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 第一章 青山隐隐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一片山谷中,环视四周是郁郁葱葱的树木遮天,潇潇秋雨也无情地飘洒而下,仿佛整个天地都被深山里空灵的雨汽所笼罩,只要深吸一口就能涤尽心肺。 路边的茶寮里只有三三两两个客人,借用茶寮破漏的顶棚避雨,那条“山泉煎茶”的茶旛随风雨飘荡,无一刻停歇。 江闻字子鹿,二十七岁,是个侠客,也是茶寮的主人。 送走了前来祝贺的老友之后,他意气风发地看着四周环堵竹树,即便是空山秋雨的寂寥氛围,也影响不了江闻的好心情。 他脑袋里此刻只有四个字:上任鹅…… 咳咳不对,是开宗立派! “江道长,您交代的事我也办了。可以收儿为徒了吧?” 茶寮里对着江闻开口的,是一个胖胖的商人,身穿绫罗绸缎,富气毕现,只是年近六旬的老脸上满是纠结,仿佛说相声站在了桌子里头,上厕所又被人把纸拿走了似的。 江闻谦虚地拱了拱手:“方老板,这次还多亏你出力,我才能从建宁府手里盘下大王峰,建派在这个武夷第一峰啊!” 什么叫做排面?这就叫排面。 大王峰的第一,不是海拔上的第一,而是说大王峰乃是水陆两路入武夷,途中必见到的第一座高山,因其巍峨挺拔、一支独秀又被称为“天柱峰”,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气势不凡了! 当然了,官府之所以愿意把这样的名山拿出来售卖,主要也是因为这座山荒废难攀,除了远看景致一文不值。 想当年,连鼎鼎大名的徐霞客都在这座山上迷了路,还以为半夜遇上鬼打墙了。 “不客气的,江道长。钱已经付完这是地契……” 丝绸商人方掌柜陪笑道,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盖着官府印章的地契。 江闻推手道:“多少钱?这钱我是一定要还的——就按我之前说的三十年的无息贷款,分文不少!” 方掌柜脸笑容僵硬了起来:“江道长,老朽明年就六十岁了,再等三十年怕不是只能收冥钞了……” “是我考虑不周了。” 江闻面色愧疚道,“你家儿子今后住我这里学武功,每个月衣食起居都要我花钱,再收你个学杂费、书本费进去……你再补我点钱得了!” 方掌柜脸都快气歪了,却还是装笑着说道:“这些银钱我先垫着也无妨,只要你愿意收儿为徒……” 茶寮都是些寒客也在围观闲谈,正常有钱人是不会在这种下雨天来避雨的,因此方掌柜一行人格外显眼。 茶客们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们聊天,然后惊讶于茶寮主人竟然还是个武林人士。 但正经武林人士,哪个不是在大城通邑开馆授徒,最次也是建庄立派。面前这个年轻人要在山上落户…… 这分明是要落草啊! 周边叽叽喳喳讨论了一下,纷纷结账走人,原本就稀少的客人瞬间走散了大半。 江闻在这里隐姓埋名好几年,没人认识也正常,但他更好奇的,是方掌柜为什么一门心思想让他收徒? “方掌柜,我随便打听下,你别在意哈。只是想强身健体的话,你为什么不送贵公子去练练拳脚即可,譬如去镇上的百炼武馆习武?” 问出这个问题之后,方掌柜的脸色有些古怪,叹了口气。 “送去过了,犬子已经把镇上所有武馆的教头都咬了。这次还是武馆罗师傅好心,跟我推荐可以来您这里学习……” “……令郎属狗?” 江闻眼皮一跳,这犬子到底是谦称,还是个外号? 方掌柜怒目而视。 江闻不好意思地笑道:“没事,我其实最擅长教差生。实不相瞒,当初我也教过一个复姓漩涡的吊车尾,生起气来也爱咬人,后来只断掉一只手,就武功大成了!” 方掌柜连忙握住江闻的手:“江道长,强身健体即可!强身健体即可!请务必让儿肢体健全!” “就举个例子嘛。你是不知道江湖上还有个岳掌门,收徒容易伤及根本的呢……” 江闻不动声色地从方掌柜的胖手中抽离,“令郎在哪?让他来见个面吧!” 方掌柜脸色一喜,连忙招手道:“就在后面!犬子今年已经十岁,再晚想学也来不及了,石头快过来!” 随着方掌柜的不断呼唤,身后几个随从仆人中间,才走出来一个神情木讷的孩子。 “这特么十岁?” 江闻倒吸了一口冷气。 先解释下,不是他人高马大顶着天花板了。 眼前的孩子确实是孩子,却四肢短、骨骼惊奇,从身高看上去顶多五六岁大,不肥也不瘦。幸好没有顶个大脑袋,不然江闻就直接把他归入侏儒症行列的。 方掌柜苦笑道:“没人信,要不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我都不信。这孩子时候随母亲在乡下老家,发了场高烧就不长了。 “哎,这些年各种偏方都用过了,可怜如今十岁了连个大名都不敢起,生怕命薄被老天爷带走……” 方掌柜叹息着一把搂住儿子,但这孩子也面无表情,只盯着一旁咕嘟咕嘟翻滚的热水锅。 “这你得去看病啊!”江闻提醒道。 “我也花钱看了许多大夫,都查不出问题,直到一个南少林的和尚看过后,说儿是五气不调、先天有损,因此生而体弱,长失调养,唯有学习内家功夫、通行气血,才能弥补一二……” 方掌柜没说的是,那个和尚还当场说只要给他三五百两银子,就可以传授少林绝学易筋经、洗髓功,一年之内扭转乾坤——然后方掌柜直接报官,把这个行骗和尚送进了大牢。 但方掌柜内心认为,这个说法是有几分道理的。 即便在乡下,方掌柜也是极其宝贝这个儿子,从就给山珍海味养着、天材地宝吃着,一年开支不计其数,不可能是后天亏待了他。 最大的可能,就是方掌柜老来得子,年近五十才续弦娶了后妻,一个年老髓枯、一个体质未全,生下来的孩子才会出现这种先天不足。 如今死马当作活马医,儿子越看越不灵光,以后想做生意是没希望了,拜师学武终究是条出路。 江闻也脸色变幻了半天,才咬牙开口。 “好吧,看在你如此心诚的份上,我就收下这个徒弟。实不相瞒,我打扮成道士只是为了行走江湖方便点,不用叫我道长。” “好的,江道长。” 江闻以为对方没听清,又解释道:“你还是叫我江掌门、江大侠之类的称呼吧。” 方掌柜不住地点头:“没问题,江道长!” “……你开心就好。” 江闻站起身来,拍去身上溅落的雨水,轻叹一声,摸了摸孩子的头:“石头,今后我就是你的师傅了。本门开创于武夷山大王峰,你也算是顶门大弟子……” 说到这里,江闻皱眉看了看他的身高,“想拿来顶门是有点难度了,但今后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知道吗?” 石头木讷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江闻扭过头去,默不作声。 方掌柜以为江道长正扼腕叹息,也不敢多加打扰。但在没有人看到的方向,江闻正得意地露出笑容。 江闻此刻心里正盘算着,改天要请武馆罗师傅吃顿饭,再把酒肉和尚从牢里保出来,多亏他们配合才能演完这场戏。 自己这一次的演技,应该可以拿一个奥斯卡了吧! 天眼查,展示一下人物信息。 在只有江闻可以看到的位置,如瀑布般展示出了一条条文字信息。 人物面板可展示。 姓名:石头 年龄:10岁 悟性评价:石中璞玉 根骨评价:天赋异禀 武学评价:一窍不通 实战评价:一窍不通 综合侠客等级:平民百姓 掌握武学:无 人物描述:这是一个从未接触过武功的儿童,但出众的天赋会是他最好的老师。 没错,江闻正在利用随身携带的系统,探查着孩子的信息! 这个不知名系统中的悟性和根骨分为五个等级,从低到高分别为冥顽不灵、资质平平、石中璞玉、天赋异禀、旷世奇才。 石头的根骨已经达到第二高的天赋异禀,武学悟性也有中人之资!第一高的根骨前所未见,因此这第二高的根骨已经可以睥睨四方了,甚至江闻猜测石头所谓的发育迟缓,很可能只是这副天生横练筋骨导致的…… 第二章 天涯萧索 看到已经点头收徒,方掌柜依依不舍地将儿子托付到江闻的手中,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下喝茶,等待着雨过天晴。 可茶寮外的雨越下越大,写着“山泉煎茶”的茶幡也飘扬不动了,只能像死鱼一样贴着旗杆,仰望着武夷空谷间飘飘洒洒的雨幕,静听雨坠竹叶间的阵阵轻响。 “既然解决了石头的事……” 江闻整了整道服,尽量做出一派宗师该有的模样来,对着茶寮内里单独摆放的一张桌子说道,“你还不要也考虑一下,一齐拜我为师呀?” “不要!” 一个声音清脆空灵,就像是山间的灵鸟。 再看去,那里坐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姑娘,一张圆圆的脸蛋,皮肤雪白粉嫩,此时正使性撇嘴,眸子漆黑明亮,显得非常警觉。 “你刚才笑起来很奸诈,我都看到了!” 江闻有些尴尬,咳咳姑娘你瞎说什么大实话,我哪里有笑。” 但方掌柜没在意话里的破绽,反而有些羡艳地看着姑娘,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生的这么好看?” 说完遗憾地看了一眼自家儿子,同样外貌六七岁,一个粉雕玉砌宛如画中人,自家的呆傻无神,真的是一言难尽…… 江闻开口解释道:“这是我前两天,在外面行侠仗义时救回来的孩子。” “怪不得江道长几天不见人影。” 方掌柜想学着江湖中人拱手称赞,却因为胖胖的体型显得格外滑稽。 姑娘不乐意地说道:“谁要你救了?” 江闻被气乐了:“那我现在就把你送回去信不信?” 姑娘又撇了撇嘴,低头不语。 江闻劝慰道:“女孩子行走江湖不太方便,但你的情况不一样,也没别的路可以走了。原名别用了,我给你起个新名字,出去就安全了。” 说到女侠行走江湖,那可太麻烦了,总不能学粗汉睡在荒草破庙,隔三差五也得洗漱打理一下仪容仪表吧。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和师兄弟去城里办事,男女有别厢房都得开两间,回去经费超标发票也不好报销,总之麻烦得很。 他想了想:“女孩子行走江湖容易吃亏,所以便宜要先占了!” 方掌柜听着脸皮一跳,这话是武林高手能说出来的吗?自己平时跟店里的伙计,都没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你姓傅这个就不改了,我也不好意思赐你一个姓。为师以前追过一部漫画叫雏蜂,你就改名叫嫩蝶吧!” 蝶字柔美,嫩字也委婉,出去外面一通来名,我是嫩蝶!听上去多有人缘! 姑娘捂着耳朵,脚扑腾着还够不着地面,“这是什么粗鄙的名字!我不答应!” “不满意吗?确实不太礼貌,孩子脸皮薄可以理解……” 江闻考虑了一下说道,“那就用个敬语,叫凝蝶?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这回一报姓名,我是您爹,不卑不亢、气势俨然,保证连武林耆老都要退避三舍。 被迫改名叫傅凝蝶的姑娘急的满脸通红,显然接受不了这样一个有失体统的名字。 但江闻抢在她拒绝前说道:“不愿意也没事,自古救人一命都要以身相许的,我对炼金术没有太大兴趣,但我这个大徒弟却刚好可配!” 说完,江闻半是商量半是戏谑地对方掌柜说,“掌柜,让姑娘给石头当个童养媳怎么样?你们家不缺双筷子吧?” 方掌柜胖脸上堆满了笑意:“不碍事不碍事,姑娘能吃多少?” 听到这里,姑娘目瞪口呆看了一眼旁边身材矮、表情宛如沼王的石头,彻底崩溃了。 她瞬间眼圈泛红、泪水盈眶,终于维持不了大人那样的高冷,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呜呜呜……你们欺负人……” 在之前的那阵风波时,茶寮里的人就走离了大多数,这时除了方掌柜和仆役几人,就只剩下最外围一桌父子,一直安安静静地喝着茶,水没了就再添,一言不发。 儿子却时不时看向灶台,闻到茶叶煮蛋的香味,冷不丁才轻咽一下口水。 见改名傅凝蝶的姑娘终于服软,江闻也不再仗势欺人,对着旁边看热闹的那对父子笑道:“客官,让您看笑话了。” 父亲背着灰布包袱,又一身灰衣,更显得风尘仆仆,却是一双剑眉煞气冲天,一看就不好惹。 他面无表情地对江闻说道:“这位道长,从刚才你好像对在下很感兴趣?” “像二位这般花一文钱就喝茶一个钟头,续水两大壶的客人,我确实不多见。” 这样的铁膀胱,不服行吗? 江闻腹诽完后哈哈一笑,指着他身边的孩,“说到感兴趣……应该是您儿子,对我这个不成器的女弟子感兴趣吧。” 听到这话,此时佯装哭泣,将脸放低对父子眨眼求救的傅凝蝶连忙低头,假装无事发生。 之所以能判断这两人关系为父子,是因为这两人虽一大一,身形、神态、扑克脸表情却如出一辙,跟复制粘贴的一样。更别说他俩明显结着老茧的虎口和手腕,就绝对不是庄稼把式能有的。 江闻这话说出口,就已经用上了江湖的盘道功夫,提醒对方既然来了这里被发现,就该报上名头来意,双方盘盘是敌是友。 外表十岁左右的孩子面容微动,若有所思地转头看向了父亲。 父亲低声说了一句:“不要意气用事”。 说罢就站起身来,对江闻说道,“道长,我们多有打扰,如今雨势稍缓也该告辞了。” 说完就率先撑起破伞,走进了依然瓢泼的雨幕中。 这就是表明自己不方便透露行踪,但绝非恶意,希望对方不要再逼问——再问下去,就只有动手翻脸了。 江闻见对方没开口透底,叹了口气,从茶寮烧水灶台上掀开笼屉,用芭蕉叶胡乱包了两个芋头、糯米饼,追上两步塞进了他儿子的手里。 “光喝茶是消食的,怎么能管饱。” 孩面色不变,想要推辞,但是肚子一走路就不是时候地叫唤了一声,这才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住了蒸芋头和糯米饼。 轻声道谢后,他随后跟着父亲打伞地走进了雨里,江闻则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雨幕里逐渐渺茫的身影。 “江道长,你认识那两人?” 作为经商多年的老掌柜,老方看人明显更准,一眼就认出了江闻眼睛里的不是疑虑试探,而是有意接近。 江闻也没有否认。 “算是吧,不过他不认识我。” 废话,那人长得跟李连杰似的,能不多看一眼嘛? 这要换成龙过来,江闻当场就得收摊跑路,防止宜家功夫大师拿他的微薄产业练手。 江闻的天眼查系统作用限制很大,只有离得够近,还得伴有肢体接触才能看见人物信息,最终也没能让两人凑近握手言欢。 但刚才对孩的探查已经完成了。他身上迸发的信息流,在片刻间已经被江闻记忆了下来。 姓名:洪文定 年龄:八岁 悟性评价:天赋异禀 根骨评价:石中璞玉 武学评价:初窥门径 实战评价:得心应手 综合侠客等级:略通拳脚 掌握武学:少林内功(入门)、洪家拳(进阶)、夺命锁喉枪(进阶) 人物描述:自幼的习武使他早早拥有搏斗的能力,冷静的心态与过人的悟性是他最致命的武器。 “人都走光了,我们也收摊吧。” 江闻对方掌柜说道,“我们到镇上给凝蝶和石头买点换洗的衣服,山上风大孩子容易着凉。” 转头的瞬间,江闻再一次露出了笑容。 信息来看是新少林五祖没错了,看来镇上要有好戏上演了…… 第三章 兄弟阋墙 洪熙官撑着一把破伞走在雨里,却好用处不大。 冷雨不留情面,依旧打湿了他的衣服肩背,只是他背后的包袱里,却透出一股比雨水更加冰冷的感觉。 “拿了什么?” 儿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声音是一样的淡漠:“吃的。” 洪文定撑着伞和父亲并肩走着,天地寂寥,空山传响,显得更外清冷。 但这样的清冷已经是种极大的慰藉了,自从八年前,因自己反清复明遭到通缉,全家被杀开始,洪熙官就只有这个被藏在灶底,侥幸逃脱的幼子陪伴。 “你觉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洪熙官永远言简意赅,就连对待儿子都没有展露太多情感。 “我只是觉得她可怜。” 逃亡最初,洪熙官甚至有杀掉儿子的打算——这不是因为他冷血,而是因为他知道一起这条路会很苦,很苦。 在这离奇的世道上,有时候心硬是心软,心软才是心硬。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人坏人之分。” 洪熙官冷声地说道。 官差里有同情报信的好人,而同站在反清复明的大旗之下的人里,他自己也手刃过很多借机掳掠的人渣。 从此,他的路越走越孤独,也越走越纯粹。 是的,世界上有时候好坏的界限不是那么清晰,但不管好人坏人,他此行要去见的,是他除文定外,最后一个亲人。 ………… 下梅镇是武夷山麓茶叶重镇,遍布着茶庄、票号、车船驮队和货栈,每日茶货验收、过秤、分装、发货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行。 镇上邹氏四兄弟因商获资百万,成为下梅首富,便大兴土木,建豪宅70余幢,在此前后,方姓、马姓、陈姓等也在下梅建宅,此地愈加繁华。 水气氤氲,是镇中央的当溪正缓缓流淌而过,两侧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江闻和方掌柜一行人慢慢走着,雨也越来越。 终于在雨完全停下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下梅镇上。 此时道路分作两条,方掌柜打道回府,江闻一行却被困住了。 “凝蝶,想去看看?” 今天正好是镇上五日一次的集日,下梅镇作为水路通衢,南北要道,汇集了各方的新鲜玩意儿,连日的秋雨都挡不住大家赶集的热情。 看着路边的杂耍卖艺,凝蝶的眼珠子都不转了,嘴上还在硬撑。 “哼……这种乡下地方,能有什么好看的……” 这就是抬杠了,建宁府虽然地处偏僻,但是刊本图书、龙凤贡茶、兔毫盏、红绿锦,都是州郡风靡的货物,怎么也论不上穷乡僻壤。 “没看过?想去看吗?”江闻转头问到。 “没兴趣,我爹带我看过!” 凝蝶一咬牙转过头,不能让面前这个恶人看扁了,但是想起当初对自己百依百顺,如今远在天边的家人,眼眶忍不住又红了。 看到这一幕,江闻都忍不住心软了。 又看了看人头攒动的商号,干脆对他们两个孩子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然后虚指了一个方位,“看热闹最远不能超过那条街。” 没想到第一个答复的居然是石头:“知道了,师傅。” 见到这两个徒弟一个呆愣一个哭鼻子,江闻不放心地又交代了一下:“凝蝶,要是有人敢欺负你,就报上名号吓住她!石头,照顾好你师妹,注意别再咬人了!” 被石头这一口碎牙咬伤,送到医馆里,大夫都得头疼怎么该缝。 见路边的空中取水戏法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把两个孩的注意力都吸引走了,江闻才一步一回头地进了商号买东西。 “别听他的,先去看那边的糖人!” 江闻一走,凝蝶就神采飞扬地推着石头往边上走,直到恰巧撞到了一个背着包袱,似曾相识的人。 “你是……” “是你们?” ………… 商号边上的鸿宾楼上,二穿梭其中端菜倒茶,客商也呼朋唤友,好不热闹。 雅座间,一个身穿黑色棉服的中年男人正焦急地等着,桌上的茶水冷了又热,热了又冷,直到灰布衣服水迹未干的洪熙官出现,才露出了由衷喜色。 “熙官!” 多年隐姓埋名,洪熙官不太适应这样人多的环境,观察许久才在中年人面前坐下,并将布包袱轻放在桌面右手边。 见到面前这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庞,洪熙官低声说道:“大哥,好久不见了……” 这人是洪熙官的同胞大哥,当年因为外出经商恰巧躲过洪家的灭门之灾,这次多方联系找到洪熙官,才有兄弟相见的一幕。 “你这些年过的不容易啊……” 见到弟弟面带风霜之色,大哥略有心疼地说,“文定在哪?让我这个做大伯的也见见他。” 洪熙官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孩子顽皮,怕他误事就没上来。大哥,其实这次来,我准备把文定托付给你。” 洪熙官的大哥神情有些无措,似乎没想到弟弟今天会说这事。 洪熙官端起茶杯,遥敬道:“文定这些年跟我受了太多罪,也到了上学的年纪,我在这个世间除了大哥你,已经没有别的亲人可以托付了……” 说到这里,大哥也动容地回答道:“你放心,我花钱请最好的先生,一定会好好照顾他!” 或许在另一个世界线,洪文定会在今天与父亲分别,直到成年才在广州的红船戏班相聚。 洪熙官听到这句承诺郑重点头,举起杯子以茶代酒欲一饮而尽。 但这时,大哥指着楼梯口好奇地说道:“熙官,上来的那个是不是文定呀?” 洪熙官转头看去,就听见喀嚓几声,熟悉的机括声音骤然响起! 眼角的余光快速扫过,自家大哥弯腰低头,一副锦背低头弩自后背瞬间激发,三枚冷箭带着寒芒,毫不犹豫地朝自己疾飞而来! 洪熙官星目微寒,一手托住桌背,身体如弓弦绷紧,凭着一身过人的硬功,玄之又玄地躲过闪着绿芒的弩箭。 但他放在桌上的布包袱,已经被他大哥以迅雷之势抢夺到了手中! “你是我的亲大哥,居然连你也出卖我……” 洪熙官退身站起,身形架势刚柔并济、浑然天成,全然无视了周边伪装酒客,此时林立拔刀的清廷密探,双目只注视着自家大哥。 洪熙官的大哥握着布包,露出了成竹在胸的表情:“熙官,你犯下大错已经连累了全家。你不死,洪家就永远都只能是逃犯盗匪!” 洪熙官微微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你就丝毫不顾及骨肉亲情吗?” 洪熙官的大哥也愤然回应:“从爹娘就宠着你,你要学文就送你上学堂,你想学武就带去去拜师,你对得起他们吗?!因为有你压着,我这个做大哥的从被无视,刚成年就被打发外出经商,你又对得起我吗!” 洪熙官眼中怒火越来越盛,大哥也抓着布包袱急忙退后,向左右喊道:“酒楼现在都是朝廷的人,你的夺命锁喉枪又在我的手里,今天插翅难飞,快动手!” 但洪熙官毫不退缩,左脚重重踩入地板,拳势刚劲猛烈,一击就打飞了持刀逼近的两名清廷密探,靠近窗外厉声喊道。 “文定!” 刚好和凝蝶、石头在摊前偶遇的洪文定闻声,立刻抛下两人,闪身冲向鸿宾楼,解下背后的包袱抛向高空。 洪文定年纪虽,力气和准度却毫不逊色,正好被洪熙官接在手里。 一阵寒风扫过,一杆分为三节的锃亮银枪随着包袱皮抖落,冷芒只在瞬间,就划破了一位密探的咽喉! “夺命锁喉枪!” 洪熙官的大哥见状大惊失色,连忙打开手里包袱,发现里面只是两根青甘蔗。 洪熙官一手持枪,头面微垂,似乎不愿意再多看大哥一眼,可那一身浓烈的杀气已经震慑住了全场。 “是你们逼我的!” 鸿宾楼上,血光四溅! 第四章 弄巧成拙 还在和商家讨价还价的江闻,只觉得外面一阵喧闹,顾客渐渐稀少了下来,他终于有机会好好对付面前这个,趁着入秋狠狠涨价的黑心商家。 两条秋被三两银子,怎么不去抢? 可没过多久,一位看热闹的客人就回来报信了。 “快去看啊,鸿宾楼上有人打架啊!” 听到这句话,商铺的客人纷纷表示不屑一顾。 “切!鸿宾楼哪天没有人打架?” “酒楼老板自己开了盘口,连斗殴时辰、死伤人数都可以下注,打架有什么稀奇的?” “别看了,老板雇来的,我上次下注亏了三两!一定是黑幕!” “咱们都是读书人,宠辱不惊会不会呀?” 朝廷曾经嘉奖建宁府是道义之乡、户有诗书,镇上人可见不得别人,做出有损耕读人家身份的事情。 确确来说,建宁府“其民之秀者狎于文,其厉气者亦悍以劲”,大概就是说有个读书人来到这里,瑟瑟发抖地表示这里的人个个文物双全,说话超好听,我超喜欢这里。 毕竟这里襟山束水,山多田少,农家甚至要力耕崔嵬才能糊口,作为耕读诗书人家…… 会拿刀也很合理对吧? 而按照某离任县令的说法,这里的人向来喜欢“佩刀挟矢,开起而斗,匿役避赋,持短长以竞其私”,陈浩南到这里都只能算是相当合群、较有活力的青年。 回来报信的客人也觉得自己有点大惊怪,微微羞臊地继续说道:“我看到另一边更热闹。有个姑娘卖身葬母,长得还很漂亮呢!” “在哪里!” “我去看看先!” “读书人岂能见死不救!” 店里瞬间炸开锅,话还没说完,店里的客人已经全都跑没影了。 “切,还说自己是读书人呢。老板,一贯到底卖不卖……嗯?人呢?” 江闻不屑地接着买东西,才发现连掌柜伙计都跑去看卖身葬母的热闹了。 然后他一边表示鄙夷,一边留下一贯铜钱,自己把被子打包走了。 江闻走出商铺,发现两边的热闹都很大。特别是卖身葬母的姑娘,荆钗布裙却难掩姿色,低头擦泪时眼波流转,自有一番说不尽的娇媚可爱,素衣更显出纯洁妍丽。 但江闻不打算往那边走。 混江湖的都知道女人代表着麻烦,漂亮女人代表着极大的麻烦,以自己门派这点单薄底子,怎么也不够入这对贼母女眼的。 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这人一看就是骗子! 江闻转头找了一圈,才发现石头和凝蝶站在一处卖艺边上,看着里面正表演着喉断枪杆、胸接刀口的硬气功。 卖艺的粗豪大汉嘴里咬着破布,喉咙一声闷哼,蜡木枪杆应声而断,人体最脆弱的咽喉处,也只有一处浅浅的凹痕。 边上的人偶有喊好,收获更多的却是质疑。 “就这?”“假的吧?”“看腻了,没别的我可走了!”“散了散了。” 卖艺的大汉面色愤懑,闷声不响地低着头,从边上拿起朴刀先砍碎一块木头,才砰砰砰地砍向自己的腹部。 每一刀都用足了力气,似乎要是想砍杀边上质疑他的人,却迫于生计低头忍受,只得到了更多的嘲讽。 “刚才这人在岳家刀门口卖艺,被人赶过来的。没什么看头。” 边上有人故意大声说着。 江闻又看了两眼,确定眼前这个人身上有功夫,却丝毫不懂行走江湖卖艺的关窍。 江湖卖艺自有一套规矩和手段,就跟直播带货一样,得编故事、做铺垫、走流程,先打两个套路,耍几个手法,把行人圈住了再撂狠活,顺便还能推销个大力丸什么的。 像这人卖艺,功夫是有了,看头却严重不足,也学不会吊人胃口,再厉害的手段都经不住重复重复再重复地表演。 下梅镇上的观众,更是出身德云社剧场,习惯了抢台哄话逼卖艺的拿出真本事,谁能想到这人是真的愣啊。 说到愣,江闻看了一眼徒弟,发现凝蝶心不在焉地不理他,石头却看得全神贯注。 “……看的这么认真?你们这是臭味相投了?” 相比汉子的卖艺,鸿宾楼上血光四溅更有看头,下梅镇的客商却都驻足观看,在楼底下指指点点,评价今天这场厮杀够劲,老板这是下了血本了! 雨又下了起来,鸿宾楼的窗户被砰然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中年男人从空中坠下,重重地落在湿透的石板路上,面上最后一丝血色骤然消散,双眼鼓突,已经气绝身亡了。 洪熙官手持银枪,轻轻一转就将长枪拆散成三截收入包袱中,手抓门口酒旗木杆飞身而下,没有丝毫烟火气, 围观群众一阵叫好——然后让开一条路,纷纷表示惹不起。 “文定,我们走。” 洪熙官说话的声音更加冰冷,没有沾染上一丝鸿宾楼的残肢血迹。 可长年和父亲相处的文定,自然能听出语气中的不对劲,于是从人群里走出,跟上了父亲。 江闻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吩咐石头和凝蝶原地别乱跑,就闪身进了边上的一条巷里。 ………… “二位,在干嘛呢?” 江闻在这条路里,拦住了两个行脚商人。 两个贩身形僵住,其中一个放下担子警惕地转头,“看什么看!” 江闻一愣,怒道说道:“臭外地的跑来这里撒尿来了?前面街拐角会有茅厕,这都别憋不住了?” 另一个货郎连忙转头,挂着老实巴交的笑容。 他背着货箱连忙窸窸窣窣地整理衣服,转过头赔笑道:“不好意思没忍住,我们这就走……” “我就瞧不起外地人,没素质,到处撒尿,我瞧不起。” 江闻更加得理不饶人了,“看你们这长相,就知道你不是我们老儿北儿京儿。” 两个货郎低头连连道歉,一左一右从江闻身边快步走过,但就在交错的瞬间两人目光一对视,默契十足地看见对方眼中的杀机。 担子货郎的扁担落地,抬手抽出对刺插眼,背箱货郎也手持利刃,冲着江闻的腰部捅来,这套合击动作似乎演练过无数遍,行云流水般舒展了出来! 