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汉室》 第四十章 远近仰望 “今四海汤汤,未知所底定,先生之辙迹将安之乎?”凝道记终胥符 当初光武皇帝依靠豪强,期年间灭王莽、平赤眉,没花多少力气便统一天下,四海宾服。这么做使得地方豪强势力大量保存,光武皇帝后来想度田兼并,用内部斗争的方式抑制豪强,最后也只能惨淡收场。 前车之鉴,不可不防,皇帝便采取了与光武迥然不同、难度更大的一条道路。放眼中国数千历史,每一个开创盛世的朝代,无不是从前代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没有经过一番彻底的动荡与破坏,后继者就只能背上前人留下的包袱。就如清得天下以后,全盘继承了明代的弊政,开国初年就有乱象,即便有英主改革,也依然没有改变明朝沿袭下来的吏治问题。 皇帝敢这么打算,最大的底气就是自己的身份以及汉室的名望,还有手下这帮良将谋臣、自己作为穿越者的见识。 但他无论再怎么想稳扎稳打,放缓统一的步子,他身周的臣子、天下的大势、以及历史的洪流也会推着他往前走,他不走,就会有别人走,这就是历史的进程。皇帝本来思考过这个问题,甚至设法想过应对的方式,比如先下益州、恢复关中民力,囤积足够的粮草,再打稳仗。 可当历史的进程到来之时,皇帝依然会选择跟随潮流,而不是阻碍、倒退。 历史的进程在影响着皇帝的个人奋斗,只是皇帝现在通过贾诩却发现,这背后似乎还有人在加速统一的进程。 他们自然没有这么高的觉悟,他们可能纯粹是出于自身的利益诉求与抱负,自觉与不自觉的参与到了历史的进程中去了。 “征郭嘉入朝?”皇帝认真的思索着贾诩的这个建议,不禁摇了摇头,狠心压下了一睹历史名人的想法:“郭嘉乃是朱儁幕中军谋掾,将他征调入朝,难免不会让朱儁生起别的心思,以为朝廷这是在针对他。何况眼下朝廷又应了骆业所托,要派干吏赴河南任事,还有河内、汝南郡守、陈国相等职也需安排实在不宜多事啊。” “当初陛下与臣等相商,荀君的先下凉益、稳固关中的三分之策,理应是告诉前将军了的,却不知彼等何故置若罔闻。进颍川倒是好说,前将军乃豫州刺史,守土之责,可他北收河内,压迫袁绍东收汝南,进逼袁术”贾诩偷眼瞧了皇帝一下,轻轻说道。 {}/  “守丧长则三年,短则百日,臣也想尽早回来为陛下谋划。”贾诩说道。 皇帝忽然说道:“平准令我还是为贾公留着,只是贾公回乡守孝,这平准监得交由一人代管。贾公可有什么好人选?” 贾诩想了想,毫不迟疑的说道:“平准丞鲍出,正直纯孝,守成之人,年初曾亲赴河东,筹划刺探等大事,可堪一用。” 皇帝听过鲍出杀贼救母的孝行,既是平准监的人,又是贾诩荐举的人选,自然点头同意。但也觉得贾诩掌握太多机密,用他信他已是宽典厚恩,再继续用他保荐上来的人,难免会把平准监发展成贾诩自己的势力。皇帝心里不免有了别的打算:“鲍出到底是年轻了些,又无资格出入未央宫,不便传达议事。我让穆顺去帮衬他一把,让穆顺做个中间人。” 随着平准监收揽的探子遍布关中、甚至触及并州、雍凉、乃至于益州与关东等地,权势的增长势必会引起皇帝的忌惮。贾诩心里早有准备,所以在皇帝征求意见的时候,他也只象征性的提了一个鲍出,主动引起皇帝分权的想法,有备无患:“臣谨诺。” 这时黄门穆顺正好从殿外迈步走了进来,被皇帝瞧见了,立即把他叫了进来:“穆顺!贾公不在的时候你就暂领着平准监,好好做事,过来见一下你的长官。” 穆顺先是一惊,随后便是一喜,皇帝自打亲政掌权以来,即便是穆顺在一边旁敲侧击,皇帝也从未有过任何重用宦官的举动。本以为自己一时不会再有任事的机会,没想到机会突然就来了。 “奴婢穆顺叩谢陛下!”穆顺先是给皇帝行了一礼,然后转过来跟贾诩低下了头:“见过贾公。” 贾诩眯眼打量了穆顺一下,如果说鲍出二十来岁还算是年轻的话,那么十七岁的穆顺就更算不上老成了。 左右是皇帝的一个托辞而已,贾诩也不在意,只略略点了点头。 穆顺是进来提醒皇帝用膳的,皇帝这便笑道:“贾公也别急着出宫,用了膳再走吧!” 第四十一章 芋魁豆饭 “安贫乐道,恬于进趣,三辅诸儒莫不慕仰之。”后汉书韦彪传 孝里位于长安城西北,是靠近城墙的一处闾里。平民闾里,闾墙低矮,最是嘈杂喧闹,里内民宅拥挤,一间挨着一间,原本可供车马行使的干道也被路旁的民居侵占成一条两人并行的道。 日上三竿,此时正是黎庶用早中饭的时辰。几缕灰白的炊烟从院落里袅袅升起,到处都是鸡叫狗吠的声音、农人背着农具在回来的路上结伴说笑的声音、以及妇人在门口叉腰叫骂顽童回家吃饭的声音。 只有到这个时候,原本冷清的孝里才会到处充斥着一股人间烟火的气息。 一个年纪四五十岁的老人负手站在门边,身上穿着的长衫虽然简陋,但与四周穿着粗麻短褐的平民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他像个局外人似得站在自家屋门口,眯着眼睛观察着这一副众生百态。 “栾君,别在那里看了,快过来用膳。”一个年纪四十多岁的妇人端着食案在廊下招呼道,她身材又高又瘦,穿着破旧衣裳,神情带着几分不耐。 “喔、喔!”老人短促的应了两声,眼睛仍盯着从对面的大院子里传来的欢笑声,那个大院里住了好几家人,每每吃饭时都聚在一起,各自分享各家的菜。男人们会高声谈论着哪家市肆的酒醇、等忙完秋收后再约着去喝一碗女人们则讨论着谁家女儿即将出阁,新妇该置办什么妆箧。 普通百姓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也没有那些杂七杂的礼仪约束,有些家里桌案不够的,几个人挤在一桌共食都是常事。其间种种被主流士人视为黎庶无礼的行为,在栾姓老人的眼中是那么的可爱,他仍站在原地,直到妻子催促了几遍方才恋恋不舍的转身离去,走时嘴里还念叨着两句诗:“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栾规慢吞吞的走到堂上,原本编织精美的蔺席经过长期的使用已经出现了磨损,几个较大的漏洞被人缝上了一块麻布,显得丑陋不堪,而栾规也不介意,缓缓坐了下去。 桌案上摆着孤零零几个陶盘陶碗,盛放着菜葅、盐菜、还有一碗脱粟饭。 菜葅就是后世的腌菜、而盐菜则是盐渍后的蔬菜,脱粟指的是仅脱谷皮的糙米。菜葅粟饭,偶尔添个酱汤豆羹,这就是汉代寻常百姓家的主食。 栾规没急着动箸,先是看了看自己的那一碗粟饭,里头还夹杂着豆类。如此简陋的饭食,他却高兴的点头说道:“善、善!夫子陈蔡之厄,豆饭菜羹,不足以接馁,老夫今也算是与夫子吃同样的东西了。” {}/  “那又如何?”妻子反驳道:“毒死皇帝、谋害天子的人是他,又不是你,你什么都没有做,还怕什么牵连?再说了,有王家兄弟在,谁还敢把你请到廷尉狱去?你就是迂!” “好好好。”栾规被她说的没法,一边拿起自己的碗,将粟饭赶了一半到妻子的碗里,一边好言相劝:“先用饭吧,家里粟麦柴炭的事,我来想办法。” 妻子半是生气半是受用的看着栾规,如若不是栾规待她尚还不错、如果不是栾规背后还有一条显赫发达的希望,她又哪里会继续待在这里?她没好气的说道:“你还能想什么办法?如今正是农忙的时候,六岁大的孩子都要下地捡麦,谁家会把孩子交到你这里读诗?” “那我上山捡柴,拿到孝里市去卖。”栾规想了个法子,也为此想到了一个好先例:“当年孝武皇帝时的朱买臣,四十多岁的没有产业,也是上山砍柴为生。” “栾君你还是歇歇吧。”妻子打量了栾规体弱的身板,说道:“这时候山上狼多,可别让狼把你捡了去。” 栾规有些不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有什么法子没有?” 妻子就等他这句话,她眼珠一转,抿着嘴笑了,接口说道:“我当然是有法子了。” “先说好,我不会找他们的。”栾规瞅见对方的神色,立即把话说死。 妻子不免啧了一声,转而说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想说的是,你不是把那些书上的东西都记住了么?既然都记住了,又何必还留着” 说完,她拿眼瞥了瞥墙角堆放着的几个装书的书箧。 “不行!”栾规立时变了脸:“你拿我这条命,也绝不能卖书!” “栾文博你这迂脑子!”妻子气骂道:“守着这些书有什么用!这日子还过不过了?我不管,你今天必须得给我一个准信,要么就去找王家那两个公子,要么我明天就给你把书卖了!” 第四十二章 访求故老 “师术有四,而博习不与焉。尊严而惮,可以为师。”荀子致士 两人正吵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喧闹,有人呼喊道:“这里可是栾公居处!” 妻子耳尖,听到外间隐约的铃铛声和邻居艳羡的惊叹声,心思立即活络了起来:“诶!就是这了!” 她连忙站了起来,步跑到堂下,看见邻家几个孩围着几匹骏马跑来跑去,那骏马一个个精神抖擞,披挂着精致的鞍鞯、马脖子下挂着镀金的铃铛。 十来岁的少年衣着华贵,端坐马上,嘴上挂着轻蔑的笑,低头看着那几个围着他转悠的穷孩子,右手擎着马鞭,拿鞭稍的那一撮毛就像钓鱼一样,逗着底下的孩子伸手去抓。 “王辅!”栾规妻子失声叫道,很快发觉自己失言,赶紧拿手掩住了嘴,又轻声说道:“王生。” 王辅转头看见她,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师母,栾师在家么?” 他翻身下马,也不待人来迎,大步迈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大票苍头奴仆,肩挑手提了一堆礼物,有缣帛、漆器、以及金银饰品。栾规妻子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话都说不出来了。 栾规目不斜视,正慢悠悠的在嘴里咀嚼着盐菜。 直到王辅来到栾规身前,朝他恭恭敬敬的下拜行礼:“学生王辅,见过先生。” 栾规这才慢条斯理的将口中的盐菜咽了下去,淡淡的看了王辅一眼:“老夫虽然打过你,那也是为了让你用心进学,你又何必拿着这些东西来折辱我?” “学生曾经不懂事,不爱,先生打得对、骂得好。国家也曾说严师出高徒,学生从未埋怨过先生,反倒是时时谨记先生传道之恩。”这世上能让王辅怕的人并不多,除了皇帝、父亲以外,就只有眼前这个老师了。在栾规面前,王辅不敢造次,将面上轻傲的神色收敛了起来,温顺的说道:“先生何故要对旁人说先生回了冯翊乡里,害我派人找了一年多都没有寻到,没想到就躲在长安。” “老夫想去哪去哪,还用得着躲你?”栾规厉色说道:“老夫用得着躲自己学生么!” “唯、唯。”王辅像是回到了当年在栾规身前就学的时候,一个劲的点头哈腰,佝偻着跪坐在栾规面前,头都不敢抬起来:“先生说得对!先生性情高洁,自然去留随意。” {}/  王辅在一旁忍不住说道:“仲达与我同是秘书郎,其尊君乃是当朝执金吾。” “尊君是司马建公?”栾规问道。 “正是,栾公认识家君?”司马懿好奇的看了过去。 “他曾经做尚书右丞的时候,见过几次。”说是这么说,但栾规并未因此而缓和脸色。 “原来还有这段情谊在里面!”王辅很是高兴,没想到让司马懿跟过来果然是个明智的选择,他冲司马懿挥了挥手,示意他也跟着坐下,那架势像是要司马懿与他一同给栾规下跪。 司马懿眯了眯眼,到底是顺从的在王辅身边跪坐,并以晚辈的身份朝栾规行了一礼。 “有什么事就说,说完了就走,把东西也都带上。”栾规面无表情的说完,又补充道:“如果是要我出仕,你就别浪费唇舌了。” “先生不慕名利,学生岂敢违先生之志?”王辅收起了笑,一本正经的说道:“学生是在时,有个问题想不清楚,所以想来请先生解惑。” 栾规不信对方以现在的权势还找不到大儒替他解惑,这里一定还有别的事,于是随意的点了点头。 “春秋有言子不复仇,非子也,故而为父报仇,是圣贤都以为对的事咯?”王辅恭敬的问道,做足了一个学生对师长请教时该有的姿态。 “这是自然,夫子也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栾规心里隐隐已经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了。 王辅接着说道:“那,臣子理应忠君爱国,也是圣贤以为对的事吧?” 栾规这时深深的看向王辅,没有答话,静静地等着对方接下来要说出来的话。 果然,王辅也不卖关子,与司马懿对视一眼,只见司马懿几乎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王辅这才说道:“那伍子胥作为楚国的臣民,为父报仇,带着外邦人攻灭楚都、鞭尸楚王,又是对是错呢?”11 第四十三章 矜能负才 “夫龙不隐鳞,凤不藏羽,罗高悬,去将安所。”后汉书逸民传 “孺子考我?”栾规轻笑着说道:“伍员向国君复仇的是非早有定论,是国无道、君无义、臣无罪,故不得已而为之。太史公也曾赞其弃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 栾规熟读诗、欧阳尚书,是今文经学的大家,对提倡大复仇的公羊春秋自然不会陌生,同时也对伍子胥向昔日国君报仇的做法表示赞同。 这正是王辅与司马懿两人的来意之一,但稳妥起见,王辅还是谨慎的问道:“那仇一人而戕一国,可乎?楚王与伍员有仇,而楚人何罪?两国交战,死的还是楚人。” “迂腐!因为担心杀残余辜,父母之仇就可以不报了么?依你之见,官员有罪,伏诛即可,又何必祸及家人?”栾规这话有些议论时政的意味了。 王辅在一边连忙摆手道:“先生、先生慎言!这岂能一概而论?” “高皇帝入咸阳时,便曾约法三章,杀人者死就是其中一条。”栾规手捻胡须,习惯性的摆出一副说教的姿态:“那些为父为母报仇的孝子,岂会不知杀人全家是多大的罪过?可为何偏偏有那么多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们明知这样会触发律法,也依然要去复仇,这是为了孝义!一个人连孝义都做不到,又如何立于天地之间?至于其后入狱待诛,你可曾见过他们后悔过?” 这一连串的问下来,王辅一时不知该回答哪个,他挑了个相对简单的问题答道:“大丈夫行事,当一往无前,岂能瞻前顾后,怕这怕那?” “有些人一生恐怕都做不到大义,也只能做到最根本的孝义了,为此即便多遭杀伤,对他来说又有何妨?周礼有言此不共戴天者,谓孝子之心不许共雠人戴天,必杀之乃止。”栾规目视着王辅,笃定的说道:“我知道你来是想问什么,你是想问曹操因为父仇而报复徐州,是对是错。” 近来太学里为此而展开的一场论战很是博人眼球,就连隐居孝里的栾规都有所耳闻,太学祭酒杨懿与博士韩融等人在面对郑玄的时候屡战屡败,时不时会有高论通过宣平学市流传开来。栾规有时听得心里火热,也会跑到太学去,只可惜他没有郑玄那么大的名望,太学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 王辅这一系列的问话,俨然是剑指这场论战,栾规心里想着莫不是这子要劝自己去太学辩论? “唯,先生高见,还请教我。”王辅低下了头,诚恳的说道。 “老夫与你说了那么多话,你竟还不知对错?”栾规眯起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曹操为父报仇,罪是一定有的,却不能算错。汝南陈公思当初为叔报仇,杀人之后,主动赴郡府请罪。当时的汝南郡守、也就是之后的太傅胡公,认为陈公思追念叔父,手刃敌仇,是义举自归公府,是知法,于是便未有治其罪,只是将其遣归。” 听这话的意思,栾规认为曹操即便做法有些过了,但也是可以像陈公思那样得到谅解。王辅惊讶的挑了挑眉,他早知道自己的这个先生对经义有着独到的理解,教书授学也都与别人不同,但没想到他会如此口出惊人看来此行是来对了。 “复仇取仇,犹不失仁义。”司马懿突然插话道:“郑公他们也不是说曹操为父报仇是错,而是在讨论曹操为父报仇,迁怒徐州百姓、屠城泄愤的做法有无罪过。” “伍员因何而伐楚?”栾规突然问道。 “自然是欲报其仇。”王辅抢着说道。 “吴国虽是夷狄,但好歹也是一方诸侯。”栾规转头看向王辅,说道:“诸侯不为匹夫兴师,何况伍员自己也说亏君之义,复父之仇,臣不为也。最后吴国之所以伐楚,是因为楚人以私求不得而擅自攻蔡,是为无道,所以吴国才借此大义兴师,伍员只是顺势复仇。” {}/  司马懿的目光在路尽头的旗亭、里门上游移,轻声说道:“其实你并不怕栾公。” 王辅不屑的撇了撇嘴:“你眼不拙,怎么尽说些瞎话?” 司马懿低头看了看自己握着缰绳的手,又抬头看向王辅,目光如鹰一般锐利,直透人心:“你的确不怕栾公,你只是在享受那种怕的滋味。” 王辅盯看了司马懿好一会,直到他嘴角挂着的笑容尽皆隐去,眼神变得十分冰冷。司马懿坦然的与其对视,直到王辅率先移开目光,嗤的笑了一声,说道:“仲达,你爬过山吗?” 不待司马懿回答,王辅便自顾自的说道:“我家乡赵国邯郸附近有座山,叫紫山。春天的时候,我家常登山游览,那时候不仅是赵王、就连邯郸城里的大豪族都会接连出城登山。登山的时候有人爬得快、有人爬的慢,越在前面的人,他身边的伙伴就越少最后爬到山顶的时候,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仲弼身子灵活,一定是最先爬到顶的。” 王辅毫不自谦的点点头:“是啊,可是爬到顶后,俯瞰天下,胸中纵然一时快意,但心里却很孤独。” “孤独?”司马懿复述了一遍,面露沉思。 王辅不胜感慨的说道:“人呐,站得越高就越孤独,你看看国家,有那么多人为他做事,又有几个是能说真心话的?国家之所以那么看重我父、赏识刘和、宠爱宋氏,是为什么?为的就是不让自己太孤独,想让自己过的如常人一般怎么,想不到吧,仲达,从来都是威严庄重、心智早成的天子,竟然也会在心里希望自己有些时候是个常人。” “难怪你在陛下面前从来都是一副洒脱不羁的神态,而陛下也不以为意。”司马懿想起了皇帝在秘书监与众人在沧池边钓鱼、玩投壶、唱乐府诗时说说笑笑、无拘无束的神态。那时候的皇帝虽然一举一动都很得体,但眉眼间永远是一副极为享受、并乐在其中的样子,就像是孤僻独居的少年邀请了一帮同龄人在自己家玩乐解闷。 可每到有突然的要事不得不去处理的时候,皇帝轻松惬意的神情会立即消逝,再度换上一副冷峻的模样去召见大臣。 他突然有些心疼皇帝了。 王辅眼望着前方,自信且坚定的说着:“我以后可不想那样,一个人就一定要有喜恶、一定要有惧怕、身边一定要有人陪着。只要有了这些,人才不会孤独,才算是一个真正的人我不想站在高处之后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想有个人能与我并肩俯瞰天下。留个能让我感受到怕的人在世上,可以让我时刻警醒。” 在司马懿眼中,王辅这个纨绔虽然有心计,但智谋也不过是比王粲那等人强上一些罢了,可没想到他这番话比司马懿想象的还要狂妄。他所表现出来的野心与自信也着实让司马懿吃了一惊,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倒是对王辅愈加的感兴趣了。 “仲达啊,你说我为何要跟你讲这一番话?”王辅轻描淡写的说着,平静的眼底却暗藏着波涛。 “因为我能与你并肩,而且”司马懿悠悠说道,再次一语中的:“我也能让你怕。” “诶你可真是什么都敢说啊!”王辅突然长叹一声,无奈的说道:“有时候我也在想,留你这么聪明的人在身边当朋友,到底是对是错呢?” 第四十四章 昭示後昆 “心气宽柔者,其声温和。闪舞说”逸周书官人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王辅走后的第二天,便有使者来到孝里,代天子诏拜栾规为太学明经科博士紧接着,负责太学行政事务的仆射潘勖也派人来到孝里,言说太学内有专供博士、教习等职员居住的宅邸,敦请栾规移居。 王辅在皇帝面前如此说得上话,实在是出乎栾规夫妇的意料,相较于妻子的欣喜若狂,栾规更为显得忧虑重重。既担心这不仅是一场简单的论战,更担心王辅作为外戚的政治影响力,毕竟王辅对权势的热衷和钻营,跟他的师弟李儒简直是太像、也太值得防范了。 就在他暗自思忖如何让这个学生在歧路上越走越远的时候,不知不觉间,他竟已走过了北宫门。 “栾公。”公车司马令王端一边用眼神示意属下的丞、尉退下,一边走到栾规身边执弟子礼,笑道:“虽说彼此熟识,栾公也是奉诏前来,但这公事还是得办的,学生得看看你的门籍。” “喔、喔。”栾规回过神来,赧颜道:“老夫一时失神,让你见笑了。” 王端浅笑着颔首,也不说话,径直走到值庐旁,从北宫门司马手中接过门籍,从最后面直接翻到了新添上去的栾规的个人信息。 汉制,每个守护宫门的司马手中都有一块长二尺的竹简,里头记载着朝中所有公卿百官的年龄相貌,号曰门籍。不在门籍上的,有什么情况只能谒阙上疏,没有出入宫中的资格。 王端例行公事的看了两看,将门籍还了回去,对栾规说道:“光禄大夫与赵博士他们都已经先入宫了,栾公初入宫省,有些地方不熟悉,还是让学生送一程吧。” 栾规正好有话要说,于是便任其扶着上了车。 师徒两人坐在车内,栾规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说道:“听说你过几天要与大鸿胪去琅邪国?” 王端抬眼看了下栾规,复又低下眼睑,反问道:“此事尚未有所定论,栾公这是听谁说起的?” 见他避而不谈,栾规便知道这是朝廷机密,不由捋须叹道:“除了仲弼,还能有谁?昨日我向他问起你,他原原本本的告诉老夫,你不日就要去一趟关东。” “这混子,当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王端眼底闪过一丝恼意。 琅邪王刘容薨逝,按规章制度,朝廷应该派大鸿胪前往吊唁、并封拜王太子继位。办护藩王丧礼,是件毫无难度、又意义重大的事情,尤其是在当今刘氏衰微的情况下,只要把忠于朝廷的琅邪王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就能起到当初赵岐奉诏在雒阳置办灵怀皇后、孝怀皇帝陵园一样振奋人心的作用。 {}/  他也知道自己的论点有些站不住脚,昨天只是强行在王辅面前圆上了、司马懿顺水推舟,没有戳穿而已。如今他即将面临的对手是大儒郑玄,而且又将面见皇帝。所以想来打探王端的看法,希冀能从中窥知皇帝的态度。 “栾公说的是。”王端还以为栾规这是在考校自己,遂如实答道:“君上也曾与学生说过,曹操为父复仇,目的没有错,但他却放纵部下滥杀,这便是罪,此次无非是要个如何判罪的议论而已。” “喔。”栾规这才放下心来。 不一时的功夫,车驾便行至前殿,王端下车送别以后,栾规便独自一人走了上去。 内谒者令李坚早已在门下等着,见到两人到了,急忙走下去,先是谄笑着对王端打了个招呼,再是热情的带着栾规一路走到宣室殿。 由于要同时传诏接见,故而先来的人都在殿旁的偏庐内等候。栾规进去的时候,里面正坐着四五个人,按品秩从高到低分别是侍中崔烈,光禄大夫伏完,御史中丞、帝师桓典,明经博士韩融、缪斐等人。 崔烈精通京氏易,伏氏与桓氏都是家传今文尚书,韩融擅长辩理,缪斐博览经传,这几人都是皇帝所看重的今文经学的大儒。相比之下,毫无名气的栾规就是个野路子出身,只是通过王辅的关系而加进来的一个添头,皇帝虽然想从中挑选合适的充作喉舌,但也并没有把栾规看做此次论战的主力。 几人各自有着不同的阵营,但面对古今经学之争的时候,无不是连气同声。栾规以前在朝廷做过博士,与崔烈、桓典等人算是有一面之交,彼此互相客气的寒暄了几句。没过多久,李坚便一路跑出来,气喘吁吁道:“陛下有诏,请诸君入内!”11 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热度文或者rd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四十五章 五典克从 “但念述先圣之元意,整百家之不齐,亦庶几以竭吾才,故闻命罔从。”诫子书 正如皇帝登基继位要讲究名正言顺一样,每个朝代在兴替之初也会面临这样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正统,也就是合法性问题。 比如汉高祖皇帝原本只是一个亭长,比六国贵族不知低贱了多少,凭什么最后是他坐天下?又凭什么是刘氏世世代代为天子而不会轮到别人? 当然,普通的底层黎庶是不会考虑这些事的,他们在乎的只是皇帝与臣子能不能让他们太平安生的过日子,但他们也需要一个永永尊奉刘氏的理由。而且治理一个国家首要的还是知识分子,越聪明的知识分子就越比普通黎庶要难说服,所以在汉代建国之初,刘氏就一直在急于寻找一个合适的理论,用来解释上述的两个关键问题。 这个问题只要一直存在,刘氏的皇位就不能说是万年永固。 幸而在孝武皇帝的时候,出现了一个人,他所提出的理论不仅解决了刘氏的燃眉之急,更是妥善的解决了封建君主的中央集权政治制度建立的合理性、以及刘氏受命于天,治理万民的合法性问题。 那个人的名字,叫董仲舒。 他将先秦传统儒家学说与法家刑名之术、阴阳家思想结合吸收,重新打造了一套以公羊春秋为中心的所谓的新儒学,也就是今文经学。里面所包含的天人感应、君权神授、三纲五常等理论迎合了孝武皇帝的需要。今文经学也由此成为汉代官方的主流思想,从此开始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学术局面。 但是随着西汉末年社会矛盾尖锐,今文经学自身开始出现偏离了经文微言大义的道路,变得繁复而空洞,已经不适用于治理天下,再加上王莽篡位改制的理论需要。已经渐成气候的古文经学开始走上政治舞台,与今文经学分庭抗礼,争夺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权。 而且大多推崇古文经的都是关西士族、通习今文经的则是关东士族,古文经学之争,由此也演变成了关东关西两方政治集团与学阀的较量。 这一争,便是两百多年。 对于皇帝来说,只要符合当前时代的需要,古今经学那个占主流都无所谓,而曹操有罪无罪,也全在皇帝一念之间。之所以要搞出这么大的议论,其实还是想借此机会试图改革贯穿汉代四百多年的古今经学的分歧,将其融会贯通,成为一个新的儒学。 {}/  “理不辩不清,道不辩不明。”皇帝反驳道:“郑君学贯古今经学,通习各经,是当世少有的通儒。若不借此一辩,如何得知孰优孰劣?而且太学是教授道理、研习学问的地方,焉能将郑君这样的大儒拒之门外?” 崔烈本来是揣度圣意,想迎合皇帝的,没料到会错了意思。他把话强行圆了回来,支吾着说道:“唯,陛下说的甚是,正如当年孝宣皇帝于石渠阁、孝章皇帝于白虎殿召集诸儒议论一般,总得采集众议,兼听则明。” “正是这么个道理。”皇帝点了点头,说道:“当初孝宣皇帝召集诸儒,试图论定五经同异,以求殊途同归之法,奈何众说纷纭,难以统一说辞。直到孝章皇帝亲临裁决白虎观会议,这才勉强将二者融洽,如今轮到我辈,岂能不继承先贤遗愿,博采众长,将古今两家汇为一经?” “这” 众人没有料到皇帝没有打压古文经的想法,反倒是想将二者融会贯通、结合成一家的理念,这让他们先前对古文经的肆意批判显得十分尴尬,相比之下,还是桓典会说话。 古今经学并不是不能兼容,好比郑玄既精通古文经,又通晓今文经,是两家经学的集大成者,可以看出在东汉中后期的时候,古文经学已经有融合的苗头。皇帝想做的,就是破除了过去古今经学的桎梏,由自己主导古今经学二者合一的历史进程,并从中添加自己的思想。 这次议论只是个开始,想必郑玄那一边也是有这么个想法,不然他也不会眼巴巴的跑到长安来,还亲自为马日磾等人张目、推动这一场因曹操而起的辩论。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皇帝站了起来,大声说道: “正所谓微言大义,有繁复虚饰则删,有不合时宜则改,当年光武皇帝删改五经章句数十万字,以定经传。如今正逢诸大儒在朝,何不趁太学议论,再编撰一部继春秋繁露、白虎通义之后的经传出来?“ 第四十六章 嗟彼后人 “故夫宽柔敦厚者,大雅之风也慷慨劲正者,雅之文也。”御试制策 皇帝重视文教,有意统一、糅合古今经学,甚至是想创造新的一个理论出来,这虽是件好事,但皇帝从中流露出来的雄心与壮志让伏完委实感到不的压力。 带着一肚子的想法,伏完一回到家,尚未休息多久,儿子伏德便从后室走了过来:“国家难得诏阿翁入一次宫,竟这个时候才回来,可曾肚饿?儿子这就去唤人准备吃食。” “不用,陛下在宫中与我等赐了膳食。”伏完摆了摆手,指着下首的席位说道:“你坐下,陪我说说话。” “谨诺。” 伏完看着儿子,十九岁,正是不上不下的年纪,既进不了秘书监、也进不了太学。至于举孝廉入仕,伏完也觉得不该那么早步入仕途,故而终日只让他闭门。只可惜书没读出什么样,人却越读越老实,老实的有些憨傻。 他坐下后第一句话便是:“阿翁入宫可见到妹了么?” “她如今身为贵人,我岂能想见就见?”伏完瞟了伏德一眼,不悦的说道:“你真不知规矩。” “陛下未免也太不近人情,阿翁你到底是陛下的丈人,难得入宫,怎么也得让父女相见才是啊。”伏德不满地说道。 伏完皱着眉头,语气有些不耐:“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宫禁之时,外臣不得宿内。你是要陛下破例么?”话音刚落,伏完便忍不住说教道:“你凡事得多想想,不要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看到哪里不好,便怪罪到整个人身上,丝毫不考虑周全,也不想想为什么。” “唯、唯。”伏德讪讪的低下头,老老实实的应了下来,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诶”伏完从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身上完全看不到伏氏的未来,他不免有些忧愁的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浑浑噩噩,还整天盼望着出仕为官,教我如何放得了心?” 伏德好歹也算是皇帝的大舅哥,跟王氏兄弟比起来虽然疏远了些,但也算是一门亲。如今眼见与皇帝同辈的那些外戚当中,王氏兄弟已经开始掌握权势了,而他却一事无成,伏德一向自诩才高,遇到现实,难免让他有些怨怼。 “孩儿倒不这么想。”伏德自信的说着,神色闪过一次不屑:“阿翁你看王辅,经书没见他精通多少,身为皇戚,却终日与那些匠人混在一起,行迹不端,为士人所不齿。这样的一个人,还不是因为他是陛下的表兄,如今已是秘书郎。孩儿虽然资质鲁钝,但若是出仕了,未必比他差。” {}/  “那你现在过去敲门,当面问问就知道了。”说完,伏完便敛了笑,转身便走了。 “啊?哦。”伏德愣在原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身子不由得朝隔壁的方向转了半分,有些犹豫。 伏完这时已在案上铺好纸笔,俨然是准备写份长篇大论,看到伏德的样子,不由得骂道:“庸儿,你还真想过去敲门?还不过来给我搬书!” 父子俩正准备挑灯夜战,而在伏家隔壁,刚搬回来的扶风平陵人、前常山太守、现中散大夫宋泓,却是在大发怨气。 “伏完都被陛下钦点了过几天的太学会议?” “喏。”侍中马宇特意赶过来就是为了告知宋泓这件事,马氏与宋氏同出扶风,在很早以前两家人就走到了一起,如今马日磾想保证权位,宋泓想有所作为,彼此之间的关系更是紧密。 宋泓想起女儿宋都在宫中受到的恩宠,又想起自己不过是个中散大夫,甚至还比不上光禄大夫伏完,心里极不平衡:“陛下待我,未免太过不公了。” “此乃怨望,宋公可不能乱说。”马宇眯着一双眼睛往四处看了看,复又说道:“论恩宠,整个未央宫就连皇后也不及宋贵人,伏贵人更是不足以言。宋公家望再兴,可计日而待。” “马侍中就不要再与我玩笑了。”一说起这个,宋泓就有些惆怅,当初议论立后时,宫里就只有宋、伏两位贵人。以那时皇帝与马日磾等一干关西士人的联盟关系,宋贵人为后几乎是可想而知的,可随着后来与王允的博弈、以及凉州将校的归降,从半道杀出的董皇后立时打破了宋泓的幻想。 不仅让宋氏失去了一个后位,更是让宋泓与伏完这两个外戚被董承压得死死的,手上没有半分权势。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机会,可皇帝却看重伏完! 当着马宇的面,宋泓转动着念头,故意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可恨我家所学不为帝喜,陛下好像更爱古文,不然此番论辩,陛下当站在我们这一边。” “既然是论辩,那就要说个是非,陛下自不该有所偏颇,不然岂不是失望于天下?”马宇听出了对方的心思,主动提出了主意:“太学光有伏完那批精研古文的大儒,今文却唯有郑公一人,为表公正,今文至少也得举荐几个大儒对阵才是。” “侍中的意思是?” “马公刚回中台,一时不好多言。宋公若是有意,不妨自行向陛下陈情上疏,马公会从旁转圜一二。” 第四十七章 朱紫不谬 “然情存今古,世踵浇季,而策名就列,或乖大礼。”旧唐书太宗纪上 “宋公答应了明早上疏,除了自荐以外,还会向陛下举荐其他人参与太学会议。”马宇从宋泓家中告辞,趁宵禁之前回到马日磾府上。他又说:“宋公称明公待他甚厚,这一年多来全赖明公恩泽,今后若有机会,是一定要酬谢的。” 马日磾身着锦服,在灯光下揉了揉发涩的眼睛,随口问道:“那你是怎么说的?” “在下说,这是有利经学的要事,我等理当出力,不敢受谢,也不敢接酬劳。” “你倒是会避实就虚。”马日磾想也不想,脱口说道:“这样说倒也不失稳妥,宋泓毕竟是外戚,明面上,我等还是少和他有瓜葛为好。” “谨诺,在下只是不甚明白,明公此次不仅重返中台,还得掌大权。推举大儒参与经学议论、以成其名,彼等事后必然感激,届时明公声名俱增,何故让宋泓相授?”马宇疑惑不解的问道。 马日磾脸上浮现一丝自得的笑意,虽然这事是出于士孙瑞的提议,但旁的人都不知道那天宫道里的密谈,还以为这是出于他二人的共识,于是纷纷赞扬马日磾与士孙瑞仗义高节。 面对众人的赞叹,马日磾自鸣得意,也不说破,颔首道:“你只看到举荐儒生对我等的利处,可曾想过其中之弊?国家喜欢今文经的那一套说辞,自然会偏向那一方,此番我等若跟着举荐敌手,岂不是再度与国家作对?” 他自诩这是老成保身之道,可马宇却不以为然:“这可不是旁的,而是经义之争,明公当也知晓此次会议有何等重要,安能坐视?而且,明公前几日不还为了义名,与陛下抗礼?” “这岂能混为一谈?”马日磾脸上有些挂不住,马宇虽然机智,但办事虑事到底少了几分稳重与全面:“有些事不能得寸进尺,你忘了万年令的事了?万年令死后,陛下又下戒书申饬了左冯翊鲁君,你以为这只是一次例行的追责?” 鲁旭是扶风平陵人,祖孙三代皆为二千石,他是马日磾保举的左冯翊,万年令渎职就戮,他身为上级责无旁贷。本来只是一次例行的申饬,在旁人看来,却无疑是敲山震虎。 {}/  而马宇则比马日磾多了几分轻狡,直觉告诉他郑玄并没安什么好心,只是一时找不着理由,只好问道:“那明公可知卢公的信中写了什么?” 马日磾看了马宇一眼,摇头说道:“私人信件,郑君不说,我又能从何得知?总不会跑去问裴茂吧。” “既然不知道,那就更要提防郑公的来意,谁知道彼等是不是要借机生事。”马宇有种一副警惕的样子,进言道:“郑君也不只马公一个恩师,他拜入的门庭可多着呢!京兆第五公、东郡张公,都是他的恩师。” “不如此,郑君何以名冠天下?这才是真正的纯儒,其胸中虽有沟壑,但行事向来堂堂正正,不是那种玩弄巧计的人。他若有事,那也是他与卢君之间的私事,断然不会因此而算计老夫。再者说,此次是经学的大事,郑君即便学过今文,那也不过是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罢了,不会分不清轻重”见马宇张口欲说,马日磾有些不耐的摆手道:“你不用再说了,老夫相信郑君。” “谨诺。”马宇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这是空口无凭的事情,对方不信他也正常。只是见马日磾态度坚决,对郑玄抱有极大的信任,不知怎么就有些心慌。 现在想想,除开马日磾自身就是一个大儒以外,他身边此时也聚集了许多大儒,比如在天禄阁校书的兰台令史蔡邕太仆、帝师赵岐还有太中大夫郑玄。这一个个都是分量十足的名士,更遑论他身后还有一大帮子门生高徒,当初即便是王允,恐怕在儒生当中也没这个声望。 算上马日磾今时今日的权势,陛下如何还能再容忍他到现在? 马宇突然被自己脑子里的想法给吓了一跳,他赶紧将这个想法抛到脑后。可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想道,如今马日磾权势虽盛,但也不是跋扈,也没什么错处。皇帝整顿吏治也只能趁此翦除羽翼,根本抓不着马日磾的漏子,可若是真有狠心,以皇帝的手腕,又岂止于此?11 第四十八章 荐可黜否 “人主执虚,后以应,则物应稽验稽验,则奸得。闪舞说”商君书禁使 看完宋泓的奏疏,皇帝知道自己召见伏完等今文经学大儒的举动,让马日磾那些人坐不住了。 皇帝长长地舒了口气,事情正一步一步按他所设想的走着,对付马日磾没有必要像对付王允那般赶尽杀绝,断其一臂,让杨氏等人互相牵制就行了。毕竟这些老牌的政治势力还有存在的必要,可以替他卡住后面的s,所以在时机到来之前,皇帝还暂时不急着重新洗牌。 “太学的事,这些日子以来也该有个定论了。恐怕就连曹操本人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引起这么大场论战吧?古今经义、公羊复仇,白虎观会议过去百多年了,是该好好重新辩一辩”皇帝指着桌上的奏疏说道:“中散大夫的这个奏疏,你们都看过了?” “唯!臣等已经仔细看过。”马日磾当仁不让的答道:“一家之谈,难免会有偏颇之处,宋泓想多举荐声望隆重的大儒参与辩论,也是有博采其辞,乃择可观的意思。这是有益经义、清源正本的好事,还请陛下肯准。” “准是自然要准的。”皇帝扫视了几眼宋泓的奏疏,宋泓此次信心十足、又自作聪明,以为不需要明言,皇帝只要看见了自己的奏疏,就能明白自己的暗示,让自己也跟着与会这就是不荐而荐。闪舞说可皇帝偏偏没有这一层的想法,顾自拿笔圈了几个人的姓名,又在末尾附带众人意见的一根竹简上写了个字,漫不经心的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凡事要以公心为用。” 马日磾不知道皇帝忽然冒出来这句话有何意义,他心里暗暗揣测着,只毫无表情的答了一声:“臣谨诺。” 议完这事之后,士孙瑞又忽然提起了太原郡守刘邈:“琅邪顺王薨逝,刘邈上疏恳请陛下早早遣派使者告奠,以安国人之心。” 皇帝不置可否,循声问道:“我听说刘邈与琅邪顺王兄弟情深,得闻丧讯后忧思成疾,不能视事?” “唯,刘邈的奏疏后面另有陈说,想请陛下准其辞归故国,为琅邪顺王奔丧。”士孙瑞一五一十的说道。 “他在太原郡处事有方,就这么走了,朝廷从何处寻合适的人代他?”皇帝摇摇头,说道:“他这只是忧思过度,是心病。就准他三个月假,让他归国一趟,待办完了琅邪国的丧仪,他的心病想必也会好了只是他走之后,太原郡让谁暂时署理着?” {}/  皇帝边走边问道:“你这两天去也去过了,你说说看,平准监是个什么样?” “奴婢哪里懂这些?人人干事都很得力,也没有偷懒耍滑的,跟奴婢去过的其他衙署那股子浑噩劲不一样。”穆顺偷偷瞅了皇帝轻松的神色,表现的极为自然的伸手扶住了皇帝,与其迈出了殿门。似若无意的说道:“但若要说具体如何,奴婢也不清楚平准监整日都做些什么事,不过是过去打打下手,帮平准丞给陛下传话而已。” “鲍出与你处的不好?”皇帝听出了穆顺的弦外之音。 “平准丞是个很踏实、很本分的人,又颇有孝义之名,整个平准监除了贾公,人人都服他。”穆顺想起鲍出在得知他以宦官的身份代理平准监的那幅恶心的表情,心里虽然恨他,嘴上却不敢明着中伤。先是点到即止的暗示了下,又另外宕开一笔:“除了他以外,那个长安市丞李义办事也很机灵,奴婢听说河东范先勾结谋叛的罪证就是他搜寻出来的呢。” 想不到穆顺这么快就明白了自己要他去平准监的意图,按现在的趋势,平准监势必会成为贾诩手下的一个庞然大物。所以皇帝也得在此时未雨绸缪,想着如何先埋下钉子,好到时候将其拆分不然这柄双刃剑用不好会伤了自己。 皇帝对穆顺打算孤立一派、扶植一派的主意很是赞赏,脱口说道:“侠义之士无非都是以义为重、以利为先,若是没记错,这鲍出与李义彼此契交,你若想与他们打好关系,可得多花些心思。” “奴婢谨诺,谢陛下提点。”穆顺低下了头。 皇帝不再说话,登上车驾,一路往天禄阁而去。 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热度文或者rd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四十九章 人侍帷幄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战国策赵策一 他本来是想找兰台令史蔡邕,与他交代一些事情之后,径直去对面的石渠阁,并传唤秘书监众人过来。岂料蔡邕没有见着,反倒是在天禄阁见到了万年长公主刘姜和怀园贵人唐姬。 今天刘姜少见的穿着宽袍大袖,头上戴着珠钗螺钿,给往日清丽的容颜增添了几分艳色。 皇帝心中一动,一边坐下,一边招呼着唐姬不必拘礼:“皇姐不是向来在自己的居处看书么?怎么到天禄阁来了。” “书上有些不懂的地方,想找蔡公请教。”刘姜好看的眉睫微颤,目光往空阔阁子里扫了一眼,淡淡说道:“我才来不久,可惜蔡公今日不在。” “蔡公今日何故未至?”皇帝沉吟了一下,话头顺着刘姜说了下去。 唐姬这时在一旁笑着插话道:“蔡公的女儿来长安了,正好轮到休沐,故而回家陪女儿去了。” “女儿?是蔡琰?”皇帝眉头一挑,文姬归汉的故事他在前世就有所耳闻,只是蔡琰自从丈夫亡故以后,便退居老家,一直不曾得见:“何故这么晚才来?” 皇帝话说出口顿时觉得有些不对,连忙补救道:“蔡公如今在长安为官,她本该早就来了,这一年却为何不曾听闻此人的消息。” 蔡琰虽有令名,但终归是个女子,皇帝对她如此上心,不由得让刘姜想了想,说道:“去年袁术进军陈留封丘,道路不宁,蔡昭姬再如何也不会犯险。而袁术退兵之后,陈留郡守张邈素来尊爱士人,蔡昭姬这才得以来长安。” “陛下来寻蔡公”刘姜皱着眉,突然有个难以置信的念头:“难道是为了蔡氏女?” “什么?”不仅是皇帝,就连一边的唐姬都一副惊诧的样子:“皇姐说笑了,我寻蔡公是有正事。” “是么?”刘姜眼神明显带着不信。 皇帝简直哭笑不得,正好这时穆顺从外间走进来,说是皇后有事相请,皇帝也不管其他,借着这个机会走了。 刘姜不动声色的看着皇帝来去匆匆的背影,心里愈加认为对方是做贼心虚。 “想来也是。”刘姜手里握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石,轻轻抚摸着,口中轻叹了口气:“那人既通诗书、善属文,还精于乐律。性子也还不错,可以说是样样都与陛下般配” 刘姜独自在哪里推敲着,但在唐姬看来这未免有些题大做,毕竟皇帝刚才那番话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她拢了拢袖子,忍不住解释说道:“蔡公的女儿昭姬少说也有二十岁了吧?又未曾入过宫,陛下如何会记挂这么个女子,长公主可能是多想了。” {}/  “金氏世代以忠孝为名,金日磾当年佐孝武、孝昭两朝,功劳卓著。”金日磾本是匈奴休屠王的太子,后来入汉为臣,对汉室忠贞不二,可以说是汉化胡人的典范。虽然金尚与关西士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皇帝实在不忍心就此放弃这个活招牌,只得悠悠叹道:“京兆金氏也可以算是与国同休的世家了。” 自金日磾以下,金氏再也没有出过什么了不起的大儒或是名臣,家望全靠祖宗金日磾一个招牌撑着。本来在前汉的时候倒还有人念着金氏的功绩,时不时给予照顾。但到了光武中兴以后,虽然是延续汉祚,但已经没什么人在乎这些落魄的家族在前汉的时候有多么荣耀了。 如今京兆金氏积累底蕴,好不容易与在当世显赫的韦氏、第五氏搭上了关系,共同组了个三休的名号。虽然听上去很厉害,其实不过是顾、骏之类的跟风附会,出了京兆,未必有人会认这个名。此时听到皇帝这么一说,光是那一句与国同休,就足以让尽显颓势的金氏家名再度振作一二了。 金尚顿时红了眼圈,一个年过三十的男人,竟被皇帝一句话给弄得喉头哽咽:“金氏世代为汉室走牛马、填沟壑,拳拳之心,日月可鉴今有陛下这番话,金氏祖宗若是有灵,必大感快慰。” 同休有一层意思是同享福禄,金尚以为皇帝这是在借着追念先贤,想趁此拉拢他。他内心激荡之下尚且保持了一份冷静,很快想到了凉州三明的后人、盖勋的后人、傅燮的后人及亲族,甚至还有耿氏在皇帝手下的待遇。这些无不是名臣英烈之后、或是祖上有功于汉室的旧贵族。 早在一年多以前,皇帝就开始给历来的名臣勋贵予以哀荣,并对其后人多加照顾,量才为官。这些因为长辈亡故而逐渐被疏远在朝堂边缘的人物,一旦重新受到提拔,不仅使皇帝迅速获得了一大批人的忠心拥戴,扩大了基本盘还使得这些边缘化的旧士族重获生机,对二者来说是双赢的结局。 可大汉建国四百年,不断的有士族崛起、衰亡,等待重新走上政治舞台的实在是太多了,也不是谁都有那个被皇帝看中的机会。所以无论是谁遇到了,都不会轻易的坐视其溜走。 现在该轮到他金氏了么?11 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热度文或者rd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五十章 以夏变夷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孟子 “并州一战,段煨等人犁庭扫穴,致使南匈奴死伤殆尽,匈奴单于去卑与左贤王呼厨泉今已带数万落归附朝廷。”皇帝淡淡说道,做出一副问计的姿态:“虽大都是些孤寡,但如何处置他们,以防再叛,也是一大难事。众说纷纭,西河郡守崔钧疏陈,请比照军屯之法,编户屯田而刺史刘公却想以怀柔为主,分设各部,划地安置” 金尚不敢大意,边听边在心里思索着,果然,皇帝话锋一转:“侍郎可有何良策进陈?” “愚臣浅见,岂敢扰乱圣听?”金尚假意谦虚了几句,他当然不会放弃这个表现的机会,皇帝也没有当真,饶有兴趣的盯看着他。于是金尚半倾着上身,两手按着膝盖,垂首说道:“刘公的主张,臣不敢苟同。当年南单于归降,朝廷只是允其移居并州,并遣护匈奴中郎将监之,其后百年,不仅叛多于附,使黎庶遭乱,还使西河、上郡等郡县不复为汉地,俨然成了他族游牧之所。” 刘虞父子深孚皇帝厚遇,金尚当着皇帝的面批判刘虞的主张,其实是有很大风险的,但他一方面是的确不赞同刘虞的主张,另一方面其实是在赌赌皇帝与他抱有同样的看法。 在皇帝身边跟了这么久,察言观色,若还摸不清皇帝的性情与办事风格,那金尚这个黄门侍郎简直就太失职了。如果皇帝真的赞同刘虞对待匈奴的主张,又何必酝酿这么久?何况崔钧所提的建议也并不是他一人提出来的,王斌当初带北军入西河的时候也或多或少的参与过纳匈奴人屯田的决策。 金尚在心里结合皇帝的性情,又比照刘虞与王斌二人的地位后,很快做出了应对:“臣以为,既有前车之鉴,如今朝廷断不能再重蹈覆辙,对彼等归附异族放任不管。” “这么说,你是赞同崔州平的看法。”皇帝频频点头,这番话很符合他的心意,刘虞在治民理政、跟异族打交道这些事务上都很有一手,唯独在对待异族的态度实在宽厚,让他不是很喜欢。过度的怀柔只会让异族愈发骄纵,如今好不容易将并州的毒瘤之一,匈奴人给击败收复,若是依着刘虞的主见,过不了多少年,不用担心被鲜卑、乌桓吞并的匈奴人便会在朝廷的庇护下死灰复燃。 对异族该采取什么样的政策,是皇帝与刘虞之间最大的分歧,皇帝甚至否决了对方提请开放与异族互市的奏疏,还屡屡下诏陈说,可这依然没有让固执的刘虞收敛多少。毕竟这是刘虞花费多少年得以塑造的政治形象,要想推翻重来,刘虞一时也不会习惯。 {}/  夷狄入中国之语其实是韩愈所作的注解,非孔子原话,皇帝将这句话提了出来,其实是在给春秋掺私货,但金尚没有荀攸那么敏感,只以为皇帝这是随口为之,故而不甚在意。 “陛下睿鉴,如今匈奴大族多习汉话,知汉俗,若有牧守导习之,必能推广教化于匈奴下民。”金尚说道。 “善。”皇帝在与金尚交谈了一会之后,发觉对方很是熟悉汉匈掌故,对治理异族的看法很多都与皇帝相契。这让皇帝很高兴,拊掌说道:“雁门太守郭缊亡故后,雁门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继任。今日与你一席话后,甚有启发,倒是觉得你再合适不过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金尚还是忍不住身心一震,颤声说道:“臣叩谢陛下!” “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知恩义,此乃彼等天性。”皇帝神情严肃的说道:“雁门郡除了归附的万余匈奴,还有乌桓、鲜卑等族,汉胡杂居,前次又经过一场大乱。你不能与刘公一样,抱着宽厚共处的心思,对彼等要敢下狠心。你与匈奴算是能祖上溯源,由你来主持推进改革,正好能减少许多阻力。” 金尚唯唯诺诺的听着皇帝对他的耳提面命,知道皇帝这是要他走跟刘虞不同的一条道路,故而一句话都不敢漏掉:“对匈政策,除了编户屯田以外,最为首要的就是改姓易服、移风易俗。” 听到这里,金尚问道:“愚臣鲁钝,还请陛下明示。” “顾名思义,就是匈奴人上至贵种,下至牧民,一概使用汉姓,无论私下还是明面上都不准再用匈奴旧姓。匈奴有所谓呼衍氏、须卜氏、丘林氏、兰氏等国中四姓,以及当于等贵姓,一路按谐音改为汉姓,如呼延改姓胡、须卜改姓卜、丘林改姓乔。”皇帝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自得的说道。 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热度文或者rd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五十一章 分醪之惠 “性不安于道,智不周于物,其所以事上也,惟欲是从,惟利是务。”汉纪孝哀皇帝纪 “禀陛下,匈奴酋豪皆以部落为姓,世代相袭,朝廷可择其一字、或以谐音改为汉姓。”由于家传的缘故,金尚熟悉匈奴的风俗民情,侃侃谈道:“至于寻常的匈奴人沦为附落,鲜有氏姓。如若要更改汉姓,则当另赐姓氏。” “那就以花草木石这些寻常之物为姓,具体如何改换,交由底下郡县守令来做。我只有两句话,一、不准以刘氏为姓二、尽量寻些生僻的姓氏,免得与当今的大族同姓,引起不快。”皇帝伸出两根手指,淡淡的示意说道:“改姓易服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不出一年半载即可见到成效,但移风易俗却非如此。” 金尚答道:“谨诺,寻常匈奴人一生都未能有一姓,朝廷此举无疑是莫大恩典,相信政令推行下去,底下的那些匈奴人必然感激涕表。至于说汉话、随汉俗,匈奴人久习胡风,未必会那么轻易的改掉。故而臣以为除了官府强令以外,不然以利导之,诸如每家但有一人熟悉汉话、汉俗,则减免赋税徭役若期年之内仍固守旧俗陋规,则处于重税劳役。胡人逐利畏威,如此必能使其竞相改换。” 很少有人会懂得税收的调节作用,皇帝不免对金尚多看了几眼,目光中带着欣赏:“韦诞有州郡之才,我原以为他已是殊为了得,没料到侍郎也有过人才资,看来三休之名,实不虚也。” 金尚心中一动,忽然拜道:“臣不过读了些杂书,忝与彼等同列三休。单论起来,韦甫休有州郡之才,劝农令第五文休善于经纶,皆为臣所不能及。” 第五巡可不比金尚、韦端两人与马日磾关系疏远,他曾是马日磾为太尉时所征辟的掾属,二者情谊深厚。现在虽然只是一个六百石的劝农令,但掌管着整个关中、并州等地的民屯事务,权势不容觑。 皇帝做不到像信任金尚、韦端那样提拔第五巡,此时不由沉下脸来,责备的盯着金尚,也不说话。 金尚自知失言,他还没与皇帝真正打好关系就急着引荐亲朋,不仅人举荐不成,反倒会引起皇帝对他的反感:“还请陛下恕罪,臣并没有别的意思。” “做好你分内的事就行了,你们是何等样的为人、何等样的秉性,我都看在眼里。而况选人用人,我心中自有权衡,也用不着你来提醒。”皇帝面无表情的说道。 {}/  “这是为何?”宋都好奇的问道。 郭采女看了宋都一眼,皇帝若真是不来,又何必在去皇后宫里的时候,半道上特意让穆顺过来陈说?这里头肯定有一个缘故,再联系到那天她在织室取秋衣时偶然听到的交谈,心里愈发笃定了。 “贵人且先不要问。”郭采女跪坐在宋都身边,认真的说道:“今夜请贵人务必要讨得陛下欢喜。” “皇帝哥哥在我这里一直都很高兴啊。”宋都疑惑的蹙起眉头:“你很不对劲,是不是有什么话瞒着我?” 在宋都的催促下,郭采女只好勉强将事情告诉了她:“奴婢那天在织室听见椒房殿的两个宫人说话” “啊?” 事情果然如皇帝所料的那般进展,就在皇帝用完膳之后,宋贵人身边的郭采女如期而至,代宋贵人来请皇帝。 “宋贵人托你来请陛下?”董皇后脸色有些不愉快。 郭采女谦卑的说道:“谨诺,陛下早先派人来说好了,要听贵琵琶。” 这句话一语双关,看似是回答董皇后,实则是对皇帝提的醒。 皇帝哈哈一笑,道:“既然有约在先,那便不得不去,皇后早些歇息吧。” 说罢便毫不拖泥带水的起身离去。 “宋都欺人太甚!”董皇后气得头上的鹿角金步摇止不住的颤抖,她厉色说道:“本宫未曾与她产生过节,平日互不相犯,她竟还敢与本宫过不去,真当本宫是好惹的么!” 宋都从她身边抢走了男人,不啻于横刀夺爱,这口气如何能让董皇后咽的下去? “宋贵人颇得陛下宠爱,殿下切莫生这一时之气,伤了身子可不好。”长御在一旁说道。 “你懂什么?”董皇后嗤笑一声,她心思深沉,想的比长御要深远得多,宋都身后站着的是关西士人,向来与她父亲不对付。近来马日磾等人的所作所为,就连久居深宫的她都略有耳闻,依她对皇帝性格的了解,此事断然不会那么轻易的结束。 报复马日磾这些人几乎是可以预见的事,如此一来,何不瞅准机会,在宫中响应宫外,趁此给宋都一个教训? 想到这里,董皇后微阖凤目,很快冷静了下来,悠悠说道:“宋都任性惯了,本宫身为正宫,总得要教她点规矩才是。”11 第五十二章 随人作计 “牵一发而头为之动,拨一毛而身为之变,然则发皆吾头,而毛孔皆吾身也。”成都大悲阁记 眼见关西人金尚得拜二千石,自己荐举的若干儒士也得到皇帝的肯准,被允许参与太学会议,唯独宋泓本人却什么也没得到。这让宋泓心里很不乐意,他感觉这是为马氏做了嫁衣同时又觉得委屈,自己的女儿那么受宠,皇帝为何不爱屋及乌,给他多一点恩泽呢? “是长公主。”第二天下午出宫的郭采女如是说道。 这话使宋泓瞠目结舌,他刚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郭采女竟还真煞有其事的回答了:“如何会是长公主?”他很认真地想了想平日里是否得罪过刘姜,嘴上问道:“是不是长公主说了什么话?” “宋公不是托穆黄门带话给贵人么?说戚里太残破,住着不方便,所以昨夜里贵人特意拿此事与陛下说了。”郭采女停了一下,说道:“陛下当时也同意了,说只要宋公乐意,可以住北阙甲第,陛下到时再赐宋公一间宅邸。” 这明显是皇帝哄宋都的托辞,宋泓知道皇帝对他当初擅自搬到北阙甲第、结交大臣而有所不快,如今哪里敢再搬回去? 他连忙摆手道:“陛下的好意老夫心领了,你回去后也莫要让贵人再提此事。” “奴婢也是这般想的,只要贵人一朝得宠,宋公便迟早会得受大用,譬如夜里的火烛,立在那里便会引人过来,何须主动靠近?无端还落了下乘。闪舞说”郭采女抿着嘴笑了。 郭采女向来是个精明强干的人,这话说的也很有道理,宋泓不由叹道:“贵人不谙世事,她身边有你照顾着,老夫倒也放心了不少。” 说完,宋泓复又许诺道:“你虽是侍女,只要服侍好了贵人,不愁没有幸进之机。” 郭采女脸色一红,她其实很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作为普通民家出身的采女,往往到最后都是白首空归,郭采女素有野心,自然不甘于此。要想避免那种情况的发生,她就只有引起皇帝的关注,所以她昨晚才会眼巴巴的盼着皇帝,只可惜皇帝的目光从未在她身上停留半分或许下次得换件明亮点的衣服试试。 宋泓瞧见郭采女这般模样,便知道自己这许诺已经打动对方了,于是复又问道:“你继续说,这事如何跟长公主牵扯上关系了?” “唯。”郭采女从臆想中回过神来,沉吟了一下,很谨慎地说:“这事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被人告诉了长公主。长公主今早说了贵人一通,拿明德马皇后约束外家的例子来说教,后来好像又去找了陛下。” “找陛下说了什么?”这件事有些古怪,披香殿按理说该都是自己人,怎么会混进告举的?宋泓心里疑惑,倒想听听接下来是怎么样。闪舞说 于是,郭采女有些为难的答道:“奴婢来时问了穆黄门,说是长公主为此提醒了陛下,说宋公你” “说我什么?” “虚饰无才,不可大用。”郭采女刚一说完,又急忙说道:“后面的奴婢也不知道了。” 宋泓大感意外,而且心头雷轰电掣般,一下子闪过好几个念头,不可置信的说道:“长公主是这般看我的?” 郭采女低着头没有说话,无疑是默认了。 “是了,长公主向来不喜欢贵人,嫌她不稳重,连带着也对老夫抱有偏见。”宋泓在原地踱了几步,如是想到,只要皇帝依然喜爱宋都,长公主再如何也说不了什么,毕竟她在宫里待不了多久。末了,他又伫步问道:“陛下这些天可曾留宿掖庭?” “有的。”郭采女答道:“大多都是留宿披香殿。” “我家女招陛下怜爱,料想也该是如此。”宋泓自得的说道,又叹了口气:“可惜陛下到底还。” 郭采女听出了宋泓语气里的遗憾,紧接着说道:“正要告诉宋公此事,陛下能中之事了。” 说着,便将自己那天如何遇见椒房宫人,如何偷听对方谈论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啊!”宋泓急忙说道:“这可是件大喜事!你可得劝说她把握机会,切莫让别人拿下头筹。” “还早着呢,贵人连葵水都还没来,如何行得了房事。”郭采女苦笑着说道。 “诶,也是。”宋泓忽然有些危机感,自己的女儿幼而皇后与伏贵人皆已长成,如果皇帝知晓敦伦之趣,难免不会见异思迁。他抬起头看了郭采女一眼:“此事还有谁知道?” 郭采女如实答道:“除了贵人与奴婢以外,也只有皇后宫里的人知道。” “这是关乎国本的大事,董氏却知情不报,着实可恶!”宋泓话是这么说,其实也不愿意将其告知于外,他话锋一转,嘱咐说道:“太医吉丕平日与我相善,如今宫中尚无女医,你但且寻他问几个法子,多看顾身子要紧。” “对了。”宋泓适才正为长公主刘姜的事烦恼着,此时脑中灵光一闪,猛然间改了将其继续隐瞒的心思:“你回宫后,不妨将此事传出去。” “啊?”郭采女不解的说道:“皇后身边的人都未曾声张,可见此事紧要,我等将其说出去也毫无益处。” “你不懂,只管照我说的去做,此事不仅是伏贵人、就连长公主、怀园贵人也都要知晓。”宋都心里打好了主意,郭采女见他神情笃定,也不好说什么,只当是宋泓浸淫官场多年,有些事想得比她要周详些。 郭采女虽然年轻,但办事效率却很高,很快,被董皇后压了近半个月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未央宫。所有人得知此事后无不是面带喜色,毕竟这的确是一桩大喜事。 唯独董皇后心头大恨:“你私下里去查,到底是谁在背后乱说话,把他拿出来整肃宫规!” “谨诺。”长御答应着,心看着董皇后面色不豫:“已经有些眉目了,最开始是披香殿传出来的风声。” “宋都?”董皇后不屑的嗤笑一声:“她还会想出这种主意?此事流传之快,绝非无意为之,其身边必然是有人告诉指点。” “那咱们怎么办?陛下本来就常去披香殿,这会子,恐怕”长御担心的说道。 “什么也不用做,这又不是冲着本宫来的,该留心的是她咱们在背后还得帮着推一把。”董皇后在长御耳边声吩咐了什么。 很快,皇帝梦遗的事情从宫内传至宫外,那些本来担心皇帝子嗣的大臣们无不感到安慰。而紧随其后的,便是中散大夫宋泓的一封奏疏,其言皇帝既已长成,作为兄长遗孀的怀园贵人唐姬,就理应避嫌,出宫别居。11 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热度文或者rd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五十三章 参商之虞 “人或毁不疑曰:不疑状貌甚美,然特毋柰其善盗嫂何!”汉书直不疑传 庭院里喧嚣了整个夏天的蝉声,终于开始逐渐衰弱,虽然声音微却仍在发出生命中最后的余音。 阳光斜照在水池中,凉风越过水面,刮起了层层鱼鳞般的细浪,水纹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像是浮在水面上的金子。 池子里的荷花早已不再盛开,水上空余几枝荷茎,末端结着饱满的莲蓬,低着头随风摇晃,却无人采摘。沿岸种植的桂树枝叶间簇满比芝麻还的黄花,此时正散发着浓郁的馨香,沁人心脾。 香风阵阵,吹动着池边水榭栏杆上垂落的帷幔,以及来往宫人的裙摆。 水榭正中的床榻上,正侧躺着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如蝉翼般轻薄的纱衣搭在她的身上,更衬出了她优美动人的曲线,像是给一座的秀丽青山蒙上一层薄雾。 年纪二十出头,容貌同样美丽的唐姬穿着合体的宫装,正规规矩矩的坐在一边的榻上,她神情平静,一会去看池子里的残荷、一会又看向榻上熟睡的丽人。 她不禁想到也只有在睡着的时候,你才是个柔和温顺的十七、岁少女,而不是往常那刻意保持着高高在上的万年长公主刘姜。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这样的日子都让你觉得很累吧?所以才做出这般模样,只是为了在深宫中保护自己。可这样的日子终究是会到头的,而我以后的日子,可是永远没有尽头的啊。 唐姬怔怔的出神,想着自己今后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不禁感到浓浓的悲戚。这时一个宫女拨开了帷幔,探出半个身子,先是往榻上看了一眼,然后对她轻声说道:“贵人,皇后来了。” 宫女正愁着不知如何唤醒榻上的刘姜,好在刘姜睡眠很浅,很快就被这动静弄醒了。 刘姜起身坐在榻侧,怔忡着看向池子,发了好一会神,方才说道:“让她先候着。” 她简单整理了着装,洗了脸,又顿时恢复了寻常那清冷的模样。 “皇后妾身董氏,拜见万年长公主、怀园贵人。”董皇后恭谨的行礼道。 唐姬回首看了看刘姜,刘姜说道:“可。” 董皇后依言而起,自觉的坐在唐姬对面的席上,仪态从容,落落大方。 刘姜又说:“近来在忙些什么?” 董皇后答道:“在吩咐宫人奴婢打扫掖庭,入秋之后,宫道上尽是叶子,初时倒还好看,待过几天雨水一来,就会腐烂败坏,到底是不美。” “椒房、披香等殿失修已久,这一年来也难为你将其打理出一番模样来。”刘姜的语气平淡中带着询问:“陛下喜欢看宫道上落着黄叶,说秋日黄叶堪比春日红花。皇后只需将主道上的留着,其余的都打扫就是了。” “谨诺。”董皇后轻盈地笑道:“说起黄叶,我记得宋贵人宫里就栽有几株白果树,那还是国家诏上林苑令从扶荔宫旧址移植过来的,现在想来,宋贵人宫中当是金黄一片。” “那是南方的佳木,是孝武皇帝当年建扶荔宫、所收集的南方奇草异木之一。宋都宫里的只是年份不到数年的树,真正几百年的大树现如今都还在扶荔宫,陛下命人尽心看管着、不许人移植樵采,说是再过几天,便带我等出去瞧瞧。”刘姜若无其事的与董皇后说着闲话,好像在比谁更有耐心。 “据说陛下初见此树时,脱口便称银杏,底下那帮好事者以为陛下嫌白果两个字不好听,也跟着改口。”董皇后笑着摇了摇头:“可我倒觉得白果好听些,银杏却是有些俗气。” “左右只是个名号而已,名字中带个银,未必就有金银那般贵重。”刘姜很含蓄的说道:“终归到底,也不过是棵树。” 董皇后脸上的笑容一僵,神色登时冷了几分。 唐姬见这对姑媳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忍不住出来打个圆场:“即便是树,那也分高低贵贱,白果树既能入药,又能食用,还能种在院中观赏,当得上是树中名种。” 刘姜低下头去,仔细盯着握在掌心的那块未经雕琢的玉石,而董皇后则是一脸漠然的笑着看向刘姜。 唐姬有些尴尬,仍顾自说道:“我也不奢求住什么好地方,只望那个地方能有好看的花草供我打发时间就是了。” “贵人要搬出宫?”董皇后作出一副诧色,说道:“贵人是孝怀皇帝的遗孀,陛下的阿嫂,好端端的,怎么说这种话?” 刘姜这时抬起头来,冷笑道:“她有说要出宫么?” 董皇后一时怔住了,讪讪的笑道:“啊,许是我听岔了。” 唐姬倒是不以为意,笑了笑说道:“合该如此,我虽是孝怀皇帝的遗孀,但已经不属于宫中之人,实在不宜久居宫中。以前陛下年纪还倒也无碍现如今陛下他咳,即便是在民间,叔嫂尚且不能同处一室,何况皇室?那些外朝官们说得在理,我也是该避嫌离宫了。” “上林苑的景色好,也没那么多规矩可讲,我会说与陛下,届时拨一处好的宫苑给你。”刘姜语气淡淡的,很有自信的说道。 唐姬爽快的应下:“那就先谢过陛下与长公主了。” 在深宫中待得越久就越寂寞,她早巴不得离开这个风口浪尖的地方,即便出宫之后依然是独自一人,但至少比未央宫里自在。 “陛下既已可以敦伦,你备位椒房,理当担起皇后的职责来。首要的”刘姜突然顿住,停了一下又说:“就是持中守正,早些诞育皇嗣。” 董皇后明白了,长公主自知自己不久后也将步唐姬的后尘,所以才预先提点她。 “唯!”一想到长期压在她头上的姑嫂即将搬离出宫,到时整个掖庭除了皇帝谁也不能对她指手画脚,她将做个真正的皇后!想到这里,董皇后心头快慰,干脆利落的应道:“我既为陛下的发妻,位居中宫,自当处好伏、宋二位贵人的关系,早些为陛下诞育皇嗣。” 长公主跟着唐姬一同离宫,这是大势所趋、板上钉钉的事,董皇后认为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强留。可她却没想到,刘姜不仅大大方方的选择离去,甚至从别的地方给她使了绊子。 “不止伏、宋这两位。” 董皇后顿时警惕起来,略感意外的看着刘姜,心中浮现一丝不好的念头。 刘姜全然不顾董皇后不情愿的神色,郑重其事的往下说道:“这两年掖庭唯有你与另两个贵人,不仅冷清,也不像个样子。如今陛下身体既已长成,是该采选良家女,以充实掖庭了。” “这陛下到底还。”董皇后推脱道。 “也不了。”刘姜深深的看了董皇后一眼:“如今国事艰难,早生皇嗣,就能早些稳定人心,这比什么都重要。” 董皇后没有办法,再拒绝下去就要担上妒妇的恶名了,她只好退求其次:“这事总得问陛下的意见,如若陛下准许,则交由掖庭令。按以往的前例,总得等到开春的时候再行。” 这种大事,刘姜到底不会擅自做主,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11 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热度文或者rd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五十四章 一举多得 “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史记项羽本纪 “我听刚才那番话,难道长公主也要离宫?”唐姬有些沉不住气,出声问道。 刘姜缓缓从榻上站起,走到栏杆边,低眸俯视着池子里一片残荷,脸上的神情未见得有多少释然和解脱,反倒有些怅然若失:“你都要走了,我还能在这里留多久呢?” 唐姬一时听不明白,也跟着站了起来,走到刘姜背后,体贴的给她披上一件秋衣。 刘姜单手拢了拢肩上的秋衣,回首露出精致的侧脸,浅笑着看向唐姬:“有些人是冲着我来的啊。” 随着皇帝逐渐长成,不仅作为嫂子的唐姬不便与叔子同居,就连做姐姐的万年长公主刘姜,也不适合继续住在未央宫。何况刘姜年岁大了,再不嫁出宫去,难免会引来风言风语。 所以这一次明着是针对唐姬,实则等唐姬一走,紧接着就会有人把刘姜拿出来说事。 宋泓的真正意图,是想让刘姜出宫,使得对方不便于在宫里指手画脚,从而一解心头怨愤。可他这么做,却不经意间被人利用,不仅是当做驱离长公主的一枚棋子,更是给了一些人攻讦的口实。 “董氏。”刘姜自语似得说:“我真看你了。” 此事与皇后有何相干?唐姬看着刘姜抓着衣领的手,她心里纵然有这样那样的疑惑,但还是很知分寸,不再往下追问,也知道问亦无用,倒不如自个在一旁琢磨。 看她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刘姜不想说实话,又不想瞒哄她,想了想还是模糊的答道:“陛下亲政成婚的时候,掖庭新招了大批采女宫人,她是皇后,自然要从中调派。” “也就是说,披香殿的宫人?”唐姬欲言又止,如果宋都身边的宫人早有董皇后事先安插的人手,那这两天发生的事岂不都是出自于董氏的密谋? 刘姜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反倒是看了会景色后,兀自去找皇帝了。 出乎刘姜意料的是,皇帝对明年采选宫人的事情并没有表示赞同,反而有些抵触 “如今天下战乱,户口凋零,男多女少,正是劝百姓繁衍生息的时候。我岂能为一己私欲,开幸进之门?”过早房事会导致年寿不永,而且皇帝也对那一帮十五六岁便算成年的女子有心理障碍,所以皇帝义正言辞的拒绝道,其实内心比谁都虚。 刘姜略感意外,睁大双眼,楞了好一会才说:“这像什么话?百姓繁衍生息是重要,但为汉室留下皇嗣难道就是事了?本朝有多少先帝是断了统嗣,随后殷鉴不远,陛下何不戒之在心?” 她没有皇帝远超这个时代的见识,只知道早婚早育,寻常百姓家的年轻夫妻,十五岁就儿女双全了,即便是讲究一些世家大族,也不会坐视自己的女儿过了十岁还不嫁。只有那些严格固守周礼的才会遵照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的规矩。 “我知道,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日子还长。”皇帝的心境与刘姜迥然有别,东汉一朝,除了光武、孝明两个皇帝以外,其余的皇帝没一个活过四十岁,即便是古代死亡率高,但对于聚集了全天下最好、最多资源以及生活环境的皇族来说,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同一个时代,有活过七十岁的农夫、乃至于士人,却少有六七十岁的帝王。 皇帝不愿意用无端的猜测去怀疑身边的人,但对自己的饮食起居却是无比上心,加上坚持不懈的身体锻炼。皇帝相信自己能成为继高皇帝与孝武皇帝以外、第三个活过六十岁的刘氏天子。 所以固守元阳既是皇帝作为一个后世人的道德节操、更是在这个时代能更好更久生存下去的基本原则。 可这种毫无凭据的事情,根本说服不了刘姜:“孝武皇帝十五岁的时候就有一干妃嫔了。” “但孝武皇帝也是十岁才有的卫长公主。”皇帝用很清楚的声音说道:“我既为天子,矢志中兴,若得苍天不弃,自不会福薄于我。现如今宫中已有皇后及两位贵人,不急着增添采女,此事容后再议。” 刘姜拗他不过,又不愿放弃这个掣肘董皇后的机会,只好放弃陈说那些诞育皇嗣的堂而皇之的理由,直接与他说清利弊:“陛下心里想必也明白,这件事看似是对着唐姬,实则是将矛头指着我。待唐姬离宫之后,他们又会接着说我年纪稍长,不适宜继续留居未央宫,连带着也会议论我的婚事光是宋泓一人,岂能掀起这般多的风浪来?” “他们恐怕一直都抱有这个心思,只是找不到一个由头提出来罢了。”皇帝淡淡说道,这次不仅是宋泓,其背后的关西士人也在一旁跟风。天子长成,确实不适宜与长姐、寡嫂同居,这是个正当的理由,就连杨氏也跟着附和。 臣子们都打着为皇帝声名考虑的旗号,做着为己牟利的私事,就连皇帝也不好明着,只得在顺水推舟、促成此事的前提下,在接下来的一段事情中展开报复。 听到皇帝这番话,联想起前因后果,虽然她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料得如此深远的,但她到底是警觉的快,隐隐察觉出皇帝在这件事里头同样扮演着要将她与唐姬请出宫去的角色。 刘姜的脸色不由得就像夏季的天气说变就变,她忍住气,冷冷说道:“现在你把这由头给出去了,大臣们的反应想必也在你的庙算之内了?” “什么由头?”皇帝笑了,装出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模样,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当初故意隐瞒自己梦遗的事实,一方面是由于不想那么快为人所知,到时候引来一群人像刘姜这样的逼自己未成年就生孩子另一方面则是将这个题目丢给了董氏,想看看董氏会拿这个做什么文章,试试对方的应对能力。 他对此最坏的预期也就只是董皇后私心自用,将此事隐瞒下来,替皇帝省去麻烦。而另一个预想的结果,则是像现在这般,长公主在的压力下离宫、待嫁。 于公于私,皇帝都不希望刘姜老是待在宫里,反而是想让她出宫,为皇帝发挥更大的作用。 “少在这里装糊涂。”刘姜面色不豫,她想说皇帝不可能不知道梦遗对一个男人的重要性,只是她身为女子,羞于出口,只得加重了语气说道:“皇后邀你去椒房殿的那天、你半途折返去找了宋都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打算好了该如何做了吧?” 第五十五章 达士徇名 “方今公卿大夫,莫肯为陛下长虑后顾,为宗庙万世计。”上皇帝万言书 在刘姜炯炯双眸的逼视之下,皇帝不能不答,而且也不能瞒哄,因为瞒哄也无用,以刘姜的才智,她会自己推演查证到事实,如若那样,就难为情了。无可奈何,皇帝只好这样答说:“光靠董承,还想不出这样的法子。” 刘姜明白了,这件事背后不仅仅是针对她这个长公主,毕竟她这两年在宫中一直沉默寡言,从不插手朝政,在朝堂上的存在感微乎其微,没有与任何一方真正交恶。这一次她可能只是刚好在风口浪尖上,宋泓造势逼迫她与唐姬离宫兴许只是为了报复一时之怨、并给自己的女儿宋都在宫中减少束缚。 而与其异口同声的杨氏、董氏以及关东士人们多半是不怀好意的在暗中推波助澜。 他们跟着起哄的目的不是刘姜,而是始作俑者宋泓背后的关西士人。请唐姬与刘姜离宫的声势越大,刘姜与关西士人之间的关系就会被挑拨的越厉害任谁站在刘姜的角度,都会对提议将自己赶出宫门的人心生怨恨。 以皇帝与刘姜之间的姐弟感情,多半会为此迁怒叫嚷得最凶的那一方,这也难怪皇帝会一直在背后默然无视、甚至是保持着乐见其成的态度,对方早就想对关西士人下手了。 “司徒与司空犯不着跟宋泓一同起哄。”刘姜想清楚了原委,轻轻摇头。 皇帝脸上掠过一丝不屑的神色,很快接口:“这可由不得他们。” “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不然拖到以后,又会有人怪咱们正当其位之时,该谏不谏,徒然背负恶名。”在马日磾的府中,侍中马宇急躁的嚷道:“大不了事后再上奏疏以作补偿,请陛下念在长公主昔年对其照顾之恩,从从弘农迁移民户过去,多增些汤沐邑。”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马日磾嗫嚅道,神情有些惶然无措,也说不出什么好的法子来。 “宋泓此人做事太轻浮了!”说完了正事,马宇气仍未平的埋怨道:“亏他做了那么几年的郡守,一点谮语谗言都经受不住?而且此人未免也太仗着宋贵人的得宠了,还真以为自己是外戚就了不得了?竟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贸然上疏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最后责任还是由我们来承担!” 马日磾也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附和道:“此人的确太不自重了,他恐怕尚且不知,他自己所做的一举一动,实则在外人看来,并不只是代表他,还有我等的授意。” 说完他便住了口,因为他眼角的余光突然发现,在一旁的士孙瑞在此时竟已闭上了眼,像是在睡觉。 “他知道。”士孙瑞佝偻着腰,半垂着黑白杂生的头,虽然仍闭着眼,但语气掷地有声,显得他的态度很是认真:“扶风宋氏从壮武侯宋昌辅佐孝文皇帝继任大统的时候开始,便沿袭至今。数百年虽未再出过什么名臣儒士,但好歹显贵过几次,自然有他们的处事之道。” “这种给自己人招惹麻烦的处事之道,我看也高明不到哪去。”马宇冷笑着嘲讽道:“整日里就想着靠女儿光大家门,他也不想想,耕读传家才是正道,我家由武功转经学,数百年乃得以有如今这般家世!宋氏创业比我家还早,临了到头却还是这般妄图女子幸进的模样,一朝煊赫有什么用?在宫里被人害死的宋氏女难道还少了么?” 他这话顺带提及了宋氏在朝堂立身的风格,也不知从那一代宋家人开始,宋氏便不甘于苦研经书熬出头,将歆羡的目光看向了当朝那些声势煊赫的外戚。在他们眼中,家中女子一朝选在君王侧,而后立即泽被家人,这无疑是一条见效快、收益大的终南捷径。 于是宋氏虽然依旧在走经学传家的主流,但实质上已经开始舍本逐末,往别的地方钻营了。最后功夫不负有心人,扶风宋氏通过共出了两个皇后,一个是孝章皇帝的贵人,由于她生下的皇孙刘祜后来继位成了孝安皇帝,故而被追封为皇后,只是在那之前,她就已经因受宠而遭受谮毁而死另一个则是孝灵皇帝的第一任皇后,同样也是死于宫廷斗争。 接连两个皇后的毙命,导致扶风宋氏旋起旋灭,骤兴骤亡,既没有留下什么好处、也没有落得什么遗泽。如今宋泓竟还想着走前人的老路,虽然宋都比前辈更得圣宠,与皇帝感情更深,看上去有那么一丝希望。但在马宇眼中,这种想法仍旧幼稚的好笑尤其是在没有他们的帮助下,就更加犹如痴人说梦。 士孙瑞睁开了眼,倒是没顾得上看他,反而是转眼看向了马日磾,语气里带着规劝:“他想领头,你让着他就是了,左右不过是一个招风惹雨、没半分益处的名头,留着又有何用?你看杨氏现如今可曾在乎?一直忸怩,反倒还让对方闹出情绪来了。” 话锋轻轻一绕,居然落到马日磾原本就不愿透露的心事上来了,而且这规劝里头批评的意味占得多些,马日磾听了更是不悦,暗地里不由得说道:你没有占着这个名,你自然说的轻松自如了。 心里这么想着,说出来却是另一番话:“我是没想到他会如此执着,如今中宫稳固,未有失德宋贵人又没有诞育皇嗣,现在说起这些,未免太早。”他自嘲的笑道:“可惜他既是误解其意,也太过操切。” 士孙瑞知道他是借此闪避,如果他真有此意,那还会闹出这种事来?于是轻笑了一声,想到这么多大事合起来将带来的后果,一颗心顿时冷了几分,挤压已久的怨气忍不住冒了出来。士孙瑞目光微变,连忙换了个题目开口道:“吏部尚书傅巽已经开始着手去查左冯翊河工与道路的进展了,华子鱼的奏疏上的太是时候。” “确定要整顿吏治了?”马日磾没有注意到士孙瑞态度的变化,认真的说道:“我本以为这事情只到万年令伏法为止。” 前万年令因失职、渎职、荒怠等罪名被皇帝杀鸡儆猴,马日磾本以为这只是一个倒霉鬼刚好撞上了刀口,后来新的万年令华歆对万年县的政务一言不发、未曾落井下石,也似乎证实了他的猜想。 可惜他这回猜错了,平原人华歆一直在等待着时机,选在皇帝对关西士人的不满情绪愈来愈大,彼此斗争的关键时候突然来这么一遭,把上任的所有荒政全部抖落出来,连带着还揭露了临近其他几个县邑的状况。成功获得了众人的目光,并成为了皇帝拿来向左冯翊官场开刀的借口。 士孙瑞不禁忧心忡忡。11 第五十六章 快马一鞭 “少年壮志思绝尘,只今作计常后人。”送刘晋卿 汉初平四年十月初三。 汝南,平舆。 平舆是汝南郡治,位于澺水之北,地势平坦。其西北高、东南低的地形,使之在战国时期就是楚国的北门锁钥。 大地的西方矗立着龙脊似得的山影,如同首尾难顾的长龙蜿蜒天地之间,龙脊之上抹着暗红的晚霞,将天空晕染上浓郁的秋意。 再过几刻钟,天就要彻底黑下来了。 马蹄踏在坚硬的土路上,这支从东边来的队伍顶着冷肃的秋风,三四人呈扇形分散,向着远方的黑压压的山脉驰去。他们踏上了一重伏起的斜坡,眼前豁然一亮,那看似触手可及的群山像是活的一般,此时悄然退了一步,与他们挪开了一道距离。更大的一片的平原山林在他们面前铺陈开来,一条虽然宽敞但是破败不堪的道像巨蟒一般穿行。 山还是那么遥遥无际,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把屁股放下!不准翘!”其中一个领头的中年男子蓄着浓密的胡子,少了一只眼睛,凶神恶煞的对着身旁离他不远、正紧紧抓着缰绳的一个少年传授骑马的经验:“对,把身子压低,两腿夹紧!” 这一番语意不明的对话,知道的是在骑马,不知道还以为是在骑什么呢。 少年咬紧牙关,死死地抓住缰绳,身子竟随着马身的起伏而渐渐保持了同一个频率。 “哈哈哈,我会骑马了!老子会骑马了!你们看见没有,老子会骑马了!”少年清秀的脸上自伪饰出来的斯文矜持顿时被狂喜冲灭,露出了本来粗鲁豪放的性子。粗鄙的言语与他清秀的外貌毫不相称,但在此时看去,却有那么一丝和谐。 “阿蒙,好样的!”一名斥候向他握了握拳。 “给我闭嘴!”独眼大汉压低了声音,表情仍是恶狠狠的:“让你跟着偷跑出来已经不像样了,若是还没个斥候的样子,你就趁早给我滚回去,看谁以后还敢带你出来!” 少年顿时闭了嘴,但那股兴高采烈、急欲向全天下人宣布的喜悦却写满了脸上。 “阿蒙,要是你姐夫怪下来,你该怎么办?”独眼大汉被这孩子气的模样看得好笑,不由问道。 “怪我也没办法,我就是喜欢打仗!当兵打仗多好,比整日里逼我轻松多了,他老说这不好那不好,我偏要给他打出一个好来!”少年意气风发的说道。 “说得好!也不枉我带你出来一趟。”这时也不见独眼大汉有什么动作,在他身前的三个骑兵自觉的分散开去,默默无闻的在前方履行着斥候的职责。 独眼大汉冲少年坐骑的屁股上轻轻抽了一鞭子,轻喝道:“还不去学着点!” 对斥候这一项的军事行动新奇已久的少年,得了吩咐,立即高高兴兴的跟着去了。 身后骑马追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满眼赞许的看着少年,对那独眼大汉说道:“这子第一回骑马就如此上手,一路随我等跑过来还没摔着,以后保不齐是个将军!” “十五岁,也不了。”独眼大汉缓缓放慢了马速,无比欣慰的看着年轻的后生兴奋的涨红了脸庞,激动的把他们甩到后头,一骑当先。 年轻人与独眼大汉并辔而行,无不感慨的说道:“可惜邓都伯一家人都舍不得这个舅子,听说他家有几卷从雒阳石经上抄下来的书,视若珍宝,想让这子从里面读个前程出来呢。” “屁的前程!”独眼大汉脾气火爆,呸的吐了口唾沫,扭过头来,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盯着年轻人,不屑的说道:“再大的道理,也没有手上的刀管用!尤其是这世道,能活下去的只有咱们这些拿刀的,那些饿死、病死在道旁的士子,你在来的路上见得还少了?” “你这次带他偷跑出来探视敌情,心回去了领军法。”年轻人轻描淡写的说道。 这话对独眼大汉毫无威慑力,他撇撇嘴,说道:“宋定,你少拿这个威胁我,就算都伯事后要罚我,那我也认了,不就是二三十个军棍么?能有刀子看破我额头的时候疼?”他那只紧闭的眼皮微不可查的抖动了下,紧接着说道:“这子是个当将军的料,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都开始杀人了,都伯一家还把他当孩子似得养起来我是真舍不得这么好的苗子。” “那也用不着你一个伍长操心。”宋定翻了个白眼,无奈的补了一句:“又不是你成当的舅子。” “我操心不得?”成当瞪起仅有的一只眼睛,做足了凌厉的气势。 “可惜你操错了心。”见成当脸色不善,宋定赶紧说道:“你以为带他做一次斥候,回去了就能得到都伯的改观了?想得倒美,都伯早就知道你这次会把他带出来,所以故意给你指了这条路。你好好想想,张超的军队就在西南,我军行进,按理也要往西南派斥候,何故单是要把你往西北指派?” “这里是驿道,往这里派斥候也是心起见,我等此来解平舆孙将军之围,一路上当然要各方面都关注到。”成当越说越没底,他从来都是对上级的命令坚定不移的执行,可现在却隐隐有一丝不确信了起来,毕竟这条道虽然是通往颍川的捷径之一,但未免太偏僻了些,真的有必要在这里撒斥候么? “今天我等提前了一个半时辰出来探视。”宋定眼睛盯着远处在马上越发熟练的少年,语气有些苦涩的说道:“全军上下就咱们被都伯勒令提前出营,而就在咱们出来后不久,军队所有人就开拔南下,现在估计已经要袭击到张超的营盘了。” “少将军怎么想的,我军才不过一千人!”成当不可置信的说道。 “张超手底下也不过六七千人。”宋定想对比出数量并不悬殊,临了又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只好另行说道:“咱都是当年破虏将军的旧部,以一当&b成问题,何况张超也没什么名气和能耐,我看这计谋可行。” 他们本来是破虏将军孙坚手下的老兵,孙坚死后,他们被袁术收编,直到这一回孙香、孙贲在汝南受挫,孙坚的儿子孙策才得以请回父亲旧部,北上援助。经过昼夜潜行,众人掩人耳目,好不容易赶到这里,要想解决平舆之围,就只有出奇兵偷袭张超大营。 成当不是质疑这个正确无比的军事行动,而是质疑为什么要特意绕过他们。 “这就是都伯的意思了,他可是想尽办法不让这个舅子上战场,故而特意向那人进言,想要在战时另外派人探视西北,以有备无患。”宋定这么说着,忽然间成当的目光可怖,心底不由泛起一阵寒气:“不要这么看着我,我当初偷听都伯与军司马提起此事、并被他发现的时候,可是已经受到都伯的警告了。” “可恶!”想到自己与大功擦肩而过,成当便怒不可遏,一时脱口而出:“早知道就不跟那子亲近了!” “后悔了?”宋定揶揄的笑道。 成当静下心来想了想,说道:“这倒也不至于,以后又不是没仗可打,就是被都伯算计了,心里难受。” 宋定无奈的笑了笑,正打算出口劝他凡事要往好的一面看、跟这子打好关系,以后都伯自然不会少他们的好处。可话刚一到嘴边,忽然听见前头的那少年正大呼叫,并带着另外三个斥候着急忙慌的骑马跑回来了。 “怎么了?”成当突然警惕起来,浑身肌肉顿时绷紧,像只随时戒备着的狮子。 道路尽头突然追出来了数十个骑兵,身后扬起滚滚沙尘,人马嘶鸣,根本辨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成当不可置信的喃喃道:“怎么可能他们、他们哪来如此多的骑兵!” 第五十七章 舍身相代 “感慨杀身者易,从容就义者难。”近思录 作为斥候不仅要有丰富的打探敌情的经验,也要有遇到突发事件及时应对的方法。伍长成当等一行六人当机立断,在策马狂奔过了来时的一道山坡后,紧接着离开大路,弃马躲进了密林深处。 然而身后的人越追越近,很快林子里便到处都是搜寻的兵马。 