字莘老;李常,字公择;刘挚,字莘老) 崔台符听其说完,思忖着,好家伙,你们这是打算将那二十多人一网打尽啊!我可不当你们的刽子手。他出列启奏道:“苏子瞻在狱中主动交代并写下供词,按律自首应当减刑,并非死罪,又逢大赦天下,故而应当免罪。臣所判皆依我朝律法,望官家明断。” 李定道:“在狱中招供怎能算自首?” 崔台符道:“当年阿云案之后,案问欲举可获得减刑是不争的事实。” 当年分别以王安石和司马光为首的两派因为登州阿云案展开了激烈的争论。阿云嫌弃丈夫丑而深夜趁其熟睡之际杀之,阿云被捕入狱后招供,司马光一方认为被捕入狱后证据确凿而招供不能算自首,但王安石一方认为算自首。两方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最终以王安石的大获全胜而告终。自此以后,犯人犯罪被捕入狱后,不管是刑讯逼供还是主动招认,只要招供就算自首。有了这样的先例,苏轼在狱中招供并写下供词也应当算自首。 李定道:“苏子瞻罪大恶极,被捕入狱后才不得不招供,不能算自首,还望官家明断。” 宋神宗哑口无言,因为当年阿云案这场争论的最后裁定者就是他。他当年支持了王安石,如果此时不支持崔台符,岂不是打自己的脸。他思索许久,想着反正后面还有审刑院的复核,不如等审刑院出了结果再做定夺,道:“那就等审刑院复核后再予以定夺。” :x 第二百六十五章 审刑院的支持 案卷此时被移交到审刑院。知审刑院苏寀十月刚去世,还没任命新的领导,如今审刑院群龙无首,大家只能群策群力商议对策。 审刑院官员们仔细研究着苏轼一案御史台的供状和大理寺的判决结果,经过一番激烈争论后,最终形成了统一方案。首先,审刑院将御史台供状中涉及苏辙的罪证予以删除,他们认为兄弟之间互通书信不足以作为罪证,除非他们抄录给别人看。其次,审刑院将道潜等与苏轼交好的出家人名讳予以删除,毕竟对方已经出家,没必要将俗世的罪名再安插到他们的头上。最后,审刑院认定王诜赠送苏轼礼物以及借钱给他不用归还之事不算苏轼收受赃款赃物。如果算作赃款赃物就不在大赦天下之列,如今这一条被删除,苏轼就可享受大赦天下的恩赐予以免罪。此结果一出基本上就预示着审刑院支持了大理寺的判决结果。 审刑院将结果交至中书,再由中书呈送御前。大理寺审刑院都坚持判苏轼无罪,两方作为律法的权威机构,一旦做出一纸判决,基本上不容置疑。如果宋神宗采纳了两方的意见赦免苏轼的罪,这几个月王珪等人的努力就白费了。王珪看着审刑院的判词,眉头深锁,之前他想着崔台符是新法之人,按理说应该对苏轼的生死不在乎,没想到如今对方竟然公然和御史台作对,非要认定苏轼无罪,实在出乎他的意料。王珪暗下决心必须要采取行动了,就算自己暴露也在所不惜。 翌日。 宋神宗看完审刑院的判词后将御史台大理寺审刑院翰林中书等众多官员们传至御前。宋神宗朝李定舒亶何正臣等御史台官员们站立的方向望去,道:“大理寺和审刑院皆判苏子瞻无罪,卿们如何看?” 李定舒亶何正臣相继出列表示反对,又将之前所陈之事复述一遍,表明苏轼罪大恶极,其罪当诛,不能予以赦免。 崔台符出列道:“官家仁厚,大赦天下,苏子瞻运气好,正好赶上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如果差别对待,让天下之人如何看待官家。” 李定道:“苏子瞻收受王晋卿赃物,不在赦免之列,不能享此恩惠。” 崔台符道:“苏子瞻与王晋卿是朋友,朋友之间互赠礼物怎能算赃物。既然不算赃物就应当被赦免。” 审刑院的官员们也出列随声附和,表示大理寺的判决符合大宋刑律,苏轼就应当被赦免。 舒亶见审刑院公然支持大理寺,出列道:“我要是没记错,崔大人之前担任了很长一段时间知审刑院一职。虽然崔大人如今改任大理寺卿,但是对审刑院的余威犹在,审刑院当然会主观上支持大理寺,而对此案的复核有失公允。” 审刑院的官员们见其在宋神宗面前质疑自己的专业性,纷纷表示大家是认真研究过律法后作出的判决,并非因为崔台符之前长期担任他们的领导而有所偏颇。 就这样,御史台大理寺审刑院三方在宋神宗面前争论不休。王珪出列道:“启禀官家,苏子瞻有不臣之心,就算大理寺和审刑院说的有道理,也不应对其予以赦免。”随即从袖中取出一篇《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两首诗呈送御前,道,“官家请看,第二首诗云‘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官家飞龙在天,苏子瞻却要在九泉之下寻找蜇龙,此人心怀谋逆之心,其罪当诛!” 这个罪名可是杀头之罪,苏轼可承担不起。沉默许久的章惇急忙出列,道:“龙自古有之,也并非官家的独称,人臣也可以称为龙。王相单凭此诗认定苏子瞻谋逆,是否太过牵强。” 宋神宗道:“确实如此,自古以来称龙者多得是,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皆称龙,确实不能因此诗就草草认定苏子瞻怀有不臣之心。” 王珪见宋神宗这么说,也不好再行争辩。 宋神宗被大家吵得头疼,道:“此案争论太多,容朕再想想,改日再判。” 众人只得跪安。宋神宗离开后,李定对崔台符道:“崔大人一向以精通律法著称,怎的这次对苏子瞻竟然法外开恩,难道你们之间有什么……”他故意将话说了一半。 崔台符厉声道:“胡说八道,我就是因为熟悉律法,才这么判的,李大人若是有异议,可再行研究或者请教他人,看我判的对不对!”说完甩袖离去。 夜深人静。 王宅。 王安礼在书斋中看书,一人深夜到访。阿迅一袭黑衣步入书斋,将房门关上,对久候多时的王安礼道:“王大人找我。”阿迅是王安礼的亲信,平时几乎不明着现身于王宅,外人不知其身份也好方便行事。 王安礼将桌上的一封信递给阿迅,道:“你速去江宁,亲手将此信交给我兄长王介甫。” 阿迅将信收入怀手道:“大人放心,明早城门一开我就出发。”说完离开了房间。 阿迅离开后没多久,王夫人推门而入,道:“我刚才见阿迅来了,你有什么重要的事让他办吗?” 王安礼道:“我让他给兄长送封信。” 王夫人道:“送信让家仆去送不就行了,何必让阿迅出面。” 王安礼道:“此事事关苏子瞻的命,未免事情泄露,只能让他出面。” 苏子瞻?兄长?王夫人思索片刻,愕然道:“你不会是想让兄长出面救苏子瞻吧。” 王安礼点点头,道:“正是。如今能救苏子瞻的估计只有兄长了。” 王夫人道:“你难道忘了苏子瞻是为何离开京师的吗?” 王安礼道:“知道啊,因为他与兄长不和,所以请求离京外任。” 王夫人道:“是啊,他正是因为离京外任,郁郁不得志,才写了讥讽的诗文啊。你若是深究的话,此案的源头不就是因为和兄长不和吗?你现在让兄长出面救他,怎么可能!” :x 第二百六十六章 乌台诗案的终结 王安礼道:“今天我听说御史台大理寺审刑院三方因为苏子瞻一案争执不下,连王相都出面了,只怕非要治苏子瞻的罪了。” 王夫人道:“你之前不是还给我说苏子瞻运气好赶上了赦令,估计会被免罪,怎么突然又生了变故。” 王安礼道:“只怕御史台在明,中书在暗,都想杀苏子瞻,官家今日没有公开表示支持大理寺和审刑院,就说明官家也是想治苏子瞻的罪,只是碍于律法层面不好直接反驳。我想御史台肯定会再度上书要求官家对其予以严惩,所以我要赶在官家被说服之前请兄长出面搭救。” 王夫人道:“兄长素来和苏子瞻不和,怎么会救他。” 王安礼道:“即便如此,我也要一试。” 数日后。 江宁府。 阿迅一路策马疾驰赶到王安石家。阿迅将信递给王安石,道:“这是主人让我给您的信。” 王安石见阿迅十分疲惫,命家仆带其去吃饭休息。阿迅离开后,王安石拆开信件,读着弟弟信中所陈之事,大惊失色,急忙拿起笔,写了封奏章。写好后,他通读了一边,将奏章合上,自言自语道:“官家,你可切莫做傻事啊!你若杀了苏子瞻,让后世如何看你啊。” 翌日。 阿迅拿着王安石的奏章一路快马加鞭返回汴京。 日子天天过去,眼看已经十二月下旬,苏轼一案依旧没有被判决。 这天傍晚,阿迅终于抵达汴京,来到王安礼家。王安礼结束一天的工作,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回家中,听说一个时辰前阿迅回来了,在书斋久候多时,疲惫之态一扫而空,快步来到书斋。 阿迅见王安礼进来,起身行了一礼,将怀中奏章递给王安礼。王安礼打开奏章一看,喜上眉梢,对阿迅道:“一路车马劳顿,你辛苦了。” 阿迅道:“这都是小人应该做的。” 王安礼道:“这儿没什么事了,你回去休息吧。” 阿迅躬身告退。 翌日。 王安礼一大早将奏章呈送御前。宋神宗看着王安石的奏章,万万没想到对方在奏章中表明哪有圣世而杀才士的,请自己务必饶苏轼一命。他合上奏章,沉默许久,对身边的宦官道:“你去安排个人到狱中试探一下苏子瞻,看其是否有不臣之心。” 宦官领命离去。 中午。 苏迈给苏轼送了午饭。苏轼吃着饭,看着面容憔悴而又透出坚韧的苏迈,叹了口气。这半年来,苏迈的性子变了很多,不但懂得照顾自己,体贴入微,行事也愈发沉稳,俨然没有了从前养尊处优无忧无虑的公子哥模样。 苏迈见苏轼突然叹气,关心道:“今天的饭菜不可口吗?” 苏轼摇摇头,道:“没有,很好吃。”说着大口吃了起来。 苏迈道:“大理寺和审刑院的判决都呈送给官家这么久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苏轼道:“估计这段时间御史台没少弹劾我,才让官家举棋不定。”说完见儿子面露难色,笑道,“没事,总会有结果的。” 苏迈此时已经不抱希望宋神宗能采纳大理寺和审刑院的判词赦免父亲的罪,只要不杀他就行,毕竟范镇等人打听到宰相王珪参知政事蔡确这段时间一直在弹劾苏轼,明摆着要置其于死地。苏迈叹了口气,道:“万一官家真的觉得爹怀有不臣之心,要杀你怎么办?” 苏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官家若真相信奸人所言,我如今身陷囹圄,也是百口莫辩。” 苏迈叹了口气,正要言语。一名狱卒走了过来,对苏迈厉声道:“吃完没,吃完了赶紧走!” 苏轼快速将碗中饭菜吃完,将碗筷放回食盒,对苏迈道:“回去吧,别担心我,该来的总会来的,躲也躲不掉。” 苏迈点点头,拿着食盒离开了牢房。 晚上。 苏轼刚躺下准备睡觉,牢门突然被打开,一人被狱卒粗鲁地推了进来。他睁眼看了下那人,想着,我被独自关了数月,今天突然安排别人和我同住,看来我命不久矣,这是要腾地给他了。 那人将包袱往地上一扔,倒地就睡。苏轼也不在意,闭眼继续睡起觉来。 两个时辰后。 “苏学士……苏学士……” 苏轼被人摇醒。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来,见今晚被关进来的那人站在自己身边,问道:“怎么了?” 那人拱手行了一礼,道:“恭喜学士。” 苏轼一脸迷茫地看着他,道:“什么意思?” 那人笑道:“过几天您就知道了,小人就不打扰学士休息了,您安心睡觉便是。”说完走到牢门口大声呼喊着狱卒。 狱卒闻声走了过来,打开牢门,毕恭毕敬地请那人出去,和之前推他进来时完全换了副嘴脸。苏轼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人是谁啊?他想了半天只觉脑壳发疼,索性不想了,倒头就睡,很快进入了梦乡。 天亮后,那人回到宫中向宋神宗禀报苏轼在狱中安然入睡,没有日夜难安之举,应该是没做御史台及宰相等人所陈之事,才会心中坦荡,酣然入睡。宋神宗沉思片刻,摆手让其退下。 十二月二十八日。 诏令下达:祠部员外郎直史馆苏轼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令御史台差人转押前去。绛州团练使驸马都尉王诜追两官勒停。著作佐郎签书应天府判官苏辙监筠州盐酒税务,正字王巩监宾州盐酒务,令开封府差人押出门,趣赴任。太子少师致仕张方平知制诰李清臣罚铜三十斤。端明殿学士司马光户部侍郎致仕范镇知开封府钱藻知审官东院陈襄京东转运使刘攽淮南西路提点刑狱李常知福州孙觉知亳州曾巩知河中府王汾知宗正丞刘挚著作佐郎黄庭坚卫尉寺丞戚秉道正字吴琯知考城县盛侨知滕县王安上乐清县令周邠监仁和县盐税杜子方监澶州酒税颜复选人陈珪钱世雄各罚铜二十斤。 下午,苏轼办好各项手续在狱卒的带领下走出御史台监狱的大门。 此时,冬日午后微弱的阳光洒下大地,寒风呼啸而过,托起苏轼脏臭的衣摆随风而荡。苏轼深吸一口气,仰望蓝天白云,潸然泪下…… 苏迈从门口的马车上跳了下来,走到苏轼身边,激动道:“爹,我们回家……” 家?如今家在哪里?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不过一个头衔罢了,而诏书中“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则说明自己在黄州不但无官可做,还要时刻被人看管,自由对于苏轼来说早已不复存在。他回头看了眼御史台监狱的大门,叹了口气,跨步上了马车。 :x 第二百六十八章 劫后余生 苏轼辗转反侧许久就是睡不着,坐起身来,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酒喝了几口,突然意识到家里为什么会有酒呢,八成是维康知道我今天出狱特意准备的吧。但是这瓶酒已经开过了,而且看分量应该喝了一部分。他扭头看着熟睡中的苏迈,一个大胆的猜测涌上心头,难道是维康这段时间太难受也学着借酒消愁了?想到此,他悲从中来,仰头大口大口地喝起酒来。 半瓶下肚,苏轼觉得头脑昏沉,拿起笔,随手写下《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复用前韵二首》:其一,百日归期恰及春,余年乐事最关身。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啅人。却对酒杯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其二,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余投檄向江西。他写完摇摇晃晃地回到床边,倒头便睡。 翌日。 苏迈睡醒起来,见苏轼坐在桌边书写着什么,披了件长袍走上前,只见桌上堆了十几封信。他随时拿起一封,见封皮上写着“王定国亲启”,疑惑道:“你要给伯父叔父们写信吗?”(王巩,字定国) 苏轼放下笔,道:“这次众多朋友因我获罪,我实在心中有愧,所以写信表达一下歉意。”说完继续写了起来。他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朋友们是否还能原谅自己。 苏轼写了数十封道歉信,一直到中午才写完。写完道歉信后,他又写了封信给苏辙,传达自己想和他在陈州已故的文同家相会,并商量一下家人的后续安排之事。从汴京到黄州必然经过陈州,可是苏辙从南京出发到陈州的距离要比他从汴京出发到陈州距离远得多,不知道届时押送自己的差役们会不会允许自己等候苏辙几日。眼下也管不了这么多,先写信约一下,能见到更好,见不到也是无可奈何。 写好后,苏轼苏迈出门随便吃了些午饭。下午,苏轼带着苏迈前往京师被自己连累的朋友家登门道歉。 翌日。 十二月三十日。 元丰二年的最后一天本应该一家人其乐融融围炉守夜,而苏轼苏迈则漫步在寒风凛冽的御街之上。他们采买了些东西返回住所,御街一派祥和热闹的气氛,但与他们父子俩无关。明天就是动身前往黄州的日子了,苏轼看着灯火璀璨之景,长叹一口气,想着今生只怕再也不会回京师了吧。 苏迈见苏轼突然停下脚步愣神,关心道:“怎么了?” 苏轼回过神来,道:“没事,回去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苏迈点点头,继续往前走着。 元丰三年。 正月初一。 御史台的差役们一大早便来到苏轼住处,押送苏轼离开京师。差役们一路上言辞冷淡,动作粗鲁,不过比之前被皇甫遵等人押送回京时相比还算客气。一行人来到汴河边,乘船而行。船不大,只有两个船舱供人休息。差役们将行李放到一间船舱后,快步来到隔壁苏轼苏迈所在的船舱。 苏轼正发着呆,突然几名差役走了进来。苏迈警觉地站了起来,问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差役们对苏轼拱手行了一礼,道:“苏官人,刚才一路上举止有失,还望见谅。” 苏轼一脸迷茫地看着几人,不知该如何接话。 一名差役道:“这段时间苏官人的遭遇我们都看在眼里。刚才在京师一路上好多眼睛盯着,我们也不敢对您太客气,免得被上头知道了,我们回来肯定吃不了兜着走。如今离开京师,也就没人管我们了,苏官人大可随意而为,我们只管将您送到黄州,其他的事上面没交代,我们也不会对您有所限制。” 苏轼起身拱手道:“多谢诸位。” 差役回礼道:“苏官人客气了,您和苏小官人休息着,我们就不打扰了。”说完离开了。 苏迈道:“看来我们回去能轻松一些。” 苏轼道:“是啊,之前我还担心抵达陈州时你叔父赶不过来,可能会错过。看他们这样子,应该会同意我们逗留几日等你叔父过来。” 苏迈道:“还是爹运气好,赶上这几位差役押送,若是换了来时的那些就糟了。” 苏轼感慨道:“是啊,也算是上天垂怜。” 陈州。 正月初四。 苏轼一行人抵达陈州,准备在官驿入住。苏轼走到差役面前,放下骄傲,低声道:“我……我们可以在这儿多住几日吗?” 一名差役道:“怎么了?” 苏轼道:“我和弟弟苏子由约好了在陈州见面,商量一下我家人的后续安置问题。他还没到,所以我想等他一下,再行上路,不知可否?” 差役爽快道:“多等几日又有何妨,反正上头又没规定我们何时将您送达。再说了现在天寒地冻,河面结冰,耽搁行程也是情理之中,上头也不好说些什么,苏官人尽管放心等着。” 苏轼拱手道:“多谢。不如我们去我亲戚家住吧,一来就算耽误久也无人知晓,二来也可以看望下我的亲戚们。” 差役们表示同意,一行人又来到文家。 正月初十。 文宅。 苏辙抵达文家。苏轼正在房中和苏迈聊天,忽然听到有人敲门,以为是差役,应声道:“进来。” 苏辙推门而入。苏轼看着门口的苏辙,先是惊愕,随即泪水夺眶而出,飞奔上前一把抱住苏辙。苏辙同样泪水潸然,紧紧地抱着苏轼。兄弟俩已经多年没有这般亲密的拥抱过,苏辙摸着苏轼瘦骨嶙峋的脊背,伤心道:“怎么瘦成这样了!兄长,你受苦了。” 苏轼松开苏辙,用力挤出笑意,道:“没事,能活着见到你,一切都值得。”转念一想弟弟因为自己被贬为监筠州盐酒税,自责道,“都是兄长的错,连累你跟着我一起受苦。” 苏辙道:“我官职低微,本来就贬无可贬,如今担任监筠州盐酒税也区别不大,兄长切莫自责。” 苏轼拉着苏辙坐下,道:“这段时间你们在南京怎么样,我这一大家子人给你增添了不少负担吧。” 苏辙道:“兄长说这些就见外了,都是自家人,何来负担。” :x 第二百六十九章 抵达黄州 苏轼询问了王闰之等人的近况后总算放下心来。兄弟二人又住了三日,虽然不舍,但考虑时间问题不得不上路了。临行前一夜,兄弟俩在房中促膝长谈,回忆四十多年跌宕起伏的人生,感慨万千。 正月十四日。 苏轼一行人离开文家,前往黄州。临行时,苏轼见苏辙情绪低落,安慰道:“没事,过几个月又见了。” 苏辙点点头,道:“我回去打点妥当,就把嫂嫂他们送到黄州与兄长团聚。” 苏轼道:“不急,你不是也要去筠州上任,等你把南京诸事处理完后再送他们也不迟。” 苏辙点点头。 兄弟俩相互嘱咐一番后,苏轼作了《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一诗送给苏辙,然后各自上路。 随后的日子,船只行驶在淮河上时,苏轼站在船头,看着浩瀚江水,作《过淮》一诗。水路转陆路,路过关山时,又作《梅花二首》。苏迈见苏轼虽然经历了诗案,但一路上还会去作诗,并没自暴自弃,担忧许久的心总算稍稍放下。 眼看离黄州越来越近,一日,几人路过岐亭,顶着凛冽的寒风向前行进了二十多里,穿过一片树林时与一骑乘骏马之人擦肩而过。苏轼震惊地看着对方,惊呼道:“季常!” 陈慥停下马,打量着面容憔悴而消瘦的苏轼,震惊道:“子瞻!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苏轼苦笑道:“岁月不饶人啊,季常倒是没什么变化。” 陈慥道:“算起来我们也有十五年没见过了吧。” 苏轼道:“是啊,凤翔一别,已过十五载。这几年你信讯全无,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两人最后一次见面还是苏轼治平元年十二月任期满离开凤翔时。 陈慥道:“我隐居于此,与故友们大多断绝了来往。今日能再见真是缘分啊!” 当年的陈慥放荡不羁,经常狎妓出游,饮酒舞剑,挥金如土。苏轼当年还因为其妻柳氏善妒且十分厉害赋诗“忽闻河东一声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来形容陈慥惧妻。后来陈慥幡然醒悟,开始发愤图强考取功名,但是一直名落孙山。后来他退隐山林,不问世事,苏轼也就与其失去了联系。 苏轼道:“你现在住在这附近吗?” 陈慥道:“对,在这儿建了座寒舍,聊以度日。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苏轼道:“黄州。” 陈慥道:“改任黄州知州了?” 苏轼长叹一口气,道:“这个……说来话长……”然后将诗案一事简要告知。 陈慥低头沉默许久,忽然仰头大笑起来,开玩笑道:“以后随我云游山林也不错。” 苏轼苦笑道:“我倒是想,如今身不由己啊!” 陈慥看了眼苏轼身后与其长相相似的苏迈,道,“这是当年的小迈儿吗?” 苏迈点点头,拱手行了一礼,道:“见过陈叔父。” 陈慥道:“一晃长这么大了!我家就在附近,走,去我家坐会儿。” 苏轼看了眼押送自己的差役们。一名差役道:“反正连着赶了数日路,歇息下也无妨。” 苏轼道:“多谢。” 几人走了没多久,一村庄出现在眼前。陈慥来到一间农舍前,喊道:“月娥,你看谁来了!” 柳月娥走了出来,打量了苏轼许久,震惊道:“苏官人!” 苏轼笑道:“好久不见。” 苏迈上前一步,行礼道:“维康见过柳姨。” 陈慥补充道:“这是当年的小迈儿。” 柳月娥愕然道:“迈儿啊,长成大人了!”说完伤感道,“说来王妹妹也殁了十来年了,没想到当年那一别竟是永远。”陈慥与苏轼书信往来时得知王弗已故,便将此事告知柳月娥。 陈慥见气氛有些凝重,转移话题道:“屋外冷,赶紧进屋暖暖。” 柳月娥道:“对对对,赶紧进屋暖暖。” 苏轼走进农舍,屋内萧然,家徒四壁,再看陈慥柳月娥面色平静,怡然自得,如此安贫乐道,实属难得。陈慥拿出酒在火上温了下,给苏轼和几名差役倒了碗酒,道:“来,喝点酒暖暖身子。”然后看着苏迈,道,“要来点吗?” 苏迈道:“来点吧。” 陈慥又拿了个碗给苏迈倒了些。苏迈一饮而尽,浑身暖和了许多。大家围炉聊起天来,一路的疲惫一扫而空。 五天后。 苏轼等人拜别陈慥一家人,继续朝黄州进发。岐亭位于光州和黄州之间,距离黄州不算太远。离别时,苏轼与陈慥约定以后一定要相互往来,切不可再断联了。 二月一日。 苏轼一行人抵达黄州。几人来到黄州衙门报到,差役将苏轼送交黄州知州陈轼后便离开了。 苏轼一案举国皆知,陈轼对其遭遇十分同情,对苏轼道:“朝廷命我看管于你,你平时只要不离开黄州地界,想做什么都行。” 苏轼拱手道:“多谢陈大人。那我们住哪儿?” 陈轼道:“朝廷并没同意为你安排官舍。不过你们别担心,我已经联系了定慧院的住持,他们愿意收留你们,你们就在寺里和僧人们同吃住吧。” 苏轼心中无尽悲凉,情况比自己预想的还要遭。他努力维持着面容的平静,拱手道:“多谢陈大人。” 陈轼道:“圣命难为,我也不敢让你住官舍,只能委屈你们在寺里将就下了。” 苏轼道:“能有个住处已经十分感激,哪敢奢求住官舍。” 陈轼对身边的衙役道:“你们等下带他们去定慧院,他们有什么需要,能做到的就尽量满足。” 衙役道:“小人明白。” 苏轼拜别陈轼,和苏迈衙役离开了衙门。 定慧院位于黄州城东南,几人步行许久终于抵达。住持听闻苏轼来了,热情相迎,命僧人收拾出来一间禅房给父子二人居住。僧人将苏轼苏迈带到一排禅房的最后一间,推开房门,一股檀香味扑面而来。 僧人将院内的作息时间开饭时间告知后缓步离开了。 苏迈看着狭小而简陋的禅房,叹了口气,道:“姨母他们来了住哪儿啊!弟弟们还好说,可以在寺里挤挤,但是姨母筱筱她们怎么办啊!” 苏轼叹了口气,道:“来了再说吧。” :x 第二百七十章 萎靡不振 住宿问题已解决,现在只剩俸禄问题了,苏轼苏迈虽然可以在院中蹭吃蹭喝,但是还是有不少日常开销需要用钱。苏迈在苏轼坐牢期间,早将随手携带钱财用光,四处借的钱至今未还,如今父子俩囊中羞涩。苏轼想了下,道:“我去趟衙门,看看能不能预支这月的俸禄。” 苏迈道:“那我陪您一起去吧。” 苏轼道:“也好。” 两人步行来到衙门。陈轼正在知州厅处理公务,见苏轼父子来了,放下笔,道:“院内已经安顿好了?” 苏轼道:“已安顿妥当,特来道谢。” 陈轼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本来想着把你们安排到安国寺,那里香火鼎盛,条件要比定慧院好很多。但是考虑到安国寺白天香客往来,比较嘈杂,定慧院安静些,就自作主张让你住那儿了。” 苏轼道:“多谢大人思虑周全,定慧院挺好的。住持人也不错,很照顾我们。” 陈轼道:“那就好。” 苏轼纠结片刻,道:“陈大人……我……”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 陈轼道:“有什么事吗?但说无妨。” 苏轼道:“我想预支下本月的俸禄……” 陈轼为难道:“我也想预支给你,但是现在月初,大家没喝酒,给不了你啊!” 喝酒?俸禄和喝酒有什么关系?苏迈思索着,但并未问出口。苏轼也有同样疑问,直截了当道:“我不太明白。” 陈轼道:“你的俸禄就是官府用剩的酒囊,月末来领取一下可以拿到街市上换钱。” 苏轼愕然,说白了就是没有俸禄。朝廷下诏将其贬为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但奏章还额外说明本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指明他这个官职就是个虚职。苏轼本想着就算是虚职,大不了不处理公事,俸禄或多或少还是要发点吧,如今看来是他太乐观了。苏轼从小舞文弄墨,只会做官,没有其他营生技能,朝廷停了他的俸禄就是斩断他的生路。 苏迈见苏轼呆若木鸡,失声惊叹道:“没有钱,我们怎么生活啊!” 陈轼道:“圣命难为。这样,我先借你们点,你们熬到月底领了酒囊就能换钱了。” 苏轼拱手道:“多谢陈大人好意,我们父子吃住在定慧院,应该也用不到钱。若是到时真有需要,再向大人借也不迟。” 陈轼道:“也好,有需要了尽管开口。” 苏轼苏迈拱手拜别陈轼,离开了衙门。两人并肩而行,默然漫步在热闹的街道上,沿街商贩店家叫卖声不绝于耳,显得十分嘈杂。苏迈沉默了一路终于忍不住惆怅道:“爹,如今我们身无分文,怎么生活啊!” 苏轼并未理会,继续往前走着。苏迈看着神色恍惚的苏轼,迅速整理好情绪,安慰道:“没事,我们住在院里其实也用不到什么钱。” 苏轼精神萎靡地穿梭于人群中,连不小心被行人撞到也没有反应。他来时已预想到黄州的生活肯定艰苦,但是没想到是弹尽粮绝的绝境,走了许久,突然大笑起来,引来街上百姓驻足围观。笑声骤停,苏轼长叹一声,对空吟诵道:“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苏迈看着父亲精神失常的一系列举动,担心不已,又无从安慰。父子俩在黄州举目无亲,无从借钱,就算有人借钱,又拿什么还呢,总不能一直靠别人养活吧,没有人会无穷无尽地支援他们。 父子俩回到定慧院,苏轼鞋都没脱,倒在床上,用被子将头蒙住,准备睡觉。苏迈走到床边,帮苏轼脱了鞋,柔声道:“爹,您睡吧,一会儿开饭了我就叫您。” 苏轼继续将头蒙在被窝里,道:“僧人们大多过午不食,开饭要到明天早上了。” 苏迈愕然,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也躺了下来。睡觉就不觉得饿了,明天一睁眼正好吃饭。 随后的日子,苏轼除了吃饭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有时候连饭都不吃,从早睡到晚。苏迈看着父亲颓废不振的样子,心中无尽悲凉,却又无能为力。心性高傲的苏轼以前虽然不受宋神宗重视,但在地方也是一州之长,受百姓尊重,而在文坛更是众星捧月,如今落得此番田地,对他的打击比杀了他一了百了还要难受。 人最痛苦的不是身处困境一时艰难,而是知道往后余生日复一日的艰难。苏轼很清楚只要宋神宗在位一日,他就永无出头之日,但宋神宗年富力强,只怕自己今生就要这样艰难度日,直到生命的尽头。一想到此,每一日对于苏轼来说都显得格外漫长。他已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只能终日昏睡,聊以度日。 两个月后。 二月二十六日。 苏轼早上喝了点酒,听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睡到中午,起来偷偷吃了点肉又继续睡,一直到深夜感觉头昏脑涨,实在没法继续睡下去,才坐起身来。 月光透过窗户射了进来,屋外雨已停,苏轼看着熟睡中的苏迈,披了件长衫,轻声推门而出,身披月光漫步在定慧院中。寒风夹杂着潮湿的空气席卷而来,他不由打了个喷嚏,双臂环抱,快步返回房间。 苏轼轻声走到桌边,点亮烛火,坐下,见苏迈还在熟睡,总算放下心来。由于睡太多了,他感觉头晕目眩,拿起笔昏昏沉沉地写下:卯酒困三杯,午餐便一肉。雨声来不断,睡味清且熟。昏昏觉还卧,展转无由足。强起出门行,孤梦犹可续。泥深竹鸡语,村暗鸠妇哭。明朝看此诗,睡语应难读。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苏轼将自己封闭起来,不见任何人,经常白天睡觉,晚上在幽静无人的院中漫步会儿。 这天深夜,苏轼睡醒,穿好衣衫,轻声出门而去。院中四下寂寥,只有他轻盈的脚步声和均匀的呼吸声。他转了一会儿,倚着一株桐树坐了下来,仰望漆黑的苍穹以及高悬的弯月愣神。 时间一点点溜走,不知过了多久,苏轼从呆滞转态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x 第二百七十一章 家人团聚 就在苏轼郁郁寡欢、萎靡不振熬日子的时候,苏辙已收拾行囊,拜别张方平,携家人离开了南京。苏辙等人一路南下来到9江。筠州在9江以南,黄州在9江以西,苏辙思来想去决定将妻儿等人先安置在此,自己护送王闰之等人前往黄州。 苏辙一路途经高邮、扬州、润州、金陵、姑熟、池州、青阳、庐山等地,顺便拜访秦观、鲜于先、郭祥正、刘凝之等人,于五月二十五日抵达磁湖。 此时湖面狂风大作,苏辙等人在船舱内被晃得坐不住。苏辙从船舱探出头来,对船夫喊道:“怎么这么大的风啊?” 船夫道:“这个季节一向如此。风太大了,再这样下去可能会翻船,不如我们就近靠岸,等风停了再行上路。” 苏辙道:“你看着办吧,一切以安全为主。” 船夫将船停靠岸边,王闰之走到船夫身边,道:“船家,从这儿到黄州还有多远?” 船夫道:“不到六十里。” 王闰之感叹道:“已经这么近了。” 苏迨拉着苏过的手走了过来,道:“娘,我们是不是快到黄州了?” 王闰之道:“对,快到了。” 苏过欢呼道:“太好了,马上就能见到爹爹了。” 王闰之蹲下身来,爱抚苏过的小脑袋,柔声道:“是啊,好久没见爹爹,有没有想他呀?” 苏过用力点点头,道:“过儿可想念爹爹了。娘,我们为什么要靠岸?” 王闰之道:“湖面风浪太大,不安全,我们等风停了再走。你饿不饿,娘给你拿点吃的。” 苏过道:“每天在船上吃了睡,睡了吃,一点都不饿。我去问下任婆婆饿不饿。” “我不饿,过儿真乖。”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任彩莲在王朝云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感叹道:“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被晃散架喽。” 任彩莲已七十一岁高龄,自从苏轼出事后整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加上跟着王闰之一路奔波,如今身体已大不如前。 王闰之见其白色惨白,精神疲惫,关心道:“不舒服吗?” 任彩莲道:“没事,就是刚才船晃得厉害,有些头晕。” 大家闲聊许久,不见苏辙身影,正要询问,见对方从船舱中走了出来。苏辙将手中的信交给阿宗,道:“你走陆路去黄州通知兄长,就说我们过几日就到。”然后掏出几吊钱递给他,道,“去买匹马代步吧。” 王闰之见苏辙在给阿宗钱,走上前去,道:“子由,你这是干什么?” 苏辙道:“让阿宗买马。” 王闰之道:“你现在日子过得也不宽裕,就别再为我们花钱了,之前在你家吃住了半年已经花了你不少钱了。” 苏辙道:“嫂嫂说这话就见外了,都是自家人。” 王闰之谢绝苏辙的好意,另给了阿宗买马钱。阿宗离开后一路打听着买马的地方,买了马便向黄州进发。 两天后,狂风依然未平,苏辙想改走陆路,但这一家子老弱妇孺身体条件不允许,只得继续等风停。大家坐在船舱里聊天,忽闻外面传来马鸣声。苏辙快步走了出去,见阿宗已跃下马背,开心道:“你见到兄长了?” 阿宗道:“见过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苏辙,道,“这是官人让我转交给您的。” 苏辙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一张纸,上面熟悉的笔迹让他瞬间热泪盈眶。纸上写了首诗,千言万语尽在诗中。苏辙将诗收入怀中,道:“兄长怎么样?” 阿宗伤心道:“官人如今骨瘦如柴,面色憔悴,和之前在湖州时判若两人。” 苏辙听后身子微微颤抖,黯然神伤。 这时,船家喊道:“官人,我看这风有减弱的趋势,再等等,要是风小了,我们就出发。” 苏辙道:“好。” 几个时辰后,风停。船夫扬帆起航,继续朝黄州进发。 五月二十9日。 苏轼天刚破晓便已抵达巴河口等候苏辙等人的到来。几个时辰后,一艘船只缓缓向岸边驶来,苏轼见船头站着一男子身形与苏辙相似,观望许久,待船只靠近时确认对方就是弟弟,激动地挥起手来。 苏辙见岸边一瘦高男子一直向自己招手,定睛一看,竟然是苏轼,也挥手回应。船缓缓停靠岸边,苏辙下船,飞奔至苏轼身边,一把抱住他,哭泣道:“兄长怎么瘦成这样了!”  苏轼笑道:“瘦点好,瘦点精神。” 王闰之等人缓步走下船来。苏轼松开苏辙,朝王闰之走去。王闰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数月不见苏轼竟然变成这番模样,震惊道:“子瞻……你……”说着失声痛哭起来。 苏轼将王闰之拥入怀中,轻抚其背,道:“不哭,不哭,没事了。” 王闰之压抑已久情绪在见到苏轼的那一刻全部迸发出来。苏迨、苏过看着情绪失控的娘,不知如何是好。苏轼一边抱着王闰之继续安慰着,一边对苏迨、苏过道:“几个月不见,迨儿和过儿都长高了。” 苏迨自豪道:“我长高好多呢!” 苏过拼命垫脚道:“我也长高了,很快就会超过兄长呢!” 苏轼见王闰之心情平复了许多,松开她,道:“这段日子你辛苦了。” 王闰之由于哭的太伤心,用力抽泣着,无法回答,只得摇头回应。 任彩莲在王朝云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下船来。苏轼快步上前,看了眼王朝云,对任彩莲道:“任姨,都是我不好,让您跟着我受苦。” 任彩莲颤颤巍巍地身出右手,拉住苏轼,伤心道:“子瞻才是受苦了啊!” 阿宗等人将行李搬下船,对苏轼道:“官人,这些行李怎么运走?” 苏轼拍了下脑门,道:“你瞧我,光顾着聊天了。”他指了下不远处的几辆马车,对阿宗道,“搬那上面吧。”然后对王闰之道,“陈大人特意安排了车来接你们。” 王闰之揣测道:“陈大人是这儿的知州吗?” 苏轼道:“正是。这段时间一直承蒙他照顾,实在感激不尽。” 王闰之道:“那等会儿我到了一定要登门拜谢。” 苏轼点点头,道:“好,我们一起。” 行李搬好后,苏轼等人上了马车,朝黄州衙门进发。 :x 第二百七十二章 栖息之所 马车行进了许久开始减速,苏迨掀开窗帘,将头探出窗外,见不远处一座威严的宅邸映入眼帘,看门外布局和之前湖州徐州衙门颇为相似,想必就是黄州衙门。他对身边的苏轼道:“爹,前面就是衙门了吧。” 苏轼张望了下,点点头,道:“对。” 苏迨瞥了眼衙门口站的一个人,道:“兄长会在衙门等我们吗?” 苏轼道:“应该不会吧。今天爹的朋友要来拜访,想必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你兄长应该在定慧院陪他。” 苏迨看着衙门口那人的身影,越看越眼熟,自言自语道:“那人好像兄长啊……就是比兄长身形消瘦了点。” 苏轼歪头一看,道:“那就是你兄长。” 苏迨先是惊愕,转而兴奋,激动地冲那人喊道:“兄长!”苏过也凑了过去,激动地朝苏迈招手。 苏迈闻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辆马上中苏迨探出半个身子,苏过挤在苏迨身下,两人不停地朝他一边招手一边呼喊着。马车缓缓停下,苏迈跑到车边,一把将苏过抱下马车,在空中转了个圈,开心道:“过儿变沉了!” 苏过道:“兄长变瘦了。” 苏迨跳下马车,道:“兄长怎么瘦了这么多,黄州的饭不合胃口吗?” 苏迈道:“没有,饭食挺好的。”正说着吕筱悠走下马车,小晴抱着苏箪紧随其后。苏迈见状快步上前,一把将热泪盈眶的吕筱悠拥入怀中,道:“筱筱……” 吕筱悠紧紧抱着苏迈,哭泣道:“维康……” 吕筱悠松开苏迈,对小晴怀中的苏箪,道:“箪儿,快叫爹爹。” 苏箪眼巴巴地看着苏迈许久,将头埋进小晴的颈间。 苏迈惊喜道:“箪儿会说话了。”他去年离家时苏箪还差数周满两岁(虚岁),还不会说话,没想到快一年不见,竟然会说话了。 吕筱悠道:“你刚走没多久就会了,不过现在只会简短地表达,还不太连贯。”她接过苏箪,柔声道,“箪儿,快叫爹爹。” 苏箪把头扭了过去,不敢看苏迈。 苏迈叹了口气,道:“许久不见,箪儿都不认识我了。” 吕筱悠笑道:“小孩子熟得快,过几天就好了。”说完看着苏迈,又看了眼不远处的正和苏辙交谈的苏轼,感慨道,“你和爹都瘦了好多啊!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苏迈道:“我倒没事,只是爹这段时间总将自己封闭起来,除非朋友拜访,基本不出门。你没事多让箪儿去陪陪爹,小孩子一闹腾,他也就不会整天胡思乱想了。” 苏轼走了过来,道:“维康,你怎么在这儿?” 苏迈道:“朱大人和陈大人在知州厅交谈,我闲着没事就在门口等着。” 苏轼道:“康叔怎么来衙门了?”(鄂州知州朱寿昌,字康叔) 苏迈道:“今天他来到定慧院,见我们生活的禅房空间狭小,想着姨母他们来了,人口众多,需要找个大点的住处才是。于是他就来衙门为我们向陈大人讨要住所了。” 苏轼震惊中满含感动,快步踏入衙门,朝知州厅走去,苏辙紧随其后。陈轼和朱守昌正在屋内交谈,听到有人敲门,回应道:“进来。” 苏轼苏辙推门而入。朱守昌见苏轼回来了,开心道:“子瞻,你可回来了,我俩刚才还聊到你呢。” 苏轼道:“好久不见,康叔别来无恙啊。” 朱守昌道:“挺好的。倒是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苏轼感激道:“会的。” 朱守昌等苏轼苏辙落座后,道:“我刚才和陈大人聊到你的住处,陈大人准备将临皋亭给你们暂时居住。” 苏轼道:“临皋亭是供三司衙门来此巡视时居住的,我怎么能住那里。” 朱守昌道:“三司衙门一年也来不了几次,真的来了,你们找个地方凑合几天,等他们走了再回来便是。” 陈轼道:“我和朱大人商量了半天,你现在没什么俸禄,不可能去租房子或者购置田产,只能找不要钱的地方住,除了寺庙就是这儿了。寺庙男子尚可居住,你家女眷住过去实在不方便,还是搬去临皋亭吧。” 苏轼起身拱手拜谢道:“多谢陈大人。”苏辙也起身拜谢。 陈轼道:“别谢我,要谢就谢朱大人。他身为知州,无法偏袒,如今有朱大人提议,我也好做个顺水人情。” 苏轼拱手道:“多谢康叔。”苏辙亦然。 朱守昌道:“你我之间客气什么。” 这时苏迈王闰之走到门口,见房门开着,轻敲房门。苏轼示意二人进来,王闰之上前对陈轼朱守昌行了一礼,道:“刚才维康给我说了这段时间陈大人对子瞻和维康的照顾,所以特来拜谢。” 陈轼道:“举手之劳罢了。”说完喊了衙役进来,对其说道,“苏大娘子既然来了,你就带他们去临皋亭入住吧。” 苏轼将刚才陈轼朱守昌商量将苏家人安置在临皋亭一事简要告知,王闰之苏迈再度拜谢陈轼朱守昌,然后随衙役离开了。苏轼等人继续闲聊许久,苏轼苏辙朱守昌才告辞前往临皋亭。 临皋亭是一座搭建在水上的官驿,环境潮湿,房间也不多,显然不够苏轼一家人居住,但总算有个栖息之所,而且还不要钱。朱守昌并未告知苏轼,其实陈轼担心三司衙门向朝廷告状,最初并未同意他的要求,是他与其百般周旋才换来的这里。他知道苏轼为人耿直,若是知道这些内情可能就不愿居住了,索性不说。 王闰之已将房间分配好,所有房间住的满满当当,实在空不出一间房间作为书斋。朱守昌和苏轼苏辙在临皋亭里转悠许久,感慨道:“确实小了点,不过也只能这样了,等将来遇到合适的再换吧。” 苏轼道:“能有个这样一个免费的住处安顿家人已是莫大的欣慰,哪敢奢求更大的。” 朱守昌道:“住在临皋亭也就是个权宜之计,我想官家短期内不会让你官复原职,你还是早些为家人做些打算方为上策。” 苏轼伤感道:“不是短期,应该是永久。” 朱守昌道:“凡事哪有定数,子瞻切莫心灰意冷啊。” 苏轼道:“好。”他虽然嘴上回应着,但心里早已认定这辈子就这样了,再无翻身之日。 朱守昌道:“鄂州离黄州很近,以后生活上若是有困难,尽管安排下人去鄂州找我。” 苏轼道:“多谢康叔。” 朱守昌道:“你看看你,如今怎么变得对我这般客气,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 苏轼长叹一声,道:“今非昔比啊!” :x 第二百七十三章 勤俭节约 朱守昌在临皋亭住了一晚,第二天便返回鄂州。苏轼苏辙送走朱守昌后,回到家中,苏轼看着自己迁居的临皋亭,吟诵道:“我生天地间,一蚁寄大磨。区区欲右行,不救风轮左。虽云走仁义,未免违寒饿。剑米有危炊,针毡无稳坐。岂无佳山水,借眼风雨过。归田不待老,勇决凡几个。幸兹废弃余,疲马解鞍驮。全家占江驿,绝境天为破。饥贫相乘除,未见可吊贺。澹然无忧乐,苦语不成些。” 王朝云走了过来,道:“好诗。” 苏辙道:“我……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聊。”说完快步离开。 苏轼和王朝云四目相接,面无表情地说道:“没什么聊的。”说完往前走着。 从昨天起苏轼就没有与王朝云说过一句话,仿佛在逃避着她似的。王朝云见苏轼与自己擦肩而过,转过身来,看着对方黯然的背影,生气道:“你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苏轼稍停脚步,嘴唇微微颤抖,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快步朝前走着。王朝云快步上前,绕到他面前,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辈子不离不弃,你现在要抛下我吗?” 苏轼语气冰冷地说道:“我何曾说过,你别自作多情了!” 王朝云道:“好,你忘了,我帮你回忆!你说……” “够了!”苏轼怒吼道,“你不过是因为长得像小弗,我买来聊以慰藉的替代品罢了,如今我食不果腹已不需要精神慰藉,你走吧,别让我再看到你!” 王朝云道:“我知道你想赶我走,不想连累我。” 苏轼冷笑一声,道:“你想多了,我没有那么伟大,从始至终你都是替代品而已。”他见对方双目通红地看着自己,强忍内心的疼痛,故作淡定,道,“你觉得以我之前的地位会看得上成天在青楼陪客的行首吗?” 王朝云任凭泪水不断滑落,哭泣道:“那你之前对我说的……” 苏轼道:“那都是把你当成小弗说的。我给你三天时间,赶紧离开,免得到时候赶你走!”说完快步走到苏辙身边,对苏辙道,“走吧。” 苏辙见苏轼双眼通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而没有流出,道:“兄长,你明明……” 苏轼对苏辙摆了下手,示意其不要再说下去。 苏辙回头看了眼站在原地呆若木鸡的王朝云,无奈地摇摇头,随苏轼回房去了。 晚上。 一家人吃了晚饭,王朝云搀扶着任彩莲回房休息,其他人被苏轼留了下来。大家围坐在一起,苏轼让书童阿文拿来纸笔,又让王闰之将所有钱物拿了出来放在桌上。苏轼算了下交子铜钱的总金额,以及物品变卖后预计取得的收入,将其记在纸上。 苏迈吕筱悠凑上前去,看着纸上的金额,异口同声道:“这么少!”这些钱按照一家人以往的花销,不到半年就花光了。 苏轼叹了口气。 吕筱悠对苏迈悄声道:“我出去下。”没多久抱着一个箱子走了过来,放到桌上,道,“这是我的嫁妆,也一起算上吧。” 苏轼道:“不行!这是你的嫁妆,我们不能动用!”宋朝女子的嫁妆作为私人物品,一般婆家无权动用。即使女方同意,家境好的婆家一般也不会动用,免得被人瞧不起。 苏迈将箱子还给吕筱悠,道:“你拿回去。” 吕筱悠道:“可是……” 苏迈生气道:“没有可是!小晴,把大娘子的嫁妆收起来。” 小晴走了过来,分别看着苏迈和吕筱悠,不知如何是好。吕筱悠叹了口气,对小晴道:“拿回房吧。”然后将手上的玉镯头上的金钗及耳朵上挂的耳环全部取下来,放到桌上,道,“这是维康这几年给我买的,不算我的嫁妆,爹你拿去变卖吧,也算是儿媳为这个家出一份力。” 苏轼纠结道:“这……” 苏迈将腰间挂的玉佩取下,放到桌上,道:“如今非常时期,爹您就收下吧。”苏迨苏过也学着苏迈将自己腰间的玉佩取下,一同放到桌上。 苏轼对吕筱悠道:“也罢,爹先收着,等将来日子缓过来了,再让维康给你买吧。” 吕筱悠道:“好。” 王闰之将所有首饰全部取下,放到桌上,道:“我年纪大了,带这些也没什么用,也卖了吧。” 小暖小晴阿宗阿文等家仆也将自己的财物全部取来交给苏轼。 苏轼感动道:“你们……” 王闰之道:“这些我都记着,等家里日子好了再还给大家。” 阿宗道:“大娘子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们吃的用的哪个不是苏家给的,如今苏家有难,我们焉能所坐视不理。”其他家仆随声附和着。 苏轼将所有钱物重新算了一遍,只有五万多文,叹了口气,自责道:“都怪我,这些年花钱大手大脚,俸入所得,随手辄尽,没有给家里留下积蓄。” 王闰之道:“谁能料到会有这天,你无须自责。” 苏迈道:“这些钱最多用半年,半年后可怎么办啊!” 苏辙自责道:“这些年我俸禄低微,也没攒下钱,实在帮不了兄长啊!” 苏轼道:“我如今连累你被贬筠州,收入比之前更少了,你有一堆孩子要养,日子不比我好过,是兄长拖累你了啊。” 王闰之道:“你俩就别在那儿互相自责了,还是一起算算这些钱怎么花吧。” 苏轼将情绪抽了回来,道:“我们平时节约些,应该能坚持一年。” 王闰之震惊道:“一年?恐怕用不到吧。”她太清楚家里的开销,虽然如今家仆大多遣散,只剩几个必须的,但是十几口子人呢,这点钱再怎么节约也用不到一年。 苏轼道:“我刚才粗略估算了下,这些钱和物大概值五万多文,每天花销不超过一百五十文就能用一年。” 众人异口同声惊呼:“一百五十文!”北宋官员俸禄高,还有各种实物补贴,大家这些年跟着苏轼花钱大手大脚,一百五十文对于大家来说简直是不敢想的数字。 :x 第二百七十四章 精打细算 苏轼淡定道:“我和维康了解过黄州的物价,这里物价很低,一百五十文应该够。”然后对阿文道,“阿文,你去厨房拿个竹筒和篮子来。” 阿文领命跑了出去,很快拿着竹筒和篮子返回,交给苏轼。 苏轼从桌上那堆钱物里取出四千五百文扔到篮子里,对王闰之道:“今天刚好六月初一,这四千五百文就是这个月的花销。闰之,你把篮子挂在房梁上,以后每月初一都拿出四千五百文放进去,每天取一百五十文来用,当日如有剩余就存到这个竹筒里,将来招待客人。” 阿宗道:“官人,我今天刚去买过菜,大概了解了黄州的物价。若想每天花销不超过一百五十文且有剩余,那以后羊肉之类的可就买不成了,猪肉也不能顿顿吃。” 苏轼道:“不用顿顿吃,偶尔买来打打牙祭就行。” 苏辙道:“这……这也太节俭了吧。” 苏轼道:“我如今每月的俸禄就是用剩的酒囊,那能换几个钱啊,除了大家节约一些别无他法。” 苏辙道:“那一年后怎么办?” 苏轼道:“到时候再说吧。反正还有一年的时间,总能想出办法的。” 所有人绝望地看着桌上堆砌的钱物,面面相觑。 另一边,王朝云伺候任彩莲睡下,准备回自己的床上休息。任彩莲见王朝云准备就寝,问道:“你今天睡这么早,身子不舒服吗?” 王朝云道:“没有,闲来无事就睡觉呗。” 任彩莲坐了起来,道:“你骗不了我,刚才吃饭时我就觉得你情绪不对,来,给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王朝云道:“真的没事,任姨您还是早点睡吧。这段时间我看您身子不太好,可要好生调养着。” 任彩莲道:“老婆子我今年七十二了,本就是行将就土之人,不妨事。” 王朝云走到任彩莲床边,道:“您可不能这么说,您可得把身子养好了,不然苏官人该难过了。” 任彩莲察觉到话中的关键字,道:“苏官人?你不是许久之前已经改口称呼他为轼哥哥了吗,怎么又改回去了。” 王朝云情绪低落道:“我不过是个侍女,有何资格如此称呼他。” 任彩莲终于明白王朝云为何晚饭时情绪低落了,笑道:“是不是今天子瞻惹你生气了?” 王朝云道:“没有。” 任彩莲笑道:“还说没有,都写在脸上了。”她拉着王朝云的手,道,“来,给我说说子瞻都说你啥了,他做得不对的地方,我明天好说他。” 王朝云道:“他没有不对,是我自作多情而已。” 任彩莲道:“什么意思?”她见王朝云低头不语,道,“你对我还有什么好隐瞒的,来,给我说说。” 王朝云将今天苏轼对她说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 任彩莲道:“他故意的,你怎么还当真了。他就是不想你跟着他受苦罢了。你虽然和已故的弗儿长得一样,性格也颇为相似,但是你绝对不是她的替代品,子瞻这孩子是真心喜欢你的。” 王朝云道:“真的?” 任彩莲道:“他从小喝我的奶长大,他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 王朝云道:“可他让我抓紧走人……” 任彩莲笑道:“你不走他还能赶你走不成,他舍不得。你就给他些时间,他会想通的。” 王朝云点点头,道:“好,我等他。” 六月初9。 苏辙本想多留几日,但考虑到史萱苒等人在江州久候,只得动身出发。苏轼顶着炎炎烈日亲身相送三十里才恋恋不舍地返回。 数日后。 日暮,苏轼踏着晚霞离开位于黄州城南的安国寺。之前苏轼经常去安国寺沐浴,和那儿的僧人早已熟识,如今苏辙一走,苏轼闲的没事,几乎每隔一两天辄往,或向僧人讨教佛法,或与僧人一同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可谓物我相忘,身心皆空。安国寺旁茂林修竹,陂池亭榭,环境宜人,苏轼信步穿行期间,悠然自得朝家的方向走去。到家时刚好赶上晚饭,王闰之笑道:“你这是掐着饭点回来的吧。” 苏轼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笑道:“我这五脏庙闻着味儿就回来了。” 王闰之见其心情不错,道:“今天可有何收获?” 苏轼道:“最近修行禅定,已渐入佳境。下午的时候还和寺中长老谈论了佛法,受益匪浅啊。” 王闰之见苏轼每次去安国寺都忧愁而去,开心而归,觉得这不失为一种转移注意力的好方法,道:“你想去,每天去都行。” 苏轼道:“那倒不必,隔一两天去一次就行。” 王闰之道:“今天陈季常命人传讯,打算过来探望你,大概两天后到。” 苏轼开心道:“真的?那太好了。” 王闰之道:“那安排他住哪儿呢?” 苏轼笑容僵在脸上,思索片刻,道:“要不住最西边的那间厢房?”说完又自我否定,“不行不行,那间住不了。”西边的厢房本来安排阿宗、阿文居住,但因为西晒,且夏天燥热,实在住不了人,只得让阿宗、阿文去别间挤挤睡,把那间厢房空出来做杂物间。连阿宗他们都住不了,怎么能让陈慥住呢?苏轼思来想去,抓耳挠腮,道:“那住哪儿呢?” 王闰之道:“不行住门外的小船上吧。” 临皋亭搭建在水上,旁边停泊着一艘破旧的小船。苏轼有时会划船而行,船行至一半便放空大脑,随波逐流。 苏轼道:“让客人住那儿有失礼数啊!不行不行。” 王闰之道:“西边的厢房不能住,船上又不行,那住哪儿呢?”她想了半天,道,“要不去承天寺借宿吧,那儿离家近,照应着也方便。” 苏轼叹了口气,道:“等季常来了再说吧,看他想住哪儿,我陪他住便是。” 两天后。 苏轼一大早便在家中张罗着,命人将西边的厢房以及门口停泊的旧船打扫干净,又亲自去承天寺和住持打了招呼,三个住处俱以安排妥当,就等陈慥过来挑选。他在家中等了许久,眼看日暮将至,陈慥还没来,思忖着,按理说应该到了啊,难道路上有事耽搁了?反正在家等着怪着急的,要不我去城门口等着。他想到此,正要出门,忽闻门外传来喧闹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他快步出门,只见不远处人身人海,朝这边涌来。 :x 第二百七十五章 陈慥来访 阿宗早已跑到门口围观,见苏轼一脸茫然地望向远方,道:“朝这方向是往咱们这儿来的呀。” 苏轼揣测道:“八成是路过。” 苏迈吕筱悠正在房中看书,小晴坐在床边守着睡午觉一直没醒的苏箪。门外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吕筱悠看了眼没有被吵醒的苏箪,对苏迈道:“外面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吵?” 苏迈道:“咱家住这么偏,平时人迹罕至,哪遇过这情况。我猜外面八成发生什么事了,我让阿文去看看。” 阿文此时正在隔壁房间陪苏迨读书,听到苏迈在门口喊自己,急忙跑了出来,道:“苏小官人找我?” 苏迈道:“你去看看何事这么吵闹?” 阿文领命跑了出去。 苏轼阿宗在门口围观了半天,此时位于最前面的百姓已经蜂拥至家门口,阿文走了过来,对阿宗道:“这些人干什么呢?” 阿宗摇摇头,道:“不知道啊!” 人群中一人身骑白马,被众人围得水泄不通,正缓缓向前挪着。在他终于靠近苏轼家时,苏轼定睛一看,震惊道:“季常?” 阿宗阿文不约而同地朝那人望去,离得近了一看,确实是陈慥。两人对视一眼,阿宗道:“看样子,这些人都是为了陈官人而来。” 阿文道:“陈官人什么来头,引来这么多人?” 苏轼的惊讶程度不亚于阿宗阿文。陈慥跃下马背,感慨道:“这一路堵得……” 苏轼愕然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陈慥道:“都是江湖上的朋友,听说我来了,非要来看看我。” 陈慥生性豪迈,在江湖上声名远扬,只可惜后来归隐山林,大家不知其行踪。他刚一现身黄州,就被部分居住在黄州的侠士认出,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仰慕他的以及因为好奇而围观的豪士百姓纷纷赶了过来,最终人山人海,满城轰动。大家纷纷邀请陈慥去家中做客都被他谢绝,陈慥劝说许久大家终于渐渐离开,苏轼家门前再度归于平静。此时苏家所有人都已被这动静引来围观,大家没想到陈慥在江湖上还有这等威望,实在出乎意料。 苏轼笑道:“等我以后辞官归隐了,干脆跟着你去江湖上闯荡一番,也能弥补一下少时的游侠梦。” 陈慥道:“子瞻切莫拿我说笑,江湖上的腥风血雨不比朝堂少,还是在这山野田间来得逍遥自在。” 苏迨藏在门后,探出头来,对正要进门的陈慥道:“能给我讲讲江湖上的故事吗?我只听说书先生说过,但总觉得那些故事都是他瞎编的。” 陈慥笑道:“我说的哪有说书先生说得精彩啊。” 几人回到家中,各行其是。苏轼和陈慥在房中闲聊许久,苏轼突然道:“我这儿环境简陋,也不知道你想住哪儿,就准备了三处住所,一是住我这儿最西边的厢房,但是西晒燥热,二是住门口的小船,夜晚有江风袭过,凉爽些,但是有蚊虫叮咬,三是住承天寺。你看你想住哪儿?” 陈慥不假思索道:“当然是住你家里了。” 苏轼道:“可是那间厢房酷暑难当……” 陈慥道:“我当年闯荡江湖的时候,四海为家,什么地方没住过儿。就住那间,子瞻不必介怀。” 苏轼见陈慥谢绝众人邀请选择和自己居于陋室,心中颇为感动,当即作《陈季常自岐亭见访郡中及旧州诸豪争欲邀致之戏作陈孟公诗一首》一诗。 陈慥笑道:“你这是把我比作陈孟公了啊!”陈遵,字孟公,汉朝时人人以其来家中做客为荣。 苏轼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慥在苏轼家住了十来天才离开,苏轼将其送到城门口,遗憾道:“如今我有罪在身不能远行,实在没法去你家拜访。” 陈慥道:“你去不了我那儿,我过来便是。你且好好调养身心,等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苏轼道:“一言为定。” 陈慥道:“一言为定。”说完翻身上马,对恋恋不舍的苏轼,道,“回去吧,凡事想开些,日子有很多种活法,就看你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说完指了下自己的心口,“一切的答案都在这里。” 苏轼点点头,道:“我明白。” 陈慥在马上拱手拜别苏轼,扬尘而去。 陈慥刚走的日子苏轼美好心情的余韵还在,每天乐呵呵的,但很快又被现实的残酷打回原形,日复一日百无聊赖地度日…… 不知不觉已至七月,苏轼每天的生活单一枯燥,除了偶尔收到全国各地关心他的朋友们寄来的信件时心情稍好,大多数时间要不在寺中打坐参禅,要不四处闲逛,有时候去江边弄水挑菜便过一日。 这天,苏轼午饭时聊到家乡,忽然想起自己已到黄州许久,一直没有给王弗的弟弟王缄去书信报平安,于是在桌边坐下,提笔写道:黄州真在井底,杳不闻乡国信息,不市比目起居何如?郎娘各安否……写完后,他将信交给阿文,命其拿出去寄了,自己则缓步迈出家门,沿着江边四处转悠着。走了许久,他感觉走的有些累了,席地而坐,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自言自语道:“小弗,你早早去了也好,免得如今陪我吃苦。” “如果她还活着,我想相比于陪你享福,她更愿意陪你吃苦,一起携手度过艰难的岁月。” 苏轼看着水中王朝云的身影,换上冰冷的语气,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王朝云道:“刚才见阿文要出门,打听得知你要寄信给王元直,我怕你因他想到王大娘子而伤感,因此过来看看。”(王缄,字元直) 苏轼没有理睬王朝云,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着。王朝云缓缓跟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江边走了许久,苏轼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道:“你没别的事了吗,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王朝云道:“我没有跟着你啊,路允许你走,就不允许我走了吗?只不过刚好方向一致罢了。” 苏轼无言以对,只得离开江边,改走他途。 :x 第二百七十六章 意外 苏轼加快步伐,甚至跑了起来,生怕王朝云追上。王朝云站在江边见其跑的飞快,叹了口气,正要跟着苏轼转向,忽然两个小男孩相互追逐着朝这边跑来,瘦点的在前面跑着,不时回头做个鬼脸,嘲笑道:“看你胖的,追不上我了吧!” 他身后不远处一个身形壮实的男孩怒吼道:“你给我等着,看我追上你要你好看!”说着跑到王朝云身边,见其突然拐弯挡着去路,顺手用力一推,喝道,“让开!别挡路!” 身形瘦弱的王朝云被用力一推,下意识地连腿数步,忽感脚下不稳,还没反应过来已坠入水中。 附近的行人高声喊道:“有人落水了!” “救……救命……”王朝云呼喊了几声便沉入水中。 苏轼正在小跑,见不少人和自己逆向而行,也没在意,继续往前走着。 四周漆黑一片…… 不远处一道亮光射来…… 王朝云缓缓睁开眼睛,坐起身来,见一老妪佝偻着缓缓朝自己走来。往事的记忆重回脑海……王朝云痛苦地捂着头,待记忆全部加载完毕后,她早已泪流满面。此时老妪已走至身旁,她震惊地看着对方,惊呼道:“孟婆!” 孟婆淡然道:“好久不见,王弗。” 王弗低头看着自己,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我这是又死了吗?” 孟婆道:“因为你无处可去,所以就被召唤至这里。” 王弗疑惑道:“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孟婆道:“这里是阴阳之间,你附着在王朝云身上,本就不属于阳间之人,所以现在生死未定之时只能将你的魂魄暂时引入这里,暂定去留。” 王弗回想起刚才莫名其妙落水,思索片刻,道:“也就是说我要是淹死了,您就会带我回地府,如果我被人救活了,就送我回阳间是吗?” 孟婆点点头,道:“正是。” 王弗道:“那我……哦,不,王朝云命里这时应该死还是活啊?” 孟婆道:“她在五岁那年不已经死了吗?她之后的人生全是未知数。” 王弗眼珠一转,道:“既然是未知数,那您能送我回去吗?” 孟婆道:“那可不行,我奉命前来,如果你没死就让你饮下孟婆汤,继续忘掉你前世以及我们此刻的事,返回阳间继续做你的王朝云。” 王弗叹了口气,道:“好吧。” 两人等了许久,也没见有动静。王弗道:“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我不会真的死了吧。” 孟婆道:“不应该啊……” 王弗好奇道:“我要复活了,您如何得知?” 孟婆指了下头顶,道:“这里会有指示。”话音刚落,一道亮光射来。她见状见端了许久的孟婆汤递给王弗,道,“喝了吧。” 王弗接过碗,刚靠近嘴边,停了下来,道:“可以不喝吗?” 孟婆道:“你说呢?” 王弗道:“轼哥哥如今精神不振,王朝云已无计可施……我……我想以王弗的身份回去陪他,也许他会好过一点。” 孟婆道:“莫要得寸进尺,赶紧喝了,我好交差。” 王弗哀求道:“轼哥哥现在表面上装的云淡风轻,其实内心备受煎熬,我想帮他渡过这个难关。” 孟婆道:“当初十殿阎王已经答应你回去陪他,可没答应你带着前世的记忆。你快点喝了汤,我好回复复命。” 王弗突然跪了下来,将碗轻放身边,拉着孟婆的衣摆,道:“我知道我不应该提这种无理要求,但是王朝云这段时间能用的方法都用了,实在无计可施。如果她能拥有我前世的记忆,肯定能想出解决之法的。我求求你了,就让我带着前世的记忆回去吧!” 孟婆长叹了口气,伸手又变出了一碗孟婆汤递给王弗,道:“每天来我这儿喝孟婆汤的人不少,像你这般痴情的着实少见。哎……快喝了吧,一会儿光亮消失了,你就真的回不去了。” 王弗抬头看了眼头顶逐渐变细的光柱,缓缓拿起碗,仰头喝了下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她再度醒来时已是深夜,屋内烛光闪烁,苏轼正趴着床边睡着。她伸手用力掐了下自己的脸,不由叫出声来。 苏轼被声音吵醒,自言自语道:“我怎么睡着了?”抬头一看见王朝云已坐起,目光呆滞地望着屋内,惊喜若狂,一把将其拥入怀中,激动道,“朝云,你终于醒了!我以为我要失去你了!” 王朝云神色恍惚,完全没有理会苏轼的举动。为什么?为什么王弗的记忆还在?我刚才明明喝了孟婆汤?这是怎么回事? 苏轼见王朝云在自己怀中一动不动,松开她,用手在其眼前晃了下,道:“朝云,你……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啊!” 王朝云思绪游离,满脑子都在纠结为何前世的记忆没有消失。难道我还是死了,这一切都是幻觉?想到此她又掐了下自己。好疼!不是幻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轼看着王朝云一系列奇怪的举动,又问了一遍:“朝云,你……你没事吧?” 王朝云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没事。我怎么在这儿?” 苏轼自责道:“都是我不好,将你留在江边。要不是两个水性好的大哥及时跳下去救你,我真的就再也……”说着更咽起来。 王朝云笑道:“我不是好好的吗?轼哥哥无需自责?”说着伸手摸了下苏轼的脸。 苏轼愣住了,这熟悉的手法和节奏,仿佛眼前之人不是王朝云而是王弗。他激动地将王弗一把抱住怀中,哭泣道:“小弗……你是小弗吗?” 王朝云更咽道:“轼哥哥……我……” 时光凝结……所有的一切都停止…… 空中传来孟婆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为你破例,此事你知我知,若是被十殿阎王知晓,我可吃罪不起,你如此聪明知道该怎么做。 王朝云点点头,道:“多谢孟婆成全。” 烛光恢复闪烁,王朝云接着刚才的问题,回答道:“我是王朝云。” :x 第二百七十七章 新生 王闰之等人走了进来,见王朝云醒了,纷纷围在床边。王闰之在床边坐下,关心道:“朝云,你终于醒了,今天可把我们吓坏了。” 王朝云看着王闰之,如今记忆恢复,再看妹妹,仿佛亲人久别重逢。她一把抱住王闰之,哭泣起来。妹妹,我好想你啊,可是我没法和你相认。孟婆本不管阳间事,却为我破例,我不能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而陷她于不义。这些年,感谢你对轼哥哥的照顾…… 两人拥抱了许久,王朝云松开一脸茫然的王闰之,看着床边的吕筱悠。虽然自己作为王朝云已经见过对方无数次了,但是这次醒来,吕筱悠对于自己来说不仅仅是苏迈的大娘子,更是儿媳。王朝云久久注视着吕筱悠,看得对方有些不知所措。 大家见王朝云这次醒来总是盯着屋内的人发呆,猜想可能刚刚死里逃生,神志还没恢复。王闰之道:“既然朝云醒了,那我们就各自回房吧,让她多休息会儿。”然后对一旁陷入沉思的苏轼道,“子瞻,你在这儿陪她吧,我们先走了。” 苏轼思绪游离,完全没有听到王闰之的话。王闰之以为对方担忧王朝云的身体,道:“你别太担心了,朝云休息几天应该就没事了。” 苏轼回过神来,道:”既然朝云没事了,那我也回去吧。任姨一会儿该休息了,我老在这儿待着不方便。” 任采莲道:“没事,我刚才和小暖小晴说好了,我和她们睡一间房,你在这儿陪着朝云就行。” 苏轼道:“那也好,你们都去休息吧。” 大家纷纷离开,任采莲在小暖的搀扶下拄着拐杖往门口缓慢挪动着。苏轼让王朝云躺下,看了眼刚刚走出房门的任采莲,对王朝云道:“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说着快步出了房门,并随手将房门关上,然后对小暖道,“你先回房,我有话和任姨说。” 小暖回房后,苏轼搀扶着任采莲的胳膊,低声道:“任姨……我……”话到嘴边竟不知如何表达。 任采莲道:“我刚才看你神色恍惚,有什么心事吗?” 苏轼道:“我……我突然有些迷茫了。” 任采莲道:“迷茫什么?” 苏轼道:“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是喜欢朝云的,不是因为她的容貌和小弗一样。可这次她醒来,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的眼神举止,总觉得小弗回来了。我突然有些迷茫了,分不清我到底喜欢的是朝云,还是把朝云当成了小弗?如果我喜欢朝云,为什么看着她总有一种小弗回来的错觉,如果我喜欢的是小弗,那我之前对她的感情又算什么……我……我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任采莲道:“答案真的那么重要吗?人生需要清醒,但凡事太过清醒未必是一件好事,糊涂一点不好吗?” 苏轼沉默许久,不知如何接话。 任采莲道:“如果我说你是把她当成了弗儿,那你接下来怎么办?离开她?你刚才差点失去她,失去她的感觉你已经体会过了。你扪心自问,你愿意放她走吗?” 苏轼想了下,道:“不愿意,我不能没有她。” 任采莲道:“既然你不能没有她,那你想那么多干嘛!想得太多,顾虑自然也会增多,举棋不定,必然寸步难行,时间长了,你能保证她不会因为失望而离开吗?人生匆匆数十载,不要等到失去了才后悔莫及。” 苏轼恍然大悟,道:“多谢任姨提点。” 任采莲道:“你想明白了,那我就回房了。” 苏轼道:“我扶您回去吧。“ 任采莲挥了下手里拐杖,笑道:“几步路不用送了,我还走得动。”说着往前缓缓挪动着。 苏轼道:“那您慢点。”说完目送任采莲进了不远处的房间后才返回房中。此时王朝云已酣然入睡,完全没被苏轼的进来吵醒。苏轼走到床边,脱了鞋袜衣衫,在王朝云身边躺下,将其搂入怀中,准备睡觉。 王朝云迷迷糊糊地看了眼苏轼,轻唤了声:“轼哥哥……” 苏轼看着怀中半睡半醒的王朝云,轻轻在其额头上吻了下,道:“睡吧。” 王朝云在苏轼怀了下,再度进入梦乡。 翌日。 苏轼从睡梦中醒来,随手摸了下身边的床铺,发现是空的,急忙惊坐起,正要下床去找王朝云,房门被缓缓推开。王朝云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准备洗漱,见苏轼醒来,开心道:”你醒了。” 苏轼快步上前,接过脸盆,放在一旁的桌上,道:“你身子还没痊愈,赶紧回床上歇着。” 王朝云道:“睡了一觉,感觉没什么事了。你还睡吗?要是不睡了就一起洗漱吧。” 苏轼一把将王朝云抱起,放回床上,道:“我不睡了,但你要再睡会儿。” 王朝云道:“我真的没事了,轼哥哥你不要担心。” 苏轼在床边坐下,为其把脉,发现其脉象平稳,惊愕道:“怎么回复的这么快?”随即叹了口气,道,“年轻就是好啊,恢复得快。不像我,老喽!” 王朝云笑道:“老什么老,在我眼里轼哥哥永远都是年轻的。”说完自己一愣,没有前世记忆的那些年,她虽然爱着苏轼,但碍于低微的身份总有些拘谨,如今记忆恢复,这种拘谨感荡然无存,竟随口说笑起来。 苏轼愕然,这笑容,这语气,简直和当年的王弗一模一样。他伸手轻抚王朝云的脸颊,柔声道:“任姨说得对,糊涂一点,没必要弄出个所以然来,只要彼此相爱就够了。” 王朝云见苏轼没由头的来这么一句,疑惑道:“怎么突然这么说?” 苏轼将其拥入怀中,道:“妾室没有明媒正娶,我没办法给你一场像样的婚礼……” 王朝云在心中回应道:“傻瓜,你已经三书六礼娶过了。”嘴上却说着,“这些仪式都不重要,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 两人深情相拥,王弗的思绪在两世中来回穿梭,心怀感激…… :x 第二百七十八章 纳妾 苏轼王朝云洗漱后,一同朝饭厅走去。小暖小晴刚做完饭,正在摆放餐具,见苏轼和王朝云来了,小暖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才我俩还想着要不要去叫官人来吃饭。” 苏轼笑道:“这是饭香的召唤。闰之他们呢?” 小暖道:“阿宗阿文他们已经去传饭了,估计一会儿就到。” 苏轼王朝云在桌边坐下。小暖小晴愕然,王朝云自从当年被苏轼强制要求同桌吃饭后,虽然每次都照做,但总会等苏轼王闰之苏迈等人全部落座后才坐下吃饭,这次竟然一反常态地坐下,而且没有丝毫不安。小晴凑近小暖耳畔,结巴道:“她……她竟然直接坐下了……” 小暖补充道:“还……还坐到了苏官人身边……”两人面面相觑,理不出个头绪。 王朝云察觉到小暖和小晴的异样,马上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现在是王朝云,而非王弗,正要起身,转念一想,突然起来不是更引人注意,索性装出要和苏轼聊天才坐近的假象,等王闰之他们来了,再顺理成章地起身行礼后挪到一边。 不一会儿,王闰之等人来了,王朝云正打算如刚才计划的那样起身行礼,屁股刚抬起来又被苏轼按了下去。王朝云推开苏轼放在自己肩头的手,道:“我去坐那边。” 苏轼用力一按,道:“以后你都坐这里。” 王闰之等人走了过来,见王朝云坐在苏轼身边,皆心头一惊。吃过饭后,苏轼对王闰之道:“我有话想对你说。”众人见状纷纷离开。 王闰之道:“你要纳朝云为妾?” 苏轼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王闰之道:“看你刚才让朝云坐你身边吃饭,我就猜到了。” 苏轼道:“我想征求下你的意见。” 王闰之道:“我七年前就已经同意了,你无须再问我。我等会儿让小暖收拾出一间好一点的厢房让朝云住。” 苏轼道:“不用了,她现在住的那间就挺好,就住那儿吧。” 王闰之道:“那也行。你准备什么时候办仪式?” 苏轼道:“明天吧,我打算今天吃午饭的时候向大家宣布一下。如今家中不宽裕,一切从简吧。” 王闰之道:“好,我一会儿就让人开始准备。” 苏轼和王闰之简单聊了会儿,便离开了。