但两人的动作没能继续,就被江闻左右手轻松挡住,兵刃被打落在地上。 两人甚至没有察觉对方怎么动的手,连忙表露身份。 “我们是朝廷密探!快放手!” 江闻丝毫不为所动,巴掌不停往两人脸上招呼。 “臭外地的还是密探?鄙人还是松坡将军的手枪队长呢!” 被江闻劈头盖脸一顿削,两个货郎这才狼狈地和他拉开距离。 这次抓捕洪熙官的行动为了保密,是由刑部密探直接动手,并没有通知当地府衙,更不会穿着官服出行,因此即便洪熙官当街杀人,县衙也只会以为是普通斗殴。 灭口好,灭口妙啊。 把这两人灭口,就有机会收新徒弟了吧? 你说当街杀人,属于命案? 自从神州倾覆以来,崇安县衙里最常拿来引火做饭的,就是每天的命案卷宗。 “绵掌,架势不错。大悲拳一塌糊涂。” 看着想回去报信的两个密探,在巷里摆开架势,江闻的脸色也慢慢严肃了起来。 “但看你们这组织结构,每两个人就有一个是少林叛徒,和尚们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 “文定,有人跟着我们。” 走着走着,洪熙官开口了。 “爹,她也是个可怜人,想跟我们走。” 洪文定声音很轻,眼神转向了后边跟随一路,楚楚可怜看着他们的凝蝶,“把她送到家人那里就可以。” 洪熙官剑眉煞气冲天,听到文定说起“家人”两个字,又想到石板路上死不瞑目的大哥,终究气势一颓,没有开口反对。 凝蝶紧跟两步,发现前面两人没有试图甩掉她,忍不住兴高采烈地起来。 什么山野破门派,本姐才不愿意呆! 但另一边,江闻就傻眼了。 他回去时发现卖艺的摊子已经撤去,似乎还有打斗的痕迹。 石头孤零零地冒着雨,捡着地上零零碎碎的铜板,连忙问他。 “石头,你师妹凝蝶哪儿去了?” 江闻的徒弟呢? 那么大一个徒弟哪里去了? 刚才不是还在看热闹吗! 石头抬起头看着师傅,给了个表情,让江闻自己去体会。 ?() 师妹?什么是师妹?可以吃吗? 第五章 分道扬镳 冒着雨沿路跟踪打听,江闻才知道自己的好徒弟跟谁跑了——千算万算,没想到洪熙官的主角光环如此之亮眼,居然随手把凝蝶拐跑了。 真是上天欠他一扇门,转头就给他开了一扇窗,让人嫉妒得很啊。 看着当地“著名乡贤”马佳善家的深宅大院,江闻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带着仅剩的徒弟回去了。 “石头,我们回山!” 还不走的话,他心最后一个徒弟都被人拐走。 同时江闻也不停地告诉自己,人生就是如此。 喜欢一朵花,未必一定要把它摘下来。喜欢风,难道要叫风停下来让闻一闻?有时候太照顾别人的感受会失去自我,做人要潇洒一点。 嗯,主要现在还指望着洪熙官的剧本,暂且尊重一下对方,等待对方倒霉的时候…… 哼哼…… 从这点来看,傅凝蝶虽然年纪轻轻,看人却很准。跟着这个心胸狭窄的江道长,自己都看不见好日子会在哪里。 至于为什么洪熙官一行人会出现在马大善人的家里——这还是归功于他当街杀人的壮举。 年近五旬的马大善人一直都清楚,在崇安县这个地方,拳头越大,道理就越大。想要以德服人,就一定要能让对方心平气和地听你把话说完,再乖乖把钱送上来。 杀气腾腾的洪熙官,瞬间就被擅长以德服人的马老爷看上,决定保持日行一善的好习惯,把这个高手招揽过来。 当然在这一天,马大善人可不止一善。 除了收留落魄洪熙官、洪文定父子,还花钱买下了卖身葬母的红豆姑娘,这才喜滋滋地回到了府上。 ………… 日子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了一个礼拜,仿佛日子真的毫无波澜,而马大善人与红豆姑娘成亲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爹,我回来了。” 年幼的洪文定走进屋子里,脚步却出奇的沉稳。 坐在屋里闭目养神的洪熙官,略一打量就看见脸上的伤和衣服上的尘土,问道:“文定,你又和别人打架了?” 洪文定拍了拍衣服,“马家的少爷带人偷袭我。” 说完擦了擦脸上的伤口,补充道:“我赢了。” 洪熙官听完也不气恼,似乎对儿子打架的事情丝毫不在意。 “文定,习武之人不可好斗。我们现在寄人篱下,要懂得分寸,能忍则忍。” 这话说的,简直就是儿子出门杀人回来,老父亲还心疼以后杀人别沾这么多血。 洪文定却没有听取教训的意思,脑袋瓜子转了转,“那你为什么天天跟红豆姐姐打架?” “你……” 洪熙官眉头一皱,却发现自己最近似乎,还真的只干了这件事。 马老爷每天管吃管住,他才义务出手,多次阻止了飞贼大盗红豆母女的行窃行为,这很合理的对吧? “爹。次次都赢我也打腻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看出了他爹的窘迫,洪文定喝干碗里的水,继续问道。 “爹在这里还要等一个人。” 洪熙官沉默片刻,“是凝蝶让你来问的吗?” 洪文定点了点头,又补充道:“还有红豆姐姐,她经常拿吃的给我,然后问我板着死人脸的讨厌鬼什么时候走。” 洪熙官又被噎了一句,半晌才悠悠看天:“快了,等的人就快到了。” ………… 而另一边,凝蝶也在欲哭无泪。 当她决定跟着洪熙官父子的时候,就是看中这两人奇怪的组合。 不论从什么角度看,一对浪迹天涯又武功高强的低调父子,都要比坑蒙拐骗又喜欢坏笑的所谓师傅强。 她现在只想赶快回到东昌府,告诉爷爷家里发生的事,他一定会有办法把爹娘和姐姐救出来的。 但她高兴没多久,就被困在了这个马家大宅里,不管她怎么撒泼卖萌,洪熙官都咬定了自己还有事情,必须办完才走。 就在心急如焚的时候,隔壁长得很漂亮的大姐姐找了过来,两个人一番窃窃私语之后,都开出了对方都不能拒绝的条件,瞬间达成了一致。 比如今天,凝蝶就借着洗衣服的时间溜到了后宅,找到了红豆姑娘。 感觉到脚步声出现,红豆屋里一道黑影闪过,随后噼里啪啦一顿乱响,就见到大门无风自开。 红豆正坐在一张软榻上。 只见她脸上满是笑意,淡施妆容的脸上晕红流霞,一笑丽色生春,连凝蝶都忍不住产生羡慕的情绪。 “红豆姐姐,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是你呀凝蝶。” 红豆略有些慌张地微笑说道,“吓死我了,我娘差点撞在柱子上……” “红豆姐姐,你娘不是去世了吗?” 凝蝶傻傻地听着,猛然向后退了几步,“……难道是鬼魂来看你了?” 红豆察觉不对,连忙改口道:“呸呸呸,你听错了。我是说,我刚才差点撞到柱子上!” “凝蝶,你过来跟我说话。” 凝蝶疑惑地应了一声,却还是忍不住又后退了几步,总觉得这间屋子气氛阴森森的。 “不用了红豆姐姐,我们就在这里说吧……” 红豆姑娘看不下去了,放下伪装的闺秀架子,上前把凝蝶接到屋里,挥手关上了门。 “凝蝶啊,姐姐这么疼你,到底有没有打听到他什么时候要走?” 凝蝶哭丧着脸:“没有……” 红豆银牙紧咬,恨道:“那个混蛋天天坏事,竟然还赖着不走……不管了,明天记得按照我说的做,不管事情成或不成,姐姐都会带你一起走!” 凝蝶听到保证,才亲密地搂住了女飞贼红豆。 红豆摸着她的头,紧接着问道:“还有啊,我教你的学会了没有?” 凝蝶连忙说道:“姐姐,你让我练的跳房子我已经会了!” 说罢从怀里掏出四块瓦片,放在相隔数尺的距离,随后跃身上了其中一块,脚步疾趋,在这几块瓦片上来回跳跃,影子晃动不清,脚下脆弱的瓦片却丝毫没有破损迹象。 这步法的高超之处不在于飞檐走壁,却胜在轻巧灵便,落地无声,施展起来蹑踪夜行,常人根本无法察觉。 红豆爽快地一拍手:“好!我教给你的是本门秘传燕子凌檐步,刚刚一周你已经入门了,改天我再教你空空妙手,以后我们一起行走江湖!” “我不想学武功……” 凝蝶低声说道,“爹说过,只有粗人才舞刀弄剑,女孩子要相夫教子的。” 红豆揉了揉她的脸颊,“我从就没有爹,是我娘把我带大的。我告诉你,全天下的男人都靠不住,我们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本事才行!” 凝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联想到自己现在无能为力的境况,忽然觉得眼前这位大姐姐说的话很有道理。 同时感觉自己对学习功夫,似乎也没有之前那么大的抵触了。 但另一边,方掌柜开始觉得自己送石头上山学武,可能犯了很严重的错误…… 第六章 名师高徒 大王峰上人迹罕至,只有一间破漏的茅草屋遥遥矗立峰顶,猎猎的秋风刮起,方掌柜感觉自己肥胖的体型都快迎风起飞,挂到树枝上了。 但为了见一面宝贝儿子,他还是老老实实从峰底的道观万年宫开始攀登,沿着南麓石阶艰难前行,才来到了江闻所谓的“门派”地址。 而自家的傻儿子,正在峰顶三样东西面前,忙得不亦乐乎,连打招呼都没空。 茅草屋前,江闻特意摆开了茶具,泡了一杯半生不熟的茶水迎客,将远道的客人迎了进去。 方掌柜口渴难忍地一饮而尽,然后就感觉自己嚼了一团枯草,喉咙一阵阵反胃。 “掌柜,你今天拨冗前来,大王峰上可谓是蓬荜生辉啊!” 江闻喜不自胜地说着,方掌柜却看见了头顶的茅草被强风掀起。 这蓬荜快要起飞了才是真的。 “江道长,你们修道之人果然是……咳咳……闲云野鹤,道法自然啊!” 掌柜搜肠刮肚才凑出这句恭维话,随后赶忙问道,“我家儿子怎么在门口切菜啊?” “那是在练习本派的飞叶快刀。” 江闻正色说道,“刀法本就要从毫末之处开始领悟,砍柴都有柴山十八路、屠夫也有庖丁解牛刀嘛!” “那怎么一会儿又要揉案板上的面团了?”方掌柜瞟了一眼。 “那是在练习浑元太极劲,我当初跟隔壁镇马师傅学的!他家里好大一个牧场,我帮他锄了好久的地才传授给我!” 江闻面色不改。 但过了一会儿,方掌柜坐不住了。 “……那现在这个我就认得了,锅里我都看见板栗了!这分明就是在炒栗子!” 方掌柜笃定地说道。 江闻不悦地说道:“看不起炒栗子嘛?那可是镇上最受欢迎的炒栗子!” “嗯?”掌柜横眉怒目。 江大掌门连忙改口:“咳咳,这是当年江湖极富盛名的《九阴真经》易筋锻骨章秘法,你千万不要误会了!” 闻声前来的石头穿着棉衣,显得又厚又笨,看到自家父亲只是努了努嘴,就站到一边了。 “爹。” 一周不见,方掌柜感动于自家的儿子在山上天天切菜揉面炒栗子,竟然没有被饿瘦;但另一方面,个子好像也丝毫没长啊? 江闻一看对方脸色,就知道此番是来考教本事,想看看教学成果的。 现在讲究素质教育嘛,可以理解。 江大掌门又给他斟了一杯茶,自顾自说道:“鄙人不才,也不懂什么太高深的内家功夫,可说到少林寺的易筋经功夫,我还是略懂一二的……” 直到这里方掌柜才发现,面前的茶水江闻是一口也没喝。 但方掌柜被口气给震住了,连忙放下刚才的疑惑,权当是世外高人的恶趣味,面带喜色,“能不能给老朽开开眼界?” “倒是可以……但石头功力尚浅,现在还展现不出万分之一的功力啊。” 江闻神色有点犹豫,今天的计划里可没有这个啊。 方掌柜马上就说道:“那不然就劳烦道长,来给我们展示下?” “咳咳……还是石头来吧”。 其实我更擅长java,教这个行不? 江闻打开了茅屋的门,从收拢好一堆东西,音乐能看见又是药瓶、罗盘、毛笔、银针,间或一些莫名其妙的方盒子。 方掌柜好奇地看了一会儿,赶紧硬夸道:“想不到……想不到江道长这些都懂啊,真是博学多才啊!” 江大掌门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说道:“在下向来不拘一格,什么算运势,测星座,泥瓦打洞,越狱升级,贴膜清灰,按摩正骨都略知一二,正所谓行走江湖,技多不压身嘛。” 说完也不管方掌柜一脸懵逼,就对石头说道:“徒弟,把我教你的给你爹演练演练!” 石头本来就呆,这一周山上不和人接触,看上去就更楞了,直接走到茅屋外的空地上。 话音刚落,石头身体绷直,左脚微微向左一步与肩同宽,扎了个端端正正的架势。 “嗯!有点意思!” 方掌柜捧场道。 江闻一边出门一边介绍:“少林派的易筋经太过深奥,很多关窍不易领悟,因此我加以简化,把易筋十三式提炼为八式,保证易学易懂,上手就会!” 随后,石头两臂侧平举,头左转90度,右脚并于左脚,同时半蹲,将双臂屈臂于胸前,含胸低头不动。 “这一式名为摘星换斗,可以拉伸经脉、松体换气!” 话音未落,石头左脚向前一步,同时手臂经前举扩胸至侧举,握拳时拳心向前,身体向右转90°,手臂经体前交叉,曲臂向后扩胸。 “这是韦陀献杵,可以平意静气、双掌贯劲!” 随后石头又接连变招,把出爪亮翅、九鬼拔刀、三盘落地、折躬掉尾等招式演练了一遍,动作虽然生涩,嘴里有节奏地念着什么,却做的一板一眼,相当认真。 “高啊,江道长!我这孩子天生迟钝,平时教什么都学不进去,怎么到你这里就如此颖悟?” 方掌柜的夸奖让江闻很受用,连忙表示谦虚,“没有的事,正所谓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想教会孩子,就要用他们喜闻乐见的方式嘛。” 方掌柜上前感动地搂住了石头,“太好了,你这是遇见名师了!” 但沉浸于易筋经中的石头,嘴里却还在自言自语,似乎是数着什么。 方掌柜疑惑地上去听了半天,良久转过头来,大惑不解地问江闻。 “道长,我这儿子嘴里怎么数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啊?这是哪家门派的内功心法吗?” 说完又听了一会儿,忽然发觉这孩子不仅数数,嘴里还在哼哼着一些稍显激昂的曲调用于伴奏。 “还在念着什么……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 江闻:“……” 好心给这孩子放音乐伴奏,他还给背下来了? “方掌柜,你别误会!这是我教学的一种手段!” 江闻连忙解释道,“正所谓法不传六耳,少林易筋经又有国区版权保护,我们转投俄区也很合理的对吧!” 方掌柜老脸瞬间拉长,狐疑地看着他,“果真如此?” 江闻赶紧打起了包票,“当然了!你看除了本门的易筋经,我不是还传授给了易筋锻骨章、飞叶快刀和浑元太极内劲三大本领吗!” 听到这个,方掌柜终于忍不住了。 “刀工、白案、翻炒锅是吧!要学做厨子还不如去鸿宾楼!” 第七章 宝藏传闻 下梅镇。 “好家伙,这些人都是来干什么?” 时隔一周,江闻又带着徒弟来到了这里。 但仅仅隔了几天,镇上的氛围更加古怪,许多挟剑佩刀的江湖人士纷纷涌入这里,营造出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江湖是一个很广义的概念,上到官府名门,下到贩夫走卒,都可以称作江湖的组成部分,但自古侠以武犯禁,这些活动着的独立因子,向来都是不安定的因素。 不是歧视,而是江湖人士都属于风险爱好者,或许并非是他们引起纷争,可一旦哪里有纷争,就必然有他们的身影。 “师傅,想知道的话,去问问不就行了?” 石头还算客气,只是提出建议,还没直接跑上去,问他们是不是来拉屎的。 可在江湖这层面纱之下,本就隐藏着许多暗流涌动的东西,绝不是说里找家酒楼、打赏二几钱银子就能知道的一清二楚——真正的江湖内门,都是需要行话、身份验证才有资格知晓。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江闻摆手道,“你看他们眉头紧锁、印堂发挥,估计是做杀头的买卖。像那些造反的组织,哪会在嘴上天天大喊我要反清复明嘛……” 话音未落,街对面就传来了几声呐喊。 “反清复明!” “杀光满狗!” “报仇雪恨!” 江闻以为出现了幻觉,可仔细分辨后,居然真的看见有人在路边大喊,听上去情真意切、声泪俱下,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反串黑的意思。 那些江湖人士有几个喝了酒,走到了江闻的面前,还声嘶力竭地冲他说道,“道长!跟我们一起反清复明吧!” ……真有这样的神经病? “石头我们走,我看是官差想钓鱼执法!” 江闻黑着脸捂住石头耳朵,带着他七拐八拐,穿大街越巷,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百炼武馆。 “江道长!师傅正在里面会客,我前去通报一下。” 门口站岗的弟子倒是尽职尽责,把礼数都做到位,可当他看到了石头,表情就有些微妙了,准备进门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具体点说,就是餐厅服务员看见有人想带宠物进去,想提醒对方这样不行,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模样。 江闻相当善解人意,“放心吧,石头今天心情好不咬人。” 开玩笑呢,难不成武当少林有解剑石、下马石,你们家武馆还有生化武器徒弟的寄存处? 守门弟子进去不到一刻钟就出来,将二人迎了进去。 武馆大堂正中挂着百炼成金的牌匾,两排太师椅横摆开,当地几家武馆、拳派的教头都在这里喝茶会面。 正中央一位两鬓微白、阔口重颐的教头站起身来,中气十足地说道:“来得正好,江道长!今天正好有个事情想让你做个见证!” 江闻笑道:“罗师傅客气了,我久在山上不曾行走,今天还得各位多多关照。先坐下说!” 行走江湖的第一步,就是人脉。 下梅镇有贸易往来,南接茶马古道、北通秦晋商户,就少不了武馆弟子保家护院、押镖送货,因此在这里,武馆就是靠江湖最近的一个地方。 江闻喝了两盏茶,终于打听到了发生什么事。 短短一周,江湖上确实风起云涌,最重要的,还是要从南少林开始。 福建南少林,被火烧了! 普通人或许不了解这其中有什么含义,但江湖中人看来,这件事的严重性不亚于安徽省会南京,这次被浙江抢走了! 福建南少林,由仙游九座院、莆田林泉院、诏安长林院、福清新宁院、东山古来院、泉州东禅院的闽中六寺组成,在南方广收弟子、传播武学,影响力不容觑,这些年和北方嵩山少林寺都有并驾齐驱之势。 偏偏随着清军入关,南少林一直摇摆不定,不肯表示顺从,并且诸多线索都指向他们,一直与南方反清势力有牵扯。 本来这样的大门派里龙蛇混杂,搞点政治投机也很正常,比如天龙门、丐帮就都原地裂开,各投一方。 南少林这样的重要势力,俗家弟子遍布天下,与江南以降的势力已然千丝万缕,一旦逼反延祸甚深,说不得就会引爆更严重的后果。 如今南方还未放弃抵抗,因此江湖上都认为清廷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南方彻底平定才来清算。 再说了,南少林不像嵩山少林寺,他们可是足足有六座大寺、分出数不清的庙,长年躲藏在闽中深山,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想要一举扫荡,分明是件难如登天的事情。 可怪就怪在这里,这一次传出来的消息中,狡兔三窟的南少林竟然刚好就主持、首座们都聚集在一处,还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从传示四方的人头来看,这次被杀的,确实是南少林三十六房中的重要人物,据说连方丈至善禅师,都被一把火烧死在了大殿中! 江闻喝了一口茶,心道怪不得外面会有人当街喊着反清复明,敢情都是南少林的俗家弟子,正因为收到了消息怒火中烧啊! 别人不清楚,可江大掌门太清楚了,清廷早就将南少林当成眼中钉,已经暗中收买、策反了众多南少林弟子——比如自己上周遇上,又随手灭口的大悲拳。 随着这次洪熙官到达预定位置,原作中最厉害的少林叛徒马宁儿已经重出江湖,只要这一张开始紧收,南少林的覆灭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想到那个浑身溃烂、面目扭曲的毒人马宁儿,江闻还是一阵恶寒。 可问题来了,南少林覆灭跟下梅镇来了这么多人,有什么关系? 罗师傅听到这个问题,露出了神秘的笑容,有意卖弄地说道:“江道长,你可知道朝廷为什么大费周章,宁可得罪江南武林也要和南少林翻脸?” 江闻赶紧一拱手:“还请赐教。” 罗师傅低声说道:“江湖传闻,朝廷这次是盯上了南少林的宝藏,所以才不顾后果地翻脸……” “宝藏?拼着闽粤浙赣江湖震怒、无数府县糜烂也要拿到的宝藏?” 江闻沉思了片刻,“那你们说说,这帮和尚到底是搜刮了多少的民脂民膏啊……” “慎言慎言!” 罗掌门赶紧捂住他的嘴,毕竟在坐的还有金刚铁骨拳、大力鹰爪功、八步催心掌的传人,地图炮开下去怕不是要先打起来。 罗师傅这时候也不敢藏着掖着了,赶紧说,“据说南少林的武功藏宝中,就有当年闽越国遗留下来的宝藏!” “闽越宝藏……这里面还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啊……” 江闻闭上眼睛盘算了一下,闽越国存在大概是战国到西汉,那时候的宝藏……大概相当于5g时代挖到的&b机宝藏? “肤浅!宝藏就一定是金银财宝吗!” 罗师傅一拍桌子:“据说少林寺所藏的闽越宝藏里面,藏有战国时代的武林绝学……” “越女剑法!” 第八章 胜负之间 这都是哪里来的谣言啊! 江闻忍住了掀桌的冲动,耐心地说道,“虽然越女剑法在《吴越春秋》上面有过记载,但是武功这个玩意儿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挖出了剑谱,没有师承教授,鬼知道会练出来什么啊……” 罗师傅刚才说的激动了点,也自觉有失身份,尴尬地说道:“那也不是我这么说,近来跑到下梅镇,想要进入武夷山寻宝的人都这么说嘛……” 边上另一位武师接口道,“我今天喝早茶的时候,还听见有人信誓旦旦说夜半见到龙光射牛女,荧惑守于斗。按照古书星野划分,崇安县将有神兵出世、问鼎败亡,重宝必定就在这武夷山中!” 江大掌门额头垂下三条黑线,这还真是江湖中人的作风没错了,三人成虎、曾参杀人,只要热闹够大,就算是假消息也得来赴一赴,今后至少能多个吹牛的资本。 “那各位教头在这里喝茶,也是打算到武夷山里找宝贝?” 听到这句话,罗师傅叹了一口气,其他武馆的教头们也黑着一张脸,只听到外面砰砰砰有人砸门。 “师傅,那人上门来了!” 刚才门口通名的弟子又跑进来,语气里却慌张了不少,“后面还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 罗师傅一拍桌子,步入暮年却依然健硕的身躯猛然一震,“江道长,待会儿你就做个见证,其他事情不需要多管了!” 随后对堂下弟子说道:“开门!迎客!” ………… 历来江湖上的武学虽然没有严格的南北之别,可练武的人却是有的。同一个武学在南北两家手里,往往都会发展出截然不同的风格。 从长远上来讲这是一件好事,可以扬长补短、相互借鉴,不论是南方北方、落后就要挨打,确保了武学的发展与进步。 同时也有更多的人察觉到了这一点,会在武功大成之后将北上扬名/>南下开宗,并且在许多年以后,形成著名的北拳南传的历史浪潮…… 南方武林在嘉靖年间倭寇之乱的时候,也是曾经繁荣昌盛、强过北方,但随着日久承平趋势已经慢慢形成,至少在现在的时段,已经逊色于饱经战乱的北方。 “山东武师,前来讨教!” 大门洞开,一位昂藏大汉从中走进,辫子挽起绕着脖子,一身粗布衣服也能看出筋骨虬结,好一副精钢百炼的身躯。 眼前这人要来踢馆扬名,而各位武师想来,怕是还没有把握抵挡住他。 看到这么嚣张的登场,罗师傅缓缓站起拱手一礼,脸庞略微抽搐:“来得好,那就由我大圣劈挂拳罗壮,先来领教领教高招!” 罗师傅起身入场,脸色也慢慢冷静,只见他腰似转轴,手似鞭杆,浑身之力通于肢端如大河奔流,一泻千里之气势。 大圣劈挂拳的招式直来横挡,横来直击,因此脚下步法也必须一刻不停,拧腰切胯,前握后扣,直到动作大开大合,两臂调直,杀机绽放地一拳挥出…… 然后这一拳打在严振东身上,对方喉骨转动,腹部如同蛤蟆吸气,竟是生受了这一拳后一步也没有后退。 场上一阵倒吸冷气。 随后,他还运劲反击,直接把下盘未定的罗师傅给逼回,铛铛铛连退了六步,直接坐回了太师椅上。 边上一位络腮胡子武师看到这景象,直接地铁老人手机jg。 “这地板……有点滑呀!” 罗师傅反应很快,先朝着江闻挤眉弄眼,然后看似平淡地点评到,“功夫不错,有资格挑战我们武馆!” 江闻都尴尬得抠出三室一厅了,对罗师傅说道:“呃……罗师傅有意手下留情,佩服佩服……” 武馆墙高且院门狭,门口看热闹的观众被弟子挡住再加上离得远,倒是没有怀疑这话,还有人带头鼓起了掌,似乎是想要看他们整点大活…… “罗师傅,我们支持你!” “不用手下留情!” “一定要好好打,显出咱们的威风!” 下梅镇的人别的不行,看热闹都是内行,随口喊了两句就把罗师傅架在了火上烤。 但江闻看得清清楚楚,门口踢馆的大汉额头青筋暴起,被这几句话给气的不行,明明自己还没出手就挫敌,怎么变成对面扬威了? 罗师傅也大惊失色。 什么叫不要留情?这话分明是说给对面听的吧?乡亲们今天这是急着来吃席了? 罗师傅额头冒汗,但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感谢各位父老抬爱……我今天就献丑了……” 说罢就扎起衣摆,抬腿要上前。 江湖规矩踢馆要单打独斗,但还是有很多规矩的,主要是为了双方不伤面子,不至于像黑社会火拼一般鲜血横流。 因此有些地方要求先教本地徒弟,有的要求拿出真金白银做筹码,江大掌门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个场子会是罗师傅接招,还非要江闻来见证。 “罗师傅,今天的事情因为我而起,就让我先上场吧!” 刚才表演表情包的络腮胡子抢先站起来,神色有些赧然,“各位父老,这件事情因我而起,当日这位严师傅在我岳家刀门口摆摊卖艺,是我家弟子不懂规矩,伤了和气!” 说完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抢先来到了演武场中央,“严师傅,我岳某人一人做事与罗师傅无关。江湖规矩,那天我的徒弟打了你三拳,没请你喝茶入座,今天我就还你三拳!” 这一句话,倒是勾起了江闻的记忆,瞬间将眼前这个杀气腾腾的山东武师,和那天雨中卑躬卖艺的汉子联系在了一起。 江湖规矩,到某地落难可以到武馆、门派的门前卖艺,这就是隐晦地表达求援。如果考教对方本事能入眼,也应该江湖救急伸出援手。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但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没有落难的时候,因此多少还是会管顿饭、给点钱。 “好!” 岳掌门这番话说的敢作敢当,铿锵有力,场外又是一阵叫好声。 山东武师双目圆睁,怒视着岳家刀的掌门,“那天我前去告请,你们为什么要戏耍我!” 岳掌门也很尴尬:“弟子无知,以为你是来砸场子的……” 其实岳掌门有句话不好意思说出来。 他们驻地门口是自家的卖艺场所,突然间被人占了,还非要较量一下本领,弟子当成来找事的,才会人多欺负人少,把他羞辱一顿赶走了。 可这话说出来就漏了怯,武功不如也就罢了,连情理都站不住脚,以后还怎么混? 山东武师凝视着言辞闪躲的岳掌门,双唇紧闭显出了高傲气度,最终才说道:“岳师傅,算了,三拳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了。” 岳师傅本来就尴尬,这么一听更是恼羞成怒,上前抓住他的肩膀,当胸就是一拳! 但山东武师没有任何惊讶,慢条斯理地用胸膛接住了这一拳,转身就是更快更狠的一拳击出。 胜负已分。 看着躺在地上嘴里冒血的岳师傅,在场的其他武师全都站了起来,指责山东武师的下手狠毒,这一拳下去就算恢复正常,也干不了江湖买卖了。 “心思如此狠毒!你还讲不讲江湖道义了!”罗师傅怒喝道。 这一刻场景有点滑稽,打赢的人遭到千夫所指,不省人事的却拥有满堂欢呼,大家在意的已经不是比武的胜利,而是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全场陷入了愤怒,山东武师却面色苍白地昂着头,撞开所有阻挡的人,没有任何解释的话语,独自走出百炼武馆。 