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洲再造中华》 第1章 中国人的北美?! 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斯坦福大学人文与科学学院。 敞亮的办公室内,西装革履的郑克殷站在中央,皱着眉头,气氛颇为紧张。 而坐在办公桌后方的约翰史密斯教授耸了耸肩,一脸无奈。 “kai,你知道的,土著研究向来不受重视。” 是啊,不受重视。郑克殷在心中暗自翻着白眼。 他当年正是因为被留学中介所坑,才会来到这个前所未闻的“民族文化对比研究中心”,一块经管璞玉就这样被扔进沟渠! 当时那个白人中介的意思是经管类专业太过热门,尤其是来自中国的文科学生多少人都挤破头想要进去,而他可以靠自身的关系和“一些方法”,先让成绩优异的郑克殷进斯坦福再说。 这一进就是八年时间,数次尝试转专业无果后,郑克殷仍是勤奋苦读,最终以人类学博士身份成功毕业,甚至混得教职,留在本院。 然而如今,郑克殷却要面临失业危机。 更恶心的是,他是被白人关系户挤走的—— “我们经费和位置已经越来越紧张,”史密斯教授平淡地说,“上头要求我们整顿队伍,而这个时候我们土著研究学界的最大权威托马斯韦斯特教授要来,我们不可能拒绝,便只得裁员。 “我已经跟上头争取过,但……形势就是如此,我也非常无奈。” 满嘴谎话,郑克殷心中吐槽道。 说什么“争取”、什么“无奈”,根本就是要把他哄走罢了! 不受重视没错,经费和位置紧张没错,来自哈佛的学界泰斗韦斯特教授要来也没错,但是那韦斯特却同样带来了他的儿子和两位学生,一下就占去四个位置。 据郑克殷所知,韦斯特带来的那三人根本就没多少能力——韦斯特的研究能力很强不虚,却显然不是一位好老师。 美国学术界的裙带关系根深蒂固,早在留学以前郑克殷就有所耳闻,他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被这种现象所害的,正是自己。 他抬起头,望向对面的经典美国老白男面孔,只是落下一句:“你们会后悔的。” 说罢,郑克殷转过身去,朝门外走去。 “kai,其实我认识一些……” 郑克殷没有再听教授的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在斯坦福大学的校园内,郑克殷迎着有些刺眼的阳光,路过成排高大的棕榈树,在棕墙赤瓦的塔楼的注视下,快步离开了这片令他又爱又恨的校园。 傍晚,郑克殷从熟悉的中餐馆买了外带,又从超市买了酒,踏上回家的路。 他没有住在校园内,而是在帕罗奥图城华人较多的街区租了一座单间,与那批当程序员为主的中国人老乡当邻居,他更有安全感。 但是在走过有些昏暗、肮脏的街巷之时,一些街头混混仍然朝他喊着highg、拉着眼角、大声坏笑。 郑克殷没有理会他们,径直向前又走了一段,这才回头大喊: “hirash!fkyurslvs!(白垃圾,你们自己吧!)” 来到美国的这些年,郑克殷可谓是充分地见识到了盎萨白人的嘴脸,这些人要么口蜜腹剑、阴险狡诈,要么吊儿郎当、毫无廉耻。 北美洲的大好山河与丰富的资源竟被这种民族夺去,着实是暴殄天物! 郑克殷心中郁结久而不消,当晚在微醺的状态下果断选择高强度冲浪,用尽力气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写道: 如果美国是中国人建立的该有多好! 盎萨白人德不配位,在数百年时间里通过屠杀和欺骗等一系列恶劣的手段从北美原住民的手中夺取土地,使得诸多原住民部落惨遭灭绝。 美国所谓地跨两洋的广袤土地和完美地缘是怎么来的,就是研究这个的郑克殷可是太清楚了! 令郑克殷意外的是,自己在站上发出了“如果美国是中国人建立的该有多好”之后,除开少数表达支持的回复,其他的回应竟然是这等模样: “脑子坏了?” “皇汉?别在那地图开疆了!” “人盎萨人剥头皮,你这是想熬番膏吗?” …… 身为学者的郑克殷哪能不知道这些,就是他自己也无数次研究过近代中国人殖民美洲到底可不可行的问题,结论自然都是悲观的—— 造船与航海技术、风险与收益的对比、地主阶级掌握主流权力的社会结构、安土重迁的思想观念、欧洲人已经先行占据等等许许多多的因素都是严重的阻碍。 唯有在今天,唯有在这个时候,郑克殷的心头莫名亮起了一阵光芒—— 可行。 他绝不是异想天开,他知道办法在哪。 尽管那是无数可能的世界线中相当微茫的一条,但也不是绝对不存在! 只是在键盘上猛敲猛打与那些人对线了一阵之后,酒劲上来的郑克殷仍是不自觉地趴了下来…… 在这一晚的梦中,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横跨北美的、属于黄种人的乐土,由华人筚路蓝缕开辟的这个强大国度取代了盎萨白人建立的美国。 各大城市的商业街都修筑了所谓的“明风”中式建筑,钟楼、佛寺、祠堂取代了基督教堂,公园内的亭台楼阁无不提醒着游客华夏文明在这片土地上的主导地位,由这个国家制作而传向全世界的影视与动漫在电视和络上不断播放,使汉服、中式画风甚至玄幻元素深入人心,广受欢迎。 郑克殷自己,则回到了嘉洲省圭谷市,来到了地址分明就在斯坦福大学的“圭谷大学堂”——这座大学的门匾正是这么写的——漫步其中,徜徉在宛如长安汉唐宫阁的精美建筑之中,穿行于春日飘舞的花瓣,感受着凉快的春风。 石板路上交谈着的鸿儒与学士讲着朗朗汉语,像原来的郑克殷那样的学生不必为了苦学英语而把自己折磨得没个人样。 堂院内的书屋堆满了z文书册,郑克殷走上前去,从担当门面的推荐柜台上取了一本,只见这册金京印书馆出版的书籍起了《青丘史录》的书名。 被取出的《青丘史录》的背后现出另一本书,单是看到书名郑克殷就不自觉地一颤: 这本洛山文艺出版社的书,名为《郑克殷传》! “大人……” 郑克殷正想伸手去取书,却听见耳边的声音。 “大人……你快起身呀,番人正在城外暴动,你再不起来可就大事不妙啦!” 郑克殷不断挣扎着要离开梦境,而后睁开了眼。 a 第一步就遇到亲哥暴毙 郑克殷眨了眨眼,左右张望着,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住在古装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中国古代宅院,而自己正躺在黑木打造的床上。 床边有一五旬老人正摆出一副焦头烂额的表情,郑克殷不知道怎的,知道这位满头皱纹的老仆人的名字。 “六阿公?” 神情悲怆的六阿公眉头紧皱,松了口气,道:“哎呀,大人你可终于醒啦!” “怎么了,你如此焦急?”郑克殷坐起身来。 六阿公答道: “唉,大老爷的尸身正要送来圭谷。哪知可恶的澳龙蛮仔忘恩负义,千人出草,劫持老爷尸棺。 “明人与那帮厮对峙,以至于这时阵在城门外吵吵闹闹,危呀,危呀! “大人啊,你是大老爷的阿弟,我们的二老爷。我们只能指望你去叫那帮蛮仔倒转去,把老爷的尸棺保住啦!” 六阿公的话不文不白,还夹杂着闽南口味的口音和词汇,差点叫郑克殷反应不来。 话语中的内容,更是给郑克殷造成了宛如浪潮的一次次冲击—— 大老爷、二老爷? “蛮仔”?指的是原住民? 至于“出草”,应该是指暴力攻击行为? “明人”说的是汉人? 如今完全懵逼的郑克殷知道自己需要时间整理情况,便寻个理由打发老仆人。 “六阿公,你先给我去打盆水来,我先洗个脸再说。”郑克殷如是说道,六阿公闻言便也只好称是离去。 趁着间隙,他试图理解当下的处境。 他再次环顾四周,确信自己住在明清题材电视剧里的房屋之内,又抚摸起了黑木床上精致的绣花棉被与棉被外有些清冽的空气,一切的感觉都是那么真实。 他甚至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的脸。 没错,这不是梦。 倒不如说,他才刚刚从梦中睡醒! 随着脑海中大量的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不断觉醒,他越来越确定,自己这是穿越了。 无论如何,身为学者的郑克殷马上利用“5法则”迅速从“记忆”中提取出最重要的信息—— 时间,是永历四十六年二月,换算成西历便是一六九二年三月; 地点,是大明扶桑殖民司辖地圭谷城,根据记忆中的地图,此地分明就是斯坦福大学所在的地址,与刚刚的梦中完全一致; 人物,自己就是郑克殷没错,却与昨天的美洲原住民研究专家郑克殷博士有着完全不同的身份: 今天的他乃是先王郑经的次子,郑经,是大名鼎鼎的“国姓爷”朱成功的长子;而他郑克殷上有兄长郑克臧,下有当今王上郑克塽和一众弟弟。 [注:时人通常将郑成功称为“国姓爷”,因其得到朱明王朝赐姓,称为朱成功。] 现在的郑克殷,正是民族英雄郑成功之孙! 既然用的是南明永历年号,那么尽管此地被称为“大明”扶桑殖民司辖地,实际上——拉倒吧,孤的大明早就亡了。 也就是说,他们郑家所操持的独立政权其实是明郑,即打着大明郡王旗号的郑氏王朝,而非成功抗清而延续下来的大明。 就在郑克殷要进一步提取“5法则”中的“事件”时,被称为六阿公的忠实老仆人陈六仁已经端了水盆、带着毛巾进了屋,要帮郑克殷擦脸。 “我自己来即是。”郑克殷起身道。 洗毛巾时,郑克殷从水中浅浅的倒影可以看到自己的面容,与昨天完全一致,带有忧豫王子式的帅,以至于差点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魂穿还是肉穿。 但此世界线的“郑克殷”的更多记忆让他了解到,原主“郑克殷”实乃纨绔子弟,无人看好,完全是靠着郑氏出身,以及兄长郑克臧的地位与声名,方能养尊处优。 偏偏他穿越来此成为“郑克殷”的这一时刻,这两兄弟遭遇了重大变故—— 扶桑殖民司司长郑克臧前日于南方的合儒城突发染疫暴毙。 合儒城,位于穿越前郑克殷所知的圣何塞,旧金山湾南岸的城市。 刚刚六阿公说老爷的尸身被送来圭谷,正是与此事有关。 洗完脸,郑克殷让六阿公给自己换上明制官服,戴上官帽、绶印,已然衣冠楚楚,一表人才。 他又趁更衣时向六阿公问道:“我记得兄长在番人之中很有人望,广受爱戴,那为何番人却要劫他尸棺,不让进城?” 六阿公无奈地说:“老身也不知道,只知道这帮蛮仔果然都是人面兽心之徒!” 即使单凭刚刚调动的原主记忆,郑克殷就知道此事大有蹊跷,便道:“我们倒是不必急于论断。等,我会前往城门处了解情况,安抚好那些番民。” 这股冷静、认真的劲儿似乎镇住了六阿公,后者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 “我总感觉啊,大人你好像变了。”老仆人喃喃道,“但这样也好,也好……” 兄长新逝,番民疑似暴动,若是原来那极为倚赖兄长的“郑克殷”定会慌张失措,因而也难怪六阿公会感到惊讶。 “你只管吩咐人煮好早食,等我带阿兄回来。”郑克殷微微一笑。 做足准备以后,郑克殷便带上两名随从离开郑府,前往圭谷城的东南门汤谷门。 愈发靠近城门,郑克殷便愈发感受到前方那足以驱走二月清寒的人气,尽管看不见,他却似乎能听到城门外一些人的大声怒骂。 此时还传来另一把并不远的声音。 “呵!这不是殖民司副使郑克殷大人吗?你们那可敬的司长回来啦,却偏又因他所力保的番民而无法进城回府,实乃讽刺啊,讽刺!” 郑克殷侧眼望去,只见街侧立着一位年岁较他稍长的男子,颇为油腻、傲慢,这使他不难认出,对方乃是监察使冯锡韩。 此人受扶桑辖地的首府金门城指派而来,而盘踞在位于旧金山(三藩市)的所谓金门城的,正是当今明郑势力的大王郑克塽。 这位郑克塽弟弟受一帮权臣把持,那一众人等,便是郑克臧、郑克殷兄弟的主要政敌! 然而郑克臧兄弟在圭谷城掌握实权,郑克塽集团尚不敢轻举妄动,便以王令派出冯锡韩前来圭谷监察,实为探清郑克臧集团的虚实,寻找纰漏,等待时机加以攻击。 郑克殷暗中叹了口气。 穿越以前,他也曾了解过一点明末清初的历史,抗清近四十载的明郑势力最终于西历一六八三年降清,郑克臧集团与郑克塽集团的激烈内斗致使衰败,便是重要原因。 没想到刚刚穿越来到这个中国人殖民北美的世界线,他未来得及狂喜,便得面临一系列棘手的情况。 郑克殷呵了一声笑了笑,走上前去,双眼直视那肥头大脑的冯锡韩,耸肩冷言道:“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莫急,我会把问题解决。” 冯锡韩闻言,哈哈大笑,吸引了不少旁人的围观! “误会?什么误会?此乃暴动,出草!不然番民又怎会出动千人,劫你阿兄尸棺,与我汉民相持不下? “郑二哥,念你还是王兄的份上,若你现在跪下相求,我便立即快马加鞭,倒转金门,请我大阿兄与我一同说动王上,派兵来救,尚可镇压番民! “若无,尔等便等着被番民出草猎头罢!” 边说着,冯锡韩边以手指地,示意下跪! 冯锡韩的长兄冯锡范,正是如今在金门城把持朝政的权臣之首,也是郑克臧集团的头号政敌! 冯锡韩能够在圭谷如此颐指气使,便是冯锡范权倾朝野带来的结果! 听了冯锡韩的话,围观的平民也都议论纷纷,有的紧张,有的畏惧,有的仿佛只是谈论乐子。 “就是啊,郑二大人从来只见佚陶(玩乐),啥么时阵见解决问题啦?” “副使大人啊,念在百姓的份上,你就听冯大人的吧,求一求吧!” “若使那番鬼果真要猎走我们父老乡亲的头,我们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啊!” …… 尽管耳中塞满了铺天盖地的议论声,郑克殷却丝毫不为所动。 他只是仍然昂首挺胸,以不怒自威的语气朗声说道: “让开。我去会一会那澳龙人。” a 第3章 他用这一个词,镇住千百人 尽管所有人都带着半信半疑的表情,但他们仍然是给郑克殷让出了一条通道。 郑克殷得以带着自己的随从通过汤谷门,迈步走向城外。 他也还能听见背后冯锡韩啧了一声说道:“我倒要看看,这纨绔公子如何能以一敌千!” 说实话,如今郑克殷在周遭站满了人,而人们的话语不断重复着番人蛮仔的可怕,仿佛稍有一慎,番人就会将圭谷城彻底踏平,将明人悉数屠尽! 他却很清楚,被称为澳龙人的加利福尼亚原住民——按穿越以前的译名应为“奥洛尼人”(hl)——绝非凶狠残暴之民。 他们既不如南岛系民族那般喜爱猎头,也不似南美洲的加勒比人那般热衷食人,反而是低调、内敛、和平的一族。 在原世界线的西历1770年代,西班牙对加利福尼亚展开殖民之时,奥洛尼人可是最早一批接受传教士的要求、聚集在传教村中受指导开化的原住民。 而在扶桑殖民司辖地这儿,司长郑克臧十年如一日地教化澳龙番民,促使汉番两族和谐共存,取得了很大的成效。 如今,全扶桑辖地已有逾五千熟番澳龙人依汉民习俗耕作、纺织、制陶、建屋,学讲作为通用语的明朝南京官话,学着汉民邻居求神拜佛,供奉佛祖、弥勒和妈祖,少数精英甚至熟识四书五经! 若非有人故意挑拨汉番关系,圭谷的明人又何苦惧怕番人,以至如此程度? 郑克殷的眼前逐渐开朗,城外对峙、喧闹的汉番众民见他踏出城来,也不再肆意喧哗,而是转为嗡嗡声的议论。 如他所料,澳龙人皆着汉式粗布麻衣,不似生番蛮人那样光着膀子或仅披叶衣、兽皮。 只是澳龙人无论男女都披散长发,其中不少人戴着宛如绵签盒的木羽帽冠,还有的更有高耸的羽毛作为装饰,显现出他们作为澳龙人的身份与骄傲。 除了靠近城门的澳龙人比较密集,其后方的族人竟整齐地排列成几列长队,宛如行军。但是,绝大多数澳龙人并没有携带武器,根本不可能是来出草! 在郑克殷观察之际,人群又逐渐起了些声响。 “你是谁?” “让我们进去!” “这不是郑副使大人吗?” 郑克殷只是挺立于人群之中,微微昂首,待众人的议论声再次趋向停歇,这才大声、绵长地喊道: “kaaih!” 这个被部分汉民译为“家邀士”的澳龙话单词,意思正是“朋友”! 这一声清澈、绵远的呼唤,终于使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顿时安静下来! 郑克殷继续用完全的澳龙话问道:“你们是为了什么,来到圭谷?” 尽管不再出声,但从汉番众人的表情来看,在场的人大概都惊讶于郑克殷为何会如此流利地讲番人蛮语! 澳龙人之中,穿着最为华丽的一人走上前来。 郑克殷只见此人头戴高大的染蓝羽冠,披着熊皮披风,戴着珍珠海贝串起并携有大块方形金片的项链,穿着流苏群袍,举手投足间颇有领袖气质,自是一名番人酋长。 “副使大人,高早(早安),”此酋长先用汉语发音打了招呼,并捧拳低头作揖,之后再用澳龙语说道:“你或许还记得我,我名为贝林夏。 “我们贝崇社听闻郑司长大人不幸死去,专程与大绵社的亲族一起,从合儒城护送其尸身,行百里路来此,以表达我们对司长大人的无限尊敬!” 郑克殷的确记得他。尽管原来的“郑克殷”所干正事不多,却还是偶尔随兄长见过一些番民领袖的,贝崇社的酋长贝林夏便是其一。 所谓“社”,是汉人殖民台湾时对原住民氏族或村社的一种称呼,沿用来到了扶桑。 贝崇社、大绵社,便各是澳龙人的氏族,他们作为熟番接受殖民司的教化和管理。 拉拢和同化番民,是郑克臧集团壮大自身以对抗郑克塽集团的的最佳方式。 贝林夏酋长的这番话,也印证了先前郑克殷的猜想—— 他知道如此爱戴郑克臧的熟番众人,不可能是出于敌意聚众寻衅! 他向贝林夏酋长表达了感谢和理解,随后转过身来,向城门上下面面相觑的诸多汉民军民高声说道: “听见了吗,乡亲们!街坊们! “我们的朋友,我们的邻居澳龙人,他们是如此爱戴我的阿兄克臧! “得知他的死讯之后,他们专程聚集起来,只为护行百里,把我阿兄尸棺送来! “我不知道你们对他们有着什么误解,出于何等理由将他们挡在城外。 “但我清楚知晓的是,无论是我面前的你们,还是站在我背后的他们,我们都痛心于克臧大人的离世,都希望他得以安息! “我们从来不是敌人,而是朋友!” 这话一出,一脸无辜的汉民们终于反应过来! “没错啊,他们刚刚不就跟我们强调过好多次,他们是来与郑大人送行的吗?” “呃,只怪他们的阵势太大、太吓人了吧?” “原来只是一场误会……” “到底是哪个奸人说番佬是劫了郑大人的尸要来出草的?!” 根据众人的反应,郑克殷知道自己成功说服了他们。 事情可以平息了。 “郑副使大人!”此时有一名戴官帽、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带队从城内匆匆走来,与郑克殷匆匆互相作揖敬礼,“卑职不力,未及时处理此事,以至于劳驾大人前来,实是歹势(抱歉)!” 此人名为周公仁,乃是原明郑大将周全斌之子。 因各种阴差阳错的原因,三十年前周全斌降清之时周公仁落在了郑经部将手中,最终来到扶桑并受郑克臧信任,担任圭谷城知州,亦隶属于殖民司。 “无妨,阿兄尸骨未寒,闹出这样的事,我也有责任出面摆平。”郑克殷淡定说道。 他可以观察到周公仁脸上掠过一丝诧异,仿佛对方没有料到本是纨绔公子的郑克殷非但没有加以责备,反倒有这番宽宏言语! 既然误会已经解开,周公仁便立刻领着一众兵吏指挥疏散民众,又与郑克殷一齐与番民领袖商议,澳龙二社可以派出各自的代表进入城中,全程参加郑司长大人的葬礼表达追思与缅怀。 既然汉番两拨人都各自散开,真正护送郑克臧尸棺的队伍也得以来到郑克殷的面前,其中领头握着佩剑的两名精壮男子甚至当即下跪。 “副使大人……人护驾不力,以致你的兄长、我们敬爱的司长大人猝然离世!” 两人名为毛兴、沈诚,皆武力高强,是深受郑克臧信任的侍卫。 郑克殷只是摇了摇头,请他们起身,他们却不肯起。 “司长大人临终的时阵曾嘱咐我们,要我们誓死跟随副使大人,并要我们向你传达,他希望将公子安良托付于你!” “请你接受毛某、沈某一拜!” 说罢,两人当即行跪拜、磕头之礼,令郑克殷受宠若惊! 他们所说的公子安良,指的是郑克臧的独子郑安良,如今年仅十二,正披麻戴孝地躲在棺材的后头。 郑克殷舒了口气,“好,毛兴,沈诚,我接受你们的效忠。起来吧。” 两人这才欣慰一笑,听令起身。 郑克殷则向前走至马车运载的棺材边上,又以手抚木,说道: “阿兄,无论是安良,还是我们辛苦创业得来的这扶桑基业,都放心地交给我吧。” 他知道,平定这场闹剧,只是伟大征程的开端——当他领着送葬队伍进城的时候,那个想要他下跪求救的冯锡韩早已消失不见。 a 第4章 一六八三,神州东渡 对峙的汉番众人已经疏散,其中百里送葬的大多数番民将留在城外就地祭拜,并会每日分批进入城内郑府致哀,直至郑克臧最终入土为安。 先前又吵又闹又惊慌的汉民现今则分列在城内主要街道的两侧,听着送行队伍中乐人演奏的哀乐,目送郑克臧的尸棺运回圭谷郑府。 其中不少人甚至为死者啜泣流泪,悲陈郑克臧之功绩。 仅凭这一点,就不难得知郑克臧主政扶桑十余年间可谓深得民心,这也是郑克塽集团始终不敢轻举妄动的一大原因。 走在棺材的后头之时,郑克殷也趁机在脑海中梳理一些相关的情报—— 大约是在永历三十三年(西历一六七九年),明郑之主、延平王郑经派庶长子郑克臧远赴大洋彼岸的扶桑殖民地,接替前任殖民使杨朝栋,主管扶桑殖民事宜。 也正是在这一年的晚些时候,年少的次子郑克殷也由郑经所信任的兵官陈绳武一同携往扶桑。 郑克殷仍然记得,当时年仅十三岁的原主在远渡万里重洋时经历了多少艰辛。 茫茫大海之上,晕眩、呕吐、恐慌皆是常事,在原主记忆中无比深刻。 历经近三个月的海上苦旅,陈绳武与郑克殷一行人在郑克臧之后,抵达扶桑殖民司辖地首府金门城。 之所以叫金门,一是为了纪念郑氏在福建沿海不断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战略重地金门岛,二是从沧海(太平洋)进入烟涛湾(旧金山湾)时要经历一道海峡,宛如金色的大门向明人敞开。 当年的郑克殷,便是兴奋地在甲板上看着舰船驶过金门海峡,进入湾区,最终停泊在金门城以东的海港,燮莲渡。 [注:“燮”音同“谢”。] 令现在的郑克殷无奈的是,原来那不学无术的二公子对于政事缺少关心,以至于掌握以上记忆以后,他仍然难以通过搜寻记忆去解答一个重大问题: 明郑到底是从何时起、为何、如何殖民北美洲加利福尼亚之地的? 他只知道,当年郑克殷抵达扶桑殖民司辖地之时,金门已是一座不的城,而不知其数的汉民已围绕着金门开阡陌,筑沟渠,事农桑,安居乐业,俨然世外桃源。 能够熬过长达近三个月的海上苦旅活着上岸的,可以说都是妈祖显灵护祐的幸运之人。 但新任殖民使郑克臧——当年他已将“殖民使”改称为“殖民司司长”——对殖民开拓进程仍不满足。 郑克殷发现,其后三年,从台湾跨洋东渡而来的明人每年都多达数千,永历三十七年(西历一六八三年)更是几乎郑氏所有航船都倾巢而出,带来多达万人的庞大移民! 由于当时的郑克殷被兄长揪着拽进殖民司为官,郑克殷多多少少也总算理解了一点当年的事情—— 原来当时正值永历三十四年(西历一六八〇年),延平王郑经先前趁波及整个中国南方的三藩之乱西征满清的失败已成定局,台湾上下皆弥漫着浓重的失败主义情绪,担忧清军反攻台湾的言论甚嚣尘上。 为了保留汉家火种,已然认为台湾也终将失守的郑氏决定孤注一掷,将台湾汉人甚至非汉人都一股脑地送往扶桑。 下一年郑经病薨之前,也对继任者郑克塽及辅政大臣冯锡范、刘国轩等人千叮咛万嘱咐,无论什么情况,都绝不能甘当汉奸、向满州鞑子投降! [注:“薨”音同“轰”,意为诸侯或将相之死。] 如果巡航厦门、金门一带的船只发现满清提水师来攻,那么无需任何犹豫,在一部分人死守台湾西侧的澎湖列岛的同时,大船只都必须满载君民,东渡扶桑! 郑经的遗志得到了遵守。 永历三十七年(西历一六八三年),清国派大汉奸施琅攻打台湾。 初期抵抗不力的明郑做好了万里转进的准备,点上所有的舰船,带上了所有能带的财宝、牲畜、种子,烧光了建设多年的东宁,将一座空虚的台湾岛留给满州鞑子,一头扎进转进扶桑的漫漫海路,后来明郑官方称之为“神州东渡”。 而这,是下一场斗争的开始—— 郑克塽集团入主扶桑之后,永历三十八年(西历一六八四年),郑克臧将金门让给了当今王上,也即是其三弟郑克塽。 郑克臧为了减少与向来忌惮他的冯锡范等人接触,果断以开拓新土为由,带着二弟郑克殷与殖民司一众忠臣避居在南边新辟未久的圭谷城,由此展开两大集团持续多年的明争暗斗。 郑克臧、郑克殷兄弟皆由饱受非议的郑经妾室陈昭娘所生,并非嫡子,反倒被冯锡范等人蔑称为“螟蛉”,意即私生子。这是他们与嫡子郑克塽一方势力难以共存的一大根源。 这也是为什么,郑克臧掌管的殖民司坚定不移地对番人采取招抚与同化政策,唯有如此,郑克臧集团才能有足够的力量抗衡政敌! 但郑克臧忽然暴毙,维持多年的平衡很可能会就此打破,郑克殷知道自己将陷入危境之中。 此时送棺队伍已经进入郑府,并将灵柩停放于敞亮的大厅之内,六阿公在这段时间已经打点好了一切,被称为“师公”的道士指挥着下人布置好了灵堂。 按照福建人的葬礼习俗,接下来便是乞水敛的环节,神神叨叨的师公指导着郑克臧的独子郑安良前往郑府庭院内的一片湖水向土地公“买水”,用于给死者装殓遗容。 这一过程中,郑克殷跟随在后,而刚刚向郑克殷宣誓效忠的侍卫毛兴暗中扯了扯郑克殷的衣袖。 “副使大人,趁众人注意安良公子的时候,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毛兴、沈诚,皆为忠良,勇猛无双,只是原先这两名刚直恩正之人对吊儿郎当的“郑克殷”不太喜欢,也不知郑克殷今早平定“汤谷门之乱”的壮举是否有让两人改观。 郑克殷点了点头,便与毛兴走至庭院处清静一角。 “副使大人,关于司长大人的死,我们认为绝非寻常。”毛兴压低声音,严肃地说道。 郑克殷皱起了眉头。 没错,他自己也同样有此疑惑——郑克臧不过是刚过而立之年,正值精壮,一直以来亦无病无痛,为何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染病暴毙?! “你是说,阿兄他并非病死?”郑克殷直球地提出疑问。 a 第5章 比真相更要紧的事 毛兴沉重地点了点头。 “很可能是一种毒药。敌人很狡猾,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对司长大人用毒。 “毒发之时司长大人先是止不住地流下口水,而后开始强烈呕吐,之后便虚弱倒地,呼吸困难,仿佛病重之人,未久便断了气。 “无论是我们还是澳龙人都不懂多少医术,无人能加以救治,司长大人死后,我们也找不到能帮我们验尸之人。 “我们担心敌人还有意劫走司长大人的尸体,令他死得更为不明不白,所以我们同意了澳龙人百里送棺的做法。” 郑克殷立刻便明白今晨“汤谷门之乱”时,毛、沈等人为何任澳龙番人打头阵,以至于与城内汉民形成对峙。 只是他们可能没想到澳龙人阵仗之大,给汉民带来了出草的误解。 “那么,害死阿兄的敌人是谁,你们有什么头绪吗?”郑克殷问道。 要说有哪些人最殷切希望将郑克臧除之而后快,扶桑上至王侯将相下至汉番农民,恐怕都能在第一时间想到答案。 “我们最初自然认为是金门的那批人所为,”毛兴诚恳地答道,“但司长大人当日只与我们和澳龙人做伙(一起),合儒城中的汉民都未有接触。 “事后我们在城内外盘查,也未见有任何冯、刘一派之人。” 冯、刘,指的自是把持朝政的奸臣冯锡范、刘国轩。刘国轩乃是一名战功卓绝的老武官,大概自恃功高,便心安理得地享受权势。 “那难道是澳龙人所为?”郑克殷提出自己的见解。 毛兴轻轻摇头,“不知道,司长大人在澳龙人中深受爱戴,我们无法想通到底会有谁意欲将他毒杀。 “明人、番人,各有熟稔的毒药,如果能让医祖来验出司长大人到底中的是什么毒,或许就能大概知道是哪一方所为。” 眼看郑安良在湖边差不多要完成乞水的仪式,两人也不能再在暗处交谈下去了。 “我们先回去。今日无闲,半瞑子时,你与沈诚再来这里等我。”郑克殷吩咐道,而毛兴立即答应下来,两人便及时回到葬礼队伍之中。 接下来的一整日,整个郑府都要为葬礼之仪奔波忙碌,乞水之后便是敛,郑克殷也特地留意郑安良给父亲尸身更衣之时郑克臧的身体,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妥之处。 之后便是放手尾钱、辞生、分手尾钱、入大厝、祭棺、制过山轿等等一系列步骤,整个仪式繁琐非常,令刚刚从现代社会穿越而来的郑克殷感到不可思议。 所幸郑克臧尚有独子存世,很多具体的环节都要辛苦这个已然父母双亡的可怜男仔,而不是死者的弟弟郑克殷。 郑克殷只是想着另一件蹊跷之事—— 被明人称为“医祖”的,是一位高龄大夫沈佺期,在十年前的神州东渡时从台湾来到扶桑。 此人悬壶济世,不问贫富,不分汉番,一视同仁地为人治病;无论在台湾还是扶桑,沈老也都亲自遍访山川,熟悉草木,学习番人药方,制成药材。 由于扶桑番人相比于明人更易染疾,来到扶桑之后,沈佺期多数时间都待在圭谷与新城合儒一带,为澳龙人救死扶伤。 因沈老太过无闲,前几年郑克臧便与沈老合作在圭谷开设沈氏医馆,助沈老收徒传道,由弟子们负责医治病痛,逐渐减轻沈老的负担。 而这一点,却恰恰被郑克塽集团所利用。 常有从金门来的人造访沈氏医馆,声称金门有病患染上疑难杂症,非医祖不能愈治! 既然多数病患的疾由弟子们即可处理,沈老便放心地离开圭谷,前往金门,往往整月不回。 郑克殷知道,这都是郑克塽集团的奸计——他们频繁地调走沈老,一旦圭谷、合儒及附近的番人遭受疫病,必会束手无策,从而使郑克臧集团的实力遭到削弱! 这一次,圭谷城好巧不巧,就遇到了这种情况,医祖沈佺期前几日刚刚前往金门,至今未返! 即使现在派人快马加鞭,从金门请回医祖,且不说郑克塽集团是否会加以阻挠,这一来一回,三五天的时间过去,郑克臧体内的毒是否还有留存都是一个疑问。 这也就意味着,眼下圭谷城没有一位医术足够高明的大夫能够为郑克臧验尸,从而查明其真正的死因。 然而,尽管郑克塽集团嫌疑极大,郑克殷却知道仍然不能粗暴断言就是冯、刘一派所为。 在这种时候当众痛斥冯、刘,对于他个人而言没有任何益处,反倒是会公开他对冯、刘的敌意。 而向来不被人看好的二哥郑克殷甚至还不能确定能不能获得郑克臧旧部的完全效忠,这便相当于将自己扔进危险的火坑之中。 对于现在的郑克殷而言,相比于查明郑克臧之死的真相,更加急切的,是干净利落地迅速接过郑克臧的遗产,继续领导郑克臧集团,维持与郑克塽集团斗而不破的关系,继续壮大自身,直至能够掀桌开干,再以清君侧之名杀向金门! 这既是为了自保,更是为了扶桑明人的长远未来——郑克殷很清楚,正激烈内斗中的两大集团所看不见的危险才是扶桑的最大威胁。 那便是洋人。 一旦扶桑与英国、法国、西班牙等北美洲殖民大国起了冲突乃至战争,光凭扶桑这十万明人,又如何能扛得住? 当夜落着雨,郑克殷举着油纸伞、捧着两件披风走入郑府庭院,寻到白天那个草木、盆栽与假山围起的、不易引人察觉的角落,只见毛、沈二人已经在那伫立,或许他们已经等待良久。 “先披上吧,”郑克殷亲手将两件披风递给没有带伞的二人,“二月仍是扶桑的雨季,也正是秋清(清凉)之时,我想请你们到我屋里说。” 尽管只穿越一日时间,郑克殷已是完全习惯了扶桑明人在官话通语中穿插闽南话的说话方式。 语言的混杂,也正是扶桑的一大特色。 毛、沈二人接过披风,认真地点了点头,之后便随郑克殷进入其卧室。 “我和安良会在今夜轮番守灵。”郑克殷指了指屋中圆桌边的凳子,示意两人坐下,而自己则找到烛台点燃,亦坐到桌旁。 “四更的时候,我会再和他轮换,现时是我们三人难得可以密谈的时阵。 “日时(白天)我已经听毛兄说过,阿兄钦舍死时的状况颇为蹊跷,不似病死,更像毒死。” 钦舍,乃是郑克臧的乳名。 “毛兄欲请医祖沈佺期沈老先生验尸知毒,从而判断凶手来自何方,只可惜,沈老这时阵恰在金门。 “明日我们派人前往金门报丧之时,须多着一车,专程请沈老乘马轿尽快赶回。 “然而,他是否能在尸内毒素消去之前赶回验尸,须看运气。 “而相比于查明阿兄钦舍之死的真相,我有更要紧的事,要与你们谈。” 毛、沈二人互相看了一眼,仍是以一直以来相当刚正、认真的态度回应道: “副使大人请讲。司长大人既是嘱咐我们为你效力,我们稳当(一定)听从你的话!” 郑克殷对二人再次表态效忠感到满意,心知至少这二人必可以为己所用。 “首先,你们可以诚实地说与我听,在今日以前,你们,以及其他人,都是如何看待我郑克殷的?” a 第6章 “忍辱负重”十三年 见两人有些迟疑,郑克殷便鼓励道:“但说无妨。我需要知道众人的态度,方好制定往后的策略。 “我知道你们是值得仰赖的勇士,你们忠实地保护我阿兄钦舍多年,我也会如钦舍那样完全信任你们。” 现在的郑克殷很清楚自己的优势。 穿越以前身为人类学家的郑克殷博士就曾多次投身田野调查,深入加利福尼亚州各族原住民社区,学习原住民的语言,取得原住民的信任,与原住民打成一片,成为朋友。 郑克殷博士甚至也曾协助原住民开展争取权益的社会运动,与加利福尼亚州的政客们打过不少交道,成功地为原住民争得他们的祖先之地,比如奥克兰市附近的贝壳丘(shlds)和红杉角(siapi)——后者甚至已经被改回奥洛尼语的原名里尼穆-普尔特伊雷克尼(riihupul‘irk)。 尽管那些块土地面积不大,但对奥洛尼人等加州原住民而言,也已经是相当重大的一步。 “人”乃人类学的首字,郑克殷深知其重。 现在他穿越来到扶桑,面临重大危机,此时取得人们的信任,把人用好,方是最佳的解决之道。 大概是见新主坦诚相待,沈诚便直言道:“诚然,我们的确发觉副使大人你今日与过往不太相款(一样)。 “往日的你,向来有着纨绔、无能、纵情声色的名声,司长大人任你为殖民司副使,你却甚少参与殖民司的工课(工作),似乎只是享受着人们将你唤为‘大人’。 “所幸这些年里,你也只是好赌贪玩,沉迷曲戏、斗鸟,吊儿郎当,却未有对他人有任何欺凌之举,所以,过往我们只是觉得副使大人不成大器,但绝非歹人。” 听到完整、直白的回答,郑克殷满意地点了点头,“所以圭谷城里的人都是这么看我的吗?” 毛兴颔首,给出肯定回答。 郑克殷轻柔地笑了笑。“如果我说,这是父王教我这么做的,你们信吗?” 这里所说的父王,指的自然是郑克臧、郑克殷的父亲郑经! “这……怎么回事?”毛、沈二人问道。 果然,这话唬住了他们。 先前郑克殷有考虑过告诉他们这是阿兄的策略,但毛兴、沈诚二人既然是跟随郑克臧多年的贴身侍卫,那么便不难知道郑克臧对郑克殷的态度的的确确是恨铁不成钢,没有丝毫假饰。 要说这是郑克臧的策略,只会引起他们的质疑。 那么,搬出死去多年的先王郑经便是最好的。 郑克殷解释道:“你们跟随我阿兄钦舍多年,也深知冯、刘之辈以及我们的一众叔父向来反感我们的阿母陈氏。 “钦舍和我也因庶子的出身而饱受他们的非议,被他们称为‘螟蛉’。” 这些信息来自于郑克殷在穿越前所读过的历史:就在郑成功还在世的时候,当时尚年轻的长子郑经竟看上其一位弟弟的奶妈陈昭娘,与其通奸,从而生下了郑克臧。 得知此事的郑成功大发雷霆,以至于竟下令要将郑经、陈昭娘、郑克臧一家三口全部诛灭,但这则过于残暴的命令未得到执行。 郑成功气急攻心,以手抓脸,大喊着自己无面目面对先帝先王,一代英雄就这样活活气死! 了解这样的历史背景,郑克殷才能轻易地明白为什么他与兄长郑克臧会莫名地招致厌恶。 他继续阐述:“父王实际上也很清楚这一点,便于十三年前,将钦舍和我先后送来扶桑避祸。 “我们的阿母陈氏是父王最宠爱的女子,我们兄弟二人,便也是父王最喜爱的儿子。 “而他当时命阿兄钦舍担当扶桑殖民使,成为扶桑最高长官,已经相当于裂土封疆,钦舍很可能会因此遭受嫉恨,说不定何时敌人便会用什么阴险手段除之而后快。 “既然如此,父王便需要用我来分担风险,既暗中对我严加教育,却又要我在人前表现出胸无大志、一事无成的模样。 “若钦舍陷入险境甚至惨遭毒手,那么至少还有我可以为阿兄复仇,并凭借郑氏血脉继续领导人众。 “这是父王与时任总制陈永华陈大人暗中制定的谋略,除了他们二人与我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人知道。” 所谓总制,乃是明郑时期相当于宰相的职务。而人称“台湾诸葛亮”的一代能臣陈永华,早在永历三十四年(西历一六八〇年)因冯、刘等人的排挤而忧悒成疾,不幸辞世。 郑克殷继续抛出更多的信息:“有另一件事,可以佐证我所说的话。 “我既身负如此重任,陈永华大人为了确保我的安全,便派他最信赖的侄子陈绳武大人护我来到扶桑。 “现在钦舍新薨,便也是时候,由我向钦舍最为信任的部下揭示这一切,并承担父王交予我的重任。” 两名侍卫显然深受震撼,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未曾想,先王竟如此深谋远虑。”毛兴低头拱手向一旁致敬,似是在表达对郑经的崇敬。 沈诚则议论道:“如此一来,我们便能理解为何大人你今日性情大变,变得如此冷静可靠。 “原来往日都是你有意忍辱负重,不顾他人诋毁,作践自己的名声,以此来迷惑敌人! “在下佩服,佩服。” 既然两人信了十成,郑克殷便确信此计可施。 “沈兄、毛兄,你们二人在殖民司内广受尊敬,”郑克殷仍是冷静、淡然地说道,“我需要你们为我做一件重要的事。 “钦舍这一死,殖民司的司长一职便出现空缺,向来忌惮我们殖民司的冯、刘一派必会教王上指派一名他们的党羽来担当新任司长,从而控制我们殖民司,以此瓦解我方力量。 “钦舍在时,金门方面知道我们圭谷、合儒与其说是他们的臣下,不如说更像是一方诸侯,这是他们不敢妄动的缘由。 “既然我们实际上乃是一方诸侯,那么,司长一职的继任者,也应由我们说了算,而绝不能轻易地让奸党夺去。 “你们可否明白我的意思?” 两名侍卫皆郑重点头称是。 沈诚做出了表态,表达了他的理解,“最合适的继任者,现时看来,非副使大人你莫属。 “只要殖民司的大人们知道副使大人往常不过是有意藏拙,实际上极具才干,能够带领他们走上正确的道路,我想,他们一定会认同并把你推举上司长之位。” 尽管二人皆是武人,但也不失机敏。 毛兴也表达了附和,却仍然有些疑虑。 “然而,这几日副使大人要为司长大人守灵,难以离开郑府;若是我们二人去私会各位大人,又恐难以说服他们……” “没关系,”郑克殷早就在心中有了安排,“你们只需要替我找来这四人:周公仁,张万祺,陈梦球,朱振勲,约他们明日半瞑悄然前往我们郑府西侧的葡萄庄相会,我会亲自与他们相见并说服他们。 [注:“勲”音义皆同“勋”。] “整个过程不要声张,尽可能莫让人知道。 “当然,即使我亲自出面,也未必能令他们完全信服,我们还得做更充分的准备。” 接下来,郑克殷将自己的另一策略告知二人。 a 第7章 吃沙县,喝咖啡,不嗦煤 经过一夜密谈,又不得不从四更起通宵守灵,郑克殷在日出时分已经疲惫不堪。 六阿公前来劝睡,声称自己会打点好府内事务,郑克殷知道老仆人确实有此能力,便放心地回到卧室,几乎是沾床就睡。 再次睁眼时已是下午,所有人都知道郑克殷昨日极为操劳,因而无人打扰,使郑克殷得以恢复不少精力。 只是日夜颠倒徒生另一层倦意,从床上坐起身来后,郑克殷顶着这层倦意喊了声“来人”。 只见推门入屋的,是一位年轻可爱的女子,灵动的眼眸,轻淡的妆容,素雅的唇鼻,娇俏的身材,粉蓝的侍女服,足以吸引绝大多数男子的目光。 “大人,你醒啦?”侍女来到床边,露出一抹浅笑,令人如沐春风。 “春蕾。”郑克殷唤着她的汉名——她本是一名澳龙人囡仔,原名在澳龙语中意为“歌唱”,人们根据其发音给她起了这个汉名。 “春蕾,与我讲讲,现在是什么时辰,以及府内的情况。” 春蕾点了点头,以温柔的声音答道:“已是申时了,大人。 [注:申时即下午三点至五点。] “今日府里的人与殖民司的人斗阵(一起)派人外出报丧,还有师公带着工人做好了过山轿放在府外,安良公子则在午时已经起身继续参与丧仪。 “六阿公这两日一直在操持府中事务,太过无闲,到了下晡(下午)我们便劝他午歇去了。” 原主“郑克殷”恐怕都不知道原来春蕾是这么能干的女子,现在的郑克殷却发现,光是把身边的人用好,就足以做好很多事情。 他满意地颔首,又命春蕾让厨房蒸点包子和蒸饺来让他填填肚子,并特别吩咐记得冲杯加奶加糖的洋茶。春蕾领命便出门照办。 所谓洋茶即是咖啡,尽管目前无论是扶桑辖地还是遥远的故土都还很少人喝咖啡,但所幸郑家一直与西班牙人有不少来往,因而府中存有一点产自危地马拉的咖啡豆。 而由于扶桑辖地处于地中海气候区,适宜种植的物产与中国南方的故土有很大的区别,这也导致扶桑明人的饮食习惯有了变化,最为核心的,自是从稻米为主食转变为麦面为主食。 馒头、包子、饺子、面条,如今已是扶桑明人最常见的食物。 既然扶桑明人以福建为主要来源,本地所做的面条和饺子,其风味也令郑克殷想起了穿越以前祖国的著名“美食”:沙县吃。 餐食送来之后,郑克殷吃起了沙县风味的蒸饺,捏着青花瓷杯喝着拿铁咖啡,如此不伦不类的画风却让他兴致盎然。 毕竟在这大航海时代,世界各地的文化交融方兴未艾,中国人能够不故步自封,参与其中,必是一大幸事。 实际上在扶桑辖地,几乎方方面面的生活与文化都有转变和交融,走出眼下最棘手的困局之后,郑克殷希望能更加深入地去了解。 尤其是要守护扶桑明人的长远未来,改革农业、增加人口必将是重中之重。 大体吃饱喝足,精神与体力渐渐好了不少,郑克殷便又让春蕾和其他下人请来昨日入府的两名贵客,而自己则在房中更换上简便而不失礼节的一身行头。 “大人,贝林夏酋长、谭家浪酋长来了。”不久门外传来春蕾的声音。 郑克殷应道:“好,让他们进来吧。” 房门打开,郑克殷便上前与两名酋长作揖、行礼,两名酋长道拜见副使大人,郑克殷则以澳龙话的日安“咪施什渡诃”回应。 “我们没有想到,副使大人原来能那么流利地讲我们的话。”汉名为谭家浪的大绵社酋长恭维道,“你的才能与魄力,实在令我等深感敬佩!” 贝林夏则说:“相比于谭酋长,其实我们贝崇社民更加惊讶。 “毕竟我们村就在思钵滘,离此不远,与殖民司的大人们也都有过不少接触,以往我们所见、所闻的郑副使可是难有这两日的表现。 “但现在我们知道副使大人原来有如此气派,这是大好事,我相信副使大人日后必能有一番大作为!” 郑克殷笑了笑,没有回应他们,只是以手势示意两位客人坐到圆桌旁,又命春蕾带下人备来茶、菓。 “我专程请两位前来,其实是有两事相求。 “其一,是想了解我阿兄,也即是司长大人在合儒城发生了什么;其二,是想向你二位提出一项邀请。” 谭家浪轻吟着点头,回答道:“原来如此。唉,其实司长大人死的时候我也在场,在他病发之前,我们完全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们大绵社的社民都说,这一定是诅咒……一定是巫术所为。” 在殖民司前来扶桑教化番民以前,加利福尼亚的原住民实际上处于相当原始的社会发展阶段,以狩猎和采集为谋生的主要手段,比炎黄时代都更为落后,因而会对巫术深信不疑。 然而生于现代社会的郑克殷接受过唯物主义教育,自然是知道世间并不存在什么巫术、什么魔法。 “能够详细和我说说阿兄当日都做了什么吗?”