他径自出门,在街上闲逛着,本想买些东西送给王朝云,但是一想到每日只有一百五十文的供一家人开支,只得作罢。与此同时,王闰之开始吩咐家仆们准备纳妾的各项事宜。苏轼数年前就打算纳王朝云妾之事,在大家心里,王朝云早晚要入苏家门,所以王闰之的通知也在预料之中,并无做出任何惊讶之情。 苏轼一直转到中午快吃饭时才返回。苏轼回到厢房,王闰之正和吕筱悠在房中逗苏箪玩,见苏轼回来了,道:“你上午去哪儿了?” 苏轼道:“去街上四处转转。”说着起走上前抱起苏箪,开始逗他玩。 没多久,小暖来传饭。一家人在饭厅坐定后,苏轼道:“今天我有一件事要宣布,我要纳朝云为妾。仪式明天举行,一切从简,大家今天辛苦准备一下。” 王朝云道:“家里现在不宽裕,要不就全免了吧,别浪费钱了。” 王闰之道:“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我们从简便好。” 王朝云点点头。 翌日。 阿宗去街市上租了顶最便宜的娇子,傍晚和阿文两人将王朝云从侧门抬入家中。王朝云向王闰之跪安奉茶,一家人简单设宴,就算礼成。 晚上。 夜深人静。 苏轼来到王朝云房中。王朝云正在收拾床铺,见对方推门而入,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 苏轼走到床边,拉起王朝云的手,道:“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王朝云一脸茫然跟着苏轼悄声走出家门,两人沿着江边走了许久,来到一处空旷的草地,四下寂寥,只有偶尔传来的虫鸣相伴。苏轼仰望皓月,对王朝云道:“家里今非昔比,既给不了你像样的仪式,也给不了你礼物新衣,委屈你了。” 王朝云摇摇头,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这些身外之物又算什么呢?” 苏轼双手拉着王朝云的手,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道:“既然白天给不了你应得的,那晚上我就以另一种形式补偿吧。” 王朝云一脸茫然地看着苏轼,道:“怎么补偿?” 苏轼对王朝云,道:“妾不像妻那样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仪式上都简单了些,但此地只有你我,我们再办一场别样的婚礼吧。” 王朝云不明所以。 苏轼拉着她跪下,举头望月,道:“我苏子瞻以月为证,以地为媒,今生与王朝云携手相伴,不离不弃。” 王朝云眼眶含泪地看着苏轼的侧脸,仿佛自己穿越时空回到上一世苏轼向她表明心意要娶她为妻那一夜,唯一不同的是,自己还是年少时的容貌,而苏轼早已两鬓斑白,历经沧桑。 苏轼看了眼王朝云,和她一起对着天地拜了三拜。苏轼拉着王朝云站起身来,用暗含自责的语气道:“我如今沦落至此,给不了你锦衣玉食,还让你陪我受苦,实在……” 王朝云捂住苏轼的嘴巴,道:“轼哥哥,你无需自责,今生能再与你相遇已是莫大的幸运。只要与你携手相伴,其他身外之物都无关紧要。” “再与我?”苏轼发现了对方话中奇怪的字眼。 王朝云结巴道:“我……我是说我这次能死里逃生,再和你走在一起已是莫大的幸运。” 苏轼感慨道:“是啊,要不是那两位水性好的大哥及时救你上来,我真的要永远失去你了。” 王朝云见其没有多疑,总算松了口气,暗自思忖着,轼哥哥太聪明了,以后说话要注意一些了,免得露出马脚,惹他生疑。 苏轼拉着王朝云的手回到放中。王朝云打了热水让苏轼洗漱一番后,道:“时辰不早了,你快回房睡觉吧。” 苏轼道:“今晚新婚之夜,我当然今晚睡这里。”说完突然抱起王朝云朝床边走去。 :x 第二百七十九章 病来如山倒 王朝云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对方轻放到床上。苏轼翻身上床,压在王朝云身上,深情地吻着她,许久才将双唇缓缓移开,道:“我等这一天等了七年了。”说完伸手去解对方的衣衫。 王朝云面红耳赤地看着苏轼,轻唤了声“轼哥哥”,羞涩地低头不敢直视对方。 苏轼愣住了,这语气,这眉眼的神态,似曾相识,时空仿佛回到了二十六年前的那个洞房花烛夜。这里不再是简陋的临皋亭,而变成了眉山老宅装潢别样而精致的朝暮斋,最便宜的烛火瞬间变为盈盈红烛。苏轼看着低眉垂眼含羞带笑的王朝云,再度亲吻起来…… 翌日。 王朝云醒来,看着搂着自己依然在熟睡的苏轼,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她伸手轻抚苏轼布满皱纹的脸颊和鬓角斑白的头发……轼哥哥,我终于带着记忆回来了,这些年你辛苦了,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直到生命的尽头。 苏轼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目不转睛注视自己的王朝云,道:“你醒了。” 王朝云道:“我碰醒你了?” 苏轼摇摇头,笑道:“时辰还早,我们再睡会儿。” 王朝云道:“不睡了,我想一会儿去街上转转。” 苏轼道:“你要去干什么?” 王朝云道:“反正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去街上转转说不定能想出些解决之法。” 苏轼疑惑道:“解决什么?” 王朝云道:“如今你每月的俸禄只有衙门用剩的酒囊,这些酒囊也换不了几个钱,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我们的积蓄也就几万文,最多一年就会坐吃山空,总要想些解决之法来维持生计,毕竟官家还在气头上,短期内不会赦免你的罪。” 苏轼坐起身来,长叹一声,语气低沉道:“不是短期,而是永远。我这辈子应该都会困在黄州出不去了。” 王朝云道:“陈大人为官谨慎,不让你离开黄州地界,但是他任期将满,新任知州也许会管的松些,说不定我们可以去临近的州县转转。” 苏轼道:“会吗?说不定新任知州更严苛。” 王朝云道:“凡事都要往好处想不是吗?” 苏轼道:“但愿吧。” 王朝云又将话题绕了回来,道:“我们现在每日以一百五十文为限,积蓄仅能维持一年,如果家中有人生病,或者临时发生一些需要用钱的大事,那这些继续就用不到一年了。到时缺衣少粮,大人们忍饥挨饿些也就罢了,孩子们还要吃饭呢,所以还是尽早想出些挣钱的方法才是。” 苏轼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我不想吗?”他伸出双手,道,“我这双手除了舞文习字,什么也不会做啊!我除了会做官,没有别的谋生技能……天要亡我啊!” 王朝云道:“天无绝人之路,总能想出办法的。但是每天坐在屋里肯定是想不出的,所以我想没事了出去走走。” 苏轼看着眼前的王朝云,心下狐疑,怎么这次朝云死而复生后变得爱操心起来了?以前的她碍于身份问题,心中虽有千条计,但总是心照不宣,大多数都是我问了她,她才肯说,今天竟然主动和我提及生计问题。他思索许久,又摇摇头,打消了自己的疑虑,朝云素来知礼,以前在家中为婢,自然不敢多言,如今做了妾室,也算有了话语权,主动参与也是情理之中。 王朝云见苏轼若有所思,问道:“你在想什么?” 苏轼回过神来,道:“没……没什么。”然后拉着王朝云再度躺下,道,“以后有的是时间想,不急于一时。”说着打了个哈欠,精神疲惫地看着王朝云道,“昨晚太累了,我再睡会儿,你要是不想睡了,就在家里看看书或者绣绣花都行。”话音刚落,鼾声肆起。 王朝云轻抚着苏轼斑白的鬓发,感慨着,轼哥哥真的老了,上一世两人年少,血气方刚,每次同房完的次日轼哥哥依旧精神健硕,有时甚至会继续,如今竟然精神疲惫,倒头就睡。她摸了下自己光滑紧致的肌肤,再抚摸着苏轼松弛而又有些皱纹的脸颊,自言自语道:“这样也好,这样我就可以陪伴轼哥哥到他人生的终点,也不枉我……”说到此,她不由打了个寒颤,第二世相伴的代价太过沉重,她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孟婆和十殿阎王说的未来要在忘川中饱受蛇虫撕咬千年之事。轼哥哥的后半生太过艰难,能陪他走完一生,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值得。想到此,她眼神流露出坚定,看着苏轼沉睡中依然紧蹙的眉头,伸手将其抚平。 苏轼半梦半醒地搂紧王朝云,柔声道:“小弗……我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 王朝云轻声回应道:“好。”静静地看着沉睡中的苏轼,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八月。 秋高气爽,苏轼一家终于熬过了燥热的夏季。之前俸禄多时,苏轼时常命家仆采买些冰块放置于屋内去暑,如今衣食都成问题,更没有闲钱去购置冰块,或者买些冷物解暑,只得硬熬。 这天早上,一家人围坐在桌边用餐。苏轼以最快的速度吃好饭,起身道:“我去安国寺了,家中要是有事就让阿宗去那儿寻我。” 王闰之道:“家中能有什么事,你安心参禅便是。” 苏轼又嘱咐了苏迈苏迨要在家专心读书,双手背后缓步离开了。 任彩莲强忍将要迸发而出的咳嗽,一直等苏轼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拼命地咳了起来。众人见状大惊,王朝云急忙起身,快步上前,轻拍任彩莲的后背,关心道:“任姨,您没事吧?哪儿不舒服?” 王闰之对小暖道:“小暖,你赶紧去请大夫。” 任彩莲摆了摆手,道:“最近不一直这样,别大惊小怪,我回去歇息一下就没事了。” 王闰之道:“还是找大夫来看一下吧。” 任彩莲道:“别乱花钱,我真的没事。”说着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吕筱悠见其精神不振,脸色苍白,道:“钱无所谓,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吧,有病可拖不得。” 王闰之对小暖,道:“还愣着干嘛,去请大夫啊!” 小暖正要离开,被任彩莲叫住。任彩莲用力咳嗽几声,虚弱地说道:“我就是昨晚没休息好,睡一觉就没事了,你们要是真的担心等我睡好了再说。” 王闰之想了下,道:“那也好,小暖,你去照顾着任姨。” 王朝云道:“我去陪任姨吧。” 王闰之道:“也好。” 王朝云搀扶着任彩莲返回房间。 :x 第二百八十章 雪上加霜 王朝云扶任彩莲躺下,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 任彩莲道:“你去忙你的吧,不用在这儿陪我。” 王朝云道:“我能有什么事啊,今天陪您是大事儿。”她将被子往上拉了些,道,“您睡吧,我在这儿陪着您。” 任彩莲道:“年龄大了,感到疲惫是常事,别担心。” 王朝云道:“自从来了黄州,您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哪儿不舒服了一定要说,可不敢硬抗。” 任彩莲点点头,道:“那我睡了,你也别老在这儿陪我了,怪浪费时间的,该干嘛干嘛去吧。” 王朝云见对方老劝自己走,想了下,道:“那这样,我去拿本书,反正在哪儿都能看,我就坐这儿看,还能陪您,也不算浪费时间,这样总行了吧。” 任彩莲道:“你呀,认定的事几头驴都拉不回来,和弗儿当年一模一样。” 王朝云笑道:“您都知道我这样,那您就别劝我走了。我去拿本书,一会儿就回来。”说完起身离开了。 任彩莲看着王朝云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道:“别说子瞻分不清到底自己是喜欢朝云本人,还是喜欢和弗儿一样的朝云,连我自己都有些恍惚了。这世上怎么会有长相性格完全一样的人呢?” 王朝云拿了本书返回房间,见任彩莲已经睡着,轻声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看着对方略显憔悴的面容,心念着,任姨,您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啊,轼哥哥嘴上虽然不说,但是心里早已将您视为娘亲一般。病在娘身,痛在儿心啊! 几个时辰后,几声咳嗽声打断了专心看书的王朝云的思绪。任彩莲坐起身来拼命咳嗽着,仿佛要将肺咳出来一般。王朝云急忙放下书,刚要起身去扶任彩莲,被对方突如其来喷出的一口鲜血洒满裙摆。王朝云大惊,扶着虚弱的任彩莲躺下,道:“我让人去请大夫。” 任彩莲一把抓住王朝云的胳膊,道:“别去了,太浪费钱了。” 王朝云道:“您说什么呢!看病能费几个钱,您先休息着,我这就让人去请大夫。” 任彩莲紧紧地抓住王朝云的胳膊,道:“家里现在条件艰苦,请大夫光诊金都要不少钱,更别说买药了。我这把老骨头行将就木,只会浪费家里粮食,不如早点死了,还能省点钱。大夫就别请了。” 王朝云生气道:“您说什么胡话呢!别说区区诊金和药费,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治好您的病!”说完甩开任彩莲的手,夺门而出。 王闰之正和小暖聊天,见王朝云身上血迹斑斑跑了过来,震惊道:“你……你怎么了?” 王朝云道:“我没事,任姨吐血了,小暖,你赶紧去请大夫。” 王闰之猛然站起,惊愕道:“什么!任姨吐血了!”然后对一旁的小暖道,“你赶紧去请曾大夫。” 小暖领命离开,王闰之和王朝云朝任彩莲房中跑去。小暖刚出家门,和从安国寺回来的苏轼撞了个满怀。 苏轼扶住险些倒地的小暖,道:“你急匆匆的要去哪儿?” 小暖道:“大娘子让我去请大夫?” 苏轼揣测道:“是任姨的病情加重了吗?” 小暖道:“王小娘刚才说任姨吐血了。” 苏轼震惊道:“什么!吐血了!”说着往大门里跑,刚跑了两步又退回来,对不远处的小暖喊道,“小暖,你等下!” 小暖闻声折返回来,道:“官人还有何事?” 苏轼见其徒步出门,想必是去请住在附近的曾大夫,道:“你去请城西的韩大夫。” 小暖道:“韩大夫有点贵啊……不如去请曾大夫吧,离得也近些。” 苏轼道:“贵就贵了,医术好就行。韩大夫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你让阿宗驾车去请。” 小暖领命返回家中,叫上阿宗驾车一同出门。苏轼快步来到任彩莲房中,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咳嗽声,听得人揪心。他推门而入,见此时王闰之王朝云吕筱悠苏迈苏迨苏过全部围在床边。 大家见苏轼回来了,自觉让出一条道。苏轼走到床边,看着精神萎靡的任彩莲,为其把脉后大惊,自言自语道:“怎么脉象变化这么多?前段时间诊脉还没事。” 王闰之见神色有异,道:“怎么样?很严重吗?” 苏轼眉头微蹙,道:“还是等韩大夫来了确诊下再说吧。” 王闰之道:“韩大夫?小暖去请曾大夫了。” 苏轼道:“我在门口遇到她了,让阿宗和她一起去请韩大夫。韩大夫医术超群,定能治好任姨的病。” 任彩莲听到医术超群,用力睁开仿佛置有千斤的眼皮,叹了口气,道:“太浪费钱了,随便找个大夫就成。” 苏轼道:“什么钱不钱的,您的身体重要。”他看了眼王朝云,对任彩莲道,“上个月朝云还和我商量要想些挣钱之法呢。钱花了还能挣,您就别操心了。” 任彩莲自责道:“是我这把老骨头一直拖累你。” 王朝云厉声道:“您再胡说,我就生气了!”话音刚落,苏轼王闰之苏迈三人不约而同地看着王朝云,这神态语气和王弗如出一辙。王弗平时知书达理,娴静温和,但是遇到生气之事时也会厉声指责,尤其是苏迈深有体会,小时候调皮没少被王弗训斥。 吕筱悠见苏迈嘴巴微张,神色惊愕地看着王朝云,以为是王朝云以前从没在家中发火,今天第一次这样让苏迈有些震惊,低声道:“王小娘也是急的。” 苏迈摇摇头,低声回应道:“她刚才的语气和我娘当年训斥我的时候一模一样。” 吕筱悠思忖着,只怕不止语气,说不定性格也很像,不然也不会让爹对她如此痴迷。 苏轼对于王朝云的行为言语早已习以为常,也不在意,拉起任彩莲的手,在其手背上轻拍了两下,柔声道:“您这是说哪儿的话,我维康迨儿过儿,哪个不是您养大的,怎么能说连累,若是非要说连累,也是我连累您这把年纪还跟着我吃苦。” :x 第二百八十一章 药石无灵 没多久,阿宗驾车将韩大夫接了回来。韩大夫为任彩莲诊治后,摇摇头,对苏轼道:“借一步说话。” 韩大夫和苏轼走出房间,将任彩莲的病情告知,比苏轼判断的还要严重。苏轼伤心欲绝,道:“怎么会这么严重,前段时间我为她诊脉感觉情况还可以。” 韩大夫道:“老年人的身体状况一天一个样。” 苏轼道:“素闻韩大夫医术超群,您一定要救救她。” 韩大夫道:“老人家年纪大了,药下得猛了怕她身体吃不消,下得轻了又治不好……”说到此,他看了下家徒四壁的苏家环境,道,“而且她的病有几味药材挺贵的……” 苏轼道:“您只管治病,钱不是问题。” 王闰之走了出来,对韩大夫道:“您只管抓药,药钱我们还是出的起的。” 韩大夫道:“好吧,但是她这把年纪,老夫可不能保证能治好,到时候很有可能人财两空。” 苏轼道:“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不会放弃。” 韩大夫叹了口气,道:“好吧,老夫尽力吧。”说完朝屋内走去。 王朝云见苏轼韩大夫回来了,但王闰之并没回来。韩大夫坐在桌边开始写药方,不一会儿王闰之拿着袋钱进来,将韩大夫的诊金付了,剩下的钱交给小暖,道:“一会儿你和阿宗陪韩大夫去抓药。” 小暖接过沉甸甸的钱袋,震惊道:“这么多!” 王闰之道:“若是不够,等会儿再回来取。” 这么多还不够?小暖震惊地看着王闰之,无言以对。 韩大夫写完药方,道:“我先开五天的量,吃完我再根据她的病情调整。” 苏轼喊了站在门外的阿宗,阿宗进来后,苏轼道:“你和小暖送韩大夫回去,顺便抓药回来。” 阿宗小暖离开后,苏轼回到床边,换上笑脸,对任彩莲道:“韩大夫说了,吃几服药就能康复,别担心。” 任彩莲道:“本来家里的钱只够用一年,我这一病怕是用不到了。” 苏轼道:“有我在还怕没办法吗?您看着我长大,我这脑袋里主意多着呢。您现在就是好好休养,按时吃药,其他的什么也别想。” 任彩莲点点头。 王闰之想着饭点将至,道:“我去做饭,你们在这儿陪着任姨吧。” 吕筱悠道:“那我去帮娘。” 王朝云起身也要去帮忙,被王闰之拒绝。王闰之道:“你在这儿陪任姨,厨房有我和筱悠就够了。” 王闰之吕筱悠离开后,苏轼对众人道:“大家都回去吧,我在这儿陪着。” 王朝云道:“那我也陪着吧。” 任彩莲道:“你们都走,你们不在我还睡得踏实些。”她见大家不肯走,道,“你们要是担心,就每过一会儿来看我一次便好。” 苏轼想了下,道:“这样也好。任姨,你先睡会儿,等药好了我叫您。” 任彩莲点点头,闭上双眼。 苏轼等人纷纷离开房间,各自回房。苏迈回到房中,苏箪正蹲在地上玩耍,小晴坐在一旁看着他。 小晴见吕筱悠没有回来,问道:“任婆婆怎么样了?大娘子呢?” 苏迈道:“筱筱去做饭了,任婆婆……情况不太好……” 小晴安慰道:“官人别太担心,请了大夫总会治好的。官人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去厨房了。” 苏迈道:“去吧。” 小晴离开了房间,苏迈抱起苏箪,神色忧伤地道:“箪儿,任婆婆一定会好起来的对不对,她还要看着我们箪儿长大呢!” 另一边,王朝云回到房中,伸了个懒腰,在任彩莲房中坐了一下午感觉有些腰酸背痛,正要躺床上展展腰,苏轼推门而入。她坐起身来,见苏轼面色悲伤,走上前去准备安慰对方,却被其一把抱住。王朝云轻抚苏轼略微颤抖的背,道:“韩大夫刚才怎么说?” 苏轼道:“病得很重,我好怕……怕任姨会……” 王朝云道:“不会的,黄州城中就数韩大夫医术最好,他一定能治好任姨的。” 五日后。 知州陈轼离任,苏轼将其送出城便返回家中。他一回家径直来到任彩莲房中,韩大夫开的药已吃完,任彩莲病情却并未好转。王朝云正坐在床边陪着,见苏轼来了,悄声道:“陈大人送走了?” 苏轼走到床边看着熟睡中的任彩莲,压低声音回应道:“送走了。” 王朝云道:“任姨的药吃完了,我已让阿宗去接韩大夫,应该一会儿就到。” 苏轼道:“你费心了。” 王朝云道:“新任知州应该快来了吧。” 苏轼道:“听陈大人说徐大人不日便到。” 王朝云道:“希望他是个好说话的主,你也能自由些。” 苏轼道:“但愿吧。” 没多久,阿宗将韩大夫接来。韩大夫为任彩莲诊脉后,叹息道:“虽说医者本应治病救人,但是她病情太重,只怕药石无灵,要不……你们别治了。” 苏轼语气坚定道:“就算有一线生机也要救。” 王朝云道:“韩大夫,为何任姨吃了五天药一点好转的迹象也没用。” 韩大夫道:“可能老夫医术不精,要不你们另寻他人。” 苏轼道:“整个黄州城就数您医术最高,若是连您都救不成,那也就没别人了,还望韩大夫尽力医治。” 任彩莲缓缓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别治了,就这吧。我已时日不多,别再为我花冤枉钱了。” 苏轼道:“这怎么能是冤枉钱,我们还盼着您将来照顾我和朝云的孩子呢,您可不能说这种丧气话。” 任彩莲伤心道:“我也想帮你们照顾,只怕没机会了。”说完看了眼韩大夫,道,“多谢韩大夫,请回吧。” 苏轼对韩大夫道:“还是再想想办法吧。” 韩大夫无奈地摇摇头,道:“那我再调整下方子吧,这次再开五天,如果吃了还不见好转,就别吃了,意义不大。” 苏轼道:“好,那就再吃五天。” 韩大人开了药方后准备离开,苏轼命阿宗相送。 :x 第二百八十二章 精神崩溃 韩大夫走后,任彩莲叹息道:“又是五天,这得多少钱啊!” 苏轼道:“您就别操心钱了,这点药钱不算什么。” 任彩莲道:“家里本来就剩五万多文,这几个月已经花了不少,这次又为我看病抓药,只怕没剩多少了吧。” 苏轼扯谎道:“我这些年攒了不少俸禄,都让闰之收着呢,她之前数漏了,前几天在一个箱子里找到了,所以还多着,够我们用好几年呢。” 任彩莲道:“你少唬我,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你几时攒过钱,俸禄随手辄出,怎会盈余很多?” 苏轼道:“真的,我攒不住钱,但是闰之能啊,确实发现了不少,不信你问朝云,找到时她也在场。”说完对王朝云使了个眼色。 王朝云意会,随声附和道:“是是是,大娘子真的攒了不少钱,怕轼哥哥花了,所以没告诉他,这不,没想到派上用场了。” 任彩莲道:“也难得闰之费心了。” 苏轼道:“您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好好休息,早点把病养好。” 任彩莲点点头,道:“你们都去休息吧,不用在这儿陪我,我睡会儿。” 苏轼道:“好,等您睡着我们就走。” 苏轼王朝云等任彩莲进入梦乡后,悄声离开房间。王朝云道:“如今真是钱到用时方恨少啊!现在家里还剩多少钱?” 苏轼道:“我也不知道,走,去问下闰之。”两人一同朝王闰之房中走去。刚一进门,见王闰之正在数钱,苏轼道:“家里还剩多少钱?” 王闰之道:“刚才给完阿宗药钱,现在就剩这么多了。” 苏轼看着桌上寥寥的铜板,六月初家里还有五万多文,现在才过去两个月,已经花掉不少,按原先计划的每天一百五十文,根本坚持不了一年,随即叹息道:“都怪我,这些年花钱大手大脚,也没为家里攒下钱。” 王闰之道:“要不再节约点吧,每天控制在一百文好了。” 苏轼道:“不行,迨儿过儿箪儿都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现在每天一百五十文已经让孩子们伙食很差了,再减少只怕会影响身体。” 王闰之莫名情绪激动起来:“我不知道一百文会影响孩子们身体吗?现在不是关心健康问题,是会不会饿死的问题!如果不省着点,将来没饭吃,孩子们早晚要饿死!你当官这些年,目睹的一家人饿死的事还少吗!我只希望他们活着!”说完掩面哭泣。 王朝云见王闰之突然崩溃,安慰道:“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王闰之激动道:“除了等死,能有什么办法!” 王朝云看着王闰之这样,心生自责,如果上一世我没有将轼哥哥托付给你,也许你会在青神找个安稳人家嫁了,不必受此苦难。转念一想,妹妹痴心于轼哥哥,当时维康年幼丧母,就算我临终没有托付,只怕家人为了维康也会促成他俩的婚事。想到此,她走到王闰之身边,伸手想要安抚她,又将手缩了回来,我现在不过是个妾,她是妻,我说得多了难免让她觉得喧宾夺主,算了,既然必然经历此劫,就受着吧。 苏轼见王闰之精神崩溃,走上前去,正要安慰,只见对方将头抵住自己腹部,双手环抱,撕心裂肺地哭泣着。苏轼轻抚着王闰之颤抖的背,此时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只能任由她哭着发泄着。 王朝云默默走出房间,泪水夺眶而出,自己又何尝不在精神崩溃的边缘。一家人养尊处优惯了,如今沦落到如此落魄的境地,家中每个人都心如刀绞,只是有苦不能言罢了。 苏迈和吕筱悠正要出门,见王朝云神色落寞地从王闰之房中出来。吕筱悠对苏迈道:“王小娘好像不太对劲儿。” 苏迈道:“难道和姨母吵架了?” 吕筱悠道:“王小娘做事一向沉稳,应该不会吧。” 苏迈耸耸肩,道:“别管了,我们赶紧走吧,不然转不完了。” 吕筱悠点点头,两人匆匆而去。 傍晚。 苏迈吕筱悠返回家中,见王朝云坐在门口不远处,遥望江水发呆。苏迈一脚刚迈入大门,又收了回来,朝王朝云落寞的背影看了又看,悄然叹息一声,走进大门。 吕筱悠见状,拿过苏迈手中的东西,道:“我先回去,你去看看怎么回事吧。” 苏迈一愣,随即无奈地笑道:“好。” 苏迈毕竟也是个俗人,面对和自己娘亲长相性格相似的人,不可能不动容,总会忍不住偷偷关心对方的境况,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吕筱悠都感受得到,也能理解。她见苏迈在担心王朝云,索性挑明让他去问下,免得心神不宁。 苏迈在王朝云身边坐下,道:“想什么呢?” 王朝云思绪神游,完全没有注意到苏迈已坐到了自己身边,震惊不已,道:“没……没想什么……我……我还有事先回去了……”说完急忙起身准备走,被苏迈一把抓住胳膊。 苏迈抬头看着王朝云,没有说话。 王朝云低头看着苏迈紧抓不放的手,这是对方第一次主动抓住自己,让她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如果她现在是王弗,大可直接询问,但现在自己身为王朝云,苏迈这一举动让她多少有些茫然。她故作镇定道:“有什么事吗?” 苏迈站起身来,但手依然没有松,道:“我今天见你从姨母房中出来情绪不对,告诉我发生了何事。” 王朝云道:“什么都没发生。”说完推了下苏迈的胳膊,示意他松开。 苏迈紧抓不放,双目直视王朝云,道:“告诉我。” 王朝云见苏迈一本正经地注视着自己,思索着,维康这是在担心我吗? 苏迈见其没有回应,又说了一遍:“下午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我想知道。” 王朝云道:“真没什么事……是你姨母今天有些情绪崩溃,我看她那样,自己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 苏迈道:“就这?” 王朝云点点头,语气坚定地说道:“就这。你现在可以松开了吧。” 苏迈没有松开,追问道:“她因何崩溃?因为任婆婆的病,还是别的?” 王朝云道:“都有吧,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你爹,你爹也在房中。” 苏迈道:“我信你。”然后松开了王朝云的胳膊,道,“你也别太担心,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我和筱筱下午将黄州城一些我们必须采买之物涉及的店铺全部转了个遍,把哪家最便宜都记录了下来,将来可以让阿宗他们去采买。” 王朝云道:“这种事让阿宗他们去做就是了,何必亲自去。” 苏迈道:“之前阿宗他们光图便宜,买的有些东西没法用,我和筱筱就想着亲自去看看,尽可能选些物美价廉的。” 王朝云听后心如刀绞,儿子从小娇生惯养,花钱基本不问价钱,见到好的就买,如今竟然为了省钱走遍了大街小巷去斤斤计较几文钱。 :x 第二百八十三章 新任知州抵达 又过了五天。 八月十一日。 任彩莲的病情依然没有好转。韩大夫如约而至,为其诊脉后,摇摇头,起身背起药箱,对苏轼道:“借一步说话。” 苏轼和韩大夫走出房间,韩大夫叹息道:“老夫医术有限,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苏轼道:“韩大夫,黄州城中就数您医术最好,我们除了您无人可请啊!” 韩大夫道:“我上次就说过了再吃五天,如果一点好转的征兆都没有就别吃了,意义不大。”他停顿片刻,继续道,“你若是还想治就再多换几个大夫看看,说不定有人能想出医治之法,老夫能力有限,实在爱莫能助。” 苏轼道:“您可不能放弃啊!” 王朝云走了出来,道:“韩大夫,这才吃了十天,您还是再试试吧,总能找到治疗办法的。” 韩大夫道:“但凡有一点好转,老夫也不会放弃,实在是无能为力啊。”说完背着药箱朝大门处走去。 王朝云见苏轼愣在原地,对一旁候着的阿宗道:“送韩大夫回去吧。” 阿宗领命送韩大夫出门。 王朝云对满脸愁容的苏轼道:“今天还剩最后一副药,吃完明天换个大夫吧。不管有没有用,起码我们尽力了。” 苏轼点点头,道:“好。” 翌日。 苏轼一大早端着早饭来到任彩莲房中,准备亲自喂她吃饭。刚一进门,见任彩莲竟然坐起身来,心头一惊,差点将手里的碗掉落。 任彩莲道:“小心点。” 苏轼快步上前,将碗放到一边,道:“您怎么坐起来了,要出恭吗?我让人扶您去。” 任彩莲摇摇头,道:“不去,只是躺的久了,身子困乏,想起来坐会儿。” 苏轼端起碗,道:“既然坐起来了,那就喝点粥吧。”说着一勺勺地喂了起来。 任彩莲看着苏轼亲手喂粥,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她吃了半碗,突然问道:“睡得久了,都有些糊涂了,今天几号了。” 苏轼道:“八月十二。” 任彩莲道:“不知不觉我都卧床快半个月了,最近难为你们了。” 苏轼道:“您这说哪儿的话,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说着又将一口粥送进任彩莲嘴里。 任彩莲一口口吃着,不知不觉竟将一碗粥全部吃光。苏轼震惊地看着空碗,道:“任姨今天胃口不错,能吃病情才好得快。” 任彩莲道:“今天感觉身子清爽了很多。” 苏轼道:“看来韩大夫的药还是有效果的,今天我再让他来开点。” 任彩莲道:“我这病吃不吃药也就那样,别浪费钱了。” 苏轼道:“不吃药病怎么好,好不容易见您今天精神有所好转,可不能放弃。”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苏轼回头一看,见阿文站在门口,道:“何事?” 阿文道:“刚才衙门传讯,徐大人已经到城外了,一会儿便到,让官人去衙门报道。” 苏轼道:“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阿文道:“我让阿宗备车?” 苏轼道:“不用了,我骑驴过去便好。哦,对了,你把朝云叫来。” 阿文领命离开,不一会儿王朝云赶来,道:“你赶紧去衙门吧,这儿有我陪着。”她走到床边,见床头凳子上放着一个空碗,震惊道:“任姨把粥吃光了?” 苏轼道:“是啊,今天任姨气色有所好转,看来韩大夫的药还是有效的。正好昨天把药吃完了,你等会儿让阿宗再找他开点。” 王朝云道:“好,你快去衙门吧。” 苏轼一想到自己戴罪之身,还要向新任知州报道,继续接受看管,不免有些失落,叹了口气,道:“不知道这位徐大人好相处不?” 王朝云道:“见了面就知道了,快去吧。” 苏轼整理了下衣衫,快步离开。 黄州衙门。 苏轼来到衙门,向衙役打探得知知州徐大受刚到,在衙役的带领下来到知州厅。知州厅内坐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通判正向徐大受汇报情况。徐大受见门口来了名衙役打扮的人,道:“何事?” 衙役快步上前,道:“启禀徐大人,苏子瞻来衙门报道了。” 徐大受道:“知道了,先带他去偏厅,我等会儿就来。” 衙役领命将苏轼带到偏厅后便离开了。苏轼在偏厅等了许久,一名身着便服的男子推门而入。此人身材微胖,个头中等,面相温和,刚一进门,脸上堆着笑,对苏轼道:“让你久等了。” 苏轼猜想此人便是新任知州徐大受,急忙起身,拱手道:“不敢不敢。” 徐大受仔细打量着苏轼,笑道:“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苏轼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微微一笑,以示回应。 徐大受见其躬身站着,道:“别光站着,坐啊!”随即对门口候着的衙役喊道,“来人,奉茶!” 衙役领命离去。 苏轼等徐大受落座后才坐下。徐大受关心道:“近来可好?” 苏轼道:“多谢大人关心,还行。徐大人一路车马劳顿,还望早点休息,以做调整。” 徐大受道:“无妨,我就是想着既然到衙门了,就先了解下情况,再回去休息也不迟。” 这时,衙役端着两碗茶进来,徐大受见衙役放好茶立于门口,对其说道:“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下去吧。” 衙役躬身告退,轻掩房门。 衙役走后,徐大受道:“来此之前陈大人已捎书信将你的基本情况告知,我知你如今没什么俸禄,日子必定艰难,若是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我能帮的都会尽力去帮。” 苏轼起身拱手道:“在下戴罪之身,只求能少为大人平添麻烦,哪敢再叨扰。” 徐大受道:“何来麻烦,你我能在此地相识也算缘分。” 两人闲谈许久,苏轼发现此人为人和善,言语随和,对自己礼遇有加,着实感动不已,心想着,看来接下来三年的日子要好过一些了,虽说圣命难为,自己还会继续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但是遇到一个对自己好的知州起码会让日子少了很多麻烦。他想到此,不禁露出了惬意的笑容。 这时,一名衙役快步来到偏厅,轻敲房门,听到屋内传来回应后,推门而入。 徐大受道:“何事?” 衙役看了眼苏轼,对徐大受道:“苏子瞻的家仆在衙门外候着,说其乳娘快不行了,让他赶紧回家一趟。” 苏轼猛然起身,正要快步离开,刚迈出两步,又停了下来,转身对徐大受拱手道:“家中有事,我先行告辞。” 徐大受道:“快去吧。” 苏轼点点头,飞奔而去。 :x 第二百八十四章 溘然长逝 苏轼飞奔出衙门,见阿宗站在门口,焦急地问道:“怎么回事,任姨早上不还好好的。” 阿宗道:“我也不知道,王小娘刚才让我来通知官人您回家。” 苏轼骑上驴往家的方向赶去,阿宗紧随其后。两人回到家中,苏轼跃下驴背,直奔任彩莲厢房。此时全家人都站在屋内,苏轼快步来到床边,看着奄奄一息的任彩莲,泪水夺眶而出,道:“早上还说任姨精神终于有所恢复,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王闰之以帕拭泪,更咽道:“可能是回光返照吧。” 苏轼为任彩莲把了下脉,脉象已经非常虚弱,似有似无,看样子是提着最后一口气在等自己回家。他轻唤双眼紧闭的任彩莲,道:“任姨,我回来了。” 任彩莲睁开沉重的眼皮,向苏轼伸出颤抖的手,有气无力地说道:“子瞻,你……回来了……” 苏轼紧握任彩莲的手,哭泣道:“我回来了。” 任彩莲用尽全身力气说道:“我只能……陪你到……这儿了……以后的日子……你要照顾好……自己……” 苏轼努力地点点头,道:“我会的。” 任彩莲看了眼床边哭泣的众人,露出了幸福而释怀的笑容,溘然长逝。苏轼看着任彩莲的手从自己手中滑落,撕心裂肺地哭着。屋内哭声肆起,绕梁不绝。 徐大受让衙役去临皋亭打探情况后得知苏轼乳母病逝,特命人送来一大罐铜钱。苏轼将钱罐还给衙役道:“替我谢过徐大人,这我不能要。” 衙役道:“徐大人说了,家中置办丧事需要钱,您还是收着吧。” 苏轼道:“我还有积蓄,足够料理后事,麻烦你把钱还给徐大人。” 两人相互推了一会儿,苏轼坚决不要,衙役只得拿着钱罐返回衙门。 随后的日子,一家人一直在忙于料理任彩莲的后事,并找人算了日子准备两个月后下葬。 两个月后。 十月。 任彩莲下葬,苏轼亲笔为其撰写墓志铭:赵郡苏轼子瞻之乳母任氏,名采莲,眉之眉山人。父遂,母李氏。事先夫人三十有五年,工巧勤俭,至老不衰。乳亡姊八娘与轼,养视轼之子迈迨过。皆有恩劳。从轼官于杭密徐湖,谪于黄。元丰三年八月壬寅,卒于黄之临皋亭,享年七十有二。十月壬午,葬于黄之东阜黄岗县之北。铭曰:生有以养之,不必其子也。死有以葬之,不必其里也。我祭其从与享之,其魂气无不之也。 丧事至此彻底完结,苏家人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 秋去冬来,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已至寒冬腊月…… 这天,通判马正卿来家中做客。马正卿与苏轼交好二十年,正好苏轼被贬黄州时担任黄州通判,平时对苏轼没少照顾。由于知州徐大受喜欢苏轼,通判又是苏轼的好友,衙役们对苏轼也十分客气,虽说苏轼名义上是被看管,但其实颇为自由,经常到处游走无人管,只要不离开黄州管辖范围,去哪儿都随意。但这些自由在温饱不能满足的情况下,显得格外多余。 马正卿和苏轼闲聊许久,见其面带愁容,关心道:“最近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苏轼与其相熟,也不避讳,直截了当道:“还能有什么困难,说来说去一个钱字。”说着长叹一口气,继续道,“六月初时盘算着五万多文可以花一年,结果天不遂人愿,任姨生病花了一堆钱,料理丧事又花了一堆。我早上刚和闰之算过,剩下的钱最多坚持到明年年初,难啊……” 马正卿叹了口气,道:“以你的才学,其实衙门里有很多不起眼的营生你皆可做,虽说钱少了点,但也能补贴家用。只可惜朝廷诏令明文规定不能给你签书公事,我和徐大人也不敢给你安排挣钱的事务。” 苏轼道:“我明白,你们已经很照顾我了,所以我这半年一直在另辟蹊径,寻找解决之法。” 马正卿道:“可有想到?” 苏轼道:“前几天和朝云聊天,无意中说到要是能有块地种点粮食自给自足就好了。只可惜朝廷不会给我分配良田让我耕种的,所以也就是想想。” 马正卿陷入了沉思,许久,灵机一动,道:“良田不能给,可以给无主的荒地啊,反正荒着也是荒着。” 苏轼不懂种地,疑惑道:“荒地又不种不出庄稼?要荒地有何用。” 马正卿道:“黄州不少荒地土质不好,不适合耕种,所以一直荒废着。但是不适合耕种不代表完全不能种。只要我们尽心开垦,也许真能种出庄稼来,这样你就能自给自足了。” 苏轼道:“先不说荒地能不能开垦成功,就单说这块地,要去哪儿找呢?而且就算找到了会给我吗?” 马正卿道:“那你别管了,我回去翻翻衙门的簿籍,再多方打听一番,总能找到合适的。等地找到了,我们再想下一步。” 苏轼道:“好,那就有劳梦得了。”(马正卿,字梦得) 马正卿道:“和我客气啥,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苏轼道:“梦得过谦了,这半年来要不是你和徐大人,还有诸位朋友的帮助,我们一家只怕早就死在黄州了。也算是上天垂帘,让我在这儿遇到你,又遇到了徐大人,才让我这戴罪的日子好过些。” 马正卿道:“你这是前面几任为官期间为民尽心尽力积的福德,所以上天才让你来到黄州遇到了我和徐大人。” 苏轼道:“希望这次找地能顺利。” 马正卿道:“地好找,主要是找到一块既被划归为荒地,但土质又不至于太差的地比较难。总之我尽力去找,找到后争取在明年开春前将地划拨给你,这样你就可以种些庄稼以养家糊口。” 苏轼点点头。 数日后。 马正卿兴高采烈地来到苏轼家,刚一见到苏轼,激动道:“我找到地了!” 苏轼道:“真的!在哪儿?” 马正卿道:“城东门外的一个小土坡上有大约五十亩的地荒废着,我专门请了些农户实地查考过,他们说认真开垦下应该能种出庄稼。” 苏轼激动道:“太好了,我想去看看。” 马正卿道:“走,马车在外面,我们一起去。” :x 第二百八十五章 绝处逢生 马正卿和苏轼刚出门,一辆马车缓缓停下,王齐愈从车中下来。苏轼震惊道:“文甫!你怎么来了?”(王齐愈,字文甫) 王齐愈住在江对岸,不时来看望苏轼。他见门口停着另外一辆马车,问道:“过来看看你,你要出门吗?” 苏轼道:“嗯,梦得准备帮我申请一块地,我俩去实地看下。” 王齐愈道:“那我们一起吧。” 苏轼道:“好。” 三人一同上了马正卿停在门口的马车,朝城东门驶去。荒地位于城东门外的一座小山坡上,三人登上山坡,在一处荒地停下,马正卿道:“就是这里,大概五十亩。” 王齐愈震惊道:“这里?” 马正卿点点头,道:“此地土地贫瘠,不适合耕种,所以一直闲置着。” 王齐愈道:“你也说了这里不适合耕种,那给子瞻也没什么用啊。” 马正卿道:“正是因为不适合耕种才好获批。” 苏轼一直沉默着,遥望四周,此地杂草丛生,瓦砾遍地,可谓赤地千里,异常荒凉,弄个坟冢倒是合适,种地只怕没人敢想。他心生失落,长叹一声,自我安慰道:“能拥有一块地已经很难得,哪还敢奢望其好坏,就这儿吧。” 马正卿见其情绪低落,安慰道:“现在百姓们种的良田也不是天生就适合耕种,说不定几百年前也是这种荒地呢。总要有第一个开垦的人,我们就做这第一人。” 苏轼收齐沮丧之情,重燃希望,道:“梦得说得对,只要用心就没有做不成的事。现在离明年开春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只要用心开垦,多花些时间总能有所改善的,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马正卿道:“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 苏轼指着不远处的低洼处,道:“你们看那里,地势低洼,容易积水,我打算在那儿种些水稻。”说完又指着东边一处,道,“五十亩全部种庄稼有点浪费,我可以在那边种些枣树、果树之类的。”又指着脚下这片,道,“这里再种些菜,这样米、菜、水果全都有了。” 马正卿、王齐愈见苏轼刚才的阴霾一扫而空,开始畅想未来,皆会心一笑,想着也就是苏轼能做到如此乐观,换做自己只怕不一定能这么快将心态调整好。 王齐愈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见苏轼心情大好,不忍泼冷水,但此事却是不得不考虑之事。他思量许久,对苏轼道:“农夫靠天吃饭,此地四周没有水源,若是风调雨顺还好,若是赶上旱季,浇灌是个问题啊。” 苏轼笑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呗,想那么多干嘛。” 王齐愈笑道:“也就你想得开。” 苏轼道:“不想开点咋办,总不能每天自怨自艾吧,我还有那么一大家子人要养,总要振作起来。”说完看着马正卿,道,“现在万事俱备,后面的事就仰仗梦得你了。” 马正卿道:“放心吧,徐大人本来就对你关照有加,一定会同意的。” 三人在附近稍微转了一会儿,便驱车返回临皋亭。傍晚,苏轼将马正卿、王齐愈送走后,面对大门发呆。王朝云走了过来,道:“在想什么呢?” 苏轼本想告诉王朝云荒地之事,转念一想,此事八字还没一撇,现在告知家人,大家心生欢喜,万一到时候衙门没批,难免失落,索性等有了结果再说不迟,于是对王朝云道:“没想什么,走,我们回去吧。”说完迈进家门。 翌日。 黄州衙门。 徐大受正在知州厅处理公文,见马正卿轻敲房门,放下笔,让其进来,问道:“何事?”手机\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马正卿走到桌边,开门见山道:“我想帮苏子瞻申请一块荒地。” 徐大受疑惑道:“荒地?要荒地干什么?” 马正卿道:“种地。苏子瞻家中积蓄所剩不多,再这样下去,只有饿死的份,所以我来和徐大人商量下,看能否给他批一块地让其耕种,以解燃眉之急。” 徐大受其实早就想给苏轼一块地让其耕种,只是一想到苏轼落难至此,朝廷又断了他的俸禄,不管其死活,如果自己冒然批他一块良田,被朝廷知道了只怕乌纱不保,所以便将这个想法打消。他走到门口,打开房门,探头查看许久,确认周围安全后,将房门关上,对马正卿道:“我怎么没想到荒地呢!还是你有办法。” 马正卿震惊道:“原来徐大人也考虑过此事。” 徐大受道:“苏子瞻的境遇你我都看在眼里,我早就考虑过给他批一块地让他自给自足,以维持生计。我们身处黄州,天高皇帝远,批一块地给他耕种,朝廷也不会发现。但是将良田划给苏子瞻,必定要登记。我们在黄州任上还好说,一旦离任,后继者翻看田地归属案卷,发现我们违规将良田划给苏子瞻,上报朝廷,只怕朝廷该找我们秋后算账了。一想到此,又将土地之事搁浅。” 马正卿道:“我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打起了荒地的主意。” 徐大受道:“可有候选土地?” 马正卿道:“城东门外山坡就很合适。那里土地贫瘠,不适合耕种。苏子瞻能否在此地耕种全看天意,外人也不好说什么。” 徐大受道:“好,那就给他那块地。” 马正卿道:“多谢徐大人。” 傍晚。 马正卿离开衙门,命车夫直接前往临皋亭。苏轼一家正准备吃晚饭,见马正卿来了,热情相迎。苏轼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饭刚做好,来来来,一起吃吧。” 马正卿道:“不吃了,我没提前向我家大娘子报备,她肯定做我的饭了,我还是回家吃吧。我过来就是告诉你徐大人已经同意了。” 苏轼激动道:“真的?太好了!那我明日去衙门拜谢徐大人。” 马正卿道:“好。那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家了。” 苏轼将马正卿送出大门,等其马车远去后才返回家中。 :x 第二百八十六章 黄州新友 一家人坐在饭厅等着苏轼,苏轼面带笑容回到餐桌前,对众人道:“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们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田地了!” 王闰之震惊道:“衙门竟然给我们地,怎么这么突然!” 苏轼道:“之前我怕提前给你们说了,事若不成,难免失望,所以想等事办成了再告诉你们。” 王朝云道:“那昨天你和马大人王官人出去就是为了此事吗?” 苏轼道:“正是。” 王朝云沉思片刻,道:“不如我们买个纺车吧,这样白天种地,晚上织布,全家人以后衣食有望了。” 王闰之道:“对对对,既然有田种,剩下的积蓄就可以用来买纺车,多织的布还能卖钱补贴家用。” 苏迈道:“不知地在何处?” 苏轼道:“城东门外的山坡上。” 苏迈疑惑道:“那里不是一片荒地吗?” 苏轼道:“荒地开垦完不就不荒了。总之,以后有了田地,一家人温饱就不愁了。” 王闰之感慨道:“日子总算熬出头了。” 众人脸色挂着笑,纷纷畅想以后男耕女织不再忍饥挨饿的日子。 翌日。 苏轼前往衙门拜谢徐大受,离开后心情大好,想着去买点酒庆祝一下。他来到一家名为潘家酒店的店铺前,伙计热情相迎,道:“苏官人来了,快请进。” 店铺掌柜潘丙正在打酒,见苏轼哼着小曲儿进来,笑道:“我刚打了酒,你就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酒香飘到临皋亭了呢!“ 苏轼接过他的话,笑道:“彦明家的酒,香飘百里,我当然要被吸引来。”(潘丙,字彦明) 潘丙将酒递给苏轼,道:“尝尝这个。” 苏轼嗅了下,赞叹道:“好酒啊!” 潘丙笑道:“你是真有口福,这酒我一直不舍得喝,今天腹中酒虫作祟,刚忍不住开坛品尝,你就来了,我看我腹中的酒虫就是你吧。” 苏轼笑道:“这都被你发现了,这酒虫只怕姓苏。” “大老远就听到你俩的笑声。”一人说着话踏进门来。 苏轼见好友古耕道进来,对潘丙道:“你腹中可能有两只酒虫,一只姓苏,一只姓古。” 潘丙道:“我看再添一只,姓郭好了。”说完三人哈哈大笑起来,潘丙对店铺伙计阿清道,“你去把郭兴宗请来,就说我开了坛陈酿等他来品。”(郭遘,字兴宗) 阿清领命离开。 潘丙郭遘古耕道是苏轼在黄州新认识的朋友。数月前,苏轼心情郁闷在街上闲逛着,忽然被一阵酒香吸引,顺着香味来到潘家酒店。由于囊中羞涩,他只要了一壶酒解馋。随后的日子,苏轼每日若计划的一百五十文盈余得多了,便会过来少买点酒喝,一来二去就和掌柜潘丙熟识了。 潘丙祖上做官,祖父迁居黄州,他从小饱读诗书,只可惜屡考不中,最后彻底放弃,在黄州卖酒为生。潘丙与苏轼意气相投,于是成了朋友。两人相熟后,潘丙介绍苏轼认识了同在黄州居住的郭遘和古耕道。郭遘是唐朝名将郭子仪的后人,在黄州城中开了间药铺维持生计。苏轼对医术颇有研究,认识郭遘后,时常去他的药铺讨论药理,两人不知不觉也相熟。古耕道不像潘丙郭遘二人祖上做官,有点积蓄可以开个店铺养家糊口,他只是平头百姓,靠种地为生,不过为人豪爽热心,和潘丙郭遘称兄道弟,认识苏轼后,被苏轼的豪爽的性格所吸引,遂与其交好。 苏轼交友不分贵贱,不管是从前结交的宦官子弟文人墨客,还是如今结交的潘丙郭遘古耕道这样的市井之徒,他皆坦诚相待,他常笑称自己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 不一会儿,阿清和郭遘一同返回。郭遘一进门,故意叹了口气,开玩笑道:“哎,自从彦明认识了子瞻,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日渐下滑,好酒都得等子瞻在才有机会品尝。”说着再度叹了口气,道,“哎,真是世态炎凉啊!” 潘丙笑道:“兴宗的一张嘴真是厉害,不过和子瞻比起来差远了。“ 郭遘故意发出滋滋的声音,道:“你看看,你看看,三句不离子瞻。”说着伸出小拇指,掐着指尖比划道,“我现在在彦明心中的地位就这么小一点。” 苏轼知道郭遘喜欢逗自己,顺着他的话,道:“你不来,彦明都不让我们喝,只能干坐着闻个酒饱。哎,亏你来得及时,不然我的五脏庙该打鼓抗议了。” 郭遘故意把头歪到苏轼腹部,笑道:“来,让我听听里面锣鼓喧天没。”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潘丙为众人倒上酒,道:“来来来,尝尝我的佳酿,放了好些年不舍得喝。今天正好庆祝子瞻获得田地。” 郭遘道:“田地?什么田地?” 苏轼解释道:“衙门给我批了块地耕种,虽说是块荒地,但是只要用心开垦,肯定能有所收获。” 郭遘道:“什么时候的事?”然后看着潘丙和古耕道,道,“你俩都知道了?” 潘丙道:“不比你早多少,也是刚知道。” 苏轼道:“昨天梦得向徐大人申请为我批一块荒地,徐大人当即答应。” 古耕道道:“我们刚才还说等过段时间大家一起去帮子瞻开垦呢。” 郭遘对苏轼道:“那等地开垦好了,我送你些种子。” 苏轼道:“不用了。王文甫前天来我家做客刚好赶上我和梦得准备去实地勘察,他说准备送我些树苗,然后徐大人和梦得又说送我些水稻蔬菜等的种子,现在万事俱备只差开垦。” 郭遘道:“那我到时候一起帮忙。” 苏轼道:“不用,你忙你的药铺生意吧。现在天冷,生病的人多,店里也忙,有他俩帮我就够了。” 郭遘道:“药铺是小事,你这才是大事。再说了我店里还有伙计呢,没事。” 苏轼感动道:“那就有劳兴宗了。” 郭遘笑道:“和我客气啥。” 几人一边闲聊一边喝着酒,十分快意,酣畅淋漓。几个时辰后,苏轼醉醺醺地返回家中。王闰之看着瘫在床上半醉半醒的苏轼,叹了口气道:“酒量不行就少喝点!看这满屋的酒味。” 王朝云端着一碗解酒汤刚进来,突然屋外传来嘈杂声和阿文的喊叫声:“你们要干什么!”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几名衙役冲进屋里,将她手中的汤碗碰翻,碎了一地。 :x 第二百八十七章 赶尽杀绝 苏迈等人见一群官差冲入家中,急忙赶了过来。这时,一人身着褐衣,手握腰间佩刀,凶神恶煞地走进屋里,看了眼躺在床上醉醺醺的苏轼,用轻蔑的语气对身边的一名衙役道:“他就是苏子瞻?” 衙役点点头,道:“正是。” 褐衣人右手一挥,厉声道:“带走!” 两名衙役冲上前去,一把抓起苏轼。苏轼瞬间酒醒,惊慌失措道:“你们要干什么!” 衙役没有回应,试图强行将苏轼带走。苏迈挡住门口,道:“抓人总要有个理由吧。” 褐衣人瞥了眼苏迈,道:“你是何人?滚开!” 苏迈拱手道:“在下乃家中长子,还望官爷告知因何抓人。” 褐衣人道:“苏子瞻不觉察李铎郭进等谋反事,姑息养奸,罪不容恕。我奉淮南转运使之命逮捕苏子瞻。”说完对衙役厉声道,“带走!” 李铎?郭进?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苏轼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停下脚步,对褐衣人理直气壮道:“郭进被伏还是我的功劳,何来不觉察?李铎熙宁八年身为余姚县主簿时谋反,我当时正身处密州,密州与余姚相隔千里,他谋反与我何干!” 王朝云听苏轼如此一说,立马反应过来,道:“莫非是数年前已被凌迟处死的那个李铎,以及去年伏诛的那个郭进?” 苏轼道:“正是。”然后对褐衣人怒目而视,“又是何人欲置我于死地,安插此等莫须有的罪名!” 褐衣人道:“我只管抓人,有什么问题到衙门见了转运使大人再说吧。带走!” 苏轼被人推搡着外往走,回头对苏迈等人道:“他们要是想栽赃其他事,我不一定能应付,但此事人证物证俱在,不怕淮南转运使不信。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苏迈这才退到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褐衣人和衙役们将苏轼带走。苏迨苏过之前在湖州亲眼看着苏轼被皇甫遵等人如驱鸡犬般带走,如今情景重现,虽然此次衙役们的举动较之前客气很多,但还是另二人心有余悸,吓得哭了起来。苏轼对苏迨苏过道:“迨儿过儿别哭,爹等会儿就回来。” 苏迈让抱着苏箪赶来的吕筱悠看好苏迨苏过,自己和王闰之王朝云跟在衙役后面,离开了家门。一行人抵达衙门,褐衣人见苏家人紧追不放,跟到了衙门口,对门口的守卫道:“看着点儿,别让闲杂人等随意进来。” 守卫们连连点头称是。 今天当值的守卫是阿严阿肃,褐衣人带着苏轼走进衙门后,苏迈走上前对两人道:“刚才那人面生的很,是何人?” 因为平时知州徐大受通判马正卿二人对苏轼礼遇有加,所以守卫们对苏轼的儿子也不敢怠慢。阿严警觉地朝门里看去,等褐衣人消失在视野中,才对苏迈道:“这是京师来的人,脾气大得很。” 苏迈道:“他是何官职?” 阿严道:“我看八成就是淮南转运司里的一名小小士卒,仗着转运使的面儿狐假虎威罢了。” 阿肃急忙环顾,确认除苏家人外周围并无他人,这才放下心来,对阿严道:“小声点,别被人听了去。” 阿严道:“我看着呢,附近没人。”他见苏迈忧心忡忡,安慰道,“苏小官人莫急,有徐大人马大人在,苏官人不会有事的。” 苏迈点点头,道了声谢,焦急地在门口来回踱步着。没多久一名衙役从衙门里一路小跑而出,对苏迈道:“苏小官人请回。” 苏迈一脸茫然地看着他,道:“我放心不下还是在门口等着吧,如果你们觉得不便,我们站远点便是。” 衙役道:“徐大人知道你们担心苏官人,所以特让小的来请诸位先行回家,苏官人若有何事自会提前通知你们,不必在此候着。” 苏迈纠结许久,看了眼王朝云。王朝云上前一步,道:“要不我们回家等着吧,在这儿候着也帮不上什么忙,周围人来人往还会引人注目。”然后看了眼王闰之,道,“要不咱们回家吧。” 王闰之道:“也好,回去等吧。” 苏迈点点头,三人告辞离去。 公堂之上,淮南转运使看着一脸正气直视自己的苏轼,道:“你可知罪?” 苏轼厉声道:“既然无罪,又怎会知罪!” 徐大受见状,对淮南转运使道:“朝廷既然下令严查此事,苏子瞻又受我监管,我作为黄州知州起码要知道事情的原委,还望大人详细告知。” 淮南转运使道:“此事因何而起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御史上书弹劾苏子瞻不觉察李铎郭进等谋反事,官家震怒,下令彻查此事,我奉命前来查案。” 苏轼听到“御史”两字,气的浑身颤抖,双拳紧握,咬牙切齿地怒吼道:“我已落得此番田地,李资深你们这帮人难道非要赶尽杀绝不可吗!”(李定,字资深) 半个月前。 汴京。 御史台。 李定正在御史台百无聊赖地翻着书,一名御史台差役悄然而至,警觉地查看四周后将房门关上,走到李定身边,道:“李大人,派去黄州的探子已回,这是他托小人转交的书信。” 李定接过信件,一边拆信,一边自言自语道:”苏子瞻已去黄州数月竟然还不死!不死也好,我就喜欢看他生不如死的样子。“他将信纸掏出,看了眼上面的内容,头上瞬间青筋尽暴,将纸揉成一团,用力地砸向地面,怒吼道,“苏子瞻!你给我等着!”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李定对衙役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开门,然后上前数步,俯身捡起地上的纸团,揣入袖中,换上淡定的表情坐回原本的位置上。衙役缓步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李定,轻开房门,见是何正臣来了,不由松了口气,转身对李定道:“小人先行告退。” 李定摆了下手,道:“下去吧。” 衙役躬身离开,顺便关上房门。 :x 第二百八十八章 置之死地 何正臣见李定愁眉不展,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李定将袖中的纸团递给何正臣,道:“你自己看吧” 何正臣展开纸团,粗略读了下,道:“现在黄州的知州和通判是谁?” 李定道:“徐大受马正卿。朝廷将苏子瞻派往黄州可不是让他安度余生的,这两人竟然对他如此纵容,放任不管其在黄州城中及所属各县四处游荡,结交朋友,小日子过得倒挺滋润啊。” 何正臣见李语气阴阳怪气,想必心中不爽到极点,安慰道:“苏子瞻没有俸禄,日子怎会过得滋润。朝廷不给他签书公事,他每日无事可做,除了游手好闲四处乱逛似乎也不能做什么,你就别心烦了。” 李定道:“我本想着他在黄州会过得生不如死,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自我调节过来了,想随遇而安,呵,想得美!不能这么便宜他,这次不把他送上西天我就不姓李。” 何正臣道:“诗案之前已经了结,你想让他死也于事无补啊。” 李定指了下脑袋,道:“这儿只要肯想,总能想到办法。” 何正臣道:“如果你想整苏子瞻,是不是要提前知会一下王相?” 李定道:“我先想到对策。再征求他的同意。” 何正臣道:“也好。” 数日后。 汴京城南一处偏宅。 王珪命人通知李定等人密会于此,苏轼一案尘埃落定,几人为了避嫌将聚会从之前深夜密会于王珪家中,改到城南的一处偏僻的宅邸。 几人先后抵达宅邸,在正堂落座。王珪等众人到齐后,道:“今天召你们前来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你们去做。” 众人端坐静候王珪发号施令。王珪道:“之前我觉得苏子瞻被贬黄州,可起到敲山震虎之效,现在看来是我错了,此人在文坛影响深远,留着后患无穷。” 舒亶道:“确实后患无穷,据我所知,受他牵连的人似乎都没有记恨于他。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不得不佩服他的人格魅力。” 何正臣震惊道:“真的?那些人被他害到如此境地……就这么原谅他了?还有没有底线了!” 李定咬牙切齿道:“他弟弟苏子由被他害得贬为监筠州盐酒税,生活艰苦,数月前还死了个女儿,可苏子瞻家除了死了个年迈的乳母,竟然一切安好!” 蔡确道:“此人恶贯满盈,竟然没有恶报,实在可恶。” 王珪道:“所以我们要送他一程。昨天李资深给我说了一计,我觉得不错。”他看了眼李定,道,“资深,你给大家讲下你的计划。” 李定道:“我打算安排其他御史弹劾苏子瞻在徐州任时不觉察李铎郭进谋反之事,姑息养奸,性质恶劣,其罪当诛。” 舒亶道:“这不是去年徐州没几个月就被平定的那场乱事吗?” 李定道:“正是,苏子瞻去年年初的时候还在徐州做知州,这是他在徐州任上参与的最后一件大事。后来调任湖州知州后,他还上书向宋神宗提议嘉奖程棐,最后程棐被官封右班殿直。” 何正臣对苏轼之事并不关心,所以也没打听过他的事,听李定这么一说,好奇道:“程棐是谁?” 李定道:“程棐是去年那场乱事的告密者,因为他的参与才让此事被迅速平定。” 何正臣追问道:“程棐为何告密?” 李定道:“没打听到,管他为何告密呢,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人的兄长程岳与李逢交好,是李逢赵世居谋反案的同党。苏子瞻为程棐求官职,说明他们俩交情匪浅。苏子瞻与程棐交情匪浅,那么与程棐的兄长说不定也是朋友呢,既然他们是朋友,那么李逢谋反之事他说不定也知晓。” 何正臣听完汗如雨下,暗自思忖着,李定这脑洞发散得也太大了,一来二去,苏子瞻和两起谋反都扯上了关系。他思索片刻,道:“程棐告密有功,苏子瞻为他求奖赏无可厚非。你这么一番联想无凭无据,说到官家那儿也不一定站得住脚啊。而且我们去年弄了半年之久的诗案余韵犹在,官家如此聪明,万一觉得我们是故意打击报复,反而对他心生怜悯,岂不弄巧成拙。” 蔡确道:“此言有理。” 李定道:“所以我们只以苏子瞻在徐州任上不觉察李铎郭进谋反事为切入点,只说此案,绝口不提熙宁八年李逢赵世居的那场谋反案,至于查案过程中顺藤摸瓜查到李逢赵世居这桩陈年旧案与苏子瞻有关,就不关我们的事了。诗案尘埃落定没多久,为保万全,此次弹劾我们都不要出面,各位找自己的亲信上书弹劾,免得官家起疑。” 舒亶道:“此计甚妙,一来我们可以置身事外,二来苏子瞻与两起谋反案有关,官家震怒,他必死无疑。” 王珪道:“大家若是没有异议,回去准备下就付诸行动吧。” 众人纷纷表示李定思虑周全,就这么办。 数日后。 御史上书弹劾偶然得知苏轼之前不觉察李铎郭进谋反事,姑息养奸,如果不对他严惩,便是纵容这种为官明哲保身而不作为的不良风气风气,后果不堪设想,希望宋神宗严惩他。宋神宗对苏轼怒气未消,听到御史如此一弹劾,顿时火冒三丈当即下令淮南转运使受命前往黄州彻查此事,如情况属实,严惩不贷。 淮南转运使一路快马加鞭前往黄州,抵达黄州衙门后,命手下带领衙役前去抓人。就这样,苏轼毫无防备地被带到黄州衙门的公堂。 苏轼对淮南转运使道:“此案案发之前,我已察觉到当地风气不好,存在诸多隐患,并向官家上书言明此事。朝廷素有存档奏章的习惯,所以我当时的奏章一定在京师,大人可去核实。” 淮南转运使道:“此事我自会去核实,但是你察觉的是当地的隐患,可不是李铎郭进一事,你若要反驳御史的弹劾,还需提供证据证明你事先察觉他们谋反之事才行。” 苏轼道:“大人可知乱事能迅速平定是因为程棐告密?” 淮南转运使来此之前大概了解过那场乱事,回答道:“知道,他告密是他事先察觉,又不是你?你别扯有的没的,混淆视听。” 苏轼道:“是我怂恿他告密的。” 徐大受马正卿大惊,异口同声道:“你怂恿的!” :x 第二百八十九章 居家看管 苏轼见众人神色差异,点头道:“是啊,我怂恿的。” 徐大受惊愕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轼道:“五年前,程棐的弟弟程岳因参与李逢谋反案被发配桂州,我许诺他只要替弟戴罪立功,帮忙成功缉捕凶逆贼人,我就能替他弟弟求情,使其获释。” 马正卿道:“李逢?是那个被凌迟处死的李逢吗?” 苏轼道:“正是。” 徐大受道:“我记得此案当时闹得挺大啊!好像还差点连累王介甫。”然后对淮南转运使道,“既然苏子瞻有命程棐缉捕反贼,那御史弹劾他不察觉李铎郭进谋逆之事多半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还望大人明察。” 淮南转运使思索片刻,道:“此事我自会调查,若是苏子瞻无罪,我定会向官家禀明。” 徐大受道:“那就有劳大人了。”然后眼珠一转,道,“调查需要耗费不少时日,不如……让苏子瞻先行回家,我派人看守着,等大人有了论断后再行处置。” 淮南转运使思索着,我本就与苏子瞻无冤无仇,只是受命来此调查,如今他有之前上书的奏章作为物证,又有程棐作为人证,此案多半最后不了了之,将他关押在衙门也没什么用,不如就按徐知州的意思让他先行回家,等我调查完禀明官家后再做定夺。想到此,他对徐大受道:“那就有劳徐大人严加看管了。” 徐大受道:“这是自然。” 马正卿趁徐大受和淮南转运使刚才谈话之际召唤立于一侧的衙役过来,轻声道:“去看看厨房晚饭好了没?” 衙役快步离去,不一会儿返回,禀告马正卿:“回马大人,好了,要开饭吗?” 马正卿道:“通知厨子可以准备上菜了,我们等会儿就去。”衙役领命离去后,淮南转运使正好和徐大受达成共识,让苏轼先行回家,马正卿赶忙接过话,道,“既然事情已明朗,不如我们去吃饭吧,晚饭已经做好了。” 徐大受道:“对对对。大人沿途奔波,一定饿了吧,我们去吃饭。” 淮南转运使道:“也好。” 徐大受随手指了两名衙役,道:“你俩送……啊不,押苏子瞻回临皋亭,再派人轮番值守,切不可疏忽。” 两名衙役领命带着苏轼离开衙门。徐大受对淮南转运使笑道:“走,我们去吃饭,我特意让厨子做了黄州的特色菜……”三人边聊天边朝饭厅走去。 临皋亭。 苏迨苏过担心苏轼,蹲在门口玩耍,顺便等他回来。小暖走了出来,道:“大娘子让我叫你俩回去。” 苏迨道:“我和弟弟要在门口等爹。” 小暖道:“天太冷了,你俩都在门口待了几个时辰了,小心染上风寒。” 苏过道:“爹临走时说他等会儿就回,我们要等他回来。” 小暖道:“这要等到啥时候啊,你俩还是回房等吧。” 苏迨态度坚决道:“我们不会回去的,我们要等爹回来。” 苏过连连点头附和道:“我和兄长不会回去的。” 小暖忽见王朝云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朝这边走来,对其喊道:“王小娘,你赶紧劝劝他俩。” 王朝云走出大门,一边将披风为苏迨苏过披上,一边对小暖道:“你回去吧,我在这儿陪着他们。” 小暖见王朝云把披风都拿出来了,大有纵容两人继续蹲守的架势,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回去向王闰之禀报此事。 苏迨苏过裹紧披风,谢过王朝云,继续在门口等着。 不远处一辆马车缓缓朝这边驶来,苏过站起身来,指着前方激动道:“是不是爹回来了?” 苏迨放眼望去,道:“应该不会吧,爹出去的时候是走着去的。” 王朝云仔细观察着,道:“前面驾车的那个人穿的好像是衙役的衣服,说不定真是你爹。” 马车在苏迨等人身边停下,苏轼从马车中走下来。苏迨苏过激动地冲上去一把抱住苏轼。苏轼摸着两人冻得通红的小脸蛋,关心道:“怎么在门口待着,冷不冷?” 王朝云道:“他俩非要等你回来。” 苏轼感动道:“傻孩子,爹都说了会回来了,看把你们冻的。”然后对王朝云道,“一会儿给他们煮完姜汤喝。” 王朝云道:“已经煮上了。” 苏轼满意地点点头,对王朝云道:“让你担心了。” 王朝云摇摇头,道:“事情这么快就查清楚了?” 苏轼道:“没有,还在调查中。”然后用余光瞄了眼身后的衙役,稍微放低音量,道,“回去再说。” 衙役对苏轼道:“苏官人要是没什么事,我俩就回去了。” 苏轼道:“有劳二位相送了。” 衙役道:“职责所在。这几日苏官人还是少出门为妙,一切等淮南转运使离开黄州后再说。” 苏轼道:“明白。” 衙役们拱手告退。 苏轼一手拉着一个儿子返回家中,王朝云紧随其后。阿宗见苏轼回来了,急忙去向王闰之通报。王闰之听后激动地走出厢房,刚一出来就见到苏轼等人朝这边走来,快步上前,双目通红地看着苏轼,激动道:“可吓死我了!他们没有为难你吧?”然后对身边的小暖道,“快去做饭。” 苏轼道:“没有,就是陈述了一下事实就放我回来了。” 苏迈正在屋内读书,为明年的贡举考试做准备,听到屋外传来苏轼的声音,放下书快步跑了出去,见苏轼在站在院内,激动道:“爹,您回来了!” 苏轼笑道:“回来了。” 苏迈道:“没想到此事这么快就调查清楚放您回来了。” 苏轼道:“还在调查中,只是徐大人说情,让我先行回家。” 苏迈疑惑道:“还调查,此案很复杂吗?” 王闰之见两人聊起来没完没了,阻止道:“都别站在院子里,怪冷的,回屋说吧。” 众人走进厢房,各自找地儿落座后,苏轼将衙门发生之事详尽告知。苏迈听后气愤道:“看样子御史台欲置爹于死地啊,竟然把谋逆之事往爹身上扣!” 苏轼长叹一声,道:“上次诗案,他们没有弄死我,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这次再兴波澜,只怕短期内不会结束。” 苏迈担心道:“那可怎么办?” 苏轼道:“还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随机应变呗。” :x 第292章 祖孙两代的谋反(1) 大家正聊着天,吕筱悠走了进来,对苏轼道:“爹您回来了。” 苏轼道:“回来了。箪儿呢?” 吕筱悠道:“睡下了,小晴看着呢。我刚才听爹说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情还没解决吗?” 苏轼道:“没有,还在调查中。” 苏迈道:“此事多半是李资深他们搞的鬼,想置爹于死地。好在有程棐作为人证,不然有口难辩。” 吕筱悠道:“程棐是谁?他和此事有何关系?” 苏迈解释道:“程棐原是沂州一介布衣,他弟弟程岳因参与李逢谋反案被发配桂州,爹许诺他帮忙平定郭进等人谋反事,就向官家求情释放他弟弟。后来他弟弟被释放,他也经爹的举荐官封右班殿直。” 吕筱悠道:“原来如此。这个李逢我知道,他祖上就参与谋反,失败后被贬。他不但不吸取教训,竟然还要谋反,最后落得个凌迟处死的下场。” 苏迈只大概知道李逢谋反之事,吕筱悠竟然知道他祖上也谋反,震惊道:“你竟然连他祖上谋反之事都知道?”然后看向苏轼,道,“爹知道吗?” 苏轼道:“听说过,但是具体情况不太了解。”回答完苏迈,转头对吕筱悠道:“你如何得知?” 吕筱悠道:“我爹给我说的呀,他也是听别人说的。你们要听吗?” 苏轼道:“反正晚饭还没做好,说来听听也行,正好打发时间。” 吕筱悠开始了漫长的讲述…… 至道三年,宋太宗赵光义病重,李皇后与宦官王继恩忌太子赵恒英明,企图趁宋太宗病重之际废掉太子赵恒,另立楚王赵元佐为太子,等宋太宗驾崩后即位新君。王继恩与当时的参知政事李昌龄私交甚好,于是联合李昌龄及殿前都指挥使李继勋、知制诰胡旦一同谋划废掉太子、另立新君之事。 一日,宰相吕端入宫问疾。他来到宋太宗居住的福宁殿,环顾殿内,不见太子踪影,只有李皇后和宦官王继恩在一旁侍奉,问道:“太子殿下呢?” 王继恩道:“太子殿下此时应该在东宫。” 吕端见宋太宗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驾崩只在旦夕,心中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故作淡定,依照惯例问疾后躬身告退。出了福宁殿,他在自己手持的笏上写下“大渐”二字,命随身亲信速将此笏交予赵恒,让其赶紧入宫,亲侍官家左右,以防不测。 赵恒得知消息后匆匆入宫,还没抵达福宁殿,宋太宗已驾崩。 吕端此时已回到中书,在屋内来回踱步着,心中焦急万分,自言自语道:“不知殿下有没有抵达福宁殿。” 正在这时,中书一名官员快步来到吕端身边,道:“吕相公,官家驾崩了!” 吕端身形一颤,问道:“太子殿下可抵达福宁殿?” 那人道:“下官不知。王大人来了,在门外候着,说是奉了皇后的懿旨。” 吕端惊呼道:“大事不好!”然后迅速整理情绪,故作淡定道,“让他进来吧……不行,不能让他进来……”他思索片刻,道,“你就说我去中书阁了,让他去那儿找我。” 官员领命离去,吕端迅速朝中书阁跑去。吕端来到中书阁,将阁门半开,观察着门外的动静,见不远处人影晃动,猜想是王继恩抵达,快步走到离门口最远的架子旁,装模作样地找寻东西。 门外传来官员的声音:“王大人,吕相公就在里面。” 王继恩见门半开着,推门而入,对正在找东西的吕端哭泣道:“吕相公,官家刚才驾崩了。” 吕端装出震惊的模样,哭泣道:“怎么这么突然?” 王继恩垂泪道:“是啊!官家走得太过突然,连太子殿下都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只有皇后在旁侍奉。”说完叹了口气,道,“我奉皇后懿旨召您入宫商议太子之事。” 吕端在架子上翻找着东西,道:“快来帮我找找官家之前赐的墨诏。” 王继恩道:“现在找这些做什么?” 吕端道:“新君即位此等大事总要拿出当时立太子的诏书来才能让人信服,快来帮我找找。” 王继恩犹豫片刻,只得过去帮忙找寻。 吕端一边找东西,一边悄声朝门口挪着,走到离门口最近的一个架子旁,拍了下脑门,装出忽然想起某事的姿态,道:“啊呀,你看我这记性……我好像放到别处了!”