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金枝》 正文 第1章 错认 炊烟袅袅,阡陌人家,偏僻祥和的小山村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宁静。 那是一群外来者,为首的中年男子散了一把铜板,轻易打听到想要的讯息,直奔村尾一户人家而去。百无聊赖的村人见状赶忙跟上,一边走一边说着猜测。 “是那小娘子的家人寻来了吧?我早就说那小娘子定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果然没错!” “啧啧,这下老王头老两口日子有着落了。” …… 那群外来者顾不得村人的跟随与议论,匆忙敲开一户人家的院门,道明来意。 “叨扰了,敢问老伯,前两日是否救了一个小姑娘?”中年男子冲开门的老汉拱了拱手,神色间难掩急切。 老汉一愣,中年男子一行人的气势穿着令他不敢怠慢,忙点点头:“老汉前两日去捡柴,是救了一个小姑娘,您是——” 中年男子微松口气,目光一边往院中扫一边解释:“我家丫头前两日登山游玩,意外坠崖,家人一直四处寻找,今日听闻贵村一位老伯进山时救了个小姑娘回来,便寻了来……” 中年男子名叫段文柏,乃是少卿府的二老爷。他口中的丫头并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他的外甥女,姓寇,闺名青青。 寇青青两日前与少卿府的三位姑娘登山玩耍,不料失足坠崖,才有了今日之事。 老汉把人请进堂屋,一指挂着破旧门帘的西屋:“那孩子在里边——” 跟随段文柏来的人中有一位丫鬟打扮的少女,听了这话飞一般冲进去,一见躺靠在炕上的少女,扑过去眼泪簌簌而落:“呜呜呜,姑娘,您吓死婢子了……” 听到婢女的哭喊,段文柏抬脚跟进去,等见到少女彻底放了心,神色是如释重负的放松:“太好了,青青你没事……” 靠坐着的少女青丝如瀑,衬得脸色苍白如雪,一双墨眸微起涟漪,心头生出几分疑惑。 眼前自称婢子的女孩儿,她不认识;唤她“青青”的中年男子,她亦不认识。 她哀恸娘亲的死,赶路时一个失神滑落山坡陷入昏迷,再醒来就在这对老夫妇的家中了。老夫妇心善,把她照顾得很好,本来再养两日她便会辞行,没想到冒出了这些奇怪的人。 他们把她认成了一个名叫“青青”的女孩儿,如果不是确认自己没有变化,她甚至以为娘亲口中那些借尸还魂的离奇故事成真了。 见少女不语,婢女慌了神:“姑娘,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段文柏亦面露关切问询。 无论是婢女,还是中年男子,神情皆不似作伪。少女略一犹豫,开了口:“你们认错人了。” “姑娘,您说什么啊?”婢女先是一怔,而后似是想到什么,神色骤变,“姑娘,您该不是像话本子中说的那样,碰到头失忆了吧?” 大夏朝安定已久,京城尤是。上至勋贵下至百姓,消遣之物中少不了话本子这一物事,近两年更是有全民痴迷之势。 “我不是你家姑娘。”少女心中疑窦丛生,语气却平静。 段文柏仔仔细细打量少女,确信是外甥女无疑。不管是这丫头脑袋摔出了问题,还是闹起了脾气,都不宜在这小山村久待下去。他叹了口气劝道:“青青,随舅舅先回府看过大夫再说,你外祖母这两日因为惦记你,饭都吃不下几口。” 少女摇头:“你们真的认错人了——” “那你说你是谁?”段文柏打断辛柚的话。 “我是——”少女一顿。 满地尸体的画面在眼前浮现,令她不觉闭了眼,再睁开时那双眼宛若深潭,透不进一丝光亮。 她是为了找出杀害娘亲的凶手进京来的辛柚,却不能说。 “青青,脑袋磕碰到了一时记忆混乱不是稀奇事,你不要觉得难为情。”段文柏眼风一扫,沉声道,“还不扶表姑娘起来。” 一个身材壮实的婆子上前来,在婢女的帮忙下把辛柚背起。 辛柚身体还没恢复,微微垂眸,暂且接受了这容不得拒绝的现实。 段文柏从钱袋子中取出两锭银元宝,答谢老夫妇。 老汉连忙推辞:“使不得,使不得——” 一直局促不语的老妇人亦摆手拒绝。 “老伯若不收,倒显得我们不知恩了。”段文柏把银元宝强塞入老汉手里,抬脚往外走去。 院外站了不少看热闹的村人,视线纷纷落在被仆妇背着的辛柚身上。 “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让老王头给救了。” “老王头运气好啊。” 村人的想法很简单:老王头救了富贵人家的姑娘,姑娘的家人随便给点酬谢都够老王头发一笔横财了。 这些低声议论传入辛柚耳中,令她转了头。 “王爷爷,王奶奶,等我养好身体,就回来看你们。” 娘亲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对心善的老夫妇若是因她惹来歹人眼红,便是她的罪过了。 老夫妇连声道:“姑娘安心回家去吧。” 一辆青帏马车静静停在村口,随着辛柚被扶入车中,马车缓缓驶离了小村庄。 沿路遥山叠翠、奇花绽锦的风光渐渐转为商铺林立,人流如织,等到马车停下时,托婢女坚定认为自家姑娘失忆的福,辛柚知道了青青的大致情况。 这位叫寇青青的女孩儿是知府独女,四年前父亲意外死于调任途中,本就生病的母亲听闻噩耗病情恶化,拼着一口气安排人把年仅十二岁的女儿送去京城娘家便撒手人寰。知府爱女成了少卿府上的表姑娘,这一住快要四年了。 婢女名叫小莲,是寇青青从家中带来的丫鬟。带人寻找外甥女的段文柏是寇青青外祖母的庶子,支撑少卿府的是她的大舅,太仆寺少卿段文松。 “可担心死外祖母了,我的青青啊……”辛柚进了一处屋子,还没看清屋中众人,就被一个衣着富贵的老太太揽入了怀里。 陌生的气味,陌生的人。 辛柚不适动了动,总算被老夫人放开。 “青青,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开口的是位不到四十岁的妇人,穿一件浅咖撒花褙子,面上挂着关切的笑,辛柚猜测这应是寇青青的大舅母乔氏。 另一位妇人看起来比乔氏年轻些,碰上辛柚的视线,冲她点了点头以示安慰,这应是寇青青的二舅母朱氏了。 再远处站着四个女孩儿,没等辛柚一一打量,老夫人就发了话:“小莲,先扶姑娘回房,大夫这就过去。” “是。”小莲屈了屈膝,来扶辛柚。 辛柚目光下意识落在小莲面上,忽地抬手,遮住眼睛。 先前还没有异样的,可就在刚刚,她看到一双手抓着软枕用力压在一名女子头上,等那女子停止挣扎枕头移开,露出一张脸来。 那是……小莲的脸。 正文 第2章 察觉 “姑娘,您怎么了?” 小莲关切的声音把辛柚从那幅虚空画面中拉回,她没有回答小莲的话,而是微微转头,视线一一扫过屋中人。 眼圈泛红的老夫人,面带关切的大太太乔氏,目露怜惜的二太太朱氏,蹙着眉头的红裙少女,垂眸抿唇的杏衫少女,神色难辨的粉衣少女,以及站在朱氏身边一脸好奇的女童。 辛柚又看了一眼自进了屋秉明大致情况后就没怎么开口的二老爷段文柏,一阵寒意袭上心头:寇青青的坠崖,或许不是意外。 “青青?”老夫人疑惑喊了一声。 辛柚揉了揉眉心,随口解释:“刚刚突然觉得眼睛刺痛。”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她的这双眼与旁人不一样。她会毫无征兆看到一个人将会发生的倒霉事,或是崴了脚,或是碰了头,或是……意外身亡。当然,对同一个人不是次次都能看到,可当见到的人多了,这种总是突然出现的骇人画面就不稀奇了,足够使她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后来的不动声色。 “这两日苦了你了。”老夫人轻轻拍了拍辛柚手背,示意小莲把人扶起,仍由那壮实的婆子背着前往寇青青住处。 素纹细布青帘晃了晃,渐渐归于平静。 老夫人这才看向庶子段文柏,沉声问:“青青真的失忆了?” 段文柏带着辛柚回来时就打发人先一步回府报信,这也是府上主人都聚在老夫人这里的原因。 “可能是碰到了头,不认识人了。” 老夫人神情难辨喜怒,沉默片刻叹口气:“人没事就好。乔氏,青青那边你就多费心了,大夫看诊后有什么情况及时和我说。” 乔氏微微欠身:“儿媳省得,您放心吧。” 老夫人露出乏色,摆摆手让众人散了。 辛柚静静伏在婆子背上,打量周围环境。 抄手游廊,假山翠竹,穿过两道月洞门就到了一处小小院落,这便是寇青青的住处,题名晚晴居。 晚晴居的下人迎出来,拥着辛柚进了屋。 雕花精美的架子床挂着素色纱帐,床边摆着一个白底蓝花绣墩,靠墙的梳妆台上略显空荡,窗前青花矮瓶中插满了栀子花。许是这两日寇青青出事侍女无心更换,洁白的栀子花已发蔫泛黄。 辛柚第一个感受,这寝居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来说,过于素净了。 没等她观察更多,大太太带着大夫走了进来。 那大夫是一名四十来岁的女医,仔细检查过辛柚伤情,向乔氏说明情况:“姑娘身上有多处擦伤,好在不算严重,按时敷药不会留下疤痕。不过姑娘肺腑受了震荡,需要好生静养……” 乔氏边听边点头:“有劳大夫了。” 女医写下药方交代小莲如何熬药,乔氏在绣墩上坐下,柔声宽慰辛柚:“听大夫的按时吃药,有什么需要就和舅母说……” 等乔氏带着女医离开,没有了旁人在,辛柚问小莲:“刚刚大太太与我说话,你为何看了她好几眼?” 那时女医正交代事情,小莲分心看大太太乔氏,必然有缘由。 果然就听小莲小声道:“大太太一贯严肃,婢子还是头一次看她与姑娘这么亲近。” 辛柚微微挑眉:“这么说,大太太以往待我不好?” 小莲语气有些迟疑:“也不是不好,就是……比较客气吧。” 辛柚点了点头,指向梳妆台:“拿镜子来。” 小莲走过去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镜子回到辛柚身边。那竟是一面能把人照得清清楚楚的琉璃镜,虽然小小一把,定然价值不菲。 辛柚目光落在镜子手柄上,雕着花鸟的花梨木手柄能看出已有了岁月痕迹。 小莲知道姑娘什么都不记得了,主动道:“这镜子还是您十岁生辰时,老爷特意托人从京城买来的,那时您可喜欢了,天天拿在手中把玩……” “是么?”辛柚喃喃,目不转睛盯着镜中容颜。 眉目如画,琼鼻朱唇,这分明是她的眉眼。 “小莲姐,药熬好了。”一个小丫鬟站在门口喊道。 小莲快步出去,很快端了一碗药汁进来。 浓浓的药香把室中残留的栀子香彻底冲散,辛柚轻吸口气,认头喝了药。 不管这些人为何认错了人,寇青青又有什么危机,她都要先养好身体,才有精力应对。 倦意袭来,等辛柚再醒来,已是夜色沉沉。 小莲把从大厨房取来的饭菜在小炉子上热了服侍辛柚吃下,又指挥小丫鬟打来一盆热水:“姑娘,您身上还有伤,不能沐浴,婢子先给您擦擦身吧。” 辛柚自然没有拒绝。 几日没有沐浴,她早就觉得身上黏腻腻难受了。 小莲伸手解开辛柚外衣,纳闷道:“这衣裳不是您那日穿的。” “衣裳刮破了,身上这件是王爷爷早年出嫁的女儿留下的。” “姑娘当时该多疼啊,早知道就不去登山了……”小莲心疼碎碎念着,轻柔擦拭的动作突然一顿,眼神黏在了辛柚肩头。 少女的肩圆润雪白,一颗红色水滴分外显眼。 小莲用力眨了眨眼,拿温热的手巾来回擦拭那颗水滴,可那落在肩头的红被揉搓后似乎越发鲜明。 手巾掉进脸盆里,溅起一片水花,小莲猛然退了一步,一脸惊骇。 不是眼花,那是一个水滴形的胎记! 辛柚察觉有异,侧头看向小莲。 小莲眼中的惊恐几乎溢出来,抖着唇质问:“你,你是谁?” 她家姑娘的肩头根本没有胎记! “你为何与我家姑娘长得一样?我家姑娘呢?”小莲心慌意乱,转身就跑。 一只微凉的手握住她手腕,背后传来的声音亦是凉的:“你去哪儿?” 小莲惨白着脸缓缓回头,看着那张与自家姑娘一模一样的脸宛如见到厉鬼,颤声道:“我,我要去告诉老夫人!” “然后呢?”辛柚平静问。 “然后?”小莲方寸大乱,语无伦次,“然后把你这妖孽抓起来,找回我家姑娘!” 那只握着小莲手腕的手松开。 “你去吧。” 正文 第3章 惊梦 小莲看着少女默默拉过薄被遮住身体,脚下反而不动了。 “你为何假冒我家姑娘?”她上前一步,绣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却毫无察觉。 辛柚抬眸,眼神沉静:“我没有。当时我便说了,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认错了人。” 小莲柳眉竖起,有些气恼:“那你为何又跟着我们走了?” 辛柚看着她,面露嘲弄之色:“我能反抗么?” 小莲想到当时情景,不由一滞。 那时,这位姑娘算是被二老爷强行带回来的。 一阵沉默后,小莲咬咬唇:“先休息一晚,等明日一早,你就随我去向老夫人说清楚。” 夜渐深,虫鸣声透过如意窗棂传进来,清晰连绵。辛柚看着小莲,确定这是个忠心护主的婢女,且算心善。 她有了好好谈谈的心思。 见辛柚不说话,小莲犹豫了一下,跺跺脚:“算了,等你养好身体就去说!” 辛柚牵牵唇角,浮现一抹浅淡的笑:“你觉得他们会信么?” “当然——”小莲脱口,可看着那张与自家姑娘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说不下去了。 此时仔细看来,这位姑娘与自家姑娘的五官脸型还是稍有区别的,只是白日找到人太过激动,且披头散发没有梳妆与妆扮好本就有些区别,便没多想。 “你与我家姑娘声音也有区别——”小莲声音低了下去。 区别是有,却不大,至少她虽听出了些许不同,却以为是姑娘身体不适的缘故。至于老夫人等人,不比她与姑娘朝夕相处,恐怕更难察觉了。 辛柚把薄被拢紧了些,语气微凉:“他们若是不信,‘寇姑娘’的身边恐怕就不能留你了。” 小莲脸色一白,想到了姑娘的乳母方嬷嬷。当年方嬷嬷与她一起陪姑娘进京来,犯了错后被发落去了庄子上,她与姑娘再也没见过。 老夫人若是不信她的话,定会以为她发了癔症,她的下场恐怕还不如方嬷嬷。而一旦她出事,假的姑娘又在府上,谁还知道姑娘呢? “她们若是信了——”辛柚一顿。 小莲不觉睁大眼睛,盯着那张熟悉的脸。 辛柚定定看着小莲,一字一顿问:“你确定,他们希望你家姑娘还活着吗?” 小莲脸上血色瞬间褪个干净:“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比起小莲的惊骇欲绝,烛光下的少女显得分外从容:“少卿府三位姑娘与寇姑娘一同登山,只有寇姑娘失足坠崖,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不是意外,也值得多想一想。你说呢?” “不可能,我家姑娘是老夫人唯一的外孙女,老夫人很疼姑娘的。老夫人还说要把姑娘许配给大公子,亲上加亲……”小莲下意识反驳着,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是啊,明明四位姑娘一起登山,为何只有她家姑娘坠了崖?真的是姑娘运气不好么? 少卿府这么多人,真正的外人说起来就只有寇青青主仆。疑心一旦一起,便如雨后春草,肆意生长。 “做个交易如何?”少女拥着素花锦被靠在床头,神色平静。 小莲的心无端跟着静了下来:“什么交易?” “等我养好身体,便以探望王爷爷的由头陪你去寻找寇姑娘,而后无论何时找到你家姑娘,我都会配合她悄悄把身份换回来。” 小莲不由点头。 比起现在闹开来而未知的结果,这样自然更稳妥。 “那你想要什么?”小莲提着心问。 辛柚弯了弯唇,明明在笑,却让人觉得苦涩:“我孤身进京,正好需要个落脚处,在没寻到寇姑娘之前,容我在此暂住就好。” 她不知道杀害娘亲的凶手是谁,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追凶寻仇,与其说需要一个落脚处,不如说需要的是一个安全的身份。 还有什么比成为另一个人更好的掩护呢? 小莲神色不断变化,抿唇说出了决定:“如果……如果我家姑娘不在了,你可以以姑娘的身份继续生活,但我有一个条件。” 冷静想想,姑娘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去,生还的可能有多少呢? 小莲噙着泪,哽咽道:“请你帮我查一查,我家姑娘的坠崖到底是不是意外!” 如果只剩她一个小丫鬟,别说暗中调查,能不能留在少卿府都是主人一句话的事。这位姑娘想暂时以姑娘的身份立足,她又何尝不需要“姑娘”在身边。 辛柚颔首:“好。” 小莲神色一松,问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辛柚垂眸:“本就借了寇姑娘身份,我的名字有什么紧要的。” 小莲沉默片刻,屈了屈膝:“姑娘,婢子继续给您擦身吧。” 辛柚点点头,轻声道:“多谢了。” “应当的。”小莲走到门口,喊小丫鬟重新换了一盆热水,拧干手巾替辛柚擦拭身体。 刚进了五月,这个夜晚却有些闷热,忽然凉意打在肩头,辛柚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那是小莲的眼泪。 擦过身,换上寇姑娘尚未上过身的中衣,辛柚顿觉清爽许多。 “婢子就歇在外间,您有事尽管吩咐。”小莲熄了烛火,脚步轻轻走了出去。 辛柚今日虽睡过了,可很快困意袭来,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梦里,一双手因为用力青筋凸起,绣着兰花的软枕移开,露出小莲已然气绝的脸。 一声巨响,辛柚猛然睁开眼,坐了起来。 窗外惊雷滚滚,落雨了。 夏日骤雨,总是来得这么猝不及防。雨急促敲打着窗棂,辛柚侧耳聆听,隐约听到了压抑的抽泣声。 原来小莲一直没有睡。 辛柚瞥了一眼门口,想到了刚才的梦。 那不是预知的梦,而是白日见到的画面太过深刻,而在梦中重现。 因为重现,她注意到了更多细节,比如小莲的穿着。画面里,她只看到了小莲上半身,小莲发间簪着白色绒花,衣衫也是一片白。 比如——辛柚目光下移,落在床头软枕上。 那软枕还沾着她的体温,有她枕过的痕迹,杏色缎面的枕巾一角兰叶薇蕤,幽幽绽放。 原来就是这个枕头啊。 辛柚伸手,把那绣着幽兰的软枕拿了起来。 正文 第4章 登场 雨急风骤,小莲的抽泣声在风雨声的遮掩下大了起来。 纤纤玉指摩挲着软枕上的幽兰,辛柚心头一沉:小莲出事时戴白花穿白衣,是不是因为寇姑娘死了? 而她现在……是“寇姑娘”。 寒意爬满脊背,辛柚感觉不到怕,而是觉得冷。 从她外出归来,目睹娘亲和看着她长大的姨姨们惨死,再没有什么能令她感到害怕了。 “小莲。” 外边动静有些慌乱,一会儿后小莲低着头走进来:“姑娘有什么吩咐?” 室内黑沉,忽而一道闪电划破浓郁夜色,给屋中带来瞬间光亮。小莲看到少女散发而坐,眸若点漆,黑得惊人。 明明与自家姑娘那般相像的一双眼,却无端令她心惊。 “小莲,再给我说说寇姑娘的事吧。”不比窗外的风雨如磐,辛柚的声音依然是冷静的。 小莲定了定神,轻声道:“是。” 翌日辛柚起得有些迟,刚刚洗漱过还没来得及用早饭,小丫鬟就禀报说三位姑娘来了。 算时间,她们应该是给老夫人请过早安后直接过来的,辛柚示意小莲把人请进来。 帘子一挑,进来三位少女。 打头的少女着一条石榴裙,肤白唇朱,如一朵盛开蔷薇。辛柚从小莲口中得知段少卿有三女,唯有二姑娘段云华是大太太乔氏所出,应是这位红裙少女了。 