郑克殷决定换一种方式向谭家浪酋长提问。 “唔,其实不过是日时来我们扫桂滘,观摩了我们族人的切地舞,而后到了傍晚请我们入城到他府上宴饮罢了。 “哪想到我们正吃得高兴的时阵,就发生了这种事! “本来我们还想拿些上好的马车草,请司长大人嗦煤,但他拒绝了我们,说他更希望保持头脑的清醒。 “出事之后我都差点怀疑是不是马车草的问题,但我很快想起来大人他那天就没有嗦煤。” 扫桂滘,是离合儒城很近的一座番人村庄,主要由澳龙族大绵部的人居住。 至于马车草指的是原产于加利福尼亚的一种烟草,通常被英语称为土狼烟草,而“嗦煤”则是澳龙语单词“吸烟”的发音,因音义兼备,该词被扶桑明人引入汉语当中。一些澳龙语词汇的借入,也正是汉番文化交融的体现。 美洲原住民广泛有着燃烧烟草吸烟的习俗,无论是中美洲的阿兹特克人、玛雅人或是泰诺人,还是遍布北美的诸多部落,都将吸烟视为神圣的愉悦。 这种习俗在后来被白人殖民者所吸收并逐渐风靡全球。 郑克臧既是拒绝了嗦煤,那问题自然不会出现在烟草上。 根据大绵社酋长谭家浪提供的情报,可能对郑克臧生命产生威胁的,便只剩两点: 白天的切地舞,和傍晚的宴饮。 a 第8章 番人的“把柄” 切地舞是澳龙人的传统舞蹈,有一定的宗教意味,舞姿简单,舞衣粗漏,甚至要裸露不少身体部分,配乐敲锣打鼓,极为喧闹,不难被高傲的文明人议作“野蛮之舞”。 尽管如此,当日郑克臧只是在一旁观摩的话,也不太可能因舞而亡。 然而郑克殷不打算就这样轻易地放过这一点,尽管现在他已经大体能将阿兄的死因锁定在当日的宴饮环节之中。 “你们当日跳切地舞,有巫公的带领吗?这是要施展什么巫术?”郑克殷面无表情地问道。 这个提问几乎是一剑封喉。 谭家浪闻言,眼珠稍转一圈,顿时大惊失色,连忙从凳子上起身向郑克殷伏拜叩头! “副使大人,该不会……该不会是我们社里的巫公他……伊阿母的!我们当天明明说好了是祈福之舞!” 一旁的贝林夏酋长也顿感恐慌,“啊,这……” 呵呵,这就是郑克殷想要的效果。 穿越前的郑克殷博士曾通过田野调查和历史文献研究深入了解过,澳龙人的巫术在他们自己的眼中威力巨大,足以杀人于百里之外,甚至能引发地震、山火、暴雨、洪水等各种大灾,摧毁一整个敌对氏族! 然而尽管如此,澳龙巫术却有致命的缺陷——这种巫术是对神力的召唤,在原理上,是在向神明乞求力量,而非巫公自己就有那等法力。 而神明愿不愿意回应澳龙巫公,又以怎样的结果去回应,这是所有澳龙人都无法把握的。 也即是说,澳龙人的巫术时灵时不灵,甚至可能会造成与巫公本意并不一致的意想不到的结果。 不难想明,这种说法自然是巫公们为了维持自己的权威而编造出来的——巫术没有按他们的想法起效,可不能怪他们法力不够高强,而应该去怪神明。这样单纯的人们便不会去怀疑其实世界上并不存在巫术。 在郑克殷看来,郑克臧殖民扶桑的过程中对番人太过包容,就连这些愚昧落后的文化风俗也都一并让他们保留,也实在是不太应该。 只是郑克臧的这种包容态度,很可能来自于先前明郑开辟台湾时与当地番人紧张甚至恶劣的关系对其产生的心理冲击,郑克殷从理性上,可以理解阿兄。 更何况,淳朴的明人乡亲们其实也或多或少相信妈祖等神灵拥有神力,或许在郑克臧看来,澳龙人用巫术来求神,只是相当于是明人求拜妈祖那样罢了。 “目前还不能确定,”郑克殷先让两名酋长别那么紧张,“在没有充分的证据以前,我不会怪罪你们。 “如果你们和你们的人能够充分地支持我,那么我会想方设法还你们以清白。” 他站起身来,将颤颤巍巍的谭家浪扶起。 “唉,副使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谭家浪用上了从明人处学来的词儿,“那真是太感谢你了。你要我们支持你,我们也一定会支持! “我们本就那般拥戴爱我们澳龙人如子的郑司长大人,你是他的弟弟,昨日还出手解救了我们,愿意讲我们的话来与我们沟通,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不支持你!” 一旁的贝林夏也连忙起身,向郑克殷低头拱手道:“我贝林夏,以及我们贝崇社全体社民,也都同样如此。 “司长大人已逝,从今以后,我们也只能指望副使大人来保护和教导我们。” 以郑克殷的身份获得两位酋长的效忠,那么以后的事情就会好办多了。 他微微一笑,再度将两名酋长请回座上,吃茶食菓。 “司长大人的死因,我们还将继续调查下去;而你们澳龙人的危险巫术尽管未必是造成司长大人暴毙的原因,但在我看来也仍应当摈除。 “澳龙人须在更深的层次上,接受明人的教化,不知你们是否同意这一点。” 两人都立即给出正面回答。“那是稳当(一定)!” 从澳龙人的态度来看,郑克殷确实仍然很难相信大绵社或合儒城中竟有人有着加害郑克臧的意图;但如果有人要在当天宴饮的酒食中下毒,也只能是郑克臧的近侍或后厨。 就郑克殷所知,合儒郑府的下人一半都是绝对信得过的明人,另一半是郑克臧特地收留在家的澳龙人,下毒者基本逃不出这个范围。 “谭家浪酋长,那么接下来,在合儒城方面的调查,我交给你去操办,这也是你给自己的社民争取清白的机会。”郑克殷道,“你首先要控制住当天负责服侍司长大人以及在后厨煮食的奴、婢,一个都不要落,拘禁起来,加以审问。 “你明日就动身倒转去合儒,动身之前,我会将信物与殖民司的正式书面命令交给你,这样合儒城的知州大人以及合儒郑府自会配合。 “晚些时候,我或许也会亲自前往合儒。” 谭家浪马上称是领命。 郑克殷请来两位酋长的第一个目的已经达成。 “接下来,是我要与你们说的第二件事。 “既然你们和你们的人都支持我,那么你们一定也希望往后接替司长大人与你们打交道的人是我。” 郑克殷稍稍一顿,两人心领神会皆点头称是。 郑克殷继续说道:“那么,我们就绝不能让殖民司司长的位子旁落。 “无论是我们圭谷郑府,还是你们接受我们统治的番人,抑或是殖民司的伙计们,我们都须团结起来,牢牢地守住我们自己的阵地。 “今晚我会与几位重要的大人召开密议,为了避开歹人的耳目,密议是在半瞑时于葡萄庄进行,我需要你们随我以及毛兴、沈诚两位侍卫一同前往。” 两位酋长再度点头称是——经过这两日,郑克殷相信两人都必会唯他郑克殷马首是瞻,忠心耿耿。 这样一来,他至少能够确定必会站在自己一边的已有相当重要的四人,略微放心了些。 这座圭谷城尽管是郑克臧一手所建,亦是殖民司的大本营,但金门城既是有当今王上坐镇,金门一方的势力或多或少总能渗透进来,就像监察使冯锡韩——郑克臧死讯传来以后的这几日,很难说冯锡韩是否已经行动起来,暗中四处串联。 冯锡韩也必然是有一定的底气,才会在昨日早晨那般颐指气使地竟要一名王兄向他下跪! 郑克殷送走两名酋长之后,毛兴登门汇报昨夜副使大人要他们做的准备已经完成,而这天晚上,郑克殷仍然要为阿兄的丧仪忙碌一阵,直至接近子时。 a 第9章 周朱陈张,四大金刚 郑府的西面是一片平静的湖泊,这片不大的湖泊被圭谷郑府的围墙所完全圈起,足以显现郑家的权势——这完全就是王爵级别的规格。 由于郑府再往西是圭谷城内较为清静的一片葡萄园,这片湖便也被称作葡萄湖。 是夜天清,皎洁的月光轻抚湖水,也令郑克殷一行人得以看清水路。 扶桑既是地中海气候,冬春之时清凉多雨,晴天相对罕见,不下雨的时候也往往阴云密布。这晚的天色与之相反,俨然天公作美。 仅载有五人的一叶扁舟由毛兴、沈诚两人划动,直到湖西侧上岸,郑克殷教两名侍卫找到隐蔽处的铁门,开锁之后便得以通过。 在前往葡萄庄内宅楼的路上,心情放松的郑克殷主动介绍了起来: “郑府的西面,乃是我们郑家自己或与朋友们共同操持的一些产业。 “葡萄庄的北边便是酒坊,我们学着洋人的方式酿造葡萄酒,毕竟相比于几乎种不了的稻米,葡萄对于扶桑的风土来说适应得多。” 气候的差异,使得来自于中国南方故土的扶桑明人不便酿造在故土时常喝的米酒和黄酒。 在因地制宜地种起葡萄之后,明人发现葡萄的长势极好、产量很高,郑府便也顺势开设葡萄庄和酒坊,通过售卖红酒赚得不少财富,就连盘踞在南方墨西哥的西班牙人都相当欢迎。 原本那个只对玩乐感兴趣的原主“郑克殷”恰好也喜爱甘美而不易叫人醉倒的红酒,对葡萄庄和酒坊的经营,算是这个纨绔公子少数难得上心的事业。 毕竟圭谷郑氏酒坊的红酒既可自饮自娱,又可开源赚钱,有了更多的钱银,原主“郑克殷”也更方便投入到赌庄和戏坊之中,何乐而不为呢? 谭家浪最先附和了郑克殷:“我也曾听司长大人提起过你们郑氏酒坊的葡萄酒,每一次都赞不绝口,早就想尝它一尝了。” 郑克殷答应下来,“等(待会)我们的确可以和朋友们一同酌几杯。” 由于正值冬春时节,庄中的葡萄架上并无花果,郑克殷便也不需要停驻欣赏。也是因这样的原因,这一时节的葡萄庄足够冷清,人迹罕至,正是适合密会之地。 郑克殷率队径直走进葡萄庄的宅楼之中,只见内里厅堂已经燃起油灯、烛台,光猛如昼。在场又有四人,见郑克殷等人进屋便立即起身,互相作揖敬礼。 其中,圭谷城知州大人周公仁昨日郑克殷已经见过。 另外三人,分别是朱振勲、陈梦球、张万祺。 朱振勲乃是大明鲁王朱弘桓次子,鲁王乃是郑成功、郑经父子主要供养的大明宗室,郑经更是将妹妹许给朱弘桓,因此朱弘桓正是郑克殷的姑父,朱振勲便是郑克殷年纪相仿的表弟。 尽管贵为大明王爷,鲁王一家在明郑却并无任何实权,后来甚至因财政原因,供养难以维持,一家人不得不亲自垦种劳作。 神州东渡以后,鲁王住在金门,而次子朱振勲自知父兄健在的情况下没有机会继承王爵,便前来圭谷投奔郑克臧,供职殖民司,因处世圆滑而得到郑克臧的重用。 一直以来朱振勲都不因原主“郑克殷”贪玩弃业而有任何鄙夷,反倒是十分乐意带着这郑二哥吃喝玩乐,深受原主“郑克殷”信任和喜爱。 葡萄庄相会,郑克殷与朱振勲互道表兄弟,郑克殷知道此人一定认为自己被副使大人视为心腹,内心必会欢喜。 陈梦球则是明郑尚在台湾时的总制陈永华大人的次子,陈家因受冯、刘一派的排挤,神州东渡之后也很自然地希望投靠郑克臧。 但陈永华的长子陈梦纬和侄子陈绳武皆被郑克塽授予闲职,不得不留在金门——这大概率是冯、刘二人的计谋——唯有次子陈梦球找到门路离开金门,来到圭谷城,被郑克臧任命为殖民司和圭谷城两署的同知大人。 至于担当殖民司主簿的张万祺则是曾与郑成功联盟的抗清名将张煌言之子。 张煌言在江浙败亡以前,将张万祺与一批门人托付给郑家,因而此子辗转福建、台湾并也在最后来到扶桑。 只要获得这些人的信任与效忠,无论是圭谷城还是殖民司,郑克殷就必将能够牢牢地握在手中。 “诸位大人,今日毛兄、沈兄特地为我请来你们,而你们也的确应约前来,令我深感荣幸。” 一一致礼之后,郑克殷做了开场。 “相信你们也都已经清楚当前的危急形势。 “司长大人,也即是我阿兄在合儒城新逝,殖民司群龙无首,很难说会不会被我们的敌人所利用。 “为了迅速稳住局面,我特地请你们前来会谈,便为此事。 “这座葡萄庄乃是清静之地,时值半瞑,无人打扰,正适合议论家国大事。” 诸位大人都以老儒的姿态缓缓点头。来到这里的都是人中豪杰,他并不需要做过多的解释。 考虑到这场密谈可能需时良久,他先是与毛、沈二人一起搬来九把椅子置于厅内方桌之侧,形成围坐格局,又取了珍贵的琉璃杯,开了红酒,斟给在场众人。 一切准备就绪,便也是时候谈论正事。 如郑克殷所料,朱振勲是最早一位表态支持他的人。 兴致勃勃地抿了一口红酒以后,朱振勲放下琉璃酒杯说道: “诚如副使大人所言,司长大人一死,殖民司群龙无首,而金门向来与我们圭谷不和,必欲趁此机会出手,将殖民司夺去。 “因而我们必须推举出能够继续领导我们、领导殖民司的新任司长,有力地抗拒金门对我们的指挥。 “于我看来,从古至今,父死子继、兄终弟及都是天经地义之事,只是安良公子太过年幼,未到能担大任的时候。 “因而我认为,郑克殷郑副使大人,是我们的最佳人选。” 好表弟!郑克殷在心中暗自赞道。 真不愧是靠着处世能力得到阿兄重用之人,能够早早读懂郑克殷召来密会的用意。 周公仁捧着琉璃酒杯,在一旁微微点头,大概是认可朱振勲所言。 然而,陈梦球捋了捋不长的胡须,面色有些凝重。 “但如果金门果真出手任命他们的人选担当殖民司新任司长,我们却自行推举,逐走金门派来之人,岂非公然谋逆?!” a 第10章 中央已经决定了 若是公开撕破脸皮,可能会造成一场带来巨大动荡的内战,这自然是圭谷一方人员最需要担心之处。 过早地爆发内战,也绝非郑克殷所望——现在圭谷方面的势力还不够强大,内战必会造成长期拉锯,反复犁地,给扶桑辖地的发展带来严重威胁,致使千疮百孔,哀鸿遍野。 一旦洋人,尤其是占据墨西哥的西班牙人趁机发起征讨,扶桑必亡。 “然而我们就因担忧这一点而任人宰割吗?”周公仁义正严辞地说道,“同知大人,你还记得你的阿爸是如何死在东宁的吗?” 陈永华因受冯锡范所骗,于永历三十四年(西历一六八〇年)自辞官职,发现是冯锡范的计谋之后竟忧心而死,白白便宜了冯、刘奸党! 擅长阴谋诡计的冯锡范从此在坊间得到了“一剑无血”的绰号——此人若要杀人,甚至无需见血。 因这样的历史背景,光这一句话,周公仁就将陈梦球呛得哑口无言。 后者只好双手紧握酒杯,低眸沉默。 一直观察着众人表现的郑克殷并非不能理解在场每个人各自的立场与想法。 陈梦球的顾虑,必然不会只是内战,而是还包括其兄长陈梦纬、堂兄陈绳武等陈家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 相比之下,周公仁既无父母,亦无胞亲,其妻儿当下也都在圭谷,自是没有亲族方面的顾虑。 而因其父周全斌当年降清,郑家一直给周公仁施以“仇恨教育”,让周公仁深信自己是被汉奸父亲所遗弃,致使周公仁如今是一名相当直诚、刚烈之人。 沈诚借机进一步阐述,“没错,如果我们此时为了免于斗争而向金门让步,待到冯、刘一派控制了殖民司,控制了圭谷、合儒,向来手段阴险狡诈的这帮奸贼必会给我们定下莫须有的罪名,除掉我们。” 话虽如此,陈梦球仍然皱眉抿嘴,显得十分犹豫。郑克殷注意到陈梦球还特别看了眼他,又瞟了瞟两位澳龙人酋长,半天也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显然陈梦球不太相信一个出了名的纨绔公子担当领导,能够解决他的问题。 尚未发一言的儒士张万祺像是帮陈梦球道出了心中的另一重顾虑:“新任司长的人选,是否应当先经过更多的议论?” 郑克殷暗暗一笑。前一夜他要毛、沈二人做的准备,正是为了这一刻。 毛兴果然站起身来,坚定地说道:“不必了。最合适的人选,已经由司长大人甚至先王为我等选出!” 四名大人和两名酋长皆闻言大惊。 “什么?怎么回事?”陈梦球一时反应不过来。 周公仁则皱起眉头,“司长大人和先王陛下已经有所安排?” 张万祺只是沉默,以微不可察的角度轻轻摇头。 毛兴略一仰头,示意沈诚则从衣袍中取出一信,将其摊开举着,让众人查看。 “这是司长大人的遗书,”沈诚以不可置疑的语气说道,“这是我和毛兄翻查司长大人遗物时所发现的,上面盖有司长大人的官印和指纹。” 根据信上的内容,郑克臧认为自己将来某日难免被奸人所害,因而提前写下此遗书。 若是自己不幸身死,那么殖民司、圭谷郑府、独子安良以及毛、沈两位侍卫,也包括所有的财产,他都将托付给自己的亲弟弟郑克殷! 周公仁一把取过遗书,不可思议地阅读起来。 “这……真的是司长大人的字迹、官印和指纹。主簿大人,你看。” 说罢周公仁将遗书交给张万祺,张万祺仔细端详,最终颔首。 实际上,圭谷城内的赌庄恰有一名奇人擅长模仿字迹——这自然是那位奇人为了躲债、诈骗而练就的。 刚好贪赌的郑克殷与那奇人有些交情,他将玉佩作为信物交给沈诚,而沈诚拿着信物、金元宝和郑克臧的一些亲笔书信前去寻人。 既因贪财,又因愿意帮助老友,奇人便用郑克臧的笔迹写下这封遗书,甚至还帮忙撒粉、涂泥,以精妙的手法将其做旧。 当然,为了避免这名奇人未来泄漏秘密产生威胁,毛、沈二人会在这几日找机会暗中将其除掉。 至于官印,两名侍卫一直都有带着,随时可用;指纹自然是趁着四更时分灵堂无人之时,用棺中郑克臧的尸体提前摁下的。 陈、张二人看得出来有些动摇了,略有点没心没肺的朱振勲转动眼珠,适时地提问:“那,先王又是怎么回事?” 毛兴解释道:“这一点,最好由副使大人来亲自解答。” 当众人的焦点回到郑克殷身上时,郑克殷便顺应众人期待,站起身来,将昨夜说与毛、沈二人的话告诉众人。 这些话语,自然是他在前来扶桑之前得到父王郑经、时任总制陈永华的指示,要藏拙、暗学,为兄长担当后备并迷惑敌人,切勿出头损角,使自己不会得到奸党的过多留意。 一旦兄长遇险、遇害,郑克殷则应抓住机会,挽救局面。 郑克殷可以看到众人的表情不时变化,最终周公仁长舒一口气。 “没想到竟有这样的事。为了对付冯、刘等奸党,就连先王都要暗中藏招。 “副使大人你忍受人们的不解与鄙夷十数载,只为避过奸党的目光,堪称英雄。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这一回,一直犹犹豫豫的陈梦球似是有了些决心,“既然这是我阿爸的谋划,而副使大人暗藏着如此才德,那么,我愿意支持副使大人。” 张万祺没有说什么,只是颔首表达附议。 “太好了,副使大人!”贝林夏酋长也为这样的结果感到高兴。 再添四人的支持以后,至少现在郑克殷可以确保殖民司和圭谷、合儒的权力不会轻易旁落。 如果郑克塽集团看不过去,急切之下也最多只能兴师问罪! 议论至此,郑克殷便顺势给众人分析道:“我认为,冯、刘贼党不会那么轻易就将金门与圭谷之间的敌意公开化。 “若是他们果真想要以讨伐不臣为名起兵来犯,那么阿兄在时,他们早就可以这么做了。 “他们之所以一直都未敢轻举妄动,自是因为我们名为宦臣,实为诸侯,圭谷、合儒的汉番众民听命于我们,向我们缴税,为我们劳作。 “过去为了确保番民不会出草破坏殖民司辖地,先王给殖民司授予了兵权,我们圭谷城中,便有一支听命于阿兄和殖民司的精锐,由阿兄和周大人指挥并暗中操练。 “为了干扰敌人的判断,我们将殖民司官兵的编制改为圭谷城与合儒城的治安吏,并且将一部分兵员藏在番民村庄。加上多年承平,如同我们从未有过军队一样。 “我们接下来最好的做法,是逼迫金门方面维持与我们斗而不破的局面,这样对大家都好。我相信冯锡范那样的人精会与我们有这样的默契。 “而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就务必让金门知道,阿兄死后,殖民司及两州有我接替,南方的局势与实力没有任何变化。 “当然,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展现展现我们的力量。” a 第11章 洋人,扶桑真正的大患 回到郑府卧室中时,郑克殷的内心仍然有一股劲萦绕。 既是临近傍晚才醒来,眼看一时半会不好入睡,便点了油灯,拿来毛、沈二人从殖民司取得的扶桑地图阅览,试图在心中做些规划。 这一夜的葡萄庄密会完全取得了他预期的结果,目前最应当拉拢的人,已经确定站队加入新形成的郑克殷集团,使郑克臧的所有政治遗产将能够平滑过度至郑克殷的手中。 在密会之前郑克殷已经预料过,他在昨日替周公仁平定了“汤谷门之乱”,像周知州那般直诚的人必会对他有良好的评价。 朱振勲这样圆滑之人与原来的“郑克殷”就交情不错,而且朱公子本就是因为知道自己难以嗣位鲁王而来到圭谷,对于父兄亲族的关心相对较少,冯、刘一派也因各种原因不好对住在金门的鲁王一家下手,因而郑克殷不难将朱振勲拉到自己的派系之中。 这样一来,加上他,参与密会的九人,便有七人已经明确属于郑克殷集团,剩下两名原本可能是摇摆派的陈梦球、张万祺,自然会因从众的压力而不得不登上贼船。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找机会当众公开他与这八名亲信的关系,使圭谷城内外都知道,尽管郑克臧刚刚薨逝,但郑克臧的部下立即就集体拥戴郑克臧之弟郑克殷! 可能许多的邻里街坊仍然记着那郑二哥伍二逮鬼不上道,但这几日郑克殷通过公开表现,让街口的傻子都知道郑二哥在司长大人死后性情大变,对郑二哥的才德,显然应当重新评价。 其实原主“郑克殷”并非自幼就是那样的性格,穿越之后拥有其记忆的郑克殷还是知道的。 殖民司也会准备向金门上表,推举郑克殷为新任司长,继续统管扶桑殖民事业,垦辟新土,在故土沦陷于鞑子之手时,于东瀛彼岸复我华夏荣光。 这样的上表乃是通知而非询问意见,郑克塽及冯锡范等人将没有任何办法。 只要郑克殷在这关键的数日之中践行所有的规划,郑克臧暴毙带来的动荡便将过去,扶桑会再度回到稳定时期。 但不难预料的是,冯、刘一派对圭谷的恨意与妒意会进一步强化,这帮奸党必然不会就此轻易罢休,放任他们的心腹大患继续发展。 郑克殷便需要做好规划,打倒冯、刘,掌握整个扶桑。 之所以要打倒冯、刘,结束内斗,长远来讲原因在于当下扶桑明人所看不见的最大威胁——洋人。 一个半世纪以前,西班牙征服者发起成功的斩首冒险行动,致使强盛一时的美洲本土帝国阿兹特克帝和印加轰然倒塌,沦为西属美洲殖民地。 在接下来的年岁中西班牙人仍是穷兵黩武,不断开疆,最终坐拥大半个中南美洲,并将几乎整个北美都圈入其宣称范围。 这是郑克殷最为担心的大敌。 他不知道郑成功、郑经父子最初殖民扶桑之时,是否接到过西班牙人表达抗议的外交辞令,是否与西班牙人有过有效的谈判。 一旦盘踞在墨西哥新西班牙殖民领的西班牙人决定撕破脸皮,兴兵北伐,讨回位于他们宣称范围内的加利福尼亚,扶桑的十万明人必难以招架。 甚至沦陷以后,也不难预料到残忍暴虐的西班牙人的屠杀行为—— 十七世纪(1601至1700)的西班牙人在菲律宾吕宋岛就曾多次屠华,可谓经验丰富。郑成功也曾因此火冒三丈,有意提兵南征! 只可惜因长子郑经私通奶妈陈昭娘一事将郑成功活活气死,否则历史上便会增添一场中国人与西班牙人的历史大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不过也正是在十七世纪,英国、法国、荷兰、瑞典等诸多欧洲殖民国家都相继入局殖民北美,西班牙人对此没有任何办法,也未见提兵北上前往驱逐。 那么,西班牙人到底会不会和扶桑继续维持表面和平,还是哪日因各种原因要找“软柿子”捏它一捏,仍是未知之数。 除了西班牙,十七世纪的英法两国也都在北美洲建立了广袤的殖民地,其中英国在北美大陆的东海岸建立了十三殖民地;法国则从魁北克和密西西比河口的路易斯安纳出发向内陆深入,大举圈地,建立新法兰西殖民地。 若是扶桑辖地能在接下来的几年平稳发展,长远的未来中也将大概率向东开拓,与英法两国殖民者必有接触,若与他们为敌,恐怕会是扶桑明人的另一种末日—— 很多人可能都不知道的是,在1八46年爆发美墨战争以前,包括得克萨斯、新墨西哥、亚利桑那、加利福尼亚、犹他、内华达等在内北美西南各州本属于1八1年独立后的墨西哥。 经过两年侵略战争,美国在1八4八年从墨西哥手中豪取0万平方公里的惊天领土,一举成为地跨两洋的广袤大国! 而墨西哥丧失过半土地,一蹶不振,未来也再无崛起之机。 如此凶残可怖的盎萨人,未来的扶桑明人又能如何去刚呢? [注:盎格鲁-萨克逊人或简称盎萨人,是19世纪英国和美国的英语白人民族的民族自称或统称。] 这便是为什么长远而言,郑克殷会对洋人如此忌惮,尽管从现在看来尚有点杞人忧天——毕竟英国殖民者远在北美大陆的另一端,与扶桑相距甚远。 但深知英美殖民史的郑克殷不能忽视十三殖民地的成长速度。 现在的十三殖民地尚只有二十多万口白人,甚至面临着为数众多北美原住民部落与法国人的威胁。 但英国持续不断地大规模向北美殖民地运送移民,而来到北美的盎萨人生育率爆表,人口的机械增长与自然增长两相叠加,以至于1775年爆发美国独立战争时竟已经有二百五十万人口! 若与十三殖民地比发展速度,再也没有母国可以送来移民的扶桑辖地拍马都赶不上。 但郑克殷并非没招。 阿兄郑克臧的思路大体是对的,加利福尼亚原本就有三至四十万的各族原住民,若是能够全部纳入统治,至少扶桑辖地的人口能够瞬间翻上两番。 美洲原住民皆是黄种人,从相貌而言并不与明人有过大的差异,只要能讲官话,正衣冠,务农桑,拥戴郑氏掌权,便是“夷入华则华”,必能成为郑克殷手中坚实的力量。 有如此充足的人口,再加以合理的建设规划,届时扶桑便能有足够的赋税和兵源,抗击洋人或实施更多的宏大计划便也不再只是空想,郑克殷必不会让西班牙人、法兰西人、盎萨人踩在中国人的头上、随意欺凌! 但当今王上郑克塽与冯、刘一派目光短浅,汲汲内斗,不思进取,对番人采取敌视态度,显然只想偏安一隅,在世外桃源享受特权,鱼肉汉番百姓,锦衣玉食,从此醉生梦死。 不将这一派揽权奸党铲除,扶桑明人又如何能有未来? 怀揣着梦想与胸中的那团火,郑克殷拿起纸笔,记下了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的许多想法。 a 第12章 把生米煮成熟饭 翌日是郑克臧尸棺送至圭谷郑府的第三天,郑克殷、郑安良叔侄二人、郑家的一些亲朋与部下、郑府的仆侍男女仍要在正厅灵堂迎接前来吊唁之人,番人酋长贝林夏及其部下也陪同在旁。 大绵社酋长谭家浪得到郑克殷给予的信物与殖民司签署的命令书,立即返回合儒,就郑克臧的死因展开调查。 除此之外,前日圭谷与殖民司通过水路派出使者乘快船前往金门报丧,这日晚些时候圭谷也收到了王上郑克塽的回复。 王爵为延平王的郑克塽称其已知悉王兄钦舍的遗愿是葬于圭谷而非金门,那么郑家一众叔父、兄弟及家眷,还有部分朝廷重臣,都将尽快启程,南下圭谷参加葬礼。 但冯锡范、刘国轩二人皆称病不来,将在金门遥寄哀思,并由冯锡圭携礼前来圭谷郑府,悼念王兄。 冯锡圭是扶桑总制冯锡范之二弟(冯锡韩则为三弟),官至兵官,与刘国轩一起手握兵权。 兄弟三人共同把持朝政,以至于金门城内外众民都不知道,这扶桑大地究竟是郑家的,还是冯家的。 所幸金门君臣南下只为致哀、悼念,除了必要的侍卫以外不会整军前来,郑克殷暂且不用担心老弟郑克塽会借此机会夺取圭谷。 如郑克殷所料,知州周公仁也收到了消息,白日之时周大人便亲自登门拜访,郑克殷心领神会,将周公仁迎入侧厅。 “周大人是已经收到王上下诏了吧?”将周公仁请坐至大木椅上时,郑克殷亲自斟茶,递给对方,令其受宠若惊。 郑克殷自己也坐在隔着方茶几的同排大木椅上,两人侧身交谈,便是明清时期的会客礼节。 “客气了,副使大人,”周公仁接过茶杯,喝上一口后放下,“大王亲身南下,尽管不会带上禁卫部队,但随行侍卫力量必不在弱,我们仍需要多加心。 “依卑职之见,我们最好以确保大王安全为由同样召集我方兵吏,在城内与郑府处处设防,这样大王及其身旁奸人便不敢轻举妄动。” 郑克殷嗯了一声,同意了周公仁的安排。 金门郑家与一批重臣南下,是接下来郑克殷所要面对的下一项重大事宜,郑克殷知道这一整个过程都不容有失。 这一批人在圭谷城逗留期间,他也必须向他们展示自己的势力,逼迫他们将现状维持下去;同时这也是一个拉拢金门城内一批刚直恩正之人的机会。 比如曾与满州鞑子激战粤东的大将何祐,比如在厦门与台湾时就曾言辞激烈地批驳过降清言论的张进,比如有着三代忠烈家世的史官洪磊,再加上陈梦球的兄长陈梦纬、堂兄陈绳武,这些都是葡萄庄密会时众人认为可用之人。 其中何祐在台岛之时曾是沈诚上司,郑克殷可利用沈诚前去试探。 洪磊是史传洪门创始人洪英(又名殷洪盛)之孙,其父洪旭同样是抗清名将,当年将周公仁带到台湾的便是洪旭;洪磊本人如今则是洪门青莲堂香长,恰好毛兴亦是洪门骨干,可以洪门相叙为由,由毛兴接触洪磊。 为反清复明而建立的地下组织洪门,日后又有响当当的新名字天地会,在中国近现代史上发挥过不可磨灭的重要作用。 在郑克殷穿越来到的这个世界线中,神州东渡后,随郑氏而来的洪门成员不在少数,只是仅余青莲堂一堂,与洪顺堂、家后堂、参太堂、宏化堂等其他分支失去联系。 转进北美以后,洪门宗旨已经改为壮大扶桑,再造中华,有朝一日,逐虏复明。 这一帮始终怀有梦想的正直之人若能拉拢,必能对郑克殷的事业大有裨益。 至于孑然一身的武臣张进不好凭旧日情谊接触,郑克殷与周公仁便同意先在其逗留圭谷的几天内加以观察,再作后议。 “除此之外,卑职认为,大王摆脱冯、刘二人来到圭谷期间,是我们上表推举大人你为新任司长的最好机会。”周公仁接着说道。 郑克殷笑了笑,周知州再一次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未败(不错),我们认为王上乃是受冯、刘等奸党摆布,才会施政昏聩,与我们为敌。”郑克殷附议道,“何况,我与王上有兄弟情谊,血浓于水。 “长兄新逝,心有哀思之时,这种情感会更为强烈。 “尤其是王上南幸圭谷,必会住在我们郑府之内,我们将会有足够多的机会,在他身侧人最少的时阵上表,从而一锤定音。 “但尽管如此,若是冯、刘二人已经料到我们会有此计,在我们之前已经提出殖民司司长的新任人选,甚至就趁王上南下参加葬礼的时机,让他们的人选一并前来,我们再作上表的话,的确便是如同谋逆,必会陷入被动。” 周公仁沉默半晌,如此真汉子的紧张之情,是不会表露于外的。“那,副使大人,我们又该当如何?” 郑克殷一字一顿地吐露出四个字,“发动群众。 “在王命到来以前,我们要做这样三件事: “其一,私下安排人员,将我是受先王秘命藏拙多年之事传开,使圭谷城内外百姓知晓我在司长大人死后性情大变的原因; “其二,我们在州邸衙门至汤谷门的主干道上,就在真武庙之前设场,由州吏宣称殖民司与州衙门有重大事宜公布; “其三,集结昨夜参加葡萄庄密会的诸位大人,与你我一同到场,公开宣读司长大人遗书,使城中百姓全都要知道,司长大人早已经选择我作为他的继任者,而殖民司上下也都已支持。 “如此一来,郑克殷大人乃是殖民司新任司长一事便会满城皆知,再结合关于藏拙一事的传言以及前日我在汤谷门前解开汉番两族误解一事,圭谷百姓必会认可。 “而我也接过官印,以司长身份立即展开工课(工作),将生米煮成熟饭。 “此时我们再将这些事大张旗鼓地从水陆两路传扬到金门,正在南下途中的王上一行听闻,即使是带着新任司长人选而来,他们也只能作罢。” a 第13章 冯锡韩大闹灵堂 “因为他们必定不愿意挑起事端,在阿兄丧葬期间公然与整个圭谷城为敌。 “此事我们马上着手安排,到明日午时,全部完成。” 说罢,郑克殷举杯饮下一大口茶。 “好!”周公仁终于信心满满地一口答应下来,“说实在话,副使大人,不再藏拙之后,你的魄力与手段着实是令我们印象深刻。 “现在的我,完全相信你能带领我们对付奸党,壮大扶桑,在这东瀛彼岸的大地上真正地再造中华。 “我相信无论是为官的诸位大人,还是城内外的汉番百姓,都稳当会感受到这一点。” 郑克殷只是握拳微笑,谦虚地说:“见笑了,当然,有你们的忠实支持,无论是对我而言还是对扶桑而言,都非常重要。” 周公仁会心一笑。 言毕,两人便起身要走向正厅,恰在这里见到一众奴仆或神态紧张,或面色凝重。 郑克殷朝门外望去,只见那得罪人多、称呼人少的冯锡韩监察使正带人踏进这用作灵堂的郑府正厅! 一位高傲而嚣张的随从刚一过坎,便大声叫嚷: “监察使大人到来,为何无人敬礼迎接!” 一直陪着郑家的澳龙人酋长贝林夏当即拍腿起身,哼了一声,指着那油腻腻的冯锡韩骂道: “这等狗官,放他进来,那都已经是郑家的仁慈了!” 冯锡韩的另一名随从吼了声“放肆”,随从队伍众人竟立即拔剑! 厅内的毛兴、贝林夏等人不甘示弱,也都纷纷亮出武器! 郑安良则吓得退后一步。 “诶,”刚刚一直背着手的冯锡韩此时举起手来,示意随从们收回武器,“这是司长大人的灵堂,尔等安敢在此胡闹?” “歹势(抱歉),大人。”随从们收起武器,与他们对峙的厅内众人也都随之收兵。 单是从众人看见冯锡韩时的第一反应,郑克殷便知道圭谷城人对这位监察使的态度——尽管郑克臧在此地掌握实权,但为了不与金门方面彻底闹翻,郑克臧便在一定程度上放任冯锡韩在圭谷城内嚣扬跋扈。 但一旦冯锡韩一方做得实在过分,郑克臧及其部下仍然不会给任何脸面,这使得圭谷冯府的人几乎是圭谷衙门和大牢的常客! 一来二去,郑克臧与冯锡韩的不和早已路人皆知,汉番众民有多么爱戴郑克臧,就有多么痛恨冯锡韩! 冯锡韩抬了抬眼,望向郑克殷和周公仁的方向,“副使大人,现在你是郑府的主人,就由你来告诉我们,你们郑府,到底让不让人来凭吊我们所拥戴的司长大人?” 郑克殷向前一步,同时示意毛兴靠近自己,而后向冯锡韩微笑道:“我们当然不会拒绝要给阿兄致哀、祭奠之人,比如前日贝酋长、谭酋长带来的番民,这几日也都分批进城,陆续来到我们郑府缅怀。” 之所以要这么说,自然是要让冯锡韩明白,现在城门外还坐着支持郑克臧、郑克殷兄弟的番民上千人,若是郑克殷大手一挥,这千人足以踏平冯府! 接着郑克殷向着空气拱手致敬,“王上到来,虽算是回到自家,但我们会以最高规格接待;至于其他凭吊者,我们皆一视同仁,不会有特殊的迎接之礼。” 冯锡韩哼了一声,“得,那就当我们是普通的凭吊者即是。” 说罢,冯锡韩指挥随从将他们带来的一些装有油烛、纸钱和布帛的篮子放到厅内地上,作为礼品。而后他走上前去,靠近棺材,郑克殷发现冯锡韩竟俯身想伸手去碰阿兄的尸身! 就在郑克殷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间隙,毛兴就一个箭步出现在冯锡韩身旁,一把握住冯锡韩的手臂! 可以看得出来毛兴这一握极为用力,令冯锡韩大皱眉头。 毛兴冷冷说道:“冯大人,普通的凭吊者,可不会做这种不敬之举。” 冯锡韩没有说话,只是恶狠狠地盯向毛兴,而后在毛兴松手之时将自己的手臂一把收回,转过身来,要往门外走去。 专程到别人灵堂来闹事,也不过是冯锡韩在圭谷无数嚣张举动之一,这足以助郑克殷管中窥豹,明白冯锡韩为何如此人憎鬼厌。 就在众人以为冯锡韩终于要离开的时候,这狗官忽然停下脚步,侧过头来,带着愉悦的声音说道: “说起来,郑二大人,从你刚刚的话判断,你们已经知道,大王对自己大阿兄的死非常痛心,以至于要亲自临幸圭谷城参加葬礼。 “别怪我没提醒你,英明神武的大王可并不只是来参加葬礼这么简单,这个乌烟瘴气的圭谷城,早该管一管了,因此大王有意治乱除奸,还圭谷城百姓一个清净。” 郑克殷差点要笑出声来——乌烟瘴气?治乱除奸?冯锡韩这几句话简直在骂自己! 冯锡韩的话并没有说完,而是哼着变化的语调摇了摇头,“我想啊,一个真正合适的新的父母官,也会随大王来到圭谷。 “不只是郑二大人你,还有某些狼狈为奸之徒,最好也是先物色一下附近有什么好田庄,到时候带上几个你们最爱的蛮仔,能把番薯种好,不至于过得太差。 “若是需要的话,我也懂点风水,可以给你们指点指点,我看哪,城南那片土丘就挺适合你们。” 圭谷城位于山麓,依山而建,南面乃是被称为青丘山的一道西北-东南走向的山脉,而离圭谷城南郊不远处便是一片草木不盛的土丘,用于给平民百姓用作墓地。 冯锡韩的言语侮辱甚至不带一个露骨的脏字,郑克殷一时觉得自己该对这人肃然起敬。 只是郑克殷完全可以听到自己身后的周公仁的愤怒沉吟! 他觉得冯锡韩的话好笑好乐,但恩正耿直的周公仁却是完全接受不了。 “冯锡韩!”周公仁大声喝道。 郑克殷当即摆手,拦住知州大人,亲自出面应道: “哦?看冯大人这意思,王上他已经安排好了我们这里的重要领导官职?” 冯锡韩再度侧过头来,瞥向郑克殷,耸了耸肩,“不过是我的推测罢了,但你们可以等着,看看我说的话,对不对。” 郑克殷顿时哈哈大笑。 他还以为冯锡韩是收到了冯锡范的密信,竟那么笃定地要“提醒”他们说大王要带新的父母官前来撤换,还要“治乱除奸”,原来竟只是冯锡韩自己在那栀子花茉莉花地胡言乱语。 他倒是很期待,明天他的谋划完成之时,冯锡韩会是怎样的脸色;而冯锡范得知自己这海里湖天的三弟竟提前透露他们的计划,以至于在郑克塽抵达圭谷以前,郑克殷集团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使他们的计划泡汤,届时又会如何收拾这个弟弟。 “得,冯大人,那我们真是多谢你了。送客!” a 第14章 不如学武 送走冯家的瘟神之后,周公仁也向郑克殷辞行,要去为明日之事早做安排了。 至于“煮熟生米”之计的第一步,郑克殷则交给自己最忠心的老仆人陈六仁去打点。 之所以选择六阿公,原因在于原主“郑克殷”在圭谷城内吃喝玩乐多年,醉酒或赌局玩大了的时候,往往需要郑府管家六阿公奔忙捞人,一来二去,六阿公也跟着原主“郑克殷”认识了不少狐朋狗友。 这些狐朋狗友遍布在酒馆、赌庄、戏坊和各种风月场所,要去散布谣言,找这些人便最是合适,只需要给他们一点恩惠,他们就会为郑克殷处处去大声吆喝。 到了明日,几乎整个圭谷城内外都将了解到郑克殷藏拙多年一事。 但煮熟生米的谋划仍然不够完美,傍晚回到郑府食厅吃着牛丸卤面的时候,郑克殷心里便盘算着查漏补缺的问题。 待到吃饱之后,郑克殷回到房中,坐在书台边,亲笔写下几封请帖,又叫来下人送去陈府、张府,之后收到回复后已是入夜,没有更多急切之事了,郑克殷便安然睡下。 丧葬仪式最初、最重要的几步都在前日尸棺归府之后已经完成,郑克殷便也可以准备恢复到正常作息,以免以疲惫之躯去面对一系列的重大事宜。 只是早睡导致早起,不到五更,郑克殷便在宁静的黑夜中睁开眼来,闻见外面下着迷濛细雨的声音。 原主纨绔公子不仅弃学厌业,还因吃酒玩乐、作息紊乱而导致身子有些孱弱,郑克殷醒来的时候都不自觉叹了口气。 他想起身锻炼,却因穿越前只是学者、穿越后则是公子哥而不知道从哪开始,或许之后该找时间让沈诚、毛兴、周公仁等人推荐个武学师傅来教导自己打拳、练剑,既能强身健体,又能提升自保之力。 穿越前郑克殷读过的一些历史穿越说也都往往看重培养主角体魄,现在轮到自己穿越了,也该依此实践。 现在暂无武师指点的郑克殷起了身,点了烛灯,选择坐至书台边上,翻出自己在前日夜里写下的笔记阅览起来。 为了避免有歹人入府盗窃,翻出此等“谋逆”罪证,郑克殷专门用英文来写这笔记,他相信现在的扶桑必定无人能懂。 随着雄鸡鸣叫,天色微亮,雨也停了,郑克殷便起身唤来下人准备少许早膳,吃好、穿好,要开始执行这一天的重要计划。 他点上毛兴、沈诚,叫人备了轿子,迎着冬春之际难得的一丝晨光,去往真武庙。 说起来,抬轿这种交通方式虽然可以令乘者享受身为人上人的快乐,却既浪费人力,又并不真正舒适——靠轿夫们的肩膀顶着,靠他们的双脚交替行走,轿内必会颠簸。 待到动荡期过去,他得以主政圭谷、合儒以后,也必将明令改革,将四人大轿改为人力黄包车,这样只需一人拉车,每轿解放三名下人,郑克殷进而还会慷慨地向他们授田劝耕。 只要多一名农夫,便能多几亩田地。农业生产对于当下的扶桑而言太过重要了,毕竟扶桑不是满清,没有超过万万之数(也即一亿)的人口,浪费人力之事最好是能避则避。 这样思考着一阵,郑克殷就感觉到轿子已被放下,轿夫提醒说真武庙已到。 走出轿门,郑克殷便见已有另外两轿也停放在庙门外的石板路上,原是陈梦球、张万祺二人已经在庙外等候。 这个时候,城内街道各处店铺正在准备开张,店家们、二们忙忙碌碌,但未到热闹之时。郑克殷特地选择这一时辰,令一部分街坊能看见大人们来到真武庙前,却又不因街上人多而造成喧扰。 昨晚郑克殷专程写请帖请陈、张二人与自己一同到真武庙为扶桑的苍生百姓祈福,他知道这种请求对方不好拒绝,却没想到二人在约定的辰时之前就已经来到。 “副使大人。”三方互相靠近,陈、张二人向郑克殷作揖招呼,郑克殷也带着毛、沈两名侍从同样回礼。 “你们这么早便等在庙门,实在是有心了。”郑克殷道。 陈梦球连忙摆手,“哪里哪里,副使大人专门请我等随同祭拜真武玄天上帝,令我们受宠若惊。” 郑克殷淡淡一笑,伸出手臂,“既然我们都已经到了,便进庙吧。” “好,好。”陈梦球应着,一行人便迈步入庙。 这座庙位于城中闹市,因而规模不大,差不多只是一座特大型的祠堂,却因地理位置便利,相当便于君臣百姓前来参拜,因而香火鼎盛。 将两人请来真武庙,可以说是最好的一次试探: 陈梦球、张万祺在葡萄庄密会之时受到从众的压力而表态支持郑克殷,未必出于他们的真心。 若是他们只是在表面上站队,却与冯、刘一派暗中联系,将许多秘密情报传去,或在关键之时搅黄郑克殷等人的谋划,反而会带来更大的威胁。 郑克殷精挑细选请到葡萄庄密会的四名大人之中,周公仁乃是圭谷地方长吏,朱振勲则是王爷之子,因各方面的原因郑克殷都可以相信他们,已经不需要做更多的举措来进一步拉拢和巩固关系。 而陈梦球、张万祺是圭谷城和殖民司的文官少吏之首,态度存在摇摆的可能,在这日午时的大事之前,郑克殷便要向二人下手,进一步巩固尚在成型的郑克殷集团。 既然陈、张两人皆是文人,请他们拜真武玄天上帝以作为某种形式的宣誓,当是最好的选择。 真武大帝乃是有明一朝受到广泛崇拜的道教神明,朱明官方大加推崇,广建庙宇,尤其是武当山得到成祖朱棣重金投资建设,以至于成为头号道教圣地。 可以说,真武大帝便是明朝的主保神。 郑成功、郑经自成一派势力,又在台湾、扶桑别立乾坤,也将对真武大帝的崇拜延续下来,几乎成为了明朝正统的代表符号。 郑克臧建立圭谷城之后所兴修的第一座庙,便是郑克殷一行人如今正在走进的真武庙。 陈梦球、张万祺二人皆是心思细腻的文人,不会不明白郑克殷带他们祭拜真武的用意。 a 第15章 副使大人慷慨解囊 众人沿着主道走进植有橡树和戴榕的庙中庭院,便见道长携一众弟子前来迎接。 所谓戴榕,乃是一种扶桑原产的高大灌木,长有鲜红色的型浆果并会吸引鸟儿前来啄食,非常适合在庭园种植观赏。 这种树又称加州冬青(alifriahlly),乃是“好莱坞”(hllyd)的名字来源。至于“戴榕”(y)之名,则来自于澳龙语。 “郑副使大人,陈同知大人,张主簿大人。”道长率众敬礼之时,准确地说出了来客的姓氏和职位,又进而表达了对郑司长大人的哀思,可见其政治敏感度。 这种旨在护国佑民、助益君威的道庙承载政治功能,自是不能如一部分道教派别那样只管自己修炼成仙,哪管世间兴亡死活。 郑克殷等人感谢了道长的迎接,他知道自己对于真武庙而言可是稀客,这番前来,亦是刷存在感和拉好感的好机会。 “实际上,我们这次前来,除了参拜以外,亦是想向贵庙赠些捐助,以助香火鼎盛。” 说着,郑克殷指挥后方随行的仆人搬来箱子,打开之后,便能显现出其中的珠光宝气。 “这是我们郑府与陈府、张府一同献给真武大帝的。” 看得出来,陈梦球、张万祺一时有些懵逼,还没反应过来副使大人竟然帮他们提出捐助。 “实在太客气了,郑大人。”道长似是一直在掩藏自己的笑意,“我们真武庙今日的繁盛,一直都有赖于你们郑家的支持。 “今日郑大人与陈大人、张大人如此慷慨解囊,我庙必不会忘记,日后我庙若是兴建新的庙阁楼院,必会将大人们的名字铭刻其上。” 郑克殷微笑着轻轻点头,接着便让道长请几位师公来带领他们祭拜、祈福。 “众所周知,我阿兄克臧,乃是圭谷、合儒两城的缔造者,任司长一职十三年来励精图治,使汉番众民安居乐业,使扶桑大地风调雨顺,这也是真武玄天上帝对他的认可与襄助。 “而克臧一夕罹逝,扶桑大地,尤其是圭谷、合儒来日将会如何,竟又成了未知之数。 “为保安宁,便由我和两位大人代表郑府和殖民司前来,叩请真武大帝继续护佑扶桑生民。” 这样一番彬彬有礼的说法实际上也暗含玄机——郑克臧之死很可能会带来动荡,而郑、陈、张大诸位大人前来祈求的恰是安定过渡。 只要稍稍了解一点扶桑政局的人都不难明白,若是金门冯、刘一派有意趁机夺去圭谷和殖民司,必会加剧动荡,而不会带来安宁;圭谷的安宁要由谁来保证,至今已经不言而喻。 这话既是说给真武庙的一众师公,也是说给陈、张二人。 张万祺也上前一步做了表态,“没错,我们相信,真武大帝会力保我们圭谷、合儒万民平安,免遭罹祸,为我们指引正确的道路。” 这似乎是这几天来,郑克殷听张万祺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并且让郑克殷很快明白为什么张万祺要比其他人寡言——张主簿带着不难听出来的江浙口音。 很多人读历史的时候,容易以为古代中国不仅书同文,甚至还“言同语”,未曾想过在任何历史时期都必然存在的方言口音之别其实会带来一些微妙的东西。人类学出身的郑克殷曾修习过语言学的课程,对此便有特别的敏感。 浙江出身的张万祺自是以吴语为其母语,因自身的经历又熟练掌握南京官话,在以闽南人为主体的郑氏王国之中自是有些不便融入。 所幸因为明郑内部本就来源混杂,除了操闽语的福建人、粤东人以外,也有客家人、吴人、广府人、台湾平埔族甚至个别来自吕宋的洋人和番人,如今更是有为数不少的熟番澳龙人! 因此尽管闽南人占去人口大半,明郑仍须以明朝南京官话为官语和通用语,很大程度上可以避免汉番众民内部的语言隔阂。 听过郑、张二人的发言,道长乐呵呵地答应下来,并带上几名弟子指引诸位大人进入庙堂,对着形象极为勇武的真武大帝像上香祭拜。 祭拜的过程中,师公们亦在堂内神神叨叨地吟唱,使郑克殷难以听懂。 但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与两名新的亲信一同捐助,一同参拜,一同得到师公们的赞许。 整个仪式结束过后,道长告诉他们,真武大帝已经给出了回应,必将保佑扶桑大地的黎民苍生永享安宁! 如果在场之中的人有老实的傻子,恐怕会当场提问:回应?哪有回应?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郑克殷只是优雅地行礼表达感谢。 为了进一步表达对三位大人的感激,道长更是将一行人延请至侧庭并提供菓子茶饮,恰好也让郑克殷有机会与两名大人趁难得的空闲悠然相谈。 “我们得到了真武大帝的积极回应,这着实是一个良好的兆头。”郑克殷开口道。 陈梦球这一天的表现,果然也比前日要放松不少,“未败(不错),我如今愈发相信,我们的大事可成。 “郑大人,说老实话,前日周公仁周大人教训我的话语,我这几日反复琢磨,深感有理。 “我阿爸被奸人冯锡范所害,我又岂能忘却这杀父之仇,甘愿向冯氏妥协?! “如今我心愿已决,愿让大人你知道我的想法。” 张万祺也借势在随后说道:“我也同样。 “郑大人,我明白你专程请我和陈大人一同参拜祭祀的用意。 “冯、刘奸党为了他们的一己私欲,把持朝廷,气焰嚣张,人人得而诛之! “只是在司长大人忽然逝世之时,诸君心茫然,未知能如何在失去强大的主公之时,敌过手段诡谲而狠辣的敌人。 “而在这数日以来,你已经令我们相信你不再是以往那一事无成的郑家二公子,而是足以接替司长大人、统治扶桑半壁江山的有为之主。 “我愿意相信你,你也可以充分地相信我们。” 郑克殷微笑着答道:“我自是早已将二位大人视为心腹,才会在这几日分别在葡萄庄和真武庙屡次相邀。 “你们能够感受到我的诚意,与我和其他大人团结一致,那就实在是太好了。 “天下苦冯、刘奸党久矣,有你们的鼎力支持,我们有朝一日,必当除之!” 此时巳时(9点至11点)也即将过去,午时临近,只见一名殖民司的吏员匆匆入庙,向郑克殷等人行礼之后汇报道: “副使大人,知州大人得知你在这里,特命我前来通知。诸位大人都已经在庙外的街口做好了准备,百姓们见官府将有大事宣告,几乎围了个水泄不通!” 郑克殷颔首,起身。“好,我们现在过去。陈大人、张大人,请。” 说着,郑克殷做出手势,让陈梦球、张万祺走在前面,一行人便向庙外走去。 a 第16章 公告大事,煮熟生米 还未走出庙门的时候,郑克殷一行人就已经能够听到外头的议论声。 那声音并不响亮,而是许许多多人聚集在一起互相交谈而形成的嗡鸣,可见汇报者所言不虚,街坊们已经将这街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所幸从庙门通往街口中央有吏员清出道路,并站立成列,以人墙挡开人群。 “是郑二大人?” 刚刚踏出庙门,要往街口走去之时,郑克殷便听见有人试图指认他们。 “是吧!” “司长大人刚死,我们圭谷的确需要其弟来帮我们稳住局面!” “你们有没有听闻这几日郑二哥与以往不相款了,其实是先王和陈总制大人的遗计?是他们为了避免郑家两名兄弟斗阵(一起)被奸人所害,故意让郑二哥扮得贪玩滥赌!” “啊?真的吗?” “好像也讲得通……” “所以官府说要宣告大事,是和副使大人有关吗?” “会不会是昨日冯锡韩到郑府去大闹灵堂之事?” “难道那头冯猪被抓啦?” …… 郑克殷暂时没有理会这些议论,从庙门走出进入街道之后,便拐向周公仁等人所在的街口中央。 此时的知州周公仁与殖民司一众官吏身着官服,淡淡定定地伫立其中,朱振勲和贝林夏等人也都在场;直至郑克殷等人到来,先后来到的两伙人便互相作揖敬礼。 郑克殷转身望向民众,只见众人似乎是觉得副使大人到来便要进入正题,逐渐安静。 街角酒家的二楼栏杆边上都挤满了人,这店家可得好好感谢副使大人带来的生意。 周公仁咳了一声,民众便完全停下交谈。 “圭谷城的街坊们,”周公仁上前一步,大声说道,“大家都已经知道,扶桑殖民司司长郑克臧日前仙逝。 “此事关乎圭谷、合儒两地的所有明人和番人,对于殖民司而言,更是无比重大的损失! “国不可一日无君,扶桑殖民司辖地也不可一日没有掌事之人。 “司长大人为防自己哪日遭奸人所害,也曾提前立下遗书,指定他的继任之人!” 这话一出,大街之上瞬间轰动起来,议论纷纷! “原来司长大人留下了遗书!” “天啊,司长大人他真的……我哭死……” “会是谁啊?就是周大人吗?” 周公仁无奈地摆了摆手,一众兵吏便分别以洪亮的声音大喊“肃静”,人们顿时被吓得鸦雀无声。 “这一封,便是扶桑殖民司司长、当今王上的大阿兄郑克臧大人的遗书。”周公仁从衣袍中取出书封,从中取出一张纸来,将书封交给旁人后,将纸展开并向众人展现。 “上方,有司长大人亲笔所写遗嘱,更有其官印和指印! “在他不幸暴毙之时,他以口头方式,将官印交给了沈侍卫,并由沈侍卫向我们转达他希望葬在圭谷的遗愿,以上这些,大绵社酋长谭家浪及其部众可以作证。 “接下来,我将宣读其遗嘱!” 遗嘱内容郑克殷已经很熟悉了——毕竟内容就是他自己所编撰的——那便是郑克臧为免某日被奸人加害,来不及交代后事,因而提前写下此遗书。 若是自己不幸身死,那么殖民司、圭谷郑府、独子安良以及毛、沈两位侍卫,也包括所有的财产,他都将托付给自己的亲弟弟郑克殷! 听者一片哗然! “真的是郑二哥!” “未败,未败,交给亲弟弟至为合适。” “完了,完了,那纨绔公子上位,圭谷要完,扶桑要完!” “如果是这几天的副使大人,倒也挺好……” “无论如何,也算是先王血脉吧!” “哎呀,我们都得有难啦……” 从众人的反应来看,便知对于郑克殷继任司长之事,圭谷百姓之中褒贬不一。 过去十多年形成的印象太过深刻,郑克殷也知道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扭转的。 解开汉番误会平定“汤谷门之乱”,表现出性情与能力的变化,谣传先王与陈永华留下遗计……以上种种,能让一部分人重新评价并认可现在的郑克殷,但还是因时间太短无法让另一部分人信服,这都很正常。 此时却忽然响起整齐的一字一顿的喊声—— “郑克殷!” “郑克殷!” “郑克殷!” 郑克殷与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贝林夏酋长带着上百名披发番人纷纷举起手来,以他们的方式表达对郑克殷的支持! 大概是这样的场面感染了一部分人,以至于一些汉民也散乱地叫嚷道: “支持副使大人!” “相信司长大人的判断!” 周公仁再次挥了挥手,但没让兵吏以“肃静”喝呼,而是等民众稍稍安静下来一些,再开口说道: “我们殖民司,亦在这几日展开了议论,并咨询了一些德高望重的签首、长者以及番民酋长的意见,并最终认可了司长大人的判断! [注:签首是明郑于基层所设的领袖之职。] “副使大人郑克殷隐忍多年,正为今日。自司长大人不幸罹逝以来,副使大人充分地展现了其才能与德行,天地可鉴,日月可昭。 “司长一职,力求保境安民,教化番人,为扶桑拓土,使中华再立。此非国姓子孙而不能行也! “自古兄终弟及亦本是常事,副使大人于殖民司供职多年,熟知圭谷与殖民司,接替司长大人之事业既顺乎天意,亦利国利民!” 言罢,周公仁让朱振勲取出殖民司出具的文书向众人展现——虽然看不清楚,但郑克殷大体知道上面写的应当是周大人刚刚说的话,并给出结论意见,那便是殖民司上下一致同意,推举郑克殷接替司长一职! 围观的街坊百姓便也终于基本信服,欢呼和表达支持的喊声不绝于耳。 然而就在此时,忽听得一声厉喝:“大胆狂徒,竟敢不问王旨,擅自举官!此乃谋逆大罪,汝等安敢如此!” 定睛看去,只见一队手执配剑之人簇拥着一人挤开人群,要朝街口而来! 不用猜,来者必是冯锡韩——被挤开的人刚要开骂,见是冯锡韩,竟纷纷恐慌地退开更大的距离! 朱振勲却微笑着走上前迎接,以自信的语气解释道,“冯大人,我们殖民司由国姓爷所设,杨朝栋杨大人为首任殖民使,司职廿年,由先王长子郑克臧郑大人接替,并改殖民使为司长。 “殖民司其人事调动自创立以来皆由内部指派,从未有律制明言须由延平王委任方可行事。” 冯锡韩闻言,恶狠狠地盯向朱振勲,“大王任命我为镇南监察使,正是为了遏制此等大不敬之事。 “未曾想,你们殖民司自行其是惯了,竟果真把自己凌驾于王威之上,以至于将此等行事习惯视为天经地义,这岂非公然挑战王权、分疆裂土?!” 言罢,冯锡韩向随从下令,夺取那两份文书,驱散人众,逮捕所有谋逆思叛之徒! a 第17章 冯杨之争,冯锡韩鲁莽的背景 这冯锡韩可谓莫里十孤,做事如此莽撞、毫无分寸,恐怕才是嚣张惯了的那一方! 眼看街口众官吏均是文官,冯锡韩带着一批武人便要前来捉拿! 见此场面,围观群众果然纷纷大叫慌逃,场面顿时混乱至极。 而毛兴、沈诚当即拔剑,挡在朱振勲和周公仁的面前,马上与监察使的人乒乒乓乓地交起了手! 按理来说,冯锡韩带来十人,毛、沈二人武功再高也单拳头难敌四手,终是要败下阵来! 然而随着民众疏散,留下来的一批“围观群众”竟都拿起武器,齐整地大喝一声,逐渐包围现场! 贝林夏带来的番民众人和刚刚负责维持秩序的吏员们,更是迅速分散,夺取各个方向的街道,将逃路堵死! “什么?”冯锡韩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从逮人者反而成为被逮者! “汝等叛贼,怎敢!” 这自然是郑克殷等人早先就做好的准备——宣告大事的现场皆是文官,若有人意欲施行暴力,必难以阻挡,因此周公仁早已将部分藏在番人村社中的司兵调来,安插在围观群众之中。 就在这群便衣兵吏之中,有一年轻人有着与周公仁相近的面貌与气质,此人接连击倒两名贼人,最终刷地一声,利落地将剑搭在冯锡韩的肩上! “冯锡韩!”郑克殷朗声喝道,“你身为朝廷命官,却知法犯法,率匪众袭击宗亲、官员,你可知该当何罪!” 冯锡韩却仍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大哼一声,“有种你们这群奸党在这里把我杀了!” 眼看持剑指着冯锡韩脖子的年轻人愤怒沉吟,一如昨日灵堂内的周公仁,郑克殷马上回应道:“将他捉入大牢,他会为自己的莽撞付出更大的代价。” 郑克殷很明白,让这种人轻易地死掉,既便宜了对方,也只会令圭谷和殖民司落入被动。 这头猪,有更大的利用价值。 但将冯锡韩千刀万剐折磨致死的日子不会遥远。 “是!”在场的司兵得令后,将冯锡韩及其手下武人皆五花大绑,带回大牢! 正被押走的冯锡韩还边走边骂街,可谓丑态尽显! 很大程度上可以说,冯锡韩自投罗,乃是郑克殷这一日的意外之喜。 随着冯锡韩走远,在场的大人们皆松一口气。 “诸位大人,”郑克殷很快就安慰道,“城内奸党已被我们捉拿,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莫因这场闹剧而耽搁。” 陈梦球道:“我们已经完成了向街坊百姓大事一事,剩下的事情,我们回殖民司邸去办吧。” 周公仁等人也都表达了同意。 殖民司邸和州邸衙门其实都位于郑府边上,这自然是郑克臧在兴建圭谷城时的刻意安排,也极大地便利了如今的郑克殷对圭谷和殖民司实施控制。 回邸路上,郑克殷特地向周公仁询问,“刚刚那名击倒两人、生擒冯锡韩的司兵,我看长得很像周大人,不知是否是你的亲人?” 周公仁尴尬一笑,“大人见笑了,那是犬子鸣岐,自幼不爱经学,偏爱武学,年岁渐长后,我们发现此子确实勇武过人,我便安排他进入行伍。” 郑克殷却道:“周鸣岐周公子今日立下大功,理应加赏。我们扶桑殖民数十载却人丁未旺,任何才俊都不应放过。” 周公仁应道:“子能得到大人的赏识,卑职我感激不尽,只是他年纪尚,还希望大人勿揠苗助长,给予过多赏赐和提拔,否则只会令他太过浮躁。” 从这番话,足见周家家教之严格,也难怪两代人皆忠良可用。 回到司邸,一行人便要展开交接工作,先是由沈诚跪地将官印绶带交给郑克殷,而后是朱振勲、陈梦球、张万祺三人领导众官吏将整理好的文书交给郑克殷,并讲解介绍殖民司的组织架构,认识各科长官。 尽管原主“郑克殷”挂名殖民司副使,却在过去多年间基本不顾殖民司事务,以至于郑克殷此时要像一名临时空降而来的新领导一般从零开始认识殖民司。 所幸郑克殷也借此机会得到了更多情报—— 扶桑殖民司,是在永历十四年(西历一六六〇年)国姓爷掌权期间设立,第一任殖民使为杨朝栋,任职长达二十年,为扶桑殖民司辖地奠定了还算不错的基础。 之所以老杨能够连续任职二十年,原因在于他恰好遇上权力交接的时机。郑经为了殖民事业的继续稳定发展,便没有撤换殖民使;后来郑经趁三藩之乱西征满清,军政繁忙,更任由杨朝栋维持原职。 到永历三十三年(西历一六七九年),大公子郑克臧受郑经委任于前一年从台湾出发,来到扶桑,接替年老的杨朝栋,并展开大刀阔斧的改革。 其中郑克殷在先前就已知晓的两点,分别是改殖民使一职为司长,以及在第二年就南下新建圭谷城。 改“使”为“长”,这显然是郑克臧野心的体现——他显然不会只满足于担当一名受命使臣。 坐在司邸的司长书房中,郑克殷捧着文书阅览之时,张万祺侍立在旁,进一步讲解道: “实际上,殖民司史札上有一点没有写出。 “那便是前任殖民使杨朝栋在任时极为腐败,因先王放任,几乎成了扶桑土皇帝,行无数僭越之举。 “当时的杨家在金门城,也正如现在的冯家一样权势极大,胡作非为。 “我是在永历三十年(西历一六七六年)来到扶桑,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 “先司长受先王之命赴任扶桑,同年又有时任兵官陈绳武陈大人携兵来助,先司长仍是为了避免内乱造成生民苦难,而未急于铲除杨家。 “三年后神州东渡,是当今王上和冯、刘一派到来后,才着手打击杨朝栋及其子弟。 “冯、杨两家之间,仍是斗了四年之久,最终在永历四十一年(西历一六八七年)杨朝栋死后,冯、刘一派逮住机会,将杨家满门抄斩,冯氏得以完全控制金门,冯锡范也因立下大功,晋官为扶桑总制,进一步把持朝政。” 郑克殷微微颔首。 阿兄郑克臧开辟圭谷,又在永历三十八年(西历一六八四年)向郑克塽献上金门,携当时整个殖民司南迁。 这看起来是懦弱之举,实际上却是相当高明的计谋,那便是促成了冯杨之争,驱虎吞狼,郑克臧自己则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和发育空间,在冯氏最终取胜之时已然壮大,无论是圭谷城、合儒城还是殖民司,都根本不受金门的节制。 所幸此番郑克殷能够完全接过郑克臧的遗产,否则创立“扶桑总制”这一宰辅职位的冯锡范必会为了追求控制整个扶桑辖地而猛烈出手。 眼看冯家无法如愿在扳倒杨家之后,继而趁郑克臧暴毙之机打倒这些年里的主要政敌,冯锡韩急切之中竟鲁莽采取暴力手段,以至于今日身陷囹圄。原来这一切,都是有这样的背景。 然而,尽管今日郑克殷成功接过司长一职,接手了整个殖民司,又捉拿了那人憎鬼厌的冯锡韩,但新的挑战也即将就要到来—— 延平王郑克塽携郑氏宗亲与一大批重臣,将于翌日抵达圭谷。 a 第18章 你们是我的力量 为了送佛送到西,把煮熟生米之计做完全套,郑克殷穿上几乎是侯爵规格的盛服,系上绶印,率领殖民司官吏队伍对圭谷城内外展开走访,与各坊签首和各里总里打过招呼。 所谓坊、里,皆是一州之下的基层单位,为了便于官府掌管民政事务划分而来,签首和总里便相当于居委会主任。 总里原是总理,因总理一词看起来宛如宰辅,因而在永历四十二年(西历一六八八年),延平王郑克塽同意扶桑总制冯锡范启奏,改总理为总里,圭谷、合儒二州也都给足面子,跟随执行。 除此之外,既是这日郑克殷成功捉拿了跟阿兄与殖民司斗争多年的政敌冯锡韩,郑克殷知道自己务必抓住机会,在郑克塽一行抵达之前,命周公仁对冯府展开搜查,力求找出冯锡韩所有犯罪证据,让大王明白冯锡韩入狱一点不冤! 在与汉民诸签首、总里打过招呼之后,新任司长郑克殷也不忘带着贝林夏酋长去往汤谷门外的番人营地,让澳龙人知道殖民司的掌事人已正式替换,未来主要与番人打交道的,便将是他郑二大人郑克殷。 现在尚是农闲时期,留在这片营地的澳龙人仍然不少,甚至比之前还多,这一点令郑克殷感到惊喜—— 原来是另外四社耶蓝社、巫犁社、扫宋社和蓝青社也都在这几日陆续加入,以表达对郑克臧的哀思以及对郑克殷的支持! 澳龙人得知郑克殷成为新任司长,毫不掩饰他们的欣喜,其中一位长老更是直言,“那实在是太好了,郑二大人看起来与郑大大人都同样了解我们澳龙人,至少不会令我们受苦。” “郑大大人”这种说法差点令郑克殷忍俊不禁。原本应该只是“郑大人”,但为了区分郑克臧和郑克殷,澳龙人便多加了一个“大”字。 耶蓝社的老酋长耶律必鼎甚至激动地握住了郑克殷的手,“郑二大人,我们得知郑大大人的死讯的时阵啊,几乎以为我们都要死定啦,金门那头的人必会对我们大肆迫害,我们都在计划着是不是该南迁到远方去…… “这几日我听贝崇社的兄弟们讲啊,你前几日出面解开误解,打救了他们,甚至能流利地讲我们的话,便知我们澳龙人有救啦!” 满面皱纹的耶律必鼎会有如此大起大落的心情,郑克殷也不难理解。 凭原主记忆和殖民司史札两方面的消息来源,他了解到原本生活在金门城一带的耶蓝社完全就是明人“赶苗拓业”的对象。 郑克臧主政扶桑殖民司之后之所以要马上南下建立新城圭谷,其中一大原因,便是要带着被杨朝栋欺骗和迫害的番人建立安全的居所,一改汉番之间的紧张关系。 如今住在圭谷城内的一部分人口,便是几乎完全汉化的熟番耶蓝社民。由于被首任殖民使杨朝栋起了耶律这样的经典胡姓,出身于耶蓝社的汉化番人都不难辨别。 除了耶蓝社以外,入主金门之后的郑克塽集团为了扩大授田范围,也在四年前有意对巫犁社和扫宋社下手,而郑克臧及时地将这两社迁至圭谷,才叫他们躲过一劫。 为了表达感谢,扫宋社的酋长宋有福甚至挑选十对少男少女送入郑府。 郑克殷记得,郑克臧当时哭笑不得,因盛情难却不好拒绝,只好将他们安排在葡萄庄、酒坊、橡果园和城外的牧场等郑家产业做工。只有最为端庄、机灵的春蕾一人留在郑府为婢,春蕾便在此后成为了郑克殷的侍女。 有这些背景,也难怪殖民司权力更替之事会如此牵动澳龙人的心弦,毕竟这是关乎熟番澳龙人数千条人命的头等大事! “实际上,你们也是阿兄和我坚实可依靠的力量,你们的命运,也是你们争取来的。”郑克殷回应耶律必鼎道,“在此之后,我们仍需团结合作,方可渡过更多的危机与挑战。” 耶律必鼎认真地点了点头,有些颤颤巍巍地说,“我会记住郑二大人的话,以此来教诲我们社人。” 既是圭谷城及附近的汉番众民都已打过招呼,傍晚回到殖民司邸后,郑克殷还专程安排使者前往合儒城通知此事。 在穿越以前,因对原住民有深刻的研究了解,郑克殷知道澳龙人其实原非一个统一的民族,而是分为八大部,每部之内又分为多个氏族,也即是明人所说的社。 各部各社互不统属,只是大体讲着相近的语言,信仰着相同的神话和神明,并与同属一部的胞亲氏族常有来往,这才大体形成可以区分部、社的一些标准。 更令郑克殷感到有趣的是,澳龙(奥洛尼)一词实非这一族原住民的自称,在现代美国注册为联邦认可的原住民部落时,奥洛尼人使用的名字乃是“穆威克马”(uka)。 而“奥洛尼”则是另一族原住民米沃克人(ik)——扶桑明人将这一族的名称记录为“苗蠖人”——对澳龙人的称呼,意为西边之人,大概是扶桑殖民司早期探索加利福尼亚之地时从苗蠖人处听来这一统称,便以此作为全体澳龙人的名字。 “澳龙”的字面含义在汉语里既贴切又威猛,已经接受汉家教化的熟番澳龙人便也认可了这一称呼,毕竟总比像虫子一般的苗蠖人(米沃克人)、药蛞人(约库茨人)等其他族群好听多了。 [注:“蠖”音同“获”;“蛞”音同“括”。] 只是目前被纳入扶桑殖民司辖地的统治并被教化为熟番的,其实只是澳龙人中的一部分,也即是烟涛湾以西的蓝米道士部(raayh)十社中的五社,及以南的大绵部(ai)的一部分。 离明人最近而又尚未汉化的蓝米道士部的另外五社,因主要生活在海岸山脉青丘山(圣克鲁斯山脉)之上,而被明人称为“青丘五社”或“青丘五番”。 如今郑克殷成功掌握殖民司权力,想要迅速扩充自己的实力的话,将越来越多的澳龙人甚至其他几族原住民纳入统治,必然会是他接下来的主要工作。 如此,他才能有足够的力量应对近几年间的主要敌人冯、刘一派,以及扶桑的长远敌人红夷洋人! 差不多入夜之时,坐在司长书房中的郑克殷也大体整理好了文件,掌握清楚殖民司的架构、人员和工作内容,便准备要去会一会一位重要人物。 a 第19章 老冯记住了,郑二哥也同样需要… 圭谷城的大牢邻近殖民司邸和州邸衙门,大体位于圭谷城的中心,从殖民司邸走去相当快捷。 刚刚走下阴森的牢房,郑克殷便听见了凶狠的骂声: “郑克殷,你个契弟!你竟敢把朝廷命官困在牢里!” 郑克殷扑哧一笑,摇了摇头,在狱吏的陪伴下,走近冯锡韩的牢笼。 只见牢笼的地上打洒了汤饭,狱吏见了尴尬地说马上请人来清理,郑克殷便在他们打扫的时候,背着手,望向抓着牢杆一脸狰狞、穿着邋遢囚衣的冯锡韩,道: “冯大人,你不吃点的话,怕是没力气在王上面前申诉。” 肥头大脑的冯锡韩仍是如往常那样哼了一声,“大王心思缜密,明察秋毫,必会明白你们是贼喊捉贼! “更何况我二阿兄随行在大王身侧,你们一定都会完蛋!” 冯锡韩的二哥,指的便是当前身任兵官高位的冯锡圭,在冯锡范、刘国轩二人皆诈病不来的情况下,冯锡圭便是冯、刘一派的主要代表。 冯锡韩再一次给郑克殷提了个醒,郑克塽此番南下吊唁,他要提防的主要对象,便将是兵官冯锡圭。 冯锡韩这个弟弟着实是成事不足、败事都余,了解清楚一切情况之后,其大哥、二哥怕是都会气炸,必不会让他再留在圭谷——事实已经证明了,冯锡韩根本斗不过郑克殷! “冯大人,你担任镇南监察使也已有五年了罢?”郑克殷慢悠悠地说道。 冯锡韩挤眉弄眼地应着:“你想说什么?!” 郑克殷呵了一声,“我是说,过去五年间,我阿兄给足了你们面子,看在大王和总制大人的份上,与你维持表面上的和气。 “即使你们冯府犯再多、再过分之事,也从来只是将你手下的人捉进衙门和大牢教育一番,便放了回去,从未对你本人如何。 “当然了,我也替我刚死去的阿兄多谢你,这些年里,你也未有朝他发难,由此可见,你必是对先司长大人非常尊敬。 “然而这几日以来,我欲遵行阿兄遗嘱,接替阿兄,主事殖民司和圭谷、合儒二州,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公然挑事,莫不是觉得纨绔无能的郑二哥好拿捏罢?” 看冯锡韩咬牙切齿的模样,郑克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大阿兄、二阿兄皆理智、稳重之人,无论是陈家还是杨家,都能被他们用智慧摆平。 “但你们冯家这些年来树敌颇多,王上英明神武,也知道对你们加以节制。 “所以我大胆猜想,即使在金们城内,其实陈家、杨家的残余势力,以及我阿兄的追随者,都仍然在暗地里叫你们头疼不已。” 陈家,指的自然是被冯锡范阴谋所害的陈永华的子侄;杨家则是杨朝栋一家。 冯锡韩顿时流露出一丝惊慌,转而又大喊大叫,“你个契弟,你懂什么!” 这就够了,从冯锡韩的反应看,郑克殷知道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 掌政的冯锡范和掌兵的冯锡圭两兄弟要在金门城内压制业已式微但仍然存在的政敌势力,并且很清楚郑克臧对他们也有意采取斗而不破的策略,因而才会将最为无能的三弟冯锡韩派到圭谷。 冯锡韩却以为自己多么来势,反而在圭谷城给郑克臧、郑克殷兄弟留下大量的把柄。 “冯兵官冯锡圭大人会为你在王上面前求情的,”郑克殷接着说道,“而我作为王兄,也能给王上说上两句,给总制大人和兵官大人卖个人情。 “我不会亏待你,给你好吃好喝,到时候也会把你放了。不过看起来,你好像不怎么领情。 “也罢,我相信日后我们也将很少相见了,我也可以不必再看见你那丑陋的脸。” 冯锡韩发了疯式地抓着牢柱摇晃身体,“你!” 后面势必还会有一些难听的话,也可能是骂人不带脏字的高明的话,但郑克殷不打算浪费时间去听了,只是转过身来,背对着冯锡韩的泄地谩骂朝大牢门口走去。 他知道冯锡范等人势必不敢再让冯锡韩留在圭谷,但为了不彻底放弃牵制郑克殷和殖民司的机会,冯、刘一派很可能会换上别人来担任镇南监察使,并将冯锡韩带回金门。 这也是为什么他说他与冯锡韩日后将很少相见。 而他前来大牢,给冯锡韩摞下这么多羞辱的狠话,也是为了隔空教育冯锡范,叫他们明白郑二大人郑克殷同样值得他们忌惮,可别轻举妄动! 想要避免风险、继续享受世外桃源的话,还得如往日那样斗而不破,千万别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否则冯氏兄弟的下场,只会比现在的冯锡韩更加糟糕。 刚刚走出大牢,踏上夜晚的街道,便有一吏急忙跑来。 “司长大人,知州大人叫我说与你,我们在冯府果然搜到了大量的罪证。” 尽管心头一喜,郑克殷在表面上却保持着古井无波。 “好,我也前往冯府看看。” 大概是为了避人耳目,冯府位于圭谷城西侧城墙边上,与郑府、周府、朱府、陈府等大人府邸保持距离,郑克殷便要稍微走几步路,可以看到城中央的武库、钟楼、番礼堂等一系列的建筑设施。 番礼堂之所以得名如此,是因为要用作番人的礼仪场所,名为堂,实则是一片露天广场。 郑克臧要建番礼堂,自然是为了叫番人愿意与明人住在一起,同时也让明人百姓能更加近距离地了解番人,破除因互相不了解而带来的恐惧和歧视。 可以说,郑克臧不少为政举措效果是确实不错的,在圭谷、合儒两地,汉番众民的确相处融洽,双方都只当对方是普通的邻居,甚至互帮互助,邻里和谐,并不当是敌人。 这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扶桑大地的土地资源仍然相当丰富,无论明人还是受了教化学会耕作的番人,都无需为了争抢资源而大打出手。 如此想来,那一日因汉番众民之间的误解而造成的“汤谷门之乱”,要说没有人故意煽动,郑克殷也不会相信。 至于是谁在煽动,这天住进大牢里的人应该都心知肚明。 嗯,冯锡韩又能再添一大罪状了。 a 第20章 搜家搜出无穷罪 尽管原主记忆里是见过的,但郑克殷仍然惊叹于冯府的金碧辉煌。 不仅如此,由于圭谷城西城墙临河溪而建,冯府甚至暗中凿开城墙,引水入府做成湖池,简直是吃了豹子胆! “大人,”周公仁在烛火和油灯照亮的冯府正厅之内迎接了郑克殷,“我们现在,至少掌握了冯锡韩十条罪状,每一条罪状,都有大量的证据可以证明。” 郑克殷心中暗笑。冯锡韩啊冯锡韩,这圭谷城,你是绝对待不下去了。 郑克殷就在正厅的主人位上坐了下来,“办得很好,给我讲讲吧。” 周公仁颔首称是,接下来便是命人将物证、人证一一拿来,展开长篇大论。 冯锡韩所犯下的罪不仅仅限于贪污腐败,千方百计逼迫圭谷城内一部分人以财物贿赂,甚至还包括更多更过分的事。 比如在知道郑二公子“郑克殷”滥赌的情况下,冯锡韩暗中收买了个别赌庄,以出千和放贷的方式不断从郑府汲取资金。 这冯锡韩甚至知道不要竭泽而渔,每次只让原主“郑克殷”输一点钱,通过拉长时间来放大收益。 这些内容,是州邸官吏通过对帐初步得出来的;若要了解得更清楚,还需将那些赌庄也一并查抄。 再比如冯府欺男霸女,这府中的不少下人,竟是冯锡韩及其部下通过欺骗或暴力手段掳掠而来,官府终于前来搜查之后,他们便纷纷跳反,抖出冯锡韩更多的龌龊之事! 五年来,这些人忍气吞声,却因郑冯两家之间斗而不破的状态,只能不断忍受欺压。这一天,这些可怜人也才终于出了口恶气。 郑克殷看着这些仆侍男女在自己面前痛陈冯锡韩的罪过,这些人或激愤,或悲伤,或释然,自己不免也受到一些感染。 “你们以后,不如到我们郑家来做工吧。”郑克殷说着,又给他们介绍起了自家的葡萄庄、酒坊、橡果园和牧场。 奴婢们都大喜过望,纷纷喊着“青天大老爷”,给郑克殷连连磕头! 尽管来自现代的郑克殷知道本不必如此,但在当前的时代下,接受他们的磕头,才算是给他们的最大善意。 除了以上罪状,郑克殷没想到还有最过分的事,那便是杀人—— 这是其中一位婢女透露的,冯锡韩对番人深恶痛绝,每每提及,总是语气恶劣,“蛮仔”不离口,并同样厌恶与番人亲近的明人。 有一次冯锡韩傲慢地前往圭谷城西北部的主要街市,直接从番人的摊铺明抢财货,其中包括绘制了澳龙人民族艺术的精美篮子和陶瓷。 番人知道冯府势大,不敢反抗,反是隔壁摊的柯老三替澳龙人出头,与冯锡韩的走狗们拼了个头破血流,因他死缠烂打,竟果真将财货抢了回来! 尽管争抢过程中陶瓷落地碎裂,但番人仍是对柯老三千恩万谢,冯锡韩却记住了柯老三这人。 之后某日趁柯老三出城,冯锡韩便派人袭杀柯老三,甚至可能将其分尸并扔进了烟涛湾中! “柯家失踪案,我的记忆也很深刻,”周公仁回忆道,“当时街市上几乎所有人都讲到了柯老三给番人出头得罪了冯锡韩之事,认为定是冯府的人杀了柯老三。 “但我们无法找到柯老三的尸首,当时也没法进入冯府搜查,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现在这一案的真相,也终于能水落石出,算是给柯老三那可怜的妻儿一点的慰藉。” 郑克殷叹了口气,“可惜以前的我,都不知晓这些事。 “周大人,待到结案以后,我们不如从冯府中取出一部分要充公的非法财物,交给柯家,并与他们说,郑二大人必会为他们报仇雪恨。” 周公仁认同并赞赏了郑克殷的举措,“有郑大人统管扶桑大地,实乃百姓之福。” 罗列出冯锡韩全部罪状之后,搜查便差不多结束了,所有罪证都由州邸衙门官吏装至车上推回去保存起来。 明日冯锡圭就会到来,郑克殷必然不会让冯家的人想办法夺回或毁掉这些重要证据。 这一晚郑克殷坐在轿中回去郑府的路上,也不免思考起一个问题: 如果不是因为穿越而换了灵魂,按原主“郑克殷”的尿性,冯锡韩这几日接连出手,是不是就真的能够奏效,使得结果大相径庭? 光是在第一步便是如此。冯锡韩得知郑克臧尸棺归来,上千“蛮仔”百里相送,便借机造谣,煽动汉民,形成汤谷门之乱。 若是没有现在的郑克殷出手干预,恐怕双方真的会酿成冲突,造成暴力流血事件,郑克臧苦心经营多年的汉番关系就将毁于一旦! 这样一来,藏兵于民的殖民司就将被迫召集司兵以镇压番民,而冯锡韩便终于可以摸清司兵的相关情报,兵马几何,有何武器,而后立即向金门通风报信。 金门方面除了能够掌握这些重要情报,也有合法理由出兵南下,待到进入圭谷城之后,必会制造借口,发动事变,屠杀殖民司的司兵,从而把圭谷夺下! 即使没有发生预想中的汤谷门之乱,按原来的“郑克殷”的风评,恐怕郑克臧的旧日部下必会六神无主,进而分裂成多个派别: 其中毛兴、沈诚有郑克臧的亲自嘱咐,仍是会跟随保护“郑克殷”,只是两人心中恐怕会瞧不起新的主子; 而周、朱、陈、张等大人或许会议论出新的司长人选,继续与冯氏对抗,但“郑克殷”将会被排除出殖民司外; 或许,这些大人们会觉得新任司长人选之事不如交由王上圣裁,以致殖民司和圭谷、合儒在随后受冯、刘一派侵占与控制…… 无论是哪一种,“郑克殷”都必将失去可依靠的势力,最终可能在冯、刘一派拿下殖民司和圭谷之后,这批权臣便巧设名目将“郑克殷”请去金门,加以控制,使“郑克殷”遭受软禁,可能不用多长时间便郁郁而终。 如果前几日的冯锡韩果真在心里有这些盘算的话,便也难怪这冯家三弟胆敢那么嚣张,急不可耐地接连出手,甚至不惜公然在街口对一众文官动武—— 如果是原来那胸无谋略的纨绔公子“郑克殷”,面对这种情形大概真的只能束手就擒,甚至当场吓尿裤子。 当然,如果是原来的“郑克殷”,那么街口大事一事也根本不会发生,而是早在前几步就完蛋了。 要是这么一想,这几日冯锡韩的一系列举动,竟然都是相当合理的谋划。 只能说冯锡韩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没有充分意识到自己对手的变化,没把“先王与陈总制大人的遗计”这一谣言当回事,以至于一败涂地。 只是随着第二天郑克塽吊唁队伍的到来,新的变数便也随之到来。 a 第21章 早春 “大人?” 郑克殷听见相当温柔的声音,睡梦中竟浮现出春蕾的姣好面容。 当他将注意力转移至听觉上,这才逐渐清醒一些,甚至感觉到手畔的丝滑与微暖。 “大人,该起床啦。” 郑克殷不自觉地笑了笑,眨了眨眼,终于看见了真实的春蕾,她的侧脸确实温婉动人;他还确切地知道春蕾的确正握着自己的手。 宋有福那年送到郑府的少男少女当中,春蕾之所以能够留在郑府,除了郑克臧认可了她的聪敏能干,还少不了原主“郑克殷”的青睐。 现在的郑克殷已经二十有七——郑克殷穿越来的时候也惊讶于自己的年龄与穿越前一致——却始终未有婚娶,甚至为了多玩几年,这些年里推掉了所有的说媒相亲,令阿兄郑克臧大感头疼。 这几年间,春蕾便自然而然地担当起郑克殷的通房丫头,可谓亲昵。 不过先前沈诚说得不错,原主“郑克殷”虽然贪玩滥赌,一事无成,却绝非心思歹恶之人。 因此原主“郑克殷”待春蕾一直很好,春蕾便也心甘情愿地追随和服侍。 郑府的一众仆侍男女,算是原主“郑克殷”留给现在的郑克殷的烂摊子里少数还算不错的部分——另一部分,则是郑克殷变废为宝加以利用的那帮狐朋狗友。 其中那位能够模仿字迹的奇人,毛、沈二人前两日里就已经干净地除掉了,郑克殷便不用担心那人会趁冯锡圭来到圭谷时泄漏秘密。城里少了一个混混,也不会有人在意的。 “春蕾,我有个问题想问与你。”郑克殷允许春蕾将自己扶坐起来,正好也将心中的好奇表达出来,“你是不是姓宋?” “咦?”春蕾眨了眨眼,“女只是卑贱之人,未有姓氏。” “但你是出自扫宋社的,这点没错吧?” “嗯……这一点确实是。” 郑克殷轻轻点头,加以思索。 虽然无姓的“春蕾”也很可爱,但他相信她配得上更为正式的姓名。 “这样,春蕾,晚些时候,我会赐姓与你,你也不必认为自己卑贱。” 春蕾顿时莞尔一笑,低眉顺首地轻笑,似是在表现娇羞,“大人一直待女很好,今日又要与我赐姓,女无以为报,定会更为勤快地服侍大人。” 近日郑家大阿兄新逝,正值丧葬期间,郑克殷便也未让春蕾如过往那样服侍自己。 相比于儿女私情,穿越来到中国人得以殖民北美的世界线中,郑克殷知道自己有许许多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当然,怀中的温润,亦不失为实现抱负之路上颇为美妙的调剂。 郑克殷点了点头,“为我更衣吧。这一天,我们将有许多事情要忙。” 这一天,圭谷城将会迎来一支极为隆重的队伍,那便是为吊唁郑克臧而南下圭谷的郑克塽、郑家宗亲与金门重臣。 根据快马通报,这支队伍将在午时至未时(即1时至15时)之间抵达,圭谷城尚有一个上午的时间做最后的准备。 殖民司将和圭谷州官一同负责安顿这支位高权重的队伍,其中王上郑克塽和郑氏宗亲将会住进郑府,而兵官冯锡圭及其部下将会住进冯府——周公仁在是日上午派人来通知说已将冯府收拾妥帖——其余大人,则会安排在别处。 除了郑克塽,郑氏宗亲还包括一众叔父和郑克塽的一众弟弟。 郑克殷隐隐知道,这些叔父全都瞧不起“螟蛉子”出身的郑克臧和郑克殷,若非出于传统礼法,他们恐怕才懒得来到圭谷,在郑克臧的棺前假模假样地哭上几声。 他们的内心恐怕是在笑而不是在哭。 叔父们虽是宗亲,却既无权,又无能,其中唯一值得注意的,大概只有二叔郑聪。 郑聪是先王郑经一众弟弟中最为年长的一位,因而在郑经薨逝后自然也有一定的话语权。 据说,郑经薨逝之前曾有意立郑克臧为世子,由郑克臧来继承延平王爵和掌管郑氏王朝的权力。 但永历三十五年(西历一六b1年)郑经死后,冯锡范立即联合刘国轩与郑聪等人拥立年仅十二的三公子郑克塽,郑聪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便是取得其母亲董太妃的授意。 在此之后,郑聪非但没有如周公旦、宇文护故事掌握辅政大权,确保本家族权力不流入外人之手,反倒因为自己的无能和优柔寡断,致使冯锡范迅速做大! 至于郑聪以下的所有弟弟,也都完全只想做个太平王爷,根本就不打算参与朝政。 这种现象同样出现在下一代——当今王上郑克塽的一众弟弟之中,唯有相对最年长的老四郑克壆值得注意,其余之人,便皆如同原主“郑克殷”那般只管享受王侯生活,哪管朝野洪水滔天。 [注:“壆”音同“学”。] 尽管如此,无论如何,郑克殷如今都已是圭谷郑府的主人,仍然需要积极接待众叔父、姑姑、弟弟、妹妹和更多的亲戚,使他们感受到家的温暖,不至于为冯、刘一派的利益而在丧葬期间做出蠢事。 生在帝王家,“家的温暖”其实只是一句屁话。 晌午到来之时,郑克殷便携同周公仁与一众官吏,来到圭谷城的西北门金武门外布好排场。 及至未时,视野之中便果然出现旌旗、车马,郑克殷领着众人,踏过春花,走上前去,与来者相会,并恭恭敬敬地下跪行礼! 除郑克殷是以跪姿捧拳低头以外,其余人等皆是伏拜。 “扶桑殖民司司长郑克殷,同扶桑殖民司及圭谷州全体臣下,敬拜、恭迎王上!” 郑克殷以最为洪亮的声音、仿佛宣示主权一般的语气高声喊道。 “恭迎王上!”身后的众臣齐声顿挫地跟着喊。 仅仅如此,就已经令来者错愕非常! 骑着马走在队伍最前头的侍卫们面面相觑,如果他们不是代表王上而来,恐怕马上就会激动地议论起来! 其中一名骑马者出列缓缓走近,郑克殷面不改色地打量望去,不难感受到此人之威仪。 尽管他与对方几乎没有见过面,但他马上就能判断得出来,来者正是兵官冯锡圭。 此人虽与冯锡韩相貌相似,但脸庞更加紧实,因留有“将军肚”而显得很是壮硕,在气质上更是显得十分稳重。 冯锡圭以凌厉得宛如尖刀的眼神望向郑克殷,光是这一眼,就足以吓破懦夫的胆! a 第22章 意外的救场之人 然而郑克殷并非没有见过各种各样不怀好意的眼神。穿越以前的郑克殷博士见过学者教授,见过政客军人,见过街头混混,这些人中总有一些试图靠自身的威势占取主动,或逼退来者。 早已习惯了的郑克殷此时面不改色,以合适的角度展露不太明显的微笑,眼神柔和,与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的冯锡圭四目相对,仿佛光是这样,两人便可在顷刻间完成交流。 纵是跪姿,但任何旁人都不会觉得郑克殷已被冯锡圭踩在脚下,反而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角力。 “我代陛下感谢王兄与圭谷城的热情相迎。”冯锡圭以瓷实的声线回应郑克殷,“平身吧,我们这就进城。” 郑克殷与一众同僚默契地齐声回答:“谢王上!” 起身之后,众人便按计划将车马队伍迎入城中,一行人进入金武门之后,会先是东行至城中央的钟楼处,而后向南一拐,走向郑府。 大量的街坊百姓,都已经如那日迎入郑克臧尸棺一样来到街头,驻足围观大王的车马队伍。 周公仁早已安排好治安吏维持秩序,一路上都有着甲持刀剑之人守在道路两侧,名义上这是为了保护王上的安全,实际上,郑克殷相信冯锡圭和郑克塽能够明白,这是殖民司有意在展现力量。 由于这时吊唁队伍刚刚到来,君臣全体也都将直接前往郑府哀悼死者,之后才会各自安顿。 今日也恰是郑克臧的“头七”,因而这天整个圭谷城都将“日落而息”,晚上不会再有任何活动。无论来者有任何意见,理论上都不好在这日发难。 队伍抵达郑府之时,郑府全府上下也都已经在府门外迎拜。直到这时,郑克殷也才终于见到自己的弟弟郑克塽从四马所拉的王舆之上踏着奴仆的背走下。 郑克塽身着素色的简朴服装,其年轻的面容堪称英气逼人,任何人见了,都必会认为此乃年轻有为的翩翩君子。 “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场的所有人都当即跪拜三呼。 “今日是哀悼阿兄之日,一切礼节从简。平身!”郑克塽大手一挥,如是说道。 若非被冯、刘奸党把持,郑克殷觉得郑克塽未必就不能做一位明君。 郑克塽是否已经与冯、刘一派的利益深度绑定——比如郑克塽很早就娶了冯锡范的女儿,也即是当今王后冯氏——还是说王上与总制大人之间尚有可以从中挑拨的空间,郑克殷目前不敢断言,还需更多的观察与试探。 随郑克塽下了车马的一众宗亲、重臣,皆神情肃穆,郑克殷目前仍然不太认得清楚这些人。 他只是行至郑克塽跟前,庄重地伸手道:“陛下,请入府。” 出乎郑克殷意料的是,郑克塽转过头来朝他轻轻点头,并流露出转瞬即逝的微笑。 “二阿兄,辛苦你了,请你为我们带路。” 如果不是郑克殷是穿越者,恐怕将被这一亲情攻势所拿捏! 郑克殷点头称是,便命郑府全员起身入府,以迎王上;六阿公则带着厮在府门处朝来客一一致敬;而后郑克殷便亲领吊唁队伍踏进府中,穿过前院,进入正厅灵堂。 接下来的凭吊过程都未有意外,致哀者各自为郑府献上灯油火蜡、金银衣纸,又陆续到灵柩边上瞻仰遗容,最后在郑克塽的带领下整齐排列,向郑克臧的尸身敬礼致哀。 这一天不会哭丧,哭丧的仪式,会在出殡之时。 礼成之后,郑克塽也当众向郑克殷问道:“二阿兄,既然大家都已经完成对大阿兄的哀悼,今夜又将度过大阿兄的头七,那么是否可以明日出殡?” 