说着身形一闪,走出中书阁,反手将大门锁上。 王继恩反应过来,跑到门口,用力晃着门框,惊愕道:“吕相公这是何故?” 吕端对门外候着且一脸震惊的官员道:“加派人手看管,在我回来之前谁都不准放他出来。”说完一路小跑离开,留下王继恩“放我出去”的呼喊声在空中回荡。 吕端来到宫中,李皇后见吕端只身前来,身后并未跟着王继恩,疑惑道:“王继恩呢?” 吕端道:“他说他有点事,让我先行过来。” 李皇后也没在意,道:“官家驾崩,自古以来立嗣以长,此乃顺理成章之事,如今该怎么办呢?” 吕端义正言辞道:“先帝早已立太子,岂可违背先帝之命有异议呢!” 李皇后哑口无言。 吕端对一旁的宦官道:“官家驾崩,太子怎能不亲伴左右,快去传太子来福宁殿。” 不一会儿赵恒来到福宁殿,看着驾崩的宋太宗,放声哭泣起来。 没多久,赵恒登基,是为宋真宗。宋真宗即位后,并未处死王继恩等人,只将一干人等贬官。王继恩被贬为右监门卫将军,贬到均州后第二年去世,李昌龄被贬为忠武军节度行军司马。 时光荏苒,李昌龄早已作古,他的孙子李逢沿袭祖父思想,认为宋太祖的后裔中有真君,于是想立楚王赵德芳的曾孙赵世居为帝。赵德芳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四皇子,宋真宗赵恒的堂兄,年少有为,深受宋太祖喜爱,只可惜英年早逝。 熙宁八年正月。 沂州衙门。 一人慌慌张张来到沂州衙门口,对守卫道:“草民朱唐有事要禀告知州大人。” 守卫道:“何事?” 朱唐警觉地察看周围,道:“此事干系重大,草民要见到知州大人才敢说。” 守卫见其样貌憨厚,不像恶人,道:“你等着。”说完进去向知州禀告此事。没多久,守卫出来将朱唐带到知州厅。 赵德芳,包青天、三侠五义等故事中八贤王的原型。 第293章 祖孙两代的谋反(2) 知州想着多半是百姓有冤屈要伸,一点小事都觉得是惊天大事,也不在意,一边批阅公文,一边问道:“你是何人,找本官有何事禀告?” 朱唐磕了个头,回禀道:“启禀大人,草民朱唐,沂州人,前段时间无意中得知余姚县主簿李逢意图谋反,所以来到禀告大人。” 知州吓得将手中的笔掉落,震惊道:“你……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朱唐道:“草民要举报余姚县主簿李逢意图谋反。” 谋反的罪名太大,知州命人速将通判找来商议。通判闻讯前来,知州对通判道:“此人说无意中得知余姚县主簿李逢意图谋反,此事非同小可,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通判对朱唐道:“谋反可是杀头的罪名,你有何证据证明他谋反?” 朱唐道:“草民本是一个木匠,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也算能糊口饭吃。李逢派家仆在我那儿定了几个双层盒子,说是装首饰用,且要求从外面看不能看出中间有第二层。草民也是一时嘴欠,随口问了句一个首饰盒,何必这么麻烦。那家仆说想着家中丫鬟手脚不干净,大娘子想把一些贵重的东西放在下面比较保险。我也没多想,就依照他们的要求做了几个。那天我去送盒子,李逢正好休息,我就将其中一个盒子递给他验货。他看后很满意,就让家仆送去书斋。我拿着钱离开后,猛然想起来其中一个盒子为了试验效果在里面放了些自己的东西,于是急忙折返回去。家仆将我带到了李逢的书斋外,我见书桌上放着那些盒子,可屋内没人,我也不敢贸然进去,只得在门口等着。可是等了许久也没见到李逢回来,因为约了下一家的活,所以犹豫再三只得失礼进去取东西。我打开其中一个盒子,在底层发现了一张纸,我粗略读了下,只见信中似乎在劝某人和自己一共拥立新帝。我当时吓得赶紧将盒子合上,退出门外,正要离开,见不远处李逢正朝这边走来。李逢见我站在门口有些吃惊,快步上前问我干什么,我说不小心把东西落在盒子里,见屋内没人不敢进去,所以在门口等候。李逢让我在门口等着,自己进屋翻找出我的东西还给我后,催促我快些离开。我离开后左思右想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本想去县衙告发,但是一想到他就是余姚县衙的主簿,万一知县大人与其相互勾结,只怕我性命不保,所以特来向知州大人告发。” 知州道:“你可知道诬陷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朱唐连磕三个响头,道:“草民句句属实,万不敢欺瞒大人。” 通判道:“要不我们把李逢抓来审问一下吧。” 知州对朱唐道:“此事我已知晓,会上报官家。来人,带他下去领赏。” 朱唐拜谢后随衙役离开。知州等对方走远后,对通判道:“李逢既然想谋反肯定有非常多的同党,我们如果抓了他,打草惊蛇,他的同党们怕官家治罪,反而先发制人,发动兵变,官家又没防备,反而弄巧成拙。” 通判道:“大人深谋远虑。那我们该怎么办?” 知州思索片刻,道:“不如先按兵不动,秘密将此事上报官家,等待官家裁断。” 通判道:“一切听大人的,我这就安排亲信去京师送信。” 数日后。 宋神宗收到沂州上呈的奏章,大惊失色,命提点刑狱王庭筠前往余姚县调查此事。王庭筠带领手下一路快马加鞭抵达余姚县县衙。李逢正在衙门办公,一群人冲进来将其抓获。李逢一脸茫然地看着缓缓走进来的王庭筠,呵斥道:“你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 王庭筠道:“提点刑狱王庭筠,奉官家之命前来缉拿谋反逆贼。” 李逢挣扎着对其怒吼道:“你们要抓反贼抓我做甚!” 王庭筠道:“奉旨办事!”然后对士卒道,“带走!” 李逢被士卒五花大绑押入大牢。 数日后,张庭筠将调查结果送回汴京。宋神宗看完张庭筠呈送的奏章,龙颜大怒,将奏章扔到地上,生气道:“诽谤?就只是诽谤朝廷?谋反此等大事百姓能去州衙告发绝对是有真凭实据,张庭筠竟然说李逢只是诽谤之过?骗谁呢!” 次日,朝廷委派御史台推直官蹇周辅前去李逢家乡徐州调查,蹇周辅抵达徐州经过一番调查后亲自审问李逢,在确凿证据下李逢招供确实有谋反之事并供出宗室右羽毛林大将军赵世居参与谋反。蹇周辅将审讯结果上报朝廷,朝廷委派知制诰沈括、同知谏院范百禄联合审讯疑犯。 与此同时,宰相弹劾王庭筠玩忽职守,包庇反贼,王庭筠闻讯自缢身亡。 经过一番审讯,众疑犯对罪行供认不讳,宋神宗龙颜大怒,对余姚县主簿李逢、河中府观察推官徐革、医官刘育凌迟处死,将作监主簿张靖、武进士郝士宣处以腰斩,赵世居作为宗室,准其全尸自缢。 李逢谋反案自此宣告终结。 第294章 沂州之乱 吕筱悠讲述完,众人皆唏嘘不已。苏迈感慨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知道我朝立朝后为了废除五代弊端觉得凌迟之刑太过残忍,很少有人被执行,李逢等人遭受此刑也是咎由自取。那程岳呢,故事里没有涉及他啊,不知他在其中参与了哪些?” 吕筱悠道:“估计他只是众多追随者之一,大家只会关心主谋,其他闲杂人等有何下场没人在乎。”她平时很少听苏轼提及衙门之事,一时兴起,对苏轼道,“爹,程棐又是如何卷入去年的那场乱事的?” 苏轼讲述着…… 元丰二年。 正月。 徐州衙门。 知州厅。 苏轼正在处理公务,一名衙役轻敲房门,道:“苏大人,有您的信。” 苏轼放下笔,道:“谁寄来的?” 衙役将信递给苏轼,道:“属下不知。” 苏轼见信封上写着“知州亲启”,猜想应该不是朋友寄来的,会是谁呢?他拆了信件,仔细查看后大惊失色,道:“送信的人呢?” 衙役道:“属下不知。守卫说刚才有人给他们塞了这封信就匆匆离开了。” 苏轼道:“那可有看清长相?” 衙役道:“属下不知。要不我把守卫传来,您问下?” 苏轼点点头,道:“好。对了,顺便把傅大人也叫来。” 衙役领命前去通知通判傅裼。没多久傅裼赶来,见一名守卫站在苏轼桌前,只听苏轼说了声“知道了,你下去吧”,守卫转身离开,走到傅裼身边时躬身行了一礼,退出门外。 傅裼走到苏轼身边,道:“苏大人,你找我?” 苏轼将信纸递给傅裼,道:“刚才有人不留名讳、不露长相将此信送到衙门,你看看。” “这么神秘?”傅裼接过信看了下,愕然,结巴道,“打……打……打劫利国监!”徐州盛产铁矿,利国监是朝廷在此设立的负责冶铁事务的官署。利国监里存了非常多开采出来的铁矿,价格不菲,贼寇眼红也是情理之中。 苏轼道:“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既然有人通风报信,我们还是早点加强防范才是。” 傅裼道:“我看信上说何九郎要联合阚温、秦平来此打劫,他们是谁啊,我从来没听说过。” 苏轼道:“我之前听闻沂州那边贼寇到处作乱,往来于沂州、兖州之间,因为离徐州较远也没在意。你看信中说阚温、秦平十分奸猾,只怕也是有些头脑,而非莽撞之徒,我们还是要做好多重防范才可确保万无一失。” 傅裼道:“苏大人所言极是。” 苏轼加派人手日夜看管利国监,但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何九郎等人前来打劫,不知是加强防范后对方一直躲在暗处没得手,还是出了别的变故,总之只要对方没来,万不可放松警惕,但是每日提心吊胆等着实在折磨人。 这天,负责利国监的官员终于忍无可忍,来到徐州衙门找苏轼。苏轼让其落座后,道:“利国监今日可安好?” 官员道:“安好是安好,但是自从知道了贼寇意欲打劫后,我每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啊!他们到底来不来啊!” 苏轼眉头微皱,道:“此事确实令人头疼!” 官员道:“不会是假消息吧。” 苏轼道:“应该不会。沂州离徐州这么远,告密者犯不着千里迢迢来此报信就为了撒一个谎。” 官员叹了口气,道:“我是盼着他们来,我们好早日围剿,以绝心头之患,但又不盼着他们来,免得有所闪失被官家怪罪。来与不来都愁人啊!” 苏轼思忖片刻,道:“与其蹲守,不如我们主动出击。” 官员疑惑道:“怎么个主动法?” 苏轼道:“我还没想到,但是这么干等着他们来,确实不是个办法,容我这几天想想。” 官员起身拱手道:“那就有劳苏大人了。” 苏轼将自己关在知州厅思索许久,想着既然何九郎等人往来于沂州、兖州之间作乱,如今又打起了徐州利国监的主意,不如三州联合把他们抓捕了,以绝后患。想到此,他派了几名可靠的衙役动身出发前往沂州、兖州衙门送信,表达自己欲联合二州共同缉捕贼寇。 日子一天天过去,何九郎等人阴险狡猾,始终没被抓到,弄得三州的知州、通判十分头疼。这天傍晚,苏轼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回家中。王朝云见其近日心情不佳,本想着衙门之事自己不便插嘴,但见苏轼这种低糜的状态持续数日,她实在放心不下,于是关心道:“衙门出了什么难事吗?” 苏轼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陈述了下,叹息道:“如今想派能人缉捕贼寇,却找不到可以使用之人,只有缉捕成功,三州悬着的心才能彻底放下,所以愁啊!” 王朝云听完苏轼的讲述,道:“沂州?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好像之前你给我讲过什么事也和沂州有关。”她左思右想,恍然大悟,道,“哦,想起来了,我们之前在密州,你给我讲过那年发生了一起轰动全国的谋反案,我记得此案源头的告发者朱唐好像就是沂州人,好像当时沂州作为一个谋反的据点,不少涉案的沂州人落网了。” 苏轼早已经见怪不怪王朝云和王弗一样记忆力超群,也不吃惊,顺着她的话继续道:“确实如此,当时有些沂州百姓参与其中,案件终结时那些人根据各自的参与程度或多或少受到了惩罚。” 王朝云道:“我记得此案的主谋李逢好像还是徐州人。”说着笑了起来,道,“沂州和徐州八竿子打不着的地儿因此这个谋反案还能找到联系点,你说这世间之事是不是妙不可言。” 对方话音刚落,苏轼瞬间愣住了,陷入沉思许久后回过神来,抓住王朝云的手激动道,“有办法了!我们为什么不利用这个契机找寻可以利用之人呢?” 王朝云素来和苏轼心意相通,只要一句话或者一个触发点,自己就能心领神会,知道对方心中所想。她根据苏轼的话,揣测道:“你不是是想找当年与谋反案有关的沂州人吧?” 苏轼笑道:“知我者朝云也。” 王朝云道:“但是他们和何九郎等人没有丝毫联系,怎么利用啊?” 苏轼笑道:“目前是没关系,但是未来我可以让他们有关系。” 第295章 戴罪立功 王朝云见苏轼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道:“你准备让他们如何未来有关系?” 苏轼道:“当年李逢那场谋反案牵扯了那么多人,这些人的家属肯定很希望早日家人团聚。既然我们一直找不到能人去缉捕贼寇,不如就在这些家属中找寻。若能找到,一来,他们是沂州本地人,不会引起何九郎等人的怀疑;二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谋反是大罪,若能替被治罪的亲人戴罪立功,使其减刑或者获释,他们必当竭尽全力缉捕恶贼。” 王朝云道:“不失为一种方法,只是既有想戴罪立功之心,又有能力缉捕的人真的可以找到吗?” 苏轼道:“我明天就派亲信去沂州找寻,说不定能中找到呢?凡事总要往乐观的地方想。” 翌日。 苏轼派遣下属中比较信任的支使孟易至徐州,孟易抵达徐州后经过一番调查将目标锁定在沂州葛墟村一名叫程棐的百姓身上。此人家境富裕,有胆识。其弟程岳因李逢谋反案被连坐,发配支桂州牢狱之中。程棐一直不相信弟弟参与谋反,要为其洗雪冤屈,可自己又没有合理的理由来洗冤。程棐与程岳兄弟情深,此案已过去数年,一想到弟弟还在桂州遭受牢狱之苦就心如刀绞。 孟易返回徐州,将调查结果报告苏轼,苏轼觉得此人可用,亲笔写了封信让孟易带给程棐。一来二去已值二月。 这天,程棐正在家中,忽闻家仆来报,有客人造访,说有重要的事要面见他。程棐不知此人身份高低,只得命人将其引入正堂。程棐来到正堂,只见一人正坐在堂中喝茶。家仆对那人道:“这就是我家主人。” 那人放下茶碗,起身道:“我有非常重要的事相商,还望屏退下人。” 程棐对这个陌生人怀有防备之心,道:“这些都是我的亲信,但说无妨。” 那人嘴角微扬,呵呵一笑,道:“看来令弟也没那么重要嘛!” 程棐听后心头一惊,对屋内的家仆们道:“都下去吧。” 家仆告退后,程棐道:“你是何人?” 那人道:“我是徐州支使孟易。” 程棐急忙拱手道:“不知孟大人来此所谓何事?” 孟易道:“为了救你弟弟程岳。我没记错的话,令弟被关在桂州牢狱之中已经四年了吧。” 程棐跪倒在地,磕头道:“如果大人能就弟弟,草民必将感恩戴德,只要大人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孟易扶程棐起来,将怀中信件交给他,道:“这是徐州知州苏大人让我交给你的信。” 程棐接过信,见信封上字迹豪迈,似乎书法境地颇高,问道:“草民对官场之人不太了解,敢问苏大人是哪位?” 孟易道:“苏轼苏子瞻。” 程棐打开信,仔细阅读着,见信上苏轼将何九郎等人四处作乱等事详细陈述一番后,语重心长地劝说自己为朝廷效力,以洗刷门户垢污,如果有成绩,苏轼定当为他上奏宋神宗乞求赦免并释放其弟。程棐看后感激涕零道:“如果真的能让弟弟回家,草民定当竭尽全力,尽快缉拿何九郎等妖贼归案!” 孟易道:“那再好不过。苏大人一诺千金,答应你的事绝对会做到,你大可放心去干。” 程棐道:“草民明白,苏大人能给草民这次机会,让草民有机会救弟弟,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孟易道:“你明白就好,我还有事,就先回徐州了。你中间有何进展可以随时寄信去徐州衙门,或者亲自去衙门找苏大人都可。” 程棐将孟易亲自送出门外,待其走后,心中激动不已,虽然此事很难,但只要有一线生机能救弟弟,他都要尽力一试。 三月。 苏轼突然接到改知湖州的诏令,立马派人给程棐送信告知此事。程棐闻讯后策马疾驰来到湖州,刚好赶上苏轼一家人准备出发。 苏轼见程棐忽然造访,吃惊道:“你这点卡得很及时啊!” 程棐见家仆们正在往马车上装行李,道:“还好赶上了,苏大人可以多留两个月吗?” 苏轼道:“圣命难违,多滞留几天还行,两个月太长了。” 程棐道:“还望苏大人想点办法多留两个月,草民必能缉捕妖贼,如今苏大人要去湖州,那缉捕之事不就黄了,这可如何是好!” 苏轼知道让程棐去做这件事是秘密而为,除了孟易无人知晓,他一去,新任知州无法接应,此事就难办了。他拍着程棐的肩膀,道:“你只管尽力去做,不可因为我离开徐州就半途而废。如有所获,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相报。不管我身在何处,都会如之前和你约定的那样向官家上奏乞求赦免释放令弟,君子一诺千金,你只管放心去做。” 程棐感激道:“多谢苏大人,草民定当竭尽全力,早日缉捕妖贼!” 数月后。 七月。 此次乱事已不光涉及最初的何九郎、阚温、秦平等奸猾之徒,还涉及李铎、郭进等人,程棐经过一番努力,终于成功抓捕贼寇。他将亲信唤至身边,将一封信递给他,道:“你去湖州衙门找知州苏大人,将此信交给他,弟弟的事就拜托他了。” 亲信将信收好后离去。程棐心花怒放,脑海中不断呈现弟弟获释,一家人久别重逢的喜悦之景,然而此时驸马王诜派出的亲信正在快马加鞭地向南京进发,准备向苏辙通风报信苏轼因为诗案要被捕之事…… 七月二十七日。 苏轼当天收到了苏辙派人送来的信件,已知自己要身陷囹圄,然后惊魂未定之际,同一天,他又收到了程棐派人送来的信件,表明自己已经成功缉捕贼寇。苏轼看着程棐的信件百感交集,朝廷派出的人随时会抵达湖州将自己抓走,自己身陷囹圄,生死未卜,如何向宋神宗上奏救程岳呢!眼下管不了这么多了,先把奏章写了呈送出去再说吧。 七月二十八日。 苏轼一大早来到湖州衙门,写好为程岳求情的奏章,准备派人送往汴京,呈送御前。奏章刚写好没多久,皇甫遵等人带着一群人冲入湖州衙门将苏轼五花大绑带走…… 苏轼讲述程棐之事至此,已无法再讲下去。苏迈等人也心情沉重,因为大家知道那一天全家的命运就此改变…… 第296章 偶遇子姑神 苏轼平复了下情绪,继续道:“其实数月前,程棐给我寄过信,说他承蒙皇恩被授予右班殿直一职。我随即写了封信给子厚,请求他释放赦免程棐的弟弟程岳。像程岳这样豪健之人,如果不让他捕贼,无事可做,只怕会做贼。不如给他安排一名目牙校、镇将之类的职务,安排到京东监司驱使他缉捕贼寇,其才用肯定超过程棐。”(参知政事章惇,字子厚) 王朝云道:“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苏轼道:“那天在衙门和徐大人说事,正好收到了这封信件,随即借了纸笔写完命人寄去京师,也不是什么事关全家的大事,所以就没给你们说。” 苏迈道:“与章大人往来的书信不也是证据吗,如今有这么多证据摆在眼前,不怕京师那些恶人无端陷害。” 这时,小暖敲门而入,道:“官人,大娘子,晚饭好了!” 苏轼站起身来,对众人道:“大家别担心了,此事早晚会水落石出,料他们也没法陷害于我。走,我们去吃饭吧。” 众人起身一同去吃饭,不再谈论此事。 辞旧迎新。 元丰四年。 正月初一。 临皋亭。 中午,苏家人围桌在桌边,这是苏轼劫后余生全家人第一次过得团圆年。王闰之多拿出几吊钱让小暖去采买些便宜的猪肉,一家人改善下伙食。苏轼去樊口潘丙处取了些酒,小酌一杯,庆祝新年。 大家吃过饭,一家人慵懒地靠在椅子上,闲话家常。苏迈道:“爹,我们什么时候去耕地?” 苏轼道:“等下个月天气暖和一点吧,也不急于一时。咱们一家人都没耕种过,我这段时间还需多向人请教一番才是。” 苏迈道:“那我到时候也去帮忙。” 苏轼道:“你就好好在家读书,准备今年的考试,耕地之事,你潘叔父、古叔父他们会过来帮忙。” 苏迈道:“没事,我帮忙的时候也可以背书呀,不在乎这一会儿。” 苏轼道:“那到时候看情况吧。” 王闰之道:“那块地在城外,我们可以出城吗?” 苏轼道:“淮南转运使已离开一周,徐大人和梦得都说了淮南转运使八成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我们可以自由行动,随意出城。” 王闰之道:“话说淮南转运使在这儿停了一周,该调查询问的皆已完毕,不知此次回京会如何向官家交代。” 苏轼道:“淮南转运使奉命来此,并非李资深等人的同党,所以应该会如实禀报。我自辩的奏章已让他转呈官家,后续就等朝廷找程棐核实,以及重新翻阅我之前的奏章之类的,之后我们慢慢等着便是。” 王闰之道:“一天没出结果,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苏轼道:“此事并非你我能左右,担心也无济于事,不如畅想下我们未来的男耕女织、怡然自得的田园生活。” 王闰之道:“你倒是真想得开。” 苏轼无奈地笑道:“既然生活已如此,除了接受别无他法,不如乐观点,笑对生活。” 半个月后。 上元节。 苏轼正在家中闲来无事,潘丙突然造访。苏轼喜出望外,热情相迎道:“你怎么来了?” 潘丙道:“有件奇事让你一同去看下。” 苏轼好奇道:“什么事?” 潘丙道:“子姑神又降临郭家了。” 苏轼震惊道:“又?去年就来过?” 潘丙道:“去年上元节子姑神忽然降临郭遘家,那时你刚离开京师没多久,我们也不知道你要来黄州。子姑神告诉他们你要来黄州,当时我没来得及见,一直对郭遘叨叨着可惜了,下次若有机会得见一定要及时通知我。这不,他刚才派人通知我说子姑神又降临他家,我就想着拉你过去同观。” 苏轼听后急忙和潘丙一同朝郭家跑去。两人来到郭遘家,只见屋内一名以草木为衣衫的妇人手中拿着筷子,身边两名小童子相扶。 苏轼震惊地看着子姑神,对郭遘道:“她就是子姑神?” 郭遘点点头。子姑神用筷子写着字:妾身寿阳人,姓何,名媚,字丽卿。自幼读书,而后嫁为伶人妇。唐垂拱年间,寿阳刺史害死我的夫君,将我纳为侍妾,而他的正妻对我心生妒忌,在我嫁给他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命人将我带到茅厕中杀害。我虽然死了却也不敢抗诉此事,后来天帝知道了此事,心生怜悯,就让我在人间主管茅厕,是为厕神。 苏轼看后叹息道:“也是个可怜人。” 子姑神道:“苏公可否稍在此停留为我赋诗,我将为您献舞一曲。” 苏轼爽快答应,让郭遘拿笔墨纸砚来。郭遘将笔墨纸砚放于桌上,苏轼洋洋洒洒写诗数十篇,敏捷立成,皆有妙思。写完后,他问了子姑神一些神仙鬼佛变化之理,子姑神所答皆出乎意料。随后,子姑神献舞一曲,曲终对苏轼行了一礼,道:“公天下闻名,为何吝惜方寸之纸,不使世人知有妾身呢?” 苏轼想着此人生前被酷吏强行掠走,而又被其悍妻遇害,怨念颇深,却始终没有告诉我刺史的姓名,可见此人知礼数,不如就如她所愿写篇文字,于是提笔写下《子姑神记》一文以赠之。 苏轼等人送走子姑神后,稍坐片刻便各自回家。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已值二月。 苏轼一家人来到城东门外的山坡上,开始劳作。此时朋友们赠送的种子、树苗皆到位,就差地开垦好就可播种。一家人没有种过地,虽然也请教了邻居,但真的实践起来发现还是很有难度的,好在有潘丙、古耕道、郭遘的帮忙,才让开垦顺利进行。 苏轼数十年来舞文弄墨,从来没有摸过农具,几天下来,让他感到身心俱疲,每天回到家倒头就睡。由于地面积不小,人手不够,王闰之、王朝云等家中女眷本来就手无缚鸡之力,如今却也不得不躬身劳作,只为全家有口饭吃。 第297章 东坡居士的诞生 由于此地长满蓬蒿、茨棘,满地瓦砾,大家努力了许久总算将该捡拾丢弃的废物拾干净。苏轼让阿宗、阿文放一把火烧荒,两人将枯草点燃,所有人远远地看着浓烟滚滚,大火蔓延数十里,总算将这数十亩荒地的枯草燃烧殆尽。随后,阿宗、阿文在火焰已经熄灭的田地中来回走着,看烧干净没,忽然地中一处引起了阿宗的注意。阿宗蹲下去,摸了下地面,是湿的,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是湿的?”随后徒手挖了一会儿,发现越挖土越湿润,揣测道:”下面不会有水源吧,不行,我得去告诉官人。”随即站起身来,朝在远处休息的苏轼跑去。 苏轼见和自己一样已值中年的阿宗忽然健步如飞朝自己跑来,问道:“怎么了?” 阿宗激动道:“官人,地里好像有一口暗井!” 苏迈等人正坐在地上聊天,听阿宗这么一说也纷纷激动地站起身来,走到苏轼身边。苏轼激动道:“什么!有暗井!在哪儿,快带我去!” 阿宗带着苏轼等人来到疑似暗井处,道:“就是这里!” 苏迈疑惑道:“这里是吗?看着不像啊!” 苏轼蹲下去查看,徒手扒了下,土质湿润,隐约中有个小洞,有水缓缓往外渗着,对苏迈道:“把铲子给我。”苏迈将铲子递给他,他一边挖着一边道:“这下面肯定有水源。” 阿宗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刚才扒了几下,见里面隐约有个洞就猜想可能是个暗井。”说着拿起另外一把铲子也挖了起来。阿文在远处检查烧荒结果,见众人围在一处也跑了过来,拿起铲子也跟着挖了起来。 王闰之道:“阿宗,你怎么发现的?” 阿宗道:“我刚才和阿文烧完荒,想着在田里四处转着,看哪处杂草没烧干净,突感脚下踩到了一个坑,就蹲下来查看,一摸土质湿润就心生疑窦,想着明明刚烧过,按理说应该是干的才对,便猜想下面可能有水源。于是我就挖了一会儿,见有水渗出就赶紧来告诉你们。” 王闰之道:“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来来回回走了这么多天也没发现有水,怎么今天突然就有水了,好奇怪。” 苏轼道:“估计是昨天下雨,地下水位上涨所以渗出来了。” 苏轼、阿宗、阿文三人挖了一会儿,水流从刚开始的一点点渗出变成了成股流出。众人激动不已,纷纷蹲下来查看。苏轼激动道:“没想到这片荒地下面竟然还有暗井,有了水源便不愁灌溉……”然后仰望天空,双手合十道,“感谢老天!感谢神明!看来天也不愿亡我啊!” 王闰之、王朝云等人也纷纷感谢天地神明。 苏轼看着暗井,又遥望数十亩的田地,开心道:“我们将来可以修个小型的水渠,引水灌溉,以后就不愁庄稼、果蔬的生长了。”他脑海中已浮现未来丰收之景。 王朝云道:“如此好地不如起个名字?” 苏轼想了下,道:“此地位于黄州城东门外的山坡上,不如就叫‘东坡’,如何?” 王朝云摆手称赞道:“妙啊,言简意赅,就叫‘东坡’!” 苏迈道:“东坡乃一块福地,以后我们全家吃穿都仰仗这块地了。” 苏轼笑道:“既然是块福地,那我也要沾一沾福气,以后我就自号‘东坡居士’吧。” 众人连连称赞。 随后的日子,苏轼等人继续辛勤劳作,早出晚归,由于想要把荒地变成土质肥沃的田地并非易事,大家忙来忙去,不知不觉已过去数月,等到数十亩地全部整顿完毕已错过了种水稻的季节,只得改种麦子。种下麦子不到一月,地里已麦苗苍苍,苏轼站在田边看着茁壮成长的麦苗,又看着远处种的树苗和蔬菜,对一旁的阿宗、阿文道:“数月来的辛苦没白费,今年一家人的温饱有望了!” “是啊!”阿宗说完看着一身农夫打扮,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苏轼,笑道:“官人如今这副模样倒和我有几分相似了,哪还看得出是读书人。” 苏轼笑道:“我这叫接地气,现在也算是个正儿八经的农夫了。古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今有苏子瞻躬耕东坡上,只为温饱计。”说到此,无奈地摇摇头,道,“以前读前人的诗文,遇到田园诗总有一种悠然自得,纵情天地间的洒脱感,如今轮到自己却是另一番滋味。大概人在温饱有余的情况下,才能悠然赋诗,温饱都解决不了,一切情趣也就成了奢侈,即使作诗也作不出‘悠然’之感来。” 阿文笑道:“官人爱作诗,何不赋诗一首?” 苏轼道:“写了。我打算把我在东坡耕种的事都记录下来,已经写了四首,后面应该还会继续写。” 这时,阿垣路过,见苏轼、阿宗、阿文三人顶着烈日站在地里聊天,道:“中午热得很,还不会回家吃饭吗?”阿垣是当地的农夫,自家田地离此不算太远。他知道苏轼一介书生,不懂耕种,有时候会热心过来指点一二。 苏轼道:“正准备回呢。” 阿垣看着地里长势不错的麦苗,道:“数日不见,麦苗长这么高了!” 苏轼笑道:“是啊,今年定有个好收成。” 阿垣道:“那可未必,麦苗长得太过旺盛可不是好事啊!” 苏轼疑惑道:“为何?” 阿垣道:“麦苗疯长,年前拔节可就不抗冻了,来年未必能有好收成。” 苏轼从未种过地,以为只要种下去就有收成,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门道。阿宗自幼在苏家伺候,除了家事,没做过农活。阿文更是从小作为书童伺候苏迈左右,除了舞文弄墨,别的什么也不会。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苏轼拱手道:“那可如何是好,还望阿垣指教?” 阿垣道:“简单得很,要想收成好,让牛羊来地里踩一踩就行。” 苏轼震惊道:“就这?” 阿垣点点头,笑道:“就这。” 苏轼再度拜谢道:“多谢提醒,我下午就牵牛来地里踩踏一番。” 第298章 除夕夜话 一晃,元丰四年在苏轼一家的辛勤耕种中度过。这一年对于苏家人来说格外辛苦与漫长,因为大家对种地一窍不通,且常年养尊处优,从没有风吹日晒在田间劳动过,突然务农,中间的困难与辛酸只有他们深有体会。一年下来,不光苏轼苍老了许多,连王闰之、王朝云、阿宗等家仆们也各个面露疲态,深感农夫的不容易。好在令人欣慰的是苏迈参加礼部的贡举考试已顺利通过,在汴京准备来年的殿试。苏迈很聪明,才华不逊色于年少的苏轼,只是苏轼从去年诗案到如今在黄州的艰难岁月还是影响了苏迈,让他不能像之前那样专心备考,所以并没有苏轼当年那么名震京师。 除夕。 王闰之和家中女眷们一同准备了一桌年夜饭,虽然种类不多,但都是辛苦耕耘所得。苏轼看着满桌饭菜,道:“如今再读李绅的《悯农》一诗,竟是另一种体会。”说到此转向苏迨,道,“迨儿背下这首诗。” 苏迨没想到苏轼突然考自己,当即背诵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苏轼感慨道:“是啊,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桌上的所有菜都是大家这一年辛苦所得,我们要分外珍惜才是。” 王闰之道:“家中之前的钱已花光,还好有了这块地让我们余生有所依靠,也能抽出一部分钱买纺车,夜晚织布补贴家用,不然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 苏轼扫视王闰之、王朝云、吕筱悠、小暖、小晴五人一番,道:“今年你们白天去地里帮忙,晚上还要纺布,真的辛苦你们了。” 小暖道:“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小晴道:“是啊。只可惜我从小除了伺候我家大娘子啥也不会做,纺的布不好,卖不出好价钱。” 王闰之道:“大家都一样。没关系,熟能生巧,日子长了技艺总会提高的。” 王朝云道:“是啊,都是从不会学起的,我看大家的织布水平比刚开始好太多了,最近织出来的布卖的价格明显有所提高。大家一起努力,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苏轼突然自责道:“都怪我,要不是我,大家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然后抓起身旁王闰之的手,看着对方手上长满了厚厚的茧子,道,“这双绣花的手如今已粗糙成这样。” 王闰之将手抽回,笑道:“手就是拿来干活的,养得细皮嫩肉也没什么用。” 苏轼对吕筱悠道:“筱悠从小养尊处优,自从嫁给维康也跟着一起受苦,我实在是愧对你和你爹啊!” 吕筱悠道:“爹说这话就见外了,我既然嫁到苏家,当与苏家荣辱与共。” 众人纷纷安慰苏轼,让其无需自责。苏轼点点头,偷偷拉起坐在一旁的王朝云的手。王朝云手上原本只有抚琴留下的茧子,如今也是老茧横生。他将紧握对方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仿佛在告诉王朝云自己的心疼。王朝云心领神会,对苏轼摇摇头,露出了一丝笑意。 吕筱悠道:“不知道维康在京师过得如何?” 苏轼道:“还记得我当年参加贡举考试,爹陪我和子由在京师住了数月。如今我无法离开黄州不能相陪,实在愧对他啊!” 王闰之道:“你看看你,又开始自责了,敢情大家刚才安慰半天白安慰了。” 王朝云道:“不是还有阿文陪着吗,他会照顾好维康的日常起居的。对了,维康和秦太虚应该在京师遇到了吧,肯定会相互照应着,你就别担心了。” 苏轼道:“太虚又落榜了。” 王朝云震惊道:“什么时候的事,没听你说过啊。” 苏轼道:“前段时间维康寄来书信说自己考过了,信中就顺道提及太虚落榜之事。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我就没给你们说。” 王朝云叹息道:“他又落榜了啊!那你得好好劝劝,让他三年后再来,可不敢放弃啊。” 苏轼道:“之前他落榜,我劝了许久才让他重振旗鼓再来一次,没想到又落榜了。放心吧,我会好好劝劝的,太虚这么有才华,再努力三年定能高中。” 王闰之道:“京师比黄州冷得多,不知维康在京师吃住得好不好,临走时也没给他准备多少盘缠。” 苏轼道:“之前我被关在御史台狱中,维康的盘缠比这还少都熬过来了,这次给他的应该够他坚持到明年殿试,再说我们也只能给他这么多了,要不是家中如今有地能维持生计,否则连这些都给不了他。”说完叹了口气,道,“希望维康明年殿试能高中,早日步入仕途,摆脱如今的苦日子。” 吕筱悠道:“这些年来,维康一直在努力读书,明年殿试肯定没问题的。” 苏轼点点头,道:“我们静候佳音就好。对了,等明年维康高中后会和筱悠离开这里,但是我们只怕一辈子都要困在黄州了。临皋亭房间太少,住的局促,来点客人实在住不开,我准备在东坡再盖几间房子,你们觉得如何?” 这一年不少朋友来拜访过苏轼,每次来人住宿问题都让他非常头疼。此外,临皋亭根本没有书斋,既然要在此做长久打算,是该考虑建个书斋了,家中那么多书籍,至今还装在箱子里,无书架可放。 王闰之道:“建个也行,反正东坡还有点空地没种东西,在那儿建房也方便看地。” 苏轼道:“我正有这个打算,忙时耕种,闲时读书,还能招呼客人。” 王朝云道:“准备什么时候盖呢?” 苏轼道:“下个月吧。” 王闰之看了下窗外皑皑白雪,道:“正月盖房?那多冷啊!” 苏轼道:“现在农闲,正好盖房,等天气暖和点,我们又要开始种地了,哪有时间盖。” 王闰之叹了口气,道:“是啊,现在种地才是我们首要的事。那过了年我们就开始盖吧。” 苏轼点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大家吃完饭,围坐在一起守岁,一起送走这个从年头忙到年尾的耕种之年。而这一年朝廷也发生了另外一件影响大宋的大事…… 第299章 灭国之心 元丰四年。 五月。 垂拱殿。 宋神宗与群臣商议国事,一名官员出列启奏道:“启禀官家,保泰监军司统军吐蕃族禹藏花麻派使者送来文书,说夏国国主李秉常被其母梁太后软禁,特来向我朝求援。”说完将文书呈送御前。 宋神宗接过宦官递来的文书,仔细阅读后,震惊道:“竟有此事!”随即思忖片刻,道,“我朝与夏国已十年未开战,贸然出兵只怕引起两国冲突。你且安顿好使者,容朕与辅臣们商议后再定。” 十年前,即熙宁四年正月,大宋将领鄜延路钤辖种谔率兵攻打西夏的罗兀城。西夏枢密使哆腊率兵迎战种谔部将高永能,战败,罗兀城失守,归大宋。二月,西夏向辽请求出兵支援。三月,西夏兵临抚宁堡,抚宁堡陷落,宋朝随后放弃罗兀城。此战的结果,大宋新筑的诸多堡全部陷落,死伤将士千余人,种谔被贬为汝州团练副使、潭州安置,韩绛被贬为邓州知州。。西夏虽然取胜,但打仗耗费人力物力,且战事周边民不聊生,西夏国主李秉常为了休养生息,派使者与大宋附加换地条件议和,被宋神宗拒绝,经过双方多次沟通协商,最终达成和解。至此到元丰四年,整整十年两国除了偶尔边境摩擦,没有发生实质性的战争,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 西夏惠宗李秉常因其父毅宗李谅祚猝死,幼年登基,其母梁太后垂帘听政。九年后,十六岁的李秉常亲政,但梁太后把持朝政数年,势力错综复杂,自己虽然亲政,但诸多地方受限。元丰四年,李秉常打算借助大宋之力对付梁氏一族的势力,于是派李清正出使大宋。李清正还没离开西夏,就被梁太后杀了。梁太后随后将李秉常囚禁起来,并封锁消息。然后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帝被囚禁的消息不胫而走,李秉常的亲信以及各部族纷纷率兵讨伐梁太后及其背后的梁氏势力,西夏一时间陷入内乱之中。 宋神宗退朝后来到文德殿稍作休息,召知枢密院孙固、吕公著来此。两人站定后,宋神宗问道:“夏国之事各位有何打算?” 知枢密院吕公著道:“夏国主年幼,梁氏祸国,数年不放权,应当救之。” 宋神宗沉默片刻,道:“我们借着救李秉常,攻打夏国,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皆惊。 宋神宗满怀雄心壮志,道:“朕早有取夏之心,如今夏国国内混乱,必定无暇迎战,我国兵强马壮,派良将率兵数十万伐之,必能一举灭夏。”他从即位以来就一直在打夏国的主意,除了休战的这十年,前面可没少和夏国打仗,如今正是最好的时机。 知枢密院孙固上前一步,道:“官家,举兵易,解祸难,一旦率兵攻打夏国,十年前的盟约就此瓦解,如果此次不能灭掉夏国,到时再向解除战祸可就不容易了,说不定又会回到十年前战火不断的时期!” 宋神宗道:“正是如此,朕才有意一举灭国,此后再无边境战事,百姓即可安居乐业。” 吕公著听后汗如雨下,刚才在垂拱殿宋神宗还说怕贸然出兵引发两国战事,这会儿直接跳过救人改为出兵灭国了。他犹豫片刻,启禀道:“刚才孙大人也说了,攻打夏国容易,但是官家想要灭夏只怕……绝非易事,此事需得多方筹备,从长计议啊!” 宋神宗道:“没法从长计议,趁着夏国内乱出兵,我方才有胜算。拖得久了,对方局面稳定,到时再想灭夏国只怕难了。” 孙固道:“可是官家……” 宋神宗怒目而视,呵斥道:“没有可是!朕意已决,出兵讨伐夏国,一举歼灭!” 孙固见宋神宗态度坚决只怕再多说辞也无济于事,只得道:“如果必须这样,还望官家找个罪名讨伐夏国,从而分裂其地,再派其酋长自守之。” 宋神宗笑道:“此真郦生之说。” 孙固道:“不知官家打算任命谁担此重任?” 宋神宗道:“朕准备派李宪去。” 孙固愕然,心想着出兵讨伐西夏怎能让宦官率兵前往,成何体统,于是毅然决然反对道:“伐国大事,如果让宦官领兵,官员们谁肯为他所用啊!还望官家另谋良将。” 宋神宗面露不悦,道:“李宪虽为宦官,但作战经验丰富,有何不可!” 李宪少时因家境问题净身入宫,但喜好读书,尤爱兵法。熙宁三年,李宪在大将韩绛手下担任走马承受。熙宁四年那场西夏取胜的战役,种谔决策失误被贬,但李宪因对局势分析得当没有受到处罚,反而受到宋神宗倚重,改为在河东路经略使赵禼担任走马承受。熙宁六年,熙河路经略安抚使王韶欲收复河湟地区。宋神宗派李宪前往巡视,与王韶协力率兵收复。随后,大宋攻占河州,河州之役大获全胜,李宪再立战功。其后与西夏的战争中,李宪因出色的军事才能多次立下战功,深受宋神宗喜爱。 孙固见宋神宗执意让李宪为帅领兵攻打西夏,眼珠一转,道:“官家若无合适人选,不如让臣出征。” 宋神宗道:“不用,你就好好留在枢密院坐镇,打仗的事派李宪再合适不过。你若没什么事就下去吧。” 孙固只得跪安告退。 六月。 宋神宗下诏任命被贬为东上阁门使、文州刺史的种谔为鄜延路经略安抚副使,并召鄜延路经略安抚使沈括与种谔入宫秘密商议战事。 种谔对宋神宗大言不惭道:“夏国无人,李秉常年少,臣若前往夏国提其手臂就能手到擒来!” 宋神宗大喜,道:“卿可愿担此重任,替朕灭了夏国。” 种谔道:“臣定将不负所托,为官家收回失地!” 宋神宗心中烈火焚烧,愈发坚定西征之意,当即命种谔作为鄜延路经略安抚副使一定要好生协助鄜延路经略安抚使沈括,并赐以金带,另赐银万两为招纳之用,鄜延路及麟府事悉听种谔号令,同时决定出兵讨伐西夏。 第300章 五路伐夏的开启 不久之后,宋神宗亲笔下诏分兵五路攻打西夏:熙河路经略使李宪从熙河路出发,鄜延路总管种谔从鄜延路出发,环庆路经略使高遵裕从环庆路出发;泾原路总管刘昌祚从泾原路出发,河东路经略使王中正从河东路出发。五路中,李宪的熙河路作为先锋,攻打西市新城,从而直取兰州;刘昌祚的泾源路和高遵裕的环庆路先攻打下灵州,然后直取兴州,而王中正的河东路和种谔的鄜延先取夏州,再取怀州,继而攻打兴州,五路大军最后在兴州回合,一举灭掉西夏。 就这样五路大军共调集宋兵、民夫五十余万人,浩浩荡荡出发前往西夏,意在直取兴、灵二州,从而收复被西夏占据的大宋故土。 西市新城。 李宪率领熙河路人马,并在宋神宗的授意下征调秦凤路兵将,翻山过城,终于在八月二十三日抵达西市新城。 李宪身披铠甲,总领七军兵临城下。部将李浩骑马至李宪身边,问道:“大人,攻城吗?” 李宪右手一挥,厉声道:“苗受之!”(苗授,字受之) 苗授应声道:“末将在!” 李宪道:“命你为先锋,带领一队人马迎战。”然后扫视众人,道,“其他将士静候军令,随时准备出战。” 苗授带领一队人马疾驰而去,其他将士手握兵器,整装待发。 西市新城中,禹藏花麻刚倒了一杯茶准备喝,忽闻外面有人来报:“不好了,宋军打过来了!” 禹藏花麻将即将送入嘴边的茶碗悬在半空中,疑惑道:“打过来了?怎么可能,我几个月前刚送了文牒,让大宋出兵救主。” 那人道:“据前方探子来报,他们不是救主,是要攻城!”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茶碗坠落在地,摔了个粉碎。禹藏花麻浑身颤抖,怒吼道:“可恶的汉人竟然趁我朝内乱攻打我朝!实在欺人太甚!”随即调派二万骑兵出门迎战。 两军在城外交战,兵戎相见,一时间杀得天昏地暗。禹藏花麻的吐蕃一族本来就是西夏的蕃部,也没有那么强的效忠之心,宋军来势汹汹,打了几个时辰后见明显不敌,死伤惨重。禹藏花麻看着城外尸横遍野,想着再打下去只怕自己性命不保,于是下令部下佯装失败,弃城向西朝兴庆府方向而逃。 讹勃哆等人见禹藏花麻兵败而走,也不打了,开城投降,西市新城失守。此战宋军共擒获敌军首领讹勃哆等三人,杀获首领二十余人,斩首二千余级,夺马五百余匹。 大宋自立朝以来,吸取了唐朝府兵制引发多方势力割据从而灭国的教训,宋太祖赵匡胤规定将帅不能在同一处长期驻守,且采用募兵制。募兵制招募的士卒并非自家子弟,对将帅效忠之心不强。熙河路将士们集结后在李宪的带领下西征,虽然大家听闻过他的战绩,但是大多人认为宦官能有什么军事才能,不过是借着宦官的身份在宋神宗身边溜须拍马,不一定有真才实学。出征时,全军对李宪颇为不屑与轻视。 大家万万没想到,李宪精通兵法,此战出其不备,大获全胜,打响了五路伐夏的第一战大捷。将士们士气大振,一扫之前对李宪的轻视,甚至心生钦佩,军心自此更加稳固。 随后,李宪命将士们稍作休整后留一小部分士兵驻守此城,其余大队人马继续出征。梁太后的弟弟梁乙埋听闻大宋攻打西市新城,急忙引兵相援,还没赶到就听前方探子来报讹勃哆投降了,急忙退兵龛谷城防守。此地是宋军的必经之路,宋军必然会打来。 汝遮谷。 李宪引兵至汝遮谷,命众将士们安营扎寨。此地前据大涧两重,后倚南山石峡。西夏残余士卒在此屯兵数万,牛羊驼畜充满川谷。两军在谷中大战数百回合,从午时打到酉时,宋军因前战取胜,士气大振,敌军不敌,节节败退,最终兵退大涧以自保。 将士们正要继续追逐,被李宪阻止。李宪命大家原地休整,自己也回到军帐中休息。 苗授带着满腹疑惑来到稳坐帐中的李宪面前,道:“对方残余势力已不足为俱,大人为何不让我等乘胜追击?” 李宪道:“大涧深邃广阔,恐有伏兵。我军对此地地形不熟,贸然追袭,万一中了埋伏,岂不功亏一篑,还是稳一点比较好。” 苗授道:“大人所言极是。欲取兰州,大涧乃必经之地,那我们该怎么办?” 李宪胸有成竹道:“不急,等天黑了再打。” 夜幕降临,李宪命弓箭手准备,对着敌军所在的方位开始扫射。两军隔岸相射,头上虽有皓月当空,但环境太暗,接近于盲打。宋军神箭手非常多,敌军被射死者高达六百余人,不敌,连夜逃走。宋军再度大获全胜,获得敌方遗留战马数百匹。 宋军稍作休整后,继续出发,过龛谷川,抵达龛谷城。 龛谷城是西夏国主李秉常僭号御庄之地,城墙十分坚固,易守难攻。但是宋军前面几战大胜早已传到龛谷城,戍守此城的将士们闻风丧胆,听说宋军即将兵临城下,弃城而逃。李宪与残余势力大战没多久就攻取了龛谷城。此城囤积了非常多的弓箭、铁杵等军需物资以及粮食,对于宋军的补给可谓大有裨益。 李宪留下部分士卒驻守此城,大部队继续前进。 九月二日,李宪率兵抵达兰州。部将李浩作为先锋迎战,然后全军出击,没多久就攻下了兰州。战后,李宪命将士们屯兵城中,不再进攻。 汴京。 宋神宗收到兰州捷报,甚为欢喜,但也分别收到了熙河路都大经制司和李宪从前线送来的奏章。熙河路都大经制司表示几战下来,招降的部族非常多,如果不筑城,无以稳固归降羌人的心。李宪准备修筑兰州城及通过堡,并派遣前军副将苗履、中军副将王文郁负责修筑,前军将李浩负责提举之事。李宪还在奏章中乞求朝廷同意建兰州为帅府,以镇洮为列郡,任命李浩为熙河兰会路安抚副使兼兰州知州,王文郁、苗履为本路钤辖。 宋神宗听闻李宪在兰州屯兵数十日而不去,竟修筑起城堡来,如今又看了奏章,觉得应乘胜追击,不应屯守,于是下诏命其迅速启程。 第301章 贸然出兵 兰州西使城川原地极肥美,兼据边面,须多选募强壮,以备戍守。熙河路都大经制司和李宪收到朝廷的诏令后,分别再度上书表示要修筑城池,并应留下兵将驻守之。同时,李宪还上书要求选将领兵修筑兰州西使城,等船栰稍微齐备,再招募敢死之士,选取汉蕃强劲骑兵五七千人后,再谋划前方敌方巢穴。 朝廷再度下诏命令李宪抓紧上路,攻取凉州,与泾原、环庆二路相会,协力深入,扑灭巢穴。于是李宪留下李浩驻守兰州,率兵朝天都山进发…… 鄜延路这边,沈括、种谔上书向宋神宗汇报准备八月八日出师,然后与张世矩等带领的麟府路兵会于宁星和市。此时五路人马还在悄无声息的筹备中,西夏也并不知大宋即将对其出兵。 数日后。 种谔在营帐中来回踱步。部下高永能、高永亨兄弟俩看得眼晕,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高永能、高永亨出身武将世家,高家经历朝代更迭,出了不少有名的武将虎女。宋神宗之母太后高滔滔就是出自此家。 高永能低头思忖着,朝廷诏令还没下达,现在没战事,种大人身经百战,按理说不应该紧张啊,何故如此焦虑?难道是有别的烦心事?想到此,他走上前去,关心道:“大人有何难事需要末将效劳吗?” 种谔停了下来,茫然地看着高永能,道:“没有啊,君举何出此言?”(高永能,字君举) 高永能道:“我看大人坐立难安,所以以为您有什么急事。” 种谔道:“这都过去多久了,朝廷出兵的诏令还不下达,你说我能不急吗!” 高永能道:“说不定过两天就到了。” 高永亨道:“大人的奏章呈上去有一段时间了吧。” 种谔道:“可不是嘛,我最烦磨磨唧唧的,要打就赶紧打!” 高永能安慰道:“想必官家另有打算。” 种谔继续来回踱步着,许久突然停下脚步,对高永能道:“君举,你通知下去,让大家即刻准备,三日后启程前往绥德城。” 高永能震惊道:“诏令还没下达,我们贸然出兵……是不是不太好?” 种谔道:“反正早晚要打,我们先去绥德城那儿等着,朝廷诏令一到,我们即刻开战。” 三日后。 种谔率兵抵达绥德城,驻兵城外,命众将士安营扎寨,静候军令。种谔又等了几天,朝廷诏令还没送到,他性子急,等了这么久见迟迟不让发兵,终于按奈不住,命几名善于游说的将士入城劝降。 高永能正在帐中休息,高永亨跑了进来,焦急道:“不好了,兄长,我听说种大人派人前去劝降夏人了。” 高永能大惊失色,站起身来,道:“什么!大人糊涂啊!”说着准备冲出营帐被高永亨一把拉住。 高永亨道:“兄长要去何处?” 高永能道:“阻止种大人啊!” 高永亨道:“来不及了,一炷香之前就走了。” 高永能担忧道:“万一夏人不投降,岂不打草惊蛇!”现在五路兵马皆按兵不动,等待朝廷诏令,我方突然出动必会引起夏人警觉,到时夏人通知梁太后,给了对方调兵遣将、准备粮草的时间就糟了。 高永亨道:“是啊!所以我一听说此事马上过来告知兄长。” 高永能思索片刻,道:“走,我们去找种大人。” 高永亨道:“人都走远了,现在去找种大人也无济于事啊。” 高永能道:“怎么能叫无济于事,总要想点对策啊!如果对方归降,那还好说,如果他们不归降,我们即刻就要开战。” 高永亨道:“朝廷诏令还没抵达,我军贸然出兵,日后会被降罪吧。” 高永能道:“种大人太过心急,打草惊蛇,我军已有了泄露军情之罪。我们索性趁对方毫无准备之时出其不意攻下此城,将功补过。朝廷此时正是用人之际,就算要治罪也要等战后了,我们一路打过去,战功多了,这点罪最后估计也就不了了之了。” 高永亨道:“兄长所言极是,那我们赶紧去找种大人商议此事吧。” 几个时辰后。 前去游说的将士返回种谔营帐,汇报道:“启禀大人,对方不愿归降,誓死与吾等抗争到底。” 种谔生气道:“真是不识抬举!”如今骑虎难下,不打也要打了。种谔命将领积聚军帐商讨明日出兵之事,准备一举攻下此城,将功补过。 夏人得知大宋要攻打绥德城,连夜调兵遣将,次日盛兵御宋。种谔分遣诸将,兵临城下,即刻攻城。两军交战许久,宋军大败夏军,斩首千余级,绥德城破。 此战大获全胜的消息和种谔轻举妄动、暴露大宋灭夏意图之事一起传到了汴京。宋神宗大怒,要制种谔的罪,但考虑到大战在即,种谔骁勇善战,处罚了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人选,只得让他戴罪立功,以弥补此次的错误。同时五路兵马分别出征,按照原定计划攻打西夏。 为了限制种谔的急性子,朝廷下令鄜延路兵马还师延安,同时命种谔及麟府诸多事务悉听河东路经略使王中正节制。王中正和李宪一样都是宦官,但是他没有很多功绩傍身,作战经验也不算丰富。 朝廷的战略计划是河东路、鄜延路共同夺取兴州,这就要求王中正率领的河东路兵马与种谔率领的鄜延路兵马分头行事,最后在夏州回合,攻取夏州,后取怀州,最后直逼兴州。 八月底,朝廷下诏五路全军出击。种谔因受王中正节制,不能轻举妄动,只得磨刀霍霍静候诏令。如今诏令下达,种谔兴奋不已,点将出征。此时,夏人因得知大宋要攻打西夏,屯兵夏州,等候宋兵到来。 此时,种谔没有直接领兵前往夏州与王中正回合,而是命全军向米脂寨进发。 第302章 可怜无定河边骨 数日后。 米脂寨。 种谔命高永能为先锋,率兵攻围米脂寨。米脂寨城墙上一名巡逻的守卫遥望远处烈马呼啸、飞沙走石,对身旁另一名守卫道:“你看远方那儿,不会是宋兵打过来了吧?” “怎么可能!他们应该攻打夏州才对。我听说朝廷已经调派兵马去夏州支援了。” 守卫揉了揉眼睛,仔细观察后,语气坚定地说道:“绝对是宋兵!”然后对城下守卫大声喊道,“快关城门!关城门!宋兵打来了!” 城下守卫们急忙关闭城门,加强防守,并派人前去通知守将令介讹遇。令介讹遇惊闻宋兵围城,急忙整顿兵马御敌。 一名部将主动请缨,对令介讹遇道:“末将愿做先锋,出城迎敌。” 令介讹遇道:“可有打探到是种谔打来的还是王中正?” 部将道:“种谔。” 令介讹遇眉头深锁,思索片刻,道:“通知全军,全副武装,以守待攻,誓死守城!” 部将愕然,道:“守城?不应战吗?” 令介讹遇道:“应什么战!朝廷就没料到宋人会攻打这里,没派兵马支援。我们有多少人,他们多少人,拿什么打!出门送死吗!” 部将啐道:“狡猾的汉人!可是只防守不进攻,日子久了,早晚粮尽人亡啊!” 令介讹遇道:“种谔突袭这里,朝廷很快就会知道,定会派兵救援。我们只需等到朝廷援军抵达再出战不迟,到时两方夹击,定叫宋人有来无回。” 高永能率兵兵临城下,见城门紧闭,呼喊对方应战。喊了许久,对方避而不出,高永能只得回报种谔。种谔号令攻城,云梯架起,弓箭手准备。几队士卒手持盾牌、兵刃攀登云梯朝城楼上爬去,另外一队撞击城门,企图破城。远处弓箭手、投石手,一波又一波地远程攻击。 种谔率兵整整攻围了米脂寨三日,怎奈对方坚守城池,始终没有攻下。种谔在军中视察,发现士卒们皆有疲曳之色,再这样耗下去情况不妙。他正往回走着,忽然一名士卒跑来禀告道:“据前方探子来报,夏国派兵前来支援。”梁太后的弟弟梁乙埋听闻种谔转向攻打米脂寨,急忙派遣大将梁永能率八万精兵赶赴支援。 种谔若有所思地往营帐中走去,沿途将士目视其返回营帐而不敢打扰。他回到营帐中,双目直视沙盘思索着。高永能等将领听说夏兵来援,急忙往营帐中跑,大家静静地看着种谔,等待对方发号军令。 许久,种谔目视众将领,道:“贼兵前来支援,必然从无定川出,直抵我军,想与米脂寨的士卒会合以夹攻我军。现在我们兵分两路:后军留守城下,继续攻城,同时开挖沟渠,挖得越深越好,务必使城中之人不得出城。前军及附属我大宋的羌人沿着两山埋伏于山谷中,静候贼兵至,切不可让援兵和米脂寨的士卒们两军相遇。不然,我军腹背受敌,胜负难料。” 种谔率领前军在无定川严阵以待,等候夏军。其他人马留下来攻城、挖沟,阻止米脂寨兵马出城。 无定川两侧群山环绕,河水静静地流淌于山谷间,在太阳照耀下,宛如银色绸缎平铺河面。高永能环顾周围地形,思忖片刻,来到高永亨身边,道:“夏贼觉得他们人多势众,定会轻视我军。我们可以中间一路正面迎敌,你我藏身左右两侧。等对方抵达,我从左边,你从右边,咱们张左右两翼伏击,定可破敌。” 高永亨点点头,道:“好,听兄长的。”于是带领一路兵马埋伏于右侧。 就这样,前军分成左、右、中三军在无定川口静候。没多久,前方探子来报,夏兵最多半个时辰就会抵达川口。 种谔高声道:“将士们,夏贼占我大宋土地,杀我子民,多少同胞流离失所,多少将士葬身边关。今日我等就收回故土,还边境以安宁,让夏贼血债血偿!” 众将士受到鼓舞,纷纷高声响应:“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没多久,梁永能率八万大军抵达川口,种谔一声令下,中路出兵迎击,两军在河边大战数百回合。高永能、高永亨见时机已到,分兵左右夹击。梁永能正打得焦头烂额,见又有两路宋军伏击而出,急忙兵分三路御敌。 两军在河边大战许久,现场十分惨烈,被斩杀及自相踩踏而死者横尸数十里,血水肆意流淌,将无定川的河水染成了红色。真是应了陈陶的那首《陇西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最终,西夏不敌,败下阵来。宋军擒获将都按官麻女阣多革等七人,斩首五千余级,获得马五千余匹,孳畜、铠甲数以万计。 无定川之战结束后,种谔率兵返回米脂寨发现城还没被攻下,前军将士们经过无定川一战,身心俱疲,而这边后军攻了几天城池也没有攻下,全军都疲态不堪,不宜再战。种谔思来想去,决定秘密派遣良士前去劝降。令介讹遇本来还想坚守,可是实力不允许,只得开城投降。宋军收获米脂寨窖藏谷一万九千五百余石,弓箭器械之类的物品四千件。 种谔命大军驻扎米脂寨,稍作休整,同时命人将捷报传回汴京,上书乞求宋神宗准恩自己不再受制于河东路经略使王中正,以便应对战场复杂多变的情况。宋神宗听闻鄜延路又攻下一城,大喜,派遣使者前去嘉奖种谔等人,同时恩准了他的请求不再受王中正节制,并下诏改米脂寨为米脂城。 种谔留下令介讹遇守城,带领兵马朝石州进发。 石州守将已接到前方宋兵连攻两城以及梁永能率八万大军未能克敌的战报,一听说种谔朝自己这边打来了,纷纷弃城而逃,石州城破,种谔再夺一城。 种谔命全军稍作休整后留下部分人马守城,带领大军继续朝夏州前进。按照朝廷的军事计划,鄜延路和河东路应该在夏州会合,攻打完夏州后前往怀州。种谔沿途并未遇到王中正率领的河东一路兵马,想着自己绕道攻打了米脂寨和石州两城,王中正只怕早已行军在前,说不定此刻已经拿下夏州城了。 数日后,种谔屯兵途中,稍作休整,命探子前去打探情况。没多久,探子回报,夏州城一切如常,并未发生战事。 第303章 作者的话 大家好,感谢各位长久以来的陪伴,不知不觉小说已写了三百章。有些话想对大家说: 小说中苏轼等男性历史人物的相关部分的内容,大多参考人物传记、学术论文、以及各位历史人物的诗词文章,并夹杂少许杜撰,以使情节连贯,而小说中的女性历史人物的生活大多为杜撰,因为除了名人,历史上很少记载女性的事迹。 部分章节涉及战争和著名历史事件的,本着成书时间越接近历史事件的发生时间,其内容可能越真实的原则,本小说大多采用南宋李焘所著的《续资治通鉴长编》中的观点,并参考诸多相关学术论文等资料汇总而成。 如有争议,还望见谅。 由于边查史料边写,我很难做到像诸位大神那样日更好几章,有时候翻译《续资治通鉴长编》或者查资料卡住了还会断更,所以非常感谢大家对我蜗牛一样更新速度的包容,今后我也将继续努力写好余下的章节,直到写完苏轼的一生。 谢谢大家新的一年的支持,祝大家牛年大吉,事事顺心。 第304章 拖后腿的河东路 种谔震惊道:“一切如常?怎么可能!王大人难道绕道去攻打别的城池了?” 高永能道:“不可能啊,如果河东路攻打了别的城池,我们不可能一点战报都没有收到。” 高永亨疑惑道:“没有打仗,他们去干嘛了?” 三人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 种谔道:“也罢,管他们那一路干嘛,反正将士们也累了,此地距离夏州还有些距离,大家稍作休整,顺便等一等王大人,到时两路一起攻城。” 当初战事开启时,王中正率领河东路兵马行进大约数里,抵达向草平后便向朝廷上奏说已入夏界,然后屯留九日而不进军,并派遣士卒往返取粮于麟州。等种谔那边已经攻克下米脂寨、石州后,河东路还在慢慢悠悠地向夏州行军。 数日后,鄜延路的将士们休整得差不多了。种谔本来就性急,等了这么多天依然没有等来王中正,忍无可忍,直接率兵先去夏州了。 王中正那边,虽然没有什么战绩,但粮食吃得不少。他见粮食所剩不多,忧心道:“粮食不太够了,这可怎么办啊!” 部将建议道:“官家不是让大人兼管鄜延路吗,等到了夏州让他们分出一部分粮食给我们不就行了。而且联合攻打夏州,我们还能蹭一下种子正的战绩。”(种谔,字子正) 王中正开心道:“妙啊!那我们还磨蹭什么,赶紧去夏州啊!”于是命令全军向夏州进发。 鄜延路这边,种谔行军数日终于抵达夏州。夏州知州索九思早已听闻种谔沿途的战绩,弃城而逃。种谔入驻夏州,未伤一兵一卒。反正现在也不受制于王中正了,管他什么战略合作,种谔直接带兵继续前进,准备攻打银州。 王中正等人姗姗来迟,等他们抵达夏州时,夏州早已投降于种谔,更令他失望的是,他得知朝廷已下诏种谔不再受制于他,抢占对方军粮的计划也落空了。王中正在城东驻扎,焦虑道:“这可怎么办啊!朝廷下诏‘禁入贼境抄掠’,我们不能抢百姓粮食,可我们的粮食快用光了啊,大家再这样下去迟早饿死!” 一名部将道:“粮食是小事,眼下重要的是战绩。鄜延军获功甚多,我军已出界近二旬,一路走来总共才斩获三十余枚首级,拿什么复命啊!” 另一名部将道:“什么叫粮食是小事!我们的粮食已经吃光了,再耗下去大家不用等到无功被处罚就已经饿死了,还谈什么复命。”说到此,突然眼珠一转,道,“不如……我们袭取宥州,用来当借口。” 大家连连点头附和道:“对,就去打宥州吧,也算有个功绩。” 王中正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只能如此了。” 梁永能这边,无定川一战后,他率领数万西夏残兵打道回府,听探子来报种谔去攻打银州了,心生一计,道:“宋贼攻打我银州,那我们就去打他们的延州。延州兵少马弱,我军虽然经过上一役有所损伤,但对付延州绰绰有余,一州换一州,也不错。” 将士们吃了败仗,正憋着气无处发泄,一听说要去攻打势力弱的延州,瞬间士气大振,定要在那儿杀宋军个片甲不留。 延州衙门。 知州沈括正在知州厅处理军务。他此时的身份不仅仅是一州之长,更是鄜延路经略安抚使,鄜延路经略安抚副使种谔的上司。种谔能有如此勇猛的战斗能力,沈括功不可没,他从去年来到延州做知州时,就开始训练士卒,为种谔培养了一支富有战斗力的队伍。 一名探子匆匆跑到知州厅,对沈括道:“大人,夏贼率领数万人马可能朝延州方向来了。” 边境战火连天,打来打去也是常事,况且夏军的主力都在应对种谔,就算有兵攻来也是小打小闹,不足为俱。沈括也不在意,放下笔,从容不迫地问道:“可有探到是哪路将帅?” 探子道:“梁永能一路。” 沈括刚才的淡定一扫而空,大惊失色,猛地站起身来,道:“梁永能!你确定是他吗?”沈括之前已接到种谔一路战报,无定川一役梁永能率领的八万精兵虽然损伤惨重,但还剩下几万残兵全身而退。延州各州县所剩兵力加起来只有几千人,大队人马全都给种谔了。如果此时梁永能率几万大军打来,宋军以千敌万无异于以卵击石。 探子道:“千真万确。除非他们改道,如果按照现在的行军方向,就是朝这边来的,所以特来禀告大人。” 沈括突然仰头大笑起来,弄得探子一头雾水,顷刻,笑声戛然而止。沈括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如此出其不意运用兵法,梁永能也是个人才。他们走到那儿了?” 探子道:“估计快到顺宁寨了。” 沈括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探子关门离开后,沈括独坐屋内沉思着对策。梁永能万万没想到即将迎接他的是一位不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精通音乐、药理、兵法等的一位神奇人物。沈括熟读兵法、对军事战略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多次就军队问题上书宋神宗并被其采纳,还曾在辽国想要侵占大宋领土时出使辽国,与其据理力争,最终使得对方有所退让。此外,他还参与兵器的铸造与储备,编纂各类兵法、军队筑城等军事书籍。 延州只有几千士卒,城是守不住的,唯有以智取胜,让对方退兵。沈括思索许久,命人传李达过来。 李达已听闻梁永能带领数万兵马要犯延州之境,如今沈括突然传唤自己,多半是让他做先锋,冲锋陷阵。 沈括此时正命人准备粮草,李达来到沈括处,道:“大人,您找我?” 沈括道:“你即刻带领一千人马前往顺宁寨。” “一千!”李达惊呼。他知道延州兵少将寡,早已做好以身殉国、誓死效忠的准备,但是沈括只让他带一千人马,着实有些出乎意料,转念一想,一千、三千又有何区别,面对数万敌军,也就是死得快慢问题罢了。 沈括点点头,肯定道:“对,一千。我已命人准备十万兵马所需的粮草,你即刻带领士卒和粮草出发。” 李达张大嘴巴,呆若木鸡,许久才缓过神来,思忖着,一千人带着十万人所需的粮草去和敌军数万人打仗,这和直接送对方粮草有什么区别?给敌军送人头也就算了,还顺道着把人家后勤给管了,这是让对方立了战功顺便再饱餐一顿的节奏吗?这仗要是打下来,他这武将的名声只怕要遗臭万年了,沈大人莫不是被对方吓傻了吧? 第305章 兵不厌诈 李达结巴道:“大……大人,你确定让我带领一千人马和十万人所需的粮草出征?” 沈括笑道:“对啊。我们只有四千人马,对方几万大军,我就算把四千人全给你,也是送死。” 李达听后想着,这倒是事实,所以给一千也对,反正都是死,总比全军覆没强。 沈括见其若有所思,继续解释道:“既然全军出击就是送死,我们只能智取……” 沈括将自己的作战计谋说了一遍后,李达恍然大悟,赞叹道:“大人兵法了得,末将佩服!” 沈括道:“好了,赶紧出发吧。” 李达领命带着一千人马和一车车的粮草启程前往顺宁寨。 数日后。 梁永能终于抵达顺宁寨附近,为了后面打仗更有精力,他命全军就地安营扎寨休息,顺便等一下之前派出去打探敌情的探子回报消息,好根据情报调整接下来的攻城策略。 等了一日,探子返回,来到梁永能军帐中,禀报道:“数日前宋贼派兵也朝顺宁寨进发了,我军与他们不日便会相逢。” 梁永能震惊道:“什么!他们那点兵马,不好好守城,竟然主动出战,不要命了?” 探子道:“只怕不是‘那点’,是十万。” 军帐内众将领惊呼:“十万!” 探子道:“他们带了数车粮草,看样子够十万人马食用。” 梁永能道:“怎么可能?莫不是你看花眼了。” 探子道:“那一车又一车的粮草摆在眼前,怎会看错。” 一名部将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们带了这么多粮草来,这是前锋先行开路,大军随后支援的节奏啊!” 梁永能自言自语道:“延州有这么大能力瞬间调动这么多兵马过来支援吗?”他看了眼探子,问道,“延州知州是谁?” 探子道:“好像是沈存中。”(沈括,字存中) 梁永能道:“沈存中?鄜延路经略安抚使沈存中!”说完叹了口气,道,“他既为经略安抚使,鄜延路兵马都听他调派,要调兵遣将确实不是什么难事。” 探子补充道:“我还打探到沈存中要亲自带兵出征。” 一名部将道:“我听说当年他出使辽国谈判,不光全身而退,还让辽主暂时搁置了边境之争。” 另一名部将道:“此人不容小觑啊!” 又一名部将焦虑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梁永能道:“传令下去,全军原地待命,不可随意出兵!你们都退下吧,让我好好想想。” 众人告退,梁永能独坐军帐思索着对策。来都来了,这仗还是要打的。梁永能思来想去也没想到好的对策,只得出兵看看情况,如果真有兵将来援,就带着大家撤退,以免再度损兵折将。 顺宁寨。 宋夏两军对阵顺宁寨,李达按照沈括的计划装出只有一千人视死如归、以卵击石的架势准备和梁永能决一死战。如果是平庸不懂兵法的将领见对方只有一千人,估计开心地派兵瞬间把他们围剿了,但是梁永能是西夏名将,本着知己知彼的原则命人打探了“军情”,得知宋军以一千人为幌,让自己轻敌,然后十万大军再赶到将自己一网打尽的战术后,自然心中有所畏惧。 李达英勇出战,丝毫不惧怕对方数万精兵。夏人见状更加坚信对方背后有十万大军撑腰,所以才如此勇猛,无所畏惧。夏兵边打边想着退路,生怕一会儿十万大军来袭,走不掉。两军刚打没多久,大将景思谊、屈理带领三千人马从一侧打来,大有和李达左右夹击之势。 四周飞沙走石,三千匹马荡起尘埃。夏人放眼望去,浩浩荡荡一片,至于队伍的尽头到底有多长,之前被种谔吓破胆的夏人已无心深究。 梁永能见状惊呼:“不好,十万大军来了,赶紧撤!” 敌军惊愕,全线崩溃,急忙退兵。 景思谊、屈理、李达迅猛追击,夏军见状跑得更快了。夏军跑了许久总算将宋兵甩掉,这才松了一口气,全军放慢脚步,稍作休整。此时,方圆数百里已无夏兵,沈括不仅保住了延州,还趁机率兵攻下了磨崖寨,擒获男女万人、牛羊三万。 种谔那边攻打银州,为了减少伤亡,先派人到城下劝降,守将开城投降,银州城破。 而王中正这边率领饥肠辘辘的大军来到宥州。由于附近州县的遭遇早就传遍了各州,宥州城的将士们还没等宋军打来就已四下逃窜,只留下手无缚鸡之力又无处可去的五百余户居民。 朝廷有旨攻城后不得烧杀抢掠,所以大宋将领们攻下城池后,对于投降的官员、士兵,以及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大多将其收归大宋,即为大宋子民,只要不反抗,不作乱,可保安然无恙。 宥州城门大开,王中正漫步城中,气愤不已,骂骂咧咧道:“妈的!一个兵都没!” 跟随其后的一位部将道:“大人,要不我们再去攻打别的城吧。” 王中正没有回应,继续在街道上走着,许久停下脚步,对身后的部将道:“这座城现在有多少人?” 那部将以为王中正要了解此城户籍信息,道:“刚打听过,大概五百余户,有数千人。只不过城中官员全部逃走了,无人知晓准确数字,末将这就去衙门找下户籍簿,应该有登记在册。” “不用了。数千人……数千人……”王中正往前缓慢移动着,嘴中不断重复“数千人”三个字,走了数十步,再度停下脚步,道,“如果这数千人全是官兵,那么我们就有数千人头,这功绩应该可以交差了吧。” 部将道:“那当然可以交差了,只可惜守城的官兵全部跑了。”说完长叹一声。 王中正嘴角微微上扬,露出邪恶的笑容,道:“谁说全跑了,这不都在城中吗?” 部将疑惑道:“在哪儿?”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咽了下口水,试图控制大脑不去想那个突然冒出的可怕念头,故作糊涂道,“难道城中还有暗道可以藏身?末将这就派人全城搜索。” 王中正见其没有明白,开门见山道:“宥州官兵驱赶走全城百姓,然后冒充他们藏匿于每家每户。传令下去,全城百姓皆为官兵假扮,尽数绞杀,一个不留!” 部将全身一颤,看着王中正的背影,确认道:“一个不留?孩子呢?” 王中正转过身来,用散发凶光的眼神瞪了他一眼,道:“你要违抗军令?” 部将急忙低头躬身道:“末将不敢。” 王中正道:“那还愣着干什么?一会儿让这些假扮百姓的官兵逃走了,你可吃罪不起。” 部将道:“末将这就去办。”说完双拳紧握,转身离开。 第306章 屠城 宥州城西。 罗大娘正在家中做饭,总觉得屋外异常吵闹,想着,难道外面有什么热闹可瞧?大中午的不在家做饭,凑什么热闹。 这时,邻居乔大娘匆匆而来,看了眼蹲在院子地上玩的怜儿,道:“你娘呢?” 怜儿指了下厨房,道:“做饭呢。” “这时候还做什么饭呀!”乔大娘快步跑到厨房,对正在切菜的罗大娘道,“宋军从东边杀过来了,你赶紧带着怜儿逃命啊!” 罗大娘听后浑身颤抖,一不留神切住了手,鲜血直流。她顾不得伤口,冲出厨房,抱起蹲在院子里玩耍的怜儿赶紧跑。 怜儿看了眼已跑出院门的乔大娘,再看着左手满是鲜血的娘亲,道:“娘,你手受伤了!” 罗大娘一边往门外跑,一边回应道:“小伤口,不碍事。” 怜儿道:“娘,我们去哪儿?” 罗大娘道:“去活着!” 母子俩离开院子,喧嚣声此起彼伏。她抱着怜儿绕过小巷,跑到通往西门的街道上。此时街道上百姓们四处奔走,衣物、铜钱、以及跑掉的鞋子散落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怜儿趴在罗大娘肩膀上,看着后退的街景,以及远处的惊恐画面,只见一群身披铠甲的士卒正在斩杀百姓,手起刀落,哭喊声、求饶声响彻苍穹。 怜儿吓得哇哇直哭,罗大娘轻抚怜儿颤抖的小脊背,安慰道:“怜儿别怕,我们离西门近,出了城就没事了。” 罗大娘抱着怜儿跑不快,无数男子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心中不免一阵悲凉。她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奔跑着,由于跑得太急,不小心踩到地面散落的物品,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摔倒时,她下意识地双臂护着怀中的怜儿,并未用手撑地,整张脸重重地撞击地面,摔得头破血流。 她急忙起身,顾不得脸上及全身伤口火烧般的痛楚,拉起一同摔倒的怜儿,关心道:“摔到哪儿没?疼不疼?” 怜儿看着满脸鲜血、衣衫摔破的罗大娘,摇摇头,道:“我没事。娘,你脸流血了。” 罗大娘道:“没事。”说完抱起怜儿继续跑。 背后厮杀声越来越近,罗大娘回头看了眼宋军,再看下西门的方向,意识到以自己的速度,只怕还没出城就会被后面的宋军追上并斩杀,自己死不足惜,怜儿还这么小,不能就这么死了。她看了眼街道四处敞开的店铺门,转身跑进最近的一家店铺。 这是一家成衣铺,屋内布匹、衣裳散落一地。罗大娘将店门关上,跑到墙角一个柜子前,打开柜门,里面一层层的架子摆放着各种衣服,高度只能容纳一名小孩子坐进去。她将最下层的衣服扔出来一部分,让矮小的怜儿坐在柜中右下角,再将扔出来的衣服盖回他身上。 怜儿扒开衣服,露出小脑袋,正要询问,被罗大娘再度用衣服盖上。 罗大娘道:“怜儿乖,不要乱动,一会儿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能出来,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不然会被他们杀死的,明白吗?” 怜儿回想着方才街道上看到的血腥场面,点点头,道:“娘也躲进来吧。” 罗大娘道:“这个柜子太小了,娘去找别处躲,你乖乖地躲好!”说完将柜子们合上,忽闻外面传来一人的吆喝声:“一间间店铺给我搜,一个人都别放过。” 罗大娘想着,如果我躲起来,一会儿他们搜屋子找到怜儿怎么办?想到此,她将怜儿所在的柜子左边半扇门打开,露出一层层的架子,然后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柜子,深吸一口气,双眼含泪打开店铺门,装作逃命的姿态往外跑去。 四处搜查的士卒们见有人从店铺跑出来,迅速追了上去,手起刀落,罗大娘倒在血泊之中。士卒们见罗大娘独自逃出,想着屋内多半没人了,派其中一名士卒进屋随意搜查一番。那士卒见店铺不大,在屋内转悠了一会儿,又看了眼墙角柜门半开的柜子里一层层的架子显然没法藏人,也不检查,大步离开了成衣铺。 怜儿听到屋外娘亲的惨叫,浑身颤抖,双泪成股流下,滑过用力捂着嘴巴的双手。 最初,将领们听到王中正的军令,本可以先悄然将各处城门关闭,再屠城。这样全城五百余户百姓皆可尽数斩杀,但是他们无心伤害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所以听到军令后并未关闭城门,直接从大军驻扎的城东开始杀起。