稍稍落后的两个少女,年长些的少女细眉如烟,清秀可人,应是大姑娘段云婉,另一个杏眼少女应是三姑娘段云灵。 寇青青就是与这三个表姐妹登山游玩,至于府上四姑娘段云雁年纪尚幼,那日并不曾与姐姐们一同出门。 在辛柚看来,若寇青青坠崖不是意外,动手之人必在这三人之中。 段云华在床边站定,居高临下看着倚枕而坐的辛柚,审视的目光不加掩饰:“青表妹,你真的失忆了?” “碰到了头,是有些记不大清楚了。”辛柚老实回答,暗暗留意段云华神色,竟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喜悦。 段云华在绣墩上坐下,微微笑着:“青表妹不要着急,慢慢养着就是了。便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影响以后生活。” “华表姐说得是。” 一旁大姑娘段云婉诧异开口:“青表妹不是失忆了么,怎么会——” 她看向段云华,言下之意既然失忆了,为何认得段云华。 辛柚把注意力放在段云婉身上,随口解释:“我问了小莲姐妹们的长相。” 段云婉看小莲一眼,欣慰笑了:“还好有小莲在,以后青表妹有不清楚的也可以随时问我。” “多谢婉表姐。”辛柚颔首,看向三姑娘段云灵。 段云灵自进了屋一直没开口,此时辛柚看过来,居然还在出神。 “三妹——”段云婉轻轻碰了碰段云灵。 段云灵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眼神闪了闪:“青表姐,你感觉怎么样,好点了么?” “昨日喝了药,觉得好多了。”辛柚有问必答,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段云灵视线在她白瓷般的面上停留,眼神有些复杂:“那表姐好好养身体……” 段云华站了起来:“表妹好好养着吧,我们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小莲,替我送三位姑娘。” 辛柚目送三人离去,微微扬了扬眉。 二姑娘段云华对寇姑娘的失忆目露喜色,大姑娘段云婉对寇姑娘的失忆也颇在意,三姑娘段云灵的反应就更耐人寻味了。 初次与少卿府三位姑娘打交道,越发觉得寇姑娘的坠崖不简单。 小莲回了屋,见辛柚垂眸沉思,道:“婢子给您端早饭来。” 辛柚抬眼看着小莲走到门口,险些与人撞上。 “三姑娘——” “没撞着吧?”去而复返的段云灵冲小莲歉然笑笑,边往里走边解释,“走在路上我发现丢了个耳坠子,可能是落在青表姐这里了……” “那婢子帮您找找——” 段云灵摆手:“不用,你去忙吧。” 小莲看向辛柚,见她点头,默默退了出去。 段云灵弯腰找了找,眼睛一亮:“果然落在这儿了!” “找到就好。”辛柚视线从段云灵空荡的右耳垂到她手中的珍珠耳坠,不动声色开口。 “那我就不打扰表姐了。” “灵表妹慢走。” 段云灵握着珍珠耳坠将要转身,突然又停下了:“能不能劳烦表姐帮我戴上?” 辛柚微怔,而后弯唇:“当然可以。” 段云灵在床边绣墩上坐下,微微倾身。 辛柚还是头一次帮人戴耳饰,好在她手稳,轻轻松松就帮段云灵戴好了。 “多谢表姐。”段云灵摸着垂下的温润珍珠,看着笑意浅浅的辛柚迟疑了一下,“青表姐,开春时咱们一同去上香,道长说你时犯岁君,易有灾殃,果不其然就应在前几日了。之后你也小心些吧,尽量少出门,便是在家中……也多留意。” “我知道了,多谢表妹提醒。” “那表姐好好歇着吧。”段云灵起身告辞,走到外间遇到了端着饭菜进来的小莲。 小莲端着托盘侧身避让:“三姑娘慢走。” 段云灵点点头,快步离开了晚晴居。 辛柚琢磨着段云灵的话,见小莲进来便问:“开春时寇姑娘去上香,有道长给她批过命?” 小莲面露茫然:“开春时几位姑娘是一起去上过香,但见道长时婢子们都在旁处候着,并不知道道长说过什么。” “这样么。”辛柚接过小莲递过来的瓷勺,慢慢喝粥。 也就是说,失了忆的“寇姑娘”并不能从小莲这里判断三姑娘这番话的真假。但三姑娘话中提醒之意很明显,是单纯的表姐妹间的关心,还是这位三姑娘知道些什么,亦或贼喊捉贼混淆视听? 今日要来探望的定然不只这姐妹三人,辛柚并不急着下判断。 用过饭,汤药也熬好了。 辛柚想到昨日那碗药汁的苦涩不由皱眉,却没多说,从小莲手中接过药碗抿了一口,脸色微变把药汁吐在了帕子上。 “姑娘,怎么了?” 辛柚盯着药碗,眉敛得更紧了。 这碗药,与昨日似乎有些不一样。 正文 第5章 眼前 辛柚擦了擦唇角药汁,不动声色问:“今日的药,是谁熬的?” “婢子熬上的,后来就让绛霜守着了——”小莲神色一变,“这药有问题?” 辛柚摇摇头:“有没有问题不知道,只是觉得味道有些不一样。” 夏姨是伺候娘亲饮食的,烧得一手好菜,把她的舌头也养刁了。味道有区别不一定就是药有问题,可在这处处杀机的少卿府,她不得不谨慎些。 “药渣还在吧?” “昨日的药渣让绛霜倒在墙根花丛了,今日的还没收拾。”小莲神色越发紧张,已经认定药有问题。 辛柚想了想问:“寇姑娘有积蓄么?” “有的。” 辛柚轻声交代:“悄悄把药渣收拾了,以给我买蜜饯的由头去一家离少卿府远些的小医馆,拿些银钱请大夫掌掌眼……” 小莲边听边点头,先处理了药汁,再给晚晴居的下人都安排上差事,趁这些人忙时收好药渣,往府外去了。 小莲出门没多久,小丫鬟便来禀报说二太太带着四姑娘来了。 “青青今日可好些了?”比之昨日在老夫人屋中的低调,今日朱氏唇边含笑,多了几分可亲。 四姑娘段云雁立在母亲身边,自进屋只喊了一声青表姐便不吭声了。 辛柚心头一动。 段云雁不过十岁,正是活泼多话的年纪,却与在少卿府住了四年的表姐如此生疏。不知是年龄差别玩不到一起去,还是大人的叮嘱。 “劳二舅母惦记,我刚刚吃了药,觉得好多了。” “那就好。按时用饭服药,很快就能大好了……”朱氏温声叮嘱,略坐了坐便带着女儿离去。 辛柚示意小丫鬟把朱氏带来的礼品打开,除了几样寻常补品,竟还有一支老山参。 少卿府书香门第,说白了就是不够有钱,而二太太朱氏身为庶媳可摸不着管家的门,这份探望礼可谓贵重。 生长环境使然,辛柚本活得自在洒脱,这时却不得不多寻思。 接下来老夫人与大太太那边陆续来人探望,临近晌午时小莲回来了。 “怎样?”问出这话时,辛柚心中已有了数。 没了旁人在,小莲不再掩饰心中惊恐,颤声道:“姑娘,药……有问题!” “喝口水,慢慢说。” 小莲抓起杯子灌了几口水,握着杯身的指尖控制不住抖:“大夫查了药渣,今日药中多了一味,虽也有止痛作用,却与这副调气养血的方子相克,体弱者服用轻则腹痛呕吐,重则昏迷致死……” 辛柚默默听完,神色并无什么变化:“把晚晴居的人都叫来。” “姑娘——”小莲面上有不解,亦有愤恨。 少卿府上竟然真的有人想害姑娘! “去吧。” 对上那双墨眸,小莲心神一清,屈了屈膝:“是。” 不多时,两名仆妇,两个小丫鬟出现在辛柚面前。 “你们应该都听说了,我坠崖后摔到了头,有些事一时想不起来了。昨日回来没顾上,今日就介绍一下自己吧。”辛柚先看向叫绛霜的小丫鬟。 绛霜屈膝:“婢子叫绛霜,平时主要负责收拾屋里,做一些小莲姐吩咐的杂事。” 另一个小丫鬟道:“婢子叫含雪,给姑娘守门跑腿的。” 年轻些的仆妇道:“老奴负责院中洒扫,姑娘以前叫老奴王妈妈。” 最后开口的仆妇五十来岁模样,神色拘谨,瞧着老实本分:“老奴夫家姓李,在院中做粗活的。” 辛柚眼神一定,温声道:“李嬷嬷年事不小,做粗活岂不辛苦?” 李嬷嬷忙道:“姑娘折煞老奴了,这些活计都是老奴做惯了的,姑娘不嫌老奴笨手笨脚就好。” “怎么会。”辛柚眼风一扫小莲,“小莲,把那枚银戒子拿来。” 小莲一愣,快步走到柜边打开箱笼,略一犹豫从十数枚材质大小不一的戒子中取了个素面银圈来。 “李嬷嬷辛苦了。” 李嬷嬷一脸震惊:“姑娘,使不得,使不得——” 小莲虽不解辛柚对李嬷嬷的另眼相待,动作却利落,拉着李嬷嬷的手亲自替她戴上:“既是姑娘赏的,李嬷嬷就不要推辞了,快试试合不合适。” “这,这怎么使得——”李嬷嬷仍推拒着,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 辛柚冷眼旁观,两个小丫鬟且不说,王妈妈盯着李嬷嬷的眼神明显露出妒羡。 等四人退下,小莲不解问:“姑娘为何独赏李嬷嬷?” 便是笼络人心,也犯不着对一个粗使婆子。 “就是觉得李嬷嬷的手挺适合戴戒子。”辛柚抚了抚手指。 少女指若春葱,白皙修长,却空荡荡没有任何饰物。小莲再一想李嬷嬷的粗胖手指,不由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辛柚却觉心情不错。 那双手的主人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姑娘,您怎么知道有银戒指?”小莲问出另一个疑问。 那些装着金银首饰的匣子箱笼,钥匙一直在她手里。 辛柚闻言笑笑:“我是觉得,寇姑娘不会连一个银戒指都没有。” 小莲哑然,心中挣扎几下,先把梳妆台上摆着的匣子抱过来,又从柜中搬来两个箱笼,一一打开。 匣子中都是些适合少女戴的精巧饰物,而箱笼中的簪钗玉饰一看便价值不菲。 “这些都是姑娘的。”小莲面上难掩自得,“还有几箱好料子,都在西屋放着。” 总有人认为她家姑娘寄人篱下,实际上姑娘的家底可比府上几个姑娘丰厚太多了。 辛柚沉默片刻后,问:“只有这些么?” 小莲不由愣了,看着满箱珍宝迟疑:“这些……很少么?” “你曾说过,寇姑娘的祖父乱世经商积攒下万贯家财,却只有一子,寇姑娘的父亲读书入仕官至知府,又只有寇姑娘一女。四年前寇姑娘的母亲临终托孤,送寇姑娘进京,那寇家两代家财哪去了?” 小莲呆了呆,神情由茫然渐渐转为惊骇,喃喃道:“我,我不知道……” 辛柚见此,不由叹气。 四年前陪寇青青进京的小莲不过十一岁,对这些一无所知也不奇怪了。 不过,总有知道的人。 正文 第6章 表哥 小莲并不笨,只是随自家姑娘进京时年纪太小,一些事无人提点就不会去想。而今听辛柚这么一说,便如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让她窥见了温情和睦的少卿府不堪的一面。 此刻她脸色煞白,眼神亮得惊人,是被怒火烧亮的:“您是说,那些家财,那些家财——” “究竟如何还不好下结论,只是如今确定了有人算计寇姑娘,我才往最坏处猜测罢了。” “定是冲着姑娘家财来的!”小莲红着眼圈,情绪激动,“姑娘进京三年都没出过门,也就是这一年来老爷夫人孝期过了才出去了几次。平日在府中不多话,不惹事,只与二姑娘起过两次争执——” “与二姑娘起过争执?”辛柚眉梢微扬,看着小莲。 先前小莲说起二姑娘时可没提到这个。 小莲面上露出几分尴尬,声音也低了下去:“也算不上争执,是二姑娘挤兑姑娘,姑娘都没回嘴。” “仔细说说。” “去年冬的时候姑娘给老夫人做了一条抹额,老夫人很高兴,说让姑娘以后给她当长孙媳妇,亲上加亲。这话被二姑娘听闻了,就跑到姑娘面前说别惦记不该惦记的一些混账话。婢子没和您提,是觉得这事关系到大公子,不大好看……” 小莲想到自家姑娘被二姑娘挤兑得夜里伏枕哭,不禁落泪。 辛柚等小莲平静了些,问起寇青青的乳母:“方嬷嬷待的庄子离着不远吧?” “不远,坐马车也就个把时辰。” “那就等方嬷嬷来吧。”辛柚指了指箱笼,示意小莲收起来。 陪寇青青留在少卿府的只有小莲与方嬷嬷二人,寇母对女儿大事上的安排方嬷嬷定然清楚。而方嬷嬷在少卿府不过一年就因犯错被打发走,此时看来便有些微妙了。 小莲一脸震惊:“方嬷嬷怎么会来?” “方嬷嬷走后,寇姑娘没有提过要她回来吗?” 连段云华与寇青青的争执都说了,小莲就不觉得有什么还需要对辛柚遮掩了:“没有。姑娘好脸面,觉得方嬷嬷害她丢了脸,哪怕明明很想方嬷嬷,也从不曾提过要方嬷嬷回来。” 辛柚一笑:“我脸皮厚,我要方嬷嬷回来就是了。” 听辛柚交代一番,小莲不觉捂了嘴。 “怎么了?” “您不但能尝出药有问题,还会装病,您会的可真多啊。”小莲语气中满是惊叹。 辛柚:“……”这种夸赞倒也不必。 午后小憩,等辛柚醒来望着窗外经了雨洗的翠绿芭蕉打发时间,小丫鬟含雪禀报说两位公子来了。 少卿府上总共两位公子,大公子段云辰是段少卿与乔氏所出,二公子段云朗是段文柏与朱氏所出。二人都在国子监读书,这时候能来应该是特意请了假。 段云辰——辛柚默念这个名字。 这个使得段云华对寇姑娘口出恶言的人,确实该早早见一见。 含雪打着门帘,走进来两名男子。不,走在前头的应该说是一个少年。 “表妹,你好些了么?”二公子段云朗今年十六岁,比寇青青大不了多少,快步走到床边大马金刀坐下,一双眼睛清亮有神打量着辛柚。 “好多了,表哥这时该在读书吧——” 段云朗忙摆手:“表妹出了事,我和大哥哪有心思读书,父亲他们嫌我们添乱,非不许我们跟着去找……” 段云朗是个话多的,辛柚含笑听着,眸光微转看向站在半丈开外的青年。 段云辰穿蓝衫,戴儒巾,明明与段云朗差不多穿戴,却因卓然的气质显出了几分风流。 这是一个单凭相貌就能吸引女孩子的男子。 辛柚这般想着,停留在段云辰面上的视线不觉久了些。 “表妹没事我们就放心了。你好好养身体,过两日我与二弟再来看你。”段云辰开了口,语气温和,微微朝外的脚尖却让辛柚觉得他挺着急离开的。 听小莲的描述,寇姑娘不是个惹人讨厌的女孩儿,段云辰如此避之,恐怕也与老夫人亲上加亲的玩笑话有关。 他不愿意与表妹结亲。 这门亲事,段云华不愿意,段云辰不愿意,大太太乔氏又是怎么想的呢? 想到小莲说乔氏以往对寇青青的客气,这个答案并不难猜。 辛柚一直盯着段云辰不语,显然令他误会了。气质温润的青年敛了眉,声音也冷了些:“我和二弟还要赶回国子监,就不打扰表妹休息了。” 比之段云辰的避之不及,段云朗显然没待够,人都走到门口了又窜回来,指着自己脑袋好奇问:“表妹,你真的失忆了?” “嗯。” “也好——” “嗯?”这次出声的是小莲,小丫鬟鼓着脸脆生生指责,“二公子,您怎么能这么说?是不是以为姑娘什么都不记得了,欠我家姑娘的银钱就不用还了?” 段云朗慌忙瞅门口一眼,捂住小莲的嘴:“小莲姑奶奶,你可小点声,让大哥知道我找表妹借钱买话本子就惨了。你先去外间啊,我有话对表妹说——” 小莲见辛柚微微点头,任由段云朗推着去了外间。 “二表哥有什么话对我说?”面对返回来坐在绣墩上的少年,辛柚语气轻柔。 这位二公子一看还是孩子心性,不大可能与寇姑娘出事有牵扯,耐心聊几句说不定还能问出不少话来。 “表妹不气我刚才的话?”段云朗迟疑问。 他心里想着,谁知道怎么就脱口而出了。 “表哥乐见我失忆的话?”辛柚扬眉,“表哥若能说出缘由,我就不气了。” 段云朗眼神闪烁,好一会儿道:“表妹先前一直为姑母姑父的离世郁郁寡欢,我觉得忘记了伤心事也好。” “这样啊。”辛柚笑笑。 刚刚若不是瞧着段云朗绞尽脑汁的样子,她许就信了。 段云朗以为蒙混过关,闲聊几句,貌似无意问起:“表妹也不记得我和大哥了吧?” 辛柚垂眸:“不记得了。不过今日与二表哥一见就不觉陌生,倒是对大表哥,感到很生疏——” 段云朗神色不觉放松:“大哥那么严肃板正,表妹觉得生疏是正常的。表妹,我跟你说,别看大哥温润如玉的样子,实际上还打鼾,抠脚,十几天不洗澡……” 小莲隔着门帘竖耳听着,目瞪口呆。 正文 第7章 乳母 辛柚听段云朗说完,笑问:“二表哥要说的就是这些?” “啊,闲聊,闲聊罢了。表妹你好好养着啊,过两日我再来看你。”段云朗含糊过去,快步走了。 段云辰在院子里等段云朗出来,走出晚晴居后低声提醒:“二弟,你也大了,与表妹来往该注意分寸了。” 段云朗一脸莫名:“青表妹出了这么大的事,咱们来探望不是应该的么,哪里没分寸了?” “表妹的闺房怎好久留。” 段云朗下意识反驳:“我看竹表姐每次来咱们家小住,大哥不也挺亲近么?” “二弟!” 见段云辰沉了脸,段云朗忙道:“知道了,知道了,以后弟弟注意。” 段云朗虽一直崇拜这位很会读书的兄长,此刻心里却为表妹生出一丝不平。 大哥分明就是区别对待青表妹和竹表姐嘛。还好青表妹什么都不记得了,今日听了他那番话应该不会稀罕大哥了。 晚晴居里,辛柚不动声色问小莲:“二公子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小莲点头,一时犹豫要不要拆穿二公子的胡话。 辛柚抱着软枕,指尖轻抚枕巾上那丛兰花:“小莲,寇姑娘是不是心悦大公子?” 这话太突然,令小莲张着嘴忘了回答。 辛柚也不急着听到答案,把软枕往背后一放,靠了上去。 “没有的事,姑娘从来都是听长辈的——”迎上那双沉沉黑眸,小莲一顿,讷讷道,“姑娘一直为老爷夫人守孝呢,怎么会有这些心思……是老夫人说了那话后,姑娘才对大公子上了心……” 辛柚从小莲磕磕绊绊的解释中理清了一些讯息。 不管寇青青何时开始心悦段云辰,总之她与老夫人愿意这门亲事,而长房一家不愿意。 寇青青的杀身之祸是因为这门亲事,还是那万贯家财,亦或兼有之? “除了这些,寇姑娘与旁人再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了吧?” “真的没有了。”小莲尴尬道。 “那好,准备一下先前商量的事吧。” 夜里,辛柚突然腹痛不止,这么熬到天色将明,竟然陷入了昏迷。 整个晚晴居都乱了,绛霜与含雪两个小丫鬟吓得直哭:“小莲姐,这可怎么办呀?” “含雪,你去老夫人那里——”小莲惨白着脸一跺脚,“罢了,我亲自去,你们照顾好姑娘!” 天色还是暗的,晨风已苏醒,吹拂在奔跑的小丫鬟面上,带来丝丝沁凉。 老夫人的住处名如意堂,此时已开了院门,丫鬟婆子们开始了一日的忙碌。小莲风一般跑进来,气喘吁吁:“我,我要见老夫人!” “小莲妹妹,你这是怎么了?”一名婢女诧异问。 小莲抓住婢女的手:“我们姑娘病了,我要见老夫人!” 婢女被小莲脸上的焦急和手上的力气骇住,忙去禀报。 “表姑娘病了?”上了年纪的人醒得早,此时老夫人已经洗漱过,正端着一杯温水慢慢喝着,听了婢女禀报忙让小莲进来。 小莲扑通跪在老夫人面前,满脸是泪:“老夫人,快救救我们姑娘吧,姑娘不好了——” “姑娘怎么不好了?昨日不是还好端端的?”老夫人喝问。 小莲把头埋得低低的:“姑娘白日还好好的,半夜却腹痛起来,这么熬到快天亮突然就昏迷不醒了……” “混账,既然半夜就开始腹痛,为何拖到现在才禀报?”老夫人一边交代婢女去请大夫,一边往外走。 小莲紧紧跟上,哭着解释:“姑娘拦着不许禀报,说怕影响了您睡觉,等天亮再说。” 一群人浩浩荡荡赶到晚晴居,老夫人见到了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的外孙女。 “青青——”老夫人喊了一声,握住辛柚的手。 那只手很凉,似是感觉到什么,下意识把老夫人的手抓紧,呢喃声从少女口中逸出:“奶娘——” 老夫人一时没听清:“青青,你说什么?” “奶娘,奶娘——”昏迷不醒的少女一声声唤着。 老夫人绷着脸看向小莲。 小莲抹了抹眼,哽咽道:“姑娘昏迷后就一直这么喊……” 老夫人听了神情不断变化,等女医匆匆赶来给辛柚检查过,忙问:“大夫,如何?” 女医斟酌道:“姑娘脉象凶险,许是内伤突然恶化造成的。我再开一副药试一试,如若不成,老夫人还是另请名医。” 老夫人脸色越发难看,好在等小莲小心把熬好的药给辛柚灌下,女医再一把脉竟平缓许多,只是人始终没有清醒,口中不时唤着奶娘。 小莲砰砰磕头:“老夫人,求您叫方嬷嬷回来吧,姑娘听到方嬷嬷声音许就醒来了……” 老夫人沉默半晌,点了头。 