如此提问,与其说是在向郑克殷征询意见,毋宁说是暗中传达“尽快落葬”的王命! 因此,这是一道送命题——如果给出肯定回答,郑克殷便将难以验尸;如果给出否定回答,那便是当众给王上拆台! “陛下。” 如郑克殷所料,有人迈步走出,为他救场。 只是郑克殷原以为会是沈诚或周公仁,未曾想竟是鲁王次子朱振勲! 郑克殷很快明白这再合理不过了——鲁王是明郑势力内最受尊敬的一支大明宗室,由由郑克塽的表兄朱振勲出面说这样的事,才是最合适的。 “陛下,”朱振勲保持着葬礼上的肃穆神情,不像平时那样嬉皮笑脸,“据我所知,大王兄兼先司长大人于合儒猝亡,绝非是突发恶疾那么简单。 “无论是毛兴、沈诚两名贴身保护先司长大人的侍卫,抑或是当日接受宴请的大绵社酋长谭家浪及其部下,都初步怀疑,先司长大人,是遭人毒杀。” 这话一出,灵堂内的今日的来客皆目瞪口呆,很快议论纷纷! 就连兵官冯锡圭也都皱起眉头,似乎难以置信。 不像是装的——趁机观察着今日来客的郑克殷目前是这么认为——冯锡圭等人,是真的不知道郑克臧如何身亡! 难道郑克臧的暴毙,真的与冯、刘一派无关? 朱振勲继续说道:“我们前往金门报丧的同时,也请了‘医祖’沈佺期沈老先生倒转来圭谷,验尸查毒,以助查明先司长暴亡的真相。 “也不知道沈老先生现在到哪里了。” 马上就有一名王宫奴仆赶到郑克塽的身旁,向其耳语,而后郑克塽便说道: “其实‘医祖’沈老先生也在我们队中,只是沈老先生年老体衰,难以承受舟车劳顿,便在车上将息。 “既然大阿兄的死存有蹊跷,那么我们也务必先验尸,再出殡下葬。 “明日我便请沈老先生出马,绝不会让大阿兄死得不明不白。” 得到这样的回答,朱振勲也连忙以眼神示意同僚们,郑克殷等人心领神会,齐声答道:“遵命,陛下。” 这样一来,这一日便可到此为止,金门来客各自解散,而庞大的郑氏家族将在郑府与师公一起做头七饭,置于棺边,敬献死者。 晚上则会由师公带着下人们在正厅灵堂中烧纸招魂。 按理来说,这一晚死者的亲人们不应出门活动,而应各自在房中歇息,绝不可进入灵堂;否则回魂的死者见了亲人的脸,恐将记挂人世,难以投胎。 郑克殷知道,这一夜是他撇开他人影响,单独与郑克塽相谈的最佳机会。 a 第23章 黑木枕密谈 至黄昏时分,非郑家人士便要离开郑府,各回各家,各自将息;为了不干扰头七回魂之仪,郑家亲戚们则分别进入郑府安排的卧房之中。 如今已是春分时节,日时渐长,暗时渐短,郑克殷知道重要的计划不得延误,在天色将昏未昏之时,便在自己房中迎入了前来汇报的陈六仁和毛兴。 “大人,亲戚们都已经回房了。”六阿公说道,郑克殷回应了“好”。 毛兴则专门汇报郑克殷最关心的一事,“至于大王的房间,门外庭院有两名卫兵把守,门前则有另外两人,依我观察,这四名侍卫皆是最为精壮的武人。” 毛兴、沈诚虽然原来皆是郑克臧的贴身侍卫,武力高强,但实际上两人的能力有些区别——在个人勇武上,毛兴要比沈诚略高一筹;在领兵指挥方面,则沈诚更优。 毛兴有如此判断,便知道郑克塽带来的四名侍卫绝不是好惹之人。 但不要紧,郑克殷也不希望阿兄头七之夜有任何人动武。 “好,你们随我前来。” 郑克殷已经收好了一系列的文书,藏于衣袍之内,又让六阿公带上做工精妙的黑木枕头。他带着两名随从走过庭院,径直前往郑克塽的房间。 郑府是一片相当广大的宅邸,所圈占的土地,几乎足够建起二三十个平民家庭的住宅,因而安顿整个庞大的郑氏家族仍然绰绰有余,并不拥挤。 既是头七,这一晚的郑府庭院果然也相当冷清,郑府的多数下人已在灵堂之内,辅助师公展开招魂仪式。 郑克殷特地将郑克塽的房间安排在离自己较近的地方,没走几步,便果然见到四名侍卫都警惕地朝他仨人瞥来。 “原来是二王兄,”其中一名守门的侍卫松一口气,“陛下有令,今日暗时乃是大王兄头七,他将闭门不出,也谢绝任何觐见。” 郑克殷走上前去,淡定地说道:“臣下疏忽,为王上备卧时,没有先准备好我欲献给王上的黑木枕。 “此枕采用青丘良木所制,做工精美,相比于瓷枕更有助于安睡,臣下希望能将此心意亲手交给王上。 “与此同时,臣下亦有一些重要的话要与王上说,事关重大,必须亲见。” 侍卫显然不为所动,“枕头交给我们即是。至于觐见禀报之事,且待明日再说。王命不容有违,请二王兄谅解。” 郑克殷早就料到郑克塽身旁戒备森严,其侍卫很可能是死脑筋一味遵循铁令之人,必然难以打动。 因此,他要靠言语打动的对象不是他们。 他稍稍放大了一点音量,“此事紧急万分,并且与冯王后有关,王上须尽快得知。” 守门的两名侍卫互相望了一眼,眼看正要再次拒绝郑克殷之时,房内传出声音:“让王兄进来。其他人候在门外。” 郑克殷就知道,刚刚入夜的时候,郑克塽不可能马上上床睡觉。 这几日圭谷城的丧葬之事乃是郑家之事,中国人尤其是南方人向来非常重视家族的内外之分,因而叔母、弟媳与一部分外嫁的姑姑、妹妹其实并没有前来凭吊。 由于郑克臧位高权重,因而金门重臣须来哀悼、献礼,而恰恰冯王后与郑克塽的后宫妃嫔并非臣下或臣下眷属,按照礼法,并不会前来。 搬出并不在场的冯王后,便是面见郑克塽的最安全的借口。 侍卫们得到王命,只好打开房门。 郑克殷从六阿公处接过黑木枕,向侍卫点头感谢,走进并不光亮的房内,看到郑克塽正在不大的圆桌边上亲自点燃烛灯,当即跪地行礼。 “扶桑殖民司司长郑克殷参见陛下,臣下欲向陛下献礼,并禀报要事。” “二阿兄,孤也早就想和你聊上几句了。”郑克殷抬起头来说道。 说罢,郑克塽又示意侍卫把门关好,而后上前两步,微笑地接过郑克殷所捧着的黑木枕。 “多谢你的礼物,阿兄。”郑克塽接过枕头,放到房中的一处架子上,又说着“平身吧”,便亲自拉起了郑克殷。 “我记得我们很早就分开了,这么十多年来,也只有我们刚到金门时有过短暂相会。”郑克塽将郑克殷迎至桌旁,先坐在凳上,以手势示意坐下详谈。 “谢陛下。”郑克殷的确也没客气,便坐了下来。 郑克塽接着问道:“不过刚刚你说有急切要事禀报,并且与冯王后有关,不知是何事?” “准确地说,是与冯王后的亲族有关。”郑克殷知道现在也终于到了可以单刀直入的时候,“镇南监察使冯锡韩,近日连有暴行,知州周公仁大人已将其抓捕,并在其府中搜查出大量的罪证。” 说罢,郑克殷从袍中取出大量文书,递给郑克塽,“此表,便是他的罪状表。” 这些文书都是州邸衙门专门连夜撰写的,并已按顺序做了整理,只要郑克塽逐一读过,便能马上明白发生何事! 郑克塽刚刚读过三份,便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头。 “这个冯锡韩……孤当年同意总制大人的意见,命他南下监察,他却反而以权谋私,欺下瞒上,各种罪行竟犯下如此之多,真叫神人共愤! “阿兄,你说周大人从冯府中搜出了大量的罪证,这些证据如今何在?” 郑克殷答道:“请陛下放心,周大人已将所有证据运回衙门封存,并命治安吏重兵把守。 “陛下,后面还有几份重要文书,请陛下过目。” 郑克塽颔首,继续翻开文书阅览,“原来是殖民司的任命状、上表以及……大阿兄的遗书。 “我们南下圭谷的途中,实际上就已经听说,二阿兄你接替了扶桑殖民司司长一职,并且得到官吏与百姓的一致拥戴。 “以往我听闻二阿兄在圭谷有着胸无大志、弃学厌业的名声,都有些不太相信。 “我们在金门收到报丧的时候,朝堂上也有议论过谁适合接替殖民司司长,在南下途中得知殖民司已经自行推举之后,冯兵官等大人都十分震惊。 “我以为他会要我强制把你撤换,所幸最终他没说什么,反是让带新司长到圭谷之事作罢。” 呵,看来这冯锡圭还算识时务,不像冯锡韩那样竟要正面硬刚。 而郑克塽这番话,相当于是默许了殖民司自行推举司长一事,郑克殷内心也放心不少。 就在郑克殷想要询问金门方面想要换上的司长人选是谁时,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六阿公焦急无比的声音。 a 第24章 以退为进 “大人,出事啦!” 听到声音,郑克殷先看了眼郑克塽,而后两人一同起身,打开房门。 六阿公连同毛兴及四名侍卫当即下跪,郑克塽立即举手打断行礼,“你快说,出了什么事。” 伏在地上的六阿公连忙说道:“陛下、大人,刚刚外面有人来报,冯兵官大人得知冯监察使大人被关在牢里,大动肝火,正带着人在大牢外与周大人的兵吏对峙……” 郑克殷知道此事必会发生——冯锡圭这一日都见不着弟弟冯锡韩,回到冯府之后又发现大量财物和仆侍不翼而飞,找人一问,便会马上知道昨日发生之事。 是日恰好是郑克臧的头七,郑府不宜出入,冯锡圭无法马上找到王上投诉,便只好自行带人试图靠威势来逼衙门放人! 郑克塽听了汇报,正举起手来说“马上带……”却又停了下来,“不行,而今正是大阿兄回魂之时。” 郑克殷转过身来,俯身拱手道:“陛下,我们郑府其实还有别的出口,可以不路过正厅就去往城里。” 郑克塽稍稍松一口气,“好,二阿兄,你快带孤过去。我们必须马上阻止冯府这明目张胆的劫狱行为!” 说罢,郑家两兄弟各自带上少量随从,在郑克殷带领下找到郑府北侧的门,马上前往大牢之外。 就这一日的接触看来,郑克塽果真并非昏君,对于冯锡韩、冯锡圭等人的行为也都深恶痛绝。 冯、刘奸党把持朝政,但尚未腐蚀郑克塽明亮的心灵,或许未来郑克殷还会发现更多挑拨郑克塽与冯家关系的潜在机会。 在脚步匆匆地赶往大牢的路上,郑克殷不忘向郑克塽说道: “陛下,依臣下之见,冯锡韩乃是总制大人与兵官大人之弟,身家显赫,牵连甚广。尽管冯锡韩犯下许多重罪,但我们仍应将其赦免。” 郑克塽不可置信地挤了挤眼睛,“赦免?!” 这位年青的王似乎欲言又止,最终舒了口气,“好,我明白了,二阿兄你是冯锡韩胡作非为的受害人之一,既然你有如此胸襟,孤便采纳你的意见。” 大概是被冯家拿捏得久了,郑克塽也知道能屈能伸,即使心中愤懑不满,也不会二五郎当地直接向冯家开战。 眼看前面便是对峙现场,果真有两批人在大牢外的街上剑拔弩张,郑克塽的侍卫边快步走着,边大声喊道: “大王驾到!” 两批人回头一望,皆目瞪口呆,慌忙跪拜! “参见王上!” 郑克塽喘了几口气,这才放慢脚步,走上前去,指着那壮硕、威猛的兵官冯锡圭怒道:“冯大人,你在做什么?” 郑克殷望去,知道冯锡圭无论从动作、神态还是语气来看都没有任何惊慌,这名比冯锡韩难对付得多的冯家二哥答道: “回陛下,臣罪该万死。臣听闻阿弟锡韩被捉入牢中,欲为其申冤,周鸣岐这厮却携带刀兵,要阻止我们,不然,何至于此!” 郑克殷的确见到了司兵之中领头的周鸣岐,此时正跪地低头,一言不发。其父周公仁也在现场,但未带有兵器,大概是对峙开始之后才赶来的。 尽管冯锡圭打头一句“罪该万死”,后方的话却一点不像是在自责,反倒是将责任全部推给了周鸣岐! 这便是为什么郑克殷要抓住时机,晚膳过后立即找到郑克塽陈明冯锡韩之罪状,否则冯锡圭早早地这一闹,不明就里的郑克塽反倒可能受到蒙蔽,认为是圭谷在欺压朝廷命官! 若是那样,面对这种空气凝重的场面,郑克殷就该紧张万分了。 “兵官大人,”郑克塽没有让周家父子说话,而是自己与冯锡圭对线,“我刚才了解到,监察使冯锡韩在圭谷任职五年间以权谋私,贪赃枉法,闹得全圭谷城天怒人怨。 “前几日冯锡韩更是煽动汉番两族对立,制造番民出草假象以造成混乱,若非二阿兄出手,圭谷城如今便将兵荒马乱。 “而且,冯锡韩前往郑府凭吊我大阿兄之时大闹灵堂,对死者全无尊重! “知州周公仁大人近日查办此人相关案件,并在昨日冯锡韩公然挑衅州官之时将其抓捕,随后从你们冯府搜集到了大量罪证。 “冯锡韩锒铛入狱,并不冤枉。” 尽管这些话语全是关于足以治冯锡韩死罪的罪状,但冯锡圭仍如刚刚那样没有任何惊慌,反是阴沉着脸,非常冷静,没有抢话反驳,甚至还瞟了郑克殷一眼! 所谓权臣便是如此,纵使在君王面前仍须按礼法跪拜、叩头,却总是神态自若,甚至敢于发怒,以威势逼迫君王顺从于己。 郑克塽呼了口气,“冯锡韩乃是总制大人与你的亲弟弟,亦是王后叔父,因而我二阿兄克殷劝我将其赦免。 “我本是不同意的。但这几日,乃是我大阿兄的丧葬时期,我不希望发生任何不详之事,便先放过冯锡韩,晚些时候,再将其治罪。 “尔等兄弟重逢,须感谢二王兄兼殖民司司长大人!” 冯锡圭当即面无表情地叩头,“谢王上,谢二王兄!” 郑克殷见状,便面向周公仁、周鸣岐说道:“去把冯锡韩放了。” 州官与兵吏当即称是,领命执行。 或许在一些人看来,郑克塽、郑克殷兄弟被冯锡圭威势所压,竟放走其罪大恶极的三阿弟,实是屈辱。 但冯家兄弟并非蠢人,冯锡韩被带出来的时候阴沉着脸,全无获胜的喜悦,反是一脸受辱的模样,郑克殷便明白冯锡韩对情势心知肚明,在圭谷这儿,冯家已经在被他郑克殷牵着鼻子走了。 更何况,此事也必会带来郑克塽与冯家之间的裂痕。 如果冯、刘奸党发现年青的国王郑克塽终是不听他们的话,他们又该如何下手?会是干脆废掉郑克塽,换上年纪更更软弱的郑家弟弟吗? 若是那么做,权臣嘴脸便会更加暴露无疑,冯家会受到更多的厌恶,而流着郑氏血脉的郑克殷将会成为众人抱有期待的对象。 无论如何,他郑克殷都不会吃亏。 既然冯锡韩已被放出,来到大牢外街上的三方势力便各自散去,回府的路上,郑克殷感受到郑克塽灼热的目光,回头相望,郑克塽似是有话要说。 “阿兄,回府之后,我们再好好聊聊。” a 第25章 其利断金 再次回到府里郑克塽的房中,气氛已经与刚刚有了些很多微妙的差别。 六阿公为王上和司长大人斟了热茶,郑克塽捧着茶杯,不住地唉声叹气。 郑克殷则淡定地等待着王上先开口。 “阿兄,你也看到了。”郑克塽终于说道,“我的岳父与他的两位弟弟,再加上刘国轩等人结为朋党,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就连我这正儿八经的延平王都无法节制!” 边说着,郑克塽边愤怒却又控制好力度地以拳捶桌。 “原本我受到他们以及一众叔父的蛊惑,认为身为庶子的大阿兄和二阿兄你们乃是我的敌人,势必铲除。 “但随着我年纪渐长,有意如同阿公文王、阿爸武王那般励精图治,以求长治久安、万民景仰之时,才发现原来我不过是被冯、刘等人当作傀儡。” 所谓文王、武王,指的是郑克塽给爷爷郑成功和父亲郑经追封的谥号潮文王、潮武王,使用了郑家被封延平王以前的王爵潮王。 “朝堂之上,皆是他们的人;沙场之中,亦是他们的兵。金门城内外,竟无一处是真正忠于我的。 “我便是在此等屈辱之中熬过了这些年……当我想要求援之时,才发现阿叔们与阿弟们都只顾着锦衣玉食,对冯、刘等人把持朝政毫不在意。 “他们之所以将大阿兄和你视为仇敌,原来不过是因为你们拥有强大的实力他们却无法控制,给这群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之徒形成了威胁。 “我这才明白,如果我想摆脱这种屈辱的地位和生活,你们便是我的最后希望。 “为了使大阿兄的殖民司能够不受干扰地壮大实力,我不断在金门制造事端,牵涉他们的精力,但这也越来越不奏效了。 “当我得知大阿兄暴毙之时,我仿佛失了神,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大王兄克臧这一死,冯家必会对殖民司和圭谷、合儒两地动手,夺取控制权。 “而我得知大阿兄有意葬在圭谷时,便提出要前来圭谷参加丧葬,如我所料,冯锡范和刘国轩二人仍然忌惮大阿兄旧部的力量,称病不来,只派冯锡圭监视我并试探殖民司和圭谷。 “这便是我摆脱冯、刘二人并寻求能够支持我的力量的最佳机会。 “所以在我知道二阿兄你已经正式成为司长之后,心中极为欣慰。 “呵……我很久都没说过这么多话,让阿兄见笑了。” 确实,郑克塽必是憋了很久,才会在确定二阿兄值得信任之后有一肚子苦水要吐。 无论如何,郑克塽有意摆脱冯、刘奸党,甚至在这些年里暗中帮助过郑克臧和殖民司,这对于郑克殷而言自然是值得庆贺的喜事。 “陛下,你可以放心地将你所思所想告诉我,”郑克殷微笑道,“阿兄他也一定希望我们能够兄弟同心。” 郑克塽点了点头,蹙眉说道:“阿兄,我们私下里,你可以不叫我陛下,也不必行那些繁文缛节。你可以叫我秦舍,我也唤你作金舍。” 金舍、秦舍,即郑克殷、郑克塽二人的乳名,正如郑克臧的乳名乃是钦舍那样。 如此称呼,自然会显得亲昵得多。 郑克殷温婉地笑道,“好,秦舍阿弟。” “不过,阿兄,”郑克塽仍有问题想问,“就像我刚刚说的,我们听闻你在圭谷名声不佳,只是一纨绔公子。 “但今日相见,我却发现你颇有胆识,敢想敢做,甚至这几日里立了不少功,拯救了大阿兄创下的基业。 “这是否说明,先前那些传言都是假的?” 郑克殷这下知道三弟果然也有点东西,只一击便几乎猜出问题的“答案”——他编给亲信们的答案。 但郑克殷摇了摇头,“过去的我,确实玩世不恭,不学无术,那些传言其实都是真的。 “只是阿兄死后,幸得其部下信赖,他们以‘兄终弟及’为由,又拿出阿兄的遗书为证,将我推上这个位置,我便只能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或许我确实有领导的天赋,以往我不知道罢了。” 郑克塽听了忍俊不禁,“没想到金舍阿兄还挺不谦虚的。 “对了,我还有另一个问题,你可以诚实地回答我。 “大阿兄是被冯家的人毒杀的吗?” 郑克殷稍稍沉吟,以示犹豫,而后才说:“不知道,目前我倾向于认为不是。” 接下来郑克殷便诚恳地将郑克臧暴毙那一日之事一五一十地给三弟做了讲解,郑克塽听了,便也陷入沉思。 “的确,那日的行程,不太可能是有金门去的人下手。而且他们要下手的话,更应该采用刺杀的方法,而非毒杀。 “希望明日沈老先生,能为我们找到初步的答案。” 郑克殷没有打算就这一话题展开下去,而是反问起来,“秦舍,我想知道,今日你掌握了这么多前所未知的情报之后,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唔,”看起来郑克塽并没有想好这个问题,“暂时只能见一步走一步。 “验尸、出殡,都完成后,冯锡圭必不会让我在圭谷城久留,定会以朝中国事繁忙为由,催促我赶回金门。 “我希望能够与阿兄你建立联系,不过目前没有想到什么办法。回到金门之后,他们对我的看管很严,宫中又基本都是他们的人,想必是很难了。 “不然我也不至于这么多的事都全赖你来告诉我。” 郑克殷安慰道:“不必心急,想要实现自己的目标,总是要一步一步慢慢来的。 “如果你真的找到能送书信出来的办法,记得不要在书信中直接写我的名字,也不要提到圭谷、合儒、殖民司,以防冯、刘一派拦截并察觉到你的意图,一如当年汉献帝的衣带诏起到了反效果那样。 “你可以明面上写给墨西哥总督加斯帕德塞尔达,仿佛是要与西班牙红夷谈论外交事务,当然,最好是无关轻重的那些事务,并以你自己的方式将真正的内容隐藏其中;我若得信,会尽可能地解读并同样以隐语的方式回信。” 郑克塽欣慰一笑,“那太好了!好,我如果找到能够对外传信的漏洞,便依你的法子去做。” 这一晚兄弟二人谈论了很长的时间,及至夜深。 a 第26章 用戴榕果杀人,得喂上几罐 这日唤醒郑克殷的依然是春蕾,这位每一次都能使他如沐春风的美丽侍女。 春蕾转达昨晚师公的话说,先司长郑克臧郑大人已经回魂入府,也吃过了全体郑家人饱含心意为他准备的头七饭,并且终于要前往地府安息了。 在房中更衣、用膳之时,郑克殷没有去想头七的事,而是还在琢磨着昨晚与延平王郑克塽畅谈一晚上的许多话。 比如那四名侍卫乃是郑克塽亲自挑选的,应该不用担心他们会将两兄弟谈了一夜话的事告诉冯家兄弟; 比如冯、刘一派原本想给殖民司空降的新司长乃是建威中镇黄良骥,一名军事将领; 再比如农业生产和番民事务也得郑克塽的关注,颇感兴趣的他向二阿兄好好讨教了一番。 只可惜耶蓝社、巫犁社和扫宋社皆已被逐至圭谷,金门附近的澳龙人只留下很少的残余,大体只在溻冼沙和庵宝林两地还住着几户人家,并且只能以捕鱼糊口,艰难为生。 这些事实,使得郑克塽难以接触番人。 更多无关政事的谈天都令郑克塽很是愉快,不限于气候、食物、园艺、宗教乃至房中之事。 不难想见,郑克塽与王后冯氏没有太多感情——任何被强迫而成的政治联姻都必然如此——而对其他的一些后宫妃嫔更为喜爱。 但碍于冯家势大,郑克塽也不敢拈花惹草,让冯王后有过多嫉妒之心,以至于不得不行事谨慎,这一直以来都令他很是苦闷。 相比之下,郑克殷身旁有着机敏、端庄而又可爱的通房丫头春蕾,顿时觉着自己实乃幸福。 接下来这一日最为重点的事务,自是请“医祖”沈佺期沈老先生来给郑克臧验尸辨毒。 沈佺期由朱振勲专程请来,朱公子甚至亲自搀扶着老先生进入府中。他们的后方则是三名沈氏医馆的弟子。 医学艰深,以至于沈氏医馆开馆这么几年,扶桑大地都仍然难有达到沈佺期一半水准的大夫,这一直都是扶桑明人的重大遗憾。 郑克殷也知道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澳龙人至今还未遭受过大规模的瘟疫。 这并不意味着澳龙人是最幸运的印第安人,能够躲过旧大陆传染病的反复折磨。 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瘟疫并不是美洲原住民一与旧大陆人接触就会马上爆发。 那种说在白人举起屠刀以前天花就已经摧毁了印第安人的人口之言论,完全是想当然的暴论,根本不符合史实,对美洲原住民有深入研究的郑克殷博士非常清楚。 只是或早或晚,那些传染病还是会出现,而郑克殷既然将收纳原住民以迅速扩大人口作为自己主要策略,便不能如西班牙人和盎萨人等不把印第安人当人的白人那样,任由瘟疫肆虐,而是必须出手干涉。 具体到加利福尼亚原住民,在原世界线中造成最大损失的四次瘟疫分别是1八06年的麻疹、1八八年的麻疹、1八年的疟疾和1八7年的天花,最早的一次瘟疫都已经距离西班牙人开始殖民之年1769年足有三十七年时间。 令人不安的是,若是以永历十四年(西历1660年)作为扶桑殖民地建立的起点来计算,现在就已经过去三十三年时间了,若是刻舟求剑地去推断,这几年便马上要迎来麻疹大疫…… 而郑克殷眼前老态龙钟、不知还有几年命的“医祖”沈佺期,和那几名青涩的弟子,实在令他无法放心。 沈佺期先是缓缓地伸手进入尸棺,心检查过郑克臧的尸体。 在乞水敛之后其实郑克殷还是命人做了点干燥处理,以延长尸体腐化时间。 而后沈老先生向毛兴等人询问郑克臧死亡当日的经历和毒发时的表现,及其平日的体质与生活习惯。 “唔……”沈佺期沉思良久,旁人也不敢打断其思考、催促他做出回答。 过了半晌,沈佺期才缓缓说道:“目前我所能断定的,便是郑司长的死,多半不是染病,的的确确,是中毒的迹象。 “扶桑之地,其实并无多少毒草……最常见的,当属戴榕树之红果。此果适合鸟类啄食,人若食用却会中毒,若食量很大,将会毒发身亡。 “然而要用戴榕果毒杀一人,需要喂食之量很大,其果过于艳红,做成果酱的话必色泽鲜亮,基本不可能不在事前就引起注意。” 郑克殷对此也非常清楚,穿越以前他也偶然了解过加利福尼亚州有哪些毒性植物,其中大部分竟都是外来引种植物,其中能够把人毒死的有来自亚洲的相思子、夹竹桃和罗布麻,但更多的有毒植物所能危害到的,却只是犬马牛羊等等牲畜。 至于加利福尼亚州本土所产的毒草,最常见的,的确便是“加州冬青”戴榕树的浆果。 大概也是本土毒草不多的缘故,包括澳龙人在内的加利福尼亚原住民并不太擅长使用毒物害人,在这方面的知识与技能可远不如生活在热带丛林中的中美洲玛雅人。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就在现在的墨西哥新西班牙殖民领,仍然生活着大量的玛雅人,甚至玛雅人中的伊察人仍然固守着“美洲最后的原住民王国”佩滕伊察。要到西历1697年,也即是五年后,佩滕伊察王国才会被西班牙人征服灭亡,而绝非在几百年前玛雅人就已经“神秘灭绝”。 然而,尽管郑克殷和沈佺期尚不知晓,扶桑未必就没有罕见的毒草可供使用。 郑克塽皱着眉,上前一步问道:“也即是说,这种毒,就连沈老先生都不知道出自何种毒物?” 沈佺期缓缓点头,“王上,依老夫之见,造成郑司长死亡的毒物,大概是在当日的酒食之中。 “若能追查当日后厨之人,或许能有所收获。” 郑克殷顺着话茬说道:“在这方面,我前几日已经请大绵社的谭家浪酋长回到合儒城去展开调查,大概目前仍未有斩获。” 这几日事务过于繁多,并且郑克殷将当上司长、接手殖民司一事放在最急切的位置上,因而对合儒调查一事相对不够关心。 现在看来,恐怕谭酋长无法像他们明人那样展开一整套专业的调查程序,即使抓捕了嫌疑人也不懂得严刑逼供,才会数日时间过去都一无所获。 甚至有可能,谭家浪真的以为当日的切地舞才是先司长的死因,致使调查的方向走偏。 郑克臧的死因难以查清,这下子无论是郑克殷还是郑克塽,都无法把握是否应该尽早出殡。郑克殷只是先在府中好好接待了沈老先生及其弟子,出殡之事留待晚些议论。 当日下午,却有意外的惊喜来到—— 有一批澳龙人得到许可前来凭吊,就如过去的每一天那样,然而这批人悲伤哭泣之余还哭喊着澳龙话: “大人竟被……所杀,真是太苦啦!” 这会儿在郑府正厅在场的明人之中,恐怕只有郑克殷能够听懂澳龙话! 只是中间的那个词,他一下辨别不清。他当机立断,在他们正要离府之时,暗派贝林夏与毛兴前去,将他们请入侧院。 a 第27章 凶手就是 由于郑府一下子住进了大量的郑家人,想要密谈的时候,郑克殷总觉得不太方便。 将澳龙人凭吊者请入自己卧室并不合适,尤其是郑家亲戚们若是看到,难免会说三道四。 现在这片侧院是毛兴等人特地留意过的,相对冷清,在郑家人来到之后也不太会走来。 郑克殷与这几人聊上几句之后,便发现他们果然是谭家浪所派来的! 澳龙人说道:“我们听说大王带了一大批人来到圭谷和郑府,我们路过汤谷门外的番人营地时,宋有福宋酋长提议我们用这种方式向大人你传达,真是失礼了。” 郑克殷摆了摆手,“这种做法正合适,有关的调查结果,恐怕的确不适合一下子就叫众人知晓。 “那么,谭家浪酋长在合儒是有什么发现了吗?知道先司长死于何种毒草了?” 澳龙人点了点头,“当日在合儒郑府后厨做工的有几名澳龙人,趁着先司长刚刚暴毙那几日的混乱逃了出去,分别躲在了我们大绵部其他村社。 “根据后厨其他人员的说法,这几名厨工都是当日负责做先司长所用汤饭的,他们肯定是害怕自己造成了先司长的死亡,才会慌忙逃走。 “我们花了不少时间,才从各村将他们一一捉回,但最终还是缺了一人,叫谭磨水。 “根据我们对其他人的审问,谭磨水自称来自深门凼,这是我们大绵部分布在南边的一社,就在青丘山的山脚。 “但不少人都认为谭磨水讲话口音,还是有点古怪。” 贝林夏很快给出了判断——“会不会这个谭磨水其实不是大绵人?” 谭家浪派来的澳龙人回答道:“我们酋长也是这么认为,尤其是我们去深门凼寻人的时候,深门凼社民说他们那就没有这个人…… “我们找郑府后厨的其他人模仿谭磨水的口音来说给深门凼的兄弟听,他们觉得很有可能是来自越汕部的生番。 “至于凶手用的是什么毒草,我们仍未查清。” 事情终于还是超出了郑克殷的预期。 越汕部,按穿越以前的郑克殷博士的认识应该是阿瓦斯瓦斯部(aasas),“越汕”自是扶桑明人根据闽南语发音给起的名字,本是“阿越汕”,说着说着便丢了打头的“阿”字。 原本明人最熟悉的蓝米道士部都有五社生番,统称为“青丘五番”,但在青丘山那一头的更南边,确实还有整个越汕部都仍是生番状态,并未受殖民司的收服与教化。 根据现在的调查结果,郑克臧之死一事,便已经初步有些眉目了—— 一位澳龙族越汕部的生番混入了大绵部中,自称谭磨水,来自深门凼,从而得以进入合儒郑府,并最终找到机会将郑克臧毒杀! 生番对殖民者与熟番有着仇恨并非奇事,在这个时代的北美、台湾等许多地方反而是再正常不过了。 尽管如此,此案仍有许多疑点,郑克殷要求澳龙人回去告诉谭家浪酋长,调查清楚谭磨水此人的生平、履历,尤其是混入大绵人中以及在合儒郑府做工的部分。 除此之外,他们还得尽可能找出谭磨水的作案动机,推断明白谭磨水为何会对郑克臧下手。 搞清楚以上事情,抓捕谭磨水并找出作案工具——他究竟用的是什么毒草——便应当有线索可循。 现在大量的郑家人和金门重臣仍在圭谷,郑克殷还得先完成出殡和送走他们的任务,晚些时候,他必会亲赴合儒,给这件事情做个了结。 送走谭家浪的部下之后,郑克殷便前往郑克塽的房间请求叩见,这一回很顺利地得到了郑克塽的同意。 郑克殷进入房中,向端正坐在木椅上迎着夕阳光的延平王跪拜行礼。 “阿兄起身吧。关于出殡一事,你是有什么想法了吗?” 郑克殷站起身来,颔首答道:“臣正是为此事而来。我们的大阿兄兼扶桑殖民司先司长的死因,我已经派人南赴合儒城展开调查。 “而今日我们请沈佺期老先生为阿兄验尸,虽是确认了阿兄是遭到毒杀,却无法查明所用何毒。 “依臣愚见,为免造成朝野恐慌,我们最好仍是先将阿兄描述为突发恶疾染病而亡。日后若是查明真相再改未迟。 “而既然接下来的调查不依赖于验尸,那么最好是尽早让阿兄入土为安。 “毕竟如今头七已过,阿兄已然回魂告别了郑府,出殡之事,确实不宜拖延太久。” 郑克塽沉思半晌,这才回应道:“孤也是这么认为。那么,我们明日就出山下葬。” 这样一来,郑克殷便也能够早点恭送王亲国戚们回到金门,使圭谷城能够恢复往日的平静,他便也能开展后续的工作,包括动身前往合儒展开调查。 这日夜里,郑克殷也陆续收到府中下人与侍卫传达的一些密报,主要是关于拉拢何祐、洪磊、张进与陈家子弟之事。 尽管毛兴、沈诚、朱振勲、陈梦球等人声称与这些人的接触仅限于简单的联络感情,基本都没有贸然展开正题,但郑克殷知道这么做是更合适也更合理的—— 现在郑克殷集团还无法很明确地得知这些人在金门圭谷之争中的态度,这些人也很快就会回到金门,如果他们明确支持郑克殷,若是走漏消息,身处金门的他们必会不利; 如果他们实际上是反对郑克殷的,那么便会在表面答应支持或含糊其辞,转过头来便向冯、刘一派告密以博取升官机会,郑克殷集团也将会陷入被动。 尽管于大局无碍,但过早引起敌人警惕总归不是好事,否则日后郑克殷还想渗透金门的时候,便会发现已是难于过蜀道,更难于上青天。 所以他们只是联络感情,搏个好感,点到即止,就可以了。这层感情或许在未来哪天就忽然能派上用场。 就像此番郑克塽南幸,郑克殷也成功地与王上建立暗中的合作关系,使郑克塽相信二阿兄会拯救他于冯、刘的魔爪之中。 成为郑克塽少数能信任的对象,这一点在未来必会有潜在的用处。 接下来,明日出殡,明午吃席,这便是郑克臧丧葬期的一系列仪式的最后一步,他们只需平稳完成,送走来自金门的大部队,便能达成这一次的胜利: 郑克殷将成功逼迫冯、刘一派与圭谷和殖民司继续维持斗而不破的状态,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中继续壮大自身实力,直至能够杀入金门,铲除奸党。 a 第28章 偌大郑家竟无一男儿? 天还在蒙蒙亮的时候,郑家人便已经基本聚集在圭谷郑府的正厅灵堂之内,完成大敛、盖馆、哭丧等重要仪式。 府门外那纸做的过山轿,也将在这个时候烧掉,以提醒外人郑府是日出山。 所谓“出山”其实就是出殡,因灵柩通常葬于山上而得名如此。 在灵堂内盖馆哭丧之后,便是要将灵柩送去墓地的环节。郑府已经选定了城西南郊山丘上的准提佛寺作为安葬地点。 如此一来,灵柩与出殡队伍便要从郑府朝东的主大门走出,而后走至圭谷城的南门朝青门——这自然是因为这道门向着青丘山而得名。 城门内外,皆是得知这日郑克臧出殡的汉番众民,要来送先司长大人最后一程。 这一日,无论有没有真情实感,所有人都可以放声痛哭,郑克殷觉着,目送灵柩的百姓甚至哭得比尽皆披麻戴孝的郑氏族人们哭得更加伤心,更加悲哀。 即使只是司长,但郑克臧对于圭谷城内外的各族百姓而言,足以称得上是一代明主。郑克臧正是圭谷城的建立者,短短十三年间便已经建设得有模有样,城内街市繁华,城外良田万亩。 尽管存在着许许多多的政治斗争,但郑克臧的建设功绩,是实打实地落在圭谷州的四万百姓头上的。 走出城门,按照规矩,送葬队伍便要暂且停下,孝男郑安良须回过头来,向亲族以外的送葬者叩头拜谢。 这便是谢步,这是请其他人到此为止的意思。郑府的一部分下人则会就地在此设“排路祭”,摆起奠场,再次接受众人的致哀,据说很多人都会趁排路祭从丧家讨点钱,郑克殷也特地做了安排。 完成这些步骤之后,便是最后的下葬环节。 郑家亲人领着抬棺队伍沿着山坡缓缓上山,直至海拔尚不高的准提寺,得到僧人们的接待,并前往下葬地点。 郑克臧之亡妻陈妃,亦是葬于准提寺。按照郑克臧遗愿,他将与妻子合葬一处。 在这里,剩下的仪式便会由僧人们指引完成,而郑克殷等人则向郑克臧的灵柩做最后的告别。 这样一来,郑克臧也终于入土为安,正式地告别人世。 跪拜之时,郑克殷大概是受悲哀氛围的感染,哭得情真意切——尽管身为穿越者的他其实与郑克臧从未见过——并郑重其辞地说道: “阿兄……我稳当会查清你的死因,并为你报仇。 “你未竟的事业,你尚幼的遗孤,我都会好好接过,好好照顾,请你安心地离去吧……” 无论如何,他知道相比于侄儿郑安良,他作为郑克臧真正的继承人,才是众人的焦点,在这种重大的场合里务必要有得体、合理的表现,方可服众。 所有听说过郑二公子吊儿郎当、玩世不恭之人,在这几日见到他的表现,也必会感到惊讶。 其中有一部分人可能会在圭谷城里听说“先王与陈总制之遗计”的谣言,更是会在心中形成前所未有的涟漪。 或早或晚,扶桑都将形成一场惊涛骇浪。 丧葬的最后便是吃席——郑府按照传统礼制准备了味道清淡、颜色素白的几桌饭菜,着重招待了从金门南下的贵客们。 若不是并非郑家人,郑克殷觉得冯锡圭、冯锡韩兄弟恨不得与王上同桌! 开始吃席之后,这日的气氛稍稍放松下来,与宴者各自谈天、说笑。冲淡悲伤气氛,这便是葬礼吃席的真意。 郑家二叔郑聪已经年近五十,一脸老相,他望向郑克殷,以放松的神态说道:“不管怎样,金舍都将是圭谷郑府的主人了,钦舍留下来的这个家还有我们安良,你可要好好照顾!” 郑克殷拱手回应:“谨遵二阿叔教训!” 一位相对年轻的叔父郑柔笑笑说:“转眼间,金舍和安良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我记着十年前大家都还在金门的时阵,金舍仍未及冠,而安良还在牙牙学语,哈哈。” 在场众人也都跟着陪笑。 郑柔排行第九,郑克殷心里记着应称呼他为九阿叔。 而八阿叔郑温也顺着说道:“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我们郑家在这几十年里,也是经历了许多大风大浪,现在仍然是和和气气,相聚一堂,实在是国姓爷、先王和王上有德,上天庇佑哇!” 郑克塽及时地给出了回应,“这也有赖于各位阿叔和一众好兄弟的努力维系。来,我们吃饭吧。” 郑克塽首先动筷,众人便也随之开动。 虽然郑温口头上说郑家并不无情,但实际上这一餐饭,不管是这一家还是隔壁桌,大家都吃得非常谨慎—— 没人不知道冯锡圭、冯锡韩等人就在隔壁桌盯着场子。 说来有趣,郑克殷发现要记叔父们的名字还是挺容易的,国姓爷郑成功似乎有意将几组两字词语拆开,从老二至老九便分别是聪明、睿智、宽裕、温柔。 只有老大郑经和老十郑发不在拆词组合之列。 郑睿、郑发不幸早夭,郑宽在台湾时就已失踪,郑明、郑智、郑裕都死于神州东渡的海路之上,因而现在留下来的,便只有郑聪、郑温、郑柔三人而已。 尽管郑克塽抱怨说叔父们都只想当太平王爷,郑克殷却觉得这是好事。要是这帮人各有政治野心,无论是东宁还是扶桑,可都经不起他们的折腾! 除开叔父们,这几日里郑克殷也特地观察了一众弟弟和堂弟,甚至还有妹妹——郑经实在是精力充沛,大肆播种,以至于留下了九男六女共十五个孩子! 即使神州东渡那年同样有几人死于海上,但来到扶桑的仍有五男四女。 其中因未出嫁而来到圭谷的郡主便有四妹和五妹,不过因女儿家不便抛头露面,此时并未有出现在餐席之中。 由于郑家着实是枝繁叶茂,子孙繁多,要说真的一个有能力的人都没有,自是不太可能,只是碍于形势,在金门的郑家人便都只好专心于锦衣玉食,从而不招惹到冯、刘一派。 既然郑克臧已经落葬,丧席也已吃过,在终于能送走客人们之前,堂弟郑克坦与堂妹郑秉诗出现郑克殷面前时,他便也没有过多惊讶。 a 第29章 台湾小太妹 郑克殷是在午憩之时接待了堂弟妹。 当时他正在自己房中,坐在书台边上,再次翻开自己这些天里所写的笔记,听见六阿公的敲门与呼唤声得知有客人时,也不着急收起。 毕竟这笔记上写着英文,郑克殷一直认为当今扶桑除了他无人能懂。 “大人,你的亲堂克坦、秉诗在门外求见。” “让他们进来吧。” 郑克殷站起身来,便见都已换好衣服的堂弟、堂妹在门边向自己点头致意。 其中堂弟郑克坦乃是二叔郑聪独子,与郑克殷年纪相仿,从外表来看很是憨直。因其早已成亲,孩子都会打酱油了。郑克殷没想到此人竟有着某些心思? 至于堂妹郑秉诗则仍是豆蔻年华,脸庞有些稚嫩,亦有着别样的娇俏,换上带有欧式蕾丝的衣袍之后,更是有种独特的味道。 “诶,这是英吉利文?”刚一进门,郑秉诗就被书台上的笔记吸引住了,令郑克殷地吃了一惊! 毕竟按他的预料,即使扶桑有人能看懂英文,也不该是这样一名囡仔。 “没想到阿妹还懂英吉利文。”尽管心中惊诧,郑克殷仍以镇静的姿态应道。 郑秉诗嘻嘻一笑,“阿哥这岂不是瞧不起人啦?不过也是,这扶桑嘛,懂洋文的人基本都学的干丝腊文,学英吉利文的我还以为只有我呢!” 所谓“干丝腊”,即这个时代对西班牙卡斯蒂利亚王国的称呼,干丝腊文,便是西班牙文。 郑克坦微笑着向郑克殷说:“克殷阿兄,我们可否坐下来,慢慢谈呢?” 郑克殷也以放松的心态回道:“没问题,我也正好奇你们是为何而来。” 说罢,郑克殷示意六阿公把房门关上,而后又亲自拉来三张凳子,请二人与自己一同坐在圆桌边上。 “其实,主要还是秉诗阿妹想要见你,趁明日倒转金门以前,和你讲几句话。”坐下之后,郑克坦便坦诚道,“在金门的时阵,秉诗就和我们家关系不错,经常来我们家佚陶(玩耍),衍仔也多得她帮忙照顾。 “此番出门在外,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也不便独自串门,便请我带她过来。” 这么看来,原来郑克坦本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心思。至于郑衍,乃是郑克坦那年幼儿子的名字。 郑克殷望向郑秉诗,便见堂妹咧嘴一笑,真是活泼开朗的姑娘仔。 与此同时,郑克殷飞快地在脑海中判断,郑秉诗乃是八阿叔郑温的女儿,她的兄弟姐妹与其他堂亲不同,并非“克”字辈而是“秉”字辈。 “那么秉诗阿妹,你又是为什么想要与我说话呢?”他也以温柔的微笑问道。 “我听说你会讲澳龙话。”郑秉诗很是直诚地回答,“阿哥们说,圭谷这里的人都知道你和澳龙人打成一片,前几日澳龙人欲出草攻打圭谷,还是你出面摆平的呢! “所以呀,我想听听澳龙话是什么感觉!难得来一次圭谷,我却只能远远看着你府里的澳龙人,没机会说上话,好遗憾哦。” 郑克殷扑哧一笑。如果不是生在这个时代的帝王之家,又因阴差阳错来到扶桑,她大概会是一位台湾太妹罢? “所以,你是对澳龙人的文化感兴趣吗?”郑克殷问道。 郑秉诗连连点头,“嗯嗯!毕竟我们都知道,在我们明人来到扶桑以前,澳龙人才是住在这一带的原住民。 “可是金门城里竟然几乎没有澳龙人,从我记事起,金门好像就完全是明人的地方了。 “而且呀,我虽然学过点英吉利文,但都只能在纸上看见,还从没听过英吉利文讲起来是什么感觉。 “不过扶桑这儿,英吉利人是真的找不着了,但澳龙人还是有不少的嘛。” 这倒是没错,郑克殷也很快明白了,郑秉诗学英文很可能还是偷偷对着书面学的——明郑势力还在闽台之时,为了对抗荷兰人,郑成功与郑经是曾与英国人结盟的,因而会留下一些书面资料。 一个女孩子家抱着书啃着鸡肠字,让人知道很可能会笑话,并说这是奇淫巧技,夺走她手中的书。她冒着这种风险上门找他,也算是很大胆了。 既然只是堂妹的一个的愿望,郑克殷便一口答应下来。 “那你听好咯—— “akkyak-a,aakhisi! “你说你是想知道澳龙话听起来什么感觉,那么意思我就不翻译了。” 其实这句话,是郑克殷自己内心中希望能从澳龙人处听到的,那便是“欢迎来到我们的土地,我们的诞生之地”。 郑秉诗啊了一声,眨了眨眼,眼看就要伸出双手来摇胳膊,郑克殷轻巧一躲,然后哈哈一笑。 郑秉诗便嘟起嘴来,“哼,克殷阿哥气鬼。” 过了一会儿郑秉诗又声嘟囔:“不过,挺好听的。” 郑克坦却有些震撼,“所以克殷阿兄果真会讲澳龙话,那么,圭谷城里流传的那则谣言,莫不是真的?!” 郑克殷应道:“你是说‘先王遗计’?” 郑克坦颔首,“对。其实阿兄你可能多少知道一点,冯锡范、刘国轩把持朝政,将王上当成傀儡,而我阿爸也同样受他们利用和摆布,我作为郑家的其中一名长子却无能为力,常常嗟叹。 “待到我们倒转回金门以后,大概也只能延续一直以来的生活。如果那则谣言是真的,那么,我便想把重振我们郑家权威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在金门,冯家势大;但在圭谷,刚刚落葬的克臧阿兄和你,他们却始终不敢动手,这些事情,我们一直都看在眼里。” 之所以郑克坦说自己是郑家长子,是因为单从年龄来说,他的确是国姓爷的孙辈之中年纪最大的嫡子;年龄较他更大的郑克臧、郑克殷,皆因生母陈氏乃是妾室而只能是庶子,郑聪等叔父很大程度上都并不把两兄弟视为郑家的一部分。 这便也难怪郑克坦会有这样的责任感。 郑克殷朝堂弟郑重点头,“阿弟不必忧虑,我大体明白王上和你的真正心愿,不管用多长时间,我们都务必让世人明白,这扶桑大地属于郑家而非冯家!” 得到郑克殷这样的承诺,郑克坦的神情顿时开朗起来! 而就在郑克殷与郑克坦对话之时,一旁的郑秉诗默默听着,郑克殷稍稍转头,与她四目相对,发现她那澄亮美丽的双眼仿佛在告诉他一些事情。 她所掌握的,恐怕不只是一本教英文的书册那么简单。 a 第30章 抓凶手是个好契机 金武门外,郑克殷率众向已经身着黄袍、头戴明制王冠的延平王郑克塽正式告别。 郑克塽在登上马车以前,欲言又止,欲伸手又止,仿佛是想拉着郑克殷的手好好地互诉忠肠。 但王上一定知道,大庭广众之下,他绝不可表现出与郑克殷的亲密关系,以免引起冯、刘一派的警惕与怀疑。 最终郑克塽只是冷冰冰地落下一句:“如若大阿兄之死的真相被查明,请司长大人及早向金门朝廷禀报。” 郑克殷自然答应了下来,“遵命,陛下。” 兵官冯锡圭、四王弟郑克壆此时走至郑克塽的身后,没给两兄弟有更多的说话时间:“陛下,该启程了。” 郑克壆无论行走还是说话时均毫无表情。 郑克殷这几日没有与这个四弟有太多接触的机会,仍然难以把握郑克壆在金门的地位与作用,他又会是哪一派人,有何种倾向,是否能够拉拢。 现在看来,最好是暂且把郑克壆视为冯、刘一派,不要向其暴露过多迹象。 郑克塽等人陆陆续续地登车、上马,其中郑秉诗可谓是其中最为大胆的一人,一个女孩子家,竟拨开车厢帘布,向着郑克殷的方向挥了挥手! 郑克殷只怕八阿叔郑温知道了这种招摇的举动,可得好好教育她一番。