整个屠城的过程中,除了部分弑杀成性的士卒在卖力厮杀,大多数将领、士卒皆在浑水摸鱼,四处搜搜找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最终,士卒们斩首百余级,投降说要为宋兵来路而幸免的十来人,并获得马牛一百六十头,羊一千九百头。 整座宥州城被屠完,部将们返回王中正处汇报情况。王中正一听只斩首百余级,勃然大怒,对部将们厉声斥责道:“你们干什么吃的,就不知道先关城门再斩杀吗!一群废物!现在好了,我们斩获这点人,怎么向官家交代!” 众部将面面相觑,低头不语。这时一位部将走了进来,对王中正道:“启禀大人,末将刚才派人在城外四处侦查,在城西北左村泽发现一处糜窖有贼兵藏身。”这位部将想着按照大家放水式地屠城,最后结果肯定不会让王中正满意,于是趁众人屠城时,派遣一路骑兵出城四处搜查,希望找到敌军可以交差。幸运的是真被他遇到了,在宥州城西北的左村泽恰巧遇到一千多名西夏骑兵,于是赶紧通知王中正。 王中正大喜,即可命折克行带领两千骑兵前去围剿,最终斩首敌军九百余级,得胜而归。这下两拨死人加起来总算可以交差了,王中正长舒了一口气,倚着靠椅,悠闲地喝起茶来。 河东路稍事休整后,继续前行。由于宥州城中只有五百余户,王中正却有几万大军,城中缴获的粮食、牛羊显然不够这么多人吃,大军走到牛心亭时,食物已全部吃光,众人只得忍饥挨饿继续前进。 大家一路上唯一的期盼就是别遇到夏兵,因为连续饿了数日,早已饥肠辘辘,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更别说打仗了。全军龟速行进至奈王井时,忽见前方不远处数千兵马正浩浩荡荡地朝这边走来…… 第307章 百步穿杨 河东路先锋士卒见前面有大队人马正向这边赶来,疑似敌军,急忙跑去向位于队伍中间的王中正汇报。王中正骑在马上,忽闻前方敌军来犯,吓得险些坠落马背。他迅速整理情绪,来到队伍前方,见对方兵马此时已近在咫尺,心下打鼓是否应战,忽见对方铠甲似乎是大宋服饰,不由松了口气,猜想难道是沈括的兵马? 对方一人骑在马背高声喊道:“你们可是王希烈大人率领的河东路?”(王中正,字希烈) 河东路队首的士卒高声回应道:“正是!” 另一位身披铠甲之人骑马上前几步,高声喊道:“王希烈大人何在?” 王中正骑马上前,道:“我就是。你是何人?” 那人回应道:“本官鄜延路掌机宜景思谊,奉沈大人之命前来接应王大人。” 之前在宥州西北左村泽,王中正派折克行大败夏兵后,命人送信给沈括告知此事。沈括担心河东路再遇敌军,派景思谊率领三千兵马前去接应。 景思谊见河东路将士们精神萎靡不振,猜想也许是之前打仗太累了,建议道:“王大人要不先率兵去顺宁寨休整吧。” “也好。”王中正想着景思谊既然前来接应总不会空手而来吧,毕竟路途遥远,他的士卒们也要吃饭,于是问道,“你们带军粮了吗?” 景思谊不明所以,想着出门打仗不带粮还打个什么,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但还是语气客气地回应着:“带了。” 王中正面露喜色,激动道:“那赶紧架锅做饭吧,将士们好几天没吃饭了。” 景思谊愕然,这是饿了多久啊,都等不到去顺宁寨吃吗?对方毕竟比自己官大,也不好反驳,当即命人原地生火做饭。 饭香四溢…… 景思谊和手下的三千士卒见河东路上到将帅、下到士卒皆面露饥色,双眼直盯盯地看着热气腾腾的大锅,有甚者竟垂涎三尺。大家此番景象觉得十分滑稽,皆忍俊不禁。 没多久,饭做好了,一群人一拥而上,将饭菜一扫而空。王中正等人终于饱餐一顿,摸着鼓鼓的肚皮,心生满足。 景思谊等大家用完餐稍事休整后,对王中正道:“王大人,我们启程吧。” 王中正点点头,带领河东路兵马随景思谊前往顺宁寨…… 正当熙河路、鄜延路打得如火如荼,河东路浑水摸鱼时,泾原路、环庆路也进入了西夏国境。按照朝廷下诏的军事战略,泾原副都总管刘昌祚和东上合门使、英州刺史、环庆路总管姚麟一同率领泾原路,与环庆都总管、庆州知州高遵裕率领的环庆路兵马回合后,共同攻打灵州,同时,要求刘昌祚和姚麟二人受高遵裕节制。 高遵裕和鄜延路的两名大将高永能和高永亨出自同一个高家,只不过是叔伯不同支。高遵裕是大将高琼之孙,高琼跟随宋太宗赵光义征战沙场,并历经多位皇帝,屡立战功。此外,高遵裕还是太后高滔滔是伯父,其地位不容小觑。 刘昌祚和姚麟两路兵马会合后率领五万大军,在约定地点等候高遵裕率领的环庆路。等来等去,一直没有等到高遵裕。 刘昌祚对姚麟道:“要不咱们先出发吧。” 姚麟道:“朝廷命你我受高大人节制,他没来,我们贸然出兵不太好吧。” 刘昌祚道:“在这儿等着也不是个办法,此地距离灵州还有很长的距离,不如我们先往灵州赶着,到那儿附近再和高大人会合。万一他们绕道别处先抵达灵州,我们迟迟没到也不太好。” 姚麟想了下,道:“也好,反正朝廷让我们一同攻打灵州,我们就在灵州附近等他吧。” 于是,两人率领泾原路兵马沿着胡卢河朝灵州方向前进,抵达磨脐隘时,前方探路的士卒匆匆返回向刘昌祚汇报:“大人,夏军驻守磨脐隘口,我们过不去啊。”国相梁乙埋亲自率领三万多名西夏将士驻守磨脐隘口,刘昌祚去灵州,除非刻意舍近求远绕道,否则此为必经之路。 刘昌祚大惊,急忙命全军原地待命,问道:“他们有多少人,谁在带兵?” 士卒道:“估计有数万人,不知何人带兵。” 刘昌祚急忙召集姚麟等人商议对策。 一名部将道:“要不咱们改道向东去韦州,再和环庆路会和吧。” 另一名部将连连点头附和道:“对对对,赶紧绕道而行吧。” 刘昌祚生气道:“遇贼不击,绕道自保,这是没有章法的!况且我们客场作战,应当速战速决,这是古今皆知的道理。尔等觉得离开就能幸免吗?” 众人陷入了沉思。 姚麟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情况紧急,容不得片刻耽搁。刘昌祚沉思片刻后道:“分兵四路,第一路持盾牌前方开道,第二路持神臂弓次之,第三路持弩再次之,选锋骑兵垫后,务必渡过胡卢河,夺取磨脐隘。” 部将们紧急兵分四路,整顿好后,刘昌祚对众将士们高声道:“此次立功者所获赏赐是熙河的三倍。” 大家听后欢呼声肆起,响震山谷。 为了鼓舞士气,刘昌祚身先士卒,双手持两副盾牌冲锋在前。大家缓缓向磨脐隘口靠近,梁乙埋见宋军逼近,命人迎击。等两军抵达相对较近的距离时,刘昌祚一声令下,躲在盾牌后面的弓箭手们万箭齐发,射向不远处的夏军。就这样,两军激烈对战,从午时一直打到了申时,夏军不敌,开始稍稍后退。刘昌祚见对方势头减弱,身挂箭篓,手持弯弓,腰悬长刀,翻身上马,率五万大军乘胜御敌。 两军奋力厮杀,刘昌祚飞速疾驰,同时弯弓引箭,长箭飞出,正中敌兵喉部,敌兵身亡坠马。一箭离弦,一箭又续上,箭无虚发,或近或远的夏兵,只要被他射中,绝无生还的可能。梁乙埋见状惊惧不已,指着刘昌祚惊叹道:“此人是何方神圣,箭法竟如此了得!” 身边一人闻声回应道:“他就是刘子京!”(刘昌祚,字子京) 刘昌祚曾与西夏交战,因箭法了得而闻名。夏人皆知此人箭法如神,可百步穿杨。梁乙埋只知其名,未见其人,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光夏人佩服其箭法,连宋神宗对此也大加赞赏。宋神宗曾亲试其骑射,可谓箭无虚发,百发百中。 两军又大战许久,宋军攻势甚猛,夏军全线崩溃。梁乙埋见大势已去,急忙率众撤退。刘昌祚率兵追奔二十里,斩获大首领十五级,小首领二百十九级,擒获梁乙埋侄子吃多理等二十二人,斩杀二千四百六十级。 《宋史》 第308章 饿殍遍野 环庆路这边,高遵裕率领大军终于抵达韦州,韦州守军弃城而逃。高遵裕率领环庆路兵马奔赴灵州,抵达南平州境内时,距城三十里,遇到夏军,两军开战。转运副使李察、判官范纯粹连夜写信请求泾原路兵马来援,刘昌祚收到信后命姚麟留守,自己带领数千兵马赶赴支援,结果还没赶到,敌军就被环庆路击退了。 熙河路这边,李宪大败夏军于屈吴山,随后进军会州。知枢密院孙固之前因为李宪为宦官,率兵统领熙河路就向宋神宗弹劾过他。如今李宪兵至会州,孙固向宋神宗启奏道:“兵法,期而后至者斩。当初朝廷命五路入夏境讨伐,然后在灵州会师,唯独李宪不去,反而攻打兰州、会州,想要以此掩盖自己的罪责,罪无可赦,还望官家诛之。” 宋神宗充耳不闻,孙固只得作罢。 其后,李宪又大败夏人于啰逋川。 河东路,王中正自从入了西夏国境,生性畏怯,每逗留一处安营扎寨休息,总担心敌军察觉其营栅之处,因为每晚二更天就令军中灭火,所以后勤准备的饭食经常不熟,很多士卒们因吃了不熟的饭菜而生病。此外,王中正还禁止军中驴叫,胆小如鼠,可见一斑。 等到后来粮食吃完了,士卒愤怒,散布流言应当先杀王昭宣及庄、赵二漕,然后溃败而归。 王中正害怕大家不愿前行,于是鼓舞众人道:“夏贼侵占我大宋领土,杀我大宋子民,我等行军至此,讨伐夏贼,怎能轻言放弃。必竭力前进,死而后已,不为别的,就为我们的后世子孙赢得一个太平盛世!” 众人听后觉得当初出征就是怀有一腔精忠报国之心,如今到了此地,就这么撤兵实在有愧,于是怒气稍平。 王中正鼓舞大家并非真的要继续前进,而是缓兵之计。他私下命令走马承受全安石向宋神宗密奏:转运司粮运不继,故不能进军,今且于顺宁寨境上就食。一来可以借没粮为由,率兵回朝,二来又可把撤兵的罪责归咎于转运司的头上。 宋神宗看到奏章后勃然大怒,让转运判官庄公岳、提举河东路常平等事赵咸二人解释此事。 庄公岳、赵咸上书启禀:本以为河东路能得鄜延路的粮食,只因朝廷下诏不再让种谔受王中正节制,因此河东路出现粮食匮乏。 宋神宗从来没想过行军打仗还有借粮一说,勃然大怒,命承议郎、天章阁待制、判兵部赵卨将二人就近送入大牢,审其罪责。 庄公岳、赵咸二人顿时慌了手脚,急忙上书辩解:臣等本来在麟府准备了四十天的粮食,是王中正令臣等只用准备半月的粮食,臣等有字据为证,可供官家查验。臣等怕河东路粮食不够,还偷偷多给他备了八日的粮,从他出寨算起到宥州已过去二十余日,粮食自然匮乏。 宋神宗正在气头上,于是命人将二人送入隰州监狱。不过他后来慢慢想开了,觉得不是庄公岳、赵咸的过错,只将二人各降一官阶,职务还和从前一样。 王中正一边期盼着朝廷召其回朝,一边不得不带兵继续前进。他引军至归娘岭下,不敢入寨,但大家实在太饿了,于是他派遣下属运粮于福宁寨。 此时,已十月多份,天寒地冻,大家缺衣少食,饥寒交迫。这天,士卒阿良身子本来就弱,长时间受冻挨饿,忽感体力不支,倒在路上。同伴阿强急忙上前试图拉他起来。 阿良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道:“别管我了,我估计不行了。” 阿强蹲了下去,道:“我背你走。” 阿良摇摇头,道:“你也好多天没吃饭了,别再为我白费力气。我太累了,让我睡会儿。” 阿强使劲摇着眼神迷离的阿良,道:“你可别睡啊!一睡就过去了!” 士卒们看着阿良奄奄一息,不久于世,心中泛起阵阵悲凉。大家很清楚再没有粮食供给,自己的下场将会与阿良如出一辙。 几个时辰后,几名士卒持刀走到阿良身边。阿强抬头见几人面露凶光,警觉地站起身来,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一人用力将阿强推到一边,呵斥道:“走开!别碍事!”然后对阿良道,“反正你也要死了,不如祭下大伙的五脏庙,也算积德了!” 阿强闻言大惊,急忙上前阻止,却被一人死死抓住。另外几人围着阿良,怕其死了肉不新鲜,于是生剐其肉食之。 阿强见状试图挣脱身旁之人却无济于事,直接大声呼喊着:“大家同生共死这么久,你们怎么能这样!”然后对身旁漠视的众人求救道,“你们快去阻止他们呀!” 大家面面相觑,无动于衷。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中正盼来盼去,终于盼到了朝廷的诏令,准其率兵返回延州。 鄜延路这边,种谔派遣钤辖曲珍等人往返于黑水、安定堡运粮,途中遇到夏军,大战一番后斩获敌军钤辖、首领以下七十八级,降六百五十人。其后,曲珍又破贼于蒲桃山,斩首数百余级。然而好景不长,鄜延路也出现了粮食匮乏的状况,士卒们饥饿疲惫,种谔欲以粮运不继归罪转运使李稷,差点将其斩首,被门客吕大钧阻止。随后,鄜延路大军驻军麻家平,大校刘归仁以大家饥饿崩溃为由,诏令全军回朝,而此时鄜延路前锋离怀州不过百里。 至此,河东路、鄜延路攻打夏州,再取怀州,最后攻下灵州的计划就此宣告失败。 西夏朝廷。 梁太后听闻大宋已退兵两路,大喜过望,感叹道:“嵬名令公真乃料事如神啊!” 当初,西夏听闻大宋五路举兵伐夏,势不可挡,意图攻取兴、灵二州。梁太后向诸臣寻求对策。众多将领请求出战,只有老将嵬名令公向梁太后建议道:“无需全力出兵抵抗,只需诱敌深入,集中兵力驻守于兴、灵、夏州等要害之地,再派遣轻骑断其粮运。宋兵无食,我朝便可不战而使其受困退兵。” 梁太后听从嵬名令公的提议,调派主要兵力驻守兴、灵二州及沿途要害之地。如今果然如嵬名令公所料,河东路、鄜延路已因粮食匮乏而退兵,只剩熙河路、环庆路和泾原路三路还在坚持。 然而说是三路,其实是两路。李宪率领的熙河路一直在边缘地带打来打去,并没有按照朝廷后来下发的诏令去支援环庆、泾原二路攻打灵州。真正按照朝廷最初作战计划行军的只剩环庆路和泾原路。 就这样,泾原路刘昌祚率先兵临灵州城下,准备迎接五路伐夏的终极之战…… 第309章 终极之战xiN 刘昌祚、姚麟率先抵达灵州城下,灵州守军没想到宋军来得这么快,城门未关。刘昌祚见此时正是攻城的绝佳时机,命先锋攻城。先锋大军攻破灵州城最外围的大门后,刘昌祚大喜,夹紧马腹,准备带兵乘胜入城攻打,一举拿下灵州。 忽然一人疾驰而来,高声喊道:“等一下!” 刘昌祚认出那人是高遵裕的人,停下马,问道:“何事?” 那人道:“大人让我转告您,按甲勿攻,等环庆路抵达后一同攻城!”高遵裕还未抵达,听闻军中传言刘昌祚已攻下灵州,于是向宋神宗上书表示自己派遣刘昌祚进攻,并攻下了灵州城。后来又得知传言为虚,怒斩传讯之人。他担心刘昌祚抢占头功,于是命人速来灵州阻止对方攻城。 刘昌祚震惊道:“什么!按甲勿攻!如今先锋已攻下第一道城门,说明灵州守将并未提前准备。此时乃攻城的绝佳时机,等高大人来了,对方已有所准备,我们就失了先机了!” 报信人道:“属下也是奉命行事,还望您原地待命,静候高大人抵达后一同攻城,否则军法处置!” 姚麟见刘昌祚坐在马上浑身颤抖,大有怒气爆发之势,急忙道:“可能高大人有自己的打算,我们要不让先锋回来吧。” 刘昌祚双拳紧握,嘴唇微微颤抖,许久又松开双拳,用极度愤怒的语气对将士们吼道:“所有人退回营地!” 众人一片哗然。大家很清楚,错过了这次最有利的机会,让夏军调兵遣将,有所准备,再攻城就难了。可是军令难违,众将士面露怒色,只得退回营地待命。 高遵裕率领环庆路兵马抵达灵州三十里处,遇敌军,双方大战。刘昌祚闻讯急忙派遣数千骑兵营救。天快亮的时候,敌军退兵。刘昌祚来到高遵裕帐外求见,高遵裕嫌他营救来迟,想诛杀他,转念一想作战还要依靠他,只得作罢。 刘昌祚进入营帐中,高遵裕问道:“灵州怎么样了?” 刘昌祚强压怒气,道:“之前我正要攻取灵州,您不让我攻城,我便停了下来,所以灵州还未攻下。前日磨脐之战,夏贼退守东关。东关在城东三十里,直通兴州渡口,平时自是要害之地。如果我们趁此机会迅速击之,如此一来,灵州的外援被歼灭,灵州城就会变成孤城,自然就可攻下。” 高遵裕颇为不屑地说道:“不必!我今晚安排一万人背点土垒到城下,天明就可攻下灵州。” 刘昌祚愕然,背在身后的右手使劲掐着左手,强忍怒火,努力维持表面的平和,道:“军中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理,大人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高遵裕嘴角微微上扬,道:“且慢。最近这段时间你辛苦了,以后军中事务就交给姚君瑞处理吧。”(姚麟,字君瑞) 此言一出,刘昌祚震惊不已,把自己的兵权交给姚麟,摆明了要架空自己。之前就听闻高遵裕心胸狭窄,善妒且不容人,今日一见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昌祚返回军中,对姚麟道:“以后泾原路就由你负责了。” 姚麟震惊道:“为什么?” 刘昌祚将在高遵裕营帐中发生之事详尽告知。姚麟自知领兵打仗不如刘昌祚,道:“没有你还怎么攻城!我不会接受的,我去找高大人!” 刘昌祚拉住他,叹息道:“没用的,就这吧。” “不行!大战在即,岂可如此胡闹!”姚麟甩开刘昌祚,毅然决然去找高遵裕,表明自己不会接受这一任命。 虽然姚麟拒绝领兵泾原路,但高遵裕也不让刘昌祚率领,打算自己率领环庆路攻城,泾原路辅助,以此抢占军功。然而环庆路军中既无攻城器具,亦不知攻城之法。于是,高遵裕命令刘昌祚等人采木制作攻城器具。事发突然,刘昌祚等人临时采伐的木材皆细小不可用。 高遵裕怒斥道:“找来这些废物,如何攻城!来人啊,把刘子京拖出去斩了!” 帐内的士卒们面面相觑,不为所动。 高遵裕随手指了身旁的两名士卒,怒吼道:“你俩把他拖出去!” 那两名士卒浑身一抖,右脚迈出又收回,不知如何是好。 高遵裕脸色一沉,道:“怎么,你们想违抗军令吗?” 两名士卒犹豫片刻,只得将刘昌祚带出帐外准备问斩。众将士听闻高遵裕要斩首刘昌祚,纷纷齐聚帐外,求其赦免刘昌祚之罪。准备行刑的士卒本来就不想斩刘昌祚,见状后磨磨蹭蹭拖延时间,帐外人越聚越多,等高遵裕出来时已人山人海,大家苦苦相求。 一旁的部将对高遵裕低声道:“大人,大战在即,如果斩了刘子京,军心动摇,不利于攻城啊,要不先放他一马,等秋后算账吧。” 高遵裕思忖片刻,对跪在地上的刘昌祚道:“暂且将你的人头留着,如有下次,定斩不饶!”说完愤然返回营帐。 刘昌祚在众人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忽感咽部一紧,一口鲜血奔涌而出,当即昏倒在地。众人大惊,急忙将刘昌祚抬走,并传军医问诊。刘昌祚忧恚成疾,一病不起,泾原兵皆愤怒不已。 转运判官范仲淹之子范纯粹急忙跑到高遵裕身边道:“大人,刘子京病了,要不……你去问疾一下?” 高遵裕冷哼一声,道:“大敌当前,他不但没帮上忙,还生病,我不治他的罪就不错了,还问疾?” 范纯粹道:“泾原、环庆两军不和谐,恐生其他变数。还望大人以大局为重,去探望一下刘子京的病情吧。” 高遵裕极度不情愿地站起身来,来到刘昌祚营帐中问疾以表示与其和解。泾原路将士们见高遵裕亲身前去问疾,怒气稍平。 随后,高遵裕命人来到城下,对城上之人高声呼喊道:“你等还不快点投降!” 城上守军回喊道:“我未尝叛国,也未尝出战,为什么要投降?” 既然对方不投降,高遵裕遂命大军攻城。 第310章 功亏一篑xN 十八天后。 高遵裕率兵攻打灵州整整十八天而没有攻下。内藏库使、忠州刺史彭孙押率兵护送的粮草也被夏兵劫走。此时,天寒地冻,将士们缺衣少食,饥寒交迫,早已精疲力尽,攻城之力大幅下降,但仍在坚持着。 西夏将领们召开会议商议对策。 一人道:“灵州已被围困十八日,如果灵州城破,我夏危矣,不如禀明太后再多调派精兵前来支援。” 另一人道:“宋贼火力太猛,数月以来我军伤亡惨重,就算再派精兵,也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又一人道:“如今灵州城外宋军多日没有粮草供应,加上他们出征时衣衫较少,如今已值寒冬,他们没有冬衣御寒,可谓人马俱疲,饥寒交迫,我们只需再拖上几日,他们定会退兵。” “万一他们不退兵呢,又或者宋军来援怎么办?我们人口稀少,持久战对我们百害而无一利。还是趁此机会,速战速决,逼其退兵为妙。” “是啊,再这样耗下去,我们也受不了。马上年底了,还得尽快了结此事,让将士们过个好年。”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仁多零丁终于开口道:“此地离黄河很近,不如掘开黄河七级大渠,水漫灵州,以退敌军。”西夏在黄河边修筑了一条七级大渠,旱时储水,涝时防洪。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一人指责道:“荒唐!掘开大渠,河水成剧洪之势,所到之处,村庄尽毁,州县皆没。宋军是淹死了,咱们的百姓呢,要让他们给宋军陪葬吗!” 仁多零丁道:“欲成大事总要有所牺牲。舍数城可保一国,值得!” “那也不是这么个牺牲法啊!” 仁多零丁道:“数月以来,宋军的战斗力是有目共睹的,如果要不是断其粮道,使其供给不足,五路大军早晚踏破我夏国领土。现在年末将至,宋军战斗力不足,正是我们反击的大好时机。此次若能取胜,大宋受挫,短期内不会再来犯我领土,可保一方安宁。一旦对方补给重新跟上,后果不堪设想。当然,如果你们还有更好的方法逼退宋军,就当我没说。” 众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仁多零丁见众人没有异议,调派民夫在堤坝上挖出了个口,在巨大的水压冲击之下,黄河瞬间决堤,河水浩浩荡荡地朝灵州城冲去。环庆路、泾原路的将士们正在攻城,忽然洪水奔流而来,所有营帐瞬间淹没在洪水中。 高遵裕急忙命全军撤退。大家迅速往高地跑,然而洪水无情,数万人被卷入水流之中,就此丧命。幸存的宋兵一路逃窜,夏兵见其从最初攻城的三十万人经过冻死、饿死再到如今的淹死,只剩一万多人,急忙乘胜追击,任成、俞平等大将战死。 刘昌祚忽然调转马头,对众人高呼道:“你们先走,我断后!”然后拔出长剑,与众人背道而驰。马蹄溅起层层水花,飞奔而去。泾原路幸存的将士们见状也纷纷返回,陪刘昌祚奋力厮杀,掩护高遵裕的环庆路撤退。 刘昌祚率领泾原路与夏军大战数日,敌军不敌撤退。刘昌祚率兵返回韦州。 韦州城中,大宋一万残兵争先恐后入城,又遭夏兵追击,再度死伤惨重。 另外一边,李宪率领的熙河路听闻环庆、泾原败状,也率兵回朝。 宋神宗大怒,下诏:岷州团练使高遵裕帅泾原、环庆之师攻取灵州无功,以及不能讨杀外援贼党并节制泾原,导致军队逃跑溃散,降为西上合门使,就差为坊州知州。西上合门使、果州团练使刘昌祚,东上合门使、英州刺史姚麟,战兵、弓箭手逃跑溃散众多,各降官三级,并就差为永兴军路钤辖。内藏库使、忠州刺史彭孙护送的粮草被夏贼抄劫,不能御敌,导致军队粮食缺乏,降为东头供奉官、熙河路准备差使,寻添差金州监当,令泾原路差人监伴前去。 此时已元丰四年十二月,随着这一年的结束,大宋五路伐夏之战也迎来了他的终结,只不过是以失败告终。 第三百零八章 悲剧重演 元丰五年。 正月。 苏轼来黄州不知不觉已过去两年,宋神宗还如此年轻,必定比自己多活数十载。他料想此生也许再也不会离开黄州,便做起了长远打算。临皋亭太小,一家人住起来太过局促,连个书斋也没,而且这些年全国各地的朋友们经常来黄州看望他,每次来人,住宿就成了一个大问题。他想着不如在东坡建几间房,一来招待客人,二来可以弄个书斋。 为了不影响春耕,苏轼一家冒着寒冬皓雪,开始建起房来。很快一座简陋的房屋拔地而起,他为其取名雪堂。由于雪堂在城外的东坡上,所以苏轼经常白天在这里读书、会友,晚上返回临皋亭和家人同住。 但是临皋亭毕竟是官驿,知州徐大受还在任,自己居住此处也无妨,一旦人走茶凉,新任知州会不会不让他们一家人寄居这里也打有可能,是该考虑找个永久居住的地方才是。苏轼和朋友们聊天的时候无意中提起自己的这个想法,大家决定帮他物色良田,购置田产,以作长久之计。 三月。 苏轼和古耕道、潘丙、郭遘一同前往距离黄州城东南三十里的沙湖,听说那里土地肥沃,大家决定一同去一探究竟,如果可以就买下来。几人走了许久,穿行于树林间时,暴雨忽至,周围全是林木,无处躲雨,大家只得冒雨前行。不一会儿,骤雨初歇,春风拂面,苏轼抬头望着远处山头再度显露的太阳,正要感慨,忽然鼻头一酸,打了个喷嚏。 潘丙关心道:“这雨来得紧,你可别染上风寒了。” 苏轼笑道:“没事。” 古耕道抱怨道:“选来选去,偏偏选了今天出门,真是倒霉!” 苏轼笑道:“如此能领略另一番风景,也挺好的。” 潘丙道:“淋了场雨,还能有如此心情的,怕是只有子瞻了。” 苏轼心情大好,完全不受暴雨影响,脸上挂着笑,忽然吟诵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潘丙道:“好词,话说最近你作诗渐少,写词反倒多了。” 苏轼无奈地笑了下,道:“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大家来到沙湖,考察一番,没有买地,正要回去,忽遇一位拄杖老者缓步徐行。老者走到苏轼等人身边,还没开口,郭遘惊呼:“庞老,您怎么来了?” 苏轼对郭遘道:“这位是?” 郭遘道:“他就是我之前经常给你提过的名医庞安常庞老。” 苏轼对药理颇有研究,有时候会去郭遘的药铺一起讨论,两人闲聊时多次提及此人。他打量着庞安常,只见对方白发苍苍,却精神健硕,拱手道:“久闻庞老大名,不料今日有缘得见,幸会幸会。” 庞安常见其抬臂姿势有些异常,关心道:“你胳膊怎么了?” 苏轼道:“老毛病了,阴天下雨就会胳膊疼。” 庞安常道:“去我家吧,我给你治一下。” 苏轼经常被此病困扰而无法根治,今天难道遇到名医,当即拜谢前往。由于庞安常家太远,潘丙等人若随苏轼去庞家必然要过夜,于是几人先行返回黄州。苏轼来到庞安常家,庞安常为其针灸后,苏轼感觉胳膊舒服多了,再度拜谢对方。 翌日。 两人同游庞安常家附近的清泉寺,四周山林环绕,溪水潺潺,苏轼漫步其中,不由吟诵道:“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两人同游许久,苏轼拜别庞安常骑马回城。途中路过一间酒家,酒虫作祟,于是进店纵饮数杯后拖着微醉的身子翻身上马,缓步穿行于月色中。马儿穿过溪水上的一座小桥,苏轼见月色倒影在溪面上,自言自语道:“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于是下马就地小憩,等他再度醒来竟已天凉,环视周遭景致,晨雾漫漫,别有一番韵味,当即从怀中掏出笔墨,在桥柱上写下“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后欣然离去。 数日后,苏迈在京参加殿试并通过,进士及第。高中的进士们需要在汴京逗留许久,苏迈亦然。 一日,他收到黄州送来的急件,封面是苏轼的字迹,不解为何父亲此时寄信。他拆了信,见信中写着吕筱悠病危,让其抓紧回来见最后一面。纸张缓缓落地,苏迈浑身颤抖着,泪水夺眶而出,买了匹快马迅速回家。 苏迈一路纵马疾驰,经过数日长途跋涉,终于抵达黄州。他回到家中,直奔厢房,还没进门就听到屋内传来阵阵哭泣声。他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地走了进去,只见床前围满了人,大家见苏迈突然回来,震惊中颇感欣慰。 王闰之对苏迈哽咽道:“维康,你可回来了,赶紧看下筱悠吧,她……她快不行了……” 苏迈快步上前,蹲在床边,紧紧地抓着吕筱悠的手,泪水夺眶而出,嘴唇不停地颤抖着,道:“怎么回事,走得时候还好好的!” 苏箪跪在床边,扑到苏迈怀里,哭喊道:“爹!” 苏迈一手搂着苏箪,一手紧紧地抓着吕筱悠的手,哽咽不能语。 吕筱悠泪眼婆娑地看着苏迈,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维康……对不起……我要先走一步了,箪儿以后就……拜托你了……” 苏迈摇摇头,哭泣道:“不!箪儿还那么小,你不要离开我们爷俩!”他年幼丧母,如今悲剧再度上演,他的儿子也面临同样的悲剧,这种感觉他比谁都清楚。 一旁的苏轼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内心却心如刀绞。当年他痛失王弗,一度沉沦,如今苏迈也即将痛失爱妻,这种绝望而无助的感觉至今难忘。而此刻,一旁的王朝也已接近情绪崩溃的边缘,她心念着,筱悠走了,以后让维康可怎么办啊!我好不容易再活一世,只想看着轼哥哥和维康幸福安康……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残忍! 吕筱悠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低声道:“维康,我们来世……还做夫……”“妻”字还没说完,手一沉,从苏迈手心滑落,溘然长逝。 苏迈摇摇头,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不!我不要来世,我要你今生陪我!筱筱,你醒醒啊!你不要走!”说着拼命摇晃吕筱悠。 王闰之上前阻止情绪失控的苏迈,忽闻身后一人哭出声来。她急忙转身,只见一旁的王朝捂着嘴,夺门而出。苏轼见状急忙追了出去,将站在院外抽泣的王弗拥入怀中,轻拍其背,不知如何安慰。与其说不知如何安慰对方,倒不如说不知如何安慰自己。两人相拥而泣,久久不能平静…… 第三百零九章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迈终日借酒消愁,浑浑噩噩,不知不觉已五月中旬。 这天,苏轼走出临皋亭,见苏迈躺在家门口停泊的破船上,手里拿着瓶酒不停地往嘴里倒。他长叹一声,不禁猜测当年他如此消沉之时大概也是这副模样吧。 此刻,苏轼除了体会到苏迈的心情,更明白当年自己意志消沉时,家人们有多担心,不免长叹一声,无奈地摇摇头,走到船头对苏迈道:“心痛无解,不妨让自己忙碌起来。” 苏迈坐起身来,头晕目眩地看着苏轼,道:“如何忙碌?” 苏轼道:“育儿会如今已出具规模,朝每日都在那儿照顾孩子,你若没事就去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苏迈点点头,道:“好,等我酒醒了就去。” 育儿会是苏轼、古耕道等人前不久号召黄州百姓成立的养育弃婴的组织。 今年正月,王天麟来拜访苏轼,偶然提及鄂州等地有溺婴的恶习,每家只生养两男一女,如果生多了就要溺死。苏轼闻后心痛不已,急忙写信给鄂州知州朱守昌,请其制止这种恶习,营救无辜小儿。 前段时间,他偶然发现黄州竟也有此陋习,只不过大家都偷偷为之,不为外人道罢了。苏轼得知后,便去找知州徐大受,希望衙门出面干预。 但他很清楚衙门强制也是治标不治本。十月怀胎的孩子,哪家舍得溺杀,归根结底就是没钱养育,要想杜绝这种陋习,须得从根本上解决。苏轼和古耕道等朋友商量一番后,决定号召黄州百姓捐款捐物,成立育儿会,收养弃婴,以免其出生就被杀害。经过一番辛苦的号召和努力,育儿会终于出具规模,可以收养弃婴了。自从育儿会开始收养弃婴,王朝经常在那儿会照顾孩子。 苏轼对已站起身来的苏迈道:“明天再去吧,你这一身酒气去那儿也不好。” 苏迈点点头,准备随苏轼回家。 两人往回走着,刚走到家门口,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子瞻……”苏轼转过头,见杨世昌一身道袍,手持拂尘站在他身后。 苏轼大喜过望道:“杨道长,你怎么来了?” 杨世昌道:“过来看看你。” 苏轼连忙请杨世昌进门。随后的日子,杨世昌在雪堂住下,终日与苏轼相伴。 七月,苏轼约上杨世昌、潘丙的侄子潘大临等朋友一起泛舟游赤壁。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苏轼与众人对酒当歌,纵情山水,谈笑生风。 苏轼看着身旁滔滔江水,波澜壮阔,惊涛拍岸,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众人抚掌而赞:“妙啊!此乃千古之绝唱啊!” 苏轼笑道:“过誉了。” 大家继续吟诗作赋,把酒言欢,不知不觉已深夜。众人微醺,醉卧船上,随江漂流而去…… 苏轼每天除了与朋友们相聚,还会抽时间撰写《论语说》和《易传》。《易传》是苏洵生前撰写一半的著作,如今他闲来无事,便提笔将此书写完,以完成父亲遗愿。 一日。 他和杨世昌等人在雪堂对饮,喝的酩酊大醉,醒来时见众人瘫倒在地上,不由捧腹而笑。此时屋外月色正浓,他整理了下衣衫,摇摇晃晃地离开雪堂,回城去了。黄州城内街道上空无一人,苏轼头顶皓月,脚踏银辉,昏昏沉沉地回到临皋亭,见院门反锁,用力敲门,大声喊道:“开门!我回来了!”敲了半天门,院内无人应答。他将耳朵紧贴大门,只听阿宗鼾声如雷,不由叹了口气,阿宗向来睡得死,估计自己再叫下去也不会吵醒他,只得作罢。 苏轼沿着门口江边缓步徐行,不知走了多久,觉得有些累了,便停了下来,凭江远眺,任凭江风拂面。深夜四下寂寥,除了滔滔江水声,无以为伴,一种孤独落寞之感油然而生。他长叹一声,高声道:“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说完呵呵一笑,不断重复着最后一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阿名深夜而归,路过江边,见苏轼背对着自己,临江吟词,不由驻足聆听。他素来仰慕苏轼的才华,听其吟诵完,默默将词句记于心中。他本想上前打个招呼,走了几步,暗自思忖着,苏官人这词中有点悲凉啊,难道和家人吵架了,还是出了别的事? 他想上前关心苏轼,又觉得此举太过唐突,只得远远陪着对方…… 翌日。 一大早,坊间传言苏轼昨晚将衣服挂于江边,乘舟远去。大家对此震惊不已,并将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在街头巷尾传播着,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到了在街上巡视的衙役们耳中。 衙役们听闻此事急忙回衙门向徐大受报信。 徐大受早上到衙门办公还不到一个时辰,好不容易将手头的工作理出点头绪,突然衙役站在知州厅门口喊道:“徐大人,大事不好了,苏官人将衣服挂在江边,乘舟而去了!” “什么!”徐大受猛然起身,震惊道,“你再说一遍,苏子瞻去哪儿了?” 衙役道:“不知去哪儿了,反正离开黄州了。” 徐大受作为知州,有监管苏轼之责。虽然经过这些年的相处,两人关系甚笃,对苏轼无所限制,监管也都流于形式,只派了两名风烛残年,混吃熬日子的老衙役不时去临皋亭转一圈,以示监管。如果苏轼真的不辞而别,自己可吃罪不起。他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衙役道:“小人在街上巡视,听到大街小巷都在传言昨晚有人在江边目睹苏官人乘舟而去,特来禀告大人。” 徐大受语气中略带惊慌,对衙役道:“快点备马,我要去临皋亭!” 第三百一十章 朝云有喜 徐大受带着几名衙役一路策马疾驰向临皋亭赶去。他刚到临皋亭,见大门敞开,不知家中是否还有人,急忙跃下马背,跑了进去。王闰之刚好从屋里出来,见徐大受突然临门,惊奇道:“徐大人,您怎么来了?” 徐大受见王闰之还在家中,心中升起丝丝疑惑,但眼下顾不得想这些,直截了当问道:“子瞻呢?” 王闰之道:“在屋里睡觉呢,我去叫他起床。” 徐大受震惊道:“他在睡觉!他不是乘舟离去了吗?” 王闰之一脸茫然地看着徐大受,道:“此话从何说起啊?” 徐大受道:“昨晚有人见子瞻将衣衫挂于江边,乘舟长啸而去,此事已传的满城风。” 王闰之笑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子瞻一直在家啊。”她说到此,想着也许是昨晚苏轼被锁在院外,有人在江边见到他,误会了吧,于是解释道,“昨晚阿宗以为子瞻不回来了,就把大门锁了,将其关在外面一夜,今天早上才回来睡觉。大人若是不信,可去屋内看下。” 徐大受跟随王闰之来到厢房,见苏轼正鼾声如雷地熟睡着,忍俊不禁,无奈地摇摇头,道:“原来是误会一场!哎,这传言传得……”说完捧腹大笑起来。 王闰之道:“子瞻奉命谪居黄州,这些年,我们一家承蒙大人照顾,没有接到官家的旨意怎会悄然离去,连累大人。” 徐大受哑然失笑,道:“既然子瞻没事,那我就先回衙门了。” 王闰之将徐大受送出门外,待其离开后才返回。苏迨从屋里走了出来,道:“娘,徐大人走了?” 王闰之道:“嗯,走了。” 苏迨道:“徐大人怎么突然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王闰之道:“有人传言你爹昨晚悄然离开黄州,所以徐大人过来确认下。” 苏迨失落道:“要是真能走就好了!娘,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啊!” 王闰之走上前,轻抚苏迨的头,道:“也许是一辈子吧……”说到此,停顿了下,挤出一丝笑意,道,“但是你们兄弟三人可以离开。等你长大了,和你兄长一样进士及第后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苏迨道:“可是兄长终日沉沦,还以照顾爹爹为由向官家请求延缓出仕,他会离开吗?” 王闰之道:“时间久了,他会慢慢好起来出仕的。你爹一生秉持着为官一任、造福苍生的理念,你兄长从小耳濡目染,不会就此沉沦。等他慢慢从你嫂嫂离世的伤痛中走出来,就会去做官造福一方的。” 苏迨看了眼苏迈厢房紧闭的房门,道:“希望兄长能早点好起来。” 王闰之道:“会的。” 十月,苏轼再邀杨世昌、潘大临同游赤壁,回来后落笔成文,写下《后赤壁赋》,与七月那次游玩回来写的《前赤壁赋》一同收了起来。同月,苏轼的好友蔡承禧担任淮南转运副使来到黄州巡视,见临皋亭居住环境狭窄,甚为心疼,自费为其搭建了三间房子,以改善居住条件。房子建成后,苏轼为其取名“南堂”。 苏轼的房子越来越多,然而来此居住的朋友也跟着多了起来。因被韩存宝牵连而千里逃亡的巣谷、以及琴师崔闲先后来黄州投奔苏轼,并在他家长久住下。巣谷还顺便当起了苏迨、苏过的老师,在家授课。 时光荏苒,不觉又至岁末。十二月十九日是苏轼的生日,朋友们设下宴席为他祝寿。宴席上笙歌漫舞,众人把酒言欢,酣畅淋漓。 翌日。 由于昨天喝多了,苏轼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低头见自己怀中的王朝还在睡,不免惊奇,往日这时候她多半在育儿会照顾弃婴,难道身体不适?他伸手摸了下对方的额头,没有发烧。王朝被碰醒,缓缓睁开眼,柔声道:“轼哥哥,你醒了。” 苏轼关心道:“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 王朝道:“可能最近在育儿会累着了,觉得周身有些疲乏。” 苏轼在王朝额头上亲吻了下,道:“那你再睡会儿,这几天就不要去育儿会了,在家休养下。” 王朝点点头,道:“那我再睡会儿。”说完闭上眼睛继续睡着。苏轼起身更衣,轻声出门。王朝在家休息了一周,精神仍不见好转,苏轼为其诊脉后,一把将其拥入怀中,开心道:“朝,我又要做爹了!” 王朝呆若木鸡,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怀孕,毕竟附身于王朝这副躯壳存在着诸多未知性。 苏轼见其目光呆滞,若有所思,以为对方第一次当娘,震惊也是理所当然。 王朝许久回过神来,确认道:“我真的……怀孕了?” 苏轼点点头,语气坚定道:“千真万确!”王弗怀过一次,王闰之两次,这种脉象,苏轼太熟悉了,绝对不会判断错误。 王朝思忖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已经和王朝融为一体了? 苏轼用手在王朝脸前晃了下,道:“想什么呢?” 王朝摇摇头,道:“没……没什么。” 苏轼道:“以后你就在家安心养胎,育儿会那边就别去了。” 王朝点点头。 元丰六年。 正月,苏轼与杨世昌、崔闲、巣谷三人在雪堂闲聊,忽然接到朝廷免除巣谷罪责的诏令。几人开心不已,准备开怀畅饮,庆祝这一喜事。苏轼拿出酒为大家满上,举杯对巣谷道:“恭喜元修脱罪,可喜可贺,来,你我满饮此杯!”说完将酒杯送到嘴边,正欲一饮而尽,忽闻阿宗匆匆来报:“官人,不好了,小官人上吐下泻,您快回去看看吧!”(巣谷,字元修) 酒杯从苏轼手中脱落,酒水洒了一地。几人急忙返回临皋亭。苏轼快步跑进苏迈房间,只见其躺在床上,萎靡不振,急忙为其诊脉,眉头紧皱,道:“此脉象来得怪啊!” 巣谷道:“让我看看。” 苏轼起身,让巣谷坐在床边。巣谷为其诊脉后脱口而出:“好像是瘟疫。” 苏轼大惊,道:“瘟疫!怎么可能?” 巣谷再三确认后,语气坚定地说道:“确实是瘟疫。” 第三百一十一章 爆发瘟疫 苏迈闻言,呵呵一笑,道:“死了也好,这样我就可以下去陪筱筱了。” 苏轼生气道:“说什么混账话!你死了,箪儿怎么办!让他从小成为孤儿吗!” 苏迈闭口不言。苏轼见巣谷神色淡然,问道:“可有解决之法?” 巣谷道:“有。我有秘方专治此疾,几服下去定药到病除。” 苏轼开心道:“太好了,那就有劳元修了。” 巣谷走到桌边,提笔开了个药方,准备亲自去抓药。苏轼见状阻止道:“抓药这种事我让阿文去做就行了。”说完高声唤了声“阿文”。 巣谷道:“此方我连我儿子都不传,怎可让外人看去,我还是亲自去抓药吧。” 这时,阿文跑了进来,对苏轼道:“官人您找我?” 苏轼道:“没事了……不,你去让阿宗备马,陪元修去药铺抓药。” 阿文领命而去。 苏迈服用了两天药,只觉身轻如燕,病症全无。苏轼赞叹道:“你这药方厉害了啊,从何而来,又是何人所创?” 巣谷道:“无意中得来的,至于是何人所创,我也不知道。” 数日后。 巣谷收拾行囊,启程返回眉山。苏轼出门相送,两人走到门口,闲谈许久,苏轼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犹豫再三,拱手道:“子瞻有一事相求。” 巣谷见其突然行礼,震惊道:“何事?” 苏轼道:“元修居于眉山,山遥路远,倘若日后维康又患此疾,想去找你也是鞭长莫及,所以冒昧请元修将此药方相告。” 巣谷道:“别的都好说,这个只怕不行。” 苏轼道:“我知道此方是元修的秘宝,不应该索要,但是维康去年刚丧妻,家中留下年幼的箪儿,如果他再有个意外,箪儿可怎么办……还望元修念在箪儿的份上,将药方相告。”说完再度躬身行了一礼。 巣谷犹豫许久,叹了口气道:“也罢,维康这孩子也是命苦,幼年丧母,如今又丧妻。给你也行,但是你要答应我,此方只可自用,绝对不可传于他人。” 苏轼指着身边的江水,道:“我以江水为誓,此方只为自用,绝不外传。若违背誓言,就让我葬身鱼腹!” 巣谷道:“好,我信你。”然后返回临皋亭,将药方写下给苏轼后启程回乡了。 一周后。 小暖去离家最近的曾大夫的药铺给王朝抓安胎药,见药铺门口排了好长的队,正要穿过众人走进药铺,被队伍中的一人高声呵斥道:“这位小娘子怎么如此不知礼数,凡事都讲个先来后到,后面排队去!”众人纷纷响应。 小暖见队伍太长,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只得改去别家抓药。令她意外的是,沿途药铺皆人满为患,无奈只得前往郭遘的药铺。郭遘的药铺离临皋亭比较远,小暖很少去那儿抓药。小暖来到药铺,此店和别家无异,挤满了前来看病的人。小暖怕被别人骂自己插队,只得从后院进。后院正在磨药材的学徒见来了个陌生女子,问道:“你找哪位?” 小暖道:“我是苏子瞻官人家的丫鬟,来找郭大夫。” 学徒起身道:“原来是苏官人家的,你稍等,我去叫师傅来。” 小暖道:“不用了,我就是来抓个药,其他的药铺都人满为患,我只能来这儿了。”说着掏出药方递给学徒。 学徒拿了药方,道:“你稍等,我去抓药。” 小暖道:“有劳了。” 不一会儿,学徒将抓好的药递给小暖。小暖谢过对方,刚走了几步,驻足,转过身来,好奇道:“对了,为什么今天这么多人看病啊?” 学徒道:“哪是今天啊!三天前就开始了。” 小暖道:“难道城中集中爆发了什么病吗?” 学徒道:“师傅说可能是瘟疫。” 小暖震惊道:“瘟疫!”然后思忖着不会是苏小官人患得那个病吧,只不过当时患病的人少,不太引人注意,过了这么多天,病发的人逐渐增多,也就显现出来了。她回过神来,道:“那你忙吧,我先回去了。” 学徒送其出门后,继续坐下来磨药。 临皋亭。 小暖来到王闰之房中,道:“大娘子,药抓回来了。” 王闰之道:“今天怎么去了这么久?” 小暖道:“我跑了好几家药铺都人满为患,没法抓药,只得去郭大夫的药铺了。” 王闰之道:“最近咱们很多邻居也生病了,看来这病来势不小啊!” 小暖道:“我听郭大夫的学徒说是瘟疫,会不会是苏小官人患得那种?” 王闰之道:“有可能,这么说那时和维康同时患病的肯定还有别人,只不过人数较少,不明显罢了。” 小暖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王闰之道:“你先去煎药吧。” 小暖领命离开。 傍晚,苏轼从雪堂回来,王闰之将城中可能爆发瘟疫之事告知。苏轼道:“今天我还和大家谈论此事呢,看样子患病的人不少啊。” 王闰之道:“会不会是维康患的那种瘟疫?” 苏轼道:“有可能,维康因为筱悠的死成日茶饭不思,身体状况不太好,先于常人患病也是情理之中。我明天去兴宗的药铺找下他,了解下情况。”说完朝王朝房间走去。 王朝正倚着床边看书,见苏轼进来了,开心道:“轼哥哥,你回来了。” 苏轼在床边坐下,拉着她的手,道:“城中爆发瘟疫,最近你不要出门了。” 王朝道:“瘟疫?可是维康所患的那个?” 苏轼震惊道:“你知道!闰之告诉你的?” 王朝摇摇头,道:“没有,我猜的。维康患病没多久城中就爆发瘟疫,哪有这么巧的事。” 苏轼叹了口气,道:“希望大家能早日度过危机啊。” 王朝见其若有所思,满脸愁容,道:“你是不是想用巣元修给你的药方去救人?” 苏轼点点头,道:“知我者,朝也。”说完情绪低落道,“可是我答应了元修不将此方传于他人,如果背信弃义……”说到此,他沉默着,表情异常复杂,显然内心在做强烈的斗争。 王朝道:“瘟疫爆发,如果没有及时救治,传染起来可就不止黄州城受害了,到时候不知道全国有多少家庭骨肉分离。” 苏轼道:“是啊,就是因为这,我才很烦啊!自己明明有药方,却不能救一方百姓,愧对于心啊!” 王朝眼珠一转,道:“你只说不将药方传于他人,那我们自己熬药救人,就不算传喽!” 苏轼恍然大悟,道:“对啊,我们自己熬的,送给别人喝,也不算背信弃义。”然后亲了下王朝,开心道,“还是你有办法,就这么办!” 第三百一十二章 背信弃义为苍生 翌日。 苏轼来到郭遘药铺,并命阿宗前去通知古耕道同来郭家药铺。等古耕道赶来后,苏轼对郭遘道:“城中爆发瘟疫,我有秘方可以医治。我打算在你这儿熬药,免费发放百姓。” 郭遘震惊道:“你有秘方?什么样的,让我看看。” 苏轼道:“向巣元修要的。” 古耕道问道:“巣元修可是前段时间住在你家教二子读书的那位?” 苏轼道:“正是。” 郭遘道:“他从哪儿弄来的药方?” 苏轼道:“此方他偶然获得,最初的来源并不知晓。他离开时我曾以江水为盟,不将此方外泄。如今黄州城疫情太过凶猛,百姓们的性命危在旦夕,我岂可独守此方而不济世,所以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就是来你这儿,由我亲自抓药,你安排人熬制,然后免费发放给百姓。” 郭遘道:“原来如此。”他说完顿了下,震惊道,“等下,你说什么!你要免费发放?” 苏轼点点头,道:“既是救人,岂可收人钱财。” 郭遘道:“你若是想救个百八十人,我这一铺子的药自然可以让你随意取用,但是你现在要救的是全城百姓,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患病吗,我就算倾家荡产也买不起这么多药啊!” 苏轼道:“就是因为药易熬,钱难得,所以我才找你们商议对策。” 古耕道一向热心,拍着胸脯,道:“这有何难!我一会儿去号召城中大户捐钱积德,你们只管负责弄药,钱的事交给我了。” 苏轼站起身来,躬身行了一礼,道:“那就有劳古兄了!” 古耕道笑道:“都是自家兄弟,和我客气啥!” 三日后,郭家药铺支起数口大锅开始熬药,不少百姓听闻此店免费施药,纷纷拿着碗过来排队。之前育儿会,大家早已对苏轼、古耕道等人心怀感激,如今又在众人病危之时救百姓于水火,大家更是对这位落魄的苏大人和热心的古耕道等人感恩戴德,有甚者竟然扬言要为他们立生祠。 就这样,苏轼等人日复一日的施药,来取药的人也越来越少,说明城中患病之人已所剩无几。就在苏轼庆幸黄州城的病情终于得以控制之时,一人前来报信说周边不少地区也感染了瘟疫,无法控制。 苏轼对郭遘道:“不如我们明天多熬下,通知染病的各县前来取药。” 郭遘道:“你这是要救天下苍生吗?此病蔓延极广,你救得过来吗!” 苏轼道:“总不能看着大家去死吧,能救一个算一个。” 郭遘道:“那你看着办吧,反正只要你想做的事,我都陪你。” 苏轼感激道:“多谢兴宗。” 苏轼回到家,见庞安时突然造访,惊喜道:“庞公,您什么时候来的?” 庞安时道:“一个时辰前,知道你在忙,就没去打扰。” 苏轼道:“庞公突然造访所谓何事?” 庞安时道:“我们那儿也爆发了瘟疫,老夫从医数十载竟然遇到了治不了的病,惭愧啊!昨日听说你和几人在药铺施药,特来相求。” 苏轼道:“您要多少药,我让人去兴宗那儿拿。” 庞安时道:“授人鱼不如授人以渔,你把药方给我,我回去好救人。” 苏轼道:“实不相瞒,此方是从巣元修处所得,我答应了他绝不外泄,所以才想了个在兴宗药铺门前熬药发放的法子。” 庞安时道:“我那儿数百人患此疾,并每日呈激增之势。从你这儿拿熬好的药去救人,可谓杯水车薪啊!” 苏轼烦恼道:“这可如何是好?”随即陷入了沉思,许久,猛然起身,眼中闪烁着光,语气坚定地说道:“为了天下苍生,背信弃义又如何!”当即拿笔写下药方交给庞安时,道,“您医术高明,声名远播,不如您将此方著于医书中,散布于民间,这样天下苍生皆可得救。” 庞安时心怀感激,将药方收了起来,转念一想,道:“那你的誓言……” 苏轼道:“无妨,我已沦落至此,就算违背誓言受到惩罚,又能惨到哪儿去呢,大不了贱命一条!” 就这样,抗疫工作仍在持续进行着,忽然有一天,苏轼病倒了…… 数月后。 汴京。 樊楼。 几人围桌而坐正在吃饭闲聊着。其中一人道:“你们听说了吗,苏子瞻殁了。” 另一人道:“是那个很有文采的苏子瞻吗?” “是啊,就是他,听说他在黄州殁了。” “不会吧,什么时候的事?” “四月。好像和曾子固离世差不了几天。”(曾巩,字子固) “竟有这么巧的事。曾子固和他都是欧阳公的学生吧,如今两位学生同去九泉陪欧阳公……哎……真是世事难料啊!” “可不是嘛!可惜了!” 旁边的一桌听后也议论起来。一人道:“原来不止我听说苏子瞻殁了,我还以为是假的呢。” “我也听说了。他穷困潦倒活到现在也是命大。” 数日后。 宋神宗正在用膳,夹起菜看了眼又放了下去。 皇后见状道:“官家,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宋神宗长叹一声,放下筷子,伤感道:“你听说了吗?苏子瞻殁了。” 皇后道:“听说了,如今满城传得沸沸扬扬,岂能不知。不过,苏子瞻才四十来岁,怎么可能突然离世,也就是些市井传言,不足为信。” 宋神宗道:“他四十八了,即将年过半百,不年轻了。” 皇后微微一笑,道:“官家就是嘴硬心软,寻常人只能记个大概,官人竟连他多大都记得一清二楚,还说不喜欢他。” 宋神宗哑然失笑。当年他确实在气头上,这些年全国新法推行的一塌糊涂,加上前年五路伐夏失败,去年与西夏的永乐城之战又失败,连连受挫使得宋神宗对新法的推行早已没有从前坚定,对苏轼当年写的那些反对新法的诗文也就不在意了。如今恨意已消,随之而来的就是对其才华的欣赏和想念。期间宋神宗曾多次想调苏轼回京,都被王珪等人阻止,只得作罢。 皇后道:“官家这么记挂苏子瞻,不如召蒲传正进宫,一问便知。”(蒲宗孟,字传正) 蒲宗孟是苏轼的同乡,他的姐姐又嫁给了苏轼的堂兄,两家是姻亲。宋神宗想着自家人肯定对消息更灵通些,于是对身边的宦官道:“去传蒲传正进宫!” 蒲宗孟闻讯急忙进宫面圣,行礼后,宋神宗问道:“朕听闻苏子瞻殁了,是真的吗?” 蒲宗孟道:“启禀官家,臣近日也听闻此事,但不知真假。” 宋神宗语气失落道:“原来你也不知道啊!算了,你下去吧。” 蒲宗孟道:“要不臣派人去黄州看一下,再来禀告官家。” 宋神宗道:“也好。” 蒲宗孟离开后,宋神宗也起身准备走,皇后看着满桌子的菜,道:“官家不吃饭了吗?” 宋神宗道:“吃不下!”说完甩袖而去。 第三百一十三章 调离黄州 许州。 范宅。 李成伯正要入书斋找范镇,忽闻屋内中传来阵阵哭泣声,轻敲房门,关心道:“范公,您没事吧?” 哭泣声渐止,屋内传来苍老而略带颤音的“进来”二字。李成伯推门而入,走到范镇身边,道:“范公,何事如此伤心?” 范镇道:“子瞻殁了!”说完以袖拭泪,哽咽道,“明天我就派人前去黄州吊唁。” 李成伯道:“此消息尚未验明真假,万一苏子瞻还活着,范公派人吊唁岂不晦气?不如明天我去黄州一趟,探明真假。如果是真的,您再吊唁不迟。” 范镇道:“也好。” 翌日,李成伯收拾行囊,启程前往黄州。 七月。 苏轼这场足足病了数月的赤眼病终于痊愈。期间,陈慥等好友听闻苏轼患病,几近失明,相继造访慰问,杨世昌因苏轼患病不愿继续叨扰,离开了黄州,而诗僧道潜又过来拜访,并长居于此。 这天,苏轼一觉醒来感觉神清气爽。由于昨夜下雨,凉意未消,他便约上朋友们外出游玩。几人穿行于林间,远处群山峻岭环绕,近处池塘荷花飘香。苏轼与众人游玩一天,夕阳西下才恋恋不舍地回城。他走到城墙外,转身回望来时之路,微微闭目,仿佛自己重回林间,呼吸着清新空气,聆听着鸟语蝉鸣,嘴角挂笑,道:“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大家意犹未尽,于是到雪堂又闲聊许久才返回临皋亭。苏轼刚一回家,见阿宗正在院内扫地,还未言语,对方抢先道:“官人,您可回来了,有人找您。” 苏轼无奈地摇摇头,道:“不会又是来看我死了没的人吧?” 阿宗笑道:“您还真猜对了。” 苏轼笑道:“前两天刚送走范公派来的李成伯,不知这次又是哪位朋友派来的人?” 阿宗道:“是蒲传正官人派来的。” 苏轼哑然失笑,想着,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看来我病逝的消息都传到京师了。他和阿宗来到正堂,见一人正襟危坐。那人见苏轼进来了,急忙起身,打量一番,猜测此人就是自己要等的人,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苏轼道:“主人命我将此信交予您。” 苏轼接过信,一目十行地读了一遍,瞬间眼眶泛红,未免旁人察觉,命阿宗先带此人下去休息。两人走后,苏轼又将信从头到尾地细读一遍,潸然泪下,感动道:“原来官家还念着我!” 翌日,那人启程回京后将苏轼未死的消息告诉蒲宗孟,蒲宗孟又将此事禀告宋神宗。宋神宗盼了许久,终于盼来了好消息,瞬间喜上眉梢,激动道:“太好了,苏子瞻没死,真的太好了!”随即百感交集,自言自语道,“还好……还好你没死!”此刻,他终于明白苏轼在自己心中的地位,面对如此人才,弃之可惜,也许是该召其回京了,转念一想,之前多次想重新重用苏轼都被王珪等人反对,未免这次事发突然又引起众人反对,最后不了了之,不如先将其调到离京师近一点的地方,等找到合适的契机来再调京师也不迟。 九月,王朝诞下一子。苏轼中年得子,喜不自胜,为其取名“苏遁”。 秋去冬至…… 元丰七年。 三月。 苏轼如往常一样与朋友在雪堂相谈甚欢,忽闻门外高声道:“圣旨到!”众人目光纷纷投向苏轼。苏轼在黄州这么多年,从没想过有一天还会接到圣旨,不免心中惴惴不安,不知是福是祸。 大家快步出门,只见雪堂外站了不少黄州衙门的官员,苏轼等人跪下,一名宦官上前宣读道:“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自今日起改任汝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 苏轼眉头微蹙,一边听那人宣读着,一边思绪游离,只是换了个地方,其他完全不变,有必要这么麻烦吗,官家此举意欲何为? 宦官读完后便离开了,黄州衙门众官员也一道离开。苏轼站起身来,直觉腿脚发软,身形一晃,被一旁的道潜顺势扶住。道潜关心道:“子瞻,你没事吧?” 苏轼道:“没……没事。你们接着聊,我先回家一趟。” 苏轼返回家中,将此事告诉王闰之等人,众人皆震惊不已。王闰之揣测道:“说不定是官家想你了,之前他以为你殁了,不是还派人来黄州查探过虚实吗……”说到此,转念一想,“不对啊……你去汝州,他又见不到,如此调动没什么意义啊!” 王朝道:“也许是缓兵之计呢。” 苏轼道:“你的意思是……官家打算重新任用我?怎么可能!”他自嘲地笑了起来,“我看官家也就是一时起了恻隐之心,所以才这么调动一下,以示慰藉。”说着又叹了口气,道,“我倒是希望他不要起这恻隐之心,如今在黄州,一堆朋友诗酒相伴,多好啊!汝州人生地不熟,去哪儿干嘛!不如我向官家上书要求留在黄州?” 王朝道:“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官家本是好心调动你,你如果上书拒绝,会让他觉得你不知好歹,万一龙颜大怒,降罪于你怎么办?” 王闰之一听要被治罪,连连附和道:“对啊,朝说得对,还是听命去汝州吧,我的心可再也承受不住你有一点牢狱之灾了。” 苏轼长叹一声,道:“身不由己啊!” 黄州城的朋友们听闻苏轼要走,皆不忍其离开,只可惜君命难违,只得一波又一波地设宴为其送行。苏轼将黄州的家当处理一番,又将东坡那块地、雪堂、南堂都拜托潘丙代为打理。此外,他又写信寄往筠州,通知苏辙自己不日将会造访。 四月。 苏轼一家收拾行囊,在道潜、潘丙、郭遘、古耕道、陈慥、王齐愈等十几位朋友的陪同下离开黄州。送行队伍浩浩荡荡,大家送了许久仍不忍离去,苏轼百般相劝,总算将众人驱散,只留道潜相伴。由于苏遁年幼,沿途不易疾行,苏轼与苏辙数年未见,甚为想念,恨不得马上抵达筠州,于是决定自己和道潜先行一步前往筠州探望苏辙后,一家人在江州相聚,再去汝州。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苏轼、道潜经过连日的长途跋涉终于快要抵达筠州。途中一辆马车迎面而来,马车旁一人骑马而行,远远地望着苏轼,直到两人近在咫尺,那人惊呼:“伯父!”说完跃下马背。 苏轼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学生王适,马车内一人闻声探出头来,此人正是侄女苏惜娘。王适自从苏轼因诗案锒铛入狱后,将王闰之等人送到苏辙处,便在那儿住了下来,后来与苏辙的二女儿苏惜娘情投意合,娶其为妻,所以此时王适由苏轼的学生变成了苏轼的侄女婿。 苏轼急忙下马,惊喜道:“子立、惜娘!你们怎么在这儿?” 王适扶苏惜娘走下马车,来到苏轼身边,道:“我们刚探望完爹,准备回徐州,没想到竟然在这儿遇到伯父。” 苏惜娘掩面哭泣道:“伯父,惜娘好想您啊!这些年,您受苦了!” 苏轼笑道:“伯父又何尝不挂念惜娘。怎奈身负罪责无法离开黄州,数年不得相见,如今途中你我伯侄相遇,实乃上天垂怜。” 三人闲聊许久,依依惜别。苏轼、道潜继续赶往筠州。 两人一路疾行路过筠州城外建山寺,只见远处几个熟悉的身影伫立于山门前。随着距离的拉近,苏辙、苏迟、苏适、苏远,以及两位僧人的身影映入苏轼眼帘。 此地是苏轼入城的必经之处,苏辙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兄长,于是带着儿子们来到建山寺等候,寺中庵、有聪两位大师也一同出门相迎。 苏轼翻身下马,与狂奔而来的苏辙相拥而泣。兄弟二人数年未见,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许久,两人缓缓松开,以袖拭泪。苏辙向苏轼介绍了庵、有聪两位大师后,众人一同入寺稍叙。 苏轼在筠州停留数日,考虑到王闰之等人还在江州等他,虽不舍,但不得不离别。苏辙一家含泪相送。 苏轼与道潜来到江州,王闰之等人竟然没到,于是二人又前往庐山与佛印相会。 金山寺住持佛印,俗家姓林,法名了元,“佛印”二字乃宋神宗所赐。生母仇氏先嫁入林家,生下佛印,而后又改嫁国子博士李问生了李定,所以佛印和多次谋害苏轼的李定是同母异父的兄弟。苏轼被贬黄州期间结实佛印,两人关系交好,一见如故。这次佛印因去庐山归宗寺办事,得知苏轼前往汝州,特寄书信邀其庐州相会。 苏轼、道潜、佛印三人畅游庐山后,又游东林寺,翌日又游西林寺,玩的不亦乐乎。苏轼站在西林寺中遥望庐山峰峦叠嶂,高低起伏,不由感叹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于是拿笔将此诗题在了西林寺的墙壁上。 随后,苏轼与道潜、佛印二人道别,独自返回江州。沿途,苏迈接到朝廷的诏令,任命其为饶州德兴县的县尉。苏轼抵达江州后,一家人决定先坐船送苏迈去赴任,再去汝州。 六月。 一家人抵达湖口。苏轼对苏迈道:“《水经》:‘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既然人们对石钟山的名称由来起疑,不如我们去探究一下真相,如何?” 苏迈道:“好啊,反正都到这儿了。” 苏轼找了住处,将王闰之等人安顿好,带上苏迈前往石钟山。两人来到山中寺庙,寺中僧人让一小童手持利斧在乱石上随便找了两处敲打起来,斧石相撞发出硿硿之声。 苏轼笑道:“就这声音也没有声如洪钟啊。” 僧人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这儿的人都这么说,石钟山能得此名就是因为兵刃敲打石壁。” 苏轼笑而不语,目送僧人和小童走后,对苏迈道:“石钟山之所以称为石钟山,绝对有他命名的由来。” 苏迈道:“年代太过久远,只怕无人知晓啊。” 苏轼抬头见此时天色已晚,道:“不如我们去寺里用点斋饭,晚上再来一探究竟。” 苏迈震惊道:“晚上!” 苏轼道:“来都来了,总要去弄个明白呀。” 两人在寺中用了些斋饭,租了条船在江中划行。船夫将船划到一处巨石之下,苏轼抬头见身旁立着的大石竟有千尺之高,在漆黑的夜色中其形宛如猛兽奇鬼,张着血盆大口想要吞噬他们父子。鸟儿闻声惊起,直插霄,鸣叫声乍一听仿佛老人连咳带笑,响彻山谷。 苏迈听着这诡异的声音,连忙环顾漆黑的四周,对苏轼道:“爹,我怕……” 苏轼不寒而栗,颤声道:“要不……咱们回去吧。”正说着,狂风肆起,惊涛拍岸,随即“轰隆”一声,水中传来一阵巨响,声如洪钟而不绝。船夫闻声,面色惊恐,双腿打颤,对苏轼道:“两位客官,咱们还是回去吧。” 苏轼道:“这声音从何而来?” 船夫道:“管他从哪儿来,听得人瘆得慌。” 苏轼好奇心起,仔细观察着,发现山下皆石穴、缝隙,不知其深浅。微波涌入缝隙,激荡澎湃,因此发出响声。他让船夫将船划到两山之间,将入港口时,见有块巨石静卧水流中间,可坐百人,巨石是空的,且面上有很多窟窿。狂风卷起水浪,送入巨石的窟窿中又涌出,随即发出击打、钟鼓之声,与最初听到的轰隆声相互应和,如同奏乐。 苏轼突然仰天大笑,道:“原来如此,石钟山就是因此而得名啊!” 苏迈道:“是因为水流击石吗?” 苏轼点点头,道:“是啊。你知道有个典故吗?我们最初听到的轰隆声是周景王的无射钟的声音,这会儿听到的击打、钟鼓之声是魏庄子的歌钟的声音。古人果然没有骗我啊!”然后对船夫道,“真相大白,我们回去吧。” 船夫听其总算要回去了,不由松了口气,划船返航。 第三百一十五章 苏迈赴任 返程途中,苏轼对苏迈道:“维康,你觉得凡事没有眼见耳闻,就臆断其有无,可以这样吗?” 苏迈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不行。” 苏轼道:“士大夫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因此无法得知,而渔工水师虽然知道声音来源却不能记载于文字而向外传播。能写的不来,知道的不能写,这就是石钟山命名由来没有流传下来的原因。然而见识浅陋者竟然用斧头敲打石壁来寻求石钟山得名的原因,还自以为得到了石钟山命名的真相,岂不好笑。”说到此,突然一本正经地看着苏迈,道,“维康,为官一任,当秉承实事求是,切不可因事务繁琐而不探究真相,造成无妄之灾。” 苏迈点点头,道:“维康明白,维康会以爹为榜样,做一个忠君爱民的好官。” 苏轼哑然失笑,道:“我有什么好做榜样的,都混成这样了。” 苏迈道:“不,维康一直以爹为傲。爹为官以来,徐州抗洪、密州救灾等爱民之事不胜枚举。爹在每一处任所为百姓做的事,维康都看在眼里,就连我们身处黄州,穷困潦倒、自顾不暇之时,爹还一心为民,难道这还不足以作为维康的榜样吗?” 苏轼笑道:“被你这么一说,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苏迈道:“事实如此。” 苏轼道:“爹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一定莫忘今日之言,努力做一个为民造福的好官。” 苏迈用尽全身力气说了声:“好!” 翌日。 苏轼一家人吃了早饭,准备上路。王闰之、王朝泪眼婆娑地看着苏迈,此地前往汝州和德兴县的道路不通,该分道扬镳了。苏轼拿出一方砚台递给苏迈,道:“这个给你。我昨晚在背面刻了一首诗。” 苏轼翻过砚台,见上面写着一首小诗:以此进道常若渴,以此求进常若惊。以此治财常思予,以此书狱常思生。 苏轼道:“维康,这首诗是为父对你的嘱咐。为官一任,遇事努力探求真相,进取而不忘思危,治财而不吝惜给予,书写狱词而不忘留人一线生机。” 苏迈拱手道:“维康定会谨记爹的教诲,做个尽职尽责、体恤百姓的好官。” 苏轼满意地点点头,对阿文道:“路上照顾好维康。” 阿文道:“官人放心,阿文会照顾好小官人的。” 年幼的苏箪突然甩开王闰之的手,跑到苏迈身边,一把抱住苏迈的腿,哭泣道:“箪儿要和爹爹一起走,爹爹不要丢下箪儿!” 苏迈蹲下身子,平视苏箪,道:“爹爹没有丢下箪儿,等爹把那边安顿好了,再派人接箪儿,可好?” 苏箪抽泣道:“那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苏迈轻拭苏箪脸上挂着的泪珠,柔声道:“爹也不清楚,但爹保证一定会尽快来接箪儿。箪儿一定要听祖父、祖母的话,好好读书,知道吗?” 苏箪极不情愿地点点头。苏迈将苏箪抱入怀中,轻拍其背,然后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小晴,道:“箪儿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 小晴道:“官人放心,我会照顾好小官人的,等你那边安排妥当,我就带箪儿过去。” 苏迈点点头,道:“好。” 大家相互嘱咐许久,苏迈含泪策马而去,远处传来苏箪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江宁府。 苏轼等人经过长途跋涉来到江宁,由于天气燥热,一路舟车劳顿,苏轼、王闰之、苏遁三人全病了,王朝看着怀中哇哇啼哭的苏遁心痛不已。船只缓缓靠岸,苏轼对王闰之道:“待会儿去城里找个住处,再去请个大夫给你和遁儿看一下病,我们多停留几日,等大家病好了再上路。”说完咳嗽了起来。 王闰之道:“我看你也病的不轻,等会儿进城就别会朋友了。” 苏迨道:“感觉爹的朋友遍天下,走哪儿都能碰到。” 王朝笑道:“你爹这贪玩的性子,朋友能少了?走哪儿玩哪儿,我看这大宋的国土早晚被你爹玩个遍。” 苏轼大笑起来,道:“有朋,有酒……”然后直视王朝,“有知己,再踏遍大好河山,恣意纵情,吟诗作赋,才对得起此生啊!” 王朝噗嗤一笑,道:“贪玩被你说得这么有意义,我竟无言以对。” 苏轼脸上挂笑,缓步走出船舱。 岸边一人正欲乘舟离去,忽见旁边另一艘船只靠岸,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一人道:“你看那船头之人,像不像苏子瞻?” 另一人道:“我没见过啊!” “你咋没见过,家里不是有张他的画像吗?” “哦,你这么说还真像。你兄长好像特别仰慕苏子瞻,不知从而弄来了一张他的画像,挂在家里。苏子瞻怎么来江宁了?” “大概是沿途休息吧,我听我兄长说官家改派他去汝州。” “哪不能休息,非要在此,他不知道王相公致仕以后退居此地吗?” “王相公退居此地之事尽人皆知,苏子瞻不可能不知道。” “那他还来,他们不是宿敌吗,不小心碰到岂不尴尬。” “苏子瞻心胸开阔,岂会介意这些。好了,你快点上船吧,我就不多送了。” “我看你是急着回去告诉你兄长苏子瞻来了吧。” 那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兄长素来仰慕苏子瞻,只可惜无缘得见。我得赶在苏子瞻离开之前抓紧告知兄长让他去拜会一番,以了夙愿。” 城东门外有座半山园,是王安石的宅邸。王安石年初大病一场,对很多事都看淡了,打算将此园改为寺庙,以积善德,并由宋神宗亲自命名“报宁禅寺”。这几天一家人都在收拾行李,打算举家搬入城内的一座小型宅邸。 王安石正在书斋整理书籍,忽然书童阿七来报:“官人,苏子瞻来江宁了。” “啪”的一声,王安石手中的书籍坠落在地…… 第三百一十六章 冰释前嫌 阿七快步上前捡起书卷,递给呆若木鸡的王安石,低声道:“荆公,您没事吧?” 王安石摆了下手,道:“我没事。苏子瞻现在在哪儿?” 阿七道:“刚才有不少人在江边见到苏官人准备下船,不知道现在是在江边暂时停泊休息,还是打算入城。” 王安石思索片刻,道:“牵上我的驴,我们去江边。” 阿七震惊道:“荆公,您要去见苏官人!” 王安石道:“既然来了,为何不见?快去牵我的驴,叫上阿六一起。” “好。”阿七应声离开。王安石致仕后时常身着布衣穿梭于大街小巷、田园山林,全无前宰相的架子,平时书童阿六、阿七常伴左右。 阿六牵着驴在大门口等着,阿七准备去书斋叫王安石,没走两步,对方竟然拄着拐杖迫不及待地赶来了。阿六对阿七低声道:“荆公和苏子瞻不是政敌吗?他竟然要去见对方!” 阿七耸耸肩,道:“谁知道荆公怎么想的。” 王安石走了过来,骑上驴,阿六在前面牵着驴在王安石的催促下疾行,阿七在一侧跟着,三人一同朝江边走去。 另一边,苏轼让王闰之等人在船上稍候片刻,自己和阿宗去城里找个落脚的地儿,再来接他们。 两人缓步行进着,苏轼对阿宗道:“一会儿你去打探下荆公的家在何处,我想去拜访下。” 阿宗愕然,结巴道:“荆……荆公!您……您要去拜访荆公!” 苏轼对阿宗的反应完全在意料之中,笑道:“这次我们专门在江宁府停泊,就是为了去拜访他。之前诗案承蒙荆公搭救,如今脱身离开黄州,定要登门拜谢。” 阿宗一直想不通王安石为何会上书营救苏轼,明明新法之人对他恨之入骨,也许读书人的脑回路和他这样的粗人不一样吧,转念一想,担忧道:“您想见他,他不一定想见你啊!” 苏轼正要接话,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他停下脚步,定睛一看,先是震惊,随即嘴角微扬,对阿宗道:“他想见我。”说着快步上前,走到正骑驴前行的王安石身边。 王安石见苏轼主动迎来,喜上眉梢,在阿七的搀扶下,下了驴,拄拐站立着。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两人最后一次见面还是熙宁四年。如今已过十三载,一位两鬓斑白、满脸沧桑,一位风烛残年、老态龙钟,两人四目相对,面带微笑,久久注视着对方,内心百感交集。 苏轼闲居黄州的这些年看开了很多事,也看淡了很多事,对于朝政是非对错早已没了年轻时的那种据理力争的执着。同时由于深入民间,他对于王安石推行的新法有了新的看法,虽然新法中确有不妥之地,但也有可取之处,不应全盘否定。他甚至幻想过如果新法、旧法能够有朝一日扬长避短,因地制宜,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观念的变化,让他对王安石的敌意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而王安石经历了两次罢相,以及儿子王雱间接因自己而死,对于朝政早已心灰意冷,此生不想再过问,只求归园田居,颐享天年。朝政已不重要,政治立场自然也无关痛痒,苏轼在他心中只剩才华。 苏轼眉头微微抖动,双拳紧握又松开,上前一步,拱手道:“子瞻今日敢以野服见荆公。” 王安石双手抬起苏轼的双臂,笑道:“礼仪岂是为我辈所设,子瞻无须多礼!” 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大笑起来。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王安石邀请苏轼去家中小住,苏轼欣然前往。王安石骑着驴和苏轼朝半山园缓步前行着,阿七和阿宗回船舱接王闰之等人。 随后的日子,苏轼与王安石畅谈古今、辩释论道。苏轼发现王安石学富五车,比自己想象中的更为博学,而王安石也发现苏轼和自己意气相投,并非自己以为的那般偏执,是个懂得变通,且学以致用的人,也难怪以前经常听闻苏轼在地方为官政绩斐然,不像有的书呆子只会死读书,为官生搬硬套教条。 除此之外,苏轼将江宁府的大好河山游览了个遍,同时还不忘和朋友们饮酒作乐,吟诗作赋,生活十分惬意。 一天,王安石突发奇想对苏轼道:“子瞻,我看你别走了,在这儿置办些田产房屋,以后我们时常相伴,岂不快哉!” 苏轼道:“承蒙荆公抬爱,子瞻感激不尽。我也想留下来陪您,可是君命难违啊。” 王安石道:“没事,我们先置办房产,等找到住处,你再向官家上书请求留下来。若是他不同意,我再帮你。” 苏轼本来就不想去汝州,既然王安石盛情挽留,自然欣然答应,并开始着实买地购房,准备长居于此。