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国浮沉》 恕己书——留给感伤三天时间 这期间,有位读者在评论区留言,大概意思是说很喜欢这样大气磅礴的作品,加书架养肥ig,结果这条我已经回复过的评论,第二天神奇地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位读者看到我无缘无故断更,于是跑来把评论给删除了,还是看了几章发现怎么还没磅礴,于是跑来把评论给删除了,亦或是系统偶然吃掉了……总之,这条留言不翼而飞,但好在,留言飞走了,作者飞回来了。 这期间,安安欣慰于读者们一直在为这本书默默投票和订阅。 这期间,安安遇到了一个很有挫败感的挫折,开始怀疑生活、怀疑理想、怀疑自己,大哭三天,萎靡不振。不必问具体的事,总之就是我以为的对,在别人眼里尽是错;我以为的价值,在别人眼里尽是虚妄;我坚持的梦想,以及坚持梦想的方式,在别人眼里,尽是徒劳。 这期间,家人担忧劝慰,朋友问候讨论,安安自己却嘴上说着大道理,心里还在钻牛角尖。结果就是,耽误了所有人不少时间,自己该干的事也都没完成,《列国》被抛在了脑后,自己的健康和生活、工作也都被忽视。 到头来,不过是一个又一个解不开的疑问。 可是性格所致,性情所致,还有这些年“提出问题,给出解释”的职业病,对解不开的问题,就很容易沉沦其中。导致三天了,一个字没有写。而这三天以前,也是硬着头皮写的那几章甜蜜戏。角色多甜蜜,作者就有多痛苦。 可惜,安安还有工作要做,还有故事要写,还有饭要吃,还有钱要赚,还有很大的世界要看,以及很多的书要看。三天,已经是我能给这种自我怀疑的感伤最多的时间了。 现在心情平复,眼睛消肿,饿感爆棚……再回头去看,也许有人会说,这三天的折腾真是浪费精力和时间,但我倒是觉得,留给感伤三天时间,很难得,很值得。 哭,就哭个痛快。 想,就想个透彻。 然后,该写写,该吃吃,该喝喝。 随着人的成长,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这样的三天,很幼稚,也很奢侈。 但是我认为,留给积郁三天时间,留给眼泪三天时间,留给感伤三天时间,留给思考和反省三天时间,是必要的。因为这就是留给自己的情绪三天时间,留给自己,三天时间。 试问现代人,一辈子敢于留给自己消化情绪、沉迷哲思的时间,又有多少呢?想哭就哭的时间,是不是只有一去不返的时候才有呢?那么这种“幼稚”是不是也是弥足珍贵的呢? 都说要保持“童心”才能有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什么是童心?好奇心是童心,真性情也是童心。想哭就掘地三尺也要找时间去哭,这就是童心啊。 一个作者,如果不具备童心,何谈想象力?这种童心,虽然不利于眼前的商业化、商品化世界,但是有益于作者,有益于作品。 思维就像迷宫,一个喜欢思考的人,就会经常进入大脑里的迷宫。迷宫不是两点一线,而是充满死胡同的。经常走大脑迷宫的人,一定也会经常走入思维的死胡同,然后与自己,纠缠不休。 不过,是迷宫就会有入口和出口。死胡同走多了,早晚能走出来。毕竟,童心不是精神疾病。 这个迷宫的出口,就是恕人恕己,海阔天空。 …… 说到宽恕和包容,其实这就是《列国》这个故事的中心思想,或者核心价值观。所以,女主名“恕”,男主名“容”。看到后面,一定会慢慢体会到。 之前有读者问,你这本书的中心思想是什么?是家国情怀?是忧国忧民?是家仇国恨中的儿女情长? 家国情怀也有,忧国忧民也有,儿女情长也有,但重点是“忧人”。至于仇恨,多如牛毛,拔都拔不完,但是仔细想想,拔它干嘛?仇恨也是用来衬托美好的。 家国情怀,源于背井离乡多年之后的怀恋。忧国忧民,源于文化冲击之后的自省。儿女情长,源于生为人的本能。 所谓“忧人”,是对当今社会很多人所崇尚的观念的担忧。 在“复仇、虐渣、打脸”盛行的时代,宣扬宽恕和包容,也许会遭到白眼,也许会被说成退缩和懦弱……可是,这也要看是什么仇,什么渣,什么脸。 比如《琅琊榜》,被贴上复仇者故事的标签,其实并不准确。那是一个“雪冤”的故事,是为了讨回清白,找回自我,创造清明。复仇、虐渣、打脸,只是顺手为之,根本不是主题。 至于《列国》,这不是一个雪冤耻、证清白的故事,也不是复仇、虐渣和打脸的故事,因为这本书里——仇太多,复不完;渣太精,虐不到;脸太帅,不忍打。 那么有人会问了,你说宽恕、包容,就是仇太多,复不完就不复了?渣太精,虐不到就不管了?脸太帅,犯错误也不打了?这不是懦弱退缩是什么?这不是三观不正是什么? 哈哈,首先,这本书里的仇,有些仇,的确是复仇者自己动手复的,但还有些仇,没等复仇者动手,仇就已经以一些其他方式被复了。这个时候,复仇者无计可施,无处发泄,只能选择恕人恕己,放下恩怨。更有甚者,就是有些仇,复仇者不忍去复,因为复了仇,自己也不会更开心。相比于世人的褒奖,复仇者更在意自己的内心。为什么人就不能挣脱世人口水的束缚呢?世人永远是对的吗?世界究竟是在世人眼里的,还是在自己心中的呢? 其次,渣,到底是不是渣,真的要在不同角度去看,甚至要在不同的时间点看。想虐却虐不到,就先包容了吧。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君子虐渣,下卷不晚。到得下卷,或许峰回路转,发现不渣了,那就一笑不怕酒窝深吧。 最后,脸太帅,到底打是不打?我去,这么帅,看着就欠揍!我去,长得帅也是错?我去,长得帅不是错,到处耍帅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去,你别打我,我自己打(才掌握的好力道)!我去,这人疯了,自己打自己,我才懒得打疯子! 咳咳,以上对话,就是这本书中“打脸”的粗略意境了。没错,就是自己打自己。站在不同的角度看问题,站在不同的时间点看问题,有时候,需要敢于承认——自己的脸虽然帅,但自己的脸才是最该打的那张脸!所以这里的“自己打自己的脸”,其实是“迷途知返”,是“三省吾身”,是敢于面对自己的错误和承担自己的过失。 要想“忧人”,请先“律己”。 比武力复仇更强大的,是不动一兵一卒,樯橹灰飞烟灭。 比复仇更强大的,是令别人主动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然后来祈求你的原谅和宽恕。而后,可以原谅的就宽恕了吧,恕人,亦是恕己。不能原谅的,可以弥补和赎罪吗?赎罪也算是节能减排的环保举措了,废物再利用。不能弥补也不能赎罪?那就让他自裁吧。 比原谅和宽恕更强大的,是包容,是能够站在不同的角度思考问题,从而自己理智地消除仇恨感,理解别人的做法,化敌为友,共商大计,有钱一起赚,何必对着干? …… 好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今日复更。 恕己书——留给感伤三天时间 这期间,有位读者在评论区留言,大概意思是说很喜欢这样大气磅礴的作品,加书架养肥ig,结果这条我已经回复过的评论,第二天神奇地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位读者看到我无缘无故断更,于是跑来把评论给删除了,还是看了几章发现怎么还没磅礴,于是跑来把评论给删除了,亦或是系统偶然吃掉了……总之,这条留言不翼而飞,但好在,留言飞走了,作者飞回来了。 这期间,安安欣慰于读者们一直在为这本书默默投票和订阅。 这期间,安安遇到了一个很有挫败感的挫折,开始怀疑生活、怀疑理想、怀疑自己,大哭三天,萎靡不振。不必问具体的事,总之就是我以为的对,在别人眼里尽是错;我以为的价值,在别人眼里尽是虚妄;我坚持的梦想,以及坚持梦想的方式,在别人眼里,尽是徒劳。 这期间,家人担忧劝慰,朋友问候讨论,安安自己却嘴上说着大道理,心里还在钻牛角尖。结果就是,耽误了所有人不少时间,自己该干的事也都没完成,《列国》被抛在了脑后,自己的健康和生活、工作也都被忽视。 到头来,不过是一个又一个解不开的疑问。 可是性格所致,性情所致,还有这些年“提出问题,给出解释”的职业病,对解不开的问题,就很容易沉沦其中。导致三天了,一个字没有写。而这三天以前,也是硬着头皮写的那几章甜蜜戏。角色多甜蜜,作者就有多痛苦。 可惜,安安还有工作要做,还有故事要写,还有饭要吃,还有钱要赚,还有很大的世界要看,以及很多的书要看。三天,已经是我能给这种自我怀疑的感伤最多的时间了。 现在心情平复,眼睛消肿,饿感爆棚……再回头去看,也许有人会说,这三天的折腾真是浪费精力和时间,但我倒是觉得,留给感伤三天时间,很难得,很值得。 哭,就哭个痛快。 想,就想个透彻。 然后,该写写,该吃吃,该喝喝。 随着人的成长,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这样的三天,很幼稚,也很奢侈。 但是我认为,留给积郁三天时间,留给眼泪三天时间,留给感伤三天时间,留给思考和反省三天时间,是必要的。因为这就是留给自己的情绪三天时间,留给自己,三天时间。 试问现代人,一辈子敢于留给自己消化情绪、沉迷哲思的时间,又有多少呢?想哭就哭的时间,是不是只有一去不返的时候才有呢?那么这种“幼稚”是不是也是弥足珍贵的呢? 都说要保持“童心”才能有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什么是童心?好奇心是童心,真性情也是童心。想哭就掘地三尺也要找时间去哭,这就是童心啊。 一个作者,如果不具备童心,何谈想象力?这种童心,虽然不利于眼前的商业化、商品化世界,但是有益于作者,有益于作品。 思维就像迷宫,一个喜欢思考的人,就会经常进入大脑里的迷宫。迷宫不是两点一线,而是充满死胡同的。经常走大脑迷宫的人,一定也会经常走入思维的死胡同,然后与自己,纠缠不休。 不过,是迷宫就会有入口和出口。死胡同走多了,早晚能走出来。毕竟,童心不是精神疾病。 这个迷宫的出口,就是恕人恕己,海阔天空。 …… 说到宽恕和包容,其实这就是《列国》这个故事的中心思想,或者核心价值观。所以,女主名“恕”,男主名“容”。看到后面,一定会慢慢体会到。 之前有读者问,你这本书的中心思想是什么?是家国情怀?是忧国忧民?是家仇国恨中的儿女情长? 家国情怀也有,忧国忧民也有,儿女情长也有,但重点是“忧人”。至于仇恨,多如牛毛,拔都拔不完,但是仔细想想,拔它干嘛?仇恨也是用来衬托美好的。 家国情怀,源于背井离乡多年之后的怀恋。忧国忧民,源于文化冲击之后的自省。儿女情长,源于生为人的本能。 所谓“忧人”,是对当今社会很多人所崇尚的观念的担忧。 在“复仇、虐渣、打脸”盛行的时代,宣扬宽恕和包容,也许会遭到白眼,也许会被说成退缩和懦弱……可是,这也要看是什么仇,什么渣,什么脸。 比如《琅琊榜》,被贴上复仇者故事的标签,其实并不准确。那是一个“雪冤”的故事,是为了讨回清白,找回自我,创造清明。复仇、虐渣、打脸,只是顺手为之,根本不是主题。 至于《列国》,这不是一个雪冤耻、证清白的故事,也不是复仇、虐渣和打脸的故事,因为这本书里——仇太多,复不完;渣太精,虐不到;脸太帅,不忍打。 那么有人会问了,你说宽恕、包容,就是仇太多,复不完就不复了?渣太精,虐不到就不管了?脸太帅,犯错误也不打了?这不是懦弱退缩是什么?这不是三观不正是什么? 哈哈,首先,这本书里的仇,有些仇,的确是复仇者自己动手复的,但还有些仇,没等复仇者动手,仇就已经以一些其他方式被复了。这个时候,复仇者无计可施,无处发泄,只能选择恕人恕己,放下恩怨。更有甚者,就是有些仇,复仇者不忍去复,因为复了仇,自己也不会更开心。相比于世人的褒奖,复仇者更在意自己的内心。为什么人就不能挣脱世人口水的束缚呢?世人永远是对的吗?世界究竟是在世人眼里的,还是在自己心中的呢? 其次,渣,到底是不是渣,真的要在不同角度去看,甚至要在不同的时间点看。想虐却虐不到,就先包容了吧。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君子虐渣,下卷不晚。到得下卷,或许峰回路转,发现不渣了,那就一笑不怕酒窝深吧。 最后,脸太帅,到底打是不打?我去,这么帅,看着就欠揍!我去,长得帅也是错?我去,长得帅不是错,到处耍帅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去,你别打我,我自己打(才掌握的好力道)!我去,这人疯了,自己打自己,我才懒得打疯子! 咳咳,以上对话,就是这本书中“打脸”的粗略意境了。没错,就是自己打自己。站在不同的角度看问题,站在不同的时间点看问题,有时候,需要敢于承认——自己的脸虽然帅,但自己的脸才是最该打的那张脸!所以这里的“自己打自己的脸”,其实是“迷途知返”,是“三省吾身”,是敢于面对自己的错误和承担自己的过失。 要想“忧人”,请先“律己”。 比武力复仇更强大的,是不动一兵一卒,樯橹灰飞烟灭。 比复仇更强大的,是令别人主动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然后来祈求你的原谅和宽恕。而后,可以原谅的就宽恕了吧,恕人,亦是恕己。不能原谅的,可以弥补和赎罪吗?赎罪也算是节能减排的环保举措了,废物再利用。不能弥补也不能赎罪?那就让他自裁吧。 比原谅和宽恕更强大的,是包容,是能够站在不同的角度思考问题,从而自己理智地消除仇恨感,理解别人的做法,化敌为友,共商大计,有钱一起赚,何必对着干? …… 好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今日复更。 恕己书——留给感伤三天时间 这期间,有位读者在评论区留言,大概意思是说很喜欢这样大气磅礴的作品,加书架养肥ig,结果这条我已经回复过的评论,第二天神奇地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位读者看到我无缘无故断更,于是跑来把评论给删除了,还是看了几章发现怎么还没磅礴,于是跑来把评论给删除了,亦或是系统偶然吃掉了……总之,这条留言不翼而飞,但好在,留言飞走了,作者飞回来了。 这期间,安安欣慰于读者们一直在为这本书默默投票和订阅。 这期间,安安遇到了一个很有挫败感的挫折,开始怀疑生活、怀疑理想、怀疑自己,大哭三天,萎靡不振。不必问具体的事,总之就是我以为的对,在别人眼里尽是错;我以为的价值,在别人眼里尽是虚妄;我坚持的梦想,以及坚持梦想的方式,在别人眼里,尽是徒劳。 这期间,家人担忧劝慰,朋友问候讨论,安安自己却嘴上说着大道理,心里还在钻牛角尖。结果就是,耽误了所有人不少时间,自己该干的事也都没完成,《列国》被抛在了脑后,自己的健康和生活、工作也都被忽视。 到头来,不过是一个又一个解不开的疑问。 可是性格所致,性情所致,还有这些年“提出问题,给出解释”的职业病,对解不开的问题,就很容易沉沦其中。导致三天了,一个字没有写。而这三天以前,也是硬着头皮写的那几章甜蜜戏。角色多甜蜜,作者就有多痛苦。 可惜,安安还有工作要做,还有故事要写,还有饭要吃,还有钱要赚,还有很大的世界要看,以及很多的书要看。三天,已经是我能给这种自我怀疑的感伤最多的时间了。 现在心情平复,眼睛消肿,饿感爆棚……再回头去看,也许有人会说,这三天的折腾真是浪费精力和时间,但我倒是觉得,留给感伤三天时间,很难得,很值得。 哭,就哭个痛快。 想,就想个透彻。 然后,该写写,该吃吃,该喝喝。 随着人的成长,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这样的三天,很幼稚,也很奢侈。 但是我认为,留给积郁三天时间,留给眼泪三天时间,留给感伤三天时间,留给思考和反省三天时间,是必要的。因为这就是留给自己的情绪三天时间,留给自己,三天时间。 试问现代人,一辈子敢于留给自己消化情绪、沉迷哲思的时间,又有多少呢?想哭就哭的时间,是不是只有一去不返的时候才有呢?那么这种“幼稚”是不是也是弥足珍贵的呢? 都说要保持“童心”才能有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什么是童心?好奇心是童心,真性情也是童心。想哭就掘地三尺也要找时间去哭,这就是童心啊。 一个作者,如果不具备童心,何谈想象力?这种童心,虽然不利于眼前的商业化、商品化世界,但是有益于作者,有益于作品。 思维就像迷宫,一个喜欢思考的人,就会经常进入大脑里的迷宫。迷宫不是两点一线,而是充满死胡同的。经常走大脑迷宫的人,一定也会经常走入思维的死胡同,然后与自己,纠缠不休。 不过,是迷宫就会有入口和出口。死胡同走多了,早晚能走出来。毕竟,童心不是精神疾病。 这个迷宫的出口,就是恕人恕己,海阔天空。 …… 说到宽恕和包容,其实这就是《列国》这个故事的中心思想,或者核心价值观。所以,女主名“恕”,男主名“容”。看到后面,一定会慢慢体会到。 之前有读者问,你这本书的中心思想是什么?是家国情怀?是忧国忧民?是家仇国恨中的儿女情长? 家国情怀也有,忧国忧民也有,儿女情长也有,但重点是“忧人”。至于仇恨,多如牛毛,拔都拔不完,但是仔细想想,拔它干嘛?仇恨也是用来衬托美好的。 家国情怀,源于背井离乡多年之后的怀恋。忧国忧民,源于文化冲击之后的自省。儿女情长,源于生为人的本能。 所谓“忧人”,是对当今社会很多人所崇尚的观念的担忧。 在“复仇、虐渣、打脸”盛行的时代,宣扬宽恕和包容,也许会遭到白眼,也许会被说成退缩和懦弱……可是,这也要看是什么仇,什么渣,什么脸。 比如《琅琊榜》,被贴上复仇者故事的标签,其实并不准确。那是一个“雪冤”的故事,是为了讨回清白,找回自我,创造清明。复仇、虐渣、打脸,只是顺手为之,根本不是主题。 至于《列国》,这不是一个雪冤耻、证清白的故事,也不是复仇、虐渣和打脸的故事,因为这本书里——仇太多,复不完;渣太精,虐不到;脸太帅,不忍打。 那么有人会问了,你说宽恕、包容,就是仇太多,复不完就不复了?渣太精,虐不到就不管了?脸太帅,犯错误也不打了?这不是懦弱退缩是什么?这不是三观不正是什么? 哈哈,首先,这本书里的仇,有些仇,的确是复仇者自己动手复的,但还有些仇,没等复仇者动手,仇就已经以一些其他方式被复了。这个时候,复仇者无计可施,无处发泄,只能选择恕人恕己,放下恩怨。更有甚者,就是有些仇,复仇者不忍去复,因为复了仇,自己也不会更开心。相比于世人的褒奖,复仇者更在意自己的内心。为什么人就不能挣脱世人口水的束缚呢?世人永远是对的吗?世界究竟是在世人眼里的,还是在自己心中的呢? 其次,渣,到底是不是渣,真的要在不同角度去看,甚至要在不同的时间点看。想虐却虐不到,就先包容了吧。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君子虐渣,下卷不晚。到得下卷,或许峰回路转,发现不渣了,那就一笑不怕酒窝深吧。 最后,脸太帅,到底打是不打?我去,这么帅,看着就欠揍!我去,长得帅也是错?我去,长得帅不是错,到处耍帅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去,你别打我,我自己打(才掌握的好力道)!我去,这人疯了,自己打自己,我才懒得打疯子! 咳咳,以上对话,就是这本书中“打脸”的粗略意境了。没错,就是自己打自己。站在不同的角度看问题,站在不同的时间点看问题,有时候,需要敢于承认——自己的脸虽然帅,但自己的脸才是最该打的那张脸!所以这里的“自己打自己的脸”,其实是“迷途知返”,是“三省吾身”,是敢于面对自己的错误和承担自己的过失。 要想“忧人”,请先“律己”。 比武力复仇更强大的,是不动一兵一卒,樯橹灰飞烟灭。 比复仇更强大的,是令别人主动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然后来祈求你的原谅和宽恕。而后,可以原谅的就宽恕了吧,恕人,亦是恕己。不能原谅的,可以弥补和赎罪吗?赎罪也算是节能减排的环保举措了,废物再利用。不能弥补也不能赎罪?那就让他自裁吧。 比原谅和宽恕更强大的,是包容,是能够站在不同的角度思考问题,从而自己理智地消除仇恨感,理解别人的做法,化敌为友,共商大计,有钱一起赚,何必对着干? …… 好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今日复更。 第三百二十三章 以命相诱(下) 恕儿伸手抚平了刘瑢紧蹙的眉头,说:“我觉得戎族人在蜀国是占不到太多便宜的。蜀国地势复杂,易守难攻。蜀国人从国君到百姓,都比陈国人尚武。说不定,蜀军是故意撤兵归蜀,将戎族人引入蜀国的呢?” 刘瑢摇头,担忧道:“若是蜀军故意引戎人入蜀,不可能以三万蜀军的性命做诱饵。蜀国人虽然尚武,可是自巴蜀一统,蜀地已经百年无战事,蜀军凭借地势优越,平日里疏于训练,尽讲些如何利用天堑险阻退人之兵的投机取巧之法,殊不知真的打起仗来,不是每一仗都能依靠天时地利。按照蜀军之中盛行多年的取巧兵法,蜀国如今必然奇缺领兵良将。” 恕儿道:“赵国仅凭一座芜城就能挡戎族狼师两月之久,蜀国有那么多天堑险阻,又有比赵国多至少两倍的精兵……我还是觉得,戎族人进了蜀国,一定会吃亏。”遂又展颜一笑,“说不定,蜀王会活捉了戎族汗王,把他放在笼子里,抬到懿斓宫的青石台上,再放他出来,陪蜀王练剑。” 刘瑢拉起了恕儿的手,两人继续在白玉宫中缓缓走着。刘瑢想着义父的灭蜀之论,沉默不语。 恕儿见刘瑢不笑也不答,于是撒娇般地摇了摇他的手,说:“齐王殿下难道也想领兵援蜀?” 刘瑢不知该不该将义父说的话告诉恕儿。他不想陷义父于不义,但是他心中明白,借戎族人之手灭陈,此事,肯定与义父脱不了干系。至于灭蜀,义父当时的语气极其淡然,淡然到令人觉得根本是在纸上谈兵,淡然到他从未相信。可是现在想来,那种淡然,其实是志在必得的自信。义父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义父说,蜀国不过是靠着地势险峻…… 如果,蜀国没有了地势险峻的优势,以蜀军之中无良将的情形,说不定,戎人灭蜀会比灭陈还要快。 地势…… 刘瑢突然想到一事,喃喃自语道:“《五国重城布防图鉴》,《九州风物志》……” 这两本书,是不是早已被送到了戎族人的手上? 否则,陈国不是一马平川之地,为何会倾覆的如此之快?否则,义父的灭蜀言论,为何会如此自信满满? 义父说,机关算尽、屠戮四方的事,他早已替我做了…… 义父!这就是你替我做的事吗?这就是你要我一统天下而让天下为我付出的代价吗? 刘瑢停下了脚步,怔然立于永泰殿前。 冷风吹雪,夜幕蔽空,宫人点亮了永泰殿里的红烛。红烛摇曳间,恕儿拉着刘瑢走进了他们的寝殿。 刘瑢走到卧榻前,俯身从枕下拿出了用红布包着的三件物事,双手捧着,示意恕儿将红布打开。 恕儿打开红布,不出所料,正是他们二人在蜀国紫川懿斓宫成婚时的信物——金刚墨玉镌梅钗、夜光齐白玉环和一枚红色蜀绣荷包,荷包中是他们二人缠绕相叠的两缕青丝,青丝用一根红棉绳打了死结。 刘瑢温和道:“恕儿,你拿着。” 恕儿双手捧过红布上的三件信物,刘瑢先将墨玉钗插到了恕儿系着蜀绣红丝带的发髻中,又将红色蜀绣荷包放入了自己的怀中,最后将夜光齐白玉环戴到了恕儿的左腕上。 刘瑢牵起恕儿的手,说:“我若领兵援蜀,你可否替我坐镇齐国?不要让义父借道齐国领兵入蜀。卫国人,义父的人,还有义父本人,一个也不能去蜀国。” 恕儿疑惑不解地看着刘瑢,还没开口问,只听刘瑢继续道:“莫是义父的亲信,他不能留在这里。明日我找几件诸葛家的生意事,遣他回璇玑孤岛去,免得他在这里与义父里应外合,放卫国人去蜀国。” 恕儿问道:“其一,我为何不能与你同去蜀国?你领兵援赵时,我也不在齐国为你坐镇,齐国不是也相安无事?其二,你义父为何不能派兵去蜀国助你?” 刘瑢答道:“蜀国此役与芜城之战大不相同。蜀国地势多变,很多地方不能骑马行军,其中艰辛劳苦,我岂舍得让你去受?就算我舍得,你虽在岛上速速学了百家剑法,武功招式精妙,但论体力,你肯定是比不得我们这些军旅男人的。所以,你就先乖乖留在白玉宫里,免去我的后顾之忧。至于我为何不让义父去蜀国……” 恕儿见刘瑢犹豫不答,于是道:“无论你与义父之间发生了怎样的争执,他对你的养育之恩是不可磨灭的。你理应敬他、重他。你们的事,你若不愿与我说,就大可不必与我说。我只是随口一问而已。我不评判你与义父究竟谁对谁错,因为我是你的妻,我只站在你这边。我会尽力阻拦卫军入齐,你大可放心去蜀国。” 刘瑢将恕儿揽入怀中,柔声低语:“恕儿,主公,王后……等我凯旋归来,从蜀宫长缘殿里取回咱们留在那的,坠了一百颗红珊瑚垂珠的发冠,便立即为你举行封后仪典。从此以后,生生世世,你我二人,生同心,死同冢。” 恕儿道:“我等你。从‘冬有大雪如玉絮’,等到‘夏有繁星点苍穹’。等到你与蜀王、宋王一起将戎族人驱赶出晋阳关,我就做你的王后。” 宋军借道楚国入蜀之后,以道路不熟、水土不服为由,行军缓慢而分散。 蜀国虽有地势屏障,但在西境战场败绩连连,戎人狼师便趁势打进了西岭。 齐王刘瑢领三万齐军借道楚国入蜀,轻车熟路,直奔西岭而去。途径紫川之时,刘瑢本打算上懿斓山拜见蜀王乌邪,没想到蜀王早已不在懿斓山顶理政,而是搬到了山下的隐棋社之中,方便及时接到西岭军报。 刘瑢走入隐棋社,对蜀王行礼道:“殿下……” 话音未落,乌邪早已跃到了刘瑢身前,拍着他的肩膀道:“齐王贤侄!你路远而来,却让你看到本贤王如此落魄丢脸!幸亏你义父没有与你同来!” 乌邪正说着话,一蜀国卒匆匆来报:“启禀殿下,戎人于西岭南峰一带设伏,斩杀我蜀军五千人……宋王亲自领宋军去救,也被戎人打得四处逃窜。” 不等蜀王说话,刘瑢看向那卒,确认道:“戎人在西岭设伏?”&767;&9540;&400;≈40b;&01;列国浮沉≈7a;&466;≈54b;≈01d;&6700;≈65b0;≈7a0;≈八八;≈7b;&400;≈65f6;≈95f4;≈514d;≈八d9;&9605;≈八bfb;&00; 第三百二十四章 绝世峰巅(上) 从西岭赶来的蜀国卒并不认识齐王刘瑢,当下也不拘礼,急促道:“戎族人的的确确是在西岭设了埋伏!我的亲哥哥就在的襄虎军中当百夫长,襄虎军的陈将军战死了,我哥哥拼了性命逃出西岭,只为亲自来紫川报信。我正好在城门当值,他一入城,我便看见了他。我哥哥身受重伤,将这事告诉我以后,昏厥了过去。我让旁人送他去医馆,我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即跑来报信。我哥哥绝对不会骗我的。是埋伏,真的是埋伏!” 蜀王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戎族人竟然能在老子的蜀国设埋伏?” 刘瑢道:“殿下,我去过几次西岭,也亲手将西岭的道路画在了义父与我一起整理的《九州风物志》上。我对西岭的地形十分熟悉,可速带齐军去援蜀宋两军。” 蜀王横眉怒目:“你对西岭的地形‘十分熟悉’?那戎族人对我蜀国西岭的道路,就已经是‘了如指掌’!他们居然能设伏将我五千襄虎军一举歼灭,简直他奶奶的不可思议!” 刘瑢不愿对蜀王提及其中缘由,况且他自己也只是揣测,并未证实是义父勾结了戎族人,出卖了陈蜀两国。刘瑢抱拳道:“殿下,请速让我带兵去西岭。” 蜀王挑眉看着齐王,正在犹豫是否应当亲自上阵,随他一起去西岭,又在犹豫是否应该缓一缓,让戎族人先杀了宋王,只听刘瑢继续道:“戎人狼师极为勇猛,又掌握了西岭的地形,此战非同可,切不能让他们抢占先机。而且宋王也在西岭里…… 想必殿下已经听闻了我的身世,宋王与我,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戎族人不知如何掌握了西岭的地形,而宋王对西岭是绝不熟悉的。齐卫复国,虽与宋国结怨,但齐卫复国是大义,驱戎人出关也是大义,我们没有错,宋王刘璟也没有错,他不该死在戎族人刀下。齐卫两国不是他灭的,他能亲自领兵去打戎人,便证明了他从未与戎族人勾结。此时列国应当一心对敌,不该彼此算计,落井下石。” 蜀王侠义,听完刘瑢的一席话,当即拍手大赞道:“齐王贤侄,你说的极好!不论咱们以前与宋国是什么关系,现在蜀国有难,宋王效仿齐王援赵之举,亲自入西岭督军作战,既然他想洗刷莫须有的罪名,咱们也该给他一次机会。他也的确不该死在戎族人的刀下。” 刘瑢道:“我领兵去西岭相助宋王,殿下请安心留在紫川。如若西岭失守,紫川起码还有一座懿斓山为屏障,切不可让戎族人深入我九州大地。” 蜀王看了一眼悬于刘瑢腰间的怀王宝剑,笑道:“贤侄,你那位病歪歪的绿帽老爹,怎么就生出了你这样一个胸怀大义的儿子?不对,是两个!等你们凯旋归来,咱们叫上你那同父异母的哥哥,本贤王请你们在懿斓宫里畅饮三日!大醉醒后,再算前尘旧账不迟!” 刘瑢行礼道:“请殿下备好十年的蜈蛇汾。瑢告辞!” 蜀王亦对齐王行礼道:“齐王贤侄保重!” 戎人狼师九部之中,六部攻入西岭,其余三部滞留陈国南境,以做后援。 西岭里,狼师六部有五部皆逐宋军踪迹,意图斩杀宋王,仅辛督桀所率的辛督部,到处与蜀军斡旋。 齐王踏入西岭,只闻蜀宋两军败绩连连。蜀国若无宋军相助,恐怕戎族人此刻已经打到了蜀都紫川。但宋军无良将,蜀军少兵卒,若再如此连连战败,恐怕蜀军全军覆没之时,便会是宋王葬身西岭之日。 西岭道路蜿蜒崎岖,密林遍布连绵山川,且天气变化多端,时而晴空万里,时而雨雪纷飞,时而冰雹坠洒。 刘瑢虽对西岭的地形十分熟悉,但彼时是闲心游览,此时是行军作战,一两人的行程与三万齐军的行程不同,自要有另一番考量。而再多考量也不过是要心谨慎、随机应变。风吹草动,往往不知是敌是友。 刘瑢还未见宋军一兵一卒,却先碰上了一伙戎族人正在围剿零散逃窜的蜀兵。那伙戎族人听说巧遇齐王,知他武功高强,齐军又正有一鼓作气杀将而来的气势,便不与齐军较量,往西面绝世峰遁去。 齐军救下了零散蜀兵,蜀国将士立即告知齐军,说宋王与五万宋军已被戎人狼师五部的十万人马围困于绝世峰下,请齐军速援。 刘瑢问蜀国将士道:“宋王本人也被围困于绝世峰下了?” 蜀国将士急切道:“是!末将适才亲眼所见!是宋军力保我们杀出重围,向东寻找救兵的。还望齐王殿下能不计前嫌,速救宋军!齐卫陈蜀四国伐宋,但蜀国临难,宋王却能亲自领兵援蜀,他实在不应死在蜀国!” 刘瑢道:“好,我们去救宋王。但狼师五部有十万人马,加之辛督部的两万,若辛督部也去了绝世峰,那么就算三万齐军与五万宋军联手,也没有多少胜算。还请将军立刻去紫川求援。” 蜀国将士突然大拍了一下脑门,忧虑道:“齐宋两军加起来一共才八万人,如何赢过十万甚至十二万戎族人?齐王殿下,是末将糊涂了!糊涂了!且不论齐国与宋国的仇怨……就算没有仇怨,齐军也不能无故去送死啊!” 刘瑢握住那蜀国将士的双手,郑重道:“将军,西岭之中还有多少蜀军?不论多少,你派人叫他们全都去绝世峰,助我齐军与宋军一臂之力。八万人虽然斗不过十二万,但至少可以耗上一耗。你赶往紫川,调轻兵前来速战,也不过三日之久。三日之内,齐宋两军不会全军覆没。 戎族六部若能在西岭里聚集到一处,便是千载难逢的一举歼灭他们的时机。等紫川援军一到,西有齐宋之军,东有紫川援军,我们便可将戎族六部包围,反败为胜! 但如果我此时不去绝世峰,五万宋军就连拖延斡旋的时间都没有。他们白白葬身西岭,我们便少了五万援军,也少了几分击溃戎族人的胜算。齐国与宋国是曾有仇,可我齐王刘瑢与他宋王刘璟没有仇。我不能见死不救,反败为胜之机,更不可失!” 第三百二十五章 绝世峰巅(下) 数日以前,齐王领兵入蜀的消息传到了卫国东阳。 卫王当即下旨,命三万卫国将士西入赵国,借道赵国前往旧时陈国,从北面袭击仍然留在陈国南境的戎人三部。三万卫国将士入赵,赵王亦派两万赵军随行。 卫王将朝政托付于丞相,连夜带了百名精兵,离开了卫国东阳城,飞驰南下入齐国,力图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蜀国战场,将齐王带出蜀国是非之地。 卫王一行人到得齐国玉都时,被玉都守城将领拦了下来,说齐王临行之前下旨,卫国人不可南入蜀国。 卫王大怒道:“你们齐王殿下是孤一手带大的孩子!蜀国乃是非之地,他深陷险境,孤岂能坐视不理?你们再敢阻拦,休怪孤出手伤人!” 守城将领向卫王行礼道:“卫王殿下,末将不敢违抗君命。” 守城将士关了北城门,于是卫王手下的百名精兵与齐国玉都的守城将士在北城门外大打出手。 一个守城兵士立即跑去白玉宫通报,过不多时,守城将士又将北城门打开了,骑马出城而去的,正是还未行封后仪典的齐国王后,楚国安邑王东方恕。 恕儿呵斥众人住手之后,立刻跳下马,几步跑到卫王面前,行礼道:“义父远道而来,旅途辛苦,可否随恕儿前去白玉宫中稍稍歇息再做打算?” 卫王道:“恕儿,此去蜀国,实在凶多吉少!宋王写给齐国的国书,宣诏天下,天下人都以为那是宋王在效仿齐王援赵的大义,所有人都对宋王赞不绝口,但宋王此举实则十分蹊跷!他若真心领兵援蜀,为何偏偏要在行军之前,写一封国书给?又为何偏偏要将这样的一封国书宣诏天下?你们难道没有仔细想过吗?” 恕儿蹙眉看着义父,忽然不知所措。 齐王临行前没有向她解释究竟为何不让卫国人前去援蜀,此时此刻,除了拖延,她想不到任何说辞去阻止一个牵挂孩子的父亲。难道要对卫王说,她自就很信任宋王吗? 恕儿问道:“义父,宋王的国书,有什么问题吗?” 卫王道:“宋王话里话外承认齐王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这难道还不是问题吗?齐国复国之时,怎么不见宋王递国书相贺?他以此卸下齐王对他的防备,再于蜀国连连战败,引齐王领兵入蜀相救,我不信这其中没有阴谋!” 恕儿又问道:“义父怎知宋王的‘阴谋’可以得逞?若他连连战败,而齐王就是坐视不理呢?”话音未落,恕儿心中登时一凛,已经有了答案。 且不说刘本性仁善,胸怀大义,且不说刘知道刘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且不说刘若不去救兄长,便难逃那一纸国书引来的悠悠之口……就说当年东海之上,恕儿与刘击掌为誓,刘一共答应了她三件事。其一是不将她当年错信的身世告诉旁人,其二是不恋王权富贵,助义父复国之后便与她逍遥山水,其三,是无论何时,不杀她的“哥哥”,宋王刘! 恕儿不禁后退了半步,卫王见她面露动摇之态,遂不答其所问,转而说道:“与我之间,有误会。他不让卫国人去蜀国,是怕我趁机灭了蜀国,为他的天下大业扫去一块绊脚石。” 恕儿不可思议道:“灭蜀?以义父与蜀王的关系,他怎会对义父生出如此误会?” 卫王不愿在此耽误,于是转身上马,低头对恕儿道:“的确误会了我。蜀国覆灭,已成定局,根本无须卫国动手。我此去蜀国,不是为了灭蜀,而是为了救他!” 卫王正欲扬鞭策马,恕儿拉住了他的缰绳,为难道:“可是义父,从容临行前,特意叮嘱我,不能让任何卫国人去蜀国……包括卫王殿下……” 卫王抬手将束发的墨色金刚玉冕冠从发髻上拆了下来,随手丢到了地上,又从怀中掏出卫国玉玺,扔给了恕儿,说:“没有卫王,只有楚越诸葛世家璇玑孤岛的岛主,诸葛遁迹。” 恕儿看着义父鬓间的白发,感慨万千之时,握住缰绳的手,已然稍有松弛。 诸葛遁迹扬鞭策马入城而去,百名卫国精兵亦策马紧随其后。 众人抄近路从玉都北城门而入,又从南城门而出。一路向南,马不停蹄,数日之后,已到齐蜀交界处的西岭古冰绝壁…… 越过古冰绝壁,便是三年一结冰的祸水寒潭。寒潭结冰,方可步行而过。 未到三年,这一冬,祸水寒潭没有结冰。 诸葛遁迹自然知道此路凶险,但这是从卫国东阳到达蜀国西岭最短的路,即使祸水寒潭不结冰,即使要踩着陷入寒潭的人头越过此地,他也不得不去。 ,是我错将你教养成了一个光风霁月、胸怀大义的人!你只知文韬武略,只知仁善宽和,却不知世间阴暗,不知人心叵测! 诸葛遁迹运功提气,从深陷泥潭的一个又一个卫国将士的肩膀与头顶飞掠而过…… 西岭绝世峰下,狼师六部的十二万戎族人已经将绝世峰所在的巅山层层包围,水泄不通,如同铁桶一般。 昨日齐军来援,欲在那“铁桶”之上打出一个窟窿,助宋军突围而出,却不料,宋军战力极差,根本无法突围。齐军在“铁桶”上打的窟窿越深,便也陷的越深。戎人狼师不惜一切代价,将齐军驱入了巅山山林。 齐军与宋军会师于戎人狼师的包围之中,齐王刘问宋国将领道:“宋王殿下人在何处?” 宋国骁晓营鲁慧将军匆匆对齐王行了一礼,垂头丧气道:“回禀齐王殿下,大王自知不敌戎人狼师,羞愧难当,已是心灰意懒……他不愿见我宋国五万将士惨死于眼前……临走时,他说,自己并无子嗣,若是齐王殿下能有幸杀出重围,来日宋国社稷,便要依仗齐王殿下的才德。大王与宋国百姓,自当感激不尽。” 刘急忙抓起鲁慧的双肩:“你们宋王究竟去哪了?他怎能丢下宋国五万将士不管?” 鲁慧扭头看向绝世峰:“大王他……独自去了绝世峰巅。他说,或许只有如此,才可离天上仙神更近一些,他的祈愿,说不定才能灵验。” 第三百二十六章 死不同冢(上) 齐王刘看向绝世峰巅,面色不悦,对宋国将军鲁慧道:“宋人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宋王怎能如此懦弱逃避?将军,咱们不会死。等紫川援军一到,我们便可将戎族六部左右围困!咱们且在山中与戎族人斡旋几日。我这就上山,亲自请宋王殿下回营,共商反败为胜之计!” 鲁慧道:“我宋国众将领多次劝说大王,大王却早已意志消沉,无颜再战。”于是对齐王拱手行礼,“有劳齐王殿下,劝说大王回营,共商保命之策!” 刘颔首,便转身上马。 一直站在刘身旁的齐国将军孙阔立即跨出两步,挡在了刘的马前,问道:“殿下可否要带几名护卫同去?” 鲁慧亦附和道:“烦请齐王殿下多带些齐国将士同去寻找我们大王!” 刘心想,宋王临走前可将宋国托付于我,宋王信我,宋军信我,我若不信他们,齐宋两军失信,又如何能够配合默契,生死相托,共抵戎人虎狼之师?于是对孙阔摆手道:“孙将军多虑了。多留几人在此,对付戎族人,便多一分胜算。上山劝解宋王一事,人越多,越没有用,只会令他颜面尽失。” 又对鲁慧道:“将军放心,你们殿下只是一时想不开,我去开解他一番,他定会重振旗鼓。想必将军也知道,我与你们殿下虽然从未谋面,却是同父异母的血缘至亲。就算不是血缘至亲,以如今宋齐两军的处境,也应当放下前尘旧怨,一心对敌。” 刘绕开仍然挡在马前的孙阔,独自向绝世峰巅骑马而去。 山路崎岖,马蹄不断打滑,几步之间,便有石子滚落旁侧的悬崖。刘渐渐感到驭马难行,于是下马步行,运功提气,向山顶疾走。 那匹棕马见主人离开,坚持跟了他几步,却实在寸步难行,害怕跌落山崖,只得等在了原地。 …… 绝世峰巅,雾霭缭绕,浓云压顶,似有落雪之象。 一人白衣染血,背对来时山路,负手立于悬崖。山巅寒风卷得他乌发飞扬,便如万千愁绪交错,却始终束缚于己身,不得消散。 刘看着那人的背影,沉默了片刻 这许多年来,是你替父亲也替我,背负了宋国之责。父亲得以避世而居,我,则得以逍遥山水。世人皆称你为“王权狂人”,却不知你站的越高,跌的也就越重。你在蜀国连连战败,颜面尽失…… 虽然我觉得“颜面”这东西实在没什么重要的,但也许对你来说,对自幼便高高在上的宋王来说,“颜面”便是一切。 齐王刘缓缓走向悬崖,生怕惊扰了宋王。 刘听到脚步声,亦缓缓转身,只见来者身披战甲,英俊挺拔,腰悬长剑……而那柄长剑,曾握在恕儿的手中,也曾横于他的脖颈。 