少年没有一丝被吓坏了的神情,反而打量着身遭的树木、地形,脑子里快速转着无数个念头。 “你给我老实点。”成当一手将少年的头按在草丛里,这里是林间的一个土包,他们两人正躲在土包的背阴处,那里长满了枯黄的杂草和灌木,正好荫蔽了两人的身形。 至于宋定以及另外三个斥候,则由远到近的躲在其他的地方。 按照刚才的观察,成当这次撞上的不是一支斥候队,而是一支近百人的开路先锋。这种先锋往往承担着探视前方路况、随时应对遭遇敌军、防备伏兵的重任,距离他们不远的身后,定然尾随着军队主力。 一般这种前锋的数量与大军主力有一定的规律,如果军队近万,那么此次的前锋就该至少有千人才对,可偏偏不过百骑。经验丰富的成当在心里很快估算了一下,得出一个结论:这支军队的数量最多不过两三千。 但这并没有让成当轻松多少,因为从这一支前锋不仅人人都是装备精良,坐骑也无一例外都是高大雄壮的西凉马。那种马往往都是匈奴、羌族等部精心培育的良马,在中原极为稀少,就连成当也只在当年破虏将军孙坚还在的时候、见过他身边的几个部将骑过,没想到这一支的前锋竟然人手一匹良马。 成当又妒又惧,这支突然闯出来的精兵倒是什么来路,他一个的斥候伍长想破脑门也想不出。可他却明显的知道一点,若是不提前将这个突如其来的军情传告给自家正准备、或是已经开始偷袭张超的主公的话,这一场本来稳操胜券的袭击战,就会变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伏击战。 “这里有一个!”成当左前方的林子里突然伴随着这句吼声发出一箭,那箭矢不容人有丝毫的闪避,登时扎进了茂密的草丛,箭羽犹在草叶尖上抖动。 只听呃的一声闷响,一朵血花喷溅出来,染红了周围的草丛。那名斥候眼见行踪暴露,立时站了起来,往成当等人相反的方向跑去,刚迈出几步,紧接着便又是几箭将其射翻在地,其中一支箭射中了喉咙,眼见是活不成了。 “那是唔!”看见平日里对自己照顾有加,把自己当子侄看待的长辈死去,少年差点惊叫出声。好在成当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死死地压在身下,不然这少年没准还会跳起来找人家拼命。 就在两人这么一番动作的当口,接连又有两个斥候被人找到杀死,这时候在成当身下的少年已不再挣扎,反倒是突然想通了,莫名的冷静了下来。甚至还发现眼前这些人手持弓箭,目光犀利的四处扫视的架势不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倒有点像经常逐鹿射兔的猎人。而他们,就是藏起来的兔子。 “王都伯有令,不得射杀,要抓活的!”林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这么一声中气十足的军令。 这声军令响彻林间,成当顿时就知道脱身的机会来了,身下的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安的动了动,成当赶紧像是捉猫似得将其按住,然后慢慢抬起头,往藏在右手边一丛灌木里的宋定使了个眼色。 多年的默契让那丛灌木的一根树枝微不可查的抖动了下。 紧接着,宋定突然从灌木丛中蹿了出来,像是埋伏已久的豹子,趁着一人反应过来之前,将其一刀砍翻在地。这动静顿时引起了大部分人的注意,数十支箭矢从四面方向他射来,但射箭的人此时都有所顾忌,准头都没有瞄中要害,而且在密林之中,这些箭矢也大都被树木给挡住。 宋定见状,愈加有恃无恐,持刀大骂道:“哪里来的庸狗,敢追你家爷爷!” 说着,他便把身子一缩,弓着背,往远处跑走了。 一部分人跟着宋定求追不舍,还有一部分人担心这是调虎离山之计,谨慎的选择留下继续搜寻。 成当这时叹了口气,低下头凑近少年的耳根,语气急促的轻声说道:“你仔细听好了,他们的口音不是河南那边的,倒像是凉州、关中地方的口音,多半是关中来的军队,大概有两三千人,可能步骑参半”他想了一想,直接选了最坏的一个猜想:“不,可能全是精骑,我们之中必须得要有人活着回去,而且要先于他们回去报信” “成叔,咱们一起走!”少年由于被人用力压着,靠着地面的一边脸都变形了,几棵草伸进了他的鼻子里,嘴巴也不由得嘟成了一个圈,显得又狼狈又好笑。 成当把手上的力气稍稍松了些,伸手拨开了少年嘴边的那几棵草,只听少年接着说道:“要同进退!” “蠢货,你以为这是陪你玩?”成当低着声音,嗓子有些沙哑:“你个子易于在林间躲避,等一会我跑出去后,你再瞅机会溜走。记得来时咱们走的那条路么?那条路是个捷径,你能走,但他们的大军却走不得。你得抢在他们前面跑回咱们之前的营地,哪里应该会有人留守看护辎重,你找他们要匹马,去南边寻少将军,把这里的事都告诉他。” “我不”少年难受的拒绝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吕蒙。”成当的独目陡然柔软了许多,他不再以长辈的身份说起少年的名,而是将其看做是一个同等地位的人:“你不是坚持要入行伍,当上比邓都伯还大的将军么?要当将军,就得学会听从军令。” 吕蒙不再说话了,他痛苦的闭上了眼,遮住了眼里的血丝与即将涌流而出的泪水。 成当点了点头,两腿朝地上一蹬,朝左边跑了出去。仗着对方顾忌着要留下活口的军令,成当身形矫健接连砍倒数人,很快便带着一部分人跑得远远的。 吕蒙保持着趴伏的姿势,半人高的灌木杂草、以及土包的凹陷处很好的遮蔽了他瘦弱的身躯。他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不远处刀剑相击的声音,两手不由自主的握紧双拳,将一把草根生生的揪了出来。等到身边那些人的声音了许多后,他便睁开眼睛,眼神中不再有刚开始孩童一般的天真活泼,而是深深的果决与坚毅。 他暗自期望着这些人即便杀红了眼也要遵守军令,那样宋定与成当两人兴许还能活下来。 抱着这样的幻想,吕蒙心翼翼的探出头,看了下周遭安静的环境,弓腰驼背的往林间的一条道快步跑去。 第五十八章 乘势拏下 “讥二名,二名非礼也。”春秋公羊传 “怎么了?”前进的队伍突然停滞,将身子半躺在车壁上假寐的年轻人惊醒,他长得十分俊美,身体瘦弱,脸色苍白,可那一双黑亮的眼睛却炯炯有神,让人无法直视。 “郭祭酒,前锋发现了敌军斥候,我担心附近有埋伏,故而暂且勒兵观望。”一名披甲带胄的年轻武将驻马车旁,像是一个忠诚的护卫,可他的品秩偏就比里头的那人要高。 这武将正是北军六校之一,越骑校尉田畴,他从上个月的时候获得诏命,带着越骑营三千余骑兵,从关中出函谷关,来到河南。与其同行的还有由弘农郡守任上调任汝南郡守的刘艾、新任陈相种劭、一大批应河南尹骆业所求空降的河南尹属官,以及皇帝给前将军朱儁的诏命。 诏书中对前将军朱儁领兵北上平乱的功绩做出了肯定,并正式拜为车骑将军,持节督关东军事。与此同时,皇帝也开始从手下的亲信将领中间选派部分人前往关东,调入朱儁麾下,美名曰为其分担压力。 此外,皇帝还直接越过了朱儁这个顶头上司,直接提拔了定计解难的军谋掾郭嘉,为其新设了一个军师祭酒的官职,祭酒一词在是指祭祀时为祭酒开席的尊位,后延伸为主管的意思。军师祭酒意味着郭嘉是朱儁手下军事幕僚的领头人,皇帝对其的定位是,既能为朱儁设谋画策,也能直接与尚书台手下的兵部沟通。 常人当时只见到朱儁圣宠优渥,却很少有人见到这一系列人事任命中,皇帝对朱儁的分权与制衡。朱儁对汉室、对皇帝的忠心,皇帝是深信不疑的,但作为一个统治者,他不能让任何人一家独大,失去控制,这既是为了朱儁好,也是为了自己好。 在受到诏书之后,郭嘉便与田畴带着三千多骑兵南下汝南,帮助久战不下的张超拿下汝南。 “刘府君呢?”郭嘉不假思索的问道。 “刘府君知道了此事,说他不善军谋,故想请在下与祭酒定夺。”田畴从前头刘艾的车驾旁告诉消息,又紧接着跑到后面郭嘉的车驾旁传递消息,心里头有些无奈,自己好歹也是个秩比二千石的校尉,怎么一下变成两人之间的传令兵了? “是么?刘府君倒是懂得躲懒。”郭嘉眯着眼笑了,眼神里透着一丝寒意,他没有理会田畴心里复杂的感受,转而认真讨论起了当前局势:“张校尉不会打硬仗,进入行伍这么多年,打得都是些黄巾蛾贼、山林盗匪之流,前些天与李通、许褚等豪强合兵击溃汝南黄巾也不过是天时地利人和皆在罢了。而一遇上孙贲与孙香这样的精兵强将就无计可施了,从击破汝南黄巾到现在过去这么多天,还是顿兵平舆城下。” 典农校尉张超是朱儁的老部下,郭嘉也算是朱儁提携的新晋幕僚,如今却当着田畴的面不遗余力的贬低张超,即便是田畴身为一个外人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但他一想到郭嘉任性直率的脾性,顿时也就释然了,于是田畴试图将话题拉回来:“张校尉好歹也将孙贲二人逼入平舆城中,这几日都不敢出城接战,可见这斥候是平舆城派来的,而应当是彼等的援军。” “是何人领兵?”郭嘉好奇的问道。 “捉到了两个活口,已经着人去审了啊,他来了。”田畴突然看着远处。 只见一名二十来岁的中年人自远处走近,他样貌普通,仿佛扔在人群里便再也找不着,只是唯独他的目光深邃,让人无法忽视。此时郭嘉已经从车内出来了,散漫的坐在车辕上,悬着的一条腿一上一下的晃着,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人对田畴以及自己恭谨的行了一个军礼,掷地有声:“都伯王子服拜见张校尉、郭祭酒!” “王子服?”郭嘉轻轻念着这少见的双字名,有些明白为何他年纪轻轻,身上就有那么一股子狠戾、坚韧的气质了这得在最底层饱受多少冷嘲热讽以及无数挫折打击,才会练就出这样的气质。 为王莽改制所影响的东汉时期,向来是以单名为贵,双名为贱。故而以王子服的身份、名字,郭嘉就敢初步断定对方以前是个地位低下的庶民。因为也只有不知礼数的庶民,才会起双字名,当然,这里也有例外,入马日磾、苏不韦、王延寿等,但这些人命名的格式无不是模仿先贤或者能臣,不能当做时下起名的主流。 都伯王子服抬起头看了郭嘉一眼,还以为对方是在问话,于是说道:“这些人是破虏将军孙坚的旧部。” 看到郭嘉豪不惊讶的神情,王子服又补充道:“彼等口风甚严,属下问了很久也没能问出什么事,只知道彼等现今的主将是孙坚的长子孙策。” “区区斥候,怎么跟死士一样?”田畴奇道。 “孙文台忠烈武略、颇能用人,既然这些人是他旧部,感怀恩重,不愿吐露实情也是应该的。”郭嘉淡淡说道:“这么一支援军,又是孙坚曾经的旧部精锐,看来张超有难了。” 王子服自觉没能从成当等人的嘴中撬出东西而有些懊悔,故而争取表现道:“若是能给属下一点时间,属下必能从他们嘴里探听出消息来。” 郭嘉挑了挑眉:“你准备怎么做?” “把他们拿绳子绑在马后,将他们拖着走。”王子服眼神中闪过一丝厉色。 郭嘉眯了眯眼,忽然对田畴说道:“天色不早了,还是速速启程为好。” 田畴立时会意,他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头,似乎不太赞同郭嘉的建议,但对于敌人他从不报以妇人之仁,所以他冷着声音对王子服说道:“你都听见了?反正是大军起行,就按你的法子带着他们吧,也省了看管。” 看着其貌不扬的王子服领命离开,郭嘉方才笑着打趣道:“看来不仅是北军甲胄、精锐,就连随便一个百夫长,都是一时之杰,让人赞佩不已。” “郭祭酒说笑了。”田畴表情有些不自然,他岔开话题:“郭祭酒适才那话,似乎是以为这孙策会攻打张超?”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郭嘉随口念了句兵法,自信的说道:“他们来了,那也是该在平舆城东南方,可如今偏就出现在平舆的西北处,可见他们并不急着入城与孙贲等人汇合,而是想乘人不备,偷袭解围。” 田畴也是知兵之人,稍一思索便肯定了郭嘉的猜测,并立即提出了应对:“既如此,我等便可为黄雀,趁着各方混战之时,引骑兵突进,可一战而克竟全功。” 这完全就是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而他们就是黄雀,可郭嘉并没有田畴那么激动,反而甚是遗憾的说道:“太晚了,早半个时辰都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田畴愣怔了一下,旋即说道:“不是太晚,而是彼等选的进击时机太准。” 郭嘉闻言,顿时收敛了半分笑意,认真的看了田畴一眼,正色道:“我算是明白为何北军六校,人皆将才,朝廷却偏派子泰过来了。” 田畴说的很对,对方选择了一个非常合适的进攻时间,就是在太阳落山的这一个时辰内。在这个时间段,既能保证对方有充足的时间、以神兵天降的突然性、打张超一个措手不及,再与城中的孙贲、孙香两相配合,不说全灭,至少能让张超大败而逃。虽然一个时辰后即将天黑,给了张超逃跑的机会,但也给了对方一个很好的夜色掩护,防止有另外一支军队突然加入战场做最后得利的渔翁。 按现在的速度,就算田畴带骑兵全力奔驰,等到了战场时不仅分出胜负,天色也已经黑了,那时再进行夜战对彼此双方都不利。11 第五十九章 因敌制胜 “因形而措胜於众,众不能知人皆知我所以胜之形,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太白阴经 “我只知道孙文台打仗了得,可没听说他的长子孙策在兵法上有如此高的造诣。”郭嘉仔细回忆起了孙策这个人物,发觉自己对这个人所知道的信息少得可怜,只得不确定的说道:“孙策、孙伯符,他不是以交结友人贤士而知名江淮么,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就连郭嘉也不清楚,田畴就更是闻所未闻了。 但无论是孙策确有其才,还是其背后有人筹划,这都不妨碍他两人就事论事,讨论接下来到底该怎么走。 “无论时间够不够,当务之急,我等还是要急行南下,以助张校尉脱困。”田畴微皱着眉,有些忧心的说道:“若是让孙策得手,好不容易安稳的汝南局势又要反复了。” “汝南局势尚有可为,张超也不会输的那么惨。”郭嘉刚还在说张超打仗不行,这会子又说对方不会输得太惨,说辞前后矛盾,田畴不由得侧目而视。郭嘉有话藏着没说,意味不明的笑道:“这里头有个渊源,等到了平舆之后,子泰就知道了。” 郭嘉有许多怪脾气,好色、嗜酒、又有点恃才傲物,田畴在与其短短接触几天后发现,对方的性格还有点自来熟。明明两人交情不深,郭嘉却一口一个子泰的叫着,既让田畴有些不习惯,又无法拒绝毕竟与郭嘉打好关系,也是皇帝私下里的授意。 “那现今又该如何?”田畴忽然来了兴趣,很想知道这个皇帝见都没见过、却推崇心慕已久的颍川谋士有什么妙计良策。 “王子服不是说彼等有六个斥候么?死了三个,捉了两个,还有一个不知所踪,想必是趁乱逃了。”郭嘉脸望着一边,摸着下巴分析道:“我以前来过汝南访友,知道这附近有条捷径,不过人走可以,大军通行却极为不便。王子服在随后派去的人马既然没有在大路上看到他,那么对方兴许是走捷径了。” “若是走道,那孙策当提前知道我等的行踪,也就能先有防范之心,我等也就起不到奇兵之效。”田畴点点头说道。 “正是因为有了防范之心,他们知道我们来了,必然不会把兵力全放在张超身上,这也是张超的一线生机。”郭嘉此时已不复往日的懒散,虽然依旧是嬉嬉笑笑的神情,但却透着一丝认真与正经:“我要是孙策,知道有两三千人游离于战场之外,不仅要分兵防备,还根据今晚的月色判断是不是要伏击而我们,则只需要以逸待劳。” 几乎是同一时刻,平舆城外的张超大营已是烈焰腾空,火光照映了半边天。 河南典农校尉张超只带了两千精兵入豫州,其余的六七千人尽皆是颍川各家的部曲、汝南等地如李通、许褚支持的家兵、以及良莠不齐的黄巾降卒。顺利以少胜多、打败汝南黄巾之后的张超有些志得意满,不仅没有及时整编、聚集军心,反而就那么乱糟糟的将各色部队混在一起,初降的黄巾、新附的部曲,给了孙策一个极大的破绽。 几乎只是短短的一次冲击,就将当时正在准备埋锅造饭的张超军打的溃不成军,他们对这支突如其来的军队始料未及,仅仅只是一个照面,有些胆颤心虚的降卒便转身逃跑。 城外军营的混乱很快引起了城中孙贲、孙香二人的注意,在确认了孙策派人传递的消息属实之后,立即由孙贲点齐兵马出城。张超突然遭遇袭击,手足无措,又难以约束众人,只好在李通等人的保护下且战且退。 一员魁梧大汉手提斫刀,先是挥刀劈死了一个敌兵,而后拉着身旁一个身形同样高大,但只略逊几分的男子说道:“事已急矣,阿兄可先带着家中子弟与宾客们护送张校尉逃离此地,待整肃兵马之后,再战不迟!” “仲康,要留下也是我这个做兄长的留下,哪有留着弟弟断后的道理!”兄长许定断然说道。 “事情还不至于如此地步,凭我的武力,难道还怕杀不出去?兄长且在后头稍待,我随后就来!”许褚向来死板的脸庞此时露出几分笑意。 许定怔怔的看着许褚的脸,那是一张宛如岩石般坚硬的脸,每一根线条与轮廓都像是被刀劈斧凿过,现在这些线条中满是溅上去的血污,在火光的映照下,即便是笑着,也狰狞得可怕。 “阿兄,我可是能倒牵牛的人,就凭他们,还拦不住我。”出乎许定的预料,许褚那张石刻一般的脸上微微浮起了揶揄的笑容。 许定原想过对方会有很多个理由说服自己先行离开,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耿直,耿直到不给自家兄长的面子。 “好!”许定大声的说道,他知道自己跟弟弟许褚之间的差距,也明白现在不是他逞能的时候:“我也不与你争,你给我明白一点,要保全性命!” 许褚咧嘴一笑,也不说话,带着几个武艺的剑客,提着斫刀便往人群里冲去。天色渐尖黯淡,即便四周有火光照耀,也一时难分敌我。尽管如此,许褚依然有他独特的辨认方法,只要是那些操着扬州口音的、三五结对、个子相对来说不高的,一概视为敌军。 他犹如猛虎冲入羊群,一时无人可挡,众皆骇退。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名伍长进入了许褚的视野,他是少有的能接下许褚一刀而不手抖的人。 许褚没有停顿,也没有如人所预料的那般开口说话,他的刀就像是他本人一样,静时沉默无声、动时山石崩裂。 徐顾只堪堪招架,却毫无还手之力,他咬紧牙关,心里想着的却是当初成当在山里遇见老虎的时候,究竟是靠什么才能仅留下一只眼睛而保全性命的?眼前这个彪形大汉简直就是一只猛虎! 可惜他再也没机会去思考这个多余的问题了。 只见刀光一闪,许褚手中的厚背斫刀一下便砍断了徐顾的兵刃,眼见那刀光追至身前,一道锋矢铛的射在刀刃之上。 许褚停下了身形,没有再去理会躺在地方半死不活的徐顾,反而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紧盯着不远处的一名骑士。 那是个年纪约在十七岁,身姿挺拔的年轻将军,一阵清凉的夜风撩起了他兜鍪下的几丝鬓发,火光照耀着他楞角分明、俊朗潇洒的面容。 他身下的坐骑是匹难得的深紫色良骏,英武的少年骑士丢开左手的雕弓,右手同时也拔出剑来,他似乎认为许褚足以作为他的对手,于是大大方方的对许褚自报家门: “吴郡孙策,孙伯符,前来讨教。” 第六十章 短兵相接 “两阵既立,各以其将出斗,谓之挑战。”兵筹类要 “孙策?”许褚一边警惕的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一边若有若无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你要与我斗将?”许褚看似粗犷无谋,其实心思细腻,此时他想好了主意,似笑非笑的说道:“在马上?” 军前斗将的传统古来有之,例如项羽邀刘邦军前决战。然而即便是万人敌,在这种进退有度的军队之中也招架不住。 虽然这种武将相互挑战的模式并不是战争的常态,更多的是那些士兵之间根据阵型组合而成的战斗。 当然,这还得看将领的作战风格,那些依赖于军阵、智谋的将领如高顺、麴义等人会选择坐镇军中调度,轻易不出战阵,对方的将领即便再猛如虎,也会被组织严密、互相配合的士兵给困死。 而那些自信于武力,喜欢一力降十会的将领如吕布、公孙瓒等人,就喜欢亲自带着军队冲锋陷阵,甚至与人斗将。 孙策就是这么一个人,在袁术麾下的时候,除了跟随过父亲的老将程普等人以外,尚且无人是他对手。此时难得看见一员猛将,孙策见猎心喜,在战局偏向己方的情况下,他跃跃欲试的准备翻身下马。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的手突然伸了出来,握住了孙策的手腕。 即便是戴着兜鍪,也难以掩盖那人过人的风采:“速战速决,莫要横生枝节。” “好!此人堪能与我匹敌,我就知道你不会拦着我。”孙策将战场的指挥权交给那人爽快的从马背上翻下来。 眼看着孙策的独自朝许褚走了过去,一直护卫在孙策身周的同族孙河,杀散逃兵,拨马来到那人身旁,眉眼间萦绕着一丝忧虑:“子衡,你为何不拦着他?身为一军主将,岂能以身犯险?” “那也要拦得住才行。”吕范摇了摇头,显然是熟知对方的脾性,苦笑着说道:“不过孙郎的武艺不凡,这种场面,你无需过多担心。” “子衡与伯符恩若至亲,连你也拦不住”孙河意犹未尽的说道:“那也再无旁人了。” 吕范凝目看着孙策挺拔的背影,顺着孙河的话往下思索着,突然说了句:“或许,有个人可以让他收敛些。” 两人短短的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带着部曲往两边加入战场,与许褚手下的一批剑客以及残留的敌军交战。 只是他们作为护卫孙策左右的亲将,在厮杀之余,还要分出一部分心神关注在孙策身上。 此时孙策与许褚已经你来我往的交击数合,孙策手中长枪舞动,闪起点点寒光,许褚不进不退,大吼着带起斫刀,直面迎上对方数十点寒芒,只听铿锵数声,寒芒全部激射四散。 在许褚格挡的短短一瞬间,孙策守不住枪上传来的对方的怪力,往后倒退了数步。许褚见机得快,平地跃起,那庞大的身影就像一头巨熊从高空落下,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斫刀狠狠的向下劈落! 孙策当机立断,丢掉手中的长枪,白蜡木的枪杆挡不住许褚全力一击,瞬息之内他无法闪避,只能寄托于父亲遗留下来的精钢宝剑。 那剑是孙坚自雒阳宫中拾到的御物,无论是锋利、坚韧还是美观,都远胜寻常兵刃。 他把手摸上剑柄,深深的吸了口气,而后猛然发力!剑刃擦着剑鞘内壁滑出,发出铮的一声剑鸣。 许褚忽然感觉自下而上的一股凛冽杀气,多年打打杀杀的经验告诉他,对手并没有被他的气势所慑服,反而极为罕见的以攻代守。 两人这番动作、思考只在短短一瞬,许褚转念间便扭动手腕,将斫刀改变方向,朝着孙策刺来的剑尖砍去。 千钧之势下,兵刃交接,两者之间传出铛的一声,而后各自退开。 孙策虎口微张,犹自不定的颤抖着,许褚的力量太大,刚才那一招,孙策简直以为自己是撞击礁石的浪花。自己虽然成功身退,但手中的剑却被对方震落。 “好!”许褚干脆利落的把斫刀往身旁一振,表情看似轻松,实则心里的震撼并不比孙策要少到哪里去,他放声大喝:“不愧是孙文台的儿子!” 孙策面色一变,正欲回话,只见孙河、吕范二人见孙策对敌不利,立即着急忙慌的策马赶来。 许褚适才的武勇不仅扼住了这一股敌军的攻势,甚至还稍稍团聚了身边的军心,此时已有数十名士兵聚集在许褚身边,与孙策等人对峙。 “伯符!”吕范一直来到孙策身边,看到对方安然无恙,这才稍稍放心。 许褚打量了周边局势,经过刚才那么一段时间的拖延,对方奇兵的效果正不断的减弱,已经有许多人反应过来,在许褚的表率下返身接战。 虽然依旧没能改变不利的局势,但也足够给许褚争取更多的脱身时间了。 趁着孙策上马的空档,许褚带着人转身疾走。 “拦住他!”孙策喝令道。 孙河立即带着人在身后策马追来,许褚脚步越来越快,在途径一辆燃烧着熊熊火焰的辎重板车时,他脚步骤然一顿,探出一只手,抓住车辕,使劲往后一甩。 沉重的板车朝着孙河等人飞来,孙河赶紧勒马躲避,那车子重重的砸到地上,迸出无数火星,一时拦住了他们的路。 待孙策等人赶到的时候,许褚等人已经跑到火光照射不到的夜色中去了。 “可惜。”孙策懊悔的说着。 吕范接口道:“跑了他一个倒也无妨,反正今夜战局已定,不仅平舆之围得解,汝南亦能重回我军手上。” “我不是可惜未能可竟全功。”岂料孙策并不是可惜这个:“我是在可惜,我竟不知这个壮士的名字。” 吕范与孙河面面相觑。 他二人之间的短暂交手业已结束,而四周的战斗也开始进入尾声,也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从旁边走了过来,在孙策等人面前说道:“程将军已经带人追上了敌将张超。” “好!我就知道程叔不会让我失望!”孙策喜形于色,脱口说道,却看见那人面带为难。他沉了沉气,问道:“怎么了?” “程将军遇到了点麻烦,说是不便处置,还请少将军过去一趟。” 吕范面色顿时有些凝重,对孙策说道:“是该做出打算了。” 待孙策等人来到战场的另一边的时候,放眼所见大部分都是自家的兵马,唯有一处角落里团聚着数百人的部众。 他们还没走到跟前,便听见敌方阵中有一人的声音在夜间异常洪亮,语气里带着嘲讽与愤慨:“程德谋!多年未见,你就是这么对友人打招呼的么!”11 第六十一章 临阵语旧 “天下反覆未可知,相与州里,今虽违,要当大同,欲共一言。”后汉书董卓列传 但见一人样貌普通,穿着一身合体的甲胄,在一干将校的簇拥下,犹如众星拱月一般站在最中间。 不用想,孙策便知道这个三四十岁的将领就是河南典农校尉,此次南下汝南的军队主帅张超。 孙策在张超身上打量了几眼,没有发觉什么新奇的地方,只是在他身边还紧随着一名年纪二十多岁,身材颀长、体格精瘦的男子。那人没有刻意绷紧身子,仅仅是随意提剑而立,却让人难以忽视,甚至误把他当做主帅。 “那人是谁?”孙策边走边悄声问道。 孙策的堂兄孙贲在一边迎上前来,抬头顺着对方的目光看了那人一眼,低声道:“江夏李通,在朗陵一带颇有侠名。” “看起来是个难缠的人物啊。”孙策这时走到程普的身边,不用仔细去听两人之间的对话,孙策心里就明白是什么事了。 说起来这张超与他的父亲孙坚有过一段交情,当初黄巾作乱,朱儁受拜为中郎将入颍川平乱,时任下邳丞的孙坚被朱儁表为佐军司马,在朱儁麾下征讨黄巾,收复宛城。而张超在那个时候也是朱儁帐下司马,二者有过一段袍泽同僚之情,连带着程普、黄盖这些孙坚部将也与张超相识。 “程叔感到为难?”孙策问道。 程普年长,颔下留了几绺长须,样貌端正,颇得军士爱戴。他很久以前就曾随孙坚征伐各方,攻城野战,身被创夷,为孙氏建有卓绩。孙坚死后,又跟着孙策在淮南,忠心不二。他用欣赏优秀子侄辈的目光看着孙策,眼里不禁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口中却是淡淡说道:“什么友人?无非是危急关头,想拿此事攀交情呢,当年征讨黄巾,彼此争功的事可没少做。何况,即便是有故人情谊,如今各为其主,老夫也不会为了私情而坏了大事。” “那又何必如此麻烦?”孙策早已知道程普与张超之间的关系,在来时的路上吕范也曾为他分析过利弊,此时他心里虽有了主意,但还是想试试这些亡父旧部们的态度,于是他着意问道:“一鼓作气,进击破敌就是了。” “认不认他这个故友,讲不讲当年情谊,这不在于我。”程普随口说了一句,接着便正一正脸色,说道:“而在于你,伯符。算起来他是破虏将军昔日的同侪,也是你的叔伯辈,现下兵戎相见,该由你来做决断了。” 程普善于应对,颇有计略,此时他轻飘飘的将话题抛给了孙策,将情势掉转成他在试探孙策的态度了。 孙策抬起好看的眉眼,朝张超的位置看去,故作沉吟。一个张超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张超背后的前将军朱儁、乃至于朱儁身后的朝廷,却不容忽视。今天他们若是对张超下了狠手,等若是孙策不顾其父与朱儁的交情、与其公开决裂,连带着孙氏当初凭恃讨董而博得的些许汉室忠臣的名声也将一夜殆尽,转而成为朝廷的敌人。 在当前朝廷强势、威严仍在,而袁术又尚未在淮南彻底打开局面的情况下,过分得罪朱儁、彼此不留丝毫转圜的余地,对孙氏来说并不是个划算的买卖。 所以吕范与程普所说的打算与决断,表面上是看在彼此交情的份上放张超一马,其实是在谋划孙氏的长远。 孙策有些沉不住气,没有试出程普的心思,反倒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个干脆:“彼既为我尊先君旧识,如今战场相遇,自当给彼留些情面才是。” “是这个道理!”程普宽慰的说道,其实孙策无论做出什么决断,他都会念在孙江当年对他的深恩厚遇的份上给予倾力支持,但是于公于私,他都还是希望孙策能选一条正确、有利的道路。 “既然如此,那我就过去与他叙叙旧罢。”说完,程普就准备挪步上前。 这时在后头突然走来一名士兵,其身旁跟着一个狼狈不堪的少年。 “怎么了?”孙策看到这个样子,不由好奇的问道,一边正打算上前的程普也兀自停下脚步。 那士兵深感事关重大,不敢声扬,想凑到孙策耳边单独禀告。孙策对此没什么意见,反倒是吕范迈开一步,挡在二者之间,神情冷淡:“有什么不方便宣扬告诉的,你先说与我听。” 他担心孙策的安危,故而先拉着那名士兵探听消息,待听完之后,吕范原本平静的脸色突然就变了。他抬头看了孙策一眼,快步走了回来,孙策、孙河以及尚未离去的程普也围了过来,几人听着吕范低声说着什么。 “他们在筹划什么?”对面的张超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侧首问向旁边的李通:“文达,你说的这法子,他们会答应么?我与程普他们虽然的确在前将军麾下共事过一段时日,但交情太浅,我若是彼等,绝不会念着这么点情谊而纵任我等脱身离去。” 李通的眼睛很并不是很亮,却深得特别,仿佛一潭古井,就连火光与月色都照不进最深处。他心里有些看不起张超的才智,如若不是朱儁声名昭著、又背靠朝廷,李通也不会上赶着率众投奔,甚至还在张超的麾下出谋出力。此时他正在漫无边际的想着事,听见张超的话,他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到让他想起了另一端往事。 当初他与同郡人陈恭起兵于朗陵,称霸一方,与一个叫周直的豪侠相合。那时候他们三人何曾不是称兄道弟、一团和气?可实际上彼此之间互相忌惮、憎恨,直到李通设计杀死周直,并与陈恭带兵清除了叛乱,吞并周直部曲。弱肉强食,本来就是在乱世里生存的法则,只要你挡了路,没有谁会为了情谊而放你一马。 就连后来陈恭都被自己最亲的亲人给杀害,何况是张超与程普这对交情浅薄的同僚? 李通在给张超献上此计的时候,并没有想过对方会真的因为情谊而开一面,之所以那么笃定,是因为他相信利益动人心,放走张超对彼等来说利大于弊。 “文达,文达。”见李通没有立即回话,张超面色有些不豫。 李通回过神来,看了张超一眼,收起了眼底的一丝不屑,十分坦诚且无奈的说道:“军心惶惶,难以从乱军之中脱身,要想保全实力,眼下也唯有如此。至于彼等会不会念及旧情,却不是通能料定的事了。” 站立一旁沉默寡言的许定想了想,开口作出承诺:“校尉暂且宽心,即使不能成事,在下也要拼死护送校尉杀出重围。” “真乃义士、义士啊。”张超此时隐隐有些后怕,适才若不是李通与许定等人舍身相救,恐怕他早就死于乱军之中了。早知道当时就该多谨慎着些,此番战败,将先前击破黄巾的功劳顿时化为乌有,也不知道回去后能不能功过相抵 正胡思乱想着,张超忽然发现对面没了动静,反倒看见程普几个面色凝重的在商议着什么。 “他们在干什么呢?” 李通凝眉看去,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突然一亮。11 第六十二章 苞笋落箨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鹧鸪天 “你所言当真属实?”孙策指着吕蒙,最后又问了一遍。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吕蒙此时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衣服上尽皆挂了彩,显得十分狼狈。一想到这个军情是成当等人拿命换来的,吕蒙就心揪着似得痛,无比悲愤的说道:“子敢拿人头担保,句句属实!” “这下就麻烦了。”孙策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转头看向程普:“张超那些人一时不好解决,若是拖到彼等骑兵赶至,恐怕会颠覆局势。” 程普知晓事情严重,神色严肃的冲孙策抱拳,而后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来到阵前,方才朗声说道:“张超!故友在此,何不出前一叙?” 孙策虽然没有转身去看,但仿佛能听见对面紧绷着心弦的人无不齐声松了口气。 吕范唯恐此事传出去会引起军心动摇,只得放低了声音说道:“敌军走不得路,若是从大道过来,到这里至少还要一刻钟。我等不需等张超撤走,可先派人在北边路口布下鹿砦围栏,将军中手集中一处,待敌骑来时,可迎头进击。” “子衡妙计。”孙策知道吕范多谋,正欲下令筹备。 这时孙河有些疑惑地问道:“敌骑既至,我等理应速速入城,据城而守,何故要正挡其锋?” “现下人员冗杂,不仅有我等带来的一千旧部,还有孙豫州的兵马、对方的降兵。蜂拥入城,调度困难,耗时绝不止一刻、两刻钟的功夫,待那时若是敌骑赶至,我等恐有覆亡之危。故而此番只能先派精兵与之对阵,以期挫败敌骑之后,再从容入城不迟。”吕范解释道。 李通目不转睛的看着程普与张超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叙旧,像是本来就不怎么熟的两个人非要从往昔的共同记忆中掰扯出一份情比金坚的友谊,既尴尬、又敷衍,不过是为了接下来的举动做出顺理成章的解释。 对方顶多是想要汝南郡,不可能会往死里得罪朱儁以及朝廷,所以临阵释放张超就是一个绝好的台阶,能让彼此双方留下一个可以商量的余地,不至于彻底撕破脸。 看对方现在这态度,李通心里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时,许褚喘着粗气,带着两个剑客不知从哪里挤了出来,唤道:“阿兄。” 正在带着忧虑的心情关注张超与程普二人谈判过程的许定霍然转身,一脸欣喜的看着弟弟许褚,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高兴的说道:“好、好,我就知道就凭那几个杂兵,如何能拦得住我家仲康!” 他这话勾起了许褚脑海里的回忆,似乎是想起了某个英武矫健的少年,许褚对杂兵两个字不以为然,但也没有说什么。闪舞说 李通饶有兴致的转过头来,对安然无恙的许褚盯看一眼,突然笑道:“许君猛力如虎而作战痴狂,可谓虎痴。” 此话一出,李通身后的几个部将如吴霸等人尽皆附和称赞,许定也是眼前一亮,欣喜的说着:“虎痴,虎痴!这个名号不错!” 许褚倒是极为平静的看向李通,与之视线相对,虽然对方掩饰得很好,但许褚仍从李通的眼底看出了些许锋芒。他突然发现这个体格精瘦的男人,似乎并没有像外间所传言的那般慷慨大义、平易近人。 虽然彼此都是豫州豪侠、各有声名,但在此前并无互通往来,反倒是各自刻意保持着距离。李通虽然派人来结交过几次,但都被许褚拒绝,论及其中原因,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谨慎、防备着什么。可能是在得知李通的合伙人周直、陈恭等人一个接一个的被他们视为亲近的人杀害,李通吞并各家部曲,独霸朗陵以后,许褚就一直对他默默抱有戒心了。 许褚心里一动,觉得眼前站着的不是李通,而是一只食人的老虎。 “到底是昔年共剿蛾贼的同僚,情谊深厚。”张超喜形于色,轻松自如的走了过来,像是卸下了肩头无形的重担:“彼等答应了放我等离去,待我等沿路收拢败兵,退回上蔡之后,再做打算。” 李通心里有些疑惑,虽然这一切都在他对人心变化的把握之中,但他仍有种说不上来的疑惑。可饶是他颇有智计,也断然不会想到郭嘉、田畴等人率领的三千越骑营兵马,正往脚下这方战场赶来。 都伯邓当虽然只是一副中等身材,但结实有力,走的每一步都很稳健。此时他没有往日那般踏实的步伐,一边招呼手下搭好鹿砦,藏好弓手,一边呼唤道:“吕子明,吕子明呢!” 吕蒙仍穿着那件被树枝荆棘挂的破破烂烂的衣服,在看见邓当的第一眼,他好不容易因仇恨而坚硬起来的心登时软了起来,像是在外被人欺负了的少年回家见到了能为他出头的兄长,语气可怜又恓惶的说了一句:“姐夫” 待看到吕蒙后,邓当眼底闪过一丝喜色,随即便换上一副愤怒的神情,他大步向前迈出,一脚将吕蒙踹翻在地。 吕蒙被踢得在地上滚了两圈,腹间传来的剧痛让他把说了一半的话吞了回去,他两手捂着肚子,额头冒出豆大的汗水,牙关咬得死死地。 “你以为这是你在乡间跟人玩骑牛打仗的把戏么!”邓当俯下身,一手抓住吕蒙的衣领子,将他上身扯了起来:“这是打仗!是要死人的!我几次三番的警告过你,不要擅做主张,你可曾把我的话当回事!想做大将军?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不等吕蒙回复,邓当已放开手,站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吕蒙,冷冷说道:“成当他们五人的命记在你头上,你现在先给我滚到后面去,打完了我再收拾你!” “不、我不走!”吕蒙立即激动的从地上爬起来,吃力的站在邓当面前,倔强的说道:“成叔要我走,那是因为军情只得由我才能传出去,所以我才会走。但现在不一样,我不能走,我得留下给他们报仇!” “你个”邓当气急,正想说你若有个闪失,教我回去后如何面对你家姊?可他一看到一向吊儿郎当的吕蒙此时无比悲愤坚毅的神情,却又说不出口了,似乎有什么东西让眼前这个半大孩子开始产生蜕变。 “好。”在吕蒙的目光逼视下,邓当无可奈何的妥协道:“你一会持刀跟在我身边,不得擅离!” 吕蒙笑了,身边一群默默围观的军士们也都笑了,一个个上前夸赞吕蒙的义勇。 邓当眼看着这一切,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竟然还起到了稳定军心的作用。 只是这么做的代价,他却不愿意承受。邓当边想着边看着挤出笑容接受旁人鼓励的吕蒙,看着吕蒙低头拿把刀在手中掂了掂,他忽然有些疑惑,是什么时候开始,这臭子连沉重的斫刀都能提得起来了他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11 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热度文或者rd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六十三章 审知彼己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孙子谋攻篇 在临时搭建的鹿砦围栏后头,有几人正警觉的竖着耳朵,往漆黑如墨的夜色里张望着什么。 这个时候的天色已经暗沉下去,夜色就像一张巨大的幕布,掩住了一切,唯有路尽头还若隐若现的浮现着一层暗红色的霞光,一轮满月从云层间钻进钻出,照得地上一会亮堂一会昏暗。 排在最前列的士兵们躲在鹿砦后头,身子不由自主的挤在一起。自打入秋之后,夜里就开始渐渐有些冷,他们出征很急,没有准备足够的秋衣,只能靠单衣御寒。 “都两刻钟了,怎么还没来?”吕蒙手上紧抓着刀把,静静地眺望着路尽头的暮色,只见林木鸟兽皆静悄悄的毫无异状,他既觉得心安,又不免有些遗憾:“难道是” “子明放宽些,不过是一场仗,何况我等早有预备,彼等又全然不知。”伍长徐顾走了过来,他的胸口被布条简单的包扎着,适才他与许褚短暂交手,虽然被震倒在地,但胸口仍被其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见吕蒙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出口宽慰道。 “徐叔”吕蒙回头看见徐顾,对方与成当、宋定两人都是一个乡里出来的袍泽,情谊深厚,平日里待他也真如叔伯长辈对待子侄一样。如今成当与宋定生死未卜,而徐顾也遭受创伤,他嗫嚅着嘴唇,有话要说,却一时哽在喉头。 “跟你没关系。”徐顾拍了拍吕蒙瘦削的肩膀,叹了口气:“我们仨出来入伍的时候就料想到会有今日,苍天待我等到底不薄,还让我们杀了好些人,赚够了本。” “徐叔。”吕蒙仰头看去,眼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你们当初为什么要当兵?” “为什么?当兵还有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一口饭?”徐顾不禁哑然失笑,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话从吕蒙这个自幼衣食无忧的子嘴里说出来没什么不对:“你家里虽不算豪富,但也是殷实之家,哪里知道这世道艰难,多少人当兵做贼,不过是为了博一条活路。当然了,也有许多像你这样的志士男儿,想学霍骠骑” “我不想做霍骠骑了。”吕蒙摇了摇头,神情十分落寞,话音近乎微不可为:“我不想当将军了。” 这时一只树上的夜枭叫了一声,盖过了吕蒙的自言自语,徐顾一时没听清,脱口问道:“什么?” 吕蒙已把头低了下去,垂眸看着刀把。 徐顾也不说话了,或许每个人在年少时都会有这么一阵迷茫的时光,这是成长所必经的路程,待走过了这段时期后,回头再看,就会发现当初的自己是多么的无病s,只不过他当年的这个时候是在迷茫什么呢?好像是在发愁自己这辈子难道就要跟田野耕牛打交道,好像是与成当、宋定几人趴在田埂上目睹了一列整装华丽的骑士经过,回去后心里的那股怅然若失。 “将军有令,严加戒备,注意左右!” “攻破营寨的有多少人,你看清楚了没有!”吕范有些焦急的看着一名从后方营寨逃来的士兵,眼前这人本是留守后方的营地,负责看护少量辎重与粮草的。他们此行只带了一千多人,辎重与粮草并不多,所扎下的也只是临时营地,吕范本以为对方不会放着自己这边的人不管,跑去突袭战略意义不大、价值又的营地。 却没想到对方用兵的手如此诡异,即便对方拿下了那个临时营地又如何?能挽回这边的局势么?能救出张超么? “夜里太黑了,的、的没看清,大概有一两千人,而且全都是骑兵!”士兵吞吞吐吐的说道。 “彼等的主将未免太过不智,放着这里的黄雀不做,跑去打那个没什么好处的营寨?”孙策不屑的笑了笑,俊朗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风采,语气里有些可惜:“白费了那几千骑兵,如若在我手上” “不一定。”吕范突然低声打断道:“彼等或许是故意绕了路。” “绕路?”孙策不解道:“战机稍纵即逝,彼等还特意绕路?” “不然何以解释?”这时吕范早已不复最初的平静淡然,神情在月光的映照下有些惊惧,又有些亢奋:“汝南何等重要,前将军断然不会派几个庸才领兵为援,彼等定然是算准了我等会放张超全身而退、或许也料定我等来不及退守城中,会选择守在路口埋伏。是故才不急不慢,选择离开大道,先绕路踏破营地。而我等在此久候苦等,又迟迟不见彼等到来,军心定会懈怠,那时他们再驱骑赶至,出其不意,从侧方进击” “彼等不可能算得那么准。”孙坚昔日的旧将之一、别部司马韩当瓮声瓮气的说道:“他怎么知道我等会如何做?要是我等选择回城了呢?那他们岂不是徒然无功,只是踏破了一座的营寨?” 吕范重重的叹了口气,微闭上眼,说道:“我特意选在黄昏时动兵,就是算准了时机,不然完全可以等到白日里张超攻城的时候,再从旁突袭。彼等主将完全可能从此推敲,获知我用兵的习惯,绝不会明知时间不够而仓促入城,给人可乘之机。故而彼等才会算定我等举动,并依此定计此人才智,远胜于我。” “那眼下该如何?”程普本就多计,此时信服了吕范的说法,发问道。 “此时退入城中已是来不及了,只有继续坚守才有不败之机。”吕范的语气有些虚,这是他头一次对自己的谋划不自信,对方已经通过一点细节就洞察了他用兵的风格,而自己却对对方一无所知,这让他感到非常无力:“若彼等攻破营寨只是顺路的话,那我等就该尽量调整鹿砦围栏,将兵马从西北处集中到北边去。” “手下兵马本已各在其位,摆好了阵势,一旦调动”程普谨慎的说道:“一则会使阵型紊乱,二则也来不及设下新的部署。” “没时间了。”吕范有些无奈的说道,他此时隐隐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把作战时间卡得这么死,不然也不至于到现在一点转圜变通的余地都没有:“如今首要的是侧翼,只要守住侧翼,不使彼等突袭得手,我等还有可战之机。” 孙策点了点头,在这个时候,他只能相信吕范的判断。于是他立即下令,在北边尝试着搭建简陋的鹿砦,并从自己以及孙贲的麾下调集了两百多手,以步兵手持刀盾戈矛掩护。箭上弦,刀出鞘,随时准备迎战,又赶派了夜里眼力好的斥候到前面去探望,等候过程中不准肆意出声或走动,违令者立斩。 似乎预见了此处将发生一场大战,月亮难得的从云层间探了出来,皎洁的月色一时间照亮大地,即便是在夜里看不清物事的人们此时也能分辨出周围的环境。 这是个对彼此双方都有益处的天时,而吕范骑在马上,脸色却有些晦暗不明。他往西边的林子里投以探究的目光,似乎那片安静的林子里藏着什么鬼怪,可能是他想多了,对手怎么可能在击破己方营地后分兵包抄?这中间所花费的时间根本不够,他摇了摇头,暗道自己应是多虑了。 或许就算是真的,他也分不出多余的兵力两头兼顾,他不能冒这个险,只能把所有筹码压在北边,他就算定了对方绝对会从北边全力攻来。 吕范静静思索着计划,突然叹了一口气,心里在想,此次若能安然回去,是该为伯符寻个合格的谋士了。 第六十四章 胜而不骄 “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吊古战场文 战斗部署尚调整到一半都没有,就只听一阵阵闷雷平地惊起,一列人高马大、旗帜鲜明的骑兵高举着火把,从北边的道上直冲而来,很快排开了冲锋阵型,一时间人喊马嘶,瞬息便至。 阵前防备的这些人本来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此刻又是频繁调动,一个个早已精神懈怠、睡眼惺忪。他们先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等回过神来,不由得惊傻大喊道:“骑兵来了!” 这一喊全军人皆凛然,纷纷拔刀挽弓,只是他们没能来得及组成防御的阵势、鹿砦围栏也没有搭好,几乎处处是破绽。就连向来沉着的吕范此时也不由得心下惴惴,担心手底下这些人抵挡不住对方的进攻。 越骑营的称号从孝武皇帝设北军校尉的时候就开始传承下来,流传了近四百年,如今更是成为皇帝费心打造、重整的北军六校之一。 骑非越人所长,越骑并不是指南方内附越人的骑兵,而是指材力超越者组成的骑兵。跟如今注重打造为甲骑具装的屯骑营、以擅骑射弓马的羌胡骑兵为主的长水营比起来,越骑更偏向于轻捷迅猛、灵活多变的战术。 他们人皆披挂轻甲,手持骑枪,马镫、马鞍等骑具齐备,讲求的就是一个快字,只要能在敌人来不及组成防御阵势之前,如尖刀般插入敌人心脏,就能一击破敌! 徐顾顺手将吕蒙揽在身后,浑身紧绷,眼看着前方道路上被骑兵扬起浓密的尘埃,像是一层黄雾升空而起,尘土在半空滚滚流动。数不尽的骑兵穿过黄雾,远处传来类似雨前闷雷似得响声,就像是有神在云间敲击着夔牛皮制成的鼓。 声音越来越近,最前面的一排骑兵奋力将手中的火把扔了过去,火把在半空转了几圈,刚摔在地上,转瞬便被跟来的马蹄踩踏出无数火星。 “架盾、架盾!”吕蒙听着邓当与徐顾等几个都伯、伍长在大呼叫,他们虽然大部分是江淮、江东人,但大都是曾经跟随着孙坚征讨羌胡、讨伐董卓的老兵,多年征战的经验使他们学到了如何对抗骑兵的办法。此时不消军官们多说,许多人在短暂的惊骇后反应过来,试图聚拢成阵型应对骑兵的冲击,手开始引弓射箭、步兵开始拿着厚盾、戈矛准备在前御敌。 但散乱的阵型卒难整合,越骑营来势汹汹,他们裹挟着沿路的尘雾一起蜂拥而至,在最前面的几个都伯的带领下,成数条纵队灵活且迅速的穿透进军阵的缝隙之中。 由于临时更改了既定部署,加之军阵散乱无章,数百骑兵刚一冲杀进来,内里的数千步卒皆难以招架,纷纷避开骑兵朝两旁躲闪,无不望风惊溃。这使得蹈阵的越骑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就从北往东,在对方军阵中绕了个弯,打算穿阵而出。 眼见己方就要被分割四散,徐顾大急,对身边的吕蒙吩咐说道:“我护不住你了,你好自为之,莫让我失望!” 说完他便拔出刀来,左手持盾、右手持刀,大迈步跨了出去。他个子不高,在乱军之中极为灵动,几番挪步皆避过了冲撞过来的骑兵。他将刀放置盾前,腰杆一扭,两手用力往前一推,刀刃瞬间划破了马肚。里头的肺腑心肠一下子倾泻出来,徐顾闪避不及,半边身尽是淋漓的鲜血,看上去狰狞的可怖。 徐顾脚步不停,一刀砍死了那名被压在马下的骑兵,再起身喘了喘气,回头看去,发现吕蒙也在效仿他的做法,转盯着敌骑的马腿劈砍。虽然吕蒙的力气不大,但胜在身子灵活,没多少工夫就有好几匹马被他砍伤。 骑兵爱惜坐骑,只要他们舍不得坐骑受伤,下马步战,那就是咱们步卒的天下了。 徐顾深知这个道理,刚才也拿这个教导过吕蒙,他是个粗人,懂得的道理并不多,许多道理都还是他在战场上、在生活中领悟到的经验方法,所以他很渴望能与吕蒙这个晚辈分享经验。此前不仅将步战对骑兵的方法传授给了吕蒙,而且还立即得到验证,这让他大感慰藉。 他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吃力的呼着气,刚才那一下似乎将胸口的创伤给扯得撕裂了,但他只是皱了皱眉,紧紧抓着手中的武器,还不忘用赞赏的目光看了下吕蒙。 打完这一仗,阿蒙就可以算是真正的兵卒了。 就这么一走神的功夫,敌方突然蹿来一名骑兵,徐顾打算故技重施,一边用盾防御,一边两手并用,砍向敌骑的马肚。可想象中划破肚皮的感觉并没有从刀刃上传来,反倒是一阵刺耳的铁器刮擦声,让他回过了神。 那名骑士显然不同于其他普通骑兵,此人不仅身上,就连坐骑的要害部分都挂着轻甲,这是个军官! 徐顾刚反应过来,迎面便看见一道寒光,那是骑兵惯用的杀人手段将身子往旁边半倾,用手将刀横向伸出,只要马力足够、手握的稳,就能借由马速沿途收割人头。 “徐叔!”吕蒙在一边似乎惊骇的喊叫着什么,可徐顾却什么也听不清了。 吕蒙几步跑到徐顾身边,跪趴在地上,抱着徐顾焦急的哭喊着。 刚才徐顾发觉寒芒逼近,下意识的举刀格挡,以至于没有被对手一刀枭首,脖子上被砍了一道极深的伤口,居然还留了半口气,他的瞳孔逐渐涣散,眼中神采也开始散去,嘴里咕噜咕噜的像是有口痰,含糊不清的说道: “我们家阿蒙可是要做霍骠骑的人啊” 说完,他便在吕蒙的怀中垂首死去了。 吕蒙的脸上像是下了场暴风雨,压抑已久的悲愤和无助占据了他胸口每一寸位置,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了下去,这个活泼、细腻的少年不再刻意保持成年人那样的冷静坚强,而是像个孩子那样趴伏在徐顾身上嚎啕痛哭,瘦的身躯无法承受失去至亲的悲痛,他哽咽着说道:“我不想当将军了” 哭了没一会,他茫然的抬起头,刚才他这么一番不理智的举动,足够让后面冲来的骑兵将他一刀带走。可现在他呆呆的看着敌骑跑来的方向,此时却没有一个骑兵的影子,先前冲过来的数百骑兵原来并不是什么先锋突骑,而是对方的整支骑兵部队。 不可能,成叔明明说对方至少有两三千骑,绝不可能只有现在这么点! 吕蒙站起身来,此时的他灵台无比清明,脑子一时间转的飞快。 他在思索这一因素将给战局带来怎样的变化,如果北边来的骑兵确实只有这么多,那就是说对手要冲破己方的主力在另一头! 吕蒙霍然转身,只见刚刚砍翻徐顾的敌骑军官正打马回来,在他的肩上各缝着一条青色的肩带,上面有三道用意不明的横杠。除此之外,吕蒙并不陌生,甚至还有些眼熟,因为他的姐夫邓当也穿着类似的甲胄,对方是个都伯! 越骑营都伯王子服不急不慢的策马走了回来,阴测冰冷的目光锁定在吕蒙身上,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他刚才既已杀了一人,此时自然不介意将一个软弱的哭包添上自己的功劳簿。11 第六十四章 胜而不骄 “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吊古战场文 战斗部署尚调整到一半都没有,就只听一阵阵闷雷平地惊起,一列人高马大、旗帜鲜明的骑兵高举着火把,从北边的道上直冲而来,很快排开了冲锋阵型,一时间人喊马嘶,瞬息便至。 阵前防备的这些人本来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此刻又是频繁调动,一个个早已精神懈怠、睡眼惺忪。他们先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等回过神来,不由得惊傻大喊道:“骑兵来了!” 这一喊全军人皆凛然,纷纷拔刀挽弓,只是他们没能来得及组成防御的阵势、鹿砦围栏也没有搭好,几乎处处是破绽。就连向来沉着的吕范此时也不由得心下惴惴,担心手底下这些人抵挡不住对方的进攻。 越骑营的称号从孝武皇帝设北军校尉的时候就开始传承下来,流传了近四百年,如今更是成为皇帝费心打造、重整的北军六校之一。 骑非越人所长,越骑并不是指南方内附越人的骑兵,而是指材力超越者组成的骑兵。跟如今注重打造为甲骑具装的屯骑营、以擅骑射弓马的羌胡骑兵为主的长水营比起来,越骑更偏向于轻捷迅猛、灵活多变的战术。 他们人皆披挂轻甲,手持骑枪,马镫、马鞍等骑具齐备,讲求的就是一个快字,只要能在敌人来不及组成防御阵势之前,如尖刀般插入敌人心脏,就能一击破敌! 徐顾顺手将吕蒙揽在身后,浑身紧绷,眼看着前方道路上被骑兵扬起浓密的尘埃,像是一层黄雾升空而起,尘土在半空滚滚流动。数不尽的骑兵穿过黄雾,远处传来类似雨前闷雷似得响声,就像是有神在云间敲击着夔牛皮制成的鼓。 声音越来越近,最前面的一排骑兵奋力将手中的火把扔了过去,火把在半空转了几圈,刚摔在地上,转瞬便被跟来的马蹄踩踏出无数火星。 “架盾、架盾!”吕蒙听着邓当与徐顾等几个都伯、伍长在大呼叫,他们虽然大部分是江淮、江东人,但大都是曾经跟随着孙坚征讨羌胡、讨伐董卓的老兵,多年征战的经验使他们学到了如何对抗骑兵的办法。此时不消军官们多说,许多人在短暂的惊骇后反应过来,试图聚拢成阵型应对骑兵的冲击,手开始引弓射箭、步兵开始拿着厚盾、戈矛准备在前御敌。 但散乱的阵型卒难整合,越骑营来势汹汹,他们裹挟着沿路的尘雾一起蜂拥而至,在最前面的几个都伯的带领下,成数条纵队灵活且迅速的穿透进军阵的缝隙之中。 由于临时更改了既定部署,加之军阵散乱无章,数百骑兵刚一冲杀进来,内里的数千步卒皆难以招架,纷纷避开骑兵朝两旁躲闪,无不望风惊溃。这使得蹈阵的越骑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就从北往东,在对方军阵中绕了个弯,打算穿阵而出。 眼见己方就要被分割四散,徐顾大急,对身边的吕蒙吩咐说道:“我护不住你了,你好自为之,莫让我失望!” 说完他便拔出刀来,左手持盾、右手持刀,大迈步跨了出去。他个子不高,在乱军之中极为灵动,几番挪步皆避过了冲撞过来的骑兵。他将刀放置盾前,腰杆一扭,两手用力往前一推,刀刃瞬间划破了马肚。里头的肺腑心肠一下子倾泻出来,徐顾闪避不及,半边身尽是淋漓的鲜血,看上去狰狞的可怖。 徐顾脚步不停,一刀砍死了那名被压在马下的骑兵,再起身喘了喘气,回头看去,发现吕蒙也在效仿他的做法,转盯着敌骑的马腿劈砍。虽然吕蒙的力气不大,但胜在身子灵活,没多少工夫就有好几匹马被他砍伤。 骑兵爱惜坐骑,只要他们舍不得坐骑受伤,下马步战,那就是咱们步卒的天下了。 徐顾深知这个道理,刚才也拿这个教导过吕蒙,他是个粗人,懂得的道理并不多,许多道理都还是他在战场上、在生活中领悟到的经验方法,所以他很渴望能与吕蒙这个晚辈分享经验。此前不仅将步战对骑兵的方法传授给了吕蒙,而且还立即得到验证,这让他大感慰藉。 他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吃力的呼着气,刚才那一下似乎将胸口的创伤给扯得撕裂了,但他只是皱了皱眉,紧紧抓着手中的武器,还不忘用赞赏的目光看了下吕蒙。 打完这一仗,阿蒙就可以算是真正的兵卒了。 就这么一走神的功夫,敌方突然蹿来一名骑兵,徐顾打算故技重施,一边用盾防御,一边两手并用,砍向敌骑的马肚。可想象中划破肚皮的感觉并没有从刀刃上传来,反倒是一阵刺耳的铁器刮擦声,让他回过了神。 那名骑士显然不同于其他普通骑兵,此人不仅身上,就连坐骑的要害部分都挂着轻甲,这是个军官! 徐顾刚反应过来,迎面便看见一道寒光,那是骑兵惯用的杀人手段将身子往旁边半倾,用手将刀横向伸出,只要马力足够、手握的稳,就能借由马速沿途收割人头。 “徐叔!”吕蒙在一边似乎惊骇的喊叫着什么,可徐顾却什么也听不清了。 吕蒙几步跑到徐顾身边,跪趴在地上,抱着徐顾焦急的哭喊着。 刚才徐顾发觉寒芒逼近,下意识的举刀格挡,以至于没有被对手一刀枭首,脖子上被砍了一道极深的伤口,居然还留了半口气,他的瞳孔逐渐涣散,眼中神采也开始散去,嘴里咕噜咕噜的像是有口痰,含糊不清的说道: “我们家阿蒙可是要做霍骠骑的人啊” 说完,他便在吕蒙的怀中垂首死去了。 吕蒙的脸上像是下了场暴风雨,压抑已久的悲愤和无助占据了他胸口每一寸位置,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了下去,这个活泼、细腻的少年不再刻意保持成年人那样的冷静坚强,而是像个孩子那样趴伏在徐顾身上嚎啕痛哭,瘦的身躯无法承受失去至亲的悲痛,他哽咽着说道:“我不想当将军了” 哭了没一会,他茫然的抬起头,刚才他这么一番不理智的举动,足够让后面冲来的骑兵将他一刀带走。可现在他呆呆的看着敌骑跑来的方向,此时却没有一个骑兵的影子,先前冲过来的数百骑兵原来并不是什么先锋突骑,而是对方的整支骑兵部队。 不可能,成叔明明说对方至少有两三千骑,绝不可能只有现在这么点! 吕蒙站起身来,此时的他灵台无比清明,脑子一时间转的飞快。 他在思索这一因素将给战局带来怎样的变化,如果北边来的骑兵确实只有这么多,那就是说对手要冲破己方的主力在另一头! 吕蒙霍然转身,只见刚刚砍翻徐顾的敌骑军官正打马回来,在他的肩上各缝着一条青色的肩带,上面有三道用意不明的横杠。除此之外,吕蒙并不陌生,甚至还有些眼熟,因为他的姐夫邓当也穿着类似的甲胄,对方是个都伯! 越骑营都伯王子服不急不慢的策马走了回来,阴测冰冷的目光锁定在吕蒙身上,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他刚才既已杀了一人,此时自然不介意将一个软弱的哭包添上自己的功劳簿。11 第六十五章 策马平舆 “左险右易,上陵仰阪,车之逆地深堑黏土,车之劳地。”通典兵十二 吕蒙看着近在咫尺的敌骑都伯挥刀砍来,本能的举手格挡,可他忘了他刚才已将斫刀丢在地上,此时的他手无寸铁,呆呆愣愣的站在那里仿佛吓傻了一般。 王子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判定吕蒙是个初经战阵的新兵,像这样的废物,就该好好教教他战场的残酷。 他加快了马速,将马刀从一旁横着伸了出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呆愣着的吕蒙突然往地上一扑,不仅躲开了斩首的那一刀,而且还在地上眼疾手快的抓起一把被人遗弃的半根长矛,往轻甲未能覆盖到的马肚子下方顺势一捅。 胯下坐骑陡然哀鸣一声,前蹄踏空,挣扎着将措手不及的王子服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啊!”王子服痛苦的哀嚎着,他刚摔在地上,紧接着右脚跟便被落下的马蹄踩了个正着。 “我记得你的声音,在树林里带人追击我与成叔他们,你知道他们是谁么?”吕蒙捡起刀,站在原地漠视着王子服,一字一句的说道:“成当、宋定、徐顾,徐州下邳人,很多年前便跟着破虏将军四处征讨。他们是我的叔父,是我的长辈,是我最亲近的人,他们教我骑术、教我打仗、教我去做我想做的事,而你却把他们全都给夺走了。” 吕蒙语气顿了顿,复又说道:“你说你该不该死。” “原来是先前逃掉的那个斥候,事后一路都没找着你,还以为你当逃兵了呢。”王子服趁着吕蒙陷入悲痛的回忆,跛着一只脚,强撑着站了起来,警惕的看着吕蒙。 “我不是逃兵!”吕蒙像是被激怒了,挥刀向着王子服的脖子砍了过去。 王子服勉强举刀挡过,刀锋传来的震动让他心头一惊,倒是没想过此子膂力挺大。不过能进越骑营的无不是材力超越之辈,材力也指勇力、膂力,王子服能入越骑营,自然也不光是骑术了得。 此刻两人不过咫尺的距离,吕蒙这时才十五岁,少年身体尚未成熟,在力量与技巧、经验等方面远不及成年的王子服,只是因为王子服从马上摔下来腿脚受了伤,行动不便,两人这才堪堪打成平手。 便在这个时候,王子服手下的百名骑兵见主官没有跟上来,急派了二十骑回程来寻,远远见到正在搏斗的两人,一个个催促坐骑,疾驰而来。 吕蒙也不是鲁莽之辈,见事不可为,果断转身便走,他故意留了个心眼,在王子服追上来的时候倏然转身,把刀抡圆了向王子服的脖颈上砍去。岂料王子服早有防备,架刀防住了这一击:“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把戏?” 他下意识的伸腿去踹,稍一用力,右脚腕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就这么一分神的功夫,王子服背后突然被人砍了一刀,那刀从他的后脑勺直往右肩,把他的兜鍪都打掉了。王子服恍受重击,来不及惨呼便往一旁倒了下去。 王子服倒下去之后,吕蒙这才看清那人正是他的姐夫邓当,他心里大为感动,又看了眼还在喘着气的王子服,下意识的就想给他补上一刀。 “够了!再不走敌骑就追来了!”邓当抱住吕蒙的胳膊生生的往后面拉去。 那二十骑赶来之后,只有一人下马验看王子服的伤势,并将其扶上马背,其余的十九骑则脚步不停,径直往吕蒙等人追来。 “杀了他们!”一名肩上同样缝着青肩带、但只有两条横杠的敌骑大喊道。 耳旁的风呼呼的吹过,吕蒙只觉得自己脸上凉飕飕的,似乎有水从面庞划过。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猛兽在不住的嘶吼咆哮,一颗心有力的砰然跳动着,沸腾的血液让全身上下都炽热了起来,他扭头对邓当叫道:“为什么不让我继续给他一刀!” 邓当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带着吕蒙一路狂奔,直到他们越过一架鹿角,跳到一道长堑里的时候,他方才松了口气,说道:“你马上就能报仇了。” 吕蒙这才发现邓当身上满是鲜血,胸口被人砍了极深的一道伤口,头盔也不知道哪去了,整个人披头散发,狼狈的就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 似乎察觉到吕蒙关切的目光,邓当故作镇定的说道:“现在知道打仗是什么样子了?” 吕蒙很快就知道了。 当那十几骑策马冲来的时候,躲在长堑壕沟里的兵卒纷纷冒了出来,他们似虎狼狂奔,配合默契,有的用弓矢射马和骑手、有的用长矛和刀盾拦截格挡。箭矢不多,却鲜有落空,以至于那些来势汹汹的敌骑不断的中箭伤亡。虽然有些己方士卒被箭矢误伤,但也无关大局,这一场临时安排的伏击战很快就将猝不及防的骑兵击溃。 时下的吕蒙根本想不到打仗还有这种技术性的手段,他原以为打仗不过是凭恃个人勇武,奋力击杀,最多与同伴互相配合,却没有想过混乱的战场上有这么多门道,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蕴藏着凶险的杀机。 “你以为这是你在乡间跟人玩骑牛打仗的把戏么!” “这是打仗!是要死人的!” “想做大将军?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邓当的话在他脑海里再次回荡,吕蒙看着邓当奋勇杀敌的背影,目光先是流露出迷茫的神色,随后又逐渐坚定起来,像是在浓雾之中找寻到了前进的方向。 这场规模的伏击战在战场上并不是孤例,来袭的敌人只有数百骑兵的情况很快就为孙策、吕范等人探知,他们一面由程普、韩当等人指派精锐试图缠斗、困死这数百骑兵、一面提心戒备着其他的方向,随时准备在城中孙香的接应下撤退回城,既然敌人的主力不在这里,那就是说任何方向都可能会跑来骑兵。 在离战场不远的地方,无人注意的静谧的林子里,似乎有无数双眼睛紧锁着战场上的一举一动。 “即便有所防备,这时候也抽不开身了。”越骑校尉田畴低沉的声音从林间缓缓响起:“派去的人已寻到张校尉,不消多久,李通、许褚他们就会带尚能作战的私兵部曲返身过来。” 林子里传来咕咕的鸟叫声,胆的宿鸟不敢回巢,一只只站在树杈上低头凝视着某一处黑暗的角落。 没有人接话,只是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像是一个亡魂在林间反覆伤感,那声感叹有种棋高难逢对手、高处不胜寒的寂寞:“还以为是个能人,岂料计止于此。” “太无趣了。” 话音刚落,就像是有人在黑暗中下了指令,紧接着便有两千多骑兵从林间飞奔而出,这才是越骑营的主力,他们早在一开始就分兵两路,一路百人负责踏破孙策后方的营寨,吸引火力另外一路则在后路包抄,在关键时候给予对方致命一击。11 第六十五章 策马平舆 “左险右易,上陵仰阪,车之逆地深堑黏土,车之劳地。”通典兵十二 吕蒙看着近在咫尺的敌骑都伯挥刀砍来,本能的举手格挡,可他忘了他刚才已将斫刀丢在地上,此时的他手无寸铁,呆呆愣愣的站在那里仿佛吓傻了一般。 王子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判定吕蒙是个初经战阵的新兵,像这样的废物,就该好好教教他战场的残酷。 他加快了马速,将马刀从一旁横着伸了出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呆愣着的吕蒙突然往地上一扑,不仅躲开了斩首的那一刀,而且还在地上眼疾手快的抓起一把被人遗弃的半根长矛,往轻甲未能覆盖到的马肚子下方顺势一捅。 胯下坐骑陡然哀鸣一声,前蹄踏空,挣扎着将措手不及的王子服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啊!”王子服痛苦的哀嚎着,他刚摔在地上,紧接着右脚跟便被落下的马蹄踩了个正着。 “我记得你的声音,在树林里带人追击我与成叔他们,你知道他们是谁么?”吕蒙捡起刀,站在原地漠视着王子服,一字一句的说道:“成当、宋定、徐顾,徐州下邳人,很多年前便跟着破虏将军四处征讨。他们是我的叔父,是我的长辈,是我最亲近的人,他们教我骑术、教我打仗、教我去做我想做的事,而你却把他们全都给夺走了。” 吕蒙语气顿了顿,复又说道:“你说你该不该死。” “原来是先前逃掉的那个斥候,事后一路都没找着你,还以为你当逃兵了呢。”王子服趁着吕蒙陷入悲痛的回忆,跛着一只脚,强撑着站了起来,警惕的看着吕蒙。 “我不是逃兵!”吕蒙像是被激怒了,挥刀向着王子服的脖子砍了过去。 王子服勉强举刀挡过,刀锋传来的震动让他心头一惊,倒是没想过此子膂力挺大。不过能进越骑营的无不是材力超越之辈,材力也指勇力、膂力,王子服能入越骑营,自然也不光是骑术了得。 此刻两人不过咫尺的距离,吕蒙这时才十五岁,少年身体尚未成熟,在力量与技巧、经验等方面远不及成年的王子服,只是因为王子服从马上摔下来腿脚受了伤,行动不便,两人这才堪堪打成平手。 便在这个时候,王子服手下的百名骑兵见主官没有跟上来,急派了二十骑回程来寻,远远见到正在搏斗的两人,一个个催促坐骑,疾驰而来。 吕蒙也不是鲁莽之辈,见事不可为,果断转身便走,他故意留了个心眼,在王子服追上来的时候倏然转身,把刀抡圆了向王子服的脖颈上砍去。岂料王子服早有防备,架刀防住了这一击:“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把戏?” 他下意识的伸腿去踹,稍一用力,右脚腕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就这么一分神的功夫,王子服背后突然被人砍了一刀,那刀从他的后脑勺直往右肩,把他的兜鍪都打掉了。王子服恍受重击,来不及惨呼便往一旁倒了下去。 王子服倒下去之后,吕蒙这才看清那人正是他的姐夫邓当,他心里大为感动,又看了眼还在喘着气的王子服,下意识的就想给他补上一刀。 “够了!再不走敌骑就追来了!”邓当抱住吕蒙的胳膊生生的往后面拉去。 那二十骑赶来之后,只有一人下马验看王子服的伤势,并将其扶上马背,其余的十九骑则脚步不停,径直往吕蒙等人追来。 “杀了他们!”一名肩上同样缝着青肩带、但只有两条横杠的敌骑大喊道。 耳旁的风呼呼的吹过,吕蒙只觉得自己脸上凉飕飕的,似乎有水从面庞划过。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猛兽在不住的嘶吼咆哮,一颗心有力的砰然跳动着,沸腾的血液让全身上下都炽热了起来,他扭头对邓当叫道:“为什么不让我继续给他一刀!” 邓当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带着吕蒙一路狂奔,直到他们越过一架鹿角,跳到一道长堑里的时候,他方才松了口气,说道:“你马上就能报仇了。” 吕蒙这才发现邓当身上满是鲜血,胸口被人砍了极深的一道伤口,头盔也不知道哪去了,整个人披头散发,狼狈的就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 似乎察觉到吕蒙关切的目光,邓当故作镇定的说道:“现在知道打仗是什么样子了?” 吕蒙很快就知道了。 当那十几骑策马冲来的时候,躲在长堑壕沟里的兵卒纷纷冒了出来,他们似虎狼狂奔,配合默契,有的用弓矢射马和骑手、有的用长矛和刀盾拦截格挡。箭矢不多,却鲜有落空,以至于那些来势汹汹的敌骑不断的中箭伤亡。虽然有些己方士卒被箭矢误伤,但也无关大局,这一场临时安排的伏击战很快就将猝不及防的骑兵击溃。 时下的吕蒙根本想不到打仗还有这种技术性的手段,他原以为打仗不过是凭恃个人勇武,奋力击杀,最多与同伴互相配合,却没有想过混乱的战场上有这么多门道,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蕴藏着凶险的杀机。 “你以为这是你在乡间跟人玩骑牛打仗的把戏么!” “这是打仗!是要死人的!” “想做大将军?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邓当的话在他脑海里再次回荡,吕蒙看着邓当奋勇杀敌的背影,目光先是流露出迷茫的神色,随后又逐渐坚定起来,像是在浓雾之中找寻到了前进的方向。 这场规模的伏击战在战场上并不是孤例,来袭的敌人只有数百骑兵的情况很快就为孙策、吕范等人探知,他们一面由程普、韩当等人指派精锐试图缠斗、困死这数百骑兵、一面提心戒备着其他的方向,随时准备在城中孙香的接应下撤退回城,既然敌人的主力不在这里,那就是说任何方向都可能会跑来骑兵。 在离战场不远的地方,无人注意的静谧的林子里,似乎有无数双眼睛紧锁着战场上的一举一动。 “即便有所防备,这时候也抽不开身了。”越骑校尉田畴低沉的声音从林间缓缓响起:“派去的人已寻到张校尉,不消多久,李通、许褚他们就会带尚能作战的私兵部曲返身过来。” 林子里传来咕咕的鸟叫声,胆的宿鸟不敢回巢,一只只站在树杈上低头凝视着某一处黑暗的角落。 没有人接话,只是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像是一个亡魂在林间反覆伤感,那声感叹有种棋高难逢对手、高处不胜寒的寂寞:“还以为是个能人,岂料计止于此。” “太无趣了。” 话音刚落,就像是有人在黑暗中下了指令,紧接着便有两千多骑兵从林间飞奔而出,这才是越骑营的主力,他们早在一开始就分兵两路,一路百人负责踏破孙策后方的营寨,吸引火力另外一路则在后路包抄,在关键时候给予对方致命一击。11 第六十六章 益增主禄 “女子公主,为列侯食邑者,皆配之印,赐大第室。”二年律令赐律 “长公主是先帝的独女,也是我的皇姊。”皇帝对事理早已了解得很透彻,却不漏话风,平铺直叙的说话,声音里没有流露任何异样:“安危休戚,理应同之。” “唯!”士孙瑞一口气答说道:“陛下登基之时,年少幼弱,全赖长公主居于宫中,躬亲抚育,方得长成,一如当年盖长公主之于孝昭皇帝。如今朝廷渐安,陛下及冠,长公主宜于宫外建府别居,由朝廷嘉赏。臣等的意思,就是要请陛下钦定府邸、新增汤沐邑,以睦人伦。” “那是我的皇姊。”皇帝强调道,语气不容置疑:“怎么,她也要跟怀园贵人一般避嫌?” “陛下既已亲政及冠,后宫之中,确实不该有其他女眷。”士孙瑞不为所动,简短的说道:“这是为了皇室的清誉。” 说到这个份上,皇帝这才打算借坡下驴,只是他不能表现的太容易受人摆布,故而沉吟着不作声。 “长公主有长公主的住处。”士孙瑞像是没注意到皇帝的神色,复又一板一眼的说道:“请陛下俯念汉家的体统” “好!”皇帝不耐烦看他这副秉公持正的样子,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既提到我汉家的体统,我不能不允准。只不过,你也别忘了,以列侯尚公主,这也是我汉家的体统。” 士孙瑞眼底闪过一瞬讶然,仿佛被皇帝猜中了心事。 他与马日磾等人商议过,既然以众议迫使长公主出宫乃大势所趋、不容更移,为了避免进一步交恶皇帝最亲近、同时也是唯一的直系血亲,关西士人就不得做一番动作以弥补关系。比如以朝廷的名义赏赐宅邸、财货、甚至是增加汤沐邑,这些都只是修复关系的一个零头,真正的重头戏则是长公主的婚配。 只要找到合适的契机,用心经营,从关西士人中间挑选一个合适的迎娶公主,不仅能化解这次无中生有的恩怨,而且还能得到一大助力。 这是件稳赚不赔的买卖,不知多少人紧盯着公主夫婿这个位置,可到皇帝这里,轻飘飘的一句汉家体统就给推掉了。 “公主的夫婿,无论是家世、样貌、才识、官爵,都得是上乘之选。”皇帝慢条斯理的说道,极为认真的为自己这唯一的亲人斟酌人选:“现今的列侯虽多,但可选的却很少,有的年纪太大、有的其貌不扬、难得找到称心的,却已有了家室。婚姻大事,不可轻慢,我想,既然一时难觅,索性就慢慢找,左右也还不急。前朝公主十岁才出嫁的尚且有之,这也不是没有先例可循,你们说呢?” 长公主现在十七岁,按皇帝话里的示意,长公主的婚配最晚的期限不会晚过十岁,也就是明年。士孙瑞想了想,觉得此事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定下来的,逼得太急了没准会起到反效果,倒不如先缓缓,自己私下里先商议好人选、详密筹划。 于是,士孙瑞冲马日磾看了一眼,只这一瞥,对方立时会意,出声说道:“臣等谨诺。” 皇帝如愿以偿,既对刘姜所提出的晚婚要求有了交代,又成功借势顺势,把刘姜诏令出宫,开始他对朝堂势力的布局。心里油然的高兴,接着往下说道:“长公主建府之后,一应官署如私府长、食官、家令等皆应齐备,此外,更要有傅一人、员吏五人、仆射五人。” 前面的官署倒还好,都只是长公主属下管理家务或汤沐邑的寻常官吏,虽然有六百石的俸禄,却连奉朝请的资格都没有。可后面的傅、仆射就不一样了,他们可都是长公主的宾客幕僚,皇帝若是只想让长公主安安静静的过这一生,又何必给她这么个配置? 一时间众人惊疑不定,欣喜有之、忧虑亦有之。 “说起长公主的封邑。”皇帝似若无意的联想到刘姜的汤沐邑,厉声说道:“近来华歆在左冯翊所表露出来的事情,未免也太不干净了!那群庸官胥吏只知沽名贪利,拿了朝廷的钱粮,却从未把河工与驿道等要政放在心上。若不是华歆敢说话,左冯翊的这些事估计还要被人捂着,来年若是发生旱洪等灾,冯翊还不知要生出多大的乱子!” 他的话越说越严厉,隐隐将矛头指着现任左冯翊鲁旭,鲁旭家世清明,与马日磾是扶风同乡。只不过鲁旭家传鲁诗,属于今文经学,与马日磾等古文经大家有着学术上的分歧。尽管如此,彼此到底同属一个阵营,就连同样精通今文经学的第五氏,家中也有第五巡投身马日磾手下做掾属。 学术之争跟畛域之别其实没有很紧密的结合度,当主要矛盾是古今经学之争的时候,政治派别就不分关东与关西的地域派别当主要矛盾是畛域之别的时候,古今经学之争也能放置一边。 政治势力的变化是活性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不同的利益会引起不同的斗争焦点,从而引起不同的政治立场与利益考量,所以无论是上位者还是身处其中的官员,都不能用固定的眼光给一个人定性。 马日磾认为此时正是畛域之别大于学术之争的时候,鲁旭是关西士人中间少有的名望才识具备的人物,他好不容易将其从太仆的位置运作到左冯翊的实权位置上,此时断然不会让皇帝借题发挥将他拿下。 更何况 “当初左冯翊宋翼在任时,其郡便弊政丛生,民皆纷扰。至于鲁君视事郡县以来,治烦理剧,夙夜勤劳,不过岁余便使郡县稍显安定,流民归附。”马日磾不动声色的为鲁旭推卸掉责任,并将黑锅甩到前任的头上:“至若郡府其下各县令长,虽大多是前任宋翼所举荐,但鲁君性情宽爱,念在彼等略有清名,故而托以信任,没料到” 马日磾顿了一顿,意有所指:“宋翼遗毒未清,其昔日属官、以及所荐举者竟也沾染上同样习气,致使今日之弊。” 宋翼是王允的并州乡党,当初跟着王允一同被罢黜清算,如今王允已死,其党羽或隐或死、或是改换门庭,再也成不了气候。马日磾有意祸水东引,其实并不是在针对早已覆灭的王允残党,而是指向关西士人。 因为宋翼除了是王允乡党以外,还有另一层身份,那就是现今雍州刺史钟繇的弟子。也正是由于这层身份,让他在出狱之后很快洗白上岸,重新通过州郡征辟登入仕途,成为雍州刺史府手下主簿。11 第六十六章 益增主禄 “女子公主,为列侯食邑者,皆配之印,赐大第室。”二年律令赐律 “长公主是先帝的独女,也是我的皇姊。”皇帝对事理早已了解得很透彻,却不漏话风,平铺直叙的说话,声音里没有流露任何异样:“安危休戚,理应同之。” “唯!”士孙瑞一口气答说道:“陛下登基之时,年少幼弱,全赖长公主居于宫中,躬亲抚育,方得长成,一如当年盖长公主之于孝昭皇帝。如今朝廷渐安,陛下及冠,长公主宜于宫外建府别居,由朝廷嘉赏。臣等的意思,就是要请陛下钦定府邸、新增汤沐邑,以睦人伦。” “那是我的皇姊。”皇帝强调道,语气不容置疑:“怎么,她也要跟怀园贵人一般避嫌?” “陛下既已亲政及冠,后宫之中,确实不该有其他女眷。”士孙瑞不为所动,简短的说道:“这是为了皇室的清誉。” 说到这个份上,皇帝这才打算借坡下驴,只是他不能表现的太容易受人摆布,故而沉吟着不作声。 “长公主有长公主的住处。”士孙瑞像是没注意到皇帝的神色,复又一板一眼的说道:“请陛下俯念汉家的体统” “好!”皇帝不耐烦看他这副秉公持正的样子,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既提到我汉家的体统,我不能不允准。只不过,你也别忘了,以列侯尚公主,这也是我汉家的体统。” 士孙瑞眼底闪过一瞬讶然,仿佛被皇帝猜中了心事。 他与马日磾等人商议过,既然以众议迫使长公主出宫乃大势所趋、不容更移,为了避免进一步交恶皇帝最亲近、同时也是唯一的直系血亲,关西士人就不得做一番动作以弥补关系。比如以朝廷的名义赏赐宅邸、财货、甚至是增加汤沐邑,这些都只是修复关系的一个零头,真正的重头戏则是长公主的婚配。 只要找到合适的契机,用心经营,从关西士人中间挑选一个合适的迎娶公主,不仅能化解这次无中生有的恩怨,而且还能得到一大助力。 这是件稳赚不赔的买卖,不知多少人紧盯着公主夫婿这个位置,可到皇帝这里,轻飘飘的一句汉家体统就给推掉了。 “公主的夫婿,无论是家世、样貌、才识、官爵,都得是上乘之选。”皇帝慢条斯理的说道,极为认真的为自己这唯一的亲人斟酌人选:“现今的列侯虽多,但可选的却很少,有的年纪太大、有的其貌不扬、难得找到称心的,却已有了家室。婚姻大事,不可轻慢,我想,既然一时难觅,索性就慢慢找,左右也还不急。前朝公主十岁才出嫁的尚且有之,这也不是没有先例可循,你们说呢?” 长公主现在十七岁,按皇帝话里的示意,长公主的婚配最晚的期限不会晚过十岁,也就是明年。士孙瑞想了想,觉得此事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定下来的,逼得太急了没准会起到反效果,倒不如先缓缓,自己私下里先商议好人选、详密筹划。 于是,士孙瑞冲马日磾看了一眼,只这一瞥,对方立时会意,出声说道:“臣等谨诺。” 皇帝如愿以偿,既对刘姜所提出的晚婚要求有了交代,又成功借势顺势,把刘姜诏令出宫,开始他对朝堂势力的布局。心里油然的高兴,接着往下说道:“长公主建府之后,一应官署如私府长、食官、家令等皆应齐备,此外,更要有傅一人、员吏五人、仆射五人。” 前面的官署倒还好,都只是长公主属下管理家务或汤沐邑的寻常官吏,虽然有六百石的俸禄,却连奉朝请的资格都没有。可后面的傅、仆射就不一样了,他们可都是长公主的宾客幕僚,皇帝若是只想让长公主安安静静的过这一生,又何必给她这么个配置? 一时间众人惊疑不定,欣喜有之、忧虑亦有之。 “说起长公主的封邑。”皇帝似若无意的联想到刘姜的汤沐邑,厉声说道:“近来华歆在左冯翊所表露出来的事情,未免也太不干净了!那群庸官胥吏只知沽名贪利,拿了朝廷的钱粮,却从未把河工与驿道等要政放在心上。若不是华歆敢说话,左冯翊的这些事估计还要被人捂着,来年若是发生旱洪等灾,冯翊还不知要生出多大的乱子!” 他的话越说越严厉,隐隐将矛头指着现任左冯翊鲁旭,鲁旭家世清明,与马日磾是扶风同乡。只不过鲁旭家传鲁诗,属于今文经学,与马日磾等古文经大家有着学术上的分歧。尽管如此,彼此到底同属一个阵营,就连同样精通今文经学的第五氏,家中也有第五巡投身马日磾手下做掾属。 学术之争跟畛域之别其实没有很紧密的结合度,当主要矛盾是古今经学之争的时候,政治派别就不分关东与关西的地域派别当主要矛盾是畛域之别的时候,古今经学之争也能放置一边。 政治势力的变化是活性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不同的利益会引起不同的斗争焦点,从而引起不同的政治立场与利益考量,所以无论是上位者还是身处其中的官员,都不能用固定的眼光给一个人定性。 马日磾认为此时正是畛域之别大于学术之争的时候,鲁旭是关西士人中间少有的名望才识具备的人物,他好不容易将其从太仆的位置运作到左冯翊的实权位置上,此时断然不会让皇帝借题发挥将他拿下。 更何况 “当初左冯翊宋翼在任时,其郡便弊政丛生,民皆纷扰。至于鲁君视事郡县以来,治烦理剧,夙夜勤劳,不过岁余便使郡县稍显安定,流民归附。”马日磾不动声色的为鲁旭推卸掉责任,并将黑锅甩到前任的头上:“至若郡府其下各县令长,虽大多是前任宋翼所举荐,但鲁君性情宽爱,念在彼等略有清名,故而托以信任,没料到” 马日磾顿了一顿,意有所指:“宋翼遗毒未清,其昔日属官、以及所荐举者竟也沾染上同样习气,致使今日之弊。” 宋翼是王允的并州乡党,当初跟着王允一同被罢黜清算,如今王允已死,其党羽或隐或死、或是改换门庭,再也成不了气候。马日磾有意祸水东引,其实并不是在针对早已覆灭的王允残党,而是指向关西士人。 因为宋翼除了是王允乡党以外,还有另一层身份,那就是现今雍州刺史钟繇的弟子。也正是由于这层身份,让他在出狱之后很快洗白上岸,重新通过州郡征辟登入仕途,成为雍州刺史府手下主簿。11 第六十七章 威刑加诛 “苟於积敝之末流,因不足任之才,而修不足为之法。”拟上殿札子 皇帝没来由的冷笑一声:“宋翼遗毒?他在左冯翊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一手遮天?去年的时候为何不见你提?” 司空士孙瑞正欲再说,却被皇帝挥手打断:“鲁旭任职也有岁余,连手底下各县令长是什么情况、河工等要政推行的成效都不甚清楚,必然是鲜少出郡治,所以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难逃干系,说不准,此人到左冯翊之后,经受不住宋翼遗毒,学起前任来自作威福了!” 这可是诛心之语,士孙瑞急忙抢白道:“陛下,鲁氏祖孙三代皆有清名,岂会做出有辱门庭的事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皇帝私底下派平准监查过鲁旭,其人在治理民政琐事上,鲁旭信奉的是以道德教化黎庶的那一套,以身作则试图感化百姓,是故不任刑罚,致使奸吏欺上瞒下、从中取利而不自知。这样的人只适合在太学教书,根本不符合皇帝心中对治民官员的标准,他唯一的亮点恐怕就只有清廉、宽爱了。 皇帝这是在质疑鲁旭的本性,这对于一个士人是莫大的侮辱,司徒马日磾坐不住了,言语有些激烈了些:“陛下!臣愿为担保,左冯翊此人纯良谦退,为官多年,绝无半分恶迹!” “鲁旭当真名士,既然有司徒与司空同时为他说话”太尉董承插了句嘴,不怀好意的说道:“那何不派人去查,证其清白?只是此人办事颟顸,这个罪责是逃脱不掉的!” 鲁旭操守不错,但能力太次,这一点就连士孙瑞等人也无法回避。 “这、此事如若大办,必使得内外瞩目,恐引起物议。”素来多智的士孙瑞一时也没了主意,他们此刻也只能抓住鲁旭品性纯良这一点,但品性再好,也依然改不了鲁旭在左冯翊玩忽职守的罪责!思来想去,他还是想尽量将此事的影响压至最低,以免闹大了不好收拾:“光凭华歆一人之言,不足为凭,不若先让鲁旭上疏自辩,两相作证才好。” “华歆也是名士,也有清名,怎么他的话就不足为凭了?”董承冷笑一声,左冯翊如今就是个烂摊子,只能藏着掖着、装饰门面,一旦被揭开来,那就是一桩丑闻,顺蔓摸瓜下来,地方上不知会有多少郡县官员、令长遭受追究,对关西士人来说,这是对他们在关中的基本盘的倾覆性打击。 士孙瑞等人知道此事的严重性,绝不会在这个事情上让步,而董承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这个机会从掌心溜走,他特意加强了语气说道:“司空,你这是袒护!” 董承一直有意带动话题,对方在这件事上表现的越坚决,皇帝心里就会越不高兴,这是他这一年多来摸索出的经验。一旁的尚书令杨瓒也跟着说话了,言语比董承更犀利,要言不烦的说道:“臣记得,鲁旭又太仆任上改授左冯翊,好像是出自司空的荐举。” 鲁旭任职左冯翊其实是出自司徒马日磾的保荐,杨瓒故意说错,是为了引马日磾主动跳出来:“陛下!” 果然,当事人马日磾不得不说话了:“鲁旭当初是臣举荐,臣当时是念在他家世清名,为人正直,这才” “事到如今,你还要顾全他人的体面?”皇帝冷不防说道。 马日磾顿时被这话噎住了,他初听以为这个他人是指鲁旭,他作为荐举人,应该避嫌才是。可转念一想,皇帝这分明指的是士孙瑞!