他寻访多日,要不价钱太贵买不起,要不居住条件太差,无法入住,找来找去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 这天,他依然扫兴而归,刚走到大门口,见王安石的家仆正送一名背着药箱的大夫出门,询问道:“荆公不舒服吗?” 那家仆道:“荆公没事,是令郎病重,刚请了大夫,说看不了,小人准备再换大夫。” 苏轼身形一震,飞奔至厢房,见王朝坐在床边轻抚半昏迷状态的苏遁,快步上前,语气颤抖地问道:“遁儿怎么病了?今天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王朝站起身来,扑到苏轼怀中,哭泣道:“不知道,前段时间病情感觉都好得差不多了,不知怎的,今天突然高烧不断,愈发严重起来,荆公派人先后请了城中最好的两名大夫都看不出端倪,这可怎么办啊!” 苏轼看着床上出生未满一年的苏遁,心中绞痛,故作坚强地安慰着王朝:“小儿的病本来就不是所有大夫能看的。没事,我看家仆已经出去寻医了,定会找到良医医治遁儿的。” 王朝点点头,撕心裂肺地哭着。苏轼轻抚其背,生怕一开口安慰,自己也会哭出声来。 不一会儿,家仆又请来了一位专治小儿病的名医,为苏遁诊治一番后,叹了口气,开了些药,道:“先吃几天看看效果吧,如果能熬过这两天就有救。” 王朝情绪激动道:“什么叫熬过这两天!大夫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啊!” 大夫道:“医者父母心,我自然希望救令郎,可是令郎已病入膏肓,只怕药石无灵啊!” 苏轼震惊道:“怎么会这么严重,前几天明明还好好的。” 大夫道:“那只是表象,看上去没事,其实病症潜伏在深处。小孩子各种脏器发育不完全,很难抵挡此病,只怕……” 王朝一把抓住大夫的胳膊,带着哭腔哀求道:“大夫,我求求您,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 大夫再度叹息道:“我尽力吧。”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中年丧子 三天后。 七月二十八日。 苏遁的病情逐渐恶化,终日昏迷不醒。王朝坐在床边,双目红肿地看着奄奄一息的苏遁,声音已哭得沙哑。许久,王安石的家仆敲门而入,对站在床边低眉不语、神色凝重的苏轼,道:“苏官人,杜大夫不肯来啊!” 王朝情绪激动道:“为何不来!他就是这样为人医者的嘛!” 家仆道:“小人请了半天,杜大夫说小官人已……已没医治的必要了。小人不甘心又去了几家医馆,对方打听了病情,一听说杜大夫治不了,都不肯来。” 苏轼摆了下手,道:“你下去吧。” 王朝突然起身,向门外冲去,被苏轼一把拉住。王朝怒吼道:“你放开我!我要出去!” 苏轼强忍悲痛,道:“你要去哪儿?” 王朝道:“我要去找大夫,我就不信偌大的江宁府会找不到能救遁儿的!” 苏轼用力抓住王朝的胳膊,道:“别去了,我刚才为遁儿把脉,已是将死之脉……无力回天了……”说着压抑已久的悲伤之情瞬间爆发,哭出声来。 王闰之早已泣不成声,不停抚摸着趴在她怀中伤心欲绝的苏过。 苏迨走到苏轼身边,晃着对方的袖摆,伤心道:“爹,您再去寻寻,总能找到大夫救弟弟的!” 苏轼哽咽道:“我何尝不想救遁儿!遁儿的脉象只怕熬不过今晚了!” 王朝一听说熬不过今晚,哭喊道:“不!不会的!遁儿不会死的!”然后甩开苏轼,跑到床边,轻抚苏遁的额头,柔声道,“遁儿,你在唬娘对不对,你只是玩太累想睡觉对不对!”正说着指尖触碰到苏遁的鼻息处,没有半点气息,大惊失色,瞬间将手抽离,随即颤抖地将手再次探到对方颈部,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遁儿,遁儿你醒醒,你不要吓唬娘啊!” 苏轼见状快步上前,将手在苏遁颈部脉搏处反复摸了许久,试图寻找一丝微弱的颤动,然而一无所获,用近乎绝望的语气低声道:“遁儿……殁了……” “不!遁儿还活着!”王朝拼命摇晃着苏遁,“遁儿,你醒醒,还有两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了,娘要给你准备好多好多的礼物呢!你快点睁开眼看看娘啊!” 苏轼身形左右摇摆着,缓步朝门外走去。他站在庭院,仰望浩瀚苍穹,声嘶力竭地呐喊道:“老天爷,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我已经沦落至此,你为何还要夺走我儿的性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惩罚我!”哭喊声响彻苍穹…… 随后的日子,苏轼等人安葬好苏遁,启程离开江宁府。此地一草一木皆能唤起丧子之痛,多留无意,苏轼打算继续北上,前往汝州。 临行时,苏轼与王安石相谈许久,依依惜别。王安石看着苏轼等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感慨道:“不知再过几百年才能再有如此人物啊!” 八月中旬。 润州。 苏轼一行人路过润州,此时佛印已回到金山寺,滕元发便邀请苏轼前往金山寺相聚。滕元发是范仲淹的表弟,范仲淹的父亲是他的舅父。苏轼本没心情前往,但之前曾答应佛印路过润州时一定去金山寺相会,如今已抵润州,怎可失约,于是将王闰之等人安顿好,并召唤学生秦观同去金山寺相聚。 苏轼与滕元发抵达金山寺时,秦观和润州知州许遵已到,几人相聚一番后,苏轼深感秦观怀才不遇,于是写下《与王荆公》一文寄给王安石,希望借王安石之口增加秦观的影响力。 滕元发不忍苏轼离去,建议道:“子瞻,你干脆向官家上书别去汝州了,就留在这儿吧。” 佛印道:“对啊,留在润州,还能常来寺里相会。” 苏轼道:“之前在江宁,荆公也挽留过。我本欲留下,怎奈合适的房屋田产太贵,便宜的又没法住……而且……”苏遁的面容浮现脑海,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许遵道:“房子的事交给我吧,在润州我还是说了算的,给我些时间,定能给你找到合适的住处。” 秦观急忙建议道:“要不去高邮住吧,我可以让我爹帮恩师物色着。” 滕元发此时调任湖州,见大家都在挽留苏轼,也建议道:“还是去湖州吧,你对那儿也熟。” 苏轼之前本已打算在江宁定居,要不是苏遁病故,估计就不走了,如今大家都在挽留他,思来想去,道:“那我考虑考虑吧。” 君命难违,苏轼不能在此地停留太久,只得一边北上一边沿途找寻合适的住所,最终考虑到经济问题,决定去常州定居。当年他在杭州做通判时,在常州宜兴县买了一块地,搬去那里居住就不用再花钱买地了,于是他向宋神宗上书请求留在常州。 因怕朝廷怪罪自己路上耽搁太久,苏轼一边前往汝州,一边等待朝廷恩准的诏令。 十二月初。 苏轼等人抵达泗州,眼看离汝州越来越近,宋神宗迟迟没同意他的请求。无奈之下,他只得又写了篇《乞常州居住表》,声泪俱下表明自从离开黄州,举家皆病,一子丧亡,如今抵达泗州,钱财已基本用光,无屋可居,无田可食,饥寒之忧,近在朝夕,自己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能养家糊口,希望宋神宗念在他这么惨的份上,恩准他去常州居住。 此时已寒冬腊月,苏轼不想继续北上了,于是将船停在泗州岸边,一家人顶着寒霜日夜居住在船里等待朝廷的诏令。日子一天天过去,苏轼从月初一直等到了月末。 除夕。 苏轼等人坐在宛如冰窖的船舱里,而船舱外寒风呼啸、大雪纷飞。苏迨冻得瑟瑟发抖,蜷缩在被窝里,对苏轼抱怨道:“爹,我们还要等多久啊,已经一个月了。” 今天这个举家团圆的日子,他们一家人本该在温暖的房间里围炉夜话,如今竟然要在荒郊野岭忍饥挨饿,甚为凄惨。苏轼本心情就不好,听苏迨这么一说,更是烦躁不堪,直接起身走到船舱外,任凭寒风袭面,落雪满身。 这时,一艘船缓缓停靠岸边,一人裹着厚厚的棉披风从船舱中走了出来,透过月色看向立于船头的苏轼,惊呼:“子瞻!” 第三百一十八章 神宗不豫 苏轼闻声看去,只见一人站在船头朝自己招手。月光洒在那人挂满笑意的脸颊上,容貌清晰可见,此人正是好友黄寔。 黄寔,陈州人,此时任淮南东路提举常平官,掌管本路财赋,并监察管辖范围内的各州官员,其舅父是苏轼的朋友,时任参知政事的章惇。苏辙在陈州为官时,黄寔还没参加贡举考试,因而结识苏辙,而后又结识苏轼。 苏轼喜出望外,走下夹板,来到黄寔所乘船只旁。黄寔下船来到苏轼身边,打量着满面沧桑、身形枯槁的苏轼,心痛不已,关心道:“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苏轼道:“就那样吧,活着就行。” 黄寔道:“听闻官家让你去汝州安置了?” 苏轼点点头,道:“嗯。师是,你怎么在这儿?”(黄寔,字师是) 黄寔道:“我监察路过此地,想着在江边停靠休整下,再行上路。我还以为你早都到汝州了,没想到还能再次遇到,看来我这个突发奇想的停靠是天意召唤啊!” 苏轼道:“按理说确实应该到汝州了。不过,之前我向官家上书请求去常州居住,想着官家若是同意了,来回奔波浪费盘缠,还不如在这儿等诏令。” 黄寔心中泛起阵阵悲凉,原来秉持“千金散去还复来”理念,俸禄入手辄尽的苏轼竟然说出此话,可见这些年在黄州的生活有多艰苦。他微微叹息一声,道:“我听说官家的病时好时坏,积压了不少奏章,等批完你的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我看你还是别等了,先去汝州吧。” 苏轼心头一惊,紧张道:“官家病了?什么时候病的?什么病?” 黄寔见苏轼如此担心宋神宗,不免有些意外,道:“之前两次与西夏交战失败后,官家积郁成疾,身体每况愈下,虽说算不上什么大病,但是时不时小病一场也挺让人揪心的。” 苏轼道:“之前我也曾寄书信给朋友门打听战役情况,我军损伤惨重,也难怪官家心烦。希望他能保重龙体,早日康复吧。” 黄寔道:“官家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 苏轼、黄寔进入苏轼的船舱,舱内冰寒刺骨,黄寔刚一进来浑身哆嗦,不由打了个喷嚏,环视周围一片穷困潦倒之景,对苏轼道:“你等我一下。”说完转身出去,对守在外面的下属低声道,“去把舱内的扬州陈酿、酥点都拿来,再多拿些炭火。”下属领命刚要离去,又被他叫回,“对了,再拿些米。” 下属愕然,故友相见喝点小酒、吃点点心再正常不过,拿米就太奇怪了。他也不敢多问,领命离去。 黄寔回到船舱,与众人围坐闲聊着。不一会儿,几人拿着备好的东西进来。炭火一生,舱内瞬间暖和起来。黄寔命人将酥点分给孩子们,又将米递给苏轼,道:“我出门没带多少,这点你先凑合着用吧。” 苏轼感动不已,接过米袋递给小暖,与黄寔对饮闲聊起来。 苏迨、苏过见有酥点食用,还有炭火取暖,高兴不已。 两人闲聊许久,黄寔见天色已晚,便告辞回船舱就寝。 黄寔走后,苏轼坐在桌边,一边饮酒,一边自言自语道:“暮雪纷纷投碎米,春流咽咽走黄沙。旧游似梦徒能说,逐客如僧岂有家。冷砚欲书先自冻,孤灯何事独成花。使君半夜分酥酒,惊起妻孥一笑哗。” 苏迨笑道:“我看这酒就是爹诗兴的药引子。” 苏轼笑道:“人生难得一樽酒啊!”说着又痛饮数杯,拿着喝剩的酒壶走到床边,吟诵道,“关右土酥黄似酒,扬州液却如酥。欲从元放觅拄杖,忽有曲生来坐隅。对雪不堪令饱暖,隔船应已厌歌呼。明朝积玉深三尺,高枕床头尚一壶。” 元丰八年。 正月初一。 苏轼早上醒来,目送黄寔的船渐行渐远后,回到船舱,对王闰之道:“我们初四出发去汝州吧。” 王闰之疑惑道:“不等了?” 苏轼道:“师是说官家病了,估计我们一时半会儿收不到诏令,还是先去汝州吧。” 王闰之道:“也好,免得耽搁太久,朝廷怪罪。” 正月初四。 苏轼等人启程前往汝州…… 数日后。 汴京。 福宁殿。 宋神宗早上醒来忽感身体不舒服,急忙命宦官传召御医。随后的五天,宋神宗久病不起,无法上朝,三省、枢密院的官员们纷纷请求入宫问疾。获得同意后,大家在福宁殿东寝门外汇合,宰相王珪带领众人入宫,见宋神宗病情严重,退出后在大庆殿设立消灾祈福道场七昼夜,同时命汴京各宫观寺院也设立道场七昼夜,为官家祈福。 数日后,宋神宗病情依然没有好转,于是朝廷下令大赦天下。 又过了数日,王珪入宫问疾,见宋神宗身体稍有恢复,上朝指日可待,大臣们闻之不胜欣喜。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天,勾当御药梁从政、医官陈易简跑到王珪处,告诉他昨天官家起身散步,走得有点多,体劳有汗,再感寒气,病又重了。 二月。 宋神宗的病越来越严重,大臣们每日提心吊胆,生怕他哪天突然驾崩,到时新君未立,社稷不稳。不少人提议是时候劝宋神宗考虑立储之事了。 这天,宋神宗起身对宦官道:“笔墨伺候,朕要起草诏书。” 宦官以为宋神宗打算立储,如此大事,王珪等人怎能不在场,但又不好明说,只能试探性地问道:“要传王相公进宫吗?” 宋神宗何等聪明,自然猜出对方话中之意,道:“不用,只是关于苏子瞻的诏书。”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既然苏轼想去常州养老,不如就成全他吧,免得将来另立新君,此事可能就黄了。 宦官拿来笔墨,宋神宗拿起笔,心念着,苏子瞻,你给朕好好的在常州活着!然后亲笔写下草诏:改任苏轼为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团练副使、不得签书公事、常州安置。 第三百一十九章 立储风波(1) 数日后。 宋神宗病情越来越严重,搬到了福宁殿东合之西间养病。 这天,中书省、尚书省、门下省三省,以及枢密院诸位官员们入宫问疾。众人立于榻前,宰相王珪上前一步,躬身道:“官家,去年冬天您曾下旨说今年春天让皇子延安郡王出合……”他微微抬眼观察宋神宗的神情,见对方面色如常,并无不悦,继续道,“愿官家早建东宫。” 宋神宗已病入膏肓,口不能言,只得微微点头,以示回应。 王珪嘴唇微动,眉头紧蹙,看了眼身旁众人,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道:“官家久病不能上朝,还望您恩准皇太后代为听政,等官家龙体康复再恢复从前。” 宋神宗微微转头,顾视众人,片刻后再次点头同意。 王珪总算松了口气,带领众人躬身告退后又来到东间。皇子延安郡王赵佣及皇太后高滔滔、皇后、朱德妃皆坐于帘子之后。 王珪上前启奏道:“启禀皇太后,臣方才已奏命官家,请皇太后代为听政,官家已恩准。” 皇太后道:“不可!官家尚在,吾岂可听政。” 王珪再次请求道:“官家久不临朝,朝政荒废日久,还望皇太后代为听政。” 皇太后闭目不言。 入内都知张茂则上前一步,道:“还望皇太后以国家社稷为重代为听政!” 皇太后再度拒绝。 王珪带领众臣再三请求许久,皇太后道:“官家久病,吾甚为痛心,只盼吾儿早日康复……”说完声泪俱下,道,“既然你们都如此要求,吾就代为听政一段时间吧,等官家龙体康复再还政于他便是。” 众人拜谢皇太后。 去年冬天诸臣曾向宋神宗建议明年立储后,任用吕公著、司马光为太子之师。如今宋神宗病情愈发严重,次相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蔡确担心宋神宗一旦复用吕公著、司马光,将来新君即位,自己次相之位不保,于是与职方员外郎邢恕密谋计策以巩固相位。 一天。 高府。 一名家仆跑到高公绘身边禀告道:“官人,邢大人派人送来请帖,邀您小聚。” 高公纪正好在高公绘家中。高公绘对家仆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等家仆走后,高公纪道:“蔡相竟如此执着,昨日刚托邢大人来请过,今日又来!” 高公绘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官家病重,他再三相邀,只怕另有图谋。” 高公纪道:“我让人回了他,不去了。” 高公绘脱口而出:“不可,他毕竟是次相,得罪不起。” 高公纪烦恼道:“去不是,不去也不是,这可如何是好?” 高公绘思索片刻,道:“要不我们还是去一趟吧,看看他想要干什么。如果是为难之事,我们当即拒绝便是。” 高公纪道:“也只能如此了。” 翌日。 东府。 高公绘、高公纪如约而至。高公绘对蔡确拱手道:“不知高大人找我兄弟二人所谓何事?” 蔡确嘴角微扬,道:“邀你们同去邢大人家赏花。” 两人本来就与邢恕交好,赏花也是常有之事,不过邢恕家的花他们看过很多次了,并无稀奇,于是高公绘拒绝道:“和叔家的花我们前段时间刚赏过,若是去赏花,我们就不去了。”(邢恕,字和叔) 蔡确道:“这次的花和上次的花不同,所以特邀你二人同观。” 高公绘狐疑道:“有何不同?” 蔡确道:“去了就知道了,现在说了岂不没了新意?” 高公绘道:“您邀我二人只为赏花?” 蔡确笑道:“对啊!只为赏花。” 高公绘、高公纪对视一眼,心想着难道真的是自己多虑了,于是放下戒备,欣然前往。 邢府。 三人来到邢恕家,邢恕笑脸相迎,对高公绘、高公纪道:“可把你们盼来了!” 高公绘道:“我刚才听蔡相说你家中花开有异,特来一观,不知异在何处?” 邢恕道:“家中桃树开了白花,可治愈官家的病,其说出《道藏》,特邀请你们一观。” 高公绘想着桃树都开红色的花,白花从未见过,震惊道:“竟有此等异事!”、 高公纪好奇道:“花在哪儿呢?” 邢恕道:“在中庭,走,我带你们去。” 四人步入中庭,高公绘见满园红桃花,奇怪道:“白花在哪儿?” 邢恕突然拉住高家兄弟二人的手,道:“蔡相想要安排心腹,如今官家久病未愈,延安郡王年幼权利空虚,我等应为今后早做打算。雍王、曹王皆是贤王啊!” 高公绘、高公纪二人大惊失色,雍王赵颢、曹王赵頵均为宋神宗的兄弟,皇子赵佣尚在,邢恕突然说两位王爷是贤王,想拥其二人之一称帝之心昭然若揭。两人顿时双股颤颤,汗如雨下。高公绘震惊道:“这是什么话!你这是想要祸害我们家吗!”说完拉着高公纪拔腿就跑,免得对方找理由纠缠。 蔡确见二人跑得飞快,对邢恕厉声道:“你不是说你们关系很好吗!现在怎么办!他们定会将此事告诉皇太后,到时论你我谋逆之罪怎么办!” 邢恕道:“我们死不承认便是,凭他们二人口空白牙也生不出什么事端来。” 蔡确在院中来回踱步着,沉思许久,道:“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反咬一口。” 邢恕道:“如何反咬?” 蔡确道:“就说雍王有凯觎皇位之心,皇太后欲舍弃延安郡王而拥立雍王为帝,王相实为幕后主事人。” 邢恕心头一惊,这是不光要拉高家下水,还要捎带上宰相王珪啊。皇太后、王珪地位非比寻常,想要诬告他们只怕绝非易事,他问道:“蔡相有何妙计?” 蔡确道:“叫上内殿承制致仕王棫共造诬谤便是,所谓三人言而成虎,只要我们说得有理有据,假的也能说成真的。” 邢恕道:“万一刻鹄不成尚类鹜,画虎不成反类狗,怎么办?” 蔡确脸上闪过一抹邪恶的笑意,道:“那自然是做两手准备,拥立雍王为帝。” 第三百二十章 立储风波(2) 数日后。 邢恕惴惴不安,来到蔡确处焦急地问道:“官家衣食起居和之前相比怎么样了?” 蔡确道:“病情有所好转,择日将会上朝。” 邢恕没想到蔡确的消息如此不灵通,呵呵一笑,道:“官家病情又发作了,连话都说不出来,王相都知道,您身为次相,竟然不知道?一旦某天一纸写下,让延安郡王为太子,再把我们前几天的那事搬上台面,您到时候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蔡确竦然道:“可有何计策?” 邢恕道:“延安郡王今年春天出合,官家去年冬天就已经说过,群臣没有不知此事的。您这几天何不以问疾为由,率领官员们一同入宫,当着众人的面抢先建议官家早日让延安郡王入主东宫。如果东宫因您之言而早建,纵然高家兄弟说您要拥立雍王为帝,大家也是不信的。如此,新帝登基后您的相位就稳如泰山了。” 蔡确点点头,表示此计可行。 邢恕道:“今时不同往日,您还是将此事的曲折原委告诉子厚,寻求他的帮忙吧,但不可以让别人知道。”(章惇,字子厚) 章惇毕竟是参知政事,蔡确对自己做的这个事实在难以启齿,对邢恕道:“还是你去见他,把此事情详细告知吧。” 邢恕道:“好,我等会儿就去。” 邢恕来到章惇处,章惇听后大惊,道:“你们这招走得也太凶险了吧,亏得现在还没事。放心吧,此事有我,定不会让你们出事。” 章惇与蔡确达成共识后,又找到开封府知府蔡京,对其说道:“我们过几天入宫问疾,想要借此劝官家立储,等那天你挑选数名壮士守在外廷,以免发生政变。大臣共议立储之事,若有异议者,就让壮士进去斩了他。” 蔡京道:“章大人放心,下官这就去准备。” 翌日。 知枢密事韩缜对中书侍郎张璪道:“官家服药日久,立储的事怎么样了?” 张璪道:“没人敢先开这个口啊,要不你去劝下子厚,让他去劝王相、蔡相牵个头共议立储之事。” 韩缜道:“行,我去找子厚。”说完便去找章惇。 韩缜来到章惇处,道:“官家的病越来越严重,储君一直未立,要不你去找下王相、蔡相,让二相召集大家商议下立储之事吧。” 章惇正有此意,道:“此议甚好,我这就去找他们。” 章惇来到王珪、蔡确处,表明来意,两人决定明日召集大家在枢密院南厅共议立储之事。 翌日。 三省、枢密院的官员们又入宫问疾后,在王珪、蔡确的带领下来到枢密院南厅。 蔡确道:“官家久病不起,立储迫在眉睫,不知应当立谁呢?” 王珪震惊道:“官家有子,什么时候轮的上说别人!” 蔡确本来打算先发个问,然后顺理成章说出自己拥赵佣为太子,结果王珪这一句直接把蔡确已到嘴边的话给噎回去了。蔡确和章惇对视一眼,又看了眼王珪,只得缄默着。 大家端坐许久,面面相觑,皆不说话。 韩缜见屋内四下寂寥,之前说好的共同商议呢,怎么一到事儿上都怂成这样。他忍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既然你们不愿出头,那我出头。他看了眼王珪,道:“今日之议,立延安郡王为太子。去年官家令延安郡王侍宴,出来面见群臣,又有旨四月一日出合。立延安郡王为太子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就这点事,大家都不敢说一句吗?” 王珪素有“三旨相公”之称,遇事从不出头。韩缜虽是对众人说,看目光直视王珪,显然就是说给他听的。王珪挺直腰板,对众人道:“诸位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大家要是没什么意见,我们就这么定了,立延安郡王为太子。” 众人纷纷表示同意。 张璪准备笔墨纸砚,将笔递给章惇,道:“你写吧。” 章惇提笔在纸上写下:立延安郡王为太子。 翌日。 王珪带领众人来到福宁殿,将立储之事告之宦官张茂则。张茂则命人在御榻前摆放案几,王珪将写有“立延安郡王为太子”的纸铺在案几上,躬身对宋神宗道:“官家,臣等奏请立延安郡王为太子。” 宋神宗口不能言,但悲伤之色溢于言表。 众人见状不敢再说话,只得恭敬地站着,静候宋神宗示意。许久,宋神宗潸然泪下,微微点了下头,众人这才松了口气,领旨离去。 大家来到皇太后处,张茂则道:“圣意已允,立延安郡王为太子。” 王珪未见皇太后身影,问道:“皇太后在何处?” 皇太后应声而答:“在帘子里。” 张茂则对帘子旁的宦官摆了下手,宦官拉开帘子,皇太后端坐帘中。 王珪道:“延安郡王在吗?” 皇太后道:“在呢,王相公你们等一会儿孩儿,他在抄写经卷呢。这孩儿真是孝顺,自从官家服药以来,他就只吃素、写经,为官家祈福。” 大家等了许久,宦官将赵佣写好的《延寿经》与《消灾经》拿出,经卷后面题着:延安郡王臣某奉为皇帝服药日久,写某经一卷,愿早康复。 皇太后命人将赵佣抱出,轻放于地面。赵佣头戴帽子,身着彩带,立于帘外。众臣等了许久,见赵佣并未说话,于是宣读诏书:立延安郡王赵佣为太子。 众人出来后,碰巧遇到雍王赵颢和曹王赵頵在殿门外。章惇看了眼蔡确,对赵颢、赵頵厉声道:“已得旨,立延安郡王为太子!” 赵颢道:“此乃天下之幸。” 官员们也没在意,各自回去办公了。 南京(今河南商丘)。 苏轼已于数日前抵达南京,来到张方平家中拜谒。两人数年未见,苏轼看着年近八十的张方平老态龙钟,又回想起数日前见的王安石,不由感慨时光荏苒,大家都老了。 南京距离汝州不远,不日便可抵达。苏轼明白一到汝州,又要像之前在黄州那样,无法离开,而张方平步履蹒跚,不能远行,这次一别不知何年才能再见,于是决定多住几日。 第三百二十一章 神宗驾崩 苏轼在张方平家住了好久。这天晚上,他和张方平闲聊完来到王闰之房中,道:“我今天给张公说了,叨扰数日,是时候启程了。你明天让人收拾一下行李,我们后天出发。” 王闰之笑道:“咱家除了书,还有啥可收拾的?” 苏轼无奈地笑了下,家当除了一身破衫,也就只剩他视如珍宝的书籍了。书到了南京一直放在箱子里没拿出来,无需收拾。衣衫本就没几件,简单打包一下就行了,这样一想,确实没啥收拾的,随时可以走。“时辰不早了,你早点睡吧,我去朝那儿看看。” 王闰之道:“遁儿都走了半年了,朝还是终日以泪洗面。”说完长叹一声,道,“你多安慰安慰她吧。” 苏轼脸上看似波澜不惊,内心则如万箭穿心,对王闰之点点头,道:“我会的。”然后离开了厢房。 自从苏遁去世后,他虽然和沿途所遇的朋友们游山玩水、吟诗作赋,但心情却截然不同。纵有锦绣河山入眼,也赏之无色,纵有千杯美酒下肚,也品之无味。 他来到王朝房中,见王朝坐在床边手捧苏遁的小衣裳偷偷垂泪,走到床边,伸手拿走衣裳,放于一侧,道:“时辰不早了,我们睡吧。”说着开始解衣衫,准备就寝。 王朝道:“你睡吧,我睡不着。” 苏轼在床上躺下,将黯然神伤的王朝拉倒搂入怀中,道:“你看看你这半年都憔悴成什么样了,睡吧,遁儿在下面知道娘亲这样伤害自己也会难过的。” 王朝将头埋入苏轼的怀中痛哭着,许久,哭累了才睡着。 翌日。 苏轼来到张方平房间,正欲与其告别,忽然一人匆匆来报,朝廷派人来此宣读诏书,一会儿便到。 苏轼大喜过望,对一旁的张方平道:“难道官家同意了?前段时间听闻官家病重,还想着他无暇顾及公务,如今他竟能抽空处理我的这等小事,看来官家病情有所好转啊,真的太好了!” 张方平道:“官家如此对你,你还能以德报怨,真是难能可贵啊!” 苏轼道:“君君臣臣,自然之理,岂有怨恨之说。官家所做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天下黎民。” 张方平感慨道:“这些年你变了很多。” 苏轼微微一笑,淡然道:“经历的事多了,总要有所改变,挺好的。” 一家人在张宅盼着诏令,不一会儿诏令送达,果然如他所愿。苏轼送走使者后,激动地对张方平道:“太好了!官家同意我去常州了!”欣喜过后心中又泛起阵阵悲凉,这封诏书意味着自己十年归梦寄西风,如今真为田舍翁,不免有些失落,感慨道,“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铗悲歌!” 张方平道:“既然不用去汝州了,那不妨在我这儿多住几日。” 苏轼想着反正去常州路途遥远,多耽搁些时日也没什么,于是留了下来。 三月初五。 福宁殿。 宋神宗突然驾崩,宫内众人皆惊,急忙召王珪入宫。王珪宣读遗制,赵佣改名赵煦,是为宋哲宗。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为皇太后,德妃朱氏为皇太妃,一应军国大事由太皇太后代为处理。同时,宋神宗驾崩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全国。 皇帝突然驾崩,年仅九岁的幼主宋哲宗即位,为保万全,殿前副都指挥使燕达乞求守宿内东门外,太皇太后恩准,同时又命合门通事舍人朱伯材安排禁军五十人在军器库前巡察。 几个时辰后,陈国长公主也相继去世。太皇太后年事已高,一日之内丧一儿一女,众人怕她知道后凤体抱恙,于是皆瞒而不报。 翌日。 沉睡中的太皇太后突然哭醒,贴身侍女急忙跑至帘帐前,关心道:“太皇太后您没事吧?” 太皇太后摸了下眼角的泪珠,回想着梦境,慈圣光献皇后曹皇后和宋神宗已病故,但长公主还活着,按理说不应该与已故之人同框出现。她眉头深锁,对贴身侍女道:“吾昨晚梦到慈圣光献皇后、大行皇帝及公主三人同在广殿宴饮,此梦不祥啊!” 贴身侍女大惊,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泣道:“长公主昨天也殁了!” 太皇太后身形一晃,潸然泪下。 数日后。 西京(今河南洛阳)。 独乐园。 司马光和范祖禹在书斋中校订着《资治通鉴》。去年十二月,历经十九年的编年体史书《资治通鉴》终于完成,并上呈宋神宗。如今司马光等人在书斋内做着雕版印刷前的校定工作。 突然家仆带着哭腔匆匆来报:“主人,京师送来急件,官家驾崩了!” 司马光猛然站起,泪水夺眶而出,声音颤抖地问道:“你……你说什么!” 家仆哭泣道:“官家驾崩了!” 司马光焦急道:“赶紧为我收拾行囊,我要去京师!” 南京。 张方平、苏轼正在书斋闲聊,也收到了宋神宗驾崩的消息。苏轼神色恍惚,半天回过神来,震惊道:“官家才三十多岁!怎么可能驾崩!” 张方平长叹一声,他连续经历了宋真宗、宋仁宗、宋英宗驾崩,自己一把年纪,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还送走了宋神宗,不由感叹世事无常。 三月十七日。 司马光不顾年迈的身体日夜兼程,仅用了五天时间就赶到了汴京。 三月二十二日。 日傍西山,京城中弥漫着举国哀悼的氛围。司马光时隔十五年终于回到了久别的汴京,熟悉的街景,熟悉的空气,一切都没变,似乎又变了。他在官舍下榻没多久,宫内已得知他入京的消息。晚上,太皇太后派宦官送来口信,表明皇帝年幼,自己不得不代为处理朝政,司马光身为三朝元老,应多向新君启奏,畅谈国事。这明显是希望他重回朝廷,司马光听完感动不已,自己久居西京,早已不问世事,专心著书,没想到太皇太后还惦记着自己。 宋神宗驾崩后,宋哲宗服丧,单日上朝,一直持续到下月初三才恢复每日上朝。明天三月二十三日,正好是上朝的日子。司马光收拾好要穿的衣服,早早就寝,准备明天去上朝。 第三百二十二章 重回朝堂 翌日。 司马师参加完早朝,返回途中。一名年长的士卒朝司马光望去,若有所思,又再度望去。身旁另一名年轻士卒见状推了下他,道:“你看什么呢?” 年长士卒指着刚从身边经过的司马光,道:“你看到哪位骑马的人了吗?这是司马相公啊!” 年轻士卒目光随着司马光的行动而游走,震惊道:“他就是司马相公!” 司马光听到背后有在喊司马相公,不寒而栗,自己没有拜相,不应被人称呼相公。宋神宗推行新法后,在汴京的大街小巷安排了非常多的士卒巡逻,明着暗着搜集大家的言论。百姓们每日上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留神便会因为言语有失而获罪。如今有人称呼自己司马相公,一旦传入新党之人耳中,免不了一场麻烦,司马光想到此不由夹紧马腹,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年长士卒看着渐行渐远的司马光,感慨道:“我年轻那会儿当值,经常见司马相公,没想到十几年没见,竟苍老了这么多。” 附近不少人闻声互相传告,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街头巷尾尽人皆知这位年迈的老人就是司马光。 司马光没走过久,百姓们蜂拥而上,一时间数千人齐聚街道围堵他。人群中一人忽然高声喊道:“司马公,您别回洛阳了,留下来辅佐天子吧,也让我们这些百姓有条活路啊!” 众人群起响应,声势浩大,喊声震天。司马光坐在马上,见周围人山人海的百姓将自己团团围住,动弹不得,只得苦口相劝。但众人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非要让司马光留下来。司马光虽心怀感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恐惧与担忧。他一路相劝,总算让百姓空出来一条道来,顺利抵达住所。 回到住所,担忧之情只增不减,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赶紧走吧,以免新党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引来杀身之祸,于是写了封感谢信托人送入宫中太皇太后处,建议其广开言路,改革旧弊,然后赶在宵禁城门关闭前连夜跑了。 自从宋神宗推行新法以来,太皇太后立场始终如一,支持旧党。如今自己代理朝政,非常希望恢复宋仁宗时期的盛况,于是暗中想要重用司马光,任命诏书还没下,人倒是先跑了。但太皇太后毕竟是高家将门虎女,重召旧党回朝之心一旦燃起,又怎会熄灭。 四月。 太皇太后不顾新党反对,毅然决然下诏,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调动。扬州知州吕公著为资政殿大学士、银青光禄大夫吕公着兼侍读;资政殿学士、大中大夫司马光为陈州知州;朝奉郎、秘书少监孙觉兼侍讲;奉议郎、宗正寺丞刘次庄为殿中侍御史;奉议郎、真定府路安抚司勾当公事孙升为监察御史;奉议郎黄庭坚为校书郎;诏守太师、开府仪同三司、潞国公致仕的三朝元老文彦博,不许辞免两镇节度使。 朝廷的各项诏令一个接一个的下发,不少旧党重回朝政,新党惴惴不安,一种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 五月十八日。 宰相王珪突然病逝。自从宋神宗病逝后,他担任山陵使负责修筑皇陵等诸多事宜,朝事暂时交由次相蔡确全权负责。墓还没修完,王珪突然病逝了,于是朝廷下诏蔡确接任山陵使一职去修筑皇陵。 五月二十三日。 司马光回到汴京,叩谢圣恩,准备前往陈州任职。三天后,司马光还没走,就接到了朝廷的新任命,改任其为门下侍郎。他受宠若惊,坚决向太皇太后请求前往陈州任职,在众人的劝说下总算留在了京师,接受门下侍郎一职。 与此同时。 常州。 苏轼一路长途跋涉,已于四天前抵达常州,朋友帮着苏轼置办房屋,他自己又有闲田耕种,一家人衣食有望,以后终于可以归园田居,安享晚年了。虽清贫,但也乐在其中。苏轼将一切安顿好后,写下《到常州谢表二首》寄给汴京,本应感谢宋神宗,如今改谢宋哲宗。 他带领家人开始整顿家园,准备在常州安度此生。 六月。 一天,朝廷诏令下达,苏轼一家急忙接旨:诏苏轼官复朝奉郎、登州知州。 使者走后,苏轼看着诏书,愣在原地许久,半晌才回过神来,使劲掐了下自己,疼得叫出声来,随即激动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王闰之笑道:“都掐疼了,怎会是梦。” 苏迨接过诏书,反复看着,惴惴不安道:“朝廷不会弄错人了吧。” 苏过跳着伸手去要诏书:“兄长,让我也看看!让我看看!” 苏迨将诏书举低点,兄弟俩捧着诏书反复观看着。一家人恍惚了许久才终于接受这个喜悦的事实,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苏迨开心道:“爹,我们要去登州啦!” 苏过道:“爹是去做知州啊!做了知州,是不是就有钱给我买点心了。” 苏迨道:“那是自然,有了俸禄,自然能给过儿买点心吃。” 苏过欢欣鼓舞道:“真的太好了,我要把登州的点心都吃个遍!爹,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苏轼道:“不急,好不容易来常州了,爹打算和朋友们聚一段时间再走。” 苏过失望道:“啊!不走啊!” 苏迨道:“我们难得回到江南,不玩一番再走岂不可惜?” 苏过笑道:“也是。”说到此处,突然问道,“爹爹升官了,不知道叔父怎么样了。” 苏迨道:“想必也会升官吧,要是叔父的任所能离登州近点就好了。这样我们就能经常团聚了。” 苏过异想天开道:“说不定在一处呢,我们还能经常一起吃饭!” 苏迨笑道:“你也真敢想!” 苏过吐了下舌头道:“爹都能重回朝堂,还有啥不敢想的。” 七月。 苏轼启程前往登州。和很多被重新启用后匆匆赴任的旧党之人不同,苏轼一路上走亲访友,游山玩水,也不着急去登州赴任,不知不觉竟到十月。 十月。 密州。 苏轼路过当年“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的密州故土。三年知州,在这里留下了一段又一段美好而又艰辛的回忆。 苏轼正在城外缓步行进着,两名少年与其擦肩而过,其中一人思索片刻,又调头回来,绕到苏轼面前,试探性地问道:“苏大人?” 苏轼一愣,道:“你认识我?” 第三百二十三章 赴任登州 少年见苏轼回应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激动道:“恩公,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您,真的太好了!”说着拉了下身边呆若木鸡的少年,道,“阿井,这是当年救我们的苏子瞻恩公啊!” 阿井听后眼框泛红,泪水喷涌而出,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哽咽道:“恩公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苏轼及身后的王闰之等人一脸迷茫地看着众人。他急忙扶起二人,疑惑道:“你们是?” 少年道:“我是阿元,他是阿井啊!” 苏轼思绪回转,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们啊!” 王闰之震惊道:“是当年那个老爱哭鼻子的阿元,和在井边救回来奄奄一息的阿井吗?” 阿元、阿井异口同声道:“正是。” 十年前,密州蝗灾,不少百姓丢儿弃女,苏轼身为知州不忍孩子们饿死街头,于是命衙役全城搜救弃儿,养在衙门里。阿元被父母遗弃时已九岁,所以记得苏轼的容貌。阿井就救回时只有两岁,因不知父母是谁,苏轼为其取名阿井。后来衙门收养的孩子们越来越多,无力负担,苏轼只得以每月供给米粮相诱,劝百姓收养弃孩。 苏轼震惊地看着二人,感慨道:“十年不见,你们都长大了,如今过得好吗?” 阿元道:“托您的福,去年刚娶妻。” 苏轼笑道:“我有何福可托?” 阿元道:“如果不是当年恩公相救,我早就饿死街头,哪有如今的日子。大人路过此地是要去赴任吗?” 苏轼道:“是啊,去登州赴任。” 阿元道:“大人既然来了,就去我家坐坐吧,也好让我有机会报答您的恩情。” 阿井道:“还是去我家吧,我家离城门口近。” 苏轼本欲拒绝,怎奈对方竭力相邀,盛情难却,只得前往。阿井对阿元道:“你先陪着大人,我回去告诉大伙,大家知道恩公回来了一定很开心。”说着一路狂奔回城。 苏轼看着阿井狂奔的背影,对阿元难道:“他去通知谁?” 阿元道:“当然是您救下的孩子们啊,这些年大家时常念叨您呢。” 城中百姓听闻苏轼来了,皆奔走相告。苏轼还没入城,就见密州百姓倾城而出,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地一片,将前路围得水泄不通。一时间,欢呼声、嬉笑声、感激声、哭泣声此起彼伏。人群中不少少年挤到苏轼面前,跪谢他救下当时还在襁褓中的自己。 大家一边感谢着苏轼,一边讲述当年他做的一桩桩为民造福的好事。苏轼以袖拭泪,感动不已。十年时光悄然偷走了他的容颜,却默默留下了为民造福的丰功伟绩,并与世长存。 阿元边走边对苏轼道:“恩公此去登州,何时再回来?” 身边不少人随声附和道:“对啊,恩公西去何时回来啊?” “恩公一定要回来看看我们啊!” “恩公可不要忘了我们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央求着…… 苏轼想了下,道:“一任三年,等任期结束有机会我会再回来看你们的。” 正说着,密州知州霍翔闻讯赶来,邀请苏轼去官舍下榻,苏轼欣然前往。就这样,霍翔和苏轼在前面走着,后面百姓组成数百里的队伍步步相随,一直将其送到官舍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翌日。 霍翔在超然台宴请苏轼。苏轼看着当年自己在此题刻的《超然台记》,感慨万千。密州干旱容易发生蝗灾,苏轼与霍翔畅谈时不忘分享自己当年的经验,希望他能发展水利,防患蝗灾。酒过三巡,霍翔道:“素问苏大人墨宝难得,不知今日能否索要一二?” 苏轼笑道:“霍大人见外了,拿笔来!” 霍翔大喜,急忙命人笔墨伺候。苏轼不假思索,写下《再过超然台赠太守霍翔》一诗以赠之。 由于之前沿途游山玩水耽误太久,苏轼等人第二天便匆匆告别霍翔离开密州,赶赴任所。密州百姓含泪相送。 十月十五日。 登州。 苏轼等人抵达登州,刚一抵达,见前方不少百姓夹道相迎,颇为感动。苏轼历任政绩早已传至登州,百姓听闻苏轼已抵达登州地界,纷纷出城相迎。苏轼休息一晚,第二天便来到衙门,正式开始办公。他将衙门的大小官员召至知州厅,等众人坐定后,道:“我初来窄到,对此地不甚了解,你们先把此地的基本情况给我汇报一下。” 官员们开始了漫长的汇报。听完后,苏轼眉头深锁道:“不够。” 众人觉得已经汇报的非常全面,不明白有何不够。 之前一任通判、三任知州的为官经历让苏轼将毕生所学理论用于实践,而黄州的躬耕生活更让他深入民间,了解百姓疾苦。他现在非常明白百姓渴望什么,需要什么。他对众人道:“你们看到的皆是表象,很多深层的东西不深入民间调查是不会了解的。我给你们三天的时间,重新调查一下再来报我。” 众人领命离去,苏轼开始翻阅登州各类卷宗,了解本地过往的情况。 四天后。 苏轼已将卷宗翻的七七八八,下属们也相继将调查情况进行了汇报,他对登州过往的情况总算有了一个较为全面的了解。 傍晚。 苏宅。 王闰之和王朝正在屋内讨论如何归置家当、添置家仆之类的事务,忽闻屋外传来苏轼哼曲儿的声音。王闰之道:“子瞻回来了,看来心情不错呀!” 王朝莞尔一笑,对推门而入的苏轼道:“什么事这么开心呀?” 苏轼笑道:“经过了几天的调查,我发现登州存在不少问题。我今天做了个超级详细的计划,准备明天开始大干一场!” 王闰之见其说话时眉飞色舞的样子,道:“别人一提到问题都头疼不已,你反倒兴奋起来了。” 王朝笑道:“他是闲的。憋了这么多年,手早痒了,恨不得把之前欠百姓的都补上。” 苏轼哈哈大笑,道:“知我者,朝也。”有的人出仕就是为了飞黄腾达、腰缠万贯,而苏轼久经世事,却依然初心不改,秉持为官就是造福于民,而非个人得失,学而无用就是暴殄天物。他困在黄州多年,虽开导自己随遇而安,但内心总有一个为江山社稷献计、为一方百姓造福蠢蠢欲动的心。好在天公作美,他终于重返官场,怎能不大干一番呢! 翌日。 十月二十日。 苏轼将自己定好的计划回顾一遍,准备召集官员开会,着手大干一场。思路刚捋好,屋外传来洪亮的喊声:“圣旨到!” 第三百二十四章 连升多级 苏轼听闻圣旨到,急忙整理着装,出门接旨。使者宣布诏令,改任苏轼为礼部郎中,即刻回京任职。苏轼愕然,对使者道:“不知朝廷何时下的旨?” 使者道:“上个月。苏大人将此地事宜交接完就尽快回京吧,官家、太皇太后都盼着您回去呢!” 苏轼谢过使者,命人送客后,看着手中的诏令,发起愁来。这才刚到任五天,《登州谢上表》还在送往汴京的路上,自己竟然也要去汴京了,真是世事难料。 苏宅。 王闰之刚准备让阿宗去街上买点家仆回来,见苏轼突然返回,惊奇道:“你忘带东西了吗?” 苏轼摇摇头,没有回应,思绪神游,愁容不展。 王闰之见其若有所思,走到他身边,问道:“你大早上的不在衙门办公,回来做什么?” 苏轼还没回应,只听阿宗对苏轼、王闰之道:“官人、大娘子,要是没别的什么事,我就出去买家仆了。” 苏轼听到“家仆”二字,回过神来,拦住阿宗,道:“你要去买家仆?不用买了。” 阿宗看了眼王闰之,不知如何是好。 苏轼做回知州后家中条件得以改善,很多家务不再需要王闰之、王朝等人亲力亲为,家仆还是必须要买的。这些年,一家人节俭惯了,王闰之没打算买太多,够基本日常生活所需就行。她解释道:“我就让阿宗稍微买几个,不会太多。” 苏轼道:“我没说不让买,我是说等我们回到京师后,你再买。” 王闰之疑惑道:“这才刚到任,回京师干嘛?” 苏轼道:“我刚才接到诏令,朝廷改任我为礼部郎中,即刻进京就职。” 王闰之开心道:“真的!那太好了!”说完见苏轼满脸愁容,问道,“回京是好事,你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王朝听到苏轼等人的对话,朝这边走来,对王闰之道:“他在为昨天计划的事干不成了而心烦呢。” 苏轼怅然道:“若是没发现登州的问题,走就走了,如今既然知道了,我就不能坐视不理。” 王闰之道:“我知你有责任心,每到一任都见不得百姓受苦。但是朝廷诏令已送达,登州的事就归下一任知州管了,你也管不着啊!” 苏轼道:“就是因为管不着才烦心啊!不知下一任知州是谁,会不会解决这些问题。” 王朝道:“你离任总要交接的,把遗留问题交给通判大人,让他等新任知州到任后一起解决不就行了。” 苏轼道:“我是担心新任知州坐视不理啊!这些问题前面几任知州都没管,就怕来了个安于现状的,对我的提议置若罔闻。” 王朝道:“凡事总要往好的地方想,说不定新任知州认真负责,是你杞人忧天了。” 苏轼长叹一声,道:“但愿吧。” 数日后。 苏轼交接完手头工作,带领家人启程前往汴京。回京途中,因为登州之事悬而未决,如鲠在喉,以至他夜不能寐,于是途中写了《登州召还议水军状》、《乞罢登莱榷盐状》两道奏章,将登州的问题一一阐述,上呈宋哲宗、太皇太后,希望能依靠朝廷的力量改善登州现状。如此,不管何人出任知州,有了朝廷诏令,就不怕他不执行。 十二月。 汴京。 苏轼一家抵京后,朝廷将六品绯色官服送至他的官舍。知州为七品,官服是绿色的,礼部郎中是六品,官服是绯色的。他摸着绯色的官服,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苏迨、苏过围着苏轼,激动得手舞足蹈,道:“爹,您赶紧换上让我们看看。” 苏轼笑道:“等去上朝了再换。” 苏过晃着苏轼的胳膊,撒娇道:“换一下嘛,过儿还没见爹爹穿绯色官服呢!换一下嘛!换一下嘛!” 苏迨笑道:“对啊,我和弟弟都想看!”然后看了眼一旁的王闰之,道,“娘也想看对吧。” 王闰之笑道:“子瞻,你就换吧,满足一下孩子们的好奇心。” 苏轼其实也想试试,大家这么一说,正合心意,道:“好,那就换下。” 王闰之、王朝上前为其更衣,苏轼换上绯色官服站在大家面前。苏过连连拍手称赞道:“真好看!” 苏轼喜上眉梢,之前几年的不如意一扫而空。 翌日。 苏轼从礼部回来,没有回家,而是去好友章惇家拜访。章惇去年五月由参知政事改任知枢密院。他虽为新党,但和苏轼私交甚好,苏轼被贬黄州这些年也时常书信往来,情谊不断。苏轼在家仆的带领下来到茶室等候章惇。 不一会儿,章惇面色不悦地走了进来,见到苏轼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可把你盼回来了,以后咱们就可以经常相聚了。” 苏轼笑道:“是啊!一切来得太突然,恍如梦境一般。” 章惇道:“家里有什么缺的随时给我说,我让人置办。” 苏轼道:“啥都不缺,多谢子厚。”他见章惇精神状态不好,关心道,“枢密院事务繁多,子厚一定要注意休息啊!” 章惇愤恨道:“有司马君实在,我能休息好就怪了!” 苏轼震惊道:“为何?” 章惇骂骂咧咧道:“司马君实那个老顽固,今天和他大吵了一架,气死我了!” 苏轼知道司马光回京后大刀阔斧地改革,七月罢保甲法,十一月罢方田法,这个月又罢易市法、保马法,大有恢复旧法之势。章惇身为新党之人,见司马光对新法大动干戈,生气也在所难免。 苏轼安慰道:“我听说司马公回京后一直在罢黜各项新法。保甲法、方田法、易市法、保马法本就弊端丛生,祸患无穷,罢就罢了,你也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就划不来了。” 章惇道:“这四法本来就有问题,百姓们怨声载道,罢就罢了,我没什么意见。” 苏轼心头一惊,道:“既然没意见,那你生什么气?” 章惇厉声道:“我气的是免役法!他要罢黜免役法!免役法确有不便之处,但较从前的差役法来说,可谓利大于弊,应当留之。可司马君实那个老顽固不听啊,非要罢黜此法,改回差役法,我就和他大吵了一架。”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不欢而散 苏轼见章惇说得群情激奋,道:“我之前在各州做知州时对差役法和免役法深有体会。免役法虽然有诸多不足之处,但是较差役法来说确实好太多了。其实朝廷可对免役法的不足之处予以改善,没必要全盘否定。” 章惇道:“我就是这个意思,去其糟粕,取其精华,有何不妥!不光我,朝中不少之前拥护旧法的官员也认为此法应该保留,可司马君实倔的像头牛,就是不听!气死我了!” 苏轼见章惇气得喘着粗气,劝说道:“子厚别急,司马公年纪大了,一时想不明白也正常,你别和他计较。”说到此眼珠一转,道,“正好我明天打算去拜访他,不如借机说下此事。我想只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总能让他改变心意的。” 章惇冷笑一声,道:“子瞻,你想得太天真了,他一定不为所动,不信你就去试试,我保证你回来和我一样生气。” 苏轼笑道:“这些年,我的性子早被磨平了,还真没有什么事能气住我。放心吧,我肯定能说服他。” 章惇道:“那我拭目以待。算了,不提他了,说多了生气。”两人转换话题闲聊起来。 翌日。 苏轼前去司马府拜访。司马光命人奉茶后,笑道:“如今我们总算都回到京师了!” 苏轼道:“承蒙官家、太皇太后垂怜,子瞻能回到京师重新为朝廷效命实乃三生有幸。”他起身对司马光拱手行了一礼,道,“这次我能回来,想必司马公也没少为我说情吧。” 司马光摆了下手,笑道:“这是官家、太皇太后惜才,不忍你在外为官,这才召回身边,以后我等定要齐心协力为官家解忧。” 苏轼道:“职责所在。” 两人闲聊许久,苏轼见司马光心情大好,想着时机成熟,不如聊一下免役法的事,于是转移话题道:“我听说司马公这几个月在罢黜新法,事情进展得可顺利?” 司马光道:“还行吧,一来有太皇太后的支持,二来罢黜新法乃众望所归,自然顺利很多。” 苏轼道:“我听说朝中不少官员因为免役法和差役法何去何从争论不休,不知有何结果?” 司马光道:“争论就争论吧,新法被罢黜总会有人反对的,无妨。” 苏轼道:“司马公之意,免役法被罢黜是势在必行了?” 司马光听其这么一说,心生疑窦,道:“对啊,势在必行。子瞻难道有异议?” 苏轼道:“依我之见,差役法问题颇多,还不如留下免役法。我们可以将免役法中不利于民的地方稍作调整后再推行,定当造福于民。” 司马光道:“我记得当年先帝刚推行新法时,你坚决反对,还向先帝上了数道奏章。先帝执意改革,你就主动请求离京外任。怎么今天反倒为新法说起好话来了?” 苏轼笑道:“司马公好记性。子瞻当年年少轻狂,不提也罢,不提也罢。正是这一任通判、三任知州的经历让我真正体会了民间疾苦,免役法确实比之前的差役法好很多,只不过后来不少官员为了政绩,在免役法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免役钱和助役钱,才使得此法变了味。就免役法本身而言,还是可行的。” 司马光面色不悦,不予置评。 苏轼见状管他爱不爱听,继续将自己为官多年的实践经验详细告知,旁征博引地对比分析免役法和差役法的优劣,说到最后,他起身拱手道:“法无新旧,为善从之,还望司马公能权衡利弊,再三考虑。” 司马光摆了下手,置若罔闻。 苏轼知道多说无益,只得拜别司马光回家去了。 苏宅。 苏轼憋了一肚子气,径直来到王朝房中,往椅子上一靠,端起茶壶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王朝眠嘴一笑,绕到苏轼身后为他揉着肩,道:“哪有这样喝茶的?今天又受了谁的气呀!” 苏轼生气道:“还能有谁,司马公啊!”说着冷笑一声,道,“我看以后不要叫他司马公,改叫司马牛好了!食古不化!迂腐至极!”说完突然意识到昨天还在章惇家夸下海口,说自己不会被司马光气到,如今回到家中的气愤程度丝毫不逊色于章惇,打脸打得太快,不由捧腹大笑起来。 王朝见其喜怒无常,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癫了!” 苏轼道:“我是癫了,既然癫了,那就癫到底!”说完起身准备离开。 王朝道:“你要去哪儿?” 苏轼道:“书斋。” 王朝道:“去书斋作甚?眼下气头之上,你能看的进去书才怪!” 苏轼道:“我不看书!我要向官家和太皇太后上书!” 王朝道:“你又要请求离京外任吗?别冲动啊!有话好好说。” 苏轼道:“我不走,要走他司马牛走!我要向官家上书请求留下免役法!” 王朝叹了口气,道:“之前先帝推行新法,你极力反对,得罪了新党;如今旧党重回朝堂准备推翻新法,你又要得罪旧党,你这是两头不讨好啊!” 苏轼义正言辞道:“我素来无心于党派之争,只要对百姓有益,我就不会坐视不理。大不了被贬官,回到原来的日子,怕什么!” 王朝拉着苏轼的手往外走。苏轼疑惑道:“你要去哪儿?” 王朝道:“去书斋,帮你研墨。你想写千字万字都行,纵然被贬,天涯海角我都誓死相随。” 苏轼一时哽咽,道:“朝……我……” 王朝笑道:“我什么我,你这性子我还不知道吗?你说司马公是司马牛,我看你就是个苏牛,想做的事谁都拦不住,我不得舍命陪君子!” 苏轼会心一笑,拉着王朝去书斋了。他来到书斋后,写下《论给田募役状》详细阐述自己的观点,等明日上呈朝廷,至于是否会因为直言进谏被贬已经无关痛痒。 数日后。 傍晚,苏轼从礼部返回家中。大家围桌吃饭,自从苏轼升官后,一家人的伙食明显改善了很多。苏轼喜好吃肉,桌上放着数盘肉香扑鼻的菜肴,若是往日他早就大快朵颐起来了,今日竟拿起筷子夹了口,觉得异常油腻,又放下,叹息起来。 王闰之道:“今天厨子做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苏轼道:“没有,是我今天没什么胃口。” 王朝关心道:“发生什么事了?” 苏轼道:“我官职调动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初心不改的苏辙 司马光听苏轼如此一说,先是愕然,也不生气,一笑而过。 范仲淹之子给事中兼侍读范纯仁见状对司马光道:“差役一事,尤其应当仔细研究而缓慢推行,不然容易滋生弊端。司马公眼下最要紧的应该是求人才,而不应以变法为先。还望您虚心听取大家的言论,不必各项谋略都从己出;如果所有的谋略都出自一人,那么很容易让阿谀奉承之人趁机迎合。既然大家议论了这么久都定不下,不如先选择其中一种推行一下,观察其效果如何,不行再说。” 司马光神色不耐烦地摆了下手,道:“今日议事到此,散了吧。” 众人先后走出房间,苏轼回头见范纯仁步履缓慢地走在最后,与前方众人拉开了很长的一段距离,对苏辙道:“你先走。”然后快步来到范纯仁身边,见其面色不悦,关心道,“还在为刚才的事烦心吗?” 范纯仁生气道:“还让不让人说话了!我也知道说好话容易,我要是想这样取悦于他,那当年王介甫为相时我早就富贵了,还用等到今日!” 苏轼道:“尧夫素来平易宽厚,不以疾言厉色待人,能把你气到也就只有司马公了。”(范纯仁,字尧夫) 范纯仁叹了口气,道:“我和司马公交好多年,没想到他在这上面竟如此执拗!” 苏轼道:“司马公也是心急。新法推行这些年弊端丛生,他想要恢复仁宗先帝时期的辉煌,难免急功近利,也能理解。” 范纯仁道:“是啊,家父当年在朝为官时,百官各抒己见,官家无为而治,虽不可能面面俱到,但大体上举国一片祥和。” 苏轼道:“司马公与你我一样历经四朝,正是因为见识过之前的辉煌,所以才心急。再说了,先帝和荆公推行新法不也是心急吗,很多新法不完善就急于推行,以致招来不少趋炎附势的谄媚之徒当政。”说到此,他无奈地耸耸肩,道,“这么看来,其实司马公和荆公挺像的。” 范纯仁道:“他们本就是好友,情投意合,只是后来政见不同才反目罢了。”说到此,他震惊地看着苏轼,道,“怎么感觉你这次回来对王介甫的评价有所改观啊。” 苏轼笑道:“其实数月前,我去江宁府拜访过荆公,详谈之后颠覆了我对他的认识,真是从公已觉十年迟,相见恨晚啊!” 范纯仁道:“你变了。” 苏轼笑道:“忠君爱国之心不变,为民请命之心不变,立身之本不变,其他无关紧要的变与不变又有何妨,人活的随性一点不好吗?” 范纯仁哈哈大笑起来,道:“你啊!这些年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苏轼笑道:“你看,你的说法又变了,刚才还说我变了,这会儿又说没变,到底是你变还是我变啊。” 范纯仁捋着花白的胡子大笑起来,心中不快一扫而空。 自从二月初朝廷宣布改革役法,朝中官员们就喋喋不休地争论着。司马光上月已生病,二月病情愈发严重,经常卧病在家,即便如此,仍拖着病体主持大局。 二月二十七日。 垂拱殿。 宋哲宗临朝,太皇太后坐于帘后听政。苏轼作为起居舍人和起居郎两人立于宋哲宗左右。 宰相尚书左丞吕公著出列启奏道:“启禀官家、太皇太后,自月初废除免役法,恢复差役法后,朝中争议不断,臣以为应设局派人商讨之。” 太皇太后道:“不失为一种方法,卿可详述。” 吕公著道:“臣以为当设役法详定所,派韩维、吕大防、孙永、范纯仁共同商讨以闻。” 太皇太后道:“准。” 吕公著退回队列,大家继续启奏各种朝事。 右司谏苏辙出列,上呈奏章《乞选用执政状》,启禀道:“臣以为当重新选用执政之臣。左仆射蔡确奸邪谄媚;右仆射韩缜性情暴虐、才疏行污;知枢密院章惇虽有应务之才,而其为人难以独任;门下侍郎司马光和尚书左丞吕公著二人虽有忧国之心,而才不迨心;宰相张璪、李清臣和同知枢密安焘三人更是小人。希望官家、太皇太后能重新选用宰臣,以辅佐官家。如今朝中人才衰少,不能一朝尽去,可先将任最重而罪最大的蔡确和韩缜二人罢去!”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苏轼愕然,面色惊恐地看着不远处义正言辞的弟弟,忽感官服内衣衫尽湿。 宋神宗改制后,由宋仁宗时期的中书、枢密院执政,改为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和枢密院执政,三省的正副职六位宰相负责政事,枢密院的知枢密院、同知枢密院正副职两位官员负责军事。苏辙一下将八位执政大臣全部弹劾,可谓前所未有。 朝中不少人相继出列弹劾蔡确。自从宋哲宗登基后,首相应当主动请辞,这是不成文的规定,前面几任首相在皇帝驾崩后也是这么做的。但蔡确贪恋权位,不愿离去,加上他本人为人处世为众多官员所不齿,所以弹劾他的奏章从去年一直弹劾到今年,从未断绝。 朝堂之上吵了许久,总算慢慢平息下来,继续开始商讨其他国事…… 晚上。 苏轼吃过晚饭独坐书斋看书。王朝端着茶水走了进来,将茶碗轻放桌上,见对方目光呆滞,不做任何反应。她轻推了下苏轼,道:“想什么呢?” 苏轼回过神来,道:“没……没什么。” 王朝在苏轼身边坐下,拿走他手中的书,道:“还说没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苏轼道:“今天子由弹劾了八位执政大臣。” 王朝打了个寒颤,震惊道:“八位!全弹劾了?” 苏轼点点头,道:“是啊。他如今作为谏官有弹劾之责。大前天,他上书《论台谏封事留中不行状》、《论蜀茶五害状》,前天上书《久旱乞放民间积欠状》,昨天上书《论罢免役钱行差役法状》,谈及国事,职责所在,这都没什么。但今天他上书《乞选用执政状》要求将八位执政大臣尽数更换就有点出人意料了。” 王朝道:“官家、太皇太后作何表态?” 苏轼道:“官家年幼一般不发言,太皇太后也没说什么,就听着大家的诸多启奏。” 王朝道:“我记得当年制科考试,子由就将官家骂了一通,没想到这么多年,他竟一点都没变啊。” 苏轼感慨道:“是啊,这些年我性子收敛了好多,只有他依然初心不改……”说着突然神色惊恐地看着王朝,道,“你怎么知道子由制科考试将官家骂了一通?我好像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第三百二十八章 急速推行 王朝汗如雨下,心念着,完了,轼哥哥和子由参加制科考试的时候,我还是以王弗的身份活着,王朝还没出生自然不应该知道。她眼珠一转,道:“是……是大娘子告诉我的。” 苏轼道:“闰之不知此事。” 王朝脱口而出:“那就是弟妹告诉我的,我也记不清谁说的了,反正就是有人给我说过这个陈年旧事。啊……那个,你看书吧,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先回房睡了。”说完快步离开,以免对方追问,言多必失。 苏轼看着王朝匆匆而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王朝走远后,长舒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还好我反应快,差点露馅。” “王小娘?”一人突然唤道。 王朝被突如其来的问候声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见小暖站在身后不远处。 小暖见前方一人立于夜色之下,看上去很像王朝,便试探地唤一下,没想到竟吓到了对方,满脸歉意道:“王小娘,你没事吗?我没想到会吓住你。” 王朝轻抚胸口,道:“没事。你怎么在这儿?” 小暖道:“大娘子有事找官人,让我去书斋一趟。” 王朝道:“哦,这样啊。轼哥哥在书斋呢,你去吧。”说完便离开了,她刚走几步,回过头来叫住小暖,问道,“小暖,轼哥哥和大娘子讲过以前的事吗?” 小暖疑惑道:“以前是多久以前?” 王朝道:“年少的事……比如贡举考试、制科考试之类的事。” 小暖笑道:“怎么可能提及,那时候大娘子还没嫁给官人呢!王小娘何故发问?” 王朝道:“轼哥哥不是回京了吗,我突然有点好奇他当年在京师参加考试的事,所以想问问大娘子。” 小暖笑道:“那你直接问官人不就行了,大娘子是不知的。官人与大娘子平时一般只聊小官人们的趣事或者家中琐事,从未提及年少之事。” 王朝道:“这样啊,那我改天问轼哥哥吧。”说完便离开了。 小暖也不在意,继续朝书斋走着。她来到书斋,轻敲房门,听到苏轼的回应声,推门而入,道:“官人,大娘子找您。” 苏轼起身走到门口,对小暖道:“之前闰之、朝和弟妹相聚时有聊过我制科考试的事吗?” 小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又是制科考试!” 苏轼疑惑道:“又?” 小暖道:“刚才来的路上我遇到王小娘,她问我大娘子知不知道官人贡举考试、制科考试之类的事。” 苏轼哦了一声,没再继续发问,快步离开了书斋。小暖紧随其后,见苏轼一路上若有所思,心念着今天这两人到底怎么了? 闰二月初一。 苏辙上书《乞罢左右仆射蔡确、韩缜状》弹劾宰相蔡确、韩缜。 翌日。 朝廷下诏:正议大夫、守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确,依前官充观文殿大学士、知陈州。 几个时辰后。 司马府。 司马康端着药碗正要为父亲送药,忽闻圣旨到,急忙前去通知司马光共同接旨。司马康是司马光的兄长司马旦之子,因司马光连丧二子,司马旦便将司马康过继给司马光为子。 使者来到司马光面前宣读圣旨:“正议大夫、守门下侍郎司马光,依前官守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司马光大惊失色,道:“臣不敢领旨。” 使者道:“蔡大人已被贬为陈州知州,首相之位空缺,司马公当接相位尽力辅佐官家才是。” 司马光道:“臣久病在身,难担重任。” 使者道:“司马公若有异议,改日进宫面圣便是。下官告退。” 司马光接了圣旨,命人送走使者后,对司马康道:“公休,我写封奏章,你替我上呈官家和太皇太后。”(司马康,字公休) 司马康扶着司马光道:“爹要请辞?” 司马光道:“是啊,首相之位何其重要,我岂能担任。” 司马康道:“只怕爹辞不掉。” 司马光道:“辞不掉也得辞。” 司马光上书请辞,被宋哲宗、太皇太后驳回,于是再度请辞,依然被驳回,无奈只得接受。 于此同时,苏辙上书《乞罢蔡京开封府状》弹劾开封府知府蔡京。 数日前。 自从朝廷二月七日下诏:罢免免役法,推行差役法。各县如果推行的时候有妨碍,导致不能实施,限期五天上报本州,本州以一个季度为限上报朝廷。 开封府。 蔡京收到诏令后,传唤下属至身前,道:“通知开封、祥符两县的县令,给他们五天时间恢复差役法,不容有失!” 下属震惊道:“五天!是不是有点太仓促了?” 蔡京瞪了眼下属,厉声道:“没看到前几天朝廷的诏令吗?” 下属心想着,朝廷的诏令只说各县推行如有妨碍,五天内上报,也没说五天内就要推行完啊。他看了眼蔡京,不敢质疑,只得领命离去。 五天后。 开封、祥符两县差派一千余人充役,按时完成了任务。蔡京急忙跑到东府求见司马光。 司马光传唤其进来。 蔡京拱手道:“司马公,开封、祥符两县已恢复旧役人数。” 司马光大喜,道:“假使人人都这样,还有什么法令推行不成呢?” 蔡京道:“司马公为朝廷殚精竭虑,下官自当全力配合。” 司马光满意地捋着胡须,道:“很好,你辛苦了。” 蔡京道:“为司马公分忧乃下官之幸。若是没什么事,下官先行告退。” 司马光摆了下手,蔡京满意而归。 苏辙得知此事后,第一个站出来弹劾蔡京仓促行事,故意扰民,以此破坏差役法的推行,此等恶行应当严惩。并表示免役法已推行近二十年,突然施行差役法,官吏、百姓都不习惯。由于推行差役法涉及人数太多,盘根错节,应当徐徐推行,仔细审查。如果不深究首尾,仓促行事,只怕推行之后会生出别的弊端来。 数日后。 朝廷下诏令各州、县及转运司、提举司,以两个月为限体察走访民间役法利害。经过一番调查走访后,县上报州,州上报转运、提举司,转运、提举司再上报朝廷。 早在上个月,知枢密院章惇就上呈过《驳司马光论役法扎子》,奏章指出推行役法应当因地制宜,结合当地的实际情况而定。可以先以京东、京西两路试点,再选拔公正通达的官员实地走访调查后制定出适合当地的役法方案后,再全国推广。 虽然当时他的建议没人听,但朝廷经过一番试错后,最终还是决定放慢推行步伐。 第三百二十九章官职调动 数日后。 闰二月二十三日。 御史、谏官弹劾章惇,章惇被罢黜知枢密院一职,改知汝州。 晚上,苏轼来到章惇家,见章惇正命人收拾行李,准备尽早离开京师,不由伤感道:“之前还说我们以后可以时常相聚,没想到我才回京几个月,你竟又要离京。” 章惇道:“从司马君实回朝的那一刻起,我走就是必然的,早晚罢了。” 苏轼长叹一声,道:“司马公也是……” 章惇道:“你不用为他辩解。司马君实虽有忧国爱民之志,而不讲变法之术,措置无妨,施行无绪。你看着吧,后面还会出现更多问题的。” 苏轼早已嗅出了危机,旧党明显在弹劾新党,蔡确、章惇只是一个开始,后面一定会有更多的官员被调离京师。他叹了口气,道:“你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章惇拍了下苏轼的肩膀,道:“会有机会的,朝中局势动荡,你好自为之吧。” 苏轼点点头。 两人闲聊许久,苏轼告辞离开。他漫步在御街之上,心中的悲凉与周围热闹的街景格格不入。自从月初蔡确被罢相后,门下侍郎司马光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金紫光禄大夫、尚书左丞吕公著为门下侍郎,通议大夫、守尚书右丞李清臣为尚书左丞,朝散大夫、试吏部尚书吕大防为中大夫、尚书右丞,三省的核心力量逐渐呈现要被旧党替代的趋势。如今章惇离开枢密院,枢密院肯定也会发生一系列的官职调动。 他不由感慨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神宗在位,旧党相继被贬,如今哲宗即位,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旧党又重回朝堂,不知将来哲宗亲政后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真是宦海沉浮,身不由己。 数日后。 朝廷下同知枢密院安焘为知枢密院,刚从给事中兼侍读改任吏部尚书的范纯仁为同知枢密院。 三月。 朝廷下诏,起居舍人苏轼免试为中书舍人。中书舍人为四品,官服为紫色,腰佩金鱼袋。北宋时期,翰林学士与中书舍人分掌内外两制。翰林学士掌内制,负责撰写宰相任命、册立皇后、太子等文书;中书舍人掌外制,负责起草官员任免、政策改革等诏书。苏轼担任中书舍人后,预示着他将参与朝廷各项大事。 正常情况下,担任中书舍人是要考试的,但是朝廷竟然免试让他出任此职。苏轼受宠若惊,急忙上书《辞免中书舍人状》请辞,朝廷不允,只得接受。 数日后。 在司马光的举荐下,程颐被任命为通直郎、崇政殿说书,负责给宋哲宗上课。程颐嘉佑四年落榜后,没有再参加考试。其兄长程颢与苏轼、苏辙同为嘉佑二年进士,入朝为官。 程颐为人古板、迂腐,动不动就之乎者也,搬出书中礼法。苏轼为人幽默风趣,善于变通,非常不喜欢程颐这类人,所以平时很少与其来往。 一日。 崇政殿。 程颐拿着书,神色庄严地为年幼的宋哲宗讲课,讲了许久后,道:“官家,我们先讲到这里,休息一下吧。” 宋哲宗对这位常以师道自居、不苟言笑的先生没有什么好感,一听说可以休息了,开心地放下书本,跑到殿外玩耍。程颐紧随其后。 宋哲宗倚着栏杆,随手折断了一根柳枝。 程颐见状一脸严肃地对宋哲宗道:“方春时和,万物发生,官家不可无故摧折柳枝。为君者应当以仁为本……” 宋哲宗听他啰啰嗦嗦半天,面色不悦,道:“你有完没完!”说着将手中折断的柳枝重重扔在地上,愤恨而去。 数日后。 司马府。 司马光倚在睡塌上看书,司马康端着药碗进来,道:“爹,该吃药了。” 司马光放下书卷,接过药碗喝着药。 司马康道:“爹,我听说最近官家不好好听学。” 司马光道:“官家一向好学,不应该啊!” 司马康道:“好像是因为不喜欢程大人。” 司马光道:“程伯淳乃老夫推荐,其学识渊博,官家不应该不喜欢啊!”(程颐,字伯淳) 司马康道:“我听说前几天官家折断了柳枝,他又搬出大道理说官家。官家好像有些恼他,所以最近听学不甚用心。” 司马光震惊道:“程伯淳竟如此迂腐,官家疏远儒生就是因为这些人啊!” 司马康道:“那怎么办?” 司马光道:“还能怎么办,先这样呗,等以后遇到合适的人再说吧。” 四月。 在苏辙、御史中丞刘挚等人三番五次地弹劾下,四月初二,朝廷下诏正议大夫、守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韩缜为光禄大夫、观文殿大学士、知颍昌府。 翌日。 苏辙上书《言科场事状》,反对司马光贸然改革科场制度。宋神宗时期,王安石改革科举,废除诗赋明经,以经义策论取士。经义策论更考学生治国理政、实际运用的能力,本无可厚非,然而王安石编著《三经新义》,对经典按照自己的理解诠释,并要求考试的标准答案只依据这个。 古籍浩瀚,经典著作不同人有不同的理解。正是因为百家争鸣,学术才能不断发扬。考试只能按照王安石的思想答题,无异于将考生的思想禁锢。 数月前,朝中官员们早已针对科举问题争论不休。由于官员的录用事关江山社稷,太皇太后下诏命礼部与两省学士、待制、御史台、国子监司业集体商议后上报。 司马光得知诏令后,上书建议科场第一场,考试本经义;第二场,考试诗赋;第三场,考试论;第四场,考试策;考试新科明法,除断案外,考试论语、孝经义。 苏辙反对司马光骤变科场制度,毕竟已经延续了这么年,还是徐徐推行,先按照原来的经义策论取士,只是不再将《三经新义》作为唯一标准,允许考生兼用诸子百家议论答题,随后再逐渐改革。 就在大家因为王安石曾经改革科场制度造成现在的局面争论不休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第三百三十章王安石辞世 三天后。 四月初六。 观文殿大学士、守司空、集禧观使、荆国公王安石病故。 数日后。 傍晚。 一份急报传入三省。大家纷纷围了上去,看着上面的讯息,有人哀伤,有人喜悦。 一人对属下道:“快去通知官家、太皇太后和司马公。” 苏轼处理完手头的工作,正要回家,一人拦住他,道:“子瞻,你要去哪儿?” 苏轼笑道:“这个时辰自然是回家呀。” 那人道:“刚才江宁府传来急报,王介甫殁了。” 苏轼身形一晃,震惊道:“什么!荆公殁了!什么时候的事?” 那人道:“几天前。”他见苏轼精神恍惚往前走着,满腹疑惑地挠挠头,心想着,之前王介甫等人把苏子瞻害的这么惨,对方死了,他不是应该高兴吗,怎么反而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苏轼离开中书省,泪水在眼眶打转,没想到那日与王安石江宁府一别即是永远。他回想着过往的点点滴滴,有恨,有爱,有释然…… 司马府。 司马光今日感觉身体舒爽了很多,在司马康的搀扶下漫步庭间。这时,一名家仆拿着一封信跑到司马光身边,道:“三省送来一封信,说是江宁那边的。” 司马光抽出信件,读了下,双手颤抖,连连叹息。 司马康担心道:“出什么事了吗?” 司马光将信递给司马康,道:“介甫殁了。” 司马康仔细阅读信中内容,长叹一声。 曾经情投意合,吟诗作赋,畅谈古今;曾经政见不同,唇枪舌剑,剑拔弩张。司马光默默伫立着,抬头仰望苍穹,试图将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倒流回去。介甫啊,如今我也身体抱恙,只怕命不久矣。黄泉之路,你且走慢些,不久之后我们九泉相见,到那时,没有朝政纷争,只有书画诗赋,你我再把酒言欢,直抒胸臆如何? 