所幸仅是这样的动作,应当不会有人认为是因为秉诗与二堂哥有着旁人所不知的关系。 目送着这一大帮亲戚远去之时,郑克殷心中希望郑克塽能够找到郑克坦这道口子并加以利用——冯、刘一派多半不会对郑克坦有什么警惕,郑克塽想要与圭谷通信的话,郑克坦一家便会是最好的渠道。 “好,我们也回去吧。以及汤谷门外的番民祭奠营地,到了今日也可以解散了。” 车马队伍向着雨雾濛濛的北方远去之后,郑克殷起了身,拍了拍因跪地而有沾染尘土的衣袍,向身旁的亲信们如此说道。 回过头进城往殖民司邸走去的路上,郑克殷也在脑海中梳理起目前的最新形势。 到了今日,可以说郑克殷已经彻底掌握了殖民司,而殖民司向来掌握着圭谷、合儒二州,这便相当于郑克殷成功掌握了半个扶桑辖地! 尽管金门住着更多的明人,从人口、经济和兵力等方面而言金门和圭谷双方大体是六四开,金门方面仍然是占上风的一方,但现在郑克殷已经有两条明确的路线可以扭转局势。 其一,便是迅速接纳和教化越来越多的番人,使加利福尼亚数十万原住民成为自己的力量,就如同无数轻盈的羽毛聚集起来却可以组成有力的巨翅那样; 其二,便是利用金门郑家内部对冯、刘一派感到不满之人,这些亲戚是郑克殷可以将自己的影响力渗透至金门的最佳渠道,是金门城这座大城暗面的一道不为人知的门。 原本郑克臧、郑克殷因螟蛉出身,在郑家内部同样遭到鄙夷,叔父们说再多“和气”“团聚”也不过是表面说辞,内心之中可并不打算与这俩庶子有什么接触,更别谈合作了。 另一方面,他们真的只是想当太平王爷,冯、刘一派毕竟能够确保他们一世安稳,他们便没有任何动力去改变现状。会觉得难道躺平不好吗? 但同辈的阿弟们和亲堂们却有不相款的想法—— 这一批克字辈和秉字辈之人年轻气盛,一旦其中有人意欲大展宏图,渴望建立如国姓爷那般的不世之功,便会幡然察觉,原来郑家被拷上了金色的锁链,在金门早就失了权势! 因这样的心理,同辈的郑家人反而将郑克殷视为“郑家的最后希望”,不再因他的庶子出身而瞧不起他,反倒在充分了解情况之后对其才德表露出高度认可。 当然,克塽、克坦、秉诗等人,要打破长辈们给戴上的思想之箍,搁置嫡庶问题,恐怕还是经历过一番心里斗争的。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天镇南监察使冯锡韩没有前来送别王上车马。王上若是问起,冯锡圭多半会以三弟卧病作为解释蒙混过关。 但实际上,冯锡韩必然是得到了冯锡圭下达的“暂避风头”的死命令。 如果郑克殷的预料没错的话,不久之后,金门必会下诏撤换监察使,冯家兄弟将会派出他们认为更有能力且更有可能镇住郑克殷之人。 那个人会不会是他们原本想扶上殖民司司长职位的黄良骥,郑克殷仍很难预测。 不管怎样,送走王亲国戚与金门重臣之后,郑克殷终于能安心地坐在殖民司邸的司长书房之中,取来地图、文书与纸墨,展开对未来的规划。 近期事宜其实仅有两点,一是郑克殷须亲赴合儒,推进郑克臧死因的调查;二是若哪日监察使被正式调换,那么他们得及时准备好迎接工作,并挡住新官上任的三把火! 其中前一件事可能没那么简单——目前嫌疑最大的凶手乃是越汕部民谭磨水,但既然谭磨水已经从合儒逃出,恐怕将很难将其抓捕。 相比于直接抓到凶手、找出真正的毒药,郑克殷更倾向于利用这一点展开事关长期规划的一次实践—— 既然谋杀郑克臧的是越汕部,那么,扶桑殖民司将会向越汕部正式宣战,使越汕部的人全部被纳入扶桑统治之下! 之所以有此规划,自是因为郑克殷有绝佳的参考对象。 在原世界线中,从1769年到1八4八年的近八十年间,西班牙人和之后的墨西哥人采用广建传教村的方式来同化原住民,其实是相当有效的—— 原住民的的确确学会了农耕、放牧、建筑、纺织、做手工、讲西班牙语和崇拜上帝,在加利福尼亚大地形成一个个自给自足的近代型社会,可谓脱胎换骨。 而建立传教村的第一步,便是要将原住民聚集起来,建立村镇。毕竟分散的狩猎采集村社难以管理,必须集中;并且因为总有原住民厌恶全新的生活方式,方济会的传教士们往往要设立严厉的规矩,严防原住民怠工、犯罪或逃跑。 有如此直接的经验可供参考,郑克殷自然没有必要重新制造轮子,从零开始制定全新的策略,但这意味着要一定程度地否定郑克臧的殖民理念。 先司长对澳龙人的社会文化高度尊重和包容,基本不打算直接、粗暴地加以改变,而只是派遣殖民司官吏指导他们原地种植、筑屋,将原来的村社变成围绕在殖民城市之外的型村镇。 不过一件意外之事,打破了郑克臧的习惯做法,给郑克殷带来了他想要的经验。 那便是冯、刘一派占取金门之后对耶蓝社、巫犁社和扫宋社三社澳龙人的驱逐。这三社澳龙人,被合称为“南迁三社”。 郑克臧接纳了南迁三社的社民,直接安置在圭谷城内与城郊近处,这几年间三社社民的汉化速度明显快于在村社原地接受教化的其他番民,基本与汉民无异。 这种安置教化方式的效果很好,汉番各族之间建立了深刻的友谊,汉人平民甚至会为番人朋友出头而得罪权贵,便是足以管中窥豹的一例。 现在圭谷城的发展已经大体稳定,那么殖民建设的重点也很明显了——合儒城。 a 第31章 向生番宣战! 农历二月中旬,扶桑大地仍是淫雨霏霏,殖民司邸之中亦微微有些潮湿,却无故国南方回南天时的黏乎之感。 此时的郑克殷端坐在议事厅的主席位上;重要官员们分成两排,落座于堂内两侧;部分低级官员和重要吏员则盘腿坐于末席的蒲席之上。 为传达新任司长的思路,与心腹们展开第一次共同规划,郑克殷上任以来殖民司的第一场正式会议终于在送走金门君臣之后的这日召开。 “司长大人,诸位同僚,”同知大人陈梦球得到郑克殷示意,首先起身介绍,“合儒知州蔡汉襄蔡大人已经来信,称他们已做好接待我司人员的准备,我司可随时前往。” 郑克殷望着发言者,轻轻颔首,“这样一来,我们除了调查先司长的死因以外,其他要去合儒完成的行动便也可以准备展开。 “目前我们已经将先司长之死的元凶锁定在澳龙族越汕部部民谭磨水身上。 “谭磨水的动机问题,我这几日也做了些了解与推测,我认为绝非个人私仇那么简单。 “这一部分,由沈侍卫给诸位介绍。” 接下来,郑克殷便授意沈诚进行讲解。昨日郑克殷就已经写下文稿,并在书房中与沈诚有过专门的议论。 “众所周知,澳龙人共分八部,分别为蓝米道士部、大绵部、越汕部、潮青部、家健部、牧村部、林善部和柴龙部。 “其中我们已教化为熟番而称为‘番民’的,仅有蓝米道士和大绵两部的一部分氏族。 “这自然是由于我们明人主要生活在烟涛湾以西、以南的一隅之地,我们开拓至一地,方能将那一地的番人接纳、教化。 “因青丘山阻隔,山丘之上以及山丘西麓海岸之地,仍有我们称为‘青丘五番’的蓝米道士部五社,南边则还有越汕部。 “青丘五番和越汕部均为生番,但我们在过去高估了这些生番与我们之间的距离。 “据谭家浪酋长这些天调查先司长死因时派人传回的汇报,澳龙八部之间实际上会因各种原因而产生冲突。 “旧日澳龙人以狩猎、打鱼、采果为生,各部各社也逐渐划分出各自地盘。 “我们须关注的重点,便是在大绵与越汕二部之间。” 殖民司内都是聪明人,朱振勲很快反应过来,“也就是说,生番越汕部与熟番大绵部因争抢地盘产生冲突,以至于越汕部竟要对先司长下手?” 沈诚顿首道,“这是我们目前的推测。 “得到我们教化的澳龙人,所得到的不仅仅是关于耕种、纺织和建筑的知识,更包括对于他们而言十分强大的武器。 “光是铁制的刀剑与箭头,就足以使他们能够轻易打倒仅会使用骨、石、木头的生番。 “尽管因尚有防范,我们未给任何番人配甲,更不会让他们接触火器,但大绵部中的几社很可能凭借铁物,杀上青丘山,扩大狩猎范围,并在冲突之中轻易地打倒越汕部的勇士,使之深怀恐惧。 “狩猎,是生番澳龙人趁食(谋生)之计,事关生死存亡,生番失去狩猎场,便如同我们的农田遭到践踏与焚毁一般,失去赖以生存的一切。 “两部语言虽有不同,但仍大体相通,可以交流。越汕部人在诸多冲突中了解到,是我们明人来到大绵部的地盘之后,大绵部才有如此变化,便会认为明人才是他们的真正威胁,甚至将明人视为复生之危卫。” 危卫,乃是澳龙神话之中邪恶、残酷的古老死神。 “既然他们仇恨大绵部,也仇恨明人,很有可能认为除掉明人的首领,也即是我们的先司长,便可恢复我们殖民扶桑以前的旧日生活。 “恰好越汕部掌握着一种罕见的毒草,该部便派谭磨水混入合儒,又因先司长对所有番民的宽大与轻信,使谭磨水甚至得以进入合儒郑府的后厨做工,得到下毒的机会。 “当然以上这些,均只是我们的推断,未必属实。” 这样的故事的确听起来很有说服力,以致在场的大人们或皱眉,或愤怒! “如此蛮人,堪称朽木!” “司长大人,越汕部不仅仅是毒害先司长,更是在挑战我们明人的耐心与包容!” “我们不能再忍耐下去了!” 眼看还有几人正欲提出意见,郑克殷当机立断,抓住机会,倏然站起,大手一挥,趁势说道: “未败!我们应当向越汕人宣战! “过去我们太过宽仁,既任由生番生存在外,也任由一部番人熟中有生,生熟交杂。 “过去我们也太过细腻(心),仅在我们所建新城的周边对番人加以开化。 “我们没有意识到,我们掌握着远超野蛮生番的力量与文化,我们有能力以最短的时日将生番征服,加以管治,教为熟番,这,便是我对越汕部的计划! “若是能将越汕部番人全部集中至合儒城,抑或是另建新城,令他们不再秉持过去那野蛮落后的生活与观念,先司长的悲剧便本可以避免。” 尽管郑克殷如此直接地当众批评郑克臧的策略,情绪上头的殖民司众人却很快支持郑克殷的计划! 周公仁起身,有力地拱起手,以坚定的语气直言道:“诚如是,我们不应再让类似的悲剧发生,我们须以我们的力量,促使澳龙生番摈弃不仁不义的生活与观念!” 张万祺则是相对冷静地给出正面回应:“司长与诸位大人所言有理,但,我们又该怎么做?” 关于如何对付生番的问题,郑克殷已经早有准备——他对澳龙人的了解,恐怕真的比殖民司的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多得多! 澳龙人的每一社、每一部甚至每一村,他都因穿越前读博和写论文期间的研究考据而记得清清楚楚。 他挥手示意众人与自己一同坐下。 “越汕部既是生番,他们的生活方式便与熟番不同,其各社在山川之中皆居有营地。 “我们须在青丘山中找到他们的营地,于瞑间(夜间)做好准备,晨时发动袭击并立即劝降。 “或者就在瞑时他们全社人员都在营地的时阵发动时机亦是可行的。 “若他们降,我们则和平地纳降;若他们不降,我们便打倒他们的反抗者并控制其余人等,但绝不可滥杀。 “我听闻越汕部仅有七社,征服以后,我们将其中三社的全部男女老少迁至合儒城,另外四社,则应迁至松湾之畔,建立新城。 “被俘迁的番人,须紧密地围绕城市建村居住,我们殖民司,须以最大力度加以教化。 “具体的教化方法,我拟有草案,已抄录多份,我会交给诸位大人阅览。” 说罢,郑克殷便将一沓文书交由吏下发。 郑克殷提出的教化方法分有两种—— 其一是教导基本的种植、手工和建筑知识之后,将番人彻底打散,混杂于明人农村之中。 生活在明人之间,番人家庭便必须学会如明人一样生活,方可早日融入。 其二则几乎是原世界线中西班牙人殖民加利福尼亚的传教村的翻版——除了把教导天主教改成了教导最基础的儒学——这种番村,须由殖民司专吏进行严格管理,规定每位番人每日的工作与课程,逼迫番人以最快速度学会定居务农,学会仁、义、礼、智、信! 这种殖民方式,是中国人从未有过的。 草案的大方向非常明确,一部分细节郑克殷也已经有所安排。 比如在被他命名为“征服青丘”的行动之前,他会先在圭谷招募和征调用于垦荒拓土的明人与高度汉化的番人,从而形成把打散的番人家庭包围起来的农村格局。 再比如,在青丘山南、松湾之畔建立新城,更是出于郑克殷的深谋远虑。 a 第32章 扶桑只有木材,怎么做生意? 这一谋虑,便是殖民司需要有另一个方向的出海口,从而打破金门城的海事垄断。 也是因这样的原因,无论郑克臧之死的真相究竟如何,既然越汕部有如此重大的嫌疑,郑克殷便必须抓住这一机会往青丘山的方向扩张。 激情洋溢的初次会议结束以后,郑克殷回到司长书房之中,喝起吏端来的茶水,要以冷静的心态思考“征服青丘”计划。 他对着几份不同的地图琢磨起来,第一件事,便是与建立松湾新城直接相关的因素,他也举起毛笔,沾了墨汁,在旁边的笔记上写下这两个大字: 贸易。 从地图上不难看到,烟涛湾的出海口乃是金门海峡,受金门城的直接控制。从永历十四年(西历一六六〇年)明人开始殖民扶桑以来,任何对外的海事交流全部都要通过这里。 现在郑克殷基本可以确定,明郑政权探索和殖民扶桑所使用的航线必是仿自马尼拉大帆船贸易航线,这是西班牙人从十六世纪起所开发的联通墨西哥与菲律宾的跨洋航线,利用中纬度的北太平洋暖流与低纬度的北赤道暖流形成环线,得以不断往返。 马尼拉大帆船贸易可是郑克殷穿越以前研究“近代中国人为什么不殖民美洲”时,重点研究过的历史实例。 郑克殷认为,只要船只适合跨洋航行,航海技术达到十六世纪的水准,船上补给品可供至少三个月使用,中国人同样可以利用这条航线顺风顺水地来到美洲。 十七世纪初,便有日本人支仓常长在西班牙人的帮助下以日本人自己的资源与人力造船、航海,并在161年成功抵达墨西哥,这更是一条有力的历史实例。 可以说,原世界线中近代中国人没有前往美洲殖民,技术问题从来都是次要因素。 而对于本世界线中处于殖民初期的扶桑殖民司辖地而言,扶桑本地才刚刚开垦,许多资源也未经勘探,因而高度依赖从外部输入粮食、武器和手工业品,与中国故土的稳定联系极为重要。 金门城以东的燮莲渡也由此成为扶桑生命线的端口,而今那里已是一座大港。 除了要与福建、台湾等明郑故地有人口与商贸联系,为了扩大货品来源,扶桑也仍要与墨西哥、吕宋和香料群岛的西班牙红夷维持联系,在神州东渡以前,贸易范围更是远至英吉利人与荷兰人在东南亚所设立的据点! 只是相关的许多资料都在金门,这些内容,是郑克殷通过于与殖民司伙计谈话并将碎片化的信息东拼西凑而形成的,很多地方模糊不清,郑克殷知道要了解确切的情况,在金门处获得一手资料将是关键。 至于神州东渡以后,尽管为了输入重要货物,扶桑仍与墨西哥以及亚洲维持贸易往来,但满清拒绝与前明余孽通商,西班牙红夷在得知东宁失陷以后态度也更为傲慢、嚣张,扶桑的贸易因而大幅度萎缩。 据与金门城的家人能够维持联系的朱振勲所言,扶桑商船要么只能尽可能逮着机会与闽、粤、台、吕宋的老乡走私,要么就只能走远一点距离,去澳门、巴达维亚(雅加达)或马六甲! 无论哪种,都要冒较大的风险。但对于不产铜铁与火药火器等战略资源的扶桑而言,冒险却是必须的。 唯一好交易的对象,也只剩下德川幕府治下的日本了。郑氏与日本的关系一直很好,即使在神州东渡以后亦如是。 除了贸易对象的问题,在东宁失陷、神州东渡之后,明郑势力本身的贸易价值也急剧萎缩,这自然是因为明郑的船队已经无法再垄断中国与洋人的贸易渠道,把产自中国故土的茶叶、丝绸、瓷器拿出来卖。 扶桑既不产出亚洲的奢侈品,也没有成规模地种植这一时代的重要经济作物,如蔗糖、烟草、棉花。不过既然扶桑有本土烟草马车草,郑克殷也打算考虑之后展开规模化种植。 一直以来扶桑少数能拿得出手的货物,便只有上等的加州木材——这也是此地被称为“扶桑”的一个原因——和从澳龙人等番人手中换取的野兽毛皮。 毛皮……想到这里,郑克殷对大绵、越汕两部之争仿佛有了新的头绪。 狩猎场的争夺,是这一时代北美原住民的头等大事,皆因这一时期正值冰期,而欧亚大陆的海狸因过度猎杀而走向灭绝,因此无论是欧洲人抑或是东北亚人,都对动物毛皮非常欢迎。优质毛皮不难卖出高价。 欧洲殖民者用先进的手工业产品乃至于武器向北美原住民换取毛皮。而为了扩大狩猎范围,诸多部落之间大打出手。 其中最为强大的豪德诺索尼同盟(易洛魁同盟)甚至发动名为河狸战争的扩张战争,抢占了大片领地,盛极一时。 历史当中的北美东部既然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明人入局殖民加利福尼亚之后,给本地的原住民带来类似的变化便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尤其是加利福尼亚原住民原本就过着狩猎采集的生活,对于本地的山川沼泽、动物植物有足够的了解,猎取鹿、马鹿、羚羊、灰熊、海獭、水獭、海狸等各类野兽,原住民必是得心应手。 相比于明人亲自上山捕猎,显然与番人展开交易才更为便利。 总之,神州东渡之后,明郑势力的贸易价值极剧萎缩,在这种情形下,相比于重而贱的木材,轻而贵的毛皮自然才是扭转局势的最佳突破口。 这大概便是大绵部要去挤压越汕部领地或狩猎场的深层次的原因。 为了验证这一点,郑克殷特地请毛兴、沈诚二人前来司长书房议事。 “毛兄,沈兄,我想知道,在先司长暴毙之前,他是否有与大绵部澳龙人谈过什么生意?” 两人稍加思索,沈诚作出了回答: “的确是有的。先司长曾经请谭家浪酋长协助,与其他各社酋长做了约定,用我们明人产的粮食、衣杉、剪刀、镜子和葡萄酒,以及橡果园所产的干制橡果,偶尔还有牛和马,交换他们各社的草药、野果和毛皮。 “其中草药和野果,他都会亲自记下来源、用途,集成册,连同原品一起送回圭谷这里的沈氏医馆,赠予沈佺期沈老先生及其弟子研究和记录。” 从双方用于交换的商品来看,郑克殷觉得番人显然更赚,草药和野果的价值,可比不上足量的手工业制成品以及牲畜。 郑克殷自然围绕着最有价值的货品追问:“那毛皮呢?” 沈诚也只好继续回答:“据我所知,毛皮会先卖一部分给合儒、圭谷两地的织杉坊,制成衣衫,除了在本地出售以外,生皮和成衣还会运至金门,尤其是在燮莲渡处贩卖。 “那儿的商馆据说都非常喜欢,往往能开出高价。 “大绵部各番人为了猎取毛皮,也额外向我们买入刀、剑和弓箭,有时候最有见识的番人也想向我们买火铳,但先司长拒绝了,跟他们说这不是他们买得起的。” 幸好郑克臧没对番人宽容到连火铳都便宜卖,不然番人会越来越难对付,郑克殷自己的计划也将难以展开。 沈诚的禀报基本符合郑克殷的预期,郑克殷也不得不在心中佩服起阿兄的毒辣眼光,知道毛皮的价值,会与番人积极交易,同时也以圭谷郑府的名义开设葡萄庄、酒坊、橡果园和牧场,扩大自己手中产品的多样性,极大地有利于贸易。 这必定是对扶桑的风土人情有过深入了解的人才会有的策略。 相比于郑克臧,冯、刘一派在金门只管大肆开垦农田、逐走番人,以至于在不知不觉间,金门的经济可能已经受到圭谷的深刻影响。 a 第33章 少林功夫好,洪门师父劲 掌握了以上信息,郑克殷便基本可以确认自己的猜想: 金门商人、殖民司以及大绵部番人都高度仰赖的毛皮贸易,正暗中决定着许许多多的事情。 尽管扶桑之地的毛皮来源可能比不上北美东北部那么丰富,但本地番人一直过着狩猎采集生活,相当落后,以至于扶桑的自然风貌都少有改变,野生动物的数量远超现代人的想象! 殖民司内记录的明人目睹野兽闯入农田之事时有发生,这也是殖民司需掌握自己的武力的一大原因。 郑克臧对番人宽容而又尊重,允许大多数番人住在原先的村社而不迁聚,方便他们狩猎可能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考量因素。 既然毛皮贸易果真有利可图,郑克殷便更加不能任由金门的各大商馆吃下利润的大头——尽管目前郑克殷仍不太清楚这些商馆是如何操作海外贸易的。 通过打穿越汕部,建立一条来往合儒城与南方松湾海岸的翻山路线,郑克殷掌管的殖民司便能够拥有一座自己的港城,甚至具体的选址郑克殷都已经心中有数,那便是原世界线中加利福尼亚州的圣克鲁斯城。 松湾乃是太平洋海湾,从松湾出海无需经过烟涛湾;而这座圣克鲁斯城并非美国人所建,最早乃是阿瓦斯瓦斯人(越汕人)的村庄奥林塔克,按明人起名习惯应当是澳莲渡。 西班牙人展开对加利福尼亚的殖民之时,便在这附近建立传教村,命名为圣克鲁斯,意为“神圣的十字架”,将几乎整个阿瓦斯瓦斯部的所有原住民都聚集起来! 美墨战争以后,盎萨人并不改变加利福尼亚各个已有的西班牙语地名,圣克鲁斯便是其中之一。 掌握更多情报并使自己的规划更加成型之后,这日便可以放工了,郑克殷便让沈诚退下。 而他要留下毛兴,自是与另一项安排有关。 “毛兄,请坐,我还有一些事想请你帮忙去办。”郑克殷摊开手,掌心指向房内侧首的大木椅上。 毛兴顺从地坐了下来,“大人请讲。” 面对最值得信任的心腹侍卫,郑克殷也不藏着,开门见山地说: “其实就是过去我既藏拙多年,贪玩成性,以至于身子羸弱,因而我有意请一位武师每日早起(早晨)时阵给我加以指导。 “你是洪门骨干,洪门当中有不少武功了得的好手,国姓爷与先王部下武将也多有入会,其中因无法与冯、刘共事而来到圭谷的,应当也有不少,或许你能与我推荐几个?” 向毛兴请教此事,自是郑克殷有意为之——这是他接触洪门的最佳机会,习武的同时能够扩大人脉,何乐而不为? 尤其是由于陈永华曾以“陈近南”之化名主持洪门多年,这一门派由此受冯、刘一派忌惮,神州东渡前后实际上也转入地下运作了,对于现在的郑克殷来说,洪门可谓是绝佳的拉拢对象。 毛兴倒是没有猜到郑克殷的心思,只是很实诚地回答说:“住在圭谷的洪门青莲堂成员,的确还是有不少的。 “其中最适合向大人传授武功的,我认为非修习少林武功的林大江林兄莫属。 “他在中原故土时,就曾与其他四位勇士救下了洪门‘五祖’之首蔡德忠,力保蔡兄逃过鞑子追杀,之后均得到国姓爷的款待,林兄正是在这段时间得到蔡德忠亲传,掌握少林武功。 “当时先王仍有意重返中土,洪门兄弟也始终以反清复明为至高理想,只是在先王西征失败之后,一部分兄弟退入台湾,这些兄弟中又有一部分也在神州东渡之时来到扶桑。 “这些人中武功最高、经历最为坎坷的,便是林兄。林兄亦如大人所说那样,不愿留在冯、刘奸党所控制的金门,来到圭谷赋闲,常常嗟怨说:西则神州陆沉,东却无所事事。” 少林与洪门功夫,虽然听起来很像虚构的武侠说内容,但这会儿郑克殷才知道其实这些事情都出自于真实的历史。 如此听来,郑克殷若是让林大江感受到自己仍有用处,必会因知遇之恩而充满感激,愿意将毕生所学全部教授。 林大江以其经历与地位,必能在洪门之中受到尊重,届时郑克殷托林大江的关系顺势加入洪门,便也并非无稽之谈。 一旦得到洪门兄弟的认可,他对金门的渗透便能再加一层。郑氏亲情、洪门友谊、经贸控制三管齐下,必能将冯、刘一派彻底束缚起来,从而反杀奸党! “很好,毛兄。林兄既是有如此资历,那么我也应当亲自前往登门拜访,叩请相授。” 郑克殷的如此诚意,令毛兴也受到了感染。“大人如此诚恳,林兄必会大受感动。” 事不宜迟,郑、毛二人便立即回到郑府准备礼物,除开金银,更有布帛、红酒和上等的潮州木雕制品。 傍晚时分,郑、毛二人及少数随从即步行穿过街巷,直抵离郑府有些距离的城北林府,一路上得到了看见自己的平民百姓们的致敬,郑克殷也很客气地向他们一一点头回礼。 来到林府,郑克殷觉着这里甚至称不上是“府”,只是一座不大的单屋,郑克殷亲自在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 “何人来访?” 屋内传出雄浑有力而又略带沧桑的声音。 “林大江林师傅,我是郑克殷,今日冒昧登门,乃是有事相求。”郑克殷答道。 屋内稍微沉默了一阵,郑克殷瞥了瞥毛兴,毛兴心领神会地喊道:“林兄,是我,毛兴。郑大人得知你的事迹,希望能得到你的竭力相助!” 屋内传出一阵哈哈大笑,再过一阵,屋门终于打开,只见一位肌肉雄健而又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的老男人伫立门畔,以犀利的眼光直视着郑克殷。 这样的眼光,不比先前冯锡圭的更弱,但郑克殷没有回避,而是温和地与林大江对视。 “郑大人,林某不过是一市井老无赖,连个正经头路(工作)都无有,何德何能要你亲自上门,来我这徒有四壁的狗窝?” 虽然话语听似卑微,但林大江的声音与语气仍是那般遒健有力,中气十足,光是听着便知绝非普通人。 说罢,林大江又以责备的眼神望了眼毛兴,似乎在怪同门弟带着大人物来打破了他波澜不惊的贫苦生活。 郑克殷简单地捋了捋衣服,而后便是向林大江拱手鞠躬,令林大江吃了一惊! a 第34章 林大江的回忆 郑克殷当即以同样有力的声音说道: “弟子郑克殷,望拜洪门林大江林兄为师,请师父传授武功,壮我体魄,使我有力自保!” 穿越前的郑克殷觉得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亲身参与至这等情景,而这一鞠躬更乃勇气与真诚的体现。 林大江愣了一阵,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吧,我明白了,原来如此…… “郑大人,既然你如此诚心,我没有理由拒绝你。请来我屋里详谈。” 如林大江所言,这个家果真是家徒四壁,林大江只是拉来两张木工凳,既请郑克殷坐下,自己也在点了油灯之后坐下。 郑克殷则命仆人将礼物放到屋内,介绍称:“这些礼物,乃是弟子拜师的礼金,望师父收下。” 林大江无奈地笑笑,“郑大人都这么说了,我也只能收下了。虽然什么财宝,对我而言并无用处。 “只是为师……不太明白,郑大人既已经掌握了圭谷,身旁又有毛、沈两名武功高强的侍卫,为何却又要寻我拜师?” 看得出来林大江还从来没有预料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别人的师父,单是讲“为师”一词都不太习惯。 至于师父的问题,郑克殷早已有所思考,不难回答。 “士兵操练,是为了上场杀敌;而普通人习武,是为了强身健体;主君习武,既是为了延年益寿,又是为了预防不测,使奸贼、番人、野兽莫能害己。” 这方面的道理,郑克殷可以说上长篇大论,但他这番简短的话语直接点明了许多的事——他不惮于表达出自视为“主君”,而身体健康与生命安全,对于他这样肩负重任的关键人物而言又是至关重要。 许许多多的历史实践证明了,活得久,是实现报负的最大保障。 当然,他想通过林大江的关系加入洪门,从而利用洪门的力量渗透金门,这样的目的仍需保密。 林大江缓缓点头,“郑大人真乃有志之君,壮志凌云。 “相比之下,我这等粗人,也不过是会打上两拳罢了,却能受大人一拜,真是惭愧。 “既然郑大人需要我,我便只好助大人一臂之力,你要学武,我便教你。” 尽管林大江表面上说得像是盛情难却一般,但根据毛兴提供的情报,郑克殷猜测林大江内心之中早已奔腾喜悦。 怀才不遇,是从古至今任何有理想者与有能力者都不愿遇上却常常遇上的处境,善于给出知遇之恩,唯才是举,对于领导者而言乃是非常有利的能力。 既然林大江答应下来要将武艺传授给郑克殷,两人便又在屋内详细谈起不少细节问题。 担任殖民司司长以后,郑克殷自是政务繁忙,结合穿越以后郑克殷逐渐习惯的作息,习武的时间便最好是放在清晨之时。 出于防身的实用考虑,林大江主要将会教授拳术与剑术,除此之外,林大江也认郑克殷亦需要从零开始修习内功——后来郑克殷便知道武侠说里玄乎其玄的“内功”,对于现实武术而言其实就是呼吸和寸劲。 而为了方便传武,同时也是为了改善林大江的居住环境,郑克殷还将师父请至郑府住下,实际上成为郑克殷的门客,两人便既为师徒,反过来却又是主仆。 郑克殷也不啰嗦,这日晚上就直接帮林师父搬家——反正家徒四壁,也没什么可搬的——来到郑府之后,郑克殷看得出来师父实在是受宠若惊。 一切安顿好之后,郑克殷也才终于怀着兴奋的劲头吃了点宵夜,趁着等待消化的空隙,再次取出自己的英吉利文笔记检视、温习。 所幸那日堂妹郑秉诗并未仔细读过他的笔记,否则郑克殷就该担心郑秉诗守不住口,将足以被视为谋反的这些内容说与人知,情况就会变得非常尴尬了。 他所规划的许多事项现在都已经在稳步推进,不过令他好奇的是,冯锡韩已经将自己关在冯府多日,而金门朝廷尚未正式下诏撤换监察使,对于冯氏兄弟,可能还得多防着点。 合在笔记册,郑克殷站起身来,打开窗户想透透气,却意外发现庭院之中,那新来的老武师有些茫然地走着。 他连忙走出房间,边走边朝林大江喊去,“师父。” 林大江回过头,在这多云却有少许星光的天色下,郑克殷感觉到林大江应是放下心来。 “徒仔,歹势(抱歉),为师本来只是因为来到新家睡不踏实,便想出来散散步,没想到你们郑府果然如传闻的那样大得像是王宫,加上眼下黑漆抹乌,我一下子不知道自己来到了哪里。” 郑克殷顿时觉得师父有些憨厚可爱。 “师父若是睡不着,弟子不仿陪你一同散步,也顺便带你回房间去。” 林大江尴尬地笑了笑,“也好。” 大概是夜间庭院的氛围起着作用,老武师的心情比先前放松了许多,许多心里话便也能放心说出。 “这种时候,我往往都会想起你的师祖和师伯们……”林大江边缓缓走着,边如此说道,“你的师祖,也即是我的师父,名叫蔡德忠,乃是我们洪门‘五祖’之首。 “当年满州鞑子攻打福建南少林寺,屠僧焚庙,可谓惨无人道。 “而国姓爷派到南少林学习武艺以期振兴洪门的五名部将从中逃出。 “当时洪门还叫‘汉留’,意思是要留下汉家火种,这一组织最早由五位先贤朱舜水、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傅青主所建,国姓爷与陈总制大人先后开山设堂,将其延续。 “我与你师伯师叔当时只是国姓爷麾下兵仔,好家在(幸好)斗阵救下了师父,避开了清狗的追杀,也因此得到师父给我们传授的武艺。 “‘五祖’没有因南少林寺被清狗摧毁而心灰意冷,他们坚信洪门必能扛起反清复明的大旗,便回到大陆各自行动。 “我与四位师兄弟则在总制大人,同时也是洪门领袖的陈总制的指示下,继续追随先王国姓之子,与清狗和耿狗血战多年!” a 第35章 做人别太耿精忠 耿狗,指的自然是满清所封的靖南王耿精忠一家。 在西历一六七〇年代的三藩之乱中,郑经本与封国就在福建耿精忠约定好共同起兵反清,双方却因在福建争夺地盘而酿成内讧,以致耿精忠再次降清,反过来帮助清兵攻打郑家军! 如此反复横跳的汉奸人令明郑上下都深以为不齿,甚至在民间出现了“做人别太耿精忠”之类的俗语,最终耿精忠还是因清廷猜忌而被诛杀,更是显得极为讽刺。 林大江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只可惜,先王的征讨最终失败,我的师弟和两位师兄都在当年战死沙场,而吴天成师兄决定寻找师父,试图依靠洪门留在大陆继续反清。 “只有我,师兄弟中最无能、最软弱的我,跟随先王退回台湾,失去了心中所有的火光,稀里糊涂地又被带上了船,在船上呕了几个月,熬到了扶桑,成为一无是处的老家伙,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多年。 “我还没有忘记吴师兄在与我告别之时,就曾告诫我,绝不可忘记我们洪门的理想。 “所以尽管我已经是个废老头了,却仍然恬不知耻地留在洪门,偶尔毛兴也会来探望,给我说些惜惜(安慰)的话,说他们一帮洪门师弟,都非常敬重我。” 越说下去,林大江的语气便越苦。 郑克殷不忘及时地加以评论:“我认为毛兄做得没错。师父也曾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是值得尊敬的老前辈。 “满清势盛,不可阻挡,我们终究失去东宁、台湾,或许是天命注定,而承受失败者心如死灰,亦是人间常态。 “好家在(幸好)师父你仍记着师祖传授的武功,那么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是个废物老头。 “日后,我还有许多需要倚赖师父的地方。” 林大江破涕为笑,摇了摇头,“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好徒仔,但我既然答应了你当你师父,也必会将我的余热使出,使我最后能够了无遗憾地躺进棺材。 “我知道东渡之后,扶桑的洪门成员与故土彻底失去了联系,仅余青莲堂一堂,并且将口号做了修改。 “东瀛彼岸,再造中华,或许这才是识时务之人的最好做法。 “只是偶尔我也会想,吴师兄他们在中原故土,是否能够取得我们这些孤悬海外之人所无法取得的成果? “还是说,因清狗的暴力统治太过强大,他们终归还是失败了,而我们来到扶桑的明人,的确才是汉家仅剩的火种? “原本过了这么几年,这些事情我已经慢慢地不再去想,但今日你找到我,先王的子嗣,找我这样的老阿伯拜师,关于过去的许许多多的想法,就像洪水一样漫过了我……” 郑克殷正要说什么,林大江却又抬起手来,“时阵不早了,好徒仔,好好睏觉、养足精气也是习武之人须做的修行,来,带我回房去吧。” 郑克殷应了“好”,便将林大江带向其房间,而后便也自己回房,躺在床上,琢磨着这一夜林大江所说的许多事。 林师父的生平,郑克殷也的确是感兴趣的,师父能够主动说出来,也算是给郑克殷的惊喜了。 明清易代之际有意抗清的仁人志士如此之多,但满清军力之强盛,令所有的抵抗都变得毫无意义,简直是历史的车轮硬生生地碾在了所有人的脸上。 能够万里转进扶桑,保存汉家火种,于东瀛彼岸再造中华,已是扶桑明人之幸,华夏文明之幸。 如此难得的成果,绝不能再让少数奸党糟蹋掉。 翌日天还未亮之时,春蕾便已经前来叫醒郑克殷。 郑克殷也换上便于运动、习武的装扮,出了房门,便见林大江已经精神矍烁地伫立在星空之下、庭院之中。 “好徒仔,”林大江微笑道,“从这日起,我便要教你少林武艺,使你能够不惧野兽、番人和奸党!” 郑克殷也同样微笑着向前走去,拱手道:“请师父不吝赐教!” 一个时辰的练习下来,天色也逐渐明亮起来,郑克殷感觉自己虽然只是做了一些相对枯燥的动作,却已经浑身是汗,甚至一些身体部位不自觉地发抖! 原主“郑克殷”留下的这副身躯,也就皮相稍微好看点,别的地方真是让郑克殷有些失望。 所幸林大江在结束之时夸奖道:“至少我能看得出来,你的意志非常坚决。 “尽管你的体质比之普通人都略差一些,但靠着你想要变强的心,至少也能成为足以自保于江湖的好手。 “少林功夫皆硬桥硬马,处处讲求实用,无有那么多花架子,待你学会那么几招,打两三个生番,我想不成问题。” 郑克殷仍然扶着膝盖大喘着气,回道:“多,多谢师父。” “不过,好徒仔,”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林师父与郑克殷形成鲜明对比,“我还有一个问题啊。 “既然你只有每日早起有闲学武,那我在你这偌大的郑府里,其他时候都该做什么呢?” 若不是还在喘气歇息,郑克殷差点就要一声扑哧出来。 这老阿伯真是有意思。昨夜还在那感怀身世、哀叹自己没用,以至于冒出眼泪;今天却精力过剩,竟然嫌工作不够饱和?! 若是在现代,这种人过上996的生活可能真的是福报。 待到郑克殷直起身来,他才给出了回答:“不如你也顺带教一教我的侄儿吧。 “安良仍要服丧,留在府里,想必深感沉闷,你若能教他一招两式,他必会感兴趣。 “晚些时候,我会让六阿公带你们认识。” 林大江非常满意地点点头,“好,好。” 这一日的早膳,郑克殷吃得比过去每一天都要多,使六阿公都大受震撼。 无论如何,郑克殷感觉得到,将阿兄尸骨下葬并送走金门来的人之后,自己的全新生活与事业,也将慢慢走上正轨了。 回到殖民司邸,他便要为清明节之后的行动“征服青丘”做好一系列的准备工作。 a 第36章 开天坊与辟地使 尽管身体各处都带有一些清晨练武留下的酸痛,郑克殷却满心愉快,以至于带着沈诚和毛兴走入殖民司邸前院之时,有几位吏向他敬礼打招呼后还补上一句: “司长大人好像很高兴的样子?莫不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可能是路上捡到宝了罢!” “也有可能是终于认识到了哪一家的美丽千金。” 郑克殷笑了笑,“的确是好事,不过你们别在这里发癫,还是先做好你们的工课吧!” 这些吏带着歉意地挠了挠头,连忙称是离去。 随后郑克殷先是进入殖民司正厅,与朱振勲、陈梦球、张万祺三人都打过招呼,之后便通过侧墙门洞进入廊道,去往深处的司长书房。 殖民司的许多工作其实都是需要外出开展的,只是在规划阶段之时,大多工作需要在室内办公。 穿越以前的郑克殷博士可以说一半时间是在伏案考据和写作,另一半时间则是在外做田野调查或参与原住民权益运动。 穿越之后当上司长,如今的工作生活节奏他也非常适应。 坐下之后,郑克殷仍是取来地图、文书和笔记,又从衣袍中取出先前一直在郑府卧室中写下的英文笔记。 郑克殷已经大体准备好要在清明节过后便动身前往合儒城,距今已经不足十日。 调查郑克臧死因仅仅是去合儒要做的事情中的一部分,其他要做的事皆劳师动众,需要做更充分的准备。 这些事情之中,最主要的,便是两点: 其一,是征服青丘的军事行动,尽管青丘山并非难以翻行的崇山峻岭,越汕部各社亦皆非大型部社,但殖民司所要调动的司兵仍不能在少。 与此同时,圭谷却还是要维持对金门的防范,绝不能让冯锡韩或新监察使发现郑克殷调兵南下之后认为圭谷空虚,金门王军大胆地南下夺取城池。 郑克殷需要心地取得平衡,方能做出正确的决策。 当然,扶桑大地的生番,在武器和人力上远远不如台湾和吕宋,澳龙人本身也相对温顺,征服青丘便更多是要以兵势威压,逼迫澳龙人投降并顺从,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施以暴力。 其二,是为同化大绵、越汕两部以及之后的青丘五番而做的举措,分为混居与教化两部分,这亦是昨日的会议上郑克殷给众官吏下发的文书所写内容。 这一点所需的准备工作,可能比发动军事征服还要更多更难,因而这一日,第二次会议也将召开。 郑克殷刚刚喝下两口茶,便有吏前来汇报,“大人,知州大人到了。” “好,我这就过去。”郑克殷回答道,而后稍稍整理书台上的各种文件,便捋了捋衣服,站起身来,前往议事厅去。 走入厅中,郑克殷便听见一众官吏起身致敬说道:“司长大人。” 郑克殷自己,则穿行厅内主轴线,至主席位上端正坐下,而后以手势示意众人坐下。 “诸位大人,昨日我们已经经过议论,确定将对越汕部发起讨伐,并初步给大家阅览我所制定的同化举措。 “我将在清明节带安良祭拜完阿兄阿嫂之后,率所有必要的人员前往合儒,既是要指挥战争,亦是要指挥建设。 “但圭谷城仍需足够的司兵加以镇守,其中归属于阿兄的主要兵力,我将取一半精壮之人,最好是原先分散于各番民村庄中并能讲澳龙话的,组成讨伐军,是为‘青丘营’。 “至于另一半兵力,沈侍卫。” 沈诚当即起身,低头拱手,“在。” 郑克殷下达了命令:“由你负责统领、练兵,并在我离开圭谷期间,与周大人所部共同镇守圭谷。” 沈诚以沉稳的语气回道:“是,司长。我必不负你的重托。” 如此,兵力的分配便已完成。 在正式接过司长绶印的那一天,郑克殷就已经通过司内档案以及周公仁等人的讲述了解到,殖民司司兵总兵力在一千人左右,其中郑克臧所部六百,周公仁所部四百,后者在名义上亦同样要听从郑克臧的最高指示。 郑克殷成为新任司长之后,便也顺理成章地接手郑克臧的部队。 为避冯、刘一派的注意,周公仁所部一半改编为治安吏,平日负责巡逻与把守城门,若有吸引平民百姓围观的活动时则维持秩序。 另一半,则在平日里务农、做工。 每隔三个月,周公仁所部便会有四分之二的司兵改变身份,一半治安吏即一百人转为农工,一半农工亦一百人转为治安吏,以确保所有人在一年之间都能得到合法的操练。 至于郑克臧所部兵力亦有类似的安排,其中半数分散于南迁三社以及青蓝、贝崇两社等澳龙人在城外的村庄,平日里参与番民的劳作,并负责维护这些村庄的治安;另外半数则是在郑家产业中做工。 同样地,郑克臧所部兵力每三个月就会交换一部分人的身份。 也是因这样的安排,过半司兵都的确会说蓝米道士部的澳龙话。尽管大绵、越汕两部的方言有些不同,但能说澳龙话的司兵总是有用的。 从如此制度设计可以看出,郑克臧确是能人。而他掩人耳目的目标也果真达成了——冯锡韩显然摸不清楚圭谷城的兵力! 既是组织兵力一事已经决定,郑克殷便要继续讨论下一个问题: “除了组建青丘营以外,我有意迁移一部分明人至合儒,从而形成汉番混居的格局,加快对番人的教化,在昨日下发的文书中便已有写到。 “参与迁移的明人,将组成开天坊。由于组建开天坊的工作复杂而艰难,因而将不由签首领导,我将创立新职,命名为辟地使,接受我的指挥并全程负责领导开天坊的建设。” 开天坊、辟地使,自是郑克殷有意而为的名字,合起来正是“开天辟地”,郑克殷有意起更加响当当的名字,以此作为给参与者的心理奖励。 中国人向来被认为安土重迁、封建保守,因厌恶风险和变化而缺乏开拓精神。 尽管明清时期的东南沿海人民已经证明了中国人同样可以激昂开拓,攻克台湾甚至有意征伐吕宋的郑氏王朝更是其中的绝佳代表,但总体上,腐朽的中原王朝与地主社会,也确实压抑了中国人本可以有的活力。 对如今的郑克殷而言,既是出于利益,也是出于追求,都必须鼓励开拓,甚至要主动领导开拓! :。: 第37章 卖地还是授田 然而无论有多么强烈的精神追求,任何事务都应落到实处,脚踏实地地去一步步执行。 周公仁便很快注意到问题,起身拱手问道:“司长,组建开天坊一事,我有一问,那便是我们应当迁移哪些人家?” 周知州一针见血地提出了郑克殷有意议论的问题。 “按我目前的设计,迁入开天坊的开拓者,应当由两部分组成。”郑克殷回答道,“第一部分,乃是通过张榜公示招募而来;第二部分,则是向圭谷各里强制征调而来。 “前者为主动参与者,然而我们无法保证响应官府号召迁入开天坊的能有多少人,因而仍须通过强制征调来确保有足够的汉民人家。” 里,乃是坊以下的基层行政区划,相当于现代中国的社区或是街道。 堂内众官吏闻言皆顿首、相望,似是在表达同意。 周公仁亦附议道:“诚然,若是仅靠招募主动参与之人,恐怕很难形成司长想要形成的汉番混居从而加快番民开化的格局,强制征调对于我们而言乃是必需之举措。 “然而,卑职认为,搬迁与垦荒,自古以来便是艰苦之事,无论是公开招募或是强制征调,各开拓者人家都必有顾虑,或许我们应给予少量奖赏以提升明人迁入开天坊的意愿。 “除此之外,开拓者人家在圭谷有地有屋者,我们又应如何处置其地其屋?” 郑克殷则回应道:“你的意见很好,周大人。在写下组建开天坊之策时,我也考虑到加入者意愿的问题以及他们原有土地与房屋的问题。 “迁入开天坊的每一户,都必能享受官府给予之优待,具体是什么,尚需我们议论决定。 “至于第二个问题,考虑到要确保开拓者之决心,我并不打算保留他们在圭谷的原有地、屋,我的计划是官府需出资将其购入,开拓者得了钱,待到了合儒,开拓者再用各自钱财,向官府申购土地。 “合儒人丁未旺,田地未广,仍有大量无主荒地,但我们并不应任人自行开垦,而应由合儒州邸开具地契,确认开拓者之于土地的领有权。 “我们并不直接授田,这是为了方便各开拓者人家自行决定使用多少钱财申购土地,留下多少钱财添置他物。 “我们从开拓者处所购入的于圭谷所原有的地、屋,将在届时视土地情况决定去处。” 