杨瓒一句话便把他与士孙瑞扯在了一起,一个荐举失察、一个袒护乡党,这下子他两人就真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我看你们是在家休养了几天,连性子都变了。”皇帝的声音很有力,当下的朝堂看似光鲜亮丽,其实就是一个烂摊子,两百年积弊沉疴,一朝难改。他要把这艘江河破船修理成远洋战舰,难度比那些白手起家的君王要大得多,因为他要面对的不仅是外部的敌人,还有内部的对手。 打破关西士人在关中本地盘根错节的政治关系,获得纵向的政治空间,这是皇帝自罢黜王允以后一直在绸缪的事情,从河东平乱回来的路上就开始布局了,若不这么做,皇帝做事就永远也绕不开本地豪强出身的官僚。上次马日磾与士孙瑞等人请辞何尝不是在展示肌肉,这也愈加让皇帝坚定了决心。 如今河东豪强已经被用来以儆效尤,司隶、并州等地局势安稳,弘农杨氏沉默隐忍,关东士人被压制到极限迫切的需要与皇帝合作展开反击。皇帝通过一系列的动作再度聚起了势,又有事先在埋在左冯翊的伏笔当名目没有什么有比现在还要好的机会了。 “左冯翊的事情藏不住,朝廷也没必要藏着,索性把它从里到外的翻出来晒晒,狠狠整治一番。不是说宋翼遗毒么?那就看看我大汉的京畿郡府,到底烂成了什么样子!” 皇帝把话刚说完,董承就抢先应下,不给马日磾等人反对的机会:“臣谨诺!” 接着,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尚书令杨瓒、尚书仆射吴硕也随声附和。 士孙瑞看得透彻,知道当下的局势险恶,怎奈于情于理,他都不好再说半个字。既然一时难以挽回皇帝的心意,更不能愈加激怒了他,此时就只能委曲求全,等过两天的太学议论开始后,的焦点不在左冯翊、而集中在太学论战的时候,方能将此事低调处理。 只是他低估了皇帝的决心,他不加掩饰的吩咐道:“让吏部尚书傅巽去一趟左冯翊,再由华歆从旁佐着,这一年半载,左冯翊到底有没有将朝廷的诏令推行下去、推行到什么样子、有何等成效,都一一查清。还有那些县官、功曹、掾吏,品性能力如何,也交由吏部铨选。总之今年的政绩考课,由左冯翊始,其余各郡,皆视其为典范。” “如今天下民疲田芜,杼轴空匮,皆因官吏贪鄙无能。”朝堂斗争与整顿吏治是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皇帝不仅要收拾关西士人,还要借此整顿关中的吏治:“左冯翊鲁旭及其下各曹、县令长官一概停职,留待傅巽逐一考成。” “秋收在即,若是左冯翊郡县官府皆弃事不理,恐会耽误朝廷税赋。”站在朝廷的出发点上,杨瓒一时有些犹豫。 皇帝赞许的看了他一眼,颔首道:“劝农、典农等官是去年新设,今年的税赋暂由他们接手,朝廷这里另外派一批得力的郎官、臣子过去。” 朝堂斗争的前提是不耽误正经事,显然,杨瓒很准确的摸到了皇帝的喜好:“臣谨诺。” “天下百姓属望风政已久,积敝之后,易致中兴。”皇帝突然说道:“诸君可不要忘了为臣子的本分。”11 第六十七章 威刑加诛 “苟於积敝之末流,因不足任之才,而修不足为之法。”拟上殿札子 皇帝没来由的冷笑一声:“宋翼遗毒?他在左冯翊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一手遮天?去年的时候为何不见你提?” 司空士孙瑞正欲再说,却被皇帝挥手打断:“鲁旭任职也有岁余,连手底下各县令长是什么情况、河工等要政推行的成效都不甚清楚,必然是鲜少出郡治,所以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难逃干系,说不准,此人到左冯翊之后,经受不住宋翼遗毒,学起前任来自作威福了!” 这可是诛心之语,士孙瑞急忙抢白道:“陛下,鲁氏祖孙三代皆有清名,岂会做出有辱门庭的事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皇帝私底下派平准监查过鲁旭,其人在治理民政琐事上,鲁旭信奉的是以道德教化黎庶的那一套,以身作则试图感化百姓,是故不任刑罚,致使奸吏欺上瞒下、从中取利而不自知。这样的人只适合在太学教书,根本不符合皇帝心中对治民官员的标准,他唯一的亮点恐怕就只有清廉、宽爱了。 皇帝这是在质疑鲁旭的本性,这对于一个士人是莫大的侮辱,司徒马日磾坐不住了,言语有些激烈了些:“陛下!臣愿为担保,左冯翊此人纯良谦退,为官多年,绝无半分恶迹!” “鲁旭当真名士,既然有司徒与司空同时为他说话”太尉董承插了句嘴,不怀好意的说道:“那何不派人去查,证其清白?只是此人办事颟顸,这个罪责是逃脱不掉的!” 鲁旭操守不错,但能力太次,这一点就连士孙瑞等人也无法回避。 “这、此事如若大办,必使得内外瞩目,恐引起物议。”素来多智的士孙瑞一时也没了主意,他们此刻也只能抓住鲁旭品性纯良这一点,但品性再好,也依然改不了鲁旭在左冯翊玩忽职守的罪责!思来想去,他还是想尽量将此事的影响压至最低,以免闹大了不好收拾:“光凭华歆一人之言,不足为凭,不若先让鲁旭上疏自辩,两相作证才好。” “华歆也是名士,也有清名,怎么他的话就不足为凭了?”董承冷笑一声,左冯翊如今就是个烂摊子,只能藏着掖着、装饰门面,一旦被揭开来,那就是一桩丑闻,顺蔓摸瓜下来,地方上不知会有多少郡县官员、令长遭受追究,对关西士人来说,这是对他们在关中的基本盘的倾覆性打击。 士孙瑞等人知道此事的严重性,绝不会在这个事情上让步,而董承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这个机会从掌心溜走,他特意加强了语气说道:“司空,你这是袒护!” 董承一直有意带动话题,对方在这件事上表现的越坚决,皇帝心里就会越不高兴,这是他这一年多来摸索出的经验。一旁的尚书令杨瓒也跟着说话了,言语比董承更犀利,要言不烦的说道:“臣记得,鲁旭又太仆任上改授左冯翊,好像是出自司空的荐举。” 鲁旭任职左冯翊其实是出自司徒马日磾的保荐,杨瓒故意说错,是为了引马日磾主动跳出来:“陛下!” 果然,当事人马日磾不得不说话了:“鲁旭当初是臣举荐,臣当时是念在他家世清名,为人正直,这才” “事到如今,你还要顾全他人的体面?”皇帝冷不防说道。 马日磾顿时被这话噎住了,他初听以为这个他人是指鲁旭,他作为荐举人,应该避嫌才是。可转念一想,皇帝这分明指的是士孙瑞!杨瓒一句话便把他与士孙瑞扯在了一起,一个荐举失察、一个袒护乡党,这下子他两人就真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我看你们是在家休养了几天,连性子都变了。”皇帝的声音很有力,当下的朝堂看似光鲜亮丽,其实就是一个烂摊子,两百年积弊沉疴,一朝难改。他要把这艘江河破船修理成远洋战舰,难度比那些白手起家的君王要大得多,因为他要面对的不仅是外部的敌人,还有内部的对手。 打破关西士人在关中本地盘根错节的政治关系,获得纵向的政治空间,这是皇帝自罢黜王允以后一直在绸缪的事情,从河东平乱回来的路上就开始布局了,若不这么做,皇帝做事就永远也绕不开本地豪强出身的官僚。上次马日磾与士孙瑞等人请辞何尝不是在展示肌肉,这也愈加让皇帝坚定了决心。 如今河东豪强已经被用来以儆效尤,司隶、并州等地局势安稳,弘农杨氏沉默隐忍,关东士人被压制到极限迫切的需要与皇帝合作展开反击。皇帝通过一系列的动作再度聚起了势,又有事先在埋在左冯翊的伏笔当名目没有什么有比现在还要好的机会了。 “左冯翊的事情藏不住,朝廷也没必要藏着,索性把它从里到外的翻出来晒晒,狠狠整治一番。不是说宋翼遗毒么?那就看看我大汉的京畿郡府,到底烂成了什么样子!” 皇帝把话刚说完,董承就抢先应下,不给马日磾等人反对的机会:“臣谨诺!” 接着,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尚书令杨瓒、尚书仆射吴硕也随声附和。 士孙瑞看得透彻,知道当下的局势险恶,怎奈于情于理,他都不好再说半个字。既然一时难以挽回皇帝的心意,更不能愈加激怒了他,此时就只能委曲求全,等过两天的太学议论开始后,的焦点不在左冯翊、而集中在太学论战的时候,方能将此事低调处理。 只是他低估了皇帝的决心,他不加掩饰的吩咐道:“让吏部尚书傅巽去一趟左冯翊,再由华歆从旁佐着,这一年半载,左冯翊到底有没有将朝廷的诏令推行下去、推行到什么样子、有何等成效,都一一查清。还有那些县官、功曹、掾吏,品性能力如何,也交由吏部铨选。总之今年的政绩考课,由左冯翊始,其余各郡,皆视其为典范。” “如今天下民疲田芜,杼轴空匮,皆因官吏贪鄙无能。”朝堂斗争与整顿吏治是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皇帝不仅要收拾关西士人,还要借此整顿关中的吏治:“左冯翊鲁旭及其下各曹、县令长官一概停职,留待傅巽逐一考成。” “秋收在即,若是左冯翊郡县官府皆弃事不理,恐会耽误朝廷税赋。”站在朝廷的出发点上,杨瓒一时有些犹豫。 皇帝赞许的看了他一眼,颔首道:“劝农、典农等官是去年新设,今年的税赋暂由他们接手,朝廷这里另外派一批得力的郎官、臣子过去。” 朝堂斗争的前提是不耽误正经事,显然,杨瓒很准确的摸到了皇帝的喜好:“臣谨诺。” “天下百姓属望风政已久,积敝之后,易致中兴。”皇帝突然说道:“诸君可不要忘了为臣子的本分。”11 第六十八章 响我明德 “水火者,阴阳之征兆也。”素问天元纪大论 初平四年十月初四。 未央宫,北宫门。 天空中隐隐传来一声雷鸣,随后又很快沙沙地下起雨来,冰冷的雨水泼打在赵温的车盖上,刚伸出头的他很快就缩了回去,一时默然无语的瞪着阴沉沉的天空。 这几天天气闷热,丝毫没有下雨的征兆,可今天这雨说来就来,赵温毫无预备的被淋了一头,狼狈之余,浑身还打了一个哆嗦。 公车司马令王端验看了门籍之后,很快递来了一把竹簦。 赵温连忙使人接过,亲口道谢说:“让王郎费心了。” “不敢。”王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站在檐下。 赵温与对方交情不深,皇帝传唤,他也不敢耽搁,只好点了点头,放弃了这个攀谈的念头。 太学论战在上午已经结束,相信王端马上就要跟大鸿胪赶赴关东,博得一番功绩了。王氏有这么个低调谦逊的后人,门庭当不会衰微,过上两三代人,便又是一大簪缨高门。 赵温在马车上一边慢慢想着,一边漫无边际的打量着悠长的宫道。他所乘的车不是全方位封闭的安车,而是中二千石、二千石皆乘的皂盖车,这种车只在左右安置着朱红色的车轓,刚好挡住乘客的半边身子,在车前则有一个车当作为遮挡。 坐在这种车里,随时为路人与旁经的车辆所观瞻,所以必须时时刻刻保持着端正的坐姿,这样才不失士大夫的风度。 赵温挺着脊背,目不转睛的盯看着路上的黄叶被雨水淋湿,路过的几个宦官似乎在道旁窃窃私语,言语里带着一丝惊恐: “听说了么,早上有个宫女去井边打水时,看到井水冒泡,像烧开了一样!” “与永巷令说了么?” “说了,永巷令带人查看的时候那口井里什么事也没有,所以没当回事。” “你说,会不会是井里有” 赵温正留神听着,可一时雨声太大,把两人的悄悄话给掩盖了过去,他不免有些可惜,却也不怎么太当回事。毕竟未央宫到现在已快有四百年的历史了,死在这里头的人数不胜数,老宅子难免生几个怪力乱神的事,这不算什么。 今天的天气倒也奇怪,明明是一场暴雨,却不见一丝一毫的风,雨水几乎是笔直的落下,很少有飞溅到赵温身上的。不过这样子也好,还省去了许多更换衣物的功夫,赵温在殿前甩掉了沾着的雨珠,稍微整理了一番,方才步入宣室。 “太常臣温叩见陛下!” 一旁负责传告的谒者代为说道:“诏曰:起。” 皇帝正在案边借着窗外的天光看书,看见赵温来,他把简牍半卷,摆手让身旁的谒者、侍中等人退下之后,方才舒展身子,换了个舒适的坐姿,依靠在身后的凭几上看着赵温。 赵温一时有些读不懂皇帝的目光,带着赏识、欣慰,又藏着几丝烦恼。 “太学议论如何?”皇帝问道。 太学的论战结果一出来,皇帝就知道,只不过那是平准监代为打探的消息,正式的官方渠道还得从太常赵温这里获得。 赵温心里不知怎么松了口气,从容答道:“太学诸博士、宿儒一致以为,曹操为父报仇,于情,符合春秋之意,而况徐州牧陶谦纵兵杀掠在先” “也就是说。”皇帝打断了赵温的话头:“公羊赢了。” “陛下睿鉴。”说起这个结果,就连赵温都不敢相信,对方可是有大儒郑玄坐镇,郑玄的学识可以说是冠绝天下,古今经学大家无不钦服,可谁知道他竟然 皇帝好整以暇的问道:“你是在惊奇郑君何故中途改了论调,在论战时选择支持公羊?” 郑玄的临阵倒戈一直在皇帝的意料之中,因为郑玄根本就不是纯粹的古文经大儒,他学贯古今,是将古今文经融会贯通,集各家所长,自成一派的人物。这样一个人,不可能死守着一家之言的窠臼,他的思想开明,敢于接受新事物、并敢于根据情势做出修改,以迎合统治者的需要。 从当初见到郑玄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这个不慕爵禄,却千里迢迢赶过来当官的郑玄心里想要的是什么。无非是想在董仲舒、班固之后,做第三个集儒家经传之大成者。 西汉有春秋繁露、东汉有白虎通义,到皇帝这一朝,也是该有一部用来解释皇权与合法性的最高意识形态的著作了。 这是皇帝与郑玄两人各取所需,彼此心照不宣的一件事,早在万年的时候,两人就达成了默契。而对于赵温,甚至是对于马日磾等人来说,这简直让人不敢置信。 赵温抬眼看着皇帝,很期待皇帝能为他解惑。 “郑君治学博览众长,从不偏袒任何一家,只是世人见他多为古文伸张,便以为彼乃古文大家,何其谬也。”皇帝没有说太多紧要的事情,只简短的解释道:“郑君支持的不是公羊、左氏等任何一本经书,他支持的是自己。” 赵温在心里咀嚼了会,似乎有些明白了。 “论战结果出来后,太学生有什么反应?”皇帝转而问道。 赵温想了一下答道:“虽是出乎意料,但郑大夫学识深厚,言辞精妙,很快让众人心折。” “算上九月新招的太学生,一共两千人,都争着去听大儒讲经。”皇帝似笑非笑的说道:“看来有这些大儒在,把太学的学制定为四年制,让他们多学几年,也不会有人不情愿了。” 按以往的惯例,太学生学满一两年就能参与五经策试,然后随才叙用。到上个月的时候,皇帝却破天荒的开创了四年的学制,还定下了年级的制度,只有学满四年的太学生才有资格进行策试,量才录官,至于录为什么官,皇帝却没有说。其余的时候则是按时对所学进行考试、测试,按照不同的教学进度制定不同的教学安排。 严格的教学方案无疑了原本太学轻松、的风气,所以这个政策刚一出来的时候有不少人都在反对,尤其是利益相关的太学生及背后的势力,若不是因为这段时间为那一场论战吸引了目光,反对的声浪恐怕还会更大。 “研学,的确不该急于求成,有些太学生年轻,性子难免有些浮躁。”赵温颔首,复又说道:“年末的考试是太学第一次办,臣以为这不同于以往策试,想请示陛下的意思。” “这一次讨论的经学,是明经科涨了风头,此时也该让他们收收心了。”皇帝想起了后世的期末考试,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意:“年末的考试要从严,务必以各科所学为主,大致的章程我已经下诏予你,你自行体会后,再具以详情奏陈。” 说完,像是联系到了什么事,皇帝把话题拉了回来:“司徒他们是怎么个反应?”11 第六十八章 响我明德 “水火者,阴阳之征兆也。”素问天元纪大论 初平四年十月初四。 未央宫,北宫门。 天空中隐隐传来一声雷鸣,随后又很快沙沙地下起雨来,冰冷的雨水泼打在赵温的车盖上,刚伸出头的他很快就缩了回去,一时默然无语的瞪着阴沉沉的天空。 这几天天气闷热,丝毫没有下雨的征兆,可今天这雨说来就来,赵温毫无预备的被淋了一头,狼狈之余,浑身还打了一个哆嗦。 公车司马令王端验看了门籍之后,很快递来了一把竹簦。 赵温连忙使人接过,亲口道谢说:“让王郎费心了。” “不敢。”王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站在檐下。 赵温与对方交情不深,皇帝传唤,他也不敢耽搁,只好点了点头,放弃了这个攀谈的念头。 太学论战在上午已经结束,相信王端马上就要跟大鸿胪赶赴关东,博得一番功绩了。王氏有这么个低调谦逊的后人,门庭当不会衰微,过上两三代人,便又是一大簪缨高门。 赵温在马车上一边慢慢想着,一边漫无边际的打量着悠长的宫道。他所乘的车不是全方位封闭的安车,而是中二千石、二千石皆乘的皂盖车,这种车只在左右安置着朱红色的车轓,刚好挡住乘客的半边身子,在车前则有一个车当作为遮挡。 坐在这种车里,随时为路人与旁经的车辆所观瞻,所以必须时时刻刻保持着端正的坐姿,这样才不失士大夫的风度。 赵温挺着脊背,目不转睛的盯看着路上的黄叶被雨水淋湿,路过的几个宦官似乎在道旁窃窃私语,言语里带着一丝惊恐: “听说了么,早上有个宫女去井边打水时,看到井水冒泡,像烧开了一样!” “与永巷令说了么?” “说了,永巷令带人查看的时候那口井里什么事也没有,所以没当回事。” “你说,会不会是井里有” 赵温正留神听着,可一时雨声太大,把两人的悄悄话给掩盖了过去,他不免有些可惜,却也不怎么太当回事。毕竟未央宫到现在已快有四百年的历史了,死在这里头的人数不胜数,老宅子难免生几个怪力乱神的事,这不算什么。 今天的天气倒也奇怪,明明是一场暴雨,却不见一丝一毫的风,雨水几乎是笔直的落下,很少有飞溅到赵温身上的。不过这样子也好,还省去了许多更换衣物的功夫,赵温在殿前甩掉了沾着的雨珠,稍微整理了一番,方才步入宣室。 “太常臣温叩见陛下!” 一旁负责传告的谒者代为说道:“诏曰:起。” 皇帝正在案边借着窗外的天光看书,看见赵温来,他把简牍半卷,摆手让身旁的谒者、侍中等人退下之后,方才舒展身子,换了个舒适的坐姿,依靠在身后的凭几上看着赵温。 赵温一时有些读不懂皇帝的目光,带着赏识、欣慰,又藏着几丝烦恼。 “太学议论如何?”皇帝问道。 太学的论战结果一出来,皇帝就知道,只不过那是平准监代为打探的消息,正式的官方渠道还得从太常赵温这里获得。 赵温心里不知怎么松了口气,从容答道:“太学诸博士、宿儒一致以为,曹操为父报仇,于情,符合春秋之意,而况徐州牧陶谦纵兵杀掠在先” “也就是说。”皇帝打断了赵温的话头:“公羊赢了。” “陛下睿鉴。”说起这个结果,就连赵温都不敢相信,对方可是有大儒郑玄坐镇,郑玄的学识可以说是冠绝天下,古今经学大家无不钦服,可谁知道他竟然 皇帝好整以暇的问道:“你是在惊奇郑君何故中途改了论调,在论战时选择支持公羊?” 郑玄的临阵倒戈一直在皇帝的意料之中,因为郑玄根本就不是纯粹的古文经大儒,他学贯古今,是将古今文经融会贯通,集各家所长,自成一派的人物。这样一个人,不可能死守着一家之言的窠臼,他的思想开明,敢于接受新事物、并敢于根据情势做出修改,以迎合统治者的需要。 从当初见到郑玄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这个不慕爵禄,却千里迢迢赶过来当官的郑玄心里想要的是什么。无非是想在董仲舒、班固之后,做第三个集儒家经传之大成者。 西汉有春秋繁露、东汉有白虎通义,到皇帝这一朝,也是该有一部用来解释皇权与合法性的最高意识形态的著作了。 这是皇帝与郑玄两人各取所需,彼此心照不宣的一件事,早在万年的时候,两人就达成了默契。而对于赵温,甚至是对于马日磾等人来说,这简直让人不敢置信。 赵温抬眼看着皇帝,很期待皇帝能为他解惑。 “郑君治学博览众长,从不偏袒任何一家,只是世人见他多为古文伸张,便以为彼乃古文大家,何其谬也。”皇帝没有说太多紧要的事情,只简短的解释道:“郑君支持的不是公羊、左氏等任何一本经书,他支持的是自己。” 赵温在心里咀嚼了会,似乎有些明白了。 “论战结果出来后,太学生有什么反应?”皇帝转而问道。 赵温想了一下答道:“虽是出乎意料,但郑大夫学识深厚,言辞精妙,很快让众人心折。” “算上九月新招的太学生,一共两千人,都争着去听大儒讲经。”皇帝似笑非笑的说道:“看来有这些大儒在,把太学的学制定为四年制,让他们多学几年,也不会有人不情愿了。” 按以往的惯例,太学生学满一两年就能参与五经策试,然后随才叙用。到上个月的时候,皇帝却破天荒的开创了四年的学制,还定下了年级的制度,只有学满四年的太学生才有资格进行策试,量才录官,至于录为什么官,皇帝却没有说。其余的时候则是按时对所学进行考试、测试,按照不同的教学进度制定不同的教学安排。 严格的教学方案无疑了原本太学轻松、的风气,所以这个政策刚一出来的时候有不少人都在反对,尤其是利益相关的太学生及背后的势力,若不是因为这段时间为那一场论战吸引了目光,反对的声浪恐怕还会更大。 “研学,的确不该急于求成,有些太学生年轻,性子难免有些浮躁。”赵温颔首,复又说道:“年末的考试是太学第一次办,臣以为这不同于以往策试,想请示陛下的意思。” “这一次讨论的经学,是明经科涨了风头,此时也该让他们收收心了。”皇帝想起了后世的期末考试,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意:“年末的考试要从严,务必以各科所学为主,大致的章程我已经下诏予你,你自行体会后,再具以详情奏陈。” 说完,像是联系到了什么事,皇帝把话题拉了回来:“司徒他们是怎么个反应?”11 第六十九章 水波纹动 “主道知人,臣道知事。”荀子大略 赵温压抑着心头的得意,如实说道:“司徒很气恼,说郑君辜负了他的信重,司空却是没说什么。” “马公长于治学,性情固执,认定了一个事就不会轻易改变看法。”皇帝轻描淡写的评价道:“到底不如士孙公沉稳。” 马日磾对郑玄赋予厚望,就希望能借此为古文经学扬眉吐气,没想到临了却遭受背叛,反倒是士孙瑞似乎从中预感到了大难临头,心境却是平静了很多,已经开始思索退路。 想起来士孙瑞这个人的学识、才干也算了得,只可惜被马日磾拖累了。 “臣也是如此以为。”赵温心提示道:“司空老成谋国,博达无所不通,无论是当年谋诛董逆,还是辅佐陛下亲政理国,其人都出力不。” 以马日磾的能力,光靠他一个人留在朝堂上,根本不能对任何一方造成威胁。而士孙瑞就不同了,无论是黄琬、董承、还是杨瓒,都对其忌惮不已。 眼下各方已心照不宣,等左冯翊的事情抖落出来后,先马日磾荐举不明的过失,再拉上士孙瑞,劾奏他袒护乡党之罪。关西士人中的两个重要人物同时遭受攻讦,其中光是一个荐举不明的罪责并不足以罢黜马日磾,而想要保下士孙瑞就必须由马日磾拿自己的权位做交换。 只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马日磾与士孙瑞之间的龃龉,马日磾会不会愿意牺牲自我、保全大局,其结果不难预见。 皇帝突然轻叹道:“什么叫臣子的本分?” 话题转变的太快,赵温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莫名其妙。见皇帝说完了之后拿眼端详着他,似乎在等待着赵温的回复,好在他素有急智,轻咳一声,说道:“内修封疆之役,外修耕战之备,荒无遗土,百姓亲附,此乃臣之事也。” 这句话出自吴越春秋,是越王勾践的大夫文种所说的一句话,赵温显然意有所指。皇帝扬了扬眉,道:“你这是自比文种?但我可不是越王。” 文种辅佐勾践灭吴之后,很快就被勾践赐死,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类比,但赵温已经想好了说辞:“但为国家故,虽死又有何妨?臣不才,不敢以管、乐自比,只敢效仿文种,为陛下修养生民。何况陛下乃宽仁之君,胸怀锦绣,远胜越王万倍。” 这是在暗示无论怎样都会为皇帝犬马,他很满意赵温的答复,这一关算是过了:“善,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你当年说得了这番慷慨之辞,如今自然要雄飞而起,以应前言。” 赵温想不到皇帝居然会记得他当年弃官时所说的话,感动之余,却不禁细思这句话里头的深意。 他现在已经是九卿之一的太常,还要再往上雄飞只有那几个位置了。 士孙瑞毫无疑问是要被罢黜的,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已,等士孙瑞走了,皇帝看样子不会继续玩三足鼎立,把空出来的司空的位置留给他人,而是会把这个关键性的位置留给自己人。 赵温想起了自己适才与皇帝的一番问答,按捺住心里的激动,试探性的开口道:“陛下” 皇帝并不曾留意于对方欲言又止的态度,另起话题说道:“左冯翊的重泉令,说朝廷派人下来巡察,是不信任他们这些牧民之官的表现,不堪受辱,所以投水明志”皇帝话说到一半,忍不住慨然道:“太可惜了。” 赵温也不清楚对方在可惜什么,但他隐隐从中察觉到了什么不好的苗头有人在拿重泉令的死,故意渲染恐慌的气氛。 虽然皇帝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将左冯翊的上下官吏全部冻结职务,这么做确实有些心狠,但不这么做就挖不倒大树的根脉。对此,赵温是表示支持的:“孔子曾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陛下以诚待人,左冯翊依然闹出了如今这番局面,可见臣子中有人未以忠事君。既如此,陛下又何必宽之厚之?” “你说得对,身正不怕影子斜,彼等若是问心无愧,又何惧朝廷派人来查?朝廷如今还没定他们的罪,他们依旧是我大汉的臣子,可现在就有些人自觉将自己放在罪臣的位置上,也不知是心虚,还是真有不堪受辱的气节。”重泉令的s在皇帝心里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就连在朝堂之上,除了一帮关西人以外,也没有多少人为其伸张,可见这是士孙瑞那帮人色厉内荏。 皇帝接着冷笑道:“眼下傅巽尚未渡河,左冯翊便开始有官吏竦震,无不望风而解印绶,擅自离去。倘若不是作贼心虚,何必弃官而走?” 赵温在下首唯唯诺诺,他只是一个太常,这并不是他分内之事,所以即便皇帝意有所指,也不敢擅自发表意见。 好在皇帝也没有让他等多久,直截了当的说道:“为防生乱,长水营已经派往左冯翊,此事可大不可无论牵连到谁,都要一体严办!你既有雄飞之志,如今,也当早做筹备了。” 说完,皇帝便深深的看着他。 赵温福至心灵,正欲说话表忠心,却只见黄门穆顺忽然来到殿门外。 皇帝抬眼看向穆顺,只见对方神色慌张,像是见了鬼似得。 “禀陛下,掖庭、永巷群鼠乱奔、鸡雉哀鸣这、这、这好像是凶兆啊!” “什么?”皇帝脸色骤然一变,他下意识的往桌案上看去,案上除了书简以外,还放着一碗茶。在这个时候,只见那平静如镜的茶水在皇帝的注视之下,忽然泛起了涟漪。 “陛下快走!”穆顺顿时不顾安危的跑了进来。 不用他说,皇帝想也不想就从席上跳起来,一步跨过桌案,什么帝王风度也不顾了,迈着大步便往外走去。眼前的一切突然出现了重影,房梁上的灰尘开始簌簌的落下,茶碗中的水哗的一下洒了出来,大地开始剧烈的抖震,发出如雷般的轰鸣,伴随着远近宫人的尖叫,场面一片混乱。在经过赵温的时候,见赵温犹自跪在原地发懵,皇帝一顺手就将他拉了出去。 跑出殿外了还不保险,皇帝带着赵温几步走出屋檐,来到宣室殿前的一个平台上。天上仍然下着霏霏雨,皇帝站在雨中,惊魂甫定的他这时才发现此时的地震震感并不强烈,以后世的标准也只是四五级的样子。四五级的地震连地裂都做不到,最多让一些老房子墙体开裂,皇帝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安定下来。 饶是如此,这种暗含天威的地震给人带来的伤害不是上,更是一种心理上的震荡。放眼四周,那些宦官、黄门侍郎等人毫无安全意识的跪趴在廊下,有的脸色苍白,嘴里念念有词。 宣室殿位于龙首山上,南边正对着的就是沧池,此时的沧池正由中心向四周不停的泛起波澜,像是池底有个怪物要浮出水面。皇帝转身往东边看去,只见房屋垮塌而产生的淡淡白烟从民家闾里之间缓缓上升,他不由握住了拳。 过了没多久,震感便消失了,大地又恢复平静。皇帝低头看着刚才慌不择路从殿上的台阶滚下来的穆顺,想起刚才穆顺忠心护主的样子,心里一暖:“摔着没有?” 穆顺仍后怕不已,此时见没事了,连忙答说:“全赖陛下洪福,奴婢没有伤着!” 说完,便为自己的大话呲了口牙。 皇帝却是没有继续关切下去,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那你还愣着做什么?去传北军中候、执金吾、京兆尹三人入宫!” 穆顺心说遇到这种事情皇帝怎么还能静下心来召见大臣?但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心里暗暗佩服,躬身领命去了。 吩咐完穆顺出宫传诏,又派人去承明殿慰问三公之后,皇帝这才回头看向赵温。 能在生死关头还想着救人,已经实属大义,何况这个人还是皇帝!赵温心里受到的震撼不比遇到地震要仿佛多年以来对天子的感情、对君臣的定义都因这场地震而颠覆了。身外的地震已经平息,赵温心里的地震却愈演愈烈,他呆立良久,眼睛里慢慢恢复了神采。 皇帝也不急着说话,他预感到赵温会因此发生改变,这可能关乎到他们俩今后可能会拥有一段非比寻常的君臣关系。好在皇帝没有等多久,赵温突然跪了下来,对皇帝无比郑重的俯首叩拜,他脸上那股心悦诚服的神态是皇帝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臣谢陛下救命之恩。” “你既是我的股肱、又是我的臣民,遇见这种事,我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皇帝知道他不需要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辞令,就凭今天这番举动便已经俘获了赵温的心,他伸手将赵温扶了起来,开始拾级重新走回宣室,蓦然叹道:“而你谢我,那司空就更应该感谢苍天了。” 第六十九章 水波纹动 “主道知人,臣道知事。”荀子大略 赵温压抑着心头的得意,如实说道:“司徒很气恼,说郑君辜负了他的信重,司空却是没说什么。” “马公长于治学,性情固执,认定了一个事就不会轻易改变看法。”皇帝轻描淡写的评价道:“到底不如士孙公沉稳。” 马日磾对郑玄赋予厚望,就希望能借此为古文经学扬眉吐气,没想到临了却遭受背叛,反倒是士孙瑞似乎从中预感到了大难临头,心境却是平静了很多,已经开始思索退路。 想起来士孙瑞这个人的学识、才干也算了得,只可惜被马日磾拖累了。 “臣也是如此以为。”赵温心提示道:“司空老成谋国,博达无所不通,无论是当年谋诛董逆,还是辅佐陛下亲政理国,其人都出力不。” 以马日磾的能力,光靠他一个人留在朝堂上,根本不能对任何一方造成威胁。而士孙瑞就不同了,无论是黄琬、董承、还是杨瓒,都对其忌惮不已。 眼下各方已心照不宣,等左冯翊的事情抖落出来后,先马日磾荐举不明的过失,再拉上士孙瑞,劾奏他袒护乡党之罪。关西士人中的两个重要人物同时遭受攻讦,其中光是一个荐举不明的罪责并不足以罢黜马日磾,而想要保下士孙瑞就必须由马日磾拿自己的权位做交换。 只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马日磾与士孙瑞之间的龃龉,马日磾会不会愿意牺牲自我、保全大局,其结果不难预见。 皇帝突然轻叹道:“什么叫臣子的本分?” 话题转变的太快,赵温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莫名其妙。见皇帝说完了之后拿眼端详着他,似乎在等待着赵温的回复,好在他素有急智,轻咳一声,说道:“内修封疆之役,外修耕战之备,荒无遗土,百姓亲附,此乃臣之事也。” 这句话出自吴越春秋,是越王勾践的大夫文种所说的一句话,赵温显然意有所指。皇帝扬了扬眉,道:“你这是自比文种?但我可不是越王。” 文种辅佐勾践灭吴之后,很快就被勾践赐死,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类比,但赵温已经想好了说辞:“但为国家故,虽死又有何妨?臣不才,不敢以管、乐自比,只敢效仿文种,为陛下修养生民。何况陛下乃宽仁之君,胸怀锦绣,远胜越王万倍。” 这是在暗示无论怎样都会为皇帝犬马,他很满意赵温的答复,这一关算是过了:“善,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你当年说得了这番慷慨之辞,如今自然要雄飞而起,以应前言。” 赵温想不到皇帝居然会记得他当年弃官时所说的话,感动之余,却不禁细思这句话里头的深意。 他现在已经是九卿之一的太常,还要再往上雄飞只有那几个位置了。 士孙瑞毫无疑问是要被罢黜的,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已,等士孙瑞走了,皇帝看样子不会继续玩三足鼎立,把空出来的司空的位置留给他人,而是会把这个关键性的位置留给自己人。 赵温想起了自己适才与皇帝的一番问答,按捺住心里的激动,试探性的开口道:“陛下” 皇帝并不曾留意于对方欲言又止的态度,另起话题说道:“左冯翊的重泉令,说朝廷派人下来巡察,是不信任他们这些牧民之官的表现,不堪受辱,所以投水明志”皇帝话说到一半,忍不住慨然道:“太可惜了。” 赵温也不清楚对方在可惜什么,但他隐隐从中察觉到了什么不好的苗头有人在拿重泉令的死,故意渲染恐慌的气氛。 虽然皇帝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将左冯翊的上下官吏全部冻结职务,这么做确实有些心狠,但不这么做就挖不倒大树的根脉。对此,赵温是表示支持的:“孔子曾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陛下以诚待人,左冯翊依然闹出了如今这番局面,可见臣子中有人未以忠事君。既如此,陛下又何必宽之厚之?” “你说得对,身正不怕影子斜,彼等若是问心无愧,又何惧朝廷派人来查?朝廷如今还没定他们的罪,他们依旧是我大汉的臣子,可现在就有些人自觉将自己放在罪臣的位置上,也不知是心虚,还是真有不堪受辱的气节。”重泉令的s在皇帝心里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就连在朝堂之上,除了一帮关西人以外,也没有多少人为其伸张,可见这是士孙瑞那帮人色厉内荏。 皇帝接着冷笑道:“眼下傅巽尚未渡河,左冯翊便开始有官吏竦震,无不望风而解印绶,擅自离去。倘若不是作贼心虚,何必弃官而走?” 赵温在下首唯唯诺诺,他只是一个太常,这并不是他分内之事,所以即便皇帝意有所指,也不敢擅自发表意见。 好在皇帝也没有让他等多久,直截了当的说道:“为防生乱,长水营已经派往左冯翊,此事可大不可无论牵连到谁,都要一体严办!你既有雄飞之志,如今,也当早做筹备了。” 说完,皇帝便深深的看着他。 赵温福至心灵,正欲说话表忠心,却只见黄门穆顺忽然来到殿门外。 皇帝抬眼看向穆顺,只见对方神色慌张,像是见了鬼似得。 “禀陛下,掖庭、永巷群鼠乱奔、鸡雉哀鸣这、这、这好像是凶兆啊!” “什么?”皇帝脸色骤然一变,他下意识的往桌案上看去,案上除了书简以外,还放着一碗茶。在这个时候,只见那平静如镜的茶水在皇帝的注视之下,忽然泛起了涟漪。 “陛下快走!”穆顺顿时不顾安危的跑了进来。 不用他说,皇帝想也不想就从席上跳起来,一步跨过桌案,什么帝王风度也不顾了,迈着大步便往外走去。眼前的一切突然出现了重影,房梁上的灰尘开始簌簌的落下,茶碗中的水哗的一下洒了出来,大地开始剧烈的抖震,发出如雷般的轰鸣,伴随着远近宫人的尖叫,场面一片混乱。在经过赵温的时候,见赵温犹自跪在原地发懵,皇帝一顺手就将他拉了出去。 跑出殿外了还不保险,皇帝带着赵温几步走出屋檐,来到宣室殿前的一个平台上。天上仍然下着霏霏雨,皇帝站在雨中,惊魂甫定的他这时才发现此时的地震震感并不强烈,以后世的标准也只是四五级的样子。四五级的地震连地裂都做不到,最多让一些老房子墙体开裂,皇帝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安定下来。 饶是如此,这种暗含天威的地震给人带来的伤害不是上,更是一种心理上的震荡。放眼四周,那些宦官、黄门侍郎等人毫无安全意识的跪趴在廊下,有的脸色苍白,嘴里念念有词。 宣室殿位于龙首山上,南边正对着的就是沧池,此时的沧池正由中心向四周不停的泛起波澜,像是池底有个怪物要浮出水面。皇帝转身往东边看去,只见房屋垮塌而产生的淡淡白烟从民家闾里之间缓缓上升,他不由握住了拳。 过了没多久,震感便消失了,大地又恢复平静。皇帝低头看着刚才慌不择路从殿上的台阶滚下来的穆顺,想起刚才穆顺忠心护主的样子,心里一暖:“摔着没有?” 穆顺仍后怕不已,此时见没事了,连忙答说:“全赖陛下洪福,奴婢没有伤着!” 说完,便为自己的大话呲了口牙。 皇帝却是没有继续关切下去,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那你还愣着做什么?去传北军中候、执金吾、京兆尹三人入宫!” 穆顺心说遇到这种事情皇帝怎么还能静下心来召见大臣?但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心里暗暗佩服,躬身领命去了。 吩咐完穆顺出宫传诏,又派人去承明殿慰问三公之后,皇帝这才回头看向赵温。 能在生死关头还想着救人,已经实属大义,何况这个人还是皇帝!赵温心里受到的震撼不比遇到地震要仿佛多年以来对天子的感情、对君臣的定义都因这场地震而颠覆了。身外的地震已经平息,赵温心里的地震却愈演愈烈,他呆立良久,眼睛里慢慢恢复了神采。 皇帝也不急着说话,他预感到赵温会因此发生改变,这可能关乎到他们俩今后可能会拥有一段非比寻常的君臣关系。好在皇帝没有等多久,赵温突然跪了下来,对皇帝无比郑重的俯首叩拜,他脸上那股心悦诚服的神态是皇帝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臣谢陛下救命之恩。” “你既是我的股肱、又是我的臣民,遇见这种事,我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皇帝知道他不需要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辞令,就凭今天这番举动便已经俘获了赵温的心,他伸手将赵温扶了起来,开始拾级重新走回宣室,蓦然叹道:“而你谢我,那司空就更应该感谢苍天了。” 第七十章 率循人事 “知日蚀地震之效昭然可明,犹巢居知风,穴处知雨。”汉书翼奉传 没过多久,待在承明殿的三公与尚书令杨瓒、仆射吴硕等人冒着雨赶到了宣室殿。 虽然在来时就已探听到了消息,但只有他们看见皇帝安然无恙的坐在那里,众人心里才能真正的松口气。 皇帝是汉室复兴的希望,要是在地震中有什么闪失,不仅汉室完了,就连他们也万死莫赎。 由于刚在外面淋了会雨,此时的皇帝已经换了新衣,肩上披着一件厚厚的大氅,跟前烧着一只炭炉,像是提前入冬了一般。饶是如此,前来问候的大长秋苗祀仍嫌不够,还让皇帝在手里捧着一碗热茶。 “好了好了,我没事,只是淋了点雨,别弄出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皇帝有些不耐烦的说道:“你回去转告长公主和皇后她们,过会我去见她们,此时不用来问安。” “谨诺,容奴婢去传太医令到偏殿,随时伺候。”苗祀关切的说道。 这不免有些题大做,皇帝面色不悦:“糊涂,你唤了太医,外间会如何想?” 接引三公等人来宣室的内谒者令李坚看出苗祀有意趁穆顺不在,在皇帝面前表忠,于是刻意在门口打岔道:“禀陛下,司徒他们来了。” 苗祀这才收住了嘴,半弓着的腰微微直了起来,意味不明的斜睨了李坚一眼,那眼神里透着一丝冷淡。李坚想起对方当初做掖庭令的时候,原来是士人出身的苗祀即便因罪成为宦官,也一直坚持将自己与李坚这些宦官划清界限,并对他们百般不顺眼。如今宦官当中是黄门穆顺颇受皇帝亲近,由此与苗祀分庭抗礼,仗着背后有穆顺撑腰,李坚底气十足,毫不畏惧的与之对视。 他本以为苗祀会说什么话,怎料对方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行礼告退。 这让李坚有一种被人轻视的感觉。 马日磾等入内见礼之后,皇帝的目光从众人的脸上一一端详了片刻,司徒马日磾的脸上写满了焦虑与担忧司空士孙瑞的神色倒是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太尉董承则是喜形于色,与马日磾形成鲜明对比尚书令杨瓒的表情却很平静,除了刚才见到皇帝无事之后有些轻松以外,其余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起伏。 至于侍中荀攸、杨琦二人的神色就更看不出什么异样了。 皇帝收回了目光,点头说道:“诸公无恙,幸甚幸甚,我也就放心了。” “臣等谢陛下挂怀。”马日磾迟疑了一下,他尚未从郑玄反水一事中回过神来,又被这次地震彻底搞得心神不宁,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此次地动,朝野人心必乱,陛下当尽早下诏不,应遣派干员验查城中房屋。” 听马日磾语句凌乱,语气隐隐有指使皇帝做这做那的意思,士孙瑞心下很是鄙视,颇有一番无力感,趁对方说话一个空隙间,他强打精神,插话道:“陛下,如今急务,一是救助黎庶,彼等多陋居,禁不起此番地动,必然房屋倾颓,宜早做安置二是严防城中有宵趁乱闹事,宜督促城门校尉、长安北部尉等人,巡视城中。” 只要皇帝以及众人没有开口提及,士孙瑞就依然是录尚书事的司空,他也依然保持着忠于任事的风格,没有因为自己即将被罢黜而敷衍塞责。 皇帝不由得赞赏士孙瑞的气度,也不愿显得吃相太难看,顺着话头往下说道:“司空所虑周详,与我不谋而合。我已遣穆顺出宫诏北军中候、执金吾等人入宫,由京兆尹胡邈与长安令王凌负责查清有多少房屋倾颓,武库、太学、官署、城门楼是否有所损坏,此事关系重大,不可玩忽。若是黎庶贫寒之家,则予以钱粮,帮助修缮。” 武库、太学这些都是重点建筑,其背后都有不同的政治意义,无论哪一个被震塌了都是件政治事故。马日磾至今还对早春宣平城门外屋自坏的事件记忆犹新,那一次险些让他这个司徒谢罪辞职,他心里只希望这一次不会故事重演。 他开口应道:“陛下睿鉴,臣附议。” 皇帝没有理马日磾,看着士孙瑞、杨瓒等人说道:“执金吾司马防这几日多派缇骑巡视城中,谨防宵寻衅滋事,也不许有人私下妖言惑众。” “城门校尉种拂,典长安城门屯卫,可与执金吾一同维持城中安定。”杨瓒开口补充道。 种拂是河南雒阳人,也是名臣之后,性情刚烈正直。杨瓒把他提出来,是有意让他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在这个人事大变动的前夕,能够简在帝心的,都会被安排调动。 岂料皇帝像是无视了杨瓒的暗示,一口回绝道:“城中治安暂交付执金吾,城门校尉另有安排。” 皇帝低头啜饮了口微烫的茶水,复又说道:“京师地动,南北军定然也会受到影响,我属意诏拜北军中候王斌为卫将军,稳固南北军心。北军中候的位置,由中垒校尉高顺兼任。” 这个属意其实是不容质疑的决定,没人敢在这个方面忤逆皇帝的意思,除了董承的表情有些不情愿以外,其余人皆无任何反对的意思。 很快,王斌、司马防等人联袂而至,马日磾代为转述了适才议定的决策后,司马防与胡邈紧接着奉诏离去,唯独王斌被皇帝留下来旁听。 “京师地动,自孝和、孝安皇帝以降,屡有发生,次数不下二十起。”皇帝手捧着茶碗,仰面叹道:“这可不是什么吉兆,何况今年乃多事之秋,春夏还有大风雨雹、华山崩等灾异,如今又生发地动真是汉室多艰。” 这话是开始步入正题了,马日磾与士孙瑞默然不语,杨瓒起声应道:“日食之后,必有地动,臣记得孝成皇帝的时候,日有食之,随后夜里,地震于未央宫中。有司未能因此事先绸缪,是臣等之过。” 尚书仆射吴硕忽然接口说道:“此番地动,朝野人心扰乱,无不忧心社稷、陛下。为安臣民之心,臣请陛下明日设朝,宣示内外。” 此话说完,预想中的附和并没有出现,反倒是杨瓒皱着眉盯看了吴硕一眼,似乎嫌他画蛇添足。 难道是会错意了?吴硕有些惴惴,偷眼看董承的神色也是有些不豫,他心里更慌了。 距离常朝原本还有三天,吴硕这回直接打算将它提前,就是为了防止节外生枝。这次朝会不仅是向外朝官宣示皇帝安然无恙,更是要借此发动朝议,依山陵崩阤,川谷不通,五谷不植,草木不茂,则责之司空的规矩,罢黜士孙瑞。 “士孙公,你的意思呢?”皇帝语气冷淡,其实他心里是不情愿以这个形式罢免士孙瑞的,他本来可以按照原本的安排,让士孙瑞以戴罪之身遭免,而不是因为代君受天咎而去官。因为若是前者,士孙瑞便几乎不可能有再起复为官的机会可目前偏就是后者这让人难以接受。 士孙瑞心里正是为此事而感到庆幸,他略松了口气,说道:“臣以为太尉所言极是,理应早开朝会,以安内外臣子之心。”11 第七十章 率循人事 “知日蚀地震之效昭然可明,犹巢居知风,穴处知雨。”汉书翼奉传 没过多久,待在承明殿的三公与尚书令杨瓒、仆射吴硕等人冒着雨赶到了宣室殿。 虽然在来时就已探听到了消息,但只有他们看见皇帝安然无恙的坐在那里,众人心里才能真正的松口气。 皇帝是汉室复兴的希望,要是在地震中有什么闪失,不仅汉室完了,就连他们也万死莫赎。 由于刚在外面淋了会雨,此时的皇帝已经换了新衣,肩上披着一件厚厚的大氅,跟前烧着一只炭炉,像是提前入冬了一般。饶是如此,前来问候的大长秋苗祀仍嫌不够,还让皇帝在手里捧着一碗热茶。 “好了好了,我没事,只是淋了点雨,别弄出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皇帝有些不耐烦的说道:“你回去转告长公主和皇后她们,过会我去见她们,此时不用来问安。” “谨诺,容奴婢去传太医令到偏殿,随时伺候。”苗祀关切的说道。 这不免有些题大做,皇帝面色不悦:“糊涂,你唤了太医,外间会如何想?” 接引三公等人来宣室的内谒者令李坚看出苗祀有意趁穆顺不在,在皇帝面前表忠,于是刻意在门口打岔道:“禀陛下,司徒他们来了。” 苗祀这才收住了嘴,半弓着的腰微微直了起来,意味不明的斜睨了李坚一眼,那眼神里透着一丝冷淡。李坚想起对方当初做掖庭令的时候,原来是士人出身的苗祀即便因罪成为宦官,也一直坚持将自己与李坚这些宦官划清界限,并对他们百般不顺眼。如今宦官当中是黄门穆顺颇受皇帝亲近,由此与苗祀分庭抗礼,仗着背后有穆顺撑腰,李坚底气十足,毫不畏惧的与之对视。 他本以为苗祀会说什么话,怎料对方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行礼告退。 这让李坚有一种被人轻视的感觉。 马日磾等入内见礼之后,皇帝的目光从众人的脸上一一端详了片刻,司徒马日磾的脸上写满了焦虑与担忧司空士孙瑞的神色倒是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太尉董承则是喜形于色,与马日磾形成鲜明对比尚书令杨瓒的表情却很平静,除了刚才见到皇帝无事之后有些轻松以外,其余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起伏。 至于侍中荀攸、杨琦二人的神色就更看不出什么异样了。 皇帝收回了目光,点头说道:“诸公无恙,幸甚幸甚,我也就放心了。” “臣等谢陛下挂怀。”马日磾迟疑了一下,他尚未从郑玄反水一事中回过神来,又被这次地震彻底搞得心神不宁,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此次地动,朝野人心必乱,陛下当尽早下诏不,应遣派干员验查城中房屋。” 听马日磾语句凌乱,语气隐隐有指使皇帝做这做那的意思,士孙瑞心下很是鄙视,颇有一番无力感,趁对方说话一个空隙间,他强打精神,插话道:“陛下,如今急务,一是救助黎庶,彼等多陋居,禁不起此番地动,必然房屋倾颓,宜早做安置二是严防城中有宵趁乱闹事,宜督促城门校尉、长安北部尉等人,巡视城中。” 只要皇帝以及众人没有开口提及,士孙瑞就依然是录尚书事的司空,他也依然保持着忠于任事的风格,没有因为自己即将被罢黜而敷衍塞责。 皇帝不由得赞赏士孙瑞的气度,也不愿显得吃相太难看,顺着话头往下说道:“司空所虑周详,与我不谋而合。我已遣穆顺出宫诏北军中候、执金吾等人入宫,由京兆尹胡邈与长安令王凌负责查清有多少房屋倾颓,武库、太学、官署、城门楼是否有所损坏,此事关系重大,不可玩忽。若是黎庶贫寒之家,则予以钱粮,帮助修缮。” 武库、太学这些都是重点建筑,其背后都有不同的政治意义,无论哪一个被震塌了都是件政治事故。马日磾至今还对早春宣平城门外屋自坏的事件记忆犹新,那一次险些让他这个司徒谢罪辞职,他心里只希望这一次不会故事重演。 他开口应道:“陛下睿鉴,臣附议。” 皇帝没有理马日磾,看着士孙瑞、杨瓒等人说道:“执金吾司马防这几日多派缇骑巡视城中,谨防宵寻衅滋事,也不许有人私下妖言惑众。” “城门校尉种拂,典长安城门屯卫,可与执金吾一同维持城中安定。”杨瓒开口补充道。 种拂是河南雒阳人,也是名臣之后,性情刚烈正直。杨瓒把他提出来,是有意让他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在这个人事大变动的前夕,能够简在帝心的,都会被安排调动。 岂料皇帝像是无视了杨瓒的暗示,一口回绝道:“城中治安暂交付执金吾,城门校尉另有安排。” 皇帝低头啜饮了口微烫的茶水,复又说道:“京师地动,南北军定然也会受到影响,我属意诏拜北军中候王斌为卫将军,稳固南北军心。北军中候的位置,由中垒校尉高顺兼任。” 这个属意其实是不容质疑的决定,没人敢在这个方面忤逆皇帝的意思,除了董承的表情有些不情愿以外,其余人皆无任何反对的意思。 很快,王斌、司马防等人联袂而至,马日磾代为转述了适才议定的决策后,司马防与胡邈紧接着奉诏离去,唯独王斌被皇帝留下来旁听。 “京师地动,自孝和、孝安皇帝以降,屡有发生,次数不下二十起。”皇帝手捧着茶碗,仰面叹道:“这可不是什么吉兆,何况今年乃多事之秋,春夏还有大风雨雹、华山崩等灾异,如今又生发地动真是汉室多艰。” 这话是开始步入正题了,马日磾与士孙瑞默然不语,杨瓒起声应道:“日食之后,必有地动,臣记得孝成皇帝的时候,日有食之,随后夜里,地震于未央宫中。有司未能因此事先绸缪,是臣等之过。” 尚书仆射吴硕忽然接口说道:“此番地动,朝野人心扰乱,无不忧心社稷、陛下。为安臣民之心,臣请陛下明日设朝,宣示内外。” 此话说完,预想中的附和并没有出现,反倒是杨瓒皱着眉盯看了吴硕一眼,似乎嫌他画蛇添足。 难道是会错意了?吴硕有些惴惴,偷眼看董承的神色也是有些不豫,他心里更慌了。 距离常朝原本还有三天,吴硕这回直接打算将它提前,就是为了防止节外生枝。这次朝会不仅是向外朝官宣示皇帝安然无恙,更是要借此发动朝议,依山陵崩阤,川谷不通,五谷不植,草木不茂,则责之司空的规矩,罢黜士孙瑞。 “士孙公,你的意思呢?”皇帝语气冷淡,其实他心里是不情愿以这个形式罢免士孙瑞的,他本来可以按照原本的安排,让士孙瑞以戴罪之身遭免,而不是因为代君受天咎而去官。因为若是前者,士孙瑞便几乎不可能有再起复为官的机会可目前偏就是后者这让人难以接受。 士孙瑞心里正是为此事而感到庆幸,他略松了口气,说道:“臣以为太尉所言极是,理应早开朝会,以安内外臣子之心。”11 第七十一章 无宜追罪 “危言刺讥,构怨强臣,罪辜不旋踵,亦不密以,悲夫!”汉书京房传 皇帝看着士孙瑞的眼睛,良久没有说话,半晌,他才打定了主意,点头道:“可。” 士孙瑞大松了一口气,只要干干净净的离去,即便不能干干净净的回来,也能保全一个好声名。 他郑重的俯首承旨,杨瓒在心里琢磨了会,也与杨琦等人跟着拜倒。 皇帝似乎没有闲心再继续说下去,露出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众人察言观色,都很自觉的告退离去,唯独新授任的卫将军王斌留了下来。 王斌依皇帝的示意,往前挪了几个席位,坐在皇帝身边说道:“君上似乎有些不甘心。” 在自家舅父面前,皇帝不假颜色,直接表露出心底的情绪,将茶碗重重的放在桌案上:“一步步绸缪到现在,却是这么个收场,虎头蛇尾,谁会甘心?” 地动之后朝野人心惶惶,无不关切皇帝的情况,所以越早开朝会越能让众人放心,不至于滋生闲言碎语。否则就凭刚才苗祀那一番如临大敌的动静,明日若还不开朝会,外朝臣还不知要怎么胡思乱想。 “可君上即便拖得几天,又能如何?左冯翊积弊已久,庸官胥吏,坐法贪鄙之事难以胜数,岂是傅巽一朝一夕就能革清的?”王斌这几天一直在旁观朝局,他也理解皇帝在这个关键时刻不能克竟全功的惋惜,见皇帝负气的模样,王斌拿出慈父的口吻劝慰说道:“士孙公已知天命,马上就是花甲之年,又能与君上捱多久呢?” 皇帝怫然不悦:“若是如此,我何必布局那么多,直接等天降灾异就是了。” 王斌向皇帝微弓着背,温顺的说道:“唯,老臣明白陛下想借此事树立威权,必要时,便是杀人亦不足惜。当初王公在时,关西士人就已经势力庞大,王公走后,更是无人可制。幸有黄公、杨氏、董承等人从旁掣肘,不至于一家独大。如今君上意图振作,自然要收拾那些不听话的,让他们轻易脱身,的确不是君上本意。” “只是,老臣尚有一事不明。”说完,王斌又疑惑道:“左冯翊的事闹得再大,于马公、士孙公等人来说,也不过是荐举失察、包庇袒护的罪责,彼等大可为己上疏自辩,君上想借此牵连整治,难免会有人心中不服。” “荐举失察倒还好说,包庇袒护乡党、为大臣者还抱有畛域之见,这难道还是过么?”皇帝端端正正坐着,淡淡说道:“从查左冯翊开始,彼等便一个劲的劝我大事化若不是有意庇护鲁旭,担心折损势力,何必几次三番的阻拦我?何况三辅是最先推行河工、驿道等政的地方,士孙瑞为尚书令时几乎一手操办。现在因为地动灾异,他为我代受天咎,辞位以后,我再拿左冯翊的事惩他,岂不是显得我不近人情?” 如果灾异与左冯翊的吏治整顿结果同一天发生,或者是左冯翊这边先出了结果,过后几天发生地动,皇帝都可以将灾异与左冯翊的吏治问题联系到一起,给士孙瑞扣上一个渎职包庇引起天咎的帽子,这样既能让他再无翻身的机会,又能避免有人将灾异的原因归咎到皇帝头上。 可惜这地动好来不来,偏就在左冯翊尚未有一个处置结果的时候发生,这下可是乱了皇帝的布局。因为此时士孙瑞渎职包庇的理由都还没有成立,等他代罪辞任之后,人走都走了,皇帝若还拿左冯翊的事来惩罚他这个已经被罢免的大臣,在别人眼里就显得皇帝刻薄无情,丝毫不爱惜大臣,不仅会使旁人寒心,也会有损皇帝的形象。 连带着别人也会担心自己离任后皇帝会不会找他算旧账,从而加深顾虑,影响到今后可能会与皇帝的合作互信。 古代毕竟是个讲情面的社会,像后世的那种离任追责制度放在古代尚且难以让人接受,皇帝目前只得打算一步步做起,先整顿吏治,杀出威权让众人悚惧之后,再从基层官吏中推行离任追责、甚至是终身追责。 “或许此番灾异,真的是应征于司空身上。”王斌没有想到这点,顾自建议道:“不若在明早引发廷议,言说司空治事疏放,所以才引发天咎地动,无关乎君上失德。” 皇帝摇了摇头:“左冯翊的事尚未有一个结果,无论鲁旭还是诸县令、长,此刻都是朝廷的干臣。司空平日办事惟谨,你有什么理由将其与地动牵扯到一起?若是说不清楚,这地动依然是应照在我身上,他依然是例行公事,代君受过。” “这些也不是舅父烦恼的事,且不提他了。”皇帝摆了摆手,随意说道:“这次留下舅父,是为了禁军的事。南北禁军的将校如徐晃、高顺等人无不是多谋善战之辈,有关日常操训、军务后勤、调动部署等事也皆有章程可循,众将遇事皆照章办理,当无大碍,也不须劳烦舅父分心。” 南北军的各种制度已经逐渐完善、权责也很明晰,皇帝让王斌做卫将军并不是要加一个统率南北军的领导者,那样没有必要,也不符合军权分散的原则,而是要让他发挥别的用处。 王斌打起精神,知道皇帝这是要给他这个卫将军划清职权了,他应声回道:“唯,老臣也是如此以为,兵权不可操于一人之手,何进、董卓等据兵权而擅专者前车之鉴犹在,不可不慎。南北军互不统属,其上不设将职统御,各将直属君上,这正是为朝廷安危计。” 皇帝点了点头,他知道王斌既无野心也无足够的才能,所以才会那么放心的让他管军:“如今京畿除了南北军三万千人以外,尚还有平狄将军马腾、扬威将军樊稠、中郎将王方、李蒙等将手下兵马三万余人。如今樊稠所部与太尉旧部杨昂并两万人已派往关东,马腾身为将军,暂不好动,我先将王方等人连带部曲交付与你,舅父要好好统带。” 董承身边的这些凉州将校一直都是皇帝的心病,虽然皇帝不担心他们会搞什么事,但皇帝并不希望有一支不完全听从掌控的军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所以趁着樊稠带着大部分人马到关东消磨实力,让王斌把留下的王方等人再度裁撤一事便提上了议程。 京畿的军队只能听从皇帝一人的指挥,至于董承,安心当个不掌兵的大臣就是了。 “臣谨诺。”王斌知道自己的责任重大,至于董承会不会为了王方这么几千人而置气,那就是董承的事了。 第七十一章 无宜追罪 “危言刺讥,构怨强臣,罪辜不旋踵,亦不密以,悲夫!”汉书京房传 皇帝看着士孙瑞的眼睛,良久没有说话,半晌,他才打定了主意,点头道:“可。” 士孙瑞大松了一口气,只要干干净净的离去,即便不能干干净净的回来,也能保全一个好声名。 他郑重的俯首承旨,杨瓒在心里琢磨了会,也与杨琦等人跟着拜倒。 皇帝似乎没有闲心再继续说下去,露出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众人察言观色,都很自觉的告退离去,唯独新授任的卫将军王斌留了下来。 王斌依皇帝的示意,往前挪了几个席位,坐在皇帝身边说道:“君上似乎有些不甘心。” 在自家舅父面前,皇帝不假颜色,直接表露出心底的情绪,将茶碗重重的放在桌案上:“一步步绸缪到现在,却是这么个收场,虎头蛇尾,谁会甘心?” 地动之后朝野人心惶惶,无不关切皇帝的情况,所以越早开朝会越能让众人放心,不至于滋生闲言碎语。否则就凭刚才苗祀那一番如临大敌的动静,明日若还不开朝会,外朝臣还不知要怎么胡思乱想。 “可君上即便拖得几天,又能如何?左冯翊积弊已久,庸官胥吏,坐法贪鄙之事难以胜数,岂是傅巽一朝一夕就能革清的?”王斌这几天一直在旁观朝局,他也理解皇帝在这个关键时刻不能克竟全功的惋惜,见皇帝负气的模样,王斌拿出慈父的口吻劝慰说道:“士孙公已知天命,马上就是花甲之年,又能与君上捱多久呢?” 皇帝怫然不悦:“若是如此,我何必布局那么多,直接等天降灾异就是了。” 王斌向皇帝微弓着背,温顺的说道:“唯,老臣明白陛下想借此事树立威权,必要时,便是杀人亦不足惜。当初王公在时,关西士人就已经势力庞大,王公走后,更是无人可制。幸有黄公、杨氏、董承等人从旁掣肘,不至于一家独大。如今君上意图振作,自然要收拾那些不听话的,让他们轻易脱身,的确不是君上本意。” “只是,老臣尚有一事不明。”说完,王斌又疑惑道:“左冯翊的事闹得再大,于马公、士孙公等人来说,也不过是荐举失察、包庇袒护的罪责,彼等大可为己上疏自辩,君上想借此牵连整治,难免会有人心中不服。” “荐举失察倒还好说,包庇袒护乡党、为大臣者还抱有畛域之见,这难道还是过么?”皇帝端端正正坐着,淡淡说道:“从查左冯翊开始,彼等便一个劲的劝我大事化若不是有意庇护鲁旭,担心折损势力,何必几次三番的阻拦我?何况三辅是最先推行河工、驿道等政的地方,士孙瑞为尚书令时几乎一手操办。现在因为地动灾异,他为我代受天咎,辞位以后,我再拿左冯翊的事惩他,岂不是显得我不近人情?” 如果灾异与左冯翊的吏治整顿结果同一天发生,或者是左冯翊这边先出了结果,过后几天发生地动,皇帝都可以将灾异与左冯翊的吏治问题联系到一起,给士孙瑞扣上一个渎职包庇引起天咎的帽子,这样既能让他再无翻身的机会,又能避免有人将灾异的原因归咎到皇帝头上。 可惜这地动好来不来,偏就在左冯翊尚未有一个处置结果的时候发生,这下可是乱了皇帝的布局。因为此时士孙瑞渎职包庇的理由都还没有成立,等他代罪辞任之后,人走都走了,皇帝若还拿左冯翊的事来惩罚他这个已经被罢免的大臣,在别人眼里就显得皇帝刻薄无情,丝毫不爱惜大臣,不仅会使旁人寒心,也会有损皇帝的形象。 连带着别人也会担心自己离任后皇帝会不会找他算旧账,从而加深顾虑,影响到今后可能会与皇帝的合作互信。 古代毕竟是个讲情面的社会,像后世的那种离任追责制度放在古代尚且难以让人接受,皇帝目前只得打算一步步做起,先整顿吏治,杀出威权让众人悚惧之后,再从基层官吏中推行离任追责、甚至是终身追责。 “或许此番灾异,真的是应征于司空身上。”王斌没有想到这点,顾自建议道:“不若在明早引发廷议,言说司空治事疏放,所以才引发天咎地动,无关乎君上失德。” 皇帝摇了摇头:“左冯翊的事尚未有一个结果,无论鲁旭还是诸县令、长,此刻都是朝廷的干臣。司空平日办事惟谨,你有什么理由将其与地动牵扯到一起?若是说不清楚,这地动依然是应照在我身上,他依然是例行公事,代君受过。” “这些也不是舅父烦恼的事,且不提他了。”皇帝摆了摆手,随意说道:“这次留下舅父,是为了禁军的事。南北禁军的将校如徐晃、高顺等人无不是多谋善战之辈,有关日常操训、军务后勤、调动部署等事也皆有章程可循,众将遇事皆照章办理,当无大碍,也不须劳烦舅父分心。” 南北军的各种制度已经逐渐完善、权责也很明晰,皇帝让王斌做卫将军并不是要加一个统率南北军的领导者,那样没有必要,也不符合军权分散的原则,而是要让他发挥别的用处。 王斌打起精神,知道皇帝这是要给他这个卫将军划清职权了,他应声回道:“唯,老臣也是如此以为,兵权不可操于一人之手,何进、董卓等据兵权而擅专者前车之鉴犹在,不可不慎。南北军互不统属,其上不设将职统御,各将直属君上,这正是为朝廷安危计。” 皇帝点了点头,他知道王斌既无野心也无足够的才能,所以才会那么放心的让他管军:“如今京畿除了南北军三万千人以外,尚还有平狄将军马腾、扬威将军樊稠、中郎将王方、李蒙等将手下兵马三万余人。如今樊稠所部与太尉旧部杨昂并两万人已派往关东,马腾身为将军,暂不好动,我先将王方等人连带部曲交付与你,舅父要好好统带。” 董承身边的这些凉州将校一直都是皇帝的心病,虽然皇帝不担心他们会搞什么事,但皇帝并不希望有一支不完全听从掌控的军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所以趁着樊稠带着大部分人马到关东消磨实力,让王斌把留下的王方等人再度裁撤一事便提上了议程。 京畿的军队只能听从皇帝一人的指挥,至于董承,安心当个不掌兵的大臣就是了。 “臣谨诺。”王斌知道自己的责任重大,至于董承会不会为了王方这么几千人而置气,那就是董承的事了。 第七十二章 我暨我友 “朋友之交,至于劝善规过足矣。”问说 地震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犹如天谴,更何况是发生在帝都之内,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名族公卿,人皆惶惶不安。 当皇帝与王斌说了会话,又召王端叮嘱了几句前往关东所需要留心的事宜后,他便趁着天色还早,打算起驾前往石渠阁看会书。 石渠阁也是秘书监所待的地方,此时秘书监众人除了秘书令荀悦、秘书丞朱皓以外,其余人的脸上大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惊惧。他们这些人只知道地震不仅是上天示警,更能坍塌房屋、压死百姓。可若说是对地震有什么恐惧,却并没有多少直观的感受,直到他们今天真正亲身体会到地震之后,才知道地震的可怕。 看到杨修、桓范这几个喜欢装成熟的大人一个个惊魂甫定的样子,皇帝突然觉得好笑,打趣道:“修身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一次地动,不是什么大震,你们平日里的风度这时候都哪去了?” 杨修等人脸色一红,均有些不好意思的左右张望,谁也不好接口。唯有裴潜仗着脸皮厚,上前嘻嘻笑道:“陛下乃天子,有苍天庇佑,不怕这等灾异。只是臣等微末之身,面临天威,自然是战战兢兢了。” “是么?”皇帝沉吟道,明显不信裴潜的鬼话。 王辅眨眨眼,跟着说道:“灾异祥瑞,皆为天意,君上既为天子,臣等每日觐见都尚且兢惧,何况是面临苍天?” “兢惧?”皇帝好笑的看着王辅,道:“我倒不知你见我时心里还存着兢惧。” “君上这话就是折煞臣了,臣面上不曾表现,其实心里是敬畏有加的。”王辅收起了嬉皮笑脸,正色道。 皇帝忽然意味悠长的看了他一眼,这目光只有短短的一瞬,旁人甚至来不及反应,便重又变成平易近人的眼神:“你啊。”皇帝无奈的笑了,似乎拿对方没办法:“好好,别整天只知道斗鸡走狗。” “臣谨诺。” 皇帝缓缓敛了笑,抬头看向众人:“这次地动不强,依然会有家人担忧,时辰还早,我也不留你们了,都回去吧。” 众人此时早已无心,听了皇帝的话,一个个顿时来了精神,向皇帝告辞离去。 临走之前,皇帝忽然叫住了士孙萌:“文始。” 人群之中的士孙萌停了下来,有些意外的看向皇帝:“陛下?” 士孙萌才智中上,也有自知之明,当初承明殿策试的时候,他就对自己不抱希望。而当得知自己的策论打败了若干高门子弟,如愿考中的时候,士孙萌欣喜若狂,一度产生了原来自己并不弱于人的错觉。 直到入了秘书监,接触到杨修、裴潜这些真正的聪明人以后,他才逐渐认清现实,知道自己既没有法正、司马懿等人在军事上的天分、又没有韦康对政务的独到见解、更不比桓范的学识渊博、裴潜的机敏聪睿。算来算去,士孙萌竟成了秘书监垫底的人物,也就比不学无术的王辅以及年纪幼弱的韦诞要强一些。 那个时候他就在想,自己凭什么会和这些精英们在一起?难道是因为自己善属文?可王粲、杨修也善属文,而且比他要好了不止一点半点啊,他凭什么会被皇帝看中? 直到他想起那一天,也就是承明策试的前一天,自己在家里忐忑不安的准备着明日的策试,他又不自信,又期待着与其他家的杰出子弟一较高下的时候,自己的父亲士孙瑞在背后饱含欣慰与期许的眼神。 当儿子的永远都希望自己脱离父辈的羽翼,自己闯荡一片天地,当父亲的何尝不是希望如此?所以即便儿子自以为是靠着自己的实力,其实还是靠着父辈的余荫的时候,父亲也不会告知真相,反而会为其自豪,因为这是父亲给儿子的自尊。 士孙萌突然抽噎了下,不由红了眼圈,在秘书监这一年半载,士孙萌见识了许多在家中难以见识的东西,也明白朝廷之上的云谲波诡,他已经知道这次地动会给他的父亲带来什么:“秘书郎臣萌,有一事相求。” “我正要与你说这个事。”皇帝与秘书监众人之间说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他断然回绝道:“学业不能荒废,你今后照常入石渠阁,与以往一般无二。” 罢黜士孙瑞到有理可说,这时候要是应允了士孙萌请辞,那以后秘书监的氛围就要变了,这可不是皇帝所乐见的。皇帝下意识的看了看跟着留下来的秘书郎们,虽然众人面上没有说话,其实眼神已经向皇帝交代了一切。 士孙萌愣怔了下,像是没料到皇帝居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吃惊之余,又有些感动:“臣才智浅陋,岂能常随陛下左右。” 皇帝笑了笑,没再说话,但不容拒绝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众人步出石渠阁,目睹了这一切的秘书郎们初时尚有些默然,待走出几步后,还是裴潜率先沉不住气,拿胳膊肘戳了戳士孙萌,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你写的文章,就连杨德祖有时候都在一边偷着看,陛下如此好文,哪里会舍得让你走。” “好端端的,怎么扯到我来了?”杨修脸上有些挂不住,当即就想否认,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法正的神色有些不善,又看见士孙萌红着的眼睛,话到嘴边,却不自觉的改了口:“我看的时候何尝避过诸君,文行居然还用一个偷字。” 士孙萌笑了,眼里噙着泪花,虽然没有说话,但心底的感激已经难以掩饰的表露在外。 秘书监众人以往无不是泾渭分明,彼此因为喜恶、父辈、家世而分出好几个派系,可面临这种事的时候,却罕见的聚成一团,就连孤僻的法正都在一旁劝说了几句。 半路进来的司马懿在后头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切,心里泛起了一阵别样的滋味。 “如何?”王辅目视着前方,在一边忽然问道。 司马懿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话,下意识的答道:“不如何。” 王辅听了,神色有些微妙的扭过头来看向他,眼底流露出一股不加掩饰的鄙夷。 司马懿突然隐隐有些后悔,但他却没有收回刚才那句话,反而孩子气似得想要证明什么,补充道:“等过了今天,明天的时候他们该如何,还会是如何。” “那就等明日再说吧。”说完,王辅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冷笑一声,迈步往前走去,与司马懿拉开了一段距离。 司马懿低下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从未思考过友人这个关系,在他看来,一切都有舍有得,想要建立一番大功业,就越不该有什么友谊,一切朋党不都是靠着利益与权位而投在一起的么? 在他看来,王辅应该会理解他,毕竟王辅是能说出站得越高,就越孤独这种话的人,可惜王辅不明白这其中的得失。 也有可能是司马懿自己不明白。11 第七十三章 凭几细语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 “长安宫室、衙署无一损毁,唯有戚里屋舍坍颓?”杨修回到家中,在见到父亲杨彪老神在在的样子后,心里担忧顿时放下,转而开口提起回来路上打听到的消息:“戚里乃外戚所居,地动哪里不震,偏就将戚里的屋舍给震到了,这岂不是预兆?” “不过是戚里平民的居处塌了,又不是宋氏。”杨彪看向杨修,虚握右拳,轻轻捶了捶腿关节,悠悠说道:“这个时候,可不能另生枝节。” 杨修醒悟,戚里的确可以拿来做文章,但没有必要,一来是因为这会转移视线,当务之急仍是罢黜士孙瑞二来是因为戚里不光是住着外戚宋泓,另一个外戚伏完也住在那里,所以无法解释戚里屋坏到底预兆的是那个外戚。 “是小子考虑不周,让阿翁见笑了。”杨修在父亲面前很是谦逊,他主动移席过去,为杨彪捶起腿来。 见到儿子关切的目光,杨彪若无其事的说道:“在廊下跽坐久了,膝盖有些疼,不打紧。” 跽坐是指一种两膝着席,上体耸直,臀部压在小腿上的坐姿。这是敬坐的一种,时下但凡知书达礼的士大夫都是这个坐姿,除非是放浪形骸、不加约束的隐士或者乡野村夫,才会怎么舒服怎么来,选择蹲踞、箕踞、胡坐等不敬坐。 杨氏乃世代簪缨的豪族高门,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都要保持士人风范,以身作则,只是这样容易引起足痹、抽筋等恶疾。 “阿翁在廊下坐了一天?”杨修知道跽坐等若长跪,最伤膝盖,此时不免心疼的说道:“不是有胡床么?” “老夫坐不惯那东西。”杨彪把身子往后倾,靠在一张凭几上,稍稍放松了姿势,拍了拍扶手:“有凭几呢,累了可以倚靠,比胡床要好用。” 胡床、胡坐、胡服等胡人习俗是孝灵皇帝当年引起的风尚,京师贵戚无不竞相效仿,但对于一些守旧的人来说,这完全就是夷人陋俗。杨彪对这些新鲜事物没有好感,不像是杨修这样的年轻人,善于变通,乐于接受新鲜事物。 杨修知道父亲的喜好,只是他认为人老了不能长久跪坐,胡床交椅才是最舒适的坐具,他这也是为杨彪考虑,怎奈对方不领情。杨修颇为无奈,也不好多说什么,他转眼看到了杨彪背靠着的一只三足凭几,那只凭几呈半圈状环绕身后,中间凸起一定的高度,正好可以把脑袋靠过去,两段止于腰侧,刚好可以用来作扶手。 凭几是与席榻配合使用,供人休息凭扶的一种家具。因社会地位的不同,凭几的材质也有相应的区别,杨修在宫里曾见过皇帝背靠的凭几,那是用玉石制成,坚硬温润,冬天的时候还铺上了粗厚光滑的绨锦,华贵且舒适,被称之为绨几。而他的父亲杨彪背后靠着的凭几则是以竹木制成,加以细罽,也就是兽类的毛皮。 杨修像是第一次看到父亲背靠在凭几之上,杨彪见他久久出神,不由笑问道:“怎么,你也想靠?” “阿翁说笑了。”杨修回过神来,讪讪的笑道:“这副凭几可是只有公侯才可倚靠,就连大伯都坐不得,小子岂敢妄想?” 杨彪的父亲杨赐是孝灵皇帝的老师,曾被赐予临晋侯的爵位,杨赐亡故后,爵位便由杨彪继承。算起来,要不是因为侍中杨琦是杨氏嫡传的长房长孙、宗法森严,不然光是这个爵位,杨彪就足以做杨氏的领头人。 听出杨修话里意有所指,杨彪不禁抖了抖眉,轻声说道:“等我故去,这临晋侯的位置就是你的。”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心急。 “阿翁!”杨修急道,他刚才不是在觊觎这个凭几所代表的位置,杨彪也不是在拿这个事敲打自己的亲儿子,这一对精明的父子在话语之外谈论的是另一件事 杨修也不再讳言讳语,直白说道:“难道让大伯、或者二伯来坐?可彼等一个是平尚书事、一个是尚书令,本就位居承明殿,得以参议政事,再加一个三公,也不过是火焰上再添一把柴罢了。至于叔父,彼之官职不过五官中郎将,尚在阿翁下属,且名望才识也不如阿翁,岂能越居得位?此位只能由阿翁做,若是如此,我家可就能有三个尚书事了,放之以往,可是谁家都不曾有过的恩遇。” 地动之后,秘书监众人在心惊之余,也很快都反应了过来,知道朝局也必将伴随着地动来一次震荡。与士孙萌对自家父亲的仕途忧心忡忡不同,杨修则是在欣喜的考虑自己的父亲杨彪继为司空之后,杨氏一族该如何显赫。 只是跟他的急功近利比起来,杨彪倒显得老练沉稳许多:“这个位置不是给我等的,也争不得。不仅是老夫,你的那几个叔伯,也都没有坐的念头。” 杨修顿时有些泄气,不情愿的说道“阿翁以前做过司空、司徒,名实俱在,三公位缺,如何争不得?而况此番我等出力不三公之位,陛下难道还舍不得以作酬庸么?” “放肆。”杨彪不悦的皱起眉,抬手敲了一下桌案:“这是为人臣子该说的话么?亏你常随君侧、饱读经书,竟连一点君臣之道都不懂了。” 杨修自知失言,收回了仍在为杨彪捶腿的手,俯身拜倒:“小子言语无状,一时误语,还请阿翁恕罪。” “你起来吧。”杨彪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杨修依言起身,杨彪的目光也跟着投过去细细打量。 杨修今年已有十岁,眉清目秀、额头饱满、鼻梁高挺,长着一副聪明人的模样。杨彪心里很满意这个独子,但一直以来都是摆出不苟言笑的严父形象,为的就是不让对方生出自矜自傲之心,可现在看来,似乎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 才高者必自傲,何况是杨修既家世显赫、又才华横溢。 杨修只知道杨氏即将如日中天,可他又哪里明白,此时更进一步,很可能不是海阔天空,而是万丈深渊。 “尔等与陛下平日里相处如何?”杨彪抬眼问道。 杨修心里尚有疑惑不明,却被父亲岔开话题,要知道在以往的时候,除非他主动告诉,不然杨彪几乎从不过问秘书监的事情的,此时忽然提及,让杨修有些莫名其妙,连带着心里将欲言说的疑问也暂时抛到一边:“陛下博学多思,待人宽和,从不厉声作色,对我等是真情款交” 他一边说着,一边想起了今日皇帝没有因为父辈的事而迁罪于士孙萌,可见皇帝是真心拿他们当朋友。而杨修自己在临出宫时还说话开解士孙萌,宛若契交,回来了却立即算计对方的父亲,这让杨修一时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了。 “晏子有云圣贤之君,皆有益友。”杨彪没有察觉到杨修一瞬间的迟疑,犹自提点道:“但你时刻也不能忘记,陛下乃汉家天子,他可以与你同等视之,而你却不能,谨慎谦抑才是正道,否则如王辅那般的,终会害人害己。” 这是在告诫他不能自以为和皇帝关系好,就可以把自己跟皇帝摆在同等的位置上,更不能讨价还价。同时也是在解释先前杨修心里的疑惑,有些东西,给不给全在于皇帝一念之间,旁人不能强求也不能逼迫而且皇帝也从未明确说过要拿司空的位置交换,杨氏就更不能会错了意,一头撞上去。 杨修悚然,他知道这是父亲为官一生的经验之谈,而且平时他也能察觉得到,皇帝虽然与他们言笑晏晏、其乐融融的在一起写字,时不时的还议论几件政事、说几句笑话。但每当他们欢笑起来的时候,在主位之上的皇帝脸上总是挂着一抹格式化的笑,皇帝就像是在人群之中,又仿佛隔离在人群之外。 似乎就是那种淡漠的疏离感,才让皇帝的身影显得高高在上、不容侵犯。 杨修顿时明白了:“谢阿翁指点,小子受教了。” 语罢,他复又问道:“只是这司空之位,陛下若另有打算,又属意谁呢?” “算算时日,赵公的小祥祭要到了,今年当会有不少人到赵子柔的家中告祭。”杨彪没头没脑的说起了已故司徒赵谦的小祥祭,也就是丧仪中的死者周年祭:“你代我往赵家走一遭吧。”11 第七十四章 经始灵台 “天子有灵台者,所以观祲象、察氛祥也。”诗序 这一次的地震并不强烈,长安城内的主要建筑并没有遭受较大的损坏,京兆尹胡邈上报说只有城北的部分民居因为年久失修,加上被雨水泡过,坍了不少土墙。这个回报结果初时有些出乎杨彪意外,他本以为站在胡邈背后的董承会拿戚里做文章,毕竟以董承的性格不会坐视伏氏、宋氏与他争权,更不会坐视其女儿与他的女儿争宠。 看样子是有人及时劝阻了他,让他把精力集中在一处,而不是无妄的扩大攻讦范围。 在第二天的朝会上,胡邈在报完黎庶死伤后,朝廷象征性的走了一个商议救援方案的流程,其实具体的议论方案都已经在昨日的会议中议定过了,只是多了一项诏令,遣侍御史邓聘审讯诏狱,开释一批轻罪的犯人。这是为了向上天表示诚恳的认过态度,以及与民更始、改过自新的寓意。 赦免轻罪犯人的诏命下达后,紧接着,便开始有人对司空士孙瑞发难了。 地动这类的灾异向来是被引申为是司空的罪责,这一次士孙瑞也干脆得很,说了几句自表惭愧的话后,直接引咎辞职。皇帝叹惜着挽留几句,便当庭策免,最后接任司空录尚书事的,则是太常、江南亭侯赵温。 这似乎昭示着皇帝已经不再满足于各方牵制,而是想让自己的亲信上场,替他直接把控朝局了。 长安城郊,复盎门南。 所谓王者受命而起,所以立灵台,灵台在夏代叫清台,在商代叫神台,到周代始称灵台。早在上古时代就是天子祭祀、朝聘诸侯之所,汉代一开始也称之为清台,后来又被尊儒的孝武皇帝更名为灵台。直到王莽篡逆,关中屡经兵燹,灵台即便位于郊外,也没能逃过兵燹。 此时的灵台在数百年风雨之后,仍有十五仞之高,分为上下两层平台,下层平台围绕着一圈回廊式建筑,是灵台官员日常办公、整理收集资料的衙署上层平台的四周分别建着四栋样式高低一致的房舍,正中间则另立着一栋高出四周屋舍的建筑,是灵台官员观测天象的场所。 蓝天白云之下,五间风格朴素的房舍紧密贴合,浑然一体,柔美中带着雄浑,透着一股苍穹之上的神秘。 皇帝在前世去过天坛祈年殿,跟灵台比起来,无论是体量、样式、气度,灵台都远胜天坛万分。 北风吹来,屋脊上站着的一只相风铜乌,遇风乃动,遥遥见之,仿佛一只鸟雀在屋顶上跳跃旋转。 “这里的屋宇都是本年新建的?”皇帝抬头看着灵台上焕然一新的建筑,出声问道。 “唯,灵台历经战火,土台虽存,其上的屋舍皆遭焚毁,只剩下些颓坯梁壁。”灵台令刘琬在身边应答道:“奉诏以来,匠人便依原样修建,有些样式是仿照雒阳灵台搭建的。” 他发现皇帝仍盯着相风铜乌目不转睛,机敏的补充道:“这相风铜乌,还有上面的浑天仪,都是张君所造。” 刘琬口中的张君是太史令张衡,是汉代有名的文豪,更是杰出的科学家。 皇帝这次有一半是为他而来的:“浑天仪不是在东都么?如何到长安来了?” 他可不相信董卓迁都的时候会记得把浑天仪这个笨重的东西一起运来,王允能分出精力保下兰台典籍就不错了,更不会在乎这个天文的仪器。 刘琬答说:“浑仪既成,长安当时虽非帝都,但也被分铸一只,置于此处。” “本来还有一只测量日影的铜表,有尺高,长一丈,是孝成皇帝时造的。”刘琬迟疑了一下,说道:“前些年为董逆抬去熔铸成小钱,今已不存了。” 往常皇帝所见的官员当中,对其敬畏不敢言语甚至结巴者有之对其应答自如者亦有之,但无不是谨言慎行,生怕多说多错。唯独没有见过这么话痨的,皇帝眼角余光瞥见刘琬畏缩却又忍不住滔滔不绝的神情,感到很是有趣。 其实刘琬内心也是颇为忐忑,皇帝这次轻车简从,微服出行,在刚开始来的时候当真把他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刘琬便开始摸清楚皇帝此行的缘故了。 “你昨日上疏称,地动的那天夜里,有星孛于天市。”皇帝一边拾级而上,一边若无其事的说道:“你在奏疏字斟句酌,引经据典,都要把我绕晕了。若是你的笔下功夫能有你嘴上功夫的一半,我又何至于此。” “陛下恕罪,那晚天象实在诡异,孛于天市,按理说该是移都之兆,可如今关中太平,关东纷争不停,断无移都之理。故而臣思虑再三,方才从星经中找到根据。”刘琬清了清嗓子,说道:“彗孛出之,徙市易都。守之五谷大贵,入则豪杰起。” 听了这话,皇帝心里其实已有了答案,却故意问道:“日蚀星陨,谪见于天,你所言的这孛星究竟是入,还是守呢?明白回话,无有所讳。” 刘琬吞了口唾沫,答道:“禀陛下,是守,应征我大汉五谷丰登,社稷安宁。” “善。”皇帝露出一抹笑意,欢喜于这个好天象,有了这个星象,足以抵消京师地动所带来的影响。 随即,皇帝又轻声责备道:“既然是吉兆,你何故上封事于我?里头还说得那么模棱两可、含糊其辞,有失你司候星辰的水准。你今日好生把话斟酌一番,再上一封奏疏交付中台。” 交付中台而不是交付于我,明显是要把这话给那些公卿大臣们看,刘琬后知后觉的明白了其中的分别,心里连骂自己谨慎过头,当天象处于模棱两可的时候,它的预兆是好是坏,还不是随自己解释?而自己居然还认真的琢磨那星象究竟应征的是什么,导致错过了如此难得的邀功的机会。试想,若是在地动灾异之后,灵台再出一吉兆,不就正好能缓解地动的不良n了么? 好在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刘琬当即应道:“是臣糊涂,如此吉兆,理应天下。” 皇帝点了点头,不再提及此事,他手拍着栏杆,健步走到灵台之上,顺口道:“候者观阴阳气候、寻四时节气、查日星晷景,这是尔等灵台的职责交代你的新历法,编撰的如何了?” 刘琬尤善图谶、天文、历算之术,皇帝将他安排在国家天文观测台台长的位置上,也算是人尽其用:“议造新历,非一日之功,前人造历,无不是从数代人观察天象所推算的数字、图籍中归纳推陈。如今灵台新建,起先存放与雒阳灵台的图籍散逸泰半,要想重新观测、推算,非得有数年之功不可。” 历法可以直接作用于节气,准确的历法能指导农业生产和其他的社会活动,在现今小冰河时期,气候失常,本来是惊蛰,春分的时节,大地依然寒彻,这样严重妨碍了农民根据以往的历法与经验进行耕作。不知农时,甚至是误了农时,将会给农业社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比极端天气直接影响的后果还要严重。 皇帝急需一套崭新的,准确的历法推行下去,指导生产,这样才能不误农时,保证生产。但他也知道历法需要日积月累的数据积累和天文观测,如今灵台相当于白手起家,什么基础数据都没有,急也急不得。若是最后催出了一套赶工出来的低劣历法,反倒会适得其反。11 第七十五章 遗学伟迹 “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黄帝内经素问上古天真论 “原山阳太守刘洪,善天文术数、候星望气。曾与蔡公一同补续了汉记当中的律历志,此人在天文一道颇有造诣,孝灵皇帝时,曾为朝廷呈进乾象历,虽然此历只是初成,未及精简研核,但尔等亦可以此为本,更造历法。”皇帝此时已走到了台上,看着那庞大且精致的浑天仪,感慨道:“历法关乎国本,务得慎之又慎,博采众长,反复勘合,方能推行四海。” “臣谨诺。”刘洪是当世最有名的数学家、天文家,是所有钻研术数的人所敬仰的人物,刘琬没想到皇帝竟如此看重历法,心里既激动又不安。 毕竟刘洪成名已久,若是朝廷把他征辟来灵台修订历法,那自己这个灵台令岂不得让贤? 似乎是看出了刘琬的想法,皇帝说道:“刘洪来了之后,便会是太学经营科的博士,负责教习经营科、以及经济科的太学生们术数之道。编订历法的事,他将全程参与,毕竟乾象历是他编的,有那么多年的经验在,有不明白的,你大可以请教他。” 刘琬松了口气,这才放下心来,庆幸的说道:“谨诺,臣必会竭尽所能,与刘公共编新历。” 早在三四年前,朝廷就特招刘洪进京,准备以乾象历为蓝本,改革旧历。只惜在刘洪来之前,孝灵皇帝就驾崩了,随后紧跟着董卓乱政,时局骤变,朝廷无暇顾及历法。刘洪在路上止步不前,只好回到泰山郡的老家,而泰山郡的东边正是琅邪国。所以皇帝便叮嘱了王端,让他在去琅邪国办护藩王丧事的时候,顺便征辟刘洪入长安。 刘洪对皇帝的重要性不仅仅是对方在天文历法上的成就,更是他在数学上的高超造诣,作为珠算最早的使用者,九章算术的注解者之一,被后世誉为算圣的人物。有他在太学任职,那么极度依赖于数学基础的,以农时水衡为主业的经营科、以税赋均输为主业的经济科,都将不再只是纸上谈兵,而将会有质的飞跃。 数学是科学之母,尤其是数学中的几何学对科学和工程制造的影响可是极为重大。如今将作监、考工令等处不乏能工巧匠,但是他们所会的只是技艺,那是根据数代人的经验而传袭下来的模糊概念,做什么都只有一个手感,并没有经过科学的总结概括。如果有术数作为引导,则有可能捅破那张窗户纸,解决一些只凭经验而无法解决的问题。 这才是皇帝心心念念,想征辟刘洪入长安的真实意图,只是庙算独运,不便直言,是故皇帝也没有说出来的意思。 皇帝摸了摸浑天仪的轮廓,这台浑天仪直到后面刘裕北伐长安的时候尚且留存于世,想来因为它不比粗大的铜表,即便熔了也铸不了多少钱,而且又是观星必备的仪器,这才从董卓等人手下善终。皇帝从浑天仪上收回目光,跟它比起来,皇帝此时更在乎是另一样让人心驰神往的东西:“从雒阳运过来的候风地动仪现在何处?带我去看。” 候风地动仪是张衡用以观测地震的发明,距今不过六十年,尚有原物留存于雒阳灵台。朝廷西迁的时候,董卓不知是看不上还是忘了,将其留在原地,直到最近一段时间才被皇帝以寻访宫中旧物的名义下诏从雒阳运来。 地动仪的功效众所周知,只是皇帝有些好奇的是,为什么地动仪发挥效用的记载在史书上就只有一次,随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以及为什么地动仪从历史的长河中消失。 “地动仪自造成之后只动过一次,随后其内部便开始朽烂,而那时张君已经亡故,世上再无知晓运转之人。”刘琬向前领路,带皇帝走进中间最大的屋宇内,解释道:“后来朝廷有人称此物之所以应验,是因为它能引发地动,故而此物便遭废弃,后遂无问津者。若不是陛下派使者赴雒阳寻访旧物,这件器物便不复留存于世了。” 皇帝喟然,张衡除了发明家的身份以外,还是一个反谶纬之学的思想家。在谶纬之学兴盛的东汉,张衡认为国谶虚妄,非圣人之法以及此皆欺世罔俗宜收藏国谶,一禁绝之的说法简直是当时人眼中的异端邪说。