司马光黯然神伤许久,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对站在一旁默默陪伴自己的儿子,道:“公休,快扶我去书斋。”(吕公著,字晦叔) 司马康见父亲神色慌张,关心道:“去书斋作甚?” 司马光道:“我要写信给晦叔,你一会儿帮我送到他家。” 司马康见此时天色已晚,没有提前告知就夜间登门拜访有失礼数,建议道:“何必这么着急,明日再送也不迟啊。” 司马光道:“十万火急,等明日早朝后再送就迟了。” 司马康搀扶着司马光来到书斋,研好墨,道:“爹要写什么,我帮您写。” 司马光道:“不用,我自己写。”说完提笔写道:介甫文章节义过人之处甚多,但性子有点不明晓事理,喜欢坚持错误,以致忠义正直之人疏远,谗邪奸佞之人聚集,败坏国家众多制度,以至于此。如今朝廷正要矫正其过错,革除其弊端,不幸介甫谢世,反覆之徒必定对其百般诋毁。我觉得朝廷这个时候一定要对其予以特别优厚的礼遇,以振兴浮薄的风气。如果你觉得我说的有理,就麻烦你将此话转呈官家和太皇太后,不知晦叔以为如何?你也不必麻烦回我信。官家、太皇太后那边就全仰仗晦叔了。 司马光将信装入信封中,交给司马康,嘱咐道:“一定要亲自送到晦叔手上。” 司马康点点头,道:“爹放心,我这就去送。”说完拿着信匆匆离去。 吕府。 吕公著刚吃完晚饭,漫步庭院中。家仆带领其来到后院,司马康躬身行了一礼,道:“吕公,这是我爹让我转交给您的信。” 吕公著眉头微蹙,不知司马光夜晚送信有何急事。他打开信件,认真读完后泪如雨下,感慨道:“君实乃君子啊!”然后对司马康道,“回去告诉你爹,明日早朝我定会启禀官家和太皇太后,请他放心。” 司马康拜别吕公著,返回家中。 翌日。 早朝,吕公著料想对王安石怀恨在心的人定会上书弹劾,于是抢在所有人前面将司马光的意思转述给宋哲宗和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感动不已,当即下诏为祭奠王安石,停止视朝,并追赠其为太傅,推遗表给予王家七人恩惠,同时命江宁府负责王安石的葬事。 中书省。 苏轼端坐桌前,看着面前的纸笔,陷入了沉思。王安石追赠太傅的诰命需要由担任中书舍人的他来起草。他虽然敬佩王安石的才华,历经沧海桑田,对王安石推行的新法也不再全盘否定,但大体上对其很多举措还是不认同的。王安石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让他身陷囹圄的诗案,但致使自己这些年穷困潦倒、官场失意,也脱不了干系。这位又爱又恨的人物,到底该如何评价呢? 时间一点点从笔尖溜走,不知过了多久,苏轼终于拿起笔,眼中闪现坚毅的目光,洋洋洒洒写下《王安石赠太傅》,上呈宋哲宗和太皇太后。 诰命一出,满朝哗然。大家都以为苏轼与王安石恩怨颇深,定会借机在诰命中浓墨重彩对其贬低毁损。没想到苏轼文中夸赞王安石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慧足以通晓其道,思辩足以践行其言;文章瑰玮,足以修饰万物;行为卓绝,足以风动四方。运用其能力一年之内迅速改变天下风俗……通篇无半句诋毁之意,实在出人意料。 晚上。 苏宅。 苏辙来苏轼家吃饭,兄弟二人闲谈许久,苏辙道:“今天朝中不少人私下议论你写的诰命。” 苏轼耸耸肩,笑道:“随他们怎么说。” 苏辙道:“大家原以为……” 苏轼道:“以为我会借机打击报复?还是以为我会按照大家希望的那样表明他变法以乱天下?” 苏辙道:“不少人确实希望你这么写。” 苏轼道:“于公于私我都不会这么写。于公,官家子承父业,诰命以官家的口吻来写,如果对荆公推行新法予以批评就是否定先帝。官家否定先帝,是为不孝。于私,荆公学富五车,担得起这些美誉,至于熙宁年间他的所作所为是功是过,就留给后人去评说吧。” 第三百三十一章 没完没了的弹劾 数日后。 殿中侍御史林旦弹劾扬州知州邓绾人品猥琐低下,天性奸佞,希望宋哲宗和太皇太后特出圣断,重行诛击。邓绾月初本来应该由邓州知州改任扬州知州,经过林旦的一番弹劾,被改任滁州知州。 翌日。 垂拱殿。 官员们纷纷启奏、商讨各类事宜。林旦出列道:“启奏官家,太皇太后,臣以为谏官、御史有谈论天下公议之责。如今臣指正大奸之人,官家、太皇太后为何要怜惜邓文约?当年先帝知其奸佞,免去他御史中丞、翰林学士之职,贬出京师,后来经过一系列的调动又做到了邓州知州。此人不知羞耻,只知攀附权利。您将其贬到滁州,滁州百姓何过之有,要遭受其迫害?还望官家、太皇太后将其尽削官职,置于偏远之地,终身不用,以谢天下!”(邓绾,字文约) 范纯仁如今身为同知枢密院,位高权重,各项事宜也必须看得长远些,全面些。他出列启奏道:“官家、太皇太后,邓文约被贬,后来累经宽恕、赦免,才坐到了现在的这个位置。如今从邓州调往扬州,属于平调,并非晋升,朝廷不应该无缘无故翻出旧账对其再行贬谪。” 太皇太后道:“此事容吾想一下。” 翌日。 官员们早朝谈论政事,范纯仁出列启奏道:“邓文约当年被贬官后,朝廷内外已不再谈及此事。而今臣僚忽然论奏,如果官家、太皇太后惩罚了他,会让大家觉得朝廷记仇太深,不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有亏德政。” 林旦道:“范大人为何替其说情?难道你们之前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他故意没有说完。 范纯仁瞪了眼林旦,神色坦然,启奏道:“臣在先朝,曾被任命为襄州知州,因为邓绾的弹劾而被降为一个小州的知州,所以臣今天所说不是为了邓文约,实在是事关朝廷体面才不得不说,还望官家、太皇太后详察。” 太皇太后沉思片刻,道:“吾会好好考虑卿之言。” 翌日,太皇太后亲自写下秘密手诏,命人送到范纯仁身边,表明确实应该不再追究官员们曾经的过失,给大家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范纯仁看完感激不尽。 然而朝廷不再追究其罪的诏书还未送达邓绾处,他就因每日惴惴不安,生病去世了。 五月。 苏辙上书弹劾吕惠卿诡变多端,见利忘义,贪污纳贿永不满足,并列举他参与新法为天下带来的危害。不仅如此,去年他还违背宋哲宗、太皇太后的旨意擅自对夏人出兵,造成宋军损失惨重,如此穷凶极恶之人竟然妄想提举崇福宫的闲职以养老,如果遂了他的愿,天下正义何在!苏辙建议宋哲宗、太皇太后追削其官职,流放边远地区,以示惩戒。 六月初一。 谏院。 苏辙叹息道:“上个月我上书弹劾吕吉甫,这都过去半个月了,官家、太皇太后竟一点反应都没有。”(吕惠卿,字吉甫) 左司谏王岩叟道:“吕吉甫罪大恶极,竟然还想领提举崇福宫的闲职而置身事外,想得美!” 左正言朱光庭道:“还是子由敏锐,最先发起弹劾。” 苏辙道:“最先发起也没用,太皇太后不为所动啊。” 右正言王觌道:“太皇太后素来讨厌吕吉甫,按理说不应该无动于衷啊!” 王岩叟道:“可能是之前邓文约那件事害得,太皇太后不想再追究官员前罪。” 朱光庭道:“话虽这么说,但是吕吉甫恶贯满盈,怎能与邓文约相比。如果真让吕吉甫退居闲职,不问政事,以后再想弹劾他就难了,还是要想个办法才是。” 王觌道:“子由已经弹劾过了,太皇太后不作回应,我们再上书也无济于事。” 王岩叟道:“之前子由上书弹劾的问题太宽泛,我们不如择其一点集中弹劾,说不定有奇效。” 苏辙道:“那该弹劾哪点呢?” 王岩叟道:“你上次不是提到了他出兵之事,不如我们就针对这点进行弹劾。” 王觌道:“那我明日先上书,如果没有效果,你们再继续。” 众人纷纷表示支持。 翌日。 王觌上书弹劾吕惠卿,太皇太后依然没做反应。 谏院。 苏辙道:“看吧,没用的,如果太皇太后想制裁吕吉甫,我上次弹劾就该响应了。” 朱光庭道:“不然联合御史台一起吧,人多力量大,不怕太皇太后无动于衷。” 王岩叟道:“好,我等会儿去趟御史台找下刘莘老。”(刘挚,字莘老) 六天后。 谏院诸位联合御史台御史中丞刘挚、殿中侍御史林旦、监察御史韩川相继上书弹劾吕惠卿。谏院、御史台倾巢出动,只为弹劾一人。为平息众怒,朝廷下诏,资政殿大学士、正议大夫、提举崇福宫吕惠卿落职,降为中散大夫、光禄卿、分司南京,苏州居住。 谏院、御史台觉得处分太轻,继续上书弹劾,要求太皇太后对其诛杀,以安天下。 由于闹得太大,朝廷再度下诏吕惠卿责授建宁军节度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 中书省。 苏轼坐在桌前,用略微颤抖的手提起笔,又再度放下。吕惠卿改任的制书由他起草,这次之所以提笔又停,与上次为王安石写诰命时纠结的心境大不相同。吕惠卿乃奸佞之徒,连对他有提携之恩的王安石都不放过,滔天罪恶、罄竹难书,区区一张制书怎能写的完。 苏轼回想着吕惠卿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怒火中烧,额头青筋劲爆,提笔的右手不停颤抖着,思索许久,愤然将其罪行尽数写于制书中,仿佛要将自己这些年的委屈尽数发泄出去。 邓绾、吕惠卿的弹劾刚告一段落,没几天,殿中侍御史林旦又弹劾知通利军贾种民罪大恶极,为人邪僻不正且刻薄,希望宋哲宗、太皇太后早日将其正法。 吕公著闻后偷偷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还有完没完!” 第三百三十二章 陈世儒弑母案(1) 吕公著耐心地听完林旦的弹劾,出列启奏道:“官家、太皇太后,林士明启奏之事乃陈年旧事,实在不应旧事重提再对其治罪。之前谏官弹劾邓文约,范尧夫不也说了朝廷不应该无缘无故翻出旧账对其再行贬谪,不然大家会觉得朝廷记仇太深,不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有亏德政。”(林旦,字士明。范纯仁,字尧夫) 林旦面向吕公著,道:“我记得元丰元年贾种民曾经陷害过您和苏子容,而今您不欲正其罪恶,反而替他求情,是何故?”(苏颂,字子容) 太皇太后道:“吾记得好像是陈世儒弑母案,那个案子当时闹得还挺大的。吕卿还被关进了御史台狱。”她回忆片刻,继续道,“吾没记错的话,苏子容当时是开封府知府吧。” 站在队列里的苏辙突然扭头看了眼不远处沉默不语的苏轼,这一举动引起了太皇太后的注意。她将目光移向苏轼,道:“我记得子瞻那个时候好像也被关在御史台狱中吧。” 苏轼脸上闪过一抹忧伤,回禀道:“对,臣当时被关在苏子容隔壁,与子容还隔墙对话过。” 吕公著道:“贾种民当年确实诬陷过臣,而今臣身居相位,如果让贾钟民获罪,恐怕所带来的惩戒小,带来的损失大。”他直视坐于帘后的太皇太后,继续道,“贾钟民获罪的消息该如何向天下之人展示呢?让人觉得朝廷不甚宽容,喜欢秋后算账?还望官家、太皇太后以大局为重,免了他的罪责。” 太皇太后道:“此事容吾想想,改日再议。” 退朝后,官员们相继走出大殿。一人边走边对结伴同行的官员道:“陈世儒弑母案是什么?” 另一名官员震惊道:“这么轰动全国的大案你竟然不知道!” 那人耸耸肩,道:“八年前我不在京师,不知道也正常。” “你当时是在哪个穷乡僻壤之地为官啊!” 又一人闻声凑上前,道:“我当年也不在京师为官,我都听说了,你竟然不知道!此案之所以轰动全国,是因为陈世儒是前宰相陈昭誉的儿子,其妻李氏的母亲吕氏是吕公的侄女。当时吕公时任同知枢密院。你想想,前宰相的儿子和同知枢密院的孙侄女竟然在京师把娘亲给杀了,你说轰动全国不!”(陈执中,字昭誉) 那人激动道:“快给我详细讲讲来龙去脉。” “我也是道听途说,其中一些细节究竟多少为真多少为假,暂未可知。事情要从八年前说起……” 元丰元年。 汴京。 陈宅。 李柳心从婆母张氏的厢房中走了出来,面色不悦,强忍心中怒火回到房中,啐道:“真难伺候!” 屋内一群婢女见李柳心心情不佳,皆低头不语。贴身婢女高玎儿和张鸩儿对视一眼,高玎儿上前一步,安慰道:“大娘子莫气,她那性子,您是知道的,犯不着和她生气。气坏了身子,博士该心疼了!” 李柳心轻抚胸口,长舒一口气,道:“博士身在舒州太湖县,也心疼不着啊!”说完叹息道,“也不知他何时才能调回京师。”李柳心夫君国子博士陈世儒现任舒州太湖县县令。 一股药味扑面而来,李柳心看着高玎儿手中端着的空药碗,呵斥道:“还端着它干什么!快拿走啊!弄得满屋子药味。” 高玎儿正欲离开,李柳心对满屋子的婢女们道:“你们都给我好生伺候着婆母,等博士哪日服丧了,定当重赏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应声而退,只剩张鸩儿独自守在身边。 李柳心看了眼张鸩儿,道:“你也下去吧,我一个人静静。对了,以后送药你和玎儿去吧,我就不去了。” 张鸩儿点点头,行了一礼,退出厢房。 高玎儿将药碗放到厨房,正要离开,忽见张鸩儿走了过来,以为李柳心又交代其办事,询问道:“大娘子有何吩咐?” 张鸩儿一边走进厨房,一边回应道:“没有,她想一个人静静,就让我们都出来了。” 高玎儿道:“很少见大娘子发这么大脾气。” 张鸩儿道:“当年陈相公在世的时候,张氏区区贱妾在家里兴风作浪,连主母都没放在眼里,还经常虐待婢女,被她打死、打残的不在少数,如今大娘子身娇体弱哪是她的对手。” 高玎儿快步走到厨房门口,探出头,确认门外没人后又将房门关上,对张鸩儿低声道:“刚才大娘子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张鸩儿疑惑道:“哪一句?” 高玎儿将声音又压低了些,道:“就是那句‘博士哪日服丧,定当重视你们’,她什么意思?” 张鸩儿看了眼紧闭的厨房门,凑到高玎儿耳边,低声道:“大娘子不会是想……”说着用手在脖子前横着比划了一下。 高玎儿咽了下口水,道:“我也是这么觉得!” 张鸩儿道:“张氏成天虐待姐妹们,非打即骂,好几次都差点把姐妹们打死,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更何况是大娘子。不如……”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高玎儿与张鸩儿自小在陈家服侍,关系甚笃,很多事不用对方说明便能心领神会。高玎儿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凶狠的目光,接着对方未说完的话继续道:“不如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干掉张氏。一来遂了大娘子的心愿,二来博士如愿回京,我们还能领赏。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张鸩儿道:“杀人偿命,我们杀她容易,若是东窗事发,只怕死无葬身之地啊!” 高玎儿道:“自古人微命贱,张氏区区贱妾,就算杀了她又能怎样,她之前杀的那些姐妹不也不了了之了吗?别忘了,我们是替大娘子杀人,大娘子身份何等尊贵,有谁敢追究!” 张鸩儿道:“有道理。” 晚上。 张鸩儿端着药碗和高玎儿一同来到张氏厢房。张氏朝门口望了下,见李柳心并未前来送药,哼了一声,道:“李柳心呢?” 张鸩儿将药碗端到张氏面前,道:“大娘子在房中休息,特命我等前来送药。” 张氏骂骂咧咧道:“下贱的坯子,亏她还是名门之后,这点礼数都不懂吗?” 高玎儿心念着,你一个贱妾敢说大娘子下贱,都不知道是谁下贱。她努力挤出一丝笑意,道:“大娘子身子不舒服,还特意嘱咐我俩一定要伺候您喝了药回去禀告她,她才能放心。” 张鸩儿随声附和道:“对啊,大娘子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一定看您喝了药才能走。”说着将碗递给张氏,道,“药得趁热喝,您赶紧喝了吧。” 张氏接过药碗,喝了一口,感觉味道有异,道:“怎么和之前的药味不一样?” 张鸩儿紧张道:“是……是换药了。大娘子担心您的病情,特意让大夫加了几味药,说是效果好。” 张氏也不在意,将汤药一饮而尽。 第三百三十三章 陈世儒弑母案(2) 张氏喝了药,将药碗还给张鸩儿,躺回床上准备休息。两人等了许久,只见张氏腹痛难忍,在床上辗转反侧,就是不死。 张鸩儿焦急道:“这可怎么办,她不死啊!等明天天亮了,她万一去官府告发我们就糟了!” 高玎儿面露凶光,道:“笑话,我岂能让她见到明天的太阳?你等我下。”说完离开了厢房。 张鸩儿在门口焦急的等候着,不一会儿高玎儿拿着钉子和锤子返回。张鸩儿见状道:“你要干什么?” 高玎儿道:“既然毒不死,那就钉死她!只要伤口足够小,就怕惹人起疑。”说着她命张鸩儿按着张氏,将钉子从其头部钉了进去,张氏当场毙命。 高玎儿和张鸩儿任务完成,跑去向李柳心领赏。李柳心闻讯后大惊失色,但人已死,再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只得谎称其心绞痛而死。 六月。 陈世儒因母丧返回汴京,查看尸体时无意中发现张氏头上的钉子,当即质问李柳心。李柳心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告知,陈世儒大怒,命人将高玎儿处以杖刑后赶出家门。 高玎儿从小在陈家伺候,没有其他生存技能,如今被赶出家门相当于断了她的活路。她回头看着陈家敞开的大门,面露怒色,道:“你们不给我活路,那你们也别想活!”说完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来到开封府府衙击鼓鸣冤。 开封府府衙。 刚被任命为开封府知府没多久的苏颂正在处理公事,门外衙役来报:“大人,门外有位小娘子击鼓鸣冤。” 苏颂道:“何事鸣冤?” 衙役道:“她说她受国子博士陈世儒之妻李氏指使,钉杀婆母,而后又被博士赶出家门。” 苏颂愕然,陈世儒乃已故前宰相陈执中的独子,其妻李氏既是龙图直学士李中师之女,又是端明殿学士兼侍读吕公著的孙侄女。此案非同小可,他急忙命军巡院审理此案。开封府军巡院负责治安及刑狱审讯等事宜。 高玎儿被押入军巡院接受审讯,并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尽告知。军巡院当即派人将陈世儒、李柳心及知晓此案的十几名奴婢全部押入大牢。 李柳心的母亲吕氏闻讯赶往大牢探监。李柳心见母亲来了,快步上前,哭泣道:“娘,你一定要救救我!我没有杀婆母!爹呢?爹怎么没来?” 吕氏道:“你爹去打听情况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柳心声泪俱下,道:“数月前,我对婢女们说让她们好生伺候婆母,等将来婆母寿终正寝后博士定当厚赏她们。谁知道她们竟会错了意,认为我要杀婆母,还把她杀了!这可如何是好!娘,我不想死啊!” 吕氏道:“你糊涂啊!这话能乱说吗?”她见送她过来的衙役走远了,低声道,“你告诉娘,你到底有没有指使婢女杀张氏。” 李柳心满腹委屈,道:“我没有!当时屋里十几个婢女,就算我想杀她,也要找个私下无人的时候吩咐婢女动手,怎会当着众人面说!”她抓着栏杆哀求道,“娘,你让爹去找苏大人说明情况,救救我啊!” 吕氏道:“以你爹的官职只怕救不了你。” 李柳心跪倒在地,激动道:“那娘去求叔公,让他救救我!” 吕氏掩面哭泣,道:“娘一会儿就去找你叔公。” 晚上,吕氏面见吕公著,跪倒在地,抓着对方的衣角,哀求道:“叔父一定要救救心儿啊!她是被冤枉的!” 吕公著道:“不可。之前相州那场狱事,只不过请求了下,连坐被捕者数百人。官家如今刚推行新法,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我,我若为她求情,别说救不了,可能还会连累吕家。” 吕氏哭泣道:“这可怎么办啊!” 吕公著扶起吕氏,叹息道:“听天由命吧。” 吕氏泪流满面拜别吕公著,返回家中。 苏颂和军巡院的官员们认为李柳心没有明示婢女杀张氏,按照律法罪不至死,而陈世儒当时身在舒州,无法指示李柳心杀母,应当从宽处理。 宋神宗闻讯后,召见苏颂,道:“此人罪大恶极,应当从重处置。” 苏颂道:“此案干系重大,臣不敢妄言宽恕他们,也不敢重判他们。” 宋神宗面色不悦,道:“你们再好好审理下吧,弑母天理难容,绝不可姑息。” 苏颂领命离去,审了半年依然悬而未决。 元丰二年。 正月。 御史台弹劾开封府审案不严,宋神宗下诏将此案移交大理寺审理。大理寺丞贾种民对吕公著怀恨在心,没想到去年六月开封府接到报案,一直到九月,吕公著不但没被连累,反而升任同知枢密院。他心中怒气难消,决定借着陈世儒一案陷害对方,指正对方参与其中。 二月。 吕公著之子吕希亚、陈世儒朋友的女婿晏靖被捕接受询问。宋神宗觉得吕公著应该不至于参与,于是派遣御史黄颜监督审讯,同时下诏知大理少卿蹇周辅、丞叶武、贾种民同黄颜一同审理此案。 五月。 吕公著及两个儿子被带到御史台接受审问。黄颜知贾种民等人欲行冤狱,畏避不敢言,没几天就假装生病请求不再负责监督审讯此案。黄颜既去,中书省向宋神宗请求指派御史何正臣负责监督审讯。何正臣来到大理寺后,冤狱愈发严重。 七月。 李定、何正臣、舒亶等人一边弹劾苏轼以诗讥讽朝政,欲致其余死地,另一边联合贾种民试图借助陈世儒一案打击报复吕公著等旧党之人。 案件从开封府移交大理寺,不但没有迅速解决,反而越闹越大,牵扯的人越来越多…… 第三百三十四章 陈世儒弑母案(3) 八月。 陈世儒一案由从大理寺又移交御史台审理。御史台派人将吕公著女婿及二婢逮捕归案,并上书阻止吕公著上朝,被宋神宗拒绝。吕公著以避嫌为由居家不上朝,宋神宗只得派遣宦官前去慰问,催促其尽快上朝。 与此同时,御史中丞李定因之前苏颂拒绝草拟他的任命诏书对其怀恨在心,上书弹劾苏颂有意宽恕人犯。此时的苏颂已不再担任开封府知府。数月前,有僧人犯法,事情牵连祥符县县令李纯,苏颂因不处置此事被御史舒亶弹劾,随后被贬为濠州知州。得到宋神宗的逮捕应允后,李定派遣王彭年前往濠州逮捕苏颂。 九月初。 苏颂被带回汴京,关押在御史台狱的三院东,与关押苏轼的知杂南庑仅一墙之隔。他背靠冰冷的狱墙,听着隔壁不时传来打骂声,以及受害人凄惨的叫声,不寒而栗。 第二天,一名狱吏打开牢门送饭,对苏颂道:“小人姓顿,大人担任开封府知府时为民造福,小人心生仰慕,没想到今日终于得见,竟是在这种地方……” 苏颂冷笑一声,道:“这就是世事难料啊!” 阿顿道:“大人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小人。只要小人力所能及的,定当竭尽全力帮忙。” 苏颂道:“有劳了。” 阿顿将饭菜放到苏颂所坐的桌边,道:“狱中饭不比外面,大人凑合着吃些。” 苏颂闻了下饭菜,长叹一声。他看着墙壁,对阿顿道:“隔壁关的是谁?” 阿顿道:“是苏子瞻苏大人。” 苏颂道:“子瞻?他怎么被关进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阿顿道:“上个月十八号被关进来的,据说是因为写诗讥讽朝廷而被捕入狱。” 苏颂道:“我听隔壁日夜传来打骂声,大有屈打成招之意。” 阿顿快步走到门外,看了下门外,确认安全后,回到苏颂身边,道:“审了半个多月,苏大人一直不招,所以……”说着发出一声无奈而又伤感的叹息声,道,“大人快些吃饭吧,小人一会儿来收拾碗筷。” 苏颂拿起碗筷开始吃饭,见阿顿准备锁门离开,对其说道:“对了,你一会儿回来时可否帮我拿点纸笔?” 阿顿点点头,锁门而去。 翌日。 李定等人提审苏颂,苏颂一口咬定审案无误,并未偏袒任何人,且和吕公著等人没有半点关系。李定等人诱导许久,苏颂不为所动。 李定拿起一张供纸,走到苏颂身边,道:“君素为长者,肯定会顾念旧情不愿招供,我能理解。”然后嘴角上扬,靠近苏颂耳畔,轻声道,“但是理解归理解,我这人耐心有限,你还是识相点尽快招供,免得困在此处遭受羞辱及皮肉之苦……我们审讯的手段可不比开封府少。” 苏颂瞪了眼李定,厉声道:“想要我诬陷别人,不可能,除非我死!如果你们想通过诬陷我而让我获罪,那就放马过来吧!就算被判重罪,我也不会躲避的!” 李定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的笑意,拍了下苏颂的肩膀,假装语重心长地劝说道:“苏大人,话别说太满。为了吕晦叔犯得着把自己的人生搭进去吗?你还是好好想想吧。”随即敲了下桌上的纸,道,“写好了,你就可以出去了。外面秋色正浓,何必终日待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呢。你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该作何选择。”说完面露得意之色,对狱卒们道,“他写好了,把供词给我送去。”然后缓步离开审讯室,其他官员紧随其后。 苏颂呸了一声,对着敞开的大门呵斥道:“如此背信弃义、不知廉耻之事,就算我死也不会做的!”说完拿起笔坚持自己的原则,将情况如实写在供词上,交给狱卒。 苏颂被关押回三院东。日落月升,他倚着墙,透过屋顶的天窗看着漆黑的夜色,心中无限悲凉。这时隔壁又苏轼的惨叫声和狱吏的打骂、羞辱声,他叹息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几个时辰后,辱骂声此起彼伏,毫无停歇的迹象。苏颂本就心中烦闷,听了许久狱吏的粗言秽语,怒火中烧,拿起笔愤然写道:飞语初腾触细文,廷中交构更纷纭。纲条既甚秋荼密,枉直何由束矢分。御史皆称素长者,府徒半识故将军。却怜比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 数日后。 朝廷下诏前国子博士陈世儒处斩,其妻李氏杖死,钉杀张氏的婢女高氏凌迟处死,婢女张氏等人处斩,被处死者共十九人。婢女单氏等七人免于死罪,处以杖脊,并分送湖南、广南、京西路编管。 陈世儒一家虽死,但御史们并未放过吕公著,还在“彻查”此案。由于御史台提供的供词前后矛盾,引起了宋神宗的注意。宋神宗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总算反应过来吕公著、苏颂等人是被冤枉等,下诏停狱,并将诬陷吕公著的贾种民贬官,何正臣等诸多参与此案的官员皆受到了罚铜等或多或少的处罚。至此,陈世儒弑母案彻底终结…… 那官员讲述完案件的始末后,叹息一声,道:“此案虽已过数年,但说到底还是一桩悬案。到底陈世儒夫妻有没有弑母,只怕是个永久的迷了。” 另一人道:“没想到一桩杀人案竟然牵扯了这么多人。贾种民当年那样陷害吕大人,吕大人竟然今日还为他说情,这胸襟气度真是让人佩服啊!” 又一人道:“是啊,前几天范大人不也为害过自己的邓文约说情,和吕大人今日所为如出一辙。两人不愧是名门之后啊!” 几人一边闲聊着,一边往前行进着。 范纯仁走在人群最后,放慢步调,不时仰望苍穹。吕公著走上前去,道:“尧夫,在想什么呢?” 范纯仁道:“在想我们父辈的事。” 吕公著,前宰相吕夷简三子。范纯仁,前参知政事、同知枢密院范仲淹次子。巧的是,如今吕公著和范纯仁分别坐上了父亲当年所在的位置。 吕公著笑道:“当年你我父亲二人可没少吵架啊。” 范纯仁道:“是啊,当年他们政见不合,我爹去世的时候,欧阳公想要在我爹的神道碑上撰写与你爹和解之事,我极力反对,还命人删了欧阳公的这段记载,令欧阳公愤怒而去,如今想来竟有些可笑。” 吕公著道:“而今你我身居高位,终于明白了父辈当年的所作所为。虽政见不同,但皆是为江山社稷,并无半点私心。人一旦位居高位,考虑的事自然就多了。很多事情不能遵从本心,当以大局为重,也是无可奈何。” 范纯仁点点头,道:“是啊,外人看来,他们位高权重、荣耀至极,但是只有身居此位才能明白其中的艰难。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了当年欧阳公的良苦用心。” 第三百三十五章 司马光病故 吕公著和范纯仁并行许久。吕公著脸上布满忧思,对范纯仁道:“这些年朝廷官员更迭,如今的朝堂基本上都是在王介甫推行新法下培养出来的官员。然而官家登基,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后,旧臣陆续重回朝堂,已让这些官员们惴惴不安。再加上执政大臣们的连续更换,最近谏官们又连续三次弹劾,这些都给原本在朝为官的官员们释放一种不好的信号,那就是先帝任命的官员们早晚都会被弹劾离朝。这些人为保官位,难免不会先下手为强,赶走重回朝廷的旧臣。到时官员们互相弹劾,连翻旧账,朝堂将永无宁日。” 范纯仁道:“我也有此担心。” 吕公著道:“需得想个解决之法,让大家和解,既往不咎,如此才能安心在朝,专心辅佐官家。” 范纯仁道:“晦叔可有良策?” 吕公著道:“官家年幼,此事需得太皇太后出面。最好能下诏告知百官无论过去做过什么都一笔勾销,任何人不得再以旧事弹劾他人。” 范纯仁道:“这样再好不过。人都会犯错,只要改过自新就应当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冤冤相报何时了,希望大家能放下过往的恩怨,重新开始。” 吕公著道:“我明天就去找太皇太后说明此事。” 范纯仁道:“那就有劳晦叔了。” 六月二十六日。 经过吕公著的劝说,尚书右丞吕大防在太皇太后的授意下起草诏书:先帝继位以来,讲求法度,务在宽厚,爱物仁民。然而在官员中有人不能理解朝廷本意,肆意揣测意旨,或妄生边事,或连起犴狱,此弊端积蓄已久,这就是群臣谏言之所以没有停息的原因。所以朝廷需要惩治罪恶、革除弊端,端正风俗,修振纪纲,这些都是出于大公无私之心,不得已而为之。况且罪行显露之人已被正法,恶行巨大之人也遭贬斥,那么余下的人就应该忽略不足、宽恕琐事,不再追究,以免破坏天地祥和。为国之道,应务必保全大体。在今日之前有涉及旧事的,一概不问,言官不得再弹劾,有关部门不得再治罪,让大家改过自新,共同回归美好的风俗。诏书布告朝野内外,大家务必体会朕的深意。 然而诏书还未正式下发就遭到了御史、谏官们的反对,他们认为这是在姑息养奸,不让人说话。 七月十一日。 朝廷诏书正式下发全国,大体不变,却删掉了最重要的“言官不得再弹劾”,诏书变成一纸空文。吕公著看着已经板上钉钉的诏书,除了叹息无可奈何。 与此同时,朝廷宣布设立十科举士法。 数日后。 苏迈带着第二任妻子石康伯之女石雨桐、长子苏箪、和刚出生数月的次子苏符返回汴京。由于吕惠卿的弟弟吕温卿数月前出任饶州知州,正好管辖德兴县。吕惠卿将苏轼视为异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如今他的弟弟成了苏迈的上司,难免不横生事端。为了保险起见,苏辙上月初三替兄上书《乞兄子迈罢德兴尉状》,将苏迈召回汴京,等待授予其他官职。 晚上,苏轼从中书省返回家中,见儿子、儿媳、孙子们归来,开心不已,急忙命家仆前去通知苏辙一家。苏辙家和苏轼家住的很近,很快,两家人齐聚苏宅,共进晚餐,庆祝苏迈等人归来。 八月。 苏迈被任命为酸枣县县尉,虽然只在家停留一个月又要别离,但是这次的任所距离汴京仅数十里,可以不时回家探望,所以全家人对于这一任命颇为满意。苏迈拜别苏轼,带着妻儿前往酸枣县就职。 数日后,朝廷下诏恢复常平旧法,罢青苗法。 与此同时,司马光疾病发作,终日卧床不起,已不能入朝。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带病居家工作,殚精竭虑。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日夜煎熬,更何况病体,司马康看着父亲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甚为忧心,但又无法劝说。他深知对于父亲来说,社稷比自身安危重要百倍,每日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心伺候,以尽孝心。 九月初一。 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司马光病故,太皇太后闻讯悲伤地大哭起来,宋哲宗亦感涕不已,辍朝三日以示祭奠。死讯传遍朝野,苏轼等人闻讯皆悲痛不已。 中书省。 苏轼受命为司马光撰写神道碑的碑文和行状。神道碑的碑文用来记载死者生平事迹,是官方的行文;而行状用来记载死者世系、生平、生卒年月、籍贯、事迹等,一般由死者门生、故吏或亲友撰写,日后也会作为撰写墓志铭以及史官立传的依据,所以这两篇永世流传的文章非同小可,必须深思熟虑后方可动笔。 苏轼思索许久,始终无法落笔。上次替王安石写诰命让他思虑再三,这次撰写神道碑的碑文和行状更让他心怀谨慎。司马光为人光明磊落,人无完人,不管其回朝后的做法是否合理,都是为了社稷安危,为了百姓幸福,所以对于司马光的夸赞之词,苏轼可谓信手拈来。然而多年遭受磨难使他深刻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日的丰功伟绩,他日一笔勾销不过易如反掌。 宋哲宗年幼还没亲政,亲政后到底他是支持父亲宋神宗的做法,还是支持太皇太后的做法暂未可知,很多事情存在着巨大的不安定性。如果宋哲宗亲政后继承父亲衣钵,推行新法,那么这两篇如实记载司马光废除新法的文章就成了罪证,苏轼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思虑许久,终于决定胡编乱造,为司马光回朝后推翻宋神宗新法的所作所为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以免日后留下隐患。 他在神道碑的碑文和行状中表明宋神宗早就想启用司马光,所以司马光回朝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报答先帝的知遇之恩,司马光能有现在的位置和成就都是宋神宗的功劳。这样一来,如果宋哲宗延续太皇太后的做法,那么不管苏轼如何撰写都没关系,毕竟恩宠犹在;如果宋哲宗延续宋神宗的路线,那么司马光是为了感恩宋神宗才做了这些事,也无可厚非。 苏轼洋洋洒洒写完两篇文章后,长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能为司马公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暗埋隐患 九月初六。 朝廷举行明堂大典。宋哲宗来到大庆殿行礼后,改穿常服,前往紫宸殿,宰相、百官相随,众人来到宣德门宣布各项赦令。同时,苏迨被赐官承务郎,苏轼为子叩谢圣恩。 大典结束后,几名官员道:“大家难得聚齐了,不如一起去司马公家祭奠一下,反正离得也不远。” 大家纷纷表示同意,集体前往司马府,苏轼、苏辙也在同行的人群中。 大家走了没多久,突然一人冲到人群最前面,张开双臂阻拦道:“不能去!”此人正是上个月由崇政殿说书改任崇政殿说书兼权判登闻鼓院的程颐。 众人不明所以,苏辙上前一步,问道:“程大人这是何故?” 程颐道:“方行吉礼,不可吊丧。” 苏辙道:“从没听说过这些。” 程颐一本正经地说道:“孔子说过‘是日哭,则不歌’,参加完明堂大典的吉礼怎能去吊丧?” 苏轼冷笑一声,低声道:“泥古不化!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死板、不近人情之人!” 苏辙直视程颐,道:“孔子只说过‘哭则不歌’,何尝说过‘歌则不哭’?”他知程颐为人死板,喜欢搬出古礼来说教别人,故意用他的矛来攻他的盾。书中只说吊丧后不能参加吉礼,可没说参加吉礼后不能吊丧。 程颐顿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答。 苏轼补充道:“此乃鏖槽陂里叔孙通所制定的礼。” 周围官员都是学富五车之人,一听苏轼的话,便明白其中深意,哄堂大笑起来。鏖槽陂是汴京城外杂草丛生的沼泽地,叔孙通为汉高祖刘邦制定过朝仪。苏轼将程颐比喻成沼泽地里叔孙通,暗喻其乡野之人没见过世面而拘泥于小节。 程颐气得满脸通红,甩袖而去,身后传来一阵阵的嘲笑声。程颐的学生贾易、朱光庭瞪了眼苏轼,追随程颐而去。 三人走远后,贾易见程颐面色不悦,安慰道:“苏子瞻粗鄙无礼,先生莫要因这种人动怒。” 程颐厉声道:“岂有此理!如此轻浮、玩世不恭之人,还被人众星捧月,是何故!” 朱光庭道:“那是他巧舌如簧,蒙了世人的眼睛。早晚有一天,大家会知道他的丑恶嘴脸。” 程颐看了眼满脸担忧的弟子,道:“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们都回去吧。”说完快步离开。 朱光庭看着程颐渐行渐远的背影,双拳紧握,眼中闪过仇恨的目光,愤然道:“苏子瞻你给我等着,今日你羞辱家师之仇,他日定让你加倍奉还!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数日后,朝廷下诏:中书舍人苏轼为翰林学士,范百禄为刑部侍郎,钱勰为给事中,太常少卿鲜于侁为左谏议大夫,太常少卿梁焘为右谏议大夫,右司谏苏辙为起居郎,左正言朱光庭为左司谏,右正言王觌为右司谏。 苏辙此次升任起居郎和之前苏轼担任的起居舍人一样,立于宋哲宗左右。而苏轼担任的翰林学士基本上历届宰相都担任过这一职位,并由此出任次相,继而官拜首相,所以苏轼升任后,预示着未来他很有可能也会拜相。 苏轼受宠若惊,急忙上书《辞免翰林学士状》拒绝这一任命,被宋哲宗、太皇太后拒绝。朝廷将赏赐的一对官服、一条金腰带、一匹马连同诏书一并送到苏宅。 十月初六。 朝廷下诏知汝州、正议大夫章惇知扬州。 数日后,章惇带着儿子章持从汝州来到汴京城外,下榻官驿等候圣旨。章持道:“爹,咱们回到扬州就能经常见到祖父了,不知道祖父最近身体怎么样?” 章惇道:“你祖父已年将九十,身体大不如前,承蒙官家、太皇太后体恤,让我调任扬州,方便就近照顾,皇恩浩汤,深表涕零。” 章持道:“不知道今天诏书能送来?如果能送来,我们就能早点启程去扬州了。” 章惇道:“应该可以吧。” 时光一天天在官驿中流逝,两人一直等到十月十七日也没等到圣旨。 章持在屋内来回踱步,焦急道:“爹,都等了好几天了,怎么还没送来,不会出了什么变故吧?” 章惇道:“应该不会吧,月初就已下诏让我出知扬州,这都过去这么多天了,不应该横生变故,许是朝中诸事太忙,使者没空送旨。我们再等等吧。” 章持叹息道:“只能如此了,希望明天可以送来。” 十月十八日。 垂拱殿。 众臣早朝启奏诸事,侍御史王岩叟突然出列道:“启禀官家、太皇太后,自从章子厚改任扬州知州的任命下发后,朝中议论纷纷,数日不绝。臣愚昧,实在不明白朝廷为何无故让其升迁。章子厚飞扬跋扈、心怀不满、恣意妄为、举止无礼。若正典刑,自当诛杀。官家宽宏大量,不对其予以重罚,只罢其枢密院机要事务,让其出任知州,罪孽重而责罚轻,大家已觉得他何其幸运,怎能没过数月又调到大州?”扬州比汝州大,级别高,章惇从汝州知州调任扬州知州相当于升官。 苏轼出列道:“百善孝为先,子厚父亲年迈,乞调任离父近些,以便奉养,无可厚非。” 王岩叟用余光瞥了眼苏轼,对宋哲宗、太皇太后拱手道:“臣窃以为官家春秋方富,太皇太后不出房帏,更应当严正政令和刑罚,树立良善之风,以强调朝廷的气势,而不应该姑息,来减弱天子的威严。臣担心让章子厚出任扬州知州会增强臣子怠慢官家之心,增长恶人欺天之意!此非国家之福,伏望官家、太皇太后深察臣言,对章子厚特加裁处!” 第三百三十七章 为父申辩 太皇太后生气道:“当初是谁主张让章子厚出任扬州知州的?” 吕公著道:“是大家共同讨论的结果。” 太皇太后沉默片刻,道:“扬州任命作罢,让他回汝州吧。” 身旁宦官低声道:“今早已派使者前去官驿宣旨了,只怕这会儿诏书已经快送到了。” 太皇太后面色不悦,厉声道:“那就把诏书追回来!” 城外官驿。 章惇手捧圣旨,看着上面改任扬州的字样,欣喜中暗含无奈,虽然被贬官,但好在朝廷体恤还是遂了他的心愿。 章持道:“爹,我去收拾行李,咱们即刻出发。” 章惇点点头,道:“去吧。” 章持收拾好行李,父子俩骑上马准备与在途中等候的家人回合,共赴扬州。两人走了没多久,忽闻身侧传来呼喊声:“章大人请留步!” 章惇闻声停下马,回头张望,只见一人身穿官服策马疾驰而来,似乎是宣旨的使者。章惇、章持调转马头,使者行至二人身边,跳下马来,道:“圣旨到!” 章惇、章持急忙下马接旨。 使者打开圣旨,道:“正议大夫、知汝州章惇依旧知汝州!”说完将诏书递给章惇,道,“章大人,之前的出知扬州的诏书还请还给下官,下官好拿回去复命。” 章惇愕然,疑惑道:“这是何故?官家不都同意臣去扬州了,怎会朝令夕改?” 使者道:“下官仅负责宣旨,其他一概不知。”说完对章惇伸出右手,道,“章大人,拿来吧。” 章惇看了眼一旁面色凝重的儿子,道:“给他吧。” 章持摸着刚揣入怀中还没暖热的诏书,气愤不已,迟迟不愿掏出。 章惇拍着章持的肩膀,微微叹息一声,语气低沉道:“圣命难为,给他吧。” 章持将诏书掏出,递给使者,右脚用力在地上跺了一下,以发泄心中不满。 使者将诏书揣入怀中,对章惇拱手道:“下官还要回去复命,不多留了,告辞!”说完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章持走到树木旁,双手交错击打树干,生气道:“定是朝中那些记恨爹爹的人出面干涉才让太皇太后改了懿旨。他们欺人太甚!爹想就近侍奉祖父,何过之有!” 章惇叹了口气,捧着儿子沾满鲜血的双手,失落道:“一朝失势,众人欺辱,亘古有之。算了,我们回汝州吧。” 章持愤怒道:“爹爹向来心高气傲,怎的这会儿这般怯懦!” 章惇激动道:“我何曾怯懦过!圣命难为,我能怎么办!去找官家和太皇太后理论吗?” 章持道:“有何不可!爹,我们不走了,我即刻上书抗议!” 章惇沉思片刻,道:“那你试试吧。” 翌日。 垂拱殿。 太皇太后道:“章子厚的儿子章持上书抗议,吾想听听诸位卿的看法。”然后对一旁的宦官使了个眼色。 宦官翻开章持的奏章,道:“承奉郎、勾当京西排岸司章持昨日奏章内容如下:臣祖父已八十七岁,祖孙父子感戴恩德官家、太皇太后心怀尧、舜之仁,优待大臣,体恤我家的难处,将臣父调任扬州知州。任命下发的那天,臣感激涕零,然而朝廷又追回之前的任命,臣不知为何要追回?扬州虽然是大州,但郎官皆可以守,为什么让臣父去守,汝州与扬州就不同了呢! 之前台谏官王岩叟的父亲王荀龙自棣州移到澶州,无人过问此事,觉得澶、棣二州没什么不同,那汝州和扬州为什么就不同了呢!王荀龙家在怀州,离澶州很近,就让他如此移动,这难道不是徇私吗? 臣提此事足以表明执政大臣与台谏官们互相勾结、欺罔官家,从而巩固朋党。官家、太皇太后施恩惠,优待大臣,欲使臣父方便照顾祖父,而执政大臣和台谏官们却互相结党,为了一己私利而横加干涉。臣伏愿官家、太皇太后详察其情。 臣父在汝州时因凉风倒灌屋内而惊致左右手足麻痹,休假无法处理州事,臣得知父亲病情后甚为忧心,遂请假省亲。今又闻朝廷追回任命,臣忧愁惶恐,所以不敢不言。 臣父禀性刚直,疾人之非,无所容忍,竭力向公,不负朝廷,所以被同僚们所畏忌。台谏官们勾结执政大臣极力攻击臣父,伏愿官家、太皇太后察臣之言,验明事情原委。 臣窃闻台谏官们说臣父在太皇太后帘前悖慢无礼,有失大臣体面。然而臣父所论之事皆因公事,岂敢悖慢无礼?天子身边不可无谏诤之臣,臣父以议论获罪,官家、太皇太后不加重责而予以免罪,而今又准予臣父移到离家乡近的扬州,以便照顾祖父,是官家、太皇太后的厚恩。然而朋党之人不能推广圣意,使天下之人皆知圣德之宽大,反而以悖慢无礼为说辞,欲以激怒官家、太皇太后,台谏官与执政大臣们如此勾结,一旦有所失误,朝廷以后该依赖谁呢?伏愿官家、太皇太后详察此事!” 王岩叟生气道:“胡说八道!执政大臣何时想要诬陷其父!”说完看了眼身为执政大臣的吕公著、范纯仁、吕大防等人,等待其发作。 范纯仁出列启奏道:“臣近日见大家议论此事,章子厚父亲年将九十,明堂典礼后,想请求离家乡近点以便奉养父亲。官家心怀天地之仁,念其垂年之亲,既往不咎,臣实在喜不自胜,仰赞圣德,自古臣子没有遇过这般恩宠。这段时间,谏官相继谏言,官家、太皇太后都不为所动,仍按照之前的任命执行,如此爱惜臣子,此乃恩德之厚。” 王岩叟瞠目结舌,道:“范大人此言是何意?” 范纯仁没有回答他,继续启奏道:“臣之前见仁宗皇帝执政时,官员任命都为大家方便着想,御史台、谏院发现官员有不当之处,随事论奏,仁宗皇帝小则放行改正,大则罢免随之,从而使君臣的恩意常存,朝廷的纪纲自正,如此四十余年,无为而治。而今官家圣度如天,从谏不倦,任贤不疑,录人之功,忘人之过,皆是自古人君所难达到的。如此垂拱而治,群臣一德一心,官家无事,自然不须防虑,坐享太平,此乃天下之幸。”他虽未替章惇一字,但字里行间都在暗示太皇太后得饶人处且饶人。 刘挚道:“范大人为何要取悦章子厚!” 吕大防冷笑一声,道:“台谏官说我们取悦章惇,其子却说我们诬陷其父,是何故?” 刘挚哑口无言,憋得面红耳赤,厉声道:“章持这小子如此狂妄!”然后面向宋哲宗、太皇太后道,“还望官家、太皇太后严惩!” 吕公著眉头深锁,怒斥道:“儿子为了父亲,有什么不能做的!官家以仁孝治天下,章持为父出头,何过之有!” 太皇太后见台谏官和执政大臣们双方剑拔弩张,道:“章子厚之事就这样吧,让他去汝州待着,就此不提。” 第三百三十八章 馆职考试 十一月。 因苏辙等人连续弹劾数月,中书侍郎张璪九月被罢相后,此相位一直闲置着。如今已过去两个月,朝廷还未决断由谁接任。于是,吕公著上书建议由尚书右丞吕大防担任,没多久,朝廷下诏尚书右丞吕大防为中书侍郎,御史中丞刘挚为尚书右丞,傅尧俞为御史中丞兼侍读,起居郎苏辙和起居舍人曾肇并为中书舍人,同时,曾肇仍充实录院修撰。 由于章惇回到汝州后,谏官、御史们依旧喋喋不休地上书弹劾,他心力憔悴,向朝廷请求提举洞霄宫这一闲职,不再过问朝事,以求远离纷争。北宋设提举宫观闲职,用以安置年迈多病的官员,只领俸禄,不问政事,之前司马光退居洛阳就领过提举崇福宫这一闲职。 二十四日。 朝廷同意章惇的请求,下诏正议大夫、知汝州章惇提举洞霄宫。 二十九日。 苏轼、邓伯温主持学士院馆职考试。馆职考试的考生需得有官职并经三省、枢密院的诸位宰相执政们推荐后才能获得考试资格,考试合格者可以入职馆。馆分为昭文馆、史馆、集贤院、秘。 考试名额已于六月二十一日定好,司马光推荐的张舜民、孙准、刘安世,吕公著推荐的孔平仲、毕仲游、孙朴,当时还在相位的张璪推荐的赵挺之、梅灏、陆长愈,李清臣推荐的晁补之、李昭玘、陈察,吕大防推荐的赵睿、刘唐老、李吁,安焘推荐的盛次仲、王柄、廖正一,范纯仁推荐的张耒、杨国宝获得考试资格。 考生们进入考场开始答题。大家看着苏轼命的三个策题《师仁祖之忠厚、法神考之励精》、《两汉之政治》、《冗官之弊、水旱之灾、河决之患》,有人震惊不已,不知如何作答;有人不假思索,奋笔疾书。 十二月初六。 朝廷公布考试结果:十三人考试合格,入职馆。苏轼的学生张耒、晁补之、李昭玘,他的好友刘安世,以及陈察为秘书省正字,毕仲游、赵挺之为集贤校理,孙朴、梅灏、张舜民、赵睿为秘校理,李吁、盛次仲为校书郎。 晚上。 苏轼哼着小曲、踏着星辰返回家中,王朝见其心情大好,笑道:“何事这么高兴?” 苏轼笑道:“文潜、无咎、成季、器之皆入馆供职,真是太好了!”(张耒,字文潜;晁补之,字无咎;李昭玘,字成季;刘安世,字器之) 王朝笑道:“不会是你徇私了吧。” 苏轼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怎么可能,我朝所有考试都糊名,没法徇私啊。” 王朝噗嗤一笑,道:“逗你呢,还当真了!说起糊名,当年你参加贡举考试,欧阳公误以为你的文章是他学生曾子固的,怕别人说他徇私,还刻意给你点了个第二名,结果拆了封条后发现是场乌龙。”(曾巩,字子固) 苏轼表情淡然,嘴角微微上扬,道:“你又如何得知我贡举考试的这场乌龙?”他不等对方辩解,补充道,“闰之不知此事,她也没向弟妹打听过此事,你别告诉我你从闰之那儿得知的。” 王朝哑口无言,不知如何作答,沉默许久,道:“啊……我……我忘了还有事,我先走了。”说完准备逃跑。 苏轼一把拉住王朝,让其坐在自己腿上,问道:“你实话告诉我,你为何对我年少之事这么清楚?” 王朝大脑飞速旋转,道:“我这不是对你的过去比较好奇,所以到处打听……弟妹、任姨,还有家中不少下人我都问过……”她见苏轼脸上写上不相信,将双手环在对方脖颈处,用略带撒娇的语气,道,“总之我问了非常多的人,早就记不清楚谁是谁了,你就别刨根问底了嘛!” 苏轼笑道:“哦?这样吗?” 王朝用力地点点头,突然王闰之推门而入。她趁苏轼分心之际,急忙从其腿上下来,跑了出去。王闰之看着王朝匆匆离去的背影,疑惑道:“朝怎么了?” 苏轼脸上闪过一抹极其复杂的表情,似笑非笑,喜中含忧,愣神许久才回应道:“你觉得人死后会转世到亲人的家中吗?” 王闰之道:“也许会吧。” 苏轼继续问道:“那她是如何做到喝了孟婆汤还记得前世之事的?难道可以选择不喝吗?” 王闰之震惊道:“你不会是怀疑朝是姐姐的转世吧?” 苏轼反问道:“难道不是吗?这些年她总会无意识地道出我和小弗年少时之事,除了她是小弗,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王闰之道:“她确实对你和姐姐的事非常清楚,但这也不能说明她就是姐姐的转世呀。也许是她之前对你的过往好奇,所以问过弟妹、任姨等人,毕竟任姨看着你长大的。” 苏轼道:“她是这么说的。” 王闰之道:“那就是了,凡事只要想了解,总会得知的。”她见苏轼陷入沉思,继续道,“你别忘了,姐姐去世的时候,朝已经出生三年了,怎么可能是姐姐的转世?她们是长得一样,性格也非常相似,但终究不是一个人。” 苏轼道:“朝说过她四岁(虚岁)那年坠入河中差点死掉,被救起来后之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时间正好和小弗去世是同一年,说不定是小弗在那个时候托生了呢!” 王闰之道:“你就算不掉河,你四岁以前的事还记得吗?她不记得很正常啊。再说了,如果她是姐姐托生的,原本的朝怎么办?你以为你在勾栏瓦肆看杂剧呢,剧本都不敢这么写!” 苏轼叹了口气,语气低落道:“也许是我想多了吧。”他耸耸肩,不再想此事,转移话题道,“对了,今天文潜、无咎、成季、器之四人通过了馆职考试,我想明晚请他们来家中小聚庆贺一番,你明天让人多准备些饭菜。” 王闰之道:“好,我明天就安排下人去准备。” 与此同时。 朱宅。 朱光庭邀贾易来家中吃饭,饭后两人回到书斋,朱光庭屏退书童,关上房门,对贾易道:“你还记得上次苏子瞻当着众人面羞辱家师之事吗?” 贾易道:“辱师之仇,没齿难忘!” 朱光庭道:“机会来了。苏子瞻这次馆职考试的三道策题,其中一道题名为《师仁祖之忠厚、法神考之励精》,你不觉得让考生们答此题目大不敬吗?” 第三百三十九章 公报私仇 贾易听朱光庭说苏轼出的策题大不敬,疑惑道:“仁宗先帝以忠厚著称,神宗先帝以厉精著称,让考生们通过答题,夸赞并效法两位先帝,何来大不敬?” 朱光庭嘴角上扬,冷笑一声,道:“夸赞?我看是讥讽吧。这分明就是借着策题讥讽两位先帝的过失,其心当诛!” 贾易恍然大悟,道:“对对对,公掞说得对。此人狂妄至极,官家、太皇太后让他主持馆职考试,他竟然妄图借题讥讽先帝,以报当年被贬黄州之仇,其心当诛!公掞打算怎么办?”(朱光庭,字公掞) 朱光庭道:“我准备这几天好好想下措辞,然后上书弹劾。” 贾易道:“需要我做些什么?” 朱光庭道:“你身为太常丞,不方便出面。我是左司谏本就有弹劾百官之责,所以我上书弹劾无可厚非,由我一人出面即可。” 贾易道:“好吧,那就仰仗公掞了。” 十八日。 延和殿。 百官商讨政事,议论一波后,朱光庭启奏道:“启禀官家、太皇太后,臣要弹劾翰林学士苏子瞻!” 殿内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纷纷移向一脸茫然的苏轼。 朱光庭道:“学士院馆职考试的策题《师仁祖之忠厚、法神考之励精》,先说欲效法仁宗的忠厚,而担忧百官不能尽职,以至于玩忽职守;欲效法神宗的励精,而害怕有监察之责的官吏以及知州、知县不能识别其意图,而流于刻板。然后又说汉文帝宽宏大量,没听说过有官员懈怠荒废而不尽职;汉宣帝综合考核名声政绩,也没听说过有官员督察过失。臣觉得仁宗的深仁厚德远超汉文帝,神宗的雄才大略远超汉宣帝。为人臣者,应当极力赞扬先帝,不应当随意拿来议论。而今学士院考试不识大体,让人议论,独赞汉文帝、汉宣帝的完美,却说仁宗、神宗的不足,如此对比,是莫大的不忠!伏望官家、太皇太后明察臣言,治苏子瞻的罪,以警戒那些不忠的人臣。” 苏轼双拳紧握,耐着性子听完对方的污蔑之词,愤然启奏道:“臣说的刻板,专指百官、有监察之责的官吏以及知州、知县不能奉行,与二帝何干?至于先论述周公、太公,后论述汉文帝、汉宣帝,皆是写文惯用的旁征博引,何来和二帝对比之意?朱大人牵强附会,想要给臣安插莫须有的罪名!况且策题原本准备了三篇,第一、第二篇是邓温伯所做,第三篇才是臣撰写。臣将三篇文章一同呈送御前,官家、太皇太后最终选用了臣写的第三篇。臣愚笨,怎会提前知道官家、太皇太后会用哪篇?如果臣有一点讽议先朝之意,则臣死有余辜,但臣自持忠贞,也难敌众口铄金污蔑臣,还望官家、太皇太后明察!” 太皇太后道:“此事吾自有论断,改日再说。” 大家随后讨论其他政事,不再提及此事。 一周后。 朝廷下诏苏轼无罪,此事不了了之。 晚上。 朱宅。 朱光庭生气道:“太皇太后对苏子瞻也太偏袒了吧!” 贾易道:“苏子瞻现在是太皇太后身边的红人,我们想动他不容易啊。” 朱光庭道:“此事光谏院出面不行,还得联合御史台多番弹劾,不怕太皇太后不动摇。我明天去御史台找下王彦霖和傅钦之,请他们一同弹劾。”(侍御史王岩叟,字彦霖;御史中丞傅尧俞,字钦之) 贾易道:“你去找王彦霖、傅钦之的时候务必要避开吕元钧,他是苏子瞻的亲家。”(殿中侍御史吕陶,字元钧) 朱光庭道:“我调查过,吕元钧的女儿几年前就殁了。女儿一死,苏、吕两家的关系总归要淡些,如今唯一和吕元钧有联系的就是年幼的外孙。苏维康继室是石幼安之女,苏维康前年和石氏成亲没几个月石幼安就殁了,所以吕家、石家皆不足为虑。”(石伯康,字幼安) 贾易震惊道:“你对苏子瞻的情况了如指掌啊!” 朱光庭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贾易道:“吕元钧和苏子瞻在两家联姻前本就是朋友,再说不还有一个外孙嘛,你行事还是小心为妙。” 朱光庭道:“放心吧,我会计划周全的。”然后面露凶光,咬牙切齿道,“这次我定让苏子瞻万劫不复!” 二十六日。 朱光庭向王岩叟、傅尧俞说明来意,三人合计决定明天傅尧俞先弹劾,看下太皇太后的态度。如果没动静,后天王岩叟再上书弹劾。 二十七日。 傅尧俞上书弹劾苏轼,太皇太后不为所动。 二十八日。 王岩叟继续弹劾:“臣听闻学士院所撰写的馆职考试策题,说先帝不足以效法,却夸赞别的朝代的君主,有谏官弹劾苏子瞻之罪,官家、太皇太后宽厚仁慈,恕其无罪。满朝官员对此议论纷纷,都说苏学士深失大体,谏官言之恰当,朝廷竟然赦免其罪,这处罚未免也太轻了吧。哪有朝廷策问天下之士,欲求治国之道,而先自贬祖宗,且出题之人还被判无罪的道理?不知官家何以教导天下,何以训诫后世?苏子瞻先说祖宗的不足,又欺瞒官家、太皇太后,罪无可赦,他竟然还狡辩说此题是官家、太皇太后选中的,将责任推到官家和太皇太后的身上,实在罪大恶极!望官家、太皇太后早日对苏子瞻予以治罪,以解除朝廷内外对此事的困惑。” 吕陶忍无可忍,出列启奏道:“台谏官作为天子耳目,首要的职责应该是维持纲纪,分辨正邪。所弹劾之事皆为公理,不当假公济私,以报私怨。如果这样,是谓欺君。苏子瞻所撰策题,原本就是提出此问然后看考生们如何作答,并没说仁宗不如汉文帝,神宗不如汉宣帝。朱公掞信口雌黄,实在太过分了!假如朱公掞直抒己见,不因爱憎而谏言,那么就算他的话不合公理正义,也可宽恕;如果他是因为个人爱憎而弹劾,则有损朝廷体面。官员们都说程正叔与朱公掞有亲,而苏子瞻曾经戏弄过程正叔,所以朱公掞是为程正叔报仇而屡次攻击苏子瞻。况且御史上官彦衡最近曾论奏过‘为政之道有宽有严’,与苏子瞻这次的策题差不多意思,官家、太皇太后都说上官彦衡的话有道理并予以颁布天下。上官彦衡的奏章和苏子瞻的策题皆在说明治理国家的方针、政策,一个颁布天下,一个却说有罪,为何轻重取舍有这么大的不同呢?望官家、太皇太后圣虑高远,从谏如流。如果觉得臣的言论有些偏激,臣愿接受审察。但朱公掞欲借朝廷之手以报私仇,不可不明察啊!臣与苏子瞻皆是蜀人,却不避嫌,极力论述事情本末,不是仅仅为了苏子瞻,而是为朝廷挽救朋党之弊啊!”(程颐,字正叔;上官均,字彦衡) 太皇太后见王岩叟又要辩解,抢先道:“后天就是除夕,快过年了,大家应一团和气才是,此事年后再议吧。” 第三百四十章 年久的婚约 元祐二年 正月初一。 汴京城中洋溢着幸福的节日气氛,这是苏轼回京后过的第二个年节,相比于去年刚回京时的惴惴不安,苏家人已经逐渐适应在汴京的幸福生活。 朝廷举行大朝会,宋哲宗端坐于大庆殿,接受各国使臣朝贺,苏轼、苏辙一大早便身穿官服随百官立于殿中。 自从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后,当年因反对新法被贬出京的苏轼的各位朋友、弟子们大多都被重新召回汴京。过年期间,苏轼带着苏迨、苏过前去拜访诸位亲朋好友及长辈们,或者朋友、学生们前来苏家拜访,大家谈笑风生,恭贺新年。 这天,苏轼带着苏迨、苏过来到在京任考功员外郎的好友欧阳棐家,拜访被欧阳棐接回京师奉养的师娘薛夫人。欧阳修众多儿子中三子欧阳棐和苏轼关系最好,这些年两人虽身处异地,却经常书信往来,情谊不断。 一家人在屋内坐着闲聊,忽然门外传来一声甜美的女声。一名身着粉衣的妙龄少女拉着另一名年幼的小女孩跑了进来,道:“爹爹,我和妹妹想去……”话没说完见屋内坐满了人,顿时惊慌失措,行了一礼,道,“不知家中来客,多有冒犯。” 欧阳棐招了下手,道:“静儿,柔儿,来!这是爹之前给你们提过的苏伯父。”然后对苏轼道,“这是小六欧阳静,这是小七欧阳柔。”欧阳修有七个孙女,欧阳静、欧阳柔排行六、七。 欧阳静拉着欧阳柔对着苏轼行了一礼,道:“静儿见过苏伯父。” 欧阳棐指着苏迨道:“这是你仲豫哥哥……”然后指着苏过道,“这是你叔党哥哥……不对,叔党和静儿好像同岁吧。”(苏迨,字仲豫;苏过,字叔党) 苏轼道:“叔党四月生。” 欧阳棐笑道:“那静儿小叔党几个月,还是妹妹。” 欧阳静对苏迨、苏过行了一礼,道:“仲豫哥哥、叔党哥哥,静儿有礼了。” 苏迨、苏过急忙起身还了一礼。 欧阳棐道:“孩子们这次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苏轼道:“对,我离京改任杭州通判时,仲豫刚两岁(虚岁),静儿、柔儿还出生。” 薛夫人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看着长相俊秀的苏迨,又看了眼孙女欧阳静,笑道:“永叔生前和子瞻的爹约定过,两家宜结婚姻,以修永世之好。如今仲豫和静儿郎才女貌,很是登对,真好,真好!”(欧阳修,字永叔) 欧阳静脸颊绯红,害羞道:“祖母你说什么呢!” 欧阳棐哈哈大笑,道:“年轻人不爱听我们这些老人唠叨,让他们出去玩吧。”然后对欧阳静道,“静儿,你带两位兄长在家中转转。” 欧阳静对众人行礼后和苏迨、苏过、欧阳柔离开了房间。 几人默然并行许久,苏过用手肘碰了下苏迨,低声问道:“兄长,你何时有的婚约?” 苏迨偷偷看了眼和自己并行的欧阳静,对苏过低声回应道:“我不知道啊,没听爹爹提过。” 苏过震惊道:“你自己都不知道!” 苏迨道:“我真不知道!等会儿回家时,我问下爹爹便知。”然后想着大家一直缄默实在尴尬,得找个话题才是。他思索片刻,对欧阳静道:“静妹妹平时喜欢做什么?” 欧阳静道:“读书。” 苏迨想着对方喜欢读书,那就有的聊了,要是她回答个绣花啥的,自己还不知道怎么接话。他继续问道:“最近在读何书?” 欧阳静将自己最近读的书目一一告之。苏迨震惊道:“你竟然读了这么多书!” 欧阳静笑道:“我闲来无事就随便读读,不知不觉就积累的多了。” 苏迨知道这是欧阳静的自谦之词,对方涉猎的书籍之多,内容之复杂,绝对不是随便读读那么简单,不由感慨不愧是欧阳修的孙女,果然不一般。既然欧阳静喜欢读书,索性就聊聊书的内容,免得冷场,怪尴尬的,于是两人边走边聊,越聊越投机,最后索性找了个屋子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闲聊。两人谈古论今,畅所欲言,把苏过和欧阳柔晾在一边,仿佛二人不存在一般。 过了许久,苏轼才带着意犹未尽的苏迨和略显无奈的苏过告辞回家。 回家途中,苏过问道:“爹,兄长何时与静妹妹有婚约,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苏迨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和欧阳静聊得太投机,这会儿还沉浸在两人的对话中,将询问婚约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苏轼道:“当年爹参加贡举考试,恩师是主考官,爹进士及第后成了恩师的门生。恩师非常喜欢爹和你叔父,但当时我已娶你姨母,并生下你兄长维康,你叔父也已娶你叔母。恩师很是遗憾,就和你祖父约定后人结亲,以修永世之好。” 苏迨道:“这些事怎么从未听爹提过?” 苏轼道:“你们姑母去世后,爹就立誓绝不干涉子女婚姻,所以爹想等你们兄弟三人长大了,若是能和恩师的哪位孙女情投意合,爹就上门提亲,若是无缘也不强求。这些年,咱们家徒四壁,爹不想让恩师的孙女跟着咱家受苦,也就没提此事。” 苏迨道:“原来如此。” 苏过看了眼苏迨,笑道:“爹,如今咱们家条件好了,是不是可以旧事重提,将兄长的亲事提上日程了。” 苏轼对苏迨道:“我看静儿知书达理、落落大方,是个不错的孩子,反正你们现在都在京师,不妨相处一下。如果喜欢,爹就上门提亲,如果不喜欢,就当妹妹便好。” 苏迨面如表情地点点头。 苏过看苏迨故作淡定,偷笑了下,对苏轼道:“爹,我看兄长很喜欢静妹妹,刚才他俩相谈甚欢,把我和柔妹妹晾在一边,仿佛我俩不存在一样。” 苏轼笑道:“哦?是吗?” 苏迨道:“刚才我和静妹妹聊了些书籍,发现她学识不匪,不愧是欧阳公的孙女。” 苏轼笑道:“那你们以后没事了可以多聊聊,互相请教一番。” 苏迨点点头,没有拒绝。 第三百四十一章 小小李清照 幸福的年节匆匆而过,官员们又回归日常的工作中。苏轼以为年前弹劾风波终于平息,总算可以安静地处理日常公事,不理闲事。没想到,正月初八,王岩叟又上书弹劾他。朝中再掀波澜,众人对此议论纷纷。 初九,右正言王觌上书启奏:“臣窃闻左司谏朱公掞说学士院策题轻议仁宗、神宗,认为二帝不可效法。朝廷本要治翰林学士苏子瞻的罪,结果旨意刚到尚书省又被收回。此事是非曲直久而不决,臣不敢默不作声,所以想给官家、太皇太后论说一下。 学士最初被治罪,说明朝廷觉得学士有罪;然后旨意又不下发了,说明朝廷又觉得学士无罪。如果学士有罪,那么朝中大臣们会觉得朱公掞之言是对的;如果学士无罪,那么大臣们又会觉得朱公掞之言不对。如今朝中诸臣众说纷纭,有人觉得学士有罪,有人觉得他无罪,不知官家、太皇太后意下如何?臣希望官家、太皇太后拿来学士所撰写的策题详细审查察一番,孰是孰非立马能看出。 学士出题有罪无罪是小事,使官员有朋党之名是大患。小人欲陷害君子,必给其安插朋党罪名,然后君子可以尽数被除去,而小人得志。如今朝廷清正廉明,贤能之人众多,不可因小事生大患,此事官家、太皇太后应当谨慎对待。 臣窃闻朱公掞之所以议论策题,是因苏子瞻与朱公掞之师程正叔有嫌隙而报仇;吕元钧说朱公掞公报私仇,又有人说因为吕元钧与苏子瞻同是蜀人才这么说朱公掞。两方此举皆不避嫌,官家、太皇太后如果对此事置而不问,只是详察策题的是与非,不管有罪无罪,专论苏子瞻,则朋党之名就不复存在。如果因两方不避嫌而形成朋党之名,绝非朝廷美事。所以臣希望官家、太皇太后还是对此事有个决断。” 十一日,王觌见朝廷没反应,继续上书。 十二日,太皇太后本想着过了年这事就算了,结果这几天连收三封奏章,甚为烦躁,于是下诏:傅尧俞、王岩叟、朱光庭因为苏轼撰写的考试策题不恰当,多次上书,经过一番审阅研究,苏轼并没有讥讽祖宗,只是说有的官员奉行有过。宰相们召见这三人并当面告知,让他们以后不准再弹劾启奏! 十三日,傅尧俞、王岩叟、朱光庭三人来到都堂,吕公著、韩维、吕大防、李清臣、刘挚五位宰相当着三人得到面宣布太皇太后懿旨。三人面面相觑,朱光庭对吕公著道:“苏子瞻有过失,吾等不敢奉诏。” 十四日,三人又各自上书弹劾苏轼。 傍晚。 苏轼离开学士院,漫步于御街之上。此时华灯初上,街头巷尾洋溢着节日的气氛。明日便是一年一度的上元节,本是喜庆的日子,然而苏轼被人弹劾了一个月,心情烦躁到了极点,周围的喧嚣显得格外刺耳。 苏轼来到经常光顾的酒店买了几坛好酒,并让店家等会儿送到家里,想着明天邀朋友、学生们来家中小聚,缓解下最近烦躁的心情。买好酒后,他继续游走在车水马龙之间,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他注视许久,确认此人正是太学录李格非。李格非久仰苏轼大名,在苏轼被贬黄州时曾前去拜访,苏轼称赞其诗绝佳。 苏轼对李格非喊道:“文叔!” 李格非正抱着年幼的女儿在街上闲逛,忽闻有人呼唤自己,驻足查看,只见不远处苏轼正朝自己挥手,快步上前,道:“苏学士独自逛街吗?” 苏轼道:“明晚想邀朋友来家中小聚,就去酒店买了些酒。你若有空,明日一起啊!” 李格非开心道:“有空,我明日定去府上拜访!” 苏轼看了眼坐于李格非臂弯上年约三四岁的小女孩,道,“这位是令爱?” 李格非笑道:“小女清照。” 苏轼道:“清照……李清照……好名字。” 李清照打量着苏轼,回想着刚才父亲提到的“苏学士”,用稚嫩的声音问道:“你就是爹爹经常提及的学富五车的苏学士吗?” 苏轼笑道:“你爹爹经常提及我呀。” 李清照点点头,道:“对呀,我读书的时候常听爹爹夸赞你呢。” 苏轼惊奇道:“这么小就开始读书了。”回想自己这个年岁也开始读书,不由感慨道,“此女前途不可限量啊!” 两人闲聊许久,各自离去。 正月十五。 上元节。 苏宅。 苏辙一大早就带领全家来到苏轼家,两家人齐聚一堂,共度佳节。 下午,苏轼的学生黄庭坚、张耒、晁补之,以及这次官职考试新任的学生廖正一、李昭玘先后来到家中。五人如今都在馆供职,又同是苏轼的学生,可谓有缘至极。一群人闲聊着,等候其他客人前来。没多久,翰林学士知制诰李之仪、左谏议大夫鲜于侁、昔日的驸马王诜以及米芾等重回汴京的朋友们陆续抵达,只有王巩因两个月前被贬扬州无法赴宴。 当年受苏轼诗案连累的人当中就数王巩的处罚最重,被贬到岭南荒蛮之地的宾州。然而王巩并未因此记恨苏轼,两人这些年书信往来不觉。 去年年初王巩回京,苏轼时常与其相聚。一次与王巩相聚的时候,苏轼对陪伴王巩度过艰难岁月的侍妾宇文柔奴道:“广南风土应该很不好吧?”宇文柔奴满含爱意地看了眼王巩,道:“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苏轼对宇文柔奴重情重义敬佩不已,当即写词赠之: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好景不长,去年十月王巩因为上书谈论宗室疏远者不应当称皇伯、皇叔,而被台谏官们弹劾其离间宗室,遂贬为扬州通判。苏轼也因王巩之事被人弹劾,好在朝廷并未因此事牵连他。 王巩此时已离京,无缘参加聚会,令苏轼颇感遗憾。 第三百四十二章 朋友相聚 夜晚。 众人齐聚城西苏轼家,屋外寒风呼啸,屋内谈笑风生。大家一遍宴饮、一遍闲聊着。 饭后,苏轼命人撤去杯盏,端上笔墨,大家破墨挥毫,书画一番。苏轼提笔画了一幅画,众人正围观着,米芾走到王诜身边,道:“晋卿,你上次借我的枯木竹石图何时还我?”(王诜,字晋卿) 苏轼道:“是我在黄州送你的那幅吗?” 米芾道:“是啊,晋卿借去鉴赏,至今没还。” 王诜笑道:“子瞻画的那幅枯木竹石图堪称绝品,我让再鉴赏几天。” 米芾道:“你都借去多少年了,还没鉴赏完!明天赶紧还我。” 王诜道:“过几天一定归还。” 张耒笑道:“元章,你就不应该借他,他爱恩师字画成癖,八成一借不还了。我看你就全当送给他了。”(米芾,字元章) 王诜道:“谁说我不还,我再多看几个月,一定归还。还有去年我要借你那篇《黄泥坂词》的初稿,你就是不借,真小气!” 张耒道:“我哪敢借你,借你后八成和枯木竹石图一个下场。” 苏轼笑道:“说起《黄泥坂词》,第二天我又抄了一遍。” 米芾震惊道:“怎么回事?” 苏轼笑道:“大概去年十一月二十日吧……” 元丰元年。 十一月二十日。 黄庭坚、晁补之、张耒三人来苏轼家中做客,吃了晚饭,大家在书斋内闲聊,突然聊到苏轼在黄州所作的《黄泥坂词》。苏轼遗憾道:“那天我喝太多了,维康他们三个见我醉卧着,随手拿起稿件看了会儿就离开了,等我酒醒后稿件就已不知所踪。” 黄庭坚道:“被维康他们拿走了?” 苏轼道:“没有,维康说他们看了下,随手放到了一个地方走了。因为是无心之举,所以不记得放哪儿了,后来我们找了好久也没找到。” 晁补之道:“那就还在屋里呀,怎么可能找不到?” 苏轼道:“估计是夹到哪本书里了。家中书太多,我们也懒得一本本找,找了一会儿就放弃了。” 张耒道:“黄州的书不都尽数运来了,说不定原稿就在这间书斋里呢,不如我们找找吧。” 苏轼道:“太麻烦了,以后不找说不定就出来了。” 黄庭坚道:“先生的稿件多少人奉若瑰宝,我们还是找找吧。” 晁补之道:“对啊,反正我们也没事。”说着三人开始翻箱倒柜找起来。 大家找了快一个时辰,竟然真的找到了。张耒看着上面潦草的字体,震惊道:“这……这果然是醉后所作,也太潦草了吧。” 苏轼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那天确实喝得有点多。” 黄庭坚道:“不如先生凭借回忆再补一下。” 苏轼想了下,道:“也好。”于是提笔在原稿上将潦草看不清的字重新补写了下。 张耒早已迫不及待想要收藏这篇《黄泥坂词》,见苏轼刚一放下笔,便要求道:“先生不如把这篇原稿送给我吧。” 苏轼道:“你要喜欢就拿去,给我留一份稿件就行。” 张耒拿笔抄了一遍留给苏轼,开心地将原稿揣入怀中。 翌日。 王诜来苏轼家中做客,得知此事,一回到家中便派人去张耒家借《黄泥坂词》一观。张耒正在书斋中反复欣赏苏轼的大作,书童笑道:“官人都看了多少遍了,怕是每个字都能记得真切。” 张耒笑道:“先生的字看几百遍都不会烦。” 忽然一名家仆来报王诜派人前来借《黄泥坂词》。张耒愕然,道:“他这消息也太灵通了吧,八成今天去先生家得知我昨晚拿走原稿一事。”他眉头深锁,不假思索对家仆道,“让那人回去告诉晋卿,不借!” 家仆犹豫片刻,试探性地问道:“我就回他‘不借’?这是不是不太好。” 张耒道:“被他借去,怕是一去不复返。之前他从米元章那儿借走先生在黄州所画的枯木竹石图,一借数年未还,如今又来借我的《黄泥坂词》,我岂敢借他?你就回他‘不借’。” 家仆领命离去。 王诜在家中开心地静候《黄泥坂词》,不料家仆来报,张耒竟然不借,大失所望,自言自语道:“文潜也太小气了吧!不行,我要告诉子瞻他教的学生竟如此吝啬,连个词都不给看!”想到此,他提笔写了一封抱怨信让家仆送到苏轼家。(张耒,字文潜) 苏轼看完信后捧腹大笑,为了弥补王诜,又将《黄泥坂词》抄写一遍,并在正文后面题了《书黄泥坂词后》将此事记录下来一并送给他…… 米芾震惊道:“你竟然又抄了一份给他!” 苏辙道:“兄长,我看干脆再画一幅枯木竹石图送给元章好了。” 米芾道:“新稿给晋卿,我就要原来那一幅。” 王诜道:“那怎么行,同一人不同时期画的同一幅画都不尽相同,子瞻今日就算再画意境也会有所差别。新稿你留着,原稿给我。” 李公麟笑道:“元章和晋卿的书画水平本就不俗,能让你俩争来抢去的也就只有子瞻的书画了。子瞻所画的竹石堪称一绝。” 苏轼笑道:“在伯时面前,我岂敢称‘一绝’?”(李公麟,字伯时) 李公麟道:“当之无愧。” 黄庭坚突然意识到苏迨没来参加,往日这种活动,他极有兴趣,便对苏轼道:“仲豫呢,好像晚饭前就没见到他?” 苏轼一边作画,一边笑道:“今天上元节嘛,他陪静儿去街上赏灯了。” 黄庭坚疑惑道:“哪个静儿?” 苏轼道:“恩师欧阳公的六孙女欧阳静。” 黄庭坚笑道:“这是要结亲吗?” 苏轼笑道:“差不多吧。” 大家在屋内书画许久,苏轼看着屋内的弟弟、朋友和学生们,心情极高,之前被弹劾的不愉快一扫而空,心生感慨,要是以后大家能一直这样相聚一堂该多好啊! 第三百四十三章 不依不饶 正月十七日。 苏轼刚和朋友们过了个开心的上元节,幸福的余韵犹在,不料正月十七日又遭到了朱光庭不依不饶的弹劾。苏轼只得上书自辩,表明对方咬文嚼字、断章取义。太皇太后认为朱光庭所言不对,下旨将其逐出。朱光庭来到御史台,将此事告知傅尧俞和王岩叟。 傅尧俞道:“明日早朝后,我俩入对延和殿,到时会继续向太皇太后弹劾苏子瞻。” 朱光庭道:“那就有劳两位大人了。” 翌日。 延和殿。 傅尧俞对端坐于帘后的太皇太后启奏道:“汉、唐以来,考过多少策题,从没有人将祖宗与前代帝王拿来比较长短。苏子瞻的策题说‘欲效法仁宗的忠厚,则担心百官不能胜任其职。’如果当时百官皆不能胜任其职,不知仁宗在位时到底做了什么才导致百官如此?那肯定是仁宗荒废懈怠朝政才致此。如果真的这样,又如何获得四十二年的太平盛世,让至今德行高尚的老人一提及当年的盛世,不免泪水沾襟。仁宗有何负于苏子瞻,而让他说仁宗不如汉文帝?” 太皇太后面色不悦,道:“此等小事,不消得如此,你们适可而止吧。” 