临近傍晚,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少卿府停下,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秀丽妇人。妇人脚下生风,随着领路的婆子一路到了晚晴居,看到躺在床榻上的少女跪着扑了过去:“姑娘,姑娘您醒醒啊,老奴来看您了……” 说来也奇,闭目不醒的少女似是听到了呼喊,蝶翼般的睫毛轻轻颤动,挣扎着似乎要醒来。 小莲一脸惊喜:“方嬷嬷,姑娘听到了,你再大声些喊她啊!” 方嬷嬷忙点头,喊声越发大了。 少女眼帘颤了颤,终于睁开了眼睛。 “姑娘!”方嬷嬷大喜,用力握着辛柚的手。 辛柚眨了眨眼,目光由茫然转为清明。 老夫人上前来:“青青,你觉得怎么样?” “外祖母,您怎么在这儿?”辛柚目露疑惑,余光扫到方嬷嬷突然愣住,眼泪簌簌而落,“奶娘,是你么?” “是老奴,姑娘您还记着老奴……” 老夫人听着方嬷嬷的哭声,眸光沉了沉。 青青失忆了,竟还记得她的乳母。 “外祖母——” 老夫人换上温和神色:“青青你说。” 少女飞快扫了一眼方嬷嬷,神情怯怯:“能不能……让奶娘留下陪我?不知为何,青青只记得奶娘……” 老夫人深深看方嬷嬷一眼,点了头:“那就留下吧。” “多谢老夫人,多谢老夫人。”方嬷嬷激动叩首。 辛柚不着痕迹与小莲对视,微微弯了弯唇。 正文 第8章 家财 辛柚这一昏迷,惊动的不只老夫人,还有大太太乔氏与二太太朱氏。 离开晚晴居的路上,走在老夫人身边的乔氏奇道:“没想到青青失忆了,独独记着她乳母。” 老夫人眼神沉了沉,淡淡道:“许是这一昏迷,开始渐渐想起来了。” 乔氏脚下一顿,旋即唇角挂了笑:“若是这样就太好了,忘了前尘往事毕竟不便。” 老夫人似是乏了,不再言语,由婢女扶着往如意堂去了。 乔氏与朱氏在路口分别往住处走,唇边没了笑容。 “连嬷嬷,你说表姑娘恢复记忆了么?” 连嬷嬷是乔氏的陪房心腹,闻言迟疑道:“都说伤了脑子最不好说,有可能一直想不起来,也可能突然就什么都想起来了。表姑娘年纪小,好得快……” 乔氏所住的雅和苑已近在眼前,她略站了站,弯唇笑笑:“是啊,年纪小,好得快。” 晚晴居中,药香未散,方嬷嬷与小莲的哭声也没有停。 方嬷嬷是哭与姑娘的久别重聚,小莲哭的是姑娘的生死未卜和身处危境的恐慌茫然。 这样一来,便显得辛柚格外冷静了:“小莲,去打一盆热水来给方嬷嬷洗手净面。” 小莲应了一声,出去端了一盆热水来。 方嬷嬷洗了脸,显得眼圈更红了,紧紧盯着辛柚的脸舍不得移开:“三年没见,姑娘长大了,也瘦了。” 辛柚柔柔笑了笑。 动了要方嬷嬷回来的念头后,她就与小莲商量过暂时不暴露身份。三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太多,她自信不会被方嬷嬷识破。 “姑娘,您先前对老夫人说只记得老奴,是什么意思?”见辛柚精神还行,方嬷嬷问出心中疑惑。 辛柚看了小莲一眼。 小莲把寇青青坠崖失忆的事说了,提前得了辛柚叮嘱,没有暗示什么。 方嬷嬷听完,抱着辛柚痛哭:“姑娘受苦了。” “奶娘从庄子赶来也累了,先歇着吧,我也有些乏了。”辛柚轻声道。 “老奴不累,老奴今日就守着姑娘,姑娘快睡吧。” 辛柚微微点头,很快睡了过去。 小莲看着替辛柚掖被角的方嬷嬷,眼底有期待,也有不安。 姑娘说三年未见,方嬷嬷的心被旁人笼络了也未可知,要先看看方嬷嬷反应再说。方嬷嬷……会不会让她们失望呢? 夜如期而至,床榻上的少女睡得很沉,在她脚边打了地铺的方嬷嬷不时起来观察情况,几乎一夜未睡。 到了早上,各院前来探望的人惊讶发现辛柚看起来气色尚可,那昨日才来的方嬷嬷眼下一片青黑,倒像是随时要倒下的样子。 对来探望的人,辛柚话虽不多,却礼数周全。在方嬷嬷看来,眼前少女还是她记忆中那个因骤然失了双亲而变得安静、敏感的小姑娘。 好不容易回到姑娘身边,方嬷嬷本想慢慢来,这么看了一个白日却忍不住了。 “姑娘,老奴有些话想对您说。” 辛柚示意小莲退下:“奶娘要对我说什么?” 方嬷嬷神色纠结,突然跪了下去,心一横道:“老奴与姑娘分开这么久,知道要说的话姑娘不一定信得过,但老奴对天发誓,若存了挑拨之心就让老奴五雷轰顶——” 辛柚拉住方嬷嬷举起的手,柔声道:“奶娘万不可发这样的毒誓。你是我的奶娘,如今世上最亲近的人,你说的话我怎么会不信呢。先前是我年纪小,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经了这一劫方明白在乎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说着这话,辛柚不觉哽咽。 是啊,没有什么比在乎的人更重要。可是这世上,她在乎的人全都不在了。 方嬷嬷自是能感受到辛柚话中真切,又是哭又是笑:“姑娘长大了,长大了……” 过了一会儿平缓了情绪,方嬷嬷扫门口一眼,压低声音问:“姑娘一点都不记得坠崖时的情景了?” 辛柚摇头。 “姑娘不是跳脱马虎的性子,老奴实难想象会失足坠崖。又听小莲说姑娘回府后请过大夫,明明没有大碍,昨日却突然腹痛昏迷。不是老奴小人之心,老奴越寻思越觉得事情不简单,恐怕这府上有人存了害姑娘的心思……”方嬷嬷目不转睛看着辛柚,唯恐从她面上看到不信、恼怒的神色。 姑娘若厌了她,她一个奶娘下场如何不值一提,可要是她的怀疑是真的,单纯无靠的姑娘可怎么办啊! 方嬷嬷从不曾忘被发配到庄子上的事,也是因为这件事,心中的怀疑不断滋生。 辛柚静静听完,语气迟疑:“我不是不信奶娘,可少卿府的人都是我的血脉亲人,我也不曾得罪人,谁会害我性命呢?” 方嬷嬷抓紧少女微凉的手,声音嘶哑:“姑娘啊,这世上很多时候得罪了人可能没事,黄白之物才会要人命啊!” 少女神色怔怔,似是听呆了。 “姑娘,老奴用一下剪刀。” 辛柚回了神,扬声道:“小莲,拿剪刀来。” 守在门外的小莲快步进来,把一把剪刀递给方嬷嬷,看向辛柚的眼神藏着几分担忧。 她本来不会想太多,可与这位姑娘相处久了不觉学会多寻思了。方嬷嬷毕竟三年没见,万一伤害姑娘—— 得到辛柚安抚的眼神,不知怎的,小莲的心就安稳了,默默退了出去。 只剩二人在,方嬷嬷当即掀起衣摆一剪刀下去,从里衣夹层里掏出薄薄一个册子。 “姑娘,您先过目。” 辛柚接过犹带着方嬷嬷体温的册子打了开来,一眼就被记在最前面的数字惊住:银一百零二万贯…… 除此之外,还有铺面田地等等记录。 辛柚顿时觉得这薄薄的册子有些压手。 “当时情急,夫人能卖的都卖了,剩下一些来不及处理的都记在了这册子上。姑娘进京除了随身的绫罗珠宝,便是这百万银票和房契田契……”方嬷嬷细细讲着当年还年幼的寇青青不知晓的细节,咬了咬牙问,“姑娘可知,这些银票地契在何处?” 辛柚垂眸,声音很轻:“外祖母手中。” 正文 第9章 请安 少女笃定的语气令方嬷嬷又欣慰又心疼。 欣慰的是姑娘长大了,心里透亮了,心疼的是那个对外祖母满心孺慕的小姑娘不得不长大了。 方嬷嬷握着辛柚的手,语气低沉:“姑娘猜得不错,老奴陪您进京后就照着夫人的吩咐,把这些全都交给了老夫人。” 当时她也曾不顾身份,向夫人委婉表达过忧虑。 重病在床的夫人闻言笑了笑,对她说:“等我去了,青青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就是她外祖母了,母亲会照顾疼惜青青的。” 她忘不了夫人说这话时藏在眼底的悲凉,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忧虑多么没用。 连她一个仆妇都能想到的担忧,夫人怎么会想不到呢?奈何老爷意外离世,夫人也撑不住了,偌大寇家只剩下姑娘一个孤女。如果不把姑娘送到京城求得外祖家庇佑,别说保住百万家财,便是姑娘的性命都保不住。 想到这些,方嬷嬷攥紧了拳,替早逝的女主人感到难过。 夫人地下可知,到头来百万家财还是没能给姑娘求得一个安稳日子。 “这册子外祖母可知晓?”辛柚视线落在那薄薄的册子上。 方嬷嬷摇头,面露迟疑之色。 辛柚抿了抿唇:“奶娘还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便是我听了不明白,不是还有奶娘教我。” 听了这话,方嬷嬷怔怔望着神情沉静的少女,再一次感到姑娘真的长大了。 还记得她被赶走那日,不顾脸面哀求姑娘,姑娘却移开视线,没再看她一眼。 方嬷嬷抬手,轻轻理了理少女微乱的发:“夫人曾交代,等姑娘长大后若与表哥亲上加亲或是十里红妆体体面面嫁出去,这册子就悄悄烧了。若是姑娘嫁了旁人,嫁妆中规中矩,便让老奴把这册子给姑娘看一看,好让姑娘心里有个数,从此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老奴也想不到,还没等到姑娘出阁的那一天就把这册子给您过目了,我苦命的姑娘啊……” 方嬷嬷揽着辛柚哭泣,辛柚也为寇青青感到心酸。 她是被娘亲疼爱着长大的,从方嬷嬷的这些话里自是能体会一位母亲对女儿的爱。可叹纵是为女儿千般打算,万般退让,还是抵不过人心险恶贪婪。 “姑娘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方嬷嬷抹着眼角问。 “接下来自然是先把身体养好。奶娘昨晚守了我一夜,早些去休息吧。” “老奴不累,老奴陪着姑娘。” “奶娘,你有个好身体,才能照顾我。” 方嬷嬷这才不再坚持,由小莲陪着去了收拾出来的房间歇息。 晚上小莲留下守夜,辛柚把她从外间叫进来,拿出账册给她看。 册子上的数字惊得小莲嘴巴半天没合拢,喃喃道:“这册子是夫人留下的……婢子,婢子不该看的……” 那么多钱,那么多田,她一个小丫鬟怎么配看这些! 辛柚哭笑不得:“那谁能看?” “当然是姑娘——”小莲脱口而出,对上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她的姑娘。 也许是小小的里室拉近了距离,也许是几日的相处建立了信任,这一刻小莲突然情绪崩溃,捂脸哭了。 辛柚抬手,轻轻搭在她肩头:“过几日,我陪你去寻寇姑娘。” 三日后,辛柚头一次出了晚晴居,前往如意堂给老夫人请安。 “表姑娘来了。”守门的婢女见辛柚过来,有些惊讶。 老夫人亦露出意外之色:“青青,你怎么过来了?” “今日觉得好利落了,来给外祖母请安。”辛柚屈膝行礼。 “来外祖母身边坐。”老夫人招手,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不是说了好好养着,请安又不急在这时候。” 辛柚挨着老夫人坐下,微微仰头:“真的好了,一直窝着也闷得慌,还不如来陪陪外祖母。” 大太太乔氏听了笑道:“青青年纪小,恢复得快。老夫人,您这下总该放心了。” 老夫人笑着点头,问辛柚:“青青想起来别的事了吗?” 辛柚垂下眼帘,露出郁闷神色:“没有。除了记着奶娘,其他的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样啊——”老夫人拍拍辛柚手背,“别急,慢慢来。便是想不起来也不要紧,日子是往后过的。” 辛柚乖巧点头,柔声道:“外祖母,我想明日出一趟门。” 老夫人愣了一下,面上多了几分严肃:“这才刚好,怎么就想出门?” 辛柚回道:“我想去看望救了我的那对老夫妇,向他们表达谢意。” “道谢是应当的,让管事去送谢礼就是,何必你亲自去。”老夫人不以为然。 乔氏唇边含笑没吭声,素来在老夫人面前话不多的朱氏倒是开了口:“老夫人说的是。青青你身体才刚好,还是不要出门劳顿,好好养着才是。” 辛柚不由多看了朱氏一眼。 从探病时那支老山参到此时的多话,这位二太太对寇姑娘似乎是善意的。 而让辛柚作出这个判断,还有根本的一点:利益。 寇青青出事,最大的受益者轮不到庶出的二房一家。 辛柚冲朱氏微微欠身:“我知道长辈们疼我,可老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对老夫妇救了我性命,我若连当面致谢都做不到,实在难以心安。” 她说着伸出手,轻轻拉住老夫人的衣袖晃了晃:“外祖母,您就答应吧,不了了这个心愿,我会一直不踏实。” “这——”老夫人犹豫着。 “外祖母,求您了。” 少女眼巴巴的样子到底令老夫人松了口:“那就早去早回,多带几个护卫。” “多谢外祖母。” “回去歇着吧。”老夫人扫一眼屋内众人,“你们也是。” 众人应了,鱼贯而出。 辛柚慢慢走在后面,侧头看向落在她身边的三姑娘段云灵,捕捉到对方飞快掩饰起的纠结之色。 “灵表妹有事吗?” “青表姐为何不把道长的话记在心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出门又遇到麻烦怎么办?”段云灵低声道。 “三妹,在和青表妹说什么悄悄话呢?”大姑娘段云婉微微笑着出现在二人面前。 正文 第10章 话本 段云灵惊了一下,下意识后退:“大姐,你吓我一跳。” 辛柚视线从段云灵紧绷的身体到段云婉好奇的眼神,不动声色道:“灵表妹想和我一起去,我说这次就算了,改日再一起出去玩。” “原来是这样。三妹,青表妹是有正事,你就别凑热闹了,改日咱们再约着一起出去。”段云婉拉住段云灵的手,“回房吧。” 段云灵抽出手,语气微沉:“知道了。”说罢也不等二人,快步往前走了。 “青表妹别往心里去,三妹还是孩子脾气。”段云婉打了圆场,快步追上去。 辛柚先前就从小莲口中得知段云婉与段云灵同住一处院子,此时望着姐妹二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姑娘——”见辛柚站着不动,小莲低声喊了一句。 辛柚举步往前走:“小莲,大姑娘与三姑娘关系如何?” “很好啊。”小莲不假思索道。 “很好么?”辛柚喃喃,放眼望去,姐妹二人的身影已消失在拐角。 小莲这些日子一直紧绷心弦,听辛柚这么说,面色微变:“您觉得大姑娘与三姑娘之间有矛盾?” 辛柚微微摇头:“也不一定是矛盾,再看看吧。” 旁人印象中关系很好的两姐妹,她却从段云灵的反应里察觉到对段云婉的一丝回避。 或许,这姐妹二人是查出真相的突破口。 辛柚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决定等出门回来试探一番。 转日天公作美,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 方嬷嬷一直跟到马车前。 “姑娘,就让老奴陪您一起去吧。” “奶娘刚刚回来,还是留在晚晴居好好休息,有小莲和护卫就够了。” 方嬷嬷听出辛柚在“刚刚回来”四字上加重的语气,心头一动。 她能被赶走一次,就能被赶走第二次,这个时候还是尽量降低存在感为好。 是她想多了,还是姑娘就是这个意思? 方嬷嬷看着那双墨玉般通透的眸子,不再坚持:“那姑娘早些回来。” 在方嬷嬷的殷殷叮嘱中,辛柚带上小莲与两个护卫,坐着马车往那小山村去了。 一日之计在于晨,村民们正忙碌劳作,看到驶来的马车好奇停下了手中活计。 “谁家来贵客了?” 寻常人家坐个驴车都了不得,哪坐得起马车,也因此,很快就有人想了起来:“前些日子老王头不是救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娘子,该不是那家来人了吧?” “错不了,就是那天的马车。” 随着村民议论,马车在村口停下,小莲先下了马车,伸手扶辛柚下来。 村民的议论声更大了:“真的是那位姑娘!” 早有急脾气的人拔腿飞奔,去告诉老王头夫妇。 老王头夫妇正在田里干活,得到消息匆匆赶回家,把等在外边的辛柚几人请进去。 辛柚带着小莲进了屋,两名护卫留在院子里。 老妇人一脸不好意思:“姑娘就该好好养身体,惦记我们两个老家伙干什么,还带了这么多东西来。” “王奶奶别这么说,莫说只是一些吃用,再多东西也抵不过您二位的救命之恩。” 辛柚言语恳切,以老夫妇的年纪自是能看出发自真心,二人心头生暖,不觉少了几分客套。 “王爷爷,您还记得发现我的具体位置吗?” “记得,就在进山没多远的一个山坡下,那里有一片山石榴,红的,黄的,开得特别热闹……” 听了老王头仔细描述,辛柚可以肯定,她滑落山坡昏倒的地方与寇青青坠崖之处相距甚远。 辛柚再次道谢,提出告辞。 “姑娘用过饭再走。”老夫妇热情留饭。 辛柚婉拒:“家里长辈叮嘱要早些回去。” 老夫妇一听,这才不再强留。 辛柚又道:“我暂住在外祖家段少卿府上,王爷爷、王奶奶以后若是得闲,随时去找我。” “好,好。”老夫妇连声应着。 把辛柚送出门时,老妇人突然想到什么:“姑娘等一等。” 老妇人快步进了辛柚住过的那间屋,很快又返回来,把一物递给她:“姑娘落下的。” 那物件被褪了色的旧布严实包裹,辛柚隐隐猜到是什么,打开一看,果然是一本书。 是她从被毁的家中带走的话本子,在她仓促被段府的人带走时,被这对心善的老夫妇妥善保管着。 尽管话本子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记下了,就是弄丢了也不影响将要做的事,能拿回它她还是感到高兴。 一旁小莲好奇盯着辛柚手中的话本子,看到封面上《牡丹记》三个大字一下来了精神,只是那几团褐色污渍让她电光石火间联想到什么,本能咽下了想说的话。 “多谢了。”辛柚把话本子收好,在老夫妇的相送下离开了村子。 马车不急不缓前行,车轮转动发出枯燥的吱呀声,显得车厢中过于安静。 “姑娘,您喜欢看话本子啊?”小莲察觉辛柚心情不佳,试探着打破沉默。 辛柚不自觉弯唇,淡淡道:“我喜欢听。” 娘亲特别会讲故事,凄美的,离奇的,恐怖的,逗趣的……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故事藏在娘亲脑子里,永远讲不完。 辛柚收拾好情绪,喊住车夫:“去千樱山。” 千樱山就是寇青青游玩的那座山,每逢春日千樱盛开,美不胜收。这个时节虽过了花期,仍是人们游玩的好去处。 车夫面露诧异:“表姑娘要去千樱山?” 跟来的两个护卫亦面面相觑。 表姑娘不久前才从千樱山掉下去,今日又想去玩,是个狠人啊。 “那日丢了一枚玉佩,应是落在了那里。难得今日出门,正好去看看。”辛柚温声解释。 “这——”车夫一脸为难。 小莲忙把一角银子塞进车夫手中:“那玉佩虽不算多贵重,却是夫人留给姑娘的,若是就这么丢了,姑娘会伤心的。” 车夫捏着银子,看了两名护卫一眼。 小莲又给两个护卫塞了钱,笑盈盈道:“就耽误三位一点时间了。” 三人得了好处不再耽搁,马车很快拐了个弯往千樱山去了,等到了山脚把车停下由车夫守着,辛柚四人上了山。 正文 第11章 灵猴 “姑娘还记得么,您当时就是从那里摔下去的。”当着两名护卫的面,小莲指着一处委婉道。 山樱已谢,那处开着一片雪青色的杜鹃,灿烂阳光下美得炫目。 辛柚往前迈了一步。 “姑娘!”小莲紧张拉住她。 两个护卫也不由出声提醒。 “放心,我不会靠近的。”辛柚不再向前,只是微微探身往下看了看。 千樱山虽不算高,却也草深树茂,这一眼令人眩晕。 辛柚仔细聆听,隐隐有击水声传来。 “下方有瀑布?” 回话的是一名护卫:“有。那瀑布汇成一汪深潭,与河相连,当初寻不见表姑娘,还想着被水冲走了,小的们顺着水流找出去很远呢。” 这也是少卿府的人在崖底没找到寇青青,后来寻到小山村见到辛柚时,没有怀疑的原因。 “看来玉佩是在我摔下去后丢的。”辛柚面上露出几分犹豫,随后转为坚决,“去崖下看一看。” 先前回话的护卫开口劝阻:“表姑娘,这一边没有下去的路,要绕道从另一头进去,这一绕可就远了,路也不好走。” 另一个护卫跟着道:“是啊,表姑娘,您是千金之体,万一磕着碰着小的们可承担不起,要是再遇到长虫野猪之类那就更危险了。” 辛柚看了小莲一眼。 小莲直接给二人塞了一把金叶子。 两个护卫险些被阳光下的金叶子闪瞎眼,阻拦的话一下子被卡在喉咙里,说不出了。 “两位大哥辛苦一下,帮帮我们姑娘。” “哦,山下虽不好走,前几日来来回回走过好几趟,倒是熟悉了……”一名护卫眼神还有些发直,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另一个护卫不敢把话说满,却也实在拒绝不了这把金叶子。 这是一把金叶子吗?不,这明明是马上就能有的如花似玉的媳妇儿! “那表姑娘走路时注意脚下,一定要走在我们后边。” 四人下了山,小莲把眯着眼打盹儿的车夫喊醒,又塞了一块碎银。 车夫就比两个护卫干脆多了,笑呵呵道:“表姑娘尽量早点回。” 或许人都是靠对比才能感到快乐,两个护卫想想车夫新得的碎银,再一想自己得的金叶子,登时精神抖擞,健步如飞。 绕路花了不少功夫,辛柚终于一览崖底风景。 入目是深深浅浅的绿和烂漫多姿的野花。挂在山壁的瀑布飞流直下,击在石头上溅起无数碎玉,再汇入涟漪不断的潭中。 再远望,就是与潭水相接的河流奔流而去,不知滋养了多少山民。 辛柚打量着四周,突然瞥见一道黑影扑来。 其中一名护卫反应颇快,挥起棍子向那黑影打去。 黑影就地打滚避开棍子,发出吱吱叫声。 “又是你这畜生!”护卫看清黑影真貌,黑着脸举棍打过去。 猴子灵活跑远,却不离开,冲着几人吱吱叫,把两个护卫气得骂骂咧咧。 辛柚听出些意思来,问二人:“你们之前见过这猴子?” “见过。那日绕道进来寻表姑娘,这畜生就冒出来捣乱,见我们不理会,还拿野果子砸人。” 另一个护卫摸摸肩头,更来气了。 当日他肩膀被一个果子砸中,汁水溅了一片,洗都洗不干净。 “表姑娘稍等,看小的先把这畜生逮住剥了皮,省得它再捣乱。” “算了,好歹是一个生灵,再说与它计较太浪费时间。”辛柚伸手一指,“劳烦二位顺着河边寻一寻,我带小莲在这潭水附近找找。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觉得这个安排还不错。 山底崎岖,这位表姑娘若是跟着他们到处走,哪怕只是崴个脚都不好交代,还不如老老实实原地歇着。 而他们也乐得轻松,当时表姑娘一个大活人都没找到,还能找到一枚小小玉佩不成?看在金叶子的份上绕一圈回来交差就是了。 “万一这畜生伤着表姑娘怎么办?”虽然赞同辛柚的安排,猴子的出现却让护卫不敢就这么离开。 辛柚从护卫手中拿过木棍,语气轻松:“我与小莲两个人,还会被一只猴子伤着?二位不必担心,抓紧时间帮我找一找玉佩,实在找不到也算了了心思,我们好早些回去。” 两个护卫一听不再迟疑,顺着河流方向往前去了。 看着他们走远,小莲低声道:“这里早就找遍了……” 辛柚视线转向吱吱叫的猴子,神色莫名:“也许还有没找到的角落。” 不知为何,这只猴子的出现令她骤然生出会找到寇姑娘的预感。 或许是因为此时此景,让她想起了娘亲讲过的那个与猴子有关的故事。 发现辛柚看它,猴子冲了过来。 “姑娘小心!”小莲顾不得多想,下意识挡在辛柚面前,却感到手腕被一股力气一拽,整个人被拉到了一旁。 “别担心,它应该没有伤人的心思。”辛柚看着冲到近前的猴子,温声道。 小莲却不这么想,一脸紧张盯着猴子:“可它之前拿野果砸人呢。” “现在它没有。”辛柚看着在眼前手舞足蹈的猴子,心中一动问,“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猴子仿佛听懂了,吱吱叫了一声跑出去一段距离,扭头见辛柚站着不动,又叫了起来。 见它这个样子,连小莲都生出了大胆猜测:“它该不是要领我们去什么地方吧——” 说到这里,小莲一愣,脸色大变:“姑娘,是不是姑娘?” 她不敢相信,心却乱了,先前还怕猴子伤人,此刻却不管不顾冲了过去。 猴子见小莲动了,扭头又往前跑,几个跳跃抱住了一棵树。 那是一棵扎根崖壁上的树,树冠如盖,枝繁叶茂。 “吱吱——”猴子挂在树上,冲二人叫喊。 小莲惊疑不定,看向辛柚:“这猴子……是什么意思?” 她本以为这猴子有灵性,会带她找到姑娘,结果却跑到了树上去。 辛柚仰头望着那棵树,心往下沉了沉:“或许,它是让我们上树。” “上树?”小莲听愣了,“可我们不会爬树啊!” “我会。” 小莲猛地看向辛柚,以为听错了:“您说会,会什么?” 辛柚在衣裙上擦擦手,小跑几步跳起抱住树干,动作利落爬了上去,然后才低下头,回答小莲的话:“我会爬树。” 正文 第12章 青青 金乌洒落万丈光芒,却被繁茂枝叶挡住大半。 树上坐着一个少女,蹲着一只猴。 小莲一脸不可置信,用力揉了揉眼睛。 没眼花! 再然后,她瞪大眼睛望着少女在猴子的引领下继续往上爬,转瞬就被枝叶遮住了身影,又忍不住揉了揉眼。 树上,辛柚神色僵硬,视线直直落在一处。 两根粗壮树枝形成结实树杈,那里躺着一个人,不,是一具尸体。 尸体面容早已无法分辨,只从身形和衣衫能确认是一名女子。 辛柚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再也控制不住从树上跳了下去。 小莲看到辛柚突然从树上跳下,双手撑地浑身抖着,不由骇了一跳:“您怎么啦?” 辛柚缓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小莲。 那张苍白的脸令小莲神色僵硬,捂着嘴颤声问:“树上……树上有什么?” 辛柚深深看了小莲一眼,垂眸盯着地面。 山石遍地,有柔嫩的细草顽强钻出来,招展着旺盛的生命力。 再无法接受的事一旦发生了,逃避都不是办法。 她是如此,小莲也是如此。 风似乎大了些,少女轻柔的声音传入小莲耳中,已经恢复镇定:“树上……有一具女尸。” “女尸?”小莲脸上血色褪尽,下意识向辛柚走了一步,却脚一软跌坐在地。 她双手揪着野草,眼泪不受控制往下掉。 “是不是我家姑娘?”小莲仰着头绝望问,心中却已经知道答案。 除了姑娘,还能是谁呢? 原来姑娘坠崖后被这棵树拦住,才怎么都找不到人。 姑娘当时还有意识吗? 一定很疼吧? 那时会不会还清醒着,却一直等不到来救她的人? 这些问题如锋刀割着小莲的心,令她崩溃痛哭。 辛柚静静站着,没有回答。 猴子疑惑打量二人,见她们一站一坐没有别的行动,着急叫了几声。 辛柚叹口气,提醒小莲:“现在不是哭的时候,那两个护卫等会儿就要回来了。” 小莲哭声一止,爬了起来,急切盯着辛柚问:“您看清楚了么,是我家姑娘吗?” 辛柚摇摇头,实话实说:“已经腐败难以辨认。” 小莲浑身一震,胡乱擦一把眼泪,抖着声音哀求:“我想亲眼看一看。” 辛柚纵身一跃爬上离地面最近的树杈,冲小莲伸出手。 小莲本以为上树会很困难,那只纤纤素手传来的力道却远比她想象中大,待回过神,已经在树上了。 目之所及处,是一具已经腐败乃至露出白骨的女尸。 小莲倒抽一口气,死死捂住了嘴。 尽管衣衫颜色已经很难分辨,对自家姑娘无比熟悉的小丫鬟还是很快认了出来:“是我家姑娘!姑娘那日出门就是穿着这身衣裳!” 小莲想爬到女尸身边,身体一晃险些从树上栽下去。 “小心。”辛柚伸手把她扶住,眼中藏着同情,声音却冷静,“时间有限,我们来不及收敛寇姑娘骸骨,让她入土为安。我有个提议,你听一听。” “您说。”小莲手脚冰冷,心更冷,那只手传递的暖意越发明显。 “刚刚被猴子引着来这里时我无意中瞥见一个山洞,等会儿我们去探一探,如果那里合适,就暂时先把寇姑娘安置过去,等有合适的机会再来葬她,你觉得如何?” 六神无主的小丫鬟飞快点头:“我听您的。” 辛柚带着小莲下了树,直奔那山洞而去。 许是上天怜惜含冤而死的寇姑娘,被辛柚偶然发现的山洞外窄里阔,并不潮湿,不需要再另寻旁处,接下来的难题就是如何转移寇姑娘遗体了。 不管小莲对寇青青如何忠心,也清楚想要把那样一具遗体从树上转到山洞里该如何为难。 辛柚对此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就用马车门帘。” “马车门帘?”小莲呆了呆,“可马车停在山脚,一来一回要花不少时间,若是那两个护卫回来了怎么办?” 至于怎么对车夫解释,小莲更想象不出。 “我脚程快,会尽快赶回来。若是两个护卫先回来了,你就对他们说我追着猴子跑了,你没跟上,让他们赶紧找人。” 听着辛柚吩咐,小莲愣愣点头。 辛柚离开一阵子后,两个护卫果然回来了。 “玉佩没找到。”一名护卫说着发现小莲两眼红红,吃了一惊,“小莲姐姐这是怎么了?” 小莲不用勉强眼泪就掉了下来:“姑娘不见了!” 两个护卫大吃一惊,齐声道:“怎么会!” “都怪那猴子调皮,竟抢了姑娘的花钗就跑,姑娘情急去追,一个眨眼就不见了身影……” 两个护卫着了急:“表姑娘往哪个方向去了?” 小莲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很快又指向另一边。 “到底是哪边?” 小丫鬟捂脸哭起来:“我忘了,我转向!” 两个护卫痛苦抽了抽脸皮,作出决定:“我们分头去寻表姑娘,小莲姐姐你就在这儿等,半个时辰后无论如何我们都返回来碰头。” 小莲点点头:“那就劳烦二位大哥了。” 两个护卫分头去找人,小莲焦急张望,终于等来了那道令她安心的身影,忙迎上去道:“两个护卫回来过,又去寻您了,再过一会儿会回来碰头。” 辛柚点头表示知晓,直奔那棵树而去。 小莲快步跟上,就见辛柚已上了树,且没有停下的意思,心一急喊了声姑娘。 辛柚低头,没有去拉小莲高高举起的手。 “你在树上都站不稳,我来吧。” “姑娘——”小莲神色怔怔,一时忘了言语。 寇青青的遗体已有部分可见白骨,早没了多少重量。辛柚用帕子遮住口鼻,忍着反胃的本能小心翼翼把遗骸收敛好,回到了地面。 二人各抓着充当裹尸布的车门帘一角,把遗体抬到了山洞里。 亲眼看着洞口被搬来的石头堵住,小莲再次红了眼圈,对着洞口磕了几个头。 辛柚在水潭边反复搓洗双手,引得那猴子好奇观看。 一名先返回的护卫看到这情景,暴喝一声冲过来:“畜生,你还敢捉弄表姑娘!” 猴子掬起一捧水泼了护卫满脸,一溜烟跑了。 正文 第13章 惊马 辛柚四人赶到山脚下时,车夫正跳脚骂街。 “老张,谁惹你了,这么生气啊?”一名护卫好奇问。 车夫一指马车,脸黑成锅底:“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趁我打盹儿的时候把车门帘偷了!” 两个护卫定睛一看,果然车厢进口处空荡荡,不见了门帘的踪影。 “怎么车门帘还有人偷?”一个护卫满脸不可置信。 另一个护卫突然一拍手:“我知道了,定是那猴子干的!” 车夫忙问怎么回事,护卫咬牙切齿把猴子捣蛋抢辛柚花钗还有泼了他一脸水的事说了。 车夫目露杀气:“该死的畜生,就该扒皮敲脑!” 辛柚在心里对猴子说了声抱歉。 委实让那猴子承受太多了。 小莲则在这时候明白了马车门帘是怎么来的,望向辛柚的眼中不由露出崇拜。 辛柚想到小莲觉得她能干的理由可能要加上一条会偷车门帘,嘴角一抽,默默移开视线。 “表姑娘快上车吧,这都下午了,出来太久了。”车夫催促道。 辛柚微微点头上了马车,让小莲把车厢中放着的糕点拿给车夫与两个护卫吃。 “错过了饭点儿,三位先吃几块糕点填填肚子。” 从车厢中探出头来的小丫鬟小脸白净,秀丽讨喜,其中一名护卫心一热,脱口问道:“小莲姐姐不吃么?” 小莲勉强弯了弯唇角:“姑娘没找到玉佩心情不好,我和姑娘都不饿。你们快吃吧,吃完好赶路。” “多谢表姑娘和小莲姐姐。” 两个护卫三两口塞下糕点,夸点心好吃。 车夫年纪大些,更觉这绵软香甜的糕点合口味。他不由扭了头,看坐在车厢中的主仆一眼。 察觉车夫视线,辛柚问:“张伯有事?” “没有,老仆是怕没有门帘遮挡,表姑娘不习惯。” 辛柚笑笑:“不要紧,这样的天儿没有门帘遮挡还舒爽些。” “那您坐稳了。”车夫一甩马鞭,马车由慢到快,行驶在官道上。 马车真的跑起来,风就大了,呼呼直往车厢里灌,在这炎热的天气里舒爽是舒爽,却也吹得马车中的人发丝与衣摆乱飞。 路上来往行人车马不少,路过时无不好奇往车厢里看一眼,哪怕听不到这些人的议论,也能从他们脸上看出意思来:什么样的人家啊,都坐马车出门了,连个车门帘都舍不得挂。 两个护卫算是脸皮较厚的人了,都有些扛不住,靠近车夫催他快一点。 车厢中的人却对各色目光无动于衷。 小莲是伤心寇青青的死顾不得其他,辛柚除了同情寇青青的死,更多是生理上的不适。 收敛那样一具骸骨,不是说有勇气就行的,至少今日晚饭她是吃不下了,明日能不能恢复正常也未可知。 辛柚全部力气都用在抵抗萦绕在周身的那股淡淡臭味上,好在没了门帘足够通风,让她觉得舒服了一些。 风似乎更大了。 小莲的惊呼声响起:“姑娘!” 马车开始疾驰,完全不管迎面而来的行人,就这么冲了过去。 沿路不断响起惊呼尖叫声,而车夫在看到对面驶来的一辆牛车后急忙松了紧握缰绳的手,身子一矮从马车上滚了下去。 “姑娘,马惊了!”车厢中小莲身体摇晃,吓得花容失色。 紧紧盯着越来越近的牛车,辛柚很快在心里做出判断:以马车此时的速度,带小莲跳车风险太大。 那就只能—— 辛柚刚有了决定,就见一道身影纵身而起,从奔跑的一匹骏马上跳到了惊马背上。 惊马虽然横冲直撞,好在拉着载人的马车,速度没快到夸张的地步。那人双腿夹紧马腹,用力拽动缰绳,险险避开迎面的牛车冲了过去。 辛柚抓住小莲的手,安抚对方:“别怕,我们不会有事的。” 可能是这些日子辛柚做的每一件事对小莲来说都是那么可靠,听到这冷静的声音,小莲一下子安静了。 二人手挽着手,默默盯着惊马背上的陌生背影,不知过了多久突听前方传来一声喝:“抓紧!” 再然后,马车猛地窜出去一段距离,剧烈摇晃中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终于随着惊马轰然倒地,车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马车停下了。 小莲没有抓稳险些飞出去,幸亏被辛柚拉住,控制不住发出一声惊叫。 “二位没事吧?”惊马倒地前就从马背跳下的男子走了过来。 辛柚看过去。 男子一身朱衣,肤白如玉,长眉似羽,如最好的白瓷胚上勾勒出最出彩的水墨画。 辛柚长到十六岁,还从没见过生得如此好看的男子。 她拉着小莲走出马车,冲朱衣男子微微屈膝:“多谢义士出手相救,我们并无大碍。” “那就好。”朱衣男子看向倒地惊马,“情况紧急不得不伤了这马性命,不知姑娘有没有麻烦?” 那惊马已经一动不动躺在血泊中,刺入脖子上的匕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可能说虽然你救了我,但要赔我的马,辛柚自然不例外。 “幸亏义士及时斩杀惊马,我们才没有受伤,也没连累无辜路人。不知义士如何称呼,等我回到家中禀报长辈,也好登门致谢。” “道谢就不必了,不过举手之劳。”朱衣男子温声婉拒。 身后传来呼喊声:“表姑娘,表姑娘——” 辛柚看着匆匆追来的两个护卫,突然就想到了娘亲讲完某个故事时调侃的话:那些本该负责保护的人,永远是姗姗来迟。 “表姑娘,您没事吧?”两个护卫翻身下马,一脸紧张问。 “没事。这位义士救了我和小莲。” 两个护卫忙抱拳:“多谢义士救了我们表姑娘。” “客气了。”朱衣男子微微颔首,转身走向虽然没了主人驾驭却自己跟上来的骏马。 “不知义士高姓大名,贵府何处——”随着朱衣男子回头,喊话的护卫突然一顿,变了脸色。 朱衣男子神色淡淡,牵起缰绳。 眼看朱衣男子翻身上马,辛柚喊了一声:“义士请留步。” 正文 第14章 朱衣 辛柚犹豫一番,还是开口把人喊住。 原因当然不是被朱衣男子美色迷住,而是她又看到了。 就在刚刚,她突然看到此人在街上走,一个花盆从天而落,把他砸得头破血流。 辛柚犹豫是不知该怎么提醒对方,可对方义举在先,她总不能见死不救。 朱衣男子看着少女越走越近,不觉皱眉。 他似乎闻到了一股气味,好像是—— 心中闪过一个猜测,朱衣男子眼神深邃起来。 “姑娘还有何事?” 辛柚脚下一顿,从朱衣男子淡淡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冷淡。 她并没往心里去。 别人不愿告知身份,想离开又被叫住,不耐烦也是正常。 酝酿了一下,辛柚压低声音问:“义士相信相术吗?” “相术?”朱衣男子一愣,深深看了辛柚一眼。 他以为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女身上沾染那种气味已经很奇怪了,没想到她还能更奇怪。 朱衣男子余光瞥见那辆马车,在心里补充一点:哦,还乘坐没有门帘的马车。 辛柚唯恐对方不等她说完就走,加快语速低声道:“我观义士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最近上街最好不要走在街边楼下,以避开从天而降的祸端。” 辛柚一口气说完,后退两步对着朱衣男子屈膝一礼,声音扬起:“我姓寇,太仆寺段少卿是我舅舅。今日义士相救之恩,小女子铭记在心。” 听辛柚报了家门,朱衣男子不由多看她一眼。 一个文官府上的姑娘,那就更奇怪了。 “寇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虽觉奇怪,朱衣男子并不打算深究,客气应了一句,策马离去。 辛柚立在原处,望着朱衣男子离开的背影微不可闻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她装神棍那番话,对方有没有听进去。 到这时,两个护卫才上前来,其中一人忍不住道:“表姑娘,您怎么把身份告诉了那位——” 辛柚皱眉:“那位义士对我有救命之恩,人家不图回报不愿透露身份,难道我这被救者就心安理得当什么都没发生?”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刚才开口的护卫小声解释:“表姑娘,小的不是这个意思,是那位的身份——” 他犹豫了一下,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另一个护卫接口道:“那位的身份不好招惹啊。” “你们认识他?” 两个护卫齐齐摆手:“不,不,不——” 迎着辛柚不解的眼神,护卫下意识环顾四周,声音压得更低:“小的见过那位带着手下拿人。姑娘看到那位穿着朱衣了吧?他是新上任不久的锦麟卫镇抚使,得罪不得呢。” 另一个护卫一脸神秘:“不光得罪不得,也亲近不得,那位——” “咳咳。”先说话的护卫拽了同伴一下。 两个护卫都闭口不再谈朱衣男子,辛柚也没多问。 既然知道了对方的官职,想要知道对方身份就不难了,并不是非要从两个护卫口中问出来。 “表姑娘——”喊声传来,车夫气喘吁吁,是跑来的,“您,您没事吧?” 小莲脸一冷:“你还好意思问姑娘有没有事,你是怎么赶车的?拉车的马惊了不说,你还跳了车,不顾姑娘死活!” 