何况他还因为上疏陈言时弊而得罪了不少权宦,所以在他亡故后,他的发明、成就大都没有保存下来,更别说留待后人继承了。 屋宇的第一层是个非常开阔宽敞的空间,室内正中安放着一只皇帝从未见过的硕大铜器,它果如史书上所记载的那样,以精铜铸成,员径尺,合盖隆起,形似酒尊,饰以篆文山龟鸟兽之形。六十年过去了,这尊仪器经受了太多风雨侵蚀,已不复刚制成时的光鲜亮丽,铜锈爬满器身,器身上的条龙残缺不全,有的没了龙首、有的没了下颌,口中的铜珠不知去处 在地动仪的周围孤零零的排列着一两个铜蟾蜍,其余的许是什么时候被小吏监守自盗,撬去熔铸换钱了。 刘琬察言观色,知道皇帝脸色不豫,立即解释道:“朝廷西迁的时候,局势混乱,灵台的官员争相抢夺财物。不知是谁在搬他的时候失了手,导致此物从灵台上滚落在地,所以才摔成了这个样子。” 皇帝没有言语,绕着它走了一圈,在地动仪的背后是一块巨大的空洞,他伸头往里面看去,地动仪里面的都柱早已不见影踪,只有一些皇帝看不懂的牙机巧制、还有器壁上的齿轮残余,像是一只巨兽死后被人掏空了内脏,只剩下无用的残躯供后人观瞻。 由于地动仪的记载极少,更是没有实物流传,故而皇帝在后世跟许多人保持一个观点,那就是地动仪是古人虚构的存在。可直到现在,皇帝才发现自己犯了历史虚无主义的错误。同时他又觉得庆幸,自己现在所处的时代与地动仪刚造出来的时代无比相近,而自己又能调动大量的资源与人力去修复这台仪器。 他本来只是想借地动仪提前预判地震的方位,如果它真有历史上描述的那样神奇,那他就能提前几天知道千里之外的地动,不仅能预备赈灾事宜,而且还能抢占先机,用于朝堂上的谋算。 而现在,皇帝心里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 “穆顺。”皇帝收回了目光,忽然说道。 跟在皇帝身后,以新奇的目光打量着地动仪的小黄门穆顺吓了一跳,急忙应道:“奴婢在!” “王辅走多久了,还没从太学回来?”皇帝沉声问道。 穆顺一缩脖子,赶紧往门外走去,没多时又回来了,身后还带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秘书郎王辅,在他旁边站着一个样貌普通的少年,第一次面见皇帝的他显得局促不安,走起路来同手同脚,尴尬极了。 “太、太学生马、马钧叩、叩见陛下。”尽管马钧按照皇帝托王辅转授的法子练习,口吃的毛病已经好了许多,但面对皇帝的时候一紧张还是犯了病。 “都起来。”皇帝摆了摆袖,双手负在身后,召唤道:“马钧,走近前来,看看这个地动仪,可否修复如初?”11《兴汉室》,“或者”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七十六章 务期实用 “假定万殊之物界为实在,而分门别类穷其理者,是为格物学之观点。”原儒 “都起来。”皇帝摆了摆袖,双手负在身后,召唤道:“马钧,走近前来,看看这个地动仪,可否修复如初?” 马钧作为汉末魏初最出色的发明家,在器物发明上的天赋不逊于张衡,历史上此人连失传数百年的指南车都能通过典籍的几句样式功能的概括而研制出来,如今有地动仪原件,皇帝也已打算派人寻访张衡后人,以马钧的才华,应该不难修复。 “臣、臣、臣不知道。”马钧支支吾吾的说道,他忍不住好奇抬头打量了一下地动仪复杂的内部结构,虽然残缺不全,但他的目光像是被黏住了似得,良久难以移开。 眼前精密的仪器简直是马钧生平仅见,他自问并不如何痴迷巧技,然而一旦见到地动仪,就不可避免的被深深的震撼到了,似乎在心里有一种原始的情感,告诉他生来就是做这个的,钻研巧技才是他一生的归宿而不是捧读经书。 皇帝没有料到马钧心里会有如此复杂的情感,更没有预料到这次将会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 王辅在一边有些不乐意于马钧的回复,责备道:“未经查实,焉能说自己不知道?” 见马钧惭愧的低下了头,目光闪烁,不知在做什么思想挣扎,王辅又掉头对皇帝说道:“陛下,马德衡此人有巧思、善技艺,若能给他时间,将地动仪观察透彻,必能使此物修复一新。” 王辅的评价让马钧有些不大高兴,潜意识的认为这个评价是形容匠人的,而且皇帝选官用人不都看学识经术么?自己这么个匠人评价,哪里还能入皇帝的眼? 皇帝看到马钧局促的样子,忽然想起了年初王端跟他提议过的事情,那时候马钧成功打造出了曲辕犁,皇帝想给他赏赐,是王端当时建议说让其入太学,原因是此人曾经求学而不得。 看来此人还在兴趣爱好与理想现实之间犹豫不决啊,也对,他这个年纪正是迷茫的时候。 没有对一个行业的热情,就不会有多大的创造力,马钧在皇帝心中的定位可是发明家和设计工程师。如果不能让他坚定对制造的信念,知道这世上除了经学还有别的出路,即便皇帝让他去做,马钧也不会投入全部的精力和热情,到头来也只是一个优秀的工匠而已。天下的人太多了,并不缺马钧这一个,但优秀的、能够促进社会生产力进步的发明家却少得可怜。 由此,皇帝深觉有必要给他树立信念,免得他从大流往治学的道路上去了:“你可曾读过礼记中的大学篇?” “读、读过。”马钧立即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以为皇帝是要考校他的学问。 王辅则是有些纳闷,不知道皇帝怎么突然转变了话题。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皇帝简短的说完,下意识的往身后看了一眼,今天出来的早,荀攸此时尚在承明殿处理政务,故而没有跟着过来。此时皇帝身边只跟着侍中皇甫郦和黄门侍郎毌丘兴,两人都不是纯粹钻研经学的儒士,对皇帝注解经书章句的行为并无多少抵触的情绪,也没有荀攸、杨琦等人那么敏感:“最要紧、也最基本的,就是格物致知四字。” 皇帝侃侃而谈:“什么是格物致知?就是探究天地之间诸多事物何以存在、有何用处、彼此结合又能如何?所以求知者,务得亲自去实践验证,致使穷究事理,这便是格物。而后将其归纳总结,获得新知,此即所谓致知。” 马钧半张着嘴,全然没想过格物致知能这么解释,这可跟太学明经科的礼记博士所说的不一样啊。不仅是马钧,就连皇甫郦与毌丘兴的神色都是惊异万分,反倒是刘琬两手紧握于胸前,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在皇帝的解释中,格物致知就是指是主体对客体有目的、有意识的实践改造活动,人必须要有实事求是的探究与科研精神,而不应该唯经验主义和教条主义。 “可、可是,郑公有、有注称,格,来也。物,犹事也。”马钧曾在郑玄来太学论战时顺便谈经的时候,蹭过几次课,对这一节记忆犹新。在认真讨论经义的时候,他倒是能一口气说出话来了:“格物致知,莫不是说知于善深则来善物,知于恶深则来恶物么?” 格物致知是最难解释的一个儒家重要概念,也是儒家专门研究物之理的认识论、方n。 在皇帝看来,郑玄的解释是错的,不仅如此,就像带队一样,他这个领头的前人走错了路,后世为其影响的学者也跟着走上歪路,将格物致知的解释发展成穷究事物道理,致使自心知通天理,往良知、天理这种道德层面上去了。完全偏离了皇帝所认为的主旨,也影响了中国上千年知识分子对待科学研究的态度。 “大学中所言物格而后知至,是先有物,后有知。而郑君却将致知置于格物之前,说成了先有知,后有物,这岂非是因果颠倒、有悖于经义?”皇帝直言不讳的指出郑玄的错误,断然说道:“是故郑君所言,在这里是错的。” 错的? 郑玄乃当世数一数二的大儒,治学严谨、博学多才,不仅学贯古今经学,而且还融会贯通,隐然有自成一派宗师的趋势,天下绝大多数士子,无不将其在经书上的所注所解奉为圭臬。可这样一个硕儒对礼记大学的解释,居然直接被皇帝认定为是错的。 如果在场有郑氏门生,即便对方是皇帝,也得跳起来跟抗辩维护几句。 然而此时在场的并没有人敢说这种话。 众人都被皇帝的那番话陷入到深深的思索中去了,刘琬等人尚且好些,虽然震惊,但也沉得下心来,他们毕竟已经成年,具有成熟的思辨能力。毕竟儒家经书讲究的是微言大义,短短几个字,谁都能解释出一套道理来,即便郑玄对这句话的解释是错的,那也不代表皇帝的解释是对的。 在讲求道德的当下,皇帝对格物致知的解释虽然新奇,但并没有彻底动摇众人的理念。 反倒是王辅与马钧这两个半大小子,世界观尚未成熟,像是还没有搭建好的房子,被皇帝一下子就给踹塌了。 马钧下意识的想辩驳,却又不知从何谈起,心里更是隐隐有一个声音再告诉他,皇帝说的是对的。无论文王演易、还是鲁班造锯,不都是上古圣贤通过对天地之间诸事物的探究,总结出来的经验道理?如果通过实践就能探求世间的道理、得授官爵,那自己何必捧书苦读? 仿佛有一条从未见过的宽阔大道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那前途的光明冲破了自己多年以来抉择的痛苦与犹豫。《兴汉室》,“或者”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七十七章 一网打尽 “卿等博综古今,义理该洽,考前儒之异说,符圣人之幽旨,实为不朽。”旧唐书孔颖达传 “地动仪的修复也是一次格物的过程,你姑且试试吧。”皇帝拍了拍马钧的肩膀,连他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态度着实不像君主对臣子、反倒像是前辈鼓励后辈,并寄予殷切的期望:“先贤的才智,后辈若是不能继承、领悟,岂不是愧对?” 马钧极为失礼的与皇帝对视了一会,良久,方才下拜,沉着的应对道:“臣谨诺。” 从今天过后,马钧突然觉得,自己可能不会再口吃了。 “王辅。”皇帝说着,便转身走出了屋舍,准备启程回去了:“你回去后从将作监、考工监等处拣选一些良匠,把他们组织起来,一同参与地动仪的修复。” “谨诺。”王辅觉得此时非比寻常,脑中灵光一闪,问道:“是否要有个名目?” 修复地动仪就是名目,王辅明知故问,其实是想更进一步。 果然,皇帝早有这个打算,如今各种时机都已成熟,他便不再藏着掖着了:“从将作、考工之外新建一处衙署,专以钻研农、兵之用。挂靠在太学名下,就叫格物院,以格物致知为训,由韩暨来做这个主事。” “啊?”王辅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没想到这个位置最终没能落在他头上:“韩暨?” 韩暨是南阳人,少有显名,司空辟而不就,因避袁术征,徙居山野。荆州牧刘表对其外宽内忌,韩暨惧命,正好那时关中平定,而关东纷乱不止,他便从武关逃到关中,为亲族、尚书郎韩斌所举为郎。 “就是韩暨韩公至,他对这些技艺很感兴趣、也很有想法,正好尽其才。”皇帝如何看不出王辅心里的算计,同样是王氏兄弟,对于王端,皇帝是刻意栽培,因为他温润敦厚,一切行为都很可控对于王辅则不然,此人太机敏、不拘束,又年轻,若是不好好磨砺一番,很容易刺到自己。 何况皇帝向来讲求的是步步为营,不会学孝灵皇帝搞鸿都门学,并以此授官为吏、将经学士人阻绝于外的傻事。格物院的牌子挂在太学之下,就是一个最好的明证,皇帝只想把它打造成一个新工艺的研究所和实验室,为朝廷提供先进的农业、军事技术,不会让其彻底撼动经学的理论根基以及士人为官出仕的途径。 很快,皇帝微行灵台,亲察地动仪、并为格物致知做出新解,反驳郑玄的理论的消息传遍朝野。支持者有之,非议者也有之,大多数人都将目光集中到皇帝与郑玄之间的理念分歧,而很少有人关注由太学仆射潘勖带头组建、韩暨为主事、马钧为副手的格物院。 这正好符合皇帝的预期,而且在经过优秀官吏进修的吏治科、基层军官扫盲的教化科、以及英烈遗孤的蒙学等杂科之后,臣子们已经对皇帝给太学五科之外屡屡挂靠旁科的行为见怪不怪了。 只是仍会有人觉得奇怪,太学是什么时候开始从纯学术性变为综合性的教育机构的? 最初的时候皇帝不还明确表示太学要五科并举,首重明经么? 这也是郑玄疑惑的问题,他这些天一直都在思考,无论是皇帝所提出的天子之责、学以致用与人心齐一、还是最近对于格物致知所提出的新解,这些都是皇帝对经书的独到见解,不仅反映了皇帝的为政喜恶、甚至反映了皇帝的思想。 郑玄这么久以来都在尝试着了解皇帝的为人、把住皇帝思想的脉络,直到现在,郑玄才算是渐渐明白了。 皇帝有中兴的壮志,也有相应的能力与实力,郑玄毫不怀疑皇帝统一天下、开一代盛世只是时间问题。也正是因为如此,郑玄才会选择来到长安,才会选择在太学论战中帮皇帝唱出一戏,为的就是他来时的初衷,同时也是他与皇帝之间不成文的默契。 “孝武皇帝有春秋繁露申天人感应之说、孝章皇帝有白虎通义定五经异同之理,故每逢太平治世,皆有大论出。”皇帝这回在天禄阁召见了郑玄,在座者还有太仆赵岐、光禄勋杨彪、御史中丞桓典、侍中崔烈、兰台令史蔡邕、秘书令荀悦等大儒。他们无不是今文经学大家,身上要么有着教导皇帝学问的重任、或者就是皇览、东观汉记等书的主要编撰者。 摆出这副阵仗,任谁都知道今天要议论的是什么事。 皇帝也不含糊,直接开门见山:“汉室中兴,此乃百年间仁人志士所心向往之的大业,方今天下,首重武功,但与此同时,文治也同样重要。文武并盛,才是治世之兆,前者所言春秋繁露、白虎通义皆是文治的菁华。如今朝廷矢志中兴,武功已经在绸缪之中,这文治也当始议了。诸公可愿为我的董仲舒、班孟坚,为圣人之学再开一部大典?” 众人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此时倒也不惊,反而饶有兴致用眼神互相确认了一番,以无声来对当前的人选表示同意。 郑玄花白的眉毛一动,一双温和的眼眸突闪锋芒,点头说道:“谨诺,陛下有此n,畅兴经学,臣等岂能不效绵薄之资,共襄大事?”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古今文经林立对峙,各承师说,互诘不休且师传多门,章句杂乱,文理乖错。若要效仿前人,统合各家之言,删繁就简,实非易事。” “不仅是删繁就简,更是要推陈出新。”皇帝提出了要求:“以繁露、通义为本,十三经为根,综合古今文经,编撰一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典籍,以为大汉万世太平之基。” “敢问陛下,何为十三经?”桓典忽然问道。 众人也都疑惑的看向皇帝,在他们的认知中,世间只有孝武皇帝钦定的诗、书、易、礼记、春秋为五经,设五经博士,与之展开的才是汉代乃至于以后千年的经学基础。可在皇帝口中突然冒出来个十三经,这就不得不问清楚了,到底是从中添了哪几经。 皇帝解释道:“这十三经,是在原有的五经之外,另行添补,如三礼之一的周礼、仪礼春秋之中的左氏、公羊、榖梁以及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等书。” 除了尔雅是用来诠释名物、学习儒家经典的名词辞典以外,其余的无不是儒家的重要经传,皇帝此举不仅是将所有的儒家经书混在一起,而且还将古文经争执最大的三家春秋也划为十三经的范畴之内,统一古今经学、糅合儒家典籍的野心昭然若揭。 赵岐直感觉自己的呼吸都不平静了,他今年十多岁了,时日无多,没想到自己既能有幸重见盛世,又能参与到一部旷世巨典的编撰当中。按皇帝思路,这十三经不仅要统合在一起,更要从各家的注解中挑选最准确、最符合当下实际的部分,还要从中添加皇帝对于经书的个人注释。 等到此书完成之后,全天下的儒者在注释经书时,必须以此为标准,不许任意篡改曲解研读经书时也必须按照这本书的内容进行学习、研究就连太学策试以及官员选举的时候,亦必须按此对策,不许发挥。 这就是皇帝口中放之四海而皆准、以为大汉万世太平之基的鸿篇巨制!《兴汉室》,“或者”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七十八章 传续之典 “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论语述而 赵岐精通孟子,对于孟子一书的理解,可谓天下无出其右者,即便是郑玄在这方面也不如他。只是孟子虽是儒家典籍之一,却不属于当世的主流经学,只是辅经。皇帝将孟子归纳入正经之列,除了个人兴趣,以及孟子的价值类比论语以外,恐怕还有对赵岐自身才华的赏识。 想到自己呕心沥血所作的孟子章句终于要有用武之地,赵岐便只觉心潮澎湃,他这一生孜孜以求、希望孟子一书能发扬光大的理想马上就要实现了! “此书既成,可为百代之典,却不知定为何名?还望陛下昭示。”赵岐问道。 这个问题皇帝早已想过,他打算照搬南宋朱熹的那部影响后世六百年的著作名称,留个寓意:“既是十三经的综合,那就叫钦定十三经章句正义吧,可以简称钦定正义或十三经正义。书成之后,不仅要镌刻石经,立于太学,还要印刷成册,刊发天下,要使诸求学士子,皆以此为范。” 正义,有明正大义、根本之义的意思,是经书的注释体制之一。再加上钦定两个字,足以表现这部书的学术价值与思想地位。 在座之中不仅是赵岐情难自抑,就连为欧阳尚书作注解传家的桓典、杨彪,学究五经的蔡邕、以及各有家传的荀悦、崔烈等人都在暗地里畅想着不远的将来,这部融合了他们各家注释的著作编成以后,全天下的人都将以他们的注释为标准解读经书,他们将为天下士人之师范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能打动人心的? 只是皇帝统合十三经、并加以校注的想法,说得好听是博采众长,不好听就是一锅烩。不仅是要编出来,还要将其编好,至少要获得绝大多数士人的认可,可谓是搞好了流芳百代,光是这个功绩就足称文治,搞差了就会贻笑大方,连带着他们也会被后人讥笑。 杨彪暗自吃惊于皇帝的野心,忍不住开口道:“古今二经对立已久,各家皆有传典,譬如易有京氏、费氏书有欧阳、古文诗也有鲁诗、毛诗之分,更不用说三家春秋,颇多繁杂、彼此互异。要将其融为一体,采取精华,非得十数年之功不可,仓促为之,不仅有失朝廷颜面,也会引起天下人非议啊。” “所以,这才有劳诸公了啊。”皇帝郑重其事的说道,语气里带着蛊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不正是我辈要做的事么?如若畏难而不前,愚公何能移山?” 这句话具有强大的精神感召力,饶是在座诸人皆为饱读经书的宿儒,人老成精,听到这话后也一个个愣怔着不动。这句话准确有力的说中了所有士子的内心,他们一开始研读经书,除了弘扬家学以外,何尝不是抱着这四为的初心!素来冷面寡言的桓典更是鼻头一酸,眼泪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 “愚臣不知陛下有此雄心,妄发浅见,实在愧甚!”杨彪移席而起,走到中庭叩拜道。 皇帝紧跟着站起,继续慷慨陈词道:“夸父追日影而死,是不自量力乎?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他是用百年之命,逐永恒之道。人岂能尽知天地之道?无非是做愚公,一代一代的研习,以冀无限的接近道。” “臣岐不才,愿为愚公,以逐道之所在,为后世遗留典籍,传扬经学!”赵岐当即表态道,他已行将就木,尚且盼着的也就只有汉室中兴与一生所学无人继承,如今汉室有皇帝,不愁不能中兴,所以他就打算将心思全部放在发扬所学上去了。 挑起了众人的一腔热忱,接下来要做的申明主旨了,作为一个后世人,皇帝最是明白统一思想、掌握最高意识形态对于统治者来说是何等重要,如果说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与班固的白虎通义是各自用阴阳、谶纬学说解释了西汉、东汉两朝何以立世的合法性、正统性问题,那么皇帝这次要编撰的著作就是要联系结合前两部书,用以解释两个基本问题。 为何是汉家天子刘氏统御四海、治理兆民汉家天子刘氏要如何统御四海、治理兆民。 这两个基本问题若是解释不好,汉室的统治就如沙上筑塔,摇摇欲坠。 皇帝所提出的要求在众人的意料之中,本来汉室建国四百年,在皇帝手上三兴之后,汉室统御天下的理念将根深蒂固,他们只需要如董仲舒与班固那样,将天子神化,为汉室找寻一个理论基础罢了。只是,他们没想到皇帝会不放心于将此事全权托付给他们 “考证十三部经,删繁就简、重新注释,不仅是劳烦诸公,我也会在一旁全程参与。”皇帝认真的说着,全然不像是虚辞客套,反倒是深思熟虑后所做的决定:“每编成一篇一章,皆要呈与我看,若有纰漏之处,我也好及时圈出更改。” 这不仅是加大了难度,而且还给这些想往里面添加私货的人们心头加了道锁。 众人敏锐的意识到,恐怕像是皇帝所提出的学以致用、格物致知等新解,在这部著作中所占的篇幅定然不在少数。只是这样一来,皇帝就要直接参与注释十三经,放眼前代帝王,即便是通习经学的光武、孝章皇帝,也没有那么大的自信敢说为经书作注解。皇帝如今才十四岁不到,经书也不知过了一遍没有,就想着注释解读经书了?这不仅是从未有过的事,而且很可能会降低著作的信服力! 杨彪、蔡邕尚且有所顾忌,郑玄倒是不管不顾,直截了当的问道:“陛下也要注经?” 这句话一点也不委婉,很容易被解读出鄙夷与轻蔑的感情,但皇帝不以为忤,坦然自若的说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殊为不可!” 六经是指最基本的诗书礼易乐春秋六本古经,每个人对于经书的解释都不相同,他们其实也并不是真的在解释经书的原意,只不过是在借着注释经书,来阐发自己个人的思想与见解。至于六经真正的原意是什么,已不在人们所考虑的范围之内了。 皇帝这番话不仅很好的解释了自己要注释经书的原因,更是将自己的用意上升到一个哲学层面,即六经影响了他的思想观念,他反过来再影响六经、使其在不同的时代焕发出新的活力,如此相辅相成,共同发展进步。 能说出这句话来的人,已经算是一只脚踏入注释经典的门槛了,何况对方还是天子。 想起天子亲政以来的种种事迹,浑然不似这个年龄的孩童该有的智谋学识,或许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 就在众人思索着如何在同意皇帝参与注释的前提下、防止皇帝随意曲解经义的时候,郑玄不依不挠的说道:“陛下欲为圣人耶?” 场面一时沉默,均吃惊于郑玄的口无遮拦,同时也隐隐期待于皇帝的回答。 皇帝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重新坐了下来,把背往身后加了绨锦的玉制凭几上一靠,轻笑着反问道:“却不知天子与圣人孰大?” 郑玄同样回避了这个敏感的问题,而况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了,深觉故友卢植看准了人,自己来对了地方。此时他再无顾虑,稽首拜倒,恳切真挚的说道:“太中大夫臣玄叩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11《兴汉室》,“或者”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八十章 尘埃落定 “天下非有豪猾不可制之奸,虏人非有方兴未艾之势。”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 诋毁、非议十三经正义的声音到底只是少数,且不说皇帝的态度坚决,就说是杨彪、桓典、赵岐、蔡邕、郑玄这些人以及他们身后的无数门生故吏,也绝不会纵容这种声音成为n的主流。 所以这根本用不着让荀悦担心什么,何况他也不是真的担心这些人能起到什么阻碍作用,无非是滚滚洪流之中的一颗石子罢了。 人们主要关心的是皇帝究竟需要那些名士大儒作出怎样的让步,才会放开编修十三经正义的名额。在这个时候,首先是光禄大夫伏完给众人做了个表率,他向皇帝献出了从家祖伏生以降、历代伏氏大儒注释的今文尚书,以及若干宫中未有的图籍典藏。 皇帝受到老丈人伏完体贴的奉献之后,当即诏拜为城门校尉,许入天禄阁参与十三经正义的编修。 然后众人见了,纷纷有样学样的献出自家典籍珍藏,没想到有些人皇帝收下了书,却并没有给他开方便之门,只是给了钱财之类的赏赐。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除了献书以外,还得自身是个学识渊博、名望能服于人的大儒,最重要的是,得能入皇帝的眼才行。 这样一来,献书的人便立即少了许多,但皇帝依然借此搜罗了千余卷秘府没有的藏书,算得上是一个收获,同时也让博士韩融、议郎孔融等有资历的大儒参与其中。 “从年初开始,我便诏崔侍中用心搜罗各家所藏典籍,充实秘府,校订皇览。一年下来,各家敝帚自珍,自愿敬献者鲜少,所得不过寥寥千卷,还不如在河东时抄录的多。”在宣室殿,皇帝拿着书录提要,对秘书丞朱皓说道:“这一回臣子敬献,算起来,秘府藏书也有五万余卷了吧?” “谨诺。”朱皓低头想了一遍,细细数道:“崔公搜求图籍所得千卷、河东叛乱诸家抄没所得千卷、朝廷诸公敬献亦有千卷,合秘府原有图籍典藏四万七千卷,共五万余卷。” “按原来我说与你的要求,除了史书、兵法、谶纬天文等书以外,其余的经书文集一概拣选出来,交由将作监刊印一份,藏于太学。”皇帝一直都很留心这个事,只是要刊印的书籍太多,识字的工匠不足,编排文字的工作也很繁巨,所以这么久以来也没见多大的成效。 对此皇帝已经开始扩大将作监造纸、印刷的规模和工匠数目,并制定了许多优待工匠的政策,如今至少能保证朝廷公卿府衙的日常公文用纸的开销了:“刊印、编书、造册,将作监哪里已有了完整的工序,秘书监只需要整理出来交付即可。现今秘书令要忙着编撰汉记、十三经正义,无暇关注此事,你得多上些心,与将作监、太学等处沟通好。” 朱皓身为朱儁次子,行事颇有其父之风,亦有才行,只是他并不适合待在秘书监这个纯文事的部门,而且在秘书监这些俊彦的光环下显得平平无奇。皇帝让他多往各衙署走动,跟其他官员打交道,未尝不是观其行、知其能的意思。 “唯,臣必勉力从事,不负陛下所托。”朱皓干脆的应答道。 “名利动人心呐。”皇帝看着书录提要上的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书名,感慨着说:“若非这次编修十三经正义,他们哪里肯拿出家传来?” 若是不拿出来交由将作监印刷刊发,这些皇帝连书名都没见过的书籍又将如何传承呢? 皇帝看了眼n一旁的荀攸,按捺住心头的感慨,转而说道:“左冯翊的事,承明殿有何议论?” 待士孙瑞从司空任上被罢免后没过几天,左冯翊的案情也终于有了下文,左冯翊鲁旭因失职、玩忽等罪被罢官归家,其余左冯翊各曹、及诸县令、长等官,也大规模的遭到吏部尚书傅巽的劾奏。 “合该如此,傅公悌这一回办的很好,左冯翊的事就是要给其他郡县做一个典范来,现下的地方官吏,要么见进取无望,而毫无作为要么是玩忽职守,而无一丝为民之心。”皇帝听了荀攸的汇报后,点头说道:“等司隶、并州等郡功曹到京之后,由傅公悌召开会议,重申朝廷整顿吏治的决心。政令上行下达,当会愈加顺遂,底下官吏办事也会更加勤勉。” “陛下睿鉴。”荀攸拱手称是:“左冯翊尚无人调补,尚书令等人的意思是,种公正直有为,想荐其接任。” 河南雒阳人种拂原来是城门校尉,曾经在做宛令时很有能名,以刚直坚强著称。河南种氏也是一个很有特色的豪强,无论是种拂的父亲、前司徒种暠,还是儿子、陈相种劭,侄子,黄门侍郎种辑,都无不是慷慨忠直之辈。现存的种氏三人在历史上无不是为了朝廷死于战乱,忠诚耿介似乎是他们延续相承的家族风格。 皇帝早有栽培、扶持种氏的意思,之前将种拂的城门校尉让给伏完,也是有另授他职的用意。何况当时他也是与杨氏、关东士人一同合作对付马日磾、士孙瑞,如今司空的位置留给了皇帝的亲信,再如何也得让一些好处给杨氏他们。杨彪成为首批获准编修十三经正义的主要负责人,可以说是皇帝给杨氏未能得到三公的补偿、也可以说是起先合作的酬庸。 而在这件事上,皇帝解除了种拂的城门校尉、却不交代其他职务,其实就是一个暗示,等着杨氏自己提出来。自己主动给、跟别人主动要,二者是件性质不同的事情,彰显了彼此双方身份地位的差距。 “种公是个好人选,据说他为宛令的时候,曾整顿胥吏,颇有令名。如今左冯翊的吏治就需要这样的人前去修整,尚书令荐举的恰如其分,即日下诏吧。”皇帝放下手中的书录提要,长吁一口气。 这件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在预计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朝廷之上应该不会再有较大的波折,等到自己手下的人真正成长起来,有名望、有资历可以挑起大梁的时候。承明殿里的那些过渡性质的宰相辅臣,除了荀攸以外,其余的就要彻底挪位置了。 眼下朝堂安静之后,皇帝便得以将全部精力转移到关东的战事上去,他看了看一直保持沉默,不敢插话的朱皓,忽然问道:“前将军从河内班师回雒阳了?” “谨诺,这是上个月的奏报了,也就是几天前,河内平定,陈留一直未有动静。”荀攸思索着说道:“如今唯有汝南的战事尚未完结。” “汝南?”皇帝奇道,直接忽视了随行的汝南太守刘艾:“不是派了田畴、郭嘉二人去了么?越骑营三千余人,张超麾下也有万人,难道还打不下?” “臣正要说起此事,校尉张超一时失察,遭遇对方援军袭击,兵败溃退。田畴等人晚至一步,与敌军交战城下,虽在最后多有斩获,但到底还是让敌军退守平舆。”荀攸拿出一份新传来的战报呈上,皱着眉道:“如今张超虽已收拢败兵,但士气低落,田畴手下又是骑兵,不善攻城,所以战事便僵持下来了。” “再拖一个月就得入冬,冬雪将至,届时就得收兵了。”皇帝接过战报,没有打开看,忽然问道:“对方的援军是何人领兵?” “是孙文台的长子孙策。”荀攸轻轻指了指战报,意思是上面有提。 “孙策?”皇帝会意,拿起战报快速浏览了一遍,有些疑惑的自言自语道:“那周瑜呢?” “周瑜?”荀攸复述了一遍,忽然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心里想到,莫不是周忠所提的那个侄子?《兴汉室》,“或者”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八十一章 振师整众 “先事而绸缪,后事而补救,虽不能消弭,亦必有所挽回。”阅微草堂笔记姑妄听之一 在付出惨重的代价之后,孙策、孙贲等人方才带着两千多残兵退入平舆城中。 郭嘉与田畴也没有指挥骑兵攻城的念头,只是派人通知了张超一声,然后便光明正大的在城下安营扎寨。 大帐之中,汝南太守刘艾端坐主位,越骑校尉田畴与军师祭酒郭嘉在下首相对而坐。此时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一名斥候揭帐而入,禀报称已经在后方追上了河南典农校尉张超,并以刘艾的名义劝其收兵返归,如今正在帐外。 此时郭嘉很不像样的斜靠在简陋的木制凭几上,斜睨一眼,说道:“尔等是在何处追上张校尉的?” “禀祭酒,是在上蔡城郊。”斥候一五一十的说道。 “上蔡?”郭嘉不禁哑然失笑,扭头看了看刘艾与田畴,讥讽着说道:“咱们这典农校尉打仗的能耐未见得有几分,逃亡的本事倒不小。” 郭嘉是前将军朱儁一手提携,可以说是与张超互为同僚,按理说出了这等事,怎么也得为张超说几句好话,为何反其道而行之了? 田畴沉着的思考着其中关碍,尚未发话,在行军布阵期间一言不发的刘艾先开口了,言语之中有些揶揄:“即便是再好的箭手,也会有脱靶的一天,何况张超早年也是前将军麾下剿除黄巾的干将,一时失察,也不是不可原谅。” “张校尉临阵溃逃,酿就大祸,如不严惩,众将士何以归服?”郭嘉不以为然,义正言辞的说道。 刘艾盯了郭嘉半晌,若不是对方的坐姿与气势太过随意,不似作伪,他倒还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于是刘艾轻点了点头,敛了笑,沉下脸说道:“那就用不着见他了,将其拿下关押,解除印绶,留待朝廷处置。” 如不出意外,这次战后他也将承担一定的军事职责,汝南不比四面安靖的弘农,南边就是荆扬、东边正对着的就是徐州牧陶谦所置的沛相刘备、北边则与袁绍一系的曹操、朱灵隔着一个陈国。若是不先拿张超立威,以后怎么统率手底下的部众? 更何况,刘艾在来时揣摩圣意,认为朝廷既有人不放心将整个关东的军事交由朱儁,那么皇帝的心里肯定或多或少也是有这个心思的。既然自己受皇帝指派来到汝南,就得想办法分化朱儁的势力,以防万一才是。 郭嘉一手拿起茶碗,像是看清了刘艾的想法,笑眯眯的说道:“李通、许褚这两位率部曲来投的义士,刘府君最好还是见上一见。” “这是自然。”刘艾颔首道,无论是为了接下来的战事,还是为了在战后方便治理汝南,对于李通这等本地豪强,就得示之怀柔。 “谨诺。”斥候听两人下了决断,爽利的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 田畴不禁抬头看去,正好与郭嘉似笑非笑的眼神撞在一起,恍然明白了什么郭嘉这是想借张超向朝廷示好! 可他这么做的意图又何在呢?保护前将军朱儁,污身自保?抑或是,保护自己? 今年才二十来岁的田畴并未见识过多少政治诡诈,不禁为此事而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 便在此时,李通与许褚两人揭帐进来了,他们二人此时都只是朱儁授封的都尉,在见到刘艾等人以后,无不执礼甚恭。 “此战多谢刘府君相助,不然我等这次可就危矣了。”许褚声如洪钟,魁梧的身材让众人眼前一亮。 “想必足下就是谯国许褚?果然是倒曳牛尾的猛士,传言不虚,艾今日算是见识了。”刘艾眼里流露出欣喜,亲近的招呼道:“二位先坐,不必拘礼。” 两人分别坐在田畴与郭嘉的下首,甫一落座,李通便出声发问道:“前日军报上说,府君率领的援军要今日才能来,为何是昨晚就到了?” “越骑营的马好,自然跑得比一般骑兵要快些。”田畴淡淡的说道,言语里带着一丝自豪:“饶是如此,到底是来晚了,不然昨夜之战,当不至于此。” 李通挑了挑眉,似乎有些诧异于越骑营的实力,他刚才在来的时候就已暗中观察过越骑营的骑兵,自然辨得出田畴所言非虚。如果光是一个越骑营就有这样的实力,那么朝廷的南北军又该何如? 看来自己这一步算是走对了。 刘艾有意拉拢自己与李通、许褚二人之间的关系,主动问计道:“如今敌军据守城池,我军士气不振,骑兵难以攻坚。入冬在即,无论是前将军、还是国家,都盯着汝南的战事,若是没个战果,恐怕不好交代。” 许褚面露难色,这个问题他也想过很多次,但一直没有个头绪。前些天张超手下部众整肃的时候什么方法都用尽了,尚且没能拿下平舆,如今又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 刘艾似乎也认为五大三粗的许褚拙于军谋,一开始就没把期望放在许褚身上,反倒是目光炯炯的盯看着其貌不扬的李通。 李通下意识的看了眼田畴与郭嘉,沉吟道:“有一事正要说与府君知晓,我等昨夜遭遇敌袭,受困难走。属下那时于乱军之中听见敌将孙策、程普的名号,忽然念及张校尉与敌将似乎有一段渊源,故而便请张校尉代为陈情。这也是无奈之举,没想到程普居然答应了放开生路” 郭嘉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从靠着的凭几上挺起身子,做出一番恍然大悟的模样,好像是刚想起来似得:“张超和程普?啊,我记得了,孙文台曾在前将军麾下为将。” “可张超如今已经被关押”刘艾面露一丝悔意,犹豫着说道,只是他转念一想,郭嘉在朱儁手下的时日也不短了,如何会不知孙坚与朱儁的关系?可见一开始那么干脆的同意捉拿张超,就是想在这个时候把他再请出来戴罪立功,这样一来,自己的面子往哪搁? 郭嘉似乎没有接触到刘艾意味不明的目光,毫不在意的说道:“战场之上何来的情谊?我也未曾听闻程普与张超相交合契,这回放了张超,多半不是给他面子,而当是心存顾虑,不想把关系弄僵。” 孙氏虽然形同袁术家将,但依然保存着一定的独立性,如今袁术要与朝廷争夺汝南,夹在中间的孙氏定然不想为袁术背下叛逆朝廷的黑锅 “既然彼等有意结好,不欲死战,不若派人入城互通款曲,劝其来降?”刘艾压下心中的怨气,建议道。 “彼若真欲降我,又何必在城下鏖战多日,昨夜又何必趁间袭我?”郭嘉说道,回头看向刘艾,脸上满是坦诚的笑意:“不过是想两面讨好罢了,只可惜张超身在囹圄,不然,可使其从中说和,或有成效也尚未可知。” 在郭嘉目光的逼视下,刘艾好似想到了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用果断的语气说道:“不用了。” “不用?”不仅是旁人,就连郭嘉也是讶异了一瞬,他正色道:“这可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府君可得三思。” “孙文台为何与前将军交恶,郭祭酒莫非不知?要劝其来降,得先将此事了结才行。”刘艾意味深长的看向郭嘉。 郭嘉咧嘴笑了,可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他举了举茶碗,像是略有深意的举起酒爵致敬:“刘府君说的是,那我等就在城下稍待两天,再做打算吧。”11《兴汉室》,“或者”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八十二章 连骑击鞠 “蹋鞠,兵势也。所以练武士,知有才也,皆因嬉戏而讲练之。”别录 在汉代,虽然已有官制上的文武分离,但文武之间并没有如宋代那般泾渭分明,出身豪强、有一定文化素质的武将可以下马治民熟悉兵法的士人可以带兵打仗。太守也是一样,作为汝南军政要务的首脑,刘艾自然而然的也是张超手下败兵、李通,许褚归附部曲的主帅。 而田畴与刘艾都是朝廷派出的外人,感情上关系更为亲近,所以当刘艾提出在城下顿兵两天,一边休整部众、一边观望敌情的时候,众人稍作思考便都同意了,即便是郭嘉也没有异议。一来是因为刚收束的败兵尚未调整军心,不宜仓促上阵二来则是刘艾与郭嘉两人私下的博弈。 好在城中敌军也已经伤筋动骨,日趋颓败,看着城外日夜逡巡着的越骑,总是紧闭城门,绝不浪费最后一点实力。 郭嘉也不闲着,建议刘艾围而不打,在城外伐木修建箭楼,像是故意挑衅一般。每隔一段时候就命士兵奋力擂鼓,然后从箭楼上居高临下的朝城ns几十支鸣镝响箭,弄得声响很大。当城内敌军忙着准备应战的时候,他却命人扬长而去。 要么,就是让李通、许褚、田畴等人在城下轮流演练布阵、招摇驰骋一番,既是为了展示军威,城中敌军也是为了趁着演练军阵恢复士气。 沉不住性子的孙策有好几次准备带着人马冲出去,但都被吕范、程普等人好说歹说的拦着,只让人在城头往下放箭,然而城头刚有动静,底下的李通等人便迅疾退走。 如此反复几次,到后来,不管城下玩什么花样,城上的守军也打不起精神来了。 这天傍晚,平舆城中的刺史府邸内,奴仆婢女在廊下来来回回的穿梭者,有的端着木托盘,里头盛放着木梳之类的东西有的捧着铜盆,里头盛满了热水还有的则端着折叠好的干净衣服。 温热、乳白色的水汽从窗棂的缝隙中氤氲散出,吕范从院子外面甫一走进,一个苍头便凑过来说道:“主公说,吕君若是来了,可直接进去。” 周公握发吐哺,看来孙伯符礼贤下士在这方面做的倒是挺像模像样。 吕范心里想着,径直推门走了进去。听到开门的声音,坐在澡盆的男人双手扶上边沿,轻轻一撑,干脆利落的从盆里跳了出来。无数水滴在男人精壮的身躯上汇成一道水流,那起伏结实的肌肉犹如丘壑,热水从丘壑沟谷之中流淌而下,在地上聚成一滩水渍。 孙策光着上身,下身穿着一条短裤,他随手拿起一块细葛巾,一边往身上擦拭,一边走了出来,口中说道:“公瑾!城里我脱不开身,不能亲自接你,你可别” 话说到一半,他已掀开竹帘走了出来,看到吕范孤身一人站在原地,不由愣了愣:“子衡,如何就你一人?你没在水门处接到公瑾的船?” 平舆城西、城南就是澺水,城中的军粮辎重都是靠着水路从南方运来。听闻好友周瑜要乘船北上,孙策立即让吕范出城相迎,没想到吕范却是无功而返。 “遇见了。”吕范抿着嘴,似乎有话不知该如何说,他迟疑了下,还是开口道:“只是周郎说,他有要事在身,先不忙入城。” “要事?”孙策正疑惑着,城外忽然传来一阵擂鼓声、其间还伴随着极热闹的喧哗声。 孙策暂时将心头疑问抛开,把葛巾往地上一丢,顺手拿起衣服边穿便往外走:“他们要攻不攻、要走不走,整日里就知道在城下故作声势,这回又弄出什么事来了!” 吕范也不知对手怎么能如此妙想多计,那天夜里若不是天色太晚,乌云突然将月色遮蔽,难辨四野,恐怕他们都难以从混战中当中脱身。如今他与孙策带来的旧部只剩数百人,而城中孙贲、孙香等人的部众也由原来的七千人变为三四千人,这一切都是因为那次的夜战。 只惜吕范至今都不知道对方的谋主是谁,而对方用计的风格又很灵活多变,让人难以捉摸出规律。自己这边知己而不知彼,对方却对彼此了如指掌,这仗该怎么打? 吕范心里忧愁不断,随着孙策登上城墙,程普、韩当、黄盖、孙贲、孙香等人都在女墙边上饶有兴致的往下张望着,当发觉孙策过来,众人皆收回目光,只是那惊讶与好奇的神情却未曾收敛。 “他们在做什么?”孙策走到女墙边往外望着,他看见十数名骑兵在一处宽阔的空地上追赶打闹,时不时的侧倾身子,用手中的木棍抽打地面。干燥的地面扬起阵阵尘土,四周围着一群步卒与骑兵,像看热闹似得拍手叫好。 “蹴鞠。”韩当简短的解释道。 “骑马蹴鞠?”孙策眼尖,从地上的ns尘土当中看到了一直滚来滚去的球,那些骑士正是用手中的棍子击打,试图将球打入对方的门内。 早在先秦时期蹴鞠就是一项民间流行的运动,孙策本人也很喜欢玩这个东西,有时曾放下身份,跟军中一伙蹴鞠高手比试。他也知道,蹴鞠不仅可以用来锻炼、娱乐,还是兵家练兵之法,以蹴鞠排演布阵,培养士卒之间的配合度与默契。周瑜也曾建议他将蹴鞠推行军中,以求练兵之用。 孙策对蹴鞠毫不陌生,可这种骑马蹴鞠的方式,他以前只从父亲的口中听过几句,说是只有关中以及三河六郡的骑士们私下才流行这个运动,如今倒是第一回见。 “马上蹴鞠不比人在地上,骑兵不仅要随时在马背上调整身体,还要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捉紧棍子。眼睛也不能紧盯着鞠,而是要分心掌握马速、方向、对手。”程普在城头上看了许久,算是发现了些许端倪:“平常的蹴鞠只能锻炼步卒,此法若是经常习练,不出数月,骑兵必成。” “程公,话不至于此。”黄盖面容粗犷,神情坚毅严肃,与程普多计略不同,他最善于养众练兵。此时他凝目看了几下,面色虽有些沉重:“此法虽可以让人熟悉骑术、知晓骑兵阵列,但操练骑兵到底是要靠大队的排演,以及弓、槊、矛等兵器的使用。” “但也不失为是一道练兵的良法啊,我麾下若有骑兵,也当依如此行事。”孙策随口说道,他自己也明白这只能想想,淮南不产马匹,而且骑兵训练花费甚巨,整个淮南也只有袁术手下有一支骑兵。 “他们这好像不是做给我们看的。”韩当突然伸手指向一处半开的大帐:“看,有人出来了。” 这时对方阵中的那场球赛结束了,一队骑兵簇拥着两个人从营中骑马走出,往孙策等人的方向过来了。 那两人都是做着文士宽袖深衣的打扮,两人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一样,在马上相谈甚欢。其中一个身体瘦弱不堪的文士正伸手拍着另一人的背,一手指着城头上的孙策,似乎在说些什么。 而那名文士至始至终都是气宇轩昂的坐在马背上,嘴角带着礼貌的笑意,目光顺着瘦弱文士的指向,往城头上的孙策看了过来,他眼眸亮如星子,容貌英俊,眉目之间凌然有一股英气。 虽然身无甲胄,但他光是在那里驻马而立,什么都不做,便好像天生就是这个战场的主帅! “公瑾!”孙策不可置信的看着城下的那个人,看着那个与敌人走到一起、站在自己对立面的故人。 孙策猛的转过身来,情绪激动的质问吕范,像是遭到了背叛: “吕子衡,这就是他所说的要事?”11 第八十三章 人心叵测 “草虫鸣切切,乍大乍若远若近,莫可名状。”松风阁记 “周郎雅量高致,逸才不群。”郭嘉坐在马背上,眼神之中带着些惺惺相惜的意味:“此战若周郎是孙氏的谋主,我等还真未必有机会险中逃生。” “郭祭酒虽然好险,却从未入过险地,何以称险中逃生?”周瑜扬起长眉说道。 郭嘉不着痕迹的瘪瘪嘴,看上去有些不乐意:“休得称我为祭酒,周郎现在虽是白身,待去了长安,指不定要授任何职呢。” 周瑜看见郭嘉这副做作的样子,未免觉得好笑,性情旷达洒脱之士他见得多了,但大都是故作特异,为己搏名,像郭嘉这样自然天生的性情却是首次见到。 他莞尔一笑,换了个亲近的称呼:“郭郎说笑了,但凭此间强兵精骑,汝南可谓是谓唾掌而决,功成之后,何愁不能授受官爵?” “赐爵可以,授官就罢了,我这军师祭酒可是陛下钦赐,只管出谋划策,别的什么都不用做,正好适合我的秉性。”郭嘉眨眨眼,突然嘿地一笑:“若是调我做一地县令、功曹,那才是折磨我呢。” 他刚才看似还很嫌弃祭酒,这会子又舍不得了,可见此人说话绝不能轻易相信,周瑜暗地留心。 由于政治、生活环境逐渐稳定,关中呈现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朝中许多独身的关东人便开始写信邀家眷入长安团聚。这其中,水衡都尉周忠因为专司禁钱以及新钱铸造,颇受皇帝重视,故而很早之前便往庐江老家写过家书,几次邀周尚、周瑜等人北上。周瑜本来并不想去长安,后来因为天下局势的变化,以及长辈之命,所以一直拖到将近年底才开始动身。 在周忠的家书中,周瑜或多或少的知道一点朝廷里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也知道周忠与颍川荀氏关系密切,私底下所图非小。所以作为荀氏的乡党,郭嘉才会说想做军师祭酒,因为只有继续在军师的位置上,他就不仅能为自己、更是能为背后所站的势力发挥更大的作用。若是在这个时候被调任它职,那确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折磨。 “不过话说回来。”郭嘉转过头来,认真的看向周瑜,伸手指了指远处的平舆城:“孙伯符深肖其父,勇则勇矣,却智谋不足,既不通经传,家世也不显赫,周郎何必为了此人多费功夫?径直往长安去不好?” 周瑜是周家人,算起来勉强是郭嘉同一阵线的盟友,何况在初次接触时,郭嘉便通过言谈举止而了解了对方的才识卓见,便不再等闲视之。所以在得知周瑜要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敌将说情的时候,郭嘉下意识的就觉得不值,在他看来,扬州就是一个泥淖,周氏自己跳出来已属不易,倒还想再带人脱身? 这副场景让郭嘉不由得想起了荀彧与曹操,前者不就一直想带曹操一起改换门庭么?郭嘉没有经受过这种感情,他无法理解这种情感在一定意义上为何会超脱了冰冷的利益与算计,心里头莫名的有些烦躁,就连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烦躁到底从何而来。 似乎在冥冥之中,他本该具有这样的情感,却不知被何人剥夺了。 “孙伯符与我同年,情谊深厚,远非寻常亲友可比。”周瑜抬首望向城头,城头上人影幢幢,他却能十分轻易的发现其中一道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也正同样以灼灼的目光遥视着他。 “士族高门多爱蓄养豪情之客,就连我家也有几个如孙伯符那般的勇健之士”郭嘉好整以暇的笑着说道,意有所指。 “郭祭酒。”周瑜的语气忽然冷淡了几分:“我与他恩若兄弟。” 郭嘉愣怔了一下,恍然笑道:“我自然知道。”他也不避讳掩饰什么,大大方方的说道:“我是在羡慕你们呐!” 周瑜莫名其妙的看向郭嘉,这个你们似乎是指他和孙策,他挑了挑眉,听郭嘉继续往下说道:“若是我也有这般至交,我也不至于整日想这些事” 话语里突然带着的低落情绪感染到了周瑜,郭嘉低眸的神情像极了因多智而少友的孤单少年。周瑜有些动容,说起来他与郭嘉都是弱冠之龄,若非家族托付,世道不易,他们又何必违心卷入纷争,与人做那些机关算计。 周瑜轻声一叹,正要开口劝慰,这时郭嘉忽然收敛了低落的神色,好似刚才那神情从未出现过似得,他伸手往周瑜背上一拍,嘻嘻哈哈的说道:“不过,也有可能会让我在这些事上更有劲了。” “嗯?”这转折让周瑜差点没反应过来。 “周郎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吧?”郭嘉向周瑜倾过身来,一手抚着周瑜的背,一边在周瑜的耳边说着话,两人这副动作极为亲密,可话里头却是冷若寒霜的:“我看得出来,你与我一样,都是个不安分的人。” 说完,也不待周瑜如何回应,郭嘉便遥指了一下城头,道:“请吧,周郎这回若能凭借唇舌,为朝廷说下一城,收回重宝。这不仅是段佳话,入京授职,也就更名正言顺了。” 对方直接说清了利,倒显得自己不只是为了义,周瑜独自趋马上前,心里默然想到,到底是那个旷达洒脱的人是郭奉孝?还是刚才那个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孤独与渴望至交的人是郭奉孝?亦或者,在最后用淡漠的语气跟他说话才是真正的郭奉孝? 颍川郭嘉,到底是如何一个复杂的人物啊。 孙策正在喝问吕范,眼角余光却瞥见周瑜孤身一人来到城下,他猛然反应过来,几步便顺着城墙往下走去:“快开城门,我要亲自去迎周公瑾!” “伯符!”孙贲在后面跟了过来,出声提醒道:“彼等骑兵轻捷如风,倏忽便可至于城下,彼等若是诈我城门怎么办?” 孙策断然否定道:“这不可能是计,公瑾片甲未穿,他不要命了么?” “但谁也不知他在对方营中说了什么,有何图谋,此等高门子弟,不可不防。”孙贲面无表情的如实说道。 “公瑾不是这样的人。”孙策转过身看向城外,只见对方的骑兵人皆上马带刀,聚在营门,俨然一副随时冲锋的架势。饶是吕范也有些动摇了,他看向孙策,试图也加入到劝说的队伍中去。 “我不知这个周郎与你是何等情谊,但他到底是高门子弟。”作为孙策的堂兄,孙贲加重了语气说道:“高门子弟最爱结交豪侠剑客,以充羽翼,门客蒙获恩义,以性命托付,而彼等却未必如此。伯符,你是我孙氏的希望,做事要多考虑。” 孙策几乎是与周瑜同时长大,他不相信对方只把他当门客、或者是一个投资的对象。可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又该如何坚信呢? 自城头往下看去,乘在马上的周瑜身材高大,举手投足之间隐然有股潇洒的风度。他好似注意到了什么,回过身看去,看到郭嘉以及郭嘉身周的骑兵之后,周瑜脸色微变,给了郭嘉一个不友善的眼神。 郭嘉表现很无辜的耸了耸肩,收回了看好戏的心态,把手往后一挥,身后的骑兵们便如潮水般退去了。 3 第八十四章 深谋勿疑 “届征途,携书剑,迢迢匹马东去。惨离怀,嗟少年易分难聚。”鹊桥仙届征途 即便是吕范、孙贲仍心存顾虑,孙策也不信他最亲的兄弟会算计他,他决然道:“无论如何,我也要亲自见一见周公瑾!” 以往的孙策都是才略多谋,吕范从没见过如今这么意气,但这又像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吕范想了想,心中转了念头:“好,伯符既然要见,那就大大方方的见!不妨将他领到城头上来,以观军容。” “我正有此意,公瑾与我有总角之好,骨肉之分。带他上城墙,这才叫坦诚相待,子衡知我也!”孙策喜道,说完,便催促着人开门迎接周瑜去了。 程普等人从后面走来,纳闷不解的问道:“这是何故?” “我适才想到,若是这周郎也与伯符一般重情义,那他此次过来,应不为攻城,而是攻心。”吕范沉吟着说道:“兴许,还能转圜我等与朝廷之间的嫌隙。” “你是说,这是个转机?”程普等人面面相觑。 “伯符想必也是料到如此,所以才要下去亲迎吧。”吕范说完之后,回首望向敌军阵中,在简单的辕门之下,那个身材瘦弱的年轻人正骑在马上,似乎在翘首以待。 这几天下来,吕范似乎摸到对方的性情了。 “公瑾。”孙策大开城门,亲自走出去迎接周瑜,他习惯性的牵过周瑜的马缰,将他引入城中。 让周瑜意外的是,孙策并没有带他前往城中的府邸,而是毫不犹豫的直接带他登上了城墙,将城头守备、兵力毫不掩饰的袒露在周瑜眼前。 这是莫大的信任,周瑜有些动容,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伯符直率的性子还是一点没变!” “乱世之中,公瑾还是如此清闲洒脱。”孙策笑了笑,开始向周瑜介绍吕范,孙贲等人。 由于孙坚死后,孙策便离开舒县,周瑜也未正式见过这些孙氏亲族。此时周瑜向众人一一致礼,态度谦抑温和,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全然没有一丝高门子弟的倨傲冷漠。 吕范等人暗暗钦服周瑜的气度,在心里增添了几分好感。 孙策拉着周瑜走上城门楼,凭窗远眺,看了会城下壁垒井然、游骑步卒逡巡其间的敌营。对方有如此强兵精骑,背后又有朝廷作为倚仗,名实兼备,自己无论打不打都会弄得里外不是人。这两天下来就连吕范也未能想出破敌之法,好容易等到周瑜来了,可他又第一时间跑到对方阵营去了孙策心里其实有很多话想质问周瑜,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生怕影响到两人之间的情谊。 “可是在忧心进退?”周瑜淡淡说道。 “是啊,我本只想报得父仇,做一地郡守,替国家镇守外疆,就已心满意足。可谁知道”孙策顿了顿,突然忿恨的一拍栏杆,说道:“如今谁都知道强臣已死,天子亲政,汉室有望振作。此时对抗朝廷之师犹如反贼,袁公借我之手,要我孙氏在汝南与朝廷作战,分明是要陷我于不义!” “袁氏早有不臣之心,后将军此为,争汝南倒是次要,让孙氏与朝廷交恶、坐实反贼之名才是本意。”周瑜分析条缕,声音清朗的说道:“张超为前将军视若股肱,此次若是张超战殁,以前将军刚正、固执的脾性,定然会视孙氏为死敌。孙氏也犹如自绝于朝廷,只能与袁氏一条路走下去,即便朝廷有心说降,也要顾虑到前将军的态度。” “确是如此!”孙策说道:“可若非如此,袁公也不会将阿翁的旧部予我,更不会许我外出征战。我要谋求自立,就必得有兵权在手,所以顾不上可能会与朝廷为敌,先拿到兵权,再临机决断了。” “还好你前次夜里放了张超,也算是留下一丝余地,不然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周瑜永远都是一副平淡似水的语调,似乎有一种魔力,能让人从焦躁的心绪中平息安静。好似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住他,一切都是那么的从容不迫。 孙策缓缓吐了口气,心中犹如放下一块大石,转过脸来看着周瑜身上那件甚为合体的深衣,目光放在皂色的绣纹领口上:“所以公瑾才会先到彼等的大营中去,待谈好了,再来说与我听?” 周瑜正把眼望向天外,这时回过头来,意味深长的笑道:“伯符在怪我未有事先知会?” 孙策赶紧否认道:“未曾,公瑾与我恩若兄弟,并非君臣,自然来去随意,岂有事先知会之理?” 说到这,他想想又说道:“只是,我以为公瑾这回过来是要助我守城,未料到却是早已为我打算好了。” 周瑜从对方的语气里听出一丝埋怨,不由莞尔笑了一下,然后敛笑正色道:“要想化险为夷,就得拿出诚意。前将军本来对尊先君有提拔之恩,极为赏识,后来是为了什么而生出仇隙,伯符应该知道原委?” 孙策点点头,朱儁为何会对孙坚从一开始的赏识,变为憎恨,主要原因还是出于孙坚自己。当年董卓强迁朝廷百官、河南百姓入关中,孙坚作为讨伐董卓的干将之一,身先士卒,第一批进入雒阳城,修祭陵庙,屯军城南。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孙坚于甄官井中得到了位于天子六玺之上,具有象征意义的传国玉玺。 在当时朝廷西迁、为董卓掌控的情况下,孙坚自然不可能派人将玉玺送往长安,但他也没有将其交给关东联军,而是见天下大乱,得玺之后生了异心,将其藏匿带往南阳。 此事极为机密,鲜少人知,就算是孙坚的上司袁术也只是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而朱儁却不知从何得知了这个消息,想由自己保管玉玺,借由此物号召关东勤王。于是亲赴荆州寻孙坚索取玉玺,也就在那个时候,朱儁与孙坚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后来事情不了了之,两人便结怨到现在。 “传国玺乃汉室重宝,如今天子振作、刘氏将兴,此物当归还原主才是。”周瑜淡淡说道:“此物对伯符来说毫无用处,反而会招致祸患。何不趁此机会将其献上,一来化解与前将军的私怨、二来以献玺之功,示好朝廷。” “先君曾与我说过,传国玺迟早一日要还归朝廷,只是当时天子微弱,强臣窃命,故而由我家暂存。”孙策煞有其事的说道,目光真诚的看向周瑜:“如今看来,正是归献之时。我曾担心袁公会趁我不在,借机僭夺,故而一直带在身边,公瑾大可将其拿去。” “只是”孙策迟疑道:“这似乎不能一劳永逸?” 孙策家眷都在寿春,若要反戈、投靠朝廷,就不得不考虑到家眷的性命安危以及袁术的报复。所以一时之间是不会直接投靠朝廷的,献玺只能保证他与朝廷之间的良好关系,这中间还得有人在朝廷之上为孙氏随时交流搭线、转圜维持。而且此次他们必然是要退出汝南,那时袁术会如何处理他们这些败军之将,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有一个法子,就看你舍不舍得了。”周瑜说道。 “我连传国玺都舍得,还有什么是舍不”孙策顺口说道,突然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摆手道:“公瑾,不行,你不行。” “你刚还说舍得。”周瑜揶揄的笑道。 孙策急叫道:“那是两回事!我有预感,你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11 第八十五章 陈情讲武 “夫击轻锐,我不如公坐运筹策,公不如我。”汉书项籍传 微凉的北风迎面吹来,孙策站在栏杆边上,缓慢而用力的,打了一个寒颤。 周瑜不为所动:“此行除了我以外,还有伯父、阿峻等几个周氏族人。我二伯如今做了朝廷的水衡都尉,深受国家重用,在长安几番催促我与亲族早些过去。故而才有此次北上,途经此处,正好替你解围,顺带去对面军中见了刘府君。” “你家人都来了?”孙策吃了一惊,周瑜给他的传讯只提了自己北上将要经过平舆,那时他还误以为周瑜特意来帮他出谋划策,故而直接忽视了细节,没想到对方什么都打算好了,孙策没来由的一阵失落。 周瑜微侧过脸去,望着城头飘扬的旗帜,不舍与戚伤的感情在他眼光中交替闪烁:“不能随你征讨天下,是我食言了。” “我等当初不是说好了么?你我兄弟,逢此乱世,就当以天下为已任,以四方清平为毕生之志。你要做我的淮阴侯!”孙策望着周瑜,两眼灼灼的质问道。 “是我料错了局势,没想到德运虽改、天命在汉。”周瑜故意不去看孙策的眼睛,说道:“你心里应该也知道了,汉室逐渐恢复,天下间,唯有袁氏兄弟能与之相抗,但彼二人四周看似围绕盟好,实则强邻环伺,迟早会被朝廷讨平。这天下乱不了多久了,不出四五年,大汉还是那个大汉。我等最初的志向,也要随之更易了。” “改?怎么改?”孙策问道。 周瑜说出早已做好的打算:“我先去长安,为你探听前路,你暂留后将军麾下,想办法占据江东,静待时机。” 这是周瑜与郭嘉商议好的计策,只要孙策一直心向朝廷,委身袁术麾下,占据江东之后,在时机成熟时背后倒戈,所立下的功劳不比正面战场的要而且还能为所有归降将领做个榜样。这个计策比孙策直接投靠朝廷,让袁术内部再无不安定因素要有利得多,而执行的关键则是需要一个在朝廷与孙策之间的沟通互信的桥梁、担保人。 周瑜就是要做这个担保人,先借献玺一事获取朝廷信任,再借郭嘉、荀攸等颍川士人的搭线,促成孙策这个间的身份。 孙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周瑜自愿将他们二人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此信重,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若不是我孙氏家眷困于寿春,此番我当与你一同归附朝廷。”孙策说道。 “此非伯符的心里话。”周瑜摇头说道:“如今良将谋臣云集长安,朝廷羽翼既成,国家手下并不缺你我之辈。若是归附,新附者未必能分润多少战功,要想建立大功业,就得行非常事。暂且蛰伏袁氏麾下,设法获取信任,带家眷返归江东,窥时而动,这才是伯符最该做的。” 孙策不是忸怩的性子,在一开始的骤然不舍之后,他很快冷静了下来,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是此番我是为援助汝南而来,若是汝南失守,我回寿春后恐怕也难觅战事。” “刚才已说过,后将军主要是想让孙氏彻底开罪朝廷,从此只能一心归顺于他。这一点,我去雒阳之后,会与前将军互通款曲,造一副假象迷惑世人耳目。”周瑜缓缓说道:“至于汝南郡,后将军早就想将此间兵力撤走南调了,因为相比起汝南,庐江更为重要。” “庐江?”孙策离开扬州已近半月,周瑜所说的情况俨然是最近发生的事情,是故有所不知。 周瑜说道:“后将军听闻徐州牧陶公病笃将亡,欲用兵徐州,故而以州牧印下令庐江太守陆府君,索求三万斛米。陆府君说淮南多饥民,坚持不予,于是后将军大怒,表刘勋为太守,使其领兵讨伐庐江。陆府君与吏民共守郡城,刘勋久战不下,兵力微弱,后将军这才想调汝南之兵南下,以期先安庐江,再伐徐州。” “这的确是一次良机!”孙策深以为然,庐江太守陆康瞧不起孙策的家世,孙策拜访他时,陆康更是做出了让主簿代为接见的蔑视性的举动。二者之间早有嫌隙,按常人的想法,此番孙策若能征讨庐江,不仅能立下战功,更能公报私仇。而孙策却是没有为此事激动过头,他谨慎的分析道:“江淮士民皆知我与陆府君有隙,袁公借我之手征讨庐江,分明是要陷我于不义。” 周瑜激赏的看了孙策一眼,很是高兴的说道:“正是如此,在汝南对抗朝廷,是为不忠在庐江p贤良,是为不义。孙氏只有声名辱没,为士人所不齿,后将军才会真正放心的驱使。” “可如此一来,我孙氏今后又将何以立足淮南?”孙策不免担忧道,他好不容易靠着周瑜的介绍,结识了许多扬州士人,在江淮一地颇有声名,如今要他坐视袁术将其尽数摧毁,他很是不舍。 “后将军此为,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周瑜化用了一段典故,简单的解释道:“伯符只是后将军手中的剑,你对抗朝廷之师,固然是不忠之举,然则指使你进军的后将军不也是不忠?讨伐庐江也是如此,不义之名确实会有,但后将军同样摆脱不了干系,甚或彼之声名遭毁要远胜于你。” 这就是袁术的短视之处了,孙策彻底明白了,自己只是一把剑,无论做了什么坏事,最后还得算在袁术的头上想到这里,孙策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反应起来,陆康在庐江太守的位置上任职多年,与本地的庐江周氏交情甚密,算得上是周瑜的长辈。这一次虽然事出有因,但陆康在这个时候反抗袁术,时机未免也太巧了些,就像是特意给孙策准备的一样。 他内心不免忐忑,试探性的说道:“那我攻下庐江之后,当少作杀伤,厚待陆府君家人亲族。” 孙策说完便仔细盯着周瑜的面部,发现周瑜的神情果然轻松了几分,只听对方说道:“正是此理,伯符虽是要自污声名,但也不能真的做那不忠不义之徒。” 正如郭嘉所说的那样,周瑜的确不是个安分的人,他不想按伯父周忠的设想,虽然能靠荀氏在皇帝面前的宠信而获得大量政治资源,但却会始终屈居于荀氏之下。周瑜想让庐江周氏有更长远的发展,甚至想让他成为能与弘农杨氏、颍川荀氏的豪族并肩的存在。 所以抢先归附朝廷,占据先机,再利用孙策手中的军功与兵权、以及周氏的影响力,统合江淮名士豪族。由此而联结成的以周氏为代表的江淮集团,将与荀氏为代表的汝颍集团分庭抗礼。这才是周瑜给自己选择的道路,不然等天下统一之后,各种利益集团在朝堂之上占据一方,他周氏就只能依附于他人之下,谈何立身与发展? 虽然说起来有些不妥当,但孙氏确实是周瑜手中的一枚棋,一枚互利共赢的棋子:“丹阳太守吴公是伯符的舅父,等庐江事定以后,可使其故作不敌江东群匪,而后伯符借机请命南下。具体该如何措置,我为伯符荐举一人,其人曾为汝南许公称有佐世之才,若是伯符求之,当能为己所用,与吕子衡一同托付大事。” 吕范虽然办事稳健,但在用兵一事上还是稍有欠缺,孙策正愁不知该寻何人参谋军事,忙说道:“这个人,我好似在哪听说过,却不记得了。” “淮南刘晔,刘子扬。”11 第八十六章 织作文绣 “机用一百二十蹑,六十日成一匹,匹值万钱。”西京杂记 未央宫,披香殿。 “皇后身边的长御太招人厌了。”宋都为郭采女打抱不平:“几次把你叫去训话是什么意思,你又不是不知道宫规!” “长御犹如国家身边的侍中,位尊权重,这次是奉了皇后之命宣示宫规。未央宫所有采女、宫人都要去听的,也不只我一个。”郭采女嘴上说的轻松,其实她心里知道这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董皇后借口称迁都以来,许多知晓宫规的老人都已不在,规矩废弛,致使许多新进的宫人采女无以管束。为了给明年将要新选入的宫人、采女树立一个好风气,董皇后便让掖庭令苗祀以及身边的长御一同负责教导现有宫人规矩,一个月后还要加以考核,不合格者会有相应的惩处,严重的会贬黜宫外。 郭采女入宫有四五年了,为人机敏勤恳,熟知各种宫规。虽然长御对她们这些披香殿的宫人总是抱有偏见,言语里时不时的会讥讽几句,但对老成的郭采女来说,这并不算什么。她也不怕这件事会给自己造成多大威胁,毕竟自己的资历、才干是摆在那的,就算为人算计,宋都也不会坐视不理。 她所担心的,是披香殿其他的宫人。 “长公主将在明年为国家采选宫人,贵人的披香殿势必也要添入一些新人,现有的旧人有些拙劣的会过不了掖庭令他们的考校,被汰选出去。”郭采女说出了她最担心的一种情况:“那时候披香殿人员混杂,不是谁都能信,贵人可不要再像现在这般快言快语,以免被他人听了去,惹下祸事。” “这话你已说过许多遍了。”宋都随口敷衍道。 郭采女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宋都如今仗着皇帝的宠爱,在宫里向来是任性随心,可寻常夫妻都有不复恩爱的时候,何况是天子?如今是宫中只有一个皇后两个贵人,等明年充进了新一批的妃嫔,宋都这一时的恩宠又能保持多久呢?还不如趁着现在的恩宠巩固自身的权势地位,若能率先生下皇嗣,无论是男是女,都是一个凭仗。 这本来是很浅显的一个道理,可宋都偏偏无动于衷,还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得。想到这里,郭采女苦口婆心的劝说道:“贵人明年可就有十三岁了,玩心也该收一收。贵人这一年琵琶弹得好,国家虽说来的也勤,但也不是特别热衷,是该” 这时从殿外走进几名采女,郭采女适时地打住,望向来人,认出走在前面的是伏贵人宫中的赵采女。赵采女年长,约有二十余岁,性情敦厚,在未央宫的宫人们之间很有人缘。 “这是为宋贵人赶制的冬衣,我家贵人托我送来。”赵采女让身后宫人呈上几件样式朴素的冬衣。 宋都高兴的站起来,拿起冬衣又摸又瞧,说道:“寿姐姐真是有心了,每年的冬衣都这样暖和,比织室缝的还要好。” 郭采女心中一动,织室本来拥有民间最出色的绣娘,除此之外多为官奴婢。但因为前几年朝廷遭乱,织室也不复从前。伏寿因为善女红,故而被皇帝托付了宫中织室,与织室令一同负责管理整个未央宫的采缯锦缎。由于伏贵人制衣喜好简单实用,不爱奢华,久而久之,宫里宫外开始传出伏贵人朴素贤惠的美名,甚至有好事者开始拿喜好穿粗制袍衣的明德马皇后与其对比。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抬眉问道:“国家与皇后哪里可是都有一份?” “喏。”赵采女答道:“国家与皇后的那份冬衣早已送去了,长公主与怀园贵人的也是。” 郭采女听罢,便开始沉默不语,待赵采女走后,她看着喜滋滋比试着新衣服的宋都,忍不住加重了语气:“贵人,你瞧瞧人家!” “怎么?”宋都不明白,旋即误解道:“寿姐姐缝制的衣服确实耐寒,就是不大好看,要是多一些纹饰就好了。” 郭采女无话可说了。 伏寿缝制的冬衣很快送到了皇帝面前,皇帝打量了几眼上头的缎纹,放下手头的简牍问道:“织室的绫机都足用了?” 绫机就是提花机、又称花楼,是汉代用以纺织的机器。通常要用几名织工和提花工合作操纵才能使用,能织出各式各样的花纹,在满足宫廷需求之外,皇帝还打算将其适当的作为官方纺织机构,参与到以后的市场贸易中。 “如今织室已有织工二百余人,每人三日能断五匹,算起来每个月能额,能”穆顺算到一半突然卡了壳。 “行了。”皇帝也不为难他,径直说道:“现有绫机综蹑繁多,丧功费日,你过会抬一架提花机送去格物院,让韩暨和马钧他们都看看,可否有改进之处。另外,再让他们想想,棉花是否也能用提花机织出布来。” “棉花?陛下说的,可是木棉?”穆顺有些不明白,本土的木棉只用来填充枕褥,哪里能用来织布? “不是木棉,是白叠子。”皇帝站了起来,走到窗边,随手往外面的院子里一指,指着一丛像是长满鸡子大小的白色蚕茧的植物说道:“就是这个。” 白叠子又称棉花,张骞通西域之后才开始传到中原,由于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以及没有掌握利用方法,一开始人们只将它作为观赏性植物,种植在庭院里,成熟时也算是一道景色。而且它的分布范围太民间也只将其与寻常木棉一样当做被褥枕头的填充物。 皇帝这还是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才偶然发现了这种植物,在得知这个时代的人对棉花还不够重视时,皇帝又惊又喜。棉花虽然早在汉代就已传入中国,但等到其推广为人们主要的衣着原料,还得等到宋代以后。 棉花比蚕丝、葛、麻要更能抵御严寒,若是能提前纺织出棉布、棉衣,将其推广至民间,说不准能减少百姓在小冰河时期的冻害。 “白叠子还能织布?”穆顺谄笑道:“奴婢还是头一回听说。”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皇帝想起穆顺刚才连算数都算不明白,好笑着说道:“西南夷的哀牢人知染采文绣,罽缀白叠,织成文章如绫锦。可见以此为服,不是没有先例,你把这棵棉花采下来给马钧一起送去,再给织室送一些。等明年春天的时候记得提醒我,让上林苑令在上林苑开辟一处,用以种白叠子。” 见皇帝心情不错,穆顺继续装傻充愣,打算再说几句,一转眼却见内谒者令李坚走了进来,向皇帝禀报道:“陛下,水衡都尉给陛下送新钱样范来了。” 第八十七章 御书钱范 “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史记货殖列传序 “水衡都尉臣忠叩见陛下!”周忠稽首唱诺道。 皇帝这时已坐回席榻,点了点头,身旁的侍中皇甫骊代为说道:“皇帝诏曰可。” 于是周忠膝行趋前,命身后人奉上一副漆盘,口中说道:“自年初奉诏以来,为朝廷新开钱法,稳定市价,臣等夙夜忧叹。苦思数日,乃悟圣意,与钟官、辨铜等令研画钱范,如今终有所成,敢呈上御览。” 周忠说话很是老练,几乎挑不出一点错处,皇帝也不得不多看一眼,想起汝南太守刘艾传来的奏报,他不由将周忠与周瑜这对亲族联系到一起。再过不了多久,周瑜就要带玉玺入长安了,跟传国玉玺相比,他更想见一见历史上的美周郎究竟是何等风姿,跟眼前这个老官僚周忠比起来,会有什么不同。 “陛下。”穆顺接过漆盘,将其放在桌案上,见皇帝有些走神,故而轻声提醒道。 皇帝回过神来,多少有些恍惚,没有去看钱样,却朝内谒者令李坚说道:“李坚!” “奴婢在。”李坚在一边随时关注着皇帝的动静,立即反应说道:“国家有何诏旨让奴婢通传?” 皇帝一摆手说道:“去一趟承明殿,传赵司空、荀君二人过来。” 李坚答应一声,刚刚起身离去,周忠忽然陪笑道:“禀陛下,岁末将至,各地赋税将征,若是议论新钱,不妨再唤大司农与少府觐见?” 皇帝这才伸手点了点漆盘上的钱样,知道周忠是误会了他的意图,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为了此事,暂且不用传他们。” “谨诺。”周忠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皇帝淡然一笑,盯着周忠道:“趁司空与荀君还没来,你不妨说说,这新钱发下去,能革除积弊么?” 周忠一脸茫然,看着眼前的地板不敢抬头,一时间也不敢回话。新钱铸成,按理说次年就要开始投入使用,充作税赋的主要钱币,逐渐代替旧钱、劣钱,改变以往市场混乱、以物易物的现象。 这本来是很合情合理的事情,起先在皇帝召集大臣们商议重铸新钱的时候就已陈清利弊,怎么到现在还要找他问这个问题? 正n间,皇帝见他迟迟不答,也没了去听个细究的意思反正只是随口一问,没话找话而已。周忠想东想西,不能抓住这个机会,那也怪不住别人。 这时候,司空赵温与侍中荀攸两人联袂走进,正要行礼,皇帝摆手道:“不用了,直接入座就是。” 说完,便一指桌上钱样,对穆顺说道:“拣些一样的,拿去给赵公他们看。” 这才对周忠说道:“你虽曾为大司农,但朝廷以往的体制是权归中台,你手里管不到什么事,不通经济也是情有可原。刚才即便是说错了,我也不怪你,但你得知道,我重设水衡监的用意,绝不仅是铸造钱币。经济,就是经营,也是经世济民。” 看周忠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皇帝又看向正认真端详着钱样的赵温以及面容沉静的荀攸,继续说道:“管子曾言,量资币,权轻重,币重n死利,币轻则决而不用,故轻重调于数而止,为何金比银值钱、银比铜值钱?铜钱既不能吃、又不能穿,何以数枚铜钱就能换取较其还珍贵的货物?” 这个时代经学大行其道,家传浅薄的恐怕连管子都只是听过没见过,家传渊博的如荀攸、周忠,也不会对此太过上心。若非特殊情况或者别有用意,很少有人会沉下心来研读管子这类的杂书,更别说像皇帝这样举一反三,提出种种疑问了。 “陛下。”赵温年轻时做过京兆丞,那时候还是地方自行铸钱,所以接触过一段时间的货币铸造,躬身说道:“愚臣浅见,以为钱本无价,令疾则黄金重,令徐则黄金轻。钱是否能流通民间,交换货物,全在于朝廷威严。朝廷若是权重,则吏民皆服,钱自可大行其道。朝廷若是暗弱,则钱法废弛,百姓宁可以物易物,钱也不再是钱了。” 这番话是从国家信用的角度上来论证钱之所以有价值、能为人承认的原因。 皇帝有些意外,没想到赵温在这方面还很有造诣。 周忠这时似乎也理解了皇帝的意思,不着痕迹的看了眼荀攸,见对方微闭着眼,没有说话的意思,便沉着的说道:“臣也作如此想,如今朝廷渐次恢复,关中百姓无不心向汉室。此番增发新钱,大可以让钱值钱,兴复货殖、方便百姓。” “二位说的虽好,但尚有不足。”皇帝轻声说着,故意停顿了下。 众人会意,一齐说道:“臣等愚昧,还请陛下明示。” 皇帝点了点头,说道:“不仅是朝廷威信影响钱重,朝廷发行钱币的数量多少,也影响钱重。譬如东市,共有货值三十万钱,而整个东市仅有二十万钱,如此便有十万钱的货难以售卖,于是则害损民利,若是水衡监知悉此事,又该何如?” 周忠眉头一皱,下意识的说道:“由水衡铸钱十万,发往东市?” “可是。”周忠紧接着说道:“这十万钱总不能凭白给人吧?” “这是自然。”见对方能这么快想到关键之处,皇帝欣慰的点点头,说道:“这十万钱,可由朝廷出面采买货物、或者雇佣民夫来发放东市。” 沉默已久的荀攸这时开口道,目光幽深,蕴藏精光:“然则朝廷未必知晓得如此精确,若是东市缺钱十万,朝廷多发二十万、或是少发五万,则钱多货少,更不益于百姓。” “这才是我重设平准监的用意。”皇帝说完,拿眼看了下穆顺。 穆顺赶忙说道:“唯,平准监奉诏更建以来,郡县通衢、东西市里,皆有平准吏员监测物价。尤其是城中市丞,如长安市丞,就是直属平准监,每隔十日便会将采集的讯息整理上交,由平准监统一归纳,呈交御览。” 这是平准监明面上的市场、经济统计职责,至于其背后的刺探情报功能,臣子们都心照不宣,此时也不好说破。 “正如刚才所言,区区东市是如此,放之整个天下、民间亦是如此。朝廷即便有平准监,也确实不能精确的知道民间到底需要多少钱,才能兴旺货殖、授利百姓。但平准监所收集到的数字,却能给水衡监铸钱数量提高一个借鉴。”如果说平准监是市场统计调查局和发改委的综合体,那么水衡监在皇帝心中就是后世操控货币发行的央行。 这个时代没有谁会比皇帝还了解货币政策对于社会经济发展的重要性了,所以此时既然有了平准监,那么水衡监也不该仅仅只是铸钱那么简单。 皇帝目光深沉的看向周忠,认真的说道:“重设水衡监的用意,周公可知道了?”11 第八十八章 钱文旋读 “洪炉新样,通行将遍于万方御笔摛华,神妙互分于体。”王禹偁诗文选 “臣谨诺。”周忠本以为自己这个水衡都尉仅仅只是一个铸钱的工头,主要权责是为皇室铸造禁钱、保证货币质量与数量。若是如此的话,那么谁来做水衡都尉都可以胜任。 然而没想到在皇帝口中,水衡监还能发挥如此重要的影响力。想到自己发行货币的数量将影响整个天下的物价、货殖,更重要的是还能因此在朝廷大政方针的决策上拥有一定的话语权。话语权意味着什么,不用多说,周忠也明白水衡监的权责经过这次重新定义后,会给他手中的权力带来怎样的增长。 “若按陛下所言,水衡、平准二监相得益彰,彼此补益,足以富国强兵。”事关权位,周忠自然要为水衡监多争取权力。 荀攸看了眼周忠雀跃得有些忘乎所以的神色,轻声说道:“此法虽好,但臣以为,放之一城、一郡、乃至一州之内皆可施用,然则若是放之天下,则未必可行。” 周忠愣怔了一下,接口问道:“这是何故?” “且不说平准监如何查出一州之地缺钱多少,但若说扬州缺钱十亿,长安便要另铸钱十亿,使之运往?关中距扬州千里之遥,路上耗费时日,等钱运到了扬州,彼州也未必还缺钱十亿。”荀攸一语中的。 这种实际操作上会出现的问题只需想一下就能知道,在古代信息、交通不便的情况下,朝廷很难对整个市场做出充分的了解和及时的应对。即便是平准监无孔不入,监控天下,朝廷也很难相应的做出应对,除非把水衡铸币的权力重新下发地方,但那样的话,却又会是另一种情况了。 皇帝也知道在汉代搞精准的货币政策有些纸上谈兵,但他还好也不是全盘照搬后世的模式,而是有符合这个时代特色的改进。对此,他先是简单回答了荀攸的问题:“扬州若是缺钱十亿,临近的徐州、荆州未必不会是多钱数亿,只需由朝廷下令,让各州之间互通有无,此事不就可以纾解了?” 然后,皇帝继续说道:“天下商贾货殖兴盛之地到底占少数,例如长安、雒阳、邺城等地。朝廷只需在商贸兴盛之处安置平准,监察市价,便能举要治繁、切中肯綮,一地治,而一州治。” 古代其实没有什么全国性市场,皇帝只需要抓住几个商业大都会的市场物价,以点带面,就能撬动这个社会的经济。 “平准监查访市价、水衡监铸钱兴业,如若能加上均输之官,调均谷物等货物。”司空赵温悠悠说道:“平万物之价而利百姓,这便宜之处可就更大了。” 平准均输是孝武皇帝时用以打击富商大贾、调控市场物价的经济政策,起初成效显著,由于后来太过与民争利,以及基层执行政策的官吏贪赃枉法等自身原因,导致惹出民怨,遭到废除。 赵温这番话提醒了周忠,当初皇帝要重开盐铁专营的时候,底下都有一大帮既得利益者起哄反对,其中也包括他自己。如今若是重开均输,那自己的立场,就得好生掂量掂量。 周忠下意识的看了眼荀攸,经过上回的那次密谈,两家皆为盟好,荀攸的立场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到他的决断。 荀攸毫不迟疑的说道:“如今天下未平,四方皆是用兵之处,朝廷若有均输之官,可从容调度各地粮草,以资军用。秋收已毕,今年又是丰穰之年,米谷价贱、农人少利,不若趁此在各地重设常平仓,用新钱市谷,以为粮储军资。至若均输之官,可待常平仓建成之后,再缓议行之。” “荀君此乃谋国之言。”皇帝此时已将头低下去打量着桌上的新钱,头也不抬的说道:“常平仓的事先交由太仓令处置,均输之官要不要重设、或是只设常平仓不设均输官,这些可先下发承明殿议论现在不说这些,我们先看看这新钱吧。诸公瞧这几种钱的样式与规制,那一样更为适用通行天下?” 说着便伸出手拨弄了一下,拿起一枚新钱来。 众人这才留心看向面前摆着的几枚黄灿灿的钱样,俱是外圆内方,中有文字,与寻常的五铢钱不同的是,这种钱上的文字不是五铢而是建安通宝四个字。这四个字有的是繁复庄重的篆书、有的是形体方正的分楷体、还有一种也是楷书,但是笔画犹如铁划银钩、劲瘦淡雅。 赵温、荀攸等人久在御前,见过不少皇帝御书,一眼便认出最后的那一种字正是由皇帝开创的一种字体,被张昶、蔡邕、钟繇等书法大家誉为当世一绝的瘦金。 周忠担心赵温等人发现不了新钱除字体以外的特殊之处,笑着解释道:“赵公、荀君,这里头有个分别,仔细端详,便可看出,有的钱成色不好,颜色黯淡,那是因为这钱里掺了铅、有的颜色赤红,那是因为此钱全为紫铜所铸。诸如此类,此外,其边缘还有一圈围边,外廓高于钱肉,边上则依圣意,压上二十道锯齿,以防奸猾之民剪边盗铜。” 通宝钱是从隋唐开始启用的钱制,到后来逐渐演变成年号钱,在此之前,从汉代至南北朝,都是畅行五铢。皇帝这次将五铢改为通宝,铸印年号,一是为了加强这个国家的特色,二是为了更加美观。至于边上的锯齿,则是皇帝仿照后世的硬币,防止有人将铜钱边缘剪下,盗铜另铸。 “钱重依然是五铢?”荀攸对铜钱的钱文以及边上的防盗锯齿稍觉新奇,应声问道。 “喏,直径、形制、重量都与五铢钱相差无二。”周忠答道。 发行货币,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防伪,皇帝在这上面可谓是想尽办法,除了提高钱币的质量、铸造的工艺以外,还在外观上做出了改进,先是边缘上的锯齿,然后再就是钱文。 皇帝在前世曾于闲暇时学过书法,这一世在蔡邕、张昶等书法名家的辅导下勤加苦练,已经算得上是小有所成。民间商贾要想偷铸盗铸就必须能复刻出钱范,而此时的官方钱范除了铜质、新出现的锯齿工艺一时难以复刻以外,皇帝还添入了自己的字体。 瘦金体在这个时代尚且是一种新奇、且难以摹写的字体,至少在它流传出去之前,寻常的工匠是不能模仿的。 桌上的钱样虽然很多,但其实并不难选择,赵温会意的说道:“钱与文,皆乃先王所造,传承大道。如今陛下亲笔御书钱文,特命通行宝货,暗合先王至意。愚臣浅见,陛下的这枚御书赤铜钱,正可发行天下,稳定市价。” “董卓滥发小钱,搜刮财货,使朝廷失信于民。”皇帝用手指摩挲着那枚精致华丽的钱币,用自己的手书当作钱币上的文字,并发行天下,让皇帝有种将自己头像印在钱上的成就感。 他感慨着说道:“如今只有重铸好钱,百姓才会愿意去用,而不是以物易物。之后兴复货殖,修养民力,也就容易多了。” 第八十九章 钱法防微 “民之铸钱益少,计其费不能相当,唯真工大奸乃盗为之。”史记平淮书 “唯!”赵温笑道:“犹如孝武皇帝创制五铢、通行三百年,这通宝钱正面为年号、背面为汉制二字,可谓开一代钱制之范。今后天下子民,凡有用钱处,皆用建安通宝,汉室之泽亦将随之布施四海。” 皇帝笑道:“不过是利民之举,想不到赵公还能有如此多的说道!”说笑着,皇帝若有所思的站起身来,想到以后重开西域,汉朝的钱币沿着丝绸之路流通亚欧,成为这个时代的世界货币,那岂不是能靠着铸造铜钱、任意搜刮各国财货?虽然事情还很遥远,但不是触不可及,皇帝畅想着,掌心捏着一枚精致的铜钱,在原地踱了两步,忽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盗铸私钱者,依汉法,该处何罪?” 赵温抢白道:“盗铸诸金钱,罪皆死。孝哀皇帝时,还要罚没妻子为官奴婢。” 像铜钱这等散钱,如果不到一定数量,寻常的铁匠根本没有盗铸的必要。要想在短时间内大规模盗铸,就只有一般商贾富室蓄养的良匠工坊才能做到,皇帝伫步道:“补发诏令:盗铸私钱者死,家产抄没,其家室也要流徙并、凉等边地屯田。” 汉代有四种主要的法律形式,分为律、令、科、比。律是由朝廷制定、皇帝批准颁行的成文法,具有稳定性、普遍性、强制性的特点,比如九章、傍章、越宫等律。而令则是皇帝颁发的诏令,他是根据实际需要而随时颁布,其效力等同于律或是高于其上,是律的一种补充,二者合成律令。 皇帝这道诏令等若是补充了律法,拥有法律效力。 汉代一直以来,对盗铸私钱一事都是零容忍,孝景、孝武皇帝时监狱里关押的盗铸罪犯何止十数万人,皇帝只是让家室流放边地,也算是宽待了。只是这家产抄没,似乎听上去很有针对性,赵温与荀攸对视一眼没有及时回话,荀攸犹豫了下,说道:“盗铸私钱者皆死罪,这是明律,然古来已久,为此铤而走险者极多,朝廷杀不胜杀,可见严法未能根除其弊。臣想着,不若换个法子?” 盗铸假币的事件即便是在后世也禁绝不了,何况是制币技术含量低下的古代,皇帝也没想过能根除,不过是防微杜渐而已。 “换什么法子?”皇帝随口问道,又看了看桌案上的钱,突然改了主意,说道:“水衡监在年前先赶铸出一批新钱,发往关中各关隘及诸郡县,命其于城门处置百枚新钱为样品,凡进关者所携之钱,经检查合格,才准携带出入。否则凡有发现劣钱,一概没收熔铸。若有旧钱、则当场折换。” 这倒是个从渠道上禁止劣钱、旧钱流通的好法子,赵温眼前一亮,旋即补充道:“不若再诏各郡县守令,禁绝旧钱、劣钱,有放任不禁者,长官罚禄半年、当年考课不得为中中以上。” 中中、中上是地方官吏政绩考课的级别,属于皇帝与吏部尚书傅巽商议之后定下的地方官员政绩考课制度。该制度被分为记分、分等两种形式,分等就是以行、能、功、过评为四个等级记分则是根据当年的具体事件来评判。这种记分法与分等法相结合的州县考课制度,从律令的角度保证了对渎职者的惩戒和政绩卓越者的奖励。 官吏政绩总体上分为九品,中上者会有一定的赏赐或是加官进级、中中者守其本任,中下者及以下将会被解任或受到一定的惩处。只是当下的政绩考课仅局限于地方官员,要施行一段时间后,没有问题了,皇帝才能腾出手来将其照搬到中央官员身上。 赵温的这个主意等若是将禁绝旧钱、推行新钱与地方官员的政绩绑定在了一起,若是官员办错了,相当于是这一年的政绩白搞了,势必会引起地方官的重视。尤其这是在左冯翊地方官吏因玩忽职守、渎职懈怠而引起的官场地震之后不久,朝廷治下的地方官吏无不战战兢兢,生怕撞到刀口上。 “如今朝廷只将屯田、驿道、河工等政归入考课之重,此等要政,凡有所误,皆不得为中中以上。”荀攸觉得这么做有些大题小做,建议道:“倘若是禁绝旧钱不利,便不得入中中以上,臣以为,这恐怕有些过了。” 皇帝笑着看了看荀攸,随手将手中把玩已久的铜钱丢在桌案上,说道:“实行之初,就该处以严法,何况此事只需密切关照城门,肯费些心思的都能做到,这可比整治河工、驿道等政要容易多了。若是连这都办不好,便是此官玩忽、无能,他又凭什么不是中中以下?” 荀攸只是认为若是将推行新钱与河工、屯田等政并重,很容易让地方官施政时失去重点、没个章法。到时候几头都兼顾不好,事情都没有落实下去,这才是他所担忧的地方。 他将这个担忧说了出来,皇帝也是深以为然,点头道:“各地郡县,其民情、贫富大有不同。