刘停在了宋王七步之外,拱手行礼道:“刘有幸,今日终于得见兄长。” 宋王仍立于原地,面色冰冷,回礼道:“齐王殿下果然器宇轩昂,人中翘楚。” 刘语气温和:“兄长谬赞。三万齐军已与宋军会师,我们如今有八万人马,虽不是胜券在握,但也尽可凭借山中复杂地势,与戎族人斡旋数日。等紫川援军自东面而来,陷入包围的就不再是我们,而是戎族人。” 宋王静静审视着面前的男子 恕儿,这个人,就是令你动心的人吗? 器宇轩昂,人中翘楚……就是这个江湖骗子? 他一次又一次唤我“兄长”,可是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他与我长得有半分相像? 刘见宋王不答,于是道:“兄长,请随我下山,咱们与众位将军共商反败为胜之计。” 宋王叹了口气,垂头道:“我已无颜面对宋国将士,齐王殿下既有反败为胜之计,又何须来劝?且让我跳下这绝世高峰,以我性命祭神明,佑宋齐两军,杀出重围。我死以后,齐王殿下可执怀王宝剑,在玉都昭告天下,宣布宋齐一统。对你而言,这便是最好的选择。你现在下山,还来得及。” 刘道:“兄长,就算这世间有仙神,仙神也不能使人起死回生。人不自救,仙神不渡。况且现在我们虽无胜券,却也还没有沦落到必死的境地。人若尚存一息,为何轻言放弃?” 宋王看了一眼齐王身后的密林,又转而直视齐王,语气疏离:“救了我,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刘舒朗一笑,说:“我答应过恕儿,无论何时何地,永不伤她的‘哥哥’,宋王刘。她的‘哥哥’我都可以不伤,我的‘兄长’,我自然要救。”遂解下腰间的怀王宝剑,上前几步,双手递给并无兵器在手的宋王,“兄长,请随我下山,并肩而战。这把剑的主人,其实没有死。等咱们共退戎人,我带你去见他。” 宋王惊疑地接过怀王宝剑,不禁犹豫了片刻。“你说……什么?” 刘侧身,朝来时山路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兄长且随我下山。下山以后,来日方长,咱们一同去拜见父亲。宋怀王尚且健在人世,兄长又何须急着觅神寻仙?” 宋王提步而行,却一直紧握手中的怀王剑,心中忽然摇摆不定。 刘见宋王终于从悬崖边走了回来,于是紧随其后。 宋王大步疾走,并不回头去看刘,只对着前方密林问道:“父王究竟在何处?” 刘答道:“此事,父亲暂且不愿透露。” 宋王突然止步,猛地拔出怀王剑,转身将剑锋刺向刘。刘紧随宋王身后,躲闪不及,怀王剑锋利无比,已然穿甲而入。 一截剑锋刺穿了刘的左肩,剧痛之下,宋王又迅速将剑拔了出来,扬声道:“来人!助寡人缉拿这江湖骗子!” 宋王话音未落,身后密林之中立即跑出了近百名弓箭手,均是宋国骁晓营中最精射技的将士。 刘右掌击向宋王,宋王却有锋利的怀王剑在手,丝毫不惧刘的血肉之躯。 两人过招之时,刘道:“兄长!刘所言,句句不假!大局为重!你现在收手,我便不怪你这一剑之错!” 刘虽无兵刃,且身受重伤,但仍身法极快,掌法绵延不绝,令人应接不暇。宋王无暇与他多言,骁晓营的将士已冲了上来。 宋王一跃退入骁晓营的铁壁盾牌之后。 百名弓箭手齐齐弯弓,箭箭指向刘。 宋王看向刘,语气凛然:“寡人这一剑,或许是错。不过,黑白善恶、是非对错,于寡人而言,早已无关紧要。 诸葛从容,你既唤我一声‘兄长’,我便也给你一次选择。 今日你死,已成定局。你是想要万箭穿心,死无全尸,还是想要跳下悬崖,留个体面无踪?” 第三百二十七章 死不同冢(下) 刘朗声对站在骁晓营盾牌之后的宋王道:“兄长,你此时杀了我,齐军与宋军便不会再一心对敌,你忍心看着宋齐八万将士枉死吗?在戎人的层层包围之中,我死了,你又能活多久?” 宋王平静道:“戎族蛮人的包围并不可怕。我能以自己的性命诱你前来此处,自然也有应对他们的办法。你该担心的是,你的三万齐军,已经在我五万宋军的包围之中。你不死,你带来的三万齐军就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西岭巅山。齐王,你忍心看着追随你到此的三万将士为你而死吗? 你若乖乖认命,我便不杀他们。八万人,都能活着出巅山。你若抵死挣扎,休怪我立即下令剿灭齐军。其实,即使你抵死挣扎,也救不了你自己,还会害了三万齐军。几日之后,世人只会知道,剿灭齐军的,是戎族人,不是宋国人。 时间不多了,寡人建议,你选后者。与其万箭穿心之后再被我们扔下悬崖,还不如你自己跳下去,两边都少费些力气。” 刘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绝世峰巅的重云雾霭里,似能拨云见日…… 恕儿,你还记得吗?那年你我在此处与西岭十门八派的堂主们比武,他们说,如果你输了,就把我绑了,从这绝世高峰的悬崖扔下去。 为什么我每次行经绝世峰,都有人要把我给扔下去呢? 刘笑罢,对宋王道:“宋王殿下,你怎知,我的三万齐军就一定敌不过你的五万宋军?你怎知,你的箭,能穿我的心?你又怎知,我跳下悬崖,就一定会死?” 宋王冷哼一声,说:“寡人不知,所以只能一试。”遂不再多言,挥手下令道:“放箭!” 绝世峰巅,百支羽箭夹杂万千雪花,向齐王刘飞射而去。 刘忍着左肩剧痛,迅速闪开了那百支飞箭,心想,幸亏这些人的射技卓绝、训练有素,如此多支箭竟能在一声令下之后,只朝一处齐发……否则我又如何闪躲? 但宋国骁晓营的射手们立即意识到了其中错处,于是不再将近百支箭赌到齐王的心脏那一处目标,而是射向齐王前后左右三步以内,羽箭犹如天恢恢,疏而不漏。 悬崖边,刘身法极快,趁着“箭”稀疏时,已伸手抓住一支飞箭,当即以箭为剑,使出乌衣剑法中的白鹭腾云、兔走乌飞、鹬蚌相争、心猿意马等招数,频频挡开羽箭。 宋王冷眼远观,心中却暗暗惊叹此人武功之卓绝。他从未见过如此身如行云、剑如流水的人。 诸葛从容,如若你只带着恕儿去逍遥江湖,不做齐王,你就不会有今日这场死劫。如若我不是宋王,我也不愿将你逼到此处,不愿让恕儿憎恨我。 可惜,造化弄人,你我只能互为劫数。 你死了,却能永远活在恕儿的心中,活在天下人的心中。而我,虽然活着,却再不可能得到恕儿的原谅,再不可能得到天下人的原谅。我甚至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但我身为宋王,便注定要一统天下。一统天下者,无需得到任何人的原谅。 …… 巅山山脚的密林中,戎族汗王赫兰野正与狼师六部首领商议如何围剿宋齐两军,只听远处有兵刃相交之声,声音迅速袭近,似是神兵天降。 赫兰野朝那边望去,只见一人华服褴褛,乘马而来。骏马快如闪电,驭者心无旁骛,长剑寒芒所过,无一戎人生还。 一瞬惊讶过后,那人已经飞掠而过。赫兰野下令道:“不用阻拦他。一人而已,又岂能阻挡千军万马?” 甩掉戎人的追击,诸葛遁迹快马驶入山中,过不多时,又见前方密密麻麻、列队整齐的宋军,当即马不停蹄地冲入宋军阵中。 不及宋国兵士反应过来,诸葛遁迹已经大力抓起那阵中将领。宋国将领双脚悬空,根本不知来者何人,只听那人问道:“齐王在何处?” 宋国将领茫然不知所措间,已被诸葛遁迹重重扔到了地上。诸葛遁迹将长剑剑锋指向那人喉咙,又问了一遍:“齐王呢?” 宋国将领忍着浑身疼痛,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此时将齐王的行踪告知旁人,也无不可,于是答道:“齐王去了绝世峰……峰顶。” 诸葛遁迹立即挥鞭策马,越过躺在地上的宋国将领,向绝世峰奔袭而去。 途中又遇齐军,诸葛遁迹认出了齐国将军徐尘与孙阔二人,还未到他二人眼前,诸葛遁迹扬声问道:“徐尘、孙阔,齐王可是去了绝世峰?” 徐尘与孙阔早在四盟青石台比武选将时就见过卫王,此时见卫王只身前来,都是一愣。 诸葛遁迹驭马径直向他二人奔去,孙阔登时回过神来,未及向卫王行礼,已经躲闪到一旁,扬声答道:“殿下的确去了绝世峰,而且臣以为这其中或许有……”孙阔口中“诈”字未出,诸葛遁迹已经不见了踪影。 通往绝世峰巅的山路,狭窄凶险,无法策马而行。诸葛遁迹跳下马,施展轻功,迅速往山顶跑去。未跑百步,只见不远处站着一匹孤零零的棕马,正是齐王刘的坐骑。 诸葛遁迹一刻不敢耽搁,掠过棕马,又跑百步,已然听到山顶风声之中掺杂着“嗖嗖嗖嗖”的羽箭射出之声,层层不绝,以及“噼啪噼啪”的羽箭被击落之声,和一个陌生的声音:“你主动跳下悬崖,我便不杀三万齐军。你若再抵死相抗,三万齐军,尽要为你一人陪葬!” …… 左肩剧痛,令人清醒。 刘一边躲闪飞箭,一边想到了齐卫复国之前,他曾与义父行军至此绝世高峰,二人对坐,侧头望去,只觉西岭众山。 那时,此地,义父对他说:“,当你杀一个人,可以阻止千万人之死时,你觉得,应不应当杀这个人?” 恕儿,你曾对我说,刻不容缓的事要先做。我当时告诉你,我会先做刻不容缓的事,至于你我之间,若因此生成误会嫌隙,那么时间解决不了的,就让我来解决。 今日我便依你所言,先做刻不容缓的事。 可惜你我之间……我不能解决的,也就只好留给时间了。 “当你杀一个人,可以阻止千万人之死……你觉得,应不应当杀这个人?” 义父,今日我才知道,我的选择究竟是什么。 父亲,我的选择,是不是也如你的选择一样,无可挑剔? …… 诸葛遁迹跃上绝世峰巅,只见百名弓箭手正将刘围堵于悬崖畔。 飞箭不止,落雪纷乱。 纵是绝世高手,也终是血肉之躯。眼中除了一支又一支的飞箭,刘已再无暇去看旁处。 恕儿,宋王说的对,与其万箭穿心,伤我心上之人,不如留个体面无踪,痛快跳下这绝世高峰…… 诸葛遁迹见箭阵盾牌之后有个负手而立、白衣染血、手握怀王剑的宋国男子,知他定是宋王刘,正拔出长剑向他冲去,只听刘高声喊道:“刘!善待齐军将士!善待列国百姓!善待恕儿!” 刘听到恕儿的名字,还未察觉到心中疼痛,只见那众矢之的、风华绝代的男子,忽然掷出手中羽箭,倒退数步,纵身跳下绝世峰巅…… 正在此时,一人疾步破阵而去,欲抓一截衣袖而不得,亦随齐王刘跳下了悬崖。 刘只听一声“!”回荡于绝世峰巅的呼啸寒风之中,不绝于耳。 第三百二十八章 懿斓灰烬(上) “” …… 自习琴的宋王刘,早已听过许多或哀伤或悲壮的七弦琴曲。他以为,除了那些动人心弦的琴曲,这世间便再也不会有什么声音能够令他潸然泪下,直到那天,在蜀国西岭的绝世峰巅,他听到寒风呼啸中的那一声“”,看到这人世间,竟有一人,真的做到了“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并且义无反顾,不计生死…… 刘怔然看着空荡荡的悬崖。满地的鲜血和羽箭,都已被大雪覆盖。 一颗泪珠从眼角沁出,却没有滑落到任何地方。他并不知道这颗泪珠究竟是被大风吹干了,还是已经冰冻于面颊上,总之,已不必拂袖擦拭。 刘明白,他没有拭泪的时间,也没有悔恨的空闲,因为此时此地,一步错漏,就会万劫不复。毕竟,他与那人不同,他若走错一步,便没有人会为他义无反顾,不计生死。 紧握手中的怀王剑,刘闭目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父王的模样了。他轻叹一声,心想:“父王,方才那人告诉我,你没有死。可是你若真的还活着,却为何二十余年不回宋国?为何二十余年杳无音讯?为何二十余年,都对我不闻不问? 那年我微服乔装,与凌飞一起去了一趟赵国平梁。平梁城外五十里,就是宋怀王墓。我在那里祭拜时,想不起你的模样,如今握着你用过的佩剑,我仍旧想不起你的模样。你若真的活着,为何四盟伐宋时,为何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一声不吭? 宋怀王,你在我心中早就已经死了二十年。就算你真的还活着,我们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刘转身去看下山的路,正逢骁晓营将军鲁慧大步行来。 鲁慧上前对宋王行礼道:“恭喜殿下,大功告成!不仅是大功告成,而且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如今齐王和卫王都死了,齐卫复国,皆成泡影,真是大快人心!” 鲁慧笑着笑着,却见宋王始终神情冰冷,一言不发,不免尴尬起来,于是咳嗽一声,继续道:“臣刚才远远看到,随齐王一起跳下悬崖的,肯定是卫王本人无误。臣虽未见过卫王,但方才那人,身法极快,剑术卓绝,视我骁晓营将士于无物,如此武功造诣,实非常人所能及。他一定就是赵王所提的高手榜榜首,诸葛遁迹!” 刘的语气平静无波澜:“寡人知道。不过,此时说‘大功告成’,未免言之过早。” 鲁慧问道:“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山里的三万齐军?” 刘道:“请鲁将军速去将那三万人的领头将军们找来此处,就说是齐王和宋王要与他们共商对敌大计。” 鲁慧道:“齐王已死,据臣所知,现在能号令那三万齐军的领头将军,只有徐尘和孙阔二人。他们二人是齐国旧将,战功赫赫,德高望重。臣以为,只需请他们二人前来此处便可。” 刘点了点头,鲁慧立即下山去请徐尘和孙阔。 过不多时,徐尘和孙阔随鲁慧匆匆赶来。二人虽然已经料到宋人有诈,但仍大胆前来,只为一探齐王与卫王的安危。 宋国骁晓营的百名弓箭手将刘、鲁慧、徐尘、孙阔四人团团围住,徐尘见状,勃然大怒,指向宋王道:“好你个狼心狗肺的宋王!你若不将我们殿下与卫王放了,我徐尘便是不要这条老命,也定会将你千刀万剐!” 刘拔出怀王宝剑,剑身银光映雪,正晃了徐尘的眼睛。刘淡然道:“如果将军杀了寡人,还能换回你们齐王与卫王二人的性命,不妨试上一试。不过,寡人劝将军,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齐王与卫王已经坠下悬崖。绝世峰的悬崖,想必不是普通的悬崖。将军若想救齐王与卫王,杀了寡人是没有用的,不如也跳下悬崖,看一看那二人还是否有救。” 徐尘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宋王手中的怀王剑,仰天长啸一声,怆然喊道:“苍天不公!天妒英才!恶鬼当道!人横行!宋王刘,我齐军好意来援,你怎能行此奸计?你阴险毒辣,恶事做尽,你有朝一日,必遭天谴!必遭天谴!” 刘冷笑一声,说:“绝世峰巅,离天上诸神最近。将军在此辱骂神明,他们不悦,说不定就不会为将军设一道‘天谴’来惩治寡人了。将军还是消一消怨气,也好与我们共商大计。” 徐尘怒道:“我们齐人以德报怨,你们宋人却阴险狡诈!齐宋之间,再没有大计可商!” 孙阔亦道:“宋王人,你休想利用我们三万齐军助你们杀出戎人重围。我们来此之前,已经吩咐过军中将士,如果雪停之前,我们还没有回去,他们就立刻与宋军拼个你死我活!我们死,你们也休想活!大不了,鱼死破,同归于尽!” 话音未落,徐尘和孙阔二人已经齐齐拔剑刺向刘。 鲁慧替刘挡开二人剑锋时,骁晓营的弓箭手已经搭箭弯弓,指向徐尘和孙阔。 刘没有下令射箭,骁晓营的弓箭手们便一直弯弓待发,静看齐国的两位将军与宋王和鲁慧比剑。 刘只攻不守,招招兵刃相接。怀王剑锋利坚硬,不过数招,便先后将徐尘和孙阔手中的兵器决然斩断。 孙阔一愣,已被刘的一招擒拿手夺了兵器。刘将剑架到了孙阔的脖子上。孙阔对徐尘喊道:“不必救我!杀了宋王!” 徐尘正犹豫是否要停手,一瞬迟疑间,鲁慧趁机夺过徐尘的兵器,也将长剑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孙阔与徐尘对望一眼,束手无策。 刘平静道:“二位将军,宋王不是楚王。寡人的武功,虽然不及卫王和齐王,但你们想杀了寡人,并没有那么容易,只是徒劳而已。你们的三万齐军如果非要和我们的五万宋军比试一场,也只会是徒劳而已。在你们和戎族人打得酣畅淋漓时,我们正忙着在山中设伏。在你们入山以前,我们对齐军的埋伏就已经布置得密不透风。 你们的齐王究竟为什么自愿跳下悬崖,难道你们不想知道吗? 寡人适才以三万齐军的性命要挟于你们的齐王,他是为了救你们,才自愿跳下去的。而卫王则是为了救齐王,不慎坠崖。如果你们决定不顾三万齐军的生死,那么你们的齐王和卫王就白白葬送了性命。” 第三百二十九章 懿斓灰烬(下) 徐尘与孙阔憎恶地瞪着宋王,刘继续道:“二位将军,孰轻孰重,孰是孰非,还请你们仔细斟酌。人死不能复生。为死人报仇,却让更多无辜的人枉死,使亲者痛仇者快,难道就是你们崇尚的‘以德报怨’吗? 诱齐王来此,逼他跳下悬崖,是寡人一个人的主意。其他宋国人,只不过是听命于寡人罢了。 二位将军若是怒火攻心,暂时算不明白这笔账,不妨让寡人帮你们算一算。在这西岭之中,你们的仇人,一共有十二万零一人。那十二万人,是戎人狼师六部的十二万人。而那个零头,就是寡人一个人。 方才寡人说,你们若是不顾三万齐军的生死,非要和五万宋军在这戎人狼师的包围之中同归于尽,那么你们的‘亲者痛仇者快’,就会是三万亲者痛,十二万仇者快。你们若是随五万宋军一起杀出戎人重围,那么你们的三万亲者不会痛,痛的是十二万仇者,快的,不过只有寡人一个。” 徐尘冷哼一声,说:“就算八万人同归于尽,我徐尘也要换你这狼心狗肺的一个人不痛快!” 刘面若寒霜,语气却依然温和:“徐将军,你也不是第一次目睹齐国覆灭了。当年齐哀王在世时,我爷爷宋武王领兵灭齐,听说徐将军也曾拼死保家卫国,却因莫须有的罪名,顷刻之间被削去了军职。那时,徐将军是否对天呐喊过一句话? ‘呜呼哀哉!何以咏殇?王不信将!齐国将亡!’ 徐将军喊的这句话,寡人早就有所耳闻。如雷贯耳,至今难忘。 齐哀王生性多疑,寒透了齐国将士的心,徐将军却仍能在许多年后,领兵复齐,可见徐将军忠肝义胆。而今齐王已死,齐国寿数已尽,徐将军的忠肝义胆,难道就是让三万无辜的齐国将士,为寡人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人陪葬吗? 与其意气用事,不如仔细斟酌。这场大雪,一时半刻也停不了,所以徐将军与孙将军,有的是时间斟酌。” 徐尘看了一眼孙阔,孙阔突然不再怒视宋王,而是垂头不语。 刘见二人似有动摇之态,于是乘胜追击道:“宋国从没有‘王不信将’之时。寡人故意连连战败,把宋国的半壁江山都让给了齐卫两国,又亲自领兵而来,故意在蜀国丢尽了颜面,以性命诱齐王至此,最终得以逼齐王跳下悬崖,这一场又一场的铤而走险,直至寡人今日得偿所愿,都要归功于寡人对宋国将士,从未有一丝一毫的犹疑。 徐将军与孙将军若能暂时放下对寡人的怨怒,冷静领兵,与宋国八万将士并肩而战,与紫川援军一同斩杀戎人狼师六部十二万人于此,那么在歼灭戎族人以前,寡人亦会对二位将军以及三万齐军,深信不疑。等到戎族人大势已去,不再祸害九州列国,二位将军尽可派遣前赴后继的刺客来刺杀寡人。寡人绝无一句怨言。 大难临头,其实你们的齐王殿下已经替二位将军做好了选择。你们若要执意违抗齐王遗愿,寡人倒也不知,你们究竟是忠肝义胆,还是鼠目寸光。” 孙阔抬头看向皱眉沉思的徐尘,长叹一声,说:“没想到,宋王殿下不仅是宋国最好的军师,还是九州列国最好的说客。宋王殿下的一番话,可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恩威并施。我孙阔实在找不出任何反驳之辞。大难临头,与其意气用事,同归于尽,不如暂时化敌为友,保住性命,新仇旧恨,来日方长。” 徐尘咬牙切齿道:“孙阔,你不仅是个懦夫,还是个叛徒!” 孙阔道:“徐将军,还记得三十余年以前,齐哀王下旨命你回玉都受审,是我孙阔劝你不要去的吗?那时我对你说,‘留得青山在,齐国方可复。忍受逆贼之名,可不是苟且偷生,有朝一日,或可卷土重来!’这些话,当时你都能听进去,为何现在却想不明白了呢? 齐卫陈蜀乃是盟友,齐卫复国,陈蜀两国功不可没。戎族人已经将陈国灭了,我们若是与宋军在戎族人的包围下同归于尽,那么下一个灭国的,就是蜀国。齐国援蜀,最后却是齐王死,蜀国灭,那么来此一遭,又有何意义?殿下已经死了,我们至少应该完成他的遗愿,援蜀国,驱戎人。” 徐尘如鲠在喉,怔怔无言。 大雪未停,徐尘与孙阔二人便已走下了绝世峰巅。回营之后,孙阔号令三万齐军,务必与宋人配合,在山中斡旋,等待紫川援军前来。 …… 不到三日功夫,蜀王乌邪亲自领五万援军,倾巢而出,从紫川轻骑快马,翻山越岭来到西岭巅山。 将巅山围成铁桶的戎人狼师六部十二万兵马,瞬间陷入了八万宋齐盟军和五万紫川蜀军的包围中。 乌邪得知昔年好友与贤侄已死,本想杀宋王报仇,但宋王却在西岭混战之中,不见了踪影。 乌邪只得将一腔怒火发泄到了戎族人的身上,拉着徐尘与孙阔所率三万齐军和宋国的五万将士,痛斩戎人,打得酣畅淋漓,好不尽兴。 戎人狼师六部大败,向西北遁走而去,与留在昔日陈国的三部人马会师,却又遇到卫军和赵军的围追堵截。 蜀赵齐卫宋,五路人马,马不停蹄,从蜀国西岭打入陈国北境,直到驱逐戎人至晋阳关外…… 而在西岭混战之中悄然离开的宋王刘,已率宋国骁晓营的百名精兵,赶往了蜀都紫川。 宋国平昌王乔韫,也就是当今宋国王后的亲兄,早在宋王被围困于西岭巅山之时,就打着“救宋王”的名号,又领五万宋国腾勇军,借道楚国入蜀。 刘与乔韫会师紫川,迅速攻入蜀宫所在的懿斓山。 宋国腾勇军斩杀蜀国王室宗亲与文武百官近千人。蜀国紫川,血流成河。 懿斓山顶的青石台上,刘遥望远处的瀑布,只见一半飞流,一半冰冻。飞流的是一去不返的光阴,冰冻的是已死的心。 刘下令道:“烧了懿斓蜀宫。” 第三百三十章 绝迹无踪(上) 宋王刘走下懿斓蜀宫的青石台,身后是漫天大火,滚滚浓烟。 宋国平昌王乔韫、骁晓营将军鲁慧和宋王的近身侍卫凌飞三人正随刘一起下山,打算立即回宋国,领兵收回玉都,只见一黑衣女子,发髻上系着一条长长的蜀绣红丝带,风尘仆仆,奔跑上山。懿斓山道,仅此一条,女子便与他们四人在山脚下狭路相逢。 女子止步,抬头望向懿斓山顶的大火。 刘看到火焰映在她的眼里,烧尽了他们之间曾有过的一切温情与信任。 刘停下了脚步,黯然道:“恕儿……” 恕儿,前些天,齐国孙阔,你曾经的副将,说我是九州列国最好的说客……但此时你就站在我的面前,我却不知还能对你说些什么。 恕儿眼中仍然映着火焰,转而看向刘,一字一顿地问道:“宋王殿下,我的夫君呢?我的义父呢?” 刘坦然道:“你我之间,向来无所隐瞒。诸葛从容跳下了绝世峰悬崖,是我以命相诱,又以三万齐军的生死要挟于他。卫王为了救他,也跌落悬崖。卫王跌落悬崖,我并未料到,但诸葛从容的死,的确是我刘的谋划。” 恕儿不假思索,迅速从发髻中拔出金刚玉镌梅钗,以钗为剑,指向刘的心脏,疾步冲向刘。 那一瞬,宋王的近身侍卫凌飞忽然忘记了拔剑相挡,眼前不禁浮现出十六年前的情景 白玉宫的荷花池边,刚刚当值的凌飞向刘的妹妹行礼道:“凌飞见过公主。” 宋国的公主笑问道:“凌哥哥,如果我欺负我哥哥,你帮谁?” 凌飞答得极快:“当然是帮殿下。” 公主满意地点点头,刘却说:“错了,如果她要欺负我,你就让她欺负我,谁也不要帮。” 凌飞不解道:“可我是殿下的近身侍卫……” 刘说:“我妹妹就算要杀我,也不用你拦着。” 公主对凌飞说:“你可别被我哥哥逗傻了,他不欺负我就已经不错了!我哪有机会去欺负他?而且我怎么可能杀他?” …… 昔年情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凌飞的手仍握在未出鞘的长剑上,却见鲁慧与乔韫二人齐齐出手。鲁慧屡屡用剑去挡恕儿的玉钗,乔韫则掌掌劈向恕儿的胸口。 恕儿并不闪躲,只一心刺向刘。 齐国秋水剑法,最宜近身搏斗。恕儿并不去看刘的面容,只在心中默念秋水剑剑诀 风高乘北雁,秋水越长烟。 一十八招剑,招招愈向前。 虚指点神庭,短剑刺喉结。 轻手推华盖,实点膻中u。 内力沉气海,不动下丹田。 利器割人迎,钝器入灵虚。 一步穿天宗,反掌击魂门。 断肘断天井,擒手擒阳池。 下盘刺伏兔,铁脚踢悬钟。 碎步踩解溪,大足碎陷谷。 剑剑寻五脏,掌掌裂六腑。 …… 刘虽腰悬怀王宝剑,手却从未去碰剑柄,当下一边呵斥道:“住手!”一边已经大步上前,用力将鲁慧和乔韫一左一右地拽到了自己身后。 此时恕儿一跃而上,镌梅玉钗正好刺入了刘的胸膛。 鲁慧见状,一掌推向恕儿。恕儿手握玉钗,向后倒退间,玉钗已从刘的胸膛中拔了出来。 山路狭窄,恕儿脚下一滑,便要跌下山谷。刘白衣沁血,却不觉疼痛,立刻一把将恕儿拉了上来,揽入怀中。 恕儿仍紧紧握着那齐卫婚盟的定亲之礼,锋利的玉钗直指向刘的咽喉。 两人四目相对,恕儿双眸噙泪,刘的眼中却只剩下温柔。 玉钗在恕儿的手中颤抖着。刘的手揽在她的腰间,舒然一笑,说:“恕儿,我早就知道你会恨我,但我心底竟然还有一丝希冀……我暗暗希冀,无论我做错什么,你都会原谅我……所以我才鼓起了一错再错的勇气。” 恕儿泪如泉涌,已看不清刘此刻仿佛能够融化冰雪的笑容。 刘柔声说:“恕儿,如果杀了我,你就能原谅我……我刘死不足惜。” …… 十六年前,刘与刘恕并肩躺在白玉宫的摘星台上。 刘说:“我的好妹妹,还是你最了解我、最为我着想。也不知道我以后能不能娶到一个像你一样了解我、为我着想的人。” 刘恕说:“一定会的!我也要嫁给一个像哥哥一样疼我、宠我的人。” 刘故作嫌弃地瞅了她一眼:“就你这赖皮样子,恐怕挺难的。”刘恕的脸皱了起来,刘哈哈大笑道,“不过就算你找不到,不是还有我呢!我这个冤大头哥哥,会一辈子都疼你、宠你的。” 刘恕的眉头舒展了,两个人儿不再言语,各自数着天上的星星,把它们连成线,想象成不同的画儿。 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慢很慢。星星,怎么数都数不完。 …… 蜀国懿斓山中,浓烟弥漫,时间停滞。 恕儿一声悲呼,转身向山下跑去。 刘摸了摸咽喉上浅浅的伤口,头也未回地吩咐道:“平昌王、鲁将军,请立刻回宋国,领五万腾勇军,务必在开春以前夺回玉都!”说罢,便提步追向恕儿。 凌飞从乔韫和鲁慧二人的身后掠过,亦追着刘而去。 乔韫与鲁慧对望一眼。乔韫不悦道:“刚刚大获全胜,殿下怎能在此时弃江山于不顾?” 鲁慧曾在宋国天牢亲眼见到宋王赤足将齐国女将救出牢笼,而彼时宋王的长靴,就穿在不省人事的齐国女将的双脚上……彼时的齐国女将,也正是方才行刺宋王的女子。 鲁慧叹道:“大获全胜的是宋国,不是殿下。” 乔韫道:“罢了,如今齐王和卫王都已不在人世,夺回玉都和东阳,易如反掌,根本不必劳烦殿下。” 鲁慧点头道:“殿下为咱们宋国解了大患,咱们也该去为殿下分忧解难。” 乔韫一脸无奈:“只是不知殿下什么时候回来。为了齐王的寡妇,值得吗?我妹妹若是知道此事,定然又要将怒火发泄到我身上。” 鲁慧笑道:“蜀国战事频繁,殿下军务缠身,晚回宋国几日,也是理所当然。此事平昌王不说,我鲁慧不说,那凌飞不说,王后远在宜德,又怎会知道呢?” 第三百三十一章 绝迹无踪(下) 江山玉碎惊风雨,闲坐茶楼酒肆,待看豪杰辈出。怨怒嗔痴贪蛮妒,却又何苦? 楚水蜿蜒至羡江,舟波澜沉浮,远望东海苍茫。且教一人戏六王,重开昭凰。 ——东方恕楚宁王 …… 削去前尘繁芜忆,惟留仁心济苍生。 纵遭世人恶言辱,愿为天地拔奇毒。 ——薛久命药王山掌门 …… 人若依旧情若在,月隐弯钩风隐踪。 高粱怎醉世间鬼,举杯饮血酒不红。 ——诸葛遁迹卫文王 …… 春风柔绽洛城花,便有人间芬芳,笑语铃铛。檐下春燕,池里鸳鸯,双双对对年年,旭日暖阳即还乡。 青衫罗步眉黛长,怎忍冰肌玉骨,再受寒凉。锦绣江山,拱手可让,只为伊人颜色,从此染霞不染霜。 ——甯忘周乐王 最近听说,《列国浮沉》里,卖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地方太多。 一开始,觉得有点贬义。再一想,又觉得可以欣然接受。毕竟“卖弄”这个词,就是故意展示、炫耀、显摆的意思。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乃是国粹。 汉语的美感,传统文化的内涵,难道不值得炫耀和展示吗?所以,没错,是故意的。 而且,武侠里可以浓墨重彩地描写武功招式、内功心法,为什么古言,不能掺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 在经典武侠中,高手对决,层出不穷的招式可以写几页纸,为什么古言中,不能写几页斗琴?写几首诗词? …… 安安心中笔下的江湖,是一定要有诗有酒的。诗情画意,酒入愁肠,剑锋绵绵,外加一首七弦琴曲,这才有古言的韵味。 书里的美酒、琴曲和剑法,读者看不到尝不到,也就只能勉为其难地心领神会了。 而诗词,看得见、读得了,所以是最能直观体现人物喜怒哀乐的插曲。其实诗词歌赋,就是对人物心理活动最简洁明确、一目了然的描写。 很多人一看到诗词歌赋就嗤之以鼻,觉得多么附庸风雅、不接地气。殊不知,其实诗词还有一个好处,就是高度浓缩、高度集中。 既然这已经是一个快餐世界,我们完全可以换个角度看待中出现的诗词歌赋。那就是,如果只想迅速看情节的话,完全可以跳过诗词。安安本人也是个急脾气,不喜欢大段大段的环境描写。我只写自己想看的文字。诗词歌赋是成块成块的,很容易识别,当然也就很容易跳过去,从而继续迅速看情节。 毕竟《列国》是一本,它还是以情节为主的。跳过诗词不会影响什么。读者可以尽情跳,但这也不影响作者尽情写。写的写,看的看,我们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以下诗词,大致按出现于文中的时间顺序排列。 1《明月谣》词曲:诸葛遁迹卫文王 月出皎皎 归途遥遥 心有佳人 辗转难安 明眸璀璨 巧笑皓然 月影幽幽 思念潺潺 隔千里兮 遥望云端 我心顾盼 寝食难安 恍恍昨日 如梦似幻 恍恍昨日 如梦似幻 《悠然歌》词曲:诸葛遁迹卫文王 归园田,悠然居 送你一捧野山花 牧牛羊,白云低 茅屋搭在南山下 忘故思,离遗恨 山长水阔一双人 齐白玉,卫宝剑 不足你嫣然一瞥 归园田,归园田 粟米清粥又一天 《长相思》词曲:诸葛遁迹卫文王 楚水烟波暮色寒, 孤灯明昧在客船。 欲言又止琴声断, 卷帘遥望玉都南。 长相思,摧心肝。 秋风寒蝉不住鸣, 梦回东阳乱我心。 繁京歌舞三千曲, 兰泉美酒五十坛。 只身蜀地尝百草, 奇毒缠身不得死。 欲归田园悠然居, 袖手旁观天下事。 长相思,长相忆。 早知如此绊人心, 何如当初不相识。 提到了列国诸多地名。楚水:位于宋楚之间的河流。玉都:宋国国都,旧时齐国国都。东阳:卫国国都。繁京:陈国国都。兰泉:陈国大城。蜀国有奇花异草,赵国有田园风光。 4《萧忆》刘瑛宋怀王 萧萧暮雨过天际, 哀王自刎桃花溪。 从此白玉泣血红, 故国儿女长相忆。 齐国盛产白玉。齐国灭国时,齐哀王与王后自刎于玉都南郊的桃花溪畔。 5《哀王女》刘瑛宋怀王 金刀铁马向南去, 欲赢天下九州棋。 踏破齐卫两国地, 玉都不见哀王女。 齐哀王之女,齐国的亡国公主,本名萧忆。 6《故人别》刘璟宋孝王 明月年年照凡世, 红尘步步生桃花。 故人相逢不相识, 疑似九霄玄女姿。 天若有情天亦老, 爱恨无解已别离。 宋陈蜀楚齐卫赵, 问君何处治相思? 7《赠行》刘璟宋孝王 天涯无远近,赠行以歌琴。 一别成两宽,相知不相亲。 八《算命判词——林璎》顾今古楚国相士 一字一千金,一画一城池。 一世一人情,一步一生死。 9《算命判词——东方恕》顾今古楚国相士 宋楚陈蜀赵卫齐, 半世浮沉半世安。 历劫成缘辗转见, 晋阳关外天芒山。 10《思君》林珑楚国公主 君心我心 思君至今 楚水蜿蜒 东入羡江 皆是我意 辗转且长 茂茂芦苇 柳絮纷飞 皆是离人 不垂之泪 仙沪雪蚕 银丝千万 皆是我思 绵绵缠缠 今我来兮 步履缓缓 今我来兮 左右顾盼 君心此心 可还至今 君心我心 可还同心 包含楚国多处地名的歌,浓浓的楚国之韵。羡江:楚国河流。仙沪:楚国城,盛产雪蚕,雪蚕吐银丝。 11《玉碎》甯忘周乐王 千古江山,一夜玉碎。舞榭歌楼,商女含泪,犹唱旧时琴曲。 楚越巴蜀,陈宋赵卫。齐州建国,白玉宫台,遥望烽火如瀑。 洛华无忧,付之一炬。七弦俱断,回首堪觅,宝剑残刃何处。 披我战甲,磨我锈刀。单骑夜行,山水尽头,周王此去无踪。 1《璇玑孤岛》甯忘周乐王 攀璇玑而下视兮, 葬吾身以荒岛。 今逐浪而浮沉兮, 恨无形填东海! 1《洛华无忧》甯忘周乐王 洛华锦绣,浩浩帝风。百年盛世,天下之中。 八方卿客,四海英雄。一朝来贺,九鼎无争。 北依卫宋,冬有大雪如玉絮,南至巴蜀,夏有繁星点苍穹。 西出赵陈,千古荒凉无人至,楚越东涯,海枯石烂为君等。 玉树披华服,拂柳饰霓裳,君王配宝剑,妖后素手解香囊。 弱冠之年,熙攘街头拾豆蔻,执子长乐,一世从此再无忧。 14《紫川懿斓》乌衣蜀成王 世外有天宫,邀君到紫川。 琼流洗绝壁,朱霞灭飞烟。 英雄斩迷雾,红颜不相瞒。 仙鹤云中瞰,贤者居懿斓。 15《齐卫婚书》诸葛遁迹卫文王 花好月圆夜,结发为夫妻。 美酒沐莲子,红烛点灵犀。 幸得一人心,乘此双飞翼。 齐白金刚玉,磐石无转移。 16《侠客歌》孟麟卫国侠客 铸长剑,饮烈酒 何必轻言万古愁 好男儿,四方走 不成大志不回头 名与利,对与错 是非功过后人说 成与败,归尘埃 史册可为侠客改 手握墨黑金刚玉 胸有丹心塑铁骨 若是卫国百姓苦 千里沃土尽荒芜 17《齐国女将》刘璟宋孝王 杀入宋国骁晓军,孤柄寒芒叱风雪。 虽无怀王宝剑锋,却系赤霞蜀丝绸。 巾帼英姿亦飒爽,染血白马独飞驰。 心有一挽狂澜策,芳魂几葬人不知。 1八《不梦》刘璟宋孝王 榻暖人倦且不梦,日夜勤勉忠孝恒。 谁语宋囚孤寡泪,皆言君王权谋痴。 千秋功名不辞苦,风雨朝堂越险途。 以身图治宁天下,任尔何地欲安家。 19《梅下踏雪》刘璟宋孝王 南郊春桃温柔色,不等夏荷抚清波。 零落秋菊寂寥念,怎见冬梅俏傲红。 经年流转十数载,笑言死生觅重逢。 莫问痴人体肤痛,情之一字有独钟。 0《洛城花》甯忘周乐王 春风柔绽洛城花,便有人间芬芳,笑语铃铛。檐下春燕,池里鸳鸯,双双对对年年,旭日暖阳即还乡。 青衫罗步眉黛长,怎忍冰肌玉骨,再受寒凉。锦绣江山,拱手可让,只为伊人颜色,从此染霞不染霜。 1《复国词》诸葛遁迹卫文王 布衣行尸三十载,踏遍列国,踏遍列国,楚水玉河东海,浪潮难洗旧时恨。 华服孤寡满朝臣,九五之尊,九五之尊,祸水寒潭绝壁,仙神不渡昔日人。 《觅长缘》东方恕楚宁王 北地春风犹未至,醉梦难返初见时。 假借蹒跚浮游步,惟愿与君相扶持。 《与君辞》东方恕楚宁王 携此金刚齐白玉, 生不同心忍别离。 懿斓终折双飞翼, 灵犀宫里祭灵犀。 本也逐浪东海上, 璇玑孤岛忘玄机。 奈何乌衣十八式, 剑剑化作子归啼。 百口莫辩离间计, 万死难挡连环局。 一别两宽孽缘斩, 祝君赢得天下棋。 4《人生如戏》东方恕楚宁王 江山玉碎惊风雨,闲坐茶楼酒肆,待看豪杰辈出。怨怒嗔痴贪蛮妒,却又何苦? 楚水蜿蜒至羡江,舟波澜沉浮,远望东海苍茫。且教一人戏六王,重开昭凰。 5《夜雨筹谋》林璎楚惠王 巴蜀阴雨连绵夜,泥下竹笋悄然生。 美人枯坐西窗案,掐指不灭一孤灯。 别具玲珑七窍心,红笺书六人名。 浮沉列国归来日,蜚语流言自可清。 6《陈国调》陈国歌姬 兰泉尝美酒,繁京赏佳人 貌城笙歌,夜夜不休 陈国邀君留 春踏赞花节,夏荡拂水袖 秋冬不出,晋阳关外 举杯浇千愁 7《风流调》陈国歌姬 一夜过后,纷纷落花何处葬? 只道,生也风流,死也风流。 几味芳心,真真假假已无意。 嗟叹,人生如梦,人生如戏! 9《不得志》诸葛素仙 恨耶忘耶? 此愿平生不能得! 是耶非耶? 何由旁人无知断对错? 古来圣贤皆寂寞, 吾非圣贤亦无过, 何以今生今世成蹉跎? 何以心中所求不能得? 哀哉恸哉! 不归兮,吾所爱。 悲哉怨哉! 芝兰玉树枯萎化残骸! 素手画琴弹仙韵, 流云乌发落高台, 君本九霄天外太清客, 碎凡尘裂江山吾不怪! 乐王乐王! 大周灭,君何葬? 甯忘甯忘! 君已逝,吾心亦消亡! 袖手旁观天下事, 长剑终须作菜刀。 一醉老矣忘却九州志, 莫问东海何处有孤岛! 八《故国冬》诸葛遁迹卫文王 朝来大雪晚来风, 又是一年故国冬。 人若依旧情若在, 月隐弯钩风隐踪。 高粱怎醉世间鬼, 举杯饮血酒不红。 待到春暖芳菲盛, 唯吾此生恨难融。 9《算命判词》顾今古 眺东方兮云天曌,唤八方兮有鸣枭。 腹空空兮吞巀嶭,目灼灼兮烧九霄。 举琉觞兮饮洪濛,醉攘袂兮玉鸾飘。 驭凤鹏兮翔剑气,揽四海兮归一潮。 0《薛凡》薛伊人 一朝误离天子殿,甘作凡夫享逍遥。 江湖多少快意事,不足详为外人道。 1《薛繁》薛久命药王山掌门 削去前尘繁芜忆,惟留仁心济苍生。 纵遭世人恶言辱,愿为天地拔奇毒。 《请君入局》萧寻齐煜王 狂风卷飞石 不见长天 乌云盖城池 煞气延绵 繁京歌舞歇 酒郡罢饮 晋阳关已阙 貌城无琴 将军忘归期 沙场点兵 勇士何所惧 死不留名 今我只身来 排星布棋 孤魂戥后葬 请君入局 《无常剑诀》 紫霞升丹泉,月魄不染天。 世事了无常,步步踱残年。 俗境在彼岸,心猿意自通。 超然绝情客,最是白头翁。 4《侠客剑诀》 一剑劈去愁云病 两袖清风笑不停 丢三落四无牵挂 五脏六腑随我行 七老八十仍健硕 九阍虎豹讳我名 千山万水脚下路 岁月明鉴世人情 5《月下仙祠签词一》 浮萍别离凰凤聚,东南西北两不疑。 莫嫌郎君凡尘客,潜龙在水似池鱼。 6《月下仙祠签词二》 仙君何来凡间坐,烦劳天兵下界寻。 红尘入眼若无物,明月只鉴一人心。 7《蜀国山人歌》 西岭云雾重,绕我入迷途。 忽见黄鹂鸟,翩翩寻墨竹。 百啭悦我心,金羽亮我目。 提步逐鸟去,林中有茅屋。 黄鹂已不见,屋前有药圃。 轻扣柴门欲问山中来时路, 妙人笑道公子怎得不识奴? 从此千百日月双双林中度, 莫要笑我谎称山人路欠熟。 八《秋水剑诀》 风高乘北雁,秋水越长烟。 一十八招剑,招招愈向前。 虚指点神庭,短剑刺喉结。 轻手推华盖,实点膻中u。 内劲沉气海,不动下丹田。 利器割人迎,钝器入灵虚。 一步穿天宗,反掌击魂门。 断肘断天井,擒手擒阳池。 下盘刺伏兔,铁脚踢悬钟。 碎步踩解溪,大足碎陷谷。 剑剑寻五脏,掌掌裂六腑。 9《无题》林璎楚惠王 春渡临江杨柳岸,暖风轻遣薄雾寒。 伊人回眸颦笑婉,纤足已入乌篷船。 楚水玉河携花落,扁舟尽过万重山。 莫问青鸟何处去,尺素不出晋阳关。 40《昭凰曲》林璎楚惠王 昭凰六宫天向晚 金扇落处秋风寒 千篇狂画醉卧醒 七弦曲里等卿还 遥想当年陈国景 廿一城池冷香凝 十门八派霸西岭 兀自匹马蜀道行 平梁赵宫献商策 三寸轻拾旧山河 风云诡谲玉都外 宋王面前戏娇娥 冰冻临江杨柳岸 半杯陈酒雪吹船 齐卫盟友借楚境 将军假败掀狂澜 千秋龙椅几易主 舍我之身定安宁 相知相伴仍相忆 恕人恕己难恕情 封侯赏爵田千亩 山盟海誓终虚无 衷肠此生未倾诉 春光影底笑荣枯 41《列国浮沉》诸葛从容 提笔凡尘梦里梦 莫疑痴心人间人 天地尚存正气在 何必醉酒叹浮沉 大国临难将相离 奸佞出,忠义退 宦海再无不二臣 五百年,山河碎 诸侯并起分天下 各自佣兵万户家 从来浩劫始争霸 金刀铁马葬年华 曾闻边境有才子 九州客,关外行 十指轻抚八方奏 周王曲,七弦琴 荒漠万里绝尘骑 吉布长河映白衣 天芒山下西风起 手执狼毫训劲敌 待到戎夷远遁去 只取一捧雪兰泥 悄剪马尾三两束 再敛桃木访六都 明君不恋盘龙椅 冷眼懒辩恶贯名 英雄甘愿销声迹 荒冢无碑自清净 (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二章 奈河清浅(上) 蜀国西岭绝世峰下是一座山谷,名曰奈河谷。 清晨的山谷,薄雾绵绵,偶有飞鸟,寂静清幽。通往谷底的路,是百余年前蜀成王乌衣下旨修建的古道。 因冰雪封山,脚下路滑,刘一手搀扶着恕儿,一手牵着毛驴,力图快步疾行。 