车夫跑得发都散了,闻言老泪流下来:“老奴该死,老奴看到对面来的牛车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忘了……” 辛柚没有理会车夫的解释,走向倒地的马。 那日,就是这匹马拉着她从小山村到了少卿府。 尽管她不懂马,也知道这种拉车的马都性情温顺。有寇姑娘坠崖在先,养身的药变成害人的药在后,她可不认为这次惊马是意外。 而如果不是意外,幕后黑手是如何使马受惊的呢? 下药?还是马儿突然吃痛? 辛柚绕着死马走了一圈,停下来仔细观察。 小莲见辛柚如此,顾不得骂车夫,快步走了过来,小声问:“姑娘,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哭。”辛柚轻轻吐出一个字。 小莲呆了呆,一时不懂这话的意思。 “哭我坠崖和惊马。”听着车夫走来的脚步声,辛柚说得轻而快。 尽管小莲还是没反应过来为何这样做,这些日子建立的信任令她毫不犹豫,放声大哭。 “表姑娘——”车夫才开口,后面的话就被小丫鬟突然的嚎哭给憋了回去。 两个护卫也惊呆了。 那些因惊马停下看热闹的路人本来都要散了,现在也不动了。 总要听听这小丫鬟为啥哭再走。 “我可怜的姑娘,前些日子与表姐妹登山游玩摔下悬崖,好不容易大难不死,今日出门又遇到了惊马。若没有那位义士相救,就要与牛车撞上了……” “小莲,莫要哭了。” “呜呜呜。”小莲捂着脸,从指缝中对上那双含着哀伤的黑眸,福至心灵,领会到了辛柚的用意,“姑娘啊,您可是老夫人唯一的外孙女,要是您有个什么好歹,老夫人岂不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该多难过啊……” “好了,我不是没事么,不要再哭了。”辛柚皱眉,心中却因小莲的默契松口气。 短短时间,她不可能查出这匹马受惊的原因,等回了少卿府就更没有机会查。世人好八卦,多疑心,小莲这一哭总会有人往阴谋上想,只要有了这种风声,害寇青青的人想再动手就要掂量掂量了。 至于这一哭给少卿府隐隐带来的污名,就当她替寇姑娘先收点利息吧。 “婢子就是害怕您再出事……”小莲抱住辛柚,对方温暖的体温令她哭得越发真切。 而小莲这一哭将会给少卿府造成的影响,此时身在局中的车夫与护卫都还没有想到,只顾着劝主仆二人赶紧回府。 “回去了。”辛柚没再耽搁,带着小莲上了护卫从路人那里高价租来的马车。 在他们走远后,看热闹的人好奇议论起辛柚的身份。 “刚刚那位姑娘说过的,她姓寇,太仆寺段少卿是她舅舅。” “原来是少卿府的表姑娘啊,那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是怎么回事儿?” “不清楚啊,在京城少卿府又不惹眼,没关注咧。” “那打听打听?” “走。” 正文 第15章 追责 少卿府如意堂中,老夫人望了一眼天色,脸色有些沉:“青青这丫头,怎么还不回来。” 一旁婆子劝道:“表姑娘到底年纪小,难得出门许是玩了会儿,您就别担心了。” 老夫人把茶盏往桌几上一放,叹道:“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才养好了就往外跑,还迟迟不回来,我怎么能不担心。红云,你去交代门人一声,表姑娘回来了立刻传报。” 叫红云的婆子交代下去没多久,一个丫鬟快跑进来:“老夫人,表姑娘回来了,好像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老夫人握紧茶盏。 “说是回来的路上马惊了,另租了马车回来的!” 老夫人站了起来,疾声问:“人没事吗?” 丫鬟定了定神道:“表姑娘看起来还好,就是衣衫头发有些乱,说回晚晴居沐浴更衣后再来给您请安。” “这丫头,就是不让人省心。”听丫鬟说人没事,老夫人松口气,重新坐下了。 雅馨苑中,大太太乔氏问了与老夫人一样的话:“人没事吗?” 得到答案,乔氏静坐了一会儿,淡淡道:“表姑娘还真是有运道,每次都有惊无险。” “是呢。”心腹连嬷嬷轻声附和。 方嬷嬷自辛柚出门就坐立不安,终于等到人回来,一眼就看出了狼狈:“姑娘,您这是怎了!” 她双手扶住辛柚胳膊上下打量,没看到外伤,悬着的心才松了些。 “马惊了,我们都没受伤。奶娘不必担心,我先去沐浴更衣,回头再细说。” 辛柚的冷静感染了晚晴居的人,打水的打水,取衣物的取衣物,上上下下有条不紊忙起来。 本就是夏日,又忙了那些事,辛柚足足洗了三遍,才觉得那气味消失了。 换上干净的衣裙,她披散着长发坐在梳妆台前,由方嬷嬷拿着手巾替她擦头发。 长发如瀑,雪肤桃腮,方嬷嬷轻轻替辛柚梳着发,忍不住感叹:“我们姑娘可真好看啊。” 镜中少女轻声道:“是啊,真好看。” 方嬷嬷只以为姑娘说了句俏皮话,同样沐浴更衣后在一旁梳头发的小莲听了这话手一顿,悄悄红了眼圈。 头发半干,辛柚就带着小莲往如意堂去了。 老夫人已经从跟去的车夫与护卫口中问过了情况,等辛柚进来就把人叫上前,仔仔细细打量着。 “让你好生在家养着,非要出门,这下可好,又遭罪了。” “青青让外祖母担心了。” 大太太乔氏一脚踏进如意堂时,正看到辛柚向老夫人请罪的情景。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老夫人问乔氏。 乔氏看一眼辛柚:“儿媳听说青青坐的那辆车马惊了,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她说着走过来,一只手搭在辛柚肩头:“青青没事吧?” “没事。” “没事就好。晌午时听说你还没回来,舅母就有些担心,怕被什么事绊住了。” 辛柚微微欠身,顺势摆脱了那只手:“让大舅母记挂了。正好出了门,便顺道去一趟千樱山,看能不能寻回坠崖那日丢失的玉佩。” “可是你娘留给你的那块?”老夫人问。 辛柚点点头,神色间流露出几分伤感。 乔氏轻轻抬了一下眉毛:“青青记起你母亲了?” 辛柚对上乔氏的眼,微微笑道:“零星想起了儿时一些事,可能是记忆在慢慢恢复,说不定哪日就都想起来了。还要多谢外祖母和舅母的关心照顾。” 乔氏眼神闪了闪,笑道:“青青能恢复记忆,就太好了。” 辛柚牵了牵唇,不着痕迹扫了立在角落里的小莲一眼。 小莲快步上前,扑通跪在了老夫人面前:“老夫人,求您给我们姑娘做主啊!” 老夫人正端起茶盏对着慢慢吹,被小莲这么突然一跪,茶水晃了晃。 她看了辛柚一眼,皱眉问:“做什么主?发生了什么事?” 小莲抬头,已是泪流满面,哽咽着道:“马惊了谁都意想不到,可那车夫太过分了,不但不想着阻拦惊马,见到迎面来的牛车竟弃车逃命,完全不顾姑娘死活……” 老夫人越听脸色越难看。 她先前问话时,可没人说车夫弃车的事。 “把他们叫来说话。” 不多时,车夫与两个护卫跪在了老夫人面前。 “惊马的时候,你不顾表姑娘还在车上,自己跳车了?” 车夫趴在地上辩解:“老奴怎么敢抛下表姑娘啊,是当时太害怕脑子一片空白,不小心被甩下去的。” 老夫人看向两个护卫。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皆道事发太过突然,没有看清楚。 车夫埋头盯着地面,暗暗松口气。 当时情况那么紧急,除了正坐在车厢里的表姑娘和小莲,他是被甩下马车还是主动跳下的谁能留意到呢? 银子还是有用的,不求两个小子替他说话,只要不掺和就够了。而表姑娘肯定抹不开脸与他一个赶车的争论,只剩一个小丫鬟闹腾有什么用? “我亲眼瞧见的,你就是主动跳车的!”小莲怒道。 车夫一脸委屈:“老奴冤枉啊!” 乔氏开了口:“老张头,你怎么能和表姑娘身边的人撕扯,还有没有规矩了?” “老奴错了,老奴不敢了。” 辛柚静静听着,心中冷笑。 倘若是寄人篱下脸皮薄的寇姑娘,听了大太太这番话哪还好意思让贴身丫鬟再闹下去,说不定还要替小莲赔不是。 可惜,她不是寇姑娘。 “张伯确实错了。” 少女声冷如玉,清脆分明,这一开口顿时把目光都吸引过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讶。 “青青——”老夫人喊了一声,眼里藏着不赞同。 眼下除了小莲没有其他人作证,姑娘家难道要与一个车夫争个不休? 那也太难看了。 “当时惊乱,我也没有留意太多。我说张伯错了,是因为他是车夫,好好驾车乃职责所在,无论他如何下的马车,让马车陷入无人掌控的境地都是失职。外祖母,您说呢?” 老夫人错愕片刻,含笑点了头:“青青真是长大了,知道道理了。”随后收了笑,板着脸看向车夫。 车夫浑身一僵,不由看了乔氏一眼。 正文 第16章 认主 乔氏一个眼刀扫过去,开口道:“青青说的是,车夫失职,确实该罚。” “大太太!”车夫变了脸色。 乔氏面罩寒霜:“休要再闹,表姑娘受了委屈,岂是你求情就能过去的!” 车夫一愣,似是反应了过来,对着辛柚重重磕了一个头:“表姑娘您心善,就饶了老奴这次的过失吧。” 一时留在门外的婢女都忍不住悄悄往里面看。 各色目光下,辛柚面色十分平静,反衬得讨饶的车夫格外聒噪。 老夫人不语,有意看看外孙女如何应对。 辛柚由着车夫闹了一会儿,淡淡道:“大舅母这话让青青汗颜,我不是因为受了委屈为难张伯,而是不愿少卿府乱了赏罚分明的规矩。今日是有义士出手相救,我才没有受伤,但不能因为我没受伤,就忽视了张伯身为车夫的责任。” 她停了一下,看向老夫人:“倘若这次失职不罚,其他人看在眼里心存侥幸,以后不把外祖母,舅舅舅母的安危放在心上,若是出个什么事岂不是青青引起的因由了。” 老夫人不觉点了点头,看向乔氏。 辛柚亦看向她,一字字道:“青青的委屈不算什么,大舅母不必顾虑我,该如何行事就如何行事。” 小莲跪地听着,眼睛晶亮。 姑娘真会说啊! 乔氏面上不露声色,捏着手帕的手紧了紧:“青青说得不错,有功当赏,有过当罚。老张头,以后你就去庄子上看园子吧。” 车夫大惊:“大太太,老奴一家老小都在府中,求您开恩啊!” 乔氏把脸一沉:“若不是念着你些许苦劳,合该赶出去的。” 车夫坐在地上,满脸颓败。 车夫算是一个肥差,出门有赏钱不说,若是去别家府上做客,都是好吃好喝招待。去庄子上看园子与之相比,无异于被发配。 车夫越想越沮丧,只是心中还有个指望,不敢再吭声。 老夫人摆手打发车夫与两个护卫退下,对乔氏道:“府里这些人是该好好敲打敲打了,太过松懈容易生出事端来。” “儿媳知道了。”乔氏扫了一眼辛柚,请教老夫人,“不知救下青青的义士是何人,儿媳也好准备谢礼。” 老夫人端起茶盏缓缓喝了一口,淡淡道:“刚刚问了护卫,他们说那位义士没有留名,谢礼暂时就罢了,将来若是能得知义士身份再说。” 辛柚垂眸,遮住眼底的波澜,对朱衣男子的身份更好奇了。 两个护卫分明知道朱衣男子的身份,就算对她避而不谈,到了老夫人面前也不会隐瞒。 老夫人如此说,恰恰是知道了朱衣男子的身份。 单单一个锦麟卫镇抚使的名头,竟令人如此避之不及么? 辛柚心存疑惑,面上半点不露。 见她没有多话,老夫人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些。 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遇到如潘安宋玉的年轻男子,又有着救命之恩,一旦动了心思就是数不尽的麻烦。 那个人少卿府可沾不得。 再说——老夫人看着眼前少女,嘴角挂了笑。 刚来少卿府时只知道垂泪的女童,慢慢长成了她满意的样子,将来与长孙亲上加亲,两全其美,万不能生出旁枝来。 “今日受了惊,快回去歇着吧,明日就不要过来请安了。” 辛柚冲老夫人与乔氏行了礼,带着小莲离去。 乔氏要走,被老夫人留住。 “青青出了孝,转眼都十六了,辰儿也年纪不小了,是时候把他们的事定下来了。”老夫人啜了一口茶水,望着乔氏的眼中带着期待。 乔氏笑道:“两个孩子确实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只是青青还在养身体,记忆也在恢复中,不如等她大好了,再商量这些。您说呢?” 老夫人盯着乔氏片刻,心中虽略有不满,还是没扫了儿媳面子:“那就等青青大好了再说吧。” 乔氏笑笑,告辞回了雅馨苑。 一进了晚晴居里间,小莲就把辛柚的胳膊揽住了:“姑娘,您太厉害了!” 尽管心里怀疑惊马不是意外,可无凭无据,她以为只能这么算了,没想到听了姑娘的吩咐行事,至少那黑心烂肺的车夫没得了好。 “小莲,这是怎么回事?”方嬷嬷听出不对劲,忙追问。 小莲这才有时间把路上的事仔细说了。 方嬷嬷听完手脚冰凉,拉住辛柚的手颤抖着道:“这哪里是外祖家,分明是虎穴狼窝。有这么个人躲在暗处伺机害姑娘,您可怎么办啊!” 辛柚拍拍方嬷嬷的手:“有奶娘和小莲帮我,我相信会渡过难关的。奶娘,这几日你多留意一下外边,看有什么关于少卿府的风声。” “好。” 只剩小莲在屋里时,小丫鬟直直跪了下来。 “小莲,你这是做什么?” 小莲抬头,眼角坠着泪珠:“多亏了您,姑娘才不至于曝尸荒野,冤屈永不见天日。小莲给您磕头了,从此之后,您就是小莲另一个主人。” 辛柚伸手阻拦:“那也不必如此。” “就让婢子给您磕几个头吧,这样婢子心里好受些。” 辛柚听了,这才松了手。 小莲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口中道:“这是婢子谢您的,这是替姑娘谢您的,这是替老爷夫人谢您的。从此之后,姑娘与老爷夫人团聚了……” 磕完三个,她没有起身,而是又磕了一个:“这是小莲谢姑娘收容的,感谢您让婢子又有了依靠……” 这虎穴狼窝,如果没有姑娘的出现,她恐怕早已粉身碎骨。 “快起来吧。” 小莲抹抹眼泪站起身来,想到如今处境有些忧心:“姑娘,咱们真的能渡过难关吗?” 辛柚透过窗子看着迎风摇晃的芭蕉。 芭蕉绿如翡翠,生机勃勃,赏心悦目。 “把凶手揪出来就好了。”辛柚平静道。 到这时,害寇青青的凶手也算浮出水面了。 “您说的凶手是——” “大太太乔氏。” 小莲深吸一口气,捂住了嘴:“姑娘,您刚才还在她面前说要恢复记忆了,她再下毒手怎么办?” 辛柚偏头一笑:“她再下毒手的目标,或许是别人了。” 正文 第17章 帮凶 辛柚的话令小莲一头雾水:“姑娘,您说她下一个目标是别人?她要害谁?” 辛柚走至窗前,望着天际如火的晚霞,轻声道:“害那个对寇姑娘动手的人。” 在凶手的预计里,寇青青坠落山崖必死无疑,那就不必再做什么,靠时间冲淡这位寄住少卿府的表姑娘存在过的痕迹就够了。 实际上,凶手成功了,寇青青确实死了。可惜对方没有料到,会有一个与寇青青容貌相似的人被错认回来。 表姑娘的“失忆”让凶手急着再次下手,接连没有得手又知道了她要恢复记忆,再加上小莲当众那一哭引起的风声,凶手再对表姑娘动手就不是明智的选择了。 把当日推寇青青坠崖的人灭口,就算表姑娘恢复了记忆,想起来是谁推她,也能推到畏罪自杀上,死无对证从而避免暴露真凶身份。 辛柚现在不确定的是动手的人是谁。 温婉低调的大姑娘段云婉? 母女齐心的二姑娘段云华? 还是言辞闪烁的三姑娘段云灵? “姑娘您是说,那日推我们姑娘的人在三位姑娘之中?” 见辛柚点头,小莲咬牙道:“定然是二姑娘!自从她听闻老夫人亲上加亲的话,就总挤兑我们姑娘,不想姑娘成为她嫂嫂。” “二姑娘的可能性其实不大。”辛柚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慢慢取下簪钗,“再看看吧。” 一夜无话,翌日又是个好天气,辛柚不用去给老夫人请安,睡到天光大亮才不紧不慢起来。 早饭是从大厨房提来的,小笼包,葱花卷,小米粥再配上几碟爽口的酱菜。 她才吃完漱过口,小丫鬟含雪就禀报说三位姑娘来了。 “请进来。” 环佩叮当,转眼走进来三位少女。打头的依然是二姑娘段云华,大姑娘段云婉与三姑娘段云灵稍稍落后,并不与之并肩。 辛柚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她生长环境单纯,先前并没想过,如今看来在这少卿府,嫡庶相当分明。 “青表妹,听说你又出事了。”段云华说着这话,并不让人感到关心,反而听出了几分讥诮。 辛柚望着她,弯唇笑了笑:“都怪妹妹不好,总是出事,劳烦华表姐一次次来看我。” 段云华听着这话有些阴阳怪气,可看着那双清亮平静的黑眸,又疑心想多了。 寇青青这种只会掉眼泪的人,应该没这个胆子。 “青表姐,你还是安心修养,近期少出门。”段云灵定定望着辛柚,语气颇有些严肃。 辛柚莞尔:“多谢灵表妹提醒,我知道了。” “青表妹看起来气色不错,昨日惊马没有受伤吧?”段云婉端详着辛柚问。 “没有。” “那就好,表妹没事我们就放心了。”段云婉露出笑容,“听说表妹昨日回来迟了,是去了千樱山。” 辛柚微微扬眉,刚要说什么,却顿住了。 眼前,是一副骇人的画面:少女盯着水池中的鱼儿出神,身后一双手伸出,猛地把她推了下去。池水不深,少女挣扎着冒出头,那双手又把她的头死死按入水中。 池水激荡,鱼儿惊走,一切风平浪静,水面浮出少女的脸。 “青表妹?”段云婉见辛柚发呆,喊了一声。 辛柚回过神来,目不转睛望着段云婉柔美的脸,心中有了答案:原来是她啊。 “青表妹在想什么?” 辛柚抬手按了按额角:“刚听婉表姐提到千樱山,突然又想起来一些事。” 她说着暗自留意,捕捉到对方神色的微妙变化。 “青表妹想起了什么?”段云婉强作镇定问,紧攥手帕的手暴露了她的紧张。 辛柚语气随意:“小时候的事。” “看样子青表妹记忆要恢复了。”段云婉笑着。 段云华却皱了眉:“伤到了脑袋,记忆这么容易恢复吗?” “华表姐说什么?”辛柚偏头看她,一副没听清的样子。 段云华改口:“我是说,青表妹不要着急,顺其自然慢慢来。” 段云灵纠结一瞬,插话道:“还是早点想起来好,人没了过往记忆到底不方便——” 段云华与段云婉齐齐看过来,段云灵一滞,双手不自觉绞着帕子:“大姐,二姐,你们说是吧?” 段云华笑笑没有回答,站起身来:“表妹好好休息,改日我们再来看你。” 目送三人离开,辛柚低声对小莲道:“那个人,是段云婉。” 小莲一愣,而后大惊:“您是说对我们姑娘动手的是大姑娘?” 辛柚颔首。 “可是姑娘与大姑娘素无嫌隙——”小莲喃喃,一脸不可置信。 “关键不在段云婉与寇姑娘如何,而在大太太。” 嫡母恩威并施,使庶女为她效力并非难事。 这也与辛柚先前的判断相符。 段云华对寇青青的不满不足以成为杀人动机,而身为一个母亲,怎么舍得让亲生女儿的手沾上鲜血呢。 若是这样—— 辛柚抱紧了随意放在床头的软枕,轻声道:“段云灵很可能是目击者。” “三姑娘也知情?”小莲捂住了嘴。 “她应该是无意中看到了。” 所以,才有三番两次的隐晦提醒。 “那二姑娘呢?” 辛柚讽刺笑笑:“也许二姑娘是唯一什么都不知道的。” “姑娘,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少卿府是不是有个鱼池?”辛柚问。 她虽来了少卿府有几日,不是窝在晚晴居,就是去如意堂,还没顾得上四处闲逛。 “鱼池?是有一个,就在花园北边。池子不大,养了几尾锦鲤,姑娘想去看看吗?” 辛柚想了想:“今日没有去给老夫人请安,还是等用过午饭再去吧。” 很快到了午后,白花花的日头挂在高空,树上知了声嘶力竭叫着,吵得午休的人多翻了几个身才入睡。 小莲举着手替辛柚遮挡日头:“这时候出来太热了,姑娘当心中了暑气。” “就这么一会儿,不用遮了。这个时候出来也有好处。” “什么好处?”