有的郡百姓富庶、境内鲜少流民,那该郡大可以专重河工、或是驿道等弊处,它郡亦然。朝廷虽将河工、屯田等事列为要政,也没有说要地方同时并举,各地郡守县令当根据不同的情况,有所侧重。能这么做的,才是朝廷所需要的能臣良吏不是么?” 荀攸微微动容,他这已不是第一次对皇帝的治国之能表示拜服了:“陛下睿鉴,臣不能及。陛下此言,臣以为当写就诏书,下发各郡明示。” “嗯。”皇帝转身坐回席上,面色不改,也由着荀攸稽首,顾自说道:“自明年始,司隶、并州等地非通宝新钱不得行!诸郡国府库原所存储之旧钱,皆废销之,输其铜于水衡监。再准吏和近邻告发盗铸私钱者,告发者有赏,若近邻知而不告,则判流徙之罪。” 赵温与荀攸一一应承下来,默记于心。 适才都是皇帝与赵温、荀攸两个录、平尚书事的重臣从严防盗铸转而成为商议政事,周忠本来还想插几句嘴,但看到后来涉及到考课的朝政,他便不敢越俎代庖,一直保持沉默。 如今各地官员早就习惯了以往轻松自如的日子,骤然被朝廷套上名为考课的枷锁,一个个都是敢怒不敢言。赵温适才所提的样样都是招惹众怨的活计,何况这严惩盗铸的诏令明显是针对的那些富商大贾,这些商贾背后谁没有一个豪强撑腰?就连荀攸都不敢把话说得太直白,并知道留下余地,赵温又是哪来的胆量,既敢给地方官增添考课负担、又敢推行不利于商贾的立法? 周忠一贯保持着尽少生事的风格,怎料皇帝此刻说完了朝政,又将话头转向了他:“适才我等说了钱的妙用,周公既为水衡都尉,不仅要熟知钱法,还得多看看管子等书。过两年,太学经济科就要出一批熟知经济、财货的太学生,那时候会选用一批归入水衡、平准等处,周公可别在那时候还是个只知铸钱的匠头啊。” “臣谨诺。”皇帝这话里冷不防带着警告,周忠立即回过神来,应诺道。 第九十章 挟铜钲束 “今国家行挟铜之律,执铸器之禁,使器无用铜。”平百货之价 古时铸钱的原料来源有三种,分别是官方经营的铜矿产出、民间采买、以及实物税。由于有官方经营与实物税的存在,朝廷在很大程度上不需要向民间购买原料,这样就会降低铸钱的成本。至于铸钱的劳工可以由刑徒、战犯来代替,劳工成本也可以忽略不计,总而言之,铸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笔划算的买卖。 赵温在旁说道:“上林三官储铜甚少,如若要在明年建安元年发行新钱,就得在此时收铜铸造,以备不时。而放眼关中,惟有弘农华阴县、右扶风武功县、鄠县等处产铜。愚臣浅见,不妨照铁官例,往上述三地派驻铜官。” 铜矿专营? 周忠立时就想到了这个,随即大摇其头,关中现有的铜矿几乎都为大族把控。当初董卓滥发小钱,手上缺铜,甚至熔了十个秦朝的铜人,也不敢擅收铜权,赵温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旋即想起自从赵温被拜为司空、录尚书事以来,处处都仰惟圣意,在承明殿与司徒马日磾政见屡有不合,闹了好几次不愉快。难道这里头还有皇帝的授意? 荀攸轻咳了一声:“朝廷似乎从未有铜官的先例,若是比照盐铁专营,倒还得仔细商榷。” “不是专营。”赵温也知道这里面的水深不亚于盐铁,就算是盐铁专营都闹出了一次群臣、河东豪族死伤殆尽才勉强推行,若朝廷还要打铜矿专营的主意,好容易平息的朝局又将生乱。赵温可承受不起这个反噬:“孝武皇帝时收天下之铜,聚于上林三官,乃有三官钱遍行天下。这铜官设于采铜之地,正好可以就地收聚、驱民开采,由水衡监辨铜令直属,如此也能省去地方转运之费。” “这样倒也方便。”皇帝对周忠说道:“董卓私铸的小钱在民间何止亿万,虽有四枚小钱换一枚五铢的比例,但折算起来,朝廷依然需要有上亿的通宝钱才行,更别说寻常的小五铢了。若是从今日起开炉,水衡监每月能铸多少钱?” “若只以通宝钱为例,只要钱范足够,以水衡监现有十二炉,每炉每月能铸钱四十万,一个月能有四百十万钱。”周忠在心里简单算了算,说道:“今年尚余两个多月,水衡监能为国家铸钱九百多万钱。明年正式换旧钱的时候,可一边换旧钱,一边将旧钱回炉销熔重铸,届时朝廷便毋庸担心缺铜。” 这些钱听上去多,其实换算成缗或贯,那也才九千多,跟市面上数十亿的旧钱、小钱比起来,简直是杯水车薪。皇帝犹嫌不足,说道:“设法多开几炉,铜材、工匠、力役等都不用你担心,明年开春,先在京兆一地发放,以观成效,再施放各地。” “陛下深谋,臣不能及。”周忠奉承道。 皇帝含笑点点头,又对周忠叮嘱了几句样钱封档、严格保存钱范等事后,便让示意他退下了。 看着周忠执揖倒退,既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欢欣雀跃般走出宣室殿。皇帝蓦然叹道:“嘉谋不嘉!” 周忠字嘉谋,虽然他办事老成,预判时局也算机敏,但刚才应对时的表现依然差强人意。说起来,若不是当前水衡监最主要的任务只是铸新钱换旧钱,还没有涉及到货币调控的层次,皇帝也不会那么放心的把水衡监交给他一个外行。好在这人很有眼力,若是回去后听了皇帝的话把管子给读懂了,倒是能不妨一用。 不然,就得考虑王邑了,听说他自打在河东与皇帝诏对一次后,回去了日夜研习管子,等到河东有所成效之后,他或许能升上来莅任水衡监。皇帝这般想着,眼角余光忽然瞥了荀攸一眼,顿时深觉自己是多想了,有荀公达在,哪里还会给王邑机会? 人各有所长,周忠颇有才具野心,经此一遭后,若是聪明,自然就会拾起管子来看,这并不需要荀攸刻意提醒。荀攸只是有些感慨皇帝对管子经济之道的重视,略一定神,方才状若无意的说起另一桩事:“午后,周氏亲族就要到长安了。” “嗯,周瑜,周公瑾。”皇帝说道,眉宇间隐隐流露出一丝期待:“刘艾、田畴、郭嘉三人联袂上呈的封事我已看了,称此人只身入城,说服孙策等人退出汝南,并奉表称罪只惜这表不能明示中外。此外,孙策也是因战不利而退,非周瑜口舌之功,这些在报捷的表奏上都要写清楚。” 皇帝说出这话,等于是同意了郭嘉等人擅自做主的谋划,这让荀攸心里不免松了一口气,接着说道:“退敌之功彼不可得,这献玺之功,窃以为朝廷不可亏待于彼,以免寒了以后东来长安的士子之心。” “那该如何说?”皇帝随口问道,他知道荀攸想抬举周氏,自己也乐得给他一个机会。 “陛下。”荀攸躬身道:“传国玺失于雒阳,又得于雒阳,不正应天命所归四字么?” 传国玺的事情为人所知的并不多,荀攸这是有意要为孙氏掩盖了,从大局上想,也确实该如此,不然无法解释周瑜如何得到玉玺、孙氏据有玉玺何不呈交朝廷乃至袁术的原因。从另一个层面来讲,知道这段隐秘的并不少,朱儁、刘艾等等,虽然现在为了大局都缄口不言,为孙氏掩盖下来了,以后未必不是一个把柄。 皇帝点点头,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有派系,山头是无法禁绝的。只要不是内耗形式的勾心斗角、拉帮结派,他都没有主动去一杆子打翻的必要:“周尚倒好安排,并州定襄郡多年未有太守,此番可以让他去赴任。至于周瑜,立下这么多功劳,年纪轻轻,朝廷又当如何封赏?” 赵温会意,也不说话,拿眼看向荀攸,似乎在期待对方能提出一个好去处。 荀攸摇了摇头:“选贤任能,皆在于陛下,臣岂敢擅专?” 赵温笑了,不以为然的说道:“荀君乃朝廷理政之臣,为陛下划策良多,深荷宠渥,岂能因此避嫌?” 荀攸仍是笑笑,把头低了下去,做出一番沉默的姿态。 皇帝看了一出把戏,这才从容说道:“我本意是想让其入秘书监,可他今岁已然十,同龄的傅干、杨修等人明年都要任官授职,此时再让他入内,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秘书监设立的初衷就是选拔与皇帝适龄的童子为郎,在皇帝身边陪伴。周瑜大皇帝五岁,已经成年,皇帝从年龄上阻绝了他入秘书监的通途,这让荀攸有些意外。 赵温顺势建议道:“谨诺,既如此,不如由臣下举其为茂才,辟为属下掾吏?” “你这是借机邀才啊!”皇帝笑说道:“举茂才可以,掾吏就不必了,他的去路我已想好了,就拜他为殿前羽林郎,与孟达、张绣等人在御前共事。” 第九十一章 殿前郎卫 “故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也。”淮南子人间训 经过皇帝对禁军、尤其是对羽林虎贲二军的整改之后,南军主要由保护皇帝贴身安全转变为出兵作战的职责,他的编制也与寻常正规军一般无二。 由于南军承担了更为复杂的任务,兵员也日益增多,以至于南军不便再继续执行入宫守卫宫禁的职责。为了填补这个空白,皇帝在去年就开始着手,将南军仿照北军的待遇,全部安排出城,不再负责宫禁。 而原来由羽林郎、虎贲郎组成的、保护陛前的郎卫,则由新的郎官们负责。他们分别由羽林监、虎贲仆射掌管,依然被称为羽林、虎贲郎,只是他们的来源无不是选拔于各军推选的优秀中下层军官、六郡良家子等一批大有前途的年轻小将。 这些郎卫人数虽少,但论精锐程度以及军事素质,远超于那些被安排出城的、共享同一个称号的南军之上。 作为殿前羽林郎的新人,周瑜甫一来到未央宫前殿右侧的值房,就敏锐的察觉到了异样。 “在下羽林郎太史慈。”身姿卓毅的太史慈身上有着青州人特有的热情大方,主动对周瑜介绍道:“别看咱们人少,算上那些虎贲郎也只有寥寥一二十个,比不上三署郎有上千个郎中、中郎。但咱们的权责最为紧要,咱们要时刻守护陛前,国家移驾到那处殿,咱们也要跟在那处殿,这跟那些固守一处殿宇前的三署郎是不同的。” “我听说不仅如此,陛下有时与大臣参谋军事,也会唤我等羽林郎上殿观瞻?”周瑜对太史慈很有眼缘,似乎是对方身上的那股子洋溢的热情让周瑜想起了孙策,他挑眉问道。 “喏。”太史慈点头道,其实他也才来不久,但已经忍不住向新人陈说此间的不凡之处了:“陛下有时诏大臣议论军事,或是诏荀侍中等人讲解兵法时,我等羽林郎、虎贲郎都能蒙诏入内,但除非陛下指问,否则只能听不能说,更不得外传。” 御前郎卫本来就是从军中、六郡良家子里面优中选优,一个个无论武艺、谋略都是上乘之选。周瑜细细想到,这已不仅是普通的殿前护卫了,而应该是皇帝有意培养、为未来准备的优秀将官。 看太史慈提到皇帝时脸上浮现的尊敬的神情,就可以想见这一个个在皇帝跟前耳濡目染、被皇帝所影响、且忠于皇帝的将才,在外放到军队之中,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之后,将会成为皇帝最有力的臂膀。 周瑜忽然有些知道那天荀攸过府对他讲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此次凭借献玺之功,不能入秘书监,反倒入了羽林监,也未必是吃亏。 “太史子义,你跟献玺郎说这么多做什么?”值房内有一个青年正拿着块葛布擦拭佩剑,声音有些尖刻:“规矩,自然有邓监过来教他,你可不要越俎代庖。” 太史慈面容闪过一丝尴尬,声音短促的说了句:“文采!” “不知足下贵姓?”整个羽林监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周瑜已经通过对方的表字判断出了身份,之所以这么做,只是礼貌性的问一句。 果然,那人头也不抬的说道:“武威张绣。” “喔。”周瑜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张绣把剑仔细看了几遍,确认没有任何指纹、灰尘了之后,这才将其缓缓插回剑鞘之中。他轻轻一拍剑鞘,站起身来,走到周瑜面前,这个来自西北的汉子居然并不比来自江淮的周瑜高多少,这让他有些意外。 “陛下设立殿前郎卫的时候就曾言过,羽林郎、虎贲郎不看家世,首重谋略胆识,凡入御前郎卫者,皆要按兵法上选将的条例。”张绣平视着周瑜的眼睛,后者全然无惧的与之对视:“我不相信陛下会因为你找回玉玺而让你为羽林郎,更不相信你是靠着庐江周氏的身份,但今后若是没有表现出半点好来,你还是自己请辞吧。高门子弟,在哪里都能入仕,没必要赶上这来。” “文采,文采!”太史慈见张绣说完就走,开口唤道。 张绣往背后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献玺郎是这些天在郎卫们之间流传的称呼,他们不知道周瑜在汝南一战中起到的重要作用,只以为周瑜是靠着找回传国玉玺而侥幸进入郎卫。像是张绣这样的算是坦诚的了,私底下却不知有多少出自底层的郎卫带着不信任的眼光瞧他。 “张文采的性情向来如此,可能是自小与羌人混久了,看人待事总喜欢计较。以前的羽林郎有个叫侯折的,不知怎么就与他过不去,张文采就瞧不起侯折的家世,后来侯折因功调任,他这才消停了会。”旁边一个青年走了过来,拍了拍周瑜的肩膀,笑着说道:“你不用搭理他,仗着自家叔父是将军就自以为是,也不想想自己的为什么连侯折那个羽林孤儿都爬上去了,他却还是个羽林郎!” “子敬,我记得张绣一开始也瞧不上你?”太史慈轻笑一声,转而问道。 “还不是在背地里说我什么靠着我家君给国家敬献良田,所以国家才开恩让我做羽林郎。”孟达不屑的说道:“他这人心也不坏,就是瞧不得不平,我那次在国家面前言说军略时他输给了我,从此也就心服了。” 说完,孟达转而看向默不作声的周瑜:“你唤做周瑜是吧?若是有什么才干,尽早露出来给他看看,不然总会有人说闲话。若是只想着混时日,听我一声劝,以你的家世,本不该来此。” “哈哈,子敬,你这话也不好听。”太史慈笑着为周瑜解围,其实在眉宇神色之间,他的态度是与孟达一致的。 在这种目光下,一直温润如君子的周瑜突然自胸口激起一股热气,他转身看着张绣离去的方向,信誓旦旦的说道:“好,大丈夫当御豪俊,就让你们瞧瞧,我可不是因献玺而来的!”11 第九十二章 丝茧瓜蔓 “权衡在手,明镜当台可以摧邪辅正,可以去伪存真。”续传灯录 孟达细细咀嚼着周瑜的慷慨之言,实在没有将对方这个更像文士的青年跟武将联系在一起。其实无论是他,还是太史慈,心中对周瑜被选入羽林郎是有些微词的,只是他们没有张绣那么不理智,反正推脱不掉,索性大大方方的接纳下来不就是了?哪怕对方没什么才干,但多结识一个高门子弟,日后也是多一条门路。 张绣在别的地方都很聪明,偏偏在这个事上想不通,也不知为何。 至于太史慈是本性使然,还是跟孟达抱有同样的心思,这些都不紧要,在此刻孟达心中的想法,就是多和周瑜这个世家子亲近。 孟达抬眼打量了周瑜一下,此人容仪出众,也不像华而不实之辈。想完,孟达便与太史慈将周瑜带入值房,简单的叙谈了几句,周瑜出色的谈吐与潇洒的风度处处流露着不凡,让孟达等感惊异。 “这个张绣的秉性一向如此?”与二人熟悉了之后,周瑜这才问道:“我听说此人当年在武威,也是一个豪杰?” “是有这么一段故事。”孟达不禁拊掌,点头说道:“当年边章、韩遂于凉州聚众为乱,张绣时为祖厉长征辟任职。金城麴胜袭杀祖厉长,张绣为报上官之仇,便伺机刺杀麴胜,后来招合少年,为邑中豪杰。” 未等周瑜说什么,孟达忽然看了太史慈一眼,笑说道:“子义当年也曾为上官谋事,不惜以身犯险,毁坏州府给朝廷上的劾章,最后避祸辽东。这么说起来,倒是与张绣杀贼以报上官之仇的所为所举契合。” 太史慈曾为郡府征辟,为奏曹史,有次太守与本州刺史闹了矛盾,难辨曲直,便各自据情上表朝廷仲裁。像这种各执一词的劾奏,往往都是先到皇帝御前的会有一个先入为主的优势,在当时就正是州府的劾奏先行,郡守担心失了先机,便派太史慈星夜赶往雒阳。到雒阳后,太史慈先是追上了州府派去的属吏,抢在他投递之前撕毁了劾奏,甚至还说服了对方一起避祸远遁。 于法理上说,太史慈此举是故意破坏公文,该下狱论罪。但从当时的义理上来说,太史慈很好的履行了他与太守之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君臣之义,而这份道义,正是当时的士人所推崇的。 周瑜听得有趣,说道:“未料到子义竟如此有勇有谋!” 太史慈一愣,旋即笑道:“或许正是如此,张文采才乐意与我结交。”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周瑜,他笑容忽然敛了半分,问道:“此人在羽林监交友不多?” “这倒不是。”孟达大口喝了碗水:“此人性情豪爽,在御前羽林郎、虎贲郎中间纠合了一帮好友,关系好的还以兄弟相称,至于待我,就有些平淡了。” 这就有些矛盾了,周瑜沉吟不语,手把着茶碗,不知在思索什么。 见周瑜似乎对张绣很感兴趣,孟达乐得继续说道:“他做羽林郎比我还早些时日,其叔父是安集将军,平准监贾公待他如亲子侄,就连国家也很赏识他。记得国家去年到上林苑游猎,一匹鹿被国家放走,国家悬赏众人围捕,最后被此人猎得,赐了把国家御用的雕弓。若非他叔父,此人恐怕早就被放出去做校尉、都尉了。” 这就有些矛盾了。 按孟达的说法,张绣为上官报仇,以全君臣之分,这是义从一众禁军之中射杀麋鹿,这是勇。此外,他似乎还有区别的对待身边的同僚,有目的性的择友,这已经可以用智来形容他了。 却不知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若说是性情如此,却有些解释不通。 关于朝中的人事格局,周瑜在刚来长安的这几天便已被周忠所告知,但也仅仅只涉及主要的几个人物。对于张绣,就连周忠自己都不甚重视,更别说告知周瑜了。不能面面俱到、通晓全局的情况下,周瑜也只能靠自己摸索了。 忽然,周瑜问道:“此人与平准监贾公相善?” 太史慈插嘴说道:“安集将军与贾公同在军nn事,又同是武威郡乡人,自然相善。” 周瑜眼中忽然闪过一道亮光,似是毫无缘故的抿唇笑了。 孟达诧异的看了周瑜一眼,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刚才所说的话,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太史慈也皱起了眉,他不知这两人心里在转什么弯子,有心开口去问,却又怕唐突了。 这时值房外走进来两个人,跟在后头的正是张绣,走在前面的一人面容瘦削,双目有神,同样穿着羽林服饰,规格却比周瑜等人高上不少。 周瑜等人接连站了起来,抱拳行礼道:“属下见过邓监。” 羽林监邓飞,是南阳邓氏旁支,曾为虎贲卫士,当初皇帝在闾里遇刺,此人在极短的时间内跑到城外北军请来援兵,这才化解危机。后来凭借护驾之功,邓飞屡受拔擢,南军与郎卫分制之后,拜为羽林监。 邓飞为人惜字如金,简单的看了周瑜等人一眼,说道:“国家出城阅兵,尔等预备随驾。” “阅兵?”太史慈讶然,老老实实的开口道:“何故事先不见诏书?” 邓飞瞥了太史慈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就准备离去。 倒是孟达机警,跟着往前凑到邓飞身边,伸手扶了扶邓飞的手臂,笑着说道:“此事未免太无预兆,我等若是茫然无知,又如何把事办好?还望邓监赐教才是。” 邓飞动作僵硬的挣开了手,这才转过身来,不知为何,他僵硬的面色居然有些缓和,话也说得多了:“国家说了,这叫出其不意,倘是预先告知,彼等就会做好筹划,那就等若是演戏,毫无意义可言。” “原来如此,若非邓监告诉,我等又如何能体悟圣意?”孟达充分继承了父亲孟他为人处事的圆滑,对邓飞说了几句好话,让对方很是受用。 周瑜将孟达与邓飞之间的举动尽收眼底,也不说破,跟着众人走了出去。 皇帝这一次突然检阅军队着实出乎众将意料之外,但他们到底没有惊诧多久,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配合行动。这次检阅的对象除了南北军以外,还有卫将军王斌手下的王方等凉州将校以及在京的平狄将军马腾所部。 检阅的过程中出现了许多配合、默契之类的问题,皇帝特意召集众将统一讲训,又依去年的往例单独问对将领兵法。 只是这一次似乎有所不同。 第九十三章 零打碎敲 “停久不移,将士懈怠,其军不备,可潜而袭。”吴子论将 南北军在高顺、徐晃等良将的操训之下,对皇帝的突然演练反应很是及时,虽然最初还是有些慌乱,但很快就稳住了阵脚,让皇帝大感欣慰。与之相比,一直被皇帝冷落忽视的平狄将军马腾、中郎将王方等人的军队在此之前从未料想过自己也会被皇帝纳入检阅之列,从未有过准备的他们在刚一得令的时候简直可以用鸡飞狗跳来形容。 “臣治军无方,有损军容,请君上赐罪!”卫将军王斌颤巍巍的下拜道。 皇帝冷着脸扫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向王斌身后众人,没有说话。 王方、李蒙立时慌慌张张的跪下说道:“末将治罪!” 马腾兀自站在一旁,他所带的部曲是这些人之中军容稍稍看得过去的,只是见皇帝面色不豫,他略一迟疑,也跟着跪了下来。 “真是带的好兵!”皇帝冷声说着,也不知在指谁:“你们以为我眼睛直盯着南北军,就不会管你们如何懈怠玩忽了?” “末将不敢!” 王方等人实在是有苦说不出,他们二人手下不过五千余人,当初皇帝拆分李郭留下的叛军势力,大部分原雒阳禁军精锐都被调入南北军,少部分则被董承、樊稠收去,除开老弱伤残被遣返、安置屯田,剩下所剩无几的普通士兵哪容得了他们几个挑挑拣拣?能勉强保持一定的战力就已不错了,哪里还能对他们严要求。 何况皇帝用兵时从来想到的都是南北军,他们就像是捡来的一样无人问津,久而久之,军中风气便开始荒怠了。 皇帝冷笑一声,道:“不敢?尔等本是降将出身,朝廷恩出格外,给你们第二次机会,你们不知改过自新,像段煨、张济那般对朝廷竭尽智忠,反倒贪图享乐!真以为朝廷赦了尔等一次,尔等就可以有恃无恐了么!” “陛下!”李蒙不服气的说道:“臣等的确犯下错事,但自归顺以来,向来奉上唯谨。朝廷几番动兵,每每都是禁军先行,末将等何曾不想为陛下奋战,奈何是陛下不给机会,又怎能怪臣等灰心!” “荒谬。”皇帝尚未及说话,赵温在旁慢条斯理的说道:“行军用兵,自有兵法可循,用不用你,也全在乎陛下一心。朝廷良将众多,难道非得要朝廷用你不成?一旦不用,你到还心生怨怼,这是为人臣子该做的么?” “机会是不等人的。”皇帝看了眼故作强硬实则胆怯的李蒙,复又环顾在场的高顺、徐晃、沮隽等众将,然后便是法正、傅干等近侍臣子,缓缓说道:“倘若你平时就勤练军伍而不辍,今日这次检阅你便会脱颖而出,我何尝不会给你机会?又何至于这般狼狈?可见不是我偏袒,是尔等确实无用。” 话虽说得堂皇,其实在场众人心里都明白,皇帝确实是在很多方面优先南北禁军,但禁军是皇帝的心头肉,又的确是有那个被偏袒的资本。反观李蒙、王方所部,既然身上有反叛过的污点,不受朝廷重视,就更应该加倍努力上进才是,何至于破罐破摔,到现在看来连仅有的一点兵权都要抓不住了。 “陛下。”赵温躬身说道:“李蒙于陛前出言顶撞,言行不敬,治军无方。愚臣浅见,宜军法处置,斩首以为后来者戒。” 李蒙与王方都是靠着董承才得以留存的凉州将校,而董承虽是皇帝的丈人,很大程度上唯皇帝之命是从,但依然有着自己的小心思与算计,皇帝用起来依然算不得趁手。现如今有了善于迎合上意、更为忠心、更有能力的赵温,或许董承的地位也该降一降了。 只不过董承近来也没什么错处,皇帝不至于就这么放任左手打右手。 躲在人群中的杨修悄悄观察着众人的神色,忽然想到了近来赵温急于建立成绩的举动,顿时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摸清了脉络:看来是左手自己想掌握更大的力,所以才趁着这次机会,主动去打右手。 现在,就得看皇帝的决断了。 “陛下。”李蒙声音发颤,似是委屈又是愤懑的稽首道:“陛下若要处置末将,末将甘愿受罚!” 皇帝脸色一沉,他有些动容了,旋即一笑,说道:“那就成全你!” 长安,黄琬府邸。 自从因华山崩而被罢黜以后,原司空黄琬便一直退居家中修养,闭门谢客。在外人看来他这是不慕名利、生性淡泊的表现,但有心人却会想到,黄琬若真的淡泊名利,何不在罢官之后回江夏老家,非得要在长安隐居? 品尝过权力的滋味的人,很少有得失自如的,黄琬在府中看似不问世事,其实一直在暗使人默默观察着。 左中郎将刘范带着刘诞、刘璋两兄弟联袂造访,在见到黄琬的第一刻就以晚辈的身份稽首跪拜道:“小子见过外伯父。” 黄琬神情冷淡的点点头,摆手道:“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生疏。” 长兄刘范带头应了一声,随即与刘诞、刘璋走近前来,依次在黄琬下首坐下。 说起来黄琬的父亲黄琼不仅与杨彪的父亲杨赐在龙亢桓氏门下有过一段同学之谊,还与刘焉有一段姻亲。黄琬的姑姑正是益州牧刘焉的母亲,论资排辈,黄琬自然就是刘范等人的外伯父,同时也是刘范等人在朝的唯一依仗。 自从宗室宴饮哪天被刘虞责难之后,刘范一直心神不宁,尤其是他在听闻荆州刘表派来的使者娄圭曾在私下里走访大臣,直言益州牧刘焉私造乘舆车具千乘、图谋不轨的时候,刘范更是心里不安。 所幸刘虞一开春就赴任并州,而皇帝自春耕以来便忙于劝农、推广新式农具,朝廷又有接二连三的几次灾异,战端,看似转移了对益州的注意力,朝廷也没有显露出对刘焉的丝毫不满。这让刘范心里才安定下来,可尚且没过多久,上林苑因李蒙等人引发的事件,又隐隐将矛头最终指向了益州。 “陛下阅兵的事,我已知道了。”11 第九十四章 近而间亲 “夫然,则不下倍上,臣不杀君,贱不逾贵,少不凌长。””管子五辅 “中郎将李蒙以口出不逊、顶撞御前、治军无方等罪,被斩首示众。王方被黜为典农,其下各军皆被裁撤,归卫将军统领。”刘诞两手扶在膝上,将上林苑里发生的事情如实相告。 黄琬眉头也不抬一下,这件事似乎早在他的预想之中:“李蒙等人乃叛军余孽,当初是因形势而不得不降,远不如段煨、张济那般可信、并托付重任。何况京畿重地,若非亲信,陛下如何能放心?即便董承是外戚,心不甘愿,也得在此事让步。” “可是”刘诞张口欲言,却被兄长刘范用眼神止住。 几兄弟都是为了另一件事而来,刘范谨慎的接下话头说道:“董承到底因此成事,陛下等若是翦除其羽翼,彼等确会让步?” “陛下主要是为了收服长安兵权,至于弱董承之羽翼,以老夫看,这主要是赵子柔的意思。”黄琬捻着胡须,缓缓道来:“至于董承,彼若是真有远见,或是身边有善谋长远之人,必会知道取舍。” 刘璋不明所以,突然脱口问道:“司空亲善陛下,按理说,应与董承同为一体。何况彼二人以往未有过节,小子不明,此番又是何故针对?” “这么做。”黄琬毫不经意的说道:“无非是因人就事而已,赵子柔最会揣摩上意,他见陛下有意收服兵权,便有了替陛下弱其羽翼的意见。如若当时陛下不允,赵子柔又会是另一出提议。总而言之,他既为陛下一手提拔,举止自然要以陛下之命是从,尔等想想前次议论铜法,彼不也是附会圣意么?” “因人就事这四字说的极妙。”刘范看着弟弟刘璋,带着教训的语气说道:“司空善于附会人心,精于计算,此次几番迎合陛下,皆切中其意。料想在改元之后,将会授予重任,或是钱法、或是其他。” 刘璋若有所得的点了点头,黄琬在一旁但笑不语,刘范这是想引出他的话来,故而不肯胡乱附议。只是黄琬尚且有些不明,彼此两家姻亲,还有什么是不能直言的? “司空是蜀郡人。”刘范风马牛不相及的说起道:“听说王方等部兵马在重新裁撤、新募之后,就会被步兵校尉一同带去武都。” 步兵校尉自是指徐晃,听刘范话出有因,黄琬不由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便即问道:“你是说朝廷有伐羌之意?” “我不敢这么说”刘范面露迟疑,毕竟这种事他也不确定,所以很担心说出来后会干扰到黄琬对朝局的判断。 “你我叔侄,但说无妨。”黄琬沉声问道。 “那我就大胆妄言了。”刘范慢吞吞的说道:“武都氐、羌等部族与汉民混居,虽时有羌人寇略百姓,可自太守韦公莅任以来,说得氐王输诚供奉,羌汉等族也相安无事。将校即有建功之心,朝廷也出师无名。” “然而,何以知陛下就不能另有庙算?”黄琬脸色阴沉了几分,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刘范腼腆的笑笑:“小子原就是大胆妄言。” “阿兄,事已至此,黄公是我等叔伯,一家人正当坦诚以待,还在委婉令词作甚?”刘诞性子较急,不满于刘范扭扭捏捏、瞻前顾后的样子,直接说道:“秘书郎傅干昨日已拜为沮县长,不日即将赴任,其间用意,外伯父一想便知。” “沮县?这不是汉中之地么?”黄琬哑然道。 “现已被划入武都郡辖下了。”刘范叹了口气,神色依旧平静从容:“沮县扼守陈仓道,是从武都往汉中的必经之途。我等兄弟便是据此臆测,以为陛下拣选部众入武都预备伐羌是假,走沮县入汉中、乃至入川才是真!” 黄琬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问道:“可有说徐晃何时入武都、傅干何时赴任沮县?” “岁旦将近,朝中忙于招待各州使者,事情烦剧,恐怕要拖到年后。”刘范说道。 看着刘范镇定却暗藏慌乱的目光、刘诞急切无奈的神色、以及低眉顺首的坐在一旁,看着几个长辈商议对策的刘璋,黄琬一时有些沉默。 益州牧刘焉是他姻亲不假,他也知道刘焉当初谋求益州牧主要还是心存妄想、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天子气。可如今时事更易,朝廷振作,作为汉室臣子,黄琬没有责任与义务去继续袒护刘焉。在伐蜀这件事上,他甚至与皇帝是站在一边的,同时也正是因为黄琬有这样忠直不偏私的秉性,所以刘范等兄弟起初才犹豫不决,实在无路可走了才来寻他。 就在刘范等人愈发忐忑的时候,黄琬方才冷声说道:“所以,你们兄弟之间,今日来寻我是什么意思?” 说完,黄琬又稍觉后悔,自己的语气未免有些先入为主的将对方判定成想拉他下水的逆贼,吓得刘范支吾难言,他当时便放缓了语气说道:“关中现今的形势,你们远比在蜀中的刘君郎要看得清,如今好在是汉中张鲁一人为乱,刘君郎尚有立功之机。尔等既身为人子,怎能眼看着令家君背上不义之名?” 刘范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年初宗室,并州刺史刘公便谆谆告诫过我等好自为之前段时日,北军辅兵校尉吴公也曾遣人告诉,陛下似有伐蜀之心。我等当时便传书蜀中,伏劝阿翁早些遣使奉表,莫要抗逆朝廷” “在之后呢?”黄琬问道,见刘范一副无可适从的样子,他心里浮现了一个答案:“他不听?” 刘范有些沉重的闭上了眼,似是不愿再说,刘诞接口道:“关中至蜀中间隔群山,中间又有汉中阻绝道路,致使关中发生的许多变故,益州都鲜少得知。阿翁本就对此将信将疑,以为我等是被时局所误,又耽于天象,总说益州分野有天子气。我等苦劝不得,实在无计可施,眼下朝廷伐蜀之心不显既彰,再不有所措置,恐怕不仅是阿翁,就连我等也将遭受牢狱!” “刘君郎真是老来糊涂!祸己害家,此所谓也!”黄琬气愤的捶床说道,若是刘焉不听良言、执意顽抗,那么与之有过牵连的亲族如刘范兄弟、乃至于黄琬,都会在朝廷出兵之前捉捕入狱。 第九十五章 鹤鸣在阴 “人情旦暮有翻覆,平地倏忽成山溪。”梁甫吟 “为今之计,我等该当何如?”刘范这是首次亲身经历这个阵仗,有些手足无措。 黄琬抿紧了嘴唇,说道:“我这就修书一封,托人送往蜀中,望刘君郎能早日醒悟。” “这、有用么?”刘璋几乎是口无遮拦的说道。 “你们几个晚辈说的话他不信,我说的话难道他也不信么?”黄琬下意识的反驳道,忽然抬眉看了刘璋一眼,只见刘璋那一双圆眼熠熠闪光,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黄琬未及多想,他骤然意识到一事,脱口问道:“既然家书可通蜀中,那关中的商旅、行人自然能通达蜀地,刘君郎如何会不知朝廷近况?” 这倒是刘范几兄弟没有想过的问题,他们一开始就将注意力放在刘焉迷信方士这一点上,只以为益州崇山峻岭、消息本就难通,故而根本没有注意到其间的蹊跷之处。 刘范与刘诞此时不由得皱眉沉思,若有所悟,而刘璋的脸色也立时茫然起来,那双清澈的圆眼也失去了神采。 黄琬将三人的举动看在心里,轻轻点头说道:“必然是有人故意隔绝消息,不仅拦截了朝廷派往蜀中的使者、更使蜀中难以探知外间详情。刘君郎定是为人蒙蔽耳目,故不知天下之事,又遭方士蛊惑,遂不信尔等之言。” “张鲁!”脾性直率的刘诞突然拍了一下桌案,轻喝道。 刘范跟着轻叹一声,愁眉苦脸的说道:“张鲁修习五斗米道,与太平道渊源颇深,阿翁因为咳,故遣其为督义司马,带兵往汉中讨贼。哪知此人表面温驯,其实是反复之辈,竟杀害太守,据守汉中,隔绝朝廷与益州往来。阿翁一向为国忠贞,从无违逆之举,如今却被奸贼蒙蔽、使朝廷与阿翁生出嫌隙。张鲁此人,合该严刑发落、罪不容赦!” 这里面有个隐情,张鲁一介方士、手下信徒甚广,之所以深受刘焉信任,主要还是因为他的母亲卢氏。其母深通鬼道方术,又姿容艳丽,常借讲解天象云气为由往来刘焉府上,彼此有过一段情缘。刘焉恐怕就是为其美色所惑、又迷信天象,所以才连亲儿子的话都不信。 刘范猜测到其中因果,但为尊者讳,又不能说与黄琬听,只好含糊带过。此外,他也需要将所有的责任与罪过推卸到张鲁头上,只有这样,才能保全他们全家的性命与前程。 黄琬无暇去想这其中复杂的关系,他此刻与刘范抱着同样目的,眼下自然要先考虑最重要的事情。思索罢,他很快伏案书就了一封信件,又交代门外苍头:“去请敬达过来。” 这一去隔了约半刻钟才回来,与苍头同来的是位二十、九岁的男子,身材中等,态度温和,举止斯文:“来敏见过明公。” 虽然是同辈,但黄琬到底年长来敏二十余岁,又深孚名望,故而来敏不敢在他面前托大。 “此乃内人之弟,义阳来敏,字敬达,是太中大夫来公之后。半年前老夫遣人回江夏寻访妻子,敬达正好随行,刚来长安不久,朝廷尚未安排去留。”黄琬前半句是介绍来敏的身份与家世,后半句则是说明请他过来的用意。 来敏像是这才注意到刘范等人,礼节性的与众人互报家名、算是打了招呼。 黄琬简单的向来敏说明了原委,将写好的信件放入缣囊之中,递给来敏,说道:“这家书之中,所写的无非是些寻常问安、怀旧叙亲的辞令,即便是途中为人暗中劫去看了,也看不出什么要紧之处。” “明公的意思,在下明白。”来敏一想就清楚了,回答道:“这封家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下。” 黄琬欣慰的点了点头,来敏是个聪明人,自然不用特意嘱咐他在见了刘焉之后要说什么话。 凭着黄琬与刘焉之间的关系,来敏对于刘范等人来说,关系也不算特别疏远。让他作为南下益州的信使,既能放心此事的机密性、又能增添说服力。 刘范、刘诞等兄弟看到这里,终于是放下心来,多日萦绕在胸口的忧愁也如阴云般被阳光纾解排遣。他们一齐站起身来,郑重且感激的向黄琬行了大礼,又说了许多剖肝效胆的话,这才如释重负的告辞离去。 来敏代黄琬送众人离开府门后,转身折返回去,见到黄琬已站在堂下,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 “刘氏兄弟三人,长兄沉稳有余,魄力犹且不足仲兄急躁轻率,易为人言所激至于季弟,宽柔敦厚,却无甚远略。”来敏言简意赅的点评了一下优劣,语气中带着不屑:“此三人可从旁呐喊以助声势,不可以为大用。” 黄琬负手而立,静静地听完,方才怅然道:“老夫本意也非如此。” 来敏心中一动,笑着说道:“圣主难逢,蒲柳先秋。益州一下,朝廷重并天下之势便无可阻挡,袁氏、公孙瓒、曹操,有胆敢顽抗者皆将化为齑粉。光阴不待人,明公旷达廉能,就此闲居,岂不可惜?何不展悉智才,以酬陛下不世之功?” 黄琬显然也有些意动,他放眼望着天空,迟迟未肯说话,良久,方才做出深思之后的决定:“时候未到。” 来敏眉头一动,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个结果,但他还是不解的问道:“司空为了在陛下面前尽显其忠、其能,屡屡迎合上意,凡是陛下所举之政,不假议论,便毅然支持。这回不仅是董承不满,就连司徒、杨氏都心怀怨意。如此急功近利,实非长远之道啊。” “赵氏这些年声望隆重,赵子柔本人德行不亏,又有能名,只要陛下还信他用他一天,任谁也动不了他。”黄琬微微摇头,低声说道:“马翁叔应当也是做此想的,他们现在在私底下散发怨言,无非是想怂恿董承出面罢了。” 赵温与董承就如同是皇帝在朝堂之上的左右手,地位无可撼动,来敏细想着,也觉得自己刚才想的浅薄了。他缓步走上台阶,默默站在黄琬身边,也不再提及此事。 “辅兵校尉吴匡已经找过老夫了,当时他只是说了心中的担忧,直到现在,才逐渐印证。”像是在闲聊一般,黄琬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道:“刘氏兄弟不能与之谋事,就连吴匡都看得出来。” 来敏哂笑道:“吴匡智谋不足,但眼力尚可,彼是知道明公相比刘范,更能翻覆此间局势,化险阻为夷途。有机可乘,他能有今时今日这般权位,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黄琬目光一闪,悠悠说道:“吴匡之子吴班颇有豪侠勇力,此行他会随从护送你南下,保你路上周全。到益州见到刘君郎后,你若能说其回转心意,那便说,说不通也不必勉力施为。私底下要与吴班多联系在蜀中的吴懿、以及州中大姓,待明年朝廷挥师南下,尔等可立不世之功。” “再回来时。”黄琬微侧过身去,对来敏说道:“你就不是白身,而当为我助力了。” “得明公提携,实乃万千之幸也!”来敏不卑不亢的说道。11 第九十六章 费力劳心 “一切税天下吏民訾,三十取一,缣帛皆输长安。”东汉会要 在入宫的路上,大司农刘和偶然遇见了少府张昶的车驾。 “大农,可共载否?”张昶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来。 刘和稍一迟疑,很快点头同意了,作为晚辈后进,他主动走出自己的车子,钻进张昶的车子里去。 张昶的车厢内部有些逼仄,刘和跪坐在张昶对面,二人膝盖都要触碰到一起。 这就有一点造膝密谈的意味了,刘和有些不明所以,静静地屏息听着 “陛下亲理万机,励精为治,我等臣子深受陛下万千之恩,哪怕愚驽垢秽,才质疵下,也无畏摧身碎首,以答陛下厚德。”张昶缓缓吐出一句老生常谈的开场白,而后便步入正题:“只是这天下未安,我等手掌朝廷赋税、苑囿禁钱,这账目却时时让我忧心呐。” 刘和摸不透对方的意思,张昶虽说与他同为皇帝亲党,但彼此之间并无往来,这份联系也犹如赵温之于董承那般不够牢靠。他也没多想,顺着对方的话头往下说道:“张公说的是啊,如今朝廷名义上统御天下,实则不过关中、并州等区区之地,其余州郡,多窃于强臣豪族之手。我等负责今岁租税,账目不好看,我等的颜面也无光。” 说完,刘和迎面看向张昶深沉的笑容,忽然问道:“小子不知,近日有什么大事么?” 看来这父子性情相承,刘和的性子也如其父一般淳厚,甚至还有过之。若不是有皇帝庇佑,怎能让他坐到现在这个位置?张昶心里轻叹一声,旋即意味深长的说道:“大事倒没有,但承明殿里最近有一人却大出风头。” 指明了方向,刘和便不难想到,他恍然道:“司空赵公?” 张昶手捻长须,点头道:“正是赵司空,此人手段了得,无论陛下要说什么,他都是第一个应声附和。陛下心中虽屡有良政所出,但犹如璞玉,未经雕琢完善,如何能放施天下?赵司空处政未免有失轻重。” 刘和礼貌的笑了笑,所谓同行相嫉,论揣摩上意、对皇帝性情的了解程度,张昶自己就是行家。彼与王氏来往密切,不就是有这一层意思,想借着王氏对皇帝的熟悉程度,从皇帝的只言片语中图窥意向么?如今有个比他更胜一筹、更能及时摸清皇帝心思、并迅速提出应对方案的赵温,自然会有些不满和嫉妒了。 张昶见刘和但笑不语,沉吟片刻,面有难色:“如今能为朝廷缴纳税赋的,仅有关中、并州,以及雍凉、豫州数郡。这其中,豫州唯有颍川、汝南新附,彼二郡屡遭兵乱,政务混乱,长官才莅任不久,今年的税赋恐怕是不指望了,河内郡也是同理。至于雍凉天灾连年,郡县盗贼羌寇横行,有些地方不仅要请朝廷蠲免税赋,还要朝廷倒给他们钱粮难呐,难呐!” “外间都说朝廷振作、关中安定,又有几人明白研、桑的难处?”张昶叹了口气,意有所指。 研指的是范蠡的老师计研,桑指的是孝武皇帝朝的大臣桑弘羊,二人都是善于理财的人物。张昶拿他们做类比,俨然是想抬高彼此。 刚才就在说国用,中间又n司空赵温,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对于暂时理不清的事情,刘和向来是选择静默寡言。果然,就在车驾离宫门还有一段距离、两人将要下车的时候,张昶说道:“今年朝廷出兵河东、敦行河工、整修驿道,多处一齐用钱。虽说朝廷底子仗着三辅这些年的积储、董卓家财以及河东抄没所得,勉强堪用。但朝廷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这点资财,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刘和忍不住奇道:“张公的少府这边,小子虽是不知,但盐铁专营重归少府之后,想必用度也不至窘迫。司农这里,自朝廷兴军民屯田以来,今年可是多征了许多赋税。” 张昶深深的瞧了刘和一眼:“司隶、并州、雍凉等地共有民二百余万口,经陛下诏减、蠲免黎庶算赋、口赋之后,今年只征得三千三百五十二万钱。至于盐铁之税,由于河东盐池经历了一次大乱,故而尚未见得成效。关中商旅未兴,算上工商等税,这些拢共也不过四五千万钱而已。大农可莫小瞧这几千万钱,朝廷公卿官吏的俸禄,皆要从此出。” 其实张昶还少算了两项少府收入,一个是水衡监的铸币,一个是苑囿田池的收入。只是前者新设不久,才铸出数百万钱,尚未发挥真正的效力,后者则是因为朝廷西迁,许多在雒阳的苑囿都遭到荒废,而长安的上林苑等地又被皇帝拿出去当做公田借与流民,故而这两项的收入微乎其微。 “在下记得,少府曾经光是苑囿山林的岁入,最少都有十数亿。”说起本职,刘和跟着叹道:“今日我等就是要入宫觐见,造陈朝廷岁入。依祖制三十税一的田租,今年算上屯田产出,共收得四百十三万石粮谷。跟以往数千万石比起来,我实在是无颜在陛下面前提及。” “如今并州有将军徐荣等兵马两万五千余、雍凉张济、杨儒等将校万余、河南前将军麾下两万,再算上南北禁军等,共兵马九万。”张昶缓缓说道:“若是平时无事,部众留居营中,每人每年耗粮二十七石,一年就要耗费两百四十三万石的粮草。战时的时候,每人每月要食三石米,算上民夫、转运耗费,这数字恐怕还会更多。这尚且还没算上军饷、甲胄衣物的置办等费,倘是算起来,如若不是陛下兴办屯田,仅凭关中等地,如何支撑得起近十万大军?” 刘和沉默了一下,想要兴复汉室,就必须用武力收服各州诸侯,但这前提却是发展军备,可一旦如此,就势必会对关中的经济恢复产生影响,朝廷岁入降低,又会反过来影响兴复汉室的进程。 这看上去是个无解的循环。 张昶捻了捻胡须,直到刘和的神色变得清明,这才说道:“刘君想必也察觉到近来的风声了,陛下预备征讨武都叛羌及枹罕宋建,步兵校尉徐晃只是一个前锋,后续定然是会派遣北军前去。届时粮草先行,转运艰难,大抵十数倍乃至其一,一个月少说也要几十万石。而叛羌又岂是月余即可讨平?战事连绵,非得数月之功不可。” 刘和等着张昶继续往下说,却半天不见下文,抬头一看,只见对方一脸高深莫测,俨然是在等着他自己想。 第九十七章 年关将近 “身当史局,因事纳规,造膝之谟,沃心之告,有急於编摩者。”答徐甥公肃书 刘和微微眯了眼,脑海中将刚才这一席话简单过了一遍,旋即惊道:“原来如此。” 张昶点头说道:“如今陛下用钱之处太多,若是明年开始修养,两年之后,朝廷当有足够的积蓄动兵征伐。可现在朝廷连年征伐,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泥淖,关中民力又谈何恢复?届时若有万一,国无储蓄,而要与关东大动刀兵,想不加赋都不可能。”说到最后,张昶的声音都高昂了不少。 刘和坐直了身,说道:“陛下英睿圣明,不会对此毫无察觉。譬如水衡监铸造新币,司隶、并州各地开展的军民屯田,还有盐铁专营等政,无不能敛财积谷。只是” 话未说完,两人便对视一眼,心中明悟。皇帝要做的这些无不是在动地方豪强嘴里的馅饼,司空赵温嘴上附和的好听,实际负责执行的他们却是首当其冲,说不得早就被人恨之入骨了。 张昶道:“是以,老夫希望大农能设法劝说陛下,动兵之议,不若暂缓一年。待明年仓廪充实,各项新政发挥效用,直出关东,也不是不可为。” 刘和沉吟了会,忽然笑道:“张公这是畏难啊。” 张昶一怔,随即说道:“这如何是畏难?不过是为国家便宜,要想,赵司空说动陛下新铸通宝钱,清整京城兵将,为的就是来年在武都的那场仗。此战若胜,赵司空固然得利,朝廷积储又将奈何?一旦遭灾,又如何施计?” 刘和看了张昶一眼,心里多少有些犹疑,但他转念又想到皇帝这两年来的庙算独运,却又有些不信皇帝没有预见于此,也不信赵温这等大臣光只顾自己私利,而不知其中艰难。此间多半是张昶拘于眼界才识,不知上位者之谋而做出的无端揣测,或许,还有一些对赵温的嫉恨,自己还是少掺和的好。 他说道:“陛下虽然年轻,但性情沉稳,或许陛下与司空早已有所定计,只是不予宣告而已。此外,铸钱、屯田这几件事纠结在一起,虽然难办,但我等为人臣子,岂有畏难不前的道理?一样的难事,就算往后拖,难道就会变简单了?” 张昶没料到刘和会说出这番慷慨的话来,他一直以为刘和对理财的天赋与他半斤两事实也确实如此。但没想到他会对皇帝抱有这般信任,反倒显得他保守陈旧了。若不是在其位谋其事,他也不会冥思苦想,为朝廷考虑这么多,张昶看了刘和好一会,道:“既然如此,你我就需得尽早打算。若是无法为朝廷调度财货,大农还好,老夫在长安无亲无旧,说不定哪日就会罢黜遣归。” 清查上林、推行屯田、盐铁等政都是少府张昶一手操办,背后得罪的人不在少数,若是失却了权力,恐怕就不是罢黜遣归那么简单了。 刘和看着张昶,正想说些什么,忽然车子一顿,原来是到北宫门了。 这段谈话到此为止,两人甫一出来,便见外头纷纷扬扬的飘着细碎的雪粒,宫门处两侧的值房屋顶上、路旁车驾的车盖上、道路上都被铺着一层浅浅的积雪。 眼下正是十一月底,本年冬季的第一场雪这才姗姗来迟。 前些日子还有不明事故的臣子上疏称贺,说今冬天暖,贫苦黎庶不至于遭冻而死。刘和当时还觉得好笑,这些个只知经书的臣子有些连基本的天时都分辨不出好坏,如今等了这么多天,终于下了第一场雪,外间的农人们也该松一口气了。 “这雪下的也太晚了。”张昶站在刘和身后,也跟着打量漫天的细雪,口中叹道:“不过下了总比不下的好。” 刘和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同样看着这场飘雪的除了刘和与张昶,还有迁居到温室殿的皇帝。 皇帝凭窗而立,看着细碎的雪从天上缓缓落下,眉宇间萦绕着一丝忧虑,全然无以往那般欣然赏雪时的惬意。 这时候穆顺进来奏陈:“陛下,列位大臣都到了。” 皇帝没有反应,仍目不转睛的看着雪,穆顺有些不确定皇帝是不是没有听见,正想再说一遍,只听皇帝极轻微的说道:“宣吧。” 时近年关,各地郡县的上计掾接连入京,准备接受承明殿、吏部尚书傅巽的考课。朝廷诸多部、署也要依皇帝的诏书,总结一年来的成绩,奏上御览。 今天承明殿诸公、以及少府张昶、大司农刘和、度支部尚书韩斌、水衡都尉周忠等负责理财的内外朝大臣联袂觐见,就是为了向皇帝禀告今年朝廷的岁入与来年的开支,此外还有些许偏远郡县因为实在凋敝,故而请求蠲免的奏疏。 果然,皇帝听马日磾抑扬顿挫的把奏疏当做经学文章般念完后,立即诏准了:“凉州确实残破,百姓生计艰难,我也没打算就此开征赋税,朝廷予以蠲免是应该的。但韩遂在奏疏里哭穷卖惨,说他这一年安抚羌氐有多不容易,我却看不惯这副嘴脸。” 皇帝冷着脸说道:“雍凉原出一州,同为刺史,钟元常到没有表功?可见此人心里对朝廷只是畏,而不是敬,时刻担心着朝廷会对他不利。” “唯。”赵温说道:“话虽如此,但是朝廷眼下务求西北太平,凉州要想安定,一时还离不得韩遂此人。” 马日磾似乎有些诧异的看向赵温,按他的预想,赵温不是想着要主持征讨陇西宋建的大功么?怎么还为韩遂说起话来了?难道还真如士孙瑞所言,彼意不在陇、而在于蜀? “羁縻是要的。”皇帝点头说道:“当初在三互法之外特开一例,让韩遂做凉州刺史,本就是权宜之计。反正凉州的确贫瘠,收不上多少赋税,与其任县吏下乡扰民,倒不如蠲免财赋,收获当地人心。不过这口赋与算赋还是要开征,不然何以知凉州一地有多少编户百姓?” 马日磾接口道:“谨诺,陛下天恩,凉州百姓定当心存感激。” 皇帝想了想,又说到另外一件事:“今年租税收上来后,朝廷尚且有多少钱粮?各地郡县仓廪存量又有几许?” 马日磾一愣,支支吾吾的转身看向刘和等人,把责任推卸了出去:“有司当知此事。”11 第九十八章 防患未然 “今为吾主计之,必先预为准备莫待临歧勒马,江心补漏,是臣之愿也。”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这一年半载以来也算雨顺风调,时节分明,黎庶黔首得以安居。”皇帝的声音平静从容,但听起来字字坚决,别具一番威严。他摆手止住了刘和欲言的动作,轻声说道:“不过居安思危,本是你我君臣所为。朝廷的钱粮、各地的府库结余,尔等做大臣的,心里应当有个数才是。” “唯,陛下说的正是此理,臣等思虑不周,还望陛下恕罪。” “前次河东豪族谋逆,抄没各家资财无数,都内钱、水衡钱、少府钱都存着不少,这些钱难道要留着生锈吗?”皇帝沉吟了一下,说道:“传诏下去,趁着今年丰收,民间余粮充足,谷物价贱,由大司农、太仓令出面向百姓、黎庶购粮。” 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地主豪强趁着新谷收割,民间余量充足,以极低的价格大肆从农人手中收粮,如果这个时候朝廷从中争利,豪强手中收得的麦粟少了不说,而且还会导致粮价上涨,增加收购成本。当然,部分商贾也可能会将粮价抬高,趁着与黎庶距离更近的优势抢先收购一批粮草,然后打通与购粮官吏的关节,转头以更高的价格卖给朝廷,这样也不至于吃亏。 是故无论是出于自家以及其他豪强购粮成本的私情、还是出于为朝廷着想的公心,马日磾对此都持有不同的意见:“陛下,如今谷价一石百余钱,若是出钱购粮,难保不会有商贾趁机哄抬物价,届时粮价上扬,吃亏的还是黎庶,浪费的还是朝廷的资财。” 董承张了张嘴,刚要说话附和皇帝,却被赵温抢了先:“彼等富家商贾品质败坏,若敢哄抬物价,就不怕朝廷拿他们问罪吗?臣以为,购粮之际,朝廷可遣派御史随处稽查,但有肆意哄抬者,一概论罪。” 被人抢白的董承心里不满赵温已久,此时不甘居于人后,把要说出的话临时咽了回去,改口反驳道:“若问罪之后,市贾惶恐,民间物价又如pn抑?”说完,他又看向皇帝,道:“上个月陛下便下诏重建常平仓,今岁田租也陆续充入仓廪之中,朝廷一时并不缺麦少粟。故而臣以为,采购民间余粮,宜缓不宜急,总得议论周详,乃敢放诸施行。” 董承自然不敢说皇帝一时脑热就拍板决定,而是在讽刺赵温跟风阿谀,从不加以思索。 赵温心头恼恨,忍不住说道:“谷贱收粮、平抑物价,这都是有例可循的。依汉律” “好了。”皇帝抢着打断了他的话头,其实皇帝自己也有些为难,大规模的采购粮食,势必会导致粮价上涨。但他却有这么做的理由:“灵台令司候节气,称今冬少雪,恐有灾异。今年这雪,诸公来时也应当瞧见了” 皇帝坐不住,说着便起身踱步到窗边,命人推开窗子,看了看天空才落没多久便要停下的雪势,以及地上连半个指头深都没有的积雪,说道:“若是今冬的雪还是如此,连去年的一半都不到,则土中少水,如何利于麦粟生长?而且这点雪也冻不死土里过冬的害虫,朝廷及民间若是不预作绸缪,来年出了旱蝗又该如何?” 说起灾异,马日磾的眉头就忍不住跳了一下,他第一个想到的竟不是会对民生造成多大影响,而是这会不会再度引起朝局的反复。毕竟这一年下来,关中发生的灾异实在太多了,其中哪样不是引发政治上的动荡?若是真如皇帝所言,明年将有旱蝗,那么这正好应征着五谷不殖,草木不茂,作为司空的赵温,恐怕要收到牵连了。 就在马日磾沉思着,明年的时候该如何借势将赵温重蹈士孙瑞的覆辙的时候,其余如尚书令杨瓒、侍中杨琦等大臣已经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起明年的气候了,他们原本只道是今冬的天气有些奇怪,没有去年那么寒冷,根本没有往旱灾的方面去想。毕竟这个时代真正敢于放下身段,观察民间农事的士大夫到底还占少数,如今为皇帝提醒,一个个也都后知后觉起来。 尚书仆射吴硕更是直接说道:“陛下见微知著,睹始知终,臣等佩服万分!臣年少家贫,曾居于农家,知道农人稼穑不易,生计艰难。这冬季若是雪少,来年多半会少雨致旱,有旱则必有飞蝗。陛下曾说过民以食为天等语,臣以为这实在切中肯綮,关中若一旦出现旱蝗,朝廷如何能让百姓黎庶不再流离受饿?只有广积麦粟,以备旱蝗。” 皇帝对汉末的历史仅局限于那些个出名的人物与事件,有些典故与先例还都是穿越来了之后自学得来的,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多大范围与影响的一场旱灾,但他知道几乎每个王朝灭亡都会伴随着极端天气所导致的旱涝灾害。身为后来人,又是这片土地的最高统治者,他又如何能眼看着汉家黎庶身处水深火热之中,让赤地千里、饿殍载道的惨状重现眼前? 到时候不仅会影响到关中正在逐渐恢复的元气,甚至还会影响到接下来的一系列军事行动。 把前后的关节考虑了一会,皇帝在这个事上,直接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朝廷采购余粮的事,命尚书台着即拟诏颁下去,毋庸再议了,想来也不过是物价浮动些许。若是有豪商趁机收粮,哄抬市价,只要不过分,就姑且容忍。但若仍不思朝廷爱民之意,任意剥削,就莫怪朝廷痛下杀手了。” 看皇帝语出坚决,众人不敢再说:“臣等谨诺。” “此事交由司空去办,大司农从旁佐理,务要责成司隶、各郡长官把麦粟收上来。”皇帝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赵温。 赵温面色一喜,在董承有些不情愿的眼神下,慨然接下了任命。不过,他忽的又想到,若是今天议论的事情传了出去,外间的豪强富商知道明年将旱,岂不是会愈加大肆囤积麦粟,以备来年高价卖出?他刚要开口提醒皇帝,抬头却见皇帝正朝他看来,一股智珠在握的神态让赵温心里一松,转念想到,这或许又是个机会。 其实皇帝倒是有他自己的考量,此时的豪强无不是占田广大,他们也一定能认识到旱灾会给自家带来的危机,若是能自觉做出预备,其手下的佃农也会少些亏损,朝廷也会少些负担。 当然,这是站在大的角度上来说的,而且光是预备粮食还不够,得从各个方面预防旱灾。想起这两年的水利举措,皇帝用欣慰的语气说道:“幸而这两年朝廷让各郡督办河工,疏通关中龙首、郑国等大小河渠上百条,也有不少陂池积蓄水源、吐纳川流。若是旱灾确实发生,倒是能解一时之急。” 皇帝几次三番的强调水利设施建设,更将其纳入官员考课,仅次于屯田。而且就因为河工一事,整个左冯翊的官场几乎都要被清空了,吏部尚书傅巽甚至得了个郡县悚栗的名头。如果这都没办好,那朝廷的颜面都要没了。17 第九十九章 钱谷出入 “掌判天下租赋多少之数,物产丰约之宜,水陆通途之利。”旧唐书职官志二 温室殿中,皇帝已命人关上窗子,从窗边缓缓走了回来,口中说道:“我听说蝗虫喜产卵于土中,俟天时转暖,便从土中钻出,为祸乡野。如今趁着冬日天寒,黎庶无事,蝗虫又尚未生出,可诏使各地郡县督促百姓在地里挖采虫卵,以备不虞。” 蝗虫不是鱼虾所化的么? 众人心里无不泛起这个念头,就如同腐草为萤一样,这时代的人总对一些不了解的事物妄议猜测。但谁让对方是天子,说是蝗虫产卵生虫那便是吧,众人也没有质问的必要。只是在心里想着,各地郡县的官吏好不容易在考课的督促下忙碌奔走半载,正打算好好窝冬休息,这下子又要不得空了。 赵温窥见皇帝眉宇之间仍带着忧虑,想了想,宽慰说道:“陛下,天灾非人力所能及。灾象一生,便人心浮动,陛下是天下表率,四方仰望,无不盼着陛下振作奋发,还治世于黎庶。” 皇帝点了点头,打起谨慎道:“大司农,少府二人皆在?” “臣等在。”刘和、张昶齐声说道。 皇帝指了指案上的几封奏疏,悠悠说道:“今岁租税共有麦粟四百十三万石、三千三百五十二万钱,虽然不多,奈何当下时局如此,朝廷上下也只能暂且忍耐艰难了。” 鼎盛时期的朝廷每年岁入都有两百多亿,即便是孝桓、孝灵时期,征羌之战随便哪一次都是耗资数亿。而如今的汉室实力简直衰微到了极点,光是凭着司隶一地与并州、雍凉等贫瘠之处的财赋还不如昔年的一个零头。 朝廷岁入的减少,除了朝廷实际统治区域缩水、民户饱经战乱天灾,死伤流离以外,更还有别的因素。皇帝心里明白,若不是时机未到,屯田与水利能基本解决粮食问题,他早就推行更强硬的经济改革方案了。 看出皇帝脸色阴晴不定,张昶心里一突,赶忙补充说道:“当初孝灵皇帝时,为御羌叛,在三辅囤积了许多钱财兵甲此外,从郿坞抄获的董贼家财尚有剩余以及河东反贼的抄没所得。虽然朝廷比年用兵、募民屯田、征役修渠、整治驿道等等大政要事,所费不止亿万。但好在府库本就殷实,算上今年岁入,朝廷尚存麦粟五百余万石,钱六千余万,各地府库也按往例有所结余。” 皇帝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去年朝廷由于经历了董贼就戮、李郭反叛等事,我亲政不到半年,各类大政才铺开不久,未见成效,我也没有细问去岁朝廷岁入的去向。今朝正好诸公皆在于此,尔等一个是大司农、一个是少府,都是朝廷理财的大臣,理应畅所欲言,说一说这笔岁入该如何用才是。” 听到这里,张昶倒是没急着回话,反而是先看了身为n官的度支部尚书韩斌,心里头五味杂陈。 起先在尚书台改制的时候,皇帝不仅是将各曹尚书改了个名字,而且还将各曹的权能拆散重并。譬如现今吏部就主要是由负责考课诸州郡政绩的三公曹、以及吏曹的选举职能合并而成而吏曹原有的另一个祭祀的职能,则转给了新设的礼部。此外,皇帝还裁撤了主管土木与苑囿的民曹,将其部分功能分给了少府等官。 但无论怎么改,尚书们的大体职能、权力都是不变的,反而是有些部门因为改制后权力还得到了增长譬如当今炽手可热、连尚书令都要给几分面子的吏部。 至于度支部,则根本不是从原有的六曹分拆出来、或是另外改名的部门。它是皇帝新创立的尚书,职责是长官全国财富的统计、调度、支配,故称度支。 它的权能看上去与大司农、少府有些重合,但细细想来,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它自创立以来,从来不经手任何一笔财货,但是它却要掌握朝廷所有财货的来源与去向,就算是为皇帝管理私财和负责生活起居的少府,用的每一笔钱也都要经过度支部的审核同意。 如果仅是如此的话,那也只是用钱谷时受些监督、调用财货时流程麻烦一些罢了,可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张昶尚在出神,一旁的大司农刘和先是说道:“禀陛下,百姓赋钱,吏俸皆用其半。如今朝廷公卿及其下官吏众多,地方上的开支却很少,又依制度,凡诸受俸,皆半钱半谷。故而诸官一年需发俸二千余万、麦粟二十余万石。” “那其他开支呢?”皇帝问道。 这些开支早在来时便与张昶算好,也跟对方通过声气,刘和默记于心,此时诵道:“各军一年需费粮二百余万石,而养兵之费除却粮草以外,还要兵甲衣袍、犒赏俸禄、创伤医治等费,折算之后,亦需一千五百多万钱。此外,各地道路整治、河工、城墙修缮等,耗费也在千万以上,只是这些尚需各地郡县上报调度,故而一时难算。” 说完了大司农负责的军政财务,刘和便转头看向张昶,张昶反应过来,接口说道:“宫中用度、营缮、赏赉等事,所需也在千万上下。” “这么算来岂不是勉强够用?”皇帝眉头大皱。 去年的时候靠着前代以及董卓的经营积累,家底还算富实,供皇帝在半年之内发起了好几次军事行动、甚至还有屯田、河工等各类花钱的窟窿。几番挥霍下来,皇帝一时竟忽视了朝廷当下还很穷困的事实,一想到明年将会出现的旱灾、兵事,这结余的五百多万能否够用,就成了皇帝心中的愁结。 张昶心中一喜,他借着刘和理财不久,稍显生疏,在与他计算来年开支的时候有意虚报了些,就是为了让皇帝知道国用不足,好顺势进谏明年修养一年生息。何况此时又有了旱蝗当做题目,他心里便更为笃定了,开口欲言道:“陛下” “陛下素来清俭,未央宫宫室多残破,陛下也只诏准修葺前殿、掖庭、温室等处。而掖庭也仅有一后二贵人,宫人黄门鲜少,这营缮一处又从何开支?”旁边突然有人生硬的打断了张超的话,声音冷冽,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还有这赏赉,非是定规,乃是特例才有,岂能纳入必要的开支之列?” 张昶面色微变,定睛看去,原来这说话的正是他一直在下意识的提防、无端害怕着的度支部尚书韩斌。 皇帝瞧见两方神色,心里顿时亮如明镜,也不顾张昶如何支吾,径直问道:“度支部可有进言?”11 第一百章 度支审计 “每岁计其所出而度其所用,转运征敛送纳,皆准程而节其迟速。”旧唐书职官志二 度支部尚书韩斌出身颍川韩氏,是太学博士韩融的族亲。其本为尚书郎,因为与侍中荀攸、雍州刺史钟繇等颍川人有旧,故而在度支部设立之初便被人荐举。皇帝当廷策试之后,发现对方确有贾人心计,善理财货,遂拜为尚书。 此时韩斌应声说道,冷峻的相貌与他的声音相得益彰:“臣以为,譬如臣先前所举等例,朝廷一年不宜耗费如此之巨。大司农、少府算计失实,宜重新散筹,再做计较。” 然后他又从往例、现实等各方面开始论述、计算出了几个数字,推算出朝廷的开支用不了那么多钱,至少能节省千万。如果不是看在刘和与张昶的面子上,韩斌有所保留,不然这话都可以点出他二人有意虚报开支,徇私舞弊了。 “有司算计支费,为防不时之需,往往都会多算一些,免得急时无余财可用,要另外索取。这是因循之举,无可指摘。”看着惶恐不安、心怀惴惴的张昶与刘和,皇帝没有表现出不悦的神色,反而主动为张昶等人开脱起来。 “唯,是臣等疏忽,失于算计,在此贻笑于诸公了。”见皇帝没有怪罪的意思,张昶松了口气,此刻他已经放弃了起先的初衷,只想着尽快补救:“请陛下容臣等回去后重算支费,交付圣裁。” 话甫一说完,他便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四周,只见除了侍中荀攸、水衡都尉周忠、度支部尚书韩斌以外,其余各人俱是面色凝重,不说司徒马日磾、就连司空赵温的神色都有些不甘像是眼看着一件利器操于他人之手。 果然,皇帝听了张昶的话,不以为然的摇头道:“朝廷明年的支费再度算好以后,尔等且先交付度支部审计,待韩质节确认无误,再呈递御前。” 韩质节就是韩斌,他所负责的度支部在皇帝的设置下,掌管全国财赋的统计和配置,以及财政核算与会计核算、组织审计每年预算执行和其他财政收支情况的权力,是朝廷最高财计部门。 皇帝今天特意召来承明殿的这些宰相,以及少府等负责财政的具体官员,不仅是为了预备来年的灾情,接受财政报表。更是为了将铺垫已久的度支部正式推到台前,在从今往后形成一个财政收支预算审计、制定、监督的流程与规矩,彻底杜绝以往朝廷花钱没有章法的陋规。 “度支部设立之初,便对朝廷各处每一分用度都进行审核,不仅是大司农、少府,连同太仆、太常等官署,凡有所支取,定要详细列出缘由、用处、钱数等名目,交由度支部审查核实。核实无误,便呈递御前,诏准拨付。若是核实不过,大司农与少府等官便不予拨付,如此方能避免浪费钱货。”皇帝悠悠说道:“诸公以为如何?” 一些小数目的钱财调度,比如简牍笔墨用具的花费之类的,皇帝没有那个精力与时间去过问,打算直接授权给度支部自行处置。至于财政预算、或者是大工程、大项目的钱财调度,皇帝就得在度支部审核之后,再行决定是否通过。 至于度支部如何得知官署上报的钱财中哪里存在猫腻、哪里存在漏洞,这就得征辟一些熟知数术、账目的官吏、以及得由平准监提供详细精确的市价等资料了。 马日磾等人相互看了看,犹疑着说道:“陛下睿鉴,只是臣等以为,其中未免有些繁琐,或许会耽误急事。而且譬如一处动工,他官请拨付十万、度支部审计不予,彼此意见龃龉,又该如何?” “事有轻重缓急,若遇急事,则当按特例办理。”皇帝毕竟是在后世管过一家公司的,熟悉出纳、会计、审计等财务工作、对于底下人报账时做的猫腻也清楚得很。他知道众人心中的顾虑,轻松一笑,应答道:“若是意见龃龉,则以度支部为准,若该官还是不服,可上疏陈情于我。” 这等若是将财政拨款的最终决定权揽在自己身上,虽然官员据此上疏之后,马日磾这些辅政的大臣也能参与议论,但到底比不上皇帝的一言而决。 如今吏部掌管天下官员的政绩考课,几乎卡住了地方官吏的仕途,权势几乎不弱于宰相。尤其是傅巽主持的严苛细致的官员考察条例,让那些习惯了清静无为、以及全靠互相吹嘘的懒散官吏们叫苦不迭,生怕因为政绩考课获差而被全郡、全州批评,有辱声名。一个吏部就已经让地方官吏悚栗不已,此时再来一个度支部监督钱谷需费,而且还握在关东人手上 这让马日磾隐隐有些如芒在背,感觉今后的日子恐怕会不太好过了。 见众人没有别的意见,皇帝就当是彼等默认了自己的决议,点头说道:“往后每年十一月,朝廷公府、卿署、乃至其下各监,具要各自议论、计算次年需花费多少钱财,而后据实上陈,交于度支部。十二月时,则承明殿诸公、少府、大司农、水衡监、度支部,皆入温室会议当年岁入、以及来年用度。形成定论之后,由度支部据此对各官署所上预算进行裁减、添补,再进呈御览,诏告天下。” 按以往的成规,一个部门只有在需要用钱的时候才会上疏,而且一般都是随用随拨,存在很大的操作空间。而且很少有一个具体的计划,譬如今年该做什么、明年该做什么,中央朝廷很长时间都是在被动性的应对各类突发事件。如今皇帝所提出来的预算审计制度已经隐然有计划的雏形,这种有别于以往朝廷政务的处理流程,让马日磾等人耳目一新。 “禀陛下,是否应将度支部效仿吏部,设相应曹、掾于郡县,便于直属?”赵温忽然提到。 马日磾闻言,也面带关切的抬首看向皇帝。 皇帝沉吟片刻,缓缓言道:“吏部之所司职,在以往皆有前例可循,且地方各郡县也有功曹掾等职以供改制。度支乃本朝新设,地方并无此职,更无掾吏熟悉其间事故,贸然推行地方,恐有不便。” 荀攸点头应道:“可待度支部于朝廷推行数载,教习熟吏,再施行地方也犹未晚也。” 如今吏部只针对地方官吏的政绩考成,尚未对中央官署进行考课,是因为阻力还较大。而度支部则主要是专业人员对缘故了,皇帝想着,总得等一批熟悉算数,经济的太学生到位了,朝廷官员都熟悉度支流程与规矩之后,再行推广才好。 众人议到这里,话题渐渐又回到国用可能会不足的问题上去了,荀攸悄悄看了眼水衡都尉周忠,对方会意,立时出声说道:“禀陛下,如今上林三官已有二十余炉,每月能铸钱百余万。如若国家有需,水衡钱能解一时之急。” “公办事勤勉,我心甚慰。”皇帝其实心里也清楚,张昶等人所说的是全年的预算总和,并不代表要一次性把钱都拿出来,这中间还有很大的余地能挪做他用,只要及时用水衡钱补上就是了。 说罢,皇帝展了展袖子,吩咐道:“今日就议到这里,购求民间余粮的事,司空要多用些心。还有明年的开支、预算等,大司农与少府要算好,递交度支,要给其他人做个典范出来荀君留下。” 这是要准备送客了,众人知觉的应声告辞离去。 第一百零二章 谋主咨诹 “召而不入,危而不持,亦天下之罪人也。”晋书周浚传 在皇帝的印象中,刘焉也就这一两年的活头了。若是趁着明年刘焉病死,内部群龙无首,外有大军逼迫,朝廷就只需要在汉中打一仗,然后便能顺势得到益州全境。只是明年将至的旱蝗却给这个计划笼上了一片阴霾,如果朝廷的军队在地形险恶的汉中陷入僵持,不仅耗费粮草,前方的战况不利也会影响到后方的人心。 战况一旦不利,人心一旦浮动,最坏的结果恐怕就是关中再度盗贼四起,破坏生产,朝廷好不容易打造的中兴势头将岌岌可危。 所以皇帝现在对是否继续坚持原计划攻略益州,而感到犹豫不决,这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他不得不谨慎考虑。 “陛下。”荀攸语调低沉,却咬字清晰:“初平二年中,米贼张鲁据汉中自立,于今不过二载。前太守苏固颇有能名,在其死后,汉中吏民多有为其死难者,是所谓张鲁根基未稳,民心未附之故。米贼所奉行的五斗米道,与蛾贼所奉行的太平道师出同源,此辈极善妖言惑众,张角、张梁等贼首便是其例。如若任其蛊惑黎庶,数载之后,汉中岂可易得?” 荀攸等皇帝静静地想了一会,又缓缓说道:“旱蝗一起,即便朝廷早有绸缪,也会伤及元气。益州沃野千里,百姓殷富,高皇帝因之,乃有汉室四百载基业。若彼时能有益州相助,不仅关中民力可复,朝廷亦能势力大增,睥睨天下。” 听他这么说,皇帝并没有露出惊奇的表情,反而轻轻颔首,显然是知道荀攸为何这么急切的想兵进益州。 张鲁立足汉中不久,民心未附、根基不稳,正是出兵讨伐的最好机会。而朝廷将面临的旱灾不知道会持续多长时间,一个地方连续出现数年旱灾的情况不是没有先例。如果朝廷不趁着明年旱灾之前速战速决,解决汉中的威胁,打通关中与益州之间的联系,那么等朝廷处理好旱灾之后,汉中恐怕就没现在这么好打了。 时局瞬息万变,如果不及时拿下益州,增强实力,数年之后,谁又知关东会有怎样的变化?届时再想图蜀,所需顾虑的外界因素、限制条件将会更多。 当然,这些原因都是从汉室的利益出发,对于荀攸本人来说,必然还有其自身的诉求。 皇帝似乎想起了什么,借着刚才的题目,语气很委婉的说道:“惜乎蜀地崇山峻岭,粮草转运何其艰难,即便运至关中,也是十不存一,杯水车薪罢了。” 荀攸先是一愣,旋即也很干脆:“蜀道艰难,若有所需,却不可不运。昔年孝武皇帝时,关东米粮经漕运转至朔方,路上损耗何止万千,依然是非运不可,毕竟国事为重。” “荀君说的对,要以国事为重。”皇帝简洁的做出评价,其实是将这话刻意重复了一遍。 荀攸安然一笑,揭过了这个话题:“米贼断道,割据汉中,朝廷师出有名。至若益州牧刘焉听信谗言,错付下属,也是罪不容恕,不宜再任方伯。” 皇帝点头笑了一声,说:“此次除开司隶、雍凉并等州以外,关东各州郡遣使上计的都有谁?” “荆、徐二州,以及北海吕布都会使派人来。幽州公孙瓒想必也会派使者间道来朝,至于兖州,据说曹操也有此意。”荀攸小心的提道。 “关东的事,等王端出使琅邪回来了,再一并谈论,此时不急。”皇帝呼出一口白汽,说道:“依我汉家制度,诸王三年一朝,彼等去年遣国内太子、宗室来过了,路途不便,于情于理,也不好教他们今年再来。故而今年岁旦大朝,恐怕没去年那般热闹。” 闻弦歌而知雅意,荀攸立时说道:“可遣使入荆州,溯江而上,诏益州牧来朝。” “快十二月了,来得及么?”皇帝怕刘焉用时间不够来搪塞。 “主要是看他有没有这个心。”荀攸说道:“无论如何,光是接到诏书之后,他也知道该做出取舍了。” 皇帝垂眸思考了半晌,最终点了点头。 诏刘焉入朝,不过是给他一次机会,顺便为明年拿下汉中后可能会扩大化的军事行动做个名目而已。 荀攸忽然说道:“刘范、刘诞等兄弟三人” “事关紧要,彼等的举动,平准监都看在眼里。”皇帝悠悠说道:“这次声东击西,都以为是要征讨宋建,他们未必能探听出什么来。” “但是”荀攸欲言又止。 皇帝断然言道:“黄公是个聪明人。” 荀攸这才住了口,明白皇帝对黄琬还抱有回护之意,于是不再尝试着说下去,转而另道:“至若汉中,臣以为,除了张鲁以外,还有一个人需要留意。” 皇帝眸中微露探询之色,好奇的问道:“是何人?” “骆曜。”见皇帝露出回忆的神色,荀攸提醒道:“熹平至光和年间,妖贼四起,冀州有张角传太平道,汉中有张修传五斗米道,三辅有骆曜教民缅匿法。骆曜此人收纳黎庶,带百姓躲避赋役,聚众谋逆。中郎将盖顺去年清剿关中盗贼匪患,骆曜其时就在覆车山为贼首刘雄鸣画策献计,刘雄鸣降时,他便趁乱脱逃。此人长恶不悛,始终与朝廷顽抗,如今应在汉中,朝廷要留心提防才是。” 皇帝喔了一声,模模糊糊的记起这么个人来,当初他还好奇过此人能在山林中藏匿百姓身形、不使其被人发现的缅匿法与后世的伪装迷彩是否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当骆曜遁逃之后,皇帝便逐渐忘记了这么个人,此时经荀攸的提醒,他又再度回想起来:“那个青牛角的供词里也提到过此人,彼二者曾经所图非小。” “唯。”荀攸点点头,说道:“前两年朝廷衰微,天下丧乱,便有人想效绿林、赤眉等前人事迹。然则智略不足,又不明大势,终至死地。” 皇帝将两只手在炉上烘烤得暖暖的,此时将其收回袖中,在凭几上舒展了一下姿势,放眼望向沧池上空漫无边际的碎雪:“若是此辈真有智谋,当初张角等蛾贼n,青牛角、骆曜等人何不出面力挽狂澜?骆曜在关中经营十载,也未成气候,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刘雄鸣。可见此辈尽皆宵就算一时逃窜,也不足为虑。” 荀攸深深看他一眼:“臣也是作如此想,只是念及益州牧刘焉笃信方士,故想到这其中会不会有所关联。” 第一百零三章 远迄南郑 “黄冠之教,始于汉张陵,故皆有妻孥。虽居宫观,而嫁娶生子与俗人不异。”燕翼贻谋录卷二 益州,汉中郡。 烛光黯淡,灯芯越烧越短,大部分都浸在浅浅的灯油里头。应是盏里的油将要燃尽的缘故,那一豆火苗不停的闪烁着,跳跃着,像是有个人在对着它呼吸、又像是为外间的北风所影响。 窗外的风吹得呜呜作响,院子里的竹丛枝叶摩擦,发出萧萧肃肃的声音。风从竹丛中穿过,像是吹响了一排低沉的笙乐,烛火又好像是惧怕这风一般,抖得愈发厉害了。 朱红与髹褐色的漆案上胡乱摆着几卷散开的竹简书帛,其中一卷竹简上的内容是有名的老子五千言、又称道德经,可以想见其主人应是笃信黄老之学。 这是督义司马张鲁在汉中的府邸,张鲁出身沛国,随祖、父迁入蜀中学习道法,在灾年之中广收信徒,于益州底层民众之中很有声望。刘焉入蜀后,假辞色笼络任歧、贾龙等蜀中豪强,安稳人心,又交好青羌、叟人、巴夷、賨民等蜀中异族,募其为兵,从而才有了第一股制御、打击本地豪强的军事力量。 张鲁与张修便是刘焉入蜀后寻求军事力量时所拉拢、结交的对象,他们既非益州本地人,又有一批死忠的信徒,关键的是,张鲁之母与刘焉颇有往来。 于是张鲁便成功以督义司马的身份代表刘焉进驻汉中,为刘焉唱起了杀害太守、阻绝道路的黑脸。 此时张鲁本人正焦急的在一旁负手踱步,此时的道教徒崇尚ns,故而张鲁俨然做着一副道家打扮,头裹黄巾、身穿褐衣,腰上挂着一枚小巧的黄白玉印,走起路来步步生风。 在他的身旁,坐着一位皮冠黄衣打扮的中年道人,跟略显焦躁的张鲁比起来,他更显得有种超然物外的道家风范。此时他正轻轻的挑起一截灯芯,等灯亮一些后,再低头去阅读那卷老子五千言。 只是还没读下几段,张鲁的影子就来回的晃在竹简上,搅得他眼花。道人只得抬起头来,看到张鲁这幅忧虑重重的模样,不禁皱眉说道:“公祺!眼下再急也是无用,你这样子,怎能体合自然,内外淳净?” “汉中是我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我不急谁急?”张鲁的声音十分沉闷,却掷地有声,他看了眼故作镇定的道人,说:“骆曜,其实你也沉不住气,一段话反复看那么久,也未见你超脱凡界。” 骆曜老脸一红,立时有些窘迫的放下简牍,也不知是张鲁那一句话到了他,他心中恼恨,嘴上强笑道:“是故我等三尸不斩,终是凡俗。” 说完,他便低下头再去读那卷铺开在桌案上的简牍。 张鲁尚未答话,房门忽然嘎吱一声被人推开,那外头的人尚未进来,屋外的寒风却先打了头阵。 呼 骆曜下意识的用手去拢住那一丝灯火,以防被风吹灭。 张鲁见清了来人,也不再踱步,刚好伫立于中央,像是始终在那静待似得。他换上一副轻松平淡的语气,说道:“王当,可都探听清楚了?” 来者正是当初随骆曜南入汉中的护卫王当,他穿着一身黑衣,魁梧的身躯倒显得有些瘦削。他转身将房门关上,先是往骆曜看了一眼,然后递上几份帛书说道:“这个来敏与那个叫吴班的,确实是南下探亲的。在下趁他们睡着之后,潜入房中,搜得几份帛书,请师君亲览。” 张鲁毫不迟疑的伸手接过,一边将其展开一边冲王当挥了挥手,待王当自觉退下后,张鲁也一目十行的看完的家书,不禁大松了一口气:“幸而是虚惊一场。” 说完,便把帛书交给骆曜,自己却步履轻盈的坐回了席榻。 骆曜仔细浏览着帛书,这几分帛书都是刘范、刘诞等兄弟、以及黄琬托来敏带给刘焉的家书,内容也都是些寻常的嘘寒问暖,字里行间也没发现什么隐语。 他喃喃自语道:“莫非朝廷真无伐蜀之议?” “看来朝廷调兵武都,是真的要讨伐宋建了。”张鲁此时没了顾虑,头脑中堵塞的思路一时也灵光了:“武都郡有些氐人部族与我换过牛马、粮布,彼此有过往来。前日里彼等便来使说,陇西宋建于枹罕自称河首平汉王,又是改元,又是设置百官。朝廷恨其大逆,已与凉州刺史韩遂合谋,联兵共讨。想来此番驻兵武都,也正是这个缘故了。” 骆曜却未有因为这话而彻底放心,他凝眉道:“与武都相比,汉阳郡距陇西更近,朝廷若要讨伐宋建,何故舍近求远,不从汉阳郡出兵?” “这应是为了防备宋建南逃,以及震慑武都、陇西等郡与宋建交好的羌氐。”张鲁笃定的说道:“宋建昔年遣使寻我,意图联结一气,可惜这次我帮不了他了。” 骆曜循着张鲁的话,从结论倒推缘由,谨慎的分析道:“宋建当初与王国俱为凉州义从,经营陇西已有十载,实力虽然不大,但颇有声望。韩遂在凉州为寇之时,也曾与宋建合纵。如今韩遂归降朝廷,受拜为凉州刺史,此战多半是朝廷想引风吹火,让韩遂打头阵,最好是让他擒获宋建。非如此,不足以使朝廷信重,韩遂这个凉州刺史也坐不安稳。” “正是这个道理。”张鲁笑道:“即便光武皇帝,亦要先得陇、复望蜀,眼下朝廷也是如此。待明年朝廷诏使韩遂攻伐宋建,我等正好可以徐图益州。” 骆曜也是深以为然,他们二人俱是忽视了隔绝在凉州与关中之间的雍州的作用,雍州刺史钟繇与武都太守韦端等人俱是调节各方利益关系、统一战线的好手,有他们在雍州怀柔羌氐。雍凉之地,只要朝廷不得太过分,根本毋庸担心生乱。何况以韩遂狡猾精明的性格,绝不会在朝廷伐蜀的时候出头,反而会作壁上观,静观成败。 “这还得多亏了尊堂在绵竹斡旋,我等所奉行的大道方有机会在益州大行。”骆曜直言不讳的说道。 张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毕竟让自己的母亲承欢于别人身下,身为人子再如何也是羞于提及、难以容忍的。若非骆曜与他是同道、又在阴谋诡计上还算是有些用处,张鲁哪里会处处容忍他? 当骆曜来到汉中为他献上计策之后,张鲁便一直谨记于心,此时因为母亲侍奉外人的事而心生恼恨,他不得不拿此事转移注意:“如今我已坐拥汉中,巴郡以西的阆中、汉昌等县也多驻有我麾下部曲。只待明年刘君郎身死,益州无人统御,我等便可挥兵南下,直击绵竹。那时先拥立刘君郎的幼子刘瑁为州牧,由我暂代军务,逐一拿下益州各郡!届时纵是朝廷派兵南下,也难抵我益州之兵!”17 第一百零四章 说是谈非 “肤腠营胃,外疆中乾。精气内伤,神沮脉殚。”愈膏肓疾赋 广汉郡,绵竹。 在来往穿行的入城队伍中,一辆轩车突兀的混迹其中,随着缓缓前行。 轺车是士人出行时最普遍的车辆之一,上有车盖,四周设有屏障,涂以漆彩。乘客坐于车中,上身有一半要露在外面,这就要求乘车者必须时刻保持端正的坐姿与士人的风度。 就是坐久了会很累人。 一路行来颠簸不断,让来敏没法靠在凭几上休息,这会子到了绵竹,他总算是可以背靠一会放松身心了。 车旁的一名头戴赤帻的年轻骑士察觉到车上动静,别过头看了一下,脱口道:“来君,益州牧的人来接我们了。” 来敏应了一声,定睛往城门下看去,只见有一行人身着华服深衣站在门前,身穿短褐的贫苦黎庶有意识的往道两旁走,二者之间隔着的距离虽然才数步,却有如天壤。 为首的是一名年轻文士,他仰面瞧见来敏的车驾,面色一喜,立即迈步走了过来。 来敏在车上远远看见那文士苍白的脸色,也不急着下车,忽然笑说:“元雄,关中已是连日阴霾、北风刺骨,想不到仅一山之隔,益州却会是如此艳阳。” 吴班此时已经翻身下马,见来敏不仅无动于衷,反而跟他聊起了天气,不由莫名其妙的说道:“都说蜀地天府、山川相隔,气象自然迥异于关中。” “气象如此,人心若何?”来敏手按凭几,撑起上身,从车上走了下来。一番动作如行云流水,尽显名士风度,就连说话都是刻意拿着腔调:“我等今日便好生看看吧。” 想起此行来意,吴班也不由得神色肃然。 他前行几步,步子不徐不疾,既不显得过于热情,又不显得冷漠倨傲。 “小子刘瑁,见过来君。”来敏与黄琬同辈、黄琬与刘焉同辈,何况来敏家世不凡,学识渊博,故而刘瑁在来敏面前执子侄礼。 来敏若无其事的打量了眼刘瑁的样貌,虽然生的还算俊俏,但他脸色苍白,眼神飘忽,走过来时脚步虚浮,身材也瘦弱不堪。当初在江夏郡的时候,来敏便听说过刘焉三子刘瑁身有隐疾的传言,此时亲眼一见,他多半猜出了对方是什么隐疾了。 身边唯一一个儿子不仅没有才华、更是连继承家业的资格都没有,刘焉的那份侥幸之心到底从何而来呢? 见礼之后,来敏嘴边掠过一抹浅淡的笑,亲切的拉起作为晚辈的刘瑁一同上车。二人坐定后,车马便重新启程,来敏看着上书绵竹的城门从头顶掠过,转而问向刘瑁:“尊君可无恙乎?” “承蒙挂念,家君身子还算康健。”刘瑁想了想,大大方方的说道:“就是近来有些身热口渴,水喝得较多。” 来敏似若无意的眯着眼笑道:“入冬时,每人嘴上都会开裂,多喝水也不是坏事。” 刘瑁显然也是如此以为,他像是难得寻见了一个与他意见一致的对象,紧跟着附和道:“是极!小子一直在说,便是寻常人家也要喝如此多的水,可偏就有人不信还说什么这是毒邪内侵,邪热灼血所致,简直是信口胡吣!” “这是医者说的?”来敏眸中闪过一道锐利,好奇的问道。 “呸,什么医者。”似乎在刘瑁的眼中,来敏身为自己父亲的表兄弟的妻弟,并不能以外人来论。故而他说话也就没了多少顾忌,不假避讳的说道:“不过是个修习鬼道的妇人,以前阿翁偶得微恙,她便整日里劝阿翁喝符水,教阿翁向神明叩头思过,也不让请医者。若是自愈,就说是信诚所致,若是尚未自愈,那就是心不够诚。一两年下来,阿翁身形日渐消瘦,都是此人惹的祸!” “刘使君怎能如此讳疾忌医。”来敏随口说了声,又问道:“这是什么一个鬼道妇人,竟将刘使君蛊惑了?” “还能是谁?是汉中张鲁的寡母卢氏,颇有几分姿色,又能通晓鬼神,阿翁非常信任她,府里都唤她卢夫人。”刘瑁愤愤不平的说道,脸上流露出厌恶的神色。 骑马跟在车旁的吴班听了半天,忽然好奇的开口问道:“尊君不是向来都钟爱叔玉么?如此妖妇,叔玉何不劝阻尊君远之?” 刘瑁面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旋即支吾道:“我、我身为儿子,如何能忤逆父意?何况那妖妇时常离间我等父子,阿翁也由此早已对我心生嫌恶,我又岂能再迎上去讨嫌?” 来敏忽然扭头看向刘瑁,对方那故意做出的一副理直气壮、却从飘忽不定的眼神里流露出心虚慌张的样子,他心里猛地一沉,脑海之中顿时浮现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刘焉膝下四子,当初入蜀时,他既不挑老成的长子、也不选温厚的幼子,反而选了身子孱弱的第三子,就足以见刘瑁在刘焉心里是何等重要。身为人子,父亲误入歧途,岂有因为担心父子生分、而放弃劝谏的道理?更何况,如果是真的糊涂至极,刘焉确实会一点也听不进爱子之言,但若是神志清醒呢? 来敏缓缓收回了放在刘瑁身上的目光,在这不经意间,他却瞥到吴班脸上一闪而过的鄙夷神色。 时近黄昏,昼市已休,街面上也有些清寂。绵竹城成为益州州治才不到三年,城池狭街道短窄,车驾不一会便来到一座赫赫府第前,门前一左一右立着两座阙楼,十分显眼。 汉制,凡宫宇、陵墓、宗庙、衙署、贵邸等处皆建阙,不同的等级有不同高度、材质、样式等严格的规定。眼前的这两座阙楼,除了高度以外,其余的样式与材质,似乎与长安、雒阳宫门前的那几座凤阙相像。 “哎呀,郎君回来了。快进去通报主公!”这时正好是入夜掌灯的时候,一个眼见的苍头扭头瞅见才伫立在阙下没多久的刘瑁、来敏等人,立即高声叫了起来,同时迎上前见礼。 刘瑁仰头轻哼了一声,对奴仆阿谀讨好的嘴脸表示出一幅很厌烦的样子,身体却极为受用的任由他们半搀半扶着步入庭中。 提前得知了来敏将至府上,刘焉为尽地主之谊,特意办了场不大的家宴。宴会设在一座厅堂之中,以楠木、柏木充作的栋梁散发着浓郁的芳香,屋栋之间的墙壁上绘着神女仙人,日月祥云,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黑漆红彩的食案上,摆着五六个各式各样的红漆纹饰的餐具,里头盛放着各色佳肴。 此时刘焉尚未入席,厅堂里各自坐着刘焉的族亲,来敏身为客人,坐在下首第一排的位置上,对面坐着的是刘瑁,其下便是一个中年人,颔下留着三缕胡须,显得风度翩翩,在那个中年文士的对面坐着的则是两个七岁的孩童,看上去像是一对兄弟,容貌上却不怎么相像。 来敏觉得那个中年文士有些眼熟,仔细想了想方才回忆起来,此人乃江夏费氏,是刘焉的姻亲,曾经在黄琬的家中,来敏与其远远见过几面,好像是字伯仁,没想到他们从江夏投奔到益州来了。至于他对面的两个孩子,恐怕也是费氏的子侄辈吧。 费伯仁似乎察觉到了来敏的目光,迎面朝他看了过来,礼貌的笑了一下。 这时忽然从门外趋进一个苍头,佝偻着腰,快步走到刘瑁身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刘瑁讶然道:“阿母不来了?这是为何?” 他这声音不可谓不大,作为刘瑁的母系亲族,费伯仁闻言,当即锁紧了眉头。 来敏正感诧异之时,刘焉便在苍头奴仆的传呼声中缓缓走来了。 第一百零五章 火伞高张 “夫地广则骄尊之心生,财衍则僣奢之情用,固亦恒人必至之期也。”后汉书卷七十五 来敏似乎清晰的听见起身相迎的刘瑁从鼻子里不屑的哼了一声,下首的费伯仁等费氏姻亲此时的脸色也俱是青红不定、表情尴尬,虽然从未在刘焉身边见过这个妇人,来敏却很快从刘瑁等人的态度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 这个凭恃鬼道与姿容而得以幸进的卢夫人,竟然如此明目张胆了么? 当年隐居阳城山积学教授的贤良名士,如今虽已经年过半百,垂垂老矣,但他端正清癯的面庞依然保留着年轻时的风姿,就是体型太过羸弱。即便穿着华丽的袍服,也遮掩不住老人身上衰老的病态。 “敬达。”刘焉嗓子有些沙哑,两人虽然年纪相差二十多岁,但却是以同辈相称:“你我有许久未见了,也不知你书读的如何了,左氏还在看么?” “左氏微言大义,在下一直都在研习。一日未读,便心中痛悔。”来敏说道。 “喔?”刘焉眨了眨浑浊的眼睛,惊讶道:“这有何痛悔之处?” 来敏轻松平淡的说道:“痛悔自己荒废时日,离圣人之道又远了一步。” “哈哈哈。”刘焉欣慰的笑了,似乎从来敏身上想起了自己当年隐居的日子,笑了一会,他忽然看见坐在一边的刘瑁,脸色倏然就变了,语调略转严厉:“叔玉,你也该多读些书,别整日到处寻人优游,耽误几家人的学业。” 刘瑁这段时间确实喜欢到处拜访广汉郡内的豪强门阀、与其子弟交游,但也不至于疏于学业。此时为刘焉当众说教,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心里也知道是谁搞的鬼,不着痕迹的瞪了卢夫人一眼,低头称是。 有些老眼昏花的刘焉未曾注意到刘瑁的小动作,点头道:“你这几日也不要出门了,正好敬达在此,彼家学渊源,机会难逢,你得多向他讨教学问。” 这不就是变相的禁足么?刘瑁心里一惊,忍不住急道:“阿翁!” 刘焉此时却已不再理会他,顾自对来敏说道:“当初黄子琰为五官郎将,我曾几番说与他,想请他举贤不避亲。谁知黄子琰却说不急于一时,得多精习学问,我那时尚且不明,今日一见,方知黄子琰之能,远胜于我。” 来敏在座中欠身笑了笑,稍稍客套了几句,然后趁着这个机会步入正题:“说起来,在下此行正是受黄公的托付,有帛书数份,还请使君亲览。” “使君。”