堂内众官吏再次兴起声的议论,郑克殷也不打算阻止,毕竟他的确想要让众人充分表达意见,探探自己所提出举措所引起的反应,同时也有利于集思广益,改进自己一个人思考与编写的策划。 张万祺此时起身说道:“司长,依我之见,强制征调的人家,最好是选取各里最贫苦、最无依靠的几户。 “孟曰: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 “在圭谷已有较多田产、房屋者,其恒心便在圭谷,即使强制征调,亦难使其心归合儒,莫如使‘无恒产者’转变为合儒的‘有恒产者’。 “为此,我们最好是降低合儒土地之申购价,甚至即使是原本无田产者,亦可得到最低限度的授田,官府提供种子与农具,由农吏教导种植,使其在合儒得到恒心。 “若无(否则),在圭古的无产贫户,亦无地可卖钱,亦无钱可购地,这将使得无有贫民主动响应官府,无人应征;而受征调之大户亦心怀不满,于教化番民亦不利。” 张主簿的一席话语虽是很简单的道理,却令郑克殷深感认同,也不得不检视起自己所定策略的疏漏。 “张大人所言极是,那么,无论在圭谷是否有土地、房屋,任何开拓者都首先可在合儒得到最低限度的授田。 “至于从圭谷十二里强制征调之人家,便依张大人之计,选取各里十户最贫者。 “对于这些贫户而言,迁入开天坊所能得到的授田还比他们在圭谷所有之田地更大,而他们出售圭谷之田地,所得钱财换取合儒更大的新土地,仍是有利可图之举。” 包括沈诚、陈梦球在内的众官吏皆对这一经过改善的新策略表达了认同。 既然达成共识,此事便要准备进入执行阶段,郑克殷宣告散会,所有人立即依计行事! 一方面,官府需在城内外各处官榜上张贴告示,招募开拓者; 另一方面由州邸调取户籍与税赋档案,查清圭谷各里之贫户,确立名单,州邸官吏便前往各里,要求各里之总里配合工作,知会名单上的所有家庭,使他们做好搬迁的准备。 官吏们也要在此后清丈这些家庭的土地与房屋,出资采购。 但有关组建开天坊一事,仍有一个问题尚未解决,那便是郑克殷新设的辟地使一职未确定人选。 这一问题,须与选定人员前往合儒之事放在一起解决——为防郑克殷离开圭谷时金门撤换监察使并带来“三把火”,郑克殷必须将部分心腹留在圭谷,以便迎接新的监察使,与其打上交道,并及时通知身处南方的司长大人! 是日的会议散会之后,郑克殷便先回到书房之中,自行草拟名单。 周公仁是圭谷知州,无论何时都应留守圭谷; 沈诚虽是贴身侍卫,但郑克殷已经决定将自己所部司兵的一半交给沈诚以镇守圭谷,因而将不会随行前往合儒; 考虑到圭谷有可能要迎接金门派来的新监察使,待人圆滑的鲁王次子朱振勲最好留下; 至于陈梦球,郑克殷更倾向于令他留在圭谷,与周大人一起处理组建开天坊一事在圭谷的后续工课。 因而这四名心腹,都将不会前往合儒。 至于郑克殷有意带上的,则有这些人—— 作为贴身侍卫的毛兴须为保护郑克殷安全随行; 张万祺这两日对于开天坊之事十分上心,今日之提议也切中要害,带到合儒自是合适的; 在合儒之时,郑克殷不打算停止学武,昨日新请的武师林大江最好随行,更何况林大江本身亦可以充当侍卫,补上沈诚的空缺,适当时候甚至可以带兵杀敌! 除此之外,为了帮助教化聚迁番民,郑克殷打算邀请贝林夏和宋有福两位番民酋长,或许能起到作用。 至于辟地使的人选,郑克殷打算提拔一位殖民司的老武官,从而扩充新形成的“郑克殷集团”的忠实成员—— :。: 第38章 你李茂吗 郑克殷命吏召来心目中的最佳人选:李茂。 此人原是一名总兵,于何祐麾下,因而也算得上是沈诚的旧相识。 神州东渡后扶桑承平,无用武之地,李茂便南下圭谷,加入了殖民司,还参与过安置南迁三社番民的工作。 郑克殷可以看到李茂进入司长书房时带着疑惑的神色,这名年纪不、畜了胡须的中年武官鞠躬致敬之后,果然首先问道: “司长大人,不知道你召我前来,有何指令?” 郑克殷坐在书台后方,向其微笑,“李大人,我初任司长之时,张主簿为我详细介绍过司内人员。 “尽管目前你的职位低于张大人和陈梦球大人,但我知道先司长当年接纳南迁三社的番民时,你做了许多贡献。 “既然有这样的履历和经验,那么我想你必是领导组建开天坊的合适人选。因此,我将任命你为辟地使。” 李茂低着头回答道,“惭愧,大人,我所做的,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 “但既然大人如此器重我,愿将重担交付于我,我想我必责无旁贷,必鞠躬尽瘁地完成职责。” 李茂没有推脱,没有为了假装谦虚而扭捏作态,至少在这一点上,郑克殷目前是满意的。 “现在你已经知道为何以及如何组建开天坊,那么我需要你在我们之前就前往合儒,与知州蔡汉襄蔡大人一同勘察地形,清丈土地,为接纳和安顿开拓者家庭做好准备。 “这是我写给蔡大人的信,里头是我给他吩咐的同样内容,希望你们二人能通力合作,完成好这一任务。” 李茂走上前来,俯身伸手接过信封。“是,司长。” 李茂离去之后,郑克殷也略微放松一些。这样一来,一项重要的规划也终于开始执行了,而他的思绪则已经飘荡至扶桑辖地的南部。 尽管在这一世界线里他还没亲自去到过合儒,但根据他人的汇报以及穿越前从诸多历史档案中所得知的内容,他大体能够想象合儒周边的地理风貌如何。 那是与穿越前的现代大都会圣何塞市完全不同的景象。 在冬春丰水期,从东南向西北流淌的古狼河(yrk)从山谷奔腾而下,于平原处分散成大量的分支,形成百里水乡。 未经开垦的土地长着高过人头的草,冬春时节鲜嫩翠绿,在平原上无限铺展,不见尽头;大量的鸟儿与野兽生活其中,任由过着狩猎采集生活的澳龙人各氏族猎杀。 因野生动物的数量丰富而澳龙人的人口有限,尽管澳龙人总能在出猎时有不错的收获,鸟兽们却丝毫不惧怕人类,马鹿和羚羊穿行在草木、山丘与河溪之间,成群的鸭、鹅、鹈鹕一旦飞起便是铺天盖地。 这一时代的加利福尼亚,可要远比后世的要湿润和丰美。 李茂去到合儒并外出勘察之时,必会在如此景象面前深感震撼。 尽管如此,扶桑的平原上仍算是稀树草原地貌,开发者不必担心伐木累,只要拿起铁镰刀和火把,便能够在一日之内割倒、烧掉大片苇草,露出泥土。 郑克殷也是因此而大胆猜测,郑克臧让大绵部多社都保持半生不熟的状态,目的便在于保持合儒平原的荒野风貌,以有利于猎取毛皮。 但扶桑的狩猎场是不缺的,湾东地区仍有大片平坦之地;而山林之间的野生动物更是不会比平原稀少。至少目前而言,大力开发合儒州的土地才是更有利的做法。 至于大绵部半生不熟的那几社,经过郑克臧的清点和推测,大约有一千五百左右的人口——住在平原上的可都是大社! 而整个越汕部,郑克殷推测总人口也不过千余。 需要在合儒教化的番民,便可能在二三千之间,所幸开天坊的开拓者再加上合儒现有的汉民能够压过此数,汉番混居之策,应当能行。 想到这里,郑克殷松了口气。 下午,郑克殷先是与周公仁等人讨论过辟地使人选的问题,李茂也得到了众人的认可,之后便与陈梦球、李茂等人一起在圭谷城内外各处张榜告示,并当场给吸引来的百姓们答疑解惑,场面热闹非凡。 尽管汉番众民都很好奇官府想要搞什么动作,但从街坊们当场的反应来看,响应号召、主动加入开天坊的,恐怕不会有多少人家—— “哎,现在正值开春,咱还在播米,要我换个地方去劈草,是我的话就不干,不干。” 这位扛着锄头的大叔边说着,边摇着头往田野走去。 旁边的大妈大叔则议论道: “但是开天坊免三年田赋、丁银,官府还会送种子和农具,只是去砍点草,犁个地,不也蛮好的吗?” “唔……好是好,可是你要抛下圭谷这里的屋、地呀!” “那倒是……” 郑克殷也没打算说服他们,这些人并不会是这次张榜招募的目标人群。毕竟按照殖民司内的议论,贫苦而无依靠者,才应当是开天坊的主体。 与此同时,周公仁则会同圭谷三坊的签首,联络各里总里,把征调各里十家贫户一事通知下去,具体名单会由于三天之内由官府开出,毕竟调查去年的户籍与税赋档案也是需要时间的。 目前郑克殷无法预测响应招募而来的开拓者能有多少,但出自圭谷十二里的一百二十户人家至少是打底的保障,而对于各里而言,流出贫户并不会带来多大的损失,因此应当不存在太大的阻力。 回到郑府时郑克殷便是怀着愉悦的心情,并特地叫林大江师父和郑安良侄仔与自己一同吃晚饭,询问他们学武之事。 “安良公子,是个好孩子。”林大江乐呵呵地说道,“很听话懂事,而且很有毅力。真不愧是先司长大人的囝。” [注:“囝”普通话音同“简”,在闽南话中意为儿子。] 郑安良经过前段时间的各种累人的丧葬仪式之后仍要继续守孝,闷在家里久了,这时给他安排习武,反而让他开朗了一些。 “我会好好学的,师父!长大之后我必会用自己的力量扬善除恶!” 林大江“好、好”地应着,摸了摸郑安良的头。 令郑克殷没有想到的是,年龄便一身正气的郑安良很快就给郑府带来了麻烦。 :。: 第39章 春宵与孩子 夜晚,外头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扶桑的冬春雨季渐渐到了尾声,此地的清明时节并没有“雨纷纷”的现象,进入公历四月之后,反倒是越来越多艳阳高照的日子,加利福尼亚也是因此被美国人视为“阳光地带”之一。 郑克殷怀中抱着如春雨般鲜嫩清新的侍女春蕾,微微喘着,仍在感受着激情过后的酥软之感。原主“郑克殷”在这方面还是有眼光的,仅春蕾一人,便足以满足他这一方面的全部需求,反而无需滥情。 “大人……女终于能够再次服侍大人,心中无比喜悦。”春蕾以娇羞的语气说着,她似是等待这一夜很久了。 毕竟穿越之后,郑克殷始终繁忙,也只有这几日间隙能略微放松一些。 待到清明扫墓过后,他便要率领一支庞大的队伍南赴合儒,接下来的开辟、调查、战事等一系列工作,也必会使他再度忙碌起来。 前后忙碌日子的间隙中,这个飘花浮雨的春宵,没有浪费。 “话说……大人,你是确实还不打算要孩子嘛?”春蕾问道。 郑克殷也不是没有思考过这一问题。 “暂时是这样的,而且我答应过阿兄,会照顾好安良。”他回答道。 在郑府中拥有安良这样的孩子,可以说是理想的状态——郑安良本身便是乖巧、听话、懂事的孩子,不吵不闹,而府内的仆侍自会照顾好安良的衣食住行,并不需要郑克殷去操心。 现在郑安良还有林大江这样的师父,晚些时候,郑克殷再给他从郑府对面的书院请来教书的夫子,使其文武双修,都不落下,数年之后必会成长为栋梁之才。 尤其是郑安良已经十二,接下来几年长高、变壮,身体上很快就会成熟起来,届时郑克殷也有意带着侄儿建功立业,他相信郑安良有这样的能力。 春蕾却似乎发现了一些郑克殷的盲点—— “不过,我看大人与公子没有什么交流的样子?” 一句话点醒了郑克殷。 的确,穿越以来,他与郑安良甚少交流。郑安良很明白自己被托付给了叔父,在各方面也以父子之礼对待郑克殷,表面上没有任何问题。 但郑克殷忙于公务,照顾郑安良的事也完全交给郑府下人,因而与郑安良几乎没有更多的交流。 也难怪安排林大江教导郑安良武术以及请师徒二人一同吃晚饭的时候,郑安良会有这段时间里难得的笑容,这都是因为叔父终于注意到他,使他在守孝期间不那么苦闷了。 “你说得对,”郑克殷向春蕾答道,“安良从合儒回到圭谷之后,我与他的交流确实太少了。作为他最后的亲人,有些惭愧。” 春蕾进一步讲到了郑克殷没有注意过的点—— “如果说大人是忙于公务的话,其实公子或许能够帮上你哦。 “因为,我发现他会说澳龙话,虽然是大绵部方言,跟我说的蓝米道士部方言不太一样。 “我想他应该是受他父亲的影响,并且住在合儒的时候经常和澳龙人的孩子一起佚陶(玩耍)吧!” 春蕾的发现,令郑克殷深感惊喜。 皆因按照他的规划,想将半生不熟的大绵部各氏族以及征服之后的越汕部教化,要改变的包括生活与观念两个方面。 生活的改变,可以靠殖民司的农吏们去指导耕织,汉番混居格局更是会加快番民掌握具体的技术,学会讲汉语;但观念的改变则要困难得多,郑克殷将其划为第二阶段的任务。 澳龙人信仰不同的神话体系,相信巫术的存在,往日的狩猎采集生活也使得他们看待山川野兽的态度与明人有着很大的差别。 要改变他们,就需要汉番文化的有效融合,而不是维持泾渭分明的分布。像郑克臧那样完全放任澳龙人的社会文化保留下来,郑克殷知道是不合适的。 要做到文化融合,那便需要殖民司有更多能够讲澳龙话并深入了解澳龙文化的人。 只是思考着,思考着,郑克殷渐渐沉入梦乡,大约是因春宵激情过后,困意便自然而然地袭来。 翌日睁眼之时,郑克殷仍能看见枕边的春蕾。 她以将醒未醒的酥酥的声线说道: “高早(早安),大人……没想到,没到我唤醒你的时阵你就先自己醒啦。” 大概是这些日子郑克殷让她负责叫自己起床,两人也都逐渐形成了相近的生物钟。 郑克殷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感觉精神不错。 “多谢你,春蕾。”郑克殷温柔地回应道。 早晨是锻炼力量的时间,郑克殷换上适合运动的短打褐衣,天未亮之际,便走出房门,与早已在庭院中等候的师父林大江互道“高早”,开始这一日的训练。 郑克殷相信随着他坚持不懈地习武,原主“郑克殷”留下的这副并不强健的身子会有很大的改善,最终做到美洲豹都能打死三只! 练武结束之后,郑克殷吃上沙县风味蒸饺,尤其愉快的是还蘸了花生酱——花生恰是原产于美洲的作物,又喝下危地马拉豆磨成的拿铁咖啡,便要开展新一天的工作,继续推进招募开拓者建设开天坊一事。 辟地使李茂也在本日辞行,南下合儒做率先考察。 但出乎郑克殷意料的是,就在他午休过后正要继续工作的时候,有吏带着六阿公和郑府下人脚步匆匆地来到书房。 “司长大人,郑府陈六仁求见。” 郑克殷见了,连忙站起身来,“六阿公,发生了什么,要你这么匆忙地来司邸找我?” “呃……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讲,大人,你还是赶紧回府看看吧!”六阿公擦了擦汗,紧张地说道。 郑克殷又疑惑又无奈,出了书房,点上毛兴,带上六阿公等下人,立即离开司邸,赶回郑府——这两处毕竟就在隔壁,相距不远,只消几步路,一行人便赶往郑府的大门口。 郑克殷只见府门外来了一群抄着家伙的人,看起来这群人中有这一家族的老爷,也有一些下人,更有几个鼻青脸肿的男孩! “郑克殷,快出来给我们个说法!” “打了我们林家的人,可别想躲起来!” 这群人纷乱地喊着,并有人转过头,发现了匆匆归来的郑克殷。 “老爷,看!郑克殷回来了!” :。: 第40章 郑安良与林小小 郑克殷向在场众人作揖并问道:“不知你们如此急着找我,有何贵干?” “郑大人,”一位看似管家的人物上前两步,代替他们家老爷回答道,“请你给我们一个说法。 “你看我们家的孩子,都被郑安良公子打成了这样。” 郑克殷看去,那几名十来岁的男孩的确处处有伤,甚至为了让他们看起来更惨,大人们就没给他们擦拭流出的血迹和污泥! “他们就是故意挑事的!”郑克殷身后的一名郑府下人抬起手道,“大人,不要听他们乱谤(乱讲)!” 这话一出,顿时群情激愤!林家的人亦开口指骂,眼看就要大打起来,郑克殷连忙举起手来,喝止了他们。 “做什么,都给我肃静!” 毛兴也非常配合地大吼一声“肃静”,中气十足,力盖群雄! 这一吼,果真把在场的人都给镇住了。 郑克殷这才好与那名管家对话,“你们说,你们家孩子是被郑安良打的,那么他现在在哪里?你们为什么又认为是他打的呢?” 林家一名拿着棍子的下人毫无礼貌地喊道:“绝对是那个查埔仔(男孩),还披麻戴孝的,我们看得很清楚!” 其中一名受伤的男孩还激动地说:“他还带着林跑了,肯定是躲进郑府里了!” 郑克殷皱起了眉头,“六阿公,安良在府里吗?” 六阿公呃了一声,迟疑之后,回道:“在……” “那,那个林是谁,你见到了吗?”郑克殷继续问道。 六阿公微叹道:“嗯……就一个查某囡仔(女孩子),跟公子差不多大,我见到她的时阵,没想到府门外就闹起来了,我看情况不妙,马上走北门到殖民司去找大人你了。” 该不会是郑安良跟林家的男孩们打了一架,然后抢了他们的阿妹(也可能是阿姊)回到郑府,以至于林家如此愤怒地跑来郑府讨要说法? 按他对郑安良的了解,很难想象那孩子会做出这种事。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林家的男孩先挑的事? 然而眼下林家带着一大帮人堵在门口,人多势众,无论是否理亏都一定会想靠威势来赚便宜,逼迫郑府交人、道歉、赔款! 但如果真是林家男孩先挑事,比如是这群阿兄欺负他们的姊妹,郑安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郑克殷若为了息事宁人向林家赔礼道歉,便毫无道理! “林家的各位,”他再次向来者顿首作揖,“我目前对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还不太清楚,且让我到府中去,让安良公子还有你们家的姑娘把事情说清楚。 “若是安良公子确实有错在先,我必会与他一同向你们林家赔礼道歉。” 此时那几个男孩莫名咧嘴,仿佛阴谋得逞的样子,后头还有几名林家下人在窃窃私语。 有一名长相粗鲁难看的下人则喊道:“郑大人要是进去了,把府门一关,把我们挡在外面,那怎么办?” 一直没有发话的林家老爷终于回过头狠狠地瞥那人一眼,“别得寸进尺!” 那下人被吓得哆嗦了一下,把脸撇到了一边。 林家管家见状则连忙应道:“如此最好,我们一向都敬重先司长大人和司长大人你,如果安良公子能主动认错、改正的话,这件事就过去了,我们会如往常一样支持郑家。” 所幸林家总算没有阻拦他进入府中,但为表诚意,郑克殷决定让六阿公留在府门。 “六阿公是我在最信赖的老仆人,他会在门外同你们一起等待。” 林家老爷和管家都拱手表达了感谢。 郑克殷带上毛兴和其他郑府下人进入府里,穿过前院,走过厅堂,也没见郑安良和林。有下人说他们在房间里,郑克殷便风风火火地走向郑安良的房间,但没有粗暴地把门推开,而是先敲了敲门,再把门打开。 推开门,只见圆桌边上,竟然坐了一、二、三、四共四个人! 郑克殷的目光迅速扫过林大江,郑安良,一名女孩和一名澳龙人男孩,郑安良头颈、手臂等处都有伤痕和淤青,但大概是回到郑府之后处理过、擦拭过,比外头的林家男孩干净些。 “大人。”林大江连忙起身,与郑克殷互相作揖。 陌生的男孩、女孩也都跟郑安良一同起身向郑克殷低头行礼。 “安良,给我介绍一下,他们是你的朋友吗?还有给我解释解释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郑克殷走上前去,也坐到圆桌边,并示意四人也都一同坐下。 郑安良坐下之后,仍是一副做错事的样子低着头,带着愧疚的语气将今天的事讲了一遍。 原来因为窝在府中守孝实在太闷,其实这几日他让府中下人帮他联系以前住在圭谷时就认识的朋友,也就是现在这里的澳龙孩蓝阿鸾。 既是姓蓝,郑克殷不难判断应是来自蓝青社。蓝青社民主要居住在圭谷城西北边名为斋葱凼的村庄,少数家庭则住进了圭谷城内。 这些事情郑克殷都不太了解,正如春蕾所言,郑克殷与郑安良确实还是太缺少交流了。 郑安良继续讲述道,今日蓝阿鸾忽然很是紧张地来到郑府北门——之前郑克殷带郑克塽避开作为灵堂的正厅赶往圭谷大牢时所经过的侧门——府中下人知道后便带蓝阿鸾进府,蓝阿鸾一见面就愤慨地告诉郑安良说,他的一位好朋友正被欺负! 郑安良回应说这两日他正好从师父处学了一招两式,便也不顾守孝的规矩,直接就穿着孝服跟蓝阿鸾跑了出去,赶到林家附近,与林面前的三名男孩打了起来。 蓝阿鸾则连忙带着林离开现场,郑安良也逮着机会避开三人的攻击,与两位朋友赶回了郑府,希望能保护他们! “徒仔,真甲熬(厉害)!”林大江听了欣喜地评论道。 大概林大江也没想到自己才教了两天,郑安良就已经敢以一敌三,还成功逃离现场! 林大江又向说道:“囡仔,你和我是同姓,是本家喔,有我这老师父在,你可以放心,我会和徒仔一起保护你的!” 郑克殷向蓝、林两位孩询问过后,也确定了郑安良所说的是实话。 “不过,姑娘,那三个查埔仔(男孩子)是你的阿兄或者阿弟吗?”郑克殷向女孩问去。 林连忙摇了摇头,“不是的!他们虽然都姓林,但我也不知道和他们……唔,是什么亲戚关系,好像也没有?” 林大江尴尬地噗了一声,大概是他刚说和林“同姓”放话要保护她,却不知道欺负她的人原来也姓林。 郑克殷则更为疑惑了,“那,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 第41章 我家还蛮大的 “打我?”林眨了眨眼,“没有啦…… “他们……他们是骂我,骂我阿爸阿母是叛徒,大面神(不知羞耻),看人无(瞧不起人)。 “阿鸾他太鸡婆了啦……其实我没有事的。” 蓝阿鸾有些不好意思,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听了林的解释,郑克殷才发现受伤的其实只有郑安良,林身上确实并没有伤。 可是既然林和府外的林家只是同姓,并非一家,那为什么他们要骂林的父母呢? “,你的阿爸阿母最近有做什么吗?”郑克殷接着问下去。 林寻思了一下,答道:“昨日他们听说官府张榜招人,响应的人家都可以在南方得到一大片地,还有种子、农具,可以好好种地,比留在这里要好趁食(谋生)多了。 “吃晚饭的时阵他们让我跟朋友们好好告别,他们瞑时(晚上)也会到祠堂去讲。 “要说他们做了什么事的话,大概就是这些罢……” 林的表述非常清楚,听语气也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难怪能得到蓝阿鸾的在意。 不过这番话,也算是令郑克殷留意起了先前一直忽视的一个问题——宗族。 对于中国南方人而言,宗亲血缘关系极为重要,尤其是闽粤一带,对于子嗣便是更为看重,为了求个流着自家血脉的男丁,一家人即使连生多个女孩都还要继续再生,直到生下男孩或不能再生为止。 也是因这样的社会习俗,郑克臧、郑克殷兄弟才会因为螟蛉出身而被叔父们厌弃。 在家庭之上,这部分南方人也由此组建起了更大的基层自组织,那便是宗族。一个宗族由多个同姓亲族组成,高度强调团结一致,互帮互助,而这也同样意味着极度排外。 在农村,为了争夺地盘,人们高度依赖于宗族,各自通过血缘关系来摇人,既然你摇人,我也摇人,对立的宗族各自形成,互相之间便也容易产生冲突。 最终,南方各地形成了大量的同姓村——落败的宗族在此地混不下去,只能举族离去——这反过来进一步加强了宗族的团结与排外。 但这样高强度的集体主义也意味着对忠诚的高度强调以及对个性追求的强力压制。 因而郑克殷很快就能判断林一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家应当是相对贫穷的家庭,见官府张榜招募开拓者去建设开天坊并提供大量的优惠,十分动心,很快就决定响应号召。 林爸林母应当是很守规矩的人,因而做出决定之后,马上就告知亲朋,这样林氏宗族便知道了这一件事,光是一晚上和一早上,林一家要离开圭谷的事就传遍整个宗族。 大人们表面上不会直接指着林爸林母的鼻子骂,而是在背地里讨论,但孩子们也听了进去,便也说林爸林母是“叛徒”、“大面神”、“看人无”。 结果他们与林遇上之后,这帮没轻没重的屁孩当街辱骂林家,以至于最终引起蓝阿鸾和郑安良的愤怒并导致打架斗殴。 整一件事,郑克殷也终于梳理清楚了。这大概也是招募开拓者所必然遇到的困难,只是没想到郑安良也被牵涉其中。 郑克殷摸了摸额头,接下来的问题,便是到底是谁动手了—— “安良,告诉阿叔,是你先对那几个查埔仔(男孩子)动手的吗?” 郑安良眨了眨无辜的眼神,“我不知道……当时阿鸾说要把带走,我就跟他上前去,阿鸾跟说我家还蛮大的,到我家来,他们就不敢再欺负她。 “但那几个人不肯,要抓,我见了,便挡住他们,可能是用力碰到他们谁的手了,被他们以为我在打他们。 “阿叔……这算是我先动手吗?” 从语气听来,郑安良这句真的是疑问句而非反问句,郑安良确实不知道这种情况算不算他先动手。 既然如此,郑克殷知道至少郑安良不算是理亏的,侄仔只是学了两天武就妄想行侠仗义罢了。 而那三名男孩先是骂林,后又要抓她,这稳当是他们的不对。 他微笑道,“安良,我和师父相款,认为你做得好。 “那三个查埔仔先是骂,后又要动手抓她,你只是想要挡住他们,所以你没有殴打他们的意图,反而是他们有错在先。 “师父,还有你们三个,既然事情已经清楚了,就跟我到府外和林家的人好好解释罢。” 为了让别人愿意听他讲道理,他还特地命毛兴和林大江都袒露胳膊,拿上棍子和佩剑随行在他身侧。 府门之外的林家人见郑克殷和那几名孩走出,有几个下人正要发难,大概是见毛、林二人的模样犹豫了下。 “大家久等了。”郑克殷作揖道,“我已经基本搞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不知林家老爷愿不愿意听我讲讲?” 林老爷点了点头,管家则说道,“郑大人请讲,我们林家向来是讲道理的。” 既是如此,郑克殷便向他们讲述了来龙去脉——当然是从三名男孩当街拦住林并加以辱骂开始讲起。 至于林一家意欲南迁、林氏宗族的其他人将他们视为叛徒一事,因为一半是真事而另一半为郑克殷自己的猜想,便被巧妙地隐去了。 “当然,安良与三位少爷打架终归是有不对之处,”郑克殷最后说着,命仆人取来一个装有铜币的匣子,“三位少爷受了伤,那么我们郑府愿意支付汤药费。 “沈氏医馆的创建有我们郑家的参与,若是需要的话,六阿公可以陪你们前去,能够拿个便宜的价格。” 林老爷默默听完,点头感谢了郑克殷之后,忽然转过身来朝三名男孩啪、啪、啪地连打三掌! “凸风(讲大话),白贼(好说谎)!当街对囡仔歹嘴(骂人),你们像什么样。 “郑家的公子教训你们教训得没错。还不赶紧向司长大人和公子道歉?!” 三名男孩委屈地几乎要哭出来,却只能向郑克殷和郑安良等人鞠躬,声地说着“歹势”。 这样一来,此事也算是可以过去了,林家向郑家告别,郑克殷也向他们道了“顺行”,但仍然让林、蓝阿鸾两名孩子留下。 尽管送走了来找事的林家人,但郑克殷知道,招募开拓者一事引发的宗族内部矛盾,不会就这么消失。 :。: 第42章 林母的困难 “林姑娘,”送走林家之后,郑克殷转过头来稍稍俯下身跟女孩说道,“你们家欲响应官府号召,南迁建设开天坊,我作为殖民司司长由衷欢迎。 “不过从今日的事看来,此事还会面对一些阻碍,所以我想拜访你的阿爸阿母了解情况,不知你家是否欢迎?” 林用力地点了点头,“嗯!能见到郑大人的话,阿爸阿母肯定会很高兴的。” 得到林的肯定答复之后,郑克殷也不忘与蓝阿鸾也说上两句——甚至用的是澳龙话。 “阿鸾,你是隶属于蓝青社的吗?” 阿鸾有些惊讶地点了点头,“是啊,不过我们家住在城里,其实和住在斋葱凼的族人很少往来了。平时我们是讲官话为主,也能听懂福建话。” 郑克殷微笑着摸了摸蓝阿鸾的头,“我很高兴你能和安良做朋友,以后你可以多来郑府玩。” 聊了几句之后,郑克殷便让六阿公和林大江师父负责把郑安良和蓝阿鸾各自送回家去,自己则要带上毛兴随林去她家拜访。 大概因为尚是下午,有点破落的林家只有林母一人在家,林母开门见是郑司长来访,惊得匆匆下跪连连磕头。 “哎,夫人真是折煞我了。”郑克殷当即将林母拉起,“我只是一介司长,也不是什么皇帝,不必行如此大礼。” 林母苦笑道:“大人不只是给我们这样影薄(没有分量)之人改变命运的机会,今日听说你们家的公子还救下了囡仔,现在还亲自来我们家来,我又如何能不感谢呢? “她阿爸这时阵在城外田里,不能相迎,这更是使我愧疚。来,大人快进屋里来。” 一行人进入略有点昏暗的房屋之后,林母连忙和林一起拉来一些凳子给郑克殷和毛兴坐下,又说要去煮水冲茶招待大人,郑克殷连忙阻止她,要她一同坐下好好聊聊。 林母舒了口气,听从郑大人的话,也拉来凳子坐下了。 若是仔细打量,这有些瘦弱的林母颇为粗糙,头发干枯分叉,尽管年纪不大却有些皱纹,衣衫也破了些地方打了补丁,没有比她更加典型的贫苦劳动妇女了。 “夫人,”郑克殷看林母坐下,便进入正题,“今日欺负姑娘的那几个查埔仔(男孩),你们都是认识的吗?” 林母无奈地点了点头,“他们家和我们家,都是拜一个祠堂的。他们家老爷林永贵,是我们林姓人里德高望重的一人,虽然我自己姓陈,但既然嫁进来了,也得敬他三分。 “唉,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今天到郑府闹事的人里,林永贵是其中最沉稳的人,主要的话都交由管家来说,并喝止了下人的一些粗鲁的行为,又在最后扇几个男孩的耳光、逼迫他们道歉,这人确实是有些能耐的。 郑克殷决定追问下去。“听姑娘说,昨日你们听闻官府张榜,很快就做出决定要加入开天坊,是出于什么考虑呢?” 林母答道:“大人你也看到了,我们这个家拿来接待大人真叫我们愧疚,我们虽然因林姓家族的协助住进城里,也受他们资助,和林家的其他孩做伙读册(读书),但我们地薄、粮也少,为了感谢他们,只能上缴我们本就不多的收入,再出力为林家和林氏祠堂做许多事。 “只是这样一来,我们一家也太辛苦了点,所以……我和阿老(老公)商量过后,马上就做了这样的决定,昨晚我和族长说了,也打算在离开圭谷前把我们现有的一切都送给他们,没想到还是会被那些林家人视为叛徒。” 其实宗族与地主不同,对具体家庭的欺压并非系统、合法的压榨,而是会给出一种伦理道德上的压力,林一家大概能有最清楚的感受。 宗族的积极作用也有很多,比如林一家得以住进城里,林也因而能够读得起书。 只是“叛逃”仍是一个宗族难以接受的。所幸郑家有权有势,招募开拓者建设开天坊一事不会受到直接的攻击和反对,各个宗族也只能在暗地里表达不满。 “不过夫人,”郑克殷介绍道,“其实除了公开招募自愿参与的开拓者,我们也给各里下达了强制性的命令,要求各里最贫困的十户人家迁入开天坊,我看你们家应该是能在名单上的。 “如此一来,林氏宗族即使有怨气便只会怪官府,而不会怪你们。” 林母抿着嘴,摇了摇头,“我们也有听说过这个事,但……刚好因为我们住在城里,按里来算的话,我们应该是不会在强制迁徙名单里的,比我们更加困难的人家,还有不少。” 郑克殷不禁也叹了口气。 统治者推行任何政策,都是不可能面面俱到让任何人都满意的,执行起来总会有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结果,这便是为什么说治大国如调烹。即使扶桑辖地尚不是“大国”,郑克殷也能体会到这一点了。 不过今天的事情过去之后,林氏宗族应当不会阻挠林一家了。 当然他仍然不忘给出承诺,“夫人,如果在这之后仍有人以各种不同手段欺负你们,你们都可以立即找到官府或者郑府,我们会为你们摆平的。 “若是还有困难的话,这段时间你们甚至可以搬来郑府,我也乐于向百姓做出姿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郑克殷的决心!” 此话果真令在场的人都肃然起敬。 “好,好的,大人,我会记住你的话。”林母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但我答应你,我们一家到了开天坊,一定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不辜负大人为我们所做的那么多事。” 随着对话趋近结束,郑克殷也特地起身,让林家母女把自己和毛兴送到门外,特地留意外面街道上还是有些行人的。 这样一来就自然有人会注意到郑司长竟然来到寒庐拜访,而认识林一家的人更是知道郑司长专门来过他们家! :。: 第43章 教番人儒学岂不是自戴枷锁? 林家的事安定下来之后,郑克殷便也有空闲为更长远的工作提前做个准备。 这一工作,便是他计划当中教化番民的第二阶段任务:改变观念。 要做到这一点,扶桑殖民司要做的不是像美国、加拿大或澳大利亚曾经那样,试图靠“寄宿学校”来强制同化——这很容易激起番民的不满与反抗。 毕竟任何人都不可能轻易听从别人的话彻底放弃自己本族的语言、神话、传统和风俗习惯。 尽管郑克殷有意模仿原世界线中西班牙为殖民加利福尼亚而广建传教村、迫使原住民皈依天主教的做法,但具体到改变观念的工作,郑克殷有自己的理解和自己的计划。 接下来的几日,回到殖民司的书房之后,郑克殷不断地翻阅书典,又取了纸墨做了许许多多的草稿,大体有了一点初始的思路。 相比于改变生活的工作,改变观念的工作自然要难得多。毕竟前者只需要主动形成汉番混居的格局,教导番民耕种、建筑、纺织;而后者却要求拿出足够吸引人的思想甚至故事,以有效的方式向汉番众民传授。 对于中国古代的文人而言,最理想的状态,当属于令所有番人都熟习四书五经,番人的孩子与汉人的孩子一样每日坐在书塾之中,传出朗朗的读书声;而成年的番人则正衣冠,吟诗书,出口便是“子曰”,言行举止皆符合纲常礼制。 但来自现代的郑克殷恰恰知道愈发趋于保守的儒学已经不再是有利的思想,反倒是压抑人性,阻碍创新,越来越死板地遵行祖宗之法而拒绝任何变革,制度变得僵化,科技不再进步。 “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失节事大”可不只是停留在纸面上的口号,而是果真如鲁迅所说的那般“吃人”! 与之相对,欧洲人正是在这一时期追求变化与进步,取得越来越多的科技成就和制度创新,最终将满清甩开一大节,最终于公元1八40年以至为残酷的方式打破天朝上国的美梦。 郑克殷既是清楚地“开天眼”知道这些事情,自是不希望把这套思想上的枷锁也套在番民身上。 尽管明郑势力出身中土,但实际上在很多方面的思想与满清是不一样的,比如满清固守土地,明郑却开拓海洋;比如满清重农抑商、闭关锁国,明郑却积极地与洋人展开各种各样的交流,既交战,也交易。 而具体在儒家思想方面,郑克殷这些日子里从毛兴和林大江等人处了解到,原来洪门是尊崇那一批明末的开明思想家的,比如朱舜水、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人便被尊为“先贤”。 这一批有志打破儒家封建枷锁的大儒士将能够给郑克殷改革儒家思想提供许多重要的依据。 而明郑的另一个特点,更是令郑克殷产生更大胆的想法—— 那便是宗教信仰的多元化。 一部分现代中国人可能以为古代的中国全民都衷心拥护儒学,甚至以为“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是无神论者”,但事实绝非如此。 在民间,尤其是在南方的民间,人们热衷于祭祀祖先,热衷于求神拜佛,不管是真武玄天大帝,或是佛祖、弥勒、菩萨、妈祖、关帝,都有祭祀祂们的庙祠,人们会出于不同的目的去拜这些神灵。 在平民百姓之外,始终存在的和尚、道士各自在寺庙和道观中习禅修道,而少数洋人和台湾原住民也生活在明郑的统治之下,都带来了各自的信仰。 在这种条件下,四书五经和程朱理学的影响力远远没有现代人以为的那么大,基本仅限于统治阶层与文人阶层。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封建思想的桎梏就并不存在,程朱理学的不少思想与禁忌早已在先前的几百年里深入民间,成为汉人习俗的一部分,即使大字不识一个、成天求神拜佛的人也无法彻底摆脱。 郑克殷势必反其道而行之——如今要对番人实施文化思想的教化,将会是解放思想的最佳渠道。势成之后,甚至可以反过来消解掉明人的那些压抑人性的伪传统。 思考至此,郑克殷便绝不会用愈发迂腐的儒学来作为同化的工具,而是要以自己的方式开宗立派,传播汉番各族都愿意接受的全新的思想。 考虑到新派思想的影响将会相当深远,郑克殷知道自己不能急于做出决定,正如他先前就有计划过的那样,他首先要做的,是建立起一支深谙汉番两方面语言文化的队伍;而相比于完整的思想体系,神话传说与风俗习惯,将会是最便于交融的部分。 郑克殷知道无论是澳龙人、苗蠖人还是药蛞人,甚至更北方的的菩毛人(p)都各有各的创世神话,但其世界观与神系都远远称不上完善,这恰恰是汉番各族可以互相补充成型的地方! 在建立队伍以前,郑克殷觉得仅凭自己就足以完成这一部分的工作——毕竟绝大多数内容,他都在穿越以前就在研究工作当中充分地掌握了。 这使得他兴奋地奋笔疾书起来。 要知道,加利福尼亚原住民各族的宗教信仰其实有大量的相似或相通之处,这自然是这些民族共同居住在这一区域而有大量互相接触的结果,同时也极大地方便了郑克殷开宗立派。 自行开宗立派,除了便于教化番民、使其融入以外,也将极大地有助于提升郑克殷自身的权威,在后续的许多政治斗争之中,或许能够起到人们所意识不到的重大作用。 这一日,郑克殷在书房之中工作至晚上,司邸内的吏察觉之后也只能添上油灯,并声地提醒司长或许最好还是早点回府,不要累坏了身子。 郑克殷笑了笑,回复说会留意时间的,亥时(晚上九点至十一点)之前自会回府。 大体检查完今天的成果之后,郑克殷收拾好书册和自己的书稿,灭了油灯,这才感觉肚子空空,自嘲般地笑了笑之后,便踏上回府之路。 令他意外而又深受感动的是——郑安良和陈六仁主仆二人,都在府门处等着他。 “阿叔,你终于回来了。”郑安良以向父亲请安的姿势行了礼。 这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郑克殷与侄子的关系也的确增进了不少。 恰巧此刻有灵感击中了郑克殷,他便走上前去,摸了摸郑安良的头。 “好侄仔,多谢你。为了表达对你的感谢,你不如与我斗阵吃个宵夜,我给你讲点有趣的故事。” :。: 第44章 星灵神族与唱世神话 郑安良惊喜地连连点头,“好呀好呀!” 既然如此,郑克殷便让六阿公命后厨伙计除了煮碗面条,还得再来点其他糕点,再配上来自墨西哥的可可饮品——郑克殷也是前几天才发现原来府里除了咖啡豆以外竟然还有可可豆?! 这样一来,郑克殷便可以和郑安良好好地坐下来,边慢慢地吃,边慢慢地聊。 随着叔侄两人感情加深,其实郑克殷还是挺高兴穿越来点这个世界线竟然还能“无痛当爹”——虽然男人也不用承受生孩子时的生理痛楚,但毕竟他完全避掉了养大一个孩子最初也是最麻烦的几年,直接白得一个乖巧懂事的好囝仔。 “这个故事,事关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创造。”嗦了几口面大体填了点肚子之后,郑克殷便要开始讲述他今天新编的故事。 这套融合汉番各族神话的故事既然是临时编撰,自是不够成熟,郑克殷便打算以郑安良为听众试试效果。 郑克殷首先讲道,这个世界,最初乃是由盘古开天辟地而来。 盘古开天的故事其实在古代并不如现代那么流行,一些神话学家认为,这是因为盘古乃是来自于苗族的神灵而非汉族的,因而在中国古代尽管也有关于盘古和盘古开天的记载,这样的创世故事却并非民间统一的信仰。 因而光在开头,郑克殷就让侄儿一愣一愣的。 盘古开天创造世界之后,便诞生了一系列的仙人——这个灵感来源,其实是苗蠖神话中大洪水以前世界中存在的星之精灵,这批星灵乃是神族。 其中的至高神,当属加利福尼亚原住民广泛崇拜的土狼之神,郑克殷将其命名为“烈帝”,这是对苗蠖神话的土狼神奥列特(l‘)的音译与雅化。 为了便于汉族人接受,郑克殷特地将星灵改为“仙人”,毕竟在苗蠖神话当中,星灵们其实也算是人类被创造出来以前世界的前一批居民,与印度教世界观中的仙人或修罗有着奇妙的相似。 仙人快乐生活的时代,随着天地的塌陷而迎来终结:出现缺口的天空降下无尽的大雨,淹没了世界,仅有极少数高山残存。 一位带有狐尾与一头银发的仙人,玄狐仙人,值此危难之际,朝天哭泣悲歌,惊醒了仙人中的首领,其中就包括女娲与烈帝。 这首悲歌,便是唱世之歌,如今,已经不再有人知晓其旋律了。 闻见悲歌并发现灾难的女娲与烈帝决定出手拯救危机,其中女娲负责补天,烈帝则负责重新创造陆地,后者指挥龟神与精卫,在女娲完成补天之后立即创造出新的陆地。 以伏羲和烈帝为首的神仙对于大多数仙人任凭灾难发生而不出手感到失望,因而施展强大的法力,将这一批仙人统统变成了动物,使它们成为新的纪元中绝大多数动物的祖先。 玄狐仙人因唱响悲歌、呼唤首领们拯救世界,烈帝心怀慈悲,允许其后裔银狐在自己统治大陆过上无拘无束的生活。 既然大多数仙人已经变成了动物,在这个洪水消退、陆地重新被创造的新纪元中,世界便也缺乏拥有智慧的居民,为此,女娲和烈帝再次合作,使用泥土、羽毛和棍子创造了新的人类。 “我总觉得……”郑安良听完之后说道,“这故事有很多我知道的地方?” 郑克殷笑了笑,“其中有的故事,在我们明人之中亦有流传,就像盘古开天和女娲补天,你有熟悉的感觉是很正常的。 “但是仙人与烈帝的故事,你应当是第一次知道吧?” 郑安良很是配合地点点头,“是呀……那阿叔是怎么知道的呢?这些是不是博学之士才会接触到的故事?” 郑克殷哈哈大笑,摇了摇头,“汉人之中的博学之士,或许从各路宗教听说过仙人的概念,却未必知晓烈帝造陆之事。 “这是因为烈帝与伏羲发现,用陆地填满世界是不合理的,因而会在各处留下广袤的海洋,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沧海,也即是干丝腊(西班牙)红夷所说的太平洋。 “沧海两侧的陆地,分别是西侧的神州和东侧的瀛洲,为了带领两地之人生养繁衍,建立文明,两位神仙便划分了祂们的管辖范围。 “其中伏羲治神州,烈帝治瀛洲,而瀛洲,也即是我们扶桑辖地所处的大陆,欧罗巴红夷称之为‘亚美利加’。 “这便是为什么,汉人并不认识烈帝,唯有我们来到扶桑之后,才能从番人口中听闻。 “烈帝的故事,你还想听吗?” 郑安良仍是积极地点头。 郑克殷便继续自己的讲述。 既然伏羲与烈帝参详过后决定分治沧海东西二洲,烈帝便带着其家族来到瀛洲,其中包括身为赤首鹰(红头鹫)的孙子卫魊。 [注:“魊”音同“域”。] 烈帝认为要教导人类以文明,不能以神灵的身份高高在上地下达指令,便化身为土狼,被称为古狼神。 古狼神与身为赤首鹰卫魊登上了烟涛湾东方的句芒山,带领围绕扶桑的两座圣山生活的人类建造房屋,制造器物,教他们如何收获和食用橡果,又教他们逐一认识可以猎杀的动物。 这些动物虽然是古老仙人的后裔,但已经不再有任何仙的属性了,它们只是单纯的野兽。 古狼神又进而规定,死去的人须魂归大海,西方沧海中的冥府乌地钦,便是死者的最终归宿。 乌地钦这一名字,自然也是郑克殷对苗蠖神话中冥府的音译。 人类得以利用、弓箭和橡果在大地上繁衍生息,古狼神对一切感到满意,并快乐地融入人类之中,甚至娶了妻——这一部分来自于澳龙人的土狼神话,相较于苗蠖人的创世神话可以说很不严肃。 毕竟在澳龙人的神话中,蜂鸟精甚至因为戏弄古狼神而被后者吞下,结果蜂鸟精竟穿肠而过,完好无损地从古狼神体内逃出…… “喔!原来澳龙人信的土狼是烈帝来的!”熟悉澳龙人语言文化的郑安良果然发现了这一点。 郑克殷顿首肯定了侄儿的话,他摸了摸对方的头。 “不过现在时辰已经很晚了,后面的更多故事,以后有机会我会再给你讲的。” :。