小莲好奇问 “一般不会遇到人。”辛柚说着看向前方,脚下一顿停了下来。 正文 第18章 闲言 前方一个不高不低的水池边,背对而立着一个穿藕荷色衣裙的女子,默默盯着水面。 辛柚记得清楚,今日段云婉来看她时穿的裙衫就是这个颜色。 “是大姑娘!”小莲也认了出来。 辛柚当机立断走到一排花架后,看向水池方向。 段云婉一动不动,似乎当头烈日对她毫无影响。 “大姑娘为什么这时候来看鱼?连个遮挡都没有,也没人陪着,不怕中暑吗?”小莲小声嘀咕。 她当然不是心疼大姑娘,只是单纯想不通。 辛柚没有接话,而是回想着那个画面。 是眼前的水池,也是这样明晃晃的日头,想必此时正有几尾锦鲤懒洋洋摆着尾巴在水中游。 难道就是今日? 辛柚一时有些难以相信。 大太太就算要把段云婉灭口,也未免太快了。 见辛柚额头鼻尖已沁出汗珠,白皙的两颊也有了红晕,小莲担心问:“姑娘,热了吧?” 辛柚摇头,目不转睛盯着水池的方向:“没事。” “咱们要过去吗?” “先在这里看一看。” 听辛柚这么说,小莲不再吭声,尽管不知道姑娘要看什么,也跟着看起来。 看着看着,就发现段云婉抬脚走了…… 小丫鬟错愕看向辛柚:“姑娘,她走了!” 辛柚拿帕子擦了擦额头汗珠,平静道:“那我们也走吧。” 小莲:? 回到晚晴居,绛霜端上来两道冰碗,说是大厨房送来的。 辛柚一口一口吃起冰碗,顿觉暑气消了不少。 小莲吃得更快,吃完叹道:“真好吃,婢子沾姑娘的光了。” 辛柚莞尔一笑:“我吃过一种叫冻奶的冰点,浇上果酱与切成小块的鲜果,比冰碗的味道还要好。” 小莲听得咽口水:“听名字就觉得好吃,哪里可以吃到啊?” 辛柚犹豫了一下,道:“我娘做给我吃的,回头有闲暇了,我做来试试。” 嗯,应该可以成功吧? 想想曾经下厨的成果,辛柚不是很自信。 小莲却没察觉,抚掌道:“好啊,到时候婢子给您打下手,也尝尝冻奶是怎样的美味。” 吃过冰碗,辛柚困意上来,往床榻上一躺睡下了。 之后无话,转日是个阴天,辛柚按时前往如意堂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嗔道:“要你多休息几日,怎么又过来了。” 辛柚笑道:“本来就没有事,我知道外祖母疼我,我也想外祖母啊。” “你这丫头,嘴巴越来越甜了。”老夫人听得高兴,余光扫乔氏一眼。 乔氏面上挂着滴水不漏的笑。 辛柚暗暗留意段云婉,发觉对方眼下脂粉似乎有些厚。 这是没睡好? 等到晌午后,虽然天还阴着,辛柚还是派小莲去了花园,不久后小莲回来禀报。 “姑娘您猜对了,大姑娘果然还在那里,婢子看着她离开才回来的。” 辛柚点点头,决定明日再看看。 翌日天依然阴着,似乎有落雨的意思,等到下午,方嬷嬷从外边回来了。 “姑娘,老奴在外头听到了一些关于少卿府的风声。” 这几日方嬷嬷每天都往外跑,今日终于有了收获。 “什么风声?”小莲窜过来,一屁股坐在绣墩上。 方嬷嬷伸手点了一下她额头:“都是姑娘纵得你,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小莲揉着额头催促:“方嬷嬷你快说吧,姑娘等着呢。” 方嬷嬷扫了一眼门口,放低声音:“说什么的都有,最难听的是说要是少卿府的表姑娘没了,那表姑娘带来的家财可就都归少卿府了,少卿府也不用给表姑娘另置办嫁妆了。” 正常来说,别说占了寇青青家财,作为投靠外祖家的孤女,等到出嫁,少卿府还应给寇青青置办一份不输于府上姑娘的嫁妆。 这才是普世认可的厚道人家。因而当小莲当众哭出那番话,就容易惹人多想了。 天子脚下,富足安定,京城永远不乏闲得发慌火眼金睛的群众。虽然四年前寇青青进京悄无声息,这些人还是从这位表姑娘的出身推测出了一些东西。 比如表姑娘傍身的家财,百万白银没人敢想,十万八万还是敢猜一猜的。 十万两银子,好多钱啊! 小莲冷笑:“哪是最难听的话,明明是大实话!” 到这时,她越发深刻明白了那日辛柚让她哭的用意。 “还有救姑娘的那位义士,老奴也打听到他身份了。”方嬷嬷嘴角带着笑,心情松快许多。 方嬷嬷这个年纪的阅历自然不是小莲能比,听到那些传闻便知道姑娘暂时安全了。 闲言能杀人,也能救人呐。 再一想,本该最亲的舅父一家步步杀机,竟需要靠世人几句闲言庇护性命,方嬷嬷的心又疼起来。 辛柚不知方嬷嬷心情的起落,意外抬了抬眉:“这么快就打听到了?” 方嬷嬷笑道:“不难打听,原来那位义士在京城颇出名。他姓贺,名清宵,竟然是个侯爷。” 辛柚静静听着,知道还有后文。 锦麟卫镇抚使是个要职,选勋贵担任不足为奇。 果然方嬷嬷神色变了变,声音更低了:“但这位年轻的侯爷,身份颇为尴尬。他的父亲与当今皇上是结义兄弟,乱世时一同打江山,后来分道扬镳各自称王,等到今上把他父亲打败,顾念结义之情留下了这位侯爷的性命,还封他为长乐侯……” “长乐侯——”辛柚低声念着这三个字,明白了老夫人避之不及的态度。 当臣子的可不确定当今天子对那位义兄是真有情分,还是纯粹为了显示仁义。而能确定的,是皇上定然不愿见到臣子与这位长乐侯走得太近。 “既如此,他又怎么成了锦麟卫镇抚使?” 方嬷嬷摇头:“老奴没有打听到这些。” “辛苦奶娘了,奶娘去休息一下吧。” 方嬷嬷出去大半日确实累了,听了辛柚的话去歇着。 “您可真聪明。”小莲替辛柚捏肩,把方嬷嬷在时忍下的话说出来,“要是我家姑娘能像您这样……就好了。” 那样姑娘或许就能好好活着。 辛柚看向小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不是我比寇姑娘聪明,寇姑娘是被亲情迷了眼,而我是旁观者。” 她要替寇姑娘睁大眼睛把这些龌龊看得清清楚楚,替寇姑娘报仇。 此时街上,贺清宵一身朱衣匆匆往前走,身后跟着两个手下。 熟悉的危机感生出,身体比头脑反应还要快一步往旁边一避,一物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动静。 贺清宵定睛一看,是一个摔得粉碎的花盆。 正文 第19章 暗助 “大人,您没事吧!”两个锦麟卫立刻上前,护在贺清宵左右。 “没事。”贺清宵抬头看那二层的酒楼,再扫过四周来往行人,最后低头看摔得四分五裂的花盆。 那日少女的话突兀响起:“我观义士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最近上街最好不要走在街边楼下,以避开从天而降的祸端。” 印堂发黑——贺清宵抬手按了按眉心。 当时他觉得荒唐的言语,今日竟发生了。 那姑娘真的精通相术? 贺清宵沉思之际,一名锦麟卫冲进酒楼,把肇事者提了出来。 “大人,就是这两个混账打架闹事,把花盆扔了下来!” 贺清宵眸光淡淡看过去。 两个喝了酒闹事的认出抓他们的是锦麟卫,早就吓醒酒了,扑通跪在地上求饶。 就连跟出来的掌柜伙计都吓得脸色发白,哆嗦着赔不是。 “不必跪下求饶,但你们酒后乱扔东西险些伤人性命,为免以后再犯这样的错误,便一人罚十两银子吧。” “十,十两?”其中一人震惊。 掌柜的恨不得捂住那人的嘴:“王员外,十两于您就是几顿酒席钱……” 这是个傻子吗,这可是锦麟卫啊,不赶紧出点钱把大佛送走,是想把自己送进去不成? 另一个酒客反应就快多了:“对对对,根本不多,是大人宽宏大量不与我们计较,才只让我们赔些钱长个记性。” 他说着赶紧扯下钱袋子,拿出两张面额十两的银票双手奉上。 一名锦麟卫接过银票扫了一眼,递给贺清宵:“大人。” 贺清宵把银票塞进荷包,绕过破碎的花盆往前走去。 两个手下立刻跟上。 留下两个酒客和酒楼掌柜好半天没敢动,后怕又庆幸。 贺清宵一路无言,直到路过一间门前冷清的书局,才停了下来。 “大人有什么吩咐?” “你们去查一查,太仆寺段少卿府上的表姑娘是什么情况。” “是。” 贺清宵独自走进书局,走到熟悉的角落,拿起一本游记翻阅起来。 男子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翻着翻着就不动了。 那日小莲在大路上哭时贺清宵已经离去,自然不会有什么猜想,可今日遭遇让他对那位寇姑娘有了太多好奇。 好奇本身不会让他吩咐手下去查一个女子,可那姑娘既然精通相术能算出他会被高空坠物所伤,为何算不出那场惊马? 如果相术只是个借口,那她又是怎么知道今日之事的? 贺清宵并不愿把那个眼神清澈的少女往复杂处想,但身在这个位置,他不得不谨慎。 两个手下回来复命的时间比他预料中早。 “大人,今日城中有不少关于那位姑娘的传言。最离谱的说少卿府贪图寇姑娘家财,要害她性命……”一名锦麟卫说着打听来的事。 另一个锦麟卫补充道:“除了这位表姑娘,还有一位表姑娘偶尔也会去少卿府小住,那位姑娘姓乔——” 贺清宵淡淡打断手下的话:“其他就不必说了。” 两个锦麟卫对视一眼,心道果然没有猜错,大人想要了解的是深陷舆论漩涡的那位表姑娘。 贺清宵沉吟片刻,吩咐道:“去查一下段少卿行踪。” 已过了散衙时间,官员们这个时间要么就回家了,要么就喝酒应酬去了。 段少卿就是后者。 也正是这场应酬,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是常来的酒楼,酒楼掌柜和伙计也是相熟的,为何上菜的伙计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 还有进来时遇到的另一波吃酒的人,瞧着也眼熟,好像是鸿胪寺的,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几个人总往他身上瞄。 段少卿心中猜疑,面上却不动声色,找了个去方便的借口吩咐长随出去打听一下。 酒过三巡,长随回来了。 段少卿一看长随表情就知道不好,主动开口结束了酒局。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长随提着灯笼走在前头,段少卿稍稍落后,低声开口:“是不是有什么事?” 长随放慢脚步:“老爷,刚刚小的打听到有关咱少卿府的一些传闻……” 听长随说完,段少卿脸色铁青,怒道:“一派胡言!这些人——”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段少卿望着渐渐走近的朱衣男子,不觉停下了脚步。 朱衣男子走到了近前,白皙的面容,精致的眉眼,哪怕经常见到的人再见面,依然会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一声造物不公。 这位新任的锦麟卫镇抚使,出名的不只他的尴尬身世,还有他的容貌。 “贺大人。”贺清宵的突然出现令段少卿心中打鼓,却不敢得罪,主动开口打了招呼。 贺清宵没有如段少卿暗暗期盼的那样打声招呼走过去,而是停了下来:“段大人,不知寇姑娘如何了?” 段少卿眼睛都瞪圆了,错愕望着对方。 锦麟卫镇抚使打听他外甥女?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贺清宵听闻了那些传言,借此寻他麻烦? 段少卿脑子飞快转着,却想不出有得罪过这位镇抚使的地方,而后一颗心沉了下去。 锦麟卫真想寻一个人的麻烦,何须得罪过呢。 “贺大人——”段少卿斟酌着开口。 贺清宵这时解释道:“那日出门办事,路遇惊马,把惊马制止后才知马车中坐的是令外甥女。今日偶遇段大人,顺便问一问。” “原来是贺大人救了我那外甥女。”段少卿深深一揖,满脸惭愧,“当日只知外甥女被一位骑马路过的义士所救才能安然无恙,却不知竟是贺大人。实在是失礼了,明日定登门道谢。” “举手之劳,段大人不必客气,寇姑娘安然无恙就好。”贺清宵拱拱手,“段大人自便。” “贺大人好走。”段少卿拱手回礼。 跟在贺清宵身后的锦麟卫回头看了维持着回礼姿势的段少卿一眼,心生好奇。 大人这是有意帮那位寇姑娘吧? 有大人这几句话,若少卿府真如传闻中那样对寇姑娘包藏祸心,也会老实起来了。 也不知道那位寇姑娘长什么样呢? 而留下原地的段少卿直到长随提醒,才慢慢把手放下来。 正文 第20章 邀请 天色更暗了,橘色的灯光洒在段少卿脸上,衬得那张脸有些暗黄。 而实际上,段少卿此刻的脸是惨白的。 他大步流星走向停在路边的马车,回去的路上心绪剧烈起伏。 “大老爷回来了——” 段少卿连一个眼神都没顾上给门人,直奔雅馨苑。 雅馨苑中灯火通明,大太太乔氏坐在床边,神情阴暗。 外头的风声她也听说了,还没敢让老夫人知道。把那日陪着出门的护卫叫来询问,从头到尾仔细捋了一遍,原来问题出在小莲身上。 那丫鬟当众哭诉,究竟是无意还是有心? 想到这个,乔氏神色有几分狰狞,生出把小莲除之后快的冲动。 从指使庶女把寇青青推下悬崖起,对乔氏来说,就像打破了某道屏障,放出了心中的恶鬼。 可是不能。 乔氏理智还在,摇了摇头。 外面已有这样的传闻,无论是寇青青,还是她的贴身丫鬟小莲,都不能动了。 难道真要依着老夫人的想法,让辰儿娶了寇青青? 乔氏心中升起强烈的不甘。 一个克父克母的孤女,辰儿娶了她有什么助力?至于那一大笔财产,明明只要寇青青一死,就是少卿府的了。 他们是长房嫡子,等老夫人百年后这笔财产毫无疑问会落在她手里,二房最多分一口汤喝。 可偏偏寇青青没有死,还让京城上下留意到了本来低调的少卿府。 乔氏知道,倘若她拒绝这门亲事,老夫人就算心里不愿,最终也只能算了。 可她不能冒这个险。 寇青青的婚事完全由老夫人做主,老夫人显然也不愿寇家那些财产流到外人手里。她开口拒绝了这门亲事,老夫人转头就可能撮合二房的段云郎与外孙女。 到那时,这大笔财产作为寇青青的嫁妆,就都归了二房。没人吃下这么一大笔钱还舍得吐出来,以后她再想伸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看来,只能捏着鼻子接受这门亲事,就是委屈辰儿了。 乔氏心疼了儿子一瞬,眼神变得狠厉。 要想之后顺顺当当,还有一件事要做。 寇青青好像要想起来了,一旦恢复记忆,定然知道是谁把她推下去的。到时候一对质,那丫头万一顶不住把她供出来,可是大麻烦。 只有死人是不会开口的。 “老爷。” 门外传来婢女的问好声。 乔氏只来得及收好表情,段少卿就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酒气扑面而来,乔氏端着笑迎上去:“老爷——” 段少卿一把抓住她手腕,厉声问:“外边的风声是怎么回事?” 门口婢女惊得忘了反应,被乔氏一个眼刀飞过去:“都下去!” 转眼里间只剩下夫妇二人,乔氏皱眉:“老爷是不是喝多了?” “什么喝多了!你莫非没听到外头的风声?”段少卿紧紧盯着乔氏问。 乔氏勉强笑笑:“听说了,那都是无稽之谈,老爷难道相信?” “自然是无稽之谈,可怎么会有这种流言传开?”段少卿一想那些难听话,就满心恼火。 青青带来的巨额家财令人心动不假,可只要与儿子成了亲,不就是两全其美的好事,那些人嚼舌他要害自己嫡亲的外甥女不是荒唐么! “都是惊马引起的……” 提到惊马,段少卿脸色更差了:“你可知救了青青的是谁?” 乔氏摇头:“那位义士没有留名。具体的是老夫人过问的。” “他是锦麟卫镇抚使,长乐侯贺清宵!” 乔氏呆了呆,随后变了脸色。 “今日吃完酒出来,我还遇到了他,他特意问起了青青……” 段少卿越往下说,乔氏脸色越差。 “母亲还不知道外边的流言吧?” “暂时没敢让她老人家知道。” “那就先瞒着,让家里上下都把嘴巴管好。” “知道了。” 段少卿语气缓和,细听却带着警告:“夫人管着家,务必把青青照顾好,省得流言越演越烈,连累少卿府声名。” “老爷放心吧,我知道。” 段少卿点点头,这才洗漱后睡下。 因有乔氏约束,外头的风言风语没有传到老夫人耳里去,该请安请安,看起来风平浪静。 从如意堂回去的路上,辛柚驻足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姑娘在看什么?”小莲好奇问。 “今日是个好天气。” 虽然还是早上,却已晴空万里,阳光明媚。 小莲也抬头望天,笑着附和:“是呢,不过就更热了。” 辛柚目光投向走在前面的那道藕荷色背影。 这几日冷眼旁观,段云婉状态越发差了,已到了遮掩不住的程度。 辛柚记得前些日子段云婉与段云灵还同来同去,现在她却没心思拉着段云灵作出姐妹情深的姿态,任由段云灵走到前头去了。 辛柚加快脚步,追上了段云婉。 “婉表姐。” 少女声音轻柔,却令段云婉身体一僵。 “青表妹有事?”段云婉勉强扯出一丝笑容。 辛柚微笑:“是有些事,想和婉表姐说一说。婉表姐去晚晴居喝杯茶吧。” 段云婉浑身更紧绷了:“改日吧,今日还有点事要忙……” 辛柚弯唇:“我好像又想起来一些事,婉表姐真的没空去坐坐吗?” 段云婉彻底变了脸色,望着辛柚嘴唇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辛柚嫣然一笑:“婉表姐今日什么时候得闲就去找我,我在晚晴居等你。” 说完,她带着小莲施施然走了。 留下段云婉游魂般回了房,连同住一个院子的段云灵投来诧异目光都浑然不觉。 “姑娘,您说大姑娘会来吗?” “她会来的。”辛柚语气笃定。 “可她若是去告诉大太太您恢复记忆了呢?” 辛柚不是寇青青,当然谈不上恢复什么记忆,不过是诈一下段云婉。 比起小莲的担忧,辛柚格外从容:“别担心,她不敢的。就算她真的去说,大太太知道‘我’想起了坠崖的细节,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那些流言,于她是护盾,于大太太就是悬在头上的利剑了。 不出辛柚所料,很快段云婉就悄悄过来了。 正文 第21章 海棠 段云婉如惊弓之鸟,出现在辛柚面前。 “青表妹找我到底什么事?” 辛柚示意小莲退下,把一杯茶递过去:“婉表姐喝茶。” 段云婉把茶杯端起,手指不自觉用力:“青表妹可以说了吗?” 辛柚不紧不慢抿了一口茶,一副闲适姿态,说出的话却犹如惊雷:“我看婉表姐这几日心神不宁,是担心我想起那日坠崖的事吗?” 段云婉手一抖,茶水泼了出来,她却顾不得,一双眼死死盯着辛柚:“青表妹这是什么意思?” 辛柚微微倾身,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我既已想起来,婉表姐何必还装糊涂。你若半点不担心,眼下青影怎么连脂粉都快遮不住了?呵,害人睡不安稳吧?” “我没有,你胡说,你——”段云婉方寸大乱,对上那双清透似乎能照出人心的黑眸,那些辩解的话一下子堵在了喉咙里,最后只挤出一句话,“你……你想怎么样?” 辛柚弯唇:“我本来想去找外祖母揭发你害我,可冷静一想,我与婉表姐无冤无仇,甚至来了少卿府后婉表姐对我还算关照,没道理对我下杀手……” 段云婉一言不发听辛柚说着,眼泪落下来。 “几次见到华表姐,都能感到华表姐对我的不满。我问了小莲,原来华表姐是担心我嫁给大表哥。大舅母是体面人,倘若对这桩婚事满意,定会约束华表姐。”辛柚笑了笑,“所以我想,对这门亲事最不满的其实是大舅母,这便是她指使婉表姐害我的动机吧?” “你怎么知道!”段云婉一双眸子睁大几分,仿佛头一次认识眼前的人。 辛柚垂眸喝了口茶,淡淡道:“我若什么都想不起,自然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想起了一些事,推测出这些不难吧。” 段云婉愣了许久,突然双手掩面:“我不想的,可我没办法!