卢夫人开口说话了,与她艳丽的所容貌不同的是,她的声音像是溪水一样干净清澈。听起来十分悦耳,饶是对她心生防备的来敏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非常好听的嗓音:“来君这一路上必是饱受饥苦,家书何时都能看,现在不妨先开席?” “喔、喔。”刘焉像是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灰白浑浊的眼珠在眼眶中转了两转,用余光瞥了下卢夫人,旋即说道:“虽然许久未见黄子琰亲笔,心急若渴,但敬达远来也实在劳苦,且先将其放置,你我宴后再说。” 来敏自然谨遵从命。 宴后,刘焉邀来敏走进了书房,刚在席榻上坐好,刘焉便冲卢夫人挥了挥手:“你先出去。” 卢夫人略微讶然的看了刘焉一眼,但也没说什么,体贴的给两人沏完热水之后,便顺从的退下了。 桌案上摆着几份叠好的缣帛,刘焉却看也没看,吃力的往身后铺着兽毛细罽的竹木凭几上一靠,紧跟着重重的叹了口气:“朝廷到底是如何一个情形?” “使君不先看看书信?”来敏挑了挑眉。 “缣帛之轻薄,不足以担负使命之厚重。”刘焉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凭几上的扶手,语句清晰的说道:“书信只是幌子,你带来的口信才是重中之重。黄子琰晓得利害,老夫与他多年交情,如何会不知?” 来敏心里顿时一惊,想不到刘焉神智尚且如此清楚,他谨慎的站起身,走到各个窗下探听了会动静,这才不再隐瞒,简单扼要的将朝廷这两年发生的种种大事和盘托出,从董卓就戮、到王允被免从亲征河东、到打压关西本地豪强。一桩桩、一件件,让刘焉如同身临其境,仿佛置身于长安那云谲波诡的朝堂之上,就连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沉默了半晌,刘焉方缓缓言道:“陛下圣明,群臣悉力,汉室何愁不兴?” “只恨我”刘焉忽然情绪有些低落:“要成大汉的罪臣了!” 来敏有些想不明白了,问道:“使君既知朝廷振作,又何不早些奉表?若是早早奉表,朝廷诸公也不至于都对明公心存疑虑。” “张公祺误我啊!”刘焉重重的拍了下扶手,痛恨的说道。 原来张鲁利用刘焉笃信方士的弱点,经常在他耳边灌输汉室衰微、蜀地将出天子的说辞,刘焉也一直坚信这点,连带着认为朝廷此刻的兴复只是一时间的回光返照。人老了本就固执,何况是迷信鬼神的刘焉,虽然理性已经让他察觉到不对劲,但心理上却根本不相信刘范等兄弟的说辞。 如今从来敏口中彻底证实了刘范等人所言非虚,枉他当年与刘虞、刘表等人并皆海内清名之士,如今声名受辱,简直悔之莫及! “太平道、五斗米道实乃一丘之貉,太平道张角曾兴起叛兵,妄图颠覆天下,五斗米道又岂是善与之辈?”来敏将来时路上的见闻一一陈说:“张鲁在汉中以鬼道教民,自号师君,不置长吏,皆以祭酒、奸令、鬼吏等官为治,大都与黄巾相似。不到两年,汉中便成鬼蜮之地,不见圣人教化。如此妖人,使君不思擒斩以补过,又岂能纵他妄为?” “敬达所言,老夫如何不知?”刘焉听罢,沉痛的闭上了眼睑:“只是非老夫不为,实不能也!” “这是何故?”来敏追问道。 刘焉冲他竖起右手,虚弱的解释道:“老夫当初单车入益州,为了树立威权,最为仰赖的便是青羌之兵、以及张鲁的部曲。数年扶持,张鲁如今雄踞巴、汉,羽翼已成,已非老夫所能制。而青羌好利畏强,见老夫体弱将死,又如何肯出面相帮?若是在此时对付张鲁,益州就将危矣。” “可是、可也不能什么也不做。”来敏未料到刘焉一直看得清白,只是迫于情势、无力尾大不掉的张鲁或者是在心里仍对天子气抱有一丝期望,故而对张鲁不闻不问、对朝廷如今的气象装聋作哑。 他忽然想起来时黄琬对他授受的方略,要积极联络蜀中豪强,配合朝廷攻略益州,此时既然刘焉有悔改之意,何不寻求对方的帮助?11 第一百零六章 痈疽疔疖 “成败之时,死生之期,有远近,何以度之,可得闻乎?”黄帝内经灵枢 刘焉轻咳了一声,将身子向前一倾,对来敏说道:“敬达到我身后来。” 来敏不明所以,自觉的走到刘焉背后,却见刘焉伸手将身上的华裳一下子拉下,出半边肩膀。来敏定睛一看,顿时倒吸了口凉气 只见刘焉那干瘦、枯黄的背部上面密密麻麻满是疮疡,有的通红肿大、有的灌满白脓、更有的已经开始溃烂流脓,散发着阵阵腥臭味。 “这、这是、痈症?”来敏只知道刘焉的身体不好,没想到竟然是得了这个恶疾,他想到来时刘瑁状若随口所言的刘焉近来特别容易口渴,喃喃道:“莫非是火毒所致?” 火毒,即热毒,是中医的一个术语,火毒入体,严重者会伴随着全身发热、口渴,导致人患上痈疡等病症。 “火毒内生,已然伤及脏腑。”刘焉这时已经缓缓将衣服重新穿上,待遮住了那些丑恶的创疡之后,他又变成了那个雍容和蔼的老人:“老夫初来益州时,曾患腹泻之症,那时老夫信不过本地医者的医术,故而让那卢氏诊治。卢氏施符水与我,又托辞祷神,居然使老夫病愈。老夫由此也迷上了方术鬼道,对卢氏百信不疑,那知这妇人哼!” 若是刘焉早些保持清醒、看清局势,不再相信那所谓的天子气,恐怕刘焉早就向朝廷奉表贡献,成为黄琬的外援助力了。来敏弄懂了其中原委,不禁痛心疾首:“实乃鬼道妖妇,祸害社稷!” 刘焉冷笑一声,脸上浮现一丝杀气,好似当初那个以托辞斩杀州中十余豪强、慑服巴蜀的益州牧再度回到了这间书房之中:“若是老夫早些时候发觉,也不会至如今这般境地老夫如今的病情,既已药石无医,倒不如多随彼等n、与之虚而委蛇。至于其后的盘算,尔等若是来了,剩下的事,就全留给尔等后来者若是不来,老夫也另有嘱咐托与叔玉,他年岁渐长,学问无所精进,交友广泛也是好的。” “这、这”来敏坐回席上,此行他料想过许多种场景,譬如刘焉执迷不悟,要冷落驱逐他或是张鲁与卢夫人勾结,将他陷害致死,可他偏就未曾想过会有这般景况。来敏有些失了方寸,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是该钦佩刘焉舍得用自己时日无多的性命来麻痹、稳住张鲁,不使其急着铤而走险还是该说刘焉即便是在最后关头醒悟过来,这心里依然还存着大胆的想法。 此行若是黄琬没有派他来益州,那么刘焉就会对蜀中豪强做出极大让步,以换取刘瑁在他死后继任益州牧,那时无论是借助蜀中豪强的实力抗衡张鲁,继续据守益州、还是在之后归降朝廷,刘焉的后人都能得以保存。 幸而来敏此刻听奉黄琬的嘱托入蜀,刘焉也真切的知道朝廷不可违抗的实力,这才没有将事情往另一个不可预料的方向走去。 “敬达现在可还以为,老夫什么也没做?”刘焉嘿的一声笑了,像只狡猾的狐狸。他陡然觉得口干舌燥,端起漆碗,将里头的热水大口饮了下去。然后拿着漆碗尚未放下,砸了咂嘴,目光冲着红漆的碗底放空,久久说道:“以老夫现今的境地,多做多错,倒不如不做。黄子琰遣你入蜀,想必也有他的打算,不然也不至于会有吴班随行。” 说起这事,来敏把脊背一挺,刚要说话,却被刘焉伸手拦下:“敬达你有什么打算,切勿说与我听,老夫有什么绸缪,也不会告知于你,彼此各自瞧着便是。眼下时局不利于我等,为今之计,最好是你我之间互不过问,才能使张鲁等人无从觉察,从而以轻心掉之,有失警惕。” 这番话里,既有为了整体利益而甘愿做出牺牲的凛然,又有对来敏、吴班这些后辈的回护,来敏想起来时在心里对刘焉的算计,不免有些愧疚。 两人说了会话,刘焉便有些体力不支了,来敏见状,也识趣的告辞离去。今天的收获实在太大,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一个人单独思考。 刘焉会客时的习惯就不许有闲杂人靠近,府里的人也都引以为常,只有卢氏静静地侍立在院门之下,心里不免有些惴惴。待看到来敏一脸愁容的走了出来,并用一种怨愤的眼光看向自己时,卢氏心里反倒顿时一宽,报之一笑:“已为来君备好了别院,出门后自有苍头带领,请恕妾身照料使君要紧,无以亲送。” 这人还真把自己当刘氏夫人了。 尽管来敏为了迷惑对方,有意装作一副与刘焉谈事不洽、迁怒卢氏的样子,但见到卢氏这副作态,几分佯怒之中又带了几分真火。 “哼!” 看着来敏一点好脸色也不给,卢氏莞尔一笑,心中不由想到,饶是涵养再好,也不过是为世情所困的泥胎俗物罢了。 来敏在苍头的带领下走在庑廊之中,半途却被穿着一身合体深衣的孩童给拦了下来,那孩童却正是刚才的宴会上,坐在最后面的刘焉姻亲:“小子费祎,叔父素来仰慕来君风采,特唤小子请来君探讨左氏,还望不嫌叨扰。” 看着眼前这个小小年纪、却气度从容的费祎,来敏有些随意的神情不觉认真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刘焉对来敏等人的态度便开始冷淡至极、甚至是不闻不问,终日都被卢氏照顾着,祭祷鬼神愈加勤练了。吴班有些看不过去,在与吴懿等人畅谈时说了几句关中现今的境况,被卢氏知道了,不知怎么说动了刘焉,把吴班这个世侄从府里赶了出去。 过后不久,卢氏又以刘焉需要静养为由,传刘焉的口令,不许来敏随意走出自己的别院,形同软禁。其实是不许他们这一行人将关中的真实情况传到刘焉耳中,好让刘焉继续活在朝廷衰微、自己身有天命的糊涂梦里。 “却不知是谁在梦中而不自知。”费祎两手捧着漆碗小口啜饮着根据来敏从长安带来的法子、烹煮而成的酸梅汤,酸甜的饮品最受如今还是孩子的费祎喜爱。仗着童稚的身份,费祎几乎每天都要到来敏这里喝酸梅汤,实际上是借此掩人耳目,为来敏传达讯息:“卢氏只会那一些鬼道伎俩,若真欲成就大事,岂有不先控制阖府上下、闭塞内外的道理?可见彼等谋事也不过如此。” 来敏浅浅一笑,也不评价,反而说道:“吴元雄在外头如何?” 自从设计将吴班打发出去以后,来敏便把交通豪强大姓的任务托付给了他,如今想来也该见到一定成效。 费祎忍不住伸舌头舔了舔碗沿,将最后几滴酸梅汤尝到嘴里,方才满意的说道:“任氏、王氏、李氏等大姓都知道朝廷当下的境况,虽然都有些意动,但还无人做出表示。” “彼等在蜀中经营日久,家业重大,心存顾虑也是应该的。”来敏伸手为费祎倒满了一碗酸梅汤,点头说道。 “张鲁势大,与绵竹之间仅有一个葭萌关与涪县,而朝廷又远在山外。”费祎顺手又捧起漆碗,嘟囔道:“我看彼等是惧怕。” 来敏不置可否,在见识过刘焉的心计之后,他对此时的境地并没有任何失望,反而在暗自期待刘焉到底会怎么走,才会将剩下的事,就全留给后来者。 当然,这一切他谁都没有透露,所以在费祎面前,做足了高深莫测的样子:“时候未到,且坐以待之吧。” 第一百零七章 天感祅灾 “切而调之,从虚去实,泻则不足,疾则气减,留则先实。。”黄帝内经灵枢 一天夜里,来敏才刚睡下,旋即便被人从窗外唤醒。 “来君、来君!”声音急促而坚定,伴随着几声咳嗽。 “喔!”来敏惊醒之后,立即掀开被褥,赤脚走下了床榻,刚一接触冰冷的地板,又嘶的一声缩了回去,他于是坐在床上轻声问道:“是何人在外面?” “是我,吕常。” 来敏这时已分辨出对方的身份,乃是荆州南阳人,当初刘焉畏惧蜀道艰难,招募义士随从,吕常便应募护送,后来由于道路隔塞,难以回返乡里,故羁留此地,为刘焉身边最亲近的旧人、护卫。 吕常的到来让来敏很是吃惊,心底却是按捺不住的激动,刘焉派他过来难道是有什么要紧事? 来敏立即翻身下床,趿拉着鞋履,身上随便披了件袍子便开门走了出去。今晚难得月色通明,益州牧刘焉身着一件黑色的衣裳,背后披着大氅,整个人站在月光底下,前几日那幅病恹恹的姿态几乎荡然无存,显得格外精神抖擞、威势毕露。 “明公。”来敏直觉这副阵仗有些超乎寻常,他不敢怠慢,忙走到刘焉身前,躬身施礼道。 刘焉略点了点头,他神色淡然,脸上没有半分因为打扰了来敏睡眠而该有的歉意,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老夫让她设坛打醮去了,今晚难得的好月色,故邀你出来走走。” 来敏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顺从的跟在刘焉的身边。于是由吕常一手提着一只铜灯,一手扶着刘焉,沿着庑廊往府邸的西侧走去。吕常的身体也不是很好,三十余岁的年纪,鬓发却早已斑白,走路时偶尔还咳嗽几声。来敏见两人相互扶持太过吃力,自觉的上前搭起了刘焉的另一条手臂。 刘焉先是饶有兴趣的看了来敏一眼,复又看向前路,似是跟好友聊天一般对吕常说道:“你家那个小子,是叫吕乂?明年该有岁了吧?” “犬子有幸,能得使君挂记。”说起儿子,吕常不由得笑道:“是有岁了,喜欢,近来对音律琴曲也颇为有意。就是不怎么爱说话。”说着,吕常又忧心的叹了口气。 “讷于言而敏于行。”刘焉赞赏的说道:“汝子有君子之风,你无须有何顾虑。至于学问,敬达就是博学之士,等那天有空,不妨让此子入敬达门下进学?” 来敏一愣,旋即领会了刘焉的意思,说道:“孜孜而好学者,我岂有不纳之理。” 吕常对来敏投以感激一笑,他膝下共有四子,前三子尽皆夭折,故而对这个幼子极为看重。如今家门能否兴旺,全在乎彼一人,能有刘焉这句评价、以及来敏这等阀阅子弟的授学,吕乂长成以后不愁无途晋升。 对吕常许下利诺之后,刘焉突然叹道:“吾儿若是才智堪用” 话说到一半,刘焉便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了。 来敏知道刘焉此刻的心境,忍不住说道:“明公四子,长子伯玉是左中郎将、次子仲玉乃治书侍御史、幼子季玉又为奉车都尉。可谓宦仕不绝,后继有人。何况朝中尚有黄公等昔日故人,代为照拂,屡加庇护,明公大可放心。” 听来敏提及了羁旅长安的三个儿子,刘焉脸上不见轻松之色,反倒眉头微蹙,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意味深长的说道:“有敬达这句话就足够了,黄子琰那里,老夫自然是信得过的。” 来敏这才有些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那番话有些歧义,让精明的刘焉误解了,他有心解释,又怕越描越黑,正讷讷难言之时,一行人正好走到了目的地。 州郡长官的府邸向来模仿着皇宫前朝后寝的格局,府邸前面是办公用地,后面则是生活区。来敏等人走到的,正是州牧府内的仓库区,这片区域鳞次栉比的坐落着大小十数间木制屋宇,吕常走上前去,一一将府库打开,里头有的存放着满竹筐的铜钱、有的放着一箱箱金银珠玉、有的则是堆放着华丽精致的铜器、漆器。 这些都是刘焉在益州通过打击豪强,而逐渐积攒的财富。刘焉像是一个要在客人面前宣示财力的土财主,几乎每个府库都要让吕常打开来看,但每次都是匆匆一瞥,连门都未曾进去。 当众人走到中央的一个巨大府库的时候,刘焉首次带来敏进去了。 府库里整齐有序的排列着一支庞大的车队,当头的是一辆以玉为饰的玉辂车,其后则是朱班重牙的金根车、插有日月大旗的五时安车与立车、饰有矛麾金鼓、羽析幢翳的戎车、以及设有玄黄五色等三盖的耕车。 这支本该只有皇帝才能乘坐的庞大车队静默无声、气势壮观的排列在偌大的仓库内,即便没有挽上骏马,却依然可以让人想象得到这支车队出行时该有何等的隆重威严。 “天子乘舆。”来敏脸色有些发青,原来在荆州的传闻是真的,刘焉果然在益州私造乘舆车具,有图谋不轨之心! 刘焉仿佛没听见来敏语气中暗含的不满,他本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潮红,无限向往又感慨的说道:“老夫也就坐了两次,一次是董卓废黜弘农王,引起关东诸公起兵讨董、另一次是朝廷迁播,天子蒙尘,董卓僭越不法。自那以后,老夫便再也未曾坐过了,这銮驾与寻常车驾其实没什么两样,无非是拉的马好些、坐着能看得更远些罢了。何况,老夫乘銮驾的时候,身后不知有多少人在指指点点,还不如乘赤帷车来得自在。” 说完,刘焉无限留念的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弹了弹车辕上悬挂着的銮铃,銮铃发出叮铃的清脆响声,回荡在宽敞的府库内,像是有人躲在暗处发出讥讽的嘲笑。 当年是多么充斥着绝望与希望的一段日子啊,天下丧乱,自己身为汉室宗亲,坐拥巴蜀天险,属下安定且富庶。当初高皇帝从此处北进关中,乃得天下,如今益州又有天子气,自己大可重走陈仓旧道,光复汉室,那是何等让人血脉贲张、激动不已的宏图。他想坐着天子大驾,从绵竹一路驶向长安、雒阳,他想光复汉室! 可未料到时局跌宕,天机难测,这祖宗的基业,看来是轮不到他一个原支宗亲来光复了。 刘焉叹了口气,接着毅然决然的走了出去,将来敏带到了旁边的一个仓库之中,这间仓库里存放着如山的缣帛、蜀锦,总共算起来,最少值数百万钱。 “孝灵皇帝时,王室多故,各地方伯只知割剥百姓、不思报效朝廷。老夫于是建言先帝,选清名重臣以为牧伯,镇安方夏。孝灵皇帝从我所议,那时所选的州牧,刘伯安、黄子琰,哪一个不是当世所重的能臣干吏?”刘焉站在蜀锦前,语气有些激动的说道:“老夫如此做有错么?” 来敏迟疑了下,低声道:“没有。” 孝灵皇帝在世时只设了刘焉、刘虞、黄琬等三个州牧,其中两个是宗亲,而且都是有清能之名的官员。他们一旦赴任,便火速平定了当时益州、豫州与幽州的叛乱。州牧只是一时权宜所设,但朝野却隐隐有将天下崩坏的祸源归罪于刘焉的私心上,这让刘焉很是委屈。 “老夫一直想匡扶社稷,还天下太平,奈何时不利我。”刘焉惨然一笑,说道:“老夫身后,或许会有无数骂名吧?可老夫身前的痛苦,又有谁会明白呢?” 说完,刘焉也不待来敏回话,向提着铜灯的吕常招了招手。11 第一百零八章 乘舆荡尽 “凡火,人火曰火,天火曰灾。”左传宣公十六年 古时所谓天火,便是指因雷电而起、或是物品自燃而引发的大火,这种无端而起的火灾常被人被视为上天示警,预兆着国中有难。 就如同今夜里的这场大火,从本该严密看管的益州牧府库开始莫名燃起,先是存放缣帛的府库被烧、然后再蔓延到存放粮草、漆器乃至于车驾的府库,冲天的大火灼热难挡,人们拿着桶、盆等器皿徒劳无功的泼水,眼睁睁的看着这场大火逐渐延及周围的民家。 很快,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几乎到处都是救火的叫喊声、平民痛苦的哀嚎声。 益州牧刘焉从睡梦中被一窝蜂闯进来的苍头奴仆叫醒,在若干忠仆求他出城避险的时候,风烛残年的老人罕见的表现出了强硬的姿态,不仅坐镇府中,而且还有条不紊的指挥官府救火。 州牧没有放弃百姓外逃,给了人们极大的信心,终于,在天亮之前,阖城百姓终于灭掉了大火。 硝烟散尽,空气里仍能闻到焦臭的气息,连夜赶回来的卢夫人惊魂甫定的看着刘焉,有些后怕的说道:“使君无事,真乃得天之佑。” “天火烧了乘舆銮驾。”刘焉的脸色黯然憔悴,声音无比疲惫,看上去这件事对他来说打击很大:“这是老夫行为僭越,故获罪于天啊。” “依妾身看,却不尽然。”卢夫人早料到对方会作如此想,在来时就已备好了说辞,瞥了眼刘焉的神色,摇头说道。 刘焉双眼满是迷惑的看向卢夫人,问道:“这其中莫非有何因由?” “益州乃命主所在,是天赐与使君,以为王业之基。乘舆燔毁,实非天咎,而在有人不利于使君,致使警戒。”卢夫人侃侃而谈,若有所指:“早在前些天,妾身便在使君府中发现一人面相大恶,与使君相妨害。如今证之,使君不可不防。” “面相大恶?”刘焉知道卢夫人有相面的手段,至此顺着她的话,犹疑不定的说道:“蜀中一直太平,从未曾见过如此灾异,面相大恶之辞也未曾听你说过,想必这人是新进府中的?” “谨诺。”卢夫人恭谨的答道,欲语还休:“只是这人,妾身不太好说,怕使君误会妾身在离间。” 刘焉也不再演下去,直接说出了答案:“可是来敬达?” 卢夫人微微一惊,旋即反应说道:“正是此人,妾身早先就想说来着,只是念及使君与其好歹算是戚属。妾身一介外人,总不能说出那样的话来,还带着一丝侥幸,以为是妾身看走了眼,谁料到” “这也是命数使然,既然见不得面,那就不见的为好。府里遭了火,不方便再留客,索性在外头寻个府邸供给居住吧。”刘焉冷笑一声,看向卢夫人,深深笑道:“你说呢?” 卢夫人心里一突,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也没细想,下意识的说道:“妾身这哪里做得了主啊。” 刘焉仍是笑着,浑浊的眼珠似乎看尽了一切,他用缓慢且坚定的语气说道:“绵竹城内除了官署、府库,还有许多民居也遭受天火。除了来敏以外,老夫先前想来,应是绵竹福薄,担不起天子之气况且天咎之地,何以能为一州之治?老夫已然下令,移州治于郕都,择日迁移官署。” “嗯?”卢夫人这回着实是吃了一惊,丝毫没料到刘焉会做出这样一个决定,葭萌关与绵竹之间只有二百余里,其间只有一个涪县还算坚城。等明年张鲁起事,大军可乘葭萌关守军不备,一战拿下,随后仅凭一个涪县根本拦不住张鲁兵锋,益州方面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缓冲来应对危局。 但若是将州治迁到郕都,彼此之间的距离就会变成四五百里,中间更是会多出绵竹、雒县等坚城作为门户。尤其是雒县,那可是益州曾经的州治,城坚池深,是从北往南通往郕都的必经之地。届时稍有迁延,赵韪等手掌强兵的益州豪强就会赶来救援,张鲁等人的计划就会有覆灭的危险。 “这会不会有些唐突了?”无论如何,卢夫人都不能坐视此事发生,她试图劝刘焉回心转意,道:“当初使君之所以摒弃雒县、徙治绵竹,不就是因为担心雒县集合豪强,势大难制么?如今郕都深处腹心,蜀中阀阅高门云集,其势尤盛于雒县。妾身私为使君虑,若是移治,恐会有大权旁落之虞。” 说完,她又偷偷观察了下刘焉的神色,见刘焉似乎是一脸认真地在倾听她的意见,卢夫人心里有了底,试探性的说道:“不若移治于涪县,吾儿张鲁为使君镇守汉中,向来视使君为父,有吾儿从旁威慑,谅蜀中豪强也不敢轻视使君。” 对于想要压制蜀中豪强、防止被本地士人架空的刘焉来说,这是个很中肯的建议。在卢夫人看来也是如此,刘焉也无拒绝的理由,然而这一回,她却想错了,以往几乎对她百般顺从的刘焉在此刻十分固执:“不入虎穴,不得虎子?” 刘焉引用了一句班超的名言之后,不容置疑的说道:“若没老夫镇着,彼等恐会愈加骄纵,而况移治涪县,反倒会示弱于人,非我所愿也!” 卢夫人敏锐的从刘焉的话语中察觉出了关键,紧张的问道:“使君莫非又要假讬他事,惩治豪强?” “老夫身子不行了。”刘焉的语气突然软了下来,目光复杂的看着卢夫人,道:“老夫膝下四子,有三子皆在长安,唯有刘瑁尚在身边,可他却资质驽钝若老夫不趁还活着的时候,多为他铲除荆棘,以后如何放心托付与他?” 原来是为了刘瑁那个傻儿子,卢夫人这才明白过来,心里冷笑着,转念想到,若是刘焉在死前再狠狠得罪一次蜀中豪强,日后张鲁南下,行军会愈加顺遂。 想到这里,卢夫人也略作动容的点头说道:“妇人浅陋无知,未料到使君谋虑深远,让使君笑话了。” 刘焉似乎说累了,不再理会卢夫人,只极其轻微的嗯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那眼底掠过的一丝冷意被很好的掩饰过去,任卢夫人再是精通鬼道,也不知人心难测。 凭借着刘焉在蜀中的积威,将治所迁入郕都的决策很快就被各级官员执行贯彻了下去,不到短短几天,刘焉以及亲族、州府的核心官员便赶至郕都。于此最高兴的,莫过于是蜀郡的豪强,因为州治的迁移极大的提高了郕都乃至于蜀郡的政治地位,也增长了他们手中的权势。 至于刘焉会不会像当初杀王咸、李权等十余名豪强一样对待蜀郡豪强,蜀郡各家倒是没多少忧虑。毕竟刘焉都这么老了,听说还得了重病,再如何也得为自己儿子的前程考虑。 父死子继的州牧,光武中兴以来还从未听说过呢! 刘焉要想行此大不韪,将州牧的权力平稳过度给儿子,就必须要得到益州豪强的支持与认可。所以刘焉这次移治郕都,绝不是为了震慑宵而是主动向豪强们释放和解的信号、以谋求双方的利益交换与妥协。 就在刘焉准备拖起残躯,逐一召见各家名士的时候,终于得到机会出府的来敏,也在暗地里通过费氏、以及吴懿、吴匡两兄弟的牵线搭桥,与蜀中各家豪强密切往来。 第一百零九章 粮谷居奇 “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达观兮,物无不可。贪夫殉财兮,烈士殉名。”鵩鸟赋 汉初平四年十二月初三。 长安城,北阙甲第。 刚进入十二月没几天,关中好不容易下起来的冬雪便开始停下来了。 天空仍是阴霾一片,屋檐下不住的滴落着融水,尽管是大白天,轩敞华丽的屋子里也四处摆放着耀目的铜灯。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椒房殿同样喜欢在居处摆满灯火的董皇后不是没有遗传的。 董承站在窗台边上似乎在闭目养神,他背对着京兆尹胡邈与钟官令董凤,让人看不清神色,也无从揣测董承此刻郁结的心情。二人面面相觑,垂手而立,任谁也没有先开口。 “上林三官已经开始放新钱了?”董承忽然问道。 “唯。”董凤顿时一个激灵,徐徐说道:“十一月铸新钱五百万,经司空的奏请,陛下已允准将其发放关中,一来是便于向豪强、商贾们采购余粮二来也好先让百姓在心里对新钱的样式、品相有个好印象,利于来年正式发行。” “这个月能有多少?”身为理政的大臣之一,董承对这些了然于心,现在像是没话找话。 董凤知道对方心情不佳,不敢有误,如实说道:“本月新开了几口炉,可铸新钱约六百万,等来年的旧钱收上来、以及铜矿开征之后,每月会铸得更多。” “哼。”董承冷笑一声,转过身来,深衣广袖飘然如风,腰间悬挂的环佩跟着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他沿着窗户徐徐踱着步子,一直走到门边,门前的屋檐挂着一道滴水形成的珠帘,背阴的树梢上还积着残雪。董承看了半晌,方才吐了口气,说道:“除了新钱、还有府库里的旧钱五铢,经手的钱财何止千万。这事若是办好了,名利、功德,那样都有了,赵子柔何愁不得雄飞?” 主持向关中豪强、商贾购买余粮的差事,在董承看来既能从中落得实惠,又能借此赚的功绩,最关键的是,若来年真有旱灾,那如今搜集的这批粮草就是活人无数的珍宝!至于主持这个差事的大臣,也将获得巨大的名望,而名望,却恰恰是董承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若是没有赵温,那么这件差事最终只能落在董承头上。可有时候偏偏就是这样,权与利永远只有那么多,别人分到了大头,自己就只能喝风。 “董公与其本无嫌隙,还是此人率先发难,中郎将如何也是二千石官,不过是有些疏于治军,又非大恶,他竟说动陛下直接将李蒙处死,毫不给董公留情面。”董凤同仇敌忾,眼也不眨的说道:“此人奉上惟勤,若是陛下长信于其,董公势必会遭到冷落啊。此番购粮只是开始,安知以后如何?” “他不过是看马日磾等人不好冒犯,想靠着踩我一脚,好让陛下知道他的能耐!”董承知道皇帝不是非他不可,用的不顺心了会有许多的替代品,在旁人看来这一次只是赵温得势,而对于董承来说,却是一次必须要打起精神应对的潜在危机。若是没处理好,虽说不至于被赶出承明殿,却有可能会因此失势、不再掌握权力。董承想到这里,顿时有些着恼:“这等手段,也不知如何造作的声名!” 董凤是董承所征辟、也是因其而起复为官,利益攸关,此时也是沉着脸,苦苦思索着对策。 “我看倒不用太过忧虑此事。”在董承左手边站着的是京兆尹胡邈忽然说道。 董承一愣,问道:“这是何故?” 胡邈像是拿定了主意,仰起脸看着檐下的滴水,嘴角带着一丝微笑,没有急着回答董承的疑惑,却随口说起了另一件事:“采买余粮的诏令一旦下发,民间存粮减少,粮价便从百余钱涨到了二百余钱,谷少钱多,二者自然贵贱有分,这是很自然的道理。可司空偏就说彼等豪商哄抬物价,几次发行文与我,让我依令查处。” “那你听了没有?”董承心中一动,冷着声问道。 胡邈眼皮也不抬一下,动了动身子说道:“被在下寻借口拖住了,年关将近,衙署都要休沐归家,谁还会管这种不讨好的事情?” “做得好。”董承狞笑了一声,道:“这些天关东各州上计掾吏、羌胡匈奴等族使者来京参与大朝,你身为京兆尹,还要多关注蛮夷邸、郡国邸等处的情形。这些都是关乎朝廷颜面的要紧事,可不能有任何差池。” “董公说的是。”胡邈侧过半边身,看向董承,跟着笑道:“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岁旦大朝。” 董承嗯了一声,忽然又补充道:“至于谷价,我记得当初君上的原话是只要不过分,就姑且容忍,可见就连君上都是容许涨价的。至于如今过不过分,我看这才涨几十钱,各家都有余粮,黎庶也没说什么怨言。朝廷若要借此整治商贾,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总不能种田的农人是黎庶、贩卖谷帛的商贾就不是黎庶吧?” 谷价上涨的个中缘故,其实众人心里都清楚,粮食大部分被朝廷采购,价格因供求而上涨只是其中一个方面。更多的,则是许多富商想趁机占朝廷的便宜,有些耳目灵通的商贾知道来年恐会有灾,便更是有意囤积,不想就这么便宜的卖给朝廷。 赵温要想表现自己的才能,就得又好又省的办事,若任由胡邈这么拖下去,商贾们会愈加有恃无恐,而赵温迫于无奈,只能亲自动手。能在关中售粮的商贾,谁背后没站着几家人?赵温的声名当初就是在京兆等地为官时积攒出来的,此时砸了他们的饭碗,这声名还能落得好? “可司空若是直接遣吏下乡寻农人购粮,又该如何?”董凤问道。 “胥吏下乡,有几个不会多拿多要?”胡邈不假思索的说道:“到时候强卖强取,闹起民怨来,司空这个位置也都别想着去做了。” 董承微微颔首,他相信以赵温的智谋,绝不会犯这种傻事。不过他沉吟道:“他不敢提,不代表底下人不能如此做。” “董公高明。”胡邈其实早已想到,就等着董承能自己提出来,这样也能避免自己太出风头遭人妒忌:“但如此也需一番布置才行,不然未必能打到司空,反而会受牵连。” 董凤却凝着眉,持有不一样的意见:“我看司空才智不止于此,须知陛下对采买余粮一事极为看重,若是在这里出了纰漏,我等恐怕也” “就是要先出了纰漏,才能示司空理事无能,不堪承受大任。我等求的只是人走,而非政息,待司空因此事受挫,采买余粮的事才能转交到董公手上。”胡邈一口气说出了全盘计划,眼底带着不屑的看向董凤:“去年董公为陛下清查上林田地,不惜自损声名也要追查三辅豪强,何等清能忠直!如今采购余粮、惩处奸商,也正是需要董公这样的人物,才能把事情办的周全妥善。” “说的对。”董承心情大好,点头道:“老夫乃天子之舅,这本是我分内之事,不过为赵子柔以谲诈手段抢了去,现在只缺一个契机” 话还没说完,檐下垂直滴落的融水忽然变得轨迹紊乱了起来,水洼里的积水也抖震出无数的水珠,树上的积雪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摇动,簌簌的抖落下大片大片的积雪。三人心中的念头尚未转完,脚下忽然一震,董承上一刻还在得意微笑着的表情立即跟着身子垮了下去,董凤噗通一声跪在坚硬的地板上,胡邈也险些站立不稳,好在他及时扶住了门,这才没有跟着倒下去。 这一阵抖震来得快,去的也快,幸而董承府邸坚固,连一片瓦菲都没有落下,只是隐隐在远处又传来几声模糊不清的哭喊声,显然是城中又有那处贫民的破屋遭灾了。 “契机、这就是契机!”胡邈低头看着仓皇无措的董承,心里的兴奋战胜了恐惧,他大声笑道:“地动了!”11 第一百一十章 数往知来 “感悟遂晚,事往日迁。白璧何辜,青蝇屡前。”雪谗诗赠友人 汉初平四年十二月初七。 宣室殿西侧的庑廊上,靠着栏杆铺了几张蔺席,清冷的北风从屋脊上掠过,带着隐隐的呼啸声。外侧柱梁间悬挂的竹帘被风吹得前后摆动,发出沙沙的声音,在庑廊上、墙壁上留下飘忽不定的疏影。 难得的一个晴天。 皇帝身着宽松的燕居常服,手执彤管,正在缣帛上一笔一划的写着字。 司空赵温坐在一侧,垂首不言,神态与心境较外人臆测的还要沉静从容。 “去年夏天的一段时日里,我常在这里习字。”皇帝打破了沉默,手下笔尖一动,飘逸的在左伯纸上写出这个字的最后一捺。那一笔就像是长龙伸展游走于天,在云间甩动着细长的尾巴。皇帝停下笔来看着自己写的字,开始追忆往事:“现在想来,那还是王公与马公等人密谋诛董的时候。” “唯,幸赖苍天庇佑,祖宗有德,陛下昧旦昃食,明断庶务。朝廷诸公这才得以除奸扶正,四方之民乃能翕然生息,皆自以为得遇其时。”赵温想也不想,张口便奉承道。 无权无势的时候,什么功绩都轮不上他,如今有权有势了,没做过的都成了他运筹有方了。 皇帝心里冷笑一声,却不是针对赵温个人,仅仅是突发感慨罢了:“你也不用将什么都揽在我身上,是否功过,自有后人评说。诛董一事,朝野群臣都看在眼里,王公才是主谋。而我,只是坐在御榻上摆摆样子,事后不论是王公送来铲除董贼的贺表、还是董卓送来清算王公的劾奏,我也只有一概收下的份。” 当时皇帝智谋不显,确实就是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说好听是皇帝,说不好听就是一个用以nb的神像。就连赵温与赵谦两兄弟起初也没把皇帝当回事,如今直接被当事人不加掩饰的说破,赵温居然有些过意不去,有心说两句话,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只好选择俯首贴地,对皇帝端正的行了稽首大礼,想用沉默的姿态、郑重的礼仪,向皇帝表达自己的心境与态度。 皇帝这才把头转过去看他,向他伸手做了个手势,笑道“你这是做什么?觐见时已经行过一次了,不用再行大礼。” “是臣无能”赵温声音沉重的说道。 皇帝的笑容在脸上立时凝固了瞬息,很快又恢复正常,只是把手收了回去:“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形势迫人,谁都是如此,我也从未怪过尔等,只知道尔等忠心汉室就可以了。” 赵温这一句话说的其实是两件事,也知道皇帝听懂了但没顺着他的话往下讲,于是他便不再提及此番地震的后续事宜,而是静静地起身、正襟危坐,听皇帝追忆往昔。 “那时我无比信重的就是王公了,他教我识字、教我读孝经,教我如何才是一个好皇帝。”皇帝似乎忘记了这回召见赵温的本意,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他说真正的明君,就是要善于明辨是非、选贤任能。我那时便想着,若有机会掌权,我必然要用王公为相,因为王公就是那样的贤能。” 说到这里,皇帝的嘴角牵扯出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来,微微有些讥讽:“可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这指的是皇帝与王允之间由最初的恩信到怨怼的一段往事,牵涉到数场风波,赵温也是借此走上朝堂的中心,从中获利。故而作为亲历者之一,他对此熟悉万分。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将故事重提,但皇帝几乎从不在大臣面前做无意义的事,或许是别有用意,赵温不敢妄发言论,明智的保持缄默。 见赵温沉默不语,皇帝复又抬起笔,继续低头写着字:“你可知道,我那时为何喜欢来这里习字么?” 皇帝发问,赵温不得不答:“陛下胸怀天下,宣室又乃未央高处,于此习字,应有登高望远、畅情抒怀之故。” “无事可做,自然要找事来做。”皇帝认真的写着,笔尖游动不停,嘴上说道:“不趁着闲暇无事多习字、熟悉典故,以后何以应付尔等大臣、何以应付天下大事?” “唯唯,陛下勤学不辍,乃有如今基业,臣感佩莫名。”赵温心里一惊,隐隐猜到皇帝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了。 皇帝冷笑一声,继续头也不抬的说道:“我初次坐在这里习字的时候,栏杆外就是赤红一片的夕阳,杂木荒草遍野的上林苑、满处断壁残垣的建章宫。我那时就在想,我大汉四百年江山,难道就要像这晚霞一样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了么?朝中大臣若无一可托付者,我又能指望谁为我匡扶汉室?马日磾?士孙瑞?还是董承?” “是谁都不重要。”皇帝不等赵温答话,石破天惊的说道:“我亲政以来,虽说是借祖制重设了许多制度,但讲究的依然是变通革弊,与时宜之这个字。能兴复汉室、能使黎庶安居乐业、能对当下有用的,我一概用之,何曾在乎过规矩?有些规矩合乎时宜,于我有利,那我便用若是不合时宜,还守他作什么?” 皇帝停了笔,像是终于完成了一篇文章,满含深意的问道:“司空,你说呢?” “陛下!”赵温表情先是惊喜、复又是深深的惊骇,他有些承受不起皇帝如此厚爱:“陛下还请三思!” 现在是地震过去的第四天,按以往的规矩,身为司空的赵温应该主动请辞,为皇帝代罪受过。可与以往不同的是,皇帝不仅没有允准赵温的辞表,而且朝堂之上除了几个迂腐的经学儒士在旁敲侧击的试探口风以外,更没有别的什么重量人物主动就此事说话。 这导致此次地震不仅是烈度、还是影响力,都远远不及十月份罢黜前任司空士孙瑞的那次地震。 所有人都在装聋作哑,像是地震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因为这不仅事关赵温,更是事关皇帝。 第一百一十一章 孰所致然 “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春秋繁露对策 以前的山崩、地震、日食,攻讦罢黜的都是关东与关西派系里的人,属于臣子之间的斗争,皇帝只是一个仲裁,所以各方反应也比较激烈。但这次却不一样,这次是皇帝的人陷入了漩涡中心,攻讦赵温就等若是直接与皇帝叫板,即便这次有理有据,但触犯天颜的后果,却是谁也不敢承担的。 只是地震又不同于一般的政治事故,何况有前司空士孙瑞的前车之鉴在,这一次皇帝若是要护短,不肯依例罢免赵温,那就是破坏规矩,n上也说不过去。 所有人都在等皇帝的态度,皇帝对赵温无论是护是弃,都会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陛下如此深恩厚重,臣感激涕零!”此时,赵温已失却了刚才保持的淡定,苦口婆心的劝道:“臣未有匡救之策,无德无能,如今正是苍头归咎于臣,臣若不引退,岂非贪恋权位?况乃朝廷每逢灾异,三公皆引咎辞退,已为常例,陛下如若不允臣辞位,那士孙公、黄公等人又何如?臣一旦辞位,不足为惜,而陛下却不可因此有损圣德。” 皇帝扭过头来,深深的看着赵温,那目光沉静又锋利,仿佛直刺心底。 赵温被这眼神看的心里发颤,又不敢贸然移开,那样会显得心虚、没有底气,只好硬着头皮勉强与皇帝对视。 “我原以为。”皇帝把目光挪开了,他开始摆正面庞,把后背往凭几上挪了个舒服的位置:“你与赵公一样都是审时度势,精于算计之辈。” 赵温有些不自在的低下了头,他的兄长赵谦的确精于算计,甚至有时候达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尤其是当初李傕郭汜围城,赵谦还在私底下与他商量过万一朝廷软弱,难以相抗,不妨说动麾下叟兵开城应敌,以为晋升之资。当时朝廷的胜算很明显,赵谦也没有再考虑此事,只是顺口一提,以防万一。 此时之所以为皇帝一眼看破,想来并不是这个缘故,而该是皇帝从别的事情上观察出来的。 “你比赵公多了分义。”皇帝淡淡评价道。 赵温受宠若惊:“臣惶恐。” “其实你也用不着多顾虑什么,有些规矩不合时宜,就该弃绝。前人因这个规矩吃了亏,那是他们运气不好,怨不得别人。”皇帝若无其事的说道,看来是真的打算改变传统:“而况我也没说要彻底弃绝,毕竟我的确是天子、与天感应。只是重归本源,当年策免三公的制度,还是从孝和皇帝开始,在此之前,无不是历代先帝归罪于己” “陛下!”赵温这回是彻底的急了,又是感动又是慌张,以至于语无伦次,想也没想就说出口道:“臣不值得陛下如此回护!” 他知道以皇帝如今的权势完全可以强行保下他,但这样做只会得不偿失,对他和皇帝来说都会声名受损。以赵温目前所体现出的价值,似乎还不值得皇帝为了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更何况,赵温这次虽然被免,但也不会永远淡出朝堂,只要皇帝心里还记着他,迟早会再回来。皇帝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又何必要强留于他? 赵温到底没有因感动而失去理智,转瞬间便生出许多疑惑。 “朝廷每有灾异,便策免三公,几次朝局反复也皆是为此,不仅朝堂不安,连带着下情也跟着不宁。”皇帝的右手轻轻拍打着凭几的扶手,淡淡说道:“他们觉得含冤无辜,我心里又何曾高兴?一项朝政,好不容易议定、指派下去,负主责的大臣却突然要因此遭免,策免了到轻松,那朝政该交由谁来做?” 这确实是事实,东汉中期以后政局混乱,朝廷诏令很难得到长久贯彻,除了宦官外戚以外,隔段时间就因灾异而策免三公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尤其是皇帝隐约记得,小冰河时期与太阳活动有关,而太阳辐射又是影响地球运动的主要能量来源,如今正是出于小冰河时期,除了气候反常,温度下降以外,干旱、日食、甚至是地震等地壳运动恐怕会比以前更加频繁。那时若是隔一段时间便来个灾异,动不动就撤换三公,自己必然要在朝堂维稳的问题上付出更多的精力、牵扯更多的心思,除此之外,还会影响到自己新政的推行。 何况这是自孝和皇帝之后,皇权微弱的皇帝们对付士人的一种简单粗暴的手段,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能将一个士人或是党人领袖从高位踢下去,却并不会给他带来多大实际上的损失。 以前皇帝手中权威不够,又正好遇到灾异,是故推波助澜,顺势借灾异罢黜皇甫嵩、黄琬。而如今的皇帝却不需要这个手段了,他有太多更为有效的、少副作用的手段去对付士人,相比之下,这个手段就会有些鸡肋,有时反而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就比如上次预备整治士孙瑞,却让其从容退场了一样。 所以正如皇帝所说,一个规矩若是不合时宜,那就该弃绝。 “臣还是侍中的时候,陛下便不嫌臣鄙陋浅薄,屡授重任前次地动,陛下理应先走,却亲手救臣于危急之中如今又是”赵温双眼通红,大受感动的揩了揩眼角的泪花,如果说以前皇帝对他许以情谊都是为了拉拢、都掺了假在里面,那么在前次地震当中,皇帝万乘之躯,完全可以自己逃跑,却非要冒着生命危险把他带出去,这绝不可能是惺惺作态! 赵温以前还想着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时候,尽可能的支持皇帝,而自从那次地震之后,赵温便已经打算毫无保留的对皇帝效忠了。往前看五百年,有那个君王会在天灾危难之中还不忘带着臣子一起跑的?如今赵温得遇如此英主,自己还有什么顾忌、自私的?所以这也是他为什么在继任司空之后,屡次奉迎皇帝心意,提出激进的改革政策、甚至不惜以得罪董承的代价,清除李蒙等不安定因素,甚至设计拿下了此次采购余粮的真正缘故。 他要做个以皇帝之命是从的忠臣,而不是游走于皇帝与家族利益之间的臣子。 “你既自认是我的股肱,我又岂有捐弃之理?”皇帝看着赵温失态的样子,忍不住玩笑道。说完,他便正视前方。宫墙之外的上林苑中,零零散散的分布着几处离宫别苑,由于那几处都是皇帝常去的地方,故而如今都被修葺的相对完善。在宫苑的附近,昆明湖泛着粼粼波光,倒映着湛蓝的天空,间或有几片积雪藏在石龟的阴处。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干净纯粹,即便如今是深冬,也还是那么的蕴藏希望。 “百年以降,朝廷不仅法禁废弛,上至公卿衙署、下至州郡县府,积弊数不胜数。”皇帝似是看着那些苍凉的景色入了迷,正色道:“我又要革除朝廷内的积弊,又要效仿光武皇帝重新扫平天下,样样事都要我去做。可我曾经说过治水之功,岂能独归大禹?我需要伯益与后稷这样的贤臣辅佐我,与我一同完成兴复汉室的伟业,荀君、贾公等人还远远不够,赵公,我希望你是我的伯益。”11 第一百一十二章 保以尊贵 “故朝不勉力务进,夕无见功。”管子形势 赵温哽咽着唯唯称是,嘴里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皇帝瞥了他一眼,见火候差不多了,便伸手将桌案上写好的纸张拿起,递给赵温,赵温立即双手接过。 虽然赵温刚才一直很好奇皇帝在上面写了什么,但赵温一直很谨慎的没有去偷看,只是依稀见得那似乎是一封草拟的诏书。 “别不敢看,这本就是写给你的。”皇帝微侧着身,将部分体重压在凭几一边的扶手上,似乎想凑近赵温,与他耳语机密,只是这倾斜的姿势却不怎么雅观了:“这几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彼等也该从地震后的热闹劲中缓过来了。更改规矩的事,如今尚不可急着外传,所以只好先拿你投石问路了。” “唯、唯。”赵温看完诏书之后,顿时潸然泪下,话不成声。 那诏书上写着: 告司徒、录尚书事日磾,太尉昔者权臣陵纵,祸乱社稷兵寇攻逼,边情波骇。故司徒赵谦,将率文武,尽心固守,保全之功,厥效可书。惜乎天不假年,不得助成治世,感焉兼至。今考其忠概,参迹前踪,宜加丕显,式扬义烈。以本有郫侯之爵,可追崇谥忠,另赐钱十万,布百匹,以旌勋绩。 有汉一代,一向讲究有爵则有谥的规矩。故而在最开始的时候,只要是封侯的官员,死后都会给予谥号。但自光武皇帝中兴以后,历代皇帝便极大程度上减少了赐谥的数量,有时即便是官员得以封侯,死后也没有谥号。逐渐的,对谥号的吝啬,反过来也愈加使得谥号成为士人官员梦寐以求的荣耀。 毕竟官方定谥属于全国范围、乃至于会写入青史留传,而一伙志趣相投、或是生前交情不错的士人偷偷议论的私谥,影响范围就只有一个小圈子,其公正性与认可度更是比不上官方谥号。 赵温亡故的兄长、前司徒赵谦,就是皇帝这一朝,自贞侯卢植之后,第二个被钦赐谥号的士人。 这是极大的殊荣,当初赵谦死的时候皇帝没有给,这一次皇帝补给了他,除了给死者赵谦盖棺定论以外,更多的则是借此对生者赵温表明态度。 谥诏一下,所有人都会明白皇帝对赵温的一片保全之心。 赵温捧着诏书,高兴的连路都不会走了,一路上两只脚老是碰到一起,远远看去,甚是滑稽。 皇帝坐在榻上岿然不动,扭头看着赵温离去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阵苍老的声音从身后悠悠传来:“前司徒与王允是一样人,君上给个忠谥,未免太过优容了。” 说完,那人推开了皇帝身后掩着的门扉,似乎是侵受到庑廊上的寒气,那人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舅父。”皇帝从榻上起身,一把扶住王斌,没让他坐在通风寒彻的庑廊上,反而将他带往里间:“莫受了风寒。” 卫将军王斌任由皇帝将他扶到席榻上,又是为他披氅、又是为他手里塞暖炉,殷勤备至,倒真像个孝敬长辈的子侄。 王斌笑呵呵的弯着眉眼,心里很是慰藉,嘴上却是说道:“君上给的这个忠谥,旨在勉励赵司空?” 皇帝这时已坐回席上,看着王斌略显单薄的身子,不经意的皱了下眉,点头解释说道:“还是舅父知我心意,赵公毕竟有恩于我,给个忠字并不为过,此外,便是借此勉励赵子柔。” 赵谦总共算起来只为皇帝做了三件事,一件是支持皇帝亲政、罢黜王允一件是与皇甫嵩等人合作,对付举兵的李傕等叛军最后一件则是在死前支持、并帮助皇帝推动了盐铁专营的大政,减少了许多阻碍。 王斌此时回忆起来,无论对方到底有多少是出于私心,但看在恩遇故臣、千金市骨、笼络人心的份上,是该给个忠字。 想完,王斌又忍不住问道:“君上真要更改成规?” 皇帝刚嗯了一声,尚未说话,王斌便紧跟着说道:“前司空士孙君荣,同样是因长安地震而遭策免,如今情形与当日如出一道。君上此为,难免会引起朝野议论、为士孙君荣叫屈。” “天灾连年,是我德行有亏,我又岂能每每都让三公替我受过?”皇帝摆了摆手,目光炯炯的看着王斌,说道:“从长远来看,与策免赵温相比,他们更会支持我现今的做法。至于为士孙公叫屈,也不过是某些人的牢骚之言,摆不上台面来的。” 王斌一开始便不甚了解皇帝与赵温之间的对话是什么意思,此时细细思索了会,又开口问了几句,这才醒悟过来。 在最开始天人感应的说法里,每遇灾异,都是象征着君王有过,君主就要下诏修德、任贤纳谏。这是臣子制约皇帝的一个手段,而在孝和皇帝之后,这种手段便失效了,并被皇帝转嫁到了三公的头上。如今皇帝重新归罪于己,等若是给臣子一个约束的机会,今后也不再有三公会被牵连罢黜,从长远看,这是有利于所有大臣的事情。 至于策不策免赵温,跟这个比起来,也已经不重要了。 “这、这值得么?”王斌知道后,提出了跟赵温一样的问题,用自己下罪己诏的方式,换取赵温留任,这个交易所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无论是为了政策的连贯性还是朝局的稳定性,亦或者是为了保下赵温这个得力干将,皇帝都要这么做。何况,重新将灾异归咎自身、不再推责大臣,若是n把控得好,兴许还能稍稍拔高皇帝的名望。 所以,“这并非是为了赵温。”皇帝淡淡说道:“数百年来,天人感应之说,于今已有些不合时宜,待到日后时机成熟,我还要另外拣选大儒,以作删改。故而此次只是权宜一时,并非长久之道。” “臣谨诺。”王斌微微动容,答应道:“赵温荷恩隆重,如若还不知忠勤二字,那就真可谓无耻之徒了。” 皇帝却一笑而过,自己做了那么多,赵温不可能不对他死心塌地:“此事还有的商榷,追谥的诏书一旦下发,若是司徒他们不再置喙于此,我便可以再做准备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市恩不受 “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r?a?n??e?n?a`”论语颜渊 “陛下对赵子柔的重视,比我等所想的还要多啊。”马日对士孙瑞说道:“也不知是他沾了‘忠侯’的光,还是‘忠侯’沾了他的光。” “缘由究竟,恐怕只有国家才知道了。”士孙瑞随口敷衍道。 马日瞥了对方一眼,这次将对方请来,可不是为了听这些的。 “在下为士孙公鸣不平。”马宇主动说道:“同样是京师地震,同样是司空,何故赵公就能得以无恙?” “依你之见,老夫该有怨言咯?”士孙瑞皮笑肉不笑的问道。 “在下没有这个意思。”马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谦抑的说着,与往常那般直率轻傲的性子大相径庭:“在下想说的是,若是陛下早有此意,士孙公又何至于遭受策免?此时还当是在中台才对。” 话外之意,是马日一方仍有意让士孙瑞重返朝堂,只是在这之中需要士孙瑞发表‘怨言’,才能求得皇帝的任职补偿。 这在士孙瑞看来简直无异于是自寻死路,私发怨言、非议朝政,按皇帝的个性,难道还会低声下气的给他补偿?恐怕他要是真按马日的话去做,下一步就是执金吾的缇骑上门了。看来自己不在了以后,马日、马宇等人便越发看不清局势,竟然连这种主意都想得出来。 士孙瑞气得发笑:“时也命也,老夫当时确是有错在先,若非灾异,恐也难以保全声名。左冯翊事发之后,国家不予追究,已经是深恩厚德,老夫又岂能大发议论?” 马宇眉头一皱,正欲待说,士孙瑞却拱了拱手,打算告辞了:“我大汉开国至今,历代先帝从未有如此回护臣下者,但凭这格局胸襟,今上便远胜孝和、孝顺之流。翁叔若是察于时事,实不该只将心思盯在赵温身上,要放远一点,才能看清利弊。” 说完,士孙瑞便起身走了。 “他这是说老夫眼见短浅?”马日冷哼了一声,有些不服气:“他凭何这般说我?陛下要用‘罪己’取代策免三公以应对灾异的形式,老夫如何不知?不过是想趁此机会,替他争取一些权益,他不领情则罢了,竟还说教于老夫?他也不想想,太常这个位置何等重要,自赵温迁任以后便空悬良久,各方都在盯着,是谁能争取到的么!” “明公暂且息怒。”马宇在一旁好言劝道:“士孙公前次经受一挫,锐气未复,如今不愿贸然为官,恐也是为了声名着想。” 因为发表‘怨言’而求得皇帝补偿、得以起复为官,说出去再如何都是于声名不利。这样即便是当了太常,身上也会有污点,其名望也再难达到当年与马日并驾齐驱的高度。而且这会让士孙瑞欠马日一个人情,以后将对马日再无威胁这也是马日为何想让士孙瑞以这种方式起复的缘故。 “也罢,不过是顺手为之而已,他不愿意接受老夫这一番好意,老夫也不好强求。”马日故作惋惜的语气说道:“等周文明出使琅邪回来,以其功绩,转任太常也说得过去。” 周文明正是现任九卿之一,扶风茂陵人,大鸿胪周奂,他早在上个月就与公车司马令王端奉诏前往琅邪,为薨逝的琅邪顺王主持国葬以及册封新王。这一趟路程兼带着还要平东将军曹操与徐州牧陶谦之间的处理结果,有为王端镀金的意思,副使升官,作为主使的周奂怎么也会相应的沾点光。 “小子听说黄公哪里也有些动静,不知与刘范等人有何打算。”马宇轻声说道。 马日不屑的说道:“黄子琰是刘君郎的姻亲,刘君郎在益州不纳赋、不遣使,还让属下张鲁割裂汉中。等朝廷哪天用兵益州,黄子琰第一个逃不脱嫌隙,与其这时候想着起复,倒不如多想想如何保全。” 自从黄琬失势以后,关西士人便失去了主心骨,一度萎靡不振,全靠新进的荀攸、钟繇等颍川士人撑着。马日如今的眼里只有杨氏、赵温等人,一时还没有将遭受创伤的关西士人放在眼里。 马宇点了点头,回归正题:“赵司空这回是必然能保住了?” “嗯。”马日凛然的答道:“近年来灾异频繁,指不定哪天会应征到老夫头上,届时朝局跌宕,老夫于心也不甚安。陛下胸怀深阔,矢志担当,老夫又岂能违逆?” “话虽如此,太尉却未必乐意,赵司空几番挑衅针对,太尉早就想还以颜色,如今大好契机,凭其眼界,恐怕不会乐意。”马宇讥笑着说道。 马日不以为然的说道:“董承身边不乏明见之士,不过他若想从中渔利、教训赵温,那就得看他自己的能耐与手段了。” 很快,关于这次灾异,皇帝打算归咎于己,下诏修省,保全赵温的议论越传越甚。内外朝臣虽然对皇帝有别于孝和皇帝,敢于承担天咎的责任大加赞誉,但依然有臣子论述时事,说什么君有过,臣不免有责的闲话。 这箭头自然而然的是指向司空赵温,俨然是不想让他那么轻易的脱身。 议论一出,赵温又羞又怒,立即上疏恳请皇帝不要打破孝和以来的成例,并将一切谴咎归于己身。皇帝受到奏疏后的当天也当着马日等人面表示犹豫了,众臣心里一急,虽然知道皇帝这是以退为进,但也不得不按皇帝的意图,对那些说闲话的臣子进行斥责,罢黜。 舆论暂时消停了一段时日后,皇帝正式下诏罪己、并敦求谏言、诏各地推选贤良方正。这些都是已有的成例,罪己诏下发之后,群臣皆称赞皇帝圣明,一时间将地震所带来的危害降到了最小。 诏书下发后不久,为了保证收购余粮的政令顺利进行,皇帝又亲自召见了京兆尹胡邈。 “王凌说你为了征粮,曾私下授意各县掾吏下乡访村,挨家挨户的采购余粮?”皇帝冷着脸说道:“你倒是会想主意!” 胡邈心里一慌,他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始酝酿好,就被明眼人捅了出来,而且还是自己直属的长安令王凌!此时被皇帝严词发问,他也顾不上埋怨王凌,情急之下挤出一番说辞辩解道:“陛下!臣这也是为朝廷便宜计啊,东西市的商贾以低价购百姓之粮、又复以高价贩于官府。臣实不愿见朝廷损耗钱帛,这才想着绕开商贾,直接以高于商贾征价、低于市面售价的钱帛,采购黎庶粮草。如此既能为朝廷省却一笔资财,又能让黎庶获利,岂非一举两得?” 说完这话,就连胡邈都没觉得哪里不对,皇帝也像是为其打动,顺着说道:“这倒是良策,不过,赵司空要负责整个关中各地的采购事宜,无暇顾及胥吏下乡一事。既然你这般有头脑,那此事便由你担负施行,切勿辜负所托。” “唯、啊?”胡邈顺口就要答应,却忽然反应过来,胥吏下乡必然会盘剥黎庶,这本来是他给赵温埋下的坑,怎么转到自己头上来了? “京兆尹奉诏之时,言语无措,臣请陛下治罪!”一旁负责监督礼仪的谒者赵咨立即说道。 “念他献策有功,这便罢了。”皇帝宽容大度的对赵咨挥了挥手。 胡邈尚未反应过来,却见赵咨仍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他不敢再犹豫、也不敢拒绝,毕竟这是他出的主意,自己要是推推诿诿,更容易显得心虚。 在皇帝与赵咨的逼视下,胡邈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心里已然开始想着要如何约束那些下乡的胥吏,不要惹出事端牵连到他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层叠欺压 “饱食快饮,虑深求卧,腹为饭坑,肠为酒囊。???r?anena`”论衡别通 胡邈回到衙署之后,便一直愁眉不展,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如今虽是特奉朝请的京兆尹,但权势仍不及直属的下属长安令王凌。王凌强势而有作为,这段时日为了立威、压住他,胡邈不知对其使了多少绊子。如今被王凌瞅准机会上封事算计了一通,既让他心里愤恨不已,又无计可施。 虽然来的时候他想得到好,要恩威并施,防止那些掾吏下乡之后给他惹祸,可真正实行起来的时候却困难重重。 “府君!”功曹杜骘在一旁察言观色良久后,忍不住开口道:“其实此事,兴许是‘福之为祸,祸之为福’。” 当得知自己照拂过的晚辈杜畿如今已是河东郡丞,杜骘也不觉生起了再度入仕之心,于是他打点关系,通过同窗好友、钟官令董凤的门路,得以征辟入仕。 胡邈既是为了给董凤一个面子,同时也确实是需要有个自己人为他把控京兆的局面,平日里对杜骘也是颇为倚重。 他心中闻言一动,仍乜斜了杜骘一眼,状若无意的说道:“你说我如今就是那失马堕儿的塞翁?” “喏。”杜骘应道:“掾吏下乡采买余粮,国家仅准京兆施行此事,其余郡国只得先行观望,若有成效,再从容推之。说起来,是国家为政谨慎老成,但究其本源,何尝不是国家为府君准备的考验?” 胡邈心思急转,一时间脑中掠过许多事,他有想过这会是皇帝识察到了他借此谋算赵温的图谋,也想过皇帝是要借此事敲打他以及身后的董承,毕竟在地震后的这段时间里,董承一派都不怎么老实情愿。 “王凌与我不和,这番应是嫌我太过拘住他的手脚,想借此算计我。”胡邈没有对杜骘说心里话,另启话题,说道:“而王凌身后也另有其人,依我看,此事可不只是国家随手而为那么简单。” 杜骘曾在大儒刘宽门下就学多年,对局势的分析很有自己的一番看法,此时凝目思索了一会,道:“无论是国家给府君的考验,抑或是黄公在背后的算计,府君此时都要有个良策脱身,再如何也不能牵扯到太尉身上。” 胡邈脸色凝重,对杜骘说道:“你说,我将此事推给王凌、以及蓝田、上雒、新丰等县邑长官,让彼等遣派掾吏下乡采买余粮。而我就从旁监察,若最后采买的成数足够、民间也无甚怨言,则于我也有功;若是成数不够、底下胥吏贪腐横行,则自当找彼等县邑令长问罪。” 功劳是长官的,苦劳与黑锅则是大家的。 杜骘虽然曾经最高只做过一地县长,但对官场里的这些成规陋习耳濡目染,此时听胡邈这么一说,却也深觉是个好办法。将一大半的责任推卸到底下的官员头上,官员出事,自然要先找该官的麻烦,胡邈作为直属上司,最多只会受到一点连带责任。 “那、长安令?”杜骘忽然问道。 胡邈冷笑一声,说道:“长安既是郡治、又是京都,自然要为诸事先。” 打定主意后,胡邈很快以京兆尹的名义给长安、新丰等下属各县行文,督促遣派掾吏下乡采买余粮。王凌接到公牍时,很快便从中读懂了胡邈既想坐享其成、又想置身事外的打算。他隐隐有些后悔,原以为皇帝在见到他的封事之后,会晓得其中弊害,然后严斥胡邈一通。可没想到皇帝却置若罔闻,还直接指派了胡邈促成此事。 自己到底是年轻,在这方面的经验尚且还比不得浸淫多年的胡邈,此时算计不成,反倒给自己带了麻烦。 但他并没有自怨自艾,反而激起了一番昂然的斗志,想要试图完成这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任务。 “宜禄!”他冲门外喊道。 长安北部尉秦谊立即走了进来:“秦谊见过明府。” “掾吏素来贪鄙,若使彼等下乡购粮,必然会有扰民之举。届时惹出民怨,你我都脱不了干系。”王凌平静的说道。 秦谊早从别的地方探听到了消息:“府中的那些掾吏个个都像是被封官拜爵了一样,彼等是如何一个秉性,朝廷岂会不知?就连区区在下,也觉得这政令太欠妥当了。” 他一时没有管住嘴,埋汰了几句朝廷,王凌扬眉看了对方一下,说道:“不是不知,就是因为知道此中之弊,这才议行此令。” 想到朝野中来年将发旱灾的传言,或许这次不禁是皇帝任由黄琬与董承二人隔空角力,更有可能是要借此考验基层组织掾吏的办事能力,并清除一些不安分老实的。 当然,这些都是王凌个人的揣测,他也只是含蓄的提点了几句,便不愿再往深处说了。 “那在下要做的是?”秦谊虽不是很懂,依然打算按吩咐办事。 深思熟虑过后,王凌在秦谊耳边小声吩咐了几句。 秦谊听完后着实一愣,犹疑了一下,很快便答应了下去。 长安的税吏得知消息后,兴奋的凑在一起算计道:“发财的机会来了!” 其中一个掾吏向存忍不住问道:“多少钱买多少石的粮,这些都有定数,咱几个能怎么发财?” “这你就不懂了。”那个掾吏豁着嘴、露出半口黄牙:“咱几个知道定数,那些乡下的小民这辈子没进过城,又哪里知道个什么定数?还不是咱们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你心肠要是硬点,直接说官府加征,他们也拿你没辙。” “这也可以?”向存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来,他本来就长得五大三粗,这时候更显得憨厚呆愣。 “这怎么不可以?我告诉你,虚加赋役这个事,以前就是县令也做过!”那个掾吏不以为然的说道,他得意的拍了拍向存的肩膀,用一种前辈对晚辈的语气说道:“过几日你跟着我,我带你多涨涨见识,等到了村子里你就明白了,那些个农户一个个见了你都得把你供起来。” 向存隐秘的皱了皱眉头,嘴上笑着跟众人打了个哈哈,然后找了个机会偷偷溜了出去。 “都尉。”向存一脸严肃的找到秦谊,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刚才的事情。 “他们钻营的空子还挺多。”秦谊立于廊下,冷笑一声,复又说道:“不过,你做县吏也不容易,出了这个事,彼等以后怕是再也不会与你打交道了。” “小的知道后果。”向存拱手说道:“当初若不是都尉,小的现在还是个无衣无食的流民,恐怕早死在入蜀避难的路上了。” 秦谊想起当初结识向存的一番因缘,不禁感慨道:“你也算是因祸得福,不过这也无妨,此事过后,你大可不用再做县吏了。” “谢都尉成全!”向存感激的说道。 秦谊一笑,拍了拍向存的肩膀,转身就走了:“回头去我家喝酒!” 第一百一十五章 措置剩员 “夫兵之冗不难于汰,而难于处。?ranena`籍其力于强壮之时,而欲去其籍于老弱之后,何以慰其心哉?”类编皇朝大事记讲义处冗兵 因地震而引发的政局波动,最后的解决结果是以皇帝亲自下罪己诏修省为代价,换取了司空赵温继续得以留任三公。各方不仅从此在极大程度上减少了因灾异,而被皇帝推出去背锅的可能性;更是再度获得了一条制约君权的手段,可以说是占了大便宜。在这个前提下,皇帝继续留着赵温,并让赵温与大司农、京兆尹等人推行采购余粮,也再无人从旁置喙了。 “我到底是没有看错王彦云。”皇帝如是说道,把一封奏疏放在桌案的最上面。 就在长安县一伙胥吏意图捞油水的时候,向存的反水让他们直接陷入了死地,有向存做人证,他们百口莫辩,很快便被王凌关在牢狱,准备处死。 胡邈被王凌的这番动作吓了一跳,他也不迟钝,紧跟着便让其他已经派遣掾吏下乡的县邑内部纠察,牵连出一大批的胥吏。 只是两人的手段雷厉风行,互不相让,虽然让民间黎庶大都拍手称快,但却难以掩盖随之出现的一个事实。 “郡县胥吏,大多是因陈沿袭,见晋升无望,便只顾着徇私贪腐。朝廷吏治败坏,则多半有他们的缘故。”皇帝看向侍中荀攸、杨琦二人,继而说道:“如今京兆尹、左冯翊等处掾吏鲜少,我看,除了依往例从当地选才补入以外,也得从其他地方调派过去。” “从邻郡调派?”杨琦问道。 皇帝摇了摇头,眼光看向荀攸,荀攸细想一会,说道:“夏秋时候,朝廷平乱河东,禁军有不少兵卒伤残,这时候虽多已康健,但大都无能从军。彼等有不少是读过军中‘夜校’的,县邑的掾吏所需也不过是会识字写字、整理公文、知道些计算之法而已。陛下的意思是,用这些空下来的胥吏位置,作为彼等离军之后的退路?” “陛下治军,待士卒特为优恤慰劳,从军时不仅足衣足食、还择其优者教习读书;无论病时还是平时,也安排医者随时防疫。”杨琦先是夸赞了一通,随即提出了反对意见,语气刻板:“如今兵卒因伤残而退,陛下依成例给田赐谷即可,若是还赐予吏职,臣窃以为优容太过。” “那些读过‘夜校’的,无不是军中都伯、什长之类,既明道理、又习数算,如何就做不得掾吏?”皇帝不以为然,这种退役转基层干部的方法在此时尚未有人推行,皇帝还是试图让众人理解:“彼等为朝廷出生入死,建立功勋,使其为县吏又何妨?若仅是发给田地,彼等身体残缺,又如何耕种?” 杨琦一时语塞,不是他无法反驳,而是有所顾忌,担心自己若是态度表明的太过坚决,会给自己造成麻烦。 按皇帝的话来说,彼等士卒个个正当壮年,为国效命,一朝因为伤残而不得继续从军,退伍后又没有一个相应的待遇来维持这个落差感。而且任由他们在乡里耽于往日荣耀、日渐消沉,反倒会白白浪费了军队与夜校对他们的培养、以及他们对皇帝的一片忠悃之心。既然这些人有基本的知识素养、与在禁军中养成的良好习惯,皇帝为何不把他们好生利用起来? 见杨琦脸色仍有些犹豫,皇帝补充说道:“等太学规模扩大、太学生学业渐成的时候,再将‘夜校’的规矩推行与徐荣、段煨、张济等军,禁军之外的退伍士卒,也待以后再说。如今先就南北二军读过‘夜校’、立过战功、身有残疾而不得不退出军伍的兵卒,依其军职大小,分别予以安排职务。” 杨琦面色一松,如果这个范围仅仅只局限于三万多人的南北军,那么就可以将其看做是皇帝对南北军的‘殊荣’。至于皇帝所说的日后在准备推行各军,向来也不过是缓兵之计,用来安抚徐荣、段煨等外军士卒的。 这个想一想就能知道,如今朝廷兵马有十余万,一场仗下来最少都有数千的损伤,哪怕是最小的一个县,区区县吏都有若干本县小豪强、小地主争抢不断,又哪里能为退伍士卒腾出位置来?可见这一项朝政最后真正实行起来,也不过是施用于南北军而已。 若是最后仅施于南北军、并引为常例,那么就会另外出现一个隐患。 杨琦心念急转,在考虑了未来的‘弊’与当下的‘利’之后,此时也不再提出反对的意见了。 荀攸早在南北军设置‘夜校’的时候,就从皇帝口中收到过暗示。那些真正的豪强根本不会稀罕一个‘县吏’的位置,何况这还是最苦最累的书吏。在没有触动真正的利益的前提下,那些连家名都不显的小地主,自然也就没有被荀攸放在心上了。 皇帝见着两人都没有意见了,再加上始终以皇帝马首是瞻的赵温、以及在关键事情上附和皇帝的董承两个人,整个承明殿的大臣们有一大半都将遵从这个建议。至于马日会不会同意,也已经无关紧要了,想到这里,皇帝趁势说出了心里的想法:“退伍的士卒中,除了要建有战功、读过‘夜校’以外,还得有其他的条件。譬如双手不能动笔拿物的、譬如一些审刑司狱、度支等职,则量能而用。” 这一系列的限制是为了保持郡县掾属的专业性,尽量将这些退伍的兵卒安排到缉捕盗贼、抄写公文、维持治安的职位上去。同时也按照从军时的不同职位,分布给予不同的待遇,譬如都伯转县掾属、队率转游徼、什长转亭长之类。 至于军候转县尉、军司马转郡刑曹、都尉转郡尉;亦或者中高职位的军官转任军屯长官的二线部队的种种措施,虽然在杨琦看来仍有些地方不怎么合适,但似乎也没什么好指摘的,毕竟以后朝廷必然要进行许多战事,以皇帝的本性也绝不仅是统一天下,或许还会有北伐鲜卑之类的武功。到那时,如何安置伤员、剩员,就得在这个时候提前为他们准备一条退路,免得滋生不测。 随着胡邈等人对京兆进行简单的基层吏治整顿之后,南北军的退伍伤员也陆续被安置下去,皇帝也跟着终止了前次命京兆遣派吏员下乡采买余粮的建议。只是出人意外的是,对于市场上不断上浮的粮价,对于府库里不断大量流出的钱财,皇帝对这些小心翼翼的涨价、跟制度打擦边球的商贾,竟有着罕见的容忍度。 当然,这只是初平年即将走到最后的一个小缩影,更多人想看到的还是即将到来的建安元年会有怎样的新气象。 随着建安元年的到来,朝廷内外的新旧制度走上正轨,很多人都从中预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皇帝不会轻易去打破马日、杨氏、董承这几方势力的平衡。内耗的结束,同时也标志着朝廷要真正的放眼天下,最为要紧的,便是关东。 而关东的情况,则是需要大鸿胪周奂与公车司马令王端从琅邪回朝了才能做的具体分析。 第一百一十六章 青徐之间 “是者,奚足以营?于时改辙,立言图功。??r?a?n??ena`?”联绵字典 琅邪国,开阳县。 “宣高,你可得想清楚了,那一千万不仅是钱,还有我等急需的麦粟!”军帐之中,昌瞪着席上一名颇有威严的魁梧大汉,气势汹汹的说道:“送上门来的钱帛,你真的舍得不要?” 那汉子长得高大结实,颔下生长着密密匝匝的络腮胡子,细密的贴伏在颔部周围,像是一蓬蓬杂草。 此人正是徐州牧陶谦手下骑都尉臧霸,他的声音也犹如他那胡子一样粗狂又沙哑:“这是朝廷给琅邪顺王的赙钱。” “那又如何?如今青徐等地盗贼丛生、流寇遍地,琅邪国无兵无将,拿什么看管如此多的钱粮!”昌听了,大摇其头,不以为然的说道:“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今我等既奉使君之命,安镇琅邪,既是保此间百姓、更是保王室安宁。我们将这笔钱粮引为军资,谅彼等也不敢说什么!” 座中除了臧霸与昌以外,还有孙观、吴敦、尹礼等人,他们都曾是泰山郡有名的任侠勇壮。自黄巾寇乱以来,臧霸、孙观随陶谦四处征讨,双双拜为骑都尉。由于都是同乡故友,彼等便收束部众,在今年的时候听奉陶谦调遣,趁琅邪顺王薨逝、国内大乱之际,引兵攻入琅邪国都开阳,逼走琅邪相阴德。 本来他们进兵琅邪,是为了打通陶谦与公孙瓒之间在青州的联系,在如今曹操势大,陶谦再难进兵兖州的情况下,唯有走琅邪入青州,陶谦才能与盟友公孙瓒在青州达成军事上的东西呼应。 后来随着曹操在徐州攻势迅猛,陶谦手下兵马部将节节败退,以致州内士民骚动。尤其是下邳相笮融,畏惧曹操兵势,裹挟黎庶、军资,退走广陵,由因其贪慕广陵富庶,故而设宴谋杀了广陵太守赵昱,纵兵大略后逃亡江东。由此导致了相对稳定的徐州后方起火,徐州最重要的两个郡国纷扰不停,即便是这个时候曹操已经退兵,陶谦仍是焦头烂额、疲于应付。 也正是这个时候,昌、孙观等人见陶谦似乎大势已去,一个个本来就对陶谦无所谓忠义的豪强们,不免生起了自立的心思。尤其是昌,他本来就是泰山贼寇,屡次攻打彭城等地,对陶谦只是暂时依附,此时窥见徐州虚弱,很快就打起了坏主意:“有了这笔钱粮,再加上琅邪国,我等兄弟大可扩充部众,编练精卒。那时无论是北进青州、还是南下徐州,皆将有一地为我等所有。” “曹操刚屠戮彭城不久,笮融便叛逃,祸乱下邳、广陵等郡,徐州损失惨重,听说陶使君为此还大病了一场。”孙观着意看了昌一眼,两人眼神短暂接触了一下,旋即移开,不怀好意的笑着说道:“陶使君今年六十有二了吧?如此大把年纪、老来又遭遇如此多的挫败,谁知道还能活多久?” 臧霸忍不住皱了皱眉,座中就属他的资历、名望最大,众人也都奉他为帅。这次昌等人说是劝他出手劫夺这笔价值千万的赙钱,其实是在逼他选择叛出陶谦、割据青徐。昌对陶谦没什么情谊,可臧霸却不同,他在起家平黄巾的时候便在陶谦麾下,深受器重,哪怕他心里也有占据山头、称霸一方的想法,此刻也不愿意对故主落井下石。 昌知道臧霸听不惯这些,也不愿逼迫太甚,于是选择了陈说情势:“宣高,就算陶使君身体康健,如今徐州内乱未平、人心不安,西边兖州有平东将军曹操日夜欲报杀父之仇,南边的后将军袁术据说也对徐州有意思。若非扬州九江等郡未定,后将军怎么也不会错过下邳、广陵无主内乱的机会,从淮南进兵徐州。” “后将军与陶使君曾不是盟好么?”尹礼在众人的势力中最是弱小,一般轻易不敢说话,此时是说到了不解之处,故而好奇问道。 “盟好又如何?一时盟好,岂能一世盟好?”昌立即不假思索的说道,却未曾注意到臧霸看向他的眼神微微变了几分,他继续说道:“后将军自陈留一败,接连丢了南阳、豫州等地,折损兵马无数。如今手中唯有一个根基未固的淮南,若是不想着开拓,那便只能坐守死地。” 臧霸忍不住看了昌一眼,似是没料到对方会有这样的时局观,按往常来说,昌判断时局的能耐可不如他。 “我与诸位兄弟一样,都想着在这乱世之中谋求一片基业自立。琅邪的确是个好地方,东有大海,北、西有泰山,可谓三面险阻,南边的徐州又富庶可得。我等若能据得青徐之地,则富贵可期,这毋庸赘言。”臧霸想了想,先试图稳住这一帮兄弟,而后说道:“只是这钱乃朝廷赐给琅邪顺王的赙钱、是丧仪,且不说我等擅自劫夺有失人道,但说是天使现在琅邪筹办葬礼,我等岂能冒此不韪?” “朝廷现今偏安关中,即便有所振作,也是对徐州力不能及。就算我等拿了赙钱又如何?朝廷还能派兵来打我等不成?”昌止住了臧霸欲言的动作,无所畏惧的说道:“就算是朝廷有诏邀击,放眼身周,谁家不是各打各的?又有谁会听从朝廷的诏令?” “是啊。”向来与臧霸友好的吴敦此时也附和昌,出声说道:“朝廷若是当真强力,这笔赙钱又为何不是用的都内钱、水衡钱?” “你们也莫要为难宣高了。”憨直的尹礼忍不住说道:“陶使君给宣高写了信,说是请宣高约束师旅,来日必有重谢。陶使君待宣高不薄,此时岂能做不义之事?” 臧霸跟着点了点头,沉着脸说道:“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名’字,如今开阳城内除了天使以外,还有不少徐州等地豪强大姓。一时劫夺倒是快意,可得罪了本地豪强,以后我等又该如何立足?诸君还得深思。” “宣高的意思是?”昌轻蔑的笑了一声,问道。 “明日吊祭礼后,我会亲自去找嗣王与琅邪相,陈说我等军资困难,若是彼等识趣,这钱自然会乖乖送上。”臧霸微微眯着眼睛,斟酌着说道:“若是彼等不愿,陶使君也会给我等主持公道。下邳、广陵内乱未平,想必陶使君也不愿意徐州北面再出事端。” 这是一个折中的法子,并没有真正的将臧霸等人推到陶谦的对立面,与昌等人最初的想法大为不同。可是见臧霸坚决不愿意对陶谦背负‘不义’之名,昌纵然再不情愿,也只好作罢。 出帐之后,孙观自然而然的走到昌身边,与他一路攀谈道:“臧奴寇不愿意出头,这事可就不好办了。” 昌面色迟疑了一下,旋即摇头说道:“未料到此人如此看重‘名义’。” 当初臧霸的父亲遭人诬陷下狱,臧霸结合少年勇健劫夺囚车,孙观当时在列,与其一同亡命东海,两人相识尤甚。此时听昌说起来,孙观想起自己与昌所谋之事,隐隐有些内疚,不由得怅然道:“臧奴寇原本就是个气节之士啊。” 第一百一十七章 隐忧未解 “使者治丧,穿作,柏椁,百官会送,如故事。??火然文????r?a?n??e?n?a`”续汉书礼仪志下 “幸而我等未曾将图谋如实托付,不然,他又岂会准我等所请?”昌站住了脚,转身看向孙观与吴敦二人,眼睛里转着精光,叮嘱道:“这事对我等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奈何臧宣高迈不过这道坎。故而咱们得先瞒着他,等事情办好了,再如实陈说不迟。” 孙观与吴敦两人相视一眼,皆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割据青徐,再也不居于人下,从此在一方作威作福,这不正是他们与臧霸这些年来的梦想么?臧霸此刻不愿意背弃他与陶谦之间的‘义’,那么他们这些做兄弟的,也只好私底下做了。吴敦对此事颇为伤心,想了想问道:“那事情要如何才能办好?” 昌说道:“董君说了,琅邪位置重要,要想占据此处,就得排斥国相阴德、把控郡国。尔后才能修养部众,趁机而动。” “国相乃南阳阴氏、高门大族,虽然军谋非其所长,但处政清明,深得国人之心。我等外兵刚来琅邪的时候,彼等尚知不敌,退避莒县自守,如今天使奉诏而来,徐州名士多有云集,此人又眼巴巴的跑回来了。”孙观有些不高兴,感觉白费了一番功夫似得:“他是瞅准了我等不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动兵。” “不是瞅准了我们,是瞅准了臧宣高。”昌冷笑了一声。 吴敦有些不习惯昌对臧霸的这个态度,忍不住皱了皱眉,说:“董君回青州了?” “交代完事,早几天就回去了。”昌看了吴敦一眼,说道:“既然臧宣高哪里说不通,我等暂且先依他说的办,等葬仪过后,再寻嗣王与国相讨军资。” 吴敦与孙观二人想到董昭的种种许诺,不由得心驰神往,说道:“北海相躬杀董卓,威震夷狄;莅任青州以来,呼吸之间,便连下数郡,横扫贼寇。如今有其引为声援,我等可无虑也。” 吕布算什么,再厉害也不过是袁氏牵着的一条狗,勇而无谋,任由董昭摆布,只有看不清形势的才真会把吕布当做什么能人。昌看着吴敦两个人,心里不由冷笑着,此番且拿他们当做踏脚石,等真正的时机到来,整个青徐都将留下他昌的威名! 等到了第二天,琅邪顺王刘容的葬仪,在空置、等待了半年之后,终于在朝廷使节的主持下开始了。 在王宫之内,正中摆放着一副巨大的棺椁,场上丧服如礼、食奠如仪,琅邪国内上至新王、下至小宗、臣子,皆奉侍左右,垂泪掩泣。徐州各地前来的陈氏、曹氏等人也站在两侧,安静的听着大鸿胪周奂读完最后一段丧祭所用的诔文:“……邦国既和,殊服来同。述论前绩,莫与比踪。” 到这个时候丧礼方才进行到一半,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让做了半年嗣王的太子刘熙,在先王的柩前正式继位,成为封王。 周奂这个时候仪态庄重的迈步走上东边的阼阶,先是向西北面的长安稽首拜礼,然后起身拿出一封策书,当众策拜刘熙为琅邪王。他念完策书之后,琅邪国相阴德手捧印绶,奉给了刘熙。 当看到琅邪王的玉印顺利的放在一个身材瘦弱、神情紧张的年轻人手上时,奉特诏前来祭奠的太原太守、阳都侯、琅邪顺王之弟刘邈心中的一块大石这才落了地。 现今的琅邪王刘熙是他的侄子,琅邪顺王薨逝后不久,国内大乱,阴德不敌臧霸兵锋,退守莒县。本来阴德想带刘熙一同逃难,可刘熙当时惦记着父王的尸体搁置王宫,怕贼人糟践,故而舍命留下。臧霸入城得知此事后,感其至孝,遂勒兵不使部众侵犯王室。由是刘熙声名大振,获得了一个纯孝的声名。 奈何他天性柔弱,畏兵如虎,一时因孝而激起的血勇没过多久便消逝不见,整日里对臧霸担心受怕。尤其是朝廷迟迟未有给他封拜的策书,这让刘熙只能以嗣王的名义留守琅邪,实际上的人身安全则全在臧霸等外兵的手中。 好在如今刘熙历经磨难,终于继位,而臧霸也不是大奸大恶的为人,两者在琅邪国,应当能和睦相处。 这是刘邈心里想得最多的一件事,本来都已放下心来了,可他一看到侄子手捧玉印、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忽然又忍不住为他考虑起来,想为这个侄子多尽一份力了。 葬仪过后的第二天,琅邪政实际的掌握者、骑都尉臧霸接到了新王的邀请,来到王宫。 便殿之中重帷低垂,密不通风,殿中仅摆放着一只极大的兽炉,炽炭燃起红焰。这炭的质量也不怎么好,臧霸一进来便嗅到一阵浓郁的烟气,让他忍不住微微皱眉。 殿内正中坐着的是明显有些局促不安的新王刘熙,见到臧霸犹如一只巨熊从门外走进,年轻人明显畏缩了一下身子。相比之下,其下坐着的阳都侯刘邈则是一派气定神闲,更有王子皇孙的风度。 各自见礼过后,刘邈先是说起道:“我在长安时,有幸得见天子于上林阅兵,那时我尚且以为天下强兵,也不过虎贲、羽林。怎料这几日见到将军麾下,方知我琅邪也有如此锐士啊。” 臧霸知道刘邈这是在奉承他,本想一笑而过,只是却被刘邈的话提起了兴趣,问道:“不知府君以为,南北军何如?” “不何如。”刘邈不以为然的说道:“前次河东叛乱,叛兵多不如禁军,饶是甲坚兵利,也打了旬月有余。” “喔……”臧霸简单的应了一声,心里暗暗对朝廷军队的战力进行评判。 刘邈轻声一笑,先抑后扬:“不过,若说敢战,朝廷的南北军在平定河东之后,旋即北击匈奴,驱入南匈奴王庭,擒杀匈奴数万,这也终算是不落禁军威名了。” “擒杀匈奴数万?”臧霸顿时哑然,毕竟这件事才过去半年没有,消息从西北传播至东边尚需一段时间,故而臧霸对此事一无所知,只知道朝廷平定了河东程银等人的叛乱、击败了趁火打劫的匈奴单于,可他却没想到朝廷手下的军队会如此强悍,竟然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战果。 臧霸忍不住拿自己手下的部曲跟南北军做了对比,这样的军队都‘不何如’,那他手下的泰山儿郎有何颜面敢称‘锐士’? “君侯说笑了,朝廷有如此强兵,天下万民,足以祈盼太平了。”臧霸强笑道,此时他如何会不知刘邈是想借此点醒他,朝廷既有强兵劲旅,又有明天子在上,即便现在鞭长莫及,管不到青徐之间的事,但谁也讲不好以后管不管得到。 若是朝廷真有光复天下的那天,臧霸就得事先寻好归附朝廷的门路,而眼前的刘邈又是琅邪国的小宗、又是朝廷大臣,他对臧霸的态度,就取决于臧霸对琅邪王室的态度。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公私图便 “象有齿以焚其身,贿也。?????r?a?n??e?na`”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刘邈故作无意的看了刘熙一眼,见他坐在一边两手紧握、放在腹间,畏畏缩缩的不敢说话,心里就莫名有些无奈,若不是他与琅邪顺王两人兄弟情深,不愿见兄长遗孤在这世道受委屈,自己又岂会主动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暗自叹了口气以后,刘邈复又看向臧霸,虽然时间会证明这一切,但对方到底没有亲眼见到朝廷的实力,仅凭自己的一面之词并不足以让他对朝廷心存敬畏。故而在威逼之后,紧接着就得是利诱,这是刘邈在太原担任太守时与归附匈奴、本地豪强们打交道时常用的手段:“下邳、广陵等郡国遭乱,粮草供给艰难,想必这些将军也已都知道了。” 臧霸点了点头,隐隐猜到了对方话里的意思。 刘邈继续说道:“将军安镇琅邪,保一地平安,功莫大焉。此时军资无济,而琅邪国府库还算充盈,自然要为将军分担一二。” “府君的意思是?”臧霸扬了扬眉毛。 刘邈很快回应道:“殿下适才与我商议,愿从千万赙钱之中,拨给八百万钱粮,以供将军所需。” 八百万不是个小数字,臧霸知道自己等人攻下开阳时,饶是有不得侵犯先王遗体的军令,昌仍带人将王宫、府库抢掠一空。此时新王继位不久,处处都急需用钱,能支出八百万给他已经实属不易了。 本以为自己主动找新王索取钱财会遭遇许多麻烦,没料到对方会如此识趣,不仅大方主动的给了钱,还明里暗里的示了威。臧霸明白此时朝廷余威尚在,自己不能太过大逆不道,能借着新王的关系与刘邈搭上线,对今后来说也算是多一条从良的路。 “多谢殿下美意。”虽然一眼就知道这是刘邈的意思,但臧霸还是识趣的感谢明面上的‘正主’。 “啊。”刘熙没想到对方会忽然跟自己说话,有些没反应过来,抬手便说:“有劳将军了。” 臧霸有些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将目光重新放在刘邈身上。 刘邈轻咳一声,说道:“说到这些,最近将军倒是会遇见一桩好事。” “好事?”臧霸问道。 “朝廷见琅邪临近泰山、青州寇贼,忧虑国内不安。又知将军颇有勇略,是以诏拜将军为怀义校尉,使镇琅邪。”刘邈捋着胡须,笑说道:“这本该由大鸿胪周公过两日宣诏,但今日时机正好,故而提前告知,将军可莫要怪我唐突了。” 朝廷封拜的怀义校尉,其含金量可比徐州牧提拔的骑都尉要高多了,何况这还认可了他驻兵琅邪的事实。臧霸起先不知其意,很快便转念明白过来,朝廷恐怕是发现了他在哪些方面的价值,所以才想笼络他,想把他当做青徐之间的一枚棋子。不然光是一个庇护琅邪王室这么个理由,还不足以让朝廷重视他这个野路子出身的豪强。 刘邈见臧霸若有所思,显然知道对方这是发觉了什么,没想到臧霸这个外表粗犷的汉子会有如此细腻的心思,看来皇帝选中他并不是没理由的。 “如今袁氏、田楷、吕布三家争夺青州,其中以袁氏占得上风,吕布据有北海、东莱、齐国等地,田楷夹在东西之间,若无公孙瓒伸手相援,随时可能覆灭。”臧霸走后,刘熙迟疑着问道,琅邪毗邻青州,青州的战况或多或少的也会影响到琅邪的局势。如今见刘邈不遗余力的拉拢地方实力派臧霸,心里似乎有些想法:“朝廷是有意让臧霸掺和青州的事?” 刘邈谨慎的看了刘熙一眼,只见刘熙露出探询的神色,眼眸深处似乎闪烁着隐约的光。刘邈话到嘴边,模棱两可的说道:“此乃国家之事。” 碰了个软钉子,刘熙倒也不急,依然是那种糊涂浑噩的语气疑问道:“寡人有一事不明,朝廷既已诏拜臧霸为怀义校尉、驻兵于琅邪,其军资粮秣自然就该有国中供给。王叔适才无论是不是拨钱与他,彼等都拿得到钱财,这样不是多次一举么?” 刘邈收回了在刘熙身上打量的目光,这个侄子是自己从小看到大,是什么秉性自己再了解不过了,向来柔仁温顺,刚才见到的那点锋利说不定只是一时错觉。此时听到刘熙的问题,刘邈心里更是一宽,嘴上却是叹道:“国是国,王是王。” “喔。”刘熙恍然大悟,朝廷给王室的赙钱属于琅邪王室的私财,相当于‘禁钱’、‘水衡钱’,国相阴德没有支配的权力。刘熙拿自己的私钱去补贴臧霸,是自己单独的示好;而国相阴德另外拨给的钱财,则是本属于臧霸驻军琅邪的开支,两者是不同的概念。 “只是,寡人身为封王,公然币赂国中将校,难道就不会惹来猜嫌么?”刘熙想清了原委,立即看上去有些后怕。 刘邈摇头道:“上千万的赙钱,不仅留之无用,若是遭人惦记,反而不美。何况殿下也留不住这笔钱,倒不如将其拿出去,给臧霸卖个人情。” “看来是寡人小气了。”刘熙讪讪的笑了下,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色。紧接着,又亲近的对刘邈说道:“今天多亏了王叔照拂,不然寡人当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是这抚军一事到底有些犯忌,王叔如今是朝廷大臣,回长安之后,还望多在国家面前为侄儿说说话,以免招惹是非。” 刘邈‘嗯’了一声,也没细想,顾自说道:“这只是一时权宜而已……”他想说朝廷在这个时候,估计会很乐意见到臧霸能通过刘邈加深与朝廷之间的关系,自然不会受到旁人的猜嫌。但话刚准备说出口,一时又停顿了下,含糊其辞道:“待我回长安之后,自会向国家面陈此事。” 说到这里,刘邈身边的一个苍头忽然走到了门口,侧着身子站立不动,似乎有话要说,又不敢贸然进来打扰。 刘邈正好想从此抽身离去,抬头看向门外,问道:“何事?” “是府君在阳都结识的故人,想与府君见上一面。”苍头如实说道。 “喔,是他啊。”刘邈答应道:“你且让他稍待片刻,我这就过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别有旁愿 “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ranena`物既有之,文亦宜然。”文选序 说完,又向刘熙行礼,辞谢道:“故人来访,我不得不见,让殿下见笑了。” “王叔有岁余未曾归国,访问旧识也是人之常情。”