恕儿连续几日都没有再与刘说过话,刘知她又是怨恨又是焦急,于是也并不多言,不愿叨扰她的心绪。 此时恕儿脚下一滑,幸好刘一直虚虚扶着,她才没有狠狠摔倒。恕儿顺势坐在了地上,终于开口道:“我休息片刻。”声音微弱沙哑,不似往常。 刘将她从古道雪地上打横抱了起来,放到树下无冰的大石上,站在她身前说:“我去弄个火堆,烧些热水给你。” 恕儿将脸埋在臂弯里,闷声道:“不必。” 刘解下自己的黑色大氅,披到了恕儿从农户家买来的花布旧棉袄上,见恕儿并不嫌弃,于是坐到她身边,温言道:“恕儿,我时候在书上读到过绝世峰下的奈河谷。我记得那本书叫做《巴蜀妖兽录》,讲的是巴蜀之地的民间传说,将西岭里的毒蛇猛兽写得极为夸张有趣。 书上说,绝世峰通天,奈河谷入地,万年前,巴州西岭之中荒无人迹,其间只居住着不通天也不入地的各色妖兽。后来,一伙蜀州蛮人迁徙至巴州,将那些妖兽烹而食之。妖兽没了,蜀州蛮人安稳定居巴州,世世代代,就成了巴州人。 长大后,我研习兵法,便又读了蜀国将军人手一卷的《巴蜀战纪》,讲的是大周亡,九州立九国,巴蜀两国大战事不断,两国之军如何利用天堑险阻和变幻莫测的天气,驱敌国之军,夺回本国之地。 蜀成王乌衣将巴蜀两国一统,巴蜀之间的最后一战,就在这绝世峰下的奈河谷。咱们走的这条古道,就是乌衣下令修建的。 乌衣故作隐蔽地修建这条路,却派人将此消息透露给了巴国,说蜀国大军不日便会悄悄地走这条路进入巴国,趁其不备,一举灭之。 巴国信了这消息,以为抢占了先机,于是几万精兵倾巢而出,那几万人中,包揽了巴国所有的高手,所有的名将。他们埋伏在奈河谷中,静静等待蜀国大军走入他们的陷阱。 可是他们等来的,却不是蜀国大军,而是一场极为罕见的冬日山洪,可谓百年不遇,如同仙神共泣。 巴国之军,全军覆没。 于是山洪涨过的那条河,被乌衣更名为‘奈河’。奈河流过的山谷,便叫做‘奈河谷’。 当年读到此处时,我忽然想到,原以为《巴蜀妖兽录》写的是万年前的传说,应是年代更为久远的书籍,但它开篇便写了‘绝世峰通天,奈河谷入地’这句话,想来是写于巴蜀一统之后,并非古籍。” 刘说了许多话,却见恕儿毫无回应,仍将头埋在臂弯里,于是轻轻揽着她,低声问道:“恕儿,你还好吗?” 恕儿抬头看向刘,语气冰冷:“你说完了?” 刘见恕儿面色苍白,心中担忧,还不及回答,恕儿已经吃力站了起来,当即解下他的大氅,一边递还给他,一边道:“这些,我早就听从容讲过了。我的乌衣剑法,就是他在西岭里教我的。” 刘重新将大氅披到了恕儿身上,面无表情道:“你脸色不好,还是披着吧。你若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恕儿提步而去,扔下一句:“告诉你有什么用?” 刘牵上驴,追到恕儿身后道:“我不懂医术,但至少……至少我能督促你及时休息。” 恕儿不理刘,继续举步维艰地向谷底走着。 谷底渐渐传来澎湃水声,恕儿以为又是头晕耳鸣所产生的幻觉,于是停了脚步,揉了揉太阳穴,那澎湃之声却不绝于耳。 恕儿回想起当年与诸葛从容行走西岭时,他说奈河是绝世峰下山谷中的一条河,千百年间,只有一次山洪被记入了史册,但那史册是巴国灭国之后,蜀国史官所书,为证蜀国灭巴国实乃天意,其中究竟有多少添油加醋之说,已经无可考据。 从容……若真如你所说,奈河只是一条河,我怎么会听到如此汹涌澎湃的水声从谷底传来? 恕儿回头看向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刘,刘蹙眉道:“《巴蜀战纪》上写了‘山洪过后,此去百年,奈河清浅,流水无声’……” 恕儿喃喃自语:“难道奈河谷……有山洪?” 从容…… 义父…… 你们究竟在哪里? 想到此,恕儿忍着腹中排山倒海的作呕之感,拔腿便继续向谷底跑去。 刘追在恕儿身后,不过多时,便已看到谷底的洪水波涛,汹涌急流。 奈河清浅?流水无声?刘望着掺有泥石的滚滚洪水,不禁放慢了脚步。 古道边有座破旧不堪的亭子,亭子外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奈河”二字,两个大字,笔法浑厚质朴,一看便是蜀成王乌衣所书。 恕儿跑进那亭子,跃上亭子里的石桌,站在高处,眺望浑浊而汹涌的山洪。 急流冲走了最后一丝希望,恕儿心中已是天崩地裂。 刘见恕儿站立不动,于是停在石碑前,低头细看,只见“奈河”两个大字的前面,还浅浅刻着一个潦草字“笑”,连起来,就是“笑奈河”。 刘疑惑,又见那“笑奈河”三个字下面,有一串更更浅的字,字迹潦草,似是用利器随手刻画在石碑上的“药王山薛久命到此一游”。 这串字之下,是一首诗,潦草浅刻,亦出自薛久命之手 绝世峰顶通九天,俗夫攀高欲问仙。 今生何以续长命,此路怎得留人间? 不知妙手回春者,日日须与阎罗见。 神医立此笑奈河,悬壶当觉水清浅。 刘正看完薛久命的诗,只见恕儿跳下石桌,但并未站稳,腿脚虚浮无力,跌在了地上。 刘大步跨入亭子,想扶恕儿起来,却见恕儿双目紧闭,已然晕厥了过去。 刘当即回头喊道:“凌飞!咱们去药王山!” 第三百三十三章 奈河清浅(下) 数年之后,刘将蜀国“奈河”更名为“笑奈河”,将“奈河谷”改为“笑奈河谷”,并命人在这古道旁的石碑上,镌刻了一首诗,题为《西岭笑奈河畔与卿说》 而今回首当时错,悔悟浮生烬蹉跎。 世事不可重来过,句句深许空成说。 寻仙访神易魂魄,医者浅叹笑奈河。 独赴黄泉辞碧落,赎以血肉降心魔。 …… 此时凌飞牵着一头毛驴,从不远处的树林里跑到了石碑后的亭子中,对刘拱手行礼:“殿下……”又看向刘怀中面色惨白的恕儿,皱眉道,“安邑王应是从玉都绕道楚国入蜀,此时晕厥,大概只是连夜赶路,太过疲乏之故。咱们到附近的山城中找个医馆为她医治便可,殿下何必涉险去那毒物甚多的药王山?” 刘打横抱起恕儿,大步走出亭子,又抱着恕儿骑上他们来时所乘的毛驴,看了一眼远处的汹涌山洪,便骑驴进入树林,顺着山洪急流的方向而行。凌飞只得也骑上毛驴,跟在宋王身后。 刘驾着驴,对凌飞道:“你可知这附近何处有山城?山城何处有医馆?据我所知,奈河谷方圆百里无山城,就算是有,药王山离此不远,山城中的无名医馆又怎么可能与名震九州的药王山相比? 恕儿向来身体强健,她领兵援赵时,也是日行千里,但上次我在宜德城外见到她时,绝不是这个样子。药王山毒物多,但药王山的掌门医术高明,当今之世,无人能及。我带恕儿求医问药,自然是去找世上最好的医者,买最好的药。” 凌飞忧虑道:“但是臣听闻,那药王山掌门薛久命与卫王交情深厚。齐卫两王葬身西岭一事,连远在玉都的安邑王都知道了,近在咫尺的药王山掌门也一定早就知道了。殿下若去药王山,那薛掌门定然不会放过殿下的。殿下实在不应以身犯险。而且就算他不知道殿下的身份,咱们满嘴的宋人口音,又该如何遮掩?” 刘的面色平静无波:“不必遮掩。就是宋王刘亲自去药王山求医。不过,我是去求医问药,不是去以身犯险。虽然听说那药王山薛掌门是个见钱眼开的生意人,但咱们该有的防备还是不能少。一会儿到了药王山地界,我带恕儿去药王山庄,你留在药王山外接应。” 凌飞提议道:“不如我带安邑王去药王山庄求医,殿下留在外面可好?” 刘转头看向凌飞,挑眉道:“你?你平时虽比我善言,但你没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三寸不烂之舌。” 凌飞奚落道:“三寸不烂之舌?殿下难道会说蜀国方言不成?” 刘眼露笑意:“蜀国大势已去,我又何必费工夫去学蜀国方言?我已派人去活抓几个戎族人,好生把他们带回宋国。等到咱们夺回玉都,我便开始学一学戎语。那戎族汗王不是扬言要跟我喝酒吗?等我能听懂戎语时,自可去狼城王庭吃他一壶马奶酒。” 三人行至药王山地界时,天色已沉,山洪急流渐退,汇成了一条宽而深的河水,流入药王山中的药王谷。 刘带着恕儿,与凌飞分道而行。 此时月光皎洁,映在还未全融的雪上,显得山中本就清晰的道路更加通明。道路两旁种有各色奇花异草,均是名贵药材。 刘正在心中暗赞药王山的道路修建得十分规整,定是为了保护道路两旁的名贵药材,却不知驴蹄声响已经惊动了四条盘在一处冬眠的巨蟒。 巨蟒惊醒,正觉饥饿难耐,于是悄无声息地追着驴蹄声响而去。 待刘察觉背后似有声音时,四条巨蟒已齐齐张开血盆大口,袭向面前的猎物。 刘大惊,立即抱着恕儿跃下毛驴,疾行数步,将仍然昏迷不醒的恕儿草草放在地上,拔出怀王剑的功夫,回头却见那头毛驴已经无影无踪,而一条巨蟒的身形忽然被撑得极其粗大。 刘倒吸一口冷气,却又忽然想到儿时看过的《巴蜀妖兽录》,一边与那其余三条未得食物的巨蟒搏斗,一边在心中暗笑:“万年前,蜀州蛮人来到巴州西岭,斩杀妖兽无数,皆烹而食之。如今我也在此斩杀妖兽,宋王刘岂不成了个蜀州蛮人?可我还下令杀了无数蜀国人……我究竟是蜀州蛮人,还是一只修成人形,回来报仇的巴州妖兽呢?” 怀王剑锋利且轻盈,刘从未用过如此绝世宝剑,兵刃顺手,不过多时,便将三条巨蟒斩成了六段,但觉此地诡异,令英雄胆寒,遂不再去管那条正在费力吞咽毛驴的巨蟒,迅速抱起昏迷不醒的恕儿,向药王山庄的方向快步疾行。 恕儿,千万蜀国人因我而死,我倒真想把自己说成一只巴州妖兽…… 妖兽报仇,万年不晚。 刘抱着恕儿来到药王山庄,大声扣门。一厮打开了门,用浓重的蜀国口音问道:“来者何人?半夜登门拜访,可有拜帖?” 蜀国口音听着生硬,刘便觉得那厮语气不悦,毫无礼数,于是冰冷道:“拜帖是何物?寡人从未用过。你速去通传,就说宋王刘请见薛掌门,若有耽搁,死的可就不止那几条镇山巨蟒了。” 厮见此人的穿着打扮只是个农夫而已,竟然如此猖狂,当即笑道:“我们掌门已经歇息了,半夜不行医、不用毒。哥哥你装成宋王也没有用,天亮再来。” 刘嘴角一弯,说:“我倒是可以天亮再来,但天亮以前,休怪我一把火烧了这座药王山。药王山里没有了药材,你们掌门还如何行医,如何用毒?你们掌门不行医也不用毒,药王山的生意还如何做?药王山不做生意,就没有掌门,只剩关门了。到时候他关起门来杀你泄愤,寡人可救不了你。” 厮意欲反驳,却将深吸的一口气又叹了出来,转身跑进了山庄。 过不多时,一瘦削男子踏月而来,仙风道骨,白袍如披雪,正是药王山掌门薛久命。 薛久命看了刘一眼,又看向他怀中所抱女子和他腰间悬着的怀王宝剑,说:“宋王既是来此求医,何以斩杀我药王山的灵兽巨蟒,还扬言要烧了药王山?” 第三百三十四章 起死回生(上) 刘面色和缓,对薛久命道:“不瞒薛掌门,寡人珍之重之的女人昏迷不醒,寡人带她求医,定然要来寻九州列国最好的医师。奈何半夜叨扰,唯恐不能及时见到薛掌门,才出此下策,托庄中哥传了些不敬之言。” 看门厮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位普通农夫打扮却气度不凡的男子,但又觉得他方才还是一副高高在上、底气甚足的模样,怎得掌门一到,他却变了一副嘴脸,开始说些阿谀奉承的话? 薛久命问道:“你果真斩了我的三条巨蟒?” 刘坦然答道:“寡人鲁莽,但为了保命,只得出手。” 薛久命暂且不理刘,对立在一旁的厮吩咐道:“你去叫上几个人,立刻把那三条巨蟒收拾回来。苦胆入药,蟒肉炖汤。” 刘心里顿觉好笑。原来书上说的没错,蜀人果然喜欢将各色妖兽烹而食之。 薛久命看向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的宋王,肃然道:“那几条巨蟒与我女儿一同长大,我女儿视它们如兄弟姐妹一般。你斩了我女儿的兄弟姐妹,便如同杀了我的孩子。不知宋王打算如何赔偿我那无故枉死的三个孩子呢?” 刘道:“薛掌门悬壶济世,并非蛇蝎心肠,三条巨蟒,岂可做薛掌门的孩子?何况虎毒不食子,巨蟒若真是薛掌门的孩子,薛掌门又怎会忍心将其烹而食之?” 薛久命轻笑了几声:“世人皆知我药王山做的是制毒卖毒的杀人生意,何来‘悬壶济世’一说?” 刘道:“那是因为世人不知,奈河谷的石碑上刻着薛掌门的一首诗 绝世峰顶通九天,俗夫攀高欲问仙。 今生何以续长命,此路怎得留人间? 不知妙手回春者,日日须打阎罗面。 神医立此笑奈河,悬壶当觉水清浅。 薛掌门本是妙手回春的仁心医者,这‘悬壶济世’一说,也不是寡人杜撰的,而是出自薛掌门之手。薛掌门若是不愿为寡人的女人好好医治,打的便不是阎罗王的面,而是薛掌门您自己的脸。 只要薛掌门好好为她医治,待她顺利醒来,药到病除,任由薛掌门开价,寡人愿以金山银山赔那三条巨蟒的命。” 薛久命突然哈哈大笑,对刘道:“没想到宋王年纪轻轻,一张妙嘴句句珠玑,话里话外天衣无缝,竟然似能活死人、肉白骨,又需医者何用?” 刘道:“薛掌门管不了宋王,但却管得了阎罗王。寡人纵然善辩,能力却不及阎罗千万分之一。薛掌门是想让寡人带来的宋军将药王山夷为平地,想让寡人与你同归于尽,还是想留下药王山绝学,造福千秋万代?” 刘话音未落,薛久命只见药王山中火光四起,浓烟升空,当即心想:“不妙,果然如他所说,宋军已入药王山。” 薛久命眼皮低垂,让开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宋王殿下请带楚国安邑王入蔽庄一叙。”于是亲自领刘走入百毒堂。 刘跪坐于百毒堂的正席上,仍将恕儿抱在怀中。薛久命正为恕儿把脉,只听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薛伊人推门而入,问道:“爹,大半夜的,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大闹咱们药王山?” 刘抬头去看,见来者是个皮肤白皙剔透、眉目清秀明丽的高挑女子,想来应是薛掌门的女儿,赵王所提美人榜的第四名薛伊人。 薛久命回头看向女儿,说:“你别在这里捣乱,快回屋睡觉去。” 薛伊人左手指向刘,语气不悦:“大胆农夫,就是你斩了我的三条蟒儿!”正说着,右手已向刘的面门发出一枚银针。 刘刚要闪躲,却见薛久命挥袖一挡,已将那枚细银针捏在了指腹间,起身朝女儿走去,说:“休得无礼!那是宋王和楚国安邑王。” 刘正惊叹于薛久命的功夫,更不解薛久命既然武功如此高强,为何竟迟迟不出手教训他,只听薛久命道:“宋王请稍候,我去取银针和药物。”遂领着女儿离开了百毒堂。 薛久命一直将女儿送至闺房门外,薛伊人气鼓鼓道:“爹,你为什么包庇那对狗男女?就算那人不是宋王,他擅自斩杀我的蟒儿,也应该拿命偿还!更何况,你说他是宋王!宋王在绝世峰和紫川做的那些事,足以让他千刀万剐! 还有那个什么楚国安邑王!女儿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说她是个狐媚子!当年她狐媚了诸葛哥哥和蜀王殿下,后来又弃诸葛哥哥而去,投奔了宋王那厮!今日那对狗男女来咱们药王山自投罗,真是死有余辜!女儿想要杀了他们,爹为什么阻拦?” 薛久命见四下无人,低声道:“我不杀那二人,是因为宋军就在药王山中,若是宋王出事,咱们药王山也在劫难逃。你此时虽能杀你想杀的人,但宋军若是冲进山庄,你便救不了你想救的人了。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薛伊人“哼”了一声,说:“暂且不杀宋王也可以,但那狐媚子既然落在咱们手里,我一定要杀了她!” 薛久命道:“那女子已经怀有身孕。药王山虽然做制毒卖毒的生意,但从来不做一尸两命的勾当。不过,你是我薛久命唯一的女儿,你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你不后悔,你爹绝不阻拦。” 薛伊人秀眉微挑:“她怀有身孕?” 薛久命道:“我把的脉,绝不会有错。” 薛伊人沉默了一瞬,问道:“孩子是谁的?” 薛久命无奈:“自然不是齐王的,就是宋王的。我又怎会知道?” 薛伊人想了想,说:“爹,那孩子若是诸葛哥哥的,我想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尸两命!那孩子若是宋王的,咱们就暂且救了他们,免得宋王动怒,坏了咱们当务之急的要紧事。” 薛久命叹道:“你若如此抉择,爹便依你。你留在房里,好好休息。明日咱们开始炼‘蟒胆回生丹’,那可是七七四十九日之功,不是儿戏,需要养足精神。” 薛伊人乖巧地点了点头,说:“爹,那狐媚子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你可一定要替女儿仔细问个清楚。” 第三百三十五章 起死回生(下) 薛久命取了药箱,回到百毒堂中,见宋王正关切地看着怀中女子,当即大步走上前去,毫无征兆地说:“楚国安邑王已有身孕。适才被女一闹,便没来得及告知宋王殿下。” 刘早已在朝堂上练就了面不改色的本事,此时得知恕儿有孕,纵然心中波澜起伏,脸上却依旧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他抬头直视薛久命,问道:“薛掌门,恕儿已昏迷了一日之久,这对她腹中的孩儿可有影响?” 薛久命见宋王的脸色和语气都如此平静,心下已经明白了几分。看来,这孩子并不是宋王的。没想到一尸两命这样的下作事,竟有人能不花一分钱就指使我去做。与其把一切归咎于我,不如让这个宋王自己说出口。 薛久命跪坐于宋王和这命不久矣的女子面前,一边打开药箱,取出一包银针,一边说:“宋王殿下是想让她腹中的孩儿平安无恙,还是想让这孩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呢?” 刘想也未想,勃然大怒道:“薛久命!你自负悬壶济世,怎会问出如此猪狗不如的问题?如若你不能保证恕儿母子平安,寡人就把你的药王山夷为平地!” 薛久命蓦然疑惑了起来。宋王和齐王应当不共戴天才是,怎得宋王杀了齐王,却又要留下齐王的血脉?如今的晚辈,真是愈发令人费解! 薛久命自顾自地整理起药箱里的瓶瓶罐罐,平静道:“我是医家,不是神仙,否则伊人的母亲生她时,也就不会死。宋王殿下,你若是忌惮楚国安邑王醒来之后得知真相,破坏了宋楚之间的百年情谊,这件事,大可归咎在我身上。反正我药王山从来也不做接生的生意,药王山掌门疏于此技,并无大碍。” 刘面若寒霜,语气之中冰冷与愠怒掺半:“薛久命,你到底有几条命,竟敢话里话外、接二连三地与寡人谈论是否要杀了寡人的孩子?” 薛久命眉头微皱:“宋王殿下的孩子?世人皆知楚国安邑王差点就变成了齐国王后,她腹中的孩子又怎会是你的?” 刘面不改色:“那只不过是齐王一厢情愿罢了。薛掌门久居西岭,难道真的没有听闻过宋王刘与楚国公主东方恕之间的风流韵事吗?她若不回到齐王身边说服他来蜀国相助寡人,寡人又如何能杀得了齐王那样文韬武略的英才?” 薛久命想到女儿嘱托他务必要将此事问个清楚,于是继续道:“宋王殿下,你既来我药王山求医,又承诺以金山银山赔我那三条巨蟒的命,我自是不会亏待了你这样有权有势的主顾。你虽是前来为楚国安邑王求医的,但我看你的心病才真是病入膏肓,不可不治。 医家讲究望闻问切,方可对症下药。我适才将她怀有身孕一事告知于你,你却毫无喜悦之色,实在没有一丝一毫初为人父者的神情。这让我如何相信,孩子不是齐王的,而是你的呢? 如今蜀国空有一个无影无踪的蜀王而已,根本大势已去。我薛久命是个生意人,不是个忠义名士。既然蜀国早晚会归入宋国版图,而我药王山也不例外,那我薛久命不如早早为宋王殿下办事,既能为你除去心病,也可保我药王山百年无虞。 只要宋王殿下稍稍点个头,齐王的骨肉,就会悄然无踪。” 刘忽然仰头笑了起来,笑这神医果然一语中的。恕儿,我的心病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治! 笑罢之后,刘看向薛久命道:“薛掌门,寡人不知你究竟为什么非要认定这孩子是齐王的,但寡人明明白白地最后一次告诉你楚国安邑王东方恕腹中的孩子,是我宋王刘的。 我方才并无喜悦之色,只不过是因为,我与恕儿早就行了周公之礼。一切尽在意料之中,何必乍惊乍喜? 难道薛掌门还要掐指算一算这孩子是什么时候得的方可相信吗?那寡人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又如何? 两年前,寡人将她从宋国天牢里救出来,她在宋宫之中就一直睡在寡人的卧榻上。就算齐王能起死回生,他也不可能逆转此事。但两年以前,宋楚之间到底是敌是友,尚不明了,寡人虽想与恕儿生子,却是时机未到。 新楚王登基后,宋楚通商极为频繁,已成盟友,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恕儿。时机终于到了,所以前阵子她领兵借道宋国援赵时,便与寡人在宋国宜德秘密相会,耳鬓厮磨间,我们已然筹谋好了铲除齐卫两国的大计。 薛掌门,今日若不得恕儿母子平安,寡人就是与你同归于尽,也一定会把药王山夷为平地!” 薛久命虽见宋王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却听他说得如此滴水不漏、情真意切,心中不禁轻松了下来 原来,果真如传闻中所说,宋王刘与楚国公主之间,颇有一段苟且韵事。怪不得伊人骂他们“狗男女”。 如此一对狗男女,外加一条尚未出世的狗,若是死在药王山里,还真是脏了我的手!何况宋军若是烧了药王山,毁了这里的灵丹妙药,焚了药王山的百年绝学,那才真是祸害苍生。苍生岂能被这一对狗男女所祸害? 可我薛久命若放过宋王,甚至连宋王的女人和孩子都一起放过,他日传扬出去,药王山定然更加臭名昭著。 世人只会说我薛久命不仅钻研毒术、见钱眼开,而且背信弃义、卖国求荣。 不过,无论世人如何骂我,这一尸两命的事,终于是不用我动手了。 薛久命遂伸手为恕儿把脉,片刻之后,对刘道:“宋王殿下还请稍安勿躁。其实刚刚我为楚国安邑王把脉时,就已经知道母子平安。母亲昏迷不醒,其实是因为母体心神俱疲,为了保护腹中孩儿,母体才会抗拒过多的疲劳。而抗拒疲劳的方法,正是昏迷沉睡。她身体底子很好,我且不为她施针,让她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天亮以后,她自会醒来。到时,多吃饭、少说话便是。对她而言,最好的安胎药,就是心神宁静,无需药物针灸。” 第三百三十六章 按兵不动(上) 翌日清晨,恕儿被药王山中清脆悦耳的黄鹂鸟鸣吵醒,顿觉灵台清明,却又立刻察觉到腹中空空如也,肚子咕噜一叫,竟饿得心慌起来。她缓缓坐起,环视四周,见各类医书与百草标本均整齐地陈列在墨竹架子上,当即认出了此处正是药王山庄的百毒堂。 似乎是很多年前,又似乎近在昨日,她随诸葛从容一起来过这里。 那时春盛,药王山庄里的紫玉兰古树齐齐绽放。她在这百毒堂中第一次见到了卫王诸葛遁迹,第一次见到了蜀王乌邪,也第一次见到了药王薛久命。 那晚,她被薛伊人踢下了一汪药泉,梳洗过后,又在此观看蜀王乌邪与诸葛从容比剑。她困得东倒西歪,却仍强打着精神与诸葛从容攀到一株紫玉兰树上喝酒聊天。聊着聊着,不知何时,他们就靠着树干睡着了…… 此刻大梦初醒,恕儿正疑惑自己如何又回到了药王山庄,百毒堂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一农夫打扮的男子,发髻凌乱,满面灶灰,端着一碗略带糊味的菜粥,阔步走了进来,却不是宋王刘又是何人? 刘见恕儿不仅醒了,而且还坐了起来,当下心中大喜,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跪坐到恕儿面前,将一碗热粥端给了她,说:“恕儿,你吃点粥,先不要说话,听我来说。” 恕儿见刘难得喜形于色,遂捧着粥却未喝,冷冷问道:“你在高兴什么?难道你找到齐王和卫王的踪迹了吗?” 刘收敛了笑意,站起身来,匆匆将百毒堂的门掩上,又回到了恕儿身边,温言道:“你昨天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且先一边喝粥,一边听我慢慢给你解释。” 恕儿垂下眼眸,看向手中木碗里盛的一团浆糊的菜粥,轻叹了口气,一勺一勺地喝了起来。 刘仔细端详着恕儿,见她的脸色已稍有恢复,不似昨天那般惨白,于是欣然道:“恕儿,你有身孕了。” 恕儿正一口菜粥卡在喉咙,只听刘又说:“我已告诉薛掌门,这是我的孩子。” 原本如鲠在喉的那口菜粥,立即把恕儿给呛着了。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根本说不出话。刘抚着她的背,一边为她顺气,一边放低了声音,说:“恕儿,你别急,这其中是有缘由的。长话短说就是,我若不说你腹中的孩子是我的,那薛久命大概会杀了你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当他知道你有了诸葛从容的孩子的时候,便锲而不舍地套我的话,想让我命令他杀了这孩子。明明是他想动手,却要我背负这猪狗不如的罪责,真是十分古怪!权宜之下,我便一口咬定你腹中的孩子是我宋王刘的。我吓唬他说,宋军已将药王山团团围住,若他不能使你们母子平安,我就放火烧山。他这才不再与我商议悄悄谋害你腹中孩子的事情。” 恕儿渐渐停止了咳嗽,却因剧烈的咳嗽而泪眼汪汪。此时一双泪眼静静看着刘,刘不禁心中一荡,仍轻抚着恕儿的背,柔声道:“恕儿,为保你们母子平安,你且勉为其难地装作这孩子是我的吧。” 恕儿愣了片刻,心中浓烈的喜悦与愁苦已经两两对峙,大战一场。 从容,你在哪里?你知道吗?我们有孩子了!可是……你还会不会回来给你的孩子取个名字?你还会不会见到你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喜悦与愁苦两败俱伤,恕儿重新一勺一勺地喝起了糊味甚重的菜粥,慢慢冷静了下来 若真如刘所说,薛掌门为什么要杀我与从容的孩子?他与义父是至交好友,又和蜀王一样称从容为“贤侄”,如今从容生死不明,他怎能忍心去害从容的骨肉? 亦或是,薛掌门向来宠溺女儿,而那薛伊人早早便一心系在从容身上……她嫉妒我嫁给了从容,又嫉妒我怀了从容的孩子,所以才央求她爹去谋害我的孩子。 可是她以后找机会谋害我就好了,为什么要杀了从容的孩子?她若真心对待从容,在从容生死不明的时候,更应护着他的骨肉呀! 生死不明……生死不明? 难道……薛伊人明明白白地知道从容还活着?只有从容还活着,她才有理由去谋害他与其他女人的孩子! 恕儿端碗的手颤了一下,舀粥的勺也停在了半空。 刘接过木碗,又拿过恕儿手中的木勺,苦笑道:“头一次煮粥,不心煮糊了。我知道这味道难以下咽,但我不放心药王山的人下厨。你若实在吃不下去,就先等一会儿,我再去煮一锅,应该就不会糊了。” 恕儿仍低垂着眼眸,一言不发地理了理方才的思绪,才抬头看向正要起身去重新煮粥的刘,平静问道:“你既然杀了我的夫君,为什么还要保住他的孩子?” 刘直视恕儿,坦然答道:“为了让你原谅我。 恕儿,我虽是你的杀夫仇人,却也成了你们孩子的救命恩人。 你不知道,昨夜我得知你有孕时,我心里其实是百感交集的。但是当我发现薛久命开始套我的话,引我下令谋害诸葛从容的孩子时……我心中便只剩下欣喜若狂!我想,我如此十恶不赦,却竟能得到上天的眷顾,获此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这个机会,我一定不能失去。 所以,如今在这个世上,最想保住你腹中孩子的人,就是我。 我是他的恩人,他也是我的恩人。” 恕儿歪头看着刘,语气不屑:“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救命恩人?会不会只是你在自说自话,给我编了个故事,给你自己找了个开脱?” 刘叹道:“恕儿,我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你且在薛久命面前装装样子,看他的态度,便知道了。昨夜我告诉他孩子是我的,一会儿等他来了,你与我演一场缠绵恩爱,初为人父人母的戏。他若面色平静,毫无疑惑,甚至满脸鄙夷,便证明他已经知道孩子是我的了,证明我没有骗你。他若一脸惊讶,不知你我究竟在说些什么,又设法给你施针用药,便证明我没有告诉他孩子是我的,证明他确实要谋害诸葛从容的孩子。” 恕儿冷笑一声,说:“如此甚好。” 刘道:“你问了我许多问题,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薛久命与诸葛父子无冤无仇,甚至交情深厚,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要害诸葛从容的孩子?” 第三百三十七章 按兵不动(下) 恕儿料到刘会问及此事,适才便已经想好了对策。 她虽不知自己所想的缘由究竟是否准确无误,但就算从容和义父还有一丝一毫的生机,她也要拼命护住。所以她自然不能把她推断出的缘由告诉刘,否则以刘的手段,就算他压根没有带一兵一卒来药王山,也绝不会给从容和义父半分生机。 恕儿面无表情地说:“没想到‘交情深厚’这样的词,竟会从你的嘴里说出来。薛久命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吗?他若在乎情义,怎会以卖毒药为生?他医术再高,也不过是个黑心商人罢了。我做过很多生意,我知道商人最需要什么。商人最需要的不是情义,因为情义无价,便也无法定价。商人最需要的是审时度势,是讨好权贵,是见利忘义。 如今齐卫蜀三国无主,赵王重伤,楚王纨绔,天下大势尽在你宋王一人掌中。以薛久命的精明,他岂会放着自找上门的权贵不讨好,而非要死守着江湖上的酒肉情谊呢? 他若帮你除掉齐王的骨肉,就是为宋国立了一功。而我当时昏迷不醒,他这个‘功劳’,只会有你们两个人知道。从此以后,你心中不仅会感激他,也会忌惮他,因为他肯定觉得,你不愿让我知道是你下令杀了我的孩子的。 一旦我知道了,于公,以我楚国安邑王的身份,我一怒之下就可以在楚宋边境掀起腥风血雨,从此宋国再无宁日,于私,我一辈子都会恨你入骨。 这世上的人,有些人活在过去,有些人活在当下,有些人活在将来。 薛久命是个精明到骨子里的商人。他不固守过去的情义,也不害怕你当下的威胁,因为他要得到的,是将来列国之主的感激和忌惮。” 刘虽然知道恕儿向来出口成章,却还是惊讶于她此时的冷静思辨。但无论如何,这是恕儿几天以来第一次和他说这么多话,他不愿终止。 刘点了点头,说:“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我也可以命他杀了你腹中的孩子,然后再把他杀了。到时候,他人都死了,还要我的感激和忌惮做什么?” 恕儿道:“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杀他,因为杀了他就永远都死无对证了。死无对证,对你而言,对宋国而言,更为不利。只有他活着,才会有人为你遮掩你的恶行,才会有人告诉我,孩子不是你下令杀的,而是我旅途劳顿、心神不宁、体虚力竭才导致……” 恕儿话音未落,只听刘打断道:“恕儿,你腹中的孩子一定会健康平安地出生,也一定会健康平安地长大。我虽不敢妄言能如卫王对待齐王一般对待你的孩子,但不论你的孩子是男是女,不论他长大以后想要逍遥江湖还是加官进爵,我都会满足他。 你的孩子一定是有九州列国最富贵荣华的命格。药王都没能杀得了他,等着他的,只会是宋王与楚王的提携和荣宠。还有赵王,那年赵王将平梁商会的头筹并列赐给了你我二人,他也一定会喜爱你的孩子。所以你的当务之急,是好好休息、好好安胎,这样才能将一个命格如此之好的孩子顺利带到这世上来。” 恕儿见刘不再怀疑薛久命的蹊跷之举,于是轻轻舒了口气,说:“你也是个活在将来的人。” 刘手中仍端着糊掉的菜粥,菜粥已凉,他正要起身去重新煮粥,只听门外传来了稳健和轻盈的一双脚步声。 刘立即将木碗放到了一旁,环抱住恕儿,在她耳边轻柔道:“我只愿活在当下。” 恕儿刚要挣脱,刘却牢牢将她抱着,并已在她的嘴角轻轻印上了一吻,冰凉柔润,久久不离。 此时房门正被打开,薛伊人“啊呀”一声喊了出来,随即一手掩面,另一手径直指向百毒堂上的一男一女,道:“你们这对有夫之妇、有妇之夫的狗男女,竟然跑到我们药王山来行苟且之事!好不要脸!” 薛久命语气平和:“伊人,不得无礼。” 薛伊人立刻收回了手,笑对父亲吐了吐舌头。 恕儿趁机看向薛家父女,只见薛久命果然如刘所说,毫不惊讶,好似在看邻家农舍早已成亲多年的夫妇。而薛伊人虽然嘴上骂着,但眼里却渐渐泛起了看热闹的笑意,嘴角眉梢,尽是欢喜。 恕儿顺势绵软无力地靠在了刘怀中,故作闭目休息,心中却在盘算:“看来刘说的没错,薛久命已经知道了我腹中的孩子是宋王的。而我的推断也没有错。薛伊人气色甚佳,毫无悲伤之态,又见我弃了她的‘诸葛哥哥’而对宋王投怀送抱,便堆了一脸遮掩不住的欢喜……幸好刘不知她对从容的心思,否则以她这副开心颜,怎能瞒得住生死事?可惜刘在此,我不能开口去问他们父女二人。 从容,义父,你们就在这药王山庄里,对不对? 既然你们还活着,留得青山在,一切都须从长计议。等我引开刘,等我平平安安地将孩子生下来,再单枪匹马过来寻你们。更何况,此时我就算开口明问,薛家父女也一定不会向我这个‘宋王的女人’透露你们的消息。与其让孩子与我一起陷入困境,既不得宋王的帮助,也不得薛家父女的信任,不如暂且按兵不动,先离开这处处都是毒药的药王山为妙。” 刘将恕儿揽在怀里,心中早已柔情万缕,不禁假戏真做。他将下巴抵在了恕儿的头顶,样子十分亲昵,笑如春风拂面,声如温泉润玉:“恕儿,你的喜脉是薛掌门诊到的。咱们的孩子,也是薛掌门为咱们保住的。你还不赶快谢过薛掌门?” 恕儿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对薛久命温和一笑,说:“我与宋王殿下会一辈子都感激薛掌门的。” 薛久命亦是一笑,眼里却尽是不屑:“我未施一根银针,也未开一副良药,不敢居功。” 薛伊人走到恕儿面前,不怀好意地看向刘,说:“宋王殿下,原来你才是她腹中孩儿的爹呀!恭喜恭喜!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你就在我们药王山的百毒堂里,给你这大难不死的孩儿取个名儿吧!” 刘脸上仍挂着笑,却知道恕儿肯定不愿让杀夫仇人为她的孩子取名,于是不置可否地说:“寡人的孩子,自然要取最好的名儿。寡人一时半刻还未想好……” 刘推托间,恕儿心里万分无奈。薛伊人,你就这么想杀了你的诸葛哥哥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吗?我已不知再如何去演,你难道还是不相信这孩子是宋王的吗? 想到此,恕儿推着刘的胸膛坐直了起来,又将右手食指轻轻覆在了刘的唇上,笑对刘道:“你谦虚什么?方才你不是还同我说,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你都已经想好十几个名字了吗?” 刘垂目看向他亲自戴在恕儿手腕上的玉环,明白恕儿此时既是在薛家父女面前圆谎,也是在故意为难他。 刘嘴角一弯,眼里却盛了些许苦涩。方才,他没有对她说任何一个名字,他对她说的是 “恕儿,我虽是你的杀夫仇人,却也成了你们孩子的救命恩人。 你不知道,昨夜我得知你有孕时,我心里其实是百感交集的。但是当我发现薛久命开始套我的话,引我下令谋害诸葛从容的孩子时……我心中便只剩下欣喜若狂!我想,我如此十恶不赦,却竟能得到上天的眷顾,获此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这个机会,我一定不能失去。 所以,如今在这个世上,最想保住你腹中孩子的人,就是我。 我是他的恩人,他也是我的恩人。” 刘握住恕儿的双手,说:“‘恩’字,可好?” 恕儿满意地点了点头:“我方才也觉得‘恩’字最好,男女皆宜。咱们的孩子,就叫‘刘恩’了。” 薛伊人又问刘道:“宋王殿下,女才疏学浅,不知‘恩’字何解?” 第三百三十八章 甘之如饴(上) 刘虽面色平和,但当下也不知究竟该如何向薛家父女解释这个“恩”字,于是使出缓兵之计,笑道:“既然寡人的孩子与药王山有缘,寡人不如在此留下墨宝一张,解这‘恩’之一字。等恩长大以后,若有缘前来拜访,便可看到寡人今日在药王山的百毒堂中为他写的字。薛姑娘,可否借纸笔一用?” 薛伊人想起前不久她与爹爹二人给陈王的独子取了个江湖化名,取名时也作了两首诗,当即拍手道:“好呀!早就听闻宋王殿下读书万卷,学识渊博,今日便为你的孩子作诗一首,也让我这山野村姑见识见识宋王的文采。”话未说完,已转身走向一旁的书案,着手为宋王镇纸研墨。 刘牵起恕儿的手,缓缓走到案前,心里油然生出几行诗。他将毛笔递到了恕儿的手中,又握住恕儿的手,沾墨提笔,笔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旧友新朋齐相问,善恶怎断是非人? 如吾所为无遗恨,不念对错念长恩。 大道难得诸事顺,喜怒悲欢皆浮沉。 此生岂用情仇困,与君把酒开心门。 他原本从来不在诗词之后书写落款,此时握着恕儿的手,却不禁想让恕儿亲笔写一遍他的姓名,于是又在末尾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刘”。 恕儿怔怔看着自己写下的“刘”二字,顿觉前尘往事早已幻化成烟,随风而逝,唯独这两个字,凝结于纸,从未变过。 恕儿心中一痛,指着墨迹,强颜欢笑道:“新朋旧友,是非善恶,悲欢喜怒,情仇对错……好热闹的一首诗。”又扭头看向刘,“你想让咱们的孩子如此操劳忙碌吗?” 刘摇了摇头,说:“咱们的孩子,一出生便会享有人世间最多的尊荣和宠爱。寡人希望他不要恃宠而骄,要懂得心怀感恩。伴随尊荣和宠爱而来的,除了恃宠而骄,还有一事,便是很难结识到真心待他的至交知己。寡人不可能保护他一辈子,他遇到挫折之时,寡人希望他能有朋友相伴。酒肉下肚,高歌几曲,即能忘却是非善恶,情仇悲欢。” 恕儿看着那一双悲伤的眸子,决然思索间,却不知自己的眼里也盛满了悲伤。 心怀感恩?至交知己?这些,你刘此生已再不可得。 你狠心做下恶事,害我夫君,害我义父,枉我信你一场、救你一命!在我找到从容和义父之前,我要让你日日被情仇所困,让你后悔向我敞开心门! 恕儿与刘对视之时,薛伊人已将宋王的墨宝呈给了薛久命。 薛久命看罢,冷哼一声,对刘道:“宋王殿下在蔽庄之中习练厨艺、诗性大发,好不逍遥快活,不知还要在蔽庄逗留多久才算满意?” 刘对薛久命行礼道:“叨扰了。既然恕儿已无大碍,寡人这就带她一起离开。不日寡人便差人送一万金来此,既是赔偿寡人所斩的三条巨蟒,也是酬谢薛掌门与薛姑娘的仁德医术。” 薛久命携薛伊人将刘和恕儿送至山庄门口,见昨夜在药王山四周燃起的烟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即起疑,试探刘道:“宋王殿下,不知你昨晚所说,将我药王山团团围住的宋国大军,此时却在何处?” 刘不惧,领着恕儿转身便走,丢下一句玩笑话:“寡人的精兵乃是阎罗王养的鬼,专门捉拿人间神医。薛掌门还是不见为妙。” 薛久命对着二人的背影道:“哦?也不知道是宋王殿下根本没带鬼前来,还是我这‘人间神医’看不到那些肮脏东西?”说话间,薛久命正要抬手朝刘发一枚银针暗器,林中忽然“嗖”地射出一支羽箭,朝他的面门飞速袭来。 薛久命立即躲闪,却见山道两旁的密林中跑出了近百名列队整齐、身着铠甲、手提盾牌的宋国士兵。