母亲拿亲事拿捏我,我不敢不听她的话。” 她一把抓住辛柚的手,眼里满是哀求:“青表妹,求求你不要说出去,给我一条活路吧,我也只是想顺顺当当嫁人,再不用仰人鼻息……” 辛柚任由对方抓着她手腕,声音冷下去:“婉表姐是聪明人,难道想不明白,真正不给你留活路的不是我。” 段云婉神色怔怔,似是没听进去。 “外面的传闻,婉表姐可知晓?” 段云婉摇了摇头。 这几日她心神恍惚,便是家里的事都无心留意,何况外面的。 “传闻说,我坠崖与惊马都是人为,少卿府想霸占我的家财……” 段云婉惊得抽了口气。 嫡母让她害表妹,她不是没琢磨过缘由,她吃惊的是怎么会有了这样的传闻。 辛柚定定看着段云婉:“有了这样的传闻,大舅母担心我恢复记忆,婉表姐觉得她会怎么做呢?” 段云婉张张嘴,脑海中一片空白。 辛柚语气冷静,道出残酷的推测:“她能为了钱财害我性命,便能为了保住名声杀人灭口。婉表姐,你可知你命在旦夕?” “我,我该怎么办?”段云婉脸色惨白,下意识问。 “当众揭发大太太的罪行。婉表姐是被逼迫的,说出真相就算会受惩罚,总比丢了性命要强。” “不行!”段云婉用力摇头,无法接受主动说出真相这条路,因为太着急站起来身体晃了晃,双手撑了一下桌面才稳住。 “我,我告辞了……” 段云婉脚下发软往外走,辛柚望着她跌跌撞撞的背影,没有再开口。 送走了段云婉,小莲走进来,一边擦桌面一边问:“姑娘,大姑娘不愿揭发大太太,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啊?” 辛柚笑笑:“有些人心存侥幸,不见棺材不落泪,段云婉的反应不出意料。小莲你每日早上继续留意大太太院中的那个粗使婆子,把她的穿戴报我。” “是。”小莲动了动唇,好奇为何要留意一个粗使婆子的衣着打扮,最终没有问出口。 说到底,她与新主人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尊敬她、崇拜她,却不会和她家姑娘那样无话不说,亲密无间。 而辛柚,本也没想过与小莲亲密无间。 那些与她亲密无间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她与小莲能彼此信任,就足够了。 又过两日,前往如意堂请安的路上,小莲低声说了那个姓赵的粗使婆子的衣着打扮。 “确定她戴了一支如意头银簪?” “确定。婢子仔细瞧过的。” 说起来,还好姑娘让她盯着的是个粗使婆子。 这粗使婆子虽是大太太院中的,却不在雅馨苑住,而是与各院的下等仆从一起住在后罩房,不然换了那些有脸面住在大太太院子里的,想要探查就没这么方便了。 如意头银簪—— 辛柚在心中默念,等到了如意堂,视线悄悄落在了段云婉身上。 今日段云婉穿了一条杏色百褶裙,许是为了提气色,发间簪了两朵粉色海棠花,瞧起来确实比前几日精神许多。 似乎察觉辛柚视线,段云婉偏了偏头,避开目光接触。 辛柚收回视线,在心里叹了口气。 看来,就是今日了。 那日眼前出现段云婉遇害画面,她派人去花园盯了两日就觉得这样不是办法。 这样傻傻守着,太笨,也太被动了。 她仔细回想见到的画面,终于想到如何确定事发之日。 画面里,她看到了受害人,也看到了行凶者,而只要哪日受害人与行凶者衣着打扮与画面中相同,几乎就能确定是那日了。 辛柚闭上眼睛,画面在脑海中缓缓浮现。 惊走的锦鲤,浮出水面的脸,还有零落的海棠花瓣。 回到晚晴居,辛柚吩咐小莲:“替我约一下三姑娘。” 晌午后,辛柚等在花园那排花架后,段云灵如约而至。 “青表姐这个时间找我,不知有什么事?”小莲与段云灵带来的丫鬟凝翠避到一旁后,段云灵低声问。 辛柚从段云灵的反应能看出,这突然的邀约给对方带来了相当的不安,而这让她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段云灵是知情者。 正文 第22章 目睹 时间有限,辛柚不准备卖关子。 花串随风摇晃,她声音很轻:“我想起是怎么掉下悬崖的了。” 段云灵一愣,脸上出现了惊恐,下意识转身就跑。 一只手把她的手腕抓住,纤细,却有力。 “灵表妹不要闹出动静,你看谁来了。” 顺着辛柚视线,段云灵看到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向着水池走去。 “大姐!”她脱口而出,惊疑看着辛柚,“你知道大姐会来这里?” “那倒没有,我觉得午后花园无人,约在这里比较安全。” 辛柚平静的回答,令段云灵放下了心头疑惑。 是她们先来的,大姐后到,看来是巧合。 可是这样,她就不好掉头就走了,不然被青表姐喊上一声,大姐就会发现她与表姐在一起。 她不敢! 她怕引起大姐的怀疑,引起……母亲的怀疑。 段云灵脸色变得惨白,看着辛柚的眼神有一些埋怨,也有一些不忍。 有很多个瞬间,她都想告诉青表姐真相,让青表姐多加小心,可她怕青表姐沉不住气,继而把她暴露出去。 她承认,她就是胆小自私。 “灵表妹也知道吧,是婉表姐把我推下去的。” 段云灵后退一步,望着那张淡定的脸,或许是多日来压在心头的沉重一时爆发,待她反应过来时话已经说出口:“我知道又如何呢?帮你在祖母面前作证?” 那双清澈如水的黑眸令她的心犹如针扎,可她却只能摇头:“对不起,我不能。” “你是怕大太太吗?”辛柚轻声问。 段云灵一个激灵,瞳孔骤缩:“你知道?” 因为过于震惊,她的声音不觉扬起。 辛柚伸出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放低声音。 段云灵慌乱望了池边那道身影一眼,再撞进眼前少女黑漆漆的眸子,突然反应过来对方约她的目的:“你想让我揭发母亲?” 辛柚点头。 “不行!”段云灵猛摇头,“绝对不行!” “为何不行呢?” 辛柚问得理所当然,令段云灵莫名生出她这么激烈拒绝有些可笑的念头。 可是,当然不行的。她一个小小庶女,幸与不幸就掌握在嫡母手中,她怎么敢呢。 想一想大姐被嫡母逼成杀人凶手,她就觉得窒息。 段云灵望着辛柚说不出话,眼中溢满泪水。 放过她吧,为何都来为难她呢,她只是想好好长大,顺利嫁人而已啊。 仿佛察觉段云灵所思,辛柚拉住她的手。 “灵表妹,这一次你侥幸置身事外,下一次呢?” 段云灵手一抖。 辛柚放开她的手,声音轻柔却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灵表妹是聪明人,应该明白,与其奢望心如蛇蝎者高抬贵手,不如让那毒蛇再害不了人。这才是真正的自保之道。” “可就算说了,别人就会信吗?”段云灵喃喃,动摇的心很快坚定,“不行的。” 她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庶女,母亲却是当家主母,别说祖母和父亲不会信,就算心里信了,面上也不会信的。 真要坐实母亲谋害青表姐,少卿府的名声怎么办?大哥的前程怎么办? 段云灵一瞬间想过这些,又感到了大山压顶无法呼吸的痛苦,再看目含期待的少女,同情汹涌而出。 她握住辛柚的手,语气恳切:“青表姐,你就当没有想起来吧,算了吧。” 辛柚却没回她的话,眼睛直直望着水池的方向。 段云灵跟着看过去,好似一盆冰水当头泼下,把她冻住了。 骄阳似火,明晃晃的日头下一个婆子伸出双手,毫不犹豫把段云婉推进了水池里。 从这里能看到池中人竭力挣扎,可那双手把她的头死死按入水中,一次又一次。 段云灵骇得动弹不得,只有牙关咯咯作响。 “住手!”辛柚冲了过去。 随着她这声喊,小莲与凝翠也看到了婆子行凶这一幕,先后跑了过去。 “来人啊,杀人啦!”小丫鬟的尖叫声直冲云霄。 婆子因被发觉愣了一瞬,随后拔腿就跑。 辛柚一边跑一边把藏在衣袖中的砖头扔了出去。 飞出的砖头准准砸在婆子的右腿上,婆子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辛柚脚下不停,直奔水池边。小莲与凝翠则奔着婆子去了。 没有了那双杀人的手,段云婉挣扎着在水中冒出头。 “救,救我——” 然后她看到了伸出手的辛柚。 求生的本能让她什么都没想,死死抓住了那只手。 那是救命的手。 段云婉被拉了上来,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 小莲与凝翠也把婆子按住了。 “赵妈妈!”凝翠一眼认了出来。 赵妈妈虽只是个粗使婆子,却是大太太院中的,凝翠每日随段云灵去给大太太请安,自然认识。 这时已有不少下人听到动静赶了过来,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大姑娘,再看看被按住的赵婆子,一时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去如意堂。”辛柚沉声道。 小莲对辛柚的吩咐毫不犹豫,凝翠遇到这么大的事脑子都不转了,小莲怎么做她就下意识跟着做。 “放开我,放开我!”赵婆子挣扎。 她做惯了粗活,生得又结实,劲头可不小,眼看就要挣脱,小莲情急之下顺手抄起那块砖头,给了赵婆子一下。 赵婆子嗷一声惨叫,老实了。 小莲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把砖头一扔,慌忙看了辛柚一眼。 辛柚脚尖一踢,把砖头踢到了一边花丛里,颔首道:“做得不错。” 从始至终,她都没再留意段云灵。 段云灵一步步从花架后挪出来,望着冷清下来的花园愣了一会儿,踉跄着追上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赶去如意堂,把午后睡得正香的老夫人惊醒了。 “这是怎么回事?”看着浑身湿透的段云婉,老夫人厉声问。 段云婉眼神茫然,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老夫人皱着眉,视线扫过额头一个大包的赵婆子。 辛柚开了口:“外祖母,我在花园中看到这婆子把华表姐推进了水池。” “什么?”老夫人大惊。 “水池”两个字似乎刺激了段云婉,她如梦初醒般打了个哆嗦,哭着扑向老夫人大腿:“祖母,求您救救孙女!” 正文 第23章 自救 段云婉抱住老夫人的腿,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早把温婉柔顺抛到一旁去。 “祖母,您救救孙女,母亲要杀我灭口!”没给老夫人反应的时间,段云婉就一口气把大太太乔氏指使她推寇青青落崖的事说了出来。 险些丧命的恐惧令她什么都顾不得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青表妹是对的,嫡母不会放过她,受惩罚总比丢了命强! “母亲怕我走漏风声,刚刚派人杀我灭口!祖母,求您为孙女做主!” 屋里回荡着段云婉的哭声,老夫人额角青筋直跳,缓缓扫了辛柚一眼。 辛柚紧紧抿唇,眼中闪动着错愕、惊恐与愤怒。 老夫人嘴唇动了动,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视线从她面上扫过,落在段云灵身上。 段云灵脸色苍白,抖动的唇没有一丝血色。 老夫人看向赵婆子:“她是——” 毕竟是粗使婆子,老夫人只觉有几分眼熟。 “她是母亲院中的赵妈妈!”段云婉望着赵婆子那张脸,就想起来水池中那双一次次把她的头按下去的大手。 窒息的感觉涌来,令她脸色更加惨白,整个人抖起来:“祖母,她把孙女推入水池中还不够,还用手死死把我的头往水里按……” 屋中除了近身伺候老夫人的,就是辛柚和小莲,段云灵与她的贴身丫鬟凝翠,还有跪在地上的赵婆子。 除了赵婆子这个行凶者,其他人听了段云婉的话皆面露恐惧。特别是亲眼瞧见行凶场景的几人,脸色就更难看了。 老夫人面沉似水扫过屋内众人,吩咐侍女:“去雅馨苑把大太太叫来。” “是。” 老夫人又吩咐一旁的心腹婆子去衙门给段少卿报信。 本来内宅的事,要么老夫人处理,要么乔氏处理,轻易不会惊动外头当差的男人,可今日的事不一样。 涉及当家主母谋害庶女,更曝出当舅母的为了钱财谋害外甥女,事情严重,不得不把一家之主叫回来。 大太太乔氏早已知道了花园中的情况,随如意堂的婢女过来时,无论心中怎么想,面上已经冷静下来。 “都是儿媳管教不力,竟然出了恶奴谋害主人的事。”乔氏一进来就请罪,怒视赵婆子,“你给我好好说清楚,为何会害大姑娘?” 那么多人看见了赵婆子行凶,乔氏心知这个辩无可辩,只能把赵婆子推出去。 她很清楚,赵婆子不敢把她供出来,毕竟赵婆子还有一家老小,都捏在她手心上。 “是……是老奴记恨大姑娘曾经斥责过我,今日瞧见大姑娘一个人在水池边,一时冲动起了杀心……”赵婆子趴在地上,痛哭流涕。 “你胡说,我何曾斥责过你——”一瞬的愤怒后,段云婉看向乔氏,“赵妈妈编出这个理由,母亲不觉得可笑吗?想必您指使我推青表妹坠崖的事情闹开,也会如赵妈妈这般,被逼着说因为我对青表妹心存妒忌吧?” 乔氏脸色一沉:“你的规矩呢?竟这般与我说话!” 恐惧绝望之下,段云婉的理智已经到了要崩溃的边缘,反而豁出去了:“母亲逼我成为杀人凶手,又指使赵妈妈杀我灭口,我不过是把真相说出来,就没规矩了吗?母亲,我也是个人啊,与二妹一样的人啊!” 听段云婉提及段云华,乔氏脸色大变:“住口!我何曾让你伤害表姑娘?老夫人,我看大丫头是癔症了,还是请相熟的大夫来瞧瞧吧。” “大太太。”辛柚开了口。 乔氏这才发觉,从她进来与庶女这一番撕扯,这位表姑娘竟一直没吭声。 “青青,你不要听信你表姐这些胡话,在舅母心里,你与府上姑娘都是一样的。”乔氏勉强笑笑。 辛柚盯着乔氏张张合合的嘴,只觉好笑。 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今日她算见识到了。 “与府上姑娘一样么?”辛柚轻笑,“可是华表姐刚刚险些丧命水池呢。我前不久也险些丧命,要是这么看,那我们确实是一样的。” 这话一出,乔氏与老夫人齐齐变了脸色。站在角落里的段云灵更是神色数变,眼里满是挣扎。 “青青,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舅母?”乔氏一脸的失望与难以置信。 失望是假,难以置信是真。 这还是那个脸皮极薄,宁可自己吃亏也不愿丢面子的表姑娘吗? 辛柚笑笑:“比起赵妈妈因被华表姐斥责几句就要杀主人,还是华表姐的话更合理些。大太太说呢?” 乔氏脸色青了又白,眼中狠厉一闪而过。 “青青,你这样说太让舅母伤心了——” “那就报官吧。”辛柚懒得再看乔氏装下去,淡淡道。 “什么报官?”急匆匆赶回家的段少卿一脚跨进来,听了这话脸色顿变。 辛柚冲段少卿屈了屈膝,言简意赅道:“今日大舅母院中的赵妈妈把婉表姐推入花园水池中,婉表姐说是大舅母杀人灭口,因为大舅母指使她把我推下悬崖。大舅母说这都是婉表姐一面之词,赵妈妈害大表姐是因为被她责骂过。大舅您觉得哪种可信呢?” “这——”段少卿神色有些僵硬,显然没料到印象中乖巧柔顺的外甥女会问得这么直白,勉强挤出个笑容安抚,“青青啊,事关重大,还是要查清楚。” “老爷,大丫头胡言乱语,您也纵着她胡闹,侮辱我这个做母亲的么?”乔氏定定看着段少卿。 段少卿咬了咬牙,强行把火气压了下去。 他不傻,真相如何不言而喻,可是再气乔氏不择手段,也不能让他的发妻,孩子们的母亲,少卿府的当家主母背上谋财害命的罪名。 乔氏把段少卿微妙的反应看在眼里,扫了段云婉和辛柚一眼。 真是两个蠢丫头啊,过了这个坎儿,有你们好受! 这一瞬,她的眼神那么冷,那么毒,段云灵只觉热血上涌,脱口而出:“我听到了!” 多道视线投过来,把这个一直想明哲保身又良心不安的小姑娘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她很怕,却知道没了退路,再一次大声道:“我听到了!” 正文 第24章 不行 段云灵的突然出头,是众人始料不及的。 这其中,大概只有辛柚不觉意外了。 亲眼瞧见段云婉被恶仆推入水池,再有她那一番话在先,无论是出于良心,还是担心自身,如果段云灵依然无动于衷,只能说这少卿府烂透了。 “你听到了什么?”老夫人看着站出来的孙女,神色复杂。 段云灵低着头,躲开各色目光:“青表姐坠崖后,我无意中听到了大姐哭泣。大姐哭着说她不想这么做,她是被母亲逼的……” 段云婉错愕望着段云灵,这些日子因为心神太过紧绷而忽略的一些异样终于恍然。 难怪三妹总是避开与她的肢体接触,原本同进同出,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就独自走了。 原来三妹早就知道了! 段云灵咬了咬唇,终于抬起了头:“这些日子,我一直很自责,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青表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段云婉听到段云灵的哭声,也哭了起来。 两个孙女的哭令老夫人脑壳嗡嗡疼,段少卿更是头大如斗。 他本想把事情先按下去,可段云灵站出来作证,等于彻底揭开了这桩罪恶的遮羞布。 看来今日不得不给外甥女一个说法了。 段少卿这般想着,视线缓缓扫过屋里众人。 还好,在场的都算是自己人,要是二房也在,那就更丢脸了。 “你个毒妇,竟如此心狠!”段少卿心里有了计较,一脚把乔氏踹倒在地。 乔氏毫无防备扑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 从站出来后就紧张得手脚冰凉的段云灵看着嫡母狼狈的模样,突然没那么怕了。 她没把视线留在乔氏身上,而是投向辛柚。 原来,那座从懂事起就压在头上的大山,也是可以搬动的吗? 辛柚却知道没有这么简单。 让乔氏认罪只是第一步罢了,让乔氏得到应有的惩罚才能告慰寇青青在天之灵。 后者能否实现,取决于老夫人与段少卿。确切说,取决于身为一家之主的段少卿。 而看段少卿的反应,可不像真心为外甥女做主的样子。 “青青,是舅舅对不住你,没发觉你舅母竟做出这种事来。” “那大舅打算如何处理?”辛柚淡淡问。 她的淡定,反衬得红了眼圈的段少卿有些虚假。 段少卿与老夫人对视一眼,说出打算:“就让你舅母以后在雅馨苑抄佛经赎罪,如何?” “老爷!”乔氏脸色扭曲,无法接受青灯古佛的结果。 段云婉与段云灵听了这话,都不觉松了口气。 嫡母从此青灯古佛,她们就不用在她手下讨生活了。 辛柚看一眼满脸不甘的乔氏,再看一眼急于了事的段少卿,摇了摇头:“不行。” 这话一出,段少卿就愣了:“青青,那你的意思是——” 段云婉与段云灵紧紧盯着辛柚,目露惊色。 老夫人亦动了动眉梢。 在她看来,儿子这般处理也算是给外孙女一个交代了。 青青这是不满意? 辛柚瞥了乔氏一眼,语气淡淡:“大舅母指使人谋杀我在先,谋杀婉表姐在后,如今事发,从此再不用操心操力管家,待在自己的院子里读书养花晒太阳,是这个意思吗?” 将来段云辰金榜题名,仕途顺遂,说不定给母亲挣来的诰命比现在的还强。 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世人早忘了少卿府上的表姑娘,而乔氏熬成了老夫人,开始享受儿孙的请安孝敬。 天下岂有这等好事。 辛柚这一问,众人神色就更精彩了。 