: 第44章 青丘营三百勇士 郑克殷前几日处理林家之事的有效操作转危为机——接下来的数日时间里,主动向官府申请加入开天坊的户数超过了他的预期。 他以为主动应召的人家不会比强制征调的多,但在清明节到来以前,就已经有多达一百六十个家庭到官府做了登记。 整个圭谷州总计有大约六千户,调迁两三百户最贫苦的人家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最初的时候郑克殷也是尚不清楚自己的权力和威望能达到什么程度,以及民间对这项政策有怎样的反应,因而会不抱太大的期待。 在殖民司邸里头,朱振勲和张万祺等人前来书房汇报的时候,简直就要欢呼雀跃。 朱振勲笑嘻嘻地说:“那日司长大人所做的事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之后有意愿主动应征的人家都不必担心面临有的没的各种压力。司长大人真的是英明极了!” 这家伙也着实会拍马屁。 张万祺则想到在合儒的后续工作,“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够调迁上千口明人,大人的汉番混居、加快教化的计划也必能因此得到很好的实施。 “辟地使李大人与合儒知州蔡大人也都做好了勘探和清丈,将多达四千汉番众民安置在待开发之地不成问题。” 四千汉番众民,是这几日郑克殷与这批伙计做的估算—— 南迁至开天坊的圭谷明人在一千口以上; 大绵部那些住在合儒城以外的半生不熟的氏族总计可能最多能有两千口; 待征伐的生番越汕部则总计可能有一千二百口,在“征服青丘”行动中可能会损失一部分,在松湾之畔建立新城也需要调去一部分,剩下的则会强制迁到合儒。 这三部分人口加起来,补上零头,便大约在三四千之数。而为了加快教化,李茂和蔡汉襄已经依司长大人的命令规划了总计十座混居村庄,房屋和田地的排布都必须是汉、番交错,这样每一个番人家庭便都将有汉人邻居。 尽管平均来看,混居村庄的番人要比汉人多,但一来大绵部和越汕部讲不同的方言,二来被迫改变生活方式定居务农的番人更需要汉人邻居的协助和指导,两方面因素加起来,每一户番人与汉人邻居的交流将会多于他们的番人同胞。 “这真的是太好了。”郑克殷微笑道,“招募与征调工作临近结束,接下来你们要做好率领开拓者人家搬迁的准备,待后日清明节过后,便正式出发!” 朱、张二人称是离去。 而就在这一日,郑克殷还准备去考察南下合儒之前的另一项准备工作:对青丘营兵士的操练。 操练工作由沈诚代领,郑克殷也时而会带上林大江一起前往监督,既为了与兵士互相认识,也为了提出意见。 这一日大概是郑克殷最后一次在圭谷城内监督操练,林大江已经候在司邸的门口,郑克殷特地感谢了师父,而后一同走在街巷上,前往位于钟楼北侧、与番礼堂隔街相望的校场。 沈诚则在此迎候。 “大人,”沈诚向郑克殷行礼过后,带后者参观正在操练的士兵,讲解起当前的状态,“尽管操练时间短暂,但我们擢选出的司兵皆是精锐。 “尽管他们在过去多年里隐于治安吏和番人村中,但都从未懈怠武力的锻炼,因而目前状态依然良好。 “这三百勇士既有良好的装备,又有高昂的士气和向来不错的军纪,对付一个生番氏族必是绰绰有余。” 郑克殷满意地点了点头。 青丘营三百勇士皆得到了最珍贵的装备,均戴盔披甲,剑兵还握有铁皮盾牌; 骑兵只选了五十人,这是因为越汕部生活在山林之中,骑兵并没有很明显的优势,因而无需太多,仅需要靠马匹来起惊吓的作用和用于追杀即可; 远程部队是青丘营的重点——营中有一百弓兵,这半个月来皆每日练箭,只为杀上青丘山时能够远远地击伤敌人! 而更加王牌的,必是火铳兵。 火铳在当下的扶桑非常珍贵,因为有一柄是一柄,全部都是从东宁带来的绝版兵器,弹药也相对有限,因而必须谨慎使用。 但征服青丘行动需要的不是杀伤敌人,而是逼迫越汕部民降服,因此火铳可以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光是让敌人听个响,估计就已经吓破这帮生番的胆! 加利福尼亚原住民与同一时代北美东部的原住民不同,他们在此前从未见识过火器,更没有英国人、法国人、荷兰人向他们售卖火枪——很多人不知道英国殖民十三殖民地时遇到的印第安人都是会用枪的,而绝非“只会使用石头”的原始人——所以西班牙征服者在16世纪前期的征服当中使用的惊吓策略必能取得绝佳的效果。 这也是火铳再珍贵也得拿出来用的原因。 如果能靠两声枪响就把敌人吓到举族投降,那么无论明人还是番人,便都不需要短兵厮杀,付出生命的代价,从而以最的成本达到最大的目标。 为此火铳兵们不需要练习精准射击,这些天里主要是练习发射的流程,可以省些弹药。当然这一时代燧发枪已经是全世界火枪的主流,操作起来已经比火绳枪便利得多。 除了以上兵种,郑克殷还特别安排了脚力与视力都足够好的哨兵、体力好的旗兵、气足嗓门大的传令兵和专门的医疗兵,并要求展开分排、分棚的组训练。 [注:“棚”是相当于队的军队编制。] 在他不来校场视察的日子,他还要求沈诚率青丘营到圭谷城南边的青丘山上拉练并熟悉地形,使他们成为名副其实的青丘营! 无论敌人多么弱、敌我差距多么巨大,为了确保征服行动能够以最快速度和最低成本去完成,足够的准备和训练都是必要的。 “如此看来,这三百勇士,的确是做好准备了。”郑克殷说道。 说罢,郑克殷又转过身来,大声喊道:“众将士听令!” 这一声令下,校场内各处待命的传令兵立即以洪亮得仿佛可以传遍圭谷城的声音喊道:“听令——” 郑克殷马上下达新的命令:“全营集合!” “全营集合——” :。: 第45章 守孝这么守? 令郑克殷以及逐渐聚集在校场外围围观的百姓惊叹的是,所有兵士都立即停下目前的训练项目,回过头看了一眼司长大人和沈教官的位置,便开始各自快速移动,看得出来极有默契。 沈诚先前已经安排和操练过阅兵场合的集合阵形,骑兵们都下了马,分成两排分居两侧,远程部队则集中于阵中央,火铳兵更是中央的中央,而剑盾兵则保护在远程部队的外围。 不出两分钟时间,整个青丘营三百人竟然就已经排列整齐,完成集合,极为刷刮、利落! “真水气啊!” “太厉害了……” 围观群众也都纷纷议论起来。 尽管本来只想着前来视察练兵情况,而现在既然无论兵士还是百姓都已来齐,郑克殷干脆给众人打气—— “诸位勇士,你们是我们扶桑殖民司最精锐、最强大的士兵,也是先司长郑克臧大人委以重任之人。 “先司长因生番作歹,不幸罹逝,此仇尚未得报! “为了避免相款的悲剧再次发生,我们必须将整座青丘山征服下来,将野蛮的生番纳入我们的统治,教化为讲究仁义之民,摒弃一切毁坏纲常之举! “要做到这一点,我需要你们的力量,你们是扶桑的和平缔造者,是荣光的追逐者,我相信你们有此志气与决心。 “让我们做伙征服青丘!” 沈诚识相地随即高喊:“征服青丘!” 接下来,便是三百人齐声呐喊:“征服青丘!” 打气完成之后,便是事项的安排——郑克殷给众将士做了通知,大后天一早,他便将率领全营护送开天坊的开拓者们前往合儒,执行一系列的计划。 这样一来,前往合儒的所有准备也都接近完成了。 之所以郑克殷要在沈诚操练之后下达命令和演讲,自是为了让士兵们熟悉郑司长的指挥,不必只认沈诚为自己的领导。尤其是征服青丘行动开始之后,他郑克殷才是前线的指挥官。 此后的一天,郑克殷留给自己安排郑府的事,后天则是要率领郑府与殖民司的人众前往城南山腰准提寺扫墓,祭拜郑克臧夫妇,再过一日,便是出发前往合儒的日子。 这段时间金门方面仍未下令撤换镇南监察使冯锡韩,而那冯锡韩也果真始终闭门不出,没有再来找茬,都差点让郑克殷要忘记背后的威胁了。 冯家兄弟一定是知道他有意离开圭谷,撤换监察使之事,大概率会在他前脚走了后脚才会到来。 不过他已经做好了安排,朱振勲将会以他圆滑处世的能力好好接待新来的监察使,而沈诚和周公仁各自手中仍有隐藏的司兵,他们有足够的力量使新监察使无法闹事。 但郑府本身该怎么安排,这段时间郑克殷却还没有想过。晚上与春蕾共度春宵之前,两人也在房中谈论了起来。 “大人打算带林师父去合儒的话,那安良公子,你打算带吗?”春蕾问道。 郑克殷诚实地回答说:“其实我一直都没有想好。若我让他留下,理由便是他仍要守孝,不宜远行; “而我若带上他,则是想要他与我一起不耽误练武之事,而他会讲澳龙话,或许会在合儒帮上我的忙,正如你之前说的那样。” 郑克殷也有考虑过安全的问题,不过当下的圭谷郑府他还是很放心的,包括六阿公和春蕾在内的下人也都值得信任,郑安良若是留下,不必担心有人加害。 春蕾眨了眨眼,以开玩笑的语气说,“唔,你们汉人的规矩可真麻烦呐。” 这是真的,虽然这段时间的郑克殷也没遵循守孝的规矩,该拜访拜访,该来往来往,该吃酒吃酒,想推倒眼前这温柔可爱的通房丫头也并无顾忌——毕竟也没人知道。 当然他也是有理由说的,他必须尽早接过阿兄的职责,他有许许多多的工作要做,情况特殊,比不了那些居丧三年啥都不做也没所谓的人。 新任司长这一特殊的身份,令大家都没有因他不规规矩矩地守孝而产生意见。 但郑安良不同,他作为郑克臧的独子,也尚未身居要职,没有什么理由允许他打破规矩。 郑克殷笑了笑,“其实你们澳龙人也有很多在明人看来难以理解的禁忌,像是猎人们回家之后,女人绝对不能和男人谈起打猎的任何事情,否则是很不吉利。” 春蕾扑哧一笑,“还真是,我现在也觉得这种事情很奇怪了~” “其实,”作为人类学家的郑克殷不难解释这些现象,“我们要遵守这些规矩和禁忌,从最实在的层面来讲,是因为大家都认为要这么做。 “如果我们不这么做,那便会引来谴责、唾骂和鄙夷,败坏了名声,未来想做什么,都很难服众。 “不过,如果我真的想带上安良的话,倒是有糊弄人的借口。” 郑克殷卖了个关子,停了下来。 春蕾也很配合,歪了歪头,问道:“是什么呀?” “那便是我阿兄在生前本就不只有圭谷郑府这一个家,”郑克殷带着狡黠的微笑答道,“合儒郑府,其实才是这几年他们父子主要居住的地方。 “回到圭谷,是因为阿兄的遗愿是在圭谷这里与我阿嫂陈氏合葬,但既然合儒郑府也是阿兄的另一个家,我们便也不能偏颇,落下那里。 “回到合儒,回到阿兄主要居住的家,才是我和安良尽孝所该做的事。” 春蕾啊地叹了一声,“不愧是大人,这番话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无从反驳。” 毕竟除开守孝留家以外,把郑安良带上在各方面来说都更符合郑克殷的想法。 “既然你信服了,那么我们离开圭谷之后,我会命六阿公将这套说辞传出去,令圭谷的明人不会有负面的意见。” 春蕾嗯嗯地应着,机灵的她又很快想到另一个问题—— “不过,大人,这些年里,无论是圭谷郑府还是合儒郑府,都至少有一名郑家人坐守。 “这几年里,你在圭谷,大老爷和安良公子则在合儒,只是这段时间要来圭谷办丧,合儒郑府才会暂时空出。 “但接下来你和安良公子都要离去,我们这些下人,可能都会有些不习惯没有主人在的情况呢?” :。: 第46章 郑府需要女主人? 春蕾的话语令郑克殷想起了自己偶尔有想到过的问题——那便是如果能有一名妻子的话,便能有人以主人的身份帮他坐镇于郑府并打理好这个家。 因各种原因,无论是原主“郑克殷”还是现在穿越而来的郑克殷,都仍是暂时不打算娶妻。 毕竟他所听说过的名门闺女之中,能让无论是原主还是他心动的,确实基本没有。 尤其是这个时期正是中国人在思想观念上越来越保守的时期,以至于郑克殷很难真正见过那些被困于闺房之中的大姐们。 既然都没见过,光是听媒人在那吹嘘,心里又如何能有底呢?她们是否真的那样美若天仙、才德兼备?她们是否真的能与自己合拍、情投意合? 在婚娶方面,郑克殷其实还有个尚不成熟的谋划,那便是要利用好通婚的机会,取得重要番人的支持。 这样想来,郑克殷便暂时没有这方面去细想。 “我的打算是这样,”郑克殷向春蕾答道,“一直以来六阿公都是郑府最勤勤恳恳的管家,过去我也时时在外流连、夜不归宿,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六阿公带着你们守在家中。 “这一次我和安良可能会在合儒待上几个月甚至半年以上的时间,对于你们而言的确是个挑战,但我相信六阿公和郑府上下的所有人能够将郑府打理好,并等到我们的归来。” 春蕾点了点头,“确实呢,六阿公是你最忠诚的仆人,也是我们都能信服的头儿,我相信他能带我们守好这个家的。 “不过,大人要离开圭谷那么长的时间,春蕾只怕会想念大人,心中会很寂寞。” 郑克殷温柔地抚摸着春蕾,他知道合儒之行并非郊游,而是会有许多的工作要做,甚至需要爬山涉水地发动战争,从不同的角度讲,都不太应该带上春蕾,这既是为春蕾考虑,也是为自己考虑。 “那,看来在我离开之前,要给你留下最值得回味的夜晚了。”他笑道,春蕾则满面红光,满眼渴望…… 这夜的激情过后,郑克殷也不免思考着问题,渐渐沉入梦乡。 尽管原主“郑克殷”这么些年里都没有遇上钟情得希望娶她入门的富贵人家女子,但想要揽入怀中的女孩儿也并非一个没有。 那是两年前的事,一个穿着大少爷服装、戴着黑帽的清秀的年轻人来到了圭谷,朱振勲给“郑克殷”介绍说,那是他的五阿弟朱振燕。 但“郑克殷”其实很快就察觉到,无论从身材还是声音都不难辨别,那是女扮男装的女孩子,但朱振燕迎风站立的时候,姿态也确是英姿飒爽,其他的姑娘家见了,恐怕都想喊她一声“阿翁”“阿老”(老公)。 同样被惊艳到的,自然也包括“郑克殷”。朱振燕在圭谷期间,“郑克殷”的许多行为竟收敛了许多,而他也在心中不断地想象着朱振燕恢复女儿身时会是怎样倾国倾城的模样。 此时的郑克殷仿佛听到了少女的呼唤。 “金舍阿哥。” 回过头去,便见溪桥之上,穿着淡绿色霞帔与素白色百褶长裙的美丽女子笑眼盈盈地望着自己。 她盘了好看的发型,长发整齐地落在肩后,眼眸明亮,映照着扶桑夏日的晴空;她身材苗条,却并非瘦弱。 金舍是郑克殷的乳名,只有长辈和最亲昵的同辈会这么称呼,或许这是“郑克殷”时有梦想的场景。 那一次朱振燕女扮男装从金门鲁王府逃出,来到圭谷找二阿哥朱振勲玩,只可惜为免父兄忧虑,短暂停留之后,朱振燕还是回到了金门。 少女如今已经又长两岁,也不知是否会长得更加成熟、端庄而具有风韵? 接下来的一天,郑克殷仍是坚持在起床之后受林大江指导习武,由于这一天是留给他安排府内事务的,因而不必前往殖民司邸,而是逐一与郑安良、林大江、六阿公和其他的下人做好交代。 如此一来,后日去往合儒的队伍便最终确定,郑克殷将带着郑府和殖民司的一部分人、青丘营三百勇士以及开天坊多达一千五百口的开拓者南下。 总计近两千人上路,想必足以引起广泛的注意,郑克殷也期待着金门或冯家会在他离开圭谷之后如何出手。 下一日便是清明节,郑克殷完成习武之时恰是黎明,只见这日天高气爽,万里无云。尽管仍有“清明时节雨纷纷”等诗句传颂,但来到扶桑这么多年,明人其实都已经习惯这样晴朗的春夏之交。 郑克殷穿上了与郑安良这些日子里一直在穿的同款的素色孝服,带上了前些日子丧葬期间还剩下来的灯油火腊、金银衣纸以及连串鞭炮,再加上专门准备的酒食,便在吃过早饭之后,成队人离开郑府,走出圭谷的南门朝青门,踏上因较为干旱而有些秃荒的山坡。 这片荒坡的东半边乃是公共墓地,目前坟冢尚且不多,毕竟圭谷城建城都仅有十年出头,这十来年间在这里逝去的明人有限。反倒是有不少人目睹羚羊、马鹿等野兽时不时地来往墓地,以至于需要有人时常加以驱赶。 但是这种现象也让一些明人产生了别样的想法——该不会这些动物,其实是死者们的转生?! 想到这里,走在登山石阶上的郑克殷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以至于郑安良回过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至于准提寺则坐落在山腰处,与其下方较低矮处的荒坡不同,其周边颇有些树木,仿佛是在表明佛祖慈悲,愿滋养众生。见位高权重的扫墓者队伍到来,和尚们也上前相迎,郑克殷自然也会赠上一些财物作为香油钱。 得了钱的和尚们便更加积极地引导和接待。众人来到郑克臧夫妻墓前,开始这一日的祭拜。 郑克殷带着郑安良向墓碑三鞠躬。 “阿兄,阿嫂,你们事业未竟便撒手人寰,想必心有不甘和遗憾。 “我们兄弟二人,向来受叔父们与奸党的忌惮和排挤,只得离开金门,在避居之地相依为命。 “阿兄的猝亡,不只是我们郑家之苦,还差点带来扶桑动荡与不安,好家在阿兄生前积下那么多的阴德,得到那么多能人爱戴,阿弟幸而凭此维持了圭谷的安定。 “奸党的诸多歹计已破,新的外敌却又现形。阿弟已经查明,阿兄乃是受个别心怀不轨的生番所害,这既是杀兄之仇,亦是对我们殖民事业之挑战。 “明日,我们就将南下合儒,既是要为阿兄报仇,亦是要一劳永逸地避免悲剧再度发生。愿阿兄阿嫂在天之灵,庇佑我们。” 说罢,郑克殷亲自跪地,给阿兄阿嫂上了香。 a 第47章 扶桑农业观察 清明节后一日,换算成现代农历则是二月二十,多达两千人的庞大队伍终于在郑克殷的带领下,正式离开圭谷,前往合儒! 古代的农历在表示每月之中具体哪日的时候,用的是甲子纪日,这对于现代人而言其实太过复杂,在未来合适的时候,郑克殷也将提出改革,按照现代农历的方式以数字表示每月中的日,以方便普通百姓知晓和记录日子。 郑家既然是扶桑殖民司的领导家族,因而此行郑克殷和郑安良会乘马车南下,另一名殖民司的主要官员张万祺则乘坐另一马车;毛兴和林大江二人则骑在马上,帮助郑克殷监督队伍的行进。 从圭谷城到合儒城约有四十二里路(合约4公里),即使步行,最快也仅需三个时辰便能走完,因而这日早晨出发,约摸着午后便可抵达。 但队伍之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开天坊的开拓者,只是些平常百姓,而非不怕行军的士兵。 因而郑克殷专门安排午时暂歇一个时辰,下午再走完最后一段路,大约在下午后半段的申时(即下午点至5点)抵达合儒,届时还可以趁天未黑之时安顿下来,吃上晚饭。 在这日的徙行以前,殖民司吏员也专门踩点来回走过这段路途,以确保道路通畅,不会产生意外。 如果要说可能有什么容易出现的意外,那大概是吓人巴拉的野兽从高大的草泽中出没,惊到开拓者们,甚至还有可能跑出来袭击他们! 毕竟扶桑的开发程度仍然不高,山川沼泽基本维持着原始的风貌——郑克殷很期待着能够自己亲眼看看这样的原始风光,便特地挑选了窗洞足够大的马车车厢,随时可以扒开帘布看看风景——至于野兽来袭怎么办,走在队伍两侧的青丘营勇士便是答案。 若是能趁机猎杀灰熊、土狼、山狮(美洲狮),明人的队伍便反而能转凶为吉,将其视为大大的吉兆! 不过现在郑克殷拉开帘幕时所看到的仍是宽广的农村、磨坊与田野,这自然是因为近圭谷城的地方都被汉番众民开发了出来。 郑克殷可以看到已经播种好的青翠的粟田(米田)与麦田,更多的则是只播种了一部分。农民们和几头牛仍在地头里辛勤劳作,见他们这支庞大的部队走过,不少人还会驻足观看,偶尔点头鞠躬致意。 正如郑克殷先前就认识到的那样,粟(米)和麦乃是扶桑辖地占主导性地位的主粮,这是人类适应偏于干旱的地中海气候的必然结果。再顽固的农民,在面对与故乡完全迥异的风土时,也会为了填饱肚子而选择最有利的作物。 在殖民司翻阅档案的时候,郑克殷倒是发现十几年前的金门其实是有种过水稻的,这是利用这一时代的加利福尼亚仍然较为湿润、水泽众多的特点,但随着开发的深入,粟田、麦田的比例迅速超过了水稻田,也由此带来了饮食结构的巨大变化。 除了粟田与麦田以外,郑克殷还可以看到田边种植得相当齐整的橡树园,这自然是明人与番人共同的劳动成果——食用橡果是番人的传统习惯,即使得到汉文化的教化,这一传统习惯也继续延续下来。 先司长郑克臧特地在圭谷城的郑家产业安排了一片橡果园,那便正是一片实验田。大体掌握了如何人工种植大量产果的橡树之后,圭谷城外农村几年间便遍地都种上了橡树,形成不难看到的果园。 经过这么些年的生长,圭谷内外种植的橡树都已长大成林,橡果产量丰富,以至于明人也愈发习惯以“焗麋”也即橡果粥为主食,以作为面条、包子、馒头、饺子以外的可以提供一些新鲜感的佳肴。 尽管汉番众民已经在这些年里顺其自然地适应和改变自己的农业生产方式和饮食结构,但郑克殷察觉到仍有不少可以改良的地方。 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要大量增加地中海作物的种植,尤其是蔬菜与水果,比如杏仁、草莓、葡萄、橄榄、枣和桃。要知道,在现代加利福尼亚州,这些农产品几乎占据了整个美国市场! 以一州之力供应全国,足以说明加州有多么适合种这些作物。 除了适应地中海气候的作物以外,郑克殷也打算带着农吏队伍进一步考察和实验种植加州乃至美洲的本土作物。目前橡树种植的成功,想必能够给汉番众民带来巨大的鼓励。 但橡树终归是乔木,种植起来既费时又费地,效率还是比较低的。只是与澳龙人的贸易的确有利可图,郑克臧带领的郑家产业和殖民司才会选择首先开发橡树种植。 而若是由郑克殷来规划的话,他还有意学习中美洲原住民也即是阿兹特克人和玛雅人的农业经验,开发把玉米、豆角、南瓜种植在同一片田地里的三姊妹田,这种极为高效的种植方式甚至在前哥伦布时代传播到北美许许多多的原住民处,并在公元八至十六世纪点燃了密西西比文化的熊熊火焰! 没错,很多人以为白人到来以前,整个北美的原住民都过着“游牧”或“狩猎采集”的原始野蛮生活。但这是大错特错的暴论—— 在现代美国领土的东半边,许许多多的原住民都早就过上了定居农业生活,组建酋邦,建立高大的土墩建筑,围建城镇,几乎可以说进入了文明的时代! 密西西比文化能够兴起,三姊妹田在其中的作用不可忽视。 玉米是适应性极好的作物,在现在的扶桑,便也有农民尝试种植,效果不错。但因为这个时代的中国人接触玉米未久,还不太知道该怎么食用,只是拿来当成蔬菜,把玉米棒子上的玉米粒剥下来做进菜里作为调剂,在郑克殷看来,其实是浪费了玉米的潜能的。 中美洲原住民以玉米为主食,并不是指他们人人都直接拿起玉米棒子来啃,而是会以精巧的技术用玉米粒磨粉、制饼,玉米饼烤熟之后,便可以拿来包裹肉食、蔬菜、水果等其他食材,再添上辣椒酱或可可酱等酱料,能做成极为美味的玉米饼! 塔可,便是中美洲玉米饼最著名的佼佼者,在穿越以前郑克殷便也经常在正宗的墨西哥餐馆买点塔可作为外带晚餐,令他爱不释手。 但在现在这个时代,无论是三姊妹田种植技术,还是制作玉米饼的技术,都根本不被白人重视——高傲的白人完全不考虑美洲本身的技术积累和土地气候条件,只想将欧洲的作物和牲畜带到美洲,其中西班牙人更是将大量土地圈作牧场,完全就是在糟蹋墨西哥等地的农业生产力! a 第48章 农业改良计划 因这样的原因,即使郑克殷想利用玉米的高产属性将扶桑的农业生产力迅速提升并养活更多的人口,所需要做的前置工作却仍有很多。 其中的重点,自然是请来能够指导开发三姊妹田和制作玉米饼这两件事的专家——中美洲原住民。 而要做到这一点,郑克殷就必须掌握自己的海港与航线,使扶桑殖民司能够与墨西哥新西班牙殖民领直接往来! 这也是征服青丘行动所能带来的重大收益。 一旦能种上玉米-豆角-南瓜并种的三姊妹田,做上玉米饼,扶桑的农业产量再上一层楼便是可以期待之事。 而加利福尼亚的本土植物也得到了郑克殷的青睐—— 过着狩猎采集生活的所谓“原始”部落,其实非但不像是一些人所以为的那么愚昧,反倒是充满智慧与学识的,这是因为他们为了不饿死自己,必须在千百年的时间里彻底熟悉自己周边的动植物,明白每一种植物的称呼、习性和用途。 也是因这样的原因,在原主“郑克殷”的印象中,“医祖”沈佺期就经常与澳龙人往来,这自然是为了充分开发本土的草药。 作为加利福尼亚原住民研究专家的郑克殷也因穿越前的知识而了解过一些。 比如香蒲、乳草和熊草都是重要的纤维来源,澳龙人等民族会使用它们编织篮子、席子、舟筏等各种生活用品; 而可以做成食物的,则有熊草豆、熊果、加州榛子、娑罗子和糠百合,糠百合的块茎更是重要的甜味剂——可别以为没有甘蔗和甜菜的地方就吃不上糖; 用作药草的,则还有北美圣草和美丽的花菱草,前者可以用于治疗经典的风寒类疾病,甚至放在食物中可以驱除苦味,后者则可以用于镇静与抗焦虑; 名字听起来就是一种药草的黄花当归还会被以苗蠖人为主的原住民用来驱除体味,这将帮助猎人隐藏气息并使他们能够更加轻易地靠近猎物…… 绝大多数现代人根本就不了解野外原来有那么多的宝物,但对于狩猎采集部落而言,这些事物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世界的一部分,因而会有相当深刻的了解和使用方式。 原住民的智慧,也由此给了郑克殷许多灵感—— 为了扩大食物和药物来源,他相信这之中的很多植物都可以通过人工种植的方式来提高产量并稳定收获,尤其是娑罗子和糠百合。 娑罗子是澳龙人加入橡果粥中调味和补充营养的常规食物之一,产自一种叫七叶树的乔木。郑克殷觉得可能已经有一些番民村庄的橡果园中种有此树,晚些时候他会再走访看看。 娑罗子吃起来先苦后甜,可能汉民不太好接受,但它本身也是一道药材,有疏肝理气、和胃止痛的功效,甚至可以治疗月经不调、痛经涨乳。让汉民了解到这一点,或许娑罗子很快就会变成食疗神物。 至于糠百合,对于当前缺糖的扶桑而言非常重要——一旦成功做到大规模人工种植,便能够大幅度降低对进口蔗糖的依赖! 要知道在这一时代,蔗糖是一种暴利产品,多少欧洲国家竟为了在热带开设甘蔗种植园而在加勒比海激烈地争抢殖民地,又有多少黑奴被欧洲人驱使着在种植园中劳作至死。 这都是因为蔗糖是一种典型的轻而贵、适合大规模运输贩卖的商品。 因气候原因而难种蔗糖的扶桑这些年里只能通过进口的方式获取蔗糖,这便会带来出超的风险,贵金属货币为了购买蔗糖而持续流出,容易带来通货紧缩,伤害到扶桑本身的经济状况。 因此,开发取代蔗糖的作物势在必行。所幸加利福尼亚恰好给郑克殷提供了完美的答案。 除了植物,要改良扶桑农业,郑克殷也有意提起对动物的重视—— 在原世界线西班牙和墨西哥统治时期,加利福尼亚便被白人农场主和传教士用作蓄牧之地。尤其是牛群繁衍众多,极好地补充了农业产出。 目前扶桑辖地人口虽然相比于原住民已经相当密集,却仍有许多的荒野之地,若是能利用起来,养更多的马和牛,将会带来极为重大的益处—— 马在战争中的作用已经是众所周知,尽管在燧发枪时代骑兵的作用已经不及中世纪,却仍是不容忽视的力量;而对于有意建立集权统治的君主而言,马带来的快速运输和通讯的能力将有力地使命令和情报迅速地来往各地。 至于牛,向来都是农业生产当中极为重要的工具,一头牛所能提供的力气足以顶好几个人,却只需要吃点草料即可满足。 先司长郑克臧眼光独到,他所开发的郑家产业当中,位于城外的牧场便是其中相当重要的一块,大量的农民家庭都找郑家买牛,给郑府带来了相当可观的收入,这也是支撑郑家地位的重要一环。 至于鸡和猪这样的经典肉畜,明人其实也带到扶桑来了,郑克殷势必还会鼓励扩大这些牲畜的饲养规模。 随着队伍逐渐离开田野,进入荒原,郑克殷也终于亲眼看到这个时代未经人类改造的真正的大自然—— 那是无边无际的高高的束草和香蒲,铺展开来,不见尽头;包括鹭鹚、鹈鹕在内,成片的大型鸟类飞越天际;鸭与鹅的叫声形成了宏大的旷野交响乐;时不时还有队伍里的人惊喜地喊着“大兔子”! 扶桑旷野的草相当之高,多数及肩,更高的甚至高过人头,若非正午临近,足以给旅人提供阴凉。 为了方便圭谷与合儒之间的联系,殖民司是专门派人清理了道路的。既然满眼的都是草,清理起来却也不必像伐木那样辛苦麻烦。收割下来的草甚至会制成干草,卖给汉番百姓,进一步给官府创收。 所幸雨季已经过去,否则这段人类清理出来的道路可能仍然泥泞,甚至可能会有积水。 走在其中,郑克殷不再怀疑人们可能会随时遇上更大型的野兽,若是遇到熊、土狼和山狮,的确会陷入险境。 由此他也更加明白为什么郑克臧死后,两社番民会组织百里送棺——除了要防止奸党夺棺,他们还得防范可能带来混乱的野兽! 随着正午来临,殖民司官吏和士兵清理了一大片地面,给大部队休憩使用,郑克殷觉得这个位置可能恰好适合开设提供食宿的旅馆,既然官家做了清理,大概很快就会有机敏的商人前来开发,开设旅店、饭馆。 短暂的休息过后,大部队继续行进,再过一个多时辰,队伍便接近合儒,停下脚步。 a 第49章 贤狼赫萝(划掉)合儒 毛兴特地来到停下的马车边上说道:“大人,合儒到了,蔡大人正在门外迎候。” “好。”郑克殷应过之后,稍稍整理衣冠,便带着郑安良下了马车,果真见合儒城西门向林门之外,知州蔡汉襄正率一众官吏列队迎接! 与州官一起的,还有辟地使李茂、大绵社酋长谭家浪及其部下。 由于迎接的乃是司长,迎接者皆以站姿做出半鞠躬状,齐声喊道:“恭迎司长大人!” 郑克殷也率队走上前去,感谢了他们。 “此番前来,并非郊游,我们有很多工课要做,一些不必要的接待和礼节,能免则免。 “明日一早,我们首先就要马上把为受招募而来的开拓者考察和划出的土地授予他们,正式建立开天坊。春耕时节正要到来,我们务必及早开垦,播下粟籽、麦籽,切勿误了农时。 “除了田地,这批新合儒人也需要房屋,我们须以州府的力量提供物料、协助建设,这些事情,先前我已经派人来通报过。” 扶桑既是处于地中海气候区,与原始森林密布之地的其余地方不同,平原的荒野之处相对而言不难垦荒,郑克殷相信这个工作不用太长时间就能完成。 合儒一州坐拥大片低地平原,开垦条件可以说极为良好,一旦开发好了,必能良田万亩,风吹麦浪,不见尽头。 蔡汉襄看起来是一名相当认真负责的州官,他拱手点头,称:“请司长放心,我们合儒已经谨遵司长旨令,做好了准备。” 郑克殷对此表示满意,“好。然后,今晚我们也不需要设接风洗尘的大宴,毕竟我们来此的另一项重要工课,是推进先司长死因的调查。 “目前嫌犯谭磨水仍未落,先司长大仇未报,我们每一个人将悬着的心放下。 “一场对越汕部生番的讨伐战争已经在所难免。无论是调查还是战事,我都需要在此立即着手安排。” 蔡汉襄表示明白司长的意思,便也没有纠缠不放,只是将郑克殷迎入城内,郑克殷等人便可早些前往郑府落脚。 但在回府之前,郑克殷专程请谭家浪酋长带路,前往位于城中央的三狼祠堂做简单的拜祭。 郑克殷带着郑安良等人跪在祠堂之中,向着神台之上带有土狼形象特征张牙舞爪的彩塑神像,俯拜、上香,又以言语叩请古狼神保佑番汉众民! 在听说合儒城有三狼祠堂之后,郑克殷就已经决定来合儒城之后第一时间前来祭拜,皆因他很清楚土狼在澳龙人信仰中的地位,那是人类的先祖,是传授知识之神,他则在自己编撰的神话故事中将其称为“古狼神”,视为烈帝的其中一个身份。 而就在合儒城这一带,据传澳龙人的祖先在此给三匹土狼的尸体风光大葬,穿越以前郑克殷专门从同行处了解过这一考古学界的新闻,感到非常有趣。 但三狼墓只是白人学者们的考古成果,当代奥洛尼人(澳龙人)其实早就已经遗忘了此事。 未曾想,穿越来到扶桑之后,郑克殷发现阿兄郑克臧从大绵部部民的口中听得三匹贤狼的传说,甚至因此而给这座新城起名“合儒”,情怀值简直拉满! 合儒既是对三大贤狼共葬的描述——“儒”即贤者,即使形象是土狼亦不例外——也是对澳龙话“三匹土狼”的大体音译。 [注:不同的澳龙话方言的“三”均以ka-为第一音节,与“合”字的闽南语发音相同。] 完成祭拜正要离开祠堂的时候,谭家浪甚至感慨道:“没想到,司长大人刚来到合儒,首先做的便是参拜我等番人的贤狼先祖。” 看得出来谭家浪对自己是真的拜服了。对待大绵部,郑克殷的策略可以说是萝卜大棒双管齐下非常有效。 如今大绵部各社,应当都已经对郑克臧之死心怀愧疚和自责;而郑克殷一如郑克臧那样充分尊重他们的传统文化,拉满好感。推拉同力,做很多事情就能够方便许多。最关键的,便是将大绵部各社迁入开天坊。 “我希望能与你们大绵部互相成就,”郑克殷笑了笑,“这一次我们来到合儒,有些重要的工作,也需要你们各社番民的配合。 “来,我们倒转去郑府,吃碗焗麋,好好谈谈。” 合儒城的格局与圭谷城有着相似之处,比如郑府、殖民司邸、州邸衙门全都摆在一处,只是全都了一号;而三狼祠堂也同样与这些府邸临近,郑克殷等人便只消走上几步,就已经回到府中。 他所带来的其他官吏,则会由蔡汉襄负责安顿,这样郑克殷便能和谭家浪在郑府正厅中安然吃粥,郑安良则与毛兴、林大江在侧厅吃饭并各自将息。 方形的宴厅中,郑克殷坐在主人位上——郑克臧就是在这个位置上毒死的,但郑克殷毫不在意,毕竟这大木椅其实已经换过了——谭家浪则坐在侧首位上。各自前方都有单独的餐桌。 所谓焗麋,便是扶桑特色美食橡果粥,“焗”字乃是明人对澳龙话的“粥”一词的音译,而“麋”字则是闽南话的“粥”,两相结合,亦代表着这种美食实乃汉番文化之交融。 扶桑大地,尤其是澳龙人生活的地带生长了许许多多不同品种的橡树,以狩猎采集为生的澳龙人熟知橡树的生长习性,并在秋季大量收获橡果,带有苦味的,在发音上称之为“油桔子”,天然有甜味的则叫“家腊子”。 这些名字显然都经过扶桑明人的音译。 橡果易于干制保存,这便常年都可以食用,这对于靠天吃饭的狩猎采集族群而言宛如神的馈赠——澳龙人的确认为,食用橡果的方法正是来自于先祖古狼神的教导! 收获橡果之后,澳龙人可不是直接啃食,而是煮水做粥,再加入海藻、娑罗子、熊草豆乃至糠百合等辅料,加入狩猎与捕鱼时获得的肉食海产,比如兔肉、鹿肉、贻贝、鲍鱼,便能够鲜美异常。 明人来到扶桑之后不久也学会了澳龙橡果粥的做法,并带来了先进的烹饪工具和技术,做了很大程度的改良。 比如橡果粒得以切剁得更加均匀细腻,做成粒,而不像澳龙人原来那样只是磨粉做糊,口感便有了很大提升;若是做成橡子豆腐则更是宛如豆腐花,嫩滑无比。 再比如加入葱、姜、蒜等用于调味,甚至加入墨西哥辣椒,其风味便顿时变得浓郁起来,鲜香感亦远超原来。 现在郑克殷和谭家浪所吃的,便是带有微辣口味的焗麋,吃完之后郑克殷都忍不住舔舔嘴巴,不断回味。 谭家浪亦是赞不绝口。 待到茶水送来,郑克殷便要与谭酋长聊上正事了。 a 第50章 对生番、熟番,各有一策 尽管刚刚吃粥的时候,两人也如同朋友一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但吃完饭喝起茶来——茶对于现在的扶桑而言更是相当珍贵的饮品——郑克殷便要进入正题。 “关于先司长毒死一案,我在圭谷的时阵就已经收到你多次派人发回的汇报,基本有些眉目。 “你们所抓捕的从郑府这里逃出的番人厨工,现在还在大牢里吗?” 谭家浪回答道:“在的,蔡大人要求严加看管。尽管我们大体知道,于先司长毒死一案他们应该是没有罪责的,但他们因害怕而逃走,这本身便应受到惩戒。 “若是司长大人想找他们审问,仍然可以随时前去。” “不错,”郑克殷对谭、蔡二人的做法感到满意,“不过相比于他们,更需要我们在意的,应当是最大疑犯谭磨水至今仍未落。” 谭家浪面露惭愧之色,低头拱手说道:“的无能,只猜测谭磨水若是果真是越汕部的部民,很有可能便是逃入青丘山中,回到其部社躲藏起来了。 “青丘山中皆是生番,尤其是越汕部对待我们大绵部更是残酷无情,我们的猎人若是遇到越汕部的人,往往都会大打出手。 “因这样的原因,我们无法进入越汕部各社搜查……请司长恕罪。” 这谭酋长还是那样,唬两句就怂了,指望他带兵杀进青丘山给生番们来个大扫荡,那自然是没什么可能。 但这样的消息,对郑克殷而言正是最好的消息,现在他可以确定,自己有充分、合法的理由,向越汕部发起攻袭! 郑克殷便问道:“越汕部有哪几社,大体生活在何方,你是否有了解?” 谭家浪大概是确实知道的,便很快做出了回答:“尽管越汕部与我们大绵部祭拜相同的神明,讲着相似的话,但大体上,因我们居于山下平原、他们居于山林之中而区分开来。 “其中主要深居山中的,有阿紫塔、狮渊塔、柴鹿塔三社,主要生活在山南海岸边上的,则有柯东、卫边、押桃三社,在西边更远一些的,据说是越汕部最大一社,乩落社。” [注:“乩”音同“鸡”。] 谭家浪所举出的所有越汕部氏族,与郑克殷的认知基本一致,而这些汉译名字,都是他先前已经根据发音自行起的,毕竟在此之前的明人对越汕部还缺乏了解,不太清楚内部有哪些氏族。 现代研究通常认为生活在山上的阿紫塔社(阿奇斯塔卡氏族)是生活在海岸边的柯东社(科托尼氏族)的分支,有直接的亲缘关系,因而越汕部可以说有六社,也可以说有七社。 “按理来说,生活在海岸边的几社,不应该与你们产生冲突。”郑克殷断言道,“这些生番海里趁食(谋生),即使是要用多余的海产与内陆的其他部社做买卖,首先接触的是同部的胞亲各社。 “所以,与你们大绵部的猎人起冲突的,恐怕是阿紫塔、狮渊塔、柴鹿塔三社。” 这些社名字里所谓的“塔”,其实是澳龙话的地名后缀-a或-aa。 郑克殷大体摸出了扶桑明人的起名规律,靠海边的称为“渡”,低地平原的称为“凼”,山上的则称为“塔”,可谓一目了然,完全体现了汉语的博大精深。这些名字有些已经固定成为扶桑的地名,最典型的当如金门大港燮莲渡。 谭家浪附议了郑克殷的说法:“我们还有蔡大人,也都是同样的想法,但也说不准。 “皆因这几年来,我们的猎人为寻找猎物,扩大了在青丘山上的活动范围,而可能因为我们的人与他们的人所起的这些冲突,有猎人发现狮渊塔社已经不再居住在原来的营地,大概是因为害怕而南迁了。 “我们的朋友深门凼社的人告诉我,狮渊塔本就不是一个大社,可能仅有一百来人,此番南迁,大概会是并入到海岸边的卫边社去。” 那不巧了吗,青丘山南麓海岸上的卫边社村庄澳莲渡——也即是原世界线的圣克鲁斯市所在地——恰恰就是“征服青丘”行动中郑克殷最想夺取的攻略对象! 只要打通青丘山的跨山通道,在澳莲渡建起新城,殖民司便可以甩开金门,自行驶上马尼拉大帆船贸易航线,从而去往墨西哥、东南亚、满清和日本做起生意,获得重要的战略资源! 郑克殷不自觉地咧起了嘴。 “很好,越汕部的情况,我大体了解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我需要你的配合。 “那就是为了帮助大绵部各社的发展,我准备下发殖民司的命令,请大绵社以外的各社迁居到合儒城边。 “我们知道大绵部番民的发展一直都比圭谷城要慢得多,你到过圭谷,应该会发现蓝米道士部的耶蓝、巫犁、扫宋三社得到教化的程度相当高,与明人已经难分彼此。 “这自然是他们与我们明人住得很近,从而能够更好地学习技术以务农桑,也能够学习文化人之伦常,行为举止符合孔孟圣人之道,从而得到尊敬。 “如此经验,应当同样运用于大绵部中。尤其是先司长毒死一案,大绵部番民也因不熟人伦而犯了些错误,更应勇敢改正,善莫大焉。 “我带来了一千五百口开拓者,请他们开垦合儒州的土地,他们便是番民最好的老师,若能共同生活,共同垦农,番民便能得到教化,过上受人尊敬的生活。 “我带来的贝林夏、宋有福两位酋长,也将在这一过程中倾力协助。” 谭家浪一时有些迟疑,“大人言之有理,将各社迁居到一起,确实有利于教化。我谭家浪也必会鼎力相助!” 谭家浪作为大绵部大绵社的酋长,其村社扫桂滘就位于合儒城的城墙之外,因而可以说完全就是整个大绵部的首席酋长。 一直以来,郑克臧、郑克殷兄弟也都将谭家浪视为大绵部的代表,只是郑克殷也很清楚,谭家浪并没有统领各社的权威和能力,这位酋长所能做到只是帮忙劝说罢了。 至于迁居围聚一事可能影响到的郑克臧所重视的狩猎事业,郑克殷也已经得出了解决方案——迁居完成之后,他便会组建澳龙猎人队伍,并将其纳入编制,专门负责在外狩猎。 如此一来,猎取毛皮一事将不会受到影响。 a 第51章 似懂非懂酋长们 开天坊的开拓者,共有一千五百多口人,来到合儒城的第一个晚上暂住在城下的空旷之地,李茂与蔡汉襄早先已经准备了这片营地。 因扶桑正逐渐进入旱季,因而即使住在帐篷之中也无需担心夜来风雨。 来到合儒的第二日,相比于杀上青丘山,郑克殷与一众同僚们更应当完成的工作,自是给开天坊的三四百户人家分配土地。 从李茂上交的地图来看,总计八十甲的范围内划分了十里,每一里将会有三十六户开拓者,每一户则可以得到至少五亩官府授田,一户每一口人多一亩,同授的还有种子与农具;有余力的人家,则可以向官府低价申购更大面积的田地。 [注:一甲相当于一顷,即百亩。] 每一里都会将村屋集中建设,称为里村;各里暂时由殖民司吏员领导户籍工作,待到稳定下来两个月后农事相对清闲时再选出总里。 由于要执行汉番混居之策,保留给番民的农田和村屋交叉安排在每一里当中,所以目前开天坊各里的地图中仍有大量的空余位置。 “按照目前的规划,开天坊可以容纳最多七百户新增番民,”在城外看着殖民司与开天坊的人忙于授田时,郑克殷听辟地使李茂讲解道,“若是再多的话,我们便还需要向外清理出更多的土地。” 八十甲的土地,反映到地图上已经是相当大的范围了,但相比于整个古狼河谷地——或者称之为合儒州平原——却只占不到二十分之一的比例,的确仍有很大的潜力继续开发,这也令郑克殷的心中充满了遐想。 毕竟穿越以前,他是真的见过圣何塞都会区的。 那可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现代大都市,摩天高楼鳞次栉比,楼房、马路、花园遍布整片谷地平原,甚至与硅谷的其他城市已经分不清楚边界。 即使以城市(iy)范围作为标准来比较其人口,圣何塞也有超过100万的庞大规模,使其跻身加州第二大兼美国第十大城市! 相比于记忆中的现代圣何塞,郑克殷现在所处的合儒尚只是一座城和范围不大的待开发农地。经过雨季河溪的滋养,看得出来被专门清理过的土地仍然湿润,甚至还有一些地方留了少量积水。 “做得很好。”郑克殷通过听取汇报大体了解情况后回应道,“至少目前来说,开天坊能容纳一千户是完全足够的。 “不过相比于授予和开发农田,各里村的房屋建造可能才是最厚工(费劲)的工课。” 李茂点头承认,并补充道:“不过至少在建筑材料方面,我们是不必担心紧缺的。 “从圭谷林场仍在每日运来优质木材,以及合儒城内外的烧砖场仍在持续不断地烧制泥砖。 “当然,在房屋建好以前,开拓者们还是得在帐篷之中将就一下。” 既然安置明人开拓者的工作能够有条不紊地展开,那么现在郑克殷更需要关心的,当属把大绵部各社迁聚过来。 迁聚工作的不少细节他也已经有些规划,其中最关键的,便是要将各社的家庭拆散,每个家庭视为一户,交叉安置在开天坊各里之中,从而破坏其原有社会关系,以较大力度强迫他们融入明人邻居的社会。 这可能是迁聚工作最容易遇到阻力的地方——毕竟这意味着各社社民要与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邻居、亲人、朋友分隔开来了。 但如今旱季已至,早已进入明人忙碌着播种的时候,迁聚工作仍需要尽快完成。 为此,郑克殷并不是没有准备。 在往合儒城的番礼堂走的路上,他便与宋有福和贝林夏谈论起这件事。 “我打算将酋长们的核心家庭迁到合儒城内,将最好的府邸赠予大绵部外八社酋长。” 