但他最终还是停步了。 不是因为刀枪剑戟的阻挠,而是一个还没桌子高的孩子。 “那天你丢的钱。” 石头追上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堆铜板,塞到他的手里,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觉得今天是赢的人是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又下起了雨,石头蹦蹦跳跳地跑回屋檐下,山东武师却愣在那里,昂着头。 站了很久。 第九章 钩玄索隐 严振东茫然走在路上,两条腿越走越快,撞翻了石板路上无数的东西,也把路人的骂声甩在身后。 他四岁习武,身有四十年功力的横练铁布衫,身上不疼,可他的心里却总有点不舒服。 崇祯末年起,山东就饥荒、兵灾不断,十室九空,匪过如梳,兵过如筛,他只觉得家乡日子越来越难过,直到有一天,他才出门二十里路,就看到一路上都是摊档。 那是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女人,一边煮一边哭。 多嘴问了一句为什么哭的严振东,接下来好几天都几乎吃不下饭,思来想去只想通了一件事: 男儿当扬名立万,他拉不下脸来欺凌乡里,苟求活命。 严振东在庄子里练武多年,满脑子都想着出来就能扬名立万,却始终舍不得家里的妻儿老。 直到那一天,有人帮他彻底舍得了。 所以他选择来南方。 可他慢慢发现,即便到了南边,铜皮铁骨挡不住饥肠辘辘,功夫深妙也换不来一顿饱饭,甚至连他想争的脸面,都隐隐保不住了。 怀里揣着最后的几十文钱,火辣辣地烧手,要不是那个孩,他今天连饭都没着落。可明天呢?后天呢?百日千日后呢? 人离乡贱,街头卖艺没人捧场、武馆正名遭人排挤,在老家听说的江湖形象支离破碎,刚好每一个碎片都能扎进他的心里。再这么下去,留给他的出路只有到码头扛包这一条路了。 他不甘心啊! 为什么自己多年习武一事无成? 为什么窃名之辈却能众星捧月? 为什么一身功夫换不来一顿饭? 为什么到哪里都没有容身之地? “朝廷办案,闲人闪开!”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官道上,大队人马扬起漫天尘土,隆隆震耳声响,让严振东又想起了家乡的那个下午,他从田地里回来,也是这个声音,但他再也找不到家了…… “谁也别想赶我走!” 严振东回答震起地上尘土,人却铁塔般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混账!找死!” 马刀破空而来。 严振东恢复了意识,四十年功力的铁布衫已经快于意识,挡住了势大力沉的突袭。 随后的一拳,恰到好处,理所当然。 这不能怪他,因为这是他练习过无数次的一拳,角度端正、力道强劲。 马上的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腾空落马,五脏六腑像被揉碎了塞进肚子里,滚了两圈,就只剩下持续不断的呕血声了。 严振东迎着风站着,眯眼看见天边太阳从云层里漏出脑袋,任由清兵的大部人马团团围住自己,他仰着头,只觉得一切都回来了。 江湖也回来了。 ………… 从百炼武馆出来,石头一路上都闷闷不乐。能让呆呆兽都表示困扰,足以说明他的烦恼程度。 “别想了,吃完面赶紧回去百炼武馆,我反正是不敢再偷懒,不然你爹这个唯一指定赞助商就要连夜撤资了。” 江闻把碗里的面吃完,连汤带水一丝不剩,才意犹未尽地说道,“我就是懒得在山上置办这些体育器材,才在罗师傅这里办的vi健身年卡。其实用炒锅锻炼和用沙袋也差不多嘛,跟外行真的没办法交流……” 石头却恍若未闻,低头看着饭碗。 ` 江闻拍了拍他的脑袋,“世态有时候不一定对,但倘若不似你想象,倒肯定是有它背后的原因。你可以翻书、可以问人,可以自己想,但终究要解决的问题不仅是问为什么,还得从根上找。” 石头懵懵懂懂地听着,随后说道:“那师傅你知道吗?能不能告诉我?” 江闻哈哈一笑:“不知道。练武功有什么好玩的,如果像你想看的那样,厉害的站着,弱鸡的躺着,对错清清楚楚,江湖哪里还有这么多的恩怨情仇?真想不明白的话,你还是跟我学做饭吧,只要有人敢说你做的难吃,你可以用物理方式让他承认好吃。” 远处马蹄声响起,隆隆欲震,江闻眯着眼睛观望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江湖就是这样,有百战百胜却赢了个家破人亡,还有人屡战屡败却家财万贯。今天严师傅打赢了比赛,输了道理,踢馆本是踢个交情,向来如此。真动手的人,自然会被人轻易用道德打败。这一点,确实是严师傅输了。” 石头想了想:“向来如此的……便对嘛?” “……树哥儿,你怎么也来了?” 江大掌门喟然叹道,“师傅我要是懂这些,哪里还需要躲到大王峰顶上?你既然入了我门下,就和师傅我一起在山里跪着吧……” 石头看上去就五六岁大,实际上已经十岁,再过几年成亲都绰绰有余,但江闻老把他当孩子,直到他问出这样的问题。 江闻拍了拍他的脑袋,忽然说道:“想知道为什么要习武,改天我就教你读书,今天师傅给你讲个故事。” 江大掌门清了清嗓子,正读的声音清亮透明,连边上的店家都忍不住过来听。 “晋人所好清谈,又称挥犀,自诩已知幽明,却不知道详里,因此把这些祸福妖祥前前后后合在了一起,用‘志怪’的名义写下。” “说到底,是那些读书人自视甚高,自诩学究天理、道指太玄,想尽办法想要调查。可越到后来,他们也只有吃了何晏的五石散,醺醺如醉奔走狂呼的时候,才能胡乱写下几笔,随后筋疲力尽地,在惶恐不安中睡个好觉……” “《异苑·卷七》曰:晋温峤至牛渚矶,闻水底有音乐之声,水深不可测。传言下多怪物,乃燃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或乘马车著赤衣帻。其夜,梦人谓曰:「与君幽明道阁,何意相照耶?」峤甚恶之,未几卒。” “至于深涉其中,以行貌绝美著名的何晏,在被司马懿所杀之前已经深染其中。那时的何晏‘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可见服用五石散的后果,他自己都顾不上了………” “再一个,前宋朝天禧二年六月,京师民讹言帽妖至自西京,入民家食人,相传恐骇,聚族环坐,达旦叫噪,军营中尤甚。上虑因缘为奸,诏立赏格,募人告为妖者。” “既而得僧天赏、术士耿概张岗等,令起居舍人吕夷简、入内押班周怀政鞫之,坐尝为邪法,并弃市,其连坐配流者数人。然讹言实无其状。时自京师以南,皆重闭深处,知应天府王曾令夜开里门,敢倡言者即捕之,妖亦不兴。” “最后虽然号称找出元凶,就像僧天赏、术士耿概张岗等,但是这事件还是无头了之,就连本身没有留下官方解释,仿佛这个连军营惊惧的帽妖就是个笑话。但是六扇门招募的武林人士,那是一百二十七条人命,就只能用一句‘是岁,百余人无状殴斗皆毙’来草草结案,连包拯坐开封府,都没敢命展昭重查……” 边上的店家听得如痴如醉,忍不住插话道:“道长,那你有没有听过城外五里亭的事?十年前那里遭遇大饥没一个人跑出来,已成鬼域。可时至今日都经常有人说,亭里看到无腿女人出没,抱着已经断气的婴儿,与过路讨吃……” “略有耳闻。”江闻点了点头。 掌柜一边收桌子一边说道:“这些事情简直骇人听闻,前后也有几十人看见,却谁都说不清首尾。不知道这位道长住在何处,下次还听见故事,不妨来这里吃碗面慢慢聊。” 江闻拱了拱手,把饭钱放在桌上,“暂居此去十里,大王峰。” 哐当一声,店家手里的碗掉在地上,面汤洒了一地,可他的眼睛却纹丝不动地盯着对方,瞳孔因为恐惧缩成了一个黑点。 “学武,是为了活下去。” 江闻带着石头悄然离去。 第十章 异变迭起 马府内张灯结彩,宾客盈门,一派喜庆祥和的气象,原因就是马大善人将于今日纳妾。 “马老爷,在下还未道过恭喜啊!” 马大善人一身红衣喜气洋洋,见人就跟人道喜,他这次请了镇上所有的头面人物,顺带阖家老都在名单,因此宽敞的马府,一时都有坐不下的趋势。 “顾老爷同喜同喜,赶紧入坐!今天大家谁都不许先走哦!” 人多就嘴杂,人杂就管不住,蹭吃酒席的风气自古就有,也没有人把这件事当场天大的罪过,因此红豆姑娘的老妈,就是名义上已经故去、躺在柴房的飞贼朱倩,也换了一身男装大摇大摆地走在马府里,到处道喜。 “哎呀这个臭丫头真是有福气,要不是那个老头又老又丑,干脆留下来做少奶奶算了……” 朱倩边走边感叹,然后又声说嘀咕道,“不行,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当妾太亏了!大红嫁衣也不能穿,还只能走侧门半夜成亲,臭丫头怎么也得当个正房才行!” 在屋里偷偷跟着马大善人走了一圈,朱倩还是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干完了这一票就回扬州,正好女儿说找到个姑娘很机灵,可以一起带走。 “马老爷!好久不见!” 朱倩按牢了假胡子,假装迎面撞上马大善人,然后赶紧说道,“我找你好久了啊!” 马大善人虽然喜气洋洋,却也奇怪地问道:“你是哪位?我怎么没什么印象?” 朱倩揽住他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就推着走:“就是我嘛!你再仔细看看,那天在青楼你欠债被抓,还借了我一千两银子!” 马大善人也糊涂了:“真的吗?我那天喝多了,管家没跟我说啊……” 朱倩一副大人不记人过的样子,接着推他往前走,故意大声说道:“今天不说这事!我是想跟你谈一笔富可敌国的大买卖,这边人多,我们到后院谈……” 马大善人越听越迷糊,却感觉对面的个子力气很大,连拖带拽居然把他赶到了后院——身后还跟着一群竖起耳朵,假装遛弯的商号老板。 “你干什么抓我!你到底是谁!” 见对面翻来覆去就那两句,却连名字都不肯放出来,还大肆宣扬他喝花酒不给钱的事情,马大善人终于发飙了。 “再不说清楚,我就要叫保镖了!我新聘的头号护院很厉害的!” 朱倩的动作相当粗鲁,半遮着脸防止对方看穿易容,偷眼一瞧屋里已经亮起了事先约好的红灯,立刻刚开嗓子大声说道:“我刚才看到你的保镖,鬼鬼祟祟进了新娘的屋子里!我好心私下告诉你,竟还敢怀疑我,那大不了鱼死破啊!” 扯着嗓子的声音刚刚响起,后屋也瞬间响起了女子的呼救声。 “非礼啊!快来人啊!有人非礼啊!” 时间、地点、人物全都集齐,马大善人在一众乡绅的狐疑中,酝酿多时的火气终于爆发了出来,抢先几步推开大门,果然看见新聘的头号保镖站在屋里,单手拽着红豆的袖子,而对方正楚楚可怜地叫救命。 朱倩故意放慢两步落在后面,藏身门柱听着里面的对话。 “我看见她偷东西追着她进来的,东西就藏在她身上。” 洪熙官面色一冷,声音永远让人入坠冰霜,却始终未放开手臂。 红豆身穿嫁衣,眼中含泪地嘤声说道:“老爷,是他调戏我……刚才他连内裤都脱了,就在这里……” 说罢扔出一条破旧的贴身裤衩,“都撕烂了……不信你看他,是不是没穿内裤!” 洪熙官眉头一皱,隐隐察觉到了不对。 “内裤是被文定洗破的,怎么会在你手里?” 但见洪熙官回答不上来,马大善人肺都快气炸了。 “混账!她是我要娶的,给多少东西我都乐意!你还想要搜身不成?” “好啊好啊!” 边上看热闹的士绅连声赞同、直到看见马大善人杀人的目光,才赶紧改口道,“呃……我们是说应该抓他见官!” 马大善人更生气了,“抓?你们打得过他吗!” 说罢指着洪熙官骂道:“我好心收留你们父子,结果你来调戏我的女人!马上给我滚!带着你的儿子,给我马上滚!” 朱倩藏在廊柱边上,和眼若寒星的洪熙官打了个照面,连忙捂住脸,“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我就是个路过的……” 此时的洪熙官也知道瓜田李下,无法解释,径直从边门走去,很快就听见了砰砰两声,用力关门的声音。 “太好了,这个碍事的家伙被赶走,今晚只要等这臭老头被灌倒,要多少金银珠宝还不是随便拿……” 朱倩探进门,和女儿微不可察地对了一下眼色,喜滋滋地溜回正厅,找了一桌开始胡吃海塞,就等着酒尽人散,可以开工了。 但今晚的主题明明是碰杯宴饮,却总是拐到砰砰砸门,没过多久,又一扇门——这次是马府的大门,被人狠狠推开。 往日收钱办事的衙役,此刻站在如狼似虎的官兵前面,面色铁青地叫门。 马府管家硬着头皮,带笑迎上去:“各位官爷,今天我们老爷大喜,来喝酒就请赶快入坐……” 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人狠狠推开,摔了个趔趄。 一位身材高大、体若熊罴的领兵官走上前,凭空甩开一张官府的檄文。 “你们马家勾结南少林叛党,往来书信已经被我们查获!所有人但有违抗,就地格杀勿论!我数到三还不交出南少林的乱党,就休怪我们无情了!” 此话一出全场大乱,不管是仆人还是宾客,都想找到马大善人,弄清楚这人到底说的什么意思! 可马大善人大婚之日被人围观了私事,此刻还在后院不敢见人,一时半会儿哪有办法知道这发生的事情? 朱倩江湖老道,瞬间一掀桌子,趁机混进了慌乱的人群,快速向后院闪去,打算从后门逃脱,以自己的轻功逃生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她前脚刚迈进后面,背后已经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和鲜血四溅的裂帛声! “卧槽,他们玩真的!快跑吧女儿!” 朱倩关上通往后院的侧门,大声叫喊道。 一转头,却发现后门早就被撞开,后院已经站满了杀气腾腾的清兵,为首一个喇嘛打扮的妖异僧人,正怪笑着抓着柴房里搜出来的四个孩。 “藏宝图果然藏在这里……你刚才说,是要让谁快跑呀?” 第十一章 全都乱了 “想抓我,下辈子吧!” 见到情况不对,朱倩的飞贼本能快人一筹,纵身一跃后身形猛然拔高,随着手攀房檐,又猱身登上屋顶。 那轻踩瓦片的姿势,就像是筑巢翻飞的燕子。 “放箭!今晚一个都不能走脱!” 喇嘛打扮的人挥手说道,阴冷的声音已经表明了今晚,已是一个入彀必死的杀局。 两队清兵引弓便射,呼啦啦好像暴雨成灾,砸碎了无数的瓦片。 但是被抓住的几个孩里,一个胖子高声叫道:“鬼婆婆,快救我啊!” 朱倩踩高飞渡的步伐都差点出错。 “好你个胖子!我打扮成这样你都能认出来!” 朱倩的身影像鬼魅般骤然折返,就像一只归巢倏忽又离开的飞燕,转折的速度快得惊人,伸手就自清兵里捞出一个胖子,飞回了房檐上。 当眼前混乱结束时,更多的瓦片却从天上打下来,连珠箭般打入人群,即便穿着棉甲的兵卒,也在这突袭中头破血流,队伍东倒西歪。 “死人妖,有本事来追我呀!” 朱倩得意洋洋地挑衅,随后吃力地掂了掂手里的胖子,“……你到底吃了多少东西?怎么这么重啊!” 方大洪委屈地说道:“俺爹说了,能吃是福……婆婆,救救另外我几个朋友吧!” 朱倩摘下帽子,“你觉得婆婆我有三头六臂吗?刚才是打了他们一个冷不丁,再来一次我就只能当刺猬了!” 话未说完,连忙按住他的脑袋,两人就地趴下。 一阵阵朝天射击的箭矢压得他俩抬不起头,更无法逃脱。 此时大院里的领兵官已经合兵一处,清兵再一次扳回了局势。 形如熊罴的壮汉身着官服,俨然一股渊峙气度,对喇嘛拱手一礼:“客巴上师,少林寺的余孽是否全部抓住了?” 干瘦喇嘛的脸上涂着怪异的颜料,大红和死白的涂抹让他五官极为狰狞,与其说是活人化妆,倒不如说是给死人殓容,身上诡异浓烈的藏红花香味,更是让人头皮发麻。 “抓到了五个,还有一个在屋顶。” 领兵官命人重新控制住这些藏宝图线索,点了一遍后奇怪地说道:“南少林跑出来的五祖,怎么变成了六个了?” 凝蝶这几天装作男装打扮,混在几个刻意遮掩过的和尚里,看上去画风倒是出奇的一致。 这一下,凝蝶也知道自己遭了池鱼之殃了,但更糟的是,如果她身份暴露,那她一定是最先丢掉性命的那个。 几个孩面面相觑地发现这个问题,然后赶紧低下头去,避免被人识破。 喇嘛不以为意地说道:“五祖有六个也很正常,说不定是至善那个老秃驴故布疑阵。” 领兵官忍不住看了喇嘛一眼,第一次见到喇嘛骂和尚是秃驴的,不行,必须多看两眼。 那喇嘛可能也自觉失言,回头看了憋笑的清兵一眼;恶狠狠说道:“我有头发!陆大人,咱们把这些孩子全部抓回去细细地拷打,藏宝图的下落还不是手到擒来!” 领兵官微微颔首,猛然间却耳朵微动,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对着无人处放声大喊:“是谁躲藏在暗处!” 话音刚落,一道布艺身影从东边屋顶站起,清兵全体面东戒备。 “逆贼受……” 领兵官的死字还没说完,就见到西边的屋顶也站起一个人身穿道袍,大声回答着。 “爷爷在此……呃?我还以为你说我呢?” 那人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搞错了搞错了,你们继续……” “把他们擒下!”领兵官勃然大怒。 ………… 后院里的狂风扫过,秋夜的枯叶历历可数,就在此时,院子的东边一杆银枪从天而降,冰冷的枪尖化成虚影纷飞扫开一众清兵,鲜血四溅,笼罩住了喇嘛的周身要害。 而院子的西边,一个道士打扮的人随后从屋顶到地面兔起鹘落,快如鬼魅,双手迎风抖动,振动幅度由慢到快,由强到弱,撞入清军队伍里推靠拦翻,瞬时间打散了大片人马。 两人的动作都快到出奇,因为都是潜伏已久,必杀之势一旦爆发就再无阻碍。 夺命锁喉枪枪枪见血,连环绵掌掌掌穿心,以长击短、以柔打刚,瞬间把局势搅得一团糟。 如果没有意外,两人分别杀入两侧,已能让敌人首尾不能相顾,甚至能在擒贼擒王的同时救下俘虏,一转战局。 凝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心里默念洪大侠和混蛋道士快来救我,我这次一定不跑了! 可直到这个时候,喇嘛的脸上依然无动于衷。 就在枪尖离他的咽喉仅剩一尺距离时,一辆古怪的金属战车从柴房里破墙而出,无数倒刺伸出,直扑洪熙官! 刚刚杀穿清兵队伍,竭力靠近几个孩的江闻,也被一队面容怪异的僧兵挡住,依靠手中铁轮飞转组成绞杀,四面八方堵住了他的去路。 高手过招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洪熙官拧腰抽杆,枪身如龙出水,甩出一个惊人的弧度之后,反而先命中了钢铁战车正中,就待直捣黄龙! 但这一次,无坚不摧的夺命锁喉枪沧浪一声,却只在钢铁战车外面激起一蓬火花。 车体一面铁甲掀开,伸出一只溃烂变形的手臂,径直抓住了枪头! “洪熙官你果然在这里!猜不到我还没死吧!” 那声音就像夜枭嚎叫,又像是枯柴碎裂,难听中却散发出了浓浓的恨意。 “马宁儿?!!!” 洪熙官咬紧牙关,杀机毕露。 “不要白费力气了!我这辆铁甲车,是和夺命枪一样的精铁打造,我还特意找到给你锻枪的巧匠,亲手杀死他的全家,逼他打造的这辆车!” 洪熙官面色剧变,手掌前推、步伐后撤,杀人滴血不沾的亮银枪从中间解体。 一瞬间,洪熙官竟然放弃了枪尖部分,从枪身中间又抽出一杆短枪,全身倒转,以裂金碎石的回马一枪,击中了那铁车里的怪人! “桀桀桀……就这样也想杀我吗?!” 怪人任由枪尖刺中,声音充满了扭曲的报复感,“我当日被西域妖僧救活,被放在毒汁里日夜煎熬,早就刀枪不入了!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说罢铁甲车里伸出一只毒爪,猛抓向向洪熙官持枪的左臂。 洪熙官此刻剑眉倒竖,拖枪凌空翻斗,用枪杆磕飞毒爪后抽中怪人的手臂,于半空中接回了夺命锁喉枪。 随后,洪熙官又不甘心地抢攻怪人伸张各处要害,却无一不是徒劳而返! 喇嘛僧兵铁轮被大力拍飞,江闻从九死一生的缝隙里穿过,心疼地看了破开口的道袍,对洪熙官说道:“别听他瞎说!一杆枪和一辆车能一样吗!” 洪熙官看着江闻,皱眉表示不解。 “我学车辆工程的,听我的!那么大一辆车我就不信没有零件,你避开甲板专攻他焊接点,拆到剩俩轮子就好——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在里面骑独轮车!” 洪熙官听完微微点头,再一次持枪凝视。 江闻眉飞色舞地说道,“还什么自己也刀枪不入?我不用刀也不用枪,把你手脚捆起来扔到湖底,我就不信你还能有亚特兰蒂斯血统!” 车内的怪人闻言大怒:“那我先让你死!” 江闻向后一躲,闪到了洪熙官背后,“这人交给你对付,我就是来拉仇恨的。” “多谢指教!” 洪熙官面容依然冷峻,眼中的杀机却再也不能隐藏,以更快的速度转向铁甲车,枪出如龙化成夺目的彗星! “陆大人,中掌的人骨头全碎了!” 领兵官稳坐不动,就看着洪熙官恶斗铁甲车里的怪人,听到收下汇报后眉头一皱。 “碎了?” “是!手臂中掌的那些个,骨头中间碎成粉末,估计养好也拿不了刀了!” 陆大人眉头更皱:“前天知县汇报一起巷弃尸,两个密探也是浑身骨骼碎裂而死,想来就是眼前此人。与钦犯洪熙官混在一起,如今是敌非友!” 手下继续试探道:“是否要让……” 领兵官看了看屋顶仍旧不敢乱动的朱倩和胖子,挥手否定:“不必,他还有别的安排。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手段!” 手下面容一肃,正要禀报退下,突然发现背后军阵又是一阵混乱,再要转头时,已经被一记飞蝗石打中面门,昏死过去。 领兵官见状勃然大怒,反手将飞蝗石掷还回去,却发现屋顶上趴着的除了胖子,另一个已经替成了年轻貌美的女子,正怪笑着做着鬼脸。 而刚才飞纵伤人的老太婆,此时已经混到队伍的后面,用暗器不断击散清兵组织,抱起两个孩子就抽身离去。 这时候领兵官陷入了两难之地,一边是三个被抓在手里的孩,一边是三个被救走的孩,进攻可能可能全输,按兵不动却可能赢一半。 自己作为场上未参战的力量,更需要震慑潜伏的人,可对方步步蚕食,等下去绝不是办法…… “客巴上人!你还不出手吗?!” 领兵官出声催促,却发现喇嘛此刻的处境更加不利。一个半人高的孩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他边上,一套拳法打得虎虎生威。 虽然力弱身亏,出手却极其狠辣,团肩收腹以长桥大马的手法,每每出手,必是接连攻向客巴喇嘛的喉颈、腋下、两胁、心口、下阴等要害,一时间竟让喇嘛连连败退。 “抓住他!一身少林武功,我看他才是五祖!” 领兵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从少林追出来的是五祖,到了马府变成六个,现在喇嘛又说有第七个,干脆说这世上人人皆有佛性、人人都是少林五祖好了! 有江闻、洪文定拦截,朱倩红豆母女趁这机会,已经将三个孩运出院子外面,暂且破坏了对方的企图。 洪文定虽然擅长搏杀,但终究年少体弱,渐渐落入了下风,江闻转身前来支援,一掌隔开两人,把客巴喇嘛打得倒退三步,被他身后的僧兵扶住。 “好功夫。这一手太乙绵掌,不知道是哪位道长门下?”喇嘛阴测测地说道。 江大掌门正色直言:“在下中原五绝之首、王重阳真人师弟、终南山全真教、银虫周伯通,有意见就去门派投诉我工号957啊!” 喇嘛立即反驳道:“胡说八道!终南山全真教的道士,怎么会武当派的武功!” 江闻笑着说道:“那你一个秃驴,凭什么管我们道士的事情!” 客巴喇嘛勃然大怒,跟随僧兵一同上前,手中利刃轮转,江闻和洪文定赤手空拳,瞬间就落入了下乘。 “文定心!” 洪熙官出声提醒,也从与怪人厮杀中抽身而退,手中银枪飞出,疾驰到了儿子面前,父子俩人各持一段短枪,硬是使出了一套天衣无缝的合击技巧! 正所谓父子连心,两人的武功同出一源,多年的磨合使得打斗默契无比,洪文定抽冷专扎下身,洪熙官堂皇挑飞武器,逆势而动的两人攻势越来越猛,竟然压住了对面的合击飞轮。 可这一掉换对手,江闻就迫不得已地,要面对这个铁甲车里的怪人了。 马宁儿眼里杀机闪动,从铁甲车里破窗而出,对付眼前这个敌人根本不需要保守。 马宁儿被西域妖僧用毒法救活,靠着一腔恨意从地狱里爬回来,铁甲包裹以外的身体,充满了烧蚀焯烫留下的伤口,肌肤毛发没有一丝留存,看着就像是被剥了皮的怪物。 更可怕的是那张脸,由于毒液日夜浸透,五官已经彻底腐烂溃散,细胞液还在不停地从烂脸上渗出,凝结成黄褐色的血痂,外貌上看就像是一具恶毒残暴的腐尸站在面前,用王水洗脸都达不到这样的境界。 “让开!” 马宁儿甚至没兴趣浪费时间。 江闻摆手说道:“我也不想跟你打呀。但听老哥一句劝,洪熙官太厉害了,你不闭关个一甲子没啥用的……” 见马宁儿毒爪要杀过来,江闻立刻后退半步,“慢着!” 马宁儿没料到这个反应,以为对方要耍诈暗算,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可江大掌门突然一弯腰,扶着树从嘴里吐出一口酸水。 “呕……近距离看太刺激了,一时间接受不了……你别放心上,吐着吐着我就习惯了……” 马宁儿勃然大怒,挥拳打向江闻,此时江闻已经闪身避战,从树边绕过,靠着马宁儿扑向洪熙官的间隙,兔起鹘落间跳到了喇嘛们的背后,又是一手抓起一个孩子,顺着墙边扔出院外。 “啊啊啊!!我怕高啊!!!” 三个孩子里就凝蝶叫得最凄惨,都越过了墙头也停不住。 “洪熙官,孩子们都救回来了,风紧扯呼!” 此行目的已经达到,江闻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因此拼着接下马宁儿的一记毒掌,抽身准备赶紧得离开——等清兵完成围攻,他们武功再强也只能累死在这里。 洪熙官深深看了马宁儿一眼,银枪拄地,先将洪文定送到墙边,自己才反身逼退追兵,以千钧之力挑起了马宁儿的铁甲车,径直撞碎了一堵外墙。 形势一片大好,江闻也不再恋战,转头就走,却听见墙外脚步声响起,在缺口处身影浮现,与洪熙官狭路相逢! 两人一个照面,洪熙官的长枪不便施展,便转用洪拳迎敌。 只见直拳似箭,以射物之意劲直而速,对方却不闪不避,反手一拳如巨浪拍岸,反倒将洪熙官击飞回院中! 院子缺口处走进来一名昂藏大汉,神色凛然,一手提着凝蝶,一手提着洪文定,那长相与大雨中卖艺的某张面孔,全然重合…… 洪熙官猝不及防遭到一掌,嘴边鲜血翻涌染红牙齿,被江闻赶忙扶起。 “道长,你带着我儿子先走!” 洪熙官没有关注被抓的文定,反而神色狰狞地对江闻说道,把江大掌门唬得一愣。 但马上江大掌门就领悟到了,这是洪熙官的惑敌之计。 他此刻已经受伤,让对方误以为七个孩子里,洪文定已经被救走,而对面两个孩子真的是五祖,那么他们俩就能暂时保持安全! 江闻绵掌挥舞,且战且退,也不甘心地说道,“不行!你带着文定先走,五祖我一定会救出来的!” 说罢,江大掌门还眼眶欲裂看着两个孩。 这不但是演技,也是真情流露,一个丢了儿子,一个丢了徒弟,两人的心疼和不甘心都是不需要表演的。 洪熙官看着江闻如此投入的演技,只能继续演下去,越来越头大——要是两个人都一副不想走的样子,那干脆都留下来束手就擒? “道长,快走吧……” “不必!我一定要救他们出来。” 江闻的意思是认真的,我两个未来的徒弟还在对面呢,我就不走,我就冷酷无情无理取闹。 “可是道长你中了马宁儿手上剧毒,一刻钟内就会毒发身亡……” 洪熙官指着江闻肩上,此刻已经青黑的伤口,一字一句地说道,生怕对方那个听不懂自己话里的含义。 “可笑!我自幼习武,未学走路,先学内功,区区剧毒而已。” 江闻嘴巴一歪,自信地说道:“至少能挺两刻钟!” 第十二章 反败为胜 朗月高悬,清风徐拂,可外院的血腥之气随之飘散,味道腥重以至于令人作呕。 洪熙官很清楚,对方这次的行动里除了南少林的藏宝图,他的人头也是势在必得,留下他自己,至少能牵制住多马宁儿一个人。 从刚才的打斗来看,洪熙官已经碰上了他最不喜欢的对手。 被西域妖僧人体改造过的马宁儿,只有表面上看去还是人形,全身不论骨骼、血道都似是而非,更像是身体上肆意增生出来的怪异组织,既没有痛感,也不存在应激反应。 