傅尧俞道:“臣数次发声,都是为了朝廷的体面。这可不是小事,臣怎能置之不理?” 太皇太后道:“苏子瞻没有讥讽祖宗。” 傅尧俞道:“若是讥讽祖宗,其罪当死,臣等说的不止这些。苏子瞻思虑言词有失轻重,有伤朝廷体面,就应该对其略有处置。譬如某人误入宫门,依律罪不可恕。君臣上下的界限划分不可不严格。苏子瞻之举明显超越界限,现在如果不以此事为戒,他日有人指斥官家,而说理解有误,是不是就可以被宽恕?太皇太后虽然想要宽恕他,但七庙威灵在上,岂能容忍您这么做!臣等所作所为皆是为朝廷坚守风纪法度!今天谈论苏子瞻,如果他所犯之事乃私事,还可以算了,但此事事关祖宗、朝廷,臣等岂敢坐视不理?朝廷若不治其罪,此事日后定会被记载在史册上,后世该如何看待朝廷?一旦载入史册又传入四方各族,四方各族必有轻慢朝廷之心,万一辽国使臣据此事发问,不知朝廷如何回答?” 太皇太后没有接他的话,呵呵一笑,道:“台谏官自成一党。弹劾苏子瞻是朱公掞的私人恩怨,卿等何时开始和朱公掞结党了?” 傅俞尧、王岩叟异口同声道:“臣等并未与朱公掞结党。”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道:“朱公掞未弹劾苏子瞻时,你们为何不谏言?他一上书,你们就跟着附和,你敢说你们没有结党?” 王岩叟诚惶诚恐,急忙道:“如果有一人谈论,我们就先看朝廷怎么做。如果朝廷做得对,我们就不会出面,如果朝廷举止有差池,我们才会出面谏言。朱公掞最初弹劾苏子瞻,朝廷欲治其罪,说明朝廷对此事处置得当,我们自然无须谏言。后来见朝廷又收回成命、是非颠倒,臣等这才出面论奏。”说完他从袖中取出说苏轼撰写的策题,道:“这是苏子瞻所撰写的策题,还望太皇太后过……”“目”字还没说出口,只听帘后传来太皇太后的呵斥声:“不必看文字!” 王岩叟将策题收入袖中,又拿出弹劾苏轼的奏章读了起来。 太皇太后不以为然。 傅尧俞道:“这么说,太皇太后要支持苏子瞻喽。” 太皇太后厉声道:“吾为何要支持苏子瞻,他又不是吾亲戚!” 王岩叟道:“太皇太后既然不支持苏子瞻,那么必支持道理,愿您站在道理的角度上断明此事。臣等不知结党之事,只是就事论事。太皇太后若是疑心朋党,则必然忽略事实真相,一旦忽略事实真相,就会是非难辨。自古小人想要陷害君子,君子无过,小人无可奈何,只能指其为朋党,人主遂对其生疑。一旦生疑,小人就可以将其排挤出朝廷。太皇太后不可不察啊!此事是苏子瞻轻率纵言,语伤大体,以致招人议论。若不治其罪,就是您的过失,您何苦极力支持此人,反而受后世讥诮?御史台官员的职责在于指佞触邪,望太皇太后明察。” 太皇太后道:“考试的策题是苏子瞻呈送御前,由我们选择,他并不知会选哪题。” 王岩叟道:“臣听说是三道策题,前面两道是邓温伯撰写,最后一道是苏子瞻撰写。太皇太后偏爱苏子瞻的虚名,故而选中他出的题,必然不曾反覆详览其考题内容。如今事理分析得明明白白,您已知其徒有虚名,还不治其罪,此举让臣非常迷惑。您不想谈论苏子瞻的过失,如果司马君实健在,政事有过失,不知他是否会向您谈论此事?臣等职责就是向官家谏言,谈论之事皆对事不对人,还望太皇太后以大局为重,降罪苏子瞻!” 太皇太后厉声道:“吾以后自然会降职问罪于他!” 王岩叟道:“降罪与否全在于您。假如您暂时责罚他,随即又召其官复原职,这也是一种处置。虽处置了,但等于没处置。小人想要破坏言路者众多,太皇太后想要广开言路很难,想要阻止谏言却很容易。臣担心您这么做,必会招致言路受阻,一旦言路受阻,大家以言为戒,您和官家将无法尽知朝外之事,愿您深察此事利害关系,切莫姑息!” 傅尧俞道:“臣等极力劝告,您都无深察此事,臣也无可奈何。臣只愿朝廷深思远虑,切不可因苏子瞻一人因小失大!” 太皇太后道:“吾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傅尧俞和王岩叟行礼告退。 两人回到御史台,傅尧俞叹息道:“嘴皮都磨破了,太皇太后竟然不为所动,这可如何是好?” 王岩叟思索许久,道:“我准备向太皇太后上书居家待罪,以职位相逼,如果太皇太后不改变心意,我就不回御史台供职了。” 傅尧俞道:“好,我陪你。” 翌日。 傅尧俞、王岩叟一同上书,并各自居家。 第三百四十四章 元祐党争 傅尧俞、王岩叟居家还不忘将弹劾苏轼的奏章交付三省。三省的宰相们收到奏章后,进呈太皇太后。 吕公著启奏道:“不如降旨处罚指责苏子瞻的这三人,以平息此事。” 太皇太后面带怒色,道:“此事没完没了,干脆连带苏子瞻,将他们四人一并逐出京师算了!” 吕公著大惊失色,急忙劝说道:“万万不可!” 太皇太后道:“吕相公,吾虽在宫闱,但这段时间听政已隐约感觉朝中朋党开始暗结。吾将他们四人全部逐出,免得催化朋党勾结,互相弹劾。不把他们逐出京师,此事就不会消停。这些年党争引发的事端还少吗?” 吕公著道:“原来太皇太后都知道。” 朝中私下将官员们势分三党:洛党、蜀党、朔党。洛党以程颐为首,朱光庭、贾易为辅;蜀党以苏轼为首,苏辙,吕陶为辅;朔党以刘挚、梁焘、王岩叟、刘安世为首,而辅之者甚众。 太皇太后道:“依你之见,他们可有结党?” 吕公著道:“臣不敢妄下断言,但此次朱公掞弹劾苏子瞻确有私心之嫌,王彦霖、傅钦之对策题断章取义,不依不饶地弹劾苏子瞻,动机为何,臣不知。但臣知道不能纵容这种势头,故而方才向您建议对这三人予以降罪。” 太皇太后道:“那就再次下诏表明苏子瞻无讥讽之意,让他们三人不要再弹劾了。你下去也暗中提点着他们,凡事见好就收。” 吕公著道:“臣明白。” 翌日。 朝廷下诏:苏轼所撰策题,既没讥讽祖宗之意,只是用来策试考生,也没将祖宗的治国纲要拿来评议,只是学士院失于检查考实。札子与学士院共知,令苏轼、傅尧俞、王岩叟、朱光庭疾速回去供职! 吕公著又命人暗中提点王岩叟等人,王岩叟、傅尧俞闻讯不再居家,重回御史台供职。自此以后三人再也没弹劾过苏轼,馆职考试风波就此终于平息。 苏轼虽然被人弹劾,但并未因此而忌惮言语有失,在随后的日子里依然积极参与国家大事的讨论,并上书言事。 不知不觉已值四月…… 年初馆职考试合格后被任命为秘校理的张舜民已改任监察御史。 一天。 崇政殿。 官员上早朝议论政事,张舜民出列启奏道:“夏人当年发动政乱,皇权归梁氏已久。自从夏国国主李秉常死后,幼主李乾顺即位,梁太后摄政,夏人越来越专横。去年,他们虽然数次派遣使臣入我朝,看似太平,然而国内强臣争权,据传多发争端,幼主李乾顺生死未卜,朝廷不应该在此时急促对其加官进爵。臣近日听闻朝廷要差遣刘仲冯担任封册使并携带所赐金帛出使夏国,愿官家、太皇太后收回成命,不要派他去。之所以派刘仲冯出使,是有大臣想要优待关照他,对其予以重用,然而刘仲冯位居起居郎,乃天子近臣,不宜出使夏国。如今夏人桀骜,有入侵我大宋之心,应对其出兵问罪。”(刘奉世,字仲冯)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一名官员对身边官员道:“张芸叟说的‘大臣’是谁?”(张舜民,字芸叟) 另一名官员回应道:“传闻派遣刘仲冯出使夏国是文太师的意思。” 帘后传来太皇太后的咳嗽声,私议声骤停。 文彦博在宋仁宗时期数次拜相,其后历经宋英宗、宋神宗两朝,可谓三朝元老。年近八十的他于元丰六年以太师的身份致仕。然而文彦博身体很好,宋哲宗即位后,他不仅活着,还身体健硕,在司马光的举荐下被召回朝堂,授予平章军国重事。一个月前,文彦博请求致仕,被朝廷拒绝。 吕公著看着张芸叟,厉声道:“荒谬,污蔑文太师该当何罪!”然后对宋哲宗、太皇太后道,“启禀官家、太皇太后,张芸叟说文太师关照刘仲冯,才让他担任封册使出使夏国,然而差派刘仲冯出使并非文太师之意,而是宰相们共同商定的。此事三省、枢密院公知。” 三省和枢密院的官员们纷纷启奏确实如此。 不少官员见状指责张舜民污蔑文彦博,理应被问罪。 没几天,朝廷下诏:张舜民特罢监察御史,依前秘校理,权判登闻鼓院,仍令赴馆供职。 御史台。 王岩叟看着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回馆的张舜民,道:“芸叟,你先别急,我明日就启奏太皇太后,务必留下你。” 张舜民道:“事已如此,彦霖你就别麻烦了。” 王岩叟道:“那怎么能行,御史风闻言事,本就是职责所在,岂有一弹劾就被罢免言官之职的道理?” 傅尧俞道:“对啊,咱们御史台这么多人,明天大家一起上,不怕太皇太后不改变心意。”说完看了眼屋内的官员们,道,“大家说对吧?” 众人纷纷随声附和,表示明日定会为他求情。王岩叟又跑到谏院,找朱光庭明日一同为张舜民申辩。 翌日。 傅尧俞启奏道:“张芸叟因谈论边境之事,说文太师关照刘仲冯失实而被罢言职。臣以为朝廷设置御史就是考虑朝堂之下的消息闭塞,于是广开耳目,准许言官风闻言事,所谓‘言之者无罪,而闻之者足以受到警戒’。如今张芸叟一句话没说对,朝廷便剥夺他言官之职改派他职。此举对张芸叟没什么损失,但是对于官家和太皇太后却没有好处,还望官家、太皇太后收回成命。” 傅尧俞话音刚落,王岩叟急忙启奏道:“张芸叟说文太师关照刘仲冯,此话并非自撰,乃是收集众人言论而来,这才告知朝廷。这本就是言事官的惯例,何罪之有?刘仲冯是文太师门下之人,待遇最厚,如今出使夏国属于重大之事,外人不知是宰相们的安排,误信传言以为是文太师的意思,也算情理之中,不足为怪。况且张芸叟并非狂妄,言皆有理,行与不行,全在于官家、太皇太后的选择。如今这次对他加罪,臣担心从今往后,位居言职者忌讳谏言,他日大臣如有大的罪恶,官家、太皇太后想要在听闻恶事只怕就听不到了,此非社稷之福。” 第三百四十五章 结党营私 傅尧俞补充道:“担任御史必须敢于谏言,臣等领旨举荐两名御史,经过数月考察寻访终于在千百人中寻得张芸叟一人。臣等与他素不相识,只是见众人推举,说其学问、品行都不错,安贫守道,又不汲汲进取。熙宁、元丰年间,常慷慨谈论时事,言辞激切,有谏臣之风,温国公称赞其端正诚实,推荐他参加馆职考试。他来到御史台后,臣与其相处,见其忠厚朴直,谏言无所顾及,为此开心不已。他担任御史没多久,就因为谈及文太师而被罢免,这违背官家、太皇太后命臣择选御史的初衷啊!”(司马光死后被封温国公) 王岩叟道:“太皇太后垂帘听政以来,孜孜求言,惟恐有所不闻;言官不小心冒犯您,您都不治其罪。天下之人歌咏圣德,常将此作为美谈。今日忽然贬谪一名御史,而无可以贬谪之实,朝廷内外惊愕,都说这不像您的做事风格。张芸叟言辞虽然不太恰当,但是太皇太后若能宽容他,会让大家心怀为官家、太皇太后尽节纳忠之心,从而永保社稷,这难道不好吗?臣伏望太皇太后能恢复张芸叟言官之职,以慰藉群臣之议。” 两人说完见太皇太后不为所动,王岩叟看了眼身旁的御史们,大家立马意会。殿中侍御史孙升、监察御史上官均、韩川,右谏议大夫梁焘,左司谏朱光庭等人相继启奏,表示不应当罢免张芸叟监察御史一职。 御史台、谏院的众多官员们轮番启奏了快一个时辰,可谓口干舌燥,但太皇太后都不为所动,不免震惊中略带失望。 随后的日子,王岩叟等人继续不依不饶地上书请求恢复张舜民监察御史一职。除了只上书一次的上官均,以及从来没有上书过的吕陶,御史台、谏院的官员们几乎倾巢出动,轮番劝说太皇太后改变主意。 五月。 延和殿。 太皇太后命人将三省、枢密院的宰相们全部传至宫中。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太皇太后突然传召所谓何事。屋内雅雀无声,众人聆听自己紧张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声。 许久,吕公著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不知太皇太后召臣等前来所谓何事?”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道:“何事?你们觉得吾召卿等前来所谓何事?” 吕公著道:“是因为台谏官们居家待罪之事吗?” 太皇太后对身旁的宦官使了个眼色,几名宦官将放到墙边案几上近百本奏章搬到宰相们面前。众人看上堆积如山的奏章,不明所以,不敢贸然开口。 吕公著问道:“这些奏章是?” 太皇太后厉声道:“自己看!” 大家上前粗略翻阅奏章,只见全部都是御史台和谏院上书的奏章,且内容全是为张芸叟求情。御史台这边,傅尧俞上书了九本,王岩叟上书了八本,孙升、韩川等御史们也各自上书了不少;而谏院这边,梁焘上书了七本,朱光庭、王觌等谏官们也纷纷上书数本。御史台、谏院两边的奏章加起来近百本,可谓非常壮观。 太皇太后生气道:“吾不过是让张芸叟回馆重新担任秘校理,还让其权判登闻鼓院,又没贬谪,也没将其逐出京师,台谏官们就坐不住了,短短一个月内竟然上书近百封。吾不同意,他们竟然居家待罪!他们是不是觉得只要沆瀣一气,就可逼吾就范?还有没有王法了!” 吕公著汗颜,道:“太皇太后息怒,他们此举确实有失分寸了。” 太皇太后道:“之前吾就猜测他们有所结党,如今看来吾所言极是。台谏官作为天子耳目,本该明辨是非,视听无惑,风闻言事,监督并检举百官之失,以使朝堂正气永存,而不是作为他们为了一己私欲而竞相弹劾的利器!” 吕公著道:“太皇太后所言极是,臣这就去提点下御史台和谏院。” 太皇太后道:“不用提点,直接下诏吧。他们若再不知收敛,吾可将其尽数换去!” 范纯仁愕然,急忙道:“此事万万不可,尽数换去,难免牵连良善,望太皇太后三思。” 太皇太后道:“眼下倒不至于,但是他们再不知收敛,继续结党营私,败坏朝纲,吾只得将其贬出京师。” 吕公著道:“臣等这就下诏,召御史台、谏院的官员们共赴都堂领旨,面谕众人。” 太皇太后道:“让那几个经常上书的去都堂听宣即可。” 众人领命,行礼告退。 几日后。 三省、枢密院召唤王岩叟、傅尧俞、梁焘、朱光庭、王觌、孙升、韩川七人赴都堂听宣。 众人来到都堂,王岩叟见吕陶和上官均没来,不免心生疑惑。 吕公著命人宣旨:“朝廷选任卿等作为耳目之官,最重要的是明辨是非,视听无惑,因此卿等上书的章奏中谈论之事大多被应允。如今张舜民所言不当,岂止说文彦博支持刘奉世一事?张舜民乞求我朝问罪夏国,官家年幼,此时正是休养生息之际,如果听从了他的话,出兵攻打夏国,岂不是反倒为国滋生事端?这次只罢去他言官的职务,就是害怕将来再有论奏,难以让人信服;若继续留他在御史台,恐怕会误导大众视听。今将张舜民最初的奏章给卿等看,卿等应当详尽知悉此事,不要再为张舜民上书论奏!” 王岩叟道:“臣不敢领旨。” 傅尧俞等人也皆不领旨。 吕公著生气道:“你们想抗旨不成?” 王岩叟道:“今臣所奏请,不是想要兴师问罪,只是想让朝廷宽恕张芸叟的过失。臣不敢领旨!” 门下侍郎韩维道:“此事太皇太后已不悦,你们还是适可而止吧。” 王岩叟道:“臣只是为朝廷挽留人才,不会就此放弃的!” 吕公著长叹一声,道:“言尽于此,你们好自为之吧。” 数日后。 延和殿。 三省、枢密院、御史台、谏院的官员们立于殿内。 太皇太后道:“昨日王卿请求入对,说要召吕卿、上官卿当面对质,因此吾将卿等一并召来。”然后对王岩叟道,“你有何事要禀,说吧。” 第三百四十六章 暂时平息 王岩叟用不屑的眼神扫视了下吕陶和上官均,对太皇太后启奏道:“臣要弹劾殿中侍御史吕元钧、监察御史上官彦衡。此二人最初声称罢免张芸叟与公议不和,说要为其上书论奏,臣等信以为真。然而前几天,朝廷召唤臣与钦之等七人赴都堂听宣,唯独不召吕元钧和上官彦衡,臣这才怀疑他俩可能并未上书为张芸叟求情。如此出尔反尔,有何信用可言?臣担心他们这段时间所上奏章陈述之事并非实情,有误圣听,因此不敢不奏。若是他们没有上书,那就算了。” 最近王岩叟等人上书太多,太皇太后一见御史台、谏院送来的奏章就心情烦躁,懒得翻阅,用略显不耐烦的语气回应道:“你们最近上书的奏章太多,吾没看完,暂不知其是否上书。” 吕陶道:“近日以来,为了替张芸叟说情,御史台上下预先商议,统一口径,以至于和谏官结为一党,不顾事理是非,想要靠人多势众来战胜公理,让朝廷恢复张芸叟言职……” 王岩叟心头一惊,思忖着,好你个吕元钧,亏我平时将你视为同党,你竟然和盘托出!他急忙打断吕陶的话,辩解道:“吕元钧做事出尔反尔,其言不足为信,臣绝对没有结党。臣和钦之这般信任他,他却连我们都骗,更何况太皇太后!” 吕陶质问道:“我何曾欺骗你俩?” 王岩叟道:“那日你对我说‘等会儿写个奏章’,又对钦之说‘等会儿理会一下’,可有此事?” 吕陶道:“确有此事。” 王岩叟对太皇太后道:“太皇太后,您也听到了。可见此人说话不足为信,太皇太后切莫听信此人谗言。” 吕陶道:“启禀太皇太后,臣刚得知张芸叟被罢免监察御史一职的消息时,未加深思,只因同僚因谏言而被罢免,想要帮他伸冤,于是就对王彦霖说‘我等会儿也去写个奏章吧’。然后臣前往中丞厅,见到傅钦之,他将挽留张芸叟的奏章给臣读了,臣对傅钦之说‘我等会儿理会一下’。臣回去后写了几句,乞求朝廷保全言路,留下张芸叟,但并没写完。次日,臣在理检院碰到王彦霖,他问臣‘奏章写的咋样了?’臣对王彦霖说‘刚想了数句’,然后臣将写好的那几句念给王彦霖听,所以臣当时确实打算上书。然后臣仔细思忖,觉得张芸叟入职御史台以来,谏言的事大多不可施行,他这次又要问罪夏人,臣也觉得不妥,朝廷因此事罢免他,不算过度处罚,不必上书。况且众人已上书为其求情,少臣一个也不算少,臣也就无须上书论奏了。后来傅钦之、王彦霖没问过臣有没有上书,臣也就不曾告之,何来欺骗他们?还望太皇太后明察事情本末。” 上官均见吕陶解释完了,自己也急忙解释道:“臣听说张芸叟因为谏言失实而被罢监察御史一职,曾上书过一次。后来臣反复思虑,觉得他只是被免去御史台的职务,朝廷让他回馆重新担任秘校理的同时还权判登闻鼓院。此次调动不算贬谪,朝廷的决定无可厚非,所以臣也就没有再上书了。既已上书,何来出尔反尔?” 王岩叟、傅尧俞听后与吕陶、上官均争论许久。 韩维忍无可忍,对王岩叟等人呵斥道:“你们够了!”然后对太皇太后道,“臣近日在都堂见到台谏官,听其所言,大该是说台谏官可以风闻言事,不当因为一句话说错就被罢免。臣对台谏官说虽然他们可以风闻言事,难道朝廷就不能考察他们的言论能否胜任此职,从而选择去留吗?文太师年过八十三,先朝旧相,名重四方,二圣加以恩赐,不让其致仕,而新进御史用没有发生的事来诋毁他,太皇太后若不为文太师主持正义,使其忿恨引退,岂不有违之前的恩礼?他若引退,朝廷失去一名威望大臣,岂不可惜?御史因为言语过失被罢职,但尚有馆的职务,还管理京师政事,对他非常优待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非要如此频繁地烦扰官家和太皇太后?” 范纯仁补充道:“近日有行为不端之人造谣生事,诬蔑良善。先用疑似之事诬蔑忠良,然后给他安个朋党之名,便能尽逐良善有德之士……”傅尧俞心念着,怎么,你这是暗喻张芸叟想借刘奉世一事给文太师安插朋党罪名,从而将文太师逐出吗?他双拳紧握,继续听范纯仁说着,“孔子说过‘大家都厌恶的人,需要详细考察,大家都喜欢的人也需要详细考察’,大该是因为好人少而坏人多,君子不免被小人所厌恶,因此大家都说那人好,那人也未必就好。” 傅尧俞忍无可忍,冷笑一声,道:“范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们都是坏人,我们人多势众,所以我们说张芸叟好,他也未必好喽?” 范纯仁道:“我可没说你们,傅大人切莫自行代入。” 太皇太后呵斥道:“够了!吾累了,卿等跪安吧!”说完起身离去。 众人躬身告退。吕公著年纪大了,缓步徐行了一会儿便和众人拉开了一定距离,范纯仁走到他身边,见其若有所思,问道:“晦叔,你在想什么呢?” 吕公著叹息道:“照这个势头下去太皇太后早晚会降罪言官。” 范纯仁叹了口气道:“朝廷最忌讳朋党,如果苏子瞻主持的馆职考试遭到台谏官弹劾是个开头,那么如今张芸叟被罢更让朋党抱团之势愈发浓郁,太皇太后怎能不生气?” 吕公著道:“需得想个解决之法。” 范纯仁道:“晦叔可有良策?” 吕公著摇摇头,道:“还没,我回去好好想想。” 数日后。 吕公著上书启奏:伏见太皇太后听政以来,广开言路,任用直言谏诤之臣,接受臣子谏言之多,前所未有。然而台谏官们在这个位置上供职时间过长,前后谏言的事一多,难免有错。如果一有说错话就罢黜,怕以后没人谏言,但是一直包容又怕他们愈发肆无忌惮。臣夙夜深思,觉得不如对他们稍做荣升,令其解除言职,择选有名望、学识的臣僚充任。如此,太皇太后对于最近上书言事的臣子可以全其恩意,又不至于太多骇人听闻。 翌日。 太皇太后御笔亲书扎子给吕公著:吾看了吕卿的奏章,觉得很有道理,台谏官在这个位置上确实待得太久了。吾决定对其稍加优待荣升,令其解除言官之职,择选有名望和学识的臣僚充任。吾知卿忠心,甚感欣慰,所以卿先挑选出可被罢免言职之人,秘密告知于吾。” 吕公著写了几个人名送入宫中,太皇太后又挑选了了下,最终敲定人选。 数日后。 朝廷下诏:朝散大夫、御史中丞兼侍读傅尧俞为龙图待制、知陈州;王岩叟既辞起居舍人,以直集贤院知齐州;承议郎、秘校理张舜民通判虢州;殿中侍御史孙升差知济州;右谏议大夫梁焘为集贤殿修撰、知潞州……因为此事稍迁、稍易、或免黜者共十几人。 诏令已下达,太皇太后独坐殿内,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朋党总算驱逐出京了,希望朝堂可以尽快恢复宁静。” 第三百四十七章 辽国出使 七月。 紫宸殿。 辽国派遣崇仪军节度使萧德崇,中散大夫、守太常少卿、充干文待制张琳来贺坤成节。(坤成节,太皇太后生日) 宋哲宗、太皇太后和官员们与萧德崇、张琳双方会见后,设宴垂拱殿。殿内笙歌曼舞,其乐融融。许久,张琳问道:“不知苏轼苏子瞻可有列席?” 吕公著指了下坐在远处专心品酒的苏轼,道:“那位便是翰林学士苏子瞻,张待制认识苏学士?” 张琳笑道:“在我北朝,苏学士可谓家喻户晓,读书人谁家没一本苏学士的诗集、文集那才叫奇怪呢。”说着起身走到苏轼身边,道,“久仰苏学士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素闻苏学士学富五车,才华横溢,故有一事求教。” 苏轼道:“不敢当。不知张待制有何赐教?” 张琳道:“我北朝有一对联,只有上联,至今无人能对出下联。南朝既然以文治天下,想必定能轻易对出,不知苏学士可否赐教?” 众人一听对方话中大有挑衅之意,静观苏轼如何应对。 苏轼淡然道:“既然辽国众多贤才都不能对出,可见此联甚为刁钻。不知是何上联?” 张琳道:“上联是三光日月星,苏学士可否对出?” 一旁的官员们悄声议论着:“这对联果然刁钻。三是数字,日月星三样天上之物又同样散发着光芒。对联讲究对仗工整,那么下联数字如果是四,那必然要四件同类的东西,如果单纯为了和日月星对仗,换成另外三件物品,又和四矛盾了,确实难啊!” 另一名官员感慨道:“是啊,怪不得辽国上下无人能对出来。” 苏轼嘴角微扬,不假思索道:“四诗风雅颂。” 众人恍然大悟,摆手称赞道:“雅分大雅和小雅,加上风、颂刚好四样,且都为诗,妙啊!” 张琳愕然,然后鼓掌夸赞道:“不愧是苏学士!佩服,佩服!” 苏轼笑道:“我还有另外一种对法。” 张琳想着苏轼能对上已是难得,不料对方竟然还有他解,震惊且好奇道:“洗耳恭听。” 苏轼道:“四德元亨利。” 张琳一脸得意之色,道:“苏学士这就对错了。《易经》里的四德乃元、亨、利、贞,你这是三德,少了个字。” 苏轼笑道:“仁宗先帝庙讳‘祯’,同音需避讳,怎可说出?” 张琳愕然,思忖着四德元亨利贞,贞无法说出口,便自然成了念出声的元亨利和心中默念的贞,所以听起来三个字,实则说了四个字。他哈哈大笑起来,道:“不愧是苏学士!” 苏轼道:“张待制既然出对联,那我不如出一首神智体诗,看诸位是否能解。” 张琳道:“苏学士请讲。” 苏轼命人笔墨纸砚伺候,在纸上写下字体拉得很长的“亭”、字体写得矮小的“景”、笔划残缺的“画”、大个的“老”、横过来写的“拖”、竹字头写得很瘦小的“筇”。 众人看的莫名其妙,苏轼指着书写怪异的“亭景画老拖”五个字对张琳道:“此为诗的前两句,大家不妨猜一猜。” 众人不明所以,看了好久没有丝毫头绪,只能等苏轼将整首诗写完。苏轼继续写下左右颠倒的“首”,上下分家的“”、日专门写歪的“暮”,比划扭曲的“江”,上下颠倒的“蘸”,以及峰。” 苏轼将笔放下,静候大家猜诗。众人议论许久也不知这些乱七八糟的字到底呈现了什么诗,张琳抓耳挠腮思索许久,道:“实在想不出来,还请苏学士赐教。” 苏轼笑道:“此诗为长亭短景无人画,老大横拖瘦竹筇。回首断斜日暮,曲江倒蘸侧山峰。” 众人看着纸上的字,细细品味,发现全诗以字的形状补全缺少的诗文,可谓绝妙。就在大家对苏轼赞不绝口之际,苏轼道:“我还有首回体诗。” 张琳道:“哦?什么样的回体诗?” 苏轼在纸上写下转成一个圈的字,对张琳道:“张待制请看。” 张琳拿起纸,转圈看着,道:“这也是诗?” 苏轼笑道:“正是!这首诗为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是赏花贵。” 张琳仔细揣摸着,见其诗句首尾相连,纸上省略了重复的字体,转成了一个圈,可谓绝妙。他这下算是真的见识到苏轼的才学,心服口服,坐回座位上,不再发问。 苏轼为朝廷争得了脸面,心情大好,晚上回家和家人吃饭,将今日宴席之上辽国使者挑衅之事尽数告之,大家无不感觉出了口气。 饭后,丫鬟们收拾碗筷,苏轼靠在椅子上抚摸着吃饱喝足略微鼓起的肚子,笑道:“你们说这里面是什么?” 一名丫鬟道:“是饭。” 另一名丫鬟道:“是学识。” 王朝坐在旁边噗嗤一笑出声来,道:“我看你这肚子装满了不合时宜。” 苏轼仰天大笑起来,道:“知我者,朝也!” 辽国使臣造访数日,苏轼奉命陪同。他谈吐不凡,学识渊博让使臣们无不心生敬佩。告辞回国之时还不忘夸赞其才华。 八月。 延和殿。 御史杜纯、右司谏贾易缘因为张舜民罢职一事,上书弹劾吕陶、上官均欺骗同僚,且不肯上书论奏救人。 吕陶辩解道:“杜孝锡是韩大人的门客,上书弹劾臣以媚韩。贾明叔乃程正叔之死党,是为程正叔报仇,想将臣废逐,望官家、太黄太后详察!既然臣在此位有争议,那臣请辞去言官,祈任他职。”(杜纯,字孝锡;贾易,字明叔;程颐,字正叔) 太皇太后本以为风波已平,不料几人又开始旧事重提上书弹劾,心中大为不悦,对其置若罔闻。 贾易见太皇太后不为所动,只得改日再说。 第三百四十八章 朋党之争再起波澜 数日后。 孔宅。 孔文仲正在书斋习字,忽闻家仆来报:“门外有客来访,自称通直郎、崇政殿说书程正叔。” 孔文仲先是一惊,随即冷笑一声,对家仆道:“带他去茶室,我即刻便到。”说完对正在研墨的书僮道:“你去歇着吧。” 书僮跟随孔文仲数十年,很少听其谈论程颐,道:“此人似乎从未来过?怎的今日突然登门?” 孔文仲用不屑的语气说道:“我在京师住了两年,他从未登门,这才刚升任左谏议大夫,他即刻造访,真势利!” 书僮道:“既如此,想必官人不会与其相谈太久,我还是先磨好墨等着官人回来吧。” 孔文仲道:“也好。”说完前往茶室。 程颐正在茶室品茶,见孔文仲来了,起身道:“未曾知会,突然造访,还望见谅。” 孔文仲笑道:“正叔客气了,明叔是你的学生,我俩又同为谏官,你想来可随时来,不必提前知会,请坐。” 两人落座后,程颐笑道:“恭喜经父与和明叔同为台谏官。”(孔文仲,字经父) 孔文仲微微一笑。 程颐道:“明叔以文字攻击吕元钧之罪已过去数日。明叔这人怕失道义、且知廉耻,弹劾吕元钧数次都没用,只怕会辞去谏官一职。你们同在谏院,岂能对明叔离去坐视不理?” 孔文仲道:“依你之见,我该怎么办呢?” 程颐道:“吕元钧之罪昭然若揭,明叔势单力薄……”他话说一半,突然话锋一转,道,“此事全靠你了,你的责任重大啊!” 孔文仲思忖着,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经非常明显,明摆着和吕元钧有嫌隙,想借我之口来攻击吕元钧以助贾明叔,随即对程颐道:“我到时候看情况吧。” 程颐道:“那就有劳经父了。” 数日后。 太皇太后和吕公著、吕大防、刘挚、王存正在商议政事,忽闻宦官来报贾易请求面圣。 太皇太后面色不悦,对于宦官道:“不见!” 吕公著道:“谏官谏言乃常事,太皇太后不应拒绝。” 太皇太后生气道:“贾明叔上书弹劾吕元钧和上官彦衡,吾不予理睬,他竟连续上书五封!” 吕公著道:“太皇太后不见他,只怕会落人话柄,说您不能接受谏言,还望太皇太后三思。” 太皇太后强忍心中怒火,对宦官道:“让他进来吧。” 贾易手持奏章来到帘前,启奏道:“臣之前上书五封,太皇太后都不予回应,臣为社稷考虑,这才冒死进谏,望太皇太后听臣一言。” 太皇太后双拳紧握,深吸一口气,道:“讲。” 贾易道:“吕元钧与苏子瞻、苏子由结党营私,文太师乃幕后实际主使者,范尧夫也参与其中难逃干系,臣之前已将其罪证罗列于五封奏章中,还望太皇太后明察,对其予以严惩。” 太皇太后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勃然大怒,呵斥道:“放肆!如此信口雌黄,诬蔑大臣,我看你这谏官的位置也别坐了!”她看了眼吕公著,道,“吕卿,根据《刑统》结党营私、诋毁大臣、扰乱朝纲,该当何罪?” 吕公著一愣,急忙劝说道:“罪不至于如此。贾明叔该启奏的也启奏了,不如让他先行退下,此事以后再议。” 太皇太后摆了下手,对贾易道:“退下吧。” 贾易退下后,吕公著道:“贾明叔言语直切,只是诋毁大臣稍微有点过头。谏官之位也许不太适合他,不如让他改任他职。” 太皇太后厉声道:“你没听懂我的话吗?我说的是治罪,不是让他调任。他这般诬陷大臣,如果不责罚他,此乃朝廷之祸。卿等和官家商议一下吧,看官家作何定夺。” 吕公著劝说许久,太皇太后长叹一声,道:“吾累了,你们退下吧。” 四人行礼后退出殿内,缓缓行进着。吕大防对吕公著道:“贾明叔和朱公掞皆为程正叔的学生,之前朱公掞做谏官时弹劾苏子瞻馆职考试的试题,以报师仇。贾明叔当时没参与,我看多半是因为那时没有担任谏官,没有弹劾的身份。这不刚担任谏官两个月就借着吕元钧之事罪连苏子瞻,这不是公报私仇是什么?不仅如此,他还污蔑文太师、范尧夫,您何必为他求情,只让他官职调动,而不治其罪?” 吕公著道:“我不是为他求情,我是为了官家。” 刘挚问道:“为了官家?” 吕公著道:“谏官所言,正确与否都不必进行深入讨论。官家还年轻,将来有逢迎献媚迷惑人主者,需要左右诤臣予以提醒。重判贾明叔无所谓,但是官家因为此事厌恶敢于说话之人就糟了。” 三人听后纷纷感叹道:“吕公仁者之勇,竟到了如此地步,我等佩服啊!” 王存不免担心道:“贾明叔刚弹劾完吕元钧和上官彦衡,朝廷就将他调任,明眼人都能猜出其中端倪。” 吕公著道:“贾明叔既然弹劾吕元钧和上官彦衡,那就将他俩调离谏院和御史台。上次吕元钧不是请求离京外任吗,那就准了他;至于上官彦衡,由侍御史改任其他非台谏官的官职便可。谏官谏言,朝廷采纳,过段时间再把贾明叔调离京师,从明面上看,两件事便没了关系,外人也不好说些什么。” 刘挚道:“此计甚妙。” 吕大防道:“计策虽妙,但太皇太后不一定会同意啊,毕竟刚才发了那么大的火。” 吕公著道:“她会同意的,放心吧。” 数日后,朝廷下诏,左司谏吕陶改任京西转运副使,侍御史上官均改任比部员外郎。 八月。 一日,朝臣们商议国事,左谏议大夫孔文仲出列启奏道:“臣要弹劾通直郎、崇政殿说书程正叔!” 太皇太后道:“准。” 孔文仲道:“程正叔人品卑劣肮脏,天资奸佞巧诈,常在公卿之门中奔走,结交权臣。臣担任起居舍人时,屡次在讲席旁侍奉官家,听程正叔讲课,总会借着一件事,泛滥引用经义。凭借没有根据的言语,来动摇震撼圣听。官家德行并无不良嗜好,他却常说让官家不近酒色;官家没有任何偏信某人之意,他却常说官家勿用小人。每次讲完课,必定会说些卑鄙谄媚、狂妄之语,有次他还说如果孔子复生,为官家讲课也不过如此。” 话音刚落,满朝震惊。 第三百五十章 贾易的执着 太皇太后见苏轼诚惶诚恐,语气平和地说道:“苏卿能有如今的进用,乃先帝的遗愿。” 苏轼震惊道:“先帝?” 太皇太后点点头,语气坚定地说道:“先帝生前喜欢边用膳边阅读,每次突然举筷不动,大家便知是他读到了你的文章。先帝时常对你的才学赞不绝口,屡称‘奇才’。他驾崩前的那几年也时常念叨你,曾经多次找由头想将你调回京师,怎奈每次都遭到朝臣反对,官家为了平衡各方势力,不得不作罢。后来,他想着不如先将你调到离京师比较近的汝州,等找到合适的机会也可随时调回。” 苏轼心头一惊,思忖着,原来官家将安置在黄州这么多年,前年突然调往汝州竟然这般缘故。他心中颇为感动,继续听太皇太后讲述着:“后来你上书请求去常州居住,官家无动于衷,执意让你来汝州。之所以最后又遂了你的心愿让你去常州居住,是因为那时先帝病入膏肓,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见你上书的奏章中提及自己生活何其艰难,常州有块田产可以养老。先帝怕他去后,你无法回朝,在汝州无房无田,这才临终前下诏准你去常州安置。” 苏轼这才明白为何宋神宗一直不同意自己去常州的请求,后来终于收到了恩准的诏令,然而没多久宋神宗就病故了。他将时间线串联起来,瞬间眼眶泛红,感激涕零。 太皇太后见苏轼垂泪,自己也不免哽咽道:“吾听政后将你调回来,就是为了完成先帝的遗愿。” 晚上。 苏轼回到家中,见苏辙带着妻儿来家里吃饭,对其说道:“我回来的路上还想着等会儿派人叫你过来吃饭,没想到你竟来了。” 苏辙笑道:“这叫兄弟心有灵犀。” 苏轼道:“今天太皇太后召见我了。” 苏辙笑容瞬间僵在脸上,神色紧张道:“太皇太后召见你作甚?” 苏轼将与太皇太后的对话尽数告之,苏辙感动道:“没想到先帝竟然……” 苏轼叹了口气,道:“是啊,着实出乎意料。我……”他沉默片刻,道,“我想着……要不我们就留在京师吧。如今朝廷乃多事之秋,夏人数月前侵犯我泾原一路,战事至今未平,朝中又诸事繁杂,承蒙先帝抬爱,官家、太皇太后垂帘,我们理应留在京师为官家和太皇太后分忧,不应躲避是非求去。” 苏辙道:“我们不找是非,是非却总找我们。我们若留在京师,那些人自是不会放过我们,以后免不了要与那些人周旋,劳神费力,兄长可要想清楚。” 苏轼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但是太皇太后今日与我相谈时几度哽咽,我实在不忍心就此离去……” 苏辙道:“我知兄长乃性情中人,最见不得这些。也罢,兄长若要留下来,我这做弟弟的自当相陪。” 苏轼拍着苏辙的肩膀,哽咽道:“我……谢谢……” 苏辙道:“你我之间何谈谢字。咱们兄弟入朝为官数十载,所言所行皆无愧于心,纵然他们百般诋毁,也奈何不了咱们。” 苏轼点点头。 十月。 贾易抵达怀州,按照惯例以怀州知州的身份上书了两道《谢上表》,以表示朝廷对自己的抬爱,然而《谢上表》中除了感激之辞,还附带表示自己因为忠直获罪,而群臣谗佞奸邪,结党营私,罪恶滔天。苏辙还曾将密命告诉别人,以此勾结朋党而残害忠良。请朝廷推究本意,对苏辙等人定罪,予以诛杀。 太皇太后命人将这两道《谢上表》传阅给苏辙。 翌日。 苏辙上书《乞验实贾易谢上表所言劄子》,对宋哲宗和太皇太后解释道:“启禀官家、太皇太后,贾明叔诬陷臣将密命告诉别人,臣不是台谏官本不该对此细致剖析并上书论奏,然而这涉及到臣的节操,臣理当辨明。贾明叔如今出任怀州知州,按照我朝条例不当再风闻言事。他说臣将密命告诉别人,此乃无稽之谈,还望朝廷取证核实,以正臣的清白。假如查明确有此事,臣甘愿领罪。” 监察御史方蒙启奏道:“贾明叔为了程正叔上书,附和同僚、欺骗君上,背弃公道,愿为私党而死。据其罪状,理应严惩。朝廷因为贾明叔担任谏官,对其优待宽容,让其出任怀州知州。然而贾明叔不仅不对此有愧于心而改变志向言行,反而公开肆无忌惮地进行毫无根据的诽谤,想要以敢于谏言的名声来伪装自己,从而欺瞒朝廷内外。奸诈阴险之行迹,可谓欲盖弥彰。伏望官家、太皇太后早日降职对其贬黜,以惩戒朋党之风。” 于是,没多久,朝廷下诏,贾易已罢言职,不应该在《谢上表》中指名道姓地论事,遂将其贬为知广德军。朝中诸臣对苏轼、苏辙等人的议论也随着贾易的被贬而暂时平息。 十一月。 苏辙由中书舍人改任户部侍郎。 苏迨迎娶欧阳静。 十二月。 这天,一年一度的馆职考试又来了。苏轼此时除了担任翰林学士、知制诰,还在数月前兼任侍读,受命为馆职考试出题。他回想起去年今日出了个《师仁祖之忠厚,法神考之励精》的策题,竟然被人弹劾了快一年,不免心有余悸。 他提笔又放下,纠结许久,自言自语着:“去年想让大家效法两位先帝,结果引来那么多是非,这次出题得谨慎点,到底该出个什么题目呢?”他思来想去,脑中灵光一现,“以史为鉴,是官员们必不可少的,不如让考生论述一下两汉灭亡之事,吸取历史经验教训。”想到此不由松了口气,提笔写道:问,古之君子,见礼而知俗,闻乐而知政……西汉十二世……东汉……王莽……董、吕、二袁……曹操……愿考生考究其政治,探察其风俗,陈述一下为什么会这样? 馆职考试的各项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时任华州司户参军的廖正一应试,其策题写的深受苏轼好评。考后,廖正一被任命为秘书省正字。由于苏轼是考官,所以廖正一顺理成章成了苏轼的门生。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年关将至…… 十二月二十四日。 监察御史杨康国突然上书启奏道:“臣要弹劾翰林学士苏子瞻!” 第三百五十一章 第二次馆职策题风波 杨国康刚被任命为监察御史没几天就上书弹劾苏轼,令大家颇为震惊,纷纷朝其看去。 太皇太后从去年馆职考试苏轼被弹劾起到两个月前弹劾终结已经谈苏色变,一听到又有人弹劾他就颇为烦躁,感觉没完没了。她面色不悦,问道:“你要弹劾他什么?” 杨康国启奏道:“臣要弹劾苏子瞻馆职考试策题……” 太皇太后震惊中略带愤怒,没等对方说完,脱口而出:“又是馆职考试!” 杨康国道:“正是!臣前段时间在朝堂上见百官聚首共议学士院召试廖正一的馆职策题,策题问王莽、曹操夺取天下的难易,众人面面相觑,对此题无不惊骇。臣当时还没担任言官,没法上书弹劾,只能独自震惊、惶恐、寒心而不忍闻。臣料想这必定是朝中无人敢为官家谏言,才致使朝廷延迟对苏子瞻的放逐处罚。臣如今幸遇圣恩,出任言官,岂敢畏避缄默,偷安窃禄,从而辜负官家、太皇太后让臣担任监察御史的本意?就连石勒这一越礼不轨之主尚且说过‘不学曹孟德、司马仲达狐媚以夺取天下之事’。臣身为人臣,本不愿谈及石勒的话,实在是苏子瞻太过狂妄,竟然在策题中命人公开议论曹操、司马懿等人。望朝廷对撰写策题的苏子瞻予以严惩,以儆效尤!” 苏轼双拳紧握,强压怒火,见太皇太后不为所动,慢慢又将双拳松开,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 殿内鸦雀无声,许久,一些有眼色的官员急忙启禀别的事。杨康国偷偷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傍晚。 欧阳宅。 欧阳棐回到家中,见欧阳静来了,正和欧阳柔说笑,惊喜道:“静儿怎么来了?”这是欧阳静与苏迨成亲回门后的第一次回娘家,欧阳棐不见苏迨身影,问道,“仲豫呢?” 欧阳静道:“仲豫和朋友聚会去了,我在家闲着无聊,就给娘说了下,回来看看。” 欧阳棐心念着,这声娘叫得亲切,看来对婆母很满意。他笑道:“仲豫对你可好?” 欧阳静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道:“挺好的。” 欧阳棐道:“那就好。你已嫁人,务必要尽心侍奉公婆,切不可失了礼数。” 欧阳静道:“静儿自当尽心侍奉,只不过感觉没什么机会。” 欧阳棐疑惑道:“此话怎讲?” 欧阳静道:“出嫁前常听京师的小姐妹说公婆如何难相处,故意让她们在身前侍奉,百般刁难。然而我嫁过去后发现爹娘非常随性,家中一应事务有家仆去做,从不使唤我做些什么,还待我如女儿一般,感觉和在娘家无异,除了日常见礼外,似乎没有可以侍奉之事。” 欧阳棐见女儿婚后幸福,开心不已,但还是嘱咐道:“即便如此,你也要尽心侍奉,切不可忘了本分。” 欧阳静道:“女儿明白。” 欧阳棐道:“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别让公婆担心。” 欧阳柔失落道:“啊!姐姐要走吗?” 欧阳静道:“天色已晚,我该回去了。” 欧阳棐道:“对了,回去替我向你爹带句话,杨康国今日开了个头,后面一定会有更多之前不敢轻举妄动之徒竞相弹劾,让他早做防范才是。” 欧阳静震惊道:“爹今日又被人弹劾了吗?他都被人弹劾了一年了,这些人干嘛非要揪着他不肯善罢甘休呢!” 欧阳棐叹了口气,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没办法。好了,不说了,你快些回家吧。” 欧阳静点点头,起身道:“我去街上买壶酒就回去。” 欧阳棐疑惑道:“买酒作甚?” 欧阳静道:“爹是性情中人,今日被人弹劾,一定心情不好。他平日喜欢小酌几杯,正好家中他喜欢喝的那种酒喝完了,我去给他买点,让他开心点。” 欧阳棐满意地点点头,道:“你有这份孝心就好,我让家仆陪你去,一会儿送你回家。” 欧阳静笑道:“好,谢谢爹。”说完拜别父母离开了。 四天后。 垂拱殿。 众臣早朝。 监察御史赵挺之又上书弹劾道:“苏子瞻特别喜欢吸引接纳轻薄虚诞之人。他推荐的王定国、黄鲁直二人举止轻薄,品行不好。王定国之前已被斥逐到外地为官,但是黄鲁直罪大恶极,竟然还在史局为官。”王巩、黄庭坚,一个是苏轼的朋友,一个是苏轼的学生。赵挺之一开口就捎带了三名官员,众人面面相觑,用眼神诉说着或震惊、或得意之情。不少人纷纷朝苏轼看去。(王巩,字定国;黄庭坚,鲁直) 苏轼怒火中烧,心念着,赵正夫你说我就算了,连定国、鲁直他们都不放过!(赵挺之,字正夫) 赵挺之继续说道:“苏子瞻的学术出自《战国策》苏秦、张仪纵横捭阖之说。近日学士院策试廖明略的馆职考试,用王莽、袁绍、袁术、董卓、曹操篡汉之术作为考题问题。王莽在元后临朝时,暗地里篡权;曹操欺孤寡,谋取天下;袁绍、袁术、董卓更是恶贯满盈、气焰熏天,奸臣之中没有比这几位更加狠毒暴虐的。忠臣烈士对这些人咬牙切齿而不想提及,学士大夫更是讳忌谈论他们。官家、太皇太后在上,苏子瞻专门引用王莽、董卓、袁绍、袁术、曹操之事,追求篡国快慢之术,是何道理!此人公然欺骗蒙蔽官家和太皇太后,无所畏惧,居心不良,罪不可赦!苏子瞻不忠不正,辜负圣恩,假如让他得志,必将无恶不作!”(廖正一,字明略) 苏轼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怒火,生气道:“胡说八道!我以这些人为例,就是为了让人吸取两汉亡国的经验。为官之道,以史为鉴,难道不对吗?你们断章取义来诬蔑我,意欲何为!”然后面向宋哲宗、太皇太后道,“臣出题为的是选取贤才,绝无追求篡国之术、欺瞒圣上之心,望官家、太皇太后明鉴!” 太皇太后对赵挺之道:“策题而已,赵卿未免想太多了。”然后对诸臣道,“你们还有别的事要奏吗?无事可奏就退朝吧。” 一些不想事情闹大的官员急忙出列启奏别的政事转移话题…… 第三百五十二章 留守宫中 傍晚。 苏辙见早朝赵挺之弹劾苏轼时言辞犀利,担心兄长心情不佳,于是处理完户部的工作便来到学士院,准备与其一同回家,顺便去他家中吃晚饭。 一路上,苏轼一直保持缄默,苏辙等了许久,终于打破沉寂,安慰道:“兄长还在想早上赵正夫弹劾之事吗?此人信口雌黄,太皇太后都没在意,你就别烦心了。” 苏轼努力挤出一丝笑意,道:“我没事,别担心。对了,晚上在我家吃饭吧,你等会儿叫弟妹他们也过来一起吃。” 苏辙道:“我早就让人回家传信了,估计萱儿这会儿已经带着孩子们在兄长家了。” 苏轼道:“那就好。” 两人回到苏轼家,王闰之命厨子开始做饭。两家人坐在屋内闲聊着,苏轼对王闰之道:“晚上帮我收拾几身衣服,我从明天起要住在宫里,可能最近都不回来了。” 王闰之震惊道:“住宫里!为什么?” 苏轼道:“这不马上过年了,北朝使者依照惯例来贺新年,我和子由都要在宫中相陪,不得离宫。” 史萱苒闻言看向苏辙,问道:“你也要住在宫里?” 苏辙点点头,道:“好多官员都要留宿,我和兄长也不例外。今年除夕没法陪你们守岁了,要不你明天带着孩子们来兄长家住好了,还能和嫂嫂他们做个伴。” 王闰之道:“这样最好,两家人一起热闹。” 苏迨道:“那爹和叔父什么时候能回来?” 苏轼道:“朝廷没说,起码除夕、元日肯定没法陪你们了。” 王朝道:“既如此,那得多带些衣服,万一留的久,我们也没法往宫里送。” 王闰之见王朝提到衣服,猛然想起前段时间命人拿去成衣店为苏轼做的几套春衫,今早刚做好送来,急忙对小暖道:“快去把子瞻的春衫拿来,让他试试合身不?” 苏轼对小暖道:“别拿了,我不想试。” 小暖停下脚步,看向王闰之,不知何去何从。王闰之对苏轼道:“你随后几天不在家,还是先试试吧。万一不合身,我好拿回店里让他们改。” 苏轼想了下,道:“那好吧。” 小暖这才出门去拿衣服,很快拿着做好的春衫返回,递给王闰之。王闰之和王朝伺候苏轼将外衫脱下,换上新衣。衣衫被熏香薰过,苏轼刚一穿上,只觉浑身香气扑鼻。 苏辙夸赞道:“真好看。” 苏轼摸着斑白的鬓发,笑道:“好看个什么呀,人老了穿什么都不好看!” 苏辙笑道:“在我眼里,兄长年轻着呢!” 这时家仆过来传饭,两家人纷纷起身朝饭厅走去。 两日后。 除夕之夜,宫中灯火通明、人山人海,热闹非常。人群中,苏轼、苏辙隔空相望,随即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苏轼回想过去几年兄弟二人还流落江湖,不能相见,如今竟身在宫中,隔空相望,万般荣耀于一身,不免感慨世事变迁,祸福难料。 宫内盛会的各项流程按部就班进行着…… 活动结束,苏轼、苏辙返回住处休息。苏轼夜宿学士院,而苏辙则夜宿户部。苏轼坐在炭火旁取暖,炭火虽暖,却暖不热他异常凄冷的心,对于他来说荣华富贵比不上家人相伴,此刻他多么希望陪在家人身边围炉守岁,谈笑风生,其乐融融,而不是身处冷清的皇宫。 元祐三年。 正月初一。 苏辙清晨起床,身边无家人相伴,虽和苏轼同在宫中,却不能守岁畅谈,不免心中落寞,于是提笔写下三首诗——《三日上辛祈谷,除日宿斋户部右曹,元日赋三绝句寄呈子瞻兄》:其一,七度江南自作年,去年初喜奉椒盘。冬来误入文昌省,连日斋居未许还。其二,今岁初辛日正三,明朝春气渐东南。还家强作银幡会,雪底蒿芹欲满篮。其三,北客南来岁欲除,灯山火急万人扶。欲观翠辇巡游盛,深怯南宫锁钥拘。 他写好后命人将诗文送到苏轼处。 苏轼此时同样落寞孤寂,无限惆怅,见人送来苏辙的诗,倍感欣慰,急忙提笔和诗《和子由除夜元日省宿致斋三首》:其一,江湖流落岂关天,禁省相望亦偶然。等是新年未相见,此身应坐不归田。其二,白发苍颜五十三,家人强遣试春衫。朝回两袖天香满,头上银幡笑阿咸。其三,当年踏月走东风,坐看春闱锁醉翁。白发门生几人在,却将新句调儿童。 他写好后,也命人送回给苏辙。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半个月过去了,令苏轼欣慰的是,自从年前太皇太后以漠视的态度回应众人后,直至今日再也没有官员上书弹过他。想到此,他总算松了一口气。然而此时对于天下读书人最重要的贡举考试要来了…… 数日后,朝廷下诏:翰林学士苏轼权知礼部贡举,吏部侍郎孙觉、中书舍人孔文仲同知贡举。 主持贡举考试何等荣耀,进士及第者皆为主考官门生,桃李遍天下。苏轼一旦主持完这次考试,门生无数,多少人心向往之。然而朝廷下诏后,苏轼终日惴惴不安,丝毫感受不到喜悦之情。之前两次馆职考试,他被人弹劾来弹劾去,已经精疲力竭,如今朝廷让他主持何等重要的贡举考试,只怕又要生出诸多事端。他虽想推脱,然而圣命难为,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本月举办的太学考试将从四千七百三十二名考生选出五百名考生参加三月的贡举考试,苏轼、孙觉、孔文仲等考官们和考生们一同被锁在太学里,直到考完并阅卷结束,才能回家。考后,五百人入榜,其中两名为宗室。 第三百五十三章 贡举考试 北宋的贡举考试分为解试、省试、殿试。考生们在各州、转运司、太学参加去年八月的解试,各地将合格的举人名单报送礼部。而各地的合格的举人们开始收拾行囊,辗转数月千里奔赴汴京,参加本年一月的省试。省试后经过各位考官两个月的阅卷、审核、复核等诸多流程,合格者三月可参加殿试。殿试合格者便可授予官职。 数日后。 省试,即礼部主持的贡举考试如期举行。苏轼、孙觉、孔文仲等官员连同四千七百三十二名考生一同被锁进太学里,参加礼部贡举考试。苏轼等人从步入贡院的这一刻,直到最后放榜,不得擅离,中间有事启奏,可写奏章命人递出贡院,呈送御前。 苏轼虽然被锁贡院,但是有黄庭坚、晁补之、廖正一等学生以及孙觉等好友作陪,颇感欣慰。孙觉是黄庭坚的岳父,对于黄庭坚来说,能和岳父、恩师、朋友们同锁贡院也是一种缘分。 考生们经过三天的考试,交卷离场。苏轼作为权知礼部贡举,组织众人开始对诸多考卷进行糊名、誊抄、编排、参详、点检等各项工作。北宋的考卷全部采用糊名,并让人誊抄一遍,以防止姓名籍贯等信息或者字体笔迹被人认出而徇私舞弊。糊名、誊抄等前期工作做完后,陈轩、上官均、黄庭坚等四人负责参详试卷,刘安世、廖正一、晁补之、宋遐叔、周越等十五人负责点检试卷。诸多工作紧罗密布的进行着…… 正月十九日。 侍御史王觌上书弹劾苏轼:“苏子瞻去年冬天学士院馆职考试的策题,借着汉朝时王莽、曹操等人篡国来讽刺今朝,官员们见了无不惊骇。苏子瞻为人轻浮,贪慕权利,喜欢战国纵横捭阖之术。其行为不合理义,其文章,违背法度,如此学术不正之人,若使其久在朝廷,则必定说些不同的观点或者不着边际的话,来作为晋升的资本;巧诈图谋并残害别人,来满足自己的喜怒。朝廷如果不想对苏子瞻予以严惩,就派他去地方为官,也算稍微惩戒一下他的轻浮与急功近利。”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道:“王卿说苏卿贪慕权利,想让朝廷派他到地方为官,以示惩戒?” 王觌道:“正是。” 太皇太后道:“那你可知他去年连上数道奏章请求外任一事?” 王觌震惊道:“他请求离京外任了?” 太皇太后道:“正是,而且是数次。最终是吾极力挽留,他才决定留下。” 王觌哑然失色。 太皇太后厉声道:“朝廷让你做言官,是为了谏言诸事弊端,以辅佐官家,而不是让你利用权力来排斥异己!” 王觌无言以对,低头缄默着。 太皇太后看了眼众人,道:“苏子瞻作为权知礼部贡举,此时正率领群臣审阅考生试卷,吾最近不想再看到有任何言官打扰礼部贡举考试,明白吗?”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二月。 礼部贡举考试的阅卷工作依然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这天,监察御史赵挺之突然来到礼部,对礼部的官员们道:“贡举考试用《三经新义》取人已经快二十年。如今我听闻苏子瞻想要以经义、辞赋取士,意在矫正之前的改革。他作为主考官,如果发现有人引用《新义》,肯定会让那人落榜,我有一些考试的建议,还望礼部代为呈送御前。”说着将奏章递给礼部的官员们。 礼部一名官员道:“太皇太后上个月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赵挺之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来找你们,希望你们能代为上书,毕竟事关贡举,不容小觑。” 官员接过奏章,大概翻了下,道:“此事我们会向官家、太皇太后反映的,你先回去吧。” 赵挺之离开礼部,礼部众官员围了过来,传阅赵挺之的奏章。 数日后。 礼部将选取赵挺之的奏章的主要部分进行阐述,又附加了礼部官员们商讨后的意见,写了封奏章,上呈朝廷。奏章中将赵挺之对经义、辞赋、策论的分析简要叙述,最后表明赵挺之建议解试、省试虽然兼用经义、辞赋、论策,然而分了三场来考试,让学者得以尽其所长。如果殿试将经义、策论、辞赋合并在一张试卷上,在同一天来考,只怕举人们迫于时间压力,仓促答题难以答好,不如按照旧例只考策论一道,使考生引古验今,足以体现平日积累的学识智谋。 简述完赵挺之的奏章,礼部又提出自己的意见,由于每位考生各有所长,很难衡量到底选择经义好的举人,还是辞赋好的举人进入下一轮考试,建议将来的考试,比如要选三名,就选择二名经义好的、一名辞赋好的;要选两名,就选择一名经义好的,一名辞赋好的。至于殿试,就采纳赵挺之的建议只考策论一道。 朝廷看了礼部的奏章,经过一番商定,采用了礼部的建议并下诏施行。 二月的时间在苏轼等人的忙碌中一点点溜走…… 二月二十八日。 贡院。 四千七百三十二份试卷在黄庭坚等十几位官员们的筛选下,最终选出来的四百五十份试卷。苏轼看着四百五十份试卷,又看着朝廷今日派人送来的圣旨,眉头深锁,长吁短叹起来。黄庭坚、晁补之等官员们站在屋外,见苏轼、孙觉、孔文仲三人坐在屋内沉思许久,不敢打扰。 晁补之对身旁的黄庭坚拉到一边,低声道:“他们不是开会吗,怎么不说话了?” 黄庭坚耸耸肩,道:“估计是不知道怎么办了吧,毕竟咱们忙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选出来四百五十份,朝廷今日突然下诏又要加几百人,只怕下个月交不了名单,他们肯定为难!” 廖正一见晁补之和黄庭坚跑到一边窃窃私语,凑上前去,道:“恩师他们都进去快半个时辰了。鲁直,要不你进去问问啥情况?” 黄庭坚道:“我进去?不合适吧。” 廖正一道:“一个是你爹,一个是你恩师,你进去问最合适了。大家一直在外面等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晁补之见黄庭坚有些犹豫,道:“要不我陪你一起?” 黄庭坚点点头,两人走到房间门口,轻敲房门。 苏轼朝门口看去,这才意识到大家还围着屋外,对众人道:“都散了吧,等我们商量好了,再通知大家。” 众人纷纷散去。 第三百五十四章 荒唐的扩招 廖正一见众人离去,走到苏轼身边,道:“恩师,你们可有商议出对策?” 苏轼长叹一声,道:“我们准备上书抗议。抗议容易,但抗议后以什么方式解决,我们还没商量好。总不能把问题抛给朝廷,不提供解决办法吧。这样一来,抗议的奏章就变成了一纸空文。” 孔文仲情绪激动道:“将落第的举人按照参加贡举考试的累计次数排序,考试次数最多的前四百五十名可以享受特殊恩德,破格录取,简直荒唐至极!这样还不够,今日竟然又增加数百人!如果谁屡考不中的次数最多,谁就能登榜,那我们这二十多个人在贡院忙活了一个多月算什么!当初直接把数十年屡考不中的人挑出来,让他们登榜不就完事了!何必考量谁的文章好!”说完用力咳嗽起来。 晁补之急忙上前轻拍孔文仲的脊背,关心道:“您没事吧,病还没好转吗?” 孔文仲摇摇头。一个多月的阅卷、复核等工作太费精力,孔文仲半个月前生病仍带病工作,身体状况每况愈下。 苏轼关心道:“经父,你先回房休息吧。”说完对晁补之道,“无咎,你扶经父回去休息。” 孔文仲摇摇头,道:“没事,我这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也坏不到哪儿去,咱们还是赶紧商议下给朝廷上书的奏章怎么写吧。” 苏轼生气道:“本来冗官问题就已经非常严重了。一有官职空缺,至少四五个人争抢,为达目的,什么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孙觉道:“何止四五人,我之前在吏部时,见过一二十人抢一个职位呢!” 苏轼叹息道:“冗官问题如此严重,朝廷竟然还扩招,这让被录取而多年没被授予官职的人怎么办,对于他们来说千辛万苦考上了又有何意义!” 北宋贡举考试录取人数太多,但年老的官员七十岁才准予致仕,优秀者即使年过七十朝廷也不一定放人。官员不死或者不致仕,就没有更多的官职空出来,旧的进士还没解决官职问题,每三年又会增加新的进士。等发展到元祐年间,多人抢一个官职的情况屡见不鲜。晁补之、黄庭坚、廖正一三人对视一眼,突然感慨还好他们出生的早,且进士及第也不算太晚,虽然当年冗官问题也存在,但还不至于现在这么严重。 孙觉道:“也不知道是谁出的馊主意!前段时间各地免解(不用参加解试直接晋级)举人向贡院递来投诉信,称今年是龙飞榜(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礼部贡举考试),数次上奏乞求朝廷法外推恩的人不可胜数。当时就觉得如果官家接受那些官员的乞求,将落地的子弟授予官职,已经荒唐至极,没想到如今还有更荒唐的!这都是什么事儿嘛!” 苏轼道:“我算了下,官员上书得以法外推恩的人,屡考不中次数最多的前四百五十人,再加上今日增添的数百人,以及我们原定的录取人员,全部加起来应该一千多人!”他说完再次叹息,道,“不如我们先上书请求官家、太皇太后将人数控制在几百人,然后这几百人必须全部参加殿试,不得再破格录取,如此便能在最后环节予以控制。这样,官家给了他们第二次机会,也算彰显恩赐,他们若依旧考不上就怨不得官家了。只是我们身在贡院,不了解外面的情况。不知朝廷有没有将这一千多人的榜单公布天下,如果公布了,那就……”还没说完,孔文仲又不停地咳嗽起来,苏轼关心道,“经父,你回去休息吧。” 孔文仲依旧摇摇头,不愿离开。 苏轼起身走到孔文仲面前,强行拉起他,对晁补之道:“无咎,你扶经父回房休息。”然后对孔文仲道,“我等会儿以咱们三人的名义写封奏章。如果能赶在朝廷放榜前最好,赶不上我们也无可奈何。你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养好身体,别的事交给我和莘老吧。” 孙觉连忙附和:“对啊,交给我和子瞻就行,你回去休息吧。” 孔文仲点点头,道:“那就有劳子瞻、莘老多费心了。”说完在晁补之的搀扶下回房休息。 苏轼等孔文仲走远后,道:“前几天我为经父把脉,他的病情愈发严重,情况不妙啊!我等会儿命人问下礼部,要是没什么事,大家就离开可以贡院回家了,也让他好好休养下。” 苏轼让黄庭坚、廖正一拿来笔墨纸砚,坐在桌边思考许久,提笔写道:元祐三年二月二十九日,翰林学士朝奉郎知制诰苏轼同孙觉、孔文仲启奏,臣等认为自古以来天下之患,不外乎官员太多。人人都能说出冗官的弊端,却不能将其去除。当年韩琦、富弼等人提出裁减因父兄功绩获得的官职的人数及放宽年限考核这两大弊端。刚发出提议时,官员们面面相觑,不敢出头,认为这样必定导致诽谤与非议。韩琦等人不予理会,将改革法令立下后,天下肃然,无一人敢非议,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私欲不可以战胜公议。 冗官的弊端延续至今已经发展成了,一个空缺的官职大概有四五人争夺,争夺纷纭,廉耻尽失。中等才能的小官,将他派到偏远贫困地区,上任之后,求取渔利,无所不为,为百姓所诟病。 臣等自从进入贡院,各地免解(不用参加解试直接晋级)举人投诉称,今年是龙飞榜(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礼部贡举考试),数次上奏乞求朝廷法外推恩的人不可胜数。近日臣得知圣旨恩准落第的举人按照各自参加贡举考试的累计次数排序并进入名册者,已经约有四百五十人,今日又准尚书省札子,取来上次的圣旨再添数百人。不知朝廷打算如何安排这些人?臣等没能事前建言,这会儿又担心朝廷的命令已经施行,此时论奏是不是已经来不及了。 臣等以为通过特殊恩赐登榜得官之人,基本上都已垂老暮年,没什么上进心,只想依靠贪污纳贿谋取钱财,从而为将来致仕后生活作打算。如此贪图财利之人,十人中能占九人。如今提议者不过是觉得官家即位之初,应该广布恩泽。朝廷如果这样,吏部就要用有限的官职来满足无穷的官吏,户部要用有限的钱财来给无用之人发放俸禄。这些贪图财利的人,一旦到州县为官,这些州县全部都要遭殃。臣恳请圣上让这些因为特殊恩赐被录取的举人参加殿试,让考官严加考核,择优录取一二十人,确实有学问、词理出众者,才准许他做官,其余人皆授予、长史之类的职务,以免让长久积累的弊端更加严重。臣等并非不知说出这些话会招来他人怨恨,但臣等身为近臣,不能缄默! 第三百五十五章 李廌落第 苏轼写好后,将奏章递给孙觉看。黄庭坚、廖正一、李昭玘、张耒走上前去,只见孙觉看后提笔在奏章上补充着:臣孙觉曾在吏部任职,亲眼所见冗官之害。每次空出一个官职,争抢者达一二十人,就算是川、广、福建这些烟瘴之地,他们也趋之若鹜。这些人只想被授予官职,至于距离远近无根本不在乎。臣当时觉得奇怪,就私自暗访调查,结果发现他们被授予官职之后,就请求发放雇钱,多的能达到五、七十千钱。既然被授予了偏远的官职,就得借给他们料钱,偏远者还可以借三个月。这样一来,他们又多得了四十余千钱。这些贪婪无知之人,再加上衰老精力不足,到任为官之后,朝廷指望他们能廉洁奉法,一心为公来治理百姓,那是不可能的。 两人将奏章通读一遍,准备等会儿上呈朝廷,以待圣断。 这时,李公麟折返回来,敲门而入,见苏轼等人聚在屋内,问道:“可有商议出对策?” 苏轼指了下放在桌上的奏章,对李公麟道:“刚写好,准备等会儿让人上呈朝廷。” 李公麟道:“既然写好了,那就等朝廷定夺吧。现在无事,不如大家去我那儿,我画了匹马,想让你们一观。” 苏轼欣然前往。孙觉起身道:“你们去吧,我有点累了,想回去歇会儿。” 黄庭坚道:“爹,我送你回房吧。” 孙觉摆了下手,道:“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你陪他们玩吧。” 黄庭坚将孙觉送出门后和苏轼等人一同朝李公麟房间走去。 苏轼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晁补之送孔文仲回房,去了这么久都没回来,此等文坛雅事怎能少了他,于是对张耒道:“文潜,你去看下无咎在干嘛,他要是没什么事就同去伯时那儿赏画。”(张耒,字文潜;李公麟,字伯时) 张耒点点头,快步朝孔文仲房间跑去。 三月初。 朝廷经过一番商讨,最终决定四千七百三十二名考生中只录取五百名,其中两名为宗室子弟。 数日后。 朝廷放榜,众多考生齐聚榜单之下找寻自己的名字。衣衫褴褛的李廌和同乡阿白在街道上狂奔着,前往不远处人山人海,阿白料想人群前面就是榜单,激动道:“方叔,你看,那边肯定是榜单!你这次高中了,可一定要请我吃饭呀!”(李廌,字方叔) 李廌笑道:“这才省试,还有殿试呢!说得好像我一定会中第似的。” 阿白笑道:“苏学士是你的恩师,又对你的文章赞赏有加,定能从众多试卷中一眼认出你的。” 李廌自信满满,也这样认为,但仍然心口不一地回应道:“怎么可能,卷子都是弥封的,又命人重新誊抄,恩师不一定会认出来。” 阿白笑道:“就算苏学士没认出来,不是还有黄鲁直他们吗?苏学士的学生们除了秦少游,不都参与阅卷等工作了。你们同为苏学士的学士,平时没少互赠诗文,他们不可能认不出你的考卷。走,我们看看第几名,若是第一名,你就请我去樊楼吃酒。”(秦观,字太虚,几年前改字少游) 李廌笑道:“我家徒四壁,还要靠恩师接济,哪有钱请你去樊楼吃酒啊!不过这顿暂且记上,等我授了官职,有了俸禄,定当补给你。” 阿白笑道:“好,那我先记着。” 两人挤了很久终于挤到人群最前面。阿白看着榜首,满脸震惊地读着:“章援,字致平……”然后随口问道,“章致平是谁?”说完他见李廌表情不悦,轻拍其背,安慰道,“没事,名次不算什么,能入围参加殿试就行。”然后准备拉李廌顺着榜单从前往后找。 这时,一名衣着华丽的考生指着榜首,议论:“章致平应该是章子厚的儿子吧。” 另一名考生揣测道:“也许是重名。” 衣着华丽的考生道:“你看名字旁边写着籍贯等信息呢,和我了解的一模一样,应该是他。” 李廌经常去苏轼家拜访,听苏轼提起过他的好友章惇,自言自语道:“这位章致平荣登榜首,不是文采奇佳,就是恩师刻意点的。”随即耸耸肩,“管他呢,反正名次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进殿试。” 李廌和阿白从榜首看到榜尾并未发现自己的名字,不免有些失落。阿白见状拉着李廌又从榜尾看到榜首,依然没有。李廌愣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从赴考到刚才看榜前,他从未怀疑过自己会落第,如今这个结果让他难以接受。 阿白拍了下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今年没中,三年后再来嘛。” 李廌失落道:“三年又三年,已经考了无数个三年了。” 阿白道:“要不你去苏学士家问一下,他是主考,肯定知道其中缘由。” 李廌道:“我才学不足,多年未得第,还有什么脸面去问恩师。” 阿白道:“你可别妄自菲薄,苏学士平时对你的才华赞不绝口,怎么可能才学不足?你既然心中有疑,就去问问,苏学士为人坦荡,定会告知。”他见李廌有些犹豫,拉着他离开人群,道,“你就算落第也要落个明白吧,不然你这三年肯定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而影响后续备考。” 李廌思索片刻,点点头,道:“好,我等会儿去问问吧。” 傍晚。 苏宅。 苏轼回到家中,见李廌来访,心中不免有些愧疚。他将李廌带到书斋,命家仆看茶。李廌眼睛注视着家仆倒水的动作,内心却在纠结到底该如何开口询问。万一说得有些过了,好像自己兴师问罪似的。他在心中反复思索措辞,忽闻苏轼主动开口道:“方叔,对不起,我……我没认出来的你卷子。” 李廌一愣,随即笑道:“四千多份卷子皆弥封,又让人誊抄,您没认出来也算正常。” 苏轼长叹一声,道:“那日我和鲁直发现好多份写得不错的卷子,我俩都以为你必在其中,不料最后发现你竟不在拟录取名单中……”说到此再度叹息,道,“与君相识非一日,我竟迷了眼,实在惭愧啊!” 第三百五十六章 再次辞职 李廌见苏轼满含歉意,安慰道:“恩师切莫自责,是我学艺不精。承蒙您和鲁直为了我在数千份考卷中找寻我的那份,方叔不胜感激。” 苏轼叹息道:“但终究还是没能让你得第啊!” 李廌大笑道:“就算您点中了我的考卷,不是还有殿试吗,最终能否得第全在于官家,您又何须自责。” 苏轼拿起放在书桌上的一张纸,递给李廌,道:“鲁直对此事也颇为愧疚,于是作诗一首让我转交于你。”说着将黄庭坚的诗文递给李廌。 李廌读着黄庭坚所作的《次韵子瞻送李廌》一诗:“骥子堕地追风日,未试千里谁能识。习之实录葬皇祖,斯文如女有正色。今年持橐佐春官,遂失此人难塞责。虽然一哄有奇偶,博悬于投不在德。君看巨浸朝百川,此岂有意潢潦前。愿为雾豹怀文隐,莫爱风蝉蜕骨仙。”读完将诗文收入袖中,道,“还望恩师改日替我向鲁直转达谢意,请他切莫自责。” 苏轼拿起笔,道:“我也作诗一首送你,以表为师的歉意。”说着提笔写下《余与李廌方叔相知久矣,领贡举事,而李不得第,愧甚,作诗送之》:与君相从非一日,笔势翩翩疑可识。平生谩说古战场,过眼终迷日五色。我惭不出君大笑,行止皆天子何责。青袍白紵五千人,知子无怨亦无德。买羊酤酒谢玉川,为我醉倒春风前。归家但草凌赋,我相夫子非臞仙。 苏轼的诗文、墨宝重金难求,李廌开心地将诗文收起来,笑道:“诗文我收下,歉意您收回。” 苏轼拍着李廌的肩膀,道:“我见名单中有位叫李安邦的,两鬓斑白,听别人说他只比我小一岁,今年五十二了仍坚持不懈地赴考。方叔文采斐然,假以时日定能高中,你可千万不要放弃啊。”(李常宁,字安邦) 李廌点点头,道:“我会努力的,您放心吧。” 数日后。 宋哲宗亲临集英殿,苏轼等人立于一旁,策试文举进士。考后试卷由宋哲宗亲自阅览。 翌日。 宋哲宗策试特殊奏名的举人以及武举进士,苏辙、王钦臣作为武举考官立于殿内,试卷亦由宋哲宗亲览。 翌日。 宋哲宗在崇政殿考核武举进士的射艺。 数日后。 孙觉来到学士院,苏轼正在处理公务,见孙觉来了,起身相迎,道:“莘老,你怎么来了?” 孙觉道:“明天就放榜了,我们负责的贡举之事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不如等放榜之后,我们去探望一下经父可好?” 苏轼道:“好啊,经父这段时间居家养病,我一直没顾得上问候,不知病情是否有所好转。等明天处理完贡举之事我们就去。” 苏轼话音刚落,一名下属匆匆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苏……苏大人……” 苏轼道:“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下属深吸一口气,试图让音调平稳些,道:“苏大人,孔……孔大人殁了!” 苏轼身形一晃,惊愕地看着下属,道:“什么时候的事?” 下属道:“几个时辰前,孔家刚将噩耗上报。” 苏轼摆了下手,对下属道:“知道了,你下去吧。”然后眼眶泛红地孙觉道,“等忙完了,我们去经父家吊唁一下吧。” 孙觉点点头。 翌日。 崇政殿。 宋哲宗独坐于殿中,苏轼等人静静地立于一旁,唱名、放榜、赐公服、鞾笏讫等各项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流程结束后,众人前去延和殿拜谢太皇太后。 本次贡举考试赐二十四人进士及第,其中李常宁为状元,吕益柔为榜眼,龚夬为探花,两名宗室子弟赵子湜为承务郎,赵令馡为承奉郎。二百九十六人进士出身,一百八十八人同进士出身。诸科明经七十三人,各赐本科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有差。 北宋贡举考试分为五甲。一甲赐进士及第并文林郎,二甲赐进士及第并从事郎,殿试落榜者分别给予“进士出身”或“同进士出身”的称号。三、四甲赐“进士出身”,五甲赐“同进士出身”。 榜单一经昭告天下,天下之人无不愕然,今年状元竟然是五十二岁高龄的李常宁。李常宁中状元后,被授宣义郎、签书镇海军节度判官,三个月后病故。 翌日。 赐特奏名进士(屡考不中而赐本科进士出身者)、武举诸科举人进士、经明行修王邻臣等同五经三礼学究出身、假承务郎、京府助教、诸州助教、右班殿直、三班奉职借职差使,一共五百三十三人。 苏轼听着特奏名进士的名单,愕然。之前和孙觉、孔文仲三人联合上书请求朝廷对于这些屡考不中享受特殊恩赐的人进行殿试,然后择优录取一二十人,结果朝廷根本没听进去,还是录取了上百人。他回到学士院,又提笔写下奏章《放榜后论贡举合行事件》,对朝廷恩赐太过泛滥提出抗议。 数日后。 延和殿。 苏轼出列准备启奏,太皇太后端坐帘后,以为他又要谈论贡举考试之事,道:“你之前上书的奏章,吾看过了。今年龙飞榜,为彰显官家恩德,人数自然多了些,榜单已公布天下,无须再议。” 苏轼启奏道:“臣不是想说这个,臣有另外一事启奏。” 太皇太后道:“何事?” 苏轼道:“臣想辞去翰林学士一职。”此话一出,众人愕然,面面相觑。 太皇太后道:“前段时间吾宣召你时,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怎么这会儿又旧事重提?” 苏轼道:“臣之前被太皇太后宣召,问臣何故屡次上书请求离京外任,臣以疾病求退,承蒙官家、太皇太后体恤,不让臣走,臣感激涕零。臣从登州被召还以后,直至出任中书舍人以前的这段时间,从没有人弹劾过臣,然而臣被任命为翰林学士后,便被朱公掞、王彦霖、贾明叔、韩元伯、赵正夫等人不停地攻击,以至于虚构语言,巧加酝酿,以此诽谤臣。臣还没入贡院,他们就说臣随意取士。虽然承蒙圣主知臣无罪,然臣以为应该是臣天性刚直笨拙,议论不能随众,而获得的荣宠与禄位太过,地位权势又太接近官家,遂导致纷争,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臣想去任意一州,就会上违恩旨,想要默默留下来,就会与台谏官们为敌。臣不避锋芒,他们势必不安。还望官家、太皇太后伏念臣多艰早衰,无心进取,让臣得以退隐,以养余年。如今既然您不同意给臣一州去守,臣也不敢远去,只求您能接触臣翰林学士一职,给臣一个京师的闲官,如秘书监、国子祭酒之类的闲职,或者只让臣在经筵供职,给官家讲课,以免众臣怒恨,如此也可以让他们稍微安定些。” 太皇太后沉默许久,道:“此事容后再议。” 苏轼知道太皇太后此言就是不同意,默默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第三百五十七章 吕公著辞职 四月。 吕公著上书请求辞去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一职。去年他已数次请辞,朝廷不准,适逢年初贡举考试,他只得将致仕的计划搁置。如今已值四月,他又旧事重提,继续上书请求朝廷恩准其年迈致仕。 这天,太皇太后将吕大防唤至身前,愁容满面道:“吕相公以年老为由坚决乞求休退,如今官家年幼,正是需要年老有德的大臣从旁辅佐的时候。吕相公这样的人岂能轻易获得,他一走,官家怎么办?” 吕大防为吕公著开脱道:“官家年幼,吕相怎会忍心离开官家,实在是他年迈,体力不济,才不得不请辞。” 太皇太后道:“吾就是考虑到吕相公已年过七十,本来想要坚决挽留他,并让他按照原来的职位供职,但考虑到中书、尚书两省每日事务繁杂,他年龄太大,体力不济,如果让他留任只怕不符合尊待老臣之意,所以才两难啊!吾思来想去,想着不如罢去他尚书右仆射,授予摄太保、同平章军国事,每个月赴三次经筵,每二日入一次朝,到都堂议军国事,不知这样安排,吕卿意下如何?” 吕大防道:“太皇太后有尊德优老之意,还想到如此曲折之法与吕相周旋,可谓精确恰当。臣愚钝不才,能听闻太皇太后为社稷考虑,深感荣幸。以臣愚见,想要沿袭之前的官职而优待他,不如让他担任右仆射,再加授平章军国事一职,这样就可以免除尚书、中书的职务烦劳,也不会耽误事。