所谓“外”八社,指的便是除了住在扫桂滘的大绵社以外的沤桑社、沤连凼社、琶连社、密兰社、烈道士社、豹道士社、林迷道社、深门凼社,皆是郑克殷认为“半生不熟”的氏族。 “八社酋长及各社的巫公巫婆,我也都将聘任至殖民司,这是因为接下来我有许多重要的文化上的工作,需要谙习神话传说故事以及擅长祭祀、草药和魔法之人参与。 “只要供职于殖民司,他们便能够领取固定的年俸,每月发放,可保衣食无忧。 “事实上,我也希望晚些时候,你们二位酋长和你们社内的博学者也参与进来。” 两位酋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听起来不错。既然这是司长大人的意思,那我们会好好配合的。” 通过翻阅档案,郑克殷便发现其实多数情况下,澳龙人都是温驯、服从之人,他们的传统观念要求他们低调、内敛、追求和平,因而殖民司过去的工作基本是能顺利展开的。 亲身体会到之后,郑克殷也愈发相信自己先前的猜测,那便是先司长郑克臧最有可能是为了确保毛皮来源不断,而主动让大绵部各社居住在外,保持半生不熟的状态。 “不过,司长大人,”宋有福问道,“你所说的‘文化’上的工作……是什么意思?” 这个在具体的词上加重语气的提问令郑克殷忍俊不禁。 “所谓文化,即包括能令我们感受到美好与善良的各类习俗与创作,比如服装,比如建筑,比如诗词、歌曲,比如赌博、游戏,再有便是思想与信仰,也包括对神明的描绘以及祭祀。” 他试着用自己的方式作出解释。相比于“人类的总的精神活动及其产物”这种定义准确但也难以令人理解的说法,他更倾向于用具体的例子来使人明白。 “原来如此……”两位酋长还是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 正谈论着“文化”之时,一行人便抵达了番礼堂,这片露天广场铺了石板地面,四周摆放了火盆,与圭谷的番礼堂基本相似。 谭家浪已经在此等候,见郑克殷到来,便上前迎接、行礼。 “司长大人,我已经遵照你的吩咐,派人通知外八社的酋长下晡(下午)来此参详。 “其实旱雨季节交换之时,也正是许多澳龙人氏族迁移营地的时候,我相信酋长们会同意司长的搬迁要求的。” 郑克殷却神秘兮兮地说道:“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因为我要求的,不只是迁移本身。 “你们知道我带了千余明人来到合儒建设开天坊,其中各里村的屋地和农地都有大半是官府保留下来暂不分配的。 “你们也知道,这是给大绵部外八社和越汕部所留,但你们所不知道的是,各社将不会整体迁入,而是由殖民司官吏登记各社内部的家庭,而后以交叉方式编入开天府,每户再得到授田授地。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酋长们将会失去他们的身份和声望,对于各社的领导者,我还有额外的安排。” 郑克殷将刚刚告诉贝、宋两位酋长的内容也告知了谭家浪,果真引起谭家浪的沉默。 “唔……若是这样的话,各社酋长们可能确实不太好理解这种政策。” 见谭家浪这样的反应,郑克殷反而觉得稳了—— 澳龙人不太明白“文化”是什么——对他们而言制作器皿、唱歌跳舞、娱乐游戏、虔诚奉神就完全是生活的一部分,和吃饭、睡觉、繁衍无需区分——自然也不明白郑克殷所做的安置工作的安排。 既然不太明白,各酋长便只能稀里糊涂地答应下来,而不是明确、激烈地提出反对。 再加上郑克殷将会明确告知,这是殖民司的命令,而非咨询他们的意见,他们便没有实际的反对权。 下午郑克殷与殖民司官吏跟来到城里的酋长们围坐于番礼堂中之时,酋长们果然也如郑克殷最熟悉的三位酋长那样都摆出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 “呃……这样,好吧。” “虽然不太懂,但听起来也算是不错的安排。” “那我们就听司长大人的。” “可是,我们又要具体怎么做呢?” a 第一等 怎么做,郑克殷也早有安排—— 酋长们回到各社营地之后,将迁居至开天坊的事通知全社,并命令所有人三日之内完成收拾,三日之后一早出发,前来合儒! 殖民司也将会在这三日时间内派出官吏到各社具体登记,而后马上先在纸面上完成里村屋地和农地的分配工作,待到各社各户来到合儒便立即授地,番民也应立刻开始播种和建屋工作,尤其是不应误了农时。 尽管番人——尤其是外八社的番人——此前从未有过农业经验,但郑克殷并不打算给他们慢慢“学习”的时间,他们完全可以直接通过实践来掌握技能、积累经验,更何况为数不少的明人邻居是他们可以随时请教的对象。 当然考虑到语言不通的问题,殖民司和合儒衙门的吏员,以及愿意与郑克殷合作的三位会讲官话的酋长,都会每日巡视开天坊各里,从而帮助汉番两族的坊民适应与安顿。 这天晚上郑克殷也没急着回到合儒郑府歇下,而是特地邀请来开会的各社酋长留下享用焗麋——焗麋已经成为明人改良过的橡果粥的专有名词——并在番礼堂直接体验何为“文化”。 张万祺、蔡汉襄、李茂、毛兴、林大江以及郑安良等人都被邀请前来。 郑克殷甚至亲自穿上澳龙酋长服装。熊皮制成的衣裳温暖、柔软,而贝壳铜片项链与流苏增添了不少趣味与美感,唯一使他能与番人区别开来的,是早晨盘好的头发与戴上的官帽都仍然保持原样。 “这是郑大人?!”知州大人蔡汉襄都吃了一惊。 郑安良见了,更是哇了一声,“阿叔……好帅。” 相比于明制官服,经明人改良过的番酋服的确有种别样的味道,能够使男子显得具有英气和力量感,却因改良过而不显野蛮、粗糙。 “这日暗时(晚上),是我们汉番两族的文化之夜。”郑克殷张开双手说道,“据我所知,澳龙人男子常常在自己村庄的‘礼堂’也即是汗屋之中斗阵(一起)歌唱、舞蹈。 “大绵部外八社此前一直住在各自的村庄营地,少有这样的机会欢聚一堂,趁这个机会,我们应当多了解了解互相的文化。 “喏,如果大家不好意思开口的话,我先来。” 说完,郑克殷还亲自用澳龙话——甚至这是相当正宗的大绵部方言——给番人酋长们再讲一遍,而后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郑克殷亲自带头高唱起澳龙话的《五箭之歌》! 郑克殷觉得酋长们大概都想喊“卧槽”了。 所谓《五箭之歌》,是澳龙人歌颂他们神话当中一场史诗大战的歌曲。 据说在遥远的古代,死神危卫连同其恶鬼部下掌管着死者之地,并不断用人类的鲜血喂养这些怪物恶鬼,以期壮大自身的势力。 若是让这些邪恶势力不断壮大,必将成为危害世间的重大威胁,正义的游隼神革弩秉持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伟大精神,带着强大的弓箭杀入冥界,与死神危卫展开了足以磨灭大道的史诗级战斗! 尽管危卫的力量极为强大,但革弩亦是一位有勇有谋的大英雄,他接连向危卫射出五枝神力之箭,其中最致命的两枝,一枝狠狠扎进危卫的脖子,另一枝则正正射穿危卫的肚脐! 这危卫也不愧为世上最强大的邪神,被革弩杀死的危卫并不流血,而是在强烈的爆炸中爆裂出无数巨石——这也是他的名字“石身”(在澳龙语中则发音“危卫”i)的由来。 这些巨石飞至世界各处,最终形成无数山岳! 至于冥界失去了主子,革弩也不辞劳苦,亲自引导死者的亡魂进入冥界安息。 这般玄幻感十足的神话故事,郑克殷认为实在是太适合编入他有意开宗立派编撰的扶桑神话体系之中了。 而在澳龙人的文化之中,歌颂游隼神革弩射杀危卫的五枝箭,每一枝都有一首颂歌,这便是《五箭之歌》的由来。 听郑克殷用极为正宗的大绵部澳龙话唱起来,受到感染的酋长们便也如同在村社汗屋那样很快跟着唱。 尽管无论是郑克殷还是这些酋长都不擅长歌唱,但宏大这种气势终归是表现出来了,既令郑克殷邀请前来的大人们大受震撼,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合儒百姓前来围观! “这是番人在表演吗?” “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但我完全听不懂在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 “等等,带头唱的好像是郑克殷郑大人?!” “你是说刚来的殖民司司长?妈祖娘娘啊,他竟然穿着番人的衣服!” …… 五首歌陆陆续续唱完,围观群众们彻底懵了,但张、蔡、李等人马上就大声喝彩,用力鼓掌! 见状,百姓们也纷纷跟着鼓掌! “好!” “唱得真好!” 郑克殷边喘着气,边在心中暗笑,这些人肯定是见官大人们都鼓掌了,才会跟着鼓掌、叫好。 “不过接下来,我们要反过来,”郑克殷环视着在场的所有人,“我来唱明人的歌,让番人酋长们也长长见识。” 而后他向大人们和围观群众说:“这首歌你们不一定会唱,但我唱完第一遍的时候,相信你们就能跟着唱了。” 林大江哈哈大笑,“好说,唱歌这事,我最拿手!大人你就尽管开口吧!” 郑克殷稍微把气缓过来,稍稍转动脑子回忆起穿越前听过的一首经典曲目,随之开口—— 人生的风景,亲像大海的风涌 有时猛有时平,亲爱朋友你着心 人生的环境,乞食嘛会出头天 莫怨天莫尤人,命顺命歹拢是一生 一杯酒,两角银,三不五时嘛来凑阵 若要讲博感情,我是世界第一等! 是缘份,是注定,好汉剖腹来参见 毋惊风,毋惊涌,有情有义好兄弟! 短短仔的光阴,迫逍着趁少年时 求名利无了时,千金难买好人生 …… 这下子,无论是明人还是番人,果然全体惊呆。 “好!这首歌听起来真水!”林大江首先喊道,“大人,来,我跟你唱。” 郑克殷刚刚在心里对于有人响应而感到惊喜,但等林大江唱起来之后差点喷出来——这完全是胖虎的歌喉啊! 不说歌词就没咬到几个字完全是在哼哼啊啊,曲调也根本听不出来是在唱啥…… 但真正令他惊喜的是,郑安良很快加入了进来,甚至唱准了每一个字、每一个音! “好哇,我的徒仔。”林大江大笑着抚摸郑安良的头,“来,大人,安良,我们再来一遍,大家也都来!” 再唱一遍的时候,无论是番礼堂内的大人蔡汉襄、李茂、毛兴和会讲一点闽南话的宋有福,还是场外围观的百姓中较大胆者,也都因这着实琅琅上口太过洗脑,也都试着跟唱。 甚至在第四、第五遍的时候,还不太会汉语的一些番人酋长也忍不住跟着哼哼起来! 这一回,郑克殷想要的那种氛围也终于达成了—— 当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唱着同一首欢快的歌,所有的忧虑便会一扫而光。 这正是澳龙人传统村庄中必有汗屋的原因,只要一起唱唱跳跳,心中便不会有什么不安与烦恼,与同社的邻居、友人也得以更加紧密地团结起来。 尽管番礼堂不像汗屋那样能让大家一起蒸桑拿,但露天广场反而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路人前来,倒是让郑克殷惊叹于郑克臧的心思巧妙。 这晚过后,外八社的番人大概就能明白他们能够如何融入明人之中了。 a 第53章 古狼神,你就说能不能阻止水患 极为欢快的一夜过后,郑克殷也在接下来的几日之中恢复认真工作的状态,先是监督迁聚外社的工作,而后正式在殖民司内创建了新的部门文乐科,将各社酋长与巫公招纳进来。 既然番民领袖们正式为官,郑克殷便也给他们提供了近城土地以建设房屋,又允许他们带来家眷,并亲自教导他们从社民中聘请仆人,使他们在新府邸的生活能够一如明人权贵。 当然郑克殷也答应了宋有福、贝林夏两位酋长,回到圭谷之后,他们将会得到远比这些大绵部酋长多得多的赏赐!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一点郑克殷心里还是门儿清的。 而要与迁聚工作同时展开的,则还有两项与外社番人有关的事务—— 其一,是为征服青丘行动招募熟悉青丘山地形甚至熟悉越汕部的向导; 其二,是在将外社“转生为熟”之时为了维持毛皮狩猎,郑克殷也要正式招募职业猎手,组建官方队伍! 迁聚外社是一次大规模的人口流动工作,大绵部外八社每社、每户甚至每人都面对着不同的流向与抉择。 即使社民们不能如同酋长和巫公们那样得到官职、养尊处优,但除了进入开天坊从零开始学习务农以外,现在他们仍有三种其他的流向:一是成为八位原酋长现官爷的家仆,二是成为青丘营的向导,三是成为殖民司的职业猎手。 有足够多的选择,强制拆社、迁徙,便也不至于显得那么不人性化。 郑克殷在合儒城的殖民司邸内等待着吏员们汇报猎人、向导的招募情况,却首先见到蔡汉襄知州正带着几位随从而来。 蔡知州向郑克殷拱手低头行礼。 “大人,昨日我随谭酋长前往密兰社监督入册、迁聚和招募工作,回府的路上发现我们可能有些地方不够留心,恐有隐患,因而特前来禀报。” 郑克殷也顿首回礼,而后挥手示意蔡汉襄坐至厅内侧首的大椅上。 蔡汉襄是一位成熟稳重之人,可以说是至今郑克殷所见过的人中,最有古装剧中官宦气质的一位。 “那么,你发现的隐患,是什么?密兰社那边有什么情况吗?” 蔡汉襄点了点头,再次带着官袍大袖拱手说道: “其实此事并不与密兰社直接相干。大人你知道,密兰社是我们合儒州管辖之下的大绵部各社中最南的一社,除此之外,便只有瓯深塔社远居东南山丘,尚是生番,与我们明人不相来往。 “在此番迁聚外社的工课中,密兰社的确有着比其他各社更多的困难,不过我发现的隐患,其实是住在密兰社北边也即是古狼河偏下游的烈道士社反馈的问题…… “那就是秋冬时节雨水渐丰,经过数个月落雨之后,古狼河水量充沛,易致大水漫境,形成百里泽国。 “先司长带领我们建立合儒城时,没有选择谭酋长他们的扫桂滘,而是在扫桂滘西南侧的这儿,便是听取了谭酋长的意见。 “他当时说此地不易被河泽冲刷,即使是雨水与河水最多的时阵,这里的地面仍是干燥的。 “司长大人想要建立开天坊,我与辟地使李大人专门选择合儒城西侧的荒野,亦是考虑到水泽的走向。 “古狼河行至合儒城东面之时,便会向北流淌,绕至沤桑社营地,再灌入烟涛湾中。 “只是冬末春初之时,其实几乎大半个谷地都会遇上岔开的河溪,包括流经合儒城与扫桂滘的另一条河流大绵河也会成为其入海支流之一,一如黄河‘夺淮入海’。 “只是现在已是春夏之交,大地渐趋干燥,因而开天坊至少在接下来的大半年中无有水害之忧。 “但司长大人的谋划乃是千古大计,遗泽百代,我们须为长远考虑,我们合儒州的住村与农地必会持续扩大,古狼河便必须驯服,以防洪涝。” 蔡汉襄这番长篇大论非常针对性地讲解了合儒州谷地与古狼河的水文特点,而这也确实是郑克殷欠考虑的地方——毕竟从现代穿越来的他可想象不到圣何塞城大水漫境的场面。 治水,对于中国这样的农业文明而言向来是事关天下苍生的大事。 其实即使是在圭谷,由于从青丘山流向烟涛湾的河溪大多较短、较窄,郑克殷便也体会不到治水的必要性与难处;但合儒州乃是一条长河入海之地,情况便很不一样。 也难怪过去几年里,先司长郑克臧主要待在合儒,实在是合儒的殖民牵涉到太多细处的工作了。 “我明白了,”郑克殷向表现得相当职业的官僚蔡汉襄回应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亲自去视察一下古狼河,与蔡大人一起探讨如何解决潜在的水患。” 对于治水经验相当丰富的中国人而言,解决办法基本上是一开动脑子便能想到——建设堤坝,控制流向,使河水流向人们想要它去的地方,避开人们不想让它来的地方! 但对于扶桑而言,事情没那么简单。 对于深处地中海气候区的扶桑而言,相比于洪涝,干旱也同样是需要顾虑的,尤其是种植农作物需要用水灌溉,若是所有河溪都因堤坝而躲得远远的,反而会带来诸多的不利。 在前往古狼河亲自视察以前,郑克殷特地带着蔡汉襄在古狼祠堂中向古狼神上香、祈祷。 “古狼神,”郑克殷用澳龙话喃喃道,“你是烈帝的化身,是扶桑各族番人共同崇拜的带来人类智慧生活的先祖。 “古狼河因你而得名,请你务必保佑我们能为苍生百姓驯服河水,不涝不旱,该往哪流往哪流,该流多少流多少。” 言毕,郑克殷虔诚地行跪拜之礼。 这种拜神方式完全就是汉族人的方式,番人原本主要是通过歌舞仪式来敬神,也是受明人的影响才会来到祠堂跪拜、祈祷、上香。 拜神之后,郑克殷带着毛兴等人骑上马——他特地将一把手铳也带上了——跟随蔡汉襄前往古狼河畔亲自视察。 无论蔡汉襄费多少口舌发表长篇大论,郑克殷相信这种事终是百闻不如一见,亲眼看过才能最准确地掌握情报。 按照穿越前的记忆,圣何塞城主要有两条河流流过。 其中一条偏西、较短的叫瓜达卢佩河,在现在的世界线中则被明人称为大绵河,显然是得名自大绵部大绵社;另一条偏东、较长的叫土狼溪(科约忒溪)。 在圣何塞市中心区,两条河相距不远,甚至平行并流。 这自然是现代人治水后的结果——也是因现代的开发与治理,这两条河都已经变成了溪,可以说极大加剧了加利福尼亚的干旱。 刚刚从合儒城向东走出未久,郑克殷便能看到田野之中顺畅流淌的大绵河,足有两至三丈之宽,与原世界线中那仅有一两米宽的涓涓细流简直就不是同一条河流! 但郑克殷还是知道的,合儒城建在圣克拉拉大学的校园选址上,而扫桂滘则是圣何塞诺曼峰田国际机场的位置,这让他轻易地辨认出大绵河来。 在未经现代开发的时代,古狼河发大水时会夺其河道入海也并非稀奇之事,尤其是这两条河还离得那么近。 考察队一行人行过大绵河上的木桥过了对面,便靠目光越过田野与荒草交杂之地,肉眼看见五里之外的古狼河。 这条河的古今差异更为夸张。 a 第54章 治古狼河,挡不如储 在穿越前的现代,土狼溪乃是像瓜达卢佩河(大绵河)那样差不多仅有一两米宽的涓涓细流,这两条河溪能被辨认出来,完全只是因为美国人给它们两岸留出了足够的绿化空间。 而在郑克殷现在所处的世界线里,这条九曲十八弯的河足有六七丈之宽,沾湿了柔软的两岸! 若是冬季丰雨季节,大概这条河还能更宽、更大。如今已是旱季,才使得它显得那么温柔可人。 但河水漫出来的地方皆有水泽、污泥,大量的鸟类、蛙类和兔子在其中活动,离入海口更近的地方则会形成大片湿地,那儿类似乌龟、鳄鱼之类的动物想必只多不少。 无论如何,现在看来,由于合儒城的主要城乡居民都住在大绵河西侧,对古狼河的开发治理确实远不充分,也难怪会是一个重大的隐患。 一旦明年冬季降水过多,形成洪涝,冬春之时古狼河再分叉形成大量支流并夺取大绵河入海,那便会对合儒城和开天坊形成威胁! “在看来,治古狼河的第一步,应该是防止它夺取大绵河的河道从而漫上我们的城池和村庄。”郑克殷评论道。 蔡汉襄颔首表示同意,“这也是我的看法,如今我们主要居住和开辟在大绵河西侧,而大绵、古狼两河之间,尚有五里宽的河间地。 “这几年中我们清理了河间地的大量草木,如今有少数人在此辟地垦田,不过多数地方只是较低矮的荒草地,很多时候明人和番人都会来此打鱼、打猎。 “不过若是要建立堤坝隔开两河,防止交叉混流,此工程量不在……毕竟两河并流所形成的河间地,即使从扫桂滘以东开始算,也足有二十里长。” 二十里长堤,光是想想就知道修筑起来要多么辛苦。 合儒州总人口如今仅有万余,合儒城几乎只是一座充当行政中心、手工业中心和商业中心的功能城市,城外的农村数量也并不在多,要修筑大型工程,光是人力上就有巨大的缺口。 若是殖民司强行征发合儒州丁口参与劳役,即使是有益的工程,也仍会造成民怨沸腾,对殖民司的长久发展不利。 这二十里长堤即使真的强行建起来了,也完全可以说是“奇观误国”! 这样的话,他们势必要改变思路,找到减少工程量和所需人力的解决方案。 那么,现代的美国究竟是如何让土狼溪的水量减至如此之少的程度的呢? 思忖过后,郑克殷便几乎是脱口而出—— “水库。” 在众人惊讶地转头望向郑克殷时,这位司长解释道: “没错,我们该做的,不是去堵古狼河的流向,而是减少其水量。 “我们须沿着古狼河的整条河道去探查,找到最为狭窄的几道口子,最好是口子的上游处的地面是相对下凹或松软的。 “我们既在口子上建半堤以减少流至下游的水量,又要在口子的南侧也即是上游一侧挖出储水之地,使得被堵住的水量有能够‘盛放’的地方。 “正如长江,也正是因有洞庭、鄱阳等湖泊调节水量,其水患才相对较少。 “而如果我们只修一处水库,必不保险,单一处的存水量过大,容易决堤,反而形成更大的洪涝,因而最好是分几处修建,如此,便可以逐节防洪。 “而修筑水库的另一个用处,便是在旱季之时也能留下水源,届时再新建渡槽,引水至我们需要的地方,可以极大地缓解干旱。” 尽管扶桑那炎热干燥的夏季使许多池塘与湖水干涸,就连圭谷郑府西侧的葡萄湖在夏秋最旱之时也很难看,但若是在冬春大水时节就在各处水库储好水来,情况便又会很不一样。 蔡汉襄思索再三,顿首道,“这确实一计良方,相比于长堤,水库工程量可以得多;并且能在雨季储水,旱季用水,同时解决两大问题。 “不愧是司长大人,我听闻以往大人奉先王遗计有意藏拙,在先司长不幸逝世之后才展露才华,如今果真如楚庄王那般一鸣惊人。” 郑克殷乐呵呵地笑了笑。 其实马屁可以免了,毕竟郑克殷虽然提了更好的治水策略,但实际效果他并不是完全有底。尤其是当前扶桑人力不足,而科技水平自然也远不如现代美国,想要完美地控制水量是不太可能的。 尽管如此,这一回也的确是他在合儒官吏面前树立明主形象的机会,能有蔡汉襄等人的拥护与支持,许多事也就好做多了。 蔡汉襄声称接下来他还会与官邸的伙计们进一步深入地考察和记录古狼河的水文情况,找到最合适建坝修水库的地点,评估可行之后,便将准备在秋季完成收割之后、雨季渐深以前动员百姓参与工程! 这一日的现场考察并未走远,郑克殷一行人还能在申时(下午三点至五点)赶回合儒城内,但在途中路过一片高大的草丛之时,众人都听见了令人不安的声响。 这片草丛是密集的束草和香蒲,高过人头,官家和平民对河间地荒野的清理并没有“赶尽杀绝”,这大概是郑克臧有意保留野兽能够生活之地以方便狩猎的思路的又一结果。 但这一回,众人都赶紧拉起缰绳,赶紧往远离草丛的方向挪开! “恐怕是恶兽!”一名吏员神色慌张地大喊。 另一人也紧张地大声说道:“如果遇上灰熊,那可就麻烦了!大人们,好家在我们都骑着马,赶紧走吧!” 郑克殷却伸出手来,道了声“等”,众人只得勒马停驻,与他一同观察草丛的动静。 郑克殷则掏出手铳,赶紧上了膛,而后屏气凝神,只见草丛之中果然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浅棕黄色爪子,而后,众人也得以看清,这是一只刁着羚羊尸体的美洲狮! 在扶桑明人之中,名为山狮的美洲狮有着能一跃三丈的神兽之名,明人无不畏惧! 但相比于主要生活在热带丛林中的美洲豹,美洲狮可要温驯得多——穿越以前郑克殷就听说美洲狮从不主动袭击人类。 除非人类先攻击它,它才会为自卫而战。 眼前的这头山狮放下了血肉模糊的羚羊尸体,而郑克殷甚至听见了身旁一名吏瑟瑟发抖的声音。 郑克殷转过头来,正要喊“不要攻击”之时,却见一名紧张兮兮、双目圆瞪的另一吏员竟慌张地手抓箭矢,嘴里喊着“倒转去”并将箭矢掷出! “不……”郑克殷愣是把将要出口的话语吞了下去。 以手掷箭根本不可能伤到目标,但这样的举动果然惹怒了这头刚刚被打扰了美餐的山狮! 只见它发出愤怒的沉吟,已经蓄好了要大跃一步的力气! a 第55章 山狮杀手! 山狮乃是一跃三丈的神兽,这意味着只消两步,它便能扑倒远至二三十米外的猎物! 尽管刚刚一行人已经与那片危险的草丛拉开了距离,但那是防熊的距离,却不是足以防住山狮的距离! 包括知州大人在内的众人都连忙掉转马头,做好要立即逃窜的准备——如果这头山狮执意要吃人,恐怕他们还得做好长途赛马的心理准备! 唯有那个二五郎当的掷箭吏已经被彻底吓傻,竟然根本没想着赶紧逃走,就连马都比他反应更快,立即掉头,以至于吏差点被摔倒在地! 但就是这一下的迟疑,使这一人一马被锁定在山狮的攻击范围之内——尽管最快的美洲狮不如最快的马,但也差不了多少,这意味着他们肯定跑不掉了! 然而郑克殷仍留在原地——以及仍然保护着他的毛兴——在和煦灿烂的阳光之下,仔细看着已经纵身一跃飞在空中在山狮,欣赏着这个大跳的漂亮轨迹。 在山狮第一次落地的同时,他已经举起手铳,侧身瞄准了山狮前方两三丈的地方——那个惹祸的吏已经被其胯下的马带着开始逃离。 山狮第二次跳跃仍要落地一次,第三次跳跃才能将它的目标扑倒,而此时郑克殷已经死死地瞄准了它落地的地点…… 只听忽如其来的巨大的“嘭”响,郑克殷震得差不多要丢掉手铳以及无法在马上坐稳! 这手铳后坐力怎么这么大! 但同一时间,他清楚地看到腹部溅血的山狮悲叫一声、在刚刚落地的时候便倒向一旁! 被山狮追杀的吏彻底因这次枪响而没有坐稳,摔倒在地! 那匹马则因枪响而惊慌地加速跑了,跑了…… 其他正在奔逃的人则皆回过头来,大吃一惊! 摔倒的吏与悲鸣着的山狮都躺在地上,甚至能够互相对视。那吏也不知是摔的还是吓的,昏厥了过去。 郑克殷回过神来,不禁叹了口气,“毛侍卫,跟我来。” 随后他与毛兴骑着马靠近受了致命伤的山狮,为防诈尸,下马之后,郑克殷立即拔剑,对其敞露的胸部戳去,在山狮的惨叫中彻底了结它的性命。 弱肉强食,自然法则,包括澳龙人在内的加利福尼亚各族原住民既是长期过着狩猎采集生活,必会深刻地认同这一点。 郑克殷命毛兴去查看那名昏厥吏的状况,而闻声赶回来的州衙门官吏看着猎杀现场目瞪口呆。“大人……这……” “司长大人成功杀掉了神兽山狮!”又有一人夹杂着兴奋和恐惧高声喊道。 就连蔡汉襄也忍不住说道:“司长大人真是大英雄!依我看,什么‘亲射虎、看孙郎’也不过如此!” 众官吏一顿马屁积极奉上,令郑克殷忍不住仰天大笑。 “好了,好了,”笑过之后,郑克殷说,“我们还是干点正事吧。” 接下来他便命队伍带走昏倒的吏和死掉的山狮——他要将它带回去剥了皮以作为自己的战利品。 本来郑克殷还考虑要把山狮先前正大快朵颐的羚羊尸体也带走,但回头一看那羚羊已经血肉模糊,只好作罢。晚些时候会有秃鹫前来享受的。 郑克殷一行人过了大绵河,回到相对人丁兴旺之地,便果然有路人注意到毛兴所骑的马背上被绑起来的山狮尸体;进城之时,城门的卫兵们也惊诧无比;进城之后,围观的群众也越来越多! “莫非这是山狮!?” “弥勒老祖啊!这位侍卫大人猎到了山狮!” 毛兴听了,笑了笑,侧身拱手说道,“射杀山狮的,乃是郑司长大人。” 这话一出,围观群众更是瞠目结舌! 不出一日时间,郑克殷大人文武双全、“杀狮大英雄”、临危不乱救下伙计之类的话语迅速传遍合儒城内外。 林大江更是逢人便说自己是郑克殷的武学师父,简直就像到处宣扬自己儿子考上9八5大学或是进入世界500强工作的老父亲一样。 对于郑克殷而言,他非但没有觉得师父太臭美、作怪,反而在心中也有一丝暖意。 这大概是因为对于这个世界的郑克殷而言,“他”与父亲的相处时间短暂,先王郑经趁三藩之乱发起西征离开台湾,聚少离多;而“他”少年之时也被迫远渡沧海,不出几年便与郑经天人永隔。 尽管现在的郑克殷有着穿越者的灵魂,但因记忆的关系,不难感受到原主的心情。 所幸阿兄郑克臧对“自己”很好,两兄弟相依为命,在亲情这块给“郑克殷”补上了不少。最应当感激的人,非郑克臧莫属。 将山狮的尸体交给合儒城最优秀的毛皮衣匠处理时,在受宠若惊的匠人面前,郑克殷还特地给新衣起个名字——钦兄衫。 这个名字,来自于阿兄的乳名钦舍。 匠人也不禁感慨道,“没想到司长大人如此重情重义,这实是扶桑百姓之福。” 郑克殷笑了笑,“阿兄便是前不久才死在合儒,而我得到这张狮皮,以后披在身上,也能感受到阿兄的精神。 “我来到合儒的这些天里,了解到阿兄对狩猎与毛皮事业的重视,我能在这里得到狮皮,阿兄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匠人带着充满认可的表情顿首道,“既是如此,我必会为大人做出最威风的衫来!” “如果可以的话,”郑克殷补充道,“我希望能在最短时间里得到钦兄衫,皆因我希望能够披上它,亲身参与官家猎人的选拔。 “所有有意愿者,无论汉番,见到这套狮皮衫都必会大受鼓舞,积极投身。” 匠人马上答应下来。 官家猎手队伍的组建工作也逐渐到了完成之时,受令迁聚的外八社社民之中,的确有不少壮年男子想要加入猎人队伍——这是因为狩猎工作最有利于维持他们过去一直以来所习惯的生活。 但官府治下的职业猎人队伍可不会那么好进。在选拔日到来之前,郑克殷也正式公布了“神猎营”的名字以及猎人们的具体职责,甚至宣布神猎营将是殖民司司兵编制,名义上乃是光荣的一名军人! 而相比于生番各部社之中的普通猎人,神猎营的猎人必须狩猎大型野兽或者能获得优质毛皮的动物,比如海狸、水獭,这与猎到鸭子、兔子甚至地鼹鼠就可以吃饱的传统生活有很大的差异。 无论是选拔还是训练,郑克殷都必会叫澳龙人认识到这一点。 正式发起征服青丘行动前,神猎营的选拔之日也终于在农历二月末的朔日前夕到来了。 a 第56章 女猎手豹闪闪 这是豹闪闪最后一次自由自在地打猎了。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走在杉树、橡树、松树组成的鹰民山(青丘山)山坡之中时,她不禁屏气凝神,听听虫鸟和鸣,感受春日清风拂过裸露的手臂的感觉,同样也忍不住回忆起来。 [注:鹰民山aksarjah是澳龙语对青丘山(圣克鲁斯山脉)的称呼。] 豹闪闪这个名字,还是前两天殖民司官老爷到她村子时才登记的,当时那老爷捋着胡须笑着说道:“闪闪啊……真是又有趣又好听的名字。” 豹姓来自于豹道士社的首字,她听说殖民司给澳龙人取姓时多数时候都是这么取的,比如大绵社取了首个开头的发音,谐音一下变成了“谭”。 至于“闪闪”则来自于她的澳龙话名字的音译,原本的意思是澳龙女子所穿的皮裙,似乎是寄托了社里长辈们对她的期望,那便是做一名贤妻良母。 但她却完全不是那样的人——活泼好动的她更热爱在野外玩耍,一来二去,竟逐渐熟悉起各种植物和野兽,熟悉鹰民山至烟涛湾之间每一座坡、每一片高高的束草地和每一滩雨季时会积水的潭子。 但年少的她向父亲恳求,要他带上她去打猎的时候,却被狠狠地骂了一顿。 啊,毕竟在澳龙人的习俗当中,女人甚至不能跟男人谈论起一句有关狩猎的话,这在所有人看来都是非常不吉利的事情! 接下来的日子里,父亲便总将狩猎中的不顺怪罪于她,认为都是她大逆不道竟想跟着去打猎,才会使他那么倒霉! 尽管委屈,闪闪还是只能把泪往肚子里吞。她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学着做一名贤淑的女子。 婶婶们和姐姐们都说,如果实在是贪玩,可以跟她们一起唱歌呀,夜里还会有好玩的游戏赌局,那才是女性可以尽情享受的地方,跟着浑身大汗的臭男人们辛辛苦苦地上山下海,她们也不愿意,就不需要臭男人们说了。 她学着织、缝衣、制篮和烹饪,但她怎么都觉得坐不住,她还是向往与虫鱼鸟兽一起嬉戏、奔跑的感觉。 她想学灰熊或山狮那样,饿了就扑倒一只美味的大马鹿或羚羊,没有的话就捉只长耳兔或者大鹅,既能畅快奔跑、出汗,又能随时随地大快朵颐,多么幸福啊! 当然了,她是人而不是灰熊或山狮,她还是清楚的,所以如果她抓到了猎物,她会处理掉其毛皮,剖开其骨肉,去掉不能吃的部分,而后好好地炙烤一顿,那美味可不是野兽所能知道的。 现在她已经学会了织,不如尝试一下,偷偷地跑出营地,在她知道动物们的必经之地心地做了个罗陷阱。 第二天再去看的时候,她大喜过望——真的有兔子自投罗! 她甚至忍不住像野兽一样欢快地哇吼起来,而后便拿出珍藏数年的燧石刀处理起这只可爱的猎物,甚至现场烤了起来。 嗯……还是差点意思,不如带回营地里交给有经验的婶婶处理。 但是她带着猎物回去的话,只怕所有人都会把她当成怪胎,成村的人都会认为她给他们带来了厄运! 想了想,还是算了,就这样每天偷偷跑出来撒欢一阵吧。 她开始尝试自己制作弓箭——弓有点难,箭的话,还可以找到合适的材料,心地制成澳龙人经典的嵌套箭。 所谓嵌套箭,便是绑着尖锐箭头的主箭插在作为副箭的空心杆中,这种箭能够最大程度地减少箭的消耗,使箭能够循环使用,这种东西,是时候她偷偷扒在汗屋外头听叔叔们、哥哥们讲到的。 没有弓,以手掷箭实在令她的打猎事业很不顺利,根本射不中目标。而她依靠陷阱而得到的收获却越来越多了。只是光靠这种陷阱,可是猎不到羚羊、马鹿、山狮甚至灰熊这些大家伙的! 不如换一种方式,那就是近身搏斗。 她准备了更多的燧石刀,甚至幸运地在村里偷偷捡到了不知是谁掉落的黑曜石刀,在野外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偷偷练习挥刀、掷刀、转身、跳跃和格挡。 为防野兽把她用于格挡的手臂一口咬掉,她甚至剥了树皮,加上麻绳,做成护臂。完美! 令她大感幸运的是,在她认为做好一切准备的时候,便在冬日的山林中发现一头行动迟缓的落单马鹿! 马鹿比鹿大不少,她相信一头马鹿比两个趴下来的她加起来还要大,这使她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 她屏住呼吸,以这些年的练习出来的步伐轻轻地靠近,当马鹿扭过带着巨角的头终于瞥见她的时候,她的黑曜石飞刀已经出手,径直插到它的脖子上! 这使马鹿又痛苦又疯狂,闪闪握紧了自制的燧石刀,一个箭步,跳上正要跑走的马鹿背上,狠狠地举刀扎进它的皮肉,连扎多次! 这头刚刚还在不停跳跃的雄鹿终于扛不住她的猛烈进攻,悲鸣着倒了下来,而她也灵敏地跳开落地而不被它压垮。 她咧开了嘴,终于感受到了她梦想许久的那种快乐。 只是她听到了不远处的几声鹿鸣,恐怕是这头死鹿的伙伴! 如果它们发现同伴被人类所杀,悲痛之下发起疯来,那她一个人可是抵挡不了的。她当即决定撤退,鹿尸也只好便宜附近的山狮了。 但心中汹涌的兴奋劲许久未消。 她做到了,她忍不住笑了,她看着自己有力的双手,激动万分。 然而,令她恐慌无比的夜晚也在这日降临—— 傍晚回到村子的时候,又婶婶发现了她,并惊骇地一屁股坐倒在地。 “你……你身上怎么有血?!” 闪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麻衣,心中咯噔一沉。 完了,她忘了准备更多的衣服! 越来越多的人赶了过来,以一定距离围观着她,仿佛在看死神危卫手底下的怪兽一样。 “闪闪该不会是去……打,打猎了?” “古狼神啊!请不要因此诅咒我们!” “快去请酋长,啊不,巫公,不不不……我们这该怎么办?!” 一个女孩子去打猎,真的需要这么恐慌吗? 但闪闪咽下口水的同时,心里也是一团乱麻,她只是呆呆地透过人群,看到了营地里火盆上的火焰,甚至能从众多的惊慌与唾骂的话语中,听见火焰那轻微的噼啪爆裂声。 当天晚上,年长的社里人,无论男女,都在广场上围坐着,严肃、激烈地探讨起来。 “这种祸害,绝不能留下!” “可她好歹也是我们的一员啊?” “你知道她都干了什么,古狼神不会饶恕我们的!我们必须远离她,和她切断关系!” “她是个好孩子,她从来没有害过我们。” “可她现在不就在害我们吗?!” 最终社里达成了勉强的结论——人们怜悯她,不愿意把她逐出社里使她无法生存;但所有人都须与她保持距离,包括原来的亲人。 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以复杂的眼神看着她,父亲不愿说话,母亲只好很艰难地说,“闪闪,你不再是我们的孩子了。” 长辈们将帐篷和一些生活用品送给她,并规定她只能住在营地边缘的位置上,以后所有的男性都绝不能与她说任何一句话,女性与她的来往也仅限于偶尔给她提供些物资,这都是出于怜悯和慈悲。 那一夜,她在新的帐篷里,听着越来越大的雨声大哭了一场。 接下来的日子她才发现,自己这是因祸得福—— 没有人再去禁止她打猎了,没有人会在她从营地外回来时管她去了哪里,她竟然……自由了? 又过了两年,或是三年,她的狩猎能力愈发精进,甚至与灰熊对视之时都能不慌不忙地撤走,而没让自己陷入危境。在这段时间里她得到了不知谁送来的一把弓,她也终于可以射杀猎物了。 陷入回忆的豹闪闪抚摸着手上的弓,只感觉心中有一丝暖意。 这几年间随着明人的到来,情况再一次发生了转变。先是郑克臧司长对毛皮的需求加大了各社的狩猎力度;而在今年,殖民司甚至要求大绵部各社迁聚,给各社都带来了无法言说的感受。 但招募神猎营官方猎手的通知到来,使豹闪闪发发现了奇迹之光。或许真的有一个地方,不会在乎她是女人,而是会允许甚至鼓励她成为世上最强大的猎人。 a 第57章 选拔,开始! 来到城南靶场的候选者,远多于郑克殷的预期! 此时他正披着钦兄衫——经过与毛皮衣匠的沟通,做成了精致的披风——边踱步,边观察着上百位候选猎手,包括大部分的番人和部分的明人。 澳龙人,尤其是澳龙男子过去几百年甚至可能上千年都是以狩猎为生,让他们被困在地里埋头种田,还不如死在野兽的撕咬之下! 不成功就只能种田这一点,使候选者在紧张之余斗志昂扬。 也正如郑克殷所预料的那样,他前几日的壮举也在这一天得到了议论。一些澳龙人的私下议论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听说这个新的郑司长,是‘杀狮英雄’!” “看到他的披风了吗,那个就是他亲手猎杀山狮剥下来的。” “啊,司长这么厉害?!那岂不是我们这里最强猎手?” “简直像狮王一样……” 郑克殷笑了笑,自己射杀山狮的事迹大概是真的起到了宣传效果,汉番众民大概都会因为憧憬“杀狮英雄”“狮王”而想要加入他的麾下。 更不用说神猎营有殖民司司兵的正式编制,明人们应当明白得到官兵身份会有多么稳定的待遇。 当然郑克殷不会给神猎营完全的铁饭碗——届时他会制定绩效考核制度,所有神猎营的猎手都必须达标,获得足量的猎物与毛皮,否则就将面临失业危机! 而收获最丰的猎手们,还会有额外的奖赏。 这样一来,便没有人能够在神猎营中当混子。 看着众人跃跃欲试的神情,郑克殷也很是喜悦,直到他看到一位特殊的候选者,心头一颤。 那是十分美丽的娇俏脸庞,披散的长发乌黑浓密,带点弯曲,那双澄亮的大眼睛既锐利又温柔,一如她整个人给郑克殷的感觉。 “怎么会有女猎手?”郑克殷开口问道。 走在郑克殷身旁的辟地使李茂回答道,“呃,她叫豹闪闪,她来报名的时候我们也很惊讶,但大人你没有规定女子不能参加,而豹闪闪非常坚持,声称她的打猎水平比大多数男子还要高,我们便还是给她登记了。 “如果她所说的是真的,那么她便能够通过选拔,我们也能得到优秀的猎手;如果她只是吹嘘,那么便会被选拔筛除,对我们也没有影响。 “这是我们的想法,先前没有向司长大人请示,还请恕罪。” 郑克殷以令人放松的微笑应道,“你说的是有道理的,如果她真的是比男子们更优秀的猎手,我们得到她便也是如虎添翼。她有没有那样的资格,就看她的选拔中的表现了。” 大概是因郑克殷的注意,豹闪闪也以自信的面容回望,眼神中还带着不少好奇。而她的紧张,的确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说不定,这真的是一位巾帼英雄。 大概看过一遍候选者的外貌与精神面貌之后,郑克殷与大人们便要坐在场边观看选拔。 选拔项目是郑克殷与殖民司官吏们讨论制定的,其中包括会在上午完成的射箭、潜行、搏斗,和下午的实战。 在实战部分,官府会用载货马车把他们送到青丘山下,他们须在两个时辰内使用官府提供的工具上山狩猎,酉时(下午五点至七点)到来前必须回到马车处上缴猎物,迟归者即使带了猎物,也要扣分。 上了山,官府的人便无法时刻监视,所以实际上是允许候选者互相抢夺猎物的——郑克殷认为这也有利于决出强大的战士。 首先展开的,是射箭项目,每位候选者要用官府提供的弓箭在八丈距离向靶子射击五次,殖民司吏员会记录成绩。 大多数澳龙人在这个项目的表现都还不错,但引起围观群众叫好的,竟是那名女猎手豹闪闪—— 她射出的五箭,全部正中靶心! 听着吏员报了五次成绩,连郑克殷都吃了一惊,这简直是电视剧或说主角级别的天赋! 下一个环节是潜行,靶场专门划了一块地,由吏们铺了大量的枯枝败叶和一些果子,踩上去很容易造成嘎吱之类的声响,候选者则须走完五丈的距离,既要无声,也要够快! 每十个人走过之后,吏员们还会给场地补充更多的枯枝败叶,以免被前面的人踩光了。 这个项目难度不,但确实是狩猎当中非常实用的技能,毕竟野生动物对声音总是非常警觉的,它们必须在天敌或猎人来临之前做好准备,以及通过鸣叫警报,这样一来,敌人就将很难猎杀它们。 几乎所有明人候选者都倒在这一环节——他们没有这样的实践经验,所以走出来总是嘎嘣脆。 番人则有的还行,有的不行,而那个颇受瞩目的女猎手豹闪闪再一次脱颖而出,几乎是以全场最快的速度无声地走完! “看来她真的可以啊……” “该不会最后她是这里的最强猎人?” “所以你们可不要瞧女人。” 场边也再一次激烈地议论起来。 第三个环节,李茂专程讲过,豹闪闪认为她可以参加,与男子搏斗也没有所谓。 但被抽中当她对手的澳龙男子似乎很是嫌弃,直言不想和女人打架。郑克殷让李茂问问有没有明人候选者愿意当她对手的,这才有一个胡子拉碴的粗壮大叔响应。 “查某囡仔(女孩),别怪阿叔不客气,到时候可别哭爸!”大叔摩拳擦掌地说道。 豹闪闪眨了眨眼,一副完全听不懂的样子。 “她是不晓得讲汉语吗?”郑克殷问道。 李茂应答道:“呃,对……我们都是用澳龙话跟她沟通的。” 搏斗环节检验的是候选者能否在近身情况下打倒危险的猎物,尤其是土狼、狐狸、马鹿、羚羊这种级别的;如果遇到的是灰熊、山狮,郑克殷绝对不会让任何人靠搏斗来解决问题,而是必须拔腿就跑! 由于不可能在选拔当中放真正的动物进场,因而检验方式也只能是让候选者们捉对厮杀,因场地够大,会有几场搏斗同时进行。 郑克殷这几日特地给吏员们讲解过搏斗比赛的武德,所有人都是赤手空拳地肉搏,且必须点到为止,将对手摁倒在地、数到三声即为取胜;或其中一方认输,另一方取胜;若有故意伤人的,则立即开除选拔资格! 每一对厮杀,殖民司吏员加上青丘营的勇士都会在近旁观察、记录成绩和控制场面,以确保这个环节不出现恶性意外。 而每个人都要与三个不同对手作战,所以整个环节要耗费不少时间,却让围观群众看了个过瘾! 尤其是粗壮大汉对决番人姑娘的搏斗更是引起了大量嘈杂的欢呼声和起哄声! “囡仔,打倒他!踢他!黜破(揭穿)这头纸老虎的面目!” “阿强你可别连个女人家都打不过,那可就太丢脸了!” 大汉阿强嘿嘿一笑,在吏员宣布开始的时候便首先发动进攻,地动山摇地几步冲上前去! “冻未条(受不了),这种架我真不忍心看……”有观众已经撇开了头,还有的母亲则连忙用手遮住孩子的双眼。 但豹闪闪并不像人们想的那么脆弱—— 她精巧地躲过了阿强的攻击,使阿强的每一下挥拳都完全抡空! “怎仔(怎么),囡仔你只晓得躲啊!”阿强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豹闪闪既是听不懂汉语,便也完全不理会阿强的挑衅,跳到一旁,试着脚踢反击!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