刚才洪熙官看似使枪突刺,实际上已经用上了北少林寺的降魔棍法,这一路棍法由名将俞大猷传入少林,专善破甲点穴,可一番试探下来,马宁儿竟然毫无反应。 更危险的是进来的另一个人,一身横练功夫已经臻至化境、罩门渺茫难寻,出手的长拳貌不惊人,却刚劲精准,一力降十会下自己才会如此吃亏。 见到两个受伤的人尤作困兽之斗,领兵官也不多客气,刚要下令人马层层围二人,马宁儿已经疯魔般杀来,誓要取走洪熙官的性命。 “快走!” 洪熙官情急之下将倒挥出一掌,要将拉拉扯扯的江闻先送脱险境。 但洪熙官使出的力气打在他身上,竟然瞬间就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仿佛江闻是一个空空如也的橐龠风箱,越用力空气就跑的越快。 更奇怪的是,这股力量猛然消失,又猛然从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爆发出来,向后推出的金刚掌力竟然将对方往前送去,江闻如炮弹般迎着马宁儿而去! “对方前排两个坦,有辅助有控场,我方刺客又被重伤……” 江闻被撕破的道袍彻底脱离,马宁儿扑来的劲风也正对他的面门,即便人在空中,屈身、闭目、搭手、迎敌动作也是一气呵成。 “……当然是要切后排了!” 见到变故,马宁儿却依然直指洪熙官,毒爪意欲横取敌首,因此只用了左手对付江闻,身着软甲的腐烂躯体毫无顾忌,敞开在对方面前。 以伤换伤的打法在马宁儿手中,就是最具神奇的战术。他自己已经刀枪不入,又体含奇毒,往往找到一丝破绽就能致敌人于死地! 江闻刚才也和马宁儿短暂交手过,擅长以柔克刚的绵掌打在他身上,就像是在拍一颗实心橡皮球,毫无用处,一丝人体该有的震动都传导不进去,更别指望伤及肺腑心肝。 可这一次,江闻陡然转换攻击方式,立掌转拳,下扣马宁儿的前胸。一道掌劲似棉絮裹铁,向右穿右掌,向左转交叉挑掌,目不暇接之余轰然相撞! 和瘦削的江闻相比,马宁儿肢体肿胀沉厚,本该相撞中取得优势,但结果却是毒人马宁儿偏离了方向,还被江大掌门趁机踩了一脚,撞上了另一侧的影墙。 “严师兄心!他的目标是你手里的孩子!” 坐镇的领兵官目如鹰隼,在电光火石间就看穿了对方的意图,急忙出声提醒,但是继续出击的人并不会等待,严振东对敌搏杀的经验也不算丰富。 他下意识的动作不是腾身避让,而是运起了铁布衫功夫,把夺来的两个孩转护在身后,后背如镔铁迎霜,苍然挡住去路。 在徒手对决上,他自信自家的硬功不必畏惧任何人。 事实也是如此,依照严振东体现出来的铁布衫功力,江闻最出其不意的袭击已经被叫破,后退已经无法可想,唯一的出路就是硬碰前面的铁壁铜墙。 严振东肺腑之间的气被提到十二成,骨络筋膜层层叠锁,数十载秘方擦拭、多年间锤炼打磨的后背肌群如鱼鳞般密织,誓要挡住每一丝暗劲穿透。 “你们上当了!” 一个声音传遍了院子,众人发现是被撞飞出去的马宁儿愤然甩开砖瓦,但却只用上了右臂,方才接招的左手骨骼扭曲,赫然已经凹陷下去了一块。 毒血正沿着胳膊不停流下,滴在地上滋滋作响。 严振东脑海中如霹雳划破,但一切为时已晚,身上百炼成钢的铁布衫气力轰然破碎,一股剧痛以蛛丝状见缝插针,痛如骨髓。 这种力道并不巧妙,却带着以点破面的阴毒,来源正是江闻以中指以下三指紧握掌心,食指指节突出形如凤眼的拳锋! 江闻悄然使出的凤眼拳,突出指节与手背形成直线,大拇指紧紧抵住食指起到稳定的作用,拳势霸道绝伦,严振东眼角余光撇见,甚至以为他正手持大铁锥破马斩将! 疼痛和突震并作,两个人质就因为他的趔趄被抛上半空,被两条精准抛甩的锁链接住,瞬间拉上了屋顶! “娘,带着他俩先走!” 分兵追击的清庭密探没想到,这两个众目睽睽下劫走五祖的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又潜回了屋顶,还把剩下两个孩子也一起抓走。 红豆解开锁链,又抛向了洪熙官。 这下不需要洪熙官装死,他就彻底放下遮掩,一手抓住锁链,压下内伤挺枪连刺,随后拽住江闻的衣角飞上了屋顶。 领兵官陆大人瞬间站起想要带人追赶,却被客巴喇嘛伸手拦了下来。 “不要追了。” 客巴喇嘛面带笑容,淡淡地说道。 领兵官怒目以对:“损伤大半、放走钦犯!你打算回去怎么交差!” 被正面斥责,但喇嘛如死人般的脸毫不介意,继续说道。 “追?现在我们四张底牌用尽,马宁儿、严振东又受伤,你觉得还打得过洪熙官他们吗?” 陆大人虎目微寒:“那也要追到他们才知道!” 客巴喇嘛将手里的轮刃交给僧兵,合十说道:“我还有第五张牌!我刚才已经在两个孩子身上下了腐骨奇毒,接下来不需要我们去找,解不开毒的他们,会乖乖回来找我的!” 陆大人眉头一皱,最终还是点头道:“这样也好。就是没想到,那个古怪道士除了绵掌功夫,还精通硬功拳法……” 领兵官的疑惑合情合理,他的眼光何其毒辣,今晚四面楚歌的计划也是有他临时布置,将一切因素都考虑在内了,偏偏没有想到江闻突然施展出了一门,与先前风格迥异的武功。 第十三章 合作初始 就在领兵官疑惑不解的时候,洪熙官也看着江闻,眼里满是疑惑。 凤眼拳他是知道的,这拳并不能算是一路功夫,顶多算是一种奇门招式。特点就是拳心成凤眼状,具有超强的穿透力,练致大成者,举手投足之间便可伤人性命,所以大多数武林人士都只练习左手,防止一不心就取人性命。 凤眼拳最大的特点是可以速成,根据少林拳谱记载,练至大乘只需要四五年时间,比少林秘技铁膀功、铁头功都要容易入手。 但是修炼凤眼拳的人,长期对着沙袋、老树习练,中指指节必然粗钝生茧,大成后更是无法弯曲伸展,这样才能扛住出拳时同样巨大的反震力量。 洪熙官不管怎么看,江闻的手上都平滑整洁、甚至柔软温润得过分。可是和内家、外家拳法没有关系,这是练武之人避免不了的痕迹…… 为了分散追兵,几人分成两路撤退,一路是朱婆婆带着两个孩飞檐走壁,沿途痕迹浅淡,另一路是红豆姑娘和洪熙官、江闻,三个人属于放飞自己的跑法,打算让追兵赶上来继续挨打。 江闻越过一个墙头,极目观望了一会儿。 “没追上来,应该是打算天亮再搜捕。” 红豆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你们两个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惹了这么多人。” 洪熙官凝神静气地感受四周,所以聊天的责任就落在了江闻身上。 “红豆姑娘,介绍一下这个是朝廷钦犯洪熙官,光人头就值一万两银子。而我只是一个普通路过的路人,你就不用多心了。” 红豆穿着夜行衣,两只眼睛灵动无比,“我就知道你们有问题,天天鬼鬼祟祟地和我作对,你自己不也见不得人?” 洪熙官挥袖以对:“不要拿我和你们相提并论。” 红豆眨了眨眼:“没意思。我救你们到这里,就各走各的,不要再赖着我了。” 说罢就要转身离去,却被洪熙官猛然抓住:“别想走!你把文定他们藏在哪里了?” 红豆灵活地从夜行衣里挣脱,里面居然还有一身五彩褂子,毫不犹豫地跳到了对面屋顶:“救你们居然都不感谢一下,那宝藏就休怪我们独吞了!” 此话一出,洪熙官和江闻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这对母女,会不遗余力地回来救人。那个喇嘛应该也没想到,自己天天挂在嘴上的南少林宝藏,居然是今天行动失败的主要原因。 “南少林哪来的什么宝藏。” 洪熙官对此事嗤之以鼻,南少林要是真有宝藏,早就挖出来反清复明使用了,不可能藏藏躲躲直到落入别人手里。 江闻也知道,所谓的宝藏不一定存在,可五祖背后分成五份的藏宝图是存在的,能让清廷为之翻脸的东西,绝不可能是什么青铜器时代的宝藏,和传闻中的武学秘籍就能比拟。 越女剑法要是这么厉害,能让人瞬间变成以一敌百的超人,越国也不至于在战国时代被楚国给灭国,王族四散,这支退入闽江到了武夷大山里当土皇帝。 “红豆姑娘,五祖你们带走我没意见,至少得把我徒弟还给我吧。” 江闻苦着脸往前走了一步,打算再商量一下。 红豆警惕地后退一步:“不要再过来了!你刚才的武功我都看见了,休想趁机偷袭我!” 江闻连忙举起双手表示无辜:“你也知道我刚才是偷袭嘛,占着对方情敌冒进的机会,才能伤到那两人。正经对敌,哪里会有人老老实实地让我打那么一拳。” 凤眼拳是杀招,限制却非常多,比如拳头接触的面积、出招使用的力道、准确击打的穴位、对手退避的动作,都会影响到威力的发挥。 因此江闻所说也是实话,自己先用绵掌伪装成以柔克刚的路子,关键时候才敢用上硬碰硬的打法,否则对方早有准备,他就只能用拳头和对方的铁车、刀枪比比硬度了。 “好像有点道理。你们想要回徒弟和儿子也可以……” 红豆姑娘眼珠子一转,“但你们必须发誓,要帮我们找到宝藏!” 江闻这人她不了解,可洪熙官他接触了一周有余,早就摸透这人骨子里是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依靠自己今晚救人的恩情,只要答应下来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让我见到文定,宝藏的事情随你便。” 反正也不可能有什么宝藏,洪熙官答应得特别干脆。 江闻也点了点头,“我是不介意入山寻宝,但是清廷追兵已经盯上我们了,还有个面目全非的怪人一心要杀洪熙官,你这个拉我们入伙的选择,我表示很佩服……” 红豆紧忙想改口道:“那先等等……” 但江闻打断道:“别想了,不算上我们的话,你们母女带着六七个孩更找不到宝藏。” 洪熙官轻轻捂住胸口,运气压制着伤势,“马宁儿我还有几分把握对付,但是加上刚才的铁布衫高手,我就胜算渺茫了。” 就在刚才脱险,江闻借机已经靠近了洪熙官,看到了他身上瀑流而下的数据,更清楚了几分他的实力。 姓名:洪熙官 年龄:6岁 悟性评价:天赋异禀 根骨评价:石中璞玉 武学评价:得心应手 实战评价:圆融贯通 综合侠客等级:江湖好手 掌握武学:混元桩功(精通)、少林技击桩功(精通)、虎步穿林功(精通)、少林内功(精通)、少林五形拳法(精通)、混元五行掌法(精通)、洪家拳(圆满)、夺命锁喉枪(圆满)…… 人物描述:这是江湖上的顶尖好手,突破所欠缺的只是时间。丰富的实战经验让他全力以赴的真正实力,比表面上更胜不止一筹。如果你得罪了他,已经没时间考虑自己的死法了。 琳琅满目的掌握武学已经足够可观,他丰富的实战经验更是致命无比。 江闻看得懂系统的意思,洪熙官看上去只是江湖好手的侠客等级,但已经是同级之内没有短板的最顶尖,认真起来甚至可以搏杀再高一级的江湖人物。 “别怕,严师傅的武功弱点我很清楚。就冲你这张脸,只要能一次性凌空踢出十几脚,就能完败对方!” 江闻拍着对方的肩膀,信心十足地说道。 洪熙官面如冰霜,却显得大惑不解:“怎么可能有人一次踢出十几脚?连环腿法也最多三踢,就必须落地接力了。” “那是你不懂!你不理解!无影脚就可以!” 江闻打着保票耐心解释道,“你知道子弹怎么拐弯吗,就是射手在子弹出膛的那一刹那,手腕急速的抖动,给了子弹一个水平的加速度,从而形成一个弧线,这就是枪斗术。无影脚也是这样,在出腿的那一刹那,双脚急速的抖动,在对手看来就是无数只脚在向自己踢来,这就是无影脚!” 第十四章 三里亭中 城南五里有个村子,荒废已久,名曰三里亭。 这倒不是崇安县的人算数不好,而是原先的官道蜿蜒曲折,西通龙虎山、北接衢州项山,村子离当初的县治正好三里。后来被山洪泥涝严重损毁,才沿着山麓重修了官道,此时村子已经距离五里不止了。 但更早之前,当这个亭还没人居住的时候,这里还是个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就有名字,叫做草鞋峡。 按武夷当地的说法,传说这里曾有穿着草鞋的仙人居住,每日就在山场樵采炼丹,直到有天不见了踪影,住的地方却竖起了一座石塔收掩骷髅,每逢风雨天阴,谷中就能听见钟鼓之声。 三人沿着废弃的官道路越走越远,阴凉的气氛逐渐明显,加上沿途溪流的浸润,周围草木围拢愈加葱茏,怪鸟啸木、老虫鸣野,给这条深夜道路又增添几分幽黯的气息。 “我收回之前的话,除了会挑队友,你们更会挑地方啊……” 江闻走在路上,专心听着鞋底窸窸窣窣摩擦地面的声音。 没有人想到,红豆母女会把隐匿地点放在这座荒废已久,连本地人都不太清楚具体地点的村子里。 “胆鬼,我们行走江湖义庄都住过,这算什么。”红豆嗤之以鼻。 荒烟蔓草,古道萧条,一轮明月分明朗照在夜空,却向荒村的残垣间投下更深湛的阴影,树叶滚动着不见,仿佛有活物在蠕蠕作响。 三人来到村门口高大的社树前,风吹响了老树,叶片枯荣不一,在地上落满萧萧黄叶。一座土地庙已被夷平,其中没有泥塑木偶,只供着一块石头。 村外望去没有见到一丝灯火,红豆查看了许久,也没有看到朱倩在树边刻下约定好的记号。 “难道他们那一路出事了?” 江闻隐隐觉得不安,早上还听面摊老板讲鬼故事,当天就来到了事发地点,还是浪催的午夜时分,他真的是钟万仇办走读——憋不住了。 洪熙官仔细思索着,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妥,但是理性仍占据上风。 “不太可能。追兵被我们牵绊了许久,不应该轻易赶上他们。刚才还特意回去周边打探,镇上也没有分兵的迹象。” 红豆姑娘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娘应该是带着七个孩子,走路比较慢罢了。咱们先进去等他们。” 进入了荒村之后,三人还是不放心地搜遍了各个处所,十几处农宅破败不堪,奇怪的是家家户户门口的墙根都埋着着一块圆石,半露在外面。 一番翻找后,只找到石灶、石碾、水槽、木椅等残迹,并没有烟熏火燎的痕迹。 当年看来确实没遭到兵灾火难,而是因别的事情荒废。 来到了红豆母女提前布置好的藏身地——一座四壁尚好的房子,三个人才先后藏进屋子里,也不点灯,静待着外面的动静。 剩下的时间,三个人只能在屋里大眼瞪眼。 室内昏暗无光,本应该什么都看不见,偏偏习武之人必修课里就有眼功环节,能够做到暗室视物,画质顶多从彩色变黑白的差距。 可红豆可能是忘了这一点,她借着屋子没灯,大眼睛直勾勾地瞧着洪熙官的侧脸。 对此,江闻只好眼观鼻鼻观心,表示贫道乃出家之人,早就堪破了男女间虚妄之情,只有对天下苍生的大爱…… 可是我好嫉妒你们啊,明明屋子里有三个人,在爱与被爱间,只有我是选项,我是&b,是五排里的第六个人,是西装的备用纽扣,是被雨淋湿的狗。 洪熙官可能察觉到了红豆的视线,也感觉到江闻的怨气,神情略显落寞地无视了一切,语气却依旧冰冷。 “江道长,你的毒伤真的不要紧吗?” 江闻撇了撇嘴,表示这个男人真拧巴,明明也对红豆有好感,却连先开口都不愿意。 “没事,苦肉计而已。” 洪熙官和红豆不解地说道,“苦肉计?” “就是当初三国赤壁大战,东吴也让老将黄盖施展过的苦肉计。东吴用木盒子盛着黄盖的首级呈给曹操,曹操胃口大开吃了一口,发现肉是苦的,随后气绝身亡大军不战自退……” 江闻侃侃而谈,另外两人却听得浑身难受。 洪熙官不方便直接说他丈育,就委婉地提醒道:“道长,你是不是把荆轲刺秦,和什么奇怪的东西记混了……” “是这样吗?” 江闻皱着眉头,从伤口上取下一片死青发臭的肉块,露出了底下完好无损的皮肤,有点可惜地扔到一边。 “苦肉计不是这样的吗?就是可惜了这块猪头肉,原本买来是想做个农家炒肉吃……” 洪熙官见到江闻机巧行为,他终于放下心来,怪不得眼前这人身中剧毒还死战不退,原来早就有打算。 没错,江闻早有准备。 虽然清军此次屠杀发动得猝不及防,但早就知道马宁儿会出现在马家的江闻,自然不会毫无准备。 在身上贴片猪肉欺敌只是其一,他还早早就让方掌柜全家带着石头躲起来,找到红豆大打洪熙官牌,这才留下了逃跑的后路。 “洪大侠,能不能透露一下,你留在马家是为了等谁?”江闻问道。 洪熙官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 “上个月,我和文定回到了襄阳,见到有人留下的密号,约我在这里会面。这些密号是当年我们红花亭结义的兄弟才知道,另外知道的人,就只有主持结义的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了。” 江闻双目放光。 陈近南! 有洪熙官这句话,他就确定了七成,虽然新少林五祖故事面目全非,这个重要的人物还是能登场的! 当前,很多场面已经违背了他的记忆,比如横空出世的藏宝图、莫名其妙的寻宝队伍、七个孩组成的五祖,再这么乱下去,他都不敢保证陈总舵主还能不能准时出现,按照剧本来送人头了。 ……就希望总舵主这次的档期可以宽裕点,不要再上演名场面了。 “既然陈总舵主有安排,那么我们再次等待片刻,想必会有转机。红豆姑娘你觉得如何?”江闻问道。 红豆眼珠灵动,双眸如星,只看着洪熙官的侧脸,愣愣地说道:“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嗯?不对!又来了这么多人,宝藏要怎么分!” 一想到钱,正花痴的红豆就警觉了起来,目光不善地看着洪熙官,“天地会来的这么多人,可不能算进去分钱哦!” 洪熙官此时却有点奇怪,双目直直地看着红豆,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迟迟没有下一步举动。 红豆微微脸红,伸出柔荑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了,你为什么不……” 话音未落,洪熙官就忽然撞进了她的怀里,吓得红豆大叫了起来。 “啊啊啊啊!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正人君子,竟然干出这种事情来!快起来呀,别以为长得帅就不打你!我一个黄花大姑娘,怎么能便宜你这个带拖油瓶的光棍!” 江闻无语地看着红豆的行为。 姑娘,我这边建议你报官,但你最好还是把脸上的笑掩饰一下,然后把抱着他的手放开。 第十五章 荒村夜影 灯一点亮,红豆也看见了洪熙官的异常,惊呼了一声没再推开他。 江闻点亮了一盏灯,扳正了洪熙官的身体,发现他面色泛青、气息微弱,颈部一条条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十分骇人。 “毒气攻心?!” 再检查了一下洪熙官的身体,终于发现他握枪的左手上,有一条马宁儿毒爪留下的深刻抓痕,此刻已毒血凝固、黑中带紫,毒性十分严重了。 江闻倒吸一口冷气,“这家伙早就中毒了,估计是怕耽误解救五祖,而一直隐瞒不提,一路上催动内气赶路,气血不断翻腾,毒素已经运转到全身,再等到心脏麻痹,就连大罗金仙也难救了!” “那怎么办!他可不能死啊!” 红豆焦急地说道,不断检查着洪熙官的鼻息,擦去他额头的冷汗。 江闻看到这里,也只能赞叹他一声是个汉子,下辈子要心点。剧毒疼痛都能忍到这里,他会不会打完仗才发现自己脑袋丢了? “莫慌,本掌门巫医乐工无一不精,待我拜一下巴斯德天尊,就给他开刀放血!” 江闻说完从鞋底掏出一柄刀,擦拭干净后放在火上烤,一边纠结这个天尊现在还没出生,拜他到底有没有用? 嗯,或许还是应该拜华佗,自古未有砍下头颅而仍臂痛者,可见臂伤病根在于头颅,我把他头砍了就不怕中毒了! 烧得通红的刀割开皮肤,毒液瞬间喷溅而出,落在杂草遍布的地面之上,草木触之尽死。 江闻不由得皱起了眉,马宁儿身上全是这种生物毒素,他到底是怎么活动自如,并且力大无比的? 很快,毒血就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地,江闻趁势沿用银针扎入关窍,并着他脖子到手臂的血管开始推拿,让毒血逆流后一点点逼出。 “道长,他怎么样了?”红豆看见洪熙官面色转红,呼吸渐渐平稳,终于有勇气开口问道。 “还有一些毒性没去除,正沿着血管进入心脏。” 江闻也是一头汗水,“你别以为面色红润就是好了。陶弘景仙师就说过胸闷膺痞懑,面赤如新妆,属于严重的心疾,需要用大泻心汤医治。” 看着外面迟迟的天色,他又施了几针,扎住洪熙官的几处大穴。 “红豆姑娘,我知道这山上有药物,可以熬成大泻心汤。现在暂且封住他的心脉让他心跳缓慢,你务必照顾好他!” 洪熙官要死了,这还怎么进行下去?江闻抹去头上的汗,确定了老天就是要累他一个人。 ………… 随着江闻匆匆离去,破陋的农宅里只剩下了红豆和昏迷的洪熙官两人。 从窄的木窗看去,天幕想被肮脏不堪的黑布遮挡着,漏出星星点点的微光,更像不怀好意的外界窥探。 寒风吹动摇晃的窗棂,明月也意义不明地往房屋里倾斜,流淌的月色有点黏稠、又有点昏暗,月华被浮云裹挟时就像朦胧的琉璃,只是这个凄风之夜微不足道的一景。 吹灭了油灯,红豆将洪熙官带到墙角,因为那扇窄的窗户总触动她不安的情绪——此时自欺欺人地蒙上眼,或许就是最好的办法。 我不见它,它也不见我, 天空中好像有大鸟的鸣叫,传荡出不知多远的距离,凄凄切切令人揪心。 红豆自问不是一个胆子很的女子,飞贼行窃哪一次不是行走在刀尖之上。 但就是现在这样的氛围,亲娘下落不明,江闻采药无踪,洪熙官又昏迷不醒,骤然地从群体落回孤单,她也不可抑制地感觉到身体微冷。 她第一次行窃的夜晚,朱倩到扬州盐商园林宅邸内查探,她留在屋脊放风。 她掀开屋瓦想要看清屋内的情况,却猛然间窥见远处的古井中,有道白影阒然飘起,在那片不疏也不密的梅花林间徘徊……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靠在了洪熙官的身边,只有看到他冷峻若削的侧脸,想起他手握寒枪的姿态,才能感觉呼吸舒缓一点。 娘或许也知道她的心病,因此陪着女儿在大户人家行骗,红豆这么想着…… 脚步声。 红豆刚刚陷入回忆的心,猛然又提了起来,呼吸停顿后开始聆听。 或许是娘带着孩子们来了,又或者江道长出门不远就采齐了草药? 红豆这么劝说着自己,强迫自己继续听下去,不去回忆井中白影踩在树枝上的沙沙脚步声。 一道脚步、两道脚步…… 红豆的心慢慢放了下来,不是江闻,更可能的是娘回来了! 三道脚步、四道脚步…… 声音渐渐接近,方向也很明确,依靠自己锻炼过的听声辩位,已经能够想象出前来者的姿态,应该是弯着腰、身体比常人要轻,径直走来。 五道脚步、六道脚步…… 都是这样的姿势,那一定是孩子们了!练习轻功要求身材轻盈,异于常人,总不可能这么多的轻功高手提纵起步,并肩携手。 第七道脚步…… 第八道脚步! 第九道脚步!! 第十道脚步!!! 红豆已经懵了,她刚刚劝说自己摒弃杂念,内心已确认来人是母亲朱倩和孩子们,但现在的脚步声越来越杂,出现的方位也散布四周! 孩子们怎么可能拉起搜索,一点一点摸排前来呢! 强烈的压迫感转化为窒息,红豆双手胡乱抓着什么,直到手指碰到了洪熙官掉落在旁的夺命锁喉枪,兵器上直刺灵魂的冰冷携带着杀气,才让她如梦初醒。 这么多人,一定是清军追过来了! 红豆咬着下唇,表情悒悒,最坏的情况难道发生了?孩子们又落入了清兵手里,还派轻功高手前来抓捕自己?! 八岁的红豆曾经面色苍白,匍匐在屋顶,将身体压低在屋脊鸱尾处。一排排送福献寿的屋檐仙人、瑞兽,与年幼的自己只有咫尺之隔,却都带着与白天不同的咧嘴怪笑。 那道白影仍在逡巡,时而飘荡到树梢,时而贴着地面晃动,飘忽的裙角拂过地面却荡然无迹,已经从矮树转上高枝,或许在什么时候,就会平视屋顶,用古井死水般的苔绿眼珠盯着自己…… 童年的记忆骤然活跃,红豆拼命提醒自己,现在的自己有一身武功,还有飞檐走壁的轻功! 但转念一想,什么样的轻功,能像白影般倏忽出没呢? “必须先跑,不能让人围住!” 这个想法顺嘴说出,红豆的求生欲已经无法抑制,她看向身边,洪熙官仍然昏迷不醒,四根银针插在他的胸口。 窸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过一处处断墙残塬,彼此之间沉默不语,已经逼近了藏身的屋,却好像被什么东西震慑住、迟疑着没有行动…… 是清兵! 他们一定是畏惧洪熙官! 红豆狠狠咬牙,味甜鲜血从嘴唇滚落,她绝定不再坐以待毙,不能像记忆里那样,直到天快亮才被母亲在屋顶找到,已经面如土色地诞罔胡言。 一手揽住洪熙官,一手抓住夺命锁喉枪,这些重量让她难以自如行动,却让她有了些许安全感。 她趁机将屋后柴门轻轻推开,门枢咿咿作响。 声东击西不需要有人教,红豆抓起江闻丢在地上腐败的猪肉,用暗器手法远远扔出窗外! 声音瞬间嘈杂! 红豆毫不犹豫地跃入田野间,打算和清军略一照面就遁入树林深处! 可跑出好远,当她回头的时候,耳中还听见声音,眼里却一无所获。 四散的声音微渺无影,就像融入了地面。 红豆茫然地看着四周,终于发现村中央荒废的路里,正有一些人排成两行,影影绰绰地行动着。 苍白失血的脸色、浓厚异常的妆容、红绿粗鄙的衣裤,这支扎纸人般的队伍并列前进着,姿势僵硬无比,拿着发不出声音的乐器喜气洋洋地吹打,动作可笑又骇人。 但他们在荒村中招摇过市,肩挑行走着扭捏作态的,却是一副没有上盖的,颜色鲜艳到刺目的朱漆棺材…… 第十六章 迷途未返 三里亭的荒废,有人说是天启年间的饥荒,也有人说是崇祯年间的大疫。毕竟这种区域性的灾害入不得史书,有这样的推测,也是因为县志上的寥寥几笔。 天启七年,大水,禾稼登场悉被漂去,饥。 崇祯十二年,大雨连日不止,水涨,溺者无算,饥。 三里亭的乡民不知姓氏、勇悍粗鄙、相貌丑陋,自成一派地不怎么与镇上往来,只懂耕着草鞋峡里的几倾薄田,有机会打听到故事的人就更少了。 但在下梅镇的记忆中,故事已经被丰满、衍生出了许多的细节。 不少镇上的老人都记得,曾有个三里亭跑出来的疯子,隔三差五会出现在下梅镇边上,背着个破包袱说是要卖粮食,可打开来看,却只有秸秆和茅草。 镇上那个躲在豆腐坊日夜劳作,已经未老先衰的赵五郎,就神神秘秘地在酒后告诉过邻居,三里亭并没有那么神秘,自家的叔姥姥的妹妹就嫁到了那里。 刚嫁去的时候,三里亭的日子还不错,余粮也能酿出农家浑酒,那位亲戚回娘家脸上也有笑容。可越到后来,她就越来越孤僻,话越来越少。 每月二八她都按时回来,可见到爹娘也不会打招呼,她从不吃鱼蟹,对鸡鸭也敬谢不敏,怀里总是揣着一块嶙峋刺手的石头。 稍不寻常的是,她只有看见家里的孩子,才会多看两眼。 家里老人告诉过赵五郎,那可不是普通的看,而是眼神里就想掰开揉碎、恨不得挖开肚子瞧个清楚的看。对于这个毛病,家里怀疑她是生不出孩子魔怔了,开始不放心她回娘家。 两边断绝来往的契机,是家里人深夜发现她在水缸边坐着,浣洗着什么东西。千方诘难之后,亲戚才张开嘴,里面的牙齿纷纷掉落,露出贴在口腔,深入皮肌的蠕动异物,腐败的创口就像长满了疥疮…… 在那天的醉话之后,镇上都说赵五郎家做豆腐就是给这个亲戚吃的,也不管他醒来如何赌咒发誓,他家生意肉眼可见地衰落下去,他也肉眼可见地更苍老了。 关于三里亭的故事纷纷浮现,却解决不了江闻当前的实际问题。 找药回来的他迷路了。 这座荒村紧贴古道,两者却像是枯树上牢牢绑定的寄生蔓藤一般,只有无用的部份迅速繁衍,勒紧入树木纹理,俨然一体。 从山脚为起点,江闻以来时的路为标的物,沿着村西边慢慢走着。曾被长年累月踩踏的田埂上满是车前草,汇成了一条奇异的绿色道。 江闻进山,因为只有那里才能找到大泻心汤的主药,五碗熬成一碗的药剂难配,但是药理已知,先用几味主药拔除心毒还是可以的。 可不论怎么走,他的脚步都走不完村前的田埂,再回头一看,迂来绕去的山麓也总是在自己的身后不远处。 “鬼打墙?” 江闻自言自语了一句,“这算是撞到本道爷头上来了!” 说罢,他原地扣齿二七通,念起了秘要诀法里,除六天隐咒第二十一的夜行咒! “吾是有真主,三天师君,昔受太上神方,杀邪之文。夜行游尸,七恶妖魂,九鬼共贼,千魔成群。赫柏图兵,巨兽罗千。挥割万妖,当我者残。” 两边的野草高过常人,此时夜风拂动窸窣作响,江闻的声音仿佛惊动了什么东西,他耳朵微动聆听四面的动静,循迹跃去,准备把孤魂野鬼擒拿归案! ……然后吓跑了几只地上做巢的鹌鹑和雉鸡,收获了普通食材鸟蛋四枚。 “哼,你就不能惯着它们……” 反正四下无人,江闻随口放了句狠话,把鸟蛋收紧随身口袋里,继续在茫茫的野原苦恼打转。 