刘熙此时没了压力与负担,脸上的笑容也跟着自然了起来。 刘邈也不多说话,很快便走了出去。 琅邪王刘熙端端正正的坐在席上,身上虽然穿着由最粗的生麻布所制作而成的衣服,简陋宽大,给他带来一丝弱不禁风的柔弱感。但刘熙收敛笑容之后的样子,却隐然流露出那么一丝贵气,这种贵人的气度就连亲人刘邈都从未在刘熙身上见过。这个名不见经传、因为保护父亲遗体而孝名远扬的新王,这个似乎脸上永远挂着庸懦的微笑、让人一看就觉得软弱可欺的刘熙。 此刻在帷幕重重的殿中,竟显得有一丝深不可测。 帷幕大幅度的摆动了几下,像是一位窈窕的美人蹁跹起舞、飞扬裙摆。 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从帷幕之后踱步走出,坐在刘邈刚才坐过的位置上。 “萧君。”刘熙这时已然换了一副生冷的神色,悠悠说道:“王叔曾经、不,他一直都待寡人很好。” 那被称为‘萧君’的年轻男子正坐在下首,饶有兴趣的仰头看向刘熙,安静的听着,一时没有说话。 “寡人小的时候背不下书,父王考问的时候,他便在父王身后张口默言,偷偷提示我。有时候惹了祸,他也每每都向父王说情,他说他膝下亡儿,视我犹如亲子……王叔一直都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刘熙说着说着,自称不由自主的从‘寡人’变作‘我’,放在腿上的手也攥成了拳头,语气沉重的说道:“可他这回是注定不会帮我了。” “大鸿胪预计还要过一天才动身返程,殿下尚有时间寻阳都侯叙谈。”年轻男子眉头微蹙,轻声说道:“不过话里得要小心斟酌,切不可流露异样,刚才阳都侯必是留意到了什么,不然在最后的话里也不会刻意保留。” 年轻男子名为萧建,字叔直,东海国兰陵县人,祖上乃孝元皇帝的老师萧望之,据说再往前溯源,还是汉初三杰之一的萧何后人。此时的兰陵萧氏尚且没有两三百年后那么声名显赫,反倒是自丛萧望之含冤被诛后便不断的落魄沉寂,到了萧建这一代,兰陵萧氏已经是仕不出州郡的小豪强了。 当初刘熙还是王子的时候,其父为了让他承继琅邪孝王好经学辞赋的家风,特意延请了琅邪国内的一个处士、东莞綦君来做刘熙的师傅。綦君精通《公羊春秋》,琅邪人赵昱等名士皆乃其门下弟子,兰陵萧氏为了攀上这道交情,也跟着派萧建前往东莞求学,一来二去,刘熙便与萧建互相熟识。 萧建颇有审时度势之能,见黄巾起事之后,天下久乱不止,尤其是孝灵皇帝驾崩后,海内沸腾。他便立时燃起了在乱世之中博取功名、光大家族门楣的想法,这个想法像野草一样在心中肆意生长。很快,他就将目光放在了身子虽弱,但同样有颗不安分的心的刘熙身上。 光武血脉,天潢贵胄,数代琅邪王在琅邪国内养就的清名,第一代琅邪孝王刘京更是有着‘贤王’美称,声名次于东平王刘苍。有着种种优势、天赋的刘熙,在萧建看来,自己何不能效仿先祖萧何辅佐高皇帝的事迹,再开一代太平? 于是两人便绸缪良久,蓄谋着等继承王位之后,借着天下崩坏,许多礼制都遭废弛、州官无以管束的情况下,尝试结交臧霸这样掌握兵权的人物。可谁知琅邪顺王死后,朝廷对此近半年不闻不问,让他们心慌了好一阵,毕竟一个王太子的身份根本没有封王的身份好用。 好在天使来了,与刘熙情同父子的刘邈也来了,不仅成功册立继位,而且还出于照顾的心思,无意之中为刘熙解决了拉拢臧霸的难题。 萧建此时向刘熙建议的是,让刘熙借助刘邈的身份与关系,在朝中为他多谋些便利,最好是能说服他一同谋事。可惜见今日这般模样,刘熙再迟钝也明白刘邈对朝廷的一片坚贞,根本不是他一个晚辈就能说服的。 “不会了。”刘熙遗憾的摇了摇头,“王叔与先王一样,皆是忠心汉室之辈。初平元年的时候,朝廷迁都长安,先王便是第一个入朝贡献的封王,王叔这个阳都侯的爵位,还是那时候册封的呢。这些年来,饶是先王病重,也日夜不忘国家安危,去年听说董卓就戮,先王喜不自胜,不顾病体写就章表,请王叔再度入朝。可见彼等至忠至诚,我等……还是罢了。” “也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心地。”萧建甚为理解,既是宽慰、又是勉励的说道:“就连长沙定王,当时也绝不曾料到自己的后人会出一个光武皇帝。” 听到这里,刘熙心里的那一丝惭疚这才宽解不少,紧握着的拳头也悄然松开了。 萧建继而说道:“国相打算荐举我为孝廉,若是运筹得当,我应是能留在莒县。” “何不留在开阳?”刘熙思忖了一会,缓缓说道:“不若寡人明日与王叔说一声,请他在国相阴公荐举你为孝廉之后,再为你打点一二,拜萧君你为开阳令?如今国相身边无人相佐,急需贤才治理琅邪。你又与其交好,若是从旁陈说利弊,他少不得也要留你。” 萧建点头道:“国相无兵无人,若是不做些什么,恐有为臧霸逼凌之危。” “臧霸此人,你觉得如何?”刘熙忽然问道。 “有勇有谋,又颇重气节,殿下足以倚重笼络。”这是萧建这些天以来,在暗中对臧霸的观察。 刘熙点点头,复又问道:“那昌等人呢?” 萧建面色一改,大为郑重的说道:“此辈票掠宫室,目无尊卑,殿下要小心为是。” “寡人有萧叔直,何愁大事不成?”刘熙这才绽开笑颜,一副壮志凌云的模样。 萧建也谦逊的说道:“殿下不弃薄才,这才是在下之幸。” 于是,两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年轻人在帷幕重重的殿中徜徉了天下局势,又说了些青徐之间在未来将有的变化,只觉得彼此意见相得,成事不远。 可他们却不知道,乱世之中从不缺的就是野心家,任谁都知道乱世到来,任谁都想在乱世中建立功业,可最后有多少人是妄自菲薄、有多少人妄自尊大、又有多少人是笑到最后呢? 第一百二十章 子有良媒 “金珠富贵吾家事,常渴佳期乃寂寥。?????????ranena`偶用志诚求雅合,良媒未必胜红绡。”书红绡帕 开阳城内的官舍之中,一老二少正坐在厅堂内温酒闲谈,正中摆着一盆熊熊燃烧的炭火,敞开着的大门外是一片低矮干枯的花木。阴霾的天空刮着冷风,云层低的好似能够到屋檐。 冷风寒彻,三人拥着炭火取暖,却迟迟不肯让人关闭大门,这是因为有个识天时到人说,今天会下雪。 三人虽然都带着一颗闲情雅致来等雪落下,可偏就无人真的把此事放在心上。 “路遥天寒,看来今年是赶不及回长安了。”位居次席的公车司马令王端把酒碗放下,感慨道:“我等迁延如此时日,只盼这回去的路上能顺遂平安才好。” “王君这倒是可以放心,陶使君与平东将军都已说好了,这一路会派兵随行。”王端对面一个相貌儒雅、极有风度的男子也跟着将酒碗放下,开口说道。 这个男子的声音平静柔和,亲近之中而不带谄媚,任谁听了都只觉得十分顺耳,不由自主的让人回以笑脸。他穿着一件极为简单的深衣,上头连寻常的纹饰都没有,与一般的士人无异,举手投足之间隐然流露着一丝贵气。 “有劳麋君费心了。”坐于主位的老者开口说道,他看上去有五十余岁,宽颊大耳,面色红润,是个精神十分健旺的老人。 大鸿胪掌管招待诸侯藩属、主持朝祭礼仪,在九卿之中是实实在在的一个闲职,论权力甚至连太仆都不如,太仆好歹还掌管皇帝的车驾御马和马政,而大鸿胪却位高权轻,仅仅只是比太仆清贵一些罢了。周奂手上的权力不大,又年岁渐长,扶风周氏也不是什么高门大姓,能走到大鸿胪的位置上已经算是多福了,故而在一些事上看得也比较开。 正是由于周奂在朝中与世无争的性子,这才让他借着出行琅邪的由头,平安躲过了长安城内的一场政局跌宕。 这人闻言浅笑了下,说道:“在下忝为徐州别驾,此乃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被称作‘麋君’的自然就是徐州东海人,别驾从事麋竺。若是不知其名,人们还会把他当做一个普通士子,但谁又知道对方童仆上万,家产巨亿,是徐州为数不多的富豪大贾。 这一次朝廷对曹操与陶谦二人擅开战端的处置是各打五十大板,平东将军曹操被下戒书申饬、并剥夺了继承乃父费亭侯的资格;而徐州牧、镇东将军陶谦则因为纵容属下张寇乱,甚至有与自称‘天子’的阙宣共同谋叛的嫌疑,故而被夺回了镇东将军印,仍为徐州牧。 除此之外,由于琅邪顺王新丧,朝廷按以往的规矩应当出赙钱千万,布万匹,而皇帝当时并不想一次性出这么多钱,所以想了个法子,让陶谦与曹操二人共同承担。明面上说的是追缴积年的赋税,实际上是皇帝对地方的摊派。 徐州富庶,兖州贫瘠,最后商量来商量去,还是由徐州承担了近八成的赙钱,其中多半都是由麋竺所代表的麋氏自愿支付。 一次性抛出数百万钱,加上麋竺大方的承担了周奂等人所有的开销、以及私下里给琅邪顺王的赙钱,差不多花了将近一千万,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这让在关中过了几年穷日子的周奂与王端二人惊骇莫名,而麋竺也凭借着这块价值上千万的‘敲门砖’,成为了周奂与王端这两个朝廷天使的座上宾。 “今日过来,其实是有件私事,想问问王君的意思。”麋竺知道王端的身份,虽为副使,但有时就连正使周奂都要尊重他的意见,在这次宣布对曹操与陶谦二人的处置、调解二人恩怨的时候,王端更是占据主导的地位。更何况,王端还与天子有着另一层关系,这让麋竺一开始就把目光放在了王端身上,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王端。 王端是个彬彬有礼,脾气温和的人,见麋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他不由得问道:“麋君但说无妨。” “在下是想问,王君可曾婚配?”麋竺见王端实实在在的发起了愣,莞尔笑道:“舍妹麋氏,今年也有十七岁了,一直尚未寻到良配。虽然不是绝色,但也算是‘静女其姝’,为人也很贤惠知礼。若是王君不嫌,你我两家不妨可以考虑一番。” “啊。”王端登时红了脸,脸颊处就像是被铜盆里的炭火灼伤了一样,他们家前些年落魄的时候,根本无人愿意将女儿嫁过来,父亲王斌也不愿随便找个门第低的人家凑合。等到后来家门显赫,王斌又不知怎么的,像是报复性的拒绝了所有前来求亲的高门。这导致他及冠这么久了,一直都未曾许亲,这次骤然听麋竺说起来,他却有些无可适从了:“这未免、未免太唐突了些。” “唐突之处,还望王君海涵,勿要怪罪才是。”麋竺的眼神朝王端脸上飞快的一瞥,心里顿时有了底,温和的笑道:“实在是舍妹年纪也不小了,本来想好了寻下邳陈元龙结这门亲,奈何对方看不惯我等商贾……”说到这里,麋竺的脸色沉了沉,似乎是想到什么羞辱的事情,黯然道:“是了,我家非是经学传家,自是难攀王君这等家世。” “不、不,在下没有这个意思。”见对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一向沉稳有度的王端此时不知怎么的手足无措了起来,他想了想,试探性的问道:“昨日与其他人家的女眷一同慰问王太妃的,可有令妹?” 王太妃就是王太后,由于东汉一代的诸侯王国土狭小,远逊于西汉,故而王太后也跟着降级成了王太妃。 麋竺心中一动,跟着说道:“正是,穿着一件缥色的衣裙。” 缥色就是淡绿色,在一众绯衣绛袍的人群中极为显眼。 王端眼前似乎浮现了昨日在眼前那惊鸿一瞥的身影,心中渐渐浮上一丝悸动,嘴上却是说道:“在下的家世比不上那些高门大族,令妹若是要许我,我怕会有耽误。”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云集仰望 “指亲托故厮还,趋时附势故相干。”渔樵记 “这是谈何耽误?”麋竺有些好笑,趁热打铁的说道:“王君逸群之资,是我家高攀才是。” 其实早在这次出使关东之前,父亲王斌就跟他说过自己与王辅的婚事,王斌打算等明年皇帝选完采女之后,再请皇帝另赐两个民间的良家女给他们兄弟。王端此时想起了王斌对寒家、豪族的态度,一时又犹豫了起来,嗫嚅道:“婚姻大事,我一人不得做主,还得回去请示家君的意见。” “说的是,说的是。”麋竺也是知情达理的人,不以为意,说道:“正好使君命我奉职长安,这一路我恐怕将要与王君偕行。等到了长安之后,还请王君多多照顾。” 王端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愣怔了一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周奂在一边看的有趣,n来别开了话头,不着痕迹的给王端解了围。 等麋竺心满意足的走了之后,周奂看了眼心境渐渐平复过来的王端,揶揄道:“东海麋氏家财亿万,麋子仲也是少有的雍容君子,王君家世不差,倒是与其登对。” “徐州人杰辈出,小子浅薄之身,何能及也?周公切莫要打趣在下了。”王端平静的对周奂笑道。 听了这话,周奂不知怎么也敛了笑容,颔首道:“下邳陈元龙、东海麋子仲,此皆贤才俊彦,流落江湖,难逢明主,诚然可惜。” 若是一般人遇见徐州豪富麋氏主动结亲,恐怕还巴不得接受,王端虽然是皇帝的表兄,但门第并不如何显赫,跟麋氏比起来堪堪是门当户对。两者一个有钱,一个有权,这种家族联姻简直是百利而无一弊,麋竺外表是个仁人君子,骨子里其实还是个商人,奇货可居四个字是在明白不过的了。 按常理来说,王氏应该不会拒绝麋氏才对,何况王端刚才明显是对麋氏女有心,可他为何在最后偏又把父亲抬出来当借口? 难道王氏如今对于联姻一事有别的想法? 周奂心中转着无数的念头,默默揣测着王氏的态度,耳边却响起王端清朗沉稳的声音:“说起徐州俊彦,这几天来琅邪拜谒的士人可当真不少,其中也不乏良才。” “是啊。”周奂回过神来,目光仍盯着依旧阴沉沉的天空,用一种半是感慨、半是无奈的语气,怅然说道:“彭城严畯,性情质直淳厚,能成大器、广陵吕岱,才气智谋不凡,可任干职。此外还有东莱刘繇,俱是一时之士啊。” 这一次出使除了办护琅邪王的丧事、调节曹操与陶谦两人之间的仇怨以外,另一个任务就是效仿当年赵岐首次出使关东,征辟、举荐各地名士入朝的往例。周奂刚才所说的这批人中,有本来就被公府征辟、但为了避难而未曾起行的刘繇有周奂、王端得知声名,主动征辟的士人,如精通经学的严畯其余则更多的是入仕无门,主动过来找一条出路的,比如吕岱等人。 “原本只是奉诏征辟刘公及其弟子入朝编订新历、以及颍公、苏公等经学大儒入太学传道授业。”周奂似乎没料到这一次会那么多士人钻营门路,虽然他们不是厚着脸皮祈求征辟,但却是打点关系,想跟着使团一同入朝,也好避过路上的艰难。来的时候算上负责护卫的王忠等部众也才一百多人,走的时候却俨然要变成一支上千人规模的队伍,这是让周奂始料未及的:“没想到会有如此士人云集的景况。” 这也无怪乎他多想,当年随着赵岐一路入朝的士子们,在经历吏治科的学习后,一个接着一个的被安排到紧要的职位上,如今干得最好的两个榜样就是河东郡丞杜畿、廷尉正杨沛。朝廷表现的新气象让饱受战乱的士人们仿佛见到曙光,若是在平时,他们兴许只会动心,并不会千里迢迢赶至西北,但此时王端等一行人来了,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借势的机会。 王端浅笑一声,说道:“周公莫忘了,君上除了要寻访刘公这些贤士之外,还特意嘱咐我等寻访一个叫华佗的沛国人。” “此人行踪不定,只知道他在下邳、东海一带,具体在哪里却无从寻觅,我等不日返京,恐怕要来不及了。”周奂眼神轻颤,脸上的笑容忽然有些不自然了起来。 “来不及也要等到此人,这是君上亲代的事,若是未竟全功,我又有何颜面回禀?”王端没有理会周奂言语里的示意,郑重其事的说道。 周奂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忍不住多看了王端一眼,犹疑不定的说道:“再等几天恐会天降大雪,届时路上寒彻,路上行途会多有不便。” 见王端没有作声,似乎是在考虑他的意见,周奂紧接着劝道:“这个华佗只是一介寻常医者,我观其声名,也不过是对症下药,治好了几个人而已。既无扁鹊那般的高明医术,也无仓公德才俱备的品行,太医令属下太医无不是一时名医,何必为了此人迁延时日?我想国家应是不知从何处听闻此人有些手段,一时兴起,想延请入宫,如今多半是已忘至脑后了。” 周奂虽然脾气好,易亲近,但立场上还是与同乡马日磾站在一起的,此刻忽然追根究底的问王端这些,多半是有了什么猜测,想从他这里获得验证。 王端想了想,也不多说什么,仍是把皇帝的嘱咐抬了出来:“君上有言在先,我可不敢违诏。” 周奂直直的盯着王端看了良久,这才叹了口气,默然起身往后面走去了。 厅堂之中只坐着王端一人,铜盆里的炭火渐渐烧得只剩灰烬,他伸手轻轻扇了两下,几点火星从余烬中露了出来,散发着微不可查的一阵余温。 风在呼呼的吹着,那个身影却不知怎么出现在了王端的眼前。 麋竺迈着方步走出官舍之后,等候在门下的麋芳很快迎了上来,一边伸手将兄长扶上车驾,一边问道:“如何?” “王君心有意动,却未有松口。”麋竺在车上端正的坐好,对跟着挤上来的麋芳说道:“我看他心存顾虑,却不知在犹豫什么。” “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家富甲青徐,门第比起他们邯郸王氏来也不算差,何况妹妹贤良淑德,他还在顾虑什么?”麋芳向来是口直心快的性子,此时在车上脱口便说道,显然不怎么高兴。 麋竺倒是没有麋芳那么心急,他思忖了会,说道:“我知道的太少,现在还不好断言。所幸事情不急,待到了长安之后,见识过朝中事故,方能知晓一二吧。”11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东海乔木 “昔日之贵,今者之贱,彼此共之,其揆一也。?????????ranena`”南史范泰传 “我看这次悬得很。”麋芳大摇其头,断言说道:“王氏既然推诿忸怩,我等何必硬要贴上去?就算是国家的表亲又如何,朝廷远在关中,我家根基却在徐州,方今世道崩坏,一时消长,安知以后如何!即便结成亲家了,也借不了多少势,凭白还花了上千万钱……” “你倒是有颇多怨言。”麋竺瞥了弟弟一眼,弟弟麋芳与他同父异母,无论样貌、秉性还是资质都大不如兄。如今就连眼界都只局限于徐州一隅,兄弟目光短浅,让麋竺略为失望:“钱有何用?现今这世道,若是手中无兵、身后无人,钱帛越多,就越会招来杀身之祸。你没看见袁公路在南阳割剥富室,征敛无度么?南阳那些豪强,谁家没有上百年的积蓄?谁家不比我家富强,可最后还不是为人鱼肉?” 往日鸣钟食鼎,积代簪缨的豪强、大族,纵然有再坚固的坞堡、再显赫的家名,也敌不过乱军手中的刀剑。就如同涂满彩绘的陶俑,看似高贵精致,其实轻轻一碰就会摔个粉碎,其他地方的豪强感同身受,麋芳也不免有狐死兔悲之感。他嘴唇嗫嚅了下,强词说道:“袁公路此为犹如自绝于天下,必然不会长久!” “他今后如何与我等无关,我等要做的就是保全祖宗传下的家业,不仅是守成,更要将其光大。”麋竺把握住话题的节奏,摇头说道:“你别看朝廷如今偏安西陲,难制关东方伯,其实天子圣明睿鉴,国有强将能臣。依我之见,不消五年,可席卷天下,再兴汉室。到那时,你还觉得此时与王氏结亲无用么?” 麋芳尚有些不确信,凝声问道:“阿兄这么有信心?国家年仅十三、四,便在关中推行了那么多大政,若是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麋竺打断了麋芳的话头,带有警告的瞪了他一眼,这时两人已到了临时购置的府邸门前。麋竺迈步下车,一边走一边对身后亦步亦趋的麋芳说道:“连你都想到的事情,以国家之才,绝不会想不到。” 被兄长当面嘲讽了一通后,麋芳老脸一红,心里虽有些不服气,但麋竺长兄威严,麋芳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没有说话。 麋竺抖了抖宽袖,从容的登上三级台阶,进入厅堂之后,在奴仆们的服侍下盥手洗面,而后用手帕擦干。有奴仆还想递上香囊,被麋竺挥手斥退了,这时麋芳也忙完了一系列流程,正拿眼看向麋竺。 “我与小妹去长安后,徐州这里的家业,就全放在你肩上了。”麋竺开始交代事情。 麋芳眉头一挑,心里喜不自胜,长期以来在麋竺的压制下,他一直很难在家族经营的事务中插嘴,如今麋竺将要远行,这麋氏岂不是要轮到他来做主了?他刚准备说话,却见麋竺面色隐隐有些悔意,似乎放心不下,麋芳心道不妙,怕对方中途反悔,连忙岔开话题说道:“阿兄这次出行关东,陈元龙也会跟着去么?” 这话很快让麋竺转移了注意,他如实说道:“如今下邳国民心扰乱,此乃陈氏根基所在,典农校尉挂念桑梓,应是去不成了。” “喔。”麋芳随口应道,又立即问道:“那刘玄德呢?阿兄你最初不是很看好此人么?” 麋竺深深看了麋芳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以前的确是如此,但如今有了更好的选择,阿妹也就不需要再考虑他了。” “那刘玄德万一成事呢?”麋氏曾在刘备身上投资了许多,此时突然转向,麋芳有些舍不得这个损失,何况,这里面还有另一个因由:“陶使君的身子很不好,时有咯血,今后徐州这片天,多半要仰仗刘玄德。” 徐州近来的局势随着陶谦日益恶化的病情而诡谲难测,陶谦膝下二子不堪任用,放眼周边,曹操与陶谦有血海深仇,袁术背盟之后对徐州觊觎已久,吕布虽然强力,但并讨徐州豪强的喜欢。挑来选去,也只有跟徐州豪强羁绊最深、观感最好的沛相刘备最适合接下重任。 这个事情麋竺也曾思虑过,当初陶谦与郑玄、孔融、陈纪等人将刘备拉入他们之间的士人圈子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个苗头了,如今不过是有人看到时局不稳,刻意想将刘备搬上台面来罢了。 此时结好朝廷的确是一招极具前瞻性的伏笔,但也只是多一条路而已。朝廷即便在未来几年可能再度兴复,在那之前,麋氏在徐州的家业也需要有人照看、庇护着:“我家没有小妹,又该如何结好于他?” 麋竺垂下眼眸,轻声道:“创业之初,谁不需要粮秣钱谷?何况他更是需要这些来稳定军心,到时候你给他奉献一笔足够的钱粮就是了,只要小妹与王家郎君好事既成,刘玄德也不会太过为难我等。” 说完,麋竺发现麋芳没有搭话,忍不住抬头看去,却见麋芳一脸揶揄,麋竺不解其意,挑了挑眉。 麋芳这时笑道:“阿兄,我忽然发现,你嘴上说着钱帛无用,其实还是认为它有用。” “钱这个东西,得看你会不会用。”说着,麋竺把手往袖子里一掏,摸出一串五铢钱来,那一串钱共有五枚,坚挺精整,由上等黄金熔铸而成。饶是此刻室内光线黯淡,那一串金五铢仍旧发出黄灿灿的光芒。 金五铢是他们这种等级的上层豪强用以赏赐、馈赠、巨额支付所用的流通货币,功能类似于金饼。在麋家兄弟几个人之间,这特意熔铸的金五铢,有着别样的象征意义。 麋竺轻轻用手指摩挲着金五铢上的精致纹路,淡淡说道:“若是会用,即便把它抛水里,它也会予你返还十倍之利;若是不会用,哪怕你日夜守着、数着,它也不会给他带来一分的用处。‘钱者,无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贵’。我麋氏现今最需要的不是钱帛,而是要用钱帛换来的东西。” 第一百二十三章 谨视鸩鸟 “而攀傅假托之端,亦由斯而起。”序 王端一个人烤火着,没一会的功夫,刘邈便从外头走了进来。 两人之中,虽然刘邈的资历、声名、官爵都远胜于王端,但在这个场合中,刘邈却鲜见的对王端这个温和宽厚的年轻人保持着一丝恭敬:“华佗已经寻到了。” “他现在何处?”正在假寐的王端睁开了眼,眼神中的带着探询,似乎是想要证明什么。 刘邈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轻声说道:“就在陶使君的幕府中。” “这就是人心呐。”王端感慨莫名的说道:“早在临行前,君上就曾嘱咐过我,偏我还要以诚待人。如今为人欺瞒,皆为我不察之故,我这算是违诏了吧?” “国家宽宏仁厚。”刘邈说着拿眼觑着王端,见他脸色依然和缓从容,全然没有一丝得知遭人欺瞒而该有的气恼,心里不由得佩服起这个年轻人的气度来。又壮起胆子说道:“大鸿胪几次与陶使君叙谈论旧,不可能不知道华佗就在府中。” “你这也只是猜测,华佗一介无名之辈,就算与大鸿胪相见,周公也未必能认出来。”王端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他随口说道:“而陶使君却不然,他知道华佗是君上钦点要征辟的人物,偏就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无论他知不知道华佗对于君上的用处,他这份心思就不可取。” “陶谦老矣,早不复当年智略,如何能从细微之间,窥得大事?”刘邈回答得坚决,仍坚持先前的观点:“我看,还是与大鸿胪脱不得干系。” 王端这时已阖上半边眼睑,明确表示不愿再谈下去:“临去之时再行文州牧府,看陶公有什么措辞吧。” “诺。”刘邈点头答应了下来。 这次皇帝不仅是征辟了华佗,还派人往荆州准备寻访张机,以及其他地方的有名医者。虽然说辞是为了预防关中可能因旱蝗而引起的疫病,其实其内里的用意,很多人都不明白,就连周奂也只是半信半疑。 刘邈身为宗室,做什么都要谨言慎行,在这个敏感的问题上,他最好的应对方式是做个木头人,而不是当着王端的面说着说那。只是他心有所托,非得探询出来不可,只是见王端这副谨慎的模样,刘邈也反应了过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近日从阳都来了一行故交,说是担忧在桑梓受到兵灾,故而想与我等结伴同行,前往长安。” “阳都的故人?”王端好奇的问道。 刘邈笑着说道:“是琅邪诸葛氏,其先祖诸葛丰,在孝元皇帝时曾为司隶校尉。” 孝元皇帝都是前朝的事了,一般来说,若是要溯源祖辈荣光,都会先说第一个最有声名的祖辈,然后再说最近一代的祖辈,很少有只说远祖的。这么说的人只能说是家名不显、底蕴不足,不然,何故只说了两三百年前出了个诸葛丰,其后对家中出了什么人物却只字不提? 王端显然是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没有点破,只拿起放在铜炉边温着的酒碗,一边喝着,一边仔细思索着诸葛丰的事迹,淡淡说道:“长安民谚间何阔,逢诸葛,原来是刚直有节的诸葛后人。” 刘邈知道这是客套话,点了点头,说起了他与诸葛氏的一段渊源。 原来刘邈在初平元年奉兄长之命前往长安朝贡,由于他是朝廷迁都后的第一批前来朝贡的臣子宗藩,故而特受朝廷信重,被拜为九江太守、封阳都侯。刘邈在九江没待多久,就回了封地阳都,由此在阳都结识了诸葛一族。那时诸葛氏的当家人、泰山郡丞诸葛珪亡故不久,刘邈作为封侯,与诸葛氏多有往来。 这次曹操进犯陶谦,所过多加杀戮,琅邪又靠近贼匪肆虐的青州等郡,稍有不慎便有兵燹之灾。诸葛氏为了自保,正打算在诸葛玄的主持下南投荆州,正好在这时得知刘邈回琅邪的消息,诸葛玄考虑之后,毅然做出了跟随使团回返长安的决定。毕竟跟荆州比起来,关中更有发展的前途,何况还有一个身为太原太守、汉室宗亲的故友? “原来是这个缘故。”王端点了点头,反正皇帝给他交代的是征辟青徐士人,此时也不在乎多一个微不足道的诸葛氏,于是他浑不在意的说道:“既然君侯有意,与我等偕行也不为不可。” 随后几日的天气并没有如那个识天时的人所说的那样雨雪纷纷,而是在吹了两天大风之后,突然云破日出,呈现出了晴朗朗的一片天来。虽然在寒冬之际乍暖开阳有些妖异,但周奂等人还是由衷的欣喜雀跃,在琅邪迁延数日之后,立即返程。 几日之后,队伍行至小沛城下,曹操约束部众,勒兵退军十里,以让天使车驾,刘备等人策马而出,在城外恭候天使途径。 诸葛玄身着简单的深衣宽袍,坐于轺车之中,一名年仅弱冠的年轻人持辔驾车,在诸葛玄的身边则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那少年样貌俊俏,目如晨星,与驾车的年轻人有几分相似。 他们在队伍之中,打城下经过,这一路走来,途径琅邪、东海、彭城等郡国。他们看尽了饿殍载道,野无人迹的景况,直到来沛国这才稍稍好转。 俊俏的少年在车上四处张望着,忽然问道:“叔父,亭边的那人是谁?” “他?好像是沛相刘备,本是幽州牧公孙瓒手下无名之徒,直到这两年才渐起声名。”诸葛玄凝目望去,想了会方才说道:“今年徐州遭难,陶使君四处求援,唯有他一人带兵来助。” “可他不还是没能挽回败局么?”少年轻声问道。 “他来得太晚了,已经错过了战机。”诸葛玄说完,又迟疑道:“他当时的兵马也不足,总之,有许多缘故吧。” “既如此,那他为何不撤军?他又不是徐州人,我若是他身边谋士,我就劝他撤兵南下,先占沛国全地,再进汝南,而后往北拿下梁国。这样兵众地广,足以威胁兖州南境,曹操那时再是了得,也不敢放任不理,跑去进犯徐州。”少年曾读过几卷散逸兵书,一眼便看出虚实,轻松自如的说道。 诸葛玄愣怔了一下,他不通兵法,也不知道这少年说得对不对,又不好被晚辈说得哑口无言,正搜肠刮肚间,专心赶着车驾的年轻人像是知道诸葛玄的窘迫一般,插话说道:“因为他答应过陶使君要保卫徐州,之所以不走,或许这是为了心中的仁义吧。” 少年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答案,喃喃道:“仁义?这世间还有这样一个人啊。” 他放眼看向长亭外驻马而立的男人,那男人身材中等,样貌不凡,带着一丝儒雅敦厚,其身侧各自站立着两个彪形大汉,宛若两尊铁塔守护在他身周。 像是冥冥之中有所羁绊,男人目光一动,转眼便与少年的目光隔空对视。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会。11 第一百二十四章 用人疑人 “宁可艰于择人,不可轻任而不信。”论任人之体不可疑札子 沛国,沛县城外。 平东将军、督兖州军事曹操已使人设下筵席,准备招待周奂及王端等一行人。 曹操负手站于中庭,他相貌本不出奇,举手投足之间却委实有一番威严,在一众或是隽逸、或是冷峻的士人中间格外引人注目。 “刘玄德说要来?”曹操呵呵一笑,侧身对陈宫说道:“他倒不怕这是鸿门宴?” 陈宫说道:“天使与会,刘备还怕什么?” “这倒未必。”曹操眼神微变,有些玩味的说道:“鸿门宴岂是因义帝而罢休?” “明公莫要开这个玩笑。”陈宫脸色一变,眼睛飞快的往帐门出掠过一下,俯身凑到曹操身边,小声说道:“幸而文若不在,否则又要费口舌了。” 曹操轻笑一声,转身看向陈宫,摆手道:“文若就是在也无妨,他胸怀宽广,心里放的是整个朝廷,而不是一个皇帝。倘非如此,他也就不是荀文若了。” 陈宫眯着眼,含笑点头:“明公说的是,到底是我狭隘了。” 在场的戏志才发出呵呵一笑,一双眼睛明亮清澈,似乎看透了所有世故,却什么话也没说。 “尔等都说,刘备屯军沛国,于我而言犹如背后芒刺、身前荆棘,非除不可。”曹操左手虚扶着剑柄,一边踱着步子,转身走到二人身前细细打量着。尤其是陈宫,虽然他面上一副淡然自若的神色,但凭他与曹操对视时微微闪动的目光,曹操心里就立时有了分寸。这样想着,曹操松开了抚摸剑柄的手,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一抹笑:“可真要如此么?” “朝廷如今强势,有十万之众,兵锋连指,安河内、收豫南,所向披靡,群贼畏惮。”戏志才敛了笑,认真答道:“当此之时,除了势壮如袁氏、强横如公孙,余者方伯,谁还敢擅动刀兵?谁不是厉兵秣马、静观时局之变?明公才与徐州罢兵不久,若再发兵沛国,则是与朝廷愈加离心了。” 陶谦对曹操的杀父之仇,就算是有朝廷的强制干预,也只能是暂时和解,并不能一劳永逸。曹操之所以对陶谦罢战,除了自身粮草短缺、天时不利的缘故以外,不想开罪朝廷,也是另一个重要原因。 当朝廷曾经势弱时,整个关东的纷乱其实是袁氏家族内部的斗争,一个是以袁绍为首,刘表、曹操、臧洪为盟友的派系另一个是以袁术为首,公孙瓒、陶谦等人为盟友的派系。兄弟两人彼此借助家族名望,远交近攻、互相攻伐,这才拉开汉末乱世的序幕,让许多如刘焉、刘表这样的宗亲或是袁术、公孙度这样的野心家有了乱中取利的想法。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朝廷的重新振作似乎有将乱世扼杀在萌芽中的势头,朝廷对袁氏的态度、并与之而展开的博弈,直接影响到曹操、刘表这些人该何去何从。正如荀彧、戏志才曾经对曹操所说的那样,天下大势已经不是袁氏兄弟之间的内斗,而是朝廷与袁氏之间的斗争。 如果袁氏兄弟肯主动罢兵、重新称臣纳贡,那刘表、曹操这些人也会紧随其后,一切都会回归到孝桓、孝灵皇帝的时候。 可眼下不仅袁氏没有这个意思,就连朝廷也没有表现丝毫谋求和解的实质性意向,就只是派人做些宣慰的表明辞令。如此一来,曹操等人将面对的就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当朝廷与袁氏之间貌合神离的关系一旦被撕破后,曹操等人该如何选择站队。 戏志才这番话确实是真心实意为曹操着想,曹操默记于心,面色如常,点头却道:“此乃不伐之论。” 他指出了戏志才有意隐瞒的要点:“却非不伐之因。” 戏志才紧接着说道:“明公睿鉴可知,不消在下另行赘述。” 扪心自问,无论是心理上还是实际上,曹操此刻还是倾向于朝廷的,尤其是在接到袁绍给他的那封暗示性十足的信件之后,他便更是坚定了自己的立场。 不能站到朝廷的对立面,这是戏志才与曹操二人之间早已谈论过的事情。 此时问起来,是为了试探陈宫的态度。 “明公、志才,你们这是打什么隐语?”陈宫笑着问道。 曹操闻言,与戏志才对视一眼,也不说话,俱是哈哈大笑,让陈宫心里疑惑甚深。 待借故让陈宫离开后,曹操蓦然叹了口气,对戏志才说道:“陈公台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在怨我杀了边让!” “边让此人蔑视明公,恃才而傲物,本来就有其亏长者之名,后因坐事而死,岂能怪于明公?”在这件事上,戏志才也不好说什么有针对性的话,只好跟着叹了口气,道:“陈公台与其有师友之情,为此心伤悲怨也是应有之意。” “志才,你用不着说这些话来宽解我。其实你也知道,我杀边让也有私心。”曹操摆摆手说道:“若不是边让不服我,瞧不起我是阉宦后人,还非要纠合一帮兖州名士、豪强跟着田芬打压我,我又如何会痛下杀手?于情来说,陈公台合该怨我,他若一点也不怨我,那我到真要怀疑他的心思是否不纯了。” “明公的意思是,陈宫只是一时意气?”戏志才眉头一皱,有些不信。 曹操略一思忖,点头便道:“陈公台与我契交,边让之死,或许会让我与他今后的交情不复从前。但为我谋事之心,我相信他还是有的。” 戏志才向曹操一拱手,认真的说道:“陈宫到底是兖州豪强出身,此前推举明公入兖州,除了见明公有治世之能以外,更多是为了安定桑梓。如今出了边让之事后,其心必易,明公不可不防。” “嗯”曹操沉吟道,陈宫作为他跟随起家的谋士之一,虽然私心有些重,但在他心中的地位也等若于程昱。对于亲近、信赖的人,曹操向来是用人不疑只有当一个人的言行反常,值得怀疑时,他才会时刻保有一颗警惕、试探的心,最后到达一定程度后,他就会疑人不用。所以曹操虽仍相信陈宫与他之间的情谊,但有了戏志才这句话后,他也不能等闲视之了。 “这样吧,等过了这年,就让他待在鄄城,与元让一同留守东郡,替我看着田芬。” 这个闲置、冷藏的安排让戏志才心里的一抹隐忧得以宽解稍许,虽然他还有话要讲,但再说下去就有点同僚之间倾轧、构陷的意味了,故而他只好点头说道:“不过说起来,在这个时候陈公台还要南伐刘备,对朝廷来说,无异于是擅启战端,不将朝廷和解之意放在眼里,可见陈公台有意让明n向袁氏啊。” “袁氏势强,他一直也有暂且依于人下、暗自壮大的想法。”投朝廷、还是投袁氏,这是曹操阵营当中泾渭分明的两个观点,曹操只当是陈宫与自己、戏志才的意见相悖,并没有往深处去想:“我曾经也是作如此想,不过如今思谋要随时局而更易,陈公台也要如此。”11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另辟蹊径 “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庄子应帝王 “如今朝廷虽然振作,但实力未复,仅有并、凉、司隶等贫瘠之地。”戏志才说道:“文若与荀公达自幼成长,对荀公达行事作风格外熟稔。其曾言,当此之时,荀公达定然会向国家陈策献计,在进取关东之前,先发兵入蜀。非此,不足以震慑刘表等宗室、更不足以倚为凭仗。” “这是效仿高皇帝得天下之策。”曹操点了点头,感慨道:“荀公达屡有奇谋远略,于军阵之事,丝毫不逊于文若。我未能得之一见,实乃憾事!” 戏志才微微笑了下,尚待欲言,却只见曹操心中对人才的叹惋竟有不吐不快之势:“除了荀公达、还有那武威贾文和,用兵老道不弱于荀氏,前将军手下的军师祭酒近来在汝南也屡出妙计。我每次得见荀公达与钟元常的书信,常为此扼腕慨然,朝廷实在是罗天下才干!君臣如此,何愁不兴?即便袁氏兄弟再强,又能如之奈何?” 荀彧一直以来都将荀攸从长安寄来的书信交付曹操,说起来是为了向曹操表示坦荡无私,其实是为了让曹操对朝廷现今的实力有个清楚的了解,从而潜移默化的影响曹操的决策。对于曹操这种人来说,自己主动了解的事情,比被动了解的事情更能让人相信。 跟陈宫那样屡屡详说袁氏如何如何,企图说服曹操站队而引起不必要的猜嫌比起来,荀彧这一招可高明多了。 曹操一开始并不想借助拆阅私信来检验荀彧的忠诚,但是架不住荀彧的执着,以及自己也忍不住想看看朝廷的情况。每当他看到皇帝又推出一项良政时,自己就会忍不住去揣测这项政策背后有什么用意、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如果遇到阻力,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朝廷的一些良策譬如开太学取士、吏治科等等,在感慨皇帝妙算之余,曹操也曾想照搬下去。可惜他手中威权不足,又没有治理兖州的大权,手下的派系又不如关西关东那般分庭抗礼、可以从中取利。屡屡只是刚提出来,就遭人反对,其中,尤以边让等名士豪强为最,而自己哪怕杀了边让,依然无法将其推行。 是故每每在这个时候,曹操就不得不感叹那个年仅十四岁的天子是何等手腕与魄力了,君王如此,自己以后又该如何辅佐呢? 戏志才看曹操慨然神往的样子,知道这一半是荀彧润物无声的本事,另一半则是朝廷确实有其独有的魅力。他也不说破,轻咳一声,道:“明公说的是,如今袁氏确实势大,在朝廷收得益州,整肃兵众之前。明公切不可太过违逆袁冀州,应与之虚而委蛇,以待时变。” “仗还是要打的,不然明年驻兵不动,他心不安,我心也不安,徒然便宜了公孙瓒。”曹操有些黯然道,无论是率兵攻打皇宫、还是谋夺冀州,派兵插手并州,都不是能轻易饶恕的大罪,袁绍已经无法回头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对曹操来说,劝不住袁绍这个故友步步陷入深渊是一方面,不忍在今后与其兵戎相见却是另一方面。 戏志才眨了眨眼睛,他知道曹操看似冷硬强干,其实对微末时期的故人,如张邈、陈宫等人,永远抱有一丝好意。这也是袁绍敢于拉拢曹操的地方,戏志才想了想,说道:“刘备、陶谦二者不可擅动,我听闻后将军有意北图徐州,等到明年,陶谦的处境也不会太好过。明公若求动兵之处,依在下之见,青州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曹操疑道:“青州如今有袁谭、田楷、吕布三人角力,袁本初坐镇渤海,对其势在必得。我若是再搀进去,岂不是自闯泥淖?惹各方不快?” “确实如此。”戏志才说道:“在下也不是劝明公进兵青州,而是泰山郡。该郡地接山海,世道纷乱以来,士民多藏窜山野。尤其是前太守应公自觉有失明公托付,畏罪而走以后,更是有数十辈贼人,保山为寇,当地百姓无不苦之。” 曹操之父的死因很大程度上与应劭接应不及时有关,在发生了那件事后,应劭畏惧曹操迁怒,连夜北渡求袁绍庇护去了,徒然丢下一个泰山郡的烂摊子。 泰山郡隶属兖州,正好在曹操这个平东将军、督兖州军事的职权范围之内,此时进取,不仅不会得罪朝廷,还能得一个戡平匪患的战功。而泰山郡毗邻青州,曹操讨伐泰山贼,也是从侧面响应袁谭对济南等地的进军。等曹操打通了兖州途径泰山,抵达青州的通道,青州的主位也应该尘埃落定了。曹操既不用再去青州沾惹麻烦,也能在手中多得一郡之地,进一步压缩兖州刺史田芬的权力。 “善、善!”曹操拊掌说道,边往旁挪了两步,自言自语道:“若得泰山郡,北可进青州,南可入徐州,又能凭恃山险,为我屏障。今后无论时局如何,我也有一片自保之地!” 这时荀彧揭帐进来,手中拿了一封书信,见礼过后,开门见山道:“袁绍之甥高干已从陈留借道南下了。” 此事曹操早已知道,只是在决定最终站队哪一方之前,自己尚不能全盘告诉荀彧有关袁绍给他透露的计划。此时他目光一闪,轻声问道:“此事,文若是从何得知?” 荀彧不疑有他,坦诚答道:“是董访传信与我的。” 曹操得知后,沉吟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是儿品性不足称,最善审时也!” 他指向含糊,却不知具体说的是谁,荀彧与戏志才相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荀彧不以为意,轻轻点头,说道:“天使派人来说,大鸿胪远道而来,身形憔悴,急需静养,只能由公车司马令与阳都侯出席了。” “无妨。”曹操大手一挥,随口说道:“这筵席本也不是为了他周奂而设的!” 略说了几句后,几人便以曹操为首,先后迈步出帐,在中军大帐之前,几人见到了迤逦而来的王端、刘邈等人。曹操略略扫视了王端平和温厚的相貌,很快将眼神放在了其身后的那个男人身上。 沛相刘备跟着王端,神色自若的打量着军中布置,暗自对曹操领兵之道感到惊讶。再发现曹操正在一瞬不瞬的直视自己打探军情的举动后,刘备也不觉得羞赧,坦坦然的回之一笑。 曹操对天使以及他这一行人的态度,无疑是给刘备在即将拍案的决策之中做了一个很好的参考。17 第一百二十六章 春盘尝新 “岁序已云殚,春心不自安。????火然?文??????聊开百叶酒,试奠五辛盘。”岁尽应令诗 春,正月初一。 长安。 辰时的时候,纸窗外还透着一片阴沉沉的天光,四、五名年轻的中黄门弓着腰,驼着背,小心翼翼登上椒房殿的台阶。 小黄门穆顺悄然从门内踱出,冲这几名中黄门挥了挥手,那几个中黄门颇畏惧穆顺在宫中的威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老实的垂手而立。 穆顺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转身走了回去,内里帷幕低垂,右侧朦朦胧胧的站着一抹倩影,那是董皇后身边最信任的长御,饶是穆顺也不大敢在皇后的宫中硬闯。他只好对着帷幕跪下稽首道:“禀陛下,时辰到了。” 未闻语声,帷幕内人影憧憧,长御伸手掀开一角,年轻而有威仪的董皇后与皇帝二人穿着簇新衣衫、绣纹彩履,携手款款而出。 如今乃是正旦,也称元春,为一年之首日,也是后世的大年初一。 按照过年的规矩,皇帝与皇后换上新衣,用葛巾束发,随后坐到桌前,准备进新年的‘膳食’。 穆顺与长御分别侍立于左右,准备妥当,穆顺清咳了一声,向外招了招手。 等候已久的中黄门鱼贯而入,他们身着新衣,手托漆盘,将盘中之物一一进呈上来。 此时庆贺新年的习俗还没有后世那般丰富多彩,摆在皇帝面前的漆盘里盛放着三只漆碗,均以黑色为底、绘有一圈首尾相连、纤细修长的朱红龙纹。其中一只碗里放着一枚生鸡子、一只碗里盛放着几块胶牙糖,也就是类似于麦芽糖的糖类,光听名字就知道粘牙。 最后一碗就是正旦时必须进用的五辛菜、也叫五辛盘,是用葱、蒜、韭、蓼蒿、芥五种辛物凉拌做成的菜肴。 皇帝打量了一下,颜色和摆盘倒是好看,但是这个味道……皇帝不由想起去年过年时的感受,舌尖暗暗发麻。 “陛下,请进膳。” 董皇后神色淡然,看了皇帝一眼,示意对方先动箸。 皇帝沉着的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先将生鸡子拿起来,在碗边轻轻一磕,然后一扬脖将蛋液生吞了进去。这是正旦时的吃法,按当时人的观点,此时生吞一枚生鸡子,可以守身炼形,修炼人体精气。 生鸡子的滋味不是很美妙,皇帝为了压住从腹中传来的那股恶心感,迅速夹起一块胶牙糖放在嘴里嚼了嚼。缓过劲了之后,再动箸将五辛菜各样都吃了一遍。这里的说法是,新春正旦,晨啖五辛菜,可以助发人体内的五藏气,又称五脏气,古人认为五藏气是致病之因,而五辛菜可以助发此气,使人不易生病。 这一系列形式的寓意是好的、药理也不算错,可偏偏味道一言难尽。 董皇后似乎很喜欢默默观察皇帝内心纠结、表面上却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小口咀嚼着嘴里的糖,咽下之后,说了一句让皇帝伤心的话:“陛下,这些都要吃完的。” 皇帝深吸一口气,大早上的,就是铁打的胃也不能空腹吃这些,他忍不住感慨道还好这个时代没有辣椒,不然大蒜辣椒一同生吃……简直人间美味。 总算慢慢吞吞的将三碗年菜吃完,皇帝正想让人倒水来,却被穆顺一时拦住,很快,一盏满满的椒柏酒被送到面前。 穆顺不知好歹似得添了一句:“陛下请满饮。” 椒是‘玉衡’之星精,据说服之令人延缓衰老,柏亦是仙药的一种。椒柏酒是正旦必进的饮品,寓意大于用意,顾名思义,跟五辛菜一样,味道都不怎样。 皇帝无奈的瞪了穆顺一眼,又无法拒绝,只得端起酒盏几口饮尽。 这是上至皇室下至民间,沿袭四百多年的习俗规矩,尽管穆顺明知道皇帝不喜欢这些味道,他也不敢进言皇帝修改这个习俗。且不说皇帝会不会同意,单是外朝那些敏感的大臣们就会立即对他口诛笔伐,穆顺担不得这个风险。虽然他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宠宦,而且还有在贾诩返乡时、代掌平准监的权力,但跟若干前辈比起来,他私下仍嫌不够。 他之所以能将手伸向外朝,是因为皇帝在贾诩离开后寻不到合适的人物替他掌握关系紧要的平准监,但贾诩迟早是要回来的,到那时他势必要将手收回去,重新做一个位高权轻的宦官。 穆顺为此想了很多,私下里也与经验丰富的内谒者令李坚合计过,皇帝是权力的来源,要想把握权力,就得为人所需。可皇帝驭下之术,自孝明、孝章以后,历代鲜有,根本不需要宦官这个衍生物替他左右朝局,就连外戚,皇帝也未曾太过倚重。没有需求,就只能设法创造需求,所以,穆顺明知皇帝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也得装作无辜的接受皇帝幽怨的眼神了。 “奴婢恭祝陛下、皇后益寿延年,长乐未央。” 皇帝这才颔首道:“今日正旦,无需太过拘谨,一会让黄门令、掖庭令赐宫中宦官、女侍每人新钱一百。” 说完,皇帝又问向长御:“伏贵人与宋贵人可都来了?” 董皇后心里微微一动,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旋即又觉得不可能,遂将其抛至脑后。 宋都与伏寿二人在各自的宫中用完五辛盘、椒柏酒以后,很快偕同来到椒房殿,向皇帝与皇后祝贺新年。 众人寒暄了几句,见万年长公主刘姜与怀园贵人唐氏也联袂而至,宋都便急着说道:“陛下,可以燃竹了么?” 她一直期待着这个新年才有的活动,心心念念之下,尚且顾及着场合,对皇帝用了正常的称呼。 皇帝点头说道:“人都齐了,那便开始吧。” 穆顺这时领了口谕,立即带着几个年轻伶俐的中黄门在椒房殿外的空地上烧起了篝火,等皇帝一行人走到殿门处,穆顺便指挥着中黄门将数根粗长青翠、末梢还挂着枝叶的竹竿伸进火堆里。不多时,伸进篝火内的竹竿便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这些竹竿上沾染了硫磺,在空气中不仅发出爆响,还燃烧出了淡蓝色的火焰,与橙红的篝火相映成趣。 “好看,好看!”小女孩最喜欢这种新奇的东西,宋都忍不住拍手叫好,连声催促道:“再让他们多放些!” 若在平常,宋都指不定会被人说成有失礼数,只是现在刘姜等人也在为这道景况而暗自惊叹,一时无暇顾及到宋都。 燃烧爆竹也是正旦时必备的仪式之一,它能够祛除恶鬼邪气,直到火药的诞生之后,才开始逐渐取代这种庆贺方式,但爆竹这个称呼却流传了下来。 皇帝嘴角噙着笑,摆手示意穆顺多放竹竿,颇有些在后世欣赏焰火的兴头。火药的配方他自然晓得,只是这种土方子远达不到真正的军工级别,要想把火药当做武器,而不是一个弄个热闹的爆竹,就必须要有精细化的配比,精密的提纯配方。这样的实验性工作,绝不是仅凭一句‘一硝二磺三木炭’就能做到的。 此外,皇帝现在也不需要火药、更不希望火药提前诞生,这些对他来说都还太过遥远。对于火药,他心里想着的是等到晚年再使人研制,然后将秘方储存,留给后世子孙,等到天下再次崩坏的时候,兴许能将其当做一道底牌拿出来挽救危难。 正想着,爆竹声声炸响渐次缓了下来,显然是烧到了尽头。 皇帝自不会随宋都站在这里看上一天,他还有自己的正事要做。只是见宋都脸上仍有些意犹未尽,便宽慰道:“这东西要晚上才好看,你回去后可将你宫前扫除干净,晚上再让人燃给你看。” “那陛下会来看么?”宋都忽地问道。 皇帝犹豫了会,答道:“会。” 说完,皇帝便不在此间久伫,在穆顺的带引下离开了椒房,前往宣室准备开始举行正旦的官方礼仪。 司徒马日、司空赵温、太尉董承等人早早来到宣室,先是向皇帝庆贺新春,然后由尚书仆射吴硕奉上了几道诏书,皇帝简单看了看,很快予以肯准。 这是皇帝从去年的时候开创的规矩,在新年第一天颁布本年第一道诏书,既有昭庆天下的意思、又有暗示本年度治国重心的任务。 随后皇帝带着众人前往明堂宗祀五帝,复登灵台,观望云物,正式改元建安,大赦天下。 帝有诏曰:“……夫春者,岁之始也。始得其正,则三时有成。比者边内多难,政失于上,民受其咎,皆朕之过……即行改元,以换新年,有司其勉顺时气,劝督农桑,去其螟蛉;详刑慎罚,拯济黎民,夙夜匪懈,以称朕意。” 在提纲挈领的新年诏书之后,紧接着又是嘉奖赏赉的诏令,如诏使各郡国中死罪等囚,减罪一等,发往度辽将军段煨或宁胡将军徐荣等处,屯雁门、五原等郡县,其妻子自随,许以田宅、牛、种以自给。又赐天下鳏寡孤独、笃癃、贫无家属不能自存者,每人粟三斛。 等忙完了这些,朝廷各级官署这才算是正式放假了。皇帝回到宣室后,轻吁了一口气:“一年到头,总算可以歇一段时日了。”说完,他便又笑着对赵温、荀攸等亲近侍从说道:“只是还得劳烦诸君入宫奉职照旧,以备边事不虞。” “夙夜匪懈,以事一人。”荀攸引用了句诗经里的一句话,淡淡说道:“此乃臣等的本分。” 赵温紧接着说道:“为君为民,臣等不敢懈怠。” 皇帝笑了下,拿起桌案上的简牍,开始说起这几日急需议论解决的政事。 先议论的是平东将军曹操呈上的奏疏: ‘……臣操鲁钝,得蒙赦敕,入司兵校,出总符任。臣以累叶受恩,膺荷洪施,不敢惜命。是以将戈帅甲,顺天行诛,虽戮夷覆亡不暇。臣功无所执,以伪假实,条不胜华,窃感讥请,益以惟谷……臣祖腾,得孝顺皇帝所赐御器。今谨献上四石铜四枚,五石铜一枚,御物有漆画韦枕二枚,贵人公主有黑漆韦枕三十枚……’ 前面一段是曹操对朝廷赦免其罪,并授予重任的感激及谦虚之辞,后面的一长串名单,则是他重新敬献给朝廷的宫廷御物。皇帝略扫视了两眼,这些东西在宫中大都齐备,偶尔有几样在迁都之时遗失的小物件,但也不是特别贵重。 皇帝略觉好笑,扬了扬奏疏,说道:“他曹孟德将孝顺皇帝赐给他家的御物重新送还,是什么意思?是以为迁都后,朝廷已落魄到连宫廷御物都遗缺的地步了?” 历史上曹操的确有将家中的御物献给皇室,但那是因为朝廷一路颠沛流离,从长安逃难至雒阳,朝不保夕,导致宫廷御物荡然无存。当时迁都许县的朝廷不仅是御物,穷的连给官员铸造印鉴的黄金都得从曹操的私财里出,可现在的朝廷跟历史上完全不是同一个处境,曹操却做出了同样的做法,不得不让人好奇。 曹操不在,若是一个解释不好,这个做法就会被看作是轻视朝廷。好在凭借着荀氏的友好关系,曹操在朝廷内部有人,故而不怕这会遭人恶意揣测:“陛下既已褫夺了曹氏费亭侯的爵位,彼等自然不能再保有御物,留之有罪、弃之愈加有过,索性奉还朝廷,以示彼赤诚之心。” “公达说的是,他送的不仅是御物,更是一个态度。”皇帝颔首说道,又将奏疏上‘不敢惜命’、‘窃敢讥请’之类的谦抑辞令再看了一遍,想到这是一代枭雄对他表示伏低做小的奏疏,皇帝心里说不自得是不可能的。在短暂的得意之后,皇帝很快平静了情绪,说道:“可惜这次惩治了他们二者,我再嘉奖曹操,恐有偏袒之嫌,这封奏疏就照往例处理吧。” 荀攸答应了一声,左右此举不过是想在皇帝面前增加对曹操的好感,让皇帝知道曹操忠汉之心,至于赏赉什么的,则无关紧要了。 “曹操要讨伐泰山群寇,这是他任内之事,让他只管带兵去做,粮秣军需,由朝廷下诏责成兖州刺史田芬督办。”他轻声说道,倒真像是让各州方伯俯首听命的、全天下的皇帝;而不是偏安一隅的、小朝廷的皇帝。 此时的田楷迫于压力,遣派田豫说服了吕布,与之达成盟好。虽然吕布不会给予任何军事上的支持,但也不会在田楷与袁谭交战时从背后突袭。在保证了后方的安全之后,田楷得以调动全部军力在乐安一带防守袁谭的进攻。 曹操攻伐泰山,说起来是为了打通从兖州向青州的道路、支援袁谭在青州胶着的战事,但究竟是什么用意,荀攸等人心里清楚,袁绍身边的田丰、沮授等人同样心如明镜。 如若要支援青州,完全可以沿黄河,走东郡入平原国,哪里需要自求险阻、穿越泰山等丘陵? 这就是曹操既不愿乱开战衅,再度得罪朝廷、又不愿按兵不动,惹得袁绍不满,而想出的一个权宜之计。他打算在泰山郡慢慢动兵,静待朝廷与袁氏之间的实力消长,然后再凭借着兖州这一块战略意义重大的要地,为自己沽一个高价。 曹操此刻还不是什么强大的诸侯,在两方之间,他需要不断的审时度势,随时调整自己的既定战略,为自己、以及自己的家族姻亲获取最大的利益。皇帝理解他这个骑墙的做法,至于外宽内忌的袁绍能不能忍受曹操这个多年好友在此时对他阳奉阴违,那就是袁绍的事了。 荀攸知道皇帝这是给了曹操一个理由,若是袁绍气量狭窄,怨怒、忌惮曹操的作为,有意让田芬制约曹操,那么曹操便可选择用朝廷下发的诏书予以反击,届时曹操就会是新的兖州刺史,同时也等若是直接与袁氏决裂。 转念一想,讨伐泰山,既是皇帝对曹操应对能力与忠诚、立场的考验,又何尝不是曹操个人对朝廷、对袁绍两方格局的试探? “至于刘备,他这个沛相还是陶谦私相署任,可谓名不正言不顺。”皇帝说完曹操,又提起了刘备,道:“我不曾一次说过,用人之权,操之于上,左右亲近之臣尚不得僭越,况乃地方州牧?自孝灵皇帝驾崩,天下纷乱以来,各地州官鲜有不署任官吏、表任郡守的,这就是权移于下,以至众人肆行无忌,割裂州郡之故。” 赵温与荀攸相视一眼,有些担心皇帝会对这个事展开清算,那样等若是将曹操、陶谦这类中立的诸侯推到对立面去了。 荀攸出于与曹操等人的关系,不好说这些话,还是赵温接过了这个话头,点头应道:“陛下也常言‘乾纲独断’,臣也以为然。只是,愚臣浅见,还以为凡事当宽则宽,当严则严。朝廷迁播以来,大权旁落,关东无主,世道混乱,郡县有所缺,而朝廷无暇补继。是故彼等各置缺官,乃权宜之计,却非全是有意僭越。” 皇帝无声的笑了下,说道:“是这个道理。” 第一百二十七章 悉以惠官 “伏蒙陛下亲洒宸翰,铺述三子屯田足食之事,俯以赐臣。?火然文???????ranena`”御书屯田三事跋 曹操与刘备二人羽翼未丰,对朝廷的态度还算恭顺克制,是故皇帝也没有将其视为死敌,而是看做是可以拉拢、收编的对象。在此之前,皇帝已经见了不少如司马懿、周瑜、法正等历史上的名人,对于曹操、刘备这两人,皇帝心里一直都是很想见上一面的。 他曾想过,若是有朝一日能见到这两人同时站在自己面前,顺便算上孙权,对自己俯首称臣的样子,那一定会让自己在心理上获得极大的满足。至于如何在朝堂驾驭这两人,皇帝对自己很有信心,也将其当做一个挑战。 既然在此刻的环境下二者尚未真正养成野望,还有一颗算是为国为民的心,那么皇帝也不该恶意的敌对。尤其是刘备,且不论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至少在此时,皇帝出于各种政治、利益上的考虑,以及各类事件的发展趋势,他也要对其示以优容。 “如今朝廷振作,想必以后不会再有宵小敢行此违逆之事。”说着,皇帝的笑容有些讥讽,这话连他自己也不太信,他复又说道:“刘备本是齐相,因缘际会,复为徐州牧陶谦署任沛相。如今青州丧乱,路途多险阻、盗贼,再使其返程,也难济其急难。何况乎有吕布在彼?” 赵温与荀攸微微低下了头,静待皇帝的部署。 “即刻颁诏,念刘备劳有前勋,敬守忠义,转沛国相。”皇帝略一思忖,继而说道:“听闻他还是我汉家宗亲,那便再封其为宜城亭侯,朝廷给了他如此优待,且看他要用什么来回报朝廷!” 这似乎有要与曹操彼此既合作、又牵制的意思了,荀攸心中一动,忽然联想到了某个名望卓著的宗亲、以及刘备与大儒郑玄、孔融等人交好的传言,或许……皇帝要在刘备身上预埋暗棋了。 “臣谨诺。”赵温毫不含糊的答应道:“刘备此人声名不显,臣也未闻其有何忠君之事,但观其乃宗亲远支,得朝廷优渥如此,理应竭力尽命,报效于陛下。” 话很熨帖,皇帝也深以为然,想了想说:“还有吕布,他在北海相任上做的不错,又是剿平盗贼、又是安抚百姓、还发现了辽东太守公孙度侵犯他郡、私设州官等不法情事。种种勋劳,朝廷理当旌表,彼让魏续暂代东莱太守的表奏数月前便呈上来了,这会子将其诏准。至于吕布本人,则改拜为安东将军,督青州军事,领北海相如故。” 吕布本来是安汉将军,如今转拜为安东将军,说起来除了有督青州军事的权力以外,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因为在汉代,四征、四镇等将军还未正式形成体制,四安将军还是魏初才开始兴起的,此皆位于杂号将军之列、居于卫将军之下。 荀攸知道皇帝有意拔高吕布在青州的地位,使其能更好的与袁谭抗衡,最好是能与田楷等人达成三方平衡,不使一家做大。作为朝廷布置在青州,防止袁绍将势力往南延伸的棋子,仅给个督青州军事的权力,将军职的杂号改成另一个杂号,似乎还不够。 此外,荀攸知道皇帝早有创新制度的想法,正好借此试一下水。 果然,当荀攸将想法告诉了皇帝之后,皇帝当即拊掌说道:“荀君倒是提醒了我,我汉家肇基以来,唯有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前后左右将军才称尊贵。余者杂号将军皆主征伐,事讫则罢,然未有定规,今日正好趁着此事,将其职权详加甄别,以规定制。” 荀攸与赵温闻言,皆侧耳旁听。 “前后左右将军之下,设‘征、镇、平、安’四方将军,取‘真正平安’之意,彼等将军各司其职,其‘征’字将军专以征伐外寇异族为主;‘镇’字将军则以镇守、防患新辟、大乱初定之地为主;‘平’、‘安’则以平息州郡内乱为主,视战事大小,而设将军或中郎将。四方将军以下,便是各杂号将军,战事遣将,依军职分上下。”皇帝轻声说道。 依据不同的战争功能与烈度来划分四方将军的职能,类似于后世的某方向军区司令或者集团军司令,在皇帝的设想中,像是中原这些腹地若是承平、归化已久,境内无事,就不需要设置四方将军。而若是像扬州、荆州这样多生民乱的边地,就需要根据上述规定的条件安排不同的将军守备。 对待域外的土地也是一样,一开始用‘征’字将军承担方面军总领的权责,待土地归我版图之后,再改设‘镇’字将军于当地镇守反叛余孽,随后根据其地的归化程度逐渐削减四方将军的等级,这也是一种将异域变为殖民地、再变为中华固土的过程。 前后左右将军及以上诸将负责屯兵京师,警戒四方;而四方将军及以下各将就负责为朝廷开疆辟土,剿平内乱,当然,这些将军都是权时之制,皆不常设。 荀攸略微思索后,道:“陛下此举确能划清职司,也有循序而渐进之意,只是现有镇南将军刘表,镇北将军公孙瓒二人是否也照如此办理?” “彼等名号不变,其职权则以我方才所言,依此办理。”皇帝沉吟道。 一句说完,荀攸紧接着又是一句,像是在挑刺,又像是真的在为皇帝仔细斟酌这次不大不小的军职改制:“陛下适才所言,若是新辟之地,则设之以‘镇’,其后该地渐次归化,则降为‘平’、‘安’。愚臣浅见,镇将之权,尤胜于平、安,若有如董卓等逆臣,擅居兵权,不服诏令。假称其地仍有寇乱,不肯降秩又如何?” “带兵打仗,是为将者之责,至于可否领兵征伐,则以朝廷调派羽檄、符节等信物为凭,此乃调兵与统兵,二者不得叠加。另,粮秣军需等物,皆有朝廷拨付,将校不得擅专越权,足以防范将校豢养私兵。此外将校统兵几何,练兵几何,皆由朝廷从他地调拨,不许自行招募。”皇帝从固定兵额、后勤统管、调兵权与统兵权分离等角度防微杜渐,让荀攸安心稍许。 其实皇帝还有别的法子未有讲到,譬如从禁军调派骨干组成边军,用禁军与边军按批次及一定数量进行轮戍,在军中设置‘夜校’加强忠君爱国思想,利用御前郎卫提拔、笼络年轻优秀将领以掌握军队,以及在保障将领及士兵素质的前提下,施行将兵分离。其中有许多是借鉴后世的军事制度,也有些是皇帝自己摸索创新的产物。 虽然施行起来肯定还会出现许多未曾想到的问题,但皇帝想来,到最后真正用得上这些将军的也只有漠北与西域这两块地方,手下兵马最多不超过五万,再多就得由朝廷另外派前后左右等将军领兵了,朝廷内部的将军,忠诚度至少要比边将要高。何况只要朝廷威严仍在,保证中央集权,内部实力不被削弱,边将就不会生出异心。 赵温对军事一途并无造诣,乐得在一旁偷闲藏拙,见皇帝与荀攸商议讨论得差不多了,他才徐徐进言,将话题又拉了回去:“青州一地,非是袁、吕二家,公孙瓒手下田楷虽弱,但也不可小觑。朝廷既已笼络吕布,许之以督青州军事,则无论是扶立田楷,以成三家并立、抑或是示好公孙瓒,皆为即兴之计。” 皇帝对田楷这个人毫无印象,只是对他手下的田豫挺感兴趣,却不知他这个幽州渔阳人,与自己麾下的越骑校尉、幽州右北平人田畴有没有宗族关系。 如是想着,看在有田豫这个能人辅佐田楷的份上,皇帝就当是下步闲棋,无可无不可的说道:“我正有此意,公孙瓒不是表奏他为青州刺史么?朝廷给他个正式的名分,他身边那个叫田豫的,正好接替刘备,担任齐国相。” 皇帝虽然将政事托付给了马日等一干大臣,但对于军事部署以及战争谋划,皇帝从未大张旗鼓的召马日等人一同商榷,而是只和荀攸、贾诩、王斌等几个人私下里商议出具体的战略,然后再付之承明殿走个流程。马日等人知道皇帝对军权、兵事无比看重,也知道再跟皇帝挣这点外行的权力只会有弊无利,所以除了董承有些不乐意以外,其余的皆默然视之了。 赵温是朝中少有的能与皇帝参与谋划战略的臣子之一,熟知皇帝对关东的总体布局,若是袁氏兄弟迫于朝廷的压力,摒弃前嫌,团结对外,那么最首要的就是阻拦彼二人合流一处,再各个击破。前次属意孙策预伏江东,已为重创袁术留下一步暗棋,这一次若是说和了曹操、陶谦,稳住了田楷、吕布,再加上一半在手的豫州,那么朝廷就能建立一道由兖豫青徐等州郡组成的战线,以阻绝袁氏兄弟合兵的道路。 他在心里想了想,暗暗觉得这道战线的关键就在于豫州,毕竟豫州才是朝廷在关东的最前沿:“豫州今有兵马万余,其中有田校尉麾下越骑营三千五百人,余者乃地方郡国之兵、或都尉李通、许褚等人部曲私兵。朝廷眼下若要制衡关东,除了示以怀柔,还要施以威力。” “汝南等将,皆各守县邑,不求进取,保境安民足矣。为今之计,还是要集合兵马,预备来年的伐蜀之役。”对于赵温再次派兵进驻关东以威慑诸侯的建议,荀攸有不同的看法,淡淡说道。 起先派兵前往河南,一是为了调走樊稠,好腾出手来收拾王方这些非嫡系的驻京部队;二也是为了让田畴、刘艾等人在关东掺沙子,防止朱一家独大。如今皇帝已经没有这个考虑,对荀攸轻轻颔首,表示赞同:“今年伐蜀是重中之重,务要集结兵力,毕其功于一役,关东有前将军、越骑营,又有郭嘉、李通等人,足以应付不测。” “谨诺。”赵温也不见惭,坦然应道。 “不过你说道豫州,倒是提醒了我一桩案子。”皇帝忽然抬了抬眉,目光看向荀攸,缓缓说道:“那个典农校尉张超,是怎么回事?他在汝南因轻敌而遭人突袭,弃军而走,刘艾将其扣下是罪有应得。为何押往河南之后,前将军却还要为其说情?” 荀攸知道皇帝看他的意思,主动解释道:“张超乃河间人,是留侯张良之后,有文采,颇善书,曾为前将军麾下司马,征讨黄巾有功。前将军此次念其战时疏忽,虽为大罪,但还请陛下能网开一面,念在其往昔平乱之功、及留侯遗泽的份上,饶其一命,废为庶人。” “留侯后人?”皇帝笑了,张良的后人经过数百年的繁衍,早不知有多少,他隐约记得蜀汉的一个将军张嶷也是留侯张良的后人。荀攸提出这一点来,多半是暗示皇帝像追尊傅燮、段等先烈功臣一样,对张超这个英烈后人网开一面。 这个不是没有先例,在以往也常有汉初开国功臣之后犯法,遭皇帝特设的故事。可皇帝偏就不为所动,哪怕荀攸在话里又投其所好,提及了张超在书法辞赋上的造诣,皇帝也不打算就此而宽贷他,更是直接说道:“他在狱中的自辩奏疏,我也看了,字写得确实好,留侯后人也确实该有所恩泽,但罪无可绾,朝廷不能因为这些就赦免于他。” “谨诺。”荀攸轻声答道,语气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像是这件事与己无关。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画无失理 “故人行事施予,以利之为心,则越人易和。”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君臣几个说话的时间并不长,窗外的天色却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忙活了半天的皇帝此时兴致仍然很高。他侧首看着窗外已经擦黑的天色,在森森的阴云之下,依稀可以瞧见提前点灯的宫人们在庑廊上穿梭着婀娜婆娑的身影。 “近来无不是阴云密布,长安已经很久未现日光了。”皇帝顺口感慨道:“过两个月伐蜀时,还望天公作美,不要有什么” 话未说完,却见荀攸忍不住挑了挑眉,皇帝这才后知后觉的补充道:“是了,关中雨顺风调最为紧要。” 皇帝的及时改口让荀攸内心十分熨帖,这说明皇帝不会那么穷兵黩武,而是会在民生与战争之间,选择前者。 荀攸说道:“陛下乃圣明天子,自有苍天护佑。” 皇帝莞尔一笑,别过不谈:“大鸿胪等人还要何时返京?” 由于使团的返程队伍人员庞大,一路上出行不便,于是索性先将一干人等的奏疏贺表抢在正旦之前呈交长安,至于周奂等人的队伍,则还在雒阳休整呢。 荀攸在心里估摸了时日,说道:“从雒阳至长安,若是不急,应还有十余日。” 赵温瞅准了机会说道:“这次大鸿胪与公车司马令祭奠琅邪顺王,又宣慰兖、徐等州,解一方兵祸,功莫大焉。待彼等归朝,朝廷理应嘉赏才对。” 皇帝微微颔首,他忽然问道:“王端于青徐等地征诣的贤士良俊名册呢?何故我不曾见过?” 赵温抬起头往皇帝身前的桌案上看了看,说道:“这几日承明殿所有奏疏,皆在于此。凡奏疏一概按轻重缓急,分类放置,公车司马令所呈名册,应是压在最下了。” 皇帝闻言,在一堆简牍缣帛中总算是费一番功夫翻到了王端的奏疏,他没急着打开,倒是有些无奈的说道:“王端这几日不在,他手底下的人连奏疏都整理不好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赵温稍一想,便附和着说道:“公车司马令掌天下臣民上书、四方贡献、及征谒贤士。虽为六百石,其职权之重,却非常人所能任。” “嗯”皇帝深以为然,与其一唱一和似得说道:“听说侍郎荣郃的才学、品性不错,待年过了,再诏拜其为公车司马令。至于王端,等他回来后,使其入尚书台为郎。” “谨诺。”荀攸嘴上答应着,心里却觉得事情若真有这么简单,皇帝又何必让王端大老远的去关东走一趟? 待议完杂务之后,皇帝也不再久留二人,挥手让他们提前出宫回去了。此时的宫中除了承明殿和尚书台还有几个人在轮班值守以外,宫中已经很少见到外臣了。未央宫的宫道沟通南北,呼啸的北风畅通无阻的在宫墙之间掠过,皇帝担心荀攸与赵温这两个股肱在四面透风的轺车上受凉,特意让奉车都尉刘璋等人驾安车送他们出宫。 荀攸伫步在安排给自己的一辆安车前,状若无意的打量着侍奉唯谨的刘璋,侧过头对一旁饶有兴味的赵温说道:“宫道漫长,赵公可愿与我共载否?” 赵温笑眯着眼,手捋胡须,眼角余光也在悄然盯着刘璋,会意道:“荀君若是不嫌,且乘我这边的车吧。” 于是荀攸像是与赵温相交莫逆一般,两人很快前后携手乘上了赵温的车驾之中,刘璋眉峰微颤,什么话也没有说,即便荀攸不在车上,他也依然老老实实的驾着空车在前方引路。 “原本议定,二三月间便要派兵伐蜀。”荀攸伸手虚指了下车驾的前方,悠悠说道:“可方才我等暗示数次,陛下却只字不提,我想这不是有所变故,应是陛下心中对某事尚无把握,故而不愿贸然定计。” 一直以来,皇帝都是在心里庙算完整的方略,待各方面都大致设想好了之后,再提出来与臣子们商议细节。 “陛下常言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眼下恐怕是心里未有成算,故而使其搁置。”赵温自是熟知皇帝向来开明的处政手段,此时听荀攸的分析,也不免有些奇怪。只是他狡猾的不肯主动表露行迹,反而问道:“不知荀君以为?” 荀攸也不卖关子,坦荡的说道:“依我之见,陛下应是在犹豫领兵主将。” “不是皇甫义真么?”赵温刚一说完,旋即便反应过来,皇甫嵩功高卓著,在军中极有威严,皇帝需要打造一支彻底归属自己的军事力量,如何也不会主动去加深皇甫嵩在军中的烙印。赵温如此这般的想着,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另一番说辞:“割鸡焉用牛刀,区区米贼,不过徒据山势,确实用不着皇甫义真亲去。” 可是如此一来,伐蜀又要派谁去呢? 赵温不禁想到,董承是不可能有机会带兵出京的了,卫将军王斌在入冬之后便沾染了寒气,他那副身子骨显然是不能挂帅的。至于其他有资格、有能力的将军如度辽将军段煨、宁胡将军徐荣等人都在并州镇守鲜卑、乌桓等胡,年轻一辈之中将职最高的护匈奴中郎将张辽也在上党。 其余几个颇受皇帝赏识的年轻将校们,如徐晃、庞德等几个人,眼下也只是校尉之职,让他们带兵征讨汉中倒是绰绰有余,但直接让他们做主帅这能力上的出色却难以弥补经验上的不足。 荀攸这时将双手拢在袖子里,明知故问道:“赵公以为虎贲中郎将如何?” 赵温轻轻摇头道:“不如其父,在河东那一战,虽然重获圣心,但也不过是差强人意。与以往相比,犹如天壤。” 他其实还有话没有说,最开始皇帝之所以倚重盖顺,是因为当时身边无人可用,只能用盖顺替他把握兵权。然而随着徐晃、张辽、庞德、高顺这些后进小将的逐渐崭露头角,盖顺的能力远不如他们,若是还无改进,今后所能得到的上升空间只会越来越窄。 两人其实心知肚明,如果皇帝有继续坚持扶植盖顺的心思,那么就无需烦恼主帅的问题。 赵温保持沉默,只拿眼瞧着荀攸,希望对方能给出一个答案。 荀攸轻声一叹,主将的人选其实是皇帝该操心的事情,轮不到荀攸越俎代庖,他只是想借此事探探赵温的底细,却没料到对方如此谨慎。斟酌了一会,荀攸复又问道:“陛下诏赵公私下绘制的巴蜀山川图,不知可有眉目了?” 赵温是益州蜀郡人,熟知蜀地风物、道路、舆情,自从得知皇帝有意伐蜀后,赵温连夜将益州的各类情况写成奏疏,以封事密奏的方式呈交给皇帝,知情者只有皇帝、赵温、荀攸、王斌这四个人。皇帝收到那份详尽的如地理志的奏疏后,爱不释手,当即暗令赵温带人绘制成图,已备大军南下所用。 “今日正旦,正好呈与陛下。”赵温点头说道。 “那定然是费了不少心血。”荀攸似乎想证实一件什么事:“听说秘书郎裴潜也参与了绘图?” 赵温不假思索的点头道:“裴潜此人材博nn,陛下曾与他创制了一道绘制地图的法子,叫制图六体。以此绘制的舆图,无论是样式、还是其他,都比寻常舆图要精详完备。” “哦?竟有这番奇特?”荀攸原以为皇帝让裴潜一个十五六岁的秘书郎参与到这种机密的事情,背后一定有什么用意,却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意图。 “我不知绘图,只是在一旁指点山川位置、迂直。”赵温略微惊叹的说道:“图成之时,我将其展开一观,只觉巴蜀山川、城池,尽在眼底。若是大军南下时携有此图,不愁蜀地不平。” 听赵温说得惊奇,荀攸心里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但他知道自己迟早会见到这份地图,甚至还会在这份地图上为皇帝指点形势、出谋划策。故而,他脸上并没有流露多少异样,显得沉着无比。 赵温这时却是因荀攸的那番话而联系到了什么,犹疑不定的问道:“总不会是,他?” 车辕上悬着的铃铛适时的响了一下,荀攸抬头看着赵温,缓缓的、不确定的摇了摇头。11 第一百二十九章 此起彼落 “渐渐东风暖。????r?a?n??e?n?`???杏梢梅萼红深浅。正好花前携素手,却云飞雨散。”安公子 宣室内,皇帝正坐在席上逐行看着王端进呈的名册,看着刘繇、吕岱、严峻这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名字,他不住的点头,真有种天下英才皆入觳中的意味。 这些人之中,有一些会安排进吏治科熟悉政务,还有一些会直接给安排职务,皇帝一眼看过去,对这些人大致都有了个安排。他正准备将名册合上,却忽然‘嗯?’了一声。 皇帝径直将名册翻到最后,定睛看去,只见末尾的角落里排着一个让皇帝再熟悉不过的姓名。 “诸葛玄?” 皇帝发出一声轻笑,手指摩挲着那一行名字,嘴里念叨着:“这就有意思了。” 建安元年正月初八。 在宣平里的一处宅邸之中,数十名奴仆苍头正在门口忙着装卸车架上的货物,这间宅邸的新主人麋竺此时正带着小妹麋贞在院子里漫无边际的逛着。 “这院子太小了,也不精致。还说是长安的富贵宅邸,我看几眼也不过是如此模样,还比不上我们家。”说话的正是麋贞,她的个子较兄长麋竺要稍矮一些,身上穿着一件杏黄色的曲裾,上面染着桃花枝落英缤纷,朵朵桃花皆不重样,好似将一副工笔画穿在了身上;在她腰间围着一条藕色的绣带,其末端长长的垂于膝处,裙下露出月白色绫裤,线条流利舒畅。 生性好动的她在素有威仪的兄长身边不得不约束脱兔的性子,一双细绢履轻轻的踱着小步,圆润的脸庞上鬓角如刀裁,七分美貌,还带着三分稚气。 “宅邸规格皆有定制,不是你想修多大就修多大。”麋竺扫视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慢条斯理的说道:“在东海那种地方,本地府君往往拘于情面,也不会太过为难我等。而长安这等帝京则不同,你若是逾制了,那暗中等着你犯错的人会立即将你置于死地。” 麋贞乖巧的点了点头,眼珠一转,很机灵的说道:“既然如此,那阿兄得做个大官,最好是能封侯,这样我们家才能安心的住大宅邸。” 这是少女朴素天真的话语,麋竺笑了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父亲很早就撒手人寰,麋竺小小年纪就背负着不落麋氏家名、并使其愈加强盛的责任。十余年来,麋竺不仅将家业抬升到了富甲徐州的地步,更是已经开始注重培育声名譬如麋竺费数年心血为自己包装的‘君子’形象。 他打算让东海麋氏在自己手中更进一步,实现由普通豪强向高门士族的阶层跨越。 一想到自己苦心孤诣,这最后一步却可能要落在自家小妹的头上,麋竺便百感交集,迟迟说不出话来。他侧头看向自家小妹,作为一个出色的商人,他没理由会放弃一个可以让自家利益最大化的捷径;但作为一个合格的兄长,他又不愿意让自己仅有的妹妹当做一场交易的‘奇货’。 麋竺不经意之间走了神,一旁的麋贞按不住性子等对方回话,自言自语的问道:“奇怪,王君自打到了长安,这几日却是没来寻兄长了。” “寻我?”麋竺揶揄的笑了,看着麋贞捉弄道:“他来寻我做什么?我与他不过是相逢数面,待这次为兄入朝述职过后,你我便返程回徐州,此后恐怕再难复见了。” 听得此言,麋贞小脸一红,啐道:“什么呀,阿兄不是说要……说要……总之若非如此,阿兄来述职,又带我来做什么?” 麋竺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伫步在一泓池水边,说道:“在琅邪的时候,我就曾与你说过,那王端人品、学识都很不错,样样与你般配。我家如今的情形、以及我的心意,你也都清楚明白,本无须再言……只是这一路上见你二人说话也颇合得来,故而多言问你一句,你对他可有动心?” 王端本来对麋贞只是略有好感,但在来时的路上通过麋竺用金钱开道、说动了一大批好事者在暗中撮合,种种机缘巧合之下,两个年轻人感情日笃。麋竺也是看在他们二人的确是两情相悦,心里的那一股愧疚感这才随之淡了许多。 此时麋贞的脸色更红了,像是一颗刚洗净的红樱桃,她别过脸去,小声说道:“阿兄心中既早有定计,又何必问我的心意?” 麋竺心里愈加有了底,静静地看着池水,心里想着接下来要寻个什么理由登门拜访,打通王斌这个长辈的关节。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老苍头从前面走了进来,双手奉上一物,对麋竺说道:“这是王君刚才遣人送还的。” 麋竺瞧了一眼老苍头手中的那件物事,尚未反应过来,身侧的麋贞却忽然惊呼了一声。 这几天王端那边却似是出了什么事,自打回长安之后不仅一改先前暧昧亲热的态度,而且还将麋贞私下给他的珠钗送还了回来。送还女子珠钗,这象征着什么,麋竺不想也知道。只是他联系不到王端,只好到处寻人打听。让他奇怪的是,当初随行的严峻、吕岱等几个参与撮合两人的好事者们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个个事不关己的样子,甚至在麋竺亲自登门问询的时候也含糊其辞。 最终在麋竺的不懈催问下,作为他的同乡兼同僚,东海人、徐州从事王朗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答案,宛若晴天霹雳:“卫将军不同意这项婚事,更不喜欢有人继续议论。” 看着麋竺哑然失色的神色,王朗加重了语气,解释说道:“吕定公他们乃自荐门庭的士人,按国家在去年新出的规矩,凡是如此荐举受征者、抑或将擢升迁拜者,皆要入吏治科熟悉政事,尔后以策试选官。吏治科的教习正是由卫将军所兼任,彼等在吏治科是否上第,能有个何等的评价,多半要赖于卫将军。如今卫将军亲口说了不喜这项婚事,谁人还敢犯着得耽误前程的危险,替你说情?” 王斌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严峻、吕岱这一批士人今后的仕途,在来时路上,麋竺便已探听到这个消息,并且利用这件事,让严峻等人从麋氏身上看到一条间接攀附王氏的路子。这才让严峻等人热衷撮合王端与麋贞,可如今形势颠倒,这件事却反过来给麋竺带来了弊处。 麋竺本以为这是件十拿九稳的事情,毕竟自己家声名不差,又家财丰富,只要自己的妹妹能嫁过去,几个亿的嫁妆他也不是给不起王氏虽然是新晋崛起的外戚,但祖上也只出过一个五官中郎将,州郡也没有人做官,跟麋氏比起来,无论是声名还是底蕴,都差了几分。 彼此双方一个有权,一个有钱,自古以来,钱与权都是相辅相成、互利共赢的。对方本没有理由拒绝这门亲,更犯不着拒绝这门亲。 可如今闹成这个样子,又是为什么呢? 麋竺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出一个完整的头绪,倒是王朗看得清楚,却瞒着没说,反而哄劝道:“麋氏的声名到底未出州郡,王氏昔日偏居邯郸、又未曾详察各地豪强,不知麋君贤明,麋氏富庶、也是情理之中。卫将军恐怕也正是见之于此,故而不肯结成亲事。” “倘若麋君有意,在下倒是有一计可以助你。”看着麋竺这个一直风度翩翩的君子,此时愁眉不展的模样,王朗眼角闪过一丝精芒,心里略微得意,轻声说道。 第一百三十章 鱼帛狐声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火然文????r?a?n??e?na`小人反是。”论语颜渊 王朗的法子很直白,不是猜测卫将军王斌恐怕不知道麋氏有多少家财么?那就低调的炫个富好了,当然,这里头得讲究技巧,最要紧的是不能让坊间传言说王氏是嫌贫爱富才拒绝了这门亲,这不仅对王氏的声名不利,更可能触怒对方。 于是王朗与麋竺敲定了一番细节之后,径直问道:“敢问麋君此番来京,身边带了多少财帛?” 麋竺在来之前便考虑到长安与东海两地相隔千里、道路不靖等因素,所以事先便带了一批财物,跟着大鸿胪周奂等人的官方队伍来到长安。此番在长安更是打好了长期定居的准备,故而添置宅邸、上下打点,花钱如同流水。 听王朗问起来,麋竺心知财不露富的道理,不肯说实话,报了个虚价说道:“五铢钱太重,携带不便,是故没带几箱。此行带的都是些金饼、珠玉、锦帛等物,算起来也有两三千万。” 饶是早知徐州富庶,麋氏更是州中首富,王朗此时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惊叹麋竺对金钱如此轻描淡写的态度,同时也不由得想到麋氏既有如此家财,其急于再进一步、挤入上层社会的心思也就不难理解了。 王朗想起来时路上,那随着麋氏跟在队伍里的数十辆车驾,看那车驾的规模绝不止三千万,麋竺明显是有所保留。王朗无意点破,只微微颔首说道:“这已足够了。” 很快,皇帝于百忙之中拨冗召见了麋竺、王必等一行从徐州、兖州姗姗来迟的使者,对麋竺这个人物,皇帝非常的有兴趣,他还想与其多深入交流一些经济上的问题,甚至动了主意想将其留下。但由于这只是一次临时会见,以后还有机会,故而皇帝也没有表现的太性急,至于麋竺则是心里有事、初次觐见心里又有些慌然紧张,更是没有将这个机会把握住。 等到朝觐结束,麋竺便悉索财物,把全部家当都带到车上,让人一路上张罗无数车马仆从,摆起偌大一个派头,浩浩荡荡的出城而去。 长安城里的百姓不是没有见过高门大族出行的队伍,有时就连皇帝的銮驾他们都曾遥遥见过几次,所以即使麋竺的车马很是煊赫,却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唯一值得那些在冬日里闲的无事可做的黎庶们稀奇的是,这一行准备离城而去的车马里面乘坐的不是人,而是一箱箱金银珠玉、缣帛锦绣。 这一下就引发了闾里黎庶们的好奇心了,彼等纷纷猜测,竟不知东海麋氏有如此豪奢。细细一打听,原来是东海麋氏的幼妹与卫将军家的长子王端两情相悦,本来这一回是打算直接成亲,那一车车财货就是聘礼。可谁知道卫将军家不慕财货,不愿接受资贿,是故麋氏便要将这些侍御服饰、金银珠玉尽皆遣归徐州。 那些不明真相的黔首黎庶知道这事之后,一时感动于麋贞与王端之间的深情,同时也为王氏的高风亮节表示敬佩。这些流言越传越盛,把两人之间的亲事传的有模有样,其规模与范围甚至超出了麋竺的预期。 麋竺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特意寻了王朗来问:“我本意只是炫耀家世,好教彼等知晓我家并非寻常小姓。可如此一来,岂非是有逼迫之嫌?” “无妨。”王朗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淡然说道:“闾里闲谈,皆是无妄之言。《礼记》曾言‘久不相见,闻流言不信’,卫将军乃明智之人,不会辨不清其中关隘。” 其实说完这话,王朗还是有些心虚,毕竟他在这件事上并不是真心实意的想撮合麋氏与王氏结亲,而是经人背后授意,有自己的算计,为的就是要将王氏拖下水。 想到这里,王朗也顾不得彼此之间的情谊,继续按照既成的谋算往下说道:“为今当务,便是早些造访卫将军府上,向其陈说此间缘由,撇清关系。麋君不是一直想寻个契机登门陈言么?这不就是了?” 麋竺面有难色,但此时也由不得他,想了些会,便缓缓点了点头。 待麋竺走后,王朗轻吁了口气,转身走进内室,内室里正站着一个年纪弱冠的青年,眉清目秀、额头饱满、鼻梁高挺,长着一副聪明人的模样。 身为客人,那人却在毫不客气的翻动着王朗带到长安来的藏书,有时翻到几卷缺漏经书,他便啧啧出声;偶尔见到一卷难得的好书,他便轻轻颔首,像是很赞同主人读书的品位。 这是何等傲慢的态度,但王朗却习以为常,安静的走到他身后,像个后辈一样,垂首侍立。 “怎么?王君还觉得心中有愧?”那人侧过半边身子,瞧了王朗一眼,复又将目光重新投向手中的简牍。窗外的光从一侧透射进来,照在他半边脸上,显得他的嘴唇很是轻薄:“我等说来说去,不还是为了抬举他东海麋氏一把、为了彼等的前程耗费心力么?能与王氏结亲,这可是天大的好事,麋子仲就算事后知道了,也不会怨你,反倒会谢你。” 王朗深吸一口气,他从来就不是那种泥古顽固的人,恰恰相反,他极善于在复杂的形势之间选择变通,不然他也不会去做这件一时不义、两头得利的事情。他假意叹道:“此事既成,麋氏将一飞冲天,彼不会分不清事理。只是其人素履忠贞,此事本不必瞒他,我夹在中间,倒是不太好做。” 青年抬起头来,露出好看的眉眼,神色自若的听王朗在那里假意诉苦,好整以暇的说道:“事关紧要,麋氏暂且尚不能牵涉其中,等事成之后,王君大可择机相告。所谓‘君子成人之美’,王君这是在行一番名利皆得的美谈,就不用再自艾自愧了。” 王朗深知此事绝非‘成人之美’那么简单,它背后涉及到一场极为深远的谋篇布局以及今后可能会有的斗争博弈。本就危险与机遇并存,既然有更高的人站在他背后顶着天,那他也不用太过忧心,只要保证自己的利益到手就好。 “无须忧虑。”俊逸的青年给了王朗最后一颗定心丸:“这次就连那个人,都站在我等这方,他的智谋与今时的地位,你难道还信不过么?” 一提到那个人,纵然王朗来长安的时日尚短,也知道对方在朝廷上几乎一人之下的权势。王朗这才定下心来,道:“是我多想了。” 青年微阖双眼,一边思索着说道:“王端此人太过老成忠厚,此次退还珠钗,恐非其本意,应是卫将军的责令。而且言辞也麋子仲所长,他这次登门,若无人在一旁帮衬,我看也未必能讨得了好。” 王朗知道这个青年颇有智计,也不喜欢有人对他指手画脚,便乐得默不作声。 “王君。”青年放下简牍,迈步走了过来,在王朗身边说道:“你听过王辅这个人么?” 王朗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喃喃道:“王辅?” “卫将军的二儿子。”青年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语气里似乎对王辅很是熟悉的样子,描述起他的时候却言简意赅:“他在王氏那家人中,可是个另类。” 坊间的流言传来传去,终于传到了卫将军王斌的耳朵里。他一直与皇帝最为亲近,皇帝对势力庞大的地方豪族高门,以及背靠他们的士人大臣们是什么样的态度,王斌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虽然不知道皇帝这么做会得到怎样一个结果,但王斌一家的权势都是皇帝给的,没有皇帝,王氏此时连一个地方豪强都算不上,二者可谓是休戚相关。 王斌早在当初皇帝于盐铁廷议一事上,便已想好站在皇帝身边,此时就自然要与那些大族划清界限。对于王端的婚事,本来他都已打算好了,要请皇帝从今年三月采选的良家女中挑一个品性不错的许给王端,谁知王端去了一趟徐州,竟招惹了这么一段姻缘回来。 “你听听外间在说些什么话!”王斌有些恼羞成怒了,他一急就忍不住说邯郸的乡音,大声说道:“这门亲双方连‘问名’都未曾有过,外间却传说什么我家不慕财货,求取佳人?麋氏在背后未有造势,这话也就你会信!” 王端与麋贞两情相悦不假,两家家世又相差不远,再又有给王氏戴了一顶不慕财货的清高的帽子,这在不明事理的闾里黎庶看来,却是喜闻乐见的一桩亲事、足以成为美谈。