为首之人疾行至宋王面前行礼道:“凌飞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刘笑道:“刚才那支箭,着实射的不错。” 凌飞转头看向密林,道:“是鲁将军射的。” 刘转身朝薛家父女挥了挥手,扬声道:“不必远送!”于是领着恕儿走入盾牌之后,又对凌飞道:“不是让鲁慧回宋国了吗?” 此时鲁慧从林中冲了出来,扑通一下跪在了宋王面前,说:“鲁慧抗旨,请殿下责罚!” 刘双手将鲁慧扶起,拍着他的肩膀,虽面无表情却眼带笑意:“鲁将军箭射的好,旨也抗的好。回玉都,罚你三杯烈酒!” 鲁慧正欲欣然谢恩,却瞥见刘身边的女子一脸恨意地看着他,笑容当即僵在了脸上,尴尬行礼道:“末……末将鲁慧,参见楚国安邑王。当年天牢之中,末将多有得罪,还请安邑王大人不记人过,放末将一马。” 恕儿忽然温婉一笑,对鲁慧道:“鲁将军,都是陈年旧事,你还提它做甚?今日你不仅救了宋王殿下,也不仅救了楚国安邑王,还救了你们殿下的第一个孩子。当真是功不可没!” 鲁慧一头雾水地搔了搔脑袋,随即跑到了刘和恕儿身后,却不见什么孩童,正疑惑地站在原地,只听恕儿道:“鲁将军找什么呢?孩子尚在我腹中,还未坠地。” 鲁慧不解地去看宋王,但见宋王也正疑惑地看着恕儿。 恕儿笑看了一眼鲁慧,便拽着刘的手向前走去,边走边道:“刘,那时我带楚军借道宋国援赵,旁人只看到你我在宜德西郊短亭中匆匆一叙,却不知前一个晚上,你硬要逼迫我以身相许,才肯放楚军前去援赵。谁曾想,我之后便怀上你的孽种。不过,既然齐王已死,我也当不成齐国王后了,孩子是无辜的,我便给你生下这个孽种吧!” 恕儿抑扬顿挫地高声说着,宋国骁晓营的百名兵士已将她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鲁慧跨到凌飞身旁,低声道:“凌大人……难道懿斓山道上,楚国安邑王行刺殿下却又舍不得杀了殿下,是因为她得知自己怀上了殿下的孩子?” 凌飞瞪了鲁慧一眼,说:“我哪知道?” 鲁慧拍了自己的脑门一下:“女人的心思,猜个屁啊!” 第三百三十九章 甘之如饴(下) 楚国临江昭凰宫中,楚王林璎正独自在千秋殿中批阅奏章,一宫人低头走了进来,跪在楚王的书案前,奏报说:“启禀殿下,安邑侯前来拜见,已在宫门等候。” 林璎头也未抬,只吩咐了一个字:“请。” 林璎批过十五份奏章之后,东方愆已经大步跨进了空荡荡的千秋殿。 林璎放下笔,站了起来,笑迎东方愆道:“你怎么才来?” 东方愆匆匆对林璎行了个礼,挑眉问道:“殿下知道我要来?” 林璎走下龙椅所在的三层玉阶,走到东方愆面前道:“蜀国出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还真耐得住性子,倒是令寡人对你刮目相看。” 东方愆道:“我需要时间将宋国的地形和布防研究透彻,再排兵布阵,打宋国一个措手不及。齐王和卫王不能白白葬送了性命,蜀宫不能白白被烧了,我姐也不能白白被那宋王掳去宋宫,失了名节。只要殿下一声令下,我东方愆立刻回安邑,领全部安邑军入宋,直杀到玉都去!” 林璎摇头笑了笑,说:“东方,你且稍安勿躁。我若是有意去打宋国,早就差人给你递消息了,何必等到今日你亲自跑来问我?” 东方愆当即怒道:“为什么不去打宋国?宋王歹毒而下作,利用戎族人,对齐、卫、蜀三国落井下石,不仅害了诸葛叔叔与容哥哥,还在紫川大开杀戒,蜀王领兵驱戎人出关之后,至今下落不明。还有我姐!宋王竟然敢逼迫我姐与他……是,我姐如今是怀了他的孽种,我可以不杀那刘,但宋国必须灭!他们不是又迁回玉都了吗?我要领兵去烧了白玉宫!你拦不住我!” 林璎淡然道:“你非要去送死,我自然不会拦你,甚至还会再借你点兵力,助你死得其所,助你与卫王和齐王一样,永远活在说书先生的故事里。从此以后,我稳坐楚王位,再也不必去听一句‘公子愆也有继承楚王位的资格’这样的话。” 东方愆冷哼了一声,说:“别跟我提诸葛叔叔与容哥哥!若不是宋王借道楚国入蜀时你压根不曾阻拦,宋王就到不了蜀国,诸葛叔叔和容哥哥就不会遭此横祸!”正说着,忽而颈后汗毛竖起,向后退了半步,指向林璎道,“你……你不曾阻拦宋王领兵入蜀,不会是因为你早就猜到宋王不怀好意了吧?” 林璎挑眉:“宋王不怀好意,还用我猜?自打我第一次见到刘那厮,我就看他不顺眼。你是没见过他,不知他究竟有多恶心!是那种由内而外的恶心!前后左右,环视其形,唯有‘恶心’二字,可与之相配。” 林璎见东方愆已然青筋暴起,于是也向后退了半步,继续道:“不过,我当初只是想让他去蜀国搅一搅屎,不是蜀王将他揍一顿,就是他把蜀国给拆了,无论哪种情况,对咱们楚国都百利而无一害,我又何必阻拦宋王入蜀?我哪知道宋王那厮竟是个戏子出身,假装在蜀国连连战败,演成了一条可怜巴巴的丧家之犬,引得他的弟弟齐王入蜀,出手相援,才中了他的奸计!” 东方愆大声问道:“你真的没有算计过齐卫两国?” 林璎无奈地掩面叹道:“祖宗,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你不要杀不掉宋王就把气都撒在我这无辜之人的身上啊!卫王满腹智计,是我这个纨绔的晚辈能算计的?容哥哥文武双全,是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楚王能算计的?我若能有这个本事,早就一统天下,迎娶你姐了,何必眼睁睁地看她受辱,又辛苦忍着你的臭脾气?” 东方愆双手叉腰,亦叹了口气,说:“你总算承认你对我姐的歪心思了。” 林璎嘿嘿笑了几声,将头探到东方愆面前,说:“我承不承认,有区别吗?我以为这件事咱们兄弟俩早就心知肚明了。” 东方愆瞪了林璎一眼,嗤之以鼻:“谁跟你是兄弟?我只跟容哥哥是兄弟。” 林璎点头如捣蒜:“对对对,你不是兄弟,你是祖宗。”遂又收敛了笑意,说,“我方才说我对你刮目相看,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东方愆下巴微扬,学着林璎的语气道:“我以为这件事咱们俩早就心知肚明了。” 林璎转身坐到了龙椅下的玉阶上,对东方愆招手道:“过来坐。” 东方愆坐到了林璎身边,林璎并不去看他,而是直视空荡荡的千秋殿,说:“东方,你虽然脾气臭,但你其实是个很冷静的人,而且你也不是对谁都脾气臭。你对我脾气臭,我觉得很难得,也不想改变你对我说话的方式。” 东方愆早就没了怒火,此时平心静气地与林璎并肩而坐,扭头看向林璎的侧脸,问道:“哦?我怎么冷静了?” 林璎答道:“因为你手握重兵却没有擅自领兵去打宋国,而是将一切准备就绪后,特意跑到临江来与我商议。你虽然气冲冲地说我拦不住你,但我明白,你的意思是要激我说出阻拦你的理由,这样你才可以做出最后的抉择。” 东方愆一动不动地看着林璎,没有点头,也没有反驳。 林璎瞥了一眼东方愆,问道:“公子愆,你是想临时杀杀宋王的威风,还是想一举铲除宋国?” 东方愆低头沉思了片刻,斩钉截铁道:“铲除宋国。殿下,我想在有生之年,看到楚军镇守晋阳关。” 林璎眼角噙笑,说:“你我之间,总算有一件不谋而合的事了。今日之后,一笑泯恩仇,相看两顺眼!” 东方愆也不禁微微一笑。 林璎道:“冬天就要过去了,宋王也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不忍则乱大谋,咱们此时先不给他泼冷水。他不是会演戏吗?咱们也会,而且咱们的戏,早就已经演了起来。自我登基,楚宋通商频繁,意在巩固楚宋百年邻谊。宋王早就见过我,他知道我不会武功,而且也知道我胸无大志,纨绔成性。你姐又怀了他的孩子,楚宋之盟已经坚不可摧,他根本就不会防备咱们。 你记不记得,就在这个千秋殿里,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夸下海口,说要让宋国的国库灰飞烟灭,再无东山再起的机会?宋王的威风与宋国的国库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我会让宋国破产,让宋王成为真正的丧家之犬。到时候,杀不杀宋王的威风,夺不夺宋王的性命,也根本无足轻重了。” 东方愆点了点头,说:“我记得。我只是想来提醒你,不要忘了你说过的话。” 林璎笑道:“你向来嫉妒我的过目不忘之才,我过目尚且不忘,亲口说过的话,又怎么可能忘?” 东方愆习惯成自然地瞪了林璎一眼,道:“我不领兵去打宋国也可以,但至少让我去把我姐救回来吧?” 林璎笑得更加惬意:“你姐?她不欺负宋王就已经是宋国的列祖列宗在保佑宋王了!刘可欺负不了她。而且她怀了宋王的孩子,宋王肯定会把宋国最好的吃的喝的全都搜刮到白玉宫里,屁颠屁颠地送到她眼前,然后亲自跪在搓衣板上喂到她嘴里。 你认为,你把你姐带回咱们楚国之后,她还能有这样的待遇吗?我林璎可是个有尊严的男人,鼓捣不出宋王那厮的恶心行径。东方,宋王的威风根本不用你领兵去杀。你姐只要在他耳边吹一口气,‘噗’,他就能倒在你姐的石榴裙下,活像一条还未丧家的忠犬!” 第三百四十章 声名狼藉(上) 第三次回到白玉宫时,恕儿只觉恍然若梦。 刘知道恕儿思绪纷乱,所以一路牵着恕儿的手,生怕她不慎滑倒,伤了腹中孩子。恕儿任由刘领着,二人缓缓走在长巷中,良久不语。身后的几个宋宫宫人,也似闭着气一般,十分安静,万分心。 看着熟悉的亭台楼阁,恕儿终于忍不住哽咽道:“刘,你知道吗……” 刘看向恕儿,见她微微垂头时,两滴眼泪悄然坠落,于是轻轻紧了紧牵着她的手,静静聆听 “第一次回到白玉宫时,我以为我会与你相认,然后重新做回宋国公主。可惜没有。第二次回来,我以为齐王会为我举行一场隆重的封后仪典,让我成为齐国王后。可惜也没有。 这次回来,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不过这样也好。反正我想做的事,总是做不成的。” 恕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刘道:“恕儿,你既然辗转随我回来了,我一定不会亏待你。宋国公主和齐国王后有什么大不了?你若点头,我立刻封你为宋国王后。你的恩就是我刘的第一个孩子。是长子也好,是长公主也好,我绝不会让恩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恕儿眼眸含泪,冰冷一笑,指向远处正朝他们走来的两位宋宫美人:“宋国已经有王后了,我可不抢别人的东西。” 刘面无表情地看着渐渐走近的两个女子,并未放低声音:“宋国的王后是谁,还得宋王说了算。” 此时乔和凌姿行至宋王面前行礼道:“恭迎殿下!” 刘还未说出“免礼”二字,乔先开口对恕儿道:“齐国王后旅途劳顿,不知想在哪处宫殿休息?锦绣园、素华宫、祈和宫都已为齐国王后打理好了,任由齐国王后挑选。” 恕儿眼珠一转,眼眶中的泪水已干,对乔道:“宋国王后还真是贵人多忘事。齐王死前并未举行封后仪典,我只是楚国安邑王,还不是齐国王后。按理说,两国王后当是平起平坐,我若真是齐国王后,你便无需向我行礼,但却不知,手握楚国十万精兵的安邑王,比之手无寸铁的宋国王后……到底是谁该向谁行礼呢?” 乔看向刘,正琢磨不透那副冰冷的表情,只听恕儿说:“也罢,本王不与后宫女子一般见识。”遂草草行了个礼,“楚国安邑王,见过宋国王后。”又瞥向凌姿,“见过凌美人。” 乔与凌姿刚要抬手回礼,却见恕儿又是一笑,笑里藏刀:“宋国王后适才问本王想要在白玉宫的哪处宫殿落脚休息,本王十分感念王后的细心打理,自然要选王后打理得最好的一处宫殿,才不枉费王后你的一番心意。所以,本王就去‘不梦阁’休息。” 恕儿提步便往前走,乔仍立在长巷中央,拦在恕儿面前,语气不悦:“不梦阁是殿下的寝宫。楚国安邑王住到宋王的寝宫里,恐怕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吧?” 恕儿咯咯笑了几声,说:“于情于理不合适没有关系,于宋王殿下合适就可以了。”遂转头娇声道:“刘,你的不梦阁我又不是没住过。我是齐国女逆贼时都住得,难道我是楚国安邑王时反而住不得了?” 乔上下打量着恕儿的一身素白衣裙,说:“齐王丧期,你尚在为夫披缟着素,岂可将晦气带进殿下的寝宫之中?” 恕儿退了半步,重新牵起刘的手,妩媚一笑:“宋国王后,本王到了不梦阁中,自然会将身上的素缟白衣尽数褪去。而且,本王已经怀了你们殿下的孩子,只有喜气,何来晦气?”又朝刘眨了眨眼睛,“宋王殿下,你说呢?” 刘拉着恕儿绕开乔与凌姿二人,径直向前走去,说:“咱们先去给奶奶和母后请安。” 恕儿挣开了刘的手,面上仍然堆着笑:“奶奶?母后?刘,当年你我在玉都南城的集市上走散,是谁派人拐走了我,又狠心将我扔进了玉河里,你不会到今日还没查清楚吧?” 刘怔然间,恕儿已经敛了笑意:“给她们请安?我不杀了她们就已经是我能给她们请的最大的安了。你自己请安去吧!我去不梦阁梳洗更衣。” 刘叹道:“我先把你送到不梦阁。”于是又牵起了恕儿冰凉的手。 恕儿高声问道:“殿下就不怕别人说你被妖女所惑,连奶奶、母亲和正妻都不要了吗?” 刘脚下未有片刻停顿,仍领着恕儿朝不梦阁走去。“我从未做过一件坏事时,天下人就已经把我骂成了奸诈恶人,还要搞什么‘五盟伐宋’。何况我刘早就被你东方恕所惑,还怕别人说吗?我就是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甚至把你都得罪了,我也敢作敢当,无需半句辩驳。” 恕儿不屑地看了刘一眼,不再与他说话。 两人走入不梦阁,刘立刻吩咐宫人去取饭菜给恕儿,恕儿却对刘说:“我不会单独吃饭的,免得歹人下毒害我。一日三餐,外加食茶点,我都要和你一起吃。你给我试毒。” 刘将恕儿领到卧榻旁,温和道:“你想吃什么,我亲自下厨给你做都可以。你若还是不放心,我派人去楚国请你的心腹来照顾你。” 恕儿坐到卧榻上,抬头笑看着刘:“我的心腹是楚王林璎。你能把他请来吗?” 刘挑眉:“他若是会做饭,我一纸国书以宋宫御厨十倍的俸禄把他请来又有何妨?” 恕儿笑道:“他只会背菜名菜谱,不会下厨做饭的。刘,你做饭虽然难吃,但我信得过你。我的饭,就你来给我做。” 刘不禁伸手去抚恕儿的鬓角,柔声道:“我先去给奶奶和母后请安,然后立刻去给你做饭。你想吃什么?” 恕儿任由刘将她的碎发别到了耳后,亦是语气温柔:“你做什么我都爱吃。” 刘不禁心中一荡,指腹停在了恕儿的鬓角,流连忘返。 第三百四十一章 声名狼藉(下) 当晚刘璟做了两菜一汤,与恕儿一起在不梦阁中用膳。 恕儿见那两菜一汤,荤素相辅,虽是简易的家常便饭,味道却很是别致,可谓平淡中见珍奇,绝非刘璟的厨艺所能媲美,于是问道:“这的确是你亲手做的吗?” 刘璟坦诚道:“是我亲手做的。不过,我请了一位颇有资历的御厨在旁侧指导,免得我笨手笨脚,平白浪费粮食。说起来,那御厨就是城外归来居酒馆里,会做齐国菜的老师傅。他目睹了玉都三易其主,终于还是被我请回了白玉宫。”遂低眉一笑,“当年我爷爷攻破玉都,老师傅逃出白玉宫时,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将他做的一手齐国好菜,传授于宋武王的亲孙子。” 恕儿记得那归来居酒馆里的老厨,更听说就是他拿着齐煜王萧寻的密诏,将刘瑢乃齐国亡国公主遗腹子的隐情昭告天下的。恕儿叹道:“那老师傅是齐国人,你就不怕他下毒杀了你我这对背叛齐王的‘狗男女’吗?” 刘璟喝了一口鲫鱼豆腐汤,说:“我与老师傅已有七八年的交情,这七八年中,他并不知道我就是宋王。去年迁都宜德之前,我独自去归来居与他辞别,将我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他若想杀我,当时就可以动手了。 一早你说要吃我亲手做的菜,我便想起归来居中的老厨,便立即差人将他请进了宫,他也并未拒绝。适才我在膳房见到他,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设计害死了齐王,你想不想杀我为齐王报仇? 恕儿,你猜老师傅说了什么?” 恕儿一直埋头喝汤吃菜,从未抬头去看刘璟,此时也并不抬头,漠然道:“不知道。” 刘璟微微一笑:“老师傅说,若是他七八年前第一次见我时就知道我是宋王,他一定会趁我不备时杀了我。可是现在,他却不想杀我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供养了他一家老七八年之久,又极欣赏他做的菜和他酿的酒。今时今日,他已经不舍得杀我了。他还说,只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白玉宫里住着的究竟是齐王还是宋王,于他而言,无关紧要。” 恕儿道:“其实,白玉宫里住着的,究竟是刘璟还是刘瑢,于我而言,也无关紧要。但是你逼死了我的夫君,这个仇,我不得不报。” 刘璟看着面色阴郁的恕儿,只想陪她多说些话,舒缓她郁结的心情。“恕儿,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咱们一路行来,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了我,可是你偏偏没有动手。懿斓山道上,你在我胸口刺的那一下,伤口都已经愈合了,你还迟迟不找我报仇,是不是因为,你觉得一剑杀了我,太便宜了我?你要将我折磨得家宅不宁、体无完肤,然后再杀了我,替你的夫君报仇?” 恕儿吃了一口醋溜白菜,漠然不语。 刘璟,这一切不过都是我演的一场苦情之戏而已。我只能用这样的方法,为从容和义父的一线生机做掩护。唯有让你家宅不宁、应接不暇,唯有演尽了我对你的恨意,你才会相信他们已经死了。唯有我与你纠缠不清,天下人才会相信,他们已经死了。 刘璟将两勺肉末茄子盛到了恕儿的碗里,温言道:“我很好奇你究竟会如何折磨于我。不论你做什么,我都甘之如饴,尽力配合。恕儿,我这条命早就是你的。只要你开心,你让我死了也好,让我活受罪也罢,我绝不还手。” 恕儿终于抬头看向刘璟:“你我曾经无话不谈,有些心里话,我还是想让你听到的。” 刘璟放下筷子,静静看着恕儿。 恕儿道:“我没有一剑杀了你,其实是因为我心里明白,害死从容的人,不止你一个。戎族人攻打蜀国,害死从容的,戎族人也有份。蜀王自己不去西岭救你们,而是坐镇紫川,让从容领兵去西岭,害死从容的,乌邪也有份。楚王没有阻拦你领兵入蜀,也没有阻拦从容领兵入蜀,害死从容的,林璎也有份。还有那些陷入宋军包围的齐国将士,从容是为了救他们,才自愿跳下悬崖的。害死从容的,齐国将士也有份。 细细数来,甚至我也有份。 至于义父坠崖,或许相比于你的奸诈,更应该算作是我的错漏。” 刘璟不解:“这些与你有什么关系?” 恕儿木然道:“我与从容私定终身时,我让他答应我,无论在怎样的生死关头,都不伤宋王刘璟。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 我已问过鲁慧将军,当日在绝世峰顶到底发生了什么。鲁慧说,骁晓营的箭阵其实奈何不了齐王,即便奈何得了,齐王也大可以在跳下悬崖之前,大力掷出一箭,掷向宋王。以齐王的武功,就算不能一箭杀了宋王,也可以让宋王重伤。可是齐王为救齐国将士的性命,大义凛然地跳下了绝世峰,更没有去伤宋王…… 鲁慧说他虽敬重齐王的大义凛然,却也不得不觉得齐王太过仁善,的确难成大业,不如把江山让给宋王。 可是你们都不知道,齐王对宋王的‘仁善’究竟从何而来。当年如果他没有答应我不杀你,绝世峰一战,或许另有转机。 还有义父的死……其实与我也脱不了干系。从容临行前,叮嘱我不要让任何一个卫国人去蜀国,包括义父。我虽然答应了从容,可是我在玉都城外明明亲眼见到了义父,却没有将他拦下。 从容以死守住了他对我的承诺,而我却没有守住我对他的承诺。相比于我的自责,我的内疚,我所承受的折磨,我对你的所作所为,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毕竟,宋国天牢里,你曾救过我一命,还有我腹中的孩子,也是你救的。 刘璟,我不会杀你的,但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刘璟心里疼得胶着,面上却笑得风轻云淡:“既然如此,我会每顿饭都为你做一桌子佳肴,你吃好喝好,才有力气好好折磨我。你既然对我说了实话,我也对你说句实话—— 其实,我恨不得你能帮我拆了白玉宫,将我这一介‘孤寡宋囚’给放了,从此没有宋王,只有为你东方恕一人洗手做羹汤的刘璟。” 第三百四十二章 三擒蜀王(上) 刘见这两菜一汤很合恕儿的胃口,极是宽慰,却也明白,就算他愿意抛下宋王之位,一辈子只给恕儿做饭,他们之间始终隔着诸葛从容的死,恕儿根本不会接受他的陪伴。近日种种,不过一场幻梦,只是他自己还不愿醒来。 两人埋头吃饭,皆沉默不语,思绪万千。 刘心中暗叹:“我的一切痛苦,都源于左右摇摆不定,最终违背本心地选择了令自己后悔的那一边。刘呀刘,你既要当宋王,又要做自己,既要杀齐王,又不舍得恕儿……世人都说我手段高明,承袭了爷爷武王的杀伐决断,却不会有人知道,我才是这世上最优柔寡断的人。 鲁慧居然说诸葛从容仁善?他只是没有听到诸葛从容究竟在悬崖边与我说了什么。宋怀王没有死?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二十年了,父王若真的还活着,怎么可能置宋国于不顾,置老母和妻儿于不顾?他若真的还活着,诸葛从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究竟在哪里?这不过就是你的奸计而已! 我若信了你的奸计,中了你的骗术,有一天你想杀我时,随便引我到一处地方,只要你说那是我父王的住处,我便会二话不说地随你同去,落入你布好的陷阱中。如果你只是算计我的性命倒也罢了,可是如果你找人假扮宋怀王,相隔二十年,我早已不记得父王的音容样貌,奶奶已经老眼昏花,母后也不一定能分辨出真假……那冒牌的宋怀王如果在有心之人的摆布和唆使下动摇宋国国本,岂是事? 诸葛从容,当时你若不提我父王,我或许也不会冒险刺你那一剑。我若没有刺伤你,箭阵之中,你可能还有逃走的机会。恕儿适才对我说,逼死你的人,远不止我一个。可是她没有说,宋怀王也是其中一个。” 想到此,刘忽然放下筷子,坦然看向恕儿:“你说鲁慧已经将绝世峰巅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了你,那他有没有告诉你,诸葛从容将怀王剑给我时对我说了什么?” 恕儿摇了摇头:“鲁慧说那时他们都隐在远处的树林里,根本听不到从容和你在悬崖边说了什么。他只看到从容把怀王剑给了你,而你反手一刺,剑锋穿肩而过,伤了从容。” 刘道:“你为何不问我,当时从容究竟与我说了什么?” 恕儿冷冷答道:“刘,不论从容与你说了什么,他将佩剑给了你,就是对你的极大信任,你却反而重伤于他……我没有再问鲁慧,也没有来问你,是因为我已经猜到了他与你说的话。” 刘并不相信。“你猜到什么了?” 恕儿叹了口气,说:“他能将怀王剑给你,肯定也能将宋怀王还活着的事告诉你。你听到此事,以为从容骗你,所以一怒之下,反手就是一剑。” 刘惊奇道:“恕儿,你也知道我父王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吗?” 恕儿点了点头。 刘悲喜交加,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他稳了稳心绪,轻声问道:“恕儿,你能告诉我……我父王究竟在哪里吗?” 恕儿语气淡漠:“宋怀王不希望别人知道他还活着,也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在哪里。不过,既然从容已经告诉你宋怀王还活着,想必从容原本是打算和你一起将戎人驱赶出蜀国以后,再带你去找他的。只可惜,是你以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以为你用骗术引从容到绝世峰,从容便也同样会使用骗术去害你……可是你错了。这世上,总有人是不屑使用骗术这等伎俩的。 你现在是不是以为我不会带你去找宋怀王?你又错了。你且让我在白玉宫里休息一阵子,等我休养好了,等到春暖花开时,我会亲自带你去找你的父王。因为这是从容的遗愿。他的遗愿,作为他的妻,我一定会替他完成的。在找你报仇和完成他的遗愿之间,他的遗愿,永远优先。 刘,这辈子无论你如何努力,你在我心中的分量,永远都不可能越过诸葛从容。” 听完恕儿的一席话,刘只觉胸口沉闷堵塞,竟苦笑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恕儿,你虽然在字里行间践踏我、折磨我,可是我知道,其实在我从未努力时,我在你心中的分量就已经远胜过诸葛从容了……否则,你又怎会让他答应你永不伤我? 只可惜,白玉宫仍是白玉宫,你我纵然知人知面又知心,却终究旧恩难续。 少顷,刘唤宫人将所剩无几的残羹剩饭收拾了,问恕儿道:“你真的要住在不梦阁?” 恕儿起身走向刘的卧榻,说:“我已经跟你的王后说过了,难道还要我食言不成?放心,在你去请安时,我已经梳洗过了,弄不脏你的卧榻。至于你是去王后那里睡,还是去凌美人那里睡,我是管不着的。” 恕儿背朝刘躺倒在卧榻上,顿觉疲乏,便闭上了眼睛,只听刘走了过来,在她背后说:“你说的没错,我在哪里睡,你的确管不着。” 恕儿刚要翻身,以防刘跳上卧榻,也好打他个措手不及,不料刘只是俯身为她盖上了棉被,又拉下了床帐,便转身去熄烛灯。 黑暗中,恕儿并未听到开门声,想来刘还在不梦阁,却不知他究竟歇在了哪个角落。 饭菜饱腹,困意席卷。或许这白玉宫里仍弥漫着往日的气息,令人安眠。 …… 次日清晨,在书案上趴了一夜的宋王被几声鸟鸣吵醒,于是浑浑噩噩却尽量轻手轻脚地洗漱更衣,满脸不悦地去主持宁国殿朝会。一路上,他头一次萌生了“君王能不能不早朝”的想法。 托腮听着文武百官的褒贬不一之词,龙椅上的宋王竟然破天荒地睡着了。 凌飞站在宋王身侧,只见殿下的头偶尔一抖,连遮面垂珠都跟着一晃,凌飞的心也随之一凛。凌飞不禁暗自为殿下叹息:“蜀国一战,宋国大获全胜,殿下本应得到百官的赞许和空前的敬畏,却为了齐王的寡妇,行庖厨之役,还将那女人留在了不梦阁中,简直是自毁名誉!” 凌飞正气闷思忖间,只听宁国殿外一声嘶吼:“龟儿子刘!拿命来!”抬头时,一道宝剑寒光已与宋王仅仅相隔几步之遥。 第三百四十三章 三擒蜀王(下) 凌飞拔剑去挡,与一众侍卫和武官将刺客团团围住。 兵器喧嚣,吵醒了在龙椅上憩的宋王。 刘见那刺客约莫五十岁的年纪,身形强壮矫健,剑法诡异莫测,一双圆眼怒睁,似目空一切,又似看破一切。 刘见过这套剑法两次。第一次,是在恕儿大闹他的婚宴时,第二次,是在绝世峰悬崖。当年恕儿的剑法算不得熟练,却已十分精妙,令他叹为观止。绝世峰悬崖,诸葛从容以此剑法挡去箭阵的所有飞羽,剑气密不透风,可谓绝顶上乘,与这刺客的速度,不相上下。 转瞬之间,宁国殿的十余名侍卫已经被刺客打成重伤,倒地不起。 除了诸葛从容,刘还从未见过如此高手,当下竟是一阵欣喜,顺手拔出怀王剑,一步跳下龙椅所在的三层玉阶,直冲入侍卫和武官的重围之中,亲自与那刺客比剑。 刺客内力雄厚,一掌击在一个年轻侍卫的胸膛,便将他打得口吐鲜血。鲜血飞溅到宋王的龙袍上,年轻侍卫向后倒去,已不省人事。 凌飞正要劝殿下离开,只听那刺客破口大骂:“怀王剑?可惜了孟麟铸的宝剑,竟前后落入了你的乌龟王八爹与你这龟儿子的手中!早知如此,蛇蝎心肠的荡妇将剑给我时,我就不该送还给她!荡妇呢?让她出来!我定会三招之内破了她的相!再用三招,杀了她的龟儿子奸夫!” 刘已经猜出了此人正是赵王所提九州高手榜中,排名第二的蜀王乌邪,于是笑问:“蜀王殿下,不知你要用哪三招杀了寡人呢?” 乌邪见刘仗着怀王剑锋利无比,又仗着人多势众,竟然在接“乌衣剑法”的精妙招式之时,还有空闲说话,当下大怒道:“你看好了!就这三招鸠占鹊巢!鹬蚌相争!兔走乌飞!” 刘、凌飞与鲁慧三人协力,才勉强接了这三招。 刘又问道:“不知蜀王殿下打算用哪三招去伤恕儿呢?” 乌邪听刘语气轻蔑,显然很是看不起这套剑法,更是搓火,于是报上后三招的招式:“狐假虎威!猴子称王!狗熊掰棒!” 乌邪一招一式极为刁钻,却又劲力雄厚,剑锋数次相撞,震得刘手腕微痛,臂略酸。 凌飞冒险替刘挡开一剑,乌邪便趁势一掌击到凌飞右肩肩头。一阵剧痛袭来,凌飞不慎将手中的剑掉在了地上。 刘一边刺向乌邪,一边喊道:“凌飞,快去!” 凌飞不顾地上的佩剑,立刻转身跑上玉阶,按下龙椅左侧的机括。 此时刘已引得乌邪与他近身缠斗,乌邪打得酣畅痛快,以为在这殊死决斗中,宋王定根本无需再做挣扎,却见刘突然提剑就跑,掉头使轻功疾行至数步开外。 乌邪正要大骂“龟儿子临阵脱逃”,一个大铁笼忽然从天而降。他闭闪不及,连人带剑竟齐齐被困入了铁笼之中。 乌邪以自己的孟麟宝剑劈向这宁国殿的玄铁天笼,却只有叮叮脆响,毫无作用。 “龟儿子!”乌邪怒视刘,“你惯用这下三滥的手段,怎当得起一国之君?”” 刘搀扶着肩胛骨已裂的凌飞,眼含笑意地看着乌邪:“这是寡人的爷爷宋武王在世时,为了捉拿刺客所制的‘玄铁天笼’。那时候,前赴后继的刺客都想来刺杀他老人家,不过都被侍卫擒拿了,根本用不上这铁笼。 寡人登基之后,还未有刺客前来。寡人一直觉得这玄铁天笼做工精良,浪费了很是可惜,没想到,刺杀爷爷的刺客再多,也比不上一个武功天下第二的蜀王殿下。寡人这一国之君当得很是欣慰,还要多谢蜀王殿下的配合。” 乌邪指向刘,已然怒极:“你杀了我全家老,烧了懿斓蜀宫,我乌邪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刘淡然道:“蜀国王后与蜀国太子,的确是寡人下令杀的。大势所趋,寡人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只能道一声‘节哀顺变’。”于是拱手向蜀王行了个礼。 刘见乌邪气得面红耳赤,温和劝道:“蜀王殿下莫要轻生。你死了,天下恐怕便没有人能杀得了寡人了。”又对众臣说:“退朝!免得你们在此围观,使得蜀王殿下颜面扫地。” 凌飞见乌邪的面色万紫千红,不禁轻笑了一声。 刘转头对他说:“你立刻去看太医。” 凌飞低声道:“殿下还是不要在此久留为好,千万心暗器。” 刘笑瞥了一眼蜀王,对凌飞道:“蜀王殿下向来光明磊落,侠义心肠,且自负武功卓绝。就算武功天下第一的卫王能用暗器,蜀王也绝不屑用。你放心去看太医,不必留在此处。” 凌飞随众人散去之后,刘走到乌邪面前,隔着铁笼对他说:“蜀王殿下,寡人在紫川所为,皆是情非得已。事已至此,作为宋王,寡人没有必要道歉,但于晚辈自己而言,却是深感歉意。”遂对蜀王深深行了一礼,“晚辈之过,不求蜀王殿下原谅,只求蜀王殿下好自为之。” 乌邪冷哼一声,拔剑指向刘:“龟儿子少放屁!本王只想一剑宰了你!” 刘向后退了两步。“蜀王殿下,寡人不杀你,有两个理由。” 乌邪眼中的熊熊怒火里忽然闪烁起一丝好奇之意。刘见状,笑说:“第一个理由,寡人可以告诉你。第二个,寡人却暂时不会告诉你。” 乌邪怒道:“龟儿子少废话!要杀便杀,放那么多屁做甚?” 刘不理蜀王的谩骂,平静道:“第一个不杀你的理由是寡人敬重蜀王殿下武艺高强。如今卫王已死,蜀王殿下的武功便是天下第一。难道蜀王殿下不想多当几天的‘天下第一’吗?以蜀王殿下的武艺,除了刺杀寡人之外,应该还有更有意义的用武之地。 寡人不想杀蜀王殿下,因为蜀王殿下若是丧命于寡人手中,寡人虽然可以从此高枕无忧,却对九州天下做了一件不义之事。 戎族人虽然被蜀王殿下率兵逐出了晋阳关,但听闻他们伤亡不多,或许有朝一日,还会卷土重来。蜀王殿下若能领兵出关,一举歼灭戎族人,这才是殿下真正的用武之地,才是舍一国之恨、一家之仇,报效列国天下的义举。 寡人认为,如此义举,应由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去做。不知蜀王殿下,意下如何?” 第三百四十四章 用武之地(上) 乌邪本想大力掷出长剑,一剑刺穿这聒噪宋王的喉咙,却不曾料到,自己竟然渐渐把这宋王的话听进了耳中,并且字字有声,由耳入心。乌邪不自觉地放下了手中长剑,陷入了沉思。 宋王首先说出了不杀他的第一个理由,便是敬重他武功高强,而且一语击中了他曾经最为在意的事——在九州高手榜上位居榜首。宋王说:“难道蜀王殿下不想多当几天的‘天下第一’吗?”这句话自然说进了乌邪的心坎里。 之后宋王又说,剿灭戎族人一事,理应由“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去做……那么言下之意就是,如若“天下第一”不去做,便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了。 乌邪皱起了眉头。 刘璟见状,继续道:“蜀王殿下,寡人虽然擒住了你,却不会杀你。寡人下令将蜀国王室宗亲杀得一干二净,以灭蜀国,但是寡人唯独不杀你。 因为寡人在下令血洗紫川之时,就已经知道领兵在外的蜀王殿下,有朝一日定然会来找寡人报仇。寡人下令杀的蜀国宗亲,不计其数,以寡人一人之身,根本无法雪尽蜀王殿下的恨意。你今日即使杀了寡人,蜀国也不可复,死者亦不可生。 你在寡人的牢笼中,寡人却放你一条生路,寡人就成了你的救命恩人。你难道要为了已经不可逆转的事而杀了你的救命恩人吗?如此一来,侠肝义胆、光明磊落的蜀王殿下,与寡人这等下作不堪的‘龟儿子宋王’,又有何区别呢? 何况,血洗紫川的罪魁祸首真的是寡人吗?寡人的剑,自始至终也未沾蜀国王室宗亲半滴血。杀他们的,是宋国将士。冤有头债有主,你既然要报仇,却为何不去逐一找出那些宋国将士呢?你冒死来杀寡人一人,真的能抵掉那么多条人命吗?你热血上头便亲自率兵去打戎族人,将妻儿弃于紫川于不顾,才让寡人趁虚而入。他们的死,你自己是否也难辞其咎呢?” 乌邪紧握剑柄,顿觉头晕脑胀,片刻之后,不禁“哇呀呀”地大叫一声,怒吼道:“别说了!” 刘璟不再说话,转身走上玉阶,坐到了龙椅上,静静看着玄铁天笼里焦躁不安的蜀王乌邪。 乌邪扑通一声,盘腿坐到了冰凉的齐白玉地上,凉气入体,深吸一口气,才缓解了适才的头晕脑胀。 媚媚他们不是宋王亲自动手杀的……可是他若真的放了我,那么我乌邪的性命,就的确算是他救的。他既是我的仇人,又是成全我“天下第一”的威名的恩人!他说让我舍弃一国之恨、一家之仇,去做报效列国天下的义举…… 我今日若是死在这个破铁笼里,又有谁有能力和志向领兵出关去灭戎族狼师呢?我若为了刺杀宋王而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便果真是个自私自利、与他一样下作的人了!可是此仇不报,又怎对得起我的亲人与故国? 蜀王双手掩面,垂头不语,只觉胸中两股恶气似在天人交战,令他烦躁至极。 此时刘璟又道:“蜀王殿下,寡人知道你此刻难以抉择。寡人倒是有一计,可缓解你心中郁结。你可愿听?” 蜀王沉默不语。 刘璟道:“寡人认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今日若是杀了寡人,你自己也断然逃不出这白玉宫的天罗地。能捉拿你的,远不止这玄铁天笼一个物事。你与其将自己葬送于此,不如先行离去。寡人就在玉都等你,等你完成了‘天下第一’该做的‘天下大义’,你再回来刺杀寡人。如此双全之法,蜀王殿下以为如何?” 乌邪放下了掩面的双手,抬头去看龙椅上的宋王,只见那年轻人面无表情,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倒是极显诚意。 乌邪站起身来,长剑入鞘,对刘璟道:“龟儿子,你等着!” 刘璟轻轻一笑:“看来蜀王殿下对寡人的建议,并无异议。” 乌邪道:“快放本贤王出去!你再放屁,还不如刺聋我的耳朵!” 刘璟摇了摇头:“你要先答应不杀寡人,寡人才会放你走。” 乌邪怒道:“我今日不杀你,不代表我来日不杀你!” 刘璟笑道:“看来你是答应了。今日不杀,来日方长。”于是旋动龙椅左侧的机括,那铁笼便慢慢升了起来。 乌邪转身扬长而去,越过重重宋宫侍卫,无人阻拦。 刘璟见乌邪离去,旋即将头上的垂珠遮面冠冕取了下来,放在案上,大步走出宁国殿,便在殿外开阔地舞起了剑。 怀王宝剑寒光飘闪,剑锋诡谲,六招剑法,正是鸠占鹊巢、鹬蚌相争、兔走乌飞、狐假虎威、猴子称王和狗熊掰棒。 …… 当晚刘璟在不梦阁书案后的竹席地上铺了床厚厚的被子,便卧于其上睡觉,任由恕儿霸占着他的暖榻。他虽依旧睡得不沉,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心安。每每梦醒,都不禁去看一眼卧榻,他知道恕儿睡在那里,心中一暖,便又尝试慢慢睡去。 翌日朝会,刘璟正在听几个文臣辩论是否应该放了蜀王,只见宁国殿外冲进一个高手,却不是去而复返的蜀王乌邪又是谁? 经过昨日一战,殿中守卫更加森严有序。文臣迅速退开,只剩一众武将和侍卫把蜀王团团围住。 乌邪招招有所保留,并没有出手伤人,刘璟当即喝道:“切不可伤了蜀王殿下!” 乌邪亦喊道:“罢手罢手!本王不跟你们这些宋国蠢材白费力气!”遂将宝剑插入了剑鞘。 刘璟下令道:“住手!”大殿之上遂鸦雀无声。 乌邪指向刘璟,扬声道:“龟儿子,昨日本贤王被你的臭屁熏的头晕脑胀,故而走的匆忙,却忘了问你第二个不杀本贤王的理由!你倒是说清楚,还有什么理由?你若不说,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你以为这些蠢材能捉得住我乌邪吗?” 刘璟站了起来,拔出怀王剑,一边走向乌邪,一边问道:“寡人昨日便说了,第二个理由,寡人不愿告诉蜀王殿下。不知蜀王殿下意欲对寡人如何‘不客气’呢?” 乌邪重新拔出佩剑,剑锋直指刘璟:“杀你,易如反掌!”话音未落,已至刘璟身前。 两柄孟麟宝剑电光火石不到三招,一众侍卫见宋王抵挡不住,当即硬将宋王和蜀王隔了开来。 蜀王毫不费力地将一个侍卫打成重伤,立刻躲开了昨日大殿中央天降铁笼之处,却听刘璟朗声道:“怎么,蜀王殿下难道只会用昨天那几招剑法?还不如绝世峰巅箭阵中的齐王!齐王用的招数,可比蜀王殿下多了许多!寡人愈发觉得,卫王在高手榜榜首时,榜上第二名不该是蜀王殿下,而应该是齐王啊!蜀王殿下,你既要杀了寡人,又何必如此含蓄客气?难道威名赫赫的‘乌龟剑法’,只有六招么?” 乌邪闻言,当即更换了招式,怒不可遏:“是‘乌衣剑法’,不是‘乌龟剑法’!你们既然要花样找死,我乌邪便再出几招,也好让你们临死前,见识见识什么是上乘武学! 这便是—— 蛇行天下!闲云野鹤!临渊羡鱼!梧鼠技穷!试牛刀!卧虎藏龙!” 乌邪六招过后,刘璟迎了上去,却步步躲闪,引得乌邪到了大殿极左之处。乌邪正逼得刘璟再无退路,眼看剑锋便要刺到刘璟的胸膛,只见刘璟身后的墙壁上忽然打开了一扇门。 刘璟迅速退入墙后的另一个房间,而大殿顶上的铁笼又一次从天而降,将乌邪困在其中。 乌邪一瞬疑惑过后,已在笼中暴跳如雷:“龟儿子尽使这些旁门左道的歪术!恬不知耻!真真气死我也!” 第三百四十五章 用武之地(下) 刘璟从宁国殿左侧墙壁之后的房间走了出来,挥手对众臣说:“众卿请先退下,且容寡人与蜀王殿下单独说几句话。” 文武百官离开之后,大殿上只剩下宋王、蜀王和几十名宋国侍卫。 刘璟对又一次陷入铁笼的乌邪行礼道:“蜀王殿下,寡人武艺不精,若不使用此等‘旁门左道’的手段,如何能擒得住你? 适才朝会上,百官辩论是否应当杀了蜀王殿下。