这件事也让他再次确认了一点,隔行如隔山,自己念的咒语看来只能壮胆。 江闻想了一下,这条路可能有问题,那就不能沿着路走。 可难道是想要他闯进这片看不清脚下的野地? 但他转念一想还有个更好的标志物——村口的社树,可以直接往那边走嘛! “道术我没有,但我有武功!” 就连史上最神秘莫测的僵尸,就是那个王将臣,都在深圳剪彩被捅了几刀,因此万般神通不如武功,功夫再高也怕菜刀,这话没错的吧? 所谓的鬼打墙现象,是因为生物运动的本质是圆周运动。如果没有目标,任何生物的本能运动都是圆周——嗯,就算武功没搞头,科学加武功有没有搞头? 江闻认准目标径直走着,无视了所有可能迷惑视线的东西,这一次,让人头疼不已的鬼打墙,果然没有再发生了。 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了路的尽头,江闻翻过了一道矮墙,已经看见了村口参天的香橼树。 “果然要相信科学嘛,你看这个鬼,他就是逊啦……” 此刻月夜皎照,社树高处的树枝上有个影子飘来荡去似是招手,见到江闻靠近,则冉冉没入了树木之中…… “……把我的科学还给我!” 江闻怒从心中起,毫不顾忌鬼影的面子,纵身跃上了树干,打定主意要向这个不按基本法的鬼怪讨个说法。 但是江闻登上高处之后,树干上却空无一物。 他趁着月光穿破重云,往不远处的荒草丛中眺望,隐隐约约看见昏暗的光线闪烁。 站到了高处,江闻终于知道为什么明明这田埂坚实平坦,边上却没有向田垅的延伸了——因为荒草之间,全是密密麻麻,坟土不安蠕动着的坟茔! 就在这片荒坟之中,透着一个比常人要矮一截的矮短黑影,昏昏然全为一体,正在草丛中行进。 更古怪的是,这东西上下一体没有头颅,并非蠕动、爬动、走动、跳动,而是头脚相互交替着地,翻滚着往前面走着…… “戊戌月丙申日戊戌时……” “偏偏这时候闯进来……” 一道雌雄莫辨、阴测测的声音在江闻身边响起。 树枝上猛然出现了一个红裳女子,靓妆而立,红纱下的脸庞,却是狰狞可怖的宣纸糊就。 那纸脸油光可见,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暗,透着邪魅的笑容的嘴部轻轻翕动。 江闻猛然转身,和那张骇人的脸庞相距不过一尺,四目相对。 江闻脸上的表情已是僵硬无比,颈部肌肉微微抽搐,张着嘴一句话都无法说出…… 然后打了个喷嚏。 “不好意思啊姑娘……” 江闻揉了揉鼻子,伸手抓住红衣纸人空空如也的袖管擦了擦,感激万分地说道,“我在这边迷路了,还有混蛋在地里翻着跟斗想吓唬我,你有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 红衣纸人嘴巴紧闭,用浓墨绘就的眼眸空空洞洞,闭口不言。 江闻想了一会儿,就从口袋里掏出两颗鸟蛋。 “不白问你的,告诉犯罪嫌疑人在哪里,这两颗蛋就归你!” 第十七章 夜半虚席 “你不怕我?” 红衣纸人声音极为幽远,涂着劣质朱砂的嘴巴微微开阖,一身红纱随风飘舞,在树枝上摇摆不定。 “不要就算了。呃……你觉得我应该害怕的是什么?” 江闻把鸟蛋放回口袋里,理直气壮地说道。 “是把红纱切换绿纱,偷学川剧变脸来隐身的迷彩?是用轮滑组加棉线,远距离操控纸人风筝的皮影技术?还是在树冠里藏玻璃,靠回声传音制造的杜比特效?” 说完之后,江闻还有些遗憾地说道:“姑娘,我这边有本中学物理课本,如果你肯拜我为师,我可以把其中原理传授给你……” 红衣纸人似懂非懂,也没有被窥破的情绪波动,反而纠结起了另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说我是姑娘?” 江闻从衣服上摘除菟丝子,心不在焉地说道:“出来行走江湖,会用这种雌雄莫辨声线说话的人,肯定是怕被认出女子的身份嘛。” “有趣,那要是我用男声说话呢?” 幽远的说话声忽然变得粗狂沙哑,说不尽的金戈铁马。 “那就铁定是女子!真长得跟钟馗似的还需要躲躲藏藏?这种只会欲盖弥彰,骗不了人的。” “按你的说法,男人就一定是用女声说话吗?” 纸人的声音又变得柔媚入骨,丝丝抓挠着听者的心弦。 “那更确定是女人了。就算是男人,也是想当女人的男人,东京奥运承认的那种!来你自己说说,正经男人谁会研究这个伪声的本事?” 红衣纸人飘来荡去,似乎决定在这个问题上较真到底。 “横竖你都说是女人,那你告诉我,怎么样说话的才会是男人?” 江闻思虑了良久,试探着说道。 “要不然……试试以后学狗叫?” 狂风忽起,高大的香橼树剧动不止,无数的枝叶从天而降,掉落满眼如袭来的狂风骤雨,似乎天地都在因他的轻佻无礼而震怒。 红衣纸人的假脸开始晕染变形,化成青面獠牙的恶形恶状,怒视着江闻。 “胡言乱语!先前我用障眼法术阻挡你冲撞阴地,可你的朋友还在村里吧,他们已撞上了夜鬼抬棺,再等下去就要一起归西了……” 江闻却丝毫不动摇,只用双眼看着红衣纸人一刻都不眨动,指着坟茔间的东西说道。 “我走可以,你至少告诉我那是什么?” 红衣纸人渐渐停止了飘荡,又用回了当初幽怨如诉的声音,音浪层层叠叠起伏着。 “三里亭当年骤逢大难,怨气未消,最终化为鬼域。人死为鬼,鬼死为魙。鬼之畏魙,犹人畏鬼。我正在用冥顽恶念化成的魙,压制墓穴里的恶鬼。村里的夜鬼抬棺也是我请来,想要将他们送回幽冥……” “这要是真有效,你也不会呆在这里跟我闲聊了。” 江闻却不依不饶地接着询问:“况且自江山变荡、鞑虏南侵以来,世间惨烈之祸过之者比比皆是,怎么不见这些亡魂化为厉鬼,找凶手要一个公道?” 纸人被这正气凛然的话问住了,良久才回答说道。 “寻常人死了,年深日久自然随物化去,再无灵验可寻。但这三里亭的人,并非来自汉地,而是来自武夷大山之中。他们祖上并非三苗九黎之民,而是郭璞注山海经时提到的,已然绝迹的赣巨人……” 赣巨人? 江闻立马想到的,是战国至汉初成书的《山海经》书中记载:“南方有赣巨人,人面长臂,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唇蔽其面,因即逃也“。 但一般认为赣巨人是大脚野人一类的异兽,和人怎么会有血缘关系? “姑娘不然这样,你先拜我为师,我买一送一再给你一本中学生物,你觉得怎么样?” 江闻用关爱傻子的眼神看着眼前的纸人。 红衣纸人也不多做解释,只是淡淡说道:“你们既然进山寻找闽越宝藏,竟然会连猿公典故都不知道?唐初欧阳询之母为白猿精劫走,其父欧阳纥入山计杀白猿,而母已孕,生下他状貌如猿——三里亭人,多半有类如此。” 江闻哈哈一笑:“我当然知道闽越之地猿猴劫妇女为妻。古籍多有记载,汉代焦延寿注《易林·坤之剥》称‘南山大玃盗我媚妾。’其后晋人张华《博物志》更具体描述,但是被劫走跟生孩子是两码事,欧阳询那个纯粹是闲人污蔑。” 夜风凛凛,谁也想不到在这种荒村野外,会有一个穿着破烂道服的人,和一具红衣纸人在树梢上谈玄论史,交流着浩如烟海典籍中最荒诞不经的传闻。 “真的不担心你朋友?夜鬼抬棺绝不是轻易就能逃脱的。” 纸人的声音暗含威胁,江闻却毫不在意。 “说到危险,我那个朋友才是最危险的。实不相瞒当时屋里光线昏暗,我在扎膻中穴的时候少刺了两分,一旦针口摇晃,说不准洪熙官就要醒了!” 就在此时,纸人猛然抖动,仿佛身体里有东西要脱窍而出。 随后在江闻的面前,这具红衣纸人忽然红纱裙角忽然泛起火光,转瞬间就化为熊熊燃烧的烈焰吞噬了一切,速度之快,江闻甚至都来不及看清火势是如何蔓延的。 火舌舔舐着空气,火光也从明黄、赤红转为靛青,照得四周鬼气森森,恐怖异常。 就在鬼火飘荡不定的时候,纸人的天灵盖上露出一颗微白的种子,沐浴着火焰,从中居然长出一朵洁白如玉的莲花来,随着火光耀眼无比,直去天穹! “白莲教……” 江闻默默念道,怪不得从见面起就用各种幻术装神弄鬼,做事也是语焉不详,江湖的三教九流中,唯有这群人最神秘。 白莲教的人应该早就在这里布局,只是没想到他们三个会冒然闯入,这才伪托鬼神想要让他们退避。 自己刚才故意拖延时间,想要打听他们的底细,白莲教也是仓促应对,自然也有意延长时间,方便收尾。 最后这手青阳降世,白莲显圣的戏法,就是白莲教的警告了。 看不穿的以为遇见鬼神会速速离去,看得懂门道的知道是白莲教,一般也不愿意和这帮人再有抵牾。 “涂硝的火纸?玩起江湖幻术还真是乐此不疲,入了门派学学化学也是好的嘛……” 白莲教今晚算是失了手。 他们最大的错误,除了碰上江闻这个九年义务教育的咸鱼,就是低估了杀星洪熙官。 三里亭中,江闻已经遥见有人影出现。 村里的纸人抬棺虽然诡异难测,但即便使出了种种杀招,还是被挣落银针的洪熙官,用他用一杆夺命锁喉枪杀得丢盔卸甲,四散在地,只剩一具朱漆棺材掉落在不管。 江闻来到村里的时候,洪熙官仅剩的力气也已经用尽,拄着长枪,再靠着红豆搀扶才没有倒下。 “我把药拿回来了!快给他服下!” 一切结束之后,江闻抽空看了一下棺材里的东西,却是一块雕刻着虫文鸟篆、字迹岣嵝的结晶砂砾岩,除此之外普普通通,毫无异常。 江闻却把石头仔细收好,因为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夜晚里,或许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了。 第十八章 九尸迎宾 洪熙官身上的余毒还需要时间化解,白莲教也不知道是否已从暗处撤离,三人商讨了片刻,决定还是从三里亭暂且离开,一同回去找找另一队人马。 但从草鞋峡走离不到半里路远,他们就碰见了一个匆匆赶来的人影。 “娘!你怎么才来呀!” 红豆隔着很远就从动作和角度上,认出了来者是自己的母亲,连忙出声询问,“怎么只有你一个?孩子们呢?” 前来的果然是朱倩,她还是穿着一身员外服,面上忧心忡忡,见到女儿都没有好气。 “等一下,你和边上的臭男人怎么靠得这么近!” 此刻的红豆负责搀扶着洪熙官,两人不可避免地有些肢体上的触动,偏偏彼此都没有反对,就保持着默认的态度扶持着走到了这里。 “娘,熙官受伤了,他刚才还救了我,不然我就魂归九泉了!”红豆连忙解释道,美目顾盼满是娇羞。 朱倩警惕万分地把女儿从洪熙官身边拉开,自己扛过他的肩膀,假笑着客套道。 “哎呀这位大侠,多谢你救下女,这份恩情本来应该让她以身相许的,但是看你也不是趁人之危的那种人,那就让她来世当牛做马报答,这辈子的事就这样算了,你看可好呀?” 红豆越听越气,把朱倩从边上拉开,“你不要再胡说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她的娘亲也把女儿拽到一边:“你是我生的,你有什么心思我还不清楚?诶诶诶怎么还脸红了?我跟你说啊,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给人当后妈的,我是不会同意的!” 江闻叹了口气,这就是吊桥效应。 刚刚自己去采药,剩下他们孤男寡女共渡生死难关,一套组合拳下来,感情看来是迅速升温了。 可惜这个剧本怎么也没有自己的戏份,当初要是江闻拉着红豆上山采药,那一看就是图谋不轨,而换红豆去采药,自己留下来照顾洪熙官的话…… 他江大掌门,花时间刷一个男人的好感度做甚什么?有功夫陪纸人妹妹多聊两句不好吗? 白莲教的人也是天真,江大掌门连纸片人老婆都有不止一个,怎么会怕纸人呢? “二位,不是我有意打断你们的聊天,但咱们还是正事要紧。” 江闻赶紧提醒道,“孩子们怎么没跟你一起走?” “孩子现在正在安全的地方,只是……” 朱倩神情略微僵硬地叹了口气。 “情况有些不妙……” 与三里亭不到五里远的地方,是通往天心岩的一条深长峡谷,当地人称之为大坑口。 峡谷两侧峭壁连绵,逶迤起伏,九形崖壁如条龙,游人遂把峡谷喻之为游龙的窠穴,称作九龙窠。 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两侧有雄伟险峻的山壁做掩护,正路只有入谷一条道,江闻等人从后方进去的九龙窠,都接受了层层盘问才进入其中。 “奇怪,我们前半夜经过的时候,还没这么多人……” 江闻有些疑惑,这里上百号人马全都是佩刀背剑的武林人士,三三两两地按照出身、门派自由聚集,火把插满了路。 向来不服管教的江湖中人里,竟然也看见了一些令行禁止的端倪。只是这里的气氛凝重,人人面带忧虑,似乎已经人心涣散。 朱倩看来是和这里的人打好了交到,很快就带他们穿过营地,来到一处山壁凹陷出的岩洞里面。 “文定!” 一声呼喊,洪熙官毒素侵入心脉,剧烈的情绪波动下让脸色酡红,疼得秋冬也额角冒汗,但是他的眼里,只关注躺在石床上痛苦万分的洪文定。 不仅是洪文定,连着灰头土脸的凝蝶,也横躺在石床上,双眉紧皱,面如金纸。 石室之内,一个容貌上有些稚嫩的年轻人正把脉问诊,脸上是化不开的担忧之色,见到朱倩带人进来,开口说道。 “朱婆婆,这两个孩子身上的毒十分特殊,发作初期虽然症状骇人、短时间内却不会危及生命。这种情况家师传授的医术从未记载,恐怕是……” 洪熙官眉头紧锁,眼里满是杀机,仿佛有无数念头生灭不止,向来冷漠寡淡的他也无法控制心情。 “这是什么毒!” 年轻医师无奈说道:“前所未见……还有人说是煞气入体,冲撞了太岁。” “这是奇门腐骨毒,曾经和化血刀一同为祸一时。不是什么神神鬼鬼,恐怕是有人故意在他们身上下毒,折磨两个孩子,为了让我们交出藏宝图的线索吧……” 江闻主动地接下去说道。 原来的剧情里,西域妖僧除了炮制出马宁儿这个生化武器,并未体现出其他过人之处,但从这下毒手法来看,当下要面对的西域妖僧,恐怕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展示出来。 那位年轻人听到江闻这么说,连忙拱手请教:“原来有高人在这里!在下同安洪象礼,还未请教道长名姓?” 江闻听完微微点头:“武夷江闻。请问一下,你和大明忠振伯,洪旭洪老将军是什么关系?” 年轻人抬头挺胸地说道:“正是家父!” 洪旭字念尽,号九峰,福建同安人。初为明总兵官郑芝龙部将,郑芝龙降清后,归依郑成功,举义抗清。 除了这个身份,他还是陈永华的岳父。而陈永华行走江湖时用的名字,就是陈近南! 这个年轻人竟然是陈总舵主的舅子? “妖僧此番下毒,必然有所图谋,我担心他也有秘法追踪腐骨毒的踪迹。能否带我去见天地会的陈总舵主?” 年轻人洪礼象,也就是陈近南的舅子抬眼震惊道:“江道长竟然料事如神,我们在路上遇见朱婆婆和五祖时,发现有一队人马衔后追踪。随后我们就屡次遭到追击,陈总舵主为防止首尾不能周顾,已经带人在九龙窠前面迎敌!” 这时,洪熙官目光注视着儿子,发问却直指人心。 “孤军深入本就是兵家大忌,逡巡不定更是十死无生,你们此刻在这里扎营待援,跟送死有什么两样?” 他常年被清廷通缉,闹市杀人、辣手除害已经是家常便饭,很清楚孤军出击就像是刺杀,只能往前没有后退,脚步一旦停下来,就彻底没有生机。 “哎,各位跟我来……” 洪礼象似乎也有些难以解释,干脆带着他们走出岩洞,来到一片明明最为空旷,却没有武林人士聚集的地方,搬开了盖在地上的草叶枯枝。 随着火把探照,印入眼帘的是九具古怪的尸体,奇怪的是,这些尸体虽然死去多时,身上僵硬,脸上却分别带着哭、笑、怒、悲、喜、哀、乐、怨和愁九种各不相同的表情。 这些,都是由死者在死亡的时候,用尽全力做出来的表情,因此在火光不定的照耀下,总觉得口眼在颤动,显得随时会活过来似的诡异无比…… “九尸迎宾?!竟然有人摆下这么恶毒的东西!” 江闻倒吸一口冷气。 红豆往洪熙官的怀里一扎,被吓得失声尖叫,然后被愤怒的亲娘给拽走。 洪礼象叹了一口气。 “我们在进入九龙窠的时候,就先看到了这九尸迎宾的场面,大家都说冒然进去后果难料。总舵主见人心惶惶,才选择自己带人断后迎敌!” 这时,沉闷的营地里忽然传出呼叫,却九龙窠山口的哨兵发出了消息。 “总舵主回来了!” 第十九章 空穴来风 “陈总舵主回来了?” “陈总舵主回来了!” “陈总舵主回来了!!!” 不同口音,不同语气的这句话,在不同人的嘴里传动着。每一次重复,都更有一丝不同的味道,仿佛营地里的人再一次有了主心骨。 洪礼象看不见那边发生了什么,但他的表情明显轻松了许多,略显稚嫩的脸上根本藏不住心思。 有欢呼没有营啸,说明陈近南这次主动出击非但没有遭遇溃败,甚至可能得胜而还! 陈近南还在,人心就还在! 江闻脑子犹如浆糊,不知道这个扑街总舵主有什么魔力,能让大家如此振奋。 他登高看去,只见山谷外火把林立,人头攒动,戴着朱红抹额的白衣劲装武士左手持宝刀,右手挎坚盾,背着硬弩正头尾相接、井然有序地向九龙窠行进,脚步丝毫不乱。 这个百来人的红巾方阵,就算在进入狭窄的九龙窠山口的时候,也不见丝毫推搡混乱,反而就地扎稳步伐,朝着身后高声喊道。 “天地会铁血少年团,恭请总舵主!” 百人整齐划一的呼声惊天动地,两侧黝黑的山石杂树都为之颤抖,裹挟着起令人精神一醒的清风,驱散了峡谷里武林人士脸上的阴霾。 两侧山谷树叶纷飞,随着白衣的铁血少年团原地行礼,众人只听见剑气破空的声音,一个丰神俊逸男子背附重剑,在月色之下踏空而来。 此人正是天地会的总舵主,陈近南! “各位武林同道!” 一个丰神俊秀的中年人站在山岩之上,朗声说道。 “陈近南幸不辱命,已经打退来犯之敌,共斩首一十二!” 随着人群中人头被抛掷出来,人群里再一次传来欢呼。 陈近南却没有心思享受这个过程,接着说道,“这次天地会截杀清狗,有赖各位武林同道的支持。我大明河山沦于血海,各位也都与清廷有着深仇血痕,特别是南少林、韦陀门、金刚门的各位,这次我天地会,一定为天下讨一个公道!” 这番话说完,陈近南挟着战胜归来的雄威,终于廓扫清了山谷里九尸迎宾带来的阴霾,给这支临时组成的队伍再次注入力量。 洪礼象的身份特殊,很顺利地就上前禀报了洪熙官到来的消息。 “熙官,你能来就太好了!” 陈近南从人群中走出,紧紧握住洪熙官的手,“自从红花亭为你们主持结义,我们也近十年没见了!” 洪熙官微微动容:“陈总舵主,这次你找我前来,莫非是有反清复明的大事要?” 陈近南没有掩饰,直接说道:“近来鞑子横扫江南的意图越发明显,天地会又岂能置身事外?南少林的惨祸我已经知道了,这一次必将凶手尽数铲除!” 但人群里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总舵主,对面有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刀枪不入,你可要多加心啊……” 陈近南解下了背上的古拙重剑。 “不需要担心,我有削铁如……” “知道了,削铁如泥的巨阙剑嘛,我是让你心对面的蝙蝠车。” 声音再次响起。 陈近南声地询问洪礼象:“这位好像从没见过?” 洪礼象连忙介绍道:“总舵主,我还没来得及介绍,这位是精通药理的义士,武夷山的江闻江道长!这次和洪熙官大侠一同前来的!” 可能是刚才,江闻展现的特长太过鲜明,洪礼象也不敢贸然把对方以武林人士对待,所以用了个义士的说法,大家都是为了反清复明嘛。 陈近南恍然大悟,连忙行礼道:“原来是江道长!少林叛徒马宁儿的事情我早已经听说,因此找来巨阙剑在手。你的提醒我一定心!” 上了贼船就都是自己人,扑街总舵主的名场面再稀奇,江闻也不能坐视对方轻敌丧命。 这次近距离接触,江闻的刻板印象有了一些变化。原先一直以为这位原先在红花亭出现的陈总舵主,出场太过张扬,估计就是一个沽名钓誉的江湖豪侠,才会放出“平生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的大话。 但从现在来看,反而是他自己有些目光短浅了。 铁血少年团表面上只是一群崇拜陈近南的年轻侠客,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是一支以军伍之法精心训练出来的队伍,兼有有武学战阵的熏陶,背驽挎刀,放在战场上就是可以决定成败的亲兵。 他们再怎么不靠谱,也比这群动不动热血上头下头,士气浮动极大的武林人士要靠得住吧。 其次陈近南的登场,虽然浮夸了些,却正好满足了江湖中人的豪侠崇拜——没一点过人之处还想当大侠? 别的不说,就从他一出场就先镇住场面,又能和各路人马坦然相交如同春风拂面,就不是个普通的人物。 江闻总结了一下,陈总舵主的做法或许有点饭圈的味道,但是这位陈近南绝不像是原版自傲的莽夫,反而更像是历史上能文能武的当世卧龙,陈永华。 这样的陈总舵主,让江闻都有些怀疑,可能是另一版的串戏过来了…… “陈总舵主,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江闻有些为难地说道。 洪礼象可能感觉行为有点冒味,想要阻止,却被陈近南抢先阻止了。 “无妨,江道长既然愿意一同反清复明,就是我们自己人,不必担心!” 他慷慨地随着江闻前走几步,声开口道:“江道长,是不是对这次的反清行动有什么指教?” 江闻微微摆手:“陈总舵主,你是个聪明人,我也是个聪明人,我们可以用聪明点的方式来说话。在我看来,反清复明和阿弥陀佛一样,都只是一句口号,我只是希望天下苍生能过得好点,这几百年少受点罪罢了……” 陈近南听得似懂非懂,先是微微皱眉,然后才面露难色地说道:“江道长,你难道是白莲教的人?这些话我虽然闻所未闻,却感觉颇有道理。但是对外面的人可千万不能这么说。” 江闻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对方不仅听懂了,而且已经举一反三,把他今后要对韦宝说的话给完善了出来。 什么叫白莲教的人? 聪明读过书的人,往往是识时务者,早就跑到清廷当官了,白莲教就是用宗教手段招徕底层人,用青阳降世、弥勒净土的口号让他们相信自己做的是对的。 这套宗教方法虽然上不得台面,在这个迷信横行的时候,却是非常有效的办法。不然这支队伍,怎么会被九具表情比较生动活泼点的死尸,就吓得不敢往前走,以至于需要陈总舵主拿清军的人头鼓舞士气? 陈总舵主懂,但他不能说;江闻能说,但是没人信。 就这么简单。 “这些事情不重要,我只是想问一下你手里的巨阙剑,是不是当年南侠展昭手里的那把?” 陈近南面色一豫,才缓缓点头。 江闻看着他的脸色,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么……宋真宗诏设祭醮禳祷,私下绘制的《殊魁一百二十七图赞》,也在你手里了?” “你怎么知道?” 陈近南面色剧变。 天禧年间的帽妖事后,宋真宗连月无法入眠,闭上眼睛就看见恶影翱翔于天际,翩然狂舞,整座汴京都如同那夜般喧叫达旦,被癫狂和恐惧灌满。 最后,真宗下诏请来洞府真人设祭醮禳祷,私下为丧命的武林人士绘制《殊魁一百二十七图赞》,供奉在皇宫之中。图成之日有鬼夜哭,当夜连着宫室被雷火焚毁,仅抢救剩下半张图。 真宗以为不吉,藏之馆阁,而那下半张图上,正写有《殊魁一百二十七图赞笺》,注满了帽妖当夜的种种见闻…… 江闻和陈近南面对着面,谁也没有说话,眼中都是静谧至极的隐忍,仿佛轻易一动,就会从故纸堆里感招出当年不祥的东西。 “武夷山里有宝藏的事情,竟然是你们策划的……” 第二十章 误会重重 “这个计划,是我们天地会与南少林共同策划的。” 见江闻猜出,陈近南也很干脆地承认了下来,“我们的本意,是由南少林在内,假意投靠清廷献上藏宝图,天地会在外,组织武林豪杰前来合应,将清兵一举歼灭。” 可惜,这又是一次人算不如天算。 南少林估计也想不到,清廷会一不做二不休借这个机会,发动了多年的伏手,犯天下之大不韪地把南少林剿灭了。 陈近南叹息了一声,书生般儒雅的脸上满是伤痛:“可惜南少林一夜间被火烧毁,11八人住寺武僧只逃出1八人,途中又经激战,仅幸存五祖5人。从此以后江南以降,天地会再也没有人能引为奥援了……” 让江闻想不通的是,南少林方丈至善禅师既然是诈降,为什么还敢把三十六房的僧众聚集到了一起? 莫非这些和尚也熟读兵法,才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把百年基业当作樊於期的首级献上? 江闻也只能勉强安慰道:“我看那五个和尚各个天资过人,悉心培养个几十年,等他们娶妻生子、子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或许南少林就建……” 陈近南:“江道长,切勿胡言乱语!” 江闻却不以为意地说道:“总舵主,南少林这张藏宝图,到底有什么奥秘?你们就这么确定清廷会上钩?” 这个问题可太重要了,如果清廷就随手剿灭南少林,然后假装没有藏宝图这回事,他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因此这个宝藏,必然是清廷咬牙也要取走的香饵。 自从知道了这个计划的由来,就连一直对武夷山宝藏嗤之以鼻的江闻,也开始有点动摇。 陈近南沉默了片刻。 这位名满天下的陈总舵主,他已经是天地会的精神图腾,灵魂人物、他可以犯错、可以失败、可以犹豫,但不能做出让人唾弃的事情。 因此江闻不担心陈近南会欺骗自己,他的所作所为都必须是阳谋。 但是有一点江闻也清楚,说实话和说部分的实话,本质上并不冲突,效果却截然不同…… “这个我也不清楚,据说至善方丈说,那是南少林先师在周朝西鲁国遗迹中找到,那里最早为夏饲龙的刘累封国,墓冢层层叠叠不辨朝代,龟甲上画满了虫文凤篆无认识得,只有一处山水堪舆图九曲回环,经多年勘查确认,正是这处武夷山中。” “清廷曾多次秘密接触想要拿走藏宝图。他们极力想要,甚至愿意赦免全寺上下的谋逆之罪,并在京城造寺御请弘扬法脉。” 江闻听得皱眉不止,这个条件不可谓不优厚,反而是优厚得过了头了! 自古谋反都是遇赦不赦的大罪,连这种条件都能开出来,如果对方不是耍诈,那么对方就是彻彻底底地疯了! 上古三代的藏宝图? 那完蛋了,里面能挖出点骨头贝壳都算是运气好。 “等一下,既然没人看懂这些字,为什么江湖盛传那里是闽越宝藏,里面还有《越女剑谱》?” 陈近南哈哈一笑,仿佛是猜到了人心里的算计。 “武夷山虽属道家第十六升真元化洞天,贵为仙人栖居游憩之地,世人以为通天之境,祥瑞多福,但未有都邑陵寝,大家查不到宝藏的来历,这才刻意附会于秦汉时的闽越国身上。” 江闻一听,立马也懂了。 所谓宝藏,肯定要有值钱的东西,值钱的东西就必须要有点来头。武夷山里唯一算得上显赫的势力,就是当初的闽越国了。 而闽越国乃是越国的遗民组建,越国最出名的江湖故事,不外乎《吴越春秋》里的「越有处女,出于南林之中,越王使使聘问以剑戟之事。」,因此宝藏里的武功,自然就是以一人破三千甲士的《越女剑法》了。 江闻喃喃自语:“好家伙,怪不得说书唱戏的也算是江湖人士,这些人不去写说编故事都可惜了……” 忽然,江闻又灵光一闪。 当初女侠越女应越王勾践之召赴朝廷途中,持剑与“自称袁公”的老翁以竹过招,“袁公飞身上树,变为白猿”。 江湖中人编故事以为在第二层,白莲教会不会以为自己在第五层,通过各种引申联想,把白猿故事和赣巨人的传说结合在一起,抢先跑到有猿人传说的三里亭寻找线索,大半夜派人在那里挖坟…… “嘶……” 江闻牙疼般倒吸一口冷气。 武夷山宝藏——闽越古国——越女剑法——白猿传剑,这一套逻辑链条计划竟然无懈可击,乃至有满清朝廷、天地会两个势力背书,怪不得江湖中人风闻而景从! 偏偏知情人中,最有可能出来把话说清楚的天地会,也乐于借着江湖涌动的时候浑水摸鱼,派人潜入崇安县,故此绝不会节外生枝——天地会又没说话,怎么可以说我们撒谎呢? 两人聊了一会儿,江闻知道交浅言深必然有所求,陈近南果然抛出了谈话的核心 “江道长,其实在下有一个事情,想请你帮忙。”——话都说到这儿了,有个忙你必须得帮。 江闻略作一揖:“陈总舵主不要客气,不妨说出来给贫道参晓。”——你尽管开口,我看情况答应。 陈近南面色为难地说道:“此事有些强人所难,在下实在是不好开口。”——你先答应我再开口,怕你翻脸不认账。 江闻语带宽囿道:“只要不违背江湖道义,总舵主何必有顾虑。”——你别坑我啊,坑我就是你不讲江湖道义。 陈近南终于仿佛释怀了一般,缓缓说道:“江道长既然仁心妙手,那在下就能免去后顾之忧了。”