特别是段云婉与段云灵,看着辛柚的眼神已经和小莲有点像了。 当家主母从此青灯古佛明明是很凄凉的惩罚,怎么听青表妹(表姐)这么一说,竟是享福了呢。 难道说——嫡母的下场还能更惨? “青青,你年纪还小,不懂青灯古佛的苦处——” “我懂。”辛柚打断段少卿的话,毫无畏缩与他对视,“是大舅没听懂,我的意思是这样的惩罚还不够。” 这话一出,几乎等于撕破脸了。 在段云婉与段云灵担忧的目光下,段少卿沉声问:“那青青你想怎么样?” 辛柚一字字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这八个字,每一个字她都说得极重,而无论前半句还是后半句,对少卿府来说都是那么讽刺。 “怎么就到了杀人偿命的地步,你不是好好的么。”段少卿干笑着,试图缓解气氛。 “我和婉表姐皆大难不死,那是我们运气好,不能改变大舅母指使杀人这件事。”辛柚顿了一下,罕见面露迟疑,“或者按大夏律法,杀人未遂与杀人罪名有所不同——” 少女柳眉蹙起,旋即舒展,干脆道:“那就报官吧,无论官府如何判,我都认了。” “胡闹!”提到报官,段少卿被踩到痛脚,终于维持不住舅父的温和面目,“家丑不可外扬,青青你可知道报官对少卿府的影响?” “我姓寇。”段少卿脸色冷,辛柚声音更冷。 “你——”段少卿指着外甥女,这一刻真正意识到眼前冷若冰霜的少女并非任他掌控的女儿们。 她是能做到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 老夫人忍不住开了口:“青青——” “外祖母!”辛柚不给老夫人劝出口的机会,在段少卿面前的冷硬化成了泫然欲泣,“青青虽然姓寇,却一直把您当亲祖母的。先是坠崖,再是惊马,青青险些再也见不到您,陪母亲去了……” 辛柚哽咽着,垂眸遮住眼底的凉意。 就让她看一看,老夫人对寇青青的母亲还残余几分母女之情吧。 老夫人纠结之时,段少卿冷冷开口:“青青,你虽不怕闹到公堂上,你的表姐妹却是怕的。” “大舅是提醒我没有了婉表姐和灵表妹作证,我告不赢?”辛柚莞尔一笑,语气轻描淡写,“没关系呀,到时候京城上下都知道这场官司,哪怕只有少数人相信我,对我来说就是赢了。” 段少卿脸色一下子铁青。 他说这些不过是想让外甥女知难而退,而实际上,只要闹到公堂上,少卿府就输了。 他可丢不起这个人! “你们听听老婆子的意思吧。”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老夫人终于开口。 正文 第25章 恶报 “母亲您说。”段少卿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乔氏神色怔怔,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目光落在这夫妇二人身上,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就弄到这个地步了呢? 把对乔氏的厌恶不满遮在微垂的眼皮下,老夫人慈爱拉过辛柚的手:“先前外祖母就说过,你和你大表哥都是好孩子,若能亲上加亲,将来我去见你母亲也能放心了。如今出了这种事,外祖母知道你气恼,但还是想问一句,你可还愿意嫁给你大表哥?” 辛柚听愣了。 不因别的,她觉得自己的脸皮与少卿府的人比起来,还是太薄了。 老夫人见她不语,却以为有戏,温声劝道:“等你们成亲,家里事就交给你管,也别担心管不好,有不懂的问外祖母就是。至于乔氏,以后她待在雅馨苑不出来,是抄佛经还是如何,都随你。” “老夫人!”乔氏脸色一白,死死盯着辛柚。 而辛柚,险些为老夫人这番话抚掌叫好。 她先前话中之意,就是担心多年后乔氏翻身。老夫人提出让寇青青与段云辰成亲,并让寇青青管家,等于打消了这个顾虑。 如果她真的是寇青青,能嫁给心上人,又能制住乔氏,更不必与外祖母产生矛盾,恐怕很难拒绝这个提议。 只可惜,她是辛柚。 辛柚把手从老夫人手中缓缓抽出,摇头道:“还是报官吧。” “青青!”辛柚的拒绝,让老夫人意想不到。 辛柚牵了牵唇角:“外祖母,青青虽小,却也明白,与人结缘是结良缘,不是结孽缘。我与大太太之间如此,真的还能与大表哥成为举案齐眉的夫妻吗?” 老夫人动了动唇,被问住了。 一个小姑娘,能嫁给心悦之人,还得了管家权,高兴还来不及,哪会顾得其他?便是想到与夫君不和这种可能,年轻好胜的女孩子也总以为只要有时间,早晚能拢住丈夫的心。 可此刻老夫人看着神情冷静的少女,还有刚刚那冷淡的语气,便明白放在寻常小姑娘身上的手段不管用了。 不被情打动,不被利诱惑,她的外孙女竟是这样的。 一时间,老夫人心情更复杂了。 “青青,除了报官呢?” 听出老夫人话中的妥协,辛柚屈了屈膝:“那外祖母觉得,如何处置指使杀人的大太太,才公允呢?” 老夫人定定看着把皮球踢回来的外孙女良久,终于收回目光看向儿子,叹道:“乔氏德行有亏,不顺父母,不堪为段家妇。文松,你便休书一封,送她回乔家吧。” 这话如一道惊雷,劈在了乔氏头上。 让她青灯古佛她尚且不甘,没想到老夫人还想要她儿子娶了寇青青,更没想到的是老夫人会让丈夫休了她! 乔氏愣了一瞬后泪水夺眶而出:“老夫人,儿媳嫁入段家多年来上敬姑舅,下育儿女,兢兢业业,片刻不敢松懈,哪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怎么能让老爷休了我啊!” 她越说越伤心愤怒,眼睛直直盯着段少卿:“老爷,你若如此做,可想过辰儿?有一个被休弃的母亲,他该如何自处啊!” 段少卿也没休妻的心理准备,面露难色看向老夫人:“母亲——” “玉珠,带大姑娘去换身衣裳。”老夫人吩咐完,起身向里间走去,“老大,你随我来。” 叫玉珠的婢女扶着浑身湿透的段云婉去更衣,段云灵悄悄看一眼形容狼狈的嫡母,再看一眼跟着祖母进了里间的父亲,手心里全是汗。 比之堂屋的拥挤,里间就只有母子二人,声音放低些不必担心被人听了去。段少卿说话随意了许多:“母亲,把乔氏拘在院子里是对咱们少卿府影响最小的。” 老夫人按了按太阳穴:“我也知道这样最好,可青青不同意。” “她一个小姑娘——”段少卿心里还是存着一分侥幸。 老夫人冷笑:“小姑娘才天不怕地不怕,青青若执意报官,你能怎么办?难不成像乔氏那个毒妇一样杀人灭口?” “儿子怎么会呢。”段少卿脸色变了变。 他想到的不只是外甥女报官后会引起的风言风语,还有那一袭朱衣,那位年轻的锦麟卫镇抚使。 正是热的时候,哪怕老夫人屋里摆着冰盆,汗珠还是从额头滚了下来。 段少卿抬袖擦了擦汗水,依然下不了休妻的决心:“要是休了乔氏,对几个孩子影响不小,特别是辰儿,他是要走科举入仕的人,若受不住母亲被休的打击可如何是好?” 到这时,老夫人反而冷静多了:“老大啊,你还没看出来吗,要么休了乔氏,要么乔氏以死赔罪,不然青青不会罢休的。” “这丫头——”段少卿咬牙挤出这三个字,有那么一瞬间杀机从心头掠过。 可他很清楚不能这么做。 看那丫头光脚不怕穿鞋的样子,今日不给个说法,就能立刻去报官,根本不给他慢慢谋划的时间,除非他彻底撕破脸,当着母亲和两个女儿的面下杀手。 他还没疯狂到这种地步,更别提如今京城上下都在传着少卿府的流言,还引来了贺清宵的注意。 “本来,乔氏‘病死’比被休闹出的动静小,可正如你说,辰儿还要科考,一旦乔氏没了,辰儿就要回家守孝,那就耽误了。” 段少卿心头一震,慢慢点了头:“母亲说得是。只是乔氏被休,免不了会传些风言风语。” 老夫人叹口气:“两害相权取其轻吧,世人若是揣测乔氏对青青不慈,不正说明我们家风正,宁愿承受非议也不包庇这等毒妇。” 说到这,老夫人深深看了儿子一眼。 真以为她成了聋子,听不见外头的风言风语了?不过是不想这个节骨眼上闹出动静罢了。 只是她没料到两点,一是乔氏指使恶奴谋杀大孙女,二是外孙女态度如此强硬。 这一刻,老夫人从心底生出了几分疲惫:或许她真的老了。 “那就依母亲所言。”段少卿终于下定了决心。 正文 第26章 勇气 乔氏直到接到墨迹未干的休书,才意识到彻底完了。 “老爷,老爷你不能这么对我啊,你我夫妻二十余载……”平日的端庄严肃早抛到了九霄云外,乔氏抓着段少卿衣袖有些癫狂。 段少卿别开脸:“你好自为之吧。” 二姑娘段云华后知后觉得了消息,飞奔而至。 “父亲,您为何要休了母亲?” 段少卿本就心烦,女儿的质问更令他恼火,当即板着脸道:“大人的事,你莫要掺和。” 段云华不可置信瞪着段少卿,声音尖利:“那是我母亲啊!您这么对待母亲,有没有想过我与大哥?大哥——” 段云华一个激灵,找到了救命的浮木:“我要去告诉大哥!” 眼见她往外跑,段少卿喝道:“把二姑娘送回房,这两日不许出门!” 明日便是国子监放旬假的日子,段少卿与老夫人合计过,干脆等段云辰与段云朗明日放假回来,再告诉他们乔氏被休的事。 “放开我,放开我!”段云华挣扎着。 段云灵站在角落里看着涕泪横飞被仆妇拖走的段云华,轻轻咬了咬唇。 原来在她和大姐面前横行霸道的二姐,真到了与父亲对上时,什么都不是。 段云灵目光轻移,落在辛柚身上。 青表姐竟然做到了让父亲休了嫡母!她就一点不怕吗? 没有人来解答角落里这个小小庶女的疑惑,但明明身处暴风雨的中心,段云灵却从没觉得这么安心过。 “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二老爷段文柏与二太太朱氏赶了过来,正撞见段云华被带走。 “二弟就不要多问了。”段少卿脸色阴沉,看起来仿佛老了好几岁。 少卿府这边,因大太太突然被休人心惶惶,乔家那边,也接到了段家送来的信。 乔家当家的是乔氏的嫂子宁氏,当她打开信看过,脸色猛然变了。 为了避免两家闹起来,信上虽没提寇青青坠崖的事,却明言寇青青惊马乃乔氏所为,这便是乔氏被休的理由。 被宁氏拿在手中的信抖个不停,宁氏完全无法相信,又逐字把信读过。 小姑子竟做出这种事来?外头的传闻居然是真的! “去把老爷叫回家。” 恰在这时,一名少女走了进来。 少女柳眉杏目,生得俏丽,一开口便透着活泼劲儿:“母亲,我想姑母了,能不能明日去看看姑母?” 这少女便是乔氏的娘家侄女,闺名若竹。 宁氏正处于巨大的冲击中,听了女儿这话脱口而出:“滚回你的房里去!” “母亲?”乔若竹愣了,仿佛被打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 “回去!” 乔若竹捂着脸扭头跑了。 等到乔家的人登门,已是华灯初上之时。 少卿府明明灯火通明,却冷冷清清,老夫人没心情吃晚饭,其他人自然也没心思吃。 乔氏哭累了,骂够了,神色麻木枯坐着,直到被人搀起来往外走,突然停了下来:“我要和表姑娘说几句话。” 搀扶乔氏的人不由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下意识想拒绝,可看着乔氏的样子又怕刺激到她,便把目光投向辛柚。 “正好,我也想和乔太太说几句话。”辛柚向乔氏走了过去。 称呼的改变宛如尖刀,刺得乔氏更疼。她死死盯着站到面前的少女,手不受控制颤抖着。 “表姑娘,这个结果你满意了么?”乔氏艰难挤出这句话。 这个问题一出,老夫人与段少卿的视线就落到了辛柚身上。 辛柚淡淡道:“谈不上满不满意,有错当罚,算是个交代吧。” 给枉死的寇姑娘一个交代。 “我也想问问乔太太,为何这样对我呢?”辛柚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乔氏脸色数变,压下排山倒海涌上的不甘,冷冷道:“不想让你嫁给辰儿,你配不上他。” “这样啊——”辛柚拉长声音,讥诮从唇边一闪而逝。 可真是一心为子女打算的好母亲啊,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忍着只说一半的话。 明明那百万家财,才是寇青青丧命的根由。若没有那些银钱,乔氏不满寇青青当儿媳坚决拒了就是。 可哪怕乔氏此刻恨着逼儿子休妻的老夫人,恨着不顾多年夫妻之情的丈夫,还是没有提及这笔财产半个字。 她怕提醒了眼前少女,百万家财飞了,她的儿女就沾不到好处了。 辛柚想着这些,越发同情寇青青。 乔氏这番慈母之心,但凡能站在早逝的寇青青母亲的立场上想一想呢。 辛柚回到了老夫人身边,安安静静不再开口。 饭要一口口吃,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落定乔氏被休的事,至于寇青青的家财该如何办,还要与小莲说一说。 乔家人自知理亏没有闹,乔氏也没有闹,老夫人松口气,安抚辛柚:“不要听乔氏乱说,回晚晴居歇着吧。” “青青告退。” 段云灵也默默退下,追上辛柚低声道谢:“青表姐,谢谢你。” 辛柚一笑:“能有今日结果,离不开灵表妹的勇敢。” 勇敢? 段云灵喃喃念着这两个字,湿了眼眶:“我一直觉得,都是没用的……” “不啊,勇气永远是最宝贵的品质之一,特别是对我们女子来说。” 这是很小的时候,娘亲对她说过的话。 她一直牢牢记着,并努力拥有,当目睹娘亲惨死的场景,才没被击垮。 “青表姐,大姐以后会怎么样呢?”段云灵问起自被婢女带走更衣就再没出现过的段云婉。 “我不知道。”辛柚如实回答,“但我想,再差的结果也比被恶仆按进水池里溺死要好吧。” 段云灵咬着唇微微点头,目送辛柚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 回到晚晴居,辛柚喊来方嬷嬷:“明日段、乔两家还有财物交割,大公子与二公子也会从国子监回来,府上定然忙乱。奶娘,有件事我想麻烦你。” “姑娘这么说就折煞老奴了,您有什么事尽管交代,老奴定拼尽全力去办。” 乔氏被休,振奋的不只小莲,还有方嬷嬷。 “你去帮我打听一家书局,青松书局。” 正文 第27章 离意 听辛柚提到书局,小莲不由想到了辛柚落在小山村的那个话本子,那几团褐色的污渍。 姑娘要方嬷嬷打听的书局,是不是与那话本子有关系呢? 方嬷嬷应下退出去,留小莲守夜。 只剩二人,小莲扑通跪下了。 辛柚无奈:“怎么又跪了?” 小莲抹着眼泪道:“多谢您替我们姑娘报仇了。” “不必谢,这是我借用寇姑娘身份的回报。”辛柚把小莲拉起来,正色问,“寇姑娘留下的百万家财,你有什么想法?” 小莲被问愣了:“您,您的想法呢?” “我的想法不重要。” 小莲面露不解。 辛柚只好把话挑明:“我不是寇姑娘啊。” 她自作主张把寇姑娘的财产从少卿府手中拿回来,然后呢? 她并没有处置这笔银钱的资格。 小莲这才反应过来,喃喃道:“对,您不是我家姑娘……” 小丫鬟说着,又想哭了。 天知道多少次,看着这张与姑娘相似的脸,她都想着姑娘还活着,她还在姑娘身边。 “可是,婢子宁可您拿着这笔钱,也不想便宜了少卿府!” 辛柚摇摇头:“这钱我不能要。” 她借用寇青青身份,本是无奈之举,再拿了人家财物,岂不成了鸠占鹊巢的无耻之徒。 “难道就便宜了少卿府这些豺狼吗?”小莲一脸不甘,“姑娘是被大太太害死的,可其他人也不是好的。大公子对姑娘避之不及,二姑娘对姑娘冷嘲热讽,大老爷今日也没有为姑娘做主的意思。婢子只要一想以后这些人心里恨着姑娘还花着姑娘的钱,就替姑娘不公。” 小莲又要跪下,被辛柚拉住。 “姑娘,求您再帮帮我们姑娘吧。您若有法子把钱要回来,婢子替我们姑娘做主,您留一部分自用,剩下的施粥修路,或是捐了都可以,总之不能便宜了少卿府!” 辛柚认真听了小莲的想法,坦言道:“想要把寇姑娘的百万家财全部拿回,几乎不可能。” 那不是几十两几百两,是一百万两白银!能有多少人吞了这么一笔巨款还舍得吐出来呢? 就如寇青青的母亲交代方嬷嬷的话,只要女儿能嫁在段家,或是能体面嫁出去,都不必对女儿提起这笔巨款了。 寇母如此做,就是深知人性经不得这样大的诱惑考验,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母亲,女儿的外祖母。 “那,那能拿回多少?”小莲茫然问。 “倘若寇姑娘出阁,应该是最容易拿回一部分的。但你也知道,我不可能走这条路。只能说尽力吧,都顺利的话或许能拿回六成……” 寇青青最大的问题是一介孤女,没有少卿府以外的任何助力。而方嬷嬷手中那个账册当不得证据,真要毫无准备直接拿着账册找老夫人讨要,老夫人完全可以否认。 除了一个小小奶娘,谁能证明当年有那么一大笔寇家财产进了段家腰包呢? 六成,是辛柚觉得能拿回来的理想数目。 “六成——”小莲眼神恢复了清明,“若真能拿回来六成,那就谢天谢地了,其他的……就当夫人孝敬老夫人的吧……” 再怎么不甘心,小莲也清楚老夫人是寇母的母亲,寇青青的外祖母,实在拿不回来的也只能认了。 她若强求全部拿回来,才是强人所难,没有分寸。 谈完这件事,辛柚道:“小莲,我要离开少卿府了。” 小莲脸色微变:“姑娘,您不是要借用我们姑娘的身份么,为何要离开少卿府?” 辛柚笑了:“离开这里不好吗?” 小莲一想腌臜的少卿府,眼中闪过厌恶,可更多的是不安:“这里虽恶心,可到底是我们姑娘的外祖家。您若出去单过,先不说少卿府答不答应,安全上也没有保障啊。” 虽说托了开国皇后的福,女子能分田地,能立户,比之前朝地位提升许多,可真到了现实中,一个未婚女子独自生活哪有那么容易呢。 没钱被人欺,有钱无势同样被人欺啊。 “我既打算离开,自然能在京城立足。”见小莲还想再劝,辛柚干脆直言,“我要离开这里,更主要的是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办。” 少卿府好也罢,恶也罢,与之有关的都是寇青青,而非辛柚。 小莲听辛柚这么说,把那些担忧的话咽了下去,神色坚决道:“姑娘,您去哪里,小莲都跟着您。” 辛柚沉默半晌,轻声道:“你若跟着我,比在少卿府还要险恶许多。” “婢子不怕。只要能在您身边,婢子什么都不怕。” “你想清楚就好。”辛柚该说的都说了,一番洗漱,躺在了床榻上。 夜间寂静,不知名的虫儿一声声叫着。辛柚翻来覆去睡不着,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册书。 那是一本一看就知道被翻过许多次的话本子,封面的下方角落写有出处,赫然是青松书局。 转日一早,乔家就来了人,由二老爷段文柏和二太太朱氏出面,与之清点核对财物。 乔氏嫁进段家二十余载,嫁妆或是用了,或是拿去钱生钱,清点起来很要费些功夫。 段云辰与段云朗一进家门,就察觉不对了。段云朗是个憋不住的性子,当即拦着一个路过的下人问:“怎么家里乱糟糟的,还有不少生面孔?” 被拦住的下人眼神闪烁,吭哧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哑巴了?” 段云辰一拉段云朗:“二弟,先去给祖母请安吧。” 兄弟二人赶去如意堂,得到老夫人身体不适正在歇息的消息。 段云朗眨眨眼:“大哥,家里肯定出事了!” “我去问问母亲。” 段云辰面上还算沉得住气,加快脚步走了没几步,遇到了段少卿。 今日不只是国子监学生放假的日子,也是官员休沐日,段云辰对段少卿出现在家中没觉得奇怪,忙躬身行礼。 “父亲,今日家中似乎有些忙碌,是有什么事情么?” 段少卿看一眼还算镇静的儿子,再看一眼掩不住好奇与担忧的侄儿,板着脸道:“你外祖家的人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