寡人虽然一言未发,但寡人始终都站在‘不杀你’这一边。而且无论你来刺杀寡人多少回,除非寡人被你杀死了,否则寡人每一次都会放了你。或许寡人救你百八十次以后,你的命就能抵了死在寡人令下的蜀国王室宗亲的命,你也就不会再记恨寡人了。 寡人武艺不精,但旁门左道的功夫,十分厉害。百八十次之内,蜀王殿下恐怕是杀不掉寡人的。你难道真的要尝试百八十次,等到寡人救你的次数能够抵掉你所有亲人的性命吗?等到那时,寡人的罪孽就洗清了,而且是被你洗清的。 你用你的仇恨,化解寡人的罪孽,岂不是在相助寡人?蜀王殿下若真有如此以德报怨的侠义心肠,简直非圣人而不能比。 但你费尽心力来化解寡人的罪孽又有何用?戎族人尚在关外休养生息,随时可以杀回来,屠戮九州四方。你此时沉迷于刺杀寡人,却视大敌于不顾,那么寡人不知,你究竟是以德报怨的‘圣人’,还是本末倒置的‘蠢材’? 昨日寡人已经为你献了一计,缓解你心中郁结。寡人不是你的谋士,也没有太多时间与你耗费口舌。你就在这玄铁天笼里好好想想吧!” 刘璟说罢,转身便走。 蜀王怒道:“龟儿子别走!你还没有告诉本王,那第二条不杀本王的理由!” 刘璟头也未回地走出了宁国殿,吩咐侍卫道:“你们也不必在此杵着。” 侍卫退出大殿,关上了殿门,独留蜀王一人在那空旷大殿的铁笼中思考。蜀王气闷烦躁,隔着鎏金楠木门,他自然也看不到刘璟正在大殿外练剑。 冬去春来,暖阳之下,刘璟所练剑法招式,正是蜀王适才使出的蛇行天下、闲云野鹤、临渊羡鱼、梧鼠技穷、试牛刀和卧虎藏龙。 宋国尚武,历任宋国公子必须自幼习武。刘璟不到四岁便登基为宋王,当然比寻常的宋国公子更加勤于修文习武。刘璟自幼拜百家师父,博览千拳万剑。此间虽无名师,却也给他打下了极为深厚的底子。 对刘璟来说,习武的法门诀窍,与修文、学琴是一样的道理。简而言之,就是儿时父王对他说过的“滚雪球”之法:“璟儿,你看,只要雪球足够大了,再添新雪,滚出更大的雪球,就不是难事。” 这是他对宋怀王的模糊记忆里,唯一印象深刻的一句话。 所以读书万卷,只为一目十行。抚琴千曲,只为触弦成歌。拜遍百家师父,只为在窥得上乘武学招式之时,能够迅速掌握。 不过短短两日,乌衣剑法十八式,刘璟已经学会了十二式。 练剑时,他暗自惊叹:“原来四海八方,江湖之远,果然卧虎藏龙,天外有天。我虽为万人之上的宋国国君,却仍需勤勉补拙。学无止境,行亦无止境。” …… 晚霞落去,宁国殿内无人掌灯。黑漆漆、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听蜀王乌邪的肚子“咕噜”一叫。 乌邪正郁闷无助,宁国殿的门忽然开了一条缝。两个黑衣人迅速从门缝里跑了进来,行至铁笼前,悄声行礼道:“殿下!青羽、翼枫救驾来迟!” 乌邪站了起来,低声道:“你们怎么来了?本王没让你们来!速速离开,免得被抓!” 青羽道:“殿下放心,穹云和望烟在殿外接应,咱们都不会有事的。” 乌邪指向龙椅:“你们快去看看,那龙椅左侧的机括,如何才能开启。” 青羽和翼枫不能点灯,怕引来宋宫侍卫,于是只能在黑暗中摸索那玄铁天笼的机括究竟在何处。 两人从未接触过机关暗器,只觉无从下手,正一筹莫展时,大殿的门又开了。两人连忙躲入龙椅后,打算静闻其变,却听一女子的声音,很是熟悉:“蜀王殿下,恕儿这就放你离开。” 青羽和翼枫听是恕儿,心下一宽,却仍不做声。毕竟传闻中,恕儿已是宋王的人,不可不防。 蜀王声音很低,却怒火中烧:“荡妇,你还敢来送死?你已不是第一次背弃你的夫君!大侄子究竟如何对不起你了?他尸骨未寒,你却又爬上了龟儿子宋王的卧榻!你怎能如此不知羞耻?大侄子娶了你这样的红颜祸水,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你赶紧从我眼前消失,不然我还没杀宋王,已经先杀了你!” 恕儿平静道:“蜀王殿下,我如果没有跟着宋王回玉都,今日又有谁能救得了你?宋王昨日没有杀你,已经顶了整个宋国的非议。他是一国之君,时间有限,耐心也有限,不可能一直将他自己放在危险之中。他昨日能立刻放了你,今日却将你关了一天还未有所动作,这就证明他心里已经动摇。君心难测,谁又能保证他明日一早不会听那些朝臣的话,把你一刀砍了呢?你憋屈地死在铁笼里,到底值不值呢?” 蜀王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青羽和翼枫立刻从龙椅后走了出来,上前对恕儿行礼道:“主公!” 恕儿亦对二人回礼:“青羽大哥,翼枫大哥,许久不见!” 翼枫问道:“主公知道如何才能让这铁笼升起来吗?” 恕儿说:“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试一试。” 三人走回龙椅处,恕儿在黑暗中将龙椅左侧摸了个遍,找到了机括所在,旋动之时,只觉手感熟悉,与璇玑孤岛周王古墓里的一个机括极为相似。 恕儿按照诸葛从容当年在古墓里教她的开启手法,将耳朵附在龙椅上,一边聆听,一边继续旋动机括,直到旋转时的声音微变,立刻停了下来,大力将那旋钮往里一按,那玄铁天笼便慢慢升了起来。 蜀王气冲冲地离开了宁国殿,青羽和翼枫亦紧随其后。青羽和翼枫头也未回地齐声说道:“主公保重!” 转眼间,空荡荡的大殿里,便只剩下恕儿一人。 她轻轻抚了抚腹,心想:“即使所有人都疑我、恨我、唾骂我……从容、义父,我只愿你们能够平安。” 第三百四十六章 夫复何求(上) 放走了蜀王,恕儿回到不梦阁中,刘璟已为她做好了两菜一汤。 不等恕儿说话,刘璟轻轻一笑:“蜀王也真是一根筋得很。他若是尾随你前来此处刺杀我,倒是还可以先尝尝我的手艺。我饿了他一天,也不知道他清醒了几分。” 恕儿问道:“你早就料到我会把他放走了?你为什么没有阻止我?” 刘璟笑看着恕儿,又为她的碗里添了些菜,和颜悦色道:“我为什么要阻止你?只有你亲自去把他放了,他才不会再用那些污言秽语辱骂你。而且,你若不把他放了,他又如何再回来刺杀我呢?” 恕儿不解:“你为什么纵容他接二连三地刺杀你?你不怕他武功高强,当真把你杀了吗?” 刘璟笑得更加和煦:“恕儿,原来你还是舍不得我死的。这天底下,只要你不想让我死,没人能杀得了我。” 恕儿冰冷道:“让你死,是便宜了你。” 刘璟道:“让蜀王死,也是便宜了他。” 两人低头吃饭,再无言语。 用过晚膳,刘璟在不梦阁中批阅奏章,恕儿则时而翻书,时而发呆。刘璟见她坐卧不宁,于是说:“咱们出去走走,消消食可好?” 恕儿摇头:“不知道蜀王离开了没有,你还是不要随意走动。” 刘璟起身,走到恕儿身后,为她披上了一件锦缎斗篷,说:“今天暖和,月色也好。咱们去摘星台赏月吧!” 刘璟见恕儿不动,于是又道:“你放心,以蜀王的性子,他绝不会在夜晚扮成黑衣人来偷袭我。他自恃武功天下第一,除了宁国殿朝会,他不可能选择在别的时间地点刺杀我。况且宁国殿朝会上,他已连续栽在我手里两次,他若还不肯罢休,一定不会换别的手法。第三次,大概就是明天一早。今晚我只管为你月下抚琴,不用去理会那位‘天下第一’。” 恕儿任由刘璟领着,两人一路走到了怡人园内的荷花池畔。池水映着明月,一叶舟微微摇曳。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舟,恕儿坐在船头,捧着刘璟带出寝宫的七弦琴,刘璟持桨,搅碎了水中月。 初春时分,天地静谧,无蛙声,无蝉鸣。 水波柔滟,月光皎洁,刘璟看着船头素衣女子的背影,不禁轻叹一声。 恕儿听到了刘璟的叹息,不愿转头去看他,只好抬头看向月亮,说:“时候,我坐在这舟上为你剥莲子,恍如昨日。那时我以为等我们长大了,不过就是你娶你的妻,我嫁我的夫,我们偶尔一见,还是可以无话不谈的。没想到,一切竟会变成这副模样。” 刘璟忆起儿时景象,沉默不语。 恕儿继续道:“杀你,我的确下不去手。蜀王骂的没有错。天下人骂我,我也不会反驳。我就是下不去手,天下人又能奈我何?” 刘璟闻言,心头油然生出了许多甜蜜,一丝一缕,竟瞬间织成了柔情万缕的缠绵密,如玄铁天笼一般,将他牢牢束缚于其中。 恕儿道:“可是你杀了我的夫君和义父,我也绝不会原谅你。我就这样阴魂不散地缠着你,直到你妻离子散,直到你国破家亡,直到你有一天忍无可忍地杀了我。” 刘璟轻轻荡着木桨,柔声道:“恕儿,你真聪明。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你若真能纠缠我一辈子,夫复何求?” 两人走上摘星台,席地而坐。高台琴曲,似水流年。刘璟抚的正是周乐王所作的一曲《叹流年》—— 陌上溪水淙淙去, 过朝暮兮,越佳期。 星下独温弦弦曲, 错律吕兮,漏欢愉。 犹记眸中颦颦意, 淡柳眉兮,染素衣。 觥筹酒尽痴痴叙, 叹流年兮,忍别离。 参商难得遥遥聚, 不相忘兮,不相忆。 …… 次日朝会,宋国一乔氏文臣已然安耐不住,当众谏言道:“殿下历来英明睿智、勤政不怠,岂可因一时兴起,为女色所魅惑,行庖厨之役、夜夜笙歌?” 宋王刘璟挑眉道:“爱卿所言,前半句,确凿无误,后半句,则并不准确。” 那文臣问道:“不知老臣所言,有何不妥?” 刘璟难得在朝会时露出了一抹笑意:“寡人并不是因为‘一时兴起’才被‘女色所魅惑’的。寡人为心爱之人烧菜,又为心爱之人抚琴,实乃宋国男人之典范。寡人没有下旨让举国男丁效仿,已经很是‘英明睿智’了。” 刘璟见那老臣无言以对,当下笑意更深:“爱卿,谁说怜香惜玉的,就一定是昏君?不然,你们找个不近女色的,替寡人来当这个宋王试试?且看他是否也能如寡人般,廿载如一日,勤政不怠。” 那乔氏老臣正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看着与往昔判若两人的宋王殿下,只听大殿之外一声大吼:“龟儿子!你不当宋王,本贤王替你来当!” 不出刘璟所料,蜀王乌邪果然又持剑而来,非要当着宋国文武百官的面杀了宋王。 刘璟拔出怀王剑,笑对蜀王道:“蜀王殿下,寡人等你很久了!你再不来,寡人就要被他们骂成千古昏君了!” 蜀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打倒了数名侍卫,直奔刘璟:“龟儿子,你快说,第二个不杀我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刘璟推开挡在他身前的侍卫,当即使出乌衣剑法的招式,应对蜀王的乌衣剑法。 蜀王的一招“鸠占鹊巢”,虽然速度极快,无人能及,却被刘璟的一招还未练熟的“闲云野鹤”所破解。 蜀王大惊,又使出一招“狐假虎威”,却被刘璟前日所学的“猴子称王”所破解。 乌邪大怒道:“龟儿子从何处偷学了我太爷爷所创的‘乌衣剑法’?是不是恕儿教你的?” 刘璟笑道:“‘乌衣剑法’很了不起吗?一招一式,寡人都可以尽数破解,又何必劳烦恕儿相授?” 乌邪又使出一招“鹬蚌相争”,喝道:“本王不信!看招!”刘璟则以“卧虎藏龙”将其破解。 转眼间,蜀王已把前两日所用的十二式剑法全都用了个遍,的确招招都被刘璟以乌衣剑法中的其他招式给粗略破解了。 乌邪十分惊讶,一边喊出招式名称,一边使出了其余六式:白鹭腾云、心猿意马、顺手牵羊、蜀犬吠日、鹑衣百结和与虎谋皮。 刘璟在五名侍卫的协助下,勉强接了乌邪这六式新招,并牢记于心。 此时乌邪逼得刘璟退到了大殿右侧,大笑道:“龟儿子!你休想再用那破铁笼子!本王早已将那铁笼给拆了!乌衣剑法的最后六式,你根本就不会破解!大言不惭、满嘴放屁!枉为国……” “君”字未落,大殿右侧地上的一块玉板忽然掉落,蜀王踩空,也跟着坠了下去,只听“龟儿子”和“哎呦”两声,回荡在大殿地下的暗室里。 刘璟朝站在龙椅右侧按下机括的凌飞眨了下眼睛,便走到那暗室上方,对下面的蜀王喊道:“蜀王殿下,第二个不杀你的理由,寡人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乌邪气得说不出话来,只顾着用手中长剑胡乱砍向暗室四周抹了油的铜墙铁壁。 刘璟道:“蜀王殿下,寡人不杀你是因为——寡人拜你为师啦!多谢你亲自将乌衣剑法十八式传授给弟子!弟子以为,乌衣剑法,精妙无双,能破其招式的,唯有其招式本身。师父,弟子可还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 第三百四十七章 夫复何求(下) 宁国殿上,文武百官哄笑不止。 乌邪三次被擒,已经颜面扫地,此时听到笑声,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见这暗室在大殿底下数丈,却不是一道“地缝”又是什么?暗室四壁涂油,光滑无隙,纵使轻功造诣极深,凡人也无法逃脱。 乌邪正在考虑是否应当拔剑自刎,只听刘道:“师父,弟子以为,拔剑自刎实属懦夫之举!你的武功天下第一,若是死在宋国白玉宫的一道地缝里,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乌邪抬头看向刘:“你要杀便杀,莫要羞辱本王!” 刘低头看向蜀王,语气平静:“蜀王殿下,寡人三次擒你却不杀你,还尊称你一声‘师父’,已经对你礼遇有加。寡人再没有耐性与你耗费时间。今日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死在寡人脚下的地缝里,二是离开白玉宫,领兵西出晋阳关,不灭了戎族狼师,不要再踏足宋国,否则寡人再擒到你,绝不会手下留情。” 乌邪怒道:“龟儿子,你偷学本王的‘乌衣剑法’,这笔账又该如何算?” 刘轻笑:“大殿上的文武百官和数十名侍卫,还有你带来的四个蜀国护卫,全都亲眼瞧见了你教寡人的剑法招式,怎么倒成了是寡人‘偷学’的?别人学不会,难道就要说学得会的人是‘偷学’的吗?” 乌邪“哼”了一声,方察觉到刘此言有异,遂问道:“本王的四个护卫呢?” 刘拍手三声,骁晓营鲁慧立即将青羽、翼枫、穹云、望烟四人带到了殿上。四人手足皆戴镣铐,每人被左右两名宋国侍卫押解,憋闷至极。 刘低头看向暗室:“蜀王殿下,你的四个护卫,已经被我们给绑了。听闻青羽和翼枫两位将军,还曾是四国盟军的将领。当年若不是寡人放行,他们早就死在了玉都南郊。 你今日若是自刎于寡人脚下的地缝里,你的四个护卫也别想活着走出白玉宫。你若是答应寡人,领兵出晋阳关,灭戎族狼师,寡人就立刻放他们与你一同离开。” 乌邪大喊一声:“放了他们!本王领兵去打戎族狼师!不灭戎人,本王永世不归晋阳关!” 刘吩咐一旁侍卫道:“放绳子,拉蜀王殿下上来。”又对押解青羽、翼枫、穹云和望烟的几名侍卫说:“也放了这四位蜀国壮士。” 侍卫将蜀王拉了上来,蜀王直视刘,说:“龟儿子,本王就不信这个邪了!等本王烧了漠北狼城,凯旋归来,定要再到这宁国殿朝会,一剑刺穿你的喉咙!” 刘对蜀王行礼道:“弟子恭祝师父,一路顺风,马到成功!” 乌邪“哼”了一声,带着青羽、翼枫、穹云和望烟四名昔日的蜀宫侍卫,扬长而去。 …… 蜀王等人离开之后,朝会如常。 那乔氏文臣继续开启了适才的议题:“殿下,老臣以为,宋国之君应当志在四方,胸怀天下,岂能为女色所误? 如今齐、卫、陈、蜀四国已灭,当年的九州七国,只剩宋国、赵国和楚国三国并立。宋国一统列国,指日可待! 赵王独孤谲壮年已过,又在芜城之战身负重伤,实在难为霸主。且赵王无子,赵国虽已将旧陈国纳入版图,但空有硕大版图,而无君王将相、无子孙延绵,又有何用? 楚王林璎手无缚鸡之力,只善琴画技。他沉迷女色,一日之内娶了十二佳丽入宫,对那十二人宠爱有加,不分伯仲,大有其祖父楚幽王的昏聩顽劣、荒淫无道之势。而且他胆怕事,似要仰宋国鼻息而活。如此纨绔肤浅之人,更是难为霸主。 故而,一统天下之壮举,舍殿下其谁?” 刘挑眉道:“爱卿,一统天下与风花雪月,有何冲突?没有风花雪月,何来子孙延绵?难道你想让寡人学赵王那般,不近女色,一生无子吗?宋楚百年交好,楚国安邑王东方恕是楚毓王之女,又是楚王林璎的表姐,还怀了寡人的骨肉。寡人宠爱她,于公于私,都毫无问题。” 乔氏文臣道:“可是殿下……且不说那楚国妖女已经嫁过齐王为妻,就说她如今无名无分地宿于白玉宫中,整日痴缠殿下,实在有失妇德,万分不妥!王后贤淑,不曾进言,但是殿下若一意孤行,伤的可不止是王后的慈心,还有领兵收复齐卫之地的平昌王乔韫的忠心!” 刘不悦道:“爱卿年事已高,思虑难免有迂腐陈旧之处,念在你看着寡人长大,寡人不与你计较。” 乔氏文臣不依不饶:“殿下,老臣所言,何处迂腐,何处陈旧?” 刘道:“其一,安邑王虽曾嫁齐王为妻,但丧夫之妇为何不可再嫁?寡人都不嫌弃,旁人又有何资格评议?何况,她一出生,寡人便认得她。她与寡人,青梅竹马,感情笃厚,非寡人‘一时兴起’所爱。 其二,寡人向来欣赏直言不讳、忠言逆耳者。王后若当真‘贤淑’,早就应该学爱卿一样,当面向寡人进言。但她害怕进言之后,有损她的气度,更害怕寡人会迁怒于她的兄长平昌王。所以她隐忍不说,只知道伺机在背后暗害寡人的心爱之人罢了。夫妻之间若不能敞开天窗说亮话,何谈‘贤淑’二字? 其三,寡人以为,‘忠心’与‘私心’不可混为一谈。为君者明,自有贤德之士忠心追随。贤德者,何以会用‘私心’挟持‘忠心’?平昌王若是因为寡人宠爱的并不是他的妹妹就失了忠心,如此王爵,削了也罢。宋国上下,有的是贤德之士可以代为胜任。” 乔氏文臣问道:“殿下为何会说王后娘娘‘伺机在背后暗害’楚国安邑王?” 刘不耐道:“她是宋国的王后,是平昌王的妹妹,也是乔爱卿你的远亲,寡人已经对她礼敬有加。今日你不提她‘贤淑’便罢,既然你主动提了,寡人不吐不快。难道乔爱卿非要寡人当着众臣的面,揭露她曾经假传圣旨之事吗?难道楚国安邑王一句挑拨离间的话还未说,乔爱卿就已经要自乱阵脚,逼迫寡人废后吗? 明人不说暗话。既然寡人能够允许乔爱卿在众臣面前直言不讳,那么也请诸位爱卿允许寡人直言不讳一次。 寡人想说,宋国能有今日,是寡人以身家性命换来的。不仅是性命,还有我刘为人处世的德行操守。 寡人从来不想居功,因为这是寡人不到四岁时就已经奉为己任之事。年年岁岁,早已深入血肉骨髓。身为宋国国君,寡人能以身家性命和德行操守,换取武王未竞的宋国霸业,也望众卿能成全寡人的两件心愿。” 乔氏文臣听罢,竟然老泪纵横,哽咽道:“不知殿下有何心愿?” 刘道:“第一件,允楚国安邑王东方恕宿于寡人寝殿,众卿对此事再无谏言。第二件,废立王后乔,贬为美人,即日迁居祈和宫。” 第三百四十八章 赏花时节(上) 初春刚至,花苞未绽,恕儿独自走在怡人园中,见风信子已破土而出,迎春点缀了金黄骨朵,桃花与海棠也不再是枯枝,她不禁轻轻抚了抚腹,不知腹中孩儿究竟何时才会来到人世。 自打回到宋国,恕儿吃得好、睡得稳,再无头晕作呕之感,她甚至偶尔怀疑,腹中究竟是否真的有个孩子。她本想去白玉宫外找个大夫再为她把把脉,却终于还是作罢,怕万一只是幻梦,更平添孤单无助之感。 从容,我宁愿讳疾忌医,执拗地相信腹中的确有我们的孩子,也不愿再失去和你有关的任何一丝牵连。 从容,你还好吗?我不敢去探问你的消息,半个字都不敢对任何人吐露……可是你的生死,就像我腹中的孩子一样,若有似无。 我一直告诫自己,不去药王山打探你的消息,就是对你和义父最好的保护,但在这青天白日下,我不得不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其实就如讳疾忌医一般,我害怕去探问,我害怕探得的消息会是一世的遗憾,一生的相思。 杀刘,我下不去手。他以为我只是心软于儿时的记忆,却不知,我是害怕报仇。我不为你报仇,你便没有死。 从容,或许我与你的父亲宋怀王倒是同病相怜。陈宋大战之后,他登基赵王之位,此生再未归宋。想必这许多年来,他一直认为害死你母亲的人是宋国乔氏的势力,且不说乔氏是他的母族,他无法下手,就算只是非亲非故,他也害怕面对这场死仇。因为报仇,就等于承认了他的心爱之人已经永远离他而去。可是并未亲眼所见,我们便都不愿承认,不敢面对。 但是赵王比我轻松一些。他换了个身份活着,换了个地方住着,或许相思之苦,会慢慢淡去。而我呢?我不仅要住在我们一同住过的白玉宫里,整日睹物思人,还要身披缟素,让所有人都认为我已经是一个寡妇…… 那些人以为我住在刘的寝宫里,是在狐媚他们的宋王殿下,但是这世上除了我自己,又有谁知道我宿在不梦阁中真正的缘由呢?不梦阁……那是我儿时离开白玉宫后,刘所建。那里,没有我与刘的儿时回忆,更没有你我的回忆。只有在那里,我才能得一丝宁静,才能少几分睹物思人之痛。 …… 恕儿正捻着一只迎春花苞痴痴发呆,只听身后几声娇笑,如春风扫铃铛,春雨打璞玉。恕儿回头去看,见那女子穿着粉嫩,笑意正浓,于是道:“凌美人心情颇佳,可是因为你的夫君今日在朝会上废了王后乔氏,将她打入了冷宫?” 凌姿笑道:“东方姐姐,你可真聪明。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 恕儿面无表情:“愿闻其详。” 凌姿亦伸手去抚枝头海棠花苞,不紧不慢道:“另一半,是我在庆幸,当年我的一句话,竟然能害乔到如此这般境地。殿下封她为后时,我就觉得她定然会是登得越高,摔得越惨。没想到她今日这一摔,毫无征兆,可谓惨上加惨。而她今日这一摔,细细算来,还要归功于东方姐姐你。” 恕儿点了点头,说:“我向来对功劳,来者不拒。” 凌姿故作神秘:“东方姐姐,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对报恩,是否也‘来者不拒’呢?” 恕儿不解:“凌妹妹何时救过我?我怎么一概不知?” 凌姿答道:“当年你身陷天牢,乔假传圣旨给鲁慧将军,允他将天牢里的酷刑,一样不少地用到你身上。若不是我巧遇了为她通风报信的宫人,若不是我及时将此事禀奏给殿下,殿下也不会跑去救你。没有我,你早就死在天牢里了。你说,我对你有没有救命之恩?” 恕儿对凌姿抱拳行礼:“多谢凌妹妹当年的搭救之恩。不知我该如何报答你?” 凌姿收敛了笑意,对恕儿道:“我所求不多,只求你能搬出不梦阁,不要夜以继日、日复一日地折磨殿下。我能看得出来,你根本就不爱他。你只想每天在他眼前提醒他,他杀了你的夫君,你随时可以夺了他的性命。 我堂兄已经将殿下今日在朝会上说的那些肺腑之言告诉了我。其实殿下是个可怜人,他本性纯善,却因身在其位,不得不为宋国去做那些奸诈恶事。你们儿时有兄妹之谊,殿下对你又有救命之恩,他更是你腹中孩子的父亲。你这样折磨他,也该适可而止了。” 恕儿故作疑惑:“凌妹妹怎知我不爱你的夫君?” 凌姿虽然长相甜美,此时却一脸忧愁:“东方姐姐,你难道没有爱过齐王吗?你难道不知爱是何物吗?你若真的爱殿下,你还会每日为另一个男人身披缟素,却又时时刻刻出现在殿下眼前,指使他为你烧菜做饭吗?” 恕儿冰冷道:“那你且说说,如何才是爱?” 凌姿轻叹,怅然思忖了片刻,却又展颜一笑:“一个女人若是真爱一个男人,便会所求甚少,知足常乐。不求他热烈,也不怪他淡薄,只想在不远不近的位置,长长久久地陪着他。纵使他爱的是别人,甚至和别人有了孩子,这个女人也会爱屋及乌,救他所爱之人,也不伤他们的孩子。” 恕儿不禁怜惜起了这个娇弱的女子,语气和缓:“你就是那个爱屋及乌的人吗?” 凌姿点了点头。“东方姐姐,殿下对你,就如他对宋国一般,以性命相托,甚至不顾德行操守和礼义廉耻。你既然不能一刀杀了他,为齐王报仇,又何必费尽心思地折磨他?人活一世,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恨便杀,下不去手就该及时放下。于人于己,都是海阔天空。” 恕儿故作不屑道:“你若真是那爱屋及乌的人,为何刘废后,你会如此高兴?” 凌姿笑答:“殿下根本不爱乔,别说爱了,就是说话都懒得与她说。我高兴,因为我是在替殿下高兴呀!” 第三百四十九章 赏花时节(下) 凌姿正笑着,忽听背后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恕儿,花还未开,你已来赏花了不成?” 凌姿转身行礼,抬头间,只见刘已走到了自己身前。他正看向另一个女子,眼中柔情万缕,仿佛携春而来,可暖园中百花。 凌姿轻叹一声,对刘和恕儿道:“殿下、东方姐姐,我还要去给乔姐姐送些物事,就先告辞了。” 刘微微点头,凌姿便转身离去,再无他言。 恕儿望着凌姿的背影,不禁替她心酸。或许,这场戏终该结束了。既然凌姿能够爱屋及乌,我又为何不能成人之美? 恕儿对刘道:“看来,乔美人与凌美人相比,你更中意凌美人。适才与她说了几句话,见她的确是个通透灵秀的。你既然废了乔的后位,何不择良日,改立凌姿为后?” 刘笑着摇了摇头,说:“恕儿,我废后,不过是为了让你的复仇大计毫无可趁之机。我猜测,你假装魅惑于我,大概是为了离间我与乔的‘夫妻之情’,从而使宋国乔氏的势力伺机而动,掀起一翻对宋国国君的骂名。 到时候,以丞相凌大人为首的凌家势力,便会尽力压制乔氏。挑起凌家与乔氏之争,则是朝堂口舌,中则是易后,大则是打破乔凌二氏的分庭抗礼,从而使一家独大,扰乱朝纲,动摇我的国君之位。 可惜你的如意算盘算错了。我与乔,从没有夫妻之情,与凌姿,也没有。 与其让那帮老臣想入非非,口不择言,不如我主动出击,废后废得令他们措手不及,亦从此证明,我刘的宋国国君之位,除非我自己禅位,否则无人能够动摇。” 恕儿道:“既然你打碎了我的如意算盘,我也就不在你的后宫兴风作浪了。宋国好生无聊,我想去赵国参加今年的平梁商会,你可愿与我同去?” 刘毫不犹疑:“故地重游,自然同去。”随即忆起当年他化名乔靖,在平梁赵宫与恕儿相逢不识,不禁心生感慨,却不可用言语形容,只得又说:“我曾给赵王写过两封信,他一封都没有回过。 第一封,是我听闻他要提九州美人榜,于是我举荐你上榜。赵王虽然没有回信,但他的确将你提上了美人榜。 第二封,是我与你相认之后,我心中狂喜,你却已经离我而去……心中事,无人叙,我便写信给赵王,抒发无人知晓的喜悦。我在信中说,他写的美人榜似乎有‘起死回生’之效,并告诉他,我已找到了你。 赵王深居简出,赵国又百年中立,也不知他不回信的缘由,究竟是不愿搭理我这胡思乱想的晚辈,还是因他身居赵国国君的位置,不便与我有私信往来。 他将第一次平梁商会的头筹,平分给了你我二人,咱们没有领赏便悄然离去。这一次,我再与你同去平梁商会,一是为了答谢当年的头筹之赏,二是我要亲自送厚礼给他,当面谢他美人榜之事。” 恕儿面无表情地问道:“何时启程?” 刘道:“明日便可启程。咱们慢慢踏春而去,到得平梁,正是赏花时节。” 又是一年平梁商会,赵国宁和宫早已不再是昔年破旧冷清的模样。 当年陈国碧凉妆品铺的颜老板,在承宇殿上当着赵王与赵国百官,大胆建议将宁和宫这一座空城,改建成九州最大的豪华客栈。 之后,赵王按照陈国苏先生也就是当今的楚王林璎亲笔所画的宁和宫改建草图,挖地制温泉,修园建戏台,长街列商铺,用了短短两年时间,果然将平梁赵宫打造成了九州最豪华的客栈。 潇湘园夜夜笙歌,常聚集着舞女和戏子、琴师与剑客。每年平梁商会,园中不乏各类琴棋书画、诗酒剑茶的比试,精彩纷呈。 氤氲馆里坐落着一汪又一汪的温泉,是赵王特请蜀国匠人前来设计修建的,皆仿照蜀国西岭之中的天然温泉而造。各地商贾在氤氲馆中赤诚相见,于温泉之中谈成了一桩又一桩的生意。 芦苇长街生意兴隆,有书籍、笔墨、乐器、刀剑、玉器、首饰、妆品、吃等各色店铺。长街最出名的一家铺子,叫做“张氏绣坊”。坊中绣品,样样精致绝伦,大受各地商贾所携女眷的青睐。 张氏绣坊店铺的楼上,便是绣坊主人张氏的居所。 此时天还未亮,屋子里传来微弱的咳嗽声,几个女人的低语声,还有一个女孩的抽泣声。 戎人灭陈之后,赵王亲自率兵驻守芜城。那绣坊主人张氏的夫君,便是一名随赵王前去芜城的赵国兵士。他战死芜城,独留妻女二人于平梁。寒冬过后,张氏一病不起,到得此时,已是弥留之际。 张氏握着女儿的手,虚弱无力地对坐于她面前的蒙面女人道:“姐姐,我虽然没有见过你的容貌,但亭婆婆与苏婆婆都甘愿服侍你,她们心地善良,你也必定是个仁善之人。我家凤凤今年才十一岁,凤凤她爹走得突然,我这身子骨也不争气了……你若不嫌弃,我想将我家凤凤托付给你……” 十一岁的姑娘跪在床头怔怔抽泣,却又不敢嚎啕大哭,生怕漏听了半句的叮咛。 张氏继续道:“我家凤凤很是乖巧……定会听你的话……我不求她富贵荣华,只求她能健康平安地长大,以后嫁个疼她的男人……” 话音未落,张氏的手已经松开了女儿的手。 凤凤摇着母亲的身子,大喊道:“阿娘!阿娘!你别丢下我!” 蒙面女人轻轻拍了拍凤凤的肩膀,安慰道:“凤凤,既然你阿娘已经将你托付于我,我会把毕生所学传授给你,定然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又对撒手人寰的张氏道:“张家妹子,你放心,我会让你的凤凤健康平安地长大的。我自己的孩子已经不在了,以后凤凤便是我的孩子。不论她想闲云野鹤还是富贵荣华,不论她以后想嫁怎样的夫君,我都会尽力去圆她的心愿。” 第三百五十章 青丝暮雪(上) 天亮之后,赵宫芦苇长街上的店铺陆续开张,准备迎接来自九州各地的商客。 张氏绣坊的生意今日闭门,萧忆携亭芳、苏芮与凤凤自去平梁城外将凤凤的阿娘安葬了。萧忆吩咐苏芮领凤凤回绣坊休息,便与亭芳二人转道行至城外的另一荒僻处。 那里有座无人下令打理,却长年不生杂草的陵寝,叫做“宋怀王墓”。 二十余年以前,陈国伐宋,宋怀王刘瑛御驾亲征,战死平梁。传闻中,宋怀王被平梁的大火烧得面目全非,死无全尸,只留下一柄随身佩剑可以辨识。他的佩剑被藏入陈国晋阳宫,又在几年前被江洋大盗给盗了出来。 几经辗转,怀王宝剑终于到了宋怀王与齐国公主的儿子齐王刘手中。可惜天妒英才,齐王跳下绝世峰巅,已然尸骨无存。唯有那柄宝剑,完好无损地落入了当今宋王刘之手。 只叹佩剑尚在,人却客死他乡。 萧忆摘下帷帽与白色的遮面薄纱,将薄纱与帷帽一起挂在了墓碑旁的桃树上。 那桃树已是一株二十年的老树,每年花开繁盛,果实累累,一年更比一年多。萧忆随手折下短短一枝桃花,将它放在了墓碑上。 萧忆坐在墓碑前,一笔一划地抚着碑上的“刘瑛”二字,轻叹道:“今日出城匆忙,没有给你带酒。又是一年春暖花开,不知你睡的地方,还冷不冷?” 亭芳见萧忆如往常一般,独自坐在墓碑前说话,怕是又要说上许久,于是便静静在一旁清理杂草,只留野花。 萧忆道:“或许你的佩剑自有一股邪气。当年你拿着它,一去不返,面目全非。如今我们的儿子拿了它,也是一去不返,尸骨无存……” 说到此处,萧忆不禁垂泪。良久后,她继续哽咽道:“咱们的领兵援赵时,我只在平梁城外匆匆看了他一眼。那时他飞马入城,我不愿相扰,总觉得来日方长,只要他平安顺遂,他早一日还是晚一日与我相见,也无大碍。 我在赵宫的秀坊里等他从芜城回来。他虽帮赵王守住了芜城,但赵王受了重伤,他不便让齐军和楚军久留赵国,于是又一次匆匆领兵离开。我甚至连他的面也没有见着。 自从他出生,我便一直没有去瞧过他。我不愿误了齐卫复国的大业,也不愿误了诸葛遁迹的一生……但终究,一切成空。 我与分别了许多年,见与不见,倒也无妨,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与诸葛……竟会齐齐葬身西岭。 我已去过西岭寻找他们。绝世峰下闹了山洪,别说尸骨,就是百年老树都被冲走了。我在西岭四处打听,连药王山也去询问过了,但是根本没有人看到过和诸葛的踪迹,一丝一毫也没有。 娶的妻……我告诉过你了,便是楚国的公主东方恕。她如今被封了楚国的安邑王,拥兵十万,可算是楚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不见之后,她随刘去了宋国。外面传言,她怀了刘的孩子,可是我并不相信。瞧上的姑娘,不可能是个水性杨花的人。她去宋国,或许自有她的理由。 我也曾是百姓口中的‘身败名裂’之人。我深知,有些传闻,根本不可信。我大胆猜想,她不杀刘为夫报仇,一定是在保护什么。是在保护的骨肉?还是宋楚之间的关系?亦或是……她找到了和诸葛的踪迹? 蜀王去刺杀刘了,可是三次未果,还被刘说服,领兵去了漠北狼城。 既然恕儿和蜀王都暂且不杀刘,我也不必去了。而且,刘毕竟也是你的孩子,我若杀了他,来日你我天上地下终相见,我又如何给你一个交代?我本是‘已死’之人,何必再去理那些俗世恩仇? 刘瑛,我只想常来此处与你说说话。春天为你送些野花,夏天为你星下抚琴,秋天为你扫一扫落叶,冬天为你铲一铲落雪…… 等我哪天一病不起,便与你一同客死他乡。如此,也算回应了你当年给我写的那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归园田居,相见赵国’。” …… 说罢之后,萧忆起身,重新戴上了面纱和帷帽,与亭芳一起往平梁城内走去。 亭芳对萧忆道:“当年怀王殿下命我陪着夫人……他其实从未让我监视过你。这么多年过去,夫人对怀王殿下的心意,我看得清清楚楚,殿下在天有灵,也一定已经心满意足。如今齐王他……夫人的命太苦了,又何必继续自苦?说句实在话,夫人仍旧貌美,此时若想另觅良人,也未尝不可。” 萧忆叹了口气:“亭芳姑姑,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这样的话,还是别再说了。所谓红颜薄命,既然是命,我也就不要再去祸害他人。” 亭芳语重心长:“芜城之战后,赵王名扬九州,是个英雄人物。听说他与怀王殿下约莫一般年纪,但至今后宫空空如也……难道他真有传闻中的那么丑陋可怖吗?” 萧忆拍了拍亭芳的手,无可奈何道:“这话不像是你能想到的。苏芮姑姑倒也真是……她都一把年纪了,我也不再是她的舞姬,她怎么还琢磨着把我给卖了?” 亭芳垂头道:“苏芮也是为了夫人好。其实她已经私下与我说过很多次,但夫人一直为齐王和卫王的事伤心,我也不便与夫人提及此事。今日凤凤的阿娘走了,绣坊的生意也不知还能维持多久,我索性就与夫人说一说。” 萧忆道:“绣坊还有咱们四人,如何不能维持?” 亭芳叹道:“夫人没有发现苏芮的眼睛看不太清楚了吗?去年入冬之后,我的手也不太听使唤。我们二人早已经绣不动那些繁杂的花样了。凤凤还,她的绣活儿我们都看到过,实在是没有天赋。难道绣坊的生意要靠夫人一个人维持吗?” 萧忆握着亭芳的手,温言道:“姑姑如何现在才告诉我?那咱们不做绣坊生意了,搬出赵宫,搬回城郊的农舍可好?” 亭芳道:“夫人已经种了二十年的地,何必再回农舍过清苦日子?何况农舍已经租给了别人,再去要回,又是一番麻烦。听苏芮说,潇湘园中正在高价招募琴师,为舞姬奏曲。世人皆知齐国公主五岁善琴,夫人何不去潇湘园中试试这等较为轻松的营生?” 第三百五十一章 青丝暮雪(下) 萧忆与亭芳回到宁和宫时,芦苇长街上已经人来人往,生意兴隆。两人不愿抛头露面,于是先回到了张氏绣坊。 萧忆见凤凤已经哭得双眼红肿、面色苍白,不免思及自己儿时的遭遇。她深知此时无论做何等安慰,都是无济于事,最好的安慰,便是将凤凤的思绪引到别处。 萧忆问苏芮道:“听说潇湘园的舞班正在高价聘请琴师,为舞姬奏曲,不知苏芮姑姑可认得那舞班的主人?” 苏芮不屑一顾:“李班主?她倒是更加认得我。她以为她姓李,就是陈国的王亲国戚不成?若不是拜你所赐,使得我离开繁京之后金盆洗手,潇湘园的舞班可不至于在她手中如此丢人现眼!难怪赵王娶不到女人,也不看看赵宫的舞班之中,都是些什么货色! 就算赵国没有美貌女子,就算她李班主舞技浅陋,那舞班的琴师总该用个好点的吧?否则,耳目都不新,难道让列国各地的商贾,每年跑到赵宫里来看同样的笑话吗? 李班主唯一的好处就是听得进去话。我与她说了此事,她也十分赞同,所以她决定先从琴师换起。” 萧忆问道:“姑姑说得如此掷地有声,可是已经将我举荐给了那李班主?” 苏芮笑说:“我既然直言给她提议,自然不能空手而去,否则不是砸人家的场子吗?” 萧忆轻叹:“姑姑知道我不愿再做抛头露面的营生了。不过,若我需以一人之力养你们老三人,在绣坊卖绣品的话,我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我可以去做那舞班的琴师,但前提有三。” 苏芮和亭芳对望一眼,凤凤也停止了哭泣。 萧忆继续道:“第一,你们须得叫我‘柳夫人’。第二,除了遮面面纱和帷帽,我还要一道屏风,只在屏风后弹琴,对外只说我在平梁大火时容貌尽毁。第三,凤凤随我同去,一边跟我学琴,一边在舞班学舞,但她不做舞姬,只是去学个强身健体的技艺。” 苏芮道:“柳夫人,咱们不如立刻就去潇湘园见那李班主。现在潇湘园里还不到热闹的时候,等晚饭过后,舞班才会忙起来。你先去给那李班主露两手,让她不要以为有赵国公主撑腰,就可以高枕无忧、目中无人了!” 凤凤平日里只称萧忆为“姨姨”,却从不知道她姓什么。此时得知她姓柳,又听苏婆婆说得有趣,便擦干了眼泪,好奇地看向柳姨姨。 萧忆拉起凤凤的手,说:“好孩子,久哭伤身,也该让你的一双漂亮眼睛歇息一会儿。你阿娘也定然不愿看到你一直为她哭泣。咱们去潇湘园里见见舞班里的貌美姐姐们,好不好?” 凤凤点了点头,萧忆便领着她,随苏芮一起去了潇湘园。 …… 潇湘园之侧,是一家兵器铺,与潇湘园仅有一墙之隔。 那兵器铺没有名字,却是九州最为有名的兵器铺。 每年平梁商会的第一日,赵王独孤谲都会亲自到那兵器铺中铸剑一柄,等到商会最后一日再高价拍卖。往年的几柄好剑,都被蜀商买去贿赂了蜀王乌邪。今年蜀国不复存在,赵王倒也不知何人会买他亲手铸的剑了。 兵器铺的门口停着两辆车辇。赵国公主独孤清搀扶着重伤未愈的赵王,两人慢慢走进了铺子。 独孤清对赵王道:“今年蜀王不会派人来买剑了,你又伤得如此重,剑就不忙着铸了吧?” 赵王轻轻推开了独孤清的搀扶,笑道:“既然蜀王不来买剑,赵王便偷工减料、浑水摸鱼一次。不过,我来还是要来的,起码给今年这把剑的面子做足了。” 铸剑室中高炉浴火,热气腾腾。 赵王坐于长椅,白衣垂地,银发如瀑,似是铸剑室中的一座不化的冰雕。 铸剑室的老师傅们呈上了几张宝剑图纸,赵王与他们商议了片刻,便吩咐他们着手去做。 独孤清站在一旁,觉得砸铁烧柴之声有些聒噪,令人心烦,却也正能遮掩住谈话之声。她坐到了长椅的另一端,对赵王道:“其实我也悄悄派人去了蜀国西岭……但至今仍无音讯。” 赵王面色冰冷地呆望着高炉,幽幽说道:“在芜城与他相认后,我亲口对瑢说过,我觉得赵王独孤谲就像是一个长生的怪物。那时只不过是一句戏言,却没有想到,戏言竟会真的应验。” 独孤清转头看向赵王不带一根青丝的银发,不愿提及他的丧子之痛,于是道:“太医说,你一夜白头,是因体内残留的剧毒在作怪。其实银发也一样好看,与‘怪物’二字,实在相差甚远。” 赵王叹道:“瑢在芜城为我篦发时,我没有多少白发,还不如卫王的白发多……太医不过是在安慰我。我体内其实有两种剧毒,它们相依相克,再容不得第三种毒侵入体内。那两种剧毒,一个叫做‘相思蛊毒’,另一个,是牵制住相思蛊的‘忘川百草’。 戎人涂在弯刀上的毒,一入我的血液,很快便被那两种剧毒风卷残云般侵蚀,根本不会害我一夜白头。” 独孤清哽咽道:“你虽面上风轻云淡,但我知道你心中的伤痛。绝世峰之事……也许没有音讯,便是最好的音讯。” 赵王摇了摇头:“没有音讯,才是最长久的煎熬。我这一生,尽是煎熬罢了。但我没有亲眼所见,我是决计不会相信的。我宁愿煎熬一生,也不会草草离去。等我行动自如,我便亲自去一趟西岭。这一次,我不会再逃避。” 独孤清深深看向赵王,低声道:“有我陪着你,你竟还觉得煎熬吗?” 赵王不答反问:“二十余年,对你来说,难道不是煎熬吗?” 独孤清低眉思索,不禁泪湿眼眶。 赵王抬手招呼一旁的宫人扶他起身,便与宫人从热气蒸腾的铸剑室一起走了出去,独留赵国公主独孤清一人,静坐长椅。 铸剑室外,天清气朗。忽有一阵琴音入耳,似是从潇湘园中飘荡而来。 