——我都看出来你想把孩子带走了,赶紧答应,不然谁是后顾之忧还说不定呢。 江闻一脸生无可恋:“总舵主英明。”——你们干反清复明的,道德绑架的时候都不考虑造成道德滑坡吗? 陈近南面带微笑,默然不语——这不是道德滑坡,顶多算是道德泥石流。 “我知道你要我做什么了,但是我有个的条件。”打了半天哑谜,江闻终于说道。 陈近南哈哈一笑:“江道长不要客气,不妨说出来给在下知晓。”——你尽管开口,我看情况答应。 江闻:“……” ………… “熙官,五祖身上的藏宝图我已经拿到,背上的纹身也用药水洗去。我打算将他们托付给江闻道长。” 结束了窃窃私语,陈总舵主迈步走回了人群中央,却是主动找到了黯然神伤的洪熙官。 洪文定身上的腐骨毒虽未扩散,但也迟迟不见好转,对于南少林最后的火种五祖去向,他也只是微微点头。 “这样也好。此去武夷山深处险境重重,后又有追兵堵截,跟着我们走风险太大。” 江闻点了点头,也走上前对他说:“洪大侠,文定和凝蝶身上的毒亟须救治,我常年生活在山中,知道有条路可以逃离。如果你放心我的话,不妨把文定也留给我照顾。” 洪熙官剑眉微展,想起了江闻之前给他解毒的奇妙手法,既然他敢这么开口,想必是有他的把握。 “江道长,你可有办法救文定?” 江闻微微点头:“文定和凝蝶年纪尚,经脉未成,把握只在五五之数。” “足够了。” 洪熙官猛然站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江闻,重重地行礼一揖到底。 “文定就拜托道长了!” 第二十一章 轻功大师 武夷山中险峻难行,只能开山凿石铺路,像九龙窠这样的天悬之地,就只能依靠木桩入石来踏足。随着年久失修腐朽,很多地方只剩下凿孔,孔中仅能容纳半只脚。 深夜空谷之中,两侧是峭壁危崖,偶然有怪草老根盘垂其上,依靠它们借力翻跃,更得心脚下年久失修的崖壁栈道。 紧贴岩壁侧身而过,下面是看不见底的百丈深谷,看着只觉得空空荡荡,只能听见寒风瑟瑟穿行;抬头看去,则是浩瀚的星河,点点寒星汇成汪洋,蔚然壮观,随着北风的渐渐凛冽,这些霜星也摇摇欲坠。 “婆婆,我怕黑……” 胖子紧紧抓着朱倩的衣摆,闭眼不敢看。 朱倩安慰道:“有什么好怕的,这里又不会有吃人的妖怪。” “江道长,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呀?”朱倩背着一个孩子,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跨步穿行于崖壁栈道上,只觉得自己一定昏了头,才会选择走这条路。 江闻也是一样地在前面走着,“天这么黑我哪知道啊……朱婆婆,你可要跟紧我,在这里迷路的话,找到天亮都不一定能走出来。” 在陈近南的安排下,江闻最终还是肩负起了带孩子的重任,带着五祖加两个病号连夜攀岩离开。 见到女儿铁了心要留下来陪洪熙官,朱倩也只能叹息着女大不中留,选择和江闻一同先撤离。 一路上江闻都在思考,身为领导者需要什么品质? 在本就武功高强的陈近南身上,江闻看到的是总揽全局的目光,和识人善任的本领。 世间都懂得辨别一个人的时候,不仅要看他怎么说,还要看他怎么做。 但在这层认识上,陈近南和江闻两人达成了某种一致,都认为不仅要看那人怎么做,还要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对于江闻这种闲云野鹤似的人物,陈近南很快就知道用“反清复明”的口号说服不了他,于是选择用一些更实际的东西来打动他,比如孩子们的性命,比如他自己的性命,比如江南江北无数人的性命…… 一路上紧赶慢赶,幸亏两人轻功不俗,才算是有惊无险地走完。 朱倩修习的燕子凌檐步,本就擅长飞檐走壁,况且她的造诣也远超常人,旋身飞度危崖的动作行云流水,单脚立在崖边,轻巧得像是屋瓦上跳跃的鸟儿。 她一路上也在暗中观察江闻的轻功路数,想看出他的门派师承,但随即发现江闻的轻功着实诡异。 凡是修习轻功,都少不了负重登高、轻身提纵、走桩越墙这些办法,各门各派的侧重点不同,就必然会有特点差异。 譬如少林梅花桩稳扎稳打,为的是出拳踢腿四平八稳;武当轻功辅以内息吐纳,施展起来绵延持久;八卦步法灵活飘逸,绕敌攻后让人应接不暇…… 归根结底,习武之人再怎么天资聪颖,时间也是有限的,出身和启蒙打下的基础总是会留下痕迹,不可能去追求十全十美的平衡。 但在江闻身上看到的,让朱倩有点怀疑自己碰上傻子了。 江闻身后背着中毒昏迷的洪文定,用布条绑紧,一手也抓着五祖,在山崖上如履平地,每一次落脚身体都不见一丝晃动,人体中轴也没有一丝歪斜,足上发力时身体腾跃,轻巧得仿佛要梯云而上,落下后又能用灵巧的步伐绕过荆棘,回转如意毫无压力。 这样的轻功闻所未闻,对每种情况都有充足的能力应对,偏偏速度、高度都只是寻常,没有一丝刻意发力的迹象。 以朱倩看来,这根本就不是轻功,而是把轻功的基本功练到了炉火纯青、深入骨髓,打磨到每种能力圆融如意。 然而纯属浪费时间。 不求快、不求高、不求出其不意,只追求一个稳定,那练习轻功还有什么意义? 浪费人生宝贵的年华,去练习这种无用的轻功,还不如节省时间把下盘硬功练好,正面对敌把敌人打跑! “道长啊,想问下你今年贵庚?”朱倩突然问道。 江闻随口回答道:“二十有七。” 朱婆婆叹了口气,怪不得他只会用一手绵掌。这人武学上误入歧途积重难返,看来是没有什么办法了。 “婆婆,你能治好他们吗?俺总觉得这事因我们而起,心里不好受。” 胖子方大洪见道路逐渐平缓,声说道。 朱倩侧过头,看了一下正因身中腐骨毒发着高烧的凝蝶,她脸上泛紫,嘴里胡乱喊着些名字,显得格外可怜无助,让她联想起了时候的红豆。 摸了摸方大洪刚长出发茬的圆脑袋,朱倩心里也不好受,“都会好的,婆婆向你保证。等到了道长说的地方,他们就有救了。” “那个妖僧想用毒要挟,让我们自己找上门,这就偏不能让他得逞。” 江闻也沉声鼓舞道:“马上就到,大家再打起气来!看见前面的高墙了没?” 山势由险转缓,两侧的杂树也渐渐稀少,终于露出一条隐约可见的山道,似乎经常有人打理。转过又一个山头后,在云寒玉洞,烟锁琼林之间,终于显露出一座青苔斑斑的道观山门…… 敲了敲门,有个穿着不合体衣服的道童地前来询问来意,江闻只是刚出了声问好,木门就打开了,并怏怏不乐地领他们进了大殿之中。 大殿之中有一个闭目焚香的老道士,还有一群平民打扮、缄口不言的俗家人围坐,神情惴惴不安,其中就赫然有马大善人和方掌柜。 “师傅,你来了。” 石头揉了揉眼睛,上前没头没尾地打了个招呼,就回去继续发呆,留下方掌柜一脸歉意。 “儿子!”马大善人看见儿子马超兴出现,连忙冲上前抱入怀中,“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谢谢道长,要谢谢道长……” 江闻阻止了他继续道谢:“不用客气,说好的谢礼记得送来,元化真人的份记得单独给。” 说完,他才走到三清像前,对闭目不语的老道士说道,“元化真人,这次多亏你收留了他们。” 老道士须发皆白,面容老迈,两眼却炯然有神。 “老道乃犹龙派弟子,向来以扶危拔困、梯航渡世为己任,能在这场大劫难中救下几人,也是定数所在。” 江闻也紧挨着盘腿坐下,“那就好,我害怕您老怪我多管闲事。” 老道士元化子一甩拂尘,髦尾就扑到了江闻的脸上:“闲事老道爱管还是不管,你不用多虑。但老道自家的事情,我是非管不可了。” 他白胡子抖了抖,以一招青龙戏水,揪住江闻身上的衣服:“你把我徒弟的道袍偷走,害他衣不过膝不能见人,如今又撕扯成这样,你打算怎么了事?” 江闻连忙站起来,使出一手摘星换斗挣脱,赶紧说道:“真人,现在不是说这个时候。两个孩子身中剧毒,赶紧把丹房借给我用下,腐骨毒可不是闹着玩的!” “腐骨毒?竟然用这么恶毒的手段……” 老道士白眉微挑,慢慢站起身来,“事不宜迟,你跟我到丹房拿药。”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药费用现银支付,别再拿什么花里胡哨的红纸糊弄老道。” 第二十二章 武夷真形 随着老道士走出大殿,两人转入侧廊一间孤零零的房间,老道士先行进去点燃油灯照亮全屋。 为了安全,江闻先取了些雄黄来到了刚才的山路上,沿途撒播以驱散腐骨毒的痕迹,防止对方连夜追踪。 只要等到天青露重,就留不下一丝痕迹了。 江闻倚在门口,回望夜色中暗蒙蒙的道观大殿,听着林间秋虫切切私语,只觉得林间松壑雾起,万籁至此俱寂。 屋里格外冰冷,元化子把手拢进衣袖里,点灯照亮了屋子的格局,其中一面墙全是各色药材的柜子,高低错落注满药名,空地上摆满了坛、炉、灶、鼎、釜、锅、罐,各式琳琅满目,单单阴阳丹炉,就藏有百眼炉、偃月炉、菊花炉多种样式。 “进来吧。” 除了各色设备,丹房里还设一张老旧的案几,几卷道经整齐放好,元化子平时应该经常在这里读书记事。 “真人,你看那两个孩子,要怎么救治才好?”江闻赶忙说道。 元化子嘴唇微微颤动,似乎默念着什么,正仔仔细细思索着。 “老道传承的医书里有记载,腐骨毒在上次肆虐后流传至西域回纥。此毒初时暂无性命之忧,后续却反复难解,会如落叶般在七七四十九日内,逐渐枯黄腐烂而死。” 江闻缓缓点头:“确实如此。所以我不敢随便施针推拿医治,生怕引发毒性反噬。” “但依老道所知,究其毒脉根源并非传至西域回纥,实则就出自西域独有的七花三虫,样样足以致人死地。赘言一句,这毒的前身乃是前宋一门阴毒武功,名叫腐尸掌……” 江闻越听越耳熟,很谦虚好学地提问道:“真人,你要说的地方是不是朵干行都指挥使司的一个地方,叫错岔?” 元化子眉毛一挑:“不错,你怎么知道?” 江闻嘿嘿一笑,不再答话。 错岔的藏语意思为花海子,有数百个泉潦星列,远观如星宿璀璨,还有个汉名更广为人知—— 星宿海! 江闻问道:“那该怎么办。” “两个办法。一个是我们自己治,百毒经里提到过,腐骨毒可以用专治秽破臭恶,瘫烂势危的伤药控制毒发,再慢慢拔除毒根;另一个办法,则是去找下毒人取得解药,一日即可痊愈。” 屋外草木簌簌作响,元化子两手一摊,显得非常光棍。 自古医武相携,元化子说的也很清楚,世上是不存在绝对无解的毒药,最多无非是发作迅速、杀人隐秘,要是能对症下药、及时调理都会有转机, 江大掌门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一拍手掌:“真人,你的想法和我一样。我不喜欢受制于人的感觉,对方显然存心险恶,就怕那个喇嘛再偷偷下毒,两毒并起反而引爆伤势……我们还是自己动手吧!” “那也可以,拿来吧。” 老道士一伸手,姿势舒展如绵,内蓄刚劲。 江闻下意识地往后一退,以巧劲向后折腰,躲过宁化子的魔掌。 “别突然动手啊,什么东西拿来?” 宁化子一捋胡子,瞪眼说道:“金伤灵药啊,还丹、大还丹、五龙丹、茯苓灵芝丸都行!不然你以为,不给诊金不添香火,老道能凭空拿出药来吗?” “我上次的大钞都给你了,您好歹也是得道真人,怎么又掉钱眼里去了?我今晚是出去打架的,什么都没带呀……” 老道士神态怡然自若,做到了真正的宠辱不惊:“这座道观处处得花钱,老道同门兄弟七个,你该庆幸碰到的不是我师兄元宝道人……” 江闻苦着脸摸索着身上,翻遍了口袋,“喏,我连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就这块破石头,您要喜欢就拿去吧。” 话还没说完,摇曳的烛光照耀在了江闻手里的石头,老道的眼睛骤然睁大,眼部的皱纹都瞬间抻平,嘴巴猛然张开如狮子吼。 “那块石头给我!” 老道凝眉瞪目,使出了绵掌功夫,不带烟火气地从江闻手臂拂过,仍是用上了真劲。从老道这里偷师过的江闻看得出来,这一掌落到实处,必定筋断骨折! 江闻不敢硬碰硬,任由老道人把石头抢走,愣在那里一动不动,良久才听到他开口。 “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元化子的声音有些犹豫,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眼前分明只是一块被胡乱雕刻的石头。 “白莲教的人手里抢来的。” 江闻老老实实答复。 老道人抿着嘴微微摇头:“不对,不对……这分明是我道门的东西……” “您是想说……此物与我有缘?” 江闻后撤半步,靠着墙心说道。 “真人,您要喜欢就拿走,真的没必要。你要是再说句‘道友情留步’,那我可就翻脸了啊……” 老道士不悦地说道:“你真没看出这是什么吗?” 江闻摇了摇头。 在到手之后,他也研究过上面的划痕笔画。 这些圜转绵延的线条粗细不一、手法拙劣,光看一眼都觉得眼花缭乱,世上根本不可能有这种复杂难写、笔法模糊的文字,他就更不可能认出里面含义。 元化子拿过纸笔,气运丹田地笔走龙蛇,竟然只是看了一眼、就把纷繁复杂的图案记了个八成,拓开展示到了纸面之上,并且缓缓说道。 “大王冕,玉女笏,十二重楼天游脊,玉麟回环九曲护,绝壁凌空听虎啸,寒泉跨虹隐龙渡……以老道所见,这石头上刻的根本就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图!” “图?难道是藏宝图?!” 江闻头皮发麻,难道白莲教手里也有一幅武夷藏宝图?藏宝图还有批发的? 元化子嗤之以鼻,嫌弃着江闻的孤陋寡闻:“此乃武夷真形图!” ……… 昏暗的油灯下,宁化子隐晦地告诉江闻,自古五岳就有真形图,皆为太上道祖所传,得之就如得山岳神韵,修道之士栖陷山谷,须得真形图佩之,则山中魑魅虎虫,一切妖毒皆莫能近。 这份武夷真形图却非道祖所传,相传是汉武建元六年,使者受之于武夷君,还涉及到一些旧闻故事。 七国之乱时,吴王刘濞之子刘驹善丹药,有异术,兵败后逃到闽越国,此祸乱之始。 闽越王郢因之谗言日渐狂悖,自称能与神祇相通,断首复生。数年间先扰东瓯国,后攻南越国,终于惹怒了汉武帝。 面对叛乱,汉武帝派大行王恢和大司农韩安国,一出豫章,一出会稽,两路伐闽越。 但就在这途中,豫章的汉军皆失道迷途,于武夷山脉中徘徊月余都无法脱身,又被凿齿袭击,损失惨重,幸好得到一位神人,授以武夷真形图。 关于凿齿,大行王恢上书给喜好神仙异闻的汉武帝曰:「其面如革盾,黝泽,无眼、鼻、口、耳;常吐舌,赤如丹砂,长三四尺,向人噏张辄死。」 此时闽越王郢的弟弟馀善叛乱,将闽越王郢的人头交给了大行王恢,并婉言谢罪,终于平息了兵燹。 汉武帝听闻后,认为神君献图是天降祥瑞,便派人封武夷山君以示尊敬。 说完元化子喟然一叹,忽然指着外面问道:“江闻,你可知道这座道观叫什么名字?” “会仙观嘛——我真的识字!” 老道人浑不在意,继续说道:“会仙观是南唐元宗之弟李良佐命名,他在入山修道时白日枯死,尸解不见之后已改名。老道重葺之时随手摘取,其实在三百年前雷火焚毁时,它的名字叫武夷宫,乃是历代帝王祭祀武夷神君的地方……” 虽然元化子说得源流清晰,江闻却很难和眼前这个冷清的道观挂上关系。 “真人,这里既然曾经如此显赫,为什么现在名声不显?” “当初闽越王郢的人头函封数月抵达长安,仍栩栩如生、鼻有微息,世人皆以为奇,因此这里又名万年宫,历代君王认为武夷山中藏有神仙寿享万年的奥秘,却历经历代屡求不得。” “后来馀善又反,汉武见仙迹无望,在勦灭闽越后怒而下诏,尽迁闽越之人,并且祭祀武夷山君只能「以干鱼二,祀之」。” 江闻的额头冷汗落下,果然是能因为怀疑下蛊,就和自己儿子兵戎相见的汉武帝,心眼犯了根本不避讳别人。 早在《周礼》中,就将食物分为“死、生、鲜、薨”四种,用于祭祀的“牲牢”必须是“生、鲜”的六畜。干鱼则属于“死、薨”。同样的,《礼记》中也规定了祭品要讲究“端正恭敬”,切成块就必须方方正正,用鱼就必须用完整一尾的鲜鱼。 干鱼剖腹掏肚明显属于不生、不鲜、不正、不全,这是汉武帝故意给了武夷君属于“死、薨”的祭品。 “不说闲话了,这份武夷真形图后来也被汉武帝论违禁,彻底从版籍中销毁绝世,今日得见意义非凡,我就拿来充当诊金药资吧。” 元化子说罢焚香祷告,摆开药炉,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丹方,以掌展平。 “世人只知道少林的还丹,今天老道就炼一炉道家太乙还丹,让你开开眼!” 第二十三章 初战无果 晓日渐升,雾气四起,叶片上的绒毛凝住水汽,乍一看去全是密密麻麻的银珠,一队人马没有打旗号正前行着。 走在前头的八旗步兵营神骄志满,挎着刀大步开路,僧兵低头诵经,漠然无视,只有后面的崇安县营兵,由参将游击带领着,战战兢兢地走着。 昨晚一场遭遇战,他们和反贼打出了火气,忍不住往前追击,最后被重重挫败,只得丢盔卸甲而还。 让这些地方守备忧心的不止是失败。 兵部手令加上刑部特批,让他们也没有选择的机会,只知道是一些天地会的逆贼结党前来,要在武夷山中闹事。 那位临时任命的严指挥倒是没有异常,但是领头喇嘛的冷漠神情,和前面一身铁甲的怪人,就真的让他们极为不安了。 铁甲怪人全身溃烂,靠近一点就能闻到腐臭气味,使头脑昏昏沉沉,而红衣喇嘛画着死人一般的妆,对他们禀报的失利漠不关心。 那样子,就像这些人死绝了都不会有一丝心疼。 “上师,三省援兵正在火速赶来,卑职认为,我们没必要如此冒险前进……” 领兵官陆大人不在,统兵的是一位副手。 喇嘛客巴坐在僧众抬着的人轿上,眼皮也不抬:“乱党已经进山,我拿什么等。必须立刻缉拿归案!” “是。”副手只能黯然退下。 昨晚的天地会,展现出了很强的组织力,靠着狭长巉削的九龙窠拖延了很长时间,但天一亮就立刻撤走,只留给他们空空如也的山谷。 这情形让副手都有些怀疑,他们到底是在追赶,还是和对方为了什么在赛跑。 “前方找个地方休整,朝食之后继续上路。”喇嘛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是。” 这一次命令下去,终于给疲惫的人马注入了一丝生气。 ………… 三里亭再一次人影憧憧,光天化日下却没有了一丝鬼气。 “所有人找地方藏好,等响箭为号。” 道道命令慢慢传递下去,三里亭又一次陷入了沉寂,只剩下心跳的急促与呼吸的澎湃。 红豆母女准备的藏身点中,陈近南和洪熙官正相对而坐。 “熙官,不用担心。文定吉人自有天相,又有江道长的照拂,必然无碍。”陈近南轻声说道。 洪熙官凝神静气,平复着内心的情绪:“江道长自然是放心,只是他行事轻佻、心思复杂,我还看不透。” 陈近南默默点头:“在外人眼中,你洪熙官又何尝不是残忍嗜杀、辣手无情呢?” 洪熙官哑然失笑,却被旁边的红豆看在眼里,逗他说道。 “你笑起来还蛮好看的诶。” 洪熙官慌忙把笑容收敛,假装没听见这句话,只跟眼前的总舵主说道。 “这次的伏击还是有些弄险。昨晚我们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毒血和衣料满地都是,今早一来却荡然无存,就怕白莲教仍在一旁窥探。” 陈近南似乎心事重重,听到这话却没有回答,已经被边上的声音所吸引。 “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分别抓起枪剑,跨步推开大门。 洪礼象和红豆慢了半步,红豆略显憔悴的脸上满是担忧,但洪礼象却低头不语,指节捏到出青发白。 走在前面的洪熙官悄然回头,难得展露出温情的一面,对仍旧稚嫩的洪礼象说道:“剑握七分,刀抓六寸,杀到面前没有敌人就是了。” “啊……是!洪大侠!” 当清兵数百余人的队伍分列两行,接近三里亭的时候,猛然响起鸣镝声音,随后就是一个手持长剑的男子一马当先,从社树上飞身而至,分毫不停地直取对方的阵心。 茫然遇袭的清兵队伍一阵哗然,有两个八旗武士持盾上前,用铁塔般的身躯挡在前面、却被陈近南挥动重剑,轻如鸿毛地斩为两段! 客巴喇嘛的脸骤然缩皱,显得也很是意外,随着剑锋所指一路溃敌,转眼已经到了眉睫之间,僧兵顿时举盾掩挡,组成密不透风的盾阵。 就和大巧不工的巨阙剑一样,陈近南的武功也是古朴凝实,含而不露,重剑到了他的手中,就像是一扇门板挥舞,横劈直刺章法严谨。 清兵的马上功夫、战阵技击全然无效,无力阻挡这种兼蓄了绵密与沉稳的招数。这套剑法还没有名字,却是陈近南自弱冠起,博采百家武学创出的剑法,攻守之间转换无迹,巨阙剑劈在精钢所制成的盾牌之上,火光四射,一时间场内剑气纵横! “铛!” 盾阵分开,金铁交击之声响起,忽然间一只穿着重甲的手臂凭空探出,将巨阙剑闪烁着冷芒的锋刃格开。 “陈近南!当初你阻挠我结义,还处处监视提防,今天好好算算账!” 马宁儿的语气中带满怨毒,几乎没有人形的脸庞毒汁涔涔滴落,挥舞起自身的龙型指爪,势若疯魔地一阵快攻。 初一交手,沛然莫御的巨力让陈近南微微心惊,但他早有准备,佯装逃避,却双手握住巨阙剑,悄然无声地倒转剑柄,用大马金刀的姿势倒刺向马宁儿。 这招“刺马剑势”,是陈近南苦练已久的技法,转劈为刺只在眨眼间,换成寻常宝剑都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只会应声而断,但留给对手的,也只有剑尖透体的下场。 马宁儿双手横挡,似是想要抓握,巨阙剑先劈开了他手臂的甲胄,却被胜过革盾的皮肤所挡住,只留下一道白痕。 陈近南却不气馁,抽剑挥斩一气呵成,竟然又是一次“刺马剑势”! 马宁儿猝不及防间,再次被砍中伤口,坚韧的外皮猛然出现豁口,当他想要用手抵挡时,巨阙剑锋又化刺为斩,在他肩上留下一道伤口! 随着痛呼,剑尖没有停止,带着万钧之力继续刺去…… 似乎胜券在握的时候,陈近南却心头狂跳,忽然放弃了手中的巨阙剑,连忙向后闪躲! 电光火石间,陈近南飞身跃起,拔起身边八旗武士的马刀,以密不透风的刀势突出重围,才跳到了一棵树上。 这时候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在陈总舵主的长衫腋下,已经不知何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断口参差不齐,伴着腐骨毒汁滋滋作响,如果当时再晚一步,他就必然被暗算中毒! 陈近南心中震惊,马宁儿当初作为南少林的八代弟子,武功只是稀松平常,兼有心思阴毒被他不喜。 但几年不见,他不仅武艺大增,连武功路数都像脱胎换骨一般,南少林的底蕴荡然无存,却满是藏边黑教的阴险毒辣! 刚才这一击的防备,还是之前洪熙官悄悄告诉他才得知。昨晚洪熙官就是在近身枪取短打时,不知怎么地被他抓伤手臂,毒性蔓延。 洪熙官的江湖经验、武学造诣已经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本不应该如此大意。 但今日一见,就连陈近南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他也没有看出来对方是如何出手的…… 巨阙剑失去后劲被抛上了高空,马宁儿飞身而起想要夺剑,却被一杆平地惊雷般的枪身砸飞,重剑再一次落在了天地会的手中。 这一次,洪熙官枪出如龙,却放弃了自创夺命锁喉枪的霸道打法,换以南少林的穿槌枪棍术,集寸劲、南枪、太祖棍的要义于一体,敲、鞭、摆、提、抡,令马宁儿眼花缭乱,无法近身。 “总舵主接剑!” 一声大喝,乃是南少林戒持院的一名还俗弟子,以戒刀开路,抢得了落地的宝剑。 但话音未落,陈近南刚刚飞身而下,那名还俗弟子就被重击穿膛,一只毒手摘取了心脏…… 洪熙官猛然出枪,直取马宁儿后心,又被一个神情冷漠的昂藏大汉默然挡住,大手如蒲扇般握紧枪身,大踏步近身抢攻! 更多的江湖人士从三里亭杀出,门口不大的地方黄沙滚滚、鲜血漫漫,韦陀门的杵棍结成棍阵,稳扎稳打地杀向清军,转而又被地方营的兵勇乱箭逼退,直到金刚门的门人以巨石还击,双方才又战作一团。 江湖人物虽然悍不畏死,却没有章法配合,乱战之下难免吃亏,又被暗箭袭扰,逐渐有些不支。 “熙官不要恋战。我来断后,带大家暂且撤退!” 巨阙剑的剑光凛凛,斩杀身边数名清军,陈近南猛然下令撤退,却是让所有人都愕然不已。 但形式已经晚了,就这么一会儿的犹豫,清军已经趁机逼近,幸好有身穿白衣的铁血少年团趁乱杀出,天地会一方才争取到了撤退的时间。 又是一阵掩杀,双方隔着三里亭谁也不敢妄动,清军被袭击太过突然,军心不稳,也只好任由对方如潮水般退去,最后在武夷大山的深山幽谷中消失。 第二十四章 梁上君子 会仙观大殿中,泥塑的三清像端坐宴然,垂眼似看着世间百态,又好像只关心面前的灯花渐落,此刻无人肯挑。 殿内的太上已然忘情,凡夫俗子却没有这等功力。道士代替了师傅的位置念诵着太上道经,殿内的一众人聆听着诵经声毫无睡意,譬如石头就趴在方掌柜的膝盖上,瞪眼和屋顶嗡嗡作响的飞蛾较劲。 “你们说,两位道长进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出来呀……” 朱倩在屋里焦躁地走来走去,时不时看一眼痛苦呻吟的两个孩子,终于忍不住开口。 胖子方大洪怯怯地抓住她的衣摆:“婆婆,俺觉得道长们可能在忙,还是坐下等着吧……” 朱倩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就随便问问,着急确实也没有用处。” 两个人的谈话持续时间不长,却被旁边的马大善人听见,原本六神无主的他忽然问道:“这位客人,我听你的声音、看你的长相有点面善……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朱倩连忙遮住脸,拔高捏尖声音说道:“这位老爷,老婆子我刚从乡下过来,我们怎么会认识呢……您认错人了吧?” 马大善人也有点怀疑,以德服人的性格发作,走上前想看:“是吗?我们真的没见过吗?你抬起头我看看!” 两人纠缠打量的时候,大殿的后门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大功告成!有了老道这炉太乙还丹,分三次服下,这些孩子身上的毒就能祛除七成了!” 老道士神情矍铄,用药葫芦装着新炼制的丹药,向大殿内的众人说道。 江闻从背后紧忙赶来,有些好奇地问元化子:“真人,怎么才七成啊?剩下三成难不成是人家的?” 老道士拂须微笑,“这就是你不懂了,试金七日满,尝药三分毒,我们解了孩子身上七成毒,剩下的……” 朱倩趁机绕开马大善人,对老道士说道:“是不是就可以慢慢解剩下的腐骨毒了?” “非也非也……” 老道士缓缓摇头,大手一挥:“剩下的时间,老道就该慢慢解他们中的金丹毒了。” 江闻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这个水银打底硫磺勾芡武火爆炒后收汁的太乙还丹的名气不彰,远远不如少林还丹的知名度。 合着是吃过的人都死了啊! “……咱们忙活大半天,就解了个七成,还沾上了金丹毒?我刚才就说了你加的那玩意儿是重金属!” 元化子怒目而视:“我所用的可是神丹金液,烧之愈久,变化愈妙,百炼不消,毕天不朽,服之能不老不死。凡人身体有漏,当然受不住这神仙之药了!” “呃……真人,不然药先给我保管,我想想再说。” 道家丹药虽然在长生上没有过突破,其他的研究倒是硕果累累,譬如治疗癫狂的太乙精神丹、治疗淋巴结核的神龟下海丹、治疗痢疾的毒龙丹——当然还有改变世界的黑火药。 一边是因为毒痛体色发青,辗转反侧的孩子,一边是药效和副作用一样明显的太乙还丹。 这个药到底服不服用,江闻却是陷入了沉思,也让在场的人接着沉默了起来。 “婆婆,你要去哪里呀?俺也要去!” 胖子方大洪眼尖,发现了朱倩正慢慢往侧门走,就要上去。 朱倩没好气地捂住他的嘴:“婆婆去撒尿,你也要跟着啊?乖乖待着,回来给你带鸡屁股吃。” “哦!” 方大洪乖乖点点头,在一旁就地坐下,想不通这荒山野岭的,婆婆去哪里找鸡屁股给他吃? ………… 朱倩换上了夜行衣,正四肢着地地匍匐在瓦屋顶上,凝息等待着机会潜入。 崇安县衙外重兵把守,不断地有卫兵巡逻经过,火把彻夜不熄,连打更人都被驱离此处,已然化为了金汤之地。 但是地面上的巡逻,达不到三维防卫的程度,精兵尽出的县衙大院,也没有足够的轻功高手来阻止她。 