如这样不合圣意,那就罢右仆射一职,出任司空、平章军国事,仍令三省、枢密院将各项军国事向其禀奏,其他方面就参考文太师当时被召回朝堂的要求来。还有,根据旧制,大礼行事命官称‘摄’,如今职事官恐怕不可称‘摄’,不如去掉。” 太皇太后思索片刻,决定采纳吕大防的建议将摄太保去掉,任命吕公著为司空、同平章军国事,并将此事一并告知范纯仁。 数日后,朝廷下诏:金紫光禄大夫、尚书右仆射兼中书门下侍郎吕公著为司空、同平章军国事,仍需每个月赴三次经筵,每二日入一次朝,至都堂议事。 吕公著辞去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的职务后,官位空缺,官员们开始自上而下层层递进补充上来。同日,朝廷继续下诏:中大夫、中书侍郎吕大防为太中大夫、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中大夫、同知枢密院事范纯仁为太中大夫、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此番任命预示着吕大防、范纯仁接替吕公著,负责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三省事宜,地位不可限量。 翌日。 朝廷再次进行大范围的官职调整,观文殿学士、正议大夫兼侍读孙固为门下侍郎,中大夫、尚书左丞刘挚为中书侍郎,中大夫、尚书右丞王存为尚书左丞,正议大夫、知枢密院事安焘为右光禄大夫、依前知枢密院事,御史中丞胡宗愈为中大夫、尚书右丞,户部侍郎赵瞻为枢密直学士、签书枢密院事,吏部侍郎兼侍讲孙觉为御史中丞,龙图直学士、知延州赵卨为枢密直学士…… 五月初二。 由于朝廷将原本的实录院检讨官、著作郎兼侍讲范祖禹任命为起居舍人。实录院检讨官、著作郎出现空缺。著作郎负责编修国史,责任重大,于是朝廷下诏,由朝奉郎、考功员外郎欧阳棐改任著作郎、实录院检讨官。诏令既出,刘安世等台谏官们开始接二连三地上书弹劾。 数日后,朝廷经过一番思量,决定改任欧阳棐为集贤校理、权判登闻鼓院,著作郎另觅他人。 欧阳棐的改任并没有阻止刘安世的弹劾。他继续上书弹劾:臣近日曾上书弹奏说欧阳棐结党营私、奸邪伪善,不当玷辱太史。伏蒙太皇太后顺应公议,收回任命,官员们竞相传诵,莫不相庆。结果朝廷竟然又让欧阳棐出任集贤校理,如此前后反复,臣对此十分不解。像欧阳棐这种目无法纪之人,既然不让他出任著作郎,又怎能让他充任馆职之选?伏望圣慈罢去欧阳棐的馆职任命,以慰藉正人君子之所望。 刘安世将奏章呈送御前,数日后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再度上书,弹劾欧阳棐阴险邪恶、取悦权贵、沽名钓誉、名过其实,请求太皇太后罢黜欧阳棐馆的馆职任命,以抑制朋党心存侥幸的弊端。 又过了数日,两封奏章仿佛石沉大海,未掀起一丝波澜。于是刘安世继续上书,言辞愈发激烈,连吕公著、孙觉、王存也捎带上,最后指出欧阳棐和程颐、毕仲游、杨国宝、孙朴一样喜欢结交吕公著、范纯仁家的子弟,官员们称其为“五鬼”。 苏迨自从被授予承务郎一职后,白天大多数时间都在处理公务。这天,他忙了一天,傍晚回到家中,听闻苏轼已经回来,便去问安。 苏轼对苏迨道:“刚才静儿来问我叔弼的事,我也没多想就如实告知。我见她面色不悦,你一会儿去开导下她。”(欧阳棐,字叔弼) 苏迨气愤填膺道:“静儿自从知道岳父被人弹劾后就一直心系此事。这个刘器之也太过分了吧,岳父被任命为著作郎,他百般弹劾,如今朝廷遂了他的心愿,改任岳父为集贤校理,他还不满意,死追不放,竟又连上数道奏章,这是非要让岳父丢了官他才甘肯善罢甘休吗!”(刘安世,字器之) 苏轼叹了口气,道:“如今的朝堂党争严重,我和你岳父虽然不想参与,却也很难置身事外。” 苏迨道:“朝廷就是被这些人弄得乌烟瘴气!现在大家拉帮结派,沆瀣一气,至此以往……”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用力出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心中的不满尽数发泄。 苏轼道:“你在家说说就行了,出去可千万不敢乱说,以免惹祸上身。” 苏迨道:“我知道。” 苏轼道:“明天休息,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带静儿回娘家转转,探望一下你岳父。” 苏迨道:“好。那爹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房去了。” 苏轼点点头,道:“去吧。对了,你回去安慰下静儿,让她切莫担心。你看我都被弹劾多少次了,不也没什么事,大不了离京嘛,正好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说着长叹一声,道,“爹是想走走不掉啊!” 苏迨点点头,回房去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 愈演愈烈的元佑党争(1) 欧阳静此时已怀孕数月,肚子微微隆起,靠在床头发呆。 苏迨推门而入,见对方思绪游离,连自己进门都没察觉。他轻声走到床边,坐下。欧阳静愁容满面地看着苏迨,眼眶泛红,心中说不出的委屈。 苏迨轻抚欧阳静的脸颊,柔声道:“看把我们静儿委屈的。” 欧阳静泪水滑落,伤心道:“不知道我爹最近咋样,会不会受到影响?” 苏迨道:“不会有事的,你就放心吧。你看咱爹自从当上翰林学士后弹劾就没停过,他不也好好的吗?” 欧阳静点点头。 苏迨拭去欧阳静挂在脸颊上的泪珠,道:“明天我休息,不如陪你回娘家转转吧,你也好久没回去了。” 欧阳静开心道:“真的?” 苏迨点点头,笑道:“我何时骗过你,我刚才从爹房间出来时就让家仆去送了口信,我们明天一早就去。”他说完轻抚欧阳静的肚子,道,“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安心养胎,朝中之事就别担心了。如今朝局动荡,如果爹爹们能因为被人弹劾而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欧阳静道:“道理我都懂,可就是忍不住担心。” 苏迨道:“人生祸福难料,担心也没用。我们只有及时行乐,过好眼前事,珍惜身边人即可。” 欧阳静点点头,道:“什么俸禄官位都不重要,我只盼你和爹爹们能平平安安,一生官场顺遂。” 苏迨将欧阳静拥入怀中,道:“会的,我们都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家里有我和爹在呢,你什么心都不要操,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好,无聊了就让柔儿来家里陪你聊天解闷。” 欧阳静将双手缓缓上移,紧紧地拥抱着苏迨,用力点着头,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数日后。 刘安世连上三道奏章后,太皇太后依然无动于衷。执着的他继续上呈第四、第五道奏章,还是没有改变太皇太后的心意,于是他只得暂时作罢。 就在这时,朝廷又改任著作佐郎黄庭坚为著作郎。著作佐郎作为著作郎的助手,对于编修国史十分了解,朝廷想着既然让欧阳棐出任引发台谏官们这么大的意见,不如就让身为著作佐郎的黄庭坚升任算了。诏令一出,刘安世、赵挺之等人当即将矛头转向黄庭坚。 赵挺之上书弹劾:黄庭坚品本性奸恶邪僻,操守品行邪恶污秽,罪恶极大,不可担任著作郎。 刘安世则上书弹劾:臣听闻御史赵挺之多次上书指责黄庭坚的恶行,黄庭坚在德州为官时,恣行淫秽,无所忌惮。臣觉得黄庭坚所犯诸事,为礼教所不齿,岂能让他位居清要之职,污辱百官? 于是朝廷只得收回成命,让黄庭坚做回原来的著作佐郎,著作郎再寻他人。 数日后。 原著作郎、实录院检讨官兼侍讲范祖禹上书辞免起居舍人一职,被太皇太后拒绝。于是他来到太皇太后面前启奏道:“臣身为吕公的女婿理应避嫌,恕臣不能接受起居舍人一职,还望太皇太后收回成命。” 太皇太后道:“范卿此番任命不是因为吕相公,卿奉旨就职便是。” 范祖禹道:“可是……” 太皇太后当即打断他的话,语气坚定地说道:“吾心意已定,范卿无须再辞。” 范祖禹只得告退,回去后继续上书请辞,同时还将此事告知三省,请求三省的官员们也帮忙替他向太皇太后陈奏。他的知交旧友们听闻此事后纷纷劝他接受任命,都被他拒绝。在他的强烈坚持下,太皇太后终于同意他辞免起居舍人一职。于是,范祖禹又做回了著作郎,黄庭坚、欧阳棐终于松了口气,不用再遭受刘安世、赵挺之等人的弹劾了。 宋神宗元丰改制后,取消参知政事一职,门下侍郎、中书侍郎、尚书左丞、尚书右丞皆为次相。由于上个月一系列的官职调动,让胡宗愈由御史中丞升任尚书右丞,即为次相。 数日后。 谏议大夫王觌上呈奏章弹劾胡宗愈自从担任御史中丞以来,论事建言大多出于私意,与苏轼、孔文仲等人结党营私,极力排除异己,勾结同党。德操心性如此邪佞,岂能让他执政? 太皇太后当即作出批示:王觌上书弹劾不当,罢黜其谏议大夫一职,命其离京外任。 吕公著自从上个月辞去相位,且获得朝廷恩准可以每两天入一次朝,至都堂议事,瞬间感觉肩头的重担轻了不少。他在家休息一日,第二天不急不慢地来到都堂,刚一进门就见吕大防和范纯仁正站在不远处窃窃私语。 范纯仁见吕公著来了,拖着年迈的步伐迎上前去,道:“晦叔,你可算来了,我们等你半天了。” 吕公著一脸茫然地看着他,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范纯仁道:“走,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说。” 三人找了间僻静的房间,将房门关上。吕大防将太皇太后的御扎递给吕公著,道:“你看看吧。” 吕公著接过御扎,看后震惊道:“太皇太后为何突然要贬王明叟,前天我在时不还好好的?”(王觌,字明叟) 范纯仁道:“就是昨天你在家休息时,王明叟上书弹劾胡完夫,惹得太皇太后不悦。太皇太后当即作出批示要降罪于他。”(胡宗愈,字完夫) 吕公著生气道:“弹劾来,弹劾去,还有完没完了!部分官员那些年被贬各地,压抑太久,回朝后做不到以德报怨,我能理解,毕竟大家都不是圣人。可是当年拥护王介甫的朝臣已经尽数被赶出朝廷,他们胸中那口气也该发泄完了,此时应当同心协力辅佐官家才是。结果呢,弹劾之风并没因为那些人的离京而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你看看现在朝堂成什么样了!” 范纯仁忧愁道:“是啊,我原以为官家继位,大家重回朝堂可以再塑仁宗朝时的盛世,没想到竟发展到了如今的局面,实在是始料未及啊!这几年咱俩一直试图从中调和,然而收效甚微,再这样下去朝堂危矣。” 吕大防道:“这些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眼下最重要的是王明叟这事怎么办?是将太皇太后的御札下发到吏部,看哪个州有知州空缺,还是……” 吕公著斩钉截铁地说道:“御扎绝对不能下发!不论王明叟弹劾胡完夫是否正确,他都不能走,他一走只会让弥漫朝堂的党争愈演愈烈,绝对不能让此事继续恶化!”说到此,他叹了口气,眉头深锁,惆怅道,“朝堂如今乃多事之秋,已经经不起任何的动荡了。” 范纯仁道:“要不明天我们一起上书,请太皇太后回收成命。” 吕公著思忖片刻,道:“这样吧,我先写封奏章,明天我休息,你们帮我上呈太皇太后,看下她的反应。如果她不为所动,你们等我后天来了,咱们一起进宫面圣,请她收回成命。”他停顿了下,叹息道,“只怕……太皇太后不会同意,你们明天先准备下面圣时的说辞吧。” 范纯仁、吕大防点点头。 第三百五十九章 愈演愈烈的元祐党争(2) 翌日。 吕公著的奏章呈送至太皇太后处,奏章中写明:臣与王觌素不相识,在先帝和官家登基之初,也不曾举荐过他,但是臣见王觌自从担任言官以来,他所谏言之事最为稳妥,现在他因为弹劾胡宗愈而被降罪,只怕有损大家的情绪。旨意传达到三省、臣与吕大防、范纯仁等人经过一番商量,不敢贸然下发执行。还望太皇太后能对其予以特殊包容,思虑斟酌一番再行裁决。 不出吕公著所料,太皇太后果然将奏章束之高。范纯仁一直等到下午也没等到太皇太后的回应,于是派人将消息送到吕公著府,请他准备说辞,明日一同进宫劝说。 翌日。 延和殿。 吕公著、吕大防与范纯仁三人立于帘前,太皇太后已料定他们是来做说客的,面色不悦地端坐着,语气中流露出些许不耐烦,对三人道:“你们若是来为王明叟求情,大可不必!” 吕公著道:“言官弹奏乃职责所在,还望太皇太后收回成命。” 太皇太后质问道:“胡完夫又有什么罪呢,让王明叟这般弹劾?胡完夫可是文宽夫和司马君实曾经亲自举荐的人。”(胡宗愈,字完夫) 吕公著道:“胡完夫在先朝确实有过正直之言,然而自从他担任御史中丞以后,经常被没有根据的议论所蛊惑,谏言之事大多与众望不合。” 太皇太后道:“吾并未见得。”说完对吕大防、范纯仁厉声道,“吕卿、范卿,你们尽快将御札下发,不得有误!” 吕大防、范纯仁不约而同地看向吕公著,吕公著对其点点头,两人只得答应下来。三人躬身告退。回去的路上,范纯仁见四下无人,对吕公著低声道:“晦叔,现在怎么办,真的要下发吗?” 吕公著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不行!” 吕大防道:“太皇太后好像铁了心要治王明叟的罪,只怕我们拖延不了多久啊!” 范纯仁道:“是啊,最多拖个一两天,必须尽快想出办法才是。” 吕公著眉头深锁,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向前进行着,许久,停下脚步,对紧跟自己的范纯仁、吕大防道:“宽夫今天来了吗?”(文彦博,字宽夫) 吕大防道:“没来,文太师在家休息。” 吕公著对吕大防道:“微仲,你等会儿给宽夫写信说下此事,请他明天务必入朝。”然后又对范纯仁道:“尧夫,你等会儿去找一下莘老,明天你、莘老和宽夫三人再去见面太皇太后,务必请她收回成命。太皇太后对于宽夫的话多少还是听得进去的。”(吕大防,字微仲;刘挚,字莘老) 翌日。 延和殿。 文彦博、范纯仁、刘挚三人面见太皇太后。三人行礼后,没等文彦博、范纯仁反应,刘挚抢先道:“王明叟性情平和端正,让他做谏官,对朝廷大有好处。如今他当上谏议大夫才十几日,无罪而被罢黜,只怕天下之人不知其中缘由而有所非议。” 帘后忽然传来太皇太后的呵斥声:“王明叟无故诋毁近臣,怎能说无罪?如果有人说门下侍郎你为奸邪,你也甘愿承受这种非议吗?” 刘挚身形一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辩解道:“太皇太后能时常对官员们之间的诋毁与赞誉详加审察,此乃天下之幸。然而朝廷当顾全大体,胡完夫的选拔任用自有公议,如果太皇太后贬谪王明叟,必然招致他人非议,以为您贬谏官而后任用胡完夫,恐怕这也不是胡完夫所希望看到的。” 文彦博连忙附和道:“刘挚所言极是,愿您予以采纳。” 太皇太后呵斥道:“你们这是也开始结党了是吗?” 三人急忙否认。 太皇太后道:“既然没有,就别做让人误以为你们在结党的事。” 三人只得告退。 范纯仁知道吕公著、文彦博等人一心为公,只是不想党争再继续蔓延,于是返回都堂后急忙写了封奏章辩解,同时顺道再为王觌求下情。 奏章表明:臣昨天与吕公著等人,今日又与文彦博等人,两次在帘前启奏,乞求宽恕王觌之罪,只是想要凭借您宽恕台谏官这件事,使人人敢于谏言。就算王觌有不对的地方,也应当对其稍加宽宥,以彰显朝廷容许谏言的美德。何况您听政以来,从未严厉指责过谏官,臣是担心一旦处理了王觌,恐怕有伤仁义风化。您说朝廷朋党太多,应当今早解决,不然恐怕我等行事多有不便。以臣愚见,朝廷本无朋党,只是有善恶、邪正之分罢了。 如今所有贬谪王觌的文字,臣未敢签书,只求您再深思熟虑一番。臣当年在先朝谏言不合圣心,被贬谪在外将近二十年。后来终于等到官家和您更改政令,从谏任贤,天下为此欢呼,这是古今无法比拟的。 昔日,臣与韩琦、富弼,承蒙仁宗皇帝厚爱,任用我三人为执政。我们三人举荐选用的都是忠良之士,然而有坏人诬陷诽谤,指责我三人结党,于是我们先后被调离京师,而我们选用之人也遭到贬逐。当时造谣诽谤之人皆欣慰快乐、相互庆贺,说终于将我们一网打尽了。此事过去没多少年,大家仍记忆犹新,还望朝廷引以为戒。臣知您仁慈宽厚,有容纳天地之度量,怎会唯独容不下王觌呢?伏望太皇太后再考虑一下。 范纯仁等了一天,见没有收到太皇太后的回应,于是又换了种说法,表明吕公著、文彦博都是先朝旧臣,承蒙宋哲宗和太皇太后厚爱,对朝廷忠心耿耿,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 范纯仁继续等了几天,见太皇太后仍不为所动,知道其心意已决,不容更改,只得将贬谪王觌的御札下发。于是,数日后,朝廷下诏:承议郎、右谏议大夫王觌直龙图、知润州。 王觌被贬为润州知州的消息很快传到胡宗愈耳朵里。胡宗愈当即上书请求太皇太后免去他尚书右丞一职,随便给个汴京的闲官即可。 太皇太后当即传召苏轼写封诏书送达胡宗愈处。苏轼以宋哲宗的口吻写了封诏书:朕广开言路,以使下面的情况通达,虽然允许风闻言事,但也应当对此核实,岂能因为毫无根据的话就轻易动摇辅政之臣?朕以宽仁服众,以礼退人,给王觌了个不错的官职,将一个大州交付于他管理。朕既然没有辜负他,卿亦何须因为避嫌而辞位。你只管就职,不要自我怀疑。 与此同时,监察御史赵挺之、监察御史杨康国、右正言刘安世等人纷纷上书抗议。未免事情越闹越大,范纯仁等人将台谏官们的奏章纷纷扣下,没有上呈太皇太后。就这样,谏官们以为几番上书太皇太后不为所动,只得作罢。 第三百六十章 去意已决 五月底。 越州衙门。 章惇正在衙门处理公务。三个月前,他从汝州知州改任越州知州。 忽然一名衙役手持信件匆匆来报:“大人,有您的一封书信,说是苏州寄来的。” 章惇年近九十的父亲在苏州养老,他一听是苏州寄来的,大喜过望,急忙拆了信件阅读着。顷刻间,他双眼通红,泪水划过脸颊,双手一松,信纸飘然落地。 衙役斜眼望去,看不清纸上的内容,只隐约看到“五月十六日”、“殁”等字样。他知道章惇的父亲目前住在苏州,再结合此时章惇伤心的神色,猜想多半是这位知州大人的爹于本月十六日在苏州殁了。 衙役不好意思点破,关心道:“大人,您没事吧?” 章惇摆了下手,示意他下去。 衙役退下后,章惇拭去泪水,脸上的忧伤之色被仇恨覆盖,双拳紧握,自言自语道:“当年先帝在时,我并未对贬谪的你们严加打击,然而你们却以怨报德,回朝后对我百般弹劾。我被贬往汝州,你们还是不肯放过我,继续弹劾!我不过想出知扬州,方便照顾我爹,以尽孝道,都被你们横加阻拦,如今我爹没了,我却不能床前尽孝,这些仇我都替你们记着,他日我东山再起,定让你们加倍偿还!” 衙役刚走没多久,又跑来回来。 章惇怒吼道:“出去!” 衙役从没见章惇发过如此大的脾气,脸上的表情异常可怕。他吓得双股颤颤,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大……大人……圣旨到!” 章惇收起怒容,平复了下情绪,急忙跑出去接旨。使者宣旨:知越州、提举洞霄宫章惇知苏州。 章惇冷笑一声,心念着,爹都没了,去苏州又有何用! 使者不知章惇父亲已故,对其笑道:“章大人,朝廷体恤您父亲年迈,特下旨改任您为苏州知州,以便照顾老父。这可都是范相为您求来的呢。” 章惇故作平静,道:“哦,是吗?” 使者笑道:“是啊,您之前不是请求出知扬州,以便就近奉养父亲而被拒绝,后来范相替您向太皇太后求情,说您父亲年迈,现居苏州,官家以孝治天下,岂可使旧臣不能朝夕奉养父亲呢?求太皇太后成全您的孝心。这不,上个月十四日朝廷下诏,并命我特来宣召。” 章惇装作感恩戴德,接了旨,命人带使者下去休息。他命人将圣旨收好,等众人离去后,双拳紧握,仇恨在心中逐渐加深。 数日后,章惇将请求服丧以及拒绝苏州知州任命的奏章命人送往汴京,然后开始和通判做交接工作,准备回苏州为父亲料理丧事。 六月。 刘安世时隔一个多月再次上书弹劾胡宗愈。 八月。 在刘安世不依不饶地多次弹劾下,欧阳棐由朝奉郎、集贤校理、权判登闻鼓院改任职方员外郎。 九月。 刘安世继续上书弹劾胡宗愈。 十月。 刘安世仍在弹劾胡宗愈,可谓十分执着。 数日后。 傍晚。 苏宅。 苏轼从学士院回来前已命人去户部通知苏辙晚上带全家人一起来吃饭,并派人送信回家,让王闰之提前安排厨子备饭。 吃过晚饭,苏轼对还没离座的两家人说道:“今天我有一件事想征求你们的意见,这也是我将子由一家叫来的原因。” 由于苏轼从没当着众人的面说过这些话,大家不免心中疑惑。 苏辙问道:“何事?” 苏轼对苏辙道:“子由,一直以来我们都有一个愿望就是兄弟相守,再也不要忍受分离之苦。这几年我们终于得偿所愿,同在京师为官,我很开心……”说到此脸上突然爬满歉意,他继续说道,“然而我可能要食言了……随着朝廷党争越来越严重,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想法也越来越迫切……我想向朝廷请求离京外任。” 苏辙道:“太皇太后不会同意的。” 苏轼道:“那我就求到她同意为止!”然后他看了眼王闰之等人,道,“所以我想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如果我想从今以后再也不回京师了,等任期一满,我就以疾病为由向太皇太后乞求提前致仕,我们一家人回眉山闲居,可好?” 王闰之感慨道:“说起来,我们已经数十年没有回乡了,是该回去了。” 苏辙震惊道:“什么!兄长,你是认真的?” 苏轼点点头,语气坚定地说道:“认真的。” 苏辙道:“太皇太后不会同意你提前致仕的。” 苏轼道:“她不同意,我就再乞一州,以后就这样游走于各州之间,总之,再也不回京师了。” 王闰之道:“子瞻,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只要你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好。” 王朝也随声附和道:“对啊,天涯海角,我们都随你去。别说现在锦衣玉食,就算回到粗茶淡饭,我们也过得。我们只盼你每天平安喜乐,一切顺遂。” 苏迨道:“对啊,爹,您要是在京师过得不开心,我们就走。” 苏轼眼眶泛红,感动不已。 苏辙道:“兄长,你好不容易做到了翰林学士,真的要这么一走了之吗?” 苏轼道:“我本来就无心于高位,更无心党争。自从我当上翰林学士,成天被人弹劾,就连我推荐的人也难以幸免。这些年,我已身心俱疲……”说到此,他长叹一声,道,“即食君禄,当尽君事,与其在京师为朝廷效力,还不如随便给我一州来守,起码能为百姓做点实事,日子也过得舒心些。” 苏辙道:“可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你就算去了一州就会太平吗?” 苏轼道:“起码比京师好点,毕竟当地知州为大,有我坐镇的地方,下面的人也不敢太放肆。” 第三百六十一章 上书请辞 苏辙叹了口气,道:“既然兄长已经决定,那就随心而走吧。” 苏轼满含歉意地看着苏辙道:“对不起,我食言了。” 苏辙笑道:“兄长无须自责。兄长心性洒脱,适应不了朝中诸事,那就开开心心地去地方为官吧,以兄长的才能定能造福一方。我之前听人说,时隔多年,密州、徐州等地的百姓还时常念叨着你呢。” 苏轼最在乎苏辙的看法,听苏辙如此一说,总算松了口气,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翌日。 苏轼写了封超级长的奏章上呈太皇太后,奏章中表明:臣之前因为左臂麻木,双目昏花,担心会失仪、因病旷工,所以坚决乞求太皇太后给我一州。伏蒙太皇太后厚爱,降诏不答应我的请求,还派遣使臣问疾,赐我居家养病,如此重的恩德礼遇,臣万死也无以为报。臣只要没有病死就应该尽力而为,即使有失仪、旷工的处罚,也不应该辞职…… 臣见《易经》里有句话“君子安其身而后动”,还有句话“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由此可见,侍奉君主虽然以报国为先,而报国之道,必定是以安身为根本。若君臣相互猜忌,臣子无法安身,经常担忧存亡之事,何谈报效国家!官家登基后,在臣九死一生之时将臣召唤回京,半年之内,升臣为两制之首。臣因为不擅长为自身打算,又急切地想要报效国家,致使台谏官们将臣列为仇人。 臣与故相司马光虽贤愚不同,但交情最厚,司马光被重用后,臣也骤然升迁。司马光建议恢复差役法,臣确实以为差役法不便,不免与其极力争论,而大多数台谏官们都在迎合司马光,以求升官。等到司马光去世后,这些人又妄图揣测官家和太皇太后支持司马光之言,于是不惜结党,以排异论,有进言差役法不便的,就会被攻击,臣自然也成了他们攻击的对象。 后来刑部侍郎范百禄与门下侍郎韩维争论刑名,谏官吕陶又上书论奏韩维专权用事。臣本是蜀人,与他们两人确实是旧相识,因此韩维之党,将这些一并算到臣头上,指为川党。 御史赵挺之在元丰末年时任德州通判,而著作佐郎黄庭坚那时候监德州德安镇,赵挺之迎合提举官杨景棻,想要在本镇推行市易法,而黄庭坚认为镇小民贫,不能忍受强制征收,如果推行市易法,必然导致百姓流离逃亡,于是黄庭坚得罪了赵挺之。 后来赵挺之因为大臣推荐参加馆职考试,臣对众人说赵挺之聚敛小人,学行无足,岂能堪此大任?还有,赵挺之的妻父郭概为西蜀提刑时,本路提举官韩玠违法虐民,朝廷下旨委概体量,而郭概附会包庇。臣弟辙为谏官,劾奏其事,玠、概并行黜责。以此挺之疾臣,尤出死力。 臣这两年之中,四次遭人弹劾,馆职考试的策题和草麻词都被人说是诽谤先帝,省试的榜单还没出,就被人弹劾说臣随意取士,以至于臣所推荐的官员也被臣牵连遭受诬蔑…… 当年先帝在时,李定、舒亶、何正臣以文字诽谤臣,致使臣获罪被贬黄州。如今臣草麻词有“民亦劳止”,赵挺之认为这是诽谤先帝,如此颠倒黑白,和当年李定等人所行之事如出一辙。 臣所举荐的黄庭坚、欧阳棐、王巩、秦观,皆被他们以子虚乌有的事来诬陷。臣又曾建言乞行给田募役法,吕大防、范纯仁皆深以为便,方行下相度,而台谏争言其不可,更不得相度。时至今日,臣每次见到吕大防、范纯仁都叹息,可惜此法不能推行……官家、太皇太后若觉得臣这些话太过狂妄,可以将臣所言之事交付朝外命人核实……如果核实臣所言非虚,就把这封奏章留到中省,臣再写一封乞求离京外任的奏章。 苏轼将奏章上呈后,每日焦急的等待着。日复一日地过去,奏章石沉大海,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时光在苏轼的焦急等待中和朝中政敌不断地弹劾中悄然划过……此时已值闰十二月,忙碌的一年即将接近尾声,早已致仕多年的范镇溘然长逝,苏轼闻讯后悲痛不已。 元祐四年。 正月,吕公著因为足疾,请假在家养病,但仍心系朝政,上书言事。 二月,吕公著因病去世,享年七十二岁。太皇太后悲痛不已,命有关部门为其料理丧事,同时下诏赠其太师、申国公,谥正献。 三月。 胡宗愈在刘安世不依不饶二十次的弹劾下,终于被罢尚书右丞一职,改任资政殿学士、知陈州。 数日后。 苏轼突然接到朝廷的诏令,改任其为龙图学士、知杭州。苏轼大喜过望,没想到自己不但可以如愿离京,还被安排到了“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杭州,急忙上书谢恩。 傍晚,苏轼刚一回到家中,便将全家人召集起来。大家见其心情极好,揣测肯定有好事。王闰之笑道:“是有什么好事吗?” 苏轼笑道:“被你猜对了,太皇太后同意我离京外任了!” 众人激动不已,纷纷询问被任命到哪儿。 苏轼一脸神秘地说道:“你们猜?” 王闰之道:“全国这么大,这也太难猜了。” 苏迨道:“爹爹给个提示。” 苏轼看了眼王朝,笑道:“和朝有关。” 王朝惊愕道:“不会是杭州吧。” 苏轼对众人笑道:“对啊,我们要重回杭州了!真的太好了!”然后对王朝道,“算起来,你已离乡年,也该回去看看了。” 王弗心念着,对我来说娘家眉州青神,夫家眉州眉山才是我的故乡,但毕竟此时身在王朝的躯壳中,只得迎合道:“是啊,该回去看看了,不知道家乡现在是否还和当年一样。” 苏轼笑道:“想来是一样的。”说着看向王闰之,道,“你尽快收拾家当,我们赶紧走,京师我一刻都不想待着了。对了,家中的仆人愿意跟我们去杭州的就带上,不愿意去的你自行处置吧。”然后又对王朝、欧阳静道,“朝,静儿,你们也帮着点闰之,大家尽快把家中诸事处理完,我尽快把翰林学士的工作交接掉,如此我们就可以上路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车盖亭诗案(1) 四月初五。 朝廷收到朝散郎、知汉阳军吴处厚上呈的奏章。奏章写道:邓州知州蔡确前段时间改任安州知州,此乃朝廷推恩,然而他不但不自省己过,还包藏怨心,实在有负于朝廷,而朝廷却对此事茫然不知。蔡确在安州时,作《夏日登车盖亭》绝句十首,里面有五首皆涉嫌讥讪,而其中二首讥讪最为严重,涉及君亲,实在大为不恭。臣食君之禄,虽然不担任言官,但忠义愤激,也要冒死上奏。蔡确诗意隐晦,只是为了不让读者察觉他的深意。臣谨对诗文一一注释,其中义理自然清晰明了。 静中自足胜炎蒸,入眼兼无俗物憎。何处机心惊白鸟,谁人怒剑逐青蝇?这首诗只是讥讽执政大臣,并没讥谤君亲。 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唱在沧浪。这首诗的“莞然独笑”也略含讥讽之意。况且而今朝政清明,上下和乐,不知蔡确因为何事独笑? 风摇熟果时闻落,雨折幽花亦自香。叶底出巢黄口闹,波间逐伴小鱼忙。这首诗只是讥讽之前的言事者,以及朝廷近日任用的臣僚,亦不曾讥谤君亲。 矫矫名臣郝甑山,忠言直节上元间。钓台芜没知何处?叹息思公俯碧湾。这首诗讥谤朝廷十分严重,臣来注释一下。据查究:唐朝人郝处俊封甑山公,上元三年,在唐高宗朝为官。当时唐高宗多病,想要让位给武后,郝处俊极力劝谏唐高宗,此事因此被阻止。臣窃以为太皇太后垂帘听政,遵用仁宗朝章献明肃皇太后故事,但蔡确却将太皇太后比作武则天。官家侍奉太母(现代的奶奶),难道没有极尽孝道吗?太母保护官家,难道没有极尽慈爱吗?蔡确谪守安州,心怀怨恨,公然肆无忌惮地在诗文中讥谤朝廷。人身处今世,思念古人也算正常,他不思念其他人,偏要思念郝处俊,这是何意?他借着诗文说因为郝处俊是安陆人,因此思念他,然而安陆的地图更有古迹可思,而他唯独要思念郝处俊,又寻访郝处俊被贬的钓台而再三叹息,他想要借此抒发什么感情显而易见。 喧豗六月浩无津,行见沙洲束两滨。如带溪流何足道,沉沉沧海会扬尘。这首诗的“沉沉沧海会扬尘”说海会有扬尘时,人的寿命才多少年,他说的绝不是好话。 四月初六,吴处厚的另一封奏章也被送来,奏章写道:昨天臣因为蔡确在安州所作的诗文讥讪,涉及君亲,遂有奏章启奏。考虑到万一蔡确妄图辩解,称当时思念郝处俊不是因为郝处俊向唐高宗谏言不要传位于武后这件事,所以臣用旧唐书来考究一番:郝处俊所进谏的诸多事宜,有的在咸亨初年,有的在咸亨中间几年,有的在上元初年,唯进谏此事,是在上元三年,即上元间(上元中间几年)。因此蔡确的诗“忠言直节上元间”,说明他思念的就是不要传位于武后这件事。最后一首诗“喧豗六月浩无津,行见沙洲束两滨”,臣听说安州城下有涢河,每年六七月大雨,河水暴涨,放眼望去,好像没有边际;没过几天,天气晴明,又干涸成洲。蔡确借诗寄托,说此小河涨溢能有多久,沧海会有扬尘时。“沧海扬尘”四个字出自葛洪的《神仙传》,是说时运大变,寻常诗中大多不敢使用这四个字,不知蔡确在贬谪时,因为观赏涢河暴涨暴涸,想要借吟诗寄托些什么? 同日。 延和殿。 范纯仁、吕大防等宰相们禀告完朝事。右司谏吴安诗出列启奏道:“臣要弹劾安州知州蔡持正以诗文讥讽朝廷。”随即将奏章上呈奏章。 太皇太后看了吴安诗的奏章甚为疑惑,对范纯仁道:“什么诗,吾怎么没看到?” 范纯仁道:“已进入,还没降出。” 太皇太后道:“那拿来让吾看看。” 范纯仁道:“臣等会儿就给您送来。” 太皇太后点点头,继续和大臣们商议国事。午间,范纯仁将蔡确的诗文上呈太皇太后。 四月初七。 延和殿。 左谏议大夫梁焘启奏道:“臣风闻吴伯固缴进蔡确的十首诗,诗中抱怨的话实在不忍耳闻。太皇太后下旨,付外施行。官员百姓气愤不已,议论纷纷,一日之间,传遍京师,如此不敬不道,理应责罚。蔡持正心存怨恨见于诗章,包藏祸心,结党营私、荒诞虚妄,上欲离间两宫,下欲破灭忠义。朝廷内外无不惊骇,觉得蔡持正不道不敬,罪状明了,朝廷不应当有所疑虑而犹豫未断。蔡持正的朋党牵连朝中内外,臣担心有官员出于私心想要出力营救,暗地里散布邪说,迷惑君上。臣伏望太皇太后早日下旨,让有关部门对其严惩。吴处厚孤寒小官,不畏大奸,独以君臣大义效忠朝廷。臣担心蔡持正的朋党反过来说吴伯固阴险浅薄,要治其罪,如果真的这样,他们就是勾结奸党、欺君罔上。伏望太皇太后仔细探察其言,以辨邪正。”(吴处厚,字伯固) 梁焘启奏完,刘安世继续启奏道:“吴伯固启奏蔡持正知安州时所写的十首车盖亭诗,多首诗文涉嫌讥讪,而其中两首最过分,犯大不敬之罪。蔡确性情阴险,在朝为官时甚为奸邪。他纵容其弟蔡硕结交小人,公然受贿,盗用官物,没有限度。蔡持正家中饮食声色、衣服器玩,十分奢侈,甚至超过了王公。朝廷让他出守安州,他不但不自省,还心怀怨恨,借古讽今,谤讪君亲。至于“沧海扬尘”这四个字,可谓包藏祸心,大逆不道。伏望太皇太后详察,交付有关部门对其治罪,以谢天下。” 太皇太后道:“吴传正也上书论奏了此事,除了你们三个,没有其他人论奏此事。“(吴安诗,字传正) 梁焘道:“无他人论奏只是他们避而不谈罢了,臣等身为谏官,听闻有人欺君罔上,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太皇太后对于官员们互相弹劾、党争不断之事早已司空见惯,语气淡然地说道:“吾知道了。” 刘安世、梁焘见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四月初十。 刘安世、梁焘等了三日见太皇太后没反应,于是继续上书弹劾蔡确。太皇太后依然无动于衷。 傍晚。 苏宅。 王闰之、王朝、欧阳静、范烟霏和家仆们进行了半个多月的收拾,总算将家当收拾妥当,随时可以出发。四人如释重负,坐在屋内逗苏箕玩。苏轼推门而入,王闰之道:“学士院的事处理完了吗,我们何时启程?” 苏轼语气低沉地回应道:“处理完了,不过我打算过几日再走。”他走到小床边,俯身轻抚苏箕软绵绵的小脸蛋,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 王闰之疑惑道:“为何不走?” 苏轼道:“朝中出了点事,我想救个人再走。” 王闰之道:“救谁?” 苏轼道:“蔡持正。” 王闰之、王朝愕然,异口同声道:“蔡持正!” 第三百六十三章 车盖亭诗案(2) 欧阳静曾听欧阳棐说过,苏轼因为被人弹劾诗文讥新法而被贬黄州,虽然名义上是被贬黄州,还给了个“黄州团练副使”的官职,但“不得签书公事”几个字预示着这个官职名存实亡,实际上就是在黄州监禁。欧阳静嫁入苏家以来,很少听王闰之等人回忆黄州的岁月,想来是太过艰辛,不忍回忆,就算偶尔提及,也是一带而过。她见王闰之、王朝如此惊愕,问道:“蔡持正是谁?” 王闰之生气道:“当年害得我们一家在黄州受难的那些恶人之一。” 范烟霏的祖父范镇作为苏轼那场诗案的受害人之一,范烟霏对此可谓记忆犹新。她常听父亲范百嘉提及范镇当年案发时不顾自身安危毅然决然为苏轼上书求情,甚至被李定等人诬陷说其与苏轼往来的诗文也涉嫌讥讽。范烟霏生气道:“我祖父当年也被这些人害惨了呢!”然后对苏轼道,“爹,您忘了他当年怎么害您的了吗,您为何要救他?” 这时苏过拿着一本书走了进来,听家仆说苏轼回来了,准备向其请教读书遇到的问题,结果刚一进门就听到新婚妻子范烟霏情绪激动地说着救人,正要询问怎么回事,苏迨也走进屋来。 苏过转身对苏迨震惊道:“你在我后面?” 苏迨笑道:“对呀。”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刚回来,见前方不远处苏过进了苏轼的房间,也快步追了过来。苏迨笑道:“是啊,见你进来,我就追过来了。” 苏轼见家人全部聚齐,对众人道:“正好大家都在,我就给大家说一下最近的安排。学士院的事已经处理完毕,按理说,明日我去拜谢圣恩,咱们一家就可以启程前往杭州了。不过朝廷这几天出了点事,有人从外地上呈一道奏章,弹劾蔡持正诗文讥讽朝廷,借着吟诗发泄心中的不满。我想要上书营救他,所以打算推迟几天再动身。” 苏过生气道:“当年蔡持正弹劾爹诗文讥讽新法,如今他也因诗文被弹劾,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苏轼道:“报不报应,自有天定。朝中众臣但凡进士及第的,哪个不是略有才华。大家平日里吟诗作赋更是家常便饭,不说诗文优劣,单说诗文数量官员们家藏百篇也是再正常不过。先帝之事不必再提,官家登基后,理应是另一番景象,决不可再让人以诗文获罪。不然一旦开了这个先例,他日谁想整人了,随便拿出仇人的诗文穿凿附会一番,便可将其治罪,如此,后患无穷啊!” 苏迨道:“所以爹打算救蔡持正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大家?” 苏轼点点头,道:“我大宋立朝以来从未有人因为文字获罪,是因为太祖建立我大宋后立下祖宗家法——不以言罪人。我是获罪的第一人,也希望是最后一人。咱们一家人在黄州吃的苦已经够多了,我不希望哪位官员再步我的后尘。朝廷如要治官员的罪,应是以他为官有失之类来治罪,而不是以诗文讥讽来治罪。” 苏过道:“爹爹心胸宽广,是过儿毕生学习的楷模。可是蔡持正树敌太多,只怕大家会趁机群起而攻之,爹爹势单力薄,想要营救可谓杯水车薪。” 苏轼道:“那也要尽力一试。” 四月十一日。 苏轼前来向太皇太后辞行,表示过几天就要启程出发了。 太皇太后虽不舍,但知道苏轼去意已决,道:“苏卿都收拾妥当了吧。” 苏轼道:“启禀太皇太后,妥当了。” 太皇太后道:“苏卿此次出任浙西路兵马钤辖兼杭州知州,分管六州,责任重大,工作之繁重不比京师啊。” 苏轼道:“臣不惧繁重,定当尽心为朝廷效力,为百姓造福。” 太皇太后叹息道:“好吧,你就去那待上一段时间,就当散心了。吾听闻杭州景色不错,你又在那儿做过通判,想来对那儿环境也熟悉,正好去那儿散散心,所以特安排你兼任杭州知州。等你心情舒畅了,任期一满,就早点回来。” 苏轼心头一惊,心念着,我可再也不回来了,但嘴上仍恭敬地回答道:“承蒙太皇太后圣恩,体谅臣的疾病,特许臣外出为官。臣受恩深重,不敢随大众有所耳闻目见而不尽言,故而臣有一事要禀。” 太皇太后道:“何事?” 苏轼道:“臣听说有臣僚上交蔡持正的诗暗含怨恨毁谤。此事干系重大,不可随意定罪,还望太皇太后三思。” 太皇太后震惊道:“你是想要为他开脱?吾没记错,他当年应该害过你吧。” 苏轼道:“承蒙太皇太后挂心,确有此事。臣与蔡确不是知交旧友,实在厌恶其为人。臣不是想要为蔡持正开脱,只是考虑到事关国体,十分重要,天下之人都在观望二圣所作所为,若处置不当,损失不小。臣作为侍从,理应上书论奏。若朝廷减轻蔡持正的罪责,那么天下之人必定会说官家见到有人毁谤圣母,竟然不忿怒憎恶,对其严惩,这对于孝治来说,害处不浅。如果对其严惩,那么议论者又会说太皇太后圣量宽大,如天地一样,竟然不能忍受一名小人的谤怨之言,这对于仁政也是不利的。臣希望官家降旨,令有关部门置狱,查究蔡持正一案,然后太皇太后内出手诏,手诏上就写:‘吾之不德,常欲听闻谤言以自我告诫。如果现在治蔡确的罪,何以招来天下不同的言论。况且蔡确曾经做过辅臣,当知臣子大义,今所上交的诗文,未必真是蔡确的诗。其一切不再追究。张榜朝堂以公示。’官家置狱调查,以示官家孝道;太皇太后予以宽恕,以示太皇太后仁政。如此处置,则二圣仁孝之道就能两全。天下有识之人,自然心服口服。臣不胜爱君忧国之心,越位妄言,谨伏诛杀。” 太皇太后思索许久,道:“没想到苏卿竟能以德报怨,吾甚为感动,那就依卿所言来办吧。”然后对内侍道,“把龙茶银合拿来赏赐给苏卿。” 苏轼受宠若惊,急忙跪谢圣恩。 第三百六十四章 车盖亭诗案——愈演愈烈 四月十二日。 太皇太后原本打算采用苏轼昨日的建议,先以宋哲宗的名义立案审查,然后再宽恕蔡确,然而事情的走向随着诏令的下发后发生了偏差。诏令命安州衙门取来蔡确诗文原稿,同时将官员弹劾蔡确的内容告知于他,允许他上章自辩。此诏令一出,满朝哗然。 翌日。 中书舍人彭汝砺上书启奏,听闻吴处厚说蔡确作诗涉嫌讥谤,朝廷下旨让蔡确自辩。诏令一出,议论纷纷。自己夙夜反复思虑,以至于废忘寝食,实在想不通朝廷这么做是何道理,乞盼朝廷趁着诏令还未走远,尽快废除,再行下旨。 紧接着,梁焘、吴安诗、刘安世也相继多次上书弹劾蔡确,言辞激切,请求朝廷对其严惩。 与此同时,安州衙门那边也传来了回信,蔡确所作诗,初题在牌上,然后移至邓州,走了一驿的距离后,安州衙门派人取回牌子,上交公使库。 而蔡确的自辩奏章也同时被送达汴京,呈送御前。蔡确奏章中写道:臣在安州作诗涉嫌讥讪,朝廷下诏让臣启奏此事。他们说我被贬安州,包蓄怨心,公然肆无忌惮地在诗篇中讥谤,这是臣僚横加诬陷,欲以激怒朝廷,而不知当时处置的始末,妄加猜测臣在怨恨。 臣前年夏天在安州,所居住的西北角,有一座旧亭,名为车盖亭,下临涢溪,上与白兆山相对。臣处理完公事后就在车盖亭上休息,观赏此景,偶然诗兴大发,作了数首小诗,没有一句一字涉及时事,也没有对贬谪有不满之意。诗意浅显,读一下便可知晓,不料臣僚却在诗的意思之外多方注释,横加诬蔑,说我有隐晦之意。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寻常人开口落笔,虽没提及某事,都可以用某事来治他的罪,说他有隐晦之意…… 蔡确在奏章中将官员弹劾其诗文中的讥讽之意一一辩解,还说古今诗句用海变桑田事的人特别多,就像近些年苏轼在坤成节大宴上致语也说“欲采蟠桃归献寿,蓬莱清浅半桑田”,祝寿之辞都用这些,为何臣吟诗用此旧事就不是佳句? 数日后。 由于蔡确的奏章提到了苏轼的诗句引用“桑田”,刘安世、梁焘与同僚又议论起苏轼当年被李定等人诬蔑讥讽的“海变桑田事”等诗句。很快,苏轼又被人弹劾诸多罪状,此事传入苏轼耳中,他急忙于四月十七日上章自辩,以证清白,并表示如果再有人弹劾自己,请朝廷将弹劾奏章外付施行。 苏轼隐约感觉到再不走只怕自己也会被卷入车盖亭一案,急忙带着全家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前往杭州赴任去了。 由于御史中丞李常和侍御史盛陶不太想参与,结果遭到梁焘、刘安世等人的弹劾。梁焘指责李常、盛陶表面上意图护佑蔡确,实则是想要治吴处厚的罪,而刘安世则弹劾两人身为御史,目睹蔡确无礼于君亲,却在观望,不上书弹劾。 与此同时,中书舍人彭汝砺上书营救蔡确,又遭到了梁焘等人的弹劾。没多久,吴安诗又弹劾中书舍人曾肇教唆彭汝砺营救蔡确,自己却不上书,其奸恶程度超过彭汝砺。 数日后。 延和殿。 太皇太后对蔡确之事心力交瘁,召集文彦博、与吕大防、范纯仁等三省宰相们一同商议此案,不禁感慨道:“要是司马君实在,必不至于这样。” 文彦博等人不知如何接话,只得面面相觑。 随后几日,太皇太后又召集范纯仁、吕大防、刘挚商议,感慨道:“蔡持正在朝中有很多朋党啊!” 范纯仁自从回朝后就一直希望调和各派,听闻太皇太后如此一说,抢先回应道:“蔡持正没有朋党。” 吕大防反驳道:“蔡持正确实有朋党在朝,范尧夫所言不对。” 刘挚随声附和道:“吕微仲所言极是,蔡持正确实有朋党。” 三人争执不下,太皇太后甚为烦躁,只得随后再议。 五月。 朝廷下诏龙图直学士、御史中丞李常为兵部尚书,朝奉大夫、侍御史盛陶为太常少卿。蔡确责授左中散大夫、守光禄卿、分司南京。诏令一出,再度引发朝中热议。 彭汝砺作为中书舍人拒拟草招,并上书乞求朝廷对其予以宽恕。 梁焘、吴安诗、刘安世认为处罚得太轻了,上书请求朝廷对其予以重判,并指责彭汝砺没有学术,妄自尊大,诞谩愚人,以邀虚誉,与曾肇一心为恶,时常怀念蔡确的私恩,朝夕盼望其回朝;而曾肇尤其阴险狡诈,借着草拟诏书的权利,用官家的话抒发爱憎,上侮人主,下结奸臣,欺君卖国,人神共怒,官家却对此茫然不知。 御史中丞傅尧俞、侍御史朱光庭、右谏议大夫范祖禹等人也跟着相继弹劾蔡确。至此,谏院、御史台大多数言官都参与到了车盖亭一案中,而殿中侍御史翟思、监察御史赵挺之以及王彭年因为不想参与,没有上书弹劾遭到了和之前李常、盛陶一样的下场。 数日后。 在台谏官们的不断弹劾下,朝廷下诏,殿中侍御史翟思任宣州通判,监察御史赵挺之任徐州通判,王彭年任庐州通判,而之前已被改任侍御史、太常少卿的盛陶再次被改任汝州知州,已被改任龙图直学士、兵部尚书的李常又被改任邓州。 诏令一出,尚书左丞王存启奏道:“臣以为不应责罚盛陶等人,如果因为不谏言就责罚御史,恐怕后来者会不择而言,只为逃避责罚。 太皇太后道:“台谏言多谏言有什么害处呢?只要朝廷能明辨是非即可。” 王存只得作罢。 与此同时,在被台谏官们连续攻击下,朝廷下诏,中书舍人彭汝砺改任朝奉郎、徐州知州,中书舍人曾肇本来改任给事中,因其请求离京外任,遂改任宝文待制、颍州知州。 车盖亭一案并没有因为蔡确被贬而平息,反而越闹越大,尚书、中书、门下三省、谏院、御史台等部门全部参与其中。 第三百六十五章 车盖亭诗案——失控的走向 这天。 延和殿。 由于车盖亭一案越闹越大,宰相们再次来到太皇太后帘前共议此事,并打算再度责罚蔡确。吕大防等人认为蔡确罪大恶极,理应重罚,唯独范纯仁、王存没有随声附和。 范纯仁道:“臣以为不可对蔡持正严加责罚。如今圣朝,应该为政宽厚,不可以因为语言文字暧昧不明的过错,就诛杀流放大臣。今日的举动,势必会成为将来效法的典范,此事万万不可以开头啊!” 吕大防道:“尧夫此言差矣,正人必去奸邪,朝廷岂能对此含糊不清,而不加以责问?” 范纯仁道:“此事干系重大,应该详细审查,不可轻易论断。” 王存道:“太皇太后圣政如青天白日,至德如精金美玉。太皇太后保全社稷之心,天地神明之所昭鉴。蔡持正为逆子,若父母亲自置之于必死之地,还担心有伤恩德,对国体来说也是这样。重刑除恶,正如用猛药去病,须得防止剂量过猛,不然必伤中和。何况现在国体久安,很少施用重刑,此案理应详细审查,不宜迅速裁决。” 三省的宰相们在太皇太后面前争议许久,除了范纯仁、王存坚持主张已经贬了蔡确,不如就这样吧,不要再行重罚,其他宰相们则纷纷表示像蔡确这样的奸人必须重罚,以儆效尤。大家争论不下,太皇太后并未表示赞同何方观点,此事容后再议。 众人退下后,范纯仁、王存又再度上书劝谏,恳请太皇太后宽大为怀。 范纯仁、王存营救蔡确,引来了傅尧俞、范祖禹、梁焘、吴安诗等台谏官们的数次弹劾,大家在奏章在对范纯仁、王存多方指责,言辞激切,不忍耳闻,甚至将其归为蔡确的朋党,请求朝廷对二人予以罢相。 朝廷下诏将谏官、御史们弹劾范纯仁、王存的奏章交付门下省。 于是吕大防上书表示:台谏官傅尧俞等人弹劾范纯仁、王存二人在朝臣退下后独自留下来再度启奏营救蔡确之事,应该让范纯仁、王存二人深思反省,承认错误,自己决定去留。臣已将弹劾的奏章封存扣留,不再转示逐人。 就在太皇太后对蔡确是否再行重罚犹豫不决时,梁焘的一道奏章将事件的走向推向了失控的边缘…… 之前,邢恕知河阳,司马康回京路过河阳,邢恕极力向司马康称赞宋神宗临终前,蔡确策立宋哲宗有功,并请司马康写封信称赞此事,有了司马康的书信为证,可取信于世,他日出事就可保全身家性命。司马康想着邢恕出于父亲司马光门下,想来不会骗自己,于是就写了封称赞蔡确的信。 后来梁焘被诏回京,出任左谏议大夫,路过河阳,邢恕再度向梁焘夸赞蔡确策立之功,并拿出司马康的书信为证,还说太皇太后当时对策立宋哲宗为太子有异议,宋哲宗能被立为太子都是蔡确的功劳。 台谏官们从四月初开始上书弹劾蔡确一直弹劾到五月,太皇太后都不为所动。梁焘突然想起来之前与邢恕在河阳的对话。他回京早已从其他官员口中得知宋哲宗登基前的真相,蔡确、邢恕想拥立雍王为太子,太皇太后见宋神宗快不行了,恐生变故,急忙命人为年幼的宋哲宗赶制龙袍,然后在其他宰相的拥立下,宋哲宗赶在宋神宗临终前被立为太子,而后顺利登基,与蔡确、邢恕没有丝毫关系。 于是梁焘将之前路过河阳与邢恕的对话,以及蔡确、邢恕的罪状尽数写在奏章中,上呈太皇太后。 刘安世也紧跟着上书弹劾蔡确,并指责蔡确、章惇、黄履、邢恕四人在元丰末年相互结交,号称死党,他将之前的旧账又翻了出来,予以弹劾。 太皇太后闻后大怒,对三省宰相们道:“官家是先帝长子,子继父业,这是理所应当的事,蔡持正有何策立功勋!如果让蔡持正他日回朝,欺罔上下,岂不是朝廷的祸害?就让他去英州吧。官家年少,还未亲政,如此处置,是为了社稷!”(英州,今广东省清远市英德)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数日后。 朝廷下诏:蔡确降职授予英州别驾,新州安置,给驿马让其差遣。沿途各州各军,差遣承务郎以上官员,估量着差人结伴送他前去,一州接着一州地交割;如无承务郎以上的,就差遣本州职官前去。同时,邢恕被贬为承议郎,添差监永州在城盐仓兼酒税务。 三省、御史台、谏院的官员们初闻此事后犹如惊天霹雳。英州位于岭南烟瘴之地,别说身子单薄、平日养尊处优的的文官们,就连一些身体健硕的犯人被流放岭南多半未达贬所就死在了路上。蔡确被贬英州无异于让他去死。 之前宰相、台谏官们数次上书弹劾蔡确,见朝廷无动于衷,一时间群情激奋,在奏章中的言辞愈发激切,但大多数官员并没有真的想置蔡确于死地。大家明白不管自己在奏章中写什么伏诛,诛杀流放之类的话,朝廷也不会真的杀人,无非就是多贬谪一些,让其难以东山再起罢了。大家没想到这次真的激怒了太皇太后,要将其贬到英州。 人命关天,梁焘、范祖禹、吴安诗、刘安世、傅尧俞、朱光庭全都急了,他们没想到事情的走向完全失控,皆欲上书营救蔡确,但又害怕与最初的言论相悖,犹豫再三只得作罢。 不光台谏官们急了,三省的宰相们也坐不住了,大家坐在一起商议对策。 刘挚对吕大防、范纯仁等人道:“不如明天我们去向太皇太后求情吧。” 范纯仁心念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我和正仲极力反对,你们非要弹劾,现在满意了吧,弄到了如此不可收拾的局面。他叹息一声,道:“算了吧,我觉得没什么用。”(王存,字正仲) 刘挚道:“那也要一试,明天我们大家一起上书吧。” 范纯仁道:“那就试一试吧。” 吕大防等三省宰相们纷纷点头附和,表示明天大家好同去为蔡确求情。 第三百六十六章 车盖亭诗案——终结 翌日。 延和殿。 吕大防、范纯仁等宰相们纷纷来到太皇太后帘前。大家面面相觑,刘挚看了眼众人,最先开口道:“启禀太皇太后,蔡持正母亲年迈,此去英州山遥路远,只怕难尽孝道,还望太皇太后收回承命。”他见太皇太后不为所动,接着道,“昔日唐朝人柳宗元与刘禹锡为好友,两人双双被贬,柳宗元被贬柳州,刘禹锡被贬偏远的播州。刘禹锡母亲年迈,柳宗元念其好友家中老母无人照料,遂上书请求与刘禹锡交换贬所,自己替其前往播州。朝廷虽未同意,但最后也取消了刘禹锡前往播州的诏令,改去连州。还望太皇太后念在蔡持正母亲年迈的份上,不要派他去那么偏远的地方。” 吕大防随声附和道:“对啊,蔡持正乃先帝大臣,还望太皇太后如莘老所言,让他去较近的州县吧。”他等了片刻,殿内鸦雀无声,他继续道,“抵达岭南要过崇山峻岭,路途艰辛,还望太皇太后千万不要让他过岭啊!” 这时,帘中传来太皇太后的怒吼声:“山可移,此州不可移!” 众人皆惊,不敢再进言。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躬身告退。 范纯仁一把拉住准备和大家一同退出延和殿的王存。王存看了眼缓缓退出的众人,对范纯仁低声道:“尧夫还有何事?我们出去说。” 范纯仁低声道:“出去就来不及了,你我再求求太皇太后吧,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蔡持正去死吧。” 王存点点头。 太皇太后见范纯仁和王存不走,问道:“两位卿还有何事?” 范纯仁道:“启禀太皇太后,英州荒蛮之地,蔡持正今年已五十三岁,如果让其去英州,无异于置之于死地啊!蔡持正罪不至死,还望太皇太后另选一州,差其前往。” 太皇太后闭目不言。 王存道:“岭南烟瘴之地,实在不易前往,还望太皇太后留其一命!” 太皇太后生气道:“此事无需再议!退下吧!” 两人只得告退,刚一出门就见吕大防在殿外不远处焦急地来回踱步着。吕大防见他俩出来了,快步上前,道:“你们可算出来了。” 范纯仁疑惑道:“微仲,你怎么还没走?” 吕大防道:“等你。怎么样,太皇太后改变主意了吗?” 范纯仁摇摇头道:“没,太皇太后心意已决,只怕蔡持正这趟英州之路去定了。”随即长叹一声,道,“此路自丁晋公后,荆棘难行,不再让被贬官员前往已有七八十年了,奈何如今竟要开启。此路一开,只怕我们这些人也难以幸免,说不定终有一天我们也会被贬往此地!” 丁晋公即丁谓,宋真宗在位时,丁谓诬蔑宰相寇准,寇准罢相后他取而代之,位居首相。宋仁宗即位后,因丁谓之前为恶太多,遭到群臣弹劾,最终被贬往崖州(今海南省三亚市)。 吕大防焦急道:“那可怎么办?尧夫,你快想想办法呀。” 范纯仁焦头烂额,被吕大防一催促,生气道:“我不正在想吗,你容我再想想!”他沉思许久,道,“我去求官家。” 吕大防道:“官家?只怕没用吧,你看我们刚才奏事的时候,官家端坐于前,不管太皇太后和我们说什么都不动声色,只怕求官家也无济于事。” 范纯仁道:“眼下能救蔡持正的只有官家了,姑且一试吧。” 吕大防道:“那就有劳尧夫了。” 范纯仁叹息一声,道:“我回去看官家走了没。”他悄声返回殿内,得知太皇太后在他和王存退出后已愤然离开,宋哲宗则刚走。 六十三岁高龄的范纯仁在宦官的指引下,拖着年迈的步伐,拼劲全身力气一路“小跑”朝宋哲宗行进的方向追去,宦官见其“跑”得比自己走的还慢,实在看不下去了,朝前方不远处的宋哲宗追去。 宋哲宗听闻宦官来报,范纯仁在后面追他,有要事启奏,于是刻意放慢了脚步。 范纯仁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官……官家……臣……臣有一事……启奏。” 宋哲宗道:“范相公有何事启奏?” 范纯仁直奔主题,哀求道:“官家,求您念在蔡持正是先朝大臣的份上,劝劝太皇太后吧!蔡持正纵有千般不是,罪不至死啊!” 宋哲宗藏于长袖中的手偷偷握紧,强压心中怒火,心念着,你们这些人平日里何曾将朕放在眼里,凡事只向太母启奏,何时问过朕的意见,如今遇到难事了才想起来朕,晚了!他面无表情地直视范纯仁,不管对方如何哀求、劝说都一言不发。 范纯仁求了半天,口干舌燥,见宋哲宗不为所动,只得作罢,目送其离去。 王存比范纯仁年长三岁,“跑”了几步后,发现体力不支,只得缓步前行,等他赶到时,宋哲宗已不见了身影,只剩范纯仁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王存看了眼周围,道:“尧夫,官家呢?你见到他了吗?” 范纯仁情绪低落地回应道:“见到了。” 王存道:“官家怎么说?” 范纯仁摇摇头。 王存拍了下范纯仁的肩膀,安慰道:“算了,你已经尽力了,就这吧。” 范纯仁长叹一声,道:“哎,只能这样了,蔡持正他自求多福吧!” 六月。 朝廷下诏,大中大夫、尚书右仆射范纯仁依前官为观文殿学士、知颍昌府;中大夫、尚书左丞王存为端明殿学士、知蔡州。 两位宰相离京外任,朝廷紧接着又进行了一波官职大调整…… 苏辙由户部侍郎改任吏部侍郎,三日后,又改任翰林学士,坐上了苏轼之前的位置。 就在汴京因为车盖亭诗案闹得不可开交时,苏轼带着家人悠闲地前往南京(今河南省商丘市)拜访张方平,停留数日后继续一路走亲访友、游览名山大川,慢悠悠地朝杭州进发…… 第三百六十七章 重回杭州 七月初三。 杭州。 苏轼一家人走水路,终于抵达杭州。众人下了船,又雇了马车继续朝杭州衙门进发。 马车缓缓在城中行进着,苏轼看着后退的街景,感觉街道两侧的建筑和十五年前没有太多区别,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可细看之下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 苏迨离开杭州时才五岁(虚岁),对于杭州只有模糊的记忆;而苏过生于杭州,离开时才三岁(虚岁),对于杭州完全没有印象,兄弟俩看着杭州城中繁华的景象激动不已。 苏迨见苏轼若有所思,疑惑道:“爹,你在想什么呢?” 苏过道:“对啊,我看爹从刚才起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苏轼回过神来,道:“总觉得杭州城中有哪里和之前不太一样,但又想起来。” 苏迨笑道:“爹都离开十五年了,物是人非,自然有些变化。” 苏轼摇摇头,道:“没有,阔别十五年,城中建筑、景致和咱们离开时相差无几,但我总觉得哪儿不太多劲儿,又说不出来是哪儿。” 苏过看着街道上来往的行人,感慨道:“杭州还挺繁华的,街道、楼宇修着也不错,就是和京师比起来人少了点。” 苏轼恍然大悟,道:“就是这个!我知道哪儿不对劲儿了!” 苏迨、苏过异口同声道:“哪儿?” 苏轼道:“是人少了!” 苏迨道:“爹是看惯了京师街道熙熙攘攘的样子,对比之下,自然觉得杭州城中人少。” 苏轼摇摇头,语气坚定地说道:“是比十五年前少了非常多。我们在城里生活了三年,对这儿的一切再熟悉不过了,当年可不是这个样子。” 苏过揣测道:“也许是今天有什么风俗、节日,大家在家中庆贺没出门,要不就是都出城去了。” 苏轼道:“应该没有。”他耸耸肩,笑道,“算了,不想了,也许就是巧合吧,碰巧大家今天不爱出门。”他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心中的疑惑并未消散。 马车队在杭州衙门口缓缓停下,苏轼等人下了车。守卫阿敦在苏轼做杭州通判的时候就已在衙门当差,今天轮到他当值守门。他见苏轼走下车来,激动地迎上前去,道:“苏大人,您回来了!” 苏轼见此人面熟,想了一下,道:“阿敦?” 阿敦感动道:“没想到苏大人竟然还记得小人。”说着对另一位守卫道,“你快去通报,苏大人到了!”另一名守卫急忙进去向通判通报。 苏轼笑道:“怎能忘记,我记得当年我走的时候你才二十出头吧。” 阿敦笑道:“大人记性真好,小人当年二十一岁。” 王闰之、王朝、抱着苏箕的欧阳静、范烟霏、以及小暖等家仆们纷纷走下马车。 王闰之和王朝走到苏轼身边,王朝道:“轼哥哥,你有没有觉得杭州城中人少了很多?” 王闰之随声附和道:“我刚才和朝她们一直在车里议论此事。” 苏迨、苏过听后心头一惊,面面相觑。 苏轼道:“看来不是我的错觉。” 阿敦听到苏轼等人的议论,回应道:“苏大人,这不是您的错觉,杭州城的人口比您当年在的时候少了数十多万人呢。” 苏轼疑惑道:“为何少了这么多人,百姓都去哪儿了?” 阿敦道:“死了。” 众人皆惊。 阿敦继续道:“熙宁八年,哦,对了,就是大人您走后的第二年,这里发生了很严重的旱灾,旱灾过后又是瘟疫,城中死了五十多万人,这十五年来大灾小灾不断,人口一直没有恢复过来。”说到此,他长叹一声,伤感道,“去年冬天水灾,好不容易五六月份水退去,现在天又开始旱了,我看杭州城的人口怕是再也恢复不了喽!” 这时通判带领一群衙役冲了出来,通判将苏轼等人迎入衙门,衙役们分别牵马。苏轼对王闰之道:“你们先回官舍收拾着,我晚点回。” 王闰之点点头。众人在衙役的带领下来到官舍,衙役、家仆们开始收拾房间、搬运行李。苏轼则命通判将杭州衙门关于近些年杭州灾情的记载,以及最近赈济灾情的账簿全部拿来,自己要看一下大概情况。 通判惊讶道:“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要不休息一下,明天再看。” 苏轼道:“不了,我不累,我还是先了解一下杭州的情况吧。对了,你明天派人通知苏州、常州、润州、湖州、秀州、睦州的知州,让他们将本州灾情问题详细汇总一下,尽快上报给我,再去通知一下杭州九个县的知县,三天后来衙门开会。” 通判点点头,道:“我即刻通知下去。” 苏轼回想起刚才一路走来,衙门里不少房屋歪斜,墙壁上还出现裂缝,有些歪斜严重的竟然用小木头横着斜插进去以作支撑,避免房屋倒塌。苏轼道:“我十五年前走得时候就衙门的房屋已经破损,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未修缮,多危险啊,万一哪天倒了砸着人怎么办?” 通判道:“上个月还真砸着了。上个月中旬使院房屋突然倒塌,压伤一名手分、一名书手。”(手分:衙门雇募的差役;书手:衙门负责书写、誊抄的官员。) 苏轼道:“还好只是受伤,真是万幸!这次侥幸逃脱,万一哪天再出事咋办?” 通判道:“可不是嘛,大家每次从下面路过,都栗然寒心,不敢安步徐行。如果遇到大风大雨,更不敢安坐于正堂之上。” 苏轼震惊道:“这都不修?” 通判道:“近年来,监司急于用钱,特别忌讳修造,十千钱以上的,不许擅自支取。没钱修缮,只能凑合着用了。” 苏轼道:“此事只能向朝廷上书请求了……”说到此,突然沉默起来,许久才叹息道,“如今各地灾情严重,向朝廷申请赈灾款都不一定能获批,更别说修缮房屋的钱了。算了,就这么凑合着用吧,大家注意一点就是了。” 通判道:“也只能这样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再次治井 夜幕降临,苏轼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回家中。当年他做通判时,这座宅子是知州陈襄住着,他经常来拜访,对此再熟悉不过。虽然过了十五年,但一切还是从前的模样。 苏轼顶着月色在院内徐步前行,王闰之等人正要前往饭厅去,见苏轼回来了,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饭快好了,走,去吃饭吧。” 苏轼以为大家在等他吃饭,道:“不是说了吗,以后我处理公务回来晚了,就不要等我吃饭,怎么今天又等我?” 王闰之笑道:“我要说我们没等你吃饭,你会不会很失望?” 苏轼一边和大家朝饭厅走去,一边笑道:“那有什么失望的,给我剩点就是了。那你们为何现在才吃?” 王闰之道:“家中没水,家仆出去买水买了一下午。” 苏轼震惊道:“买水?” 王闰之生气道:“是啊,第一次听说吃水还要买!而且七八钱才能买一斛!” 苏轼心存疑惑,道:“城里不是有七口井吗,当年我和陈大人还带人治理过……”说到此,他脑中闪过一个震惊的想法,难道七口井又堵了,历任官员一不挖掘新井,二不治理旧井。他试探性地问道,“不会七口井又堵了吧!” 王闰之道:“真的堵了!” 杭州城原有六口井,分别为相国井、西井、金牛池、方井、白龟池、小方井,六井全部堵塞后,陈襄的上一任知州沈遘又凿了一口南井来弥补六井供水不足的问题,为纪念沈遘,南井又名沈公井。全城那么多百姓,沈公井很难供给百姓用水,于是苏轼任通判的时候,和知州陈襄派人四处打听得知仲文、子珪二僧擅长治井,遂请来两人帮忙治理六井,子珪又带来了他的徒弟如正、思坦一同参与治理。 苏轼没想到自己离开十五年,历任知州、通判不知维护,竟然让七口井全部堵了而坐视不理,实在让人寒心。他叹息一声,对王闰之等人道:“大家再坚持一段时间吧,我明天就差人去寻找当年参与治井的四僧再来衙门一趟,共商治井之事。” 王朝道:“已经过去十五年了,还能找到他们吗?”苏轼道:“尽力吧。” 数日后。 苏轼派衙役四处寻找仲文、子珪、如正、思坦四僧,一番打听下来,这些年参与治井的僧人们只剩七十岁高龄的子珪还活着,其他三人皆已圆寂。于是,苏轼命人将子珪请到衙门商议治理七井。 翌日。 年迈的子珪被请到衙门,令人震惊的是他虽然已七十岁,但精力不衰。苏轼请其就坐,两人寒暄片刻后,苏轼问道:“六井始建于唐朝,年代过久,经常堵塞也算正常。可沈公井从建成到现在也就十几年,为什么又堵了呢?” 子珪道:“熙宁年间虽然已经修好,然而当时以竹为管,易致损坏。” 苏轼想着等自己任期结束,此生恐怕再难调回杭州,万一将来堵了,知州通判不管,百姓又要为饮水发愁,这次治理需得一劳永逸才是,于是问道:“可有长久之法?” 子珪道:“如作长久计,可将瓦筒装入石槽,底盖坚固厚实,锢捍周密,水既足够用,还永远不会损坏。” 苏轼道:“如此甚好,那就有劳子珪禅师设计周密,我好安排人动工。” 子珪点点头,道:“我即可就绘制图纸。” 子珪设计好施工图,苏轼开始调派人手治理七井,百姓闻讯后奔走相告,感激不已…… 随后的日子,苏轼相继收到其他六州关于灾情的汇报信函,他发现两浙西路七个州的旱灾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严重,于是抗灾又成了苏轼继修井后的另一大难题。 就这样,苏轼每天早出外归,不是在衙门处理本州的各项公事,就是在各地走访,实地考察百姓生活情况,及杭州及两浙西路存在的各种问题,亦或是查看七口井的治理情况。发现问题,及时找寻解决办法,需要朝廷帮忙的,则上书启奏,索要物资或者革除一些不良政策。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已至已至八月…… 一天。 苏轼正在视察七口井的治理情况,忽然一名衙役匆匆来报:“苏大人,大事不好了,鼓角楼塌了!” 苏轼震惊道:“可有伤亡?” 衙役道:“压死鼓角匠一家四口,内有孕妇一人。” 苏轼心痛不已,觉得再这样下去早晚还会出现伤亡,必须修缮一下了,于是他回到衙门差人统计城中到底有多少需要修缮的建筑。 九月。 经过了半个多月的统计,苏轼发现需要修缮的地方非常之多,数量惊人程度远超他的预期。于是他又挑选出一些损坏比较严重的建筑,实地走访了一下,最终选出官舍、城门楼、橹仓库等二十七处损坏非常严重的建筑,准备修缮。修缮必须给朝廷要钱,他估算了一下,只修这二十七处竟然需要四万余贯钱。 人命关天,苏轼再度向朝廷上书《乞赐度牒修庙宇状》乞求朝廷拨款修缮。 时光飞逝,秋去冬来,不知不觉已至十一月…… 在子珪的帮助下,沈公井已彻底疏通,百姓再也不用花钱买水了。而六井之所以还在施工中,是因为苏轼发现城外军营的将士们也饮水困难,在子珪的建议下,苏轼决定引六井的水至仁和门外,在威果、雄节等指挥五营之间,再造两口井,以解决将士们的饮水问题。 一天。 天降大雪。苏轼处理完衙门的公务,听闻城外还在施工,准备出城看下工程情况,如果不太方便就准备命人停工,来年开春继续动工。 马车缓缓行进在街道上,苏轼掀开窗帘观察沿街商铺的情况,无意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他轻唤了声:“老杜?” 厨子老杜闻声望去,见是苏轼坐在不远处的马车上,快不上前,问道:“官人,您这是又要去哪儿视察吗?” 苏轼道:“嗯,去城外看看。你要去哪儿?” 老杜道:“我去买点米。” 因为米很沉,老杜平时一般都是就近采买,很少见他走这么远。苏轼疑惑道:“为何舍近求远?” 老杜道:“我听说这附近有家米店卖的米便宜,我就过来看看。” 苏轼知道因为旱灾,城中物价上涨,老杜想省点钱也算正常,不过此地距离官舍太远,现在天降大雪,路面湿滑,着实不便。苏轼关心道:“反正也差不了多少钱,以后还是就近买吧。” 老杜道:“哪呀!差得多!城中大多数地方的米已经涨到九十钱一斗了!” 苏轼震惊道:“什么!九十钱!” 第三百六十九章 物价飞涨 苏轼深知管辖的七州旱灾严重,粮食减产,物价上涨也是必然,只是他没想到涨势如此之快,已经远超他的预期。他对老杜道:“那你去买吧,早去早回。”然后对车夫道,“不出城了,回衙门。”车夫调转马头,朝衙门驶去。 苏轼返回衙门,独自坐在知州厅内沉思。杭州米价飞涨,其他六州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于是,他命人传令下去,杭州九县以及他管辖的其他六州尽快将本州县的物价情况详细调查后如实上报,发现隐瞒灾情者重罚。 晚上。 苏轼返回家中。家仆将饭菜端上餐桌,他看着满桌的菜肴叹息道:“这一桌子饭菜得花多少钱啊!” 王闰之等人已从老杜那儿得知今天白天偶遇苏轼之事,猜想他定是因为物价飞涨发愁,安慰道:“刚才我和朝、静儿、霏儿商量了,决定明天去寺中为百姓祈福,希望天降大雨,缓解旱情。” 苏轼道:“有劳你们了。” 王闰之道:“我们能为你的也只有这些了。” 王朝将放在桌下的手,偷偷伸向苏轼,温柔地拍着对方的手背,安慰道:“来杭州这几个月,你已经做得够多够好了。凡事需要靠天解决的,烦心也没用,我们尽人事、听天命足矣。” 苏轼反手将王朝的手握入掌心,用眼神诉说着“不要担心”,感慨道:“是啊,能为百姓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全看老天爷了。” 翌日。 王闰之、王朝、欧阳静、范烟霏带着各自的贴身丫鬟乘了两辆马车前往寺中为家人及全城百姓祈福。结束后,小暖等人将王闰之等人扶上前面宽敞的马车后,纷纷上了后面那辆小一点的马车。 阿九、阿星扬鞭启程,马车一前一后缓慢行进在颇为冷清的街道上。王朝掀开窗帘,仰望苍穹,感叹道:“何时才能下雨啊!” 王闰之道:“是啊,下几场雨,旱情能缓解,子瞻也就不用这么烦心了。” 正聊着,忽闻马车外传来要饭声。王朝看着街边跪着的两位衣衫褴褛的女子,不停晃着手中的破碗沿街乞讨。她一边打量着两人的样貌,一边感慨道:“灾情再不缓解,沿街乞讨的人只会更……”“多”字还没说出口便愣住了。她用惊愕且略带急促的口吻对阿九喊道:“阿九,停一下车!” 阿九急忙停车。王闰之疑惑道:“怎么了?” 王朝道:“你们等我一下。”说着跳下马车。后面马车上王朝的贴身丫鬟小惠见王朝下车也急忙跳了下来。小惠是苏轼来杭州赴任途中,沿途州县发生水灾,流民遍地,被王朝在路上捡来的孤儿。小惠虽然只有十三岁,但对苏家人心怀感激,尽心侍奉。 欧阳静和范烟霏围在窗边,见王朝和小惠缓步朝那两名乞丐走去。 王朝走到乞丐身边,试探性地问道:“姜行首?” 乞丐抬起头,看着王朝的脸,大惊失色,急忙捂着脸跑掉。王朝快步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对方脏兮兮的袖子,道:“我刚才在车上看着像你,没敢认,没想到真的是姜行首你。” 姜行首冷笑一声,道:“我现在哪儿算得上行首,不过是一个等着饿死的乞丐罢了。” 王朝疑惑道:“如画楼现在不也好好地开着,你为何不在楼里谋生,竟沦落至此?” 姜行首抬起脏兮兮的脸,掀开盖在盖在蓬乱头发下数道深深的疤痕,用略带自嘲的语气道:“也许是报应吧。当年我划伤你的脸,你走后,我在楼里风光了几年,又被人故技重施弄成这副模样。没了客人,自然被王妈妈赶了出来。” 王朝道:“既然恢复了自由身,何不找个人嫁了?当年你我作为歌伎,只卖艺不卖身,总会有人家愿意娶你啊!” 姜行首冷笑一声,道:“我何尝不想,你看我这脸,你觉得会有人要吗?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样幸运,毁容了还被苏大人赎走。”说完,她打量着王朝的衣着、头饰,以及手腕那个看似价格不菲的玉镯,道,“看来这些年你日子过得不错,怎么,如今衣锦还乡,故地重游来了?” 王朝道:“夫君来杭州就任,我也就跟着来了。” 姜行首感慨道:“原来让全城百姓赞不绝口的苏大人就是他啊,也好,让你看下我现在的狼狈模样,以解你心头之恨。” 王朝道:“我没有怨恨你,要不是你,王妈妈也不会放我走。”说着让小惠掏出些钱递给她,道:“这些钱不算多,你拿着。我现在住在知州的官舍内,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去哪儿找我。” 姜行首冷笑一声,接过钱,放入碗中,道:“反正你钱多,不要白不要,不要以为你这样,我就会感激你。”说完拉着另一位同行的乞丐快步离开了。 欧阳静生气道:“这人怎么这样!她是谁啊,和王小娘什么关系?” 王闰之道:“这位姜行首和朝之前都是如画楼的歌姬,当年姜行首嫉妒朝的美貌以及魁首之位而划伤了她的脸。朝因容貌已毁,顺利离开了如画楼,来到咱们家,也算是因祸得福吧。那条疤痕在她脸色挂了好多年才慢慢淡化消失。” 欧阳静看着姜行首,感慨道:“既然能称得上行首,想必年轻的时候很漂亮。能让她嫉妒,王小娘年轻的时候一定更好看。” 范烟霏笑道:“王小娘现在也很漂亮啊!话说这人划伤了王小娘的脸,如今她的脸又划伤了,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所以人还是不要做坏事,毕竟举头三尺有神明!” 正说着,王朝回到车上。范烟霏道:“王小娘,你干嘛要给她钱,她根本不领情!像这种不知感恩的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王朝笑道:“就算是路人遇到困难,也免不了出手相救,更何况是故人。再说了,我做好事也不没指望人家领情、知恩图报之类的,自己心安便好。” 范烟霏道:“你还真想得开。” 王朝微微一笑,对阿九道:“启程吧。” 数日后。 苏轼去六井的施工现场视察了一圈,刚一回到衙门,就听衙役来报,临濮县主簿监在城商税苏坚求见。苏轼来到知州厅,苏坚已久候多时。 苏轼道:“伯固,你找我?”(苏坚,字伯固) 苏坚道:“下官之前听闻苏大人广为征集疏通运河之法,特来献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