赵王驻足,回头望向一墙之外的潇湘园,只见几枝桃花越过墙头,开得正艳,但听那琴曲,竟哀伤到平静,平静到隽永,闻之令人忘却春夏秋冬。 一曲悠扬,赵王心中波澜纠缠的悲伤似乎在被缓缓抚平。良久良久,他寸步不移,一呼一吸,皆随琴曲律吕而动。 一呼一吸,仿佛回到了他还仍是宋王刘瑛之时。 那时,白玉宫中,齐国公主以奉茶婢女的身份,留在了宋王身边。为他抚琴,陪他赴死。 …… 萧忆弹罢最后一首曲子,便对舞班的李班主行礼告辞,带着凤凤离开潇湘园。苏芮见李班主一脸拜服的样子,也不询问更换琴师的结果,只故作姿态地与她寒暄了起来。 潇湘园中,百花纷繁,最艳丽的,是一株稀有的老桃树。满树桃花,尽是血红之色。萧忆与凤凤二人踏着一地血红花瓣,走出了潇湘园。 凤凤忽然拽了拽萧忆的手,随即指向不远处的两个背影,低声对萧忆说:“姨姨你瞧,那个宫人搀扶着的白发老叟,是不是赵王殿下?赵王竟然像老神仙一样老吗?” 《016》址:超十万完本书籍站,手机可直接下载 第三百五十二章 齐白玉环(上) 春风拂面,晚霞染天。平梁赵宫的芦苇长街上,各地商贾正携家眷游逛,店铺之间,熙熙攘攘。 萧忆看向凤凤所指的方向,只见几名穿着富贵光鲜的宋国商客,正毕恭毕敬地对那白衣白发的人行礼。 白发之人不言不语,也并不回礼,仅对那几个商贾微微点了点头,便在宫人的搀扶下,步履缓慢地继续往前方的车辇走去。 萧忆虽搬入赵宫与凤凤的阿娘一起经营绣坊,却从未见过深居简出的赵王。此时看到那白衣白发的背影,瘦削萧索,更显形单影只,她不禁轻叹了一声。 赵王上了车辇,车辇迎着晚霞,向西行驶。萧忆则领着凤凤,朝东走去。 凤凤见萧忆一直没有答她的问题,于是又问了一遍:“姨姨,刚才那个白发老叟就是赵王吗?” 萧忆道:“我没有见过赵王殿下,不过,看宫人与车辇,还有那些商客对他行礼的样子,想来,他便是赵王殿下了。” 凤凤疑惑:“可是我听苏婆婆说,赵王的年纪和姨姨你的年纪相差不多,他怎么满头白发,走路也一瘸一拐的?” 萧忆道:“我也不知赵王殿下为何满头白发。他走路需要搀扶,大概是芜城之战时受了重伤的缘故。” 凤凤低头嘟囔着:“芜城之战后,别人都说赵王是个英雄,可是他领兵去守芜城时,带走了我的阿爹……他不能把我的阿爹还给我,所以对我来说,他不是个英雄。” 萧忆思索了片刻,说:“凤凤,赵王殿下虽然带走了你的阿爹,但是他带着你的阿爹一起守住了芜城,才能使列国百姓免遭戎族狼师的残忍荼毒,才能保住更多孩子的阿爹和阿娘。赵王也让你的阿爹成为了一个英雄。 都说忠孝难以两全,其实有些时候,家与国,情和义,也难以两全。 姨姨的夫君,也曾是个舍家为国、舍情为义的英雄。二十多年前,他抛下了姨姨还有姨姨腹中的孩子,领兵打仗,一去不返……” 凤凤问道:“那姨姨难道不怪他吗?姨姨还会觉得他是个英雄吗?” 萧忆答道:“若说我不怪他,肯定是假的。但无论他在别人眼中是怎样的,在我心里,他永远都是个英雄。我从未后悔嫁给他,就连上当受骗,我也是心甘情愿。” 凤凤抬头看向萧忆。一阵晚风拂面,掀开了萧忆所戴帷帽的薄纱。那薄纱之后的一双眼睛,明明温婉平静,风过无痕,却又倔强执着,自有一股不老英气。 凤凤转瞬间便将萧忆眼神中的倔强学了来,说:“我阿娘嫁了个英雄,姨姨你也嫁了个英雄,将来凤凤决不能嫁个草包。” 萧忆浅浅一笑,拍了拍凤凤的脑袋:“草包有草包的好处。草包不会领兵打仗,不会离你而去。英雄可不一定。英雄是天下人的英雄,不是你一个人的夫君。” 凤凤眼珠一转,道:“我可不这么想。他若是连我的夫君都当不好,还做什么天下人的英雄?若连我都嫌弃他,天下人也一定会嫌弃他的!” 萧忆无奈道:“世上哪有那么多英雄?我倒是希望,天下太平,盛世之下,人人都是草包。” 凤凤道:“英雄肯定是不多的。但苏婆婆常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我长大以后,如果能美若天仙,何愁找不到英雄呢?” 萧忆摇头叹气,叮嘱道:“你别总听苏婆婆胡说八道。她哪天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偷偷告诉你,你那苏婆婆年轻时,专门做‘卖人’的生意!” 凤凤诧异了一瞬,却不是为了苏婆婆年轻时的营生而诧异,而是难得见到柳姨姨眼中泛起若有似无的笑意。 两人说着说着,已经走回了张氏绣坊。 夜幕初降,恕儿与刘走在平梁赵宫的芦苇长街上,赏灯、看花。 恕儿一身素衣,头戴白色簪花和一支墨色金刚玉钗,因是整条街上衣着最为素雅清淡的女子,故而频频引人注目。刘身穿普通的宋国服饰,虽不显山露水,却难掩高洁气度。 凌飞是刘的贴身侍卫,此时走在二人身后,只觉自己十分碍眼多余,于是故意落后了几步,与那二人隔开了一段距离。 恕儿对刘道:“你与凌飞去逛吧。我累了,想先回客栈歇息。明日赵国朝会结束之后,咱们再一起去拜见赵王殿下。” 刘停了脚步,担忧地看着恕儿:“旅途劳顿,你的身体可还吃得消?” 恕儿点了点头:“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我的身体向来强健,不然也活不到与你重逢之时。” 刘想到那年在赵宫与恕儿相逢不识,不禁牵起恕儿的手:“我送你回客栈。” 恕儿挣开了他的手,脸上却故意堆起了一层笑意:“你放心,我死不了也跑不了。我若是想跑,早就跑了,何必拉着你来平梁商会凑热闹?” 刘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来,与芦苇长街上热闹的声音格格不入:“恕儿,你我到此重逢之地,故地重游……我心中已是百味杂陈。我只希望你我二人永远也不要再分开。我会用我的一辈子,弥补我对你愧疚,填满我对你的情意。我的命是你的,我的人是你的,我的心也是你的。” 恕儿歪头打量着刘,刁难道:“你的命、你的人、你的心,难道不是宋国的吗?我与宋国相比,哪个更重要呢?” 刘面色清冷,坦然道:“我已选过一次宋国,可是我后悔了。从今往后,我只选择你东方恕一人。” 恕儿不在意地笑了笑,说:“刘,你胆识过人、聪明绝顶,却怎么不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最令人痛苦的病症,叫做‘摇摆不定’。能治此病的,只有‘后悔药’。但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后悔药’,你又何必苦苦去寻?” 恕儿说罢,转身离开,逆着熙攘人潮而行。 刘停在原地,望着街边一盏又一盏的花灯,只觉尘世越是繁华,心中越是冷清,就如周乐王在《叹流年》中所写“错律吕兮,漏欢愉”…… 一弦弹错,弦弦皆错,此生便再无欢愉可言。 恕儿凭借对林璎所绘赵宫草图的印象,移步转入芦苇长街的一条巷之中。 巷尾无人无灯,伸手不见五指。她抬起左腕,看向腕上佩戴的夜光齐白玉环。玉环里夹杂的玉絮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微光 从容,我这便去见赵王殿下,将这星星点点的微光,将这一丝一毫的希望,带去给他。 第三百五十三章 齐白玉环(下) 离开灯火通明的芦苇长街,恕儿沿着宁和宫的偏僻径疾步而行,兜兜转转间,已来到了赵王的寝宫。 朴实无华的院落里坐着两个昏昏欲睡的宫人。寝宫寂静,唯点了一盏烛灯,将一瘦削的身影映在了窗上。 恕儿轻手轻脚地叫醒了那两个宫人,低声对他们说:“我是楚国安邑王东方恕,特此前来拜见赵王殿下,劳烦二位通传一声。” 宫人正糊糊涂涂地看着面前的素衣女子,寝宫的门已“吱呀”一声打开了。 白衣白发的赵王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拄着拐杖,静立不语。 恕儿立即上前行了跪拜之礼,赵王欲抬双手相扶,却因身负重伤,只能仍旧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门框。 恕儿跪在门外,低头垂泪间,赵王看了那两个宫人一眼,吩咐道:“你们去院子外面把守,谁都不许进来相扰。任何人来找孤,都说孤的伤痛反复,已经进药就寝。今日你们也没有看到过楚国安邑王,可听懂了?” 两个宫人齐齐点头,退到了寝宫的院落之外,将院门仔细关了起来。 赵王这才低头看向恕儿,温言道:“恕儿,快起来。” 恕儿擦干了眼泪起身,搀扶着赵王,缓缓走向院中的石凳。一勾弯月下,两人对坐,皆着白衣,却是一头乌发盘成宋国少妇的发髻,一头银发披散垂落,并无冠冕。 赵王指了指恕儿左腕上的夜光齐白玉环,叹了口气:“不曾想,此生我竟还能再看到这件绝世珍宝。一定是的娘留给的信物,又将它作为定情之礼送给了你。你可知这齐白玉环,是许多年前,我在陈国游玩时送给繁京第一舞姬柳腰的赠别礼?” 恕儿看向手腕上的玉环:“这是义父,就是卫王殿下,在懿斓蜀宫的婚宴上亲手交给我和从容的成婚贺礼。”正说着,又从发髻中取下墨色镌梅钗,“还有这卫国出产的金刚玉做的发钗,也是卫王在婚宴上送给我们的。 当时齐卫陈蜀四盟已成,从容是卫王的义子,我是齐王的义女,军盟之上,又有齐卫婚盟,所以义父选的这两件成婚贺礼,一个是夜光齐白玉环,一个是卫国金刚玉钗。” 赵王浅浅一笑,又是一叹:“老诸葛真是用心良苦。他自己得不到的齐卫婚盟,便用来成全了你和。” 恕儿忽然放低了声音:“我今日独自前来,时间不多……有两件事想要告诉父亲,还有另外一件事,想求父亲帮忙。” 赵王微微颔首:“你与儿的风言风语,虽然沸沸扬扬,但我是一句也不信的。就算不在了,你仍是我的儿媳,仍是挂在我名下多年的女儿,但凡你有所求,为父一定竭尽全力而为。” 恕儿起身,走到赵王身边,俯身低语:“我想告诉父亲的第一件事是我觉得,从容和义父或许还活着。第二件事是我怀了从容的孩子。” 赵王闻言,并不惊讶,而是抬手示意恕儿坐回石凳,平静道:“恕儿,其实我也隐约猜到了。以我对你的了解,以你和之间的情分,若你确信他和卫王已经不在人世,你应当早就杀了儿为他报仇,可是你在宋国盘桓许久也迟迟没有动手。 旁人误解了你和儿之间的关系,就连儿自己也被你给迷惑了,但我看得十分清楚你只是在利用宋王刘,让天下人,包括宋王,都以为齐王和卫王已经死了。如此一来,才能保护齐王和卫王。 你故意将自己腹中的孩子说成是儿的,大概是为了借助宋王的势力,保住这个孩子。儿对你有情,也对有愧,所以你算准了,他一定会帮这孩子的身份做掩饰。为父可猜对了?” 恕儿微微点了点头。 赵王道:“恕儿,委屈你了。” 恕儿不禁哽咽:“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只是让父亲久等了。” 赵王道:“我从不害怕等待。你想求为父帮忙的,是什么事?” 恕儿毅然道:“我想与刘,一刀两断。但我想让楚宋两国,永无征战。我已有一计,只需父亲的配合。” 翌日清晨,赵王在去朝会之前便派人递了一封亲笔信到刘、恕儿和凌飞三人所居的客栈。三人起身用早饭时,店二将赵王的信递到了刘手中。 刘拆信时,凌飞声道:“殿下微服出行,赵王怎会知道咱们到了宁和宫?” 刘并不在意:“如今陈国、蜀国尽归赵国管辖,这几年来,平梁商会又热闹非凡,更是鱼龙混杂,使得赵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赵王想探得我的行踪,想来易如反掌。” 恕儿看向信:“赵王写了些什么?” 刘读后,不免感叹:“赵王殿下果然是个心思剔透、八面玲珑的人,就连与我相见的地点,也要如此精心挑选。”便将信递给了恕儿。 信上的字温润大气,却无甚劲力 宋王殿下远道而来, 平梁赵宫蓬荜生辉, 孤望与君相见一叙。 恰逢清明踏春时节, 城外五十里怀王墓, 正是清净长谈去处。 独孤谲亲笔 …… 三人吃罢,离开宁和宫,信步走在平梁城内,置办了花果酒水、香烛纸钱等祭品。 凌飞见天气阴沉,又买了三把油纸伞。 因赵王在信中没有提及与宋王相见的具体时间,三人只道赶在赵国朝会结束之前到达宋怀王墓便可。刘认为,比赵王早到些,一来是尽了晚辈的礼数,二来是表达了对死守芜城的赵王的尊敬,三来,还可以提前去祭奠父王。 荒僻径旁,野花五彩纷繁,夹杂着泥土的清香。 三人到得宋怀王墓时,已是春雨绵绵。 刘腰悬怀王宝剑,一手打着伞,一手拂袖扫落墓碑上刚刚被雨沁湿的桃花瓣:“想来赵王殿下是时常派人来此处打扫收拾的。除了满地落花,竟无一根杂草。” 恕儿与刘一起摆好了祭品,两人给火盆里慢慢喂着纸钱。 细雨之中,湿润无风,纸钱烧成了灰,却仍留在火盆之中,未被卷走。 刘看着满是灰烬的火盆,叹息道:“父王,四国盟军伐宋,宋国虽然大动兵戈,但仍国库充盈,很是富裕……而且,宋国胜了。孩儿给你烧的纸钱,你尽可放心拿去。” 第三百五十四章 一刀两断(上) 清明细雨中,萧忆一手撑伞,一手提着一竹篮的祭品,独自走在平梁城外的僻静路上。 二十年来,这条路,她已走过太多遍。无论雨雪,无论阴晴,无论白昼黑夜,从没有人阻拦她走向那座无人问津的宋怀王墓。 今日却与往日不同。萧忆见泥泞的路上竟有两道车轮的痕迹,不深不浅,十分清晰。 尚在看不到陵墓的树林里,两个赵宫侍卫提剑拦路,一人道:“殿下今日在此会友,闲人勿扰。” 另一人见这陌生女子不仅戴着帷帽,帷帽之下更有一层薄纱遮面,而且步履轻盈,似是武功不俗,于是厉声问道:“你是何人?来此处做什么?” 萧忆不愿惹是生非,于是装聋作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头摆手,又对两个侍卫行了礼,便转身翩然离去。 两个侍卫看向那白衣妇人的背影,不禁面面相觑,一个说:“宋怀王都死了二十多年了,难道这世上还有特意来为他这种名不见经传的短命国君送祭品的?” 另一个不在意地玩笑道:“或许是宋怀王的老情人儿呢?” “听说宋怀王体弱多病,是个傀儡国君,来咱们赵国打了没几仗就死翘翘了。就他那德性,哪来的什么老情人儿?” “齐国的亡国公主不就是他的老情人儿吗?” “说起来,那齐国公主也真是可怜。活了没几年,齐国灭了。好不容易嫁了个富贵男人,男人又死的早。她临死前生了个儿子,如今她儿子也死了。果然是红颜薄命,这命都薄到儿子辈了!对了,兄弟,有件事我是一直没想通。” “什么事?” “你说那病歪歪的宋怀王,怎么就生出了当今的宋王?你看这当今宋王,简直是人中龙凤,鬼神共助啊!一出手,竟然就灭了齐、卫、蜀三国!若是有谁能一统天下,大概就是这当今宋王了。” “哈哈哈!这有什么想不通的?你看呀,宋怀王的后宫一共有三个女人,对吧?一个是那倒霉的齐国公主,一个是回到楚国改嫁给楚毓王的楚国公主,还有一个就是当今宋王的亲娘。 齐国公主生的儿子是谁抚养的?是死在蜀国的卫王!我听说,卫王和齐国公主早就订了娃娃亲。齐国公主虽然被宋怀王逼迫嫁进了宋宫,她的儿子复立齐国时虽然声称是宋怀王的儿子,但是,卫王与宋怀王有血海深仇,卫王为什么要含辛茹苦地抚养宋怀王的儿子长大?” “因为啊?你是说,齐王不是宋怀王的儿子,而是卫王的儿子吗?” “我只是猜测。要么卫王是圣贤,要么齐王就是卫王他自己的儿子,他只是为了要让自己的儿子一统天下,于是给齐王捏造了一个假身份,如此才能够威胁到当今宋王的地位。” “似乎还真是有些道理!” “再说那改嫁的楚国公主林珑。她早在宋宫时,就秘密地给楚毓王生了两个孩子!可见,宋怀王戴的绿帽,真是一顶接一顶,一顶更比一顶绿!” “所以你要说什么来着?” “所以,我大胆推断,当今宋王之所以如此勇猛、如此聪颖,就是因为他压根不是宋怀王那个软柿子的亲生儿子! 话音未落,两人已经捧腹大笑。 笑罢之后,一人严肃道:“咱们两个大肆夸赞当今宋王,是否对殿下不忠?” 另一人撇了撇嘴:“你难道没瞧见过咱们殿下的脸吗?就算没看过脸,适才马车驶过,你没瞧见车内的白发老叟吗?咱们这位殿下那副人神共弃的容貌,哪里有龙凤之姿?以他那面相,最多当个安居乐业的赵王,一统不了天下! 还有他那一头白发……看起来已经像个老神仙!你见过哪个老神仙下凡来一统天下的? 咱们的殿下广施仁政、大义凛然,哪里都好,但就是没有一统天下的运气呀!如今陈国和蜀国虽然都归了咱们赵国,可是芜城之战,殿下身受重伤,一旦当今宋王哪天心血来潮,领兵来袭,你认为咱们殿下能抵挡得住吗? 而且最大的问题是,咱们殿下无子!公主也未嫁人,就算嫁了,公主都一把年纪了,还怎么生孩子?等到殿下薨逝,你觉得咱们独孤赵国,还能留在九州列国的版图上吗?” “当今宋王也无子……” “傻兄弟,当今宋王才多大?他想要子孙延绵,有的是时间!不对啊!他有孩子了!楚国安邑王不是怀了他的孩子吗?看来宋楚已经联姻,或许过不了多久,那昏聩无能、沉迷女色的楚王就会自行退位。 宋楚无战一统,宋王领宋楚两国之兵攻打咱们赵国……唉,你说咱们殿下不好好养伤,跑来见这晦气的宋怀王有什么用?难道死透了的宋怀王还能托梦给他的假儿子,让他的假儿子别来打咱们赵国吗?” 赵王的马车停在了宋怀王墓前。 刘闻声转身,只见赵王的车夫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长得颇为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在何处见过。 车夫跳下马车,脚步稳健,走上前对刘行礼道:“老奴见过宋王殿下。”又抬头深深看了刘一眼,不禁蹙眉道:“宋王殿下……别来无恙。” 刘望向丝毫没有动静的马车,问那车夫道:“赵王殿下可在马车之内?且容晚辈上前拜会……”说着,便往马车走去。 车夫移步阻拦,不答反问:“宋王殿下不认得老奴了吗?” 刘止步,疑惑地看着车夫:“我们……果真见过?” 车夫笑道:“不知宋王殿下可还记得‘安泰’这个名字?” 刘想了一瞬,旋即握住那车夫的双手,难掩激动:“你是……父王的近身侍卫安泰吗?” 安泰点了点头:“在老奴的印象中,殿下只有这么高。”便用手比划着三岁孩童的身高,“一别多年,殿下已是玉树临风,老奴甚感宽慰。” 较之巧遇故人的感慨,此时在刘心中,更多的是茫然不解:“父王战死平梁之后,你为何不回宋国?父王究竟是怎么死的?” 安泰淡淡一笑:“老奴是宋怀王的近身侍卫。殿下身为宋王,也有自己的近身侍卫,岂会不知,这近身侍卫的差事就是要与宋王如影随形、寸步不离呢?既然宋怀王没有回宋国,亦没有辞退老奴,老奴怎可独自回去?” 刘叹道:“难为你一直留在平梁为父王守陵。” 安泰又是一笑:“殿下问老奴,宋怀王究竟是怎么死的。老奴也要问殿下一句,殿下对从未亲眼所见之事,何以如此笃信呢?”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一刀两断(下) 刘璟不可置信地看着安泰,一时语塞,难以成言。 恕儿走到刘璟身边,替他问道:“不知安叔叔此言何意?” 安泰对恕儿行礼道:“姑娘可是楚国安邑王?” 恕儿点了点头,又问道:“安叔叔方才说宋怀王之死,殿下并没有亲眼所见,难道宋怀王还活着不成?” 安泰笑道:“楚国安邑王真是聪慧过人。” 刘璟与恕儿对望一眼,两人皆是满面惊奇。 一瞬过后,刘璟犹疑地看向马车,对安泰道:“父王他如今……人在何处?” 安泰退开了一步,亦转头看向马车,语气平缓:“二十多年前,陈宋大战,两军对峙于赵国境内,火烧平梁城。路人皆知,赵王独孤谲的脸也是在平梁大火时烧伤的。直到去年芜城之战,赵国上下都没有几个人见过赵王的真容……” 安泰话音未落,刘璟已三步并作两步,疾行至马车前,揭开了车帘。 马车内坐着的人,白衣白发,犹如冰雕,形同鬼魅。他面无表情,双眼无波,半边脸皆被凹凸不平的旧伤疤覆盖着,瞥见一眼,便令人颤栗生怖。 刘璟怔怔看着赵王,儿时极为模糊的记忆,瞬间在脑海中倾泻奔涌…… 白玉宫中,天降大雪,一日未停。 刘璟正在宁国殿外的开阔地上玩雪,一个高挑瘦削的华服男子走了过来,俯身用双手捧起一堆雪,将其捏成了球状,又将那雪球在地上慢慢滚了起来。 男子笑着说:“璟儿,你看,只要雪球足够大了,再添新雪,滚出更大的雪球,就不是难事。” 刘璟拍手道:“父王真厉害!” 白茫茫的天地间,被称为“父王”的男子将雪球滚到了刘璟的面前,雪球正有刘璟半身之高。男子道:“父王已经替你滚出了一个不大不的雪球,你只要接着滚下去,就会比父王还要厉害。” 于是刘璟使出了浑身力气,终于滚出了一个与自己一样高的雪球。他在那雪球上挖了几个洞,脚踩着洞,才爬到了雪球顶上。 刘璟至今记得,那日他一直坐在雪球顶上等父王回来夸赞他,可是等到夕阳西下,等到大雪已停,父王也没有再回宁国殿,没有看到他们二人一起堆出的巨大雪球。 那时的父王,玉冠束乌发,面容平整无痕。此时眼前的赵王,却是这般模样…… 刘璟一手紧紧握着油纸伞,一手已将马车的布帘攥成了团,并不能拱手对赵王行礼。他努力克制着情绪道:“寡人唐突,还请赵王殿下恕罪。” 赵王依旧面无表情,冰冷道:“的确唐突。” 刘璟恍惚间正不知如何作答,又听赵王道:“璟儿,你腰上挂的那把剑,虽是宝剑,却不是个吉利的物事。如此不祥之物,还是物归原主为好。” 刘璟呆望着赵王,只觉那一声“璟儿”,如同隔世之音。 赵王继续道:“怀王剑是卫国侠客孟麟生前所铸的最后一把剑。铸剑之后,他独自去玉都刺杀我的父王——宋武王。孟麟不幸被擒,受尽天牢刑罚,惨死玉都。 他到死都不知道,曾与他一起游览列国的至交好友,竟然就是宋武王的儿子。他到死都不知道,他倾尽毕生心血所铸的最后一把剑,竟然送给了宋武王的儿子。他到死都不知道,这把剑,会被世人称作‘怀王剑’。 或许孟麟的冤魂已经附在了这把剑上。拿到这把剑的人,没有一个能逃过劫难。 陈王李忱将这把剑收藏在晋阳宫中近二十年,结果陈国灭,陈王死。楚国安邑王用过这把剑,结果楚毓王和毓王后双双葬身火海。齐王刘瑢用过这把剑,结果齐卫两国复而幻灭,齐卫两王亦坠下绝世峰巅。 我也用过这把剑,于是妻离子散……如今我可真是所谓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不想再送一个黑发人。 璟儿,宋国给你,怀王剑,请你还给我。” 说到此,赵王伸出了手。 刘璟已不知不觉地解下了腰间所悬的怀王剑。 恕儿走到马车的另一侧,替刘璟掀着车帘,正露出左腕上的夜光齐白玉环。 刘璟双手将怀王剑呈给了赵王。四目相对时,刘璟哽咽唤道:“父王……” 赵王将佩剑立于身旁,并不作答。 刘璟再忍不住情绪,已是泪如泉涌:“父王既然活着,却为何二十余年不回宋国?为何只言片语的消息都没有?就连奶奶和母后都不知道父王还活着!” 赵王面不改色,平静道:“既然隐瞒了如此之久,何不继续隐瞒着?如今陈国、蜀国尽归赵国,而赵王是我,宋王是你……或许有朝一日,陈国、蜀国、赵国,也都会是你的。就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刘璟不禁震惊,面颊泪痕犹在,眼中却已清亮。“难道父王久任赵国之君,隐匿不出,是在为宋国谋取……天下?” 赵王摇头:“没有‘谋取’,不过是以不变应万变,坐收渔翁之利罢了。” 刘璟又惊又喜,感慨万千,不禁跪在了马车前,双膝陷入了春雨下的泥泞中,抬头看向赵王,诚挚道:“原来父王还是念着宋国,也念着孩儿的!孩儿从未想过此生还能与父王相见,更从未想过,与父王重逢之时,父王已将陈、蜀、赵三国收入囊中……” 赵王俯视着跪在雨中的刘璟,没有否认,也并不赞同,忽又转头看向站在马车另一侧的恕儿,说:“没想到当年得了平梁商会头筹的陈国颜公,竟能一跃成为楚国安邑王,而领兵救赵的楚国安邑王,便是传言中足不出户的宋国公主。” 恕儿展颜一笑,说:“其实我儿时一直有个问题想亲自去问宋怀王和萧娘娘,早知宋怀王便是赵王,当年在平梁商会时,我便问了。” 赵王深深看了恕儿一眼:“不知恕儿想问什么?” 恕儿道:“这个问题如今倒是不需要问了,因为我已经有了答案。” 赵王挑眉:“愿闻其详。” 恕儿不在意地说:“我时候一直以为自己是齐国亡国公主萧娘娘的女儿,但萧娘娘名声不好……我听到了很多传闻,说我不是她和宋怀王的女儿,说我的生父可能另有其人。所以我想问他们,我的生父究竟是不是宋怀王。 后来我与娘亲相见,又与爹爹和弟弟相认,我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过我还是可以叫赵王殿下一声‘父王’,因为不论我是嫁给了齐王刘瑢,还是改与宋王刘璟相好,我都是父王的儿媳。” 恕儿说话间,赵王看向她仍然掀着车帘的手,便看到了她手腕上的齐白玉环,顺势问道:“恕儿,你腕上的玉环,是齐王给你的吗?” 恕儿晃了晃手上的齐白玉环,睁着诚恳的大眼睛,摇头道:“不是呀。娘亲说,我一出生,这玉环便在我的襁褓中。她从素华宫抱我回锦绣园后才发现的。” 赵王蹙眉不语,若有所思。 恕儿问道:“这玉环有何不妥吗?” 赵王叹道:“这是我送给繁京第一舞姬柳腰的饯别礼,那时我还不知,她便是齐国公主萧忆。她将孤给她的第一份礼物放入了你的襁褓中……怪不得当日在芜城见到你时,孤恍然觉得,你长得与她极像……” 恕儿瞪大了眼睛。 赵王继续道:“在芜城时,孤没有注意到你手腕上的玉环,而且既然楚毓王和楚国公主林珑都已经认了你为女儿,既然齐王刘瑢登基时将他的身世昭告了天下,孤便也理所应当地认为,你的夫君齐王才是孤与萧忆的孩子。至于你为何长得与萧忆相似,孤以为,大概天下美人的样貌都大同异罢了。 可是今日见你一身素衣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喜穿素白衣裙的萧忆,而且你还戴着孤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孤忽然确信……” 刘璟未得父王指示,便仍旧依礼跪在马车前,此时他手上的油纸伞忽然掉到了泥泞里,只听赵王对恕儿道:“不论楚毓王和楚国公主林珑对你说了什么,孤确信,你是孤与萧忆的女儿。” 恕儿怔然道:“我……我若是父王与萧娘娘的女儿,那齐王刘瑢又是谁?” 赵王忽然哈哈大笑:“管他是谁呢?放眼当今天下,只剩赵、宋、楚三国并立。孤是赵王,孤的一双儿女,一个是宋王,一个是执掌楚境十万兵力的楚国安邑王!哈哈哈……列国一统,岂不是指日可待?原来王图霸业,真的可以胜之不武!” 刘璟看着父王脸上因笑容而扭曲的伤疤,实在看不出父王与那美人榜首的诸葛从容有任何相似之处。 刘璟喃喃道:“那诸葛从容,果然是个江湖骗子么……”旋即去看恕儿,却见恕儿也正看向他。 刘璟眼中,尽是不舍。 恕儿眼中,却充满了恨意。 刘璟拾起地上的伞,起身绕过马匹,缓缓走到了恕儿面前,却不知说些什么,连她的名字都唤不出来。 恕儿直视刘璟,一字一顿道:“哥哥,你杀了我的夫君。不仅如此……你我本是兄妹,你却一直对我有非分之想。”加之一声冷笑,“在你我一刀两断之前,我想送你的,唯有‘恶心’二字。不对,还有……” 正说着,恕儿忽然一把扯下脖子上戴着的曲谱珍珠,又迅速摘下了右腕上镶嵌着曲谱珍珠的玉环,将刘璟送给她的两件礼物抓在手中,递还给他。 刘璟犹豫地伸手去接,恕儿却已松开了手。 珍珠和玉环,落花与春雨,齐齐掉在了泥泞中。 《016》址:超十万完本书籍站,手机可直接下载 第三百五十六章 分道扬镳(上) “我想送你的,唯有‘恶心’二字……” 刘璟低头看着泥泞里的珍珠和玉镯,耳中回荡着恕儿的声音。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当年朱红长毯上身着浅蓝衣衫的江湖女子,那个令他怦然心动的人……他明明放她离开了白玉宫!若是此生再不相见,也不会有今日的醒悟和醒悟后的茫然无措。 究竟是再不相见更好,还是得知这一场痴情终是虚无更好呢? 马车上坐着的是父王,马车前站着的是妹妹。 刘璟不敢抬头去看他们任何一人。妹妹拿走的是他的心,父王则可以随时将宋王之位收回囊中。 刘璟俯身去捡珍珠和玉镯,泪水也滴入了泥土。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无论我如何真心实意,如何勤勉操劳,到头来,一切都不属于我?你们死遁的死遁,失踪的失踪,唯独留我一人困守偌大的宋国,却又在许多年后的某一日,用几句话便摧毁了我的意志? 刘璟的手在泥泞中迟疑,也在迟疑中颤抖。 赵王的声音沉稳平静:“璟儿,事已至此,你还是尽快回宋国去吧。至于恕儿,你愿意留在平梁陪着为父也好,愿意去做楚国的安邑王也罢,你的身世,想必今日在场的人,没有谁会多嘴泄露的。” 刘璟缓缓起身,已收敛了万千思绪,对赵王道:“父王不辞辛苦,隐居赵国多年,为宋国筹谋,父王之功,孩儿望尘莫及。如今赵国和宋国根本无须再分彼此,父王若想将赵宋合并为一国,孩儿愿意退位,拥立父王为赵宋之君。”又看向恕儿,说:“到时候,楚国安邑王领十万楚军归宋,天下即可一统。” 赵王摇了摇头,说:“一统天下之事,欲速则不达。陈蜀两国刚刚归附赵国,人心难控,一切还要徐徐图之。陈蜀曾经与齐卫一起伐宋,若是赵王此刻亮明身份,难免陈蜀之地,人心生变。” 恕儿看也未看刘璟,只从他身前走过,跳上了赵王的马车。 赵王道:“璟儿,你且安心回宋国。王位于孤,不足挂齿。”于是放下了车帘。 安泰对刘璟行了一礼,便也上了马车,掉转车头,驭马而去。 刘璟口中喃喃唤着:“恕儿……”手里还握着沾满淤泥的珍珠和玉镯。 凌飞走上前,对刘璟道:“殿下,就按赵王所说,咱们还是尽快启程回玉都吧。赵王说的对,陈蜀两国要真正融入赵国,还需很长一段时间。等时机成熟,赵王定然会将赵宋之君的位置传给殿下的,毕竟殿下是赵王唯一的儿子。至于楚国安邑王,她虽因齐王之事憎恨殿下,但是殿下与她是血缘至亲,等到她在楚国的地位远远超过那昏庸楚王,必能助殿下成就霸业。” 刘璟提步而行,轻叹道:“我也曾试图要替爷爷完成一统天下的心愿,可是当王图霸业摆在我的面前,我才发觉,那并不是我想要的东西。我可以说服天下人,但我无论如何尝试,却始终说服不了自己。” 凌飞劝道:“或许王图霸业乃是殿下命中注定之事,因为命中注定,所以得来容易,才使殿下不以为然呢?” 刘璟道:“一国之君尚且是孤家寡人,天下霸主岂不是天煞孤星?我体会过孤独的痛苦,便再也不想体会。凌飞,或许你们所有人都以为孤独是高高在上、无人交心的感觉,但其实并不是。孤独对我来说,是做违心之事,是连自己都不认可自己的感觉。” 马车上,恕儿问道:“父亲拖延合并赵宋两国之事,除了要用时间笼络陈蜀两国的人心,是否也是在等……” 赵王点头:“的确是在等。天下大业,就如同我的佩剑,我只想传给瑢。” 恕儿叹了口气,掀开车帘一角,转头去看已经离他们很远的刘璟。 赵王道:“恕儿,你让为父助你演这一场戏,将你与璟儿说成兄妹至亲……为父明白,这是因为你心中有恨,亦有不忍。就如同当年忆儿对我,与其爱恨纠葛难分,不如割舍远离,给彼此一片海阔天空。你对璟儿,看似决绝,实际是为了他好。” 恕儿放下车帘,看向白衣白发的赵王,坦然道:“我自幼得他照拂,我与他之间,有仇,也有恩。我实在不知这恩仇究竟该如何衡量。我随他去玉都时,本想与他纠缠到底,弄得他家宅不宁,但是……” 赵王忽然轻笑了一声,打断道:“但是他对你除了恩、除了仇,更有一份无悔深情。你怕你自己抵挡不住那样一个玉树临风的男人,才不愿与之纠缠吧?” 恕儿无奈地看了一眼赵王:“父亲的玩笑似乎开得有些不合时宜。” 赵王收敛了笑容:“恕儿,瑢找了一个好姑娘,我很欣慰。你打算何时启程回楚国?” 恕儿答道:“今日便走。” 赵王并不劝留:“回楚国后,好好养胎,我等着做爷爷。瑢和卫王的事,你不必操心,也不必再去西岭寻找。待我伤好之后,能够行动自如,我便亲自去一趟西岭。若有他们的消息,我会尽快告诉你的。” 恕儿蹙眉道:“其实我很想在回楚国之前,再绕道去一次西岭。我总觉得,他们就在药王山。” 赵王神色严肃:“恕儿,听为父一句话,不要再去西岭,更不要再去药王山。否则万一被人发现了你的行踪,你之前所做的一切掩饰都只会是徒劳,也帮不到他们。而且你现在怀有身孕,如遇不测,瑢、卫王、我,我们所有人都会为你担忧和自责。 你现在只用操心一件事,就是将你与瑢的孩子平安顺利地生下来。若是个男孩儿,说不定他一出生便可坐拥天下。若是个女孩儿,那便是九州列国最尊贵的女子。我的孙女,做女帝又何妨?” 恕儿微微一笑,随即点了点头,忽又问道:“对父亲来说,瑢和璟儿两个儿子,究竟有何不同?其实毫无偏袒地说,刘璟是个有胆识、有谋略的明君。自古王位之争,都不掺兄弟、父子之情。宋王能够谋害齐王,便证明了他的胆识和谋略。可是为什么刘璟无论做得多么无懈可击,父亲也不愿将天下交给他呢?” 赵王浅笑:“不愿便是不愿,心之所向,不需要任何理由。为父也还有能力支撑自己的心愿。何况,璟儿在你眼中也不是没有长处的,但你选瑢而弃璟儿,却又是因为什么呢?” 第三百五十七章 分道扬镳(下) 恕儿辞别赵王之后,乔装缓行,悄无声息地途经宋国,一月之内便回到了楚水之滨的安邑。 颜笑、赵七、苏杨、苏柳、颜清、颜秀等人将郡王府布置得十分妥当。赵七和苏杨、苏柳时常往来于楚宋两地,已经做了不少生意,所赚钱财,全部藏入郡王府的地库之中。 安邑侯东方愆虽然年纪尚轻,但无论公文还是军务,凡经其手,桩桩件件均处理得颇为敏捷,而且事无巨细,从未有差池。 恕儿踏入府中时,东方愆正巧从城外军营回来,便朝着恕儿的背影喊道:“姐,你可回来了!” 恕儿转身,只见弟弟变瘦变高了些,于是疲惫一笑:“公子愆翅膀长硬了,见到安邑王,还不快快行礼?” 东方愆快步行至恕儿身前,恕儿略微抬头时才恍然觉得弟弟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东方愆难得一脸严肃,担忧道:“你怎么又从西岭跑到了玉都,这么久才回来?宋王那厮……只要你点头,我立刻领兵杀去玉都,就地废了他!” 东方愆见恕儿不答,只得又问:“听说你怀了孩子,你的身体可还吃得消?” 恕儿笑道:“我在宋国时一路乔装,去了许多家医馆,所有医师都说我的身子无碍,腹中胎儿也很是结实。你若不放心,便再去给姐姐我找个可靠的大夫来。” 东方愆立即抱拳:“谨遵安邑郡王之命!”说罢正要转身出府寻医,又听一人说:“侯爷还是不要亲自去了,妇人之事,我去便是。”来者正是颜笑。 颜笑走上前来,握起恕儿的手,不禁红了眼眶:“你已怀胎多时,却还是这般骨瘦如柴的样子,根本不见圆润!你既然回来了,就哪里也不许再去,留在府中安心养胎,知道吗?府里的人都是我们精心挑选过的,你的饮食起居,全由我和颜清、颜秀照顾,不会让旁人插手,所以你尽可放心,不要忧思多虑,只须每日早起早睡,多多滋补。” 恕儿频频点头,正要打断颜笑的唠叨,颜笑已松开了恕儿的手:“我这就去给你请城中最好的大夫过来。” 恕儿重新握起颜笑的手:“劳烦颜姨姨多请几个大夫来,最好大张旗鼓,让所有人都知道楚国安邑王怀了宋王的孩子。以如今宋王的势力和楚国的处境,想必没有一个宋国人也没有一个楚国人敢来害我腹中的孩子。” 颜笑思索了片刻,问道:“那齐卫陈蜀的旧人呢?你在紫川与齐王成亲,那四国盟军有目共睹。如今齐王无影无踪,你却怀了宋王的孩子,你就不怕那四国旧人杀不了宋王便来杀宋王的孩子吗?” 恕儿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说:“当年若不是我以命相换,四国盟军早就葬身玉都南郊了。且不说他们欠我的何止一命两命,不会来对我的孩子下毒手,就说现如今四国盟军都随蜀王出了晋阳关,扬言要越过荒漠,一举灭了戎人狼师,他们哪还有闲兵散将大老远地跑来楚国谋害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颜笑闻言,放宽了心,便出府去为安邑王请大夫。 恕儿只在自家府邸歇息不到三日,已经瞧过了十位名医,都说胎像平稳,无甚堪忧。安邑王东方恕怀有宋王骨肉之事,自此传遍了楚国。 恕儿本想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养胎,这日晚饭时分却收到了楚王派人送来的加急书信。信上是恕儿的笔迹,没有落款,一看便知是林璎亲笔所写 九州春暖百花绽,荒漠万里朔风急。 盟军尚未抵狼城,蜀王一人战千骑。 寸草不承英雄血,天下从此无剑痴。 邀卿归来昭凰殿,共披缟素祭故知。 …… 读罢,恕儿一愣。 蜀王一人战千骑……天下从此无剑痴? 明明不久以前,他们还在白玉宫中匆匆见过一面…… 东方愆见恕儿神情有异,便放下筷子,问道:“殿下写了些什么?” 恕儿蹙眉:“蜀王领兵西出晋阳关,还未抵达漠北狼城,盟军遭遇不测,蜀王……战死沙场。殿下邀咱们回临江,为四国盟军和蜀王殿下办一场祭礼。” 东方愆平静道:“其实这件事我前几日在军营便听说了,但怕你难过,没让任何人告诉你。以楚宋现在的关系,宋国对蜀王之死尚未有任何反应,殿下若是抢在宋国之前为四国盟军大办祭礼,岂不是明目张胆地向宋国挑衅?我以为殿下不会这样做的,真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恕儿问道:“如果当今楚王是你,你会不会替四国盟军和蜀王殿下办一场盛大的祭礼呢?” 东方愆思考了片刻,点头道:“会。” 恕儿又问:“那为什么你的表哥不该去办这场祭礼呢?” 东方愆答道:“因为表哥在扮演一个惧怕宋国的懦夫楚王,他办祭礼,并不符合他所扮演的懦夫角色。我若是楚王,我不惧宋国,自然会为共抵宋国的四国盟军大办祭礼。” 恕儿道:“你对当今楚王所扮演的角色,似乎理解的并不准确。他扮演的不是个懦夫,而是个傻子。懦夫只是胆,胆之人,亦可处处算计,步步为营。但傻子不同,傻子压根不明对错,凡事任性而为。你若是宋王,邻国之君是懦夫还是傻子,更能令你放松警惕呢?” 东方愆恍然大悟,拍手笑道:“林哥哥果然聪明绝顶!他为四国盟军大办祭礼,反而能显得他不仅昏聩好色,还傻气冲天!如此一来,宋王那厮定然对咱们楚国更加放松了警惕。林哥哥可真是演得十分到位,十分到位呀!” 恕儿疑惑:“你何时与殿下如此要好了?你不是向来对他的聪明不屑一顾吗?” 东方愆咳嗽了一声,嘴硬道:“我这是见贤思齐,学无止境!他尽耍些伎俩罢了,但是有些耍得精妙的伎俩也是可以偶尔学一学的。” 恕儿道:“那咱们明日一早便启程去临江。” 东方愆刚要点头,却又忽然摇头:“你去,我不去。宋国若是想攻打咱们楚国,楚水之滨的安邑郡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殿下将我留在安邑,就连你领兵援赵时都没让我跟着一起去,是因为他看重我的将帅之才,暗中让我在此防着宋国。” 恕儿不禁噗嗤一笑:“你的将帅之才?我怎么没看出来?” 东方愆“哼”了一声,嘟囔道:“又不是我杜撰的,是你不在时,林哥哥亲口对我说的。” 第三百五十八章 六宫粉黛(上) 船舱闭塞,恕儿虽然胎像平稳,未有不适,在船舱里却也浅眠。她见颜笑、颜清和颜秀三人仍在熟睡,便轻声起身,独自走上甲板。 清晨的薄雾中,她一个人站在船头遥望着楚国都城临江的杨柳岸,忽然想起了曾经与娘亲从宋国乘船归楚时的情景。母女两个曾一起在甲板上遥望临江的杨柳岸,娘亲并不中意她嫁的夫君,所以没收了她的婚书。 恕儿抚着腹,心道:“娘亲,当时你说不愿我嫁给从容……你说就算我和他之间没有血海深仇,他与义父做着朝不保夕的复国之业,也并不能给我安稳的一生。那些话,我从没有听进去,此时却不得不承认,你说的那些话,全都是为了我好。但我终究还是怀了从容的骨血,终究还是忘不了他,终究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我会在楚国等他平安归来,他若是一辈子不再出现,大不了,我也如赵王一样,青丝化白雪。” 雾色弥蒙,绿柳低垂,临江早市未开,城中十分宁静。 岸边的白衣人纹丝不动地站着,似是已在这杨柳岸呆立了一夜。 