不客气地讲,就清兵已知的几个高手当中,她朱倩打架一个也打不过,但逃跑起来,那些高手一个也追不上她。 “嘶……这香里带着臭,肯定是那个妖喇嘛的房间了……” 几片瓦页被搬开,她双脚勾住房梁,灵巧地垂身潜入,随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没有惊动任何人。 “这么多药?怎么还黏糊糊血呼呼的?” 朱倩早有防备不敢乱碰,只是用大瓷瓶油纸,将这些包裹好的东西搜刮一空,就打算从这里撤退。 江闻担忧这里会有埋伏,但朱倩不担心。别的手段暂且不提,偷东西谁比得上她这样的积年飞贼? 两个孩子受的罪太大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年纪大了吧,朱倩发现自己,总是忍不住要多管孩子的闲事,喜欢他们冲着自己撒娇。 不冲别的,就为凝蝶喊过的那声婆婆,她也得想办法救好她,再把她一起带回扬州。 将屋内恢复原状的朱倩攀上屋顶,把瓦片归位盖好正要翻墙离开,却碰上一队巡检司兵从县衙东侧转过来。 一夜未眠的他们强打着精神才没瞌睡,只能依靠声聊天保持清醒,领头的巡检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郑大,你说今天大半夜的,为什么把我们按排到这?” “据说是有钦犯流窜到了县里,巡检司得令已经带队去抓捕了。” “瞎说,咱们巡检司就铺兵十六人,弓兵二十一个,还有三个是吃空饷的,哪能凑出两百多号人马进山。” “谁跟你说就咱们崇安县了!后房伙夫长是我娘舅,他说这次三省已经来了六个府十一个县的巡检,后面进山的陆陆续续有不下五百人,你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呢!” “嚯!这么多人,钦犯是有三头六臂吗?” “不好说,光是这座武夷大山,换作你敢大半夜进去吗?他们就敢!说不定都在崖棺里过夜、莽林里洗澡,就等着杀人喝血。” “你说说看,那咱们是不是也会进山?我可不敢去那里,一年到头多少人在里面不见的……上次吃面还听说,山上有无腿女人出来割肉吃……” “别胡想了,如今重兵云集,肯定是要把他们合围,等另外的十几个府县援兵赶到,那些人就彻底插翅难飞了!” “那就好,嘿嘿……想到要进山心里老是毛毛的。嗯?你听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你差点吓死我!屋檐顶上过猫吧,你别一惊一乍的!” 巡逻哨兵的声音并不大,却声声都落入了朱倩的耳朵里。 作为一名经验老道的飞贼,她偷过的东西千千万万,最引以为傲的不只是她的身手,还有她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的直觉。 身为飞贼,比妙手空空更重要的是踩点精准、知己知彼,知道的消息越多,才能偷到更多的东西。 这趟果然不虚此行,她已经听到了许多信息。比如清兵入山不是偶然,而是多方调集了重兵,下决心要把天地会的人马围拢全歼。 飞贼行窃不外乎如此,马大善人贪图红豆的美色,家产自然就难保了,大的甜头后面一定有大问题。 这样一想,之前那个总舵主的得胜,恐怕只是鞑子们放的诱饵。 朱倩暗暗记下全部,抛出飞石转移注意力趁机突围,心知得赶紧回去送药,还要把这件事赶紧转告出去,让红豆那个傻丫头马上跑! 又越过了几座瓦房,这里已经是里坊的边缘,前面再无房屋可飞渡,朱倩旋身跳入一条巷里,准备找准机会就从县治的矮墙边溜出去。 但她双脚刚着地,巷两侧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第二十五章 千手观音 两侧的火光摇曳,县里的巡检正赶来包围了这里,呼喝声里毫无秩序,显然是被人赶鸭子上架。 “怎么会这么巧?” 突然陷入了包围的朱倩没有慌张,也没打算施展轻功穿墙过户。对方既然发现了自己就一定有所防备,与其暴露在弓箭的射程里,还不如依靠巷避免暗箭。 刚才她数过了,县衙不到五十人的守卫,还有一半在外面巡逻,也就是说包围她的不超过三十人。 朱倩屏住呼吸,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后退两步隐身在了黑暗里。 “抓住贼人!” “束手就擒!” 吼声越发刺耳,巷内却昏暗依旧,仿佛路中间只剩一团可有可无的阴影。 一人与数十人的对峙没有持续多久,两支火把就急不可待地被扔进去。 随后,嚣嚣嚷嚷的声音从四面传来,伴随着甲胄和刀柄碰撞的响动,清兵四人结成一阵,抬着大盾从巷外面推进,后面的清兵搭起弓箭,稳步向前走着。 但令他们意外的是,巷的两侧都被封锁,屋顶也没见到任何的异动,偏偏两向进入的巡检清兵都已经看到了对方了,竟然也没有发现贼人的身影! 仿佛活人就凭空消失在了这条巷子里! “人呢!!” “跑了?!” 持盾向前的清兵走到三米开外的距离,难以置信地发现贼人真的消失了,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查漏了某个柴堆、某条阴沟。 忽然间,巷外各有异响,两侧队伍最后方的弓箭手,竟然毫无征兆地倒在一颗从天而降的鹅卵石上! “贼人在外面!退出去!” 一些狐妖尸怪的传说涌上心头,巡检清兵略显慌乱,连忙各自转身往巷外退去。 但他们都没发现的是,在他们相距三米那段短短的路上,那狭窄到无法遮风避雨的屋檐之下,有个身体交叠、骨骼缩紧的东西,正藏在房檐阴影之下,就像一只长着人脸的大壁虎…… 在盾牌调转方向,后背暴露在外的瞬间,有声响起了! 朱倩竟然一人对两侧发起攻击,双手连续抛甩起了石子。狭窄的巷两侧皆是夯土灰壁,石子像调皮的孩子一样,在两边来回跳动着,噼里啪啦地发出令人耳聋的声响。 举盾清兵在队伍最后,瞬间就被光滑的石子敲中太阳穴昏死过去,扑倒在地,剩下的人悚然而惊,双手胡乱挥舞着想要打落石子。 但是前面的飞蝗石还没落地,就被后面新到的再次激发,落点计算得精准无差,连续碰撞的结果就是石子的弹道,更加令人眼花缭乱,早已不限于背后飞来,每时每刻都可能从任何刁钻的角度出现,让他们头破血流! 飞蝗石快到了极致,狠到令人咂舌,准到了毫无逻辑,这条普普通通的巷,竟然变成了万箭齐发的修罗场! 二十余名清兵尽数扑倒在地,昏死过去,再也没办法阻挡她离开。朱倩拍了拍手,恢复了被缩骨功调整的骨骼,迈步往县墙边走去。 “哼,老太婆我要是没两把刷子,敢来闯虎穴?” 可她还没走到巷子口,就突然响起了鼓掌声。 “原来是当年名震江湖的千手观音朱倩,今天就别想跑了!” 朱倩的脚步猛然后退,因为这一次,在空巷这么狭窄的地方,她竟然没有听见对方的脚步声! 身材高大的领兵官陆大人,鼓着掌从外面走进来,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 朱倩刚才就隐约猜到,府上应该是有隐藏的轻功高手察觉到了她的踪迹,跟踪到了这里。 但没想到的事,竟然会是这个一直隐藏不露的家伙。 从他手脚颀长、形如熊罴的外形上来看,他怎么也应该是走刚猛硬功路线,怎么会有如此高超的轻功造诣? “大人,我就是个寻常老婆子,哪是什么千手观音。看你这样子一定生不出孩子吧,想拜观音我推荐你去南山的寺庙,那边求子很灵验的……” 朱倩江湖老道,立马挂上了村妇的笑容开始胡诌,眼神畏畏缩缩地不敢对视,还摊开手表示自己无害。 “你刚才连发七七四十九道暗器,看你年纪老迈,体力不支,我也不愿意胜之不武。” 领兵官陆大人却也不在意,负手说道:“听说你最擅长的不是暗器,而是接镖。我今天就让你三招,用嘴接你三支镖。但有一次失手,我就放你离开!” 朱倩苦着脸说到:“大人啊,你也知道我年纪大了,别说三支镖,你让我三百支镖都没用,不如当我是个屁放了吧……” 领兵官面容冷漠,丝毫不为之所动:“无需多言,我今……” 话还没说完,朱倩拇指、中指、食指紧握,同时吐气沉于丹田猛吸一口气全贯于手指上,已经将簪发的梅花针猛力发出,眨眼已经奔向了领兵官的门面! “咔!” 猝不及防间陆大人侧身飞转,在巷子里腾空跃起。 “第一镖。” 等到他转身而来的时候,竟然真的用牙咬住了这支梅花针! 领兵官面色不变,吐掉嘴里的暗器冷声计数。 朱倩面色惶然,自己出其不意的暗器竟然被人夺过,难道是自己太久没走江湖,跟不上时代了? “大人啊,我真的是无心的,我可以带你去抓那些逃犯,五祖的位置我全都知道。你看这样能不能放……” 话还没说完,朱倩又抛出一镖! 这次确实她夜行衣上的特制衣扣,圆溜溜的如意珠飞弹而出,在墙壁上噼啪作响,这一次就算对方能躲过,必然也咬不住这暗器! 领兵官双手攀墙,抵挂在了半空,一个倒转金钩竟然后发先至,仿佛计算好了一切轨迹,把这颗暗器如意珠咬在了牙间。 “第二镖。” 对方依旧没有表情,朱倩却开始慌了,似乎想着躲闪,随时都要翻墙而走,甚至一脚已经踩在了路边的石墩上。 陆大人冷哼一声,“我八臂罗汉轻功也是出类拔萃,你就不要轻举妄动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朱倩猛然发力跳起丈余,陆大人起身就要追赶,却听见破空之声!心知对方猛然又是一记暗器,他连忙撤去步力,以腰胯扭转之力飞身卸力,精准地再次用嘴接住了暗器。 但这次,换成了陆大人脸色大变。 “哼哼,老婆子吐的痰你都抢着吃,下辈子当个痰盂好了!” 朱倩得意洋洋地嘲讽着对方,已经把随身携带的暗器全部准备好,一身武艺终于要再次现世。 “找死!” 领兵官勃然大怒,从腰间快若流星地取下一排暗器,夹在指尖暗里激发,抖腕弹指一气呵成。而对面的朱倩也毫不犹豫还击。 狭窄的巷里声音如流星破星,两个人形机枪,就这样在暗不见指的地方展开了较量。 朱倩的飞蝗石快,陆大人的飞刺镖准,半空中纷纷击中弹落;朱倩的如意珠连发如雨,陆大人的金钱镖如白虹贯日,巷子里仿佛下起了一阵铁雨。 更惊人的是两人的轻功,都快如鬼魅一般,躲闪暗器的闪转腾挪如羚羊挂角,不见征兆与痕迹,犹如飘叶过墙,没有一丝烟火气。 电光火石间,两人准备的飞镖早已用尽,场面又变成了空手接镖、夺镖的对决,明明只有十几枚飞梭镖,往来穿梭却化成上百道身影,就连江湖艺人苦练对面的配合,都未必有这两个仇敌默契。 直到此时,两人速度越来越快,都已经超越了计算和思考,完全凭着本能完成暗器攻击! 又在猛然不可预测的一刻,巷子里暗器雨猛然停滞,他们手里的暗器也悄然消失,仿佛刚才一切都是幻觉。 落地后的两人相隔一丈,两手空空地背对而站。 “峨眉派大慈大悲千叶手,果然名不虚传……” 陆大人在巷子的东边,沉声说道,面色阴沉。 “青城的蛇鹤八打又有传人,老身也没料到……咳咳……” 朱倩站在巷子西边,额头汗珠涔涔,体力消耗极大。 就在两人把话说完的时候,朱倩终于撑不住向前倒去,幸有墙壁扶靠才没栽倒。 而另一边,领兵官陆大人却是猛然扑倒在地,七窍流血地悄然死去! 他身材高大,上身的镖能够挡住,下身却伤痕累累,朱倩正是在反复投掷中看出破绽,把十几只飞梭镖全部打在了他的下身要害处! “幸好我手指脚趾都能接镖,不然还真挡不住这厮……” 检查完对方已经断气,朱倩才艰难地喘匀了气,“我得赶紧回去,孩子还在等我……消息也要传回去……” 拖着蹒跚的步伐往外走去,可朱倩没有发现的是,身后七窍流血的领兵官,竟然摇摇晃晃地又站了起了,拔出了自己身上插着的暗器…… 血光冲天,彗星袭月。 第二十六章 死生之间 蜿蜒的山道上人影频繁,天地会一方正沿着山道缓缓撤退,试探着对方佯攻的意图。 但是伤亡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从三里亭的临时撤退开始,天地会就一逃再逃,即便武林人士的恨意滔天,也只觉得一盆凉水浇透,面沉如水地在山中茫然兜转着。 少年洪礼象作为随队医官,尽职尽责地为受箭伤、挫伤,乃至蛇虫咬伤的武林人士治病,不可避免地听到了他们口里的怨言。 他很想还嘴,却最终还是沉默着上药、包扎、嘱咐后续,然后默默离开。 他知道,现在有一万个可以为陈总舵主开脱的理由,却无法改变他带不来胜利的事实。没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这支由刻骨仇恨组织起来的队伍就无法满足。 更可怕的是,这条路上有许多奇怪的事情发生,越来越难以掩盖…… 但还有一些人则更为隐忍,他们没有说话、惜字如金,作战既不积极、撤退也没怨言,跟着队伍对于他们的意义,就是找到传说中的闽越宝藏。 “总舵主,鞑子又追上来了!” 洪礼象最终还是找到了陈近南,默默报上了这件事。 陈近南用布条缠紧巨阙剑,紧紧抓在手里,微微叹了口气,对这位妻弟说到:“礼象,这一路上辛苦你了。” “职责所在。” 洪礼象拱手行礼,“总舵主,外面已经有人在说……” “在说我损公肥私,罔顾大局是吗?” 陈近南淡淡一笑,“我让铁血少年团前方开路的时候,就预料到会有人这么说了,无妨。” 但洪礼象还是执着说道:“总舵主,我知道你一行坦荡,但是人言可畏,再这么下去江湖声誉恐怕会一落千丈。” 陈近南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前面的路。 红豆正搀扶着洪熙官在山道上走,两个人都有些步履蹒跚。洪熙官的余毒尚未涤清,就随他陈近南连番大战,屡次断后,对身体损害很大,红豆都屡次用暗器功夫一旁掠阵,才确保两人无虞。 想要和清军决战,这是所有人都拥有的共识,即便心存侥幸来夺宝的江湖中人,也知道只要有清军在侧,传说中的宝藏就没有他们的一丝一毫。 但是如何对决,才能让这支疲病交加的队伍占据上风,这是一个天大的难题。所有的东西都可以为了胜利牺牲,包括他陈近南的名声。 鞑子这一路上队伍越汇越多,明显 他们连番赶路已经把清军抛下一大段路,只剩少量斥候偶尔出没,只要顺利到了目的地,他保全铁血少年团的苦心,就会有人知晓了…… “礼象,前面是哪里了?” 陈近南突然问道。 洪礼象拿出山行地图,寻着山势慢慢确定方位,终于确定了大概位置。 “前面应该是铁山,早先据说山中有铁矿,再往前会有一个早先荒废的村庄,我们可以到那里修整片刻。” “村庄……” 陈近南双眼微眯,一只手无意识地摸着剑柄,嘴里喃喃自语。 随着阳光透过林间的照拂,陈近南的仿佛气息与天地融为一体,洪熙官也慢慢停下脚步,和他对视了一眼。 洪礼象的心猛然一跳,想不通这两人为什么表情如此怪异,既不是轻松也不是紧张,直到他联想到了最准确的形容。 那就是一个剑客准备拔剑时,那无以伦比的专注。 …密…封…线…外…不…准…答…题… 清军的队伍也向前推进着,现在的他们早没有了清晨的惶恐。随着后续援军疾行加入,他们的人数发展到了六百人,已经远远碾压了反贼,这让他们的军心稳定,斗志也格外昂扬。 前方频繁消失的斥候有些异常,虽然总能在附近的石洞中被找到,状态却有些恍惚,问什么话都答不上来。 僧驾原先一马当先的喇嘛客巴,却不见了踪影。 “架壑船棺,果然有玄机!” 浓妆艳抹的妖僧站在一处岩洞前,身后就是嶙嶙绝壁,他的注意力却只停留在面前的几函木棺上。 这具最大的楠木棺灰尘满布,形如船舸,棺木上满是虫蛀雨蚀的痕迹,透过破损,能看出其中静卧着一具干尸,毛发皮肉和连接骨骼的盘腱均已化土,脱了节的骨头像大珍珠似的镶嵌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人形骨架。 马宁儿攀岩而上砸碎封门板,翻开了棺盖,从中取出了一件陪葬的竹木器,上面画着模糊的尖锐图形,就像是剃干净肉的鱼骨,狰狞而怪异,另一方骨器上光泽尽失,充满了干裂的细痕,喇嘛客巴却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上师,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马宁儿神情阴鸷地说道,全然无视崖壁岩洞内七八具船棺环绕的阴森。 妖僧低声说道:“象牙而已。自古密宗最上师才能化虹。你看此地仙函架壑,虹桥跨空,这些先秦之人据说都是地仙,葬在崖上就能跨空赴宴,面见神圣,你信吗?” 马宁儿横扫一眼:“无稽之谈,我现在只想去把洪熙官和陈近南的人头砍下来!” “可皇上相信,毕竟他的时间不多了……这卷僰人天书上,也写到了真经的实证……” 喇嘛客巴却慢条斯理地说:“杀气太重。我最喜欢你这一点,也最讨厌你这一点。因为我喜欢,所以我不仅救活了你,还把肉身罗汉的机会都让给你;你却只认为我是别有所图,要知道在藏边,这样的佛缘求都求不来……” 马宁儿冷哼一声,神色阴晴不定。 喇嘛客巴盘腿念起了经,刺耳的声音环绕着,却毫无悔意忏心,仿佛破坏世上的一切准则、禁忌是他天赋的任务。 但客巴的神态如此神圣,仿佛他此行是要去面见佛祖! 眼前的棺椁和尸体对马宁儿毫无震慑,是因为他经过比这些隳露骨骸、蛛丝尘封禁更恐怖的东西。 当初的他,或许已经死了。 他作为人最后的记忆,是自己被割断了心脉,塞进一只腐烂的骆驼体内,恶臭和粘稠瞬间覆盖了整个世界,再无声息。 不知多久,可能是水动,也可能是魂飘,当他再次拥有知觉时,正躺在一个四面封禁的巨大石墙棺材之中,一支微弱的磷青人烛缓缓燃烧。 棺材似的墙壁内部的四面绘制着曼荼罗图,正对着他的头顶中心,正坐着一幅尸骨嶙峋的舞蹈神佛,一手持肠一手握脑,冷光闪闪的眼神注视着他。 墙壁四周描绘着一圈血流痕迹,缀点着无数形态可怖的狰狞化身,仿佛凝聚着世间所有的不洁与邪气,断首、剖腹、割肉、剜眼的残缺佛陀时隐时现,宛如域外天魔蛊惑人心的颂经声音昼夜响起。 大恐怖涌上心头,马宁儿甚至开始怀念死亡的平静,但他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因为从他泡入毒汁、封入坛城的那一刻起,马宁儿就死了,唯一活着的是此时不生不死、不空不净,已被摒除一切轮回可能、斩杀一切烦恼、驻世只为敌我皆杀的,北天说一切无有部派,尸陀林怙舍身宗的,毒身阿罗汉! 那经文伴随着他痛彻心扉的蜕变日夜响起,已经刻入他的脑子里,每时每刻都在耳边低语,只有复仇怒火熊熊燃烧的时候,他才能拥有片刻安宁。 那咒文太过离奇,与马宁儿在少林寺功课见到过的那些怜慈悲悯、恢弘广大的佛音完全不同。这部经断断续续,就像是有人怀着大慈悲心落入地狱,在无边血海中悲泣号怒,用佛体念出了一切典籍都不敢记载的邪说歪理。 “只要正法不在世间出现,相似正法就不消失……” “但,迦叶!当正法在世间出现,那时,相似正法就会全部消失!” “坐上不可胜白的宝象,乌逋沙他吧!只有那六牙七支!能带你真正前往真实佛土!” 第二十七章 天北密传 崇安县治的暗巷中。 一枚暗器瞬息而至,但朱倩的接镖手法已经到了炉火纯青,耳朵里听见的凛凛风声几乎就是最好的讯号。 只见她手掌当空一折,半空中的暗器被凌虚摘下,三指正扣住暗器后方,随后朱倩蹬墙跳起借力出手,暗器用更快速度飞回了始作俑者。 领兵官支起半身的动作忽然停滞住,一支梭镖从他的眉心正中插入,搅碎了前脑,再一次轰然倒地。 巷里秋风吹起灰雾,衣襟也悄然飘动,显得这里既安静又喧嚣地矛盾着。就像附近居住的人,既睡着了又清醒着地辗转反侧,并且将这样持续,不安地苦苦等待天明。 江湖越老、胆子越,朱倩此时满心疑惑。她扪心自们刚才已经仔仔细细检查过,确认对方生机已断绝,飞梭镖也全部击中双腿要穴。 更别说她自己,本就是龟息功假死的行家。大抵匿息藏脉只能改变呼吸,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喉颈的心脉搏动,领兵官怎么可能快速苏醒,发出这支夺命镖? “这里有点邪门,得赶紧走……” 猛然间,朱倩吐出一口血,竟是一支两寸四分长的飞梭镖插进后背,鲜血沿着血槽汩汩流出。 朱倩的指甲扣进墙里,迅速的失血让她眼前慢慢发黑,仿佛全世界的灯都被关在熄灭,身体也一寸寸地变冷,气力毫不犹豫地从伤口逸散出去,飘向冥冥渺渺的高天之上。 但她没有惊呼痛叫,而是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靠著墙壁缓缓转身,想用尽最后一口气看清身后。 眼中的世界已经开始恍惚,她侧身背靠着墙壁,避免碰撞到从背入腹的夺命镖,再次睁大了眼睛想要看要看清巷另一侧。 此时瞳孔却越来越涣散,只感觉那里不是站着一个人,而是站起了一个七零八碎、四分五裂的神怪,手垂在地上,头却倒挂到了身后,歪歪斜斜地向她走来。 “我不能死……” 指尖忽然碰到了身上藏着的药罐,朱倩逐渐熄灭的心头又燃起一丝生机,硬是推动着这具身体脉没有倒下,向着巷出口迈了一步。 但是背后四分五裂的影子还在眼前飘荡,仿佛视膜上粘连的云翳,如影随形地飘附在身后。 这条夺去几十条生命的巷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朱倩的手指离出口仅差一线,却再也没有办法前进。 刺耳的破风声又一次呼啸而来,朱倩顺势往地上倒去,明知这种速度已经躲不开飞镖,最多绕开被锁定的致命区域,她还是想以伤害换一丝的生机。 好像听见了背后有脚步声又响起,但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够准,但不够快。” 巷子外一只手凭空伸出,先是扶住了即将正脸照地的朱倩,随后格开飞射而来的暗器,慢慢打量着。 “这暗器的做工太差,前重后轻、左宽右窄,中镖的话体验很差,容易整晚失眠,官府知道了会说我虐待人类的。” 江闻脸色黑的像锅底一样,幸好自己发现这位婆婆没回来之后多了个心眼,来到县里面探听军情,才没让原剧情完美复刻。 最后只剩下个问题。 就是巷子里面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密…封…线…外…不…准…答…题… 悬棺崖洞一片狼藉,西向的天空暮霭沉沉,眼看又是黄昏时分降临,众鸟归林、百兽巢山,寂寂的山雾仿佛从石缝中渗出,流遍岩穴之后缠绕上了树藤,在山中晕染出恍惚模糊的色彩。 “马宁儿,你可知道何为第一义谛?” 喇嘛客巴念够了经文,终于又露出了让人汗毛竖起的假笑。 马宁儿默不作声,每次听到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都会想起在南少林的那些日子。 在那里不管是经义佛理、武功天赋他都比不过洪熙官,该死的首座三德从来只给他挑水砍柴的活,更美其名曰磨练心性。 但他还是会咬牙切齿地感谢这些人。 如果他没有晚上砍柴误闯入后山塔林,没有撞见疯山怖海里的那些东西,他就永远都不会知道南少林五形拳是怎么来的,不会知道这座禅宗胜地之下,埋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什么是第一义谛呢?佛言:一切诸法皆是虚假,随其灭处。何等名为诸法实相?所谓诸法毕竟空,无所有。” 明明岩洞里有两个人,喇嘛客巴却选择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下去,“听见了没有,佛祖早就说了,一切法都是虚假无所有!正是因为这样,这方婆娑世界才没有一名佛子能修成正果!” 马宁儿皱了皱了,似乎已经习惯了客巴在无人处屡发狂言的行为。 喇嘛客巴咯咯笑道:“这些话释尊说过,却又被驻世罗汉们刻意忽略,等到他们寿命将尽果位退转,才忙不迭地回到拘尸那城翻开故纸堆。” “但一切已经晚了,佛灭之后经义混乱,各种似是而非的理论流行,僧团不可能允许谈论佛空、缘空,只承认性空缘起,因此直到龙树菩萨打开了黑峰山的南天铁塔,才听见了大日如来当日的经颂,把当初缺失的经义补全。” “可这样真正的经义,有什么用呢?只能秘而不宣是为密。孔雀王朝的阿育王也不信邪,他搜尽天下佛经,终于拼凑出这句话。在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就疯了,分裂也就此开始,敕建的八万四千塔遍布天竺,却搭不出通往净土的阶梯……” 喇嘛客巴鄙夷地看着船型悬棺,似乎嘲笑着这些古人的幻想,可他笑着笑着,眼里却流淌出了浓浓的嫉妒,几乎要淹没了他的视线。 “最后一批建塔的僧侣没有按照既定计划止步喜马拉雅山,而是径直翻越高原,饮血食草地来到了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中,用人骨和尸骸搭建出了八万四千塔的最后一座——连他的建造者都不知道的天北塔!” “我尸陀林怙舍身宗的首罗王上师,自北宋末就来访遍中原,依照《天北铁塔石匮密续》的指引找到线索,却终被叛徒匿藏于陵墓中。后又有祖师于元初至江南,找遍陵寝都没有线索。谁会想到,这朝见佛祖的佛缘竟然会在这武夷大山悬棺之中,最后竟然会来到我的身上………” 随着最后一束阳光照入岩洞,洞中一处岩壁被错落的光线照耀,显露出一块不明的凸起,上面铜锈斑斑,黯然无光…… “南少林、天地会……” 随着一把青铜剑被猛然拔起,龙吟声响彻不绝,客巴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笑容。 “都得死!” 第二十八章 蛇鹤八步 姓名:朱倩 年龄:4八岁 悟性评价:石中璞玉 根骨评价:资质平平 武学评价:得心应手 实战评价:初窥门径 综合侠客等级:江湖好手 掌握武学:大慈大悲千叶手(精通)、燕子凌檐步(圆满)、飘雪穿云掌(入门)、漫天花雨法(进阶)、五毒秘术(进阶) 人物描述:多年未曾与人交手,使她的实战能力有所减弱,但是涉猎武学的广博特点,让她的威慑力远远高于普通武林人士。 江闻皱眉看着朱婆婆身上瀑流而出的信息,忍不住皱了皱眉。 朱倩的特点和洪熙官正好相反。 洪熙官属于基础扎实、悟性过人,掌握的武学虽然多,却能相互印证补充,结合丰富的实战经验,就让他的搏杀能力远高于同等级侠客。 而千手观音朱倩涉猎的东西很多,却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正面对敌的能力很弱,只有依靠毒功弥补。如今毕竟年纪也大了,几十年没跟人动过手了,打起架来其实要弱于同级别的人。 更离谱的是,她打基础的内功愣是一点都没学! 大慈大悲千叶手招式繁复多变,九虚一实,已经属于艰深难练的武学,资质者普通的人要二十年才能学成,而资质越高的人,就习练得越快。 朱倩不愧是一个能把千叶手这种主打复杂多变的掌法,推演到精通的人,完全不愿意静下心来,完成枯燥的行功运气动作。 “怪不得会说自己最擅长接镖,大成的千叶手连漫天雨滴都能挡满一刻钟吧?” 江闻连点几个要穴,先止住了朱倩出血的伤口,然后从腰间掏出药瓶,倒出一些白色粉末洒满出血处。 随着滋滋血泡鼓起,伤口竟然停止了恶化。 巷里的呜咽嘶吼声还在持续,将未尽的余夜衬得更加阴森,江闻迈步走向其中,双手沉在两肩。 领兵官此时的形象极其骇人,早就没有了初见时的气定神闲。 只见他额头正中有一处血洞,黑血正汩汩流出覆盖面目,也仿佛脸上多了一只鲜红色的竖眼。 四肢只有双手能摆动,两条腿的骨骼肌健由于被朱倩的阴手镖扎透,此刻只能反曲两腿,双手后翻着,以膝盖和手腕代替手足,脖子多余地甩动在身侧,胸口朝天地往前移动…… 明明已经没有一丝人样了,可他还“活着”,或者说,还无法去到他该去的地方。 反曲四肢的领兵官怪吼着上前,这已经超乎了一切武学典籍所记载的套路。所谓武学用以对敌,习武者是人,制御的也是人,何曾记录过这等匪夷所思的形态。 但江闻没有慌张,他顺势蹬墙空翻而起,双指抉向领兵官的手腕,想要借此打断他诡异的平衡。但对方的反应也难以想象,竟然顺势迎了上来,用断腿想要夹住江闻的手臂。 江闻的手臂内蓄刚劲,外现绵柔,灵巧无比地推撞开了他的手臂,从一线之间抽手而出,绵掌紧贴着领兵官的正面擦过,双方再次拉开了三步远的距离,谁也没有在轻动。 “不对劲……” 江闻看着裂开的衣袖有些纳闷,上面的似乎是扯痕? 对方的技击法有点意思,看似毫无套路,却讲究一个前来后应、左来右挡,重心在他贴地的身体里能随时转移,更接近地面格斗术的精髓。 但他的衣袖,是怎么被撕破的?