不必看清面容,仅仅扫一眼那略有驼背的清瘦轮廓,恕儿便立即认出了林璎,于是朝他挥了挥手。 林璎原本平静的眼里泛起了一丝波澜,却依旧纹丝不动地站着。 恕儿以为林璎没有看到她,于是将另一只手也举了起来,两手用力挥动,甚至跳了起来。 林璎见她着急,才懒洋洋地抬手挥了挥,随即转身走到了一株柳树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静等今日第一艘从安邑驶来临江的商船靠岸。 商船泊在了杨柳码头,恕儿、颜笑、颜清和颜秀四人一同走下船时,楚王林璎已经迎了上去。 四人正要给林璎行礼,林璎摆手道:“恕儿姐姐、颜姨姨、颜清、颜秀,你们对我,不必多礼。而且我今日微服出宫,什么礼数和排场,统统都不讲。” 恕儿见林璎虽然语气轻快,一如往昔,眼里却闪着忽明忽暗的愠怒,于是问道:“殿下近日可好?是否有何忧虑能让臣来分担?” 林璎挑眉看了一眼装模作样的恕儿,并不回答,转身便往昭凰宫的方向大步走去。 恕儿追至林璎身后,颜笑、颜清和颜秀则故意放慢了脚步,落在了二人后面。林璎这才放慢步子,与恕儿并肩而行。 恕儿道:“殿下如今可是楚国之君,怎么出门还是不带护卫?” 林璎叹了口气,如看痴傻幼儿一般看了一眼恕儿,说:“楚国之君向来说死便死,这个头衔的确靠不住。但我如今是楚国三公九卿家的金龟婿,哪个不长眼的敢来谋害我?害了我,他们家中的宝贝女儿呀、宝贝孙女呀,岂不是要守寡,甚至还要殉葬?” 恕儿“哦”了一声,正要询问蜀王祭礼之事,林璎见她面色淡然,于是笑道:“其实,那些三公九卿也不见得多么宝贝他们自家的姑娘,而是盘算着让家里的姑娘首先怀上我的孩子,他们便好做下一任楚王的外公。这几年里,昭凰宫中若有男婴出生,我才需要时时带着护卫。你明白吗?” 恕儿侧头看着笑意渐深的林璎,蹙眉道:“千秋廷辩,你是百官所选,他们怎还会有如此算计?” 林璎眉眼弯弯,不在意道:“无能之人尚有私心,自诩栋梁的,私心难免会变为野心。他们各有城府,等的就是我将楚国治理稳妥之后,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要谁家的外孙一出世,他们便杀了我,再扶持一个名正言顺的傀儡儿做楚王。如此一来,偌大的楚国,便能尽归其手。而我林璎,不过就是个为他们的野心而‘播种’的畜生罢了。” 恕儿脚步一滞,见林璎笑得和煦,不禁为他难过,于是劝慰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你也不必将人心想得太险恶了,否则整日殚精竭虑,如何才能开心起来?” 林璎道:“我可以一边殚精竭虑,一边笑口常开呀!那些个老家伙们,空有一肚子坏主意罢了,脑子根本转不过我的。”心中却在想,“恕儿,只有我殚精竭虑,才能保你们姐弟笑口常开。” 临江城中街道清净,两人不间断地说着话。 林璎将楚国近来与宋国大量通商之事粗略讲给了恕儿,又说起令东方愆领重兵驻守宋楚交界的安排,并不询问恕儿与宋王刘璟的谣言。 恕儿便也没有将她借助赵王杜撰与刘璟的兄妹关系一事告诉林璎。毕竟此事只有赵王、刘璟、安泰、凌飞和她五个人知道,她不想揭穿赵王隐匿多年的身份,也不想再提起她对刘璟的一丝心软。 林璎说:“我令东方驻守安邑,可是承受了三公九卿的诸多不满。他们给我举荐的人,都能从昭凰宫排队排到你的郡王府了。但任性如我,我就是不听!” 恕儿问道:“你拿什么理由搪塞了他们?” 林璎双手一摊:“理由就是——爷是楚王,爷说了算!” 恕儿白了他一眼:“你又在胡说八道。我可不信你风度翩翩、气度绝尘地坐在千秋殿的龙椅上,能对你的十二个老丈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林璎笑嘻嘻道:“知我者,唯有恕儿姐姐也!我心里想什么,怎么能让那帮老家伙知道?我就大肆赞扬了那帮老家伙一番,再把他们举荐的每一个人都狠狠夸奖了一遍,然后派人去查他们举荐的每个人的家世、职位和底细,在朝会上逐字宣读,逐字推敲,摆出一副人人都好,寡人难以抉择的样子。于是拖来拖去,斟酌难定,那帮老家伙终于不耐烦,也就不了了之了。” 恕儿道:“怪不得东方对你好似比以前多了几分敬重,原来你顶着压力,为他谋了不少好处。” 林璎点了点头:“一来,我对东方是有愧欠的。我能给他的,便都尽力给他。他年纪比我,阅历也比我少,千秋廷辩时才占不得便宜。我们若是一般年纪,他的口才,绝不在我之下。你们的爹娘虽然事事以楚国为先,你爹做楚王却始终不如我爹做楚王做得名正言顺,所以也连累了东方,害得他不能名正言顺地承袭楚王之位。 二来,让他驻守楚宋间的兵家必争之地,对楚国来讲,是唯一的上上之策。以宋王那厮对你的心意,他若发兵攻楚,一定是要忌惮你弟弟的。但是只有这层关系还不够。 东方是在军营中长大的,我在繁京看诗书曲谱、研制碧凉妆品的器皿时,他已经随着楚国第一谋士熟读兵书了。他自幼得高人指点,璇玑孤岛上,他又练成了百家剑法。论兵、论武,楚国上下,其实无人能及安邑侯公子愆。 最重要的是,东方从未展露过头角。因此,他的才能,宋国根本无人知晓,宋王那厮肯定不会对他起太多戒备之心。 我亲口告诉过东方,楚国的王牌不是我,也不是你,而是他。” 《016》址:超十万完本书籍站,手机可直接下载 第三百六十章 逢场作戏(上) 恕儿见这十二个佳丽均是春风满面,淡妆宜人,而且并不为蜀王祭礼着白衣,便知楚王定然待她们宠爱有加。她不明这三公九卿家的十二个闺秀究竟来者何意,于是客气道:“诸位妹妹不必见外,请随我入殿吃茶。”心中不禁想起林璎适才的嘱咐:“若是有人比我早去,你也敷衍应付便是。” 馨岚殿中,恕儿坐于上座,颜笑坐其畔,十二佳丽对恕儿行礼之后,亦逐个就座。颜清与颜秀立刻端上了茶和点心。 恕儿对众人温和道:“久闻殿下十分疼爱诸位妹妹,我却还不知诸位妹妹的闺名,今日终于得见,还望诸位妹妹多多赐教。” 丞相的孙女樊娜首先道:“我们一众姐妹也久闻安邑郡王东方公主的大名,可惜从未有幸一睹东方公主的风采,今日匆忙赶来,还望公主不要见怪。妹妹姓樊,名一个‘娜’字。” 恕儿道:“樊妹妹客气了。” 此时禁军统领顾延达之女顾羽横插一句:“樊姐姐怎得只唤安邑王为公主了?郡王便是郡王,你虽是丞相家的嫡孙女,可也不能缺了礼数。” 樊娜不悦道:“妹妹可不要冤枉人。我一开始便唤了‘安邑郡王东方公主’的,但每句话都说那一长串,你不觉得拗口吗?” 大司空的孙女江婉瞧了一眼心不在焉的恕儿,笑道:“两位姐姐何必为了这样的事,在安邑王面前丢了颜面?称郡王是对的,称公主也是对的。” 大司马阮骁家的嫡女阮晴立即道:“江妹妹说的极是。樊姐姐和顾姐姐,安邑王是何等不拘节的气量,怎会为了这样的事来与咱们计较?” 宗正家的姑娘汤婵附和道:“东方公主的确是不拘节的女中豪杰!妹妹听说,东方公主周游列国,当过宋、齐、楚三国的公主,领过齐楚两国之兵……” 汤婵话音未落,阮晴低声打断道:“还嫁了两国之君呢!” 众人惊讶,齐齐看向阮晴。 恕儿并不动怒,平静道:“这位妹妹所说,其实并不准确。我虽与齐王和宋王渊源颇深,却并未嫁给过他们二人。我与齐王拜堂时,他还是不是齐王。至于我与宋王,我们实则从未拜过堂。” 众人见东方公主对此冒犯之词毫不介意,于是都轻轻舒了一口气。 阮晴心想:“这东方恕丧夫之后又失了名节,落魄回到楚国,已背负了一身骂名。先王死后,她的弟弟公子愆又差点与殿下争夺楚王之位,殿下对东方家的姐弟,应是表面安抚,心中必然十分忌惮。 东方恕既然敢回昭凰宫,父亲今日在朝会上定会说服殿下夺回她手中的兵权,到时候,她便什么也没有了。就算殿下不立刻下旨收回她的兵权,我家的兵也比她的兵多。我冒犯她几句,不过是捏捏软柿子罢了,她又能奈我何? 楚宫之中,她不过就是个不招人待见的前朝公主。殿下疼惜我,又倚仗我家的势力。就算我冒犯了她,殿下也不会对我怎样。此时不给她个下马威,更待何时?” 阮晴道:“适才妹妹失礼了,说错了话,还望东方公主见谅。我家是武行出身,妹妹自便没学过太多规矩。我家祖上随昭王讨伐越国,楚越一统之后,昭王亲封潋城阮氏世袭公卿之位,位列三公。爷爷故去后,家父便承袭了大司马之职。妹妹姓阮,名一个‘晴’字。” 恕儿淡然笑说:“据我所知,楚越一统,并无血战,乃是民心所向,何来讨伐之说? 百年以前,越和王虞孚乘一叶扁舟,独自前往临江城昭凰宫,将佩剑交给了楚昭王林珗。从此东海之畔,仅有楚之一国,不见兵戈。楚昭王亦善待越和王,越和王甚至比楚昭王活得还要久,安葬虞陵越王墓时,已有百岁高龄。 请问阮妹妹,你家祖上的‘军功’,难道是为越和王虞孚修建陵寝所得的吗?” 阮晴“哼”了一声,不悦道:“几百年前的事了,东方公主好似亲眼见过似的。” 恕儿道:“的确没有亲眼所见,就如同我没有亲眼见过自称武行出身的阮妹妹,究竟身手如何一样。若是你连我都打不过,你们阮家位列三公的百年世袭公卿之位,岂不是白占了三公九卿之中的一个坑?若是你对不起‘武行出身’的家世,便要仔细学学规矩,免得祸从口出,哪天得罪了殿下都不自知。” 阮晴挑眉道:“东方公主怀了宋王的骨肉,妹妹我可不敢出手伤你,否则得罪了宋王,我们楚国上下都担当不起。我可不受你的激将法,不做楚国的罪人。” 恕儿本也懒得与她过招,此时虽知阮晴话里话外都占了上风,却也不与她计较。何况阮晴大声说出的话,正是恕儿想告诉楚国所有人的话。阮晴说了出来,恕儿正暗自感谢这个口无遮拦、仗势欺人的姑娘。 阮晴此言一出,楚国上下,便没有人敢伤害恕儿和她腹中的孩子了。 恕儿还未回答,只听顾羽对阮晴道:“东方公主早早便是西岭十门八派的主公。四国盟军伐宋之前,齐卫陈蜀在懿斓宫青石台比武选将,公主一出手便夺得了齐国左前锋将军之位,在玉都南郊解救陈蜀盟军于宋国的埋伏。公主领兵援赵时,在芜城救赵王于戎族武士的弯刀之下,路人皆知。 以公主的身手,根本不必用什么激将法去激你,她不与你比武,是不愿伤了你,你可别不识趣。你若想活动活动你的花拳绣腿,倒不如和我比试比试。” 阮晴起身,对顾羽潦草行了个比武礼,说:“久闻顾大人身手了得,却不知顾府的闺秀究竟如何。” 顾羽并不回礼,大步走到了阮晴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人怒视对方时,楚王正踏入了馨岚殿。林璎拍手笑道:“寡人来的可真是及时!” 樊娜皱眉道:“殿下若不及时赶来,二位姐姐就要大打出手了!” 林璎对樊娜眨了下眼睛,遂走到阮晴和顾羽中间,一手拉起阮晴的手,另一手拉起了顾羽的手,又将二人的手握成了拳头,捶在了他胸前,笑眯眯地说:“阿晴、阿羽,你们两个可真是顽皮!一切都是寡人的错,你们要打就打寡人呀,为何打寡人的心肝儿宝贝儿呢?寡人不会武功,就算会,也绝对不会还手。寡人就站在这里,你们谁先打?” 阮晴瞪了林璎一眼,见他笑得俊朗无邪,火气已消了一半:“那就要看谁是殿下的‘心肝儿’,谁又是殿下的‘宝贝儿’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江上祭礼(下) 江风徐徐,楚水平静。 恕儿与林璎虽然表面都是剑拔弩张的架势,但不论彼此如何言语相激,二人心中根本毫无芥蒂,反而配合的更加默契。 恕儿冰冷问道:“殿下方才说今日所奏第一曲是‘巴蜀战歌’,不知第二曲又是什么?” 林璎挠了挠头,苦笑道:“原本想奏些蜀地小曲送给蜀王,但是咱 《列国浮沉》第三百六十三章 江上祭礼(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列国浮沉&/b>》顶点文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gianku 第三百六十三章 江上祭礼(下) 江风徐徐,楚水平静。 恕儿与林璎虽然表面都是剑拔弩张的架势,但不论彼此如何言语相激,二人心中根本毫无芥蒂,反而配合的更加默契。 恕儿冰冷问道:“殿下方才说今日所奏第一曲是‘巴蜀战歌’,不知第二曲又是什么?” 林璎挠了挠头,苦笑道:“原本想奏些蜀地小曲送给蜀王,但是咱 《列国浮沉》第三百六十三章 江上祭礼(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列国浮沉&/b>》顶点文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gianku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万千宠爱(下) 秋,是临江楚宫最美的季节。 馨岚殿中的两株百年银杏已全是金黄的叶子。晚风抚过,夕阳彩霞之下,黄叶飘落,似是扇子,亦似蝴蝶。 楚王林璎匆匆赶i,正撞上端着一盆血水的颜秀。 血水洒在了林璎的旧白袍上,颜秀立刻下跪道:“颜秀冲撞殿下……”一句“罪该万死”还未说出口,已被林璎扶了起i。 林璎道:“无妨无妨。恕儿姐姐如何了?” 颜秀答道:“公主她……羊水已破,但胎儿还没有出i。不过殿下放心,公主身子向i强健,加之陆婆婆在里面照看着,其他稳婆也都是极有经验的,还有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在门外守着,阿杏和阿蝶两位姑姑,还有颜姨姨,也都在里面伺候着,绝对不会有事的。” 林璎凝视着颜秀手中的半盆血水:“那为什么还流了这么多血?” 颜秀抿嘴一笑:“回禀殿下,生孩子哪有不流血的?这些血并不多。” 林璎挑眉:“难道你生过不成?” 颜秀小脸一红:“我与苏柳还没成亲呢,哪里生过孩子?” 林璎又问:“那你怎么知道生孩子应该流多少血?” 颜秀道:“这是陆婆婆说的。” 林璎蹙眉:“陆婆婆?就是一直跟着姑姑住在宋宫里的陆氏医婆?” 颜秀点了点头:“陆婆婆就是公主的接生稳婆。她当年是以楚宫陪嫁的身份随先王后去宋国的,公主一出生便由她和阿杏、阿蝶两位姑姑照顾。她们比殿下认识公主的时间还要久得多,所以殿下尽可放心。” 林璎道:“这陆婆婆年事已高,去年我见她时,她已经老眼昏花,腿脚也不灵活了,你确定她能保恕儿姐姐母子平安吗?” 颜秀道:“殿下放心,陆婆婆已经拿性命担保了,太医院的一众大夫和其他稳婆也说公主母子无碍,只是头胎比较艰难。” 林璎叹了口气:“她一个老太婆的性命有什么用?你去告诉她,如果恕儿姐姐母子平安,我就立刻封她为楚国一品诰命。她家里还有什么亲戚子侄之辈,只要她开口,我立刻给他们加官进爵!” 颜秀领了命,匆匆将血水倒在了银杏树下,便跑回了恕儿的卧房。 踩着满地落叶,林璎负手而立。 晚霞散去,天色已沉。卧房中仍然传i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呻吟之声,扰得林璎心烦气躁。 向i冷静的他,忽然大步走向卧房,正要推门而入。 跟着他一起前i的宫人阻拦道:“殿下,产房不吉,您……您可不能进呀!” 林璎不悦:“胎儿出世,是很喜庆的事,有什么不吉的?” 宫人颤抖着回答:“老……老奴听说……产……产房不吉,男子……误入,恐……恐惹血光之灾。” 林璎道:“胡说八道!里面的五位太医,不也是男子?他们能进,寡人为何不能进?” 宫人斗胆拉住了楚王的衣袖:“殿下,太医们……看惯了生……生死呀!您是金枝玉体,哪……哪能冒险?” 林璎大力推开了宫人,一脚踹开了卧房的门。 五位太医隔着屏风而坐,见楚王进i,连忙齐齐起身行礼。 林璎看了他们一眼,便大步往屏风后面走去。一股血腥气,迎面而i。 老宫人跪倒在地,抓着林璎的腿不放,恳求道:“殿……殿下,产房不吉,不能过去呀!” 林璎怒火攻心,忍不住对那宫人呵斥道:“放屁!”遂又觉得自己关心则乱,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对恕儿的心思,于是大声道:“宋王的孩子若是出了事,整个楚国都要惹上血光之灾!此时寡人在侧,如果出了事,宋王大可怪罪到寡人一个人头上,没必要将整个楚国牵扯进i。你让开,否则就算寡人诛你九族,也赔不起宋王的第一个孩子!” 宫人愣了片刻,林璎不再理会他,已经快步走到了屏风之后,恕儿的卧榻之侧。 颜笑、颜清和颜秀明白林璎对恕儿的感情,于是退到了一旁。阿杏、阿蝶与几个稳婆围在榻尾,无暇顾及楚王。 林璎见恕儿闭着眼睛,脸色惨白,额头上俱是豆大的汗珠,整个枕头都被汗水浸湿了,登时心中一痛,跪坐下i,去握恕儿紧紧握成拳头的手。 陆婆婆道:“恕儿,你再使点力气!孩子的头已经出i了,再最后使点力,马上就出i了!” 恕儿虚弱地“嗯”了一声,却已昏昏欲睡,根本使不上力气,意识也渐渐游离—— 娘亲……你生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疼?可是你在白玉宫里偷偷生了我,疼也不能大声叫嚷,更没有这么多的稳婆和太医守着你…… 娘亲……睡着了,是不是就不疼了? 恕儿正艰难地呼吸着,忽然感到一双冰冷的手包裹住了自己已经麻木的拳头。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徘徊—— “恕儿,睁开眼睛,再使点力气!难道你不想看看小恩究竟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吗?就算你不在乎小恩长什么模样,小恩也想看看你长什么模样呀!恕儿,最后再使一次力气,好不好?最后一下,然后再睡,好不好?” 恕儿“啊”地一声,反握住了那冰冷的手。 林璎右手剧痛,却并不做声。 一瞬过后,婴儿的啼哭声清脆响亮,所有人都如释重负。 恕儿只觉彻骨疲惫。她看向陆婆婆怀中的婴儿,微微一笑,眼皮沉重,已听不清任何声音。 等她再次醒i时,已是次日午膳时分。 迷蒙地挣开双眼,阳光刺目,榻前的男子背朝阳光而坐,看不清面容,只看到他怀中抱着一个婴儿。他轻轻摇晃着怀中的婴儿,婴儿偶尔发出些声响,正在酣睡。 恕儿喃喃道:“从容……” 林璎低眉不语,随即展颜一笑,起身走到恕儿面前,柔声道:“你的小恩,长得极美。”遂俯身将襁褓中的小小婴儿放在了恕儿的枕侧。 恕儿看着孩子水嫩欲滴的红润小脸和长长的睫毛,轻声问林璎:“是个女孩儿吗?” 林璎亦轻声回答:“是。你的女儿,如你一样,是九州列国最高贵的姑娘。但她和你不一样,她不会去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她不会为生计而奔波,她一定会得到所有人的宠爱,不谙谋术,不算人心,只得一辈子平安快乐。” 恕儿欣慰地点了点头,虚弱地说:“如果当年我没有离开宋宫,再过几年,我娘亲就会把我的真实身世告诉我,然后,我们也还是会回到楚国i。那样的话,我也不必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不必为生计而奔波,我也会不谙谋术、不算人心、平安快乐。还有我的娘亲和爹爹,他们也不必为我的失踪而担忧自责。” 林璎拍了拍恕儿的手,温和道:“如果当年你不离开宋宫,又怎么会早早与我相识?” 恕儿,算计人心的谋术由我i做,你只须陪着你的女儿,从此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第三百六十六章 忘年之交(上) 三载春秋,转瞬即过。曾经的大周分九国,如今却只剩赵、宋、楚。 三国通商频繁,表面平静无波。 赵王重伤痊愈,却对外宣称内伤反复,朝会暂由赵国公主独孤清一人主持。赵王独乘一骑,微服去了赵国境内的蜀州药王山。 临行时,他如三年前一样,差人将书信和礼物送去了楚国临江昭凰宫。 《列国浮沉》第三百六十六章 忘年之交(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b>列国浮沉&/b>》顶点文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gianku 第三百八十一章 哑口无言(下) 薛繁看到浓烟跑回来时,看到小厨房已经面目全非,他不禁呆愣了一瞬。 那一瞬过后,他又看到不远处的石榴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男子。男子未束的乌发垂落如瀑,一身桑丝浅灰衣袍略显寡淡,拄着一根墨竹拐杖,也正望向浓烟滚滚的小厨房。他从未看过那男子站立的模样,不禁又是一愣。 呆愣过后,薛繁喜出望外地跑到刘瑢面前,上下打量、绕圈打量着他,拍手笑道:“不弃哥哥,你能站起来了!你能走路了!” 刘瑢欣然道:“多亏你这一把火,我才能站起来,走到院子外逃命。” 薛繁不理身后的大火,笑嘻嘻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腿脚和以前相比的话,有什么不同吗?” 刘瑢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如实答道:“许久未动,绵软无力。左腿能行,右腿却不大听使唤,像是坠子一般的挂件儿。” 薛繁皱着小眉头:“看来右腿还需要些时日,才能如左腿一般康复。”遂又舒展了眉头,道:“不弃哥哥,恭喜你!既然左腿能恢复,右腿也一定可以的!” 刘瑢摇了摇墨竹拐杖,说:“看来这拐杖的确有用。” 薛繁道:“这是我爹吩咐我做的。他说了,你能站起来以后,不论是一条腿先恢复,还是双腿一起恢复,肯定会有一段绵软无力的时日。你卧榻四年,虽有我姐姐时常替你按摩双腿,但你太久不走路,乍一站起,一定无力。还有,我姐姐说,你比以前胖了不少呢!就算你的腿像以前一样有力气,要支撑一副重了许多的身子,肯定也会觉得无力。” 刘瑢不在意地笑了笑,心里不禁自嘲,原来当年的美人榜首,今日也有被人说胖的时候。 薛繁回头去看院中的火势,道:“不远处有口井,我这就去挑水救火。” 刘瑢拽住了他的衣袖:“这火烧得正旺,以你我二人之力,根本止不住。咱们得去山庄找人来救火。我不认得去山庄的路,所以才在此处等你。” 薛繁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刘瑢的拐杖,说:“不弃哥哥你在这里等着我,我跑的快,我去找人就好。” 刘瑢又一次拽住了薛繁:“带我一起去,我也好认认路。” 薛繁问道:“万一等咱们回来时,火已经把屋子和院子都烧毁了,我爹和我姐姐责骂我怎么办?” 刘瑢指了指身边的一摞书籍和书籍上的一张琴:“贵重的东西都在这里了,火烧不过来。院子四周空旷,火也不会烧到远处的药圃。” 薛繁只得带着刘瑢一起往药王山庄方向慢慢行去。 小径隐秘,穿过野花纷繁,再到竹林幽凉,走罢一段深林,才又见远山青翠。 刘瑢走得气喘吁吁,腋窝夹着拐杖的部位已磨出了水泡,左腿也十分酸痛。薛繁见他如此吃力,几次劝他留在原地等候,刘瑢却还是坚持要一起去山庄。 远远看到山庄的院落时,薛繁道:“不弃哥哥,你真是人如其名,好生倔强!现在你能看到山庄了,这条路你也认得了,你就坐下歇一歇嘛!” 刘瑢用衣袖擦了擦额上和颈间不停滑落的汗水,才发觉整件衣衫已被汗水浸透。他理了理披散的长发,勉强笑道:“我没事。都已经走到了这里,不去山庄亲自拜见你爹,实在说不过去。” 薛繁道:“你这哪里是急着去拜见我爹?” 刘瑢继续蹒跚而行:“不然呢?” “你不想娶我姐姐,自然也不是急着去找她。” 刘瑢知道薛繁一向聪慧,也不瞒他:“我的确是想早日去见见我师父。” 薛繁并不知刘瑢的身世,自然也不知道刘瑢所说的“师父”,便是他的义父——卫王。 薛繁边走边道:“依我看,反正这时候山坳里的小院估计已经烧毁了,我还是先带你去看看你师父,你才能放心。不过我爹吩咐过,谁都不能去打扰那位大伯,他还特意叮嘱,尤其是你,绝对不能去看那位大伯,否则惊扰了他,对他的伤势很不好的。咱们悄悄在他屋子外面看一眼就好。” 刘瑢答应道:“好。” 此时好不容易走到了药王山庄,刘瑢正要随薛繁进去,却被门口的仆役拦住了。 仆役朝薛繁恭敬地行了个礼,又看了看他身侧拄着拐杖的陌生男子,问道:“少爷,不知这位是……” 不等薛繁回答,刘瑢已低头行礼道:“在下骆不弃,承蒙薛少爷引荐,特来此处求医。” 薛繁虽觉得不弃哥哥的回答有些奇怪,却也挑不出毛病,只得点头附和道:“是的。” 仆役不再追问,两人便走入了山庄。 薛繁见四下无人,低声对刘瑢道:“我忽然想到,你养伤的地方,可是药王山的绝密禁地,只有我爹、我姐姐,和你我四个人知道那处禁地的位置,所以咱们不能随便找人去救火。我先带你去见你师父,然后我再去找我姐姐。” 刘瑢点了点头,继续跟在薛繁身后。路遇几个仆役,都没有人认得刘瑢,却也实在怪不得那些仆役。 六七年前,他来过这里。那时的他,风华正茂,是座上嘉宾。他在山庄里与蜀王乌邪比剑,几十回合不分胜负,在众人面前出尽了风头。刘瑢想:“大概山庄里的仆役只记得他那时候的模样。如今的他,容貌虽然没有太大改变,但体态大不如前,无需易容,在旁人眼里,也已经是另一个人了。不过这样也好,免得被认出来,传扬出去,便辜负了薛掌门将我隐匿在药王山里的一番苦心。” 薛繁带刘瑢来到一处隐蔽的院落。院门关着,却没有上锁。药王山庄里有许多这样的院落,都是九州列国前来求医的病患所住的临时居所。 薛繁轻轻推开院门,示意刘瑢进来。 刘瑢左脚踏入院子,右脚却被门槛绊了,当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薛繁急忙扶他起身。刘瑢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又理了理头发,才朝近在眼前的屋子慢慢走去。 义父……小瑢来看你了。 小瑢走过来看你了。 透过门缝,刘瑢看到素雅的屋子里摆着一张竹榻。竹榻上平躺着的男人,盖着厚厚的棉被,一动不动,长发枯槁粗卷,黑白夹杂。 屋内陈设整洁,还放着几枝新剪的白色桃花。阳光透过门窗洒到屋内,洒到男人的脸上,令刘瑢觉得岁月宁静平澈,仿佛只要像小时候一样,唤“义父”二字,义父不论是在看书还是睡觉,都会简简单单地应一声“嗯”。 刘瑢的脸紧紧贴着那一道竹门,远远望着屋内静默的男人。 薛繁拽了拽他的衣袖,不敢作声,怕惊扰了屋内的病人,指了指门外,示意自己要去找姐姐了。刘瑢微微点了点头,薛繁便悄悄跑出了小院。 刘瑢仍拄着拐杖,立在原地,仔仔细细、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榻上的人——他的长发,他的轮廓,他的肤色…… 一切,都不尽如昨。 义父的头发,虽然也是黑白参半,但是柔顺平滑,并不是这般干枯。 义父的轮廓,山根挺拔,棱角分明,并不是这般扁平臃肿。 义父的肤色,虽不似卫国的金刚玉那般黝黑,却也经历了风吹日晒,不似这般苍白。 眼泪已盘旋良久,终于还是打湿了竹门。 刘瑢一手紧紧握着拐杖,另一只手,终于在天人交战后颤抖着推开了门。 每向前一步,他都能将榻上的男人看得更加清楚。 每向前一步,都是绞心的痛楚。 义父…… 我居然信了薛家父女两年之久! 不,是我懦弱,是我自欺欺人!相信他们,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的选择。明明早就怀疑,却还是问不出口,明明早就知道,可我还是选择了依靠他们善意的谎言来麻痹内心的自责和痛苦! 这个傀儡,怎么可能是你! 那年绝世峰顶的风声很大,我随着漫天雪花一起坠落…… 我清楚地听到你喊的那声“小瑢”……清楚地看到,你从悬崖边跳了下来……清楚地记得,几回合拳脚过后,你抢了下方的位置,先我一瞬,坠入了泥水相融的山洪,为我挡开了最痛的一瞬…… 在我的记忆里,你对我说的第一个词,应该就是“小瑢”…… 你对我说的……最后一个词,也是“小瑢”。 义父,今日我既站了起来,便再不会选择去做一个懦弱之人。 你的收养教导之恩,你的舍命相救之恩,小瑢无以为报,只能竭尽残生,帮你完成一统九州列国的遗志。 早已以泪洗面,却又挥袖拭净。 义父,记得我初习武时,你给我压筋压得痛了,我便生气哭鼻子。那时你说:“哭有什么用?眼泪养不了花儿也浇不了田,还白白伤了眼睛。有本事你就好好习武,将来打得你义父我束手就擒,看你能不能把我也打哭了!” 可惜……义父,我伤筋动骨,卧床四年,腿脚不灵,内力尽废,恐怕就连薛繁那小子,我都打不过了。而你我此生的最后一搏,我也还是没能赢你。 刘瑢最后看了一眼榻上的陌生人,转身往屋外走去。 小院外的玉兰古树下,站着一个宛如世外仙者的白衣女子。她淡漠地看着面前一瘸一拐朝她行来的男子,用淡漠,隐藏着不可扭转的万念俱灰。 刘瑢朝薛伊人深深一拜,道:“你的搭救之恩、陪伴之恩,还有善意的隐瞒之恩,我想在离开药王山之前,一并报还。薛家妹妹,一别数日,你可想到了能令我偿还恩情的良策?” 薛伊人从怀中缓缓掏出一个白色瓷瓶,直视刘瑢:“我想到了。只是不知,你会不会真的去做。” 刘瑢道:“除非是让我去伤害旁人,否则但凡是你的差遣,我绝不推辞。” 薛伊人轻叹一声:“不是旁人,是你自己呢?” 刘瑢苦笑:“相比当年,我已身残如此,还怕什么伤害?” 薛伊人单手将白色的瓷瓶坠入刘瑢的掌心,冰冷道:“这是毒药,你敢喝吗?” 刘瑢二话不说,拉开了瓶顶的黑塞子,便要将瓶中无色无味的药液倒入口中。 薛伊人抓住了他的手腕:“且慢。喝之前,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刘瑢道:“我本想去答谢薛掌门时,再问他我义父葬在何处,但这毒药入口之后,我不知道还能不能亲口去问他,所以,不如问你。” 薛伊人道:“除了这件事,你就没有别的什么想对我说的?” 刘瑢摇了摇头,一扬手,便把药液倒入了口中。 药液入口苦涩,入喉辛辣,犹如烈酒,却无回甘。 薛伊人沉默地凝视着刘瑢,一滴眼泪,终于从眼角滑落。 她哽咽道:“是不是很像烈酒?很难喝的那种?又苦又辣,没有任何香醇甘甜之味。这个药,名叫‘斩舌汤’。” 喉咙的灼烧,忽然疼痛难熬。刘瑢干咳了几声,却越咳越痛。 薛伊人道:“诸葛哥哥,我和我爹花了那么多心思救你,致命的毒药,我是舍不得给你喝的……” 刘瑢忍痛说出最后三个字:“我知道……”所以,我才敢喝。 薛伊人继续道:“只能给你喝个哑药,让你再说不出话。如此一来,我便再也不用听到你说‘恕儿’二字。即便你日后还能见到她,她也再听不到你叫她的名字。 其实,我曾无数次想要去楚国杀了她,可是她武功不弱,又住在戒备森严的楚宫里,我就懒得去犯险了。而且,她活得逍遥,才是你最大的耻辱和遗憾。 你如今的这副皮囊,能伤害的地方,的确不多了。我也想过,刺瞎你的双眼,让你走不出药王山。可是那样的话,你便再也看不到我的美貌了。 我能伤的,只有你的喉咙,还有你的心。 你欠我的,你无法偿还。我欠你的,我也无法偿还。 我们终是,两清了。” 刘瑢微微点头,将白色的瓷瓶双手奉还给薛伊人。 薛伊人并不去接,已然转身欲行,又回头道:“你义父的墓,就在绝世峰顶。 绝世峰顶有卫文王和齐仁王的两座冢。齐王冢里是我爹找的傀儡,卫王冢里,是你义父本人。 我爹从奈河里把你们救上来时,你义父已经心脉俱断,筋骨尽碎,加之在山洪里漂了许久,他几乎血肉模糊。可是他仍牢牢抓着你。从你们的伤势来看,他应是为你挡开了所有致命之击。” 咽喉灼烧,心如刀绞。 刘瑢静立在玉兰古树下,脚边是刚在他掌中握得粉碎的瓷瓶,和一地淡紫色的花瓣。 第三百八十二章 楚水恶战(上) 薛繁迎着薛伊人跑了过来,见她面色冰冷,又听她身后不远处的男子正剧烈地干咳,于是抓住薛伊人的手道:“姐姐,不弃哥哥咳的厉害,你怎么不给他瞧病?” 薛伊人挣开那六岁小童的手,淡然道:“他服了‘斩舌汤’,有本事,你自己给他治。” 薛繁不知他们二人之间发生了何事,更不知道“斩舌汤”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却向来不敢追问他这暴脾气的姐姐,只得怯然道:“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爹爹,好不容易找到王叔,他说爹爹清早出山谈生意去了,也不知道要谈几日。禁地的火,到现在还没人去救呢……” 薛伊人瞪了他一眼,说:“芳菲坳种了那么多名贵药材,那小厨房的火若是烧到药圃里,看爹爹不把你的皮扒下来当肥料!”遂又拎起薛繁的耳朵,“你救不了骆不弃的病,只能跟我去救火。” 薛繁痛得“哇哇”叫了几声,趁姐姐松手时,嗖地跑到了刘瑢身边,见他咳嗽得双眼充血,关切问道:“不弃哥哥,我姐姐给你吃了什么鬼东西啊?” 刘瑢忍下咽喉处的干裂、苦涩、撕扯之痛,停止了咳嗽,指着自己的喉结处,摇了摇头。 薛繁静等了片刻,刘瑢仍不回答他,于是又问道:“不弃哥哥,你还好吗?” 刘瑢轻轻点了点头,做了个“好”的口型,见薛繁疑惑,于是用手指在薛繁的掌心写了四个字:“不能说话。” 薛繁不解,立刻调头跑去拉住已经走远的薛伊人:“姐姐!你究竟给不弃哥哥吃什么了?他怎么咳的都不能说话了?” 薛伊人推开薛繁:“我告诉过你了,他喝了‘斩舌汤’。你不知道是什么,不会自己去百毒堂的《毒典》里查吗?” 薛繁目瞪口呆了片刻,惊讶道:“是毒药?你给不弃哥哥喝了毒药?我不跟你去救火!我要去给不弃哥哥解毒!” 薛伊人径直而去,丢下一句:“随你。” 薛繁又跑回刘瑢身边,小眉头拧成了一团:“不弃哥哥,我这就去给你找解药的方子!你在这儿等着我!” 刘瑢摇了摇头,抓起薛繁的手,在他手上写道:“无药。” 薛繁虽知刘瑢在芳菲坳卧床养伤时读了百本医书,却还是忍不住问他:“你知道这种毒药?真的没有解药吗?” 刘瑢点了点头,又在薛繁手上写道:“所欠已清,下山去也。” 薛繁反手抓住刘瑢的手:“你要下山去?你不留下来照顾你的师父吗?他还没醒来呢!” 刘瑢摇了摇头,对薛繁一拜,便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背朝薛伊人而行。 薛繁站在原地,看了看渐行渐远的姐姐,又看了看渐行渐远的骆不弃,终于下了决心,跑向了他一向更加喜欢的不弃哥哥。 薛繁道:“不弃哥哥,我跟你一起下山。不管你怎么惹恼了我姐姐,她给你喝毒药,让你变成了哑巴,就是她的不对。你不能说话,腿脚又不方便,我得照顾你,也算是代我姐姐向你赔不是。” 刘瑢本想劝薛繁留在药王山中,此时身心俱疲,便懒于再在薛繁手上写字。况且他知道薛繁向来精力旺盛,就算此时劝住了他,过不多时,他也会追到山下去。刘瑢便由着薛繁一路相伴。 …… 两人骑着毛驴,风餐露宿,出了药王山地界,不远处可入巅山。巅山之顶,便是绝世峰。 薛繁从未出过药王山,便油然生出游山玩水之心,一路赞叹西岭春景。唯一可惜的是,不再能听到不弃哥哥跟他说话了。 薛繁道:“不弃哥哥,你对西岭里的路这般熟悉,硕大的密林都困不住你,你以前,还去过不少地方吧?” 刘瑢点了点头。 薛繁又道:“不弃哥哥,咱们出了西岭以后,去哪里呢?” 刘瑢不答。 薛繁只得自言自语:“离开西岭之前,你肯定想去寻我爹爹,当面跟他道谢吧?我问过王叔了,他不晓得我爹爹去哪里谈生意了。你也知道,药王山庄的生意许多都很隐秘,西岭之大,咱们费尽心思恐怕也找不到他。” 刘瑢看穿了薛繁想背着薛掌门悄悄离开药王山,去看万千世界的小心思,如此好奇之心,像极了儿时随义父周游列国时的自己,于是微微点了点头。 刘瑢知道,薛繁并不是薛掌门的亲生儿子,而是已故陈王的独子。义父命莫妄谈护送尚在襁褓中的陈王之子落脚药王山庄,就是为保陈王独子的一条性命。薛掌门看在义父的面上,收留了陈王之子,也收下了义父送来的许多银钱,抚养教导薛繁,可谓尽心尽力,不负嘱托。若是薛繁无故溜出药王山庄,薛掌门恐怕会很生气,不过薛繁与刘瑢一起离开,虽是不辞而别,但薛掌门应是能够放心的。 两人结伴而行,西岭还是当年的西岭,蜀国却已不复存在。诸葛从容与恕儿同行西岭时,两人有说有笑,如今化名骆不弃的刘瑢,嗓子却已发不出声音。 数日过去,西岭之中常常春雨绵绵,山道难行。刘瑢与薛繁找了个阳光和暖的日子,终于登临绝世峰顶。 峰顶苍松犹在,暖阳与白云皆清晰地映在远处的碧凉湖面。薛繁拍手大赞山顶景色时,刘瑢却将目光停驻在悬崖畔的两座墓冢,墓碑皆是蜀地出产的青石所制。 刘瑢静静走到卫文王的墓前,看到墓碑上清晰地镌刻了三行大字,似是蜀王乌邪的手笔—— 卫国文王姜稷 璇玑孤岛岛主 诸葛遁迹之墓 刘瑢当即跪在墓碑前,叩首七次。 义父,西岭的路,是你带我认的……以前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竟会走着你带我认的路,来祭拜你…… 薛繁见刘瑢在远处的墓冢前长跪不起,于是好奇地走过去,指向旁边的墓碑道:“齐国仁王刘瑢,九州美人榜首,诸葛从容之墓。不弃哥哥,这个齐国仁王,还是个美人啊!她长得有我姐姐好看吗?齐国在哪里?齐国好看吗?” 刘瑢知道薛繁久居药王山庄,自小研习医术,多与山庄中的草药和动物打交道,对九州列国史事并不了解,不禁轻轻摇头,微微苦笑。 薛繁站到刘瑢身边,又念了一遍卫王墓上的字,问道:“卫国又在哪里?卫国好玩儿吗?” 刘瑢拽住薛繁的手臂,示意他也在卫王墓前跪下,却并没有勉强薛繁去磕头拜祭。毕竟,陈国的覆灭,陈王的死,虽不是义父所为,却也和义父脱不了干系。但义父既然费尽周折地留下了陈王之子的性命,这孩子也理应对救命恩人行跪礼。 薛繁不解:“不弃哥哥,我拜卫国文王做什么?” 刘瑢不答,只默默拉着薛繁起身,又给他掸了掸膝上的尘。 第三百八十三章 楚水恶战(下) 刘瑢与薛繁走出西岭之后,一路北上,往平梁城行去,欲先拜见赵王。 二人虽从药王山庄里带足了银钱,却一个是跛脚哑巴,一个是矮身小童,一路之上,诸多不便,不在话下。 辗转来到赵国平梁城,刘瑢见城中不似往年般无华,而已是欣欣向荣的商贸之都,于是带薛繁来到城中最大的一家酒楼吃饭,感受平梁城的兴旺之气。 酒楼里人丁络绎,薛繁也效仿旁边的众食客,大声评议着桌上的菜肴。刘瑢见他十分开心,于是笑而不语,偶尔侧头去望不远处的宁和宫,思索着父亲此时正在忙于何事。 刘瑢安静,薛繁便也慢慢安静了下来,此时邻桌食客的谈话渐渐入耳—— “宋国伐楚,真是一步臭棋!宋人自然觉得他们的宋王英武不凡,一下灭了齐卫陈蜀四国盟军,可是看在咱们赵国人眼里,这就是步臭棋啊!” “那宋王和戎族人沆瀣一气时,我就知道他是个黑心的。如今他把锅都甩到了楚国头上,也不过就是宣泄私欲罢了。只可惜咱们这位仁善的大王啊,就是干不出落井下石的事情!要哥们儿说,咱们大王就应该听咱们公主的,此时此刻,发兵攻宋。” “你说的对,让宋国和楚国鹬蚌相争,咱们赵国一统天下!不过,这事的确急不得,咱们大王恐怕也不是出于仁善,而是觉得时机未到吧。” “反正哥们儿以前觉得咱们大王懦弱无能,现在与黑心的宋王和好色的楚王一比,咱们大王除了长得丑点儿,好像也没别的缺点。” “说的跟你见过咱们大王一样!” “你不是也没见过?” “咱们大王长年坐在金纱帷帐之后,大臣们连朝会时都见不到他的面,咱们又去哪儿见?芜城之战时,倒是有不少人见过大王,说他的确脸上有块大伤疤。听说宋王和楚王都长相出众,宋王挺拔,楚王白净。” “我觉得,宋王肯定没有楚王长得俊秀,不然,宋王的女人怎么住进了楚宫?” “人家楚国安邑王也算是楚国的公主,怎么不能住在楚宫里了?” “哪有嫁了人的女人还住在娘家的?楚国公主嫁了齐王,没殉了齐王而去也就罢了,哪有跟了宋王又跑回楚国的道理?除非啊,那楚宫里有个招女人喜欢的小白脸儿!” “哈哈哈!” “小白脸儿的道行不浅,哄得楚国三公九卿家里的一众名门闺秀围着他转也就算了,还能哄得了宋王的女人,你说活生生的宋王哪咽的下这口气?终于忍不了了,起兵伐宋,说什么楚商奸诈,数次骗取宋人钱货,楚国应当交出那帮奸诈楚商,由宋国处置,可也没说出具体是哪些楚商,叫楚国如何交人?又说什么楚国人屡次行刺宋王,大伤两国百年邦好之礼,可也没见他抓住什么刺客……依哥们儿看啊,宋王就是面子挂不住了,想把他自己的女人和女儿从楚国抢回宋国去。” “那他干嘛前几年不抢?非得等自己的女儿认了别人当爹再去抢?” “前几年宋国和齐卫陈蜀打了那么多仗,总得恢复恢复元气啊!而且说到底,宋国伐楚,是宋王在让宋军给他解决私事,那还不得等到宋军恢复了精神,又摩拳擦掌的时候才能去伐楚?” “我倒觉得,宋王黑心是真,私心却不一定。他又不像楚王那般好色,跑了个女人就跑了呗,他自己的王后不是也说废就废,说立就立?犯得着兴师动众地去伐楚吗?他去伐楚,宋人其实也有许多不满的,但总还是信得过多年以来兢兢业业的宋王,所以才又跟着他去打仗。我看,宋王还是有一统天下的野心。” “不论宋王到底安的什么心,反正宋国伐楚,估计会两败俱伤。都说楚王好色,可也有人说,他那是借着枕边女人的势,安抚了一整个楚国,用了可谓是‘不战而驱人之兵’的上上之策!且不说他娶的十二个闺秀帮他牵制了盘根错节的三公九卿,就单说那楚国的公主,他就不是白白勾引去的。” “哟!没想到老哥你对楚王的好色之心倒是琢磨的挺透彻!” “唉!可惜咯!哥们儿我投错了胎,没能像楚王那般享尽艳福!” “你不是投错了胎,是长相磕碜了。不过你也别气馁,天塌下来,不是还有咱们大王顶着?你磕碜也磕碜不过咱们终身未娶的丑大王呀!” “你别酒壮怂人胆地污蔑咱们大王。要是没有咱们大王守着芜城,现在咱们还能在平梁城里吹着春风儿、喝着小酒儿吗?我告诉你,楚王跟哥们儿一样,聪明的很。换做是我,我也会使劲浑身解数去将那个女人勾搭回楚国。那女人本就是楚毓王和楚国九公主的女儿,拉拢了她,也就拉拢了楚毓王曾经的势力,而且她还带着宋王唯一的孩子,俘虏了她们母女二人,也就揪住了宋王的把柄。还有,她曾经是齐卫陈蜀四国盟军里的女将,又是齐王明媒正娶的发妻,拉拢了她,许多齐卫陈蜀的旧人便也都进了楚军之中。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哦?” “最最重要的,如今看来,竟是她那武功出神入化、领兵游刃有余的弟弟公子愆!” “楚国安邑侯公子愆,的确是个人物。” “宋军之中,猛将如云,楚国有谁?楚国若是有猛将,当年楚国的七王之祸也不会僵持那么多年!可是如今出了个公子愆这样的奇才,宋国的猛将,却显得不够用了。” “是啊,区区一座楚水之畔的安邑城,宋军竟然就是死活也啃不动,阵前竟然换了四次将,每次都被乳臭未干的公子愆徒手给砍了,真是令人笑掉大牙。” “听说宋楚边境堆尸如山,楚水都被宋军的血给染红了,而楚王竟然在忙着给公子愆物色老婆,还说等公子愆从战场上凯旋归来,就去昭凰宫里成亲,喜宴都给他筹备着呢!这是要把宋王给气炸了吧!” “哈哈哈!” “九州列国,从来也不缺神武之人。当年的卫王、齐王,何等神武,何等惊为天人,可惜死了,否则我还真想知道,以公子愆的好功夫,打不打得过齐王、卫王二人?总而言之,楚王勾引了公子愆的姐姐,才能把当初还曾和他争过楚王之位的公子愆收得服服贴贴。所以楚王虽然不会武功,但他的智计不可小觑。” “唉,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世上还曾有过卫王、齐王那样重情重义的忠勇之人。” “哥们儿喝酒就喜欢瞎唠叨,你喝酒怎么就喜欢瞎感慨呢……” 薛繁不知刘瑢身世,自然听得有趣,不时笑出了声音。 而刘瑢却听得百感交杂,只能故作平静。 恕儿,以前薛伊人告诉我你与宋王的事,我未曾相信。可是一路行来,频频听到路人议论你们的事,我虽不愿信,却又能如何?当年还是复国盟主时,便听别人议论过你和宋王,那时我尚且还想与人辩驳,但如今我不再想辩驳,不是因为我哑口不能言,而是因为,我实在无从辩驳。毕竟,你的夫君“尸骨已寒”,你出身高贵,不必为夫殉葬,令觅良人,也无可厚非。更何况,不论是宋王还是楚王,他们都与你交情匪浅,你和你的女儿能得他们二人的照顾,也算后顾无忧。 你的夫君,自然希望你一生无忧。 如今小东方也长大了,能领重兵驻守楚国,不用你亲自带兵上阵,我更应替你欣慰。 我也曾披甲上阵,号令四国盟军,为了救我的生死袍泽,我跳下悬崖,武功尽废,可是纵使我和义父都不在了,这世上还是恶战不断…… 恕儿,我离开后,你所做的一切,我都不怪你。 怪只怪,为什么在你我相遇的人世间,总是硝烟四起? 第三百八十四章 四席婚宴(上) 这日刘瑢携薛繁在平梁赵宫的芦苇长街上徘徊,听得来往商客议论,说自从宋军在楚水连连战败,赵王又是一度旧伤复发,不赴朝会。赵国军政皆交予赵国公主独孤清处理,好似又回到了齐卫两王葬身西岭之后的那几年光景。不过,赵王放权以前,与赵国公主约法三章,一言不可卷入宋楚之战,二言不可松懈晋阳关抵御戎人之守,三言须对赵境之内的赵、蜀、陈民一视同仁。 赵国公主签下约定,赵王便又如前些年一般,隐居赵宫修养,不亲临朝会,亦不亲阅奏折。 刘瑢闻此讯,便隐隐觉得父亲大约是根本不在赵宫之中,而是外出云游了。若是果真如此,那么刘瑢必定不会轻易见到赵王,而他又不愿惊动赵国公主,以免自己的身份泄露,招来无妄之灾。毕竟齐卫陨灭四年有余,许多人,可能早已分不清是敌是友。 听说芦苇长街上的兵器铺是赵王时常光顾之所,刘瑢便写了封书信,让薛繁交给了兵器铺里的掌柜,劳烦他在赵王来时转递于赵王。信上写道—— 躬请赵王殿下万安 草民幸得杳然剑法 望承殿下慧眼赏鉴 但闻殿下旧疾反复 不知何日方可面圣 草民自往楚地去也 宋楚恶战苍生涂炭 草民愿揽东海之水 劝服宋楚止战止戈 再至平梁诚拜殿下 书信没有落款,字迹也换成了平平无奇的楚地拂柳体,而非当年刘瑢惯用的笔力飞扬的诸葛氏逸然书。楚地拂柳体,列国士子皆可写,以构架精巧简洁为名,无需笔者沉气运力而书,便也最容易被模仿、混淆。是以,文人墨客若冠其名,并不用此拂柳体,若匿名而书,却多用此体。 刘瑢知道,父亲一旦看到“杳然剑法”,便会立即明白这封信的意思。只是不知,父亲何时才会回到赵宫,又何时才会光顾这家兵器铺。 自此,刘瑢便带着薛繁离开了平梁,一路朝楚国行去。 楚国昭凰宫中,热闹非凡。楚国公主东方恕的馨岚殿里,绕着数不尽的红绸,喜庆之气,就如夏日里的艳阳,从馨岚殿中传出,温暖着楚宫里的所有角落。 一众宫婢正忙着给颜笑、颜清、颜秀三位新娘梳妆打扮,又有一众宫人整理清点着公主送给公子愆的新婚贺礼。三岁的刘恩从未见过馨岚殿里的人如此忙碌,于是十分兴奋地在各处帮着倒忙,只想看他们更加忙碌。 此时殿中唯有两个人安静对坐,时而饮茶,时而轻声谈话。 恕儿望向正在不远处对镜梳妆却已年近五十的颜笑,对林璎说:“颜姨姨终究还是嫁了赵七叔。” 楚王展颜一笑:“若不是寡人强行下旨,趁着给公子愆办婚事,便一并把颜姨姨和赵七叔,颜清和苏杨,颜秀和苏柳的婚事也张罗了,恐怕颜姨姨和赵七叔要互相别扭一辈子。” 恕儿缓缓转头看向林璎,忽然间便流下眼泪。 楚王将怀中手帕递给恕儿,恕儿见那手帕还是许多年前她在繁京街头买来送给林璎的生日贺礼,于是更加止不住泪,只将那手帕紧紧攥在手里,并不用它拭泪。 楚王环顾四周,故作不在意:“那么多人看着呢,东方公主分明是喜极而泣,却怎得哭的如此委屈?传出去,旁人可别以为是寡人委屈了你。” 恕儿摇了摇头,将手帕折好,还给了林璎,哽咽道:“殿下待我们都很好。” 楚王收回了手帕,提高了声音道:“此次宋人来犯,公子愆军功赫赫,他成婚之后,寡人便要封他为安邑王了,这也是楚国众臣所谏、人心所向。此后,你就安心做楚国的公主,无需再掌兵权。难不成,你这是为丢掉‘安邑王’的头衔而不舍?” 恕儿又摇了摇头。“殿下能如此不计前嫌地信任公子愆,我怎会有丝毫怨言?” 楚王笑道:“还要多亏你的弟弟堪当大任,才能给寡人贴上这个‘不计前嫌’的美名。” 趁着刘恩与颜清、颜秀嬉戏时的喧闹笑声,恕儿轻叹:“我们究竟有多久没能好好说话了……我好想离开这里,但如今有了小恩,我又能去哪里才能将她好好抚养长大呢?” 林璎心中一痛,轻声道:“今日晚宴,咱们在小东方那里多吃几杯他的喜酒吧。” 吉时到了,颜笑、颜清和颜秀三位新娘逐一起身拜别楚王林璎与楚国公主东方恕。她们今日将嫁到宫外,过些时日,才会再回馨岚殿中照顾恕儿和小恩的起居。 恕儿握住颜笑的双手,几滴薄泪落在颜笑的手背上,两人皆红着眼眶。恕儿道:“颜姨姨,二十年前,许爷爷在临江酒楼里将我交给你,你丝毫没有迟疑便将我收养了。那时宋姨姨还阻拦你,说你们二人未嫁,平白收养个小姑娘,怕会阻了姻缘,可你还是坚持将我养大。我们相识于楚国,又一起客居陈国数年,你在我心里,与娘亲无别。其实我一直希望你能早些嫁给赵七叔,这样便能随他到各地做生意,自在快活,游山玩水,比在这里困着要好太多。” 颜笑拍了拍恕儿的手,说:“东方公主,你大概不记得,咱们刚见面时,我听了你的闺名,便对你说过一句话——‘小小年纪,尚不知何为以心度物,却要你仁良宽恕。’这么多年来,颜姨姨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虽身份显贵,却经历了诸多苦痛,换做别人,恐怕早就……可你始终宽容温良。小恩有你这样的娘亲,是她的福分。我不会随赵七去走生意的,我就想留在你们母女身边,看着小恩长大。我只是出宫几日罢了,转眼便又回来的,小恩都没哭呢!” 恕儿轻轻拭去眼泪,与颜笑说了几句吉祥话,遂又和颜清、颜秀道别。 楚王站在一旁,虽面色和气地看着她们说话,却频频看到恕儿眼中流露的不舍与祝福,不禁为她难过。 流年似水,繁京都已更名为芜城,当年陪伴我们一起做生意的人,也要各自成家了。可是恕儿在我林璎的心中,永远都是笑靥如花的小姑娘。无论我们在何处,无论你心许何人,无论别人去哪里,林璎都会一直陪着你。 第三百八十五章 四席婚宴(下) 傍晚时分,晚霞姹紫,与锡钰宫里的红绸交映,礼乐声起,众人眼前便揭开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 锡钰宫中,楚国三公九卿皆携家眷来此赴宴,楚王后宫的十二位美人亦盛装而至。 十二位美人与小恩玩得很好,恕儿在席间倒也落得清闲。小恩聪明伶俐,又极得楚王宠爱,从母亲处学得的规矩也多,十二位美人更怜她像个人质般被困在楚宫,不得与她口中的“宋王爹爹”相见,于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对小恩很好。近来小恩的舅舅东方愆为楚国立下驻守楚水的战功,众人便又看在她舅舅的面子上,对她更加宠爱顺服。 恕儿不愿自己的女儿像自己儿时一般四处流浪、庸庸碌碌。如今居于楚宫,锦衣玉食,享受无比丰厚的尊荣和宠爱,又能拜请像林璎这般琴画双绝的名师读书学艺,便是恕儿目前能给小恩最好的生活。 如此大宴,楚王一如既往地姗姗来迟,似百忙于国事,又似故意彰显身份。恕儿知道,私下里,东方愆每每从安邑前来临江拜见,林璎从未因国事而迟来与他会面,反而好似望眼欲穿般巴巴地等着东方愆。两人私交甚悦,还时常要通过恕儿的掩护,去楚水上乘一尾乌篷船,饮酒畅谈。而东方愆的婚宴,林璎碍着身份必须失礼来迟,如此,在众人眼中才不会认为楚王太过倚仗这个新晋的安邑王。 但令众人想不透的是,楚王为何会主动提出让公子愆回到临江楚宫的锡钰宫里成婚?锡钰宫,乃是历代楚国太子的居所。众臣进谏,楚王置之不理。而公子愆又为何问都没问,便直接答应迎娶楚王为他秘密选好的妻?众臣试探,公子愆亦置之不理。难道楚王与公子愆真的已经不计前嫌?众臣疑惑,不得其解。 恕儿总觉得,这几年来,林璎活的着实很累,每走一步,每说一句话,都要设计精巧,就连眼神都不能停留于一处,生怕别人看出了他的喜好,摸清了他的心思,最上策则是让别人忍不住一直猜却又一直猜不透他的心思。 楚王与百官坐于一侧,女眷则坐于另一侧,中间隔着长长的红毯,直从宫门入大殿。东方愆携娇妻缓缓行于红毯,入殿中互行夫妻之礼,又一同跪拜天地、遥拜楚王。拜至亲之时,两人先拜夫家双亲牌位,是东方毓与林珑之位,又拜妻家双亲,正是陈王李忱的牌位与昔日的陈国王后林环。 原来楚王给公子愆寻来的娇妻,便是昔日的陈国公主李愔。东方愆与李愔虽稍错辈分,但年龄相仿,亲上加亲,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上上等的姻缘。此姻缘,泯恩仇,释前嫌,令楚国众臣觉得,楚王高明,公子愆幸运。 礼罢,新妇入寝殿,新郎官赴宴。 东方愆先敬楚王酒,又敬家姐东方恕酒,之后对三公九卿逐一敬酒。三公九卿大赞公子愆文武双全,公子愆则诚谢楚王不计前嫌,表示望楚国从此君臣一心,兴社稷、安民生。 席间,百官来敬东方愆酒,他却独与一其貌不扬之人饮酒畅谈江湖事、百家剑,那人倒不是楚王,而是他自己发帖邀来的江湖人,是现如今诸葛世家的第一人,原姓莫,改姓诸葛,名妄谈。 众人见公子愆心系江湖,不与百官阿谀周旋,便都松了口气。 觥筹交错,时光飞逝。 诸葛妄谈起身对东方愆行礼道:“时辰不早了,妄谈得赶在锁宫门前离开。” 东方愆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我就盼着宫门能将你锁在这里。我在安邑时,写了多少书信给你,你就是不来看我。前阵子跟宋军打仗,你若是来助我,说不定还能取到宋国几座城池呢!可你总是推托不来,我也只得以成婚为由,诱你前来看我。” 诸葛妄谈歉然道:“诸葛氏的生意还是得有人照看,我并不是块做生意的料,只盼勤能补拙,不负恩人重托,所以暂不能为东方公子效劳。公子战无不胜,也暂不需要妄谈。” 东方愆挑眉:“等我需要你时,你便能来助我吗?” 诸葛妄谈不答反问:“公子难道不知诸葛氏与东方氏的交情吗?” 东方愆点了点头:“这个我自然知道,患难与共,百年交情。既然如此,我便再放你在江湖上多逍遥些时日吧!只是你可不要只顾为你们诸葛家赚钱,疏漏了咱们一起练过的剑法。” 诸葛妄谈又行一礼:“妄谈祝公子与新妇和美无隙。妄谈这便告辞了。” 恕儿坐在远处,看见那二人相互告辞的情景,便一直向那边望着。诸葛妄谈有所察觉,却碍于礼数,不能朝楚宫女眷处张望,便将离去的脚步停了一瞬,算作对恕儿的告辞。 见状,百官携家眷自行离去。后宫的十二位佳丽也各自回宫,各怀心思地等待楚王酒后临幸。 流萤闪闪,星幕璀璨。偌大的锡钰宫宴,转眼便只剩下林璎、东方愆、恕儿和恕儿怀中酣然睡着的小恩。 东方愆早就知道林璎的心思,于是笑说:“我自去洞房花烛,你们继续宴饮。”于是甩手而去。 林璎舒了口气,边饮酒边道:“恕儿姐姐,咱们终于能好好说说话了。这几年,你为了小恩,勉强留在楚宫里的委屈,我都看在眼里。 我很欣慰,你能一直信我。 我本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可是在这夏风微凉、酒香四溢的晚上,却忽然觉得多说无益。反正昭凰宫里,我的无奈,你也都懂得。 这时节,虞陵晟王府里的桔子林,大概快要丰收了。等收拾完宋国,我带你去虞陵摘桔子。 摘完桔子,再绕道去给你和小恩买仙沪雪蚕丝的衣裙,要最新的花样儿。 秋天,昭凰宫里的银杏叶确实好看,但我听说,九州秋景,甲在西岭。我太多年没去过西岭了,也从未看过西岭秋景。咱们去西岭赏秋,然后再去繁京观雪。小恩便又长大了一岁。” 恕儿看向怀中的女儿,平静道:“或许我一直太过执着于将我儿时未能得到的东西加倍地送给小恩。你不说,我却险些忘了,楚宫外的景色,小恩竟都不曾看过。而我不带她去看,大概是因为,我自己不再敢去看了。 蜀王在绝世峰顶修了两座墓冢。他自己那么想做天下第一,绝世峰顶的位置,应该是为他自己留着的,可是他却葬在了懿斓蜀宫的青石台侧。懿斓蜀宫……小恩应该去看一看的,可惜那里早已焚烧殆尽。 繁京若是如当年那样热闹,小恩也应去看一看的,但赵王将繁京易名为芜城,恐怕那里也是一片萧索了。” 林璎看着恕儿日渐清瘦的侧颜,轻叹一声,道:“小恩没有看过当年的繁华盛景,便也不会觉得今日荒凉萧索,她只会看到破败后的崛起,荒凉后的熙攘。” 第三百八十六章 倾国倾城(上) 月华笼着空荡的宴席,楚王林璎面前的酒器倒是琳琅满目。 恕儿一手抱着酣睡的女儿,一手将林璎手中的酒盏放到了桌上,说:“从未见你喝这么多酒,虽说你酒量不错,但是‘江湖险恶,酒别多喝’——这可是你嘱咐我的。” 林璎笑将一众酒器推到了远处:“难得高兴,难得贪杯。恕儿姐姐,你我虽然都住在这昭凰宫中,却真的太久太久没有单独说话了。没想到与你像以前一样月下谈心,竟是如此奢侈之事,还要借着小东方的婚宴。” 恕儿侧头看向远处红烛未熄的寝殿,见窗前一对剪影,似在对坐说话,不禁想到懿斓蜀宫长缘殿里的新婚之夜。那时的她,怎会想到今日的自己,竟在四席婚宴的喜庆之中寂寥落寞。那时的她,只知道嫁给诸葛从容便是世间最幸福的事,却没想到,娘亲的担忧终究不是空话。那时的她,不晓浮沉难料,尘缘叵测…… 林璎看出了恕儿的落寞,虽不愿提及小恩的亲生父亲,却还是想安抚恕儿的心结。很多事,与其压抑于心,或许说出来,才能真正慢慢忘记。“恕儿姐姐……你与瑢哥哥的婚宴,比小东方的婚宴热闹许多吧?” 恕儿点了点头,缓缓道来:“那时候,义父、蜀王,还有四国盟军都在。小东方为了去凑热闹,假装成是我的弟弟,没想到,他竟真是我的亲弟。那时候,齐王刘瑢还是诸葛从容。四国盟军选将,青石台比武,他是最耀眼的人。那个最耀眼的人,给了我全九州最盛大的一场婚宴……” 恕儿说了许多,从初识诸葛从容,到她与齐王刘瑢在玉都见过的最后一面。 林璎没有再饮酒,而是静静托腮听着。 “小璎,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总有一天要回楚国晟王府投奔你爹爹,而我则会在江湖上漂泊,没想到,你才是一直陪着我的人。以前你听我唠叨也就罢了,今日你已经是楚王之尊,还能耐心听我说这么多陈年旧事……” 林璎打断道:“对你来说或许是陈年旧事,但我从未听你讲过你与瑢哥哥的事,所以对我来说,其实新鲜的很。尤其是,我从未听你说过,你竟让瑢哥哥答应永不伤宋王刘璟。原来这几年,你一直郁郁寡欢,是因为这件事让你觉得对瑢哥哥有愧欠,甚至或许是导致他在绝世峰跳下悬崖的一个重要原因。” 恕儿低下头:“当时让从容许下那个承诺,不过是因为我觉得他的武功比刘璟的好很多,而刘璟曾有恩于我。我……” 林璎又打断道:“你只是不曾料到,瑢哥哥会一直信守对你的承诺,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也没有去伤刘璟那厮。你也不曾料到,刘璟那厮竟会如此阴险狠辣,毫不顾及你和瑢哥哥的情分,也毫不顾及你的幸福与否。” 恕儿叹了口气,林璎却暗自苦笑,不知自己与刘璟,到底是谁更加阴险狠辣,又是谁,自以为能给恕儿幸福,却从不知道她对她的夫君情深几许。 林璎只知道,恕儿那般中意诸葛从容,竟也让他许下不伤刘璟的承诺,可想而知,刘璟在恕儿心底,又是何许分量——是共得商策头筹的惺惺敬重,是恍然发觉相逢不识的浓浓离愁,是利剑架于颈间却仍抚琴相送的淡淡暧昧,还是世人茶余饭后乐于咀嚼的窃窃私情? 林璎不知,情义与仇恨,究竟哪个更加绵长不绝。 他只知道,恕儿对刘瑢有情,没有恨,对林璎有义,没有恨,却对刘璟那厮,既有情义,又有仇恨。 想到此处,林璎猛然站起,炯炯俯视着恕儿,问道:“你在宋国时,为什么不杀了刘璟?你为什么还让小恩认贼作父?你为什么宁可信刘璟的威名能保小恩在楚国无虞,也不信我这个堂堂楚王能保她无虞?” 恕儿从未见过林璎对自己如此恼怒,恍然无措间,怀中的小恩忽然醒了,“哇”的一声啼哭了起来。 恕儿怕小恩吵到了东方愆与李愔的洞房花烛夜,于是赶紧一边哄着她入睡,一边起身往远处的银杏树下走去。 林璎见状,心中一软,跟在恕儿身后,亦立于银杏树下,抚了抚小恩的额头,轻声道:“小恩乖,小璎没有恼你的娘亲。” 小恩入睡之后,恕儿淡淡道:“我也曾把匕首割入刘璟的胸膛。他负伤带我寻医,保住了小恩的性命。那之后,我便下不去手了。在那之前,我也是下不去手的。我总对自己说,仇若报了,便是认定了他害的人真的已经不在了。 可能我只是给自己找了许多下不去手的理由吧。这些年,我有时候会想,归根结底,或是因为……我不忍,亦不舍。 我的亲人不多了。他也曾算作其中一个……” 林璎见恕儿对自己一如既往地坦诚,不禁自觉惭愧,轻轻将她鬓边的碎发揽到了她的耳后。 良久凝视,他柔声道:“恕儿姐姐,有我在,你不必去应对世间的叵测和险恶。我会护你穿过风诡云谲,仍保留仁善宽厚之心。” 恕儿看向林璎晶亮透彻的眼睛,语气欣慰,又掺杂着往年的一丝慧黠:“那就多谢你了……殿下。” 林璎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叫我‘殿下’!我这么个好脾气的,却能时常被你惹火。唉,怪只怪,天工胡乱造物,搞得一物降一物啊!” 恕儿噗嗤一笑,嘲讽道:“天工的确胡乱造物,竟造了那么多降你之物。楚王殿下,天色已晚,你该移驾哪位美人之处了呢?” 话音未尽,恕儿已抱着小恩,翩然离开了锡钰宫,只留下楚王一人,静立在沙沙作响的银杏树下,见寝殿红烛熄,一双剪影隐在夜色中。 林璎提步而去,刚刚跨出锡钰宫,便有一众宫人、侍卫提灯跟在他的身后,随着他的步子,缓缓而行。 林璎寻思着,小东方,你总与我谈军务、国事,偶尔也与我聊到你姐姐的事,却从未听你说过你自己的私事。以前你年纪尚小,我且觉得你根本还未开窍,直到为你精挑细选了一位良配,与你谈起婚事,你却不问李愔的性情容貌,只说她的身世无人可及,确为良配,便直接应下了婚事,我才知道,你现今也还是没有开窍。 不过,开窍有开窍的好处,不开窍也有不开窍的好处。 几代楚王,皆为情所困。你不开窍,便可以自由自在,活的比我们都好。 第三百八十七章 倾国倾城(下) 驭着微醺的酒气,林璎漫无目的地徜徉在昭凰宫的夜色里。 他正想着,恕儿,陪伴的方式有许多种,我暂时只能选择这样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的陪伴……忽闻不远处有段七弦琴声袅袅飘来。 曲是诸葛遁迹谱的《明月谣》。月出皎皎,归途遥遥,月影幽幽,思念潺潺。 在这月色笼人夜,本该是首应景的曲,在林璎听来,却略显生疏青涩,打破了月夜的祥和,也叨扰了他的思绪。 他不悦地走进樊娜所住的静暖阁,果然看到樊娜正在房中弹琴,还将所有门窗都打开了。 楚王在门外轻轻咳嗽了一声,琴音便戛然而止,宫人侍女也都悄悄退去。 樊娜起身,走到林璎面前笑着行礼道:“难得见殿下如此面色红润,可是喝了公子愆不少的喜酒?” 耐着樊娜是老丞相的嫡曾孙女,林璎挤出了一抹不情不愿的微笑,说:“他酒量过人,喝的高兴,便又拉着寡人说了许多战场上的事。你大晚上不歇息,温什么琴?” 樊娜挽着楚王入屋,一起坐到了七弦琴畔,边倒茶边道:“殿下琴画双绝,娜儿钦羡仰慕,可惜画画我是真的学不来,便只能多练练琴,妄求殿下得闲时指点一二。” 林璎喝了口茶,将七弦琴推远了些,眯起一双桃花眼,嘲讽道:“别人练习尚未熟练的曲子,都恨不得关紧门窗,怎么樊姐姐练曲,反而大开门窗?” 樊娜秀脸一红,当即抓起林璎的手,柔声道:“还不是因为我想着,殿下若在喜宴上吃的太饱,大概会绕长一点的这条路回梧桐殿,便可以顺道消消食。所以我就弹弹琴,示意……示意我还没睡下。” 林璎眉尾微扬,轻轻托起樊娜的下巴,轻佻道:“那姐姐为何不捡一首练好的曲子弹,非要挑个没弹好的,故意献丑?” 樊娜媚眼低垂:“殿下非要寻根问底不成?” 林璎轻轻嗅了嗅樊娜鬓边的水粉香味,低声在她耳畔道:“樊美人不好意思说,便让寡人来解一解你的七窍心思?” 樊娜身子一软,便依偎在林璎怀中。 林璎道:“路走的太顺时,往往没人会停下脚步,只有被绊了一跤时,才一定会停下脚步。佳人心思精巧,故意用一首没练熟的曲子,在寡人消食的路上绊寡人一跤,寡人自然停了脚步。” 樊娜咯咯笑道:“我是想,殿下什么好曲子没听过,我无论弹什么曲子,到殿下耳朵里,都是极普通的,殿下便不会留步静暖阁。所以呢,我还不如练练没弹熟的曲子,方能‘绊着’殿下。” 林璎刮了一下樊娜的鼻尖,笑说:“而且你还故意选了一首寡人平日里常弹的暖手之曲。你知道寡人喜欢这首曲,所以必然不忍听到这首曲被弹得磕磕绊绊、坑坑洼洼,于是必会移步进来制止你!” 两人说说笑笑间,樊娜关了门窗。林璎又喝了几口茶解酒,却愈发不胜酒力。 烛火摇曳,也不知是过于香浓的胭脂水粉之味,还是屋中熏的某种楚地花香,林璎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后,随即燥热难耐,心尖处似有虫瘙痒。 樊娜扶林璎起身走到卧榻旁。林璎靠在榻侧的木柜上,一手撑着木柜,一手抓着樊娜的肩膀,额头已有汗珠滴落。 樊娜不再以“殿下”相称,而是轻柔道:“你在这儿等我片刻,我去更衣。”遂转身走去了屏风之后。 林璎茫然颓坐到榻上,心中默念着他和恕儿说过无数次的:“江湖险恶,酒别多喝。” 更了衣,樊娜又熄了几盏烛灯,将屋中的光影变得温柔黯淡。 她穿着仙沪雪蚕丝的桃色罗裙,轻轻向他走来,慢慢坐到他身畔,握着他的手,垂头道:“我早就想对你说——这些年,除了恩,你占了我所有的心思。可是我不知道,你对我,是否也有心思呢?” 林璎有些迷醉。 “你的心里,难道只有那些庸脂俗粉吗?” 她扑到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闷声道:“你的心……不在这里。你的心究竟在哪里呢?” 林璎缓缓揽住了怀中柔软的人儿。 “如果没有恩,你会将心留给我吗?” 林璎将她抱紧了些,终于急促道:“一切都与恩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恕儿,我的心,早就只是你的。你再等等我,我一定会给你和恩最长久,最长久的陪伴。我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让你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所以在我不能履行诺言之前,我压根没有打算告诉你我的心思。你不知道,不代表没有。” 天旋地转,两相缱绻时,她抚着他泛红的耳垂,轻声道:“我不想再等了。” 春衫半掩,衣带渐宽时,她躺在他炙热的胸膛,柔声问:“我若不提,你却打算何时对我说呢?” 林璎享受了片刻的浓情,忽然大力推开身畔的人,喘着粗气,紧紧握拳道:“我虽给不了你四国盟军、三国君主见证的婚宴,但我也不能如此轻率地对待……这么长,这么久的情。我不能让你我之间的情意变成市井流言,不能让恩不明不白地跟着你我长大,不能坏了我们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和天衣无缝的配合!我也不想消磨你的耐心,但我更想让你明白,我敬你、爱你、疼惜你,胜过旁人千百倍!” 说完这许多话,林璎便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在了锦被中微微颤抖。 樊娜沉默地拾起了衣衫罗裙,不知他的颤抖究竟是源于兴奋,紧张,还是家里人给她的秘制香茶香料的作用。 樊娜赤足走到窗前,打开窗子,长长吸了口气,又长长吐了口气。 原来你宁可自己难受,也不愿委屈了她。 原来你力排众议地重用公子愆,甚至不怕他功高过主,是因为,他是她唯一的弟弟。 原来你对恩百般宠溺骄纵,不是因为忌惮恩的宋王爹爹,而是因为,她是她唯一的女儿。 原来你对她的心意,竟像我们楚国的安邑城一样,固若金汤。 第三百八十八章 千篇狂画(上) 林璎向来不能缺了睡眠,昨夜贪杯之后又中迷香,所以在樊美人的静暖阁中睡得极沉,连个梦都没做。 今日休沐无朝会,樊娜本以为楚王必在她的卧榻上歇到晌午,没想到一大清早便有宫人来报,说宋王的女公子刘恩不见了。昨日在锡钰宫成亲的公子愆也顾不上礼仪时辰,借着奉茶的缘由,提前带着夫人去馨岚殿拜见家姐,说是要尽早出宫去寻他的甥女。 樊娜明白事关重大,且不论楚王疼爱刘恩是因着她宋国长公主的身份多些,还是因着她是东方恕女儿的身份多些,总之宫禁甚严的昭凰宫里丢了那样身份贵重的人,楚王定是要立刻知道的。 她只得叫醒了林璎,将此事告知于他。 林璎睡眼惺忪,尚不知自己躺在何处,更没工夫去忆昨夜韵事,当即一个踉跄冲出了静暖阁,只丢下两句:“那可是宋王的亲闺女!质于楚宫时出了事,可别让整个楚国跟着倒霉!”于是不顾蓬松发髻,也不顾歪斜发冠,边往馨岚殿跑边系好了衣带。 到得馨岚殿时,林璎倒是惊讶于殿中几人的沉着冷静。恕儿、东方愆和李愔都梳妆利落、穿戴整齐,只有林璎还带着昨夜的酒气。 东方愆起身行礼道:“殿下康安。臣等清早叨扰殿下,罪……” 林璎立刻挥袖打断:“我脸都没洗,可不是跑来听你说这些混账客套话的!小恩呢?是不是她自己跑出去玩了?你们叫宫人去各个宫殿找了吗?” 恕儿叹道:“一早醒来发现她不在我身边时,便派人去找了。不过,她应该早已不在宫里了。”遂将手中一封信递给了林璎。 信上写道—— 十数书信无音讯,何以冷吝对故知? 百千宋士楚地骨,携此一人归与吾。 邀尔中秋月圆夜,柳岸芦苇舟中酌。 诉尽平生柔肠断,倾国倾城无须还。 书信并无落款,但林璎见字,已是怒极,读罢便立刻将纸攥在拳中,又三两下扯成了碎屑,大力抛到了地上,可惜纸屑轻盈,并不解气。 东方愆见林璎愣是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而姐姐又无话可说,于是道:“小恩被刘璟虏了去。他既然想拿小恩作为交换,换我姐在中秋时与他同舟赏月,也换我在安邑城里扣留的几百个宋军俘虏,那么小恩的安危自是无虞。不过,臣还是想立刻出宫去找找刘璟究竟把小恩藏在了何处。中秋将近,他们应该没有往返宋国的时间,这几日里肯定就藏匿在临江附近。臣若是能找到小恩,咱们便不必与他们做交换了。” 林璎摇头,说:“刘璟那厮奸诈,趁着昨日馨岚殿里嫁出了恕儿姐姐的三个亲信,又趁着百官携亲眷进宫参加你的婚宴,更趁着我和你姐在这样四席婚宴的大喜之日高兴得略有疏忽,便劫走了小恩!公子愆,你是领兵抵宋的楚国安邑王,一出手便可俘虏近千名宋兵,你不是捕快,不能亲自去找小恩。你若中了他们的圈套,便是将楚国立于危境。” 东方愆叹了口气:“我也差不多是这样劝说我姐的。她若是栽到刘璟手里,那刘璟便能要挟你我更多。” 林璎点了点头:“所以中秋之会,不能让你姐去。” 东方愆附议:“自是不能。” 林璎皱着眉头,顿觉头痛。“既然咱们知道小恩的去向,也知道她暂时无碍,你和小愔便在这里陪着你姐,让她不要到处乱跑。我头疼得很,先回梧桐殿去梳洗。若有任何风吹草动,你们一定要立刻告诉我。” 东方愆对林璎行礼,林璎又看向一直心神不宁得恕儿。 恕儿回过神来,才发觉林璎脸色蜡白,眼中充血,于是故作平静道:“我就待在馨岚殿里,你放心去歇息吧。” 林璎命宫人传了车辇,送他回到梧桐殿沐浴梳洗。 昨晚的胭脂浓香还在他的鼻尖萦绕,令人作呕。几年来,他也习惯了数次醒来,恍然不知前一夜憩在何处宫舍楼阁,但从未有今日这般令他头晕脑胀,烦闷难耐。 他叫来医官为他诊治,医官直言不讳,说他是中了宫闱禁香,却没有及时疏火散阳,于是恶火攻心,直窜天灵。医官还讶异地说:“如此恶火,纵是内功深厚之人尚且难耐,殿下能忍常人所不能,果真天龙也。” 林璎在心中自嘲:“什么天龙?我强忍着不过就是怕谁得了子嗣,背后便有厉害的娘家人来算计我的命,之后再携幼子把持朝政。” 林璎问道:“这恶火怎么散?” 医官一愣,不知向来平易近人的楚王是不是在打趣他,于是一本正经地答道:“殿下只需疏火散阳便可立即祛除烦闷晕眩之感。” 林璎白了医官一眼:“寡人是说,用药石如何散?” 医官道:“药石啊……药石见效慢,臣以为,殿下还是……” 林璎不悦道:“你退下吧。”遂命宫人取了几盆凉水倒在了浴桶中。 从冷水中出来后,又饮了几壶菊花凉茶和两碗绿豆百合汤,林璎方觉头脑清明了许多,但心中仍是烦躁。 他取了琴来,却不愿用潦草音符扰了楚宫宁静,更不愿旁人将他心中的烦闷听了去,于是只好将琴放到一边,又镇好了画纸,提笔狂画。 墨色勾勒着往昔点滴,一幅又一幅,一幕又一幕,没有细节,只有简单的轮廓—— 儿时记忆中,拿橘子砸楚国几个小爵爷的恕儿姐姐…… 蜀国西岭的崎岖山路…… 陈国繁京的市井人物,旧城楼上的字画摊…… 碧凉妆品铺里的各色器皿…… 陈国晋阳宫里藏着的怀王宝剑…… 恕儿在桃花树下舞剑,他在桃花树下弹琴…… 白玉宫里,恕儿将怀王宝剑架在宋王肩颈处时,百官震惊却只能纹丝不动…… 恕儿与他乘船入楚,江水澄澄,两人衣袂随青丝乘风而动…… 晟王府门前,他与爹爹重逢,也第一次见到恕儿的弟弟小东方…… 恕儿的娘亲在橘子林中告知他,他才是恕儿的父母双亲看中的佳婿,他才最合适陪伴恕儿一生,他跪在恕儿的娘亲面前,许诺他是恕儿的归宿…… 璇玑孤岛上,小东方与莫妄谈在岸边练剑,他与恕儿坐在岸边,静看云雾缠绵,海浪缱绻…… 昭凰宫里,恕儿抱着小恩唱楚地的民谣,她眼里却尽是氤氲…… 昨夜恕儿看着弟弟和弟媳的一双剪影,抱着小恩与他说了许多她与诸葛从容的过往…… 一卷又一卷,林璎叠起那些画,打算将画藏到七弦琴中空的暗匣中。 他打开暗匣,拿出里面写着《昭凰曲》的一张纸,在末尾又补写了一阙。写罢,林璎将画与诗,皆藏进了七弦琴中。 终于,肩背与手臂的疲惫卷走了先前的烦闷。他对门外的宫人道:“去请公子愆来。” 第三百八十九章 千篇狂画(下) 傍晚时分,东方愆大步踏入梧桐殿,林璎正将七弦琴放到不起眼的角落。“东方,你陪我出去走走,我有话对你说。“ 东方愆见林璎比早晨还要苍白消瘦,于是问:“殿下可是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林璎道:“我们去船上吃。” 像往常东方愆从安邑郡前来临江城请安时一样,两人畅所欲言,定要离开昭凰宫。东方愆先回馨岚殿更换常服,再借机躲过众人耳目,翻墙出宫。林璎也换了便服,在昔日晟王府旧部的掩护下,悄悄出宫。两人分两路,到临江杨柳岸的隐蔽处登上一叶乌篷船,船上酒菜食物俱全,均在林璎的吩咐下由晟王府旧部提前准备妥当。 林璎踏上船时,东方愆已在船内等候。 “殿下,我已派亲卫四处去寻恩,可是一天过去,也没查到蛛丝马迹。” 林璎看着桌上的饭菜,虽然没有胃口,却还是强迫自己慢慢吃了些东西。他边吃边道:“刘璟那厮十分狡诈。你不必再派人去找了,他悄悄掳走的人,岂会让我们轻易找到?我理解你们姐弟的担心,但想必你也知道,恩在刘璟那里,其实很安全。” 东方愆叹道:“我姐也是这样说的,但她不眠不食,还是担心忧惧的。臣总得做点什么,去缓解她的忧惧。” “我明白。“ “刘璟与我姐的中秋之约,就在三日之后。殿下作何打算?“ 林璎直视东方愆:“你姐不能去。” 东方愆道:“臣也没打算让她去。不过,她认定的事,可不是臣能劝住的。” 林璎道:“我不让你姐去赴约,并不是因为我担心她和恩的安全。刘璟对你姐的心思,九州路人皆知。他起兵伐楚,私心与功利,孰轻孰重,你我也一清二楚。他若能取楚国城池,必会先以你姐作为战利品。至于宋国不翼而飞的国库和宋币不翼而飞的价值,并不是他能迅速解决的问题。换做是我,我也会先解决能迅速解决的问题,再去将更头痛的事从长计议。可惜,刘璟没有想到,咱们楚国竟然不声不响地出了你这样一位百年难遇的将才。他的如意算盘,崩了,所以他才狗急跳墙,想出劫走恩这样卑鄙的计策。” 待林璎说完,东方愆轻笑:“殿下过誉。“ “在我面前,你不必自谦。其实,我甚是怀念你时候争强好胜的模样。“ “臣确实收敛了。然而殿下对臣的真挚坦诚,臣却觉得从未变化。” 林璎挑眉:“我对你真挚是没错,但有件事,却还未对你坦诚。“ 东方愆并不多言,而是静静吃菜。 林璎轻拍了下额头,笑道:“不,是两件事。一件是过去的事,一件是将来的事。你想先听哪件呢?“ 东方愆敬了林璎一杯酒:“凡事有因有果,臣愿先听因,后闻果。“ 林璎将整杯临江仙一饮而尽,说:“刘璟对你姐的心思,九州路人皆知。而我对你姐的心思,这世上却只有你一人知道了。不过,这份心思,曾经还有两个人知道,而且,他们是祝福我与你姐的。那二人,正是姑姑与姑父。” 东方愆微微点头:“爹爹与娘亲的确才智过人。他们早早便看出了殿下之才,亦看出了殿下对我姐多年不变的情意。他们没有看错。” 林璎道:“那时候,咱们还没到临江,我爹没有登基,你爹也没有。在晟王府的橘子林里,姑姑亲口告诉我,我才是她与姑父相中的女婿。她还以为,我会介意恕儿嫁过人,所以一直不知如何对我开口。我的回答是,我不会夺人所爱、散人姻缘,但如若有朝一日,恕儿能对我另眼相看,我随时对是她的归宿。这件事,想必姑姑当晚回家后便转告给了姑父。 第二日,咱们便启程去临江了。一路上,我与你姐如往常般不拘礼节地说笑,姑姑和姑父虽没有着急对你姐点破我的心意,他们的态度却是喜闻乐见的。想来,他们是愿我与你姐能顺其自然,不要在长辈的撮合下尴尬。 谁想到,我爹登基那日……一切都变了。 局势变了,我就错过了对你姐表明心意的时机。我不想让你们姐弟和姑姑、姑父觉得,我是为了保命,才攀附你姐。我不想让我心中珍藏了多年的情意,在那种局势下,说出口,变了味。 再后来,我娘疯魔了,害了姑姑和姑父,我更百口莫辩。那时候,我才明白了一句话——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想对你姐说的话,便只能深深咽下去了。 为了保住我自己的性命,也为了保护尚在楚国根基不稳的你们姐弟二人,顺便为了楚国的江山社稷,为了我爹和你爹的袍泽之谊,我只能把自己变成了如今世人看到的浪荡模样。而我这副模样,你姐也看到了。我也不得不让她看到。“ 东方愆看向远处的渔火,叹道:“林哥哥……如今你是万人之上的楚王殿下,如今的楚国,也不是你刚刚登基时的样子了。你的心意,我姐也应该尽快知晓了。难道殿下还有什么顾虑吗?臣可以向殿下保证,臣只祝福林哥哥与我姐百年好合,再无时候不懂事的阻拦之意。“ 林璎笑看着东方愆:“我自然知道你不会再阻拦,才对你讲这些。等到接回恩,我便告诉恕儿。“ 东方愆欣慰一笑:“臣敬候佳音。” 林璎平静道:“我想向你坦言的第二件事,是接回恩之后,我便想带你姐离开昭凰宫,离开临江城,离开风诡云谲,离开宫闱俗地。我想带着她们母女,到江湖上逍遥度日。时候,我便和你姐一起经营过一家火遍陈国的妆品铺。以后,我们也可以去过以前那般的生活。你姐喜欢那样的生活,我也喜欢。宫外的世界风光无限,恩也会喜欢的。” 东方愆惊讶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他没想到,这样一副瘦弱的躯壳里,竟包容着如此万劫不复的深情。他以为,这个万人之上的男子耐心地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争得他的同意,纳他姐姐为后宫妃嫔,却万没想到,这个男子可以为了情而抛弃苦心经营的一切成果。东方愆登时百感交集,不知敬意与诧异孰多孰少。或许,那女子若不是他的亲生姐姐,那便是诧异多于敬意了。 不等东方愆措辞,林璎已拱手道:“中秋之日,我会带你姐和恩一起离开临江城。在那之后,楚国便要由你多费心了。 东方,你还记得我们并肩坐在千秋殿里说过的话吗?西北晋阳关,有朝一日,定会由楚军驻守。 如今宋国国力空有虚名,宋王又不择手段,拥兵膨胀,沉不住气。而赵王久病难愈,垂垂老矣,赵国收了陈蜀二境后,军务待整,绝不是楚军的对手。列国一统,指日可待。 我林璎之才,只能富楚国一时,灭宋国一时。而你东方愆之才,却可踏破无数城池,揽江山于袖,赢社稷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