难不成对方会罡气护体、攻击反弹? 绵掌不奏效,江闻也只好换个办法对付领兵官,开始用匪夷所思的轻功与对方迂回,伺机窥探敌人的虚实。 领兵官的攻击越发频繁,双手双脚早已不能以常理论之,仰面朝天地贴着地面,如长鞭甩出、如灵蛇探首、如金剪裂帛,在狭的巷子里尽显优势,想必对方也是用这个办法甩出的暗器。 “蛇鹤八步?!” 江闻越看越眼熟,终于发现了一丝套路痕迹。 江湖曾有八大派掌门入蜀中论武,在青城山中昼夜比试,回到门派后不约而同地创出了这门姿势怪异的武学,能将手脚化为致命的武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全部归于青城派,还被心翼翼地秘而不宣。 其实早在此之前,江湖上就已经有了鹰爪蛇拳、白鹤拳的源流,蛇缠、鹤啄也不是什么高深罕见的东西,但是少数见识过蛇鹤八步的人却说,这门武功根本不是模仿蛇鹤动作。 那种匪夷所思、诡秘无状的武学技巧,更像是某种连绵起伏、苍劲混虬的生物特征,所谓八步,就是因为对上这门武学的人,根本无法逃离出八步! 因此很多宗师怀疑,创造这门武学的契机不是年深日久的钻研模仿,而是八大派掌门在青城山中遭遇的,某些让他们一辈子刻骨铭心、寝食难安的恐惧…… 领兵官一脚踢出,巷一侧的泥壁轰然碎裂,把江闻都吓了一跳,然后顺势跳进了屋里,拿起一根木柱倒持,想顶住摇摇欲坠的墙体,却不心把墙壁向外推去,黄土落地后瞬间尘埃滚滚。 但奇怪的是,当着面墙彻底倒塌之后,原先厉声嘶吼的领兵官却踟蹰不前,不愿意靠近这处墙基的位置。 江闻提高戒备地四处观察,终于发现这面墙并不是彻底倒塌,而是剩下了一块直插进地面的赭红色条石,上面深深地刻着一条横线。 “这是……阳宅砖契?” 崇安县古来就有习俗,凡建造阴宅或阳宅,都会向武夷君祈祷焚烧纸钱,并刻划一砖作契约,埋在屋角,世称“砖契”。 但是这形如魍魉的领兵官陆大人,为何会忌惮这一块没手没脚的石砖呢? 江闻的心里隐隐有些猜测,走上前双臂运劲,轻松地就把嵌入浅地的砖契拔起,狠狠抛向了领兵官! 只听惨叫一声,硕大的石砖飞来明明明明轻而易举就能躲开,领兵官却四脚照地无法动弹,任由石砖覆面,把他无骨垂在身侧的头颅砸碎。 染着污血的阳宅砖契在巷子里滚动着,那低沉的嘶吼声却没有停止,浑噩的身体又一次大胆移动了起来,慢慢向江闻靠近。 “脑袋都碎了,那反正也没人能给他验尸了……” 江闻神情一肃,双掌抵在胸前,却再也不是绵掌的内柔手法。只见一道刚猛迅捷、亢奋凌厉的掌力瞬间打出,万斤力道以蛇打七寸的精妙手法,将蠕动的领兵官拍躺在地,手脚如同散了架般四向摆动。 万斤力随掌原途返回,这回手最后一丝力气,刚好扯破了领兵官厚得出奇的官服,露出了巷中怪声的源头—— 那是一张混沌畸形的人脸,生长在领兵官的腹部正中,眼耳口鼻都依稀可辨。其中双眼已被掌力震碎,但碎牙遍布的畸形嘴里,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咀嚼着,从江闻衣袖上咬下来的布条…… 第二十九章 山形水处 大王峰下的会仙观门被突然撞开,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都以为清兵追索如此神速,竟然能在东方未明之前就找到了他们的落脚点。 “莫慌,外面声势微渺,必定不是追兵。” 元化子倒是光棍得很,只顾端坐三清像前念着太上道经,此刻抢先出言安慰众人。 事实果然如他所说,只看到来人是江闻,他们才松了一口气,但是门外冷风吹着血腥气贯入屋内,又让他们精神紧张了起来。 “真人,快来救人。” 江闻把受伤的朱倩放在孩子们的边上躺好,怀里又掏出一堆瓶瓶罐罐。 “好你个无……量寿福!当我这里是医院吗,你们就不能消停点吗!” 元化子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体转动好不容易才忍住骂人的冲动。 这时,一路上都气息奄奄的朱倩,竟然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开口说话。 “道……长,你不要怪……他们,是我……咳咳……” 话未说完,喉中一口积血涌出,溅红了道观中的青砖,眼神里满是灰败的沉沉死气。 “是……我自……以为是,撞上了硬茬子……咎由自取,请您先救孩子………” 声音断断续续,朱倩的眼神却直直盯着凝蝶和文定,这神态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满座怆然。 江闻大受感动,认真地对老道长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道长你就尊重这位婆婆一次先救孩子,别管她了吧!” 此话一出朱倩猛然噎住,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江闻,仿佛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龟息功是吧,装死人是吧,江闻冷笑道,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他还会不清楚这位千手观音装死人的本事吗? 明明自己都把止血生肌散敷上去了,怎么可能到了道观就快要断气,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元化子喟然叹道:“罢了,既然天地为炉,造化为冶,你能舍己为人,老道怎么能够见死不救呢?” 老实人道长果然乖乖上钩。 这时候就算他看穿也只能咬牙认了,否则自己这个得道高人的形象怎么办,人言可畏暂且不提,他这年纪随时可能到幽冥地府,万一那里断案论行不论心,记他一个见死不救的罪过,岂不是白白坏了多年修行。 “既然道长你这么说了,那就托付给你了。” 江闻马上挂起笑容,紧紧握住元化子的双手,知道了道长是看穿了不说破的大好人。 元化子刚才说的典故语出庄子《大宗师》,大概就是不要惊扰由生到死的变化——要死就赶紧死,别在他面前演戏恶心他。 “江闻,你这意思是还要出去?” 元化子惊愕道,连忙伸手阻拦,“你要是再出事情,老道可不会管你。” 他感觉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江闻平时住在大王峰上谨慎微,一身武功却从不显露,就是生怕惹上麻烦,为此才特意跟他学了绵掌。 可这次,竟然主动招惹江湖的事情…… 江闻有些懊恼地晃着头,显得非常头疼,“人都杀了,看腰牌还是个从四品的包衣佐领,如今不是我弄死他们,就是他们要弄死我。” 老道士当场哽住,缓缓从边上拿出一块雕刻着繁复纹路的方石。 “那我不劝你了——入山带上这个吧。” 江闻有些感动地说道:“这是……让我入山辟虎豹狼虫?真人你不用这么担心我。” 元化子白眉一挑,没好气地说道:“别误会,上面的真形图老道我已经描摹好了。我是让你带去盖在坟上,这块石头当阴宅砖契是顶好的!” …密…封…线…外…不…准…答…题… “熙官,前面就是闽越王城的遗址了。战国之世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居民,这座城空有山形水处却无郭可用,古怪的很,此时却正好可让我们屯兵。” 站在山丘之上,陈近南遥指对面山头,只见荒草丛生、矮树遍地,一片水潭漫积着秋水。 原先的高台鳞次,如今只有沟壑宛然,多少殿宇楼台、王侯第宅早已灰飞烟灭。偶有几处残垣旧址兀出其上,仿佛死者斑驳嶙峋的肋骨,任是当年的闽越王馀善复生,也无法将它和曾经恢弘屹立的都城相关联。 “当初汉武帝下令放火焚烧宫室,尽迁其民于湖越之间,之后的几百年,这片山中繁华散尽,再也没有恢复生气。来之前我跟人打听过,这里最后聚族居住的,都已经是前宋的遗民了……” 洪熙官眉宇间已经散尽阴霾,冷星般的眼睛扫过山河,眼前是山、又非是山,听到的是旧事,却总想到了眼前。 “若是大好河山,皆沦落到了鞑子手里,我们就算再学宋人进这座武夷大山,都无法可逃了。” 听罢良久,陈近南对洪熙官说道,“今天入夜,我们就在古城中设伏,封锁东西北三面,我率铁血少年团居中,少林门人和杂等由你指挥。” 洪熙官默默点头,拱手一礼。 “举国沦亡,在此一举。” 陈近南仗剑起身,悄然收起了面前参照山势的熏黄书卷,动作轻柔得像是髦尘拂过,仿佛动作幅度大一点,就会惊扰到半残书卷里的存在。 红豆看见两个男人又神神秘秘地凑在一起,就蹑手蹑脚地想要靠近,也实在是忍不住好奇心想看看那卷书轴的内容。 但等她靠近时,书轴已经滚卷起泰半,只能看到书卷边缘朱红色印泥留下的“缉熙殿宝”、“天下同文之宝”,还有一个被刮擦过的葫芦形“绍动”印,印记虽然年代久远,却鲜艳得像要渗出血来。 陈近南紧张地转身而起,看见了红豆贼兮兮的表情才展颜微笑。 “红豆姑娘,你要别的东西我都能给你,但这幅画流祸深重,是绝不能再于世间辗转的。” 红豆撇了撇嘴,不屑地转头看着洪熙官:“我是来给熙官换药的,谁有兴趣看什么破画。” 洪熙官听到这句话,也终于叹了口气,这次主动对红豆说道:“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红豆羞红了脸,似乎没想到洪熙官也会有这么感情外露的时候,拿起拳头抡在他胸口,“讨厌啦,为什么这时候说这种话!” 就在他们山头聊天的时候,远处的烟尘已经遥遥可见。 第三十章 龙光射斗 日暮黄昏总是短暂,闽越故城中除了遗址残垣,还剩下些前宋村落房屋,此时已经被修成潦草的工事,短树砍去枝桠充作拒马,废砖垒至齐胸当作女墙,南部渊浅的河沟坐满了武林人士,磨刀霍霍地等待着清兵抵达。 但在天将将黑下来的那一刻,山雾从岗上垂落,缓缓覆盖住了这处筑城的山坳,阻碍住了所有人的视野。 “散阵、入营!” 陈近南站在残垣高处,面沉如水。 在这种大雾天不论是行军还是交兵都要承受不明的损失,因此果断下令所有人撤回工事中。 一间屋子里,梅花拳与六合拳的领头者师出同门,都曾是南少林智清禅师的弟子,因此理所当然地被编在一起,藏身于这无顶的房屋里。 梅花拳门朱庭植背靠着墙壁,对着他的师兄说道,“刘师兄,你看这次天地会能成事吗?” 六合拳门刘梅升摇了摇头:“清兵势大,我们此来以报师门恩情为先,自然不顾火汤。关键就看陈总舵主手下的奇兵了……” 梅花拳朱庭植嗤之以鼻:“那就一群毛子,架都没打过几次,如何对得如狼似虎的鞑子。” 刘梅升也无奈地摇摇头:“既然总舵主珍而宝之地留到最后,总归是有点用处的吧。朱师弟,你家里还有幼弟幼妹,万一事有不遂我帮你断后,能逃出去一个算一个,报仇十年不晚!” 朱庭植面色铁青,咬牙切齿道:“家中弟妹自有人照顾,这仇隔夜都不算好汉!” 清庭这次的动作实在是惹祸太深。南少林或许在长江以北不算势大,但在南方门徒广布,他们烧毁的不单是一座寺庙,更是烧动了一张绵延广布的关系,上面从贩夫走卒、到达官贵人都有涉及。 在这个出身、师承就能概括一个人的时候,清庭此举不啻于刨了别人家祖坟,然后骂对方后代都是挨千刀的。 所以这些南少林门人不仅没有树倒猢狲散,反而聚集反攻,必要拼出一个举国震惊的响动,就为了让清庭无法体面收场,这是死里求活,否则就是十死无生。 历史上的火烧南少林,烧出了十虎入广东,还烧出了洪门持之以恒的反清活动,眼前这两个人,只能说是这大海中的一粟。 “师兄,你快来看!那是什么!” 朱庭植忽然喊叫了起来,打破了山村中的宁静,刘梅升本想教训,但是他还没发声,就听见同样的惊呼此起彼伏。 刘梅升察觉不对,也贴近狭的破窗,随手扯开横飘的蛛丝,只见大雾中有一种低沉的声音响起,仿佛笙箫吹奏,呜呜咽咽飘扬不绝。 茫茫大雾隔绝了视野,举目四望也看不到周边发生了什么,众人只觉得汗毛竖起,仿佛这座古城废墟里正散发着诡异幽氛。 但是雾气总有遮挡不住的东西,譬如高空万丈中北斗七宿的冷光,就连五代后逐渐隐没的辅星、弼星都豁然可查,右枢,天乙,太乙,天帝,纽星等一系列曾经被视作极星,后来又被放弃的星宿,正高居漆黑如墨的夜空中瞥视万物,宛如一颗颗冷瞳。 但就在这片群星璀璨的天空中,一道紫光正如匹练般横贯天际,直指着北方的两颗天星,这道光发于地,徵于天,竟是人间紫气照射到了天极! “龙光射牛斗!必有宝物出世!” 刘梅升喃喃自语道,瞬间联想到了据说埋藏在这处古城的越女剑传说。 难道连欧冶子铸造的宝剑也埋藏在这里吗? 传说龙渊、泰阿双剑入水化龙,刚才的声音难道是空谷龙吟! “龙吟声!” 看来有许多人的想法合在一处,谁也没有料到夜入古城竟能碰到如此多的奇观,一时已然无法控制。 打破这片哗然的,是箭矢破空的咻咻声,又莽撞的武林人士跳出藏身点,想要追逐着龙光宝气寻找出世奇物,瞬间被弓箭钉穿,口吐鲜血。 大雾中马宁儿一人当先,身穿铁甲撞开拒马鹿角,直杀向人影最多的地方。 “贼子休走!” 陈近南背负左着手,遥擎重剑眺望着四周,已经从残垣顶部飞身而下,踏着白衣少年们的肩膀,斩破雾气而来。 巨阙剑的剑锋所向,锐利的气流倒卷起尘土飞扬,掀起黄沙滚滚,瞬间就和马宁儿的双臂交击,发出金铁铿锵之声! 马宁儿眉目狰狞,随手撕扯掉开裂的手甲,如狂兽般奔向陈近南。陈总舵主回剑抵挡、却被巨力撞出一丈开外,背靠着铁血盾阵才止住退势。 “变阵!” 马宁儿的孤军深入正中对方下怀,百余人的铁血少年团将单刀后挂,双手持盾结成圆环,脚踏起奇门阵势反复变化。 毒人的力气虽大,却抵不过百十人相互支撑的结构;毒性再强,也伤不到盾后藏身的少年们。陈近南面色微霁,巨阙剑如龙横空,直指马宁儿的周身要害。 只听得铛铛铛接连不断的二十余声,马宁儿身上铁甲凹陷、罩袍碎裂,已经再无可抵挡的外物依仗,只能伸手不顾巨阙剑的锋刃刺破手掌,揪起一名白衣少年扔到空中,强行打散了铁血少年团的盾阵,纵身飞出十步开外。 形势剧变只在电光火石,一杆令马宁儿脊背梦里都发凉的长枪拔地而起,刺穿了他的脚踝,随后抖杆发力,顺势把他抛到了一面残垣之上,竟然撞塌了屹立千年不倒的夯土台基。 “洪熙官!”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马宁儿也不顾危机,畸形的毒爪接连刺去,逼近了洪熙官所在的位置。 洪熙官长枪飞掠,险象环生地向后撤步,躲开了连续的攻击,自古枪斗取长、剑斗接短,一旦反向必然落入下风。 但洪熙官似乎并不在意,只把夺命锁喉枪拆成三截棍,点、劈、抢、绞式层出不穷,却始终没有逃离对方的五步之内。 “飞龙三点头!” 洪熙官大喊出声,周边围攻的少年团忙不迭滚地散开。 只见银枪应声连接在了一起,在马宁儿面前抖出一片枪花,然后以快如闪电的速度连续攻出三枪——上额第一枪、咽喉第二枪、前胸第三枪! 这三枪迅捷如一,又分影为三,出手毫无踪迹,已经是将时机、力道、角度把握到了极致, 枪尖看似横掠,实则点戳,马宁儿伸出右臂,下意识想要格挡的时候,才发现这三枪出击全然分立,竟是挡了个空! 三枪全部刺入,马宁儿和洪熙官都静立无声,只有黑血顺着微晃的枪尖流淌低落。 “熙官,我来助你!” 陈近南挥剑前来,想要借机斩下毒人的头颅,却听见洪熙官的怒吼。 “总舵主闪开!” 洪熙官奋力抬枪,一道暗青剑影横空而过,将精钢打造、百折不破的夺命锁喉枪从中斩断,甚至与陈总舵主仓猝回身的巨阙剑对拼,全然不落下风! “陈近南,你中计了!” 妖僧客巴阴恻恻地笑道,手里握着一把满是铜锈的古剑。 这时,看似中枪的马宁儿骤然抬头,脸上全是狞笑! 这三枪确定实实在在地刺中,却也被他实实在在地挡了下来,只伤到了他的肌表! 马宁儿身上的盔甲彻底掉落,只见他左手攥住枪头,右手伤重垂落,腋下竟然还生长着两只手臂,正一左一右地牢牢摈住枪杆,让洪熙官刚才青筋毕露也无法再取得寸进! 马宁儿…… 竟然有四只手?! 第三十一章 四面楚歌 洪熙官手持断枪,没有想到伴随他多年的夺命锁喉枪就在这里折戟沉沙,剑眉下的寒星双目格外引人注目。 直至现在,他终于知道当初自己为什么会被抓伤。两只藏在腋下的手臂粗壮诡异,不似人形,却同样长着毒爪。 这种超出常人的身体在近身攻击时悄然探爪,自然不会有人心生防备,只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中招。 如果江闻在这里,就会看出腋下明显的外科手术痕迹,粗大的针线嵌入皮肉,硬生生和身体缝合,那些指尖滴落的青黑的毒液,实际上是排异反应坏死肌体渗出的组织液。 但偏偏是这样不合理的组织,却能挥舞出超乎想象的速度,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同一个人有四只手,洪熙官一时间持长短双枪招架,也是险象环生连连后退。 咻咻咻一串破风声响起,已经被逼入险境的洪熙官只见暗器转瞬即至、封死了马宁儿的前进道路,却是红豆见到心上人危急,忍不住出手相救。 “红豆姑娘,你快走!” 洪熙官得以喘息片刻,两只断枪被重新组装拼合,抬手舞出一串密不透风的枪花,却直接拒绝了红豆的救援。 红豆轻咬朱唇:“不要逞强了,你斗不过这个怪物的!” 马宁儿闻言桀桀怪笑道:“听到了没有,洪熙官!连你的姘头都说你不是我的对手,如果你现在跪下给我磕头,我或许会给你个痛快!” 洪熙官眼神冰冷,双手握枪的青筋绽起,头也不转地说道:“红豆,我这一辈子没有向人低过头,但是有件事相求你答应——如果今天我死在这里,文定就交给你了。” “熙官!” 红豆闻言花容失色,“你不要冲动!” 洪熙官举枪便刺向前,马宁儿的四臂抡转抢夺,红豆看出洪熙官要拼命了,连忙上前阻拦。 夺命锁喉枪如游龙入海,枪尖笼罩马宁儿各处要害,但马宁儿却神色古怪地用胸口顶住枪尖,任由锋刃划伤肌肤表层,身体却不依不饶地继续向前。 夺命锁喉枪由于刚才的折断,枪身已然短缩许多,因此马宁儿游身跨步几下,竟然顺利地缩短了距离。 他的毒爪猛然探出,丑脸狰狞万状,正好和洪熙官、红豆处于一条直线之间! “让你死太便宜你了,我要让你身边的人死光,让你痛苦折磨一辈子!” 马宁儿狞笑着,心智显然已经被仇恨怨毒所影响,彻底疯狂了。 此时,若是扛,洪熙官将身受重伤、死于非命;若是躲,红豆将因为视觉死角躲闪不及;若是保转身护红豆,则两人谁也跑不了,马宁儿的目的也将得逞。 “为了文定,你绝不能死!” 洪熙官和红豆短暂对视,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出了同样的神情,同样的话也脱口而出,竟然都想要推开对方,却最终抱在一起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危险至极的时候,猛然一剑从天而降,如苍鹰击殿地划破雾气茫茫,险之又险地击中马宁儿。 陈近南在远处退敌,猛然见到洪熙官这边的情况,在危机时刻巨阙剑脱手飞出。他知道马宁儿刀枪不入,但是越是一反常态地掩藏着腋下双臂,就越让毒辣地怀疑这是命门! 马宁儿太想取洪熙官性命,以至于没有躲闪,于是巨阙剑绕开其他地方,无比地命中腋下手臂的连接处,剑尖刺入缝线的伤口里,这次再也没有阻碍! 马宁儿被巨阙剑余威带得飞起,钉死在了一旁的残垣上生死不明。 “为了报仇,你竟然宁愿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马宁儿心有不甘,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就活该去死吗!” 洪熙官面色黯然,握着枪走向马宁儿,打算要结果了他的时候,后方已经喊杀声四起。 …密…封…线…外…不…准…答…题… 清军的战略部署非常明确,就是瞄准了天地会铁血少年团和武林人士之间的空隙,以精兵突袭其中,马宁儿一个人就牵制了陈近南、洪熙官两大高手,剩下的巡检司刀手、弓手自然一同冲阵,闯进了闽越王城之中。 很多人或许对弓手会有误解,认为这些人是远程单位近战拉垮,但事实上能拉开五力弓的人,虎背熊腰的壮汉才是弓箭手标配。 面对如此大军趁雾而来,武林中人当即因为措不及防而阵型大乱,从东到西的防线出现纰漏。 “陈近南,我劝你乖乖把藏宝图交出来。” 带领着僧兵入阵的妖僧客巴步步紧逼,抛却了手下僧兵通用的轮刃,以一柄崖棺洞中找到的青铜剑屡屡纠缠。 这柄青铜剑锈迹斑斑,三尺剑身修长有中脊,两从刃锋利,前锋曲弧内凹,颈上显出两道凸箍,圆首环以同心圆饰。 洪熙官也顾不上杀马宁儿,只将巨阙剑拔出抛还给陈近南,就挥枪杀回救阵——为了报陈近南的救命之恩,他在个人恩怨和大局面前,瞬间做出了取舍。 双剑对砍,妖僧每次与陈总舵主手中的巨阙剑交击,两剑相碰处都会爆发出惊人的火花,点亮这片夜空,就连天上贯星的紫气都为之摇动…… “快看,他手里的可能就是越女剑!” 江湖中人阵脚大乱,开始往这边围拢,似乎是确定了这柄铜锈斑斑的古剑,与传闻中的越女剑有关系,竟然立刻有一部分人不顾后果地逼近。 陈近南横眉冷对,巨阙剑向前直刺,剑式却突分两仪、手出阴阳,竟是一招“阴阳候列”,无形无状地变化出繁复手法、演化凌厉杀招,竟然像是要同归于尽。 剑锋压过妖僧客巴的肩膀,在他的脸上划下深深的伤痕,瞬间皮开肉绽。 陈近南作为纵横江湖十几年的人物,功夫在此方江湖之中稳居洪熙官之上,武功境界一只脚踏入了独辟蹊径、开宗创派的水准,若是加上时间打磨积累,再广招门人创衍武学库藏,是极有可能踏入宗师境界的。 妖僧狼狈后退两步,将身后僧兵推搡向前抵挡攻势,随后怪笑着站起,伸手抹去脸上的血痕。 他脸上伤口虽深,却没有流出太多血,一抹一擦之下卸去了浓重的妆容,显出了原本的皮肤——只见那块皮肤蜡黄发皱、枯燥无光,就连一处毛孔都看不见,宛如一块年久风干的腊肉。 “陈总舵主,如今驰援之人发兵五路,正星夜兼程汇集这武夷山崇安县,你们已经掀不起风浪了。” 陈近南却面色如常,命令手下收拢败兵合归一处。 “陈某此行前来,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成败得失皆与我无关。” 喇嘛客巴却慢慢摇头,挥退了身边的手下。 “那我如果说,给你一个万军之中杀了我的机会,你会不会心动呢?” 第三十二章 赌斗开始 喇嘛的笑容随着妆容化去,显得诡异无比,但是他将手里的青铜剑举高,向着四周的武林人士高声说道。 “你们要找的越女剑宝藏线索,就在我手里的这柄剑上。我今天就拿它来做赌注,如果有人能赢过我,我的项上人头和宝物,尽可以拿去!” 喇嘛的话传出老远,这次不管是一心复仇的少林门徒,还是醉心夺宝的武林高手,都面露迟疑之色。 洪熙官快步走到陈近南面前,低声说道:“心有诈。” 喇嘛客巴的耳朵微动,随即又放声笑道:“不过要比,就要按我的规矩来。咱们两边轮流派出三人,不得重复登场!三局两胜之后,输的一方任由对方处置!” 陈近南双眉微蹙,发觉妖僧这比武情况颇为不对劲。 原本清兵的高手数量、兵力都占优势,天地会的人员素质要稍高,却无法彻底压过对方。 但当下天地会这边的高手,以陈近南、洪熙官为主,清兵能派出的高手由于马宁儿重伤,只剩下客巴自己和半途招募的严振东。 对方故意提出要三比三对决,难道是想用田忌赛马的方式,兑子兑掉自己这边的高手吗? 陈近南内心计较着得失,对面此举很可能是要挽回马宁儿败退的劣势,争取时间,可自己知道,陈近南比对面更需要时间! “总舵主,如果我们能快速赢下前两局,至少能取敌首脑。” 洪礼象上前建议道,“如果情况不对,或者对方耍诈,铁血少年团必将拼死突围,让对方血债血偿。” 陈近南缓缓点头,就算同样是高手也分三六九等,自己的武学高过对方不止一筹,洪熙官又擅长搏杀之战,有利条件在天地会这边。 “好!第一局既然你用剑添彩,那我也用巨阙剑做赌注!” 陈近南没有落入对方陷阱,妖僧客巴标榜青铜剑是越女剑法的线索,但他表示自己只承认这是一把剑,想要换南少林藏宝图还不够格。 客巴闻言脸皮跳动,却也不气恼,微微点头道,“好,那就由僧来领教阁下高招。” …密…封…线…外…不…准…答…题… 两边划开距离,清空出一片空地,两人已经遥相对应,火把的光亮飘忽不定,四周呜呜咽咽的空谷龙吟则更加急促了。 陈近南刚才已经和客巴交过手,知道对方的武功路数颇为驳杂、博而不精,主要修习的是藏地的瑜伽密乘,外功只见到密宗大手印的痕迹。 藏地武学的脉轮之学,与中原经脉穴位多有照应,武功路数诡异,追求至刚至快却少了机变。客巴刚才的几下拼剑可以看出,他从没有用剑的经验,只是仗着兵器之利打了陈总舵主一个措手不及。 当初欧冶子锻剑,其中一剑可穿铜釜,绝铁粝,胥中决如粢米,故曰巨阙。 当年的无名青铜剑或许和巨阙剑也有过一面之缘,甚至可能一同静悄悄地躺在剑架之上许多岁月,但是时间流淌悄然无言,如今的两把剑,只能是针锋相对的对手。 陈近南的剑法臻至化境,杀招凌厉、攻势如风,层层叠叠铺展开来不给对方一丝喘息的机会。妖僧客巴就算想要从中作梗,在这种程度的压力下,也无法做出有效的改变,这是陈总舵主早就做好的决定。 陈近南自从十年前决定组建天地会,直接与人对敌的机会就少了,大部分时间都在钻研武学、博采众长。作为一个领导者,他不缺乏铁腕执行的魄力,也拥有知人善断的眼光,但高高在上的位置让他总是习惯性地将敌人具像为符号和数据、加上背后的罗织利益。 但匹夫尚有血溅五步天下缟素的能力,江闻来之前提醒了陈近南马宁儿的铁甲车,就是为了堵上他信息不全的漏洞,但这次,陈总舵主似乎又失算了…… 陈近南的巨阙剑横空而起,以一式“峭壁断云”封死了喇嘛客巴的出路,重剑在他手中宛如灵蛇,疾趋疾退间、剑尖上幻出点点寒星。 喇嘛客巴横身握剑,大拇指和食指扣住剑柄,用怪异的姿势静待应敌,忽然一个反手抓耳的动作,从肩头把剑挥出! 这招太过出奇,又瞄准了陈近南的腹腔,只好抽身折反,落地后再寻机进攻。 随着陈近南的攻势,妖僧客巴这次身体横空连滚,剑锋接连不断地撩出,每一次剑斩的位置诡异无比,逼得陈近南只能回剑防御。 随着对手由攻转守,喇嘛客巴却动了起来,洒出剑势扑天盖地,刁钻奇巧地劈、砍、崩、点、斩,招招攻向陈总舵主的破绽。 将对手逼至绝境的喇嘛,忽然甩开头顶的僧帽,以怪异之极的姿势倒立而起,青铜剑从陈近南看不见的位置被藏在身体之中,好像是要用腿击剑。 下一刻,这把剑竟然随着倒立的动作反刺而来,横剑一斩破开点点寒星,喇嘛的双腿踢在陈近南身上,让他骤然失衡退出五步,嘴里溢出鲜血。 “以奇胜正,好招法。” 陈近南也并不气,抢先喝彩了一句,惊讶于这剑法的凌厉诡异超脱窠臼,“但这似乎不是剑招。” 如今陈近南已经受伤,强顾面子再拼下去,就会落入对方的圈套——等己方高手一齐伤重,对方还讲不讲规矩就不好说了。 于是陈近南毫不犹豫地认负。 妖僧客巴得意一笑:“总舵主好眼力,这是我宗同源异出的金刚无上乘密宗武功,密谱上每个姿势都是一式刀法,要练上数年才有成就。” 陈近南也不做作,随手将巨阙剑抛给对方,走回了阵营当中。 “总舵主,您没事吧?” 洪礼象作为医师赶忙上前,询问这个姐夫的情况。 陈近南淡淡一笑:“无妨,这次输了半招。如今马宁儿已经失去威胁,这把巨阙剑给他也无伤大雅。” 说完找到了洪熙官,“熙官,对面下回合派来的,必然是那名山东口音的武师,还要劳烦你了。” 妖僧客巴说道:“陈总舵主,下一局我请你拿出藏宝图做赌注,我也会用等价的东西让你满意的。” 说完,手下僧兵递过来一个精致木盒,从中取出一个镶银涂漆的怪碗,颜色灰白、望之不吉。 “这个嘎巴拉碗,乃是当初我宗上师杨琏真迦在中原所得,不知道总舵主感不感兴趣?” 一直神闲气定,就连输掉巨阙剑都云淡风轻的陈近南,这次却是目眦欲裂,连同天地会和武林人士都怒气勃发,满场皆是刀剑出鞘的铮响! “宋理宗的人骨酒碗,为什么会在你的手上!” 元朝时期的妖僧杨琏真伽盗尽南宋帝陵,甚至将宋理宗尸骨再次掘出,砍掉了头颅,“镶银涂漆”制作成酒器,献给了帝师八思巴,后又转给忽必烈,后来被朱元璋寻回安葬。 这种丧心病狂的手段,在当年就使得天下震怒,妖僧在这个时间说起这件事,岂能不让全场震惊,直欲以命相博! “阁下愿意比试,在下自无不允,但是规矩得改一改。” 洪熙官冷声回答道,“下面这场我们既分高下,也决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