但这确实有些道德绑架的意味,王氏要是不捏着鼻子应下来,不仅其他人会在一旁看笑话,麋氏的处境也会很尴尬,以后更是无颜在长安立足尤其是皇帝似乎很重视麋竺,近来更是有留其在朝任职的意思。 若是麋氏因此颜面扫地,跑回徐州,始作俑者的王斌又该如何向皇帝交代? 这正是让王斌进退两难的地方,有人准确的掐住了王斌‘勤于王事’的软肋,逼他不得不做出这个选择。 其实王斌也曾认真考虑过这段婚事,出于私心,能与麋氏结亲不失为一项互利共赢、益于长远的好事。但他却深切的知道,若是结了亲,就不单单是与麋氏扯上了关系,连带着麋氏在徐州的亲友、交好的其他世族豪强,也都会间接地与王氏搭上关系。 到那个时候,王氏还会是像现在这般立场坚定纯粹的王氏么?以皇帝的性子,在今后要任用王氏的时候,还能像这样毫无顾忌么? 王端这几日被王斌告了‘病假’,休息在家,因为他在徐州的这一段姻缘,他时不时的就被王斌叫过去骂几句。这会子王斌发泄完了怒火,他便神色黯然的往自己的居所走去。 在一处庑廊的拐角边,一个少年正毫不拘束的坐在庑廊的栏杆上,背靠着廊柱,一只脚踩在栏杆上,另一只脚在栏杆边上不住地悬着晃悠。看到王端即使心里郁闷,走路时也一板一眼的样子,少年本就有些轻佻的眉眼笑得更欠了:“阿兄,走路时可别想着事!” 王端倏然站住了,看到王端没个正形,心里顿时就来气:“看你像什么样!站起来!” 见兄长是真生气了,王辅也不含糊,一伸腿就原地站了起来,软绵绵的给王端行了个礼:“谨诺!” “阿兄,你看这样如何?消气了么?”王辅把脸凑了过去,一脸笑嘻嘻的说道。 王端没好气的将其一把推开,抬脚便走,不想在这个时候理会对方,哪知王辅却一路腆着脸的跟了过来,手上还拿着一只像车轮一样不停转动着的玩意,嘴上说道:“我知道阿兄心里在烦闷何事。阿兄放心,这是你的终身大事,我可是你的亲兄弟,如何也得多为你考虑考虑。” “你少惹些事,就是帮了我大忙了。”王端说完,眼角余光不由得发现了王辅手上的那只奇怪的玩意,忍不住好奇的问道:“你拿的是什么?” “喔。”王辅将手上的‘小车轮’拿到王端面前,随口说道:“此物名唤‘风车’,是马钧这些天用竹片做的,一遇到风就能不停的转,我看他挺精巧也挺有趣的,就拿过来玩玩。” 说完,他又像是担心会遭到王端责备似得,添了一句:“这可是国家吩咐做的。” 虽然皇帝常会有些新奇的点子让马钧等人去做,但都是些有益于生产生活的物事,王端仔细看了这个‘风车’半天,实在没看出有什么利于生产生活的地方,有些不信的说道:“国家会使马钧做这种没用的东西?” “这只是其中的一个部件,国家让马钧想法做一个大风车,安置在一栋房子的顶上。房子再里面放一块磨石,风车在上头随风转动的时候,能将下面的磨石带起来,好像可以用来抽水、磨麦。”王辅一口气说道,忽然反应了过来:“诶,我等先不说这些,说说阿兄你的事。” 见王端仍不说话,王辅叹了口气,把风车收到一边,另一只空着的手从怀里掏出了某件东西,往王端眼前一晃:“阿兄瞧这是什么?” “珠钗?”王端登时停下了脚步,将其一手抢过,看着珠钗上熟悉的珠玉花式。王端醒悟过来,沉声问道:“你是从何得来的?” “这就别管了。”王辅一步走到王端身前,两手握着风车,将其背在身后,活脱似个顽童。他促狭的笑着,问道:“我寻到一个法子,不仅能让阿翁回转心意,还能保我家名,阿兄以为如何?” 第一百三十一章 君急我忧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火然?文??????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诗经国风周南 王辅知道他家虽煊赫一时,在长安贵比王侯,但将‘外戚’这个名头抛掉不谈后,他王氏也不过是赵国邯郸县的一个小豪强,往上数最近也就出过一个中郎将。再往前也就只有一个叫王郎的邯郸人名声稍大,但这人名声却不好,是个假称刘氏皇族、聚众造反,对抗光武皇帝的人物。 祖宗没能给王氏留下一片像样的基业,王氏内部更没有出现什么像样的人物。如今好不容易凭借着天赐鸿运,有了一个跟皇帝称亲道故、让王氏一飞冲天的机会,王辅不傻,用不着别人说就知道该如何把握。 这一次听说东海麋氏有意与自家长兄结亲,王辅一开始可是喜不自胜,挺说那东海麋氏家财数亿,跟如今朝廷的府库比起来,那可是真的富可敌国,自家若是得到麋氏这样的良助,何愁无以壮大?只是他冷静下来后却立时反应过来,这事十有会碰钉子! “怎么了?”司马懿放下茶碗,轻声问道,王辅的脸色阴晴变化太快,他不难看出来。 王辅有些郁闷的摇了摇头,含糊的说道:“没什么。” 说完,便拿起茶碗仰脖喝了一大口,像是豪饮美酒一样。 自家人知自家事,其父亲王斌不知是为什么,对那些豪强士族一直带有偏见,起先王辅还以为其父只是针对个别人,没想到却是对所有人抱有警惕。搞的王氏权位虽重,在朝中却独来独往,除了少府张昶勉强算是羽翼以外,更是连一个盟友、声援都没有。 在王辅看来,这如何得以长盛! 他起先还问了几句缘由,但王斌见他素来太过轻浮,不足以托告大事,故而语焉不详,只说些何进当年也是阿附士人,最后身死族灭,他王氏如今却不能重蹈这个覆辙。 这个理由为王辅嗤之以鼻,但又不好明说,只得在心里暗暗定下筹算,自己玩自己的,总会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司马懿盯着王辅盯了半晌,忽然觉得王辅虽然才智中人,但样貌却是不差,当年皇帝生母王美人能得先帝宠爱,也不是没有缘由。他心里想着,如是笑说道:“我要是有个妹妹就好了。” “怎么?”王辅细眉一挑,半真半假的说道:“要嫁给我?” “有何不可呢?”司马懿今天特意将王辅唤到自己家来聊天,为的就是这些事:“朝中谁不想与王氏攀亲,如今是尊兄尚未成婚,故而无人将念头打在你身上,但这也是迟早的事。我是个趋附势力的俗人,既然与你相善,有这个想法也不甚为奇。只是可惜,我家没有适龄的女眷。” 只要有父亲王斌在一天,只要有人来为自己做媒,必遭峻拒,这是可想而知的事情。王辅撇撇嘴,身子往后一靠,目光正对着司马懿投来的视线,心里蓦地一跳,立时从对方的话里读懂了什么。 他的兄长就是自己的榜样,若是王端听从父意,接受了一个寻常的良家女为妻,那作为弟弟的自己,同样也摆脱不了纳良家女为妻的命运!只有让做兄长的与豪强结亲,有了先例,自己在以后才有机会选择更适合他的‘良配’。 这就是王辅想插手这桩‘闲事’,一腔热忱为兄长谋终身幸福的真实用意。 此时王端仍站在廊下,手上拿着那支珠钗,在心里自语道:‘我真是错承你垂青了么’? 苦思焦虑,黯然神伤,这神态看在王辅的眼中,他就知道进言的机会到了:“我听说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相知相爱,卓父起初也是大不乐意,可最后还是成了一段佳话。阿兄如今与那麋氏女也恰似当年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既然彼此情意合乎一契,又何必自绝这段姻缘呢?” “诶,你不懂!”王端有口难言,不禁气急的跺脚道。 “我是不懂,但国家也曾说过‘两情相悦方能长久’,国家也最是倾慕孝宣皇帝与恭哀皇后的故事,可见就连国家也是乐见于此的。”王辅扯起虎皮做大旗,张口就来:“阿兄,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不是谁都能寻见彼此意合的眷属,你今日若是错过了,老来一定会后悔!” 王端是个纯孝忠厚的人,这些天他的内心一直在孝道与麋氏之间苦苦煎熬着。而有些时候,像王端这样的年轻人无论平时多温顺,一旦初尝爱情的滋味,就会变得执拗。其实说起来这两人之间的感情未必有多深,但越是有人要强行拆散,他们二人就越是要叛逆,这是古往今来的人之常情。 如果王斌知道这一点,大可不必用父权强压,而该是故意冷落一段时间,让两人相处之后,很容易自己就分开了。 王辅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在一旁大加怂恿,王端受不住激,最后竟然被对方说动了。 很快,到了第三天,成功使得王氏兄弟向其倒戈的麋竺,堂而皇之的来到王斌府门,投上名剌求见。 “哼。”王斌此时正在休沐,顺手把名剌往桌案上一丢,大为不快,冷笑一声道:“他这是送‘庚帖’来了!” “如今全城皆在议论麋氏与我家欲要结亲,若是拒之于门外,恐会有碍声名。”王辅在一边主动说道。 王斌看了王辅一眼,讥笑道:“你是真不懂,让他进来,岂不是坐实了流言?这才是有碍声名。” 说完,他的目光又往王端哪里看了一眼,见到王端面色憔悴,王斌心里一紧,赶快别开目光:“若是细究起来,这个流言或许是彼等刻意传出来的。” “儿子曾听人说过麋竺其人言行皆有古君子之风,断不会行此鄙陋之事。彼此番过来,未尝没有解释其中缘由的意思,阿翁不是常说‘兼听则明’么?此刻不妨见之,也好证其真伪。”王辅今天是罕见的一本正经,老成、稳重的行事风格让王斌不由得一愣。 “好!”王斌忍不住再度往王端脸上看了过去,这两天王端因为麋氏而茶饭不思,心神不宁,自己面上不说,心里却是很担心。此时既然正主来了,到不妨把话说开,许他几个小利,彻底断了彼此之间的念想,免得以后还牵扯不清:“那就把他请来,让我瞧瞧这个东海君子是何等模样!” 王辅闻言,在心里不由得大松了一口气,只要其父能让麋竺入府,事情就可以说是成了一半,接下来就得看麋竺的风度与言谈能否说动王斌了。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多年养尊处优下来,麋竺身上自然而然的带着一股雍容大方的气度,何况他常以宾客的身份受邀出席东海王侯的府上。珠履三千的大场面见得多了,也只有在入宫觐见皇帝的时候才深受震撼,其余的时候,比如来到王斌府上,却是面色、内心毫无波澜。 虽然王斌对麋竺心有成见,但光是对方这一份镇静从容的风度,他便不得不暗自佩服。再有一层,麋竺应对周旋,无不从容中肯,相形之下,就连本来有些不以为然的王辅都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 他倒是没想到麋竺会有这样让人折服的气质。 第一百三十二章 蝶使义形 “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rane?n?????r?a?n??ena`”玉台新咏古诗 “子仲。”王斌对麋竺稍稍有些改观,言语里也不再带着刺,用很清楚的声音说:“近来坊间流言纷纷,有碍你我两家声名,老夫早就想寻你过府了。只是怕你忌讳,或者不愿意说,所以不敢贸然相询。” “唯。”麋竺不善谋略,心术也非其所长,在商场上养成了以诚待人,谨言慎行的性格,非必要时从不开口。听了王斌的话,他先是伏身稽首,然后抬起身子,动作做得十分漂亮,话也很中听:“君侯再明白不过,像晚辈这种身份,最是容易惹闾里议论。在东海的时候,我家因为比寻常之家富有些许,便屡遭蜚语。在下当君侯是长辈,言语里即便有所忌讳,也不敢不听、不敢不答。” “你言重了!”王斌的脸色开始缓和了点,觉得麋竺的态度不卑不亢,很有风范:“既然如此,老夫就不在讳言了,坊间都说令妹与吾儿相好,有了嫁娶之约。其实你我都知道并无此事,奈何此时传之愈盛,若无遏制,终究会影响到你我两家的清誉。” 说着,王斌想起皇帝这两天还要抽时间召见麋竺,于是加重了语气,点醒道:“你以后无论是留于朝中任职、还是回徐州桑梓,这硕望清誉,都要看重。” “谨谢君侯良言。”麋竺停了一下说道:“这次坊间流言,确实是我管教不严,致使府中奴仆妄言乱语,我将其家法处置后,如今已带至贵府,交由君侯发落。” 王斌不耐的摆了摆手,表示不愿听这些虚的,麋竺只好继续说道:“坊间之言,的确是虚妄之谈,但王君与舍妹,又确实是亲如胶漆。这次的话,我不能光拿有无此事这么几句来搪塞,彼等二人之间的嫁娶之约虽还谈不到,但彼此的情谊是有的,君侯也是明白清理的人,何不……” “怎么?”王斌断然问道:“你是非要结这门亲?” 这话才真的让麋竺难以回答,既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而且他也有些糊涂,怎么看王斌这副模样,不像是如王朗所言的那样,对自己家世有所误解?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到如今,他已无法再回头了,也来不及细想其中蹊跷之处。反而正在踌躇之际的他,忽然醒悟:若要王斌点头,光是说理不行,非得动之以情不可。 因此,他将已说出口的话,又拉了回来:“也不是非要谈到嫁娶之约,舍妹年纪还小,我这做兄长的其实也舍不得这么早让其出嫁,只是看在他二人情深意切的份上,想促成这个机会而已。” 他一面想,一面说道:“而况,君侯有所不知,舍妹自从得知此事后,在家里日夜掩泣,不思饭食,瘦的不成人样。所谓长兄若父,我看在眼里,心里也是忧心忡忡。君侯也是为人父、长,想来也能体谅我的苦心。” 王斌如何会不明白?当初他王氏家道没落,姐姐王荣仅凭家族给她留下的一个‘良家子’的身份,毅然决然的受采选入掖庭,侍奉孝灵皇帝,后来冒死生下皇嗣,不都是为了自家宗亲么?长辈永远要为晚辈操劳,麋竺的话让王斌在心里很是发了一番感慨,只是让他叹惋的是,有些事本就无错,可偏却做不得。 转念再想,王斌又觉得自己未免无私太过,既要帮外甥皇帝斩除荆棘,又要让王氏门楣从自己手中光大,这如何能两全得了? 看着最欣赏的长子憔悴神伤的模样,王斌不免无奈的叹了口气。 王辅看父亲内心有些动摇,于是趁热打铁,决定先表明态度,说道:“阿翁,我看麋君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且先不说结亲,不妨使彼等先……” “你懂什么!”王斌说道:“你少说话!” 这几句话说的近乎迁怒了,王辅长久压抑的情绪立时被激起了:“阿翁总说我不懂,我到底如何不懂了?麋君的家世、人品、才学样样不差,与我家既登对,又与阿兄情投,如何就不能说成这番亲事了!” 麋竺在一旁听得莫名其妙,王辅这话就有些口不择言了,怎么听上去他不是来为妹妹提亲的,却像是上门当女婿的…… 好在他也机警,在这种时候明智的选择闭口不言,不由竖起耳朵打算听听王斌到底是为什么不愿意结成这门亲。 此事背后关乎重大,又有外人在场,让王斌有口难言。他本想等王辅真正懂事以后再慢慢相告,此时为王辅的态度给气到,刚刚缓和的心情一下子就没了:“你放肆!” 眼见事情要闹得不可收拾,王端感觉移席下拜,向王斌求情,苦苦哀求道:“儿子知道阿翁在担忧什么,但国家也是明白事理的人,我家奉上唯谨,以往如何,以后也会如何。人非圣人,阿翁常说国家宽容有度,又岂会因此而怪罪?” 这又如何牵扯到皇帝了? 麋竺越听越觉得自己今天是来错了,更是彻头彻尾的做错了事,看王斌父子的意思,不满意这门亲的不是王斌,而是皇帝?这怎么可能!自己这是首次入朝,妹妹麋贞又没有美艳到天下闻名,皇帝如何会看上她? 此时王家父子一个生着闷气,一个苦苦相劝,还有一个心怀埋怨,谁也未曾留意到麋竺顾自在一旁胡思乱想。 思虑了好半天,麋竺才鼓起勇气,像是在心里作了一番重大的决定:“君侯!王君既与舍妹互表心意,饶是君王有爱,也不得强夺逼让,若有雷霆不测,在下愿以身家一力承担!只是,万不可辜负了这两人的终身啊!” 他看似孤注一掷、不管不顾,其实算盘打得很响,自古以来,后宫无不是勾心斗角、藏污纳垢之所。自己的妹妹既无出色的样貌、又无才智,若真进去了,就凭他一个小小的东海麋氏,如何斗得过宋氏、伏氏等高门大族?更不用说给他家带来富贵了。 “你在说什么?”王斌有些懵,怀疑自己听错了。 王端兄弟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麋竺察言观色的本领倒是一绝,瞧这情形有些不对,心说难道不是皇帝喜欢自家妹妹,想要横刀夺爱么? 虽然这里面似乎有什么误会,但王斌见到麋竺这个态度,还是隐隐觉得感动。若对方真是彻头彻尾的市侩商贾,误解了这个消息,如何也要把自家妹妹送到宫里去,万一生下一个皇子,日后飞黄腾达,不比跟着他王氏要强?而如今麋竺不改前志,看来是个重情义的人,观其言行以视其前程,有这么一个亲家,似乎也不坏。 就在气氛有些尴尬的时候,内谒者令李坚的到来恰好给他们解了围。 皇帝要召见王斌,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且不说这传得满城风雨的流言,就说是遍布长安各闾里坊市的平准监耳目,王斌也没想过这事能瞒过皇帝。 他本来是想尽快将此事的不利影响降到最小,然后再向皇帝陈情,可现在事情没有办好,反倒又起了波折,这让他在觐见皇帝的时候内心从未有过的惴惴。 第一百三十三章 送子涉淇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诗经国风卫风 “大冷的天,快些起来吧,这里就你我君臣二人,不必拘礼。” 王斌却不起身,仍是稽首伏身,将额头紧紧贴在叠起的手背上:“老臣愧对!” 本来面带微笑的皇帝勃然而立,将手中捧着的热茶狠狠砸在地上,漆碗做工结实,看上去没有被摔碎,只是砰地一声摔在地上,把门外候着的穆顺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的往里面探了探首,却不敢进门。 穆顺都是如此,其余侍立在檐下的几个中黄门更是噤若寒蝉,悄悄往后倒退了几步,企图远离这片风波中心。 “愧对什么?我看你是瞧不上那些个良家子!” 无论是这一世,还是穿越之前,皇帝对自家舅父向来是亲敬有加,这或许与刘协本身从小缺失父爱有关、也与皇帝身边无所依靠有关。如今皇帝发了怒,却是让王斌惊吓大于惧怕,他也知道这是自己的过错在先,只重重稽首,打算先让皇帝消了气,才好再说别的:“灵怀皇后当初即是以良家子选入掖庭,老臣岂敢不敬!” 王斌机智的提起了皇帝的生母,打出感情牌,饶是皇帝两世为人,此时也不得不一时语塞。 “哼。”皇帝冷笑一声,展动着宽大的衣袖,重新坐回席上。面色虽然依旧冷淡,但其实已经缓和许多了:“今日若不诏舅父入宫,不知舅父要何时说与我这段亲事?” “老臣不打算认这门亲事。”王斌毅然决然的说道。 皇帝的脸上仍旧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他问道:“这是何故?” 王斌却在这时候语塞了,支支吾吾的说道:“老臣麋氏到底是商贾出身,所谓上农除末” “春秋时的范蠡、孝武皇帝时的卜式都是商贾,也未见得有何不耻之处。”皇帝冷冷的说道:“我听说麋氏在东海颇行义举,慷慨好施,麋竺其人也很有清名。别的不谈,你家与之结亲,正是门当户对,再合适不过。” 王斌正欲开口解释,却为皇帝一手拦住:“舅父心里是想让我成全你的,对么?” 说完,皇帝便目光炯炯的注视着王斌,王斌从皇帝的目光中品出了许多种复杂的情绪,他冥冥之中似乎有所觉察这次要决定的不仅是他儿子王端的婚事,更是决定了今后一股大势的走向。 “说心里话。” 皇帝的话让王斌心里一颤,正想摇头继续坚持先前的态度,眼前却忽然掠过了儿子王端憔悴的身形、王辅对士族高门的向往也就犹豫了那么半分,他便脱口说道:“麋氏,的确是良配。” “是啊”皇帝想了一下,忽然问道:“舅父是何时入朝的?” “初平元年二月,那时候君上新葬孝怀皇帝,诏求母族,老臣奉命携妻子诣往长安,蒙赐第宅田业,拜奉车都尉。”王斌不知道皇帝没来由的问起这个是什么意思,只好据实答道。 “当时朝议,是想仿照往例,封你为列侯、诏拜侍中。毕竟我幼冲继位,身旁没有体贴亲近的人侍奉,有舅父照顾着,那些大臣们也放心。”皇帝淡淡说着当初的一桩公案,这是他记忆里的事情,现在想起来,或许还掺杂着士人想借王斌来遏制董卓的试探,只可惜那时候的董卓早已不在乎规矩了:“董贼不肯,只是其中一个缘由,而舅父你自己也不愿意,这却是另一个缘由。” “唯。”皇帝要在这个时候回忆往事,王斌也不得不跟着说道:“老臣当初见董贼势大,只愿保全身家,不愿在朝中太过张扬。奉车都尉一职,是老臣主动谋求,为的却是能借由此职,时刻为君上持辔奉车,侍奉出行这也算是为君上尽忠了。” 这几句话说得很切实,皇帝倒有些动容了,王斌一直都不是大公无私的人,他从一开始就在尽量保全身家的同时、兼顾皇帝的安危。此时他在自己的家族与皇帝之间,同样试图做出兼顾的举动,只可惜这个时候,却是王斌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因此,皇帝双目灼灼的望着,久久不能出一语。 “舅父为我尽忠尽职,这些年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皇帝不知不觉的直抒胸臆,略为负气的说道:“我不是那种刻薄寡恩的人,你也不必让自己委曲求全,只要舅父一直保有那颗心思不变,就算是有些为己谋、为家谋的想法又如何?麋氏既是良配,尔也不得无良媒。这一回,就由我来做你家的良媒吧。” 如今n已经骑虎难下,皇帝若是强行棒打鸳鸯,且不说王端兄弟会不会生出逆反心理,就说是外间对王氏、对皇帝的声名也会有极大不利。既然事不可为,倒还不如大方的n之美,给君臣之间留个情面。适才皇帝回顾了一通君臣两个曾经的情谊,这其中的意思,王斌想必也能悟出来。 王斌倒抽一口冷气,愣在那里好半晌,这才泫然道:“君上” 当初他的父亲王章居贫不仕,家境贫寒,王斌与王荣兄妹二人也因此相依为命,即便是后来王荣入宫成了孝灵皇帝的妃嫔,也因为何氏势大而未有得到过任何恩泽。他王氏可以说是吃尽了苦头的,也就这些年跟着外甥皇帝才过上礼抗万乘的日子,现在想来,皇帝又何尝不是? 他忽然为自己的一时心软而感到懊悔,可能自己今日这么一退,以后就很难再站在皇帝身边了皇帝身边也将再也没有人了。 可现在事情已定,皇帝同意了王端与麋贞的婚事之后,对王斌又恢复了以往那般亲热的样子,嘘寒问暖了好些会,皇帝又亲自站起来扶着王斌走出门外,不仅吩咐李坚细心护送,还让新征辟入朝的太医华佗定期入王斌府上诊视。 在外人看来,舅甥还是那对舅甥,可君臣却再也不是那对君臣了。 皇帝站在门口注视着王斌佝偻瘦弱的身子缓缓远去,直到对方的身子在视野里消失,他这才蓦然叹了口气,向一直侍立在门侧保持沉默的穆顺伸出了左臂。 穆顺看似低垂着目光,其实一直观察着皇帝的举动,见皇帝伸手示意,他赶紧伸出双手扶住。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举动,穆顺也没有往心里去,只是有一丝纳闷,以往从不主动让他搀扶、自立坚强的皇帝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这么疲惫。 皇帝在穆顺的服侍下走回殿中,开始被皇帝摔在地板上的漆碗仍半侧着倾倒在地,茶水飞溅在地板上到处都是。 穆顺看到这里,正想将皇帝扶回座上,再亲手收拾。没料到皇帝却站在漆碗边上,盯看了半会,竟缓缓弯下腰亲手将那只流云纹的漆碗捡了起来。 皇帝拿着那只椭圆形的漆碗,两手在碗的表面轻轻抚摸着,轻声唤道:“穆顺啊” 穆顺不明所以,应道:“奴婢在。” 这漆碗看似完好,其实在底部却被摔破了一个指头大的口子,皇帝的目光流露出少有的惋惜、伤感的情绪,那语气不像是在心疼这一只在未央宫随处可见的漆碗、而像是在心疼一件再也求之不得的珍宝: “我原以为,这碗是不会破的。” 殿内的蘅芜香气早已淡不可闻,皇帝甩开穆顺,双手拿着那只漆碗,负在背后,缓缓的往属于自己的御榻上走去。 他的背影是那样的孤独。11 第一百三十四章 良家法相 “姿色端丽,合法相者,载还后宫,择视可否,乃用登御。r?anen????r?a?n??e?n?a`??”后汉书皇后纪序 穆顺见皇帝兴致有些不高,有心想为皇帝找些趣事排遣烦闷,便在脑子里细细想了想,忽然建议道:“禀国家,奴婢适才想起,今日是长公主在掖庭择选良家女的日子。国家若是此刻无事,不妨移驾一观?” 采选良家女充掖庭,这是长公主去年给皇帝提的要求,今年长公主就要出宫别居,为了不让皇后势大难制,危及宫中安定,所以对给皇后安排竞争者的事情很是上心。 皇帝正郁闷着,尤其是穆顺还无意中提醒了他:王斌曾有意向请皇帝赐一两个良家女给王端兄弟的。 如今这个事是办不成了,皇帝也没心思去看选秀,于是冷眼瞧着穆顺,不耐烦的说道:“你出去。” “谨诺。”穆顺碰了个钉子后,知道皇帝此时对这个没兴趣,便再不敢进言,怯怯的退下了。 此时的掖庭云光殿从来没有这样人数热闹过,里里外外到处都是中黄门、掖庭署、永巷署的宦官。阶下依次站着一批身着统一宫人服饰的女子,年纪范围大概在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她们都是这次新选进宫来的民间女子,因为家世清白、长壮皎洁,故称良家女、又称采女。 这些良家女聚在阶下,一时无人管束,又尚未熟悉宫中规矩,有的是初来乍到,觉得掖庭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叹为观止;有的是佯装镇定,实则是在憧憬着未来的荣华富贵;也有的是胆怯心惊,这些无家世无野心的新人害怕这座古朴庄重的深宫会吃人。 大致说来,三辅、弘农等地的适龄良家子,只要是未曾出嫁的,颇有‘法相’的都集中在这里了。朝廷采选良家女子充实后宫,尽管诏书煌煌有言,要以德为主,以贤为称,仪容姿貌却在其次,只要资质端丽合乎采选良家女相貌标准的‘法相’就有入选的资格。 可人们都彼此心照不宣,入选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颜色! 只是关中灾害连年,吃穿不足,寻常人家有姿色的女子本就不多,此番入宫的采女中若说是出尘绝艳的,却是极为罕见。 站在阶下维持秩序的永巷令大为失望,他是刚入宫不久的宦官,由于宫里头老一辈宦官如凤毛麟角,袁绍诛灭雒阳宦官之后,大小宦署皆由士人担任。宫里宫外都是士人的现象,让皇帝非常讨厌,董卓刚不久,他便让穆顺与苗祀超擢了一批在宫中最底层的宦官,以从士人手中重新接过哪些本属于宦官的职位。 永巷令本来只是个洒扫庭阶的小宦者,机缘巧合之下被提拔为典官婢女的永巷令。平日里难得有当众表现的机会,此时在一干新人的面前,正不断的看来看去,并摇头晃脑,故作姿态道:“我算是明白什么叫一美难求!” 一个没根子的年轻宦官当着一干女儿的面说这般老气横秋的话,底下一群人有的忍不住莞尔发笑。 “怎么?我说错了?”永巷令故意睁大了眼问道。 奈何永巷令长着一副人畜无害的圆脸,这作态毫无威慑,甚至有个采女心直口快,说道:“我身边不就有个美人么!” 说着,那采女便要伸手拉扯身旁一人。 “呀!”一声如黄鹂晨鸣的轻叫从人群中响起:“你别闹!” 永巷令尚未得见其人,但光是这娇声就让他动容了,等到睹见真人,饶是他早已断了根,也不免有些惊异,他问向左右:“这是谁?” “是从弘农选入的采女,好像叫……”身旁一人回忆着。 就在这个时候,与他分左右而立,站在同阶另一侧、资历比他大的掖庭令却忽然喝道:“什么地方就敢拉拉扯扯,眼里还有没有规矩!拉下去!” 这话像是在指桑骂槐,故意打永巷令的脸,这使得他颇为不悦,心里更是想深了一层,暗道:‘都这时候了,还想着遮掩!’ 看着底下那两个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子,永巷令大方的伸出援手:“先站后面去,待长公主择选之后,再做发落。” 说罢,又对掖庭令说道:“这里头说不准会出个贵人,我奉劝阁下还是积点善缘才是。” 掖庭令面色仍是青灰色的死人模样,虽然仍是嘴硬,但语气却稍稍缓和了些,明显是把对方的话听进去了:“长公主是何等尊贵,岂会一个个的见,还不是凭画择选。这采选良家女,最重要的,是德仪。” 永巷令冷笑一声,回敬了一句:“即使如此,彼等也要在殿外候着,一个也不得少。” 掖庭令犹未答言,只见对方向身边人吩咐了几句,便转身走上阶入殿去了。不知怎么,对方这个反常的举动让他心里泛起一丝不对劲。 万年长公主刘姜正端坐席上,在她身前的桌案上摆着几只画卷,此时她正伸出纤长的一根手指,将一幅画卷拨开,见那画卷上画着一位样貌出色的女子,轻轻点了点头。 这时画卷上的那个良家女大大方方的走上前来,虽然容貌只有画卷上的七八分,却是笑语盈盈,一丝不苟的向刘姜行礼:“奴婢叩见长公主!” “你倒很懂礼。”刘姜找了个优点。 “懂礼节就好!”大长秋苗祀在一旁接话道:“宫中最要紧的就是礼。” 董皇后派来做代表的长御此时也怯生生的添了句嘴:“这个容仪倒是不错。” 刘姜不置可否,似若无意的用手指蜻蜓点水般点了点画卷,说道:“是啊,谁让画工有双妙手呢?” 长御面色一滞,随即强笑道:“奴婢倒是以为,这不仅是画工的妙手,还得看其人是否能‘入画’。” 这是她早就备好了的解释,就等刘姜自己把问题提出来,此时正好给她撞上了。 “‘入画’是什么意思?”果然,刘姜好奇的问道。 “回长公主。”长御屈了屈身,解释说道:“人生得形貌各异,即使美人,也有冷艳、清丽、婉丽之分。有的人原本十分姿色,被绘入画中,却只能表现其八成;而有的原本七分姿色,却能在画里表现十成,甚至比真人还美,这便是‘入画’。” 这些画卷里美的就是美的,平庸的就是平庸的,刘姜刚才也看过,的确如此,没有出现什么故意将人画丑之类的低级手段。仅有的几次容颜与画卷不符,那也相差不大,一路看下来,刘姜甚至产生了一种这届没有特别出众的采女的错觉。 其实她并不知道,如果所有人的颜值有高有低,那么画卷所呈现出来的,就是被刻意调整过的平均数。长御只需要让画工单独把几个容貌出色的画得平庸一点就可以了,几个好看的混在一堆画卷之中,能刚好被刘姜翻到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了。 就算不小心出了差池,也可以用一开始的‘入画’来解释。 刘姜即使不知道其中的奥秘,也不妨碍她设法选中自己想要的人。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丰容顾景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n何畀画工?”五美吟 掖庭,云光殿。 永巷令小步趋了进来,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到刘姜的身边,小声耳语着什么。 刘姜微不可察的嗯了一声,手往桌案上堆放着的画卷里翻找了起来,过了一会,她用指尖点了点一副展开的画卷,轻声说道:“宣。” 那幅图上画着是一名样貌还算清丽的少女,但跟其他人一比起来,总少了许多特色,很容易让人忽视过去。 站在一侧的长御目力很好,一下子便看清了画卷上是何人物,倏然瞳孔微张,眼底掠过一丝惊异。 刘姜一直留心着长御的举动,此时心里愈发有了底,只见一名女子身着簇新的宫装,一头青丝柔顺黑亮,鬓角裁的整整齐齐,很有几分成熟妩媚的韵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流眄顾盼,仿佛会说话似的,不经意的流露出含情脉脉的眼神,惹人怜爱,或是一瞥秋波,使人内心激奋。 该女子走到刘姜跟前站定,整一整襟袖,随后盈盈下拜,用一种极清脆、如黄鹂鸣翠般的声音说道:“奴婢邹氏,叩见万年长公主。” “你就是邹氏?”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刘姜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比在场的所有人,甚至是比自己还要美上数倍。刘姜毕竟是心境沉稳,转瞬间便回复了过来,心里已是有了主意。她喝了一口茶,张口问道:“你是哪里人?年齿几何?” “奴婢是弘农郡陕县人,今年十七。”邹氏躬身答应道,她在陕县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绝色,当初牛辅屯兵陕县时便对她有所耳闻,只是未来得及礼聘便身死人亡,后来李傕等人反叛,也由于人人都仓皇忧心性命,又急于聚兵西进,遂使邹氏再度逃过一劫,再加上后来的张晟反叛几次与劫难擦肩而过的邹氏族人渐渐发觉,有时候美艳也会招惹祸事。而邹氏几次逃脱不测,兴许在冥冥之中有所定数,是故这次朝廷采选良家女,其家人立即殷勤将邹氏献入宫中。 “倒是与我同岁。”刘姜仔细打量着邹氏的相貌,越看越觉得对方很合自己的眼缘,她满意的说道:“你原地转一圈给我看。” 邹氏一愣,显然是未有料到会有这一茬,不过她也算机警,立即依言在原地缓缓转了一圈。 普通宫人为了便于服侍贵人、收拾物件,所着的宫装最是讲究修身轻便,尤其是那一根浅色腰带,更衬出邹氏婀娜多姿的腰肢上下流畅的曲线,越发显得秀姿天成、亭亭玉立。 “好、好。”刘姜虽然没有笑,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此时的语气是何等的愉悦,她对大长秋苗祀说道:“让她去伏贵人宫里做采女。” “谨诺。”苗祀躬身应下,旋即对邹氏挥了挥手,道:“下去候着吧。” 邹氏神色激动的下去后,刘姜便再也没有继续翻动那对画卷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邹氏的画像,其实这画像上除了本人的相貌之外,边上还写着该人的姓名籍贯、年龄家世等个人信息。刘姜刚才之所以多此一问,无非是想在众人面前表示自己对邹氏的重视罢了。 她此时对着那幅画像看了又看,看见左上角写着的一行家有薄财,祖为邑长等几个字,久久不发一言。 场面一时冷了下去,这下子让守在一边的长御大感不安,屏声息气,不断着长公主的脸色,可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是因为刘姜向来深沉有度的缘故,其实她心里正激起无数波澜,有着说不出的感慨与犹豫。她在考虑的是,当初之所以提出采选良家女入宫,主要是为了让皇帝早些诞育皇嗣,更多的是想借由新一批貌美的女子分担伏氏等人从董皇后那里所面临的压力。 如今见到邹氏以后,虽然对方言行、姿态、颜色俱是绝佳,但刘姜却担心对方会盖过所有人的风头,有喧宾夺主之嫌。更重要的是,皇帝年纪轻轻,若是看中了邹氏的美色,沉迷其中了该如何? 隐然之间,刘姜心底有了那么一丝后悔,只盼着她能与皇后平分秋色就好了。 终于,她做好了筹算,只有董皇后对邹氏闹出嫌隙,她所看好的伏贵人才有前进的机会:“长御。” 她问道:“此人容貌绝佳,只惜这画上却不及其半分。” 长御冷静的说道:“回长公主,奴婢适才说过,人生得形貌各异,有的人原本姿色出众,一旦被绘入画中,却只能表现其成犹未及。这并不全是画工的错处” “那也不至于有别如天壤。”刘姜根本不接受对方的解释,冷然说道:“若非这一次我偶然翻到,此人岂不是从此要泯然于掖庭永巷?该画工总归是笔法生疏,你也少拿什么入画的歪理来与我说,我虽不善画,但王昭君的故事,我却是明白的。” 长御的脸色变了一变,仓促的笑道:“宫中谁不知长公主睿鉴、博览nn,彼等画工,岂敢在长公主面前玩弄伎俩?” 反正如今所有的画卷几乎都是如实临摹,只是每一份都与真人有些出入而已,绝无将美画丑,将丑画美的蠢事。长御相信自己等人做的比孝元皇帝时的那个毛延寿还要周全,真追究起来,顶多是画工的水平不够,没有将邹氏的容貌全部展现出来罢了,而画工最重也是一个除职的惩罚而已,他的损失,自有人补偿给他。 所以她不信刘姜会从这里抓到什么把柄,除非对方刻意要在临出宫前大动干戈,但这么做,刘姜就得掂量掂量这会不会被外朝臣子们视作是为了拖延出宫而无理取闹。 果然,刘姜对此事点到即止,只揪住了画工不放:“苗祀,这个画工太过无用,你回头据此上禀国家,将其黜退。” “谨诺。”苗祀低头答道。 刘姜略停了一下,又说道:“你去之前,再让其他得力的画工,重新将今日我择选的这几个采女容貌画一遍。尤其是那个邹氏,万不可再有什么人画不符的事。国家近来喜好丹青,这入画一说可以糊弄我,却不能拿来糊弄国家。” 最后一句显然是对长御所提出来的,但对于长御来时,此时的刘姜不敢将此事追究下去,无异于是色厉内荏,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看着长御置若罔闻的样子,刘姜的眸色顿时深了几分。11 第一百三十六章 谈兵论战 “眼空无物。??火然文????r?a?n??e?n?a`指点六朝形胜地,惟有青山如壁。”念奴娇 建安元年二月中。 司空赵温缓步走到承明殿,迎头便遇见侍中荀攸、身后还跟着小黄门穆顺,从殿内出来。见到赵温,荀攸也不急着与他寒暄,直说道:“司空来得正巧,陛下在石渠阁诏你我商议要事,我等同路偕行吧。” 赵温点点头,连殿门都没进,便转身与荀攸一同走下殿阶。两人肩膀碰着肩膀,很是亲密的样子,穆顺见状,故意在后头吊着距离,看似给人私密的谈话空间,其实是在竖着耳朵偷听。赵温没有什么顾忌,一边走一边问道:“是议伐蜀?” “嗯。”荀攸的声音不徐不缓,简短应道:“今年气候暖的快,这才二月,北风就不再强劲了。如此看来,今年确有旱蝗,幸而朝廷早做筹备,不然届时可得乱成一片。” “所以得在此之前先伐蜀中,不然以后不知何时再能寻觅良机。”赵温轻叹了一声,说道:“得蜀之后,朝廷调派兵马镇守,大可就食当地,以分担部分军需;又得尽力从蜀中调拨粮草入关,虽蜀道天险,耗费甚巨,那时也管不了许多了。” “还是司空所见甚明。”荀攸在一旁赞许道。 赵温眉头一抖,不由得往荀攸身边凑近了些,低声问道:“既然要议论伐蜀,那么说领兵人选,已然上意钦定了?” “石渠阁里还能有哪些人?”荀攸笑说道:“若未料错,应该就是他了。” “可他虽有些许名望,却从未带过兵,这未免也太……”赵温语气有些急了,话说到一半,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瞥了下后方的穆顺:“太轻率了!” 荀攸语气平静,不知道是对皇帝、还是对那个人很有信心,只是话到嘴边,却是说道:“且先看陛下有什么说法吧,若是不成,我等再谏拒也不迟。” 看荀攸的神情、语气,显然是有所隐瞒了,这让赵温极大不悦,想他在此事上对荀攸可以说是互表心迹、立场一致,可最后却还是在关键处不被信任。 虽然荀攸不肯坦诚相待,是很合乎情理的事,但赵温还是有些不高兴,他也不再说话,只向侍立在车旁的奉车郎点头示意,便径直登上了属于自己的车驾。 二人一路无话,来到石渠阁后,侍候在廊下的新任黄门侍郎刘繇便抢先走进去禀告,略一停留,才模模糊糊的隔着门扉听见皇帝在里头的声音:“宣进吧。” 赵温一进门便觉气氛有些诡异,皇帝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正座上,而是坐在层层书箧、书架相隔的一处临窗角落里。角落里仅仅摆着一张桌案,此时以皇帝身前的桌案为中心,四周团团围坐着六个人,分别是卫将军王斌、秘书丞朱皓、秘书郎法正、裴潜、司马懿,此外还有一个陌生的、尚未见过的少年,与法正等人穿着同样的袍服,端坐末尾。 除了皇帝以外,这六人几乎都是一脸凝重,像是争执、论战到僵持,碍于皇帝的面子故不敢互相拍案了。 皇帝双手捧着只双耳云纹漆碗,小心的呷着里头的热茶。赵温习惯性的打量着皇帝,只见他穿着件深色的燕居常服,上绣暗色的云、龙等金线纹饰,华而不艳;头上束发冠笄,乌青的头发简单的挽着,插着一支发簪。年轻的皇帝生得一副好面容,虽然眉目棱角之间仍有些许稚嫩,但无疑已是一位大权在握的合格天子。 皇帝缓缓放下茶碗,低垂的目光往上抬起,他的脸色平淡,只是气色不太好,赵温再不敢多看,忙的收回目光,与荀攸稽首跪拜。 “不用拘礼,都起来吧。”皇帝语调平淡,将茶碗放在桌案上,又对坐成一圈的众人说道:“诸君挪一挪,给赵公、荀君让个位置。” 这自不需皇帝亲自吩咐,自朱皓以下,众人纷纷主动往旁边挤了挤,穆顺又往皇帝的左右添了两方席榻,容赵温与荀攸入席安坐。形成了司空赵温与卫将军王斌位居于皇帝左右,侍中荀攸与秘书丞朱皓等人依次下坐的格局。 等做完这一切,穆顺便悄然往后退了几步,将身子藏在层层书箧的阴影之中。无人关注穆顺的这个举动,唯有荀攸在坐定之后,多看了他一眼。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皇帝指了指铺满整个桌案的图卷,轻声说道:“古来入蜀,有陈仓、褒斜、子午等道,又有骆谷、峪谷等路。陈仓道多山涧河谷,路途绵长,路况险恶,入口离长安也是最远;褒斜、子午道则多栈道,山道却是比陈仓要好上些许,与长安的距离尚可;至于骆谷等处,也各有千秋。” 赵温与荀攸定睛看去,发现案上的那幅图卷正是由裴潜等人依据赵温的描述而精心绘制的汉中地形图,这副地图与寻常的地图大为不同,其一角绘着一个箭头,旁边写着一个‘北’字;其下则是一道横线,线下写着一个里程数字。除此之外,图上的山川也不再仅是平面,而可以从中看出地势起伏、流水曲直。 倒真如赵温当初对荀攸所说,‘巴蜀山川城池,尽在眼底’。 荀攸点了点头,深觉当初赵温所言不虚,这副图的精良程度可以说是前无古人了,能想出这种制作方法的人……他抬眼看了看秘书郎裴潜,今后定然会有不凡之举。 比例尺、方位、地势、倾斜角、曲直,除了没有经纬线,这副地图已经具备了后世地形图所该有的一切特征,尽管在实地距离上会有很大的误差,但已经足够让人们对着它排兵布阵了。 皇帝将方才几人之间争执的地方说了出来,原来是法正、司马懿等人正在就选择哪一条路南下汉中而争执不休,司马懿看中路况一般,距离长安最近的子午道,此路以栈道为主,中兴以来就是朝廷交通巴蜀的官方驿道;只是这个建议被法正所反对,他的理由是张鲁在子午道出口筑有黄金戍,出兵时又属春季,雨水一来,山路滑塌,极易遭受损失。 法正嘴上批评司马懿的想法风险极大,其实自己的主意也很冒险,他的想法是走骆谷,因为这条路开口离长安相对较近,最主要的是他的路途最短。 “兴势山高峻险阻,只需数千兵马在此扎寨,任你十万士兵,于谷中又能奈其如何?”司马懿往地图上兴势山的位置点了点,不屑的说道:“你还说我犯险,我看你这才是找死!” “蜀中之民,少有经骆谷而出入者,此地根本不如子午、陈仓等道那般受人重视,知者甚少。”法正也有自己的理由,说道:“而骆谷与子午谷一样,皆多毒蛇、水陆艰险,但其路程却短于子午道,而且更为接近南郑!我料张鲁必将兵马分派至阳平关、黄金戍等地,至于从未有过兵马行径的骆谷,定是鲜少布置,更不用说兴势山这等要隘!” “你也说过从未有过大军经途骆谷,可见此路不曾有过大举开辟,山道险仄,平时走些商旅小民倒还罢了,如何能调派兵马?”司马懿不客气的质问道。 法正毫不犹豫的说道:“只消数千人,先急行南下,只要夺得兴势山,驻好营寨,我等便能化地利为己用,大军可在后方徐徐而至。” “你看,你这不是犯险是什么?” 第一百三十七章 抛砖引玉 “不在唇枪舌剑,人前斗,惺惺广学多知。?????ranena`”神光灿 法正与司马懿是秘书监内少有的知晓兵法的人,彼此私底下的交情尚可,偶尔也会聚在一起讨论兵法。而此时当着皇帝的面推演起来,平常的哪点交情顿时被遗忘在脑后,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皇帝好整以暇的看他二人又开始吵了起来,没有任何出言阻止的意思,反倒是饶有兴趣的看着荀攸,似乎想借此引他这块‘玉’出来。 荀攸知道皇帝的意思,论才智,法正、司马懿等人都是极有天赋的少年,但却在经验、阅历上有所不足,他们作为皇帝身边第二批次的幕僚谋士,紧随在荀攸、贾诩等第一批次的谋臣之后。皇帝在这个时候召集法正这些于兵法有一定天赋的秘书郎参与此项机密,并有意让荀攸在彼等各抒己见后开口总结,未尝不有借此指点培养的意思。 他并不就此而感到威胁,反而出于另一种角度来说,他很乐于见到皇帝身边的羽翼逐渐壮大。 “法孝直、司马仲达其言各有所长,秘书监果然颇多高见者。”荀攸轻声说道。 这些秘书郎们知道荀攸、贾诩二人被皇帝赞为‘良平’,曾为皇帝策划过许多次战役,此次荀攸在场,不仅是一个向皇帝表现的机会,更是难得的一个受教的机会。 本来就有些跃跃欲试的法正与司马懿,此时更有些坐不住了,只是荀攸这话明显是要等其他两个都说完,故而他们也只好坐看他人答话。 裴潜赧颜笑道:“所谓‘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试论伐蜀,在下却是附和孝直的意见,走骆谷入汉中。至于缘由,孝直刚才也都说了,骆谷定为张鲁之所不备,也是我等乘人之所未及。” 这话虽是引证兵书,却无多少新奇之处,但赵温却忽然很好奇的问道:“裴郎曾读过兵书?” 话一说完,赵温便为自己的口直心快而隐然有些悔意,兵书一直属于朝廷,禁绝民间私藏,几乎那些势力强劲的豪强大族都有所藏。尽管这几十年来法令废弛,朝廷无力管控,但这话也不是他能当着皇帝的面来问的。 果然,裴潜面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很快说道:“未曾读过,只是从旁人口中听其诵读百句兵法,故而熟记于心,乃敢大放斯言。” “原来如此。”赵温巧妙的将话题转了过来:“这与当年留侯得遇黄公授书一般,都是一场难得的机遇啊。” “不敢,赵公谬赞了。”裴潜借坡下驴,轻声言道。 皇帝在旁默不作声,这年头谁家没有几本?别说兵书了,就连同为的‘私修史传’、‘图谶经纬’也都在士族之间广为流传,俨然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了,却偏要在皇帝面前做这些掩耳盗铃、欲盖弥彰的事,岂不好笑? 见皇帝低垂着眉眼,似乎对此无动于衷,赵温不禁暗松了口气,至少这个时候他能以子知父,知道乃父裴茂在兵法一事上的涉猎程度。 四个年轻人有三个抒发了自己的意见,中间经过了一段小插曲,荀攸默记于心,微微颔首,遂把头转向了坐在皇帝正对面的那个安静、陌生的少年。虽未曾逢面,但荀攸也有所耳闻皇帝最近不知如何得知了一个从徐州跟团来长安求职的士人,不仅对这个士人特为优待,更是诏拜其侄入秘书监。 荀攸曾想过,若是皇帝有意千金市骨,借此表现其对自关东来朝士子的优待,那也不至于将清贵权重的秘书郎拿来当做由头。何况对方才来不久,便让其参与到这种级别的集会之中,这可不仅是优待那么简单了。 种种疑虑,直到看见这个少年,荀攸心里这才算是有了个初步的答案,这少年的样貌生得未免也太好了,年纪与皇帝一般大,却身材颀长,尽管是端坐于席,其人也比年长于他的法正还要高一个头。两道长眉斜飞入鬓,犹如墨染;一双朗目炯然有神,仿如灿星,正襟危坐,犹如玉树临风不动。 有些人长得好看,却气质猥琐、中看不中用;有的人才华横溢,样貌却是差强人意。荀攸少时在颍川,曾品鉴过许多大族子弟后生,知道能生出这等相貌,养出这等从容气度的人,绝不会是鲁钝庸才。 皇帝这时说道:“孔明适才尚未献策,这时该让他来直抒己见。” 诸葛亮正如当时初入秘书监的司马懿一样,处处保持着谨慎兢惕之心,只是跟司马懿比起来,其心中对汉室、对朝廷更多了分敬畏。 此时得闻皇帝发话,诸葛亮方才开口说道,他的声音中气十足,不需刻意太高,便犹如洪钟:“骆谷之地,山道未通,水路短小,谷中又多毒蛇,可谓艰险异常。其险虽与子午谷并列,却较子午谷还要险恶,届时于此路转运粮草,所费必巨,也有不便之处。” 法正也料到这一点,当即回道:“精兵五千,负粮五千,数日可至汉中。兴势山南便是龙亭、安国等地,其人无备无虞之下,突遭我军,必无心御守。汉中近年鲜少灾祸,其地邸阁与散民之谷,足以供我军周食。” 诸葛亮摇了摇头,“此计犹如悬崖危石,不如安从坦道,可以平取必克而无虞,又何必犯险?” 法正眉头微皱,有些不悦,他与诸葛亮只相处了几天,不知底细,此时毫不客气的反问道:“却不知计将安出?” 诸葛亮显然是没有料想到法正会是这种态度,初来乍到,也不知对方到底是妒才还是气窄,反正是自己唐突了。他稍一思忖,便说道:“骆谷道路未开,行军不便;子午谷则凶险艰难,更为不易,至于褒斜道,听闻米贼张鲁入汉中后,‘断绝谷阁’、建城营治,皆在于此,犹如子午谷的黄金戍一般,绝非一战而可得。” 司马懿眼中精光一闪,饶有意味的说道:“陈仓道?” “陈仓道路途虽远,但与它处谷道相比,却是最为平稳。”诸葛亮略显诧异的看了司马懿一眼,觉得对方能一下子想到这里似乎有些不对劲,但他没来及细想,继而点头说道:“如若朝廷只图汉中,则依法、司马等郎君的意思,简拔精兵走骆谷、子午南下,或许会有折损,但贵在神速。可若是要进取益州,则非数万大军不可,于此,倒不如循陈仓故道,虽然路途遥远,但便于行进大军。” 皇帝瞧了下四个秘书郎的脸色,侧身对王斌不轻不重的说道:“他说到点子上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山险难料 “夫人心叵测,险於山川,机阱万端,由斯隐伏。?????r?a?n??e?na`”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五 此句话与其说是评价,倒不如说是一个提醒,让司马懿、裴潜二人不约而同的看向了法正,诸葛亮心里一紧,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法正犹豫了下,像是思虑了一番,开口对皇帝说道:“臣以为,可两方并举,先大造声势,言说朝廷将遣兵入子午谷,实则遣一路数千精兵走骆谷夺兴势、另一路数万人走陈仓。若是陈仓之兵先至,则可谓骆谷分担贼兵,反之亦然,定教张鲁首尾难顾。” 说完,法正便一脸认真严肃的看着皇帝,像是等待对方的反应。皇帝同样深深的看了法正几眼,忽然一边摇头一边‘哈哈’笑了几声,拊掌说道:“善哉斯言!荀君、”他对荀攸示意道:“你来点评几句?” 荀攸低垂着目光扫视了桌案上的地图,他的眼神流转,从一条条山川谷道上掠过,像是预见到一支支精兵如川流从山道中行过。只听他淡淡说道:“中兴以来,朝廷常用的仅有褒斜、陈仓、子午等三条入蜀山道。根据谍传,斜谷的栈道已为张鲁焚毁断绝,道路不通;而子午谷的出口又有黄金戍等壁垒,易守难攻。” 他简单说了几句后,开始进入正题:“当此之时,朝廷其实也无其他的选择,唯有陈仓道合适行军,至于阳平关等处险隘难越,想入蜀处处皆险,岂有一览无余的?而骆谷倒也不失为一道奇兵之策,不妨用之。” 赵温也自觉要补充什么,他根据自己在益州生活、游历的见闻说道:“张鲁易攻,我出川时曾过阳平,其城下南北山相隔甚远,猝然之间,绝不可守。” 随后荀攸就刚才司马懿等人所说的一一指点了几句,尽管这些人在以后无不是名重天下的谋臣贤士,此时在成熟而富有经验的荀攸面前,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少年,其中最年长的法正也才十七岁。虽然在各方面都很有天赋、甚至比其他同龄人还要优秀,但还是有这样那样的不足,荀攸对他们的指导实属难得,一个个很是认真的听着。 待议论完了之后,皇帝轻笑一声,说道:“今日的事,不用我说,尔等也当心中警醒。此事关乎社稷,切不可外传只言片语。” “臣等谨诺。”法正等人肃容说道。 皇帝依旧是眯着眼睛笑着,只是笑容在旁人看来有些形式化,直到让这四人依次退下去后,方才喟然叹道:“彼等年纪轻轻,却大有不凡之处啊。” 荀攸低垂着眼,目光深邃,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顺口说道:“裴文行虽然举止不羁,但遇大事则稳重实在;而司马仲达却不然,他心中的思虑太多……” “是儿最难测也,不得姑妄言之。”皇帝忽然没头没尾的打断道,转而问道:“那诸葛亮呢?” 荀攸一愣,一丝灵光在脑中一闪而过,却未曾捉住。但皇帝这个问句的意思他倒明白,于是也不想其他,既由衷、又配合的说道:“陛下适才不是当着臣等的面试过了么?亦为可造之材,今后可与秘书监众人一较长短。” “这是自然,若非如此,我又岂会诏其入秘书监?”皇帝满意的笑了,将背往后一靠,手上不知从何处摸来了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如意。他拿着如意的末端,用如意的前段似若无意的挠着左手掌心:“自打诸葛亮入秘书监以来,朝中遂有人以为秘书监是谁都能进的,真是笑话,我亲政以来,看人看事,从未有失。这回,可是他们要闹笑话了。” 王斌与朱皓只当皇帝是在玩笑,赵温与荀攸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步出石渠阁之后,司马懿等人迈着步子打算穿过车道,走到石渠阁对面的天禄阁与在哪里读书的其余秘书郎们汇合。在路上,司马懿凑近法正,预先恭贺道:“国家对孝直尤为信重,这次出兵汉中,以孝直之才,或能随军立功,建一番功业回来。” “仲达。”法正故意与司马懿多走了几步,说道:“此事尚未有定论,还是少说为妙,免得最后出了笑话。” 司马懿‘哈哈’一笑,用极亲近的语气对法正说道:“你适才画策的时候可没有这般谨慎,如今傅彦材都已派去做了沮县长,彼可是我等秘书监众人第一个外派出去的,杨德祖据说也有这个动向。孝直你年岁够,才华学识又刚在赵公等人面前一展详尽,也是时候了。” 法正闻言,抬起胳膊拍了拍司马懿的背,这动作看似熟络,其实在不动声色之间借机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早在前年皇帝第一次阅兵的时候,就有曾暗示过有朝一日要让法正外出亲眼见识军阵,今日这一次问计就是一个将要任用法正的预兆,司马懿是明白人,既不想那么早引人注目,更不想就此抢了法正的风头,便乐得随口说说,甘当绿叶,反正以后的机会多得是,没必要急这一时。 至于诸葛亮,由于刚来不久,还不知道其中的门道,这会子明白过来了,心中倒不觉如何懊悔,只是由此想到更深的一层,皇帝当着众臣的面试探法正的谋略,哪里需要他们几个来陪衬?若说是想借机观察他们四个人的言行举止,倒还更说得过去。 其实这个也不难想,诸葛亮也不相信司马懿与法正只看到表面的那一层,尤其是法正,他已经表现的很明显了。看上去是争执不下、差点情绪用事,其实是要借着争论引出裴潜的底子,对其看好的人施手抬举罢了。可见此人虽然气量不大,但对于自己看顺眼的人还是颇讲义气。 正这么揣摩思索着法正、裴潜等人的脾性品格,诸葛亮最后还是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司马懿,这个人给他的感觉从一开始就有些深不可测,精明、狡猾,看似和谁都能打成一片,却有时又显得那么的孤立傲岸。他相信自己的第一印象和直觉,司马懿绝非今天表现的那样简单。 裴潜不知怎么落在了后头,与优哉游哉的走着的诸葛亮并肩而行,他极没风度的咧嘴一笑:“司马懿待人温善,屡有良行,在秘书监的风评很好,就连心气高的杨修都说他无论是气度还是言行,皆有‘士人之风范’。” 没等诸葛亮点头,裴潜却突然抢着说道:“但我看得出来,孔明你不喜欢他,而他也不喜欢你。” 诸葛亮的身子陡然僵硬了一瞬,他直视着前方,司马懿就不知怎么侧过头来,与他尚未收回的目光交汇在了一起,意味深长。 “那你呢?”诸葛亮移开目光,看着裴潜那幅嬉笑的脸,认真的说道:“你喜欢士人之风范么?” 裴潜没有诸葛亮那么多顾忌,很无所谓的耸了耸肩。 第一百三十九章 运筹定策 “筹画策,自具於章表;献可替否,总归於笔札。ran?en????r?a?n??e?n?a`”史通言语 石渠阁内,听完皇帝的话,王斌不由莞尔道:“君上才是真正的才情天纵,只有如此,才能驾驭尔曹英杰。若是真的相较起来,彼等秘书郎也并不如何。” 皇帝摇头一笑,跟着王斌的玩笑往下说道:“驭人、用人,这是我的本事;运筹、治民,这是彼等的本事。”他用深沉的目光环顾了剩下的赵温、王斌、荀攸、朱皓四人,说道:“也是尔等的本事。” “臣等不敢。”赵温等人连忙避席说道。 “都说了地方逼仄,此处不比宣室、前殿,就不要再过多拘于礼数了,动不动就避席下拜,说起话来多无趣?”皇帝一手把住王斌的胳膊,将其搀扶起来,认真地说道:“你我虽是君臣,我却常视尔等如长辈相交,何须严守君臣关防?” 这里头的四个人,前三个都有资格生受皇帝这句话,唯独根底浅薄的秘书丞朱皓却不能,他也想不出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一颗心从最初便惶恐不安到现在,直到这时才有机会插上话:“列座诸公皆一时名臣、重臣!唯有愚臣一人,何德何能,乃能参与此议?得受嘉语?今朝南伐,若蒙陛下不弃,愚臣愿以鄙陋之资,引为前驱!” “汝南许子将曾言‘朱文明善推诚以信人’,如今亲闻,可知其所言非虚。”皇帝说道:“你大可不必如此,前将军为我汉室立有战功无数,用兵之道可谓精深,你身为他的儿子,自然也有你的一手。这次进军汉中,你以南郑令、领骑都尉的身份随行,沿路若有陈策,可畅所欲言。” 六百石的南郑令与四百石的秘书丞之间差距不大,从表面上说只是一个小跳跃,尤其是从清贵权重的秘书监外放到地方做一个县令,对于其他人来说无异于贬谪。而朱皓却偏不以为然,反而由衷的欣喜谢过,按皇帝开玩笑似的话语来说,就是:“秘书监掌司典籍,每日伴我读书,乏味的很。知道你意不在此,一身才识想效于行伍、阡陌,这回外放对你而言,可谓是‘羁鸟入林’吧?” 朱皓自然不可能这么说,赶忙谦辞了几句,皇帝挥了挥如意,往案上一指,道:“前次曾与荀君等人简单商议过一个方略,假借讨伐河西宋建等贼,其实是发兵入武都,走陈仓攻汉中。如今汉中在子午谷口有黄金戍,又焚毁斜谷栈道,至于陈仓方面,听闻有壁垒未及建成。这正是朝廷南下之机,适才法正说的在理,双管齐下,一正一奇,足以见获成效。” 荀攸等人知道,皇帝虽然同意了法正所提出的走斜谷的计划,但此战的重头戏还是陈仓道。 于是他便在此基础上详细的为皇帝补充了细节方面的问题,配合着地图,倒真有些指点江山的意味了。 皇帝持着玉如意在地图上陈仓道的位置游移,说道:“这次出兵,以步卒为主,虎贲中郎将盖顺、射声校尉沮隽、辅兵校尉吴匡等军,算上前次裁汰王方等部所余兵众、武都等地郡兵、羌胡义从,共两万余人,自陈仓道入汉中。至于斜谷,则由步兵校尉徐晃、羽林军司马赵云等人领兵五千南下。” 座中就属秘书丞朱皓的官阶最小,此时他正拿着笔,快速的往一根简牍上记着。 赵温细想了会,忽然道:“徐晃本是要去武都,陛下这是要更改前策?” “徐公明足以独当一面了,既已有了斜谷之计,索性就让他尽情施展。”皇帝轻描淡写的说着,从侧面证实了他对徐晃的看重。 他挪了挪位置,把上半身往前微倾,说道:“徐晃曾在羽林军待过些日子,让他自己在羽林军中找些善于步战的羽林郎们,与步兵营凑成五千人。法正谋略不错,就是欠缺点临阵对敌的经验,先下诏,拜其为谒者,等正式出兵的时候,再使其为监军谒者,随徐晃走斜谷。秘书丞朱皓则拜南郑令、领骑都尉,随盖顺等军走陈仓。” 荀攸静静地听着安排,不置一词,因为他知道重点还在后头。 “这次出兵,殿前羽林郎孟达、太史慈这二人也派入徐晃军中,概授军司马之职,以观后效。”皇帝细细说道,他这回是要派出手底下的将才,试图借此将其打磨、镀金了:“陈仓、斜谷等军,我打算由司隶校尉裴茂持节督南征各将,诸君以为如何?” 听到这次出兵的主将不是皇帝的亲信王斌,而是向来低调的司隶校尉裴茂,朱皓不禁大吃一惊,在简牍上笔走龙蛇的动作也不由得一颤,把字都给写飘了。他回过神来,赶紧将错字给划掉,然后重新誊写了一遍。 誊写的过程中,他又不禁在想,为何这么出乎意料的消息,司空赵温等人却无动于衷呢? 可能这就是宰相的气度吧。 赵温看了荀攸一眼,率尔说道:“裴司隶虽有名节、知悉兵法,但未历兵事,猝然授予南征大任,这恐怕……” “这也是无奈之举。”皇帝叹了口气,说道:“前些天我让太医华佗去光禄大夫府上问候,其言说皇甫大夫入冬之后身子便一直不好,这些月要修养身心,不便操劳。若非如此,我也不好放着名将不取,而委任他人。之所以选中司隶校尉,主要还是看在他掌握雄职,也算是治兵之士。此外,这次只是让他督军,具体的用兵行策,主要还是有他人共议。” 说完,皇帝看向荀攸,说道:“荀君这一次不妨转职参军,随裴司隶等人南下入蜀?” 荀攸眉头一抬,显然是未曾料到皇帝会峰回路转,将话题换到自己身上。按皇帝的意思,裴茂只有一个主帅的位置,而他却可以亲自在旁出谋策划,等若有主帅之权。只是这些对荀攸来说有利有弊,此行固然能立下大功,但他却会在很长一段时间远离长安、远离朝廷,联系到今年贾诩即将守孝期满,荀攸不得不多想。 一旁的赵温却没有想那么多,既然皇帝让荀攸为参军,那就没话讲了,毕竟有足智多谋的荀攸在,南伐汉中、乃至于益州的事都不消担心会有波折,反而会事半功倍。 最后,皇帝将如意往案上一推,正好盖住蜀郡的位置,说道:“裴茂膝下有五子,又有一女婿,今为蜀郡长史。中平六年的时候,次子裴俊随其姊入蜀中,适逢董贼入京,道路隔绝,裴俊于是滞留益州。” 简单的陈述,内含的信息量却很大,荀攸、赵温等人立即就明白了皇帝的话中未尽之意,俱是想到,这次让裴茂领兵,或许还真是恰符其任。 第一百四十章 实情错落 “叹路途千里,日日思亲。????r?a?n??e?na?`?青梅如豆,难寄陇头音信。”琵琶记伯喈行路 长安,北阙甲第。 裴茂高居席上,对一干假吏说道:“开春未雨,这些天尔等要多走访司隶各县,查明狱案。若有冤屈、可原者,一概上报于我,我再请陛下从轻发落。” “谨诺。”底下假吏应道。 裴茂思忖了会,觉得再没什么好嘱咐的,便让众人都下去了。他在席上又坐了会,便两手撑着有些酸胀的膝盖,缓缓站起身来,闲庭信步的走到后院。裴茂办事一向认真勤勉,有时候一天公事未有办完,他都会吩咐佐吏带到家中继续处理,虽然莅任司隶校尉不过岁余,但却凭靠着勤勤恳恳,不随意招惹是非,在朝臣之中获得了一个不错的能名。 经过程银、侯选那次大乱以后,如今河东豪强高门只剩下裴氏、凉氏、祝氏等寥寥数家。曾经地位远胜于裴氏的河东卫氏如今已一蹶不振,作为幸存的大姓豪强,裴氏比他郡豪强更有忧患意识。尤其是皇帝将他从侍御史一路提拔到司隶校尉的高位上,虽说有安抚河东人心的意图,但这也是出于皇帝的一片栽培之意。 裴茂无论是出于自我保全,还是报答皇恩,都该拿出全部的心力,比任何人都要谨慎勤勉才是。 然而,他的长子却似乎并不知道个人声名与家族荣辱之间的关系。 裴潜盘着腿坐在临水的轩台边,两条臂膀盘在横栏上,饶有兴致的数着池子里的枯荷生出多少新叶。池水引的是活水,有几条河里的鲤鱼沿着水渠游进了这方池塘,围着裴潜在水中的倒影转悠着。 “啊呸!” 一口唾沫突然被吐到了水上,还没飘多久,一条肥大的鲤鱼便误以为是什么东西,立即浮上来一口吃掉了。 裴潜乐了,他小心的往左右看了看,又继续往里面吐着唾沫喂鱼。 四周的仆人皆掩面而走,不忍直视。 一段闲情逸致的时光,世家子悠闲地观鱼看水的景致,瞬间就被人亲自破坏了。 裴潜在水边自得其乐的吐着口水,全然不知水面上的倒影陡然重叠了一层。 ‘啪!’ 裴潜的后脑勺突然遭受了一击。 他捂着头,疼的呲牙,仰脸往上一看,自家父亲裴茂正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 “阿翁。”裴潜被抓了个正形,老老实实的站了起来,对裴茂行了一礼。 “很好玩?”裴茂冷声问道。 “还、还行。”裴潜顺口说了老实话,紧接着便后知后觉说错了。 裴茂瞪了他一眼,本想狠狠训斥一番,但看着裴潜一副战兢的模样,一肚子的气忽然就没有了。他转身往轩台上的小亭中走去,坐在席上,发现裴潜还站在原处不动,又好气的说道:“你过来!” “唯唯!”裴潜连声应道,小步趋进亭中,在裴茂没好气的眼神中小心坐下。 “你今年都要十七了,还不稳重!”裴茂训斥了几句,说道:“你往日在秘书监也是如此的?国家何等端正持重,怎么就容得下你这等顽劣之徒?” 裴潜在心里撇撇嘴,心说皇帝在私底下照样也是个放浪形骸的少年,也就你们这些只能在常朝看见皇帝的大臣,才会以为那个御榻之上的皇帝在任何时候都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或许……”裴潜故作不解,说道:“国家是看在阿翁为朝廷恪守职责的份上,故而降恩于小子。” 这话连裴茂自己都不信,他裴氏的晋升过程,分明是先裴潜入秘书监,然后才有裴茂从一众侍御史中脱颖而出,授予随赵岐出使关东的重任。就跟皇帝重视韦氏兄弟,继而启用其父韦端一样,他也是因子而得以显赫。以往向来是父亲在官场上提携儿子,到了皇帝这里,却是儿子在皇帝哪里受到的恩宠、变现成了父亲权位的提升。 皇帝当初设立秘书监的意义,随着韦端、裴茂、法衍等一批边缘人物逐渐进入权力中心,而渐渐露出它峥嵘的一角。 见父亲默然不语,裴潜此时也不再打趣,也想着赶紧换个话题转移父亲的注意力。于是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情,正色说道:“阿翁,诏书下来了?” “朱文明奉命先来我这透了风声,让我有所准备,正式的诏命,恐怕还得再等两天。”裴茂低声说道。 裴潜点头说道:“阿翁这次可是任重而道远。” “任重倒是真的,我从未领兵,一旦托付大军,非得提起全身心力,不敢稍有亏欠,否则屈名是小,耽误了朝廷大事才是真。”裴茂抬眼看向亭外的卷成弯角的嫩荷,悠悠说道:“具体的行军用计,有荀侍中为参军,我也不用太过费心。该费心的,还是如何调和诸将,入汉中时,我难以兼顾斜谷。等到入蜀,如何分兵进取,如何录功叙劳,这却是个难题。” “一切仰承上意就是了,何况阿翁最是会调解人情烦扰,这两年关中太平,比董太尉任职司隶的时候要安静得多。这多半都是阿翁的功劳,国家想必也都看在了眼里。”裴潜笑着说道。 裴茂半阖上眼睑,忽然想起一事:“奉先最近可有信使传来?” 奉先是裴潜的二弟,裴俊的表字,此时蜀中与汉中等地的道路尚且通畅,故而人虽在蜀中,凭借着他姐夫身为蜀郡长史的关系,常有信使走陈仓等道来关中传讯。 “已有月余未曾见过来信了。”裴潜眯着眼,轻声说道:“上次奉先还说绵竹发生天火,刘益州移动病躯,迁州治于都。还有来敏、吴班等人自关中潜行入蜀,拜访刘益州,却遭其冷落。种种事迹蹊跷,尚待下文,这回却是什么都没有传过来了。” “或者是张鲁有所警觉,断绝了蜀地通往汉中、乃至关中的道路;或者是蜀地情势复杂,奉先还要多做观望。”裴茂推测道:“张鲁才浅智薄,朱文明来时也没说汉中哪里也没什么动作,想必应是后者。” 裴潜回忆了昨天在石渠阁与众人议论时的内容,对裴茂的猜测深以为然,既然皇帝没提,那就说明这件事全在皇帝的掌握之中。说起来,裴潜倒是觉得好笑:“黄公偷偷往益州派遣人手,大概是要借此立功,为自己博得起复之机。可他却未必想得到,我家早已将此事上奏国家,他的这一番打算,估计得落空了。” “这倒未必,奉先在蜀地人微言轻,光靠他们两个,根本成不了大事。”裴茂摇了摇头,说道:“我想这几日黄公就要给陛下上封事,将来敏、吴班等入蜀之事如实陈述,以助南征。” 裴潜想想也是,裴俊今年才十五岁,姐夫也不过是个蜀郡长史,在益州的人脉根本比不上吴班等人:“那我等在益州的运策岂非无功?” “岂是无功?”裴茂看着眼前的这个让他又喜欢又好气的长子,反问道:“若非奉先,我岂能将此事上呈封事于陛下?陛下任我督军南征,焉知不是此事之功?” “唯。”见父亲误会了,裴潜赶紧说道:“小子说的不是这桩事,小子的意思是,来敏等人若是在蜀地成事,则黄公立功,阿翁你应得的功劳就会少去一半。” 裴茂没少考虑这个问题,但他也想不出个如何让裴俊这个次子一力促成益州豪强投降的好办法,跟来敏等人比起来,这实在是太难了:“只盼他这些年有所长进,只要他能与来敏结成盟好,共举大事,即便分他人一杯羹,也不再紧要。” 第一百四十一章 烽举燧燔 “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喻巴蜀檄 轩台之上,父子二人再议了会出兵的事,其中裴潜对于南下入汉中的种种方略,让裴茂耳目一新,不禁感慨道:“未曾料想,你在这上面竟有此等见解,此番伐蜀,你若是能跟随其中,何愁不得佳绩?” 裴潜毫不自矜的笑道:“左右年纪还小,以后有的是时候立功建业,不急于一时。?火然文???????ranena`” “不骄不躁,这很好。”裴茂难得夸了儿子几句,这个长子自小顽劣,最让他费心,如今见他知晓轻重,又颇受皇帝赏识,于是有意无意的忽视了他不羁的性格。这样想着,他怕裴潜表面上无所谓,在私底下会多想,故而主动开释道:“朝廷南征看似声势巨大,其实也只是一两场大战而已,顶多在打下汉中之后,再往葭萌关进兵行军而已。有奉先、来敏等人在都,只要汉中一下,巴蜀等郡可指麾而定,真论起功来,却是没有多少。” 裴潜想了想,点头说道:“阿翁说的是。” “巴蜀形势图,多半操之于你手,若非此图,朝廷南征必处处艰难。你有制图之功,事后论起来,不比亲临战阵的功绩要差。”裴茂继而说道:“何况你受国家亲近,国家也不会亏待你。” 裴潜唯唯称是。 说完这些话,亭中的气氛一时冷了下来,父子两尴尬的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彼此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说。裴潜像是觉得这很有意思,对裴茂促狭的眨了眨眼,做足了‘不指有所问不敢言’的礼教规矩。 裴茂干咳一声,本想让这小子少装蒜,脑中却忽然转过一个念头,脱口问道:“王伯方的婚事,可曾邀过你?” 伯方是王端的字,这几日传遍长安的王麋两家的婚事终于有了一个结果,虽然碍于民间既成的舆论,麋氏没有出一分的嫁妆,只是让麋贞着荆钗布裙,与王端共挽鹿车归家,但皇帝与其他人给予的赏赉、敬献却络绎不绝。尤其是皇帝,不仅赏了厚重的财货,还在这个喜庆的时候命人录述前后功,加封王斌为易阳侯、食千户。 至于年初才因祭祀琅邪顺王而拜为尚书郎的王端,这几日也被拜为河东郡督邮,成婚之后便要赴任河东,巡视各县。以嫁妹、豪富、出手阔绰而闻名京兆的东海人麋竺,则被皇帝拜为新设立的均输令,与平准监互相配合、各司其职,负责继续执行已至尾声的购粮政策。就连远在东海的麋芳也受到恩泽,被拜为典农都尉,驻彭城安集流民。 王、麋两家因为这一场婚事各有封赏,尤其是麋氏,背地里几乎人人都说麋氏好福气,攀上了高枝,从一个影响力仅局限于徐州一隅的东海国豪强,一跃而成为朝堂之上炽手可热的新贵,可以说是让人眼红不已。两家的强强联合,一时间使得各方惊觉,俱知今后的局势将变。 裴潜与王辅在秘书监的关系不错,王辅这次有意造声势,特意事先将裴潜、法正给下了请帖,美名其曰:‘凑热闹’。 “又不是王辅成亲,你去做什么?”提起王辅,裴茂顿时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不容辩驳的说道:“你与王端从未有过交集,还是不要去了。” “阿翁。”裴潜其实心里有个底,但偏就想从裴茂这里得到具体的实情,他故意说道:“小子不明白。” “这件事容不得你讲什么情谊,两家结亲,宾客云集,上面不可能不盯着。”裴茂极隐晦的提到:“卫氏颓废,我等已是河东最后一支在朝中有权势的士人,理应比其他人还要明白‘前车覆,后车诫’的道理。” 这是仍有所隐瞒了,在大姓人家之中,像裴潜这样年岁的嫡子足以参与到家族的种种事务、知晓各类机密要事了,可如今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裴茂总有些事刻意瞒着他。这让裴潜实在忍不住好奇,要知道就连皇帝有意限制、收回豪强在地方上的权力这种事,父亲都敢与其商议,可一旦深论,却总是含含糊糊的。 裴潜心不甘愿,也不好追根究底,只得应道:“小子谨诺。” 建安元年三月初一。 帝大会于前殿,司空赵温上疏劾奏米贼张鲁割据汉中、击杀郡守、阻绝道路、擅传妖法等罪状,并恳请皇帝发兵进讨,以通巴蜀、解民倒悬。 张鲁不义之人,讨伐他已是朝廷上下一致的共识,只是没有想到会那么突然。 这个消息很快震动朝野,除了那些能通过各种蛛丝马迹来窥伺朝政的能人、以及站在顶层,掌握着更多信息资源的大臣们心照不宣以外,更多的人都在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动的无以复加。尤其是见皇帝毫不犹豫的允准了赵温的建议,当庭下达了一连串出兵的调动诏命后,人们才后知后觉,察觉这一切完全是早有预谋的事。 很快,皇帝命司隶校尉裴茂持节、督军走陈仓道伐张鲁的诏命迅速传了下去,大军调动,尤其是裴茂的异军突起,更是让各方诧异不已。而在皇帝颁诏伐张鲁的第二天,朝廷悄然进行了一番小规模的人事调动,譬如治书侍御史刘诞被擢升为宗正丞、左中郎将刘范转拜太子家令、奉车都尉刘璋也被调离原职,担任卫将军王斌幕中长史。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职位,尤其是太子家令,现在连皇嗣都没有,刘范从权重的左中郎将位置上接下此任,注定是要坐冷板凳了。朝廷这次南征,皇帝已经很隐晦的透露了要顺带解决整个益州的意思。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同时也是粮草筹备完毕,大军准备出发的前一天,闲居在野的老臣黄琬以士民的身份谒阙上疏,为皇帝上了一道封事。 在宣室殿内,皇帝手持着那份详述了来敏、吴班等人在蜀地的筹划、以及刘焉幡然悔悟的封事,对正在为皇帝沏茶的穆顺说道:“刚动了刘范兄弟,这个当叔伯的就坐不住了。” “毕竟不出五服的表亲,总得多照拂晚辈才是。”穆顺笑着说道,两手将一碗半满的茶向皇帝奉上。 皇帝将封事换到右手,他极不体面的斜靠在凭几上,右臂压着扶手,那份封事斜斜的往下垂动着。他伸出左手拿过温度刚好的茶碗,吹走了表面的茶叶,往嘴边啜饮了一口,复道:“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他以为自己私底下做这些事我会不知道?想挟此邀功?呵,没了来敏、还有裴俊、就算这二人都没有,你平准监就做不到同样的事了?” “说起来,那人也是老资格了,剑法、声名、品性都不错,就是廉颇老矣……”皇帝淡淡说道,瞥了穆顺一眼,夸赞道:“也亏你不知从何处将其寻了出来。” “国家谬赞。”穆顺谦虚的说道。 “彼等想靠这个来保命、立功?”皇帝敛了笑,把茶碗轻轻往桌上一放,磕出一身细响:“得看尔曹有没有这个本事!” 第一百四十二章 氐人拦道 “氐羌之种,汉世仍存,其居在秦陇之西。”孔颖达疏 建安元年三月初,裴茂等大军出长安,沿渭水西行,虽然打出的旗号是要与凉州刺史韩遂合作进讨宋建等氐、羌叛军,但其实大军还没走到汉阳郡,便折向改道,走散关入陈仓。 陈仓道属于秦岭山脉,连绵数百里,在盖顺眼中,其雄山峻岭,丝毫不比当初在河东所见到的太行山逊色几分。一个是截断并、冀二州,一个是隔绝关中与益州,正是这处连绵不绝的山川,将关中与巴蜀一刀两段,天堑雄关,使巴蜀自成一块天地,偏安一方。 大军前锋才至武都郡河池县不久,提前在此等候的武都太守韦端便送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氐人塞道?”射声校尉沮隽轻声说道:“韦府君任职武都已有岁余,远近羌胡,皆慕义而归。何故此时还有氐人聚众塞道,阻我军去路?” “沮校尉有所不知。”突然出了这个事,作为地方长官的韦端此时也有些颜面无光,他解释道:“彼等羌氐素不轻信于人,这一年来,全赖国家英睿、朝廷勃发,彼等乃敢归附。只是彼等当中,衷心称臣、愿为前驱者有之假意归附、实窥时变者亦有之。听闻朝廷这次诏凉州刺史征讨宋建等叛羌,彼等未尝不有唇亡齿寒之危,担心朝廷会趁此将彼等讨平。” 朝廷这次名义上所打的旗号还是征讨宋建,而实际上讨伐汉中、益州的战略意图除了朝廷内部以外,地方上也只有雍州刺史钟繇、凉州刺史韩遂、武都太守韦端这寥寥数人知晓。 沮隽知道对方即便是有意安抚羌氐人心,也不可能将此等机密事务告知于人,既拿不出一个合理的说辞,那就更遑论让武都郡的羌氐们彻底打消疑虑了。沮隽皱着眉思索了会,忍不住问道:“可我等既已来此,所谓图穷匕见,用意已明,府君何不择一些心向朝廷的羌氐胡帅透露来意?在下以为,这场误会,能说清楚就最好不打,免得刀兵一起,后果难料。” 韦端苦笑不已,当初他初来乍到,武都境内的羌氐部族皆不服他,境内的汉民又贫弱不堪。他通过拉拢弱势的部落、借助背后朝廷的影响力约束强势的部落这一连串的统战手段,再加上其本人博学、谦和的品性,在处理羌族与汉族、羌人内部矛盾中保持公正的态度,总算是让武都渐渐的又重新回到朝廷的治下。 亲善朝廷的都是些部落弱小、或是曾在朝廷手上吃过苦头的羌人,这些人由于都很服膺韦端的人格魅力,同时也在事先就被韦端打好了招呼。所以听闻朝廷派兵,不仅没有表现任何慌乱,甚至主动交出部落中的健儿充作义从与向导。唯独那些势力强大、叛乱成性的氐王,听说朝廷这次派兵赶来,像是戳中了什么敏感的神经,立即就坐不住、也听不进了。 待说清了此间原委后,韦端这才无奈的叹道:“顺其意则蛰伏,逆其意则反叛,这已是雍凉羌氐风俗。彼等羌氐畏强凌弱,朝廷怀柔凉州终只是一时之计,真要长远,我看还得像去年对匈奴那样,灭其势、分其众。” 当初时叛时降,每年还要由朝廷拨款赏赉一亿余钱的南匈奴,如今已经被分崩离析,十数万南匈奴老弱在并州刺史刘虞,以及护匈奴中郎将、太原、西河等郡守的安置下,被编户齐民,强制改姓易服、习汉地风俗、与其他汉人一样为朝廷缴纳赋税。 韦端虽然没有去过并州,但他相信,这种民族政策若持续而不间断的推行下去,不消二三代人,世上将再无匈奴。 咳,沮隽见韦端想的有些远了,假意咳了一声,试图将对方的思绪拉回来,忙道:“我等还是说说此地氐人吧。” “氐人中间,尤以氐王窦茂最为势强,也最是桀骜。当初彼等听闻朝廷有伐宋建之意,我担心彼心不自安,特为宣喻,谁知此人反心已定,率众万余人,恃险为乱。”韦端会意,说道:“如今窦茂盘踞河池县东南青泥岭,此处位在陈仓道中,悬崖万仞,险恶无比。若要入蜀,非得途径此地不可。” 沮隽原地踱了几步,皱眉盯着案上铺着的地图,目光幽幽,半晌才说道:“青泥岭连接金牛道,北起陈仓,南越沮县,都是故道之巅,沿途众多险象。彼等据守此处,虽是难办,却也不是无法击破。只是我担心时日拖延,汉中米贼闻讯,会有异动。” “这确是犯难之处!”韦端早已听得入神,他不通军事,只觉得沮隽这个年轻人说的甚有道理,不知不觉的双手按着双膝,沉吟道:“若是让米贼有所觉察,朝廷这次暗度陈仓可就败露了,那时无疑会是一番苦战。” 沮隽一时没再说话,在屋里不停踱步,颀长的身影在窗外斜照入内的日光下,仿佛有个影子般的勇士跟着沮隽在地板上来来去去的走动着。许久,他倏然转身,问道:“大军尚在道上,赶来不及,此时需临机决断。府君可愿助我?” “你我可共拟一份军报,详述此间事况,传送裴司隶处,也好有个交代。”韦端想也不想就答道:“沮校尉此番领兵,我可保粮草无虞!” “善!”沮隽咧嘴一笑,健朗的他此时看上去有几分邪气,他转身凑近韦端,眼中闪动着微光。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做前锋打头阵,又是自主领兵,还有可能抢下头功,故而他对此尤为重视,一字一顿的说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带我麾下三千五百射声士赶赴青泥岭,为我大军畅通前路!” “彼等有万人之众,但凭沮校尉麾下三千余人,恐难济事。”韦端似乎有些不安,看着沮隽说道:“武都有不少亲赴朝廷的羌氐部族,可聚义从数千,此战不妨随行,可为引路前导,牵马负粮之事。” 羌氐同源,很难没有互通声气的可能,在这个关头,沮隽其实信不过他们,但任由这些人留在河池县这等后方重镇,他又更不放心。沮隽一时没有答话,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揉捏着下巴,良久方道:“既如此,便拣选二千精壮随军,剩下的留待裴公大军,再做定夺。” 韦端眼光老辣,知道沮隽心里的顾虑,顺口答应了下来,立即准备着手调拨粮秣等事。沮隽见此间无事,也准备出城到军营调集部队,正当他打算拱手告辞时,韦端却忽像是记起了什么,说道:“青泥岭以南乃是沮县,窦茂此人起事突然,沮长一时无措,此时已有数日未曾传讯了。若是沮校尉击破窦茂,得见沮长,还望多照拂一二。” 沮隽刚一听还未反应过来,一个四百石的县长,籍籍无功,如何能让他多加照拂、又如何能让韦端以二千石郡守之尊,亲自向他说情? “沮校尉自长安来,怎能忘了此人!”韦端见沮隽目露诧异,忙道:“他可是从秘书监出来的。” “喔。”沮隽看了一眼韦端,舒了一口气,恍然大悟道:“若非府君,我险些犯下错事!”11 第一百四十三章 青泥故道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蜀道难 傅干是皇帝身边亲信,又是北地大族,丝毫不容有失,如今为窦茂隔绝在外,沮隽肩头仿佛又多了一道重任。 因此,沮隽带着五千余人南下,走出了武都郡河池县与下辨之间的盆地,随着陈仓故道前往青泥岭。未行多远,道路就开始变了,起初都还是平地,后来渐渐变成了凹凸不平蜿蜒崎岖的山路。 青泥岭的山势越走越见险峻,行了十来里地,路径已经扶摇而上,悬在半山丛云之中了。往上看去,两边悬崖几乎合在了一起,像是一柄天斧将一座雄峰砍成两半。 连山缝里吹来的风都寒彻透骨,等沮隽带人出了栈道之后,得斥候传报前方便是敌营,便吩咐人稍作休息,自己则带着数十个护卫爬到一处高地俯瞰过去。 只见那一方稍微宽阔的山道上,零零散散的扎着十来个帐篷,帐篷前立着拒马的桩子,闲散的站着几个氐人。 沮隽望着这样子,心里就有了主意,挥手召来几个人,把计划分配下去,依计而行。 青泥岭大帐角落里燃着十数支松枝火把,除了火把的噼啪爆响以外,一点声音也无。 居中而坐的是一位壮年汉子,颔下胡须乱蓬蓬的就像一窝杂草,身材魁梧的他即便身披锦绣的华服,也像是一头森林里走出来的野熊穿上了人的衣服。虽然不伦不类,甚至有些好笑,但座中却无人敢不敬畏他,因为这个汉子是武都郡势力最大的氐王,窦茂。 “大王!这汉军简直欺人,我等在武都安分已久,虽不曾奉职纳贡,但也未有害过汉民、攻过县城。为什么彼等还要一再的打压我们?这次讨伐平汉王,分明能从汉阳过去,却故意要绕路到武都来,一看就是要打我等的主意!”一个男人愤然站起,他名叫强端,是阴平氐人,因为阴平生存环境恶劣,故而带部族依附窦茂,成为其手下的得力干将。 一个从来都主张与汉廷硬拼到底的粗豪汉子拍案说道:“不管怎么样,咱这次索性打出青泥岭,把武都占了,再联合平汉王,还有金城郡的氐王千万、汉阳郡的白马氐杨腾、兴国氐王阿贵,还有长离诸羌。大家再像以前一样推个凉州名士当头领,聚众n!” “是啊是啊。”底下立即有不少人附和道:“我看凉州刺史韩遂就可以,他以前也跟我等混迹过,这时候想从良?也得看朝廷信不信他!” “不不不,韩遂太狡猾,这些汉人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我看这回还是推举自己人合适。”有个机灵的看了座中的窦茂一眼。 窦茂并未出声,而是轻轻摆了摆头,几缕结好的发辫垂在眼前,稍稍遮掩了眼中的犹豫。 眼见情势愈演愈烈,竟有往主动出击的方向前进,有个老成的头目着急的说道:“我等此番聚兵,驻于青泥,就是为了集聚实力、静观局势。若是朝廷真只是借道武都、绕路北击平汉王,那我等也不必攻打县城、与朝廷交恶。若是彼等真有意伐我等” 窦茂正欲说话,大营北面忽然传来一声震天的呐喊声,就像是山谷之中有万马齐嘶,震撼得营中空地上竖立的大纛都在微微颤抖。营中那些聚众玩乐、偷懒休息的氐人都被这声响动吓得从原地跳了一跳,慌里慌张的拔出刀来左顾右盼,就在这下一瞬间,那喊杀声便已经地动山摇般的席卷而来! 正在议论中的众人一齐愣了,这是有人袭营? “是汉军!”有人尚未出帐便一个劲的惊叫着,试图煽动恐慌气氛:“他们果然是要来讨伐我等的,还说什么绕路,我等跟他们拼个死活!” 有几个头目听了这话,想也不想便拔出刀来,愤愤然的走了出去。窦茂身为氐王,此时也得做出表率,紧跟着招呼手下人等稳住战阵,准备迎敌。 帐外来袭的敌军个个手持粗劣的铜、铁刀剑,很少有全身穿戴甲胄的,即便如此,他们仍个个悍勇无前,如潮水般涌杀而来! 这些正是由韦端组织,为沮隽做引路前锋的氐人义从,他们身子灵活轻便,趁着敌人尚未反应过来,纷纷合力搬开鹿角,冲毁大门,杀到了营中。大营顿时乱作一团,猝不及防之间,有的氐人连刀剑都来不及拿就被杀得抱头鼠窜,哭天喊地。窦茂看到自己麾下那一伙平日里还算精锐的勇士们被吓得首尾不能相顾,建制大乱。 “不要乱跑!拿起你们刀剑,是勇士的,就随我杀敌!”窦茂在这支氐人部族中间威信极高,在他与强端等几个氐人头目的号令下,那些慌了手脚的氐人这才慢慢定下心来。看着对手的兵刃甲胄都不及自己,心里愈发有了底,一个个都憋着气嗷嗷大叫,誓要把刚才被吓懵的场面给找回来。 窦茂在武都称雄多年,兵强马壮,无论是手底下的氐人还是所配备的兵器,都远胜于其余弱势的同族部落。此刻在他与强端等人身先士卒的带领下,很快便扭转了局势。哪怕此时大营已破,他们也凭借着山势和自身的优势,将来袭的这支两千人不到的氐人杀散。 氐人义从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并未有意深入多少,在窦茂等人刚组织好反击的时候便在几个头目的带领下转身撤退。也不顾身后的同伴有多少被后方的追兵杀死,他们在这山间少有的一块谷底里跑着,一路跑还一路大叫。 窦茂无端端的觉得奇怪,逃跑就逃跑,为何还弄出这副动静,像是在,给人打招呼? 此时的天色已是午后,太阳升到天空的正中,阳光从两山之间投射下来,整个山谷仿佛没有一处阴影。 只有两边的矮草灌木中藏着一支身穿轻甲,手持nn的汉军。他们在沮隽的带领下牢牢守住了这处山口,在己方氐致经过之后,层层叠叠的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为首的正是射声校尉沮隽。 他冷眼看着这些已经杀红了眼的反叛氐人、以及后悔莫及的窦茂,唇边勾起一抹冷笑,一扬手,轻轻巧巧地挥下:“杀!一个不留!”11 第一百四十四章 箭雨如蝗 “宛兵迎击汉兵,汉兵射败之,宛兵走入保其城。”汉书张骞李广利传 随着沮隽的连声大喝,分散在两边的三千多名射声士端弩挽弓,将箭矢射了出去。这阵箭雨扑向了前方急速冲来的氐人士兵,凶狠的扎进了这些血肉之躯中。 不消沮隽再多说什么,训练有素的北军射声营开始了分批射击,不过短短几瞬,第一批猛然冲到伏击阵线的千余氐人就死伤惨重,砍瓜切菜似的倒了一大片。漫天的箭羽瓢泼而下,一地的尸体倒在地上,流淌的鲜血与黄土被人踩成一片污泥。 强端拿着块厚盾挡在头顶,一阵阵如下雨似得当当当声音在盾牌上发出,箭矢强大而持续的冲击力让强端的左臂不断发麻。刚才那几个叫嚣着冒箭雨冲锋的头目此时要么都被钉死在了地上,要么就不知躲到那边去了。在这山谷之中,冲在前面的想转身往后跑,跟在后面的不明情况,还呆愣着往上冲,两方人混杂在一起,愈发的进退不得。 有些被射声营的箭雨吓到的人见跑不回去,大喊大叫着先拿着刀将后面跟上来的氐兵砍杀在一起,后续跟上来的氐兵被这么一挤兑,也跟着刺剁砍杀,山谷中各自为战、自相残杀者不知凡几,再加上被射声营用箭雨射死的更是不计其数。 窦茂拿刀杀死了一个状若疯癫、到处砍杀的乱兵,他此时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背后还插着一根箭羽。窦茂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挺腰四望,只见除了身周还算镇定的亲卫以外,余者皆惊号溃散,乱糟糟的早已经没了再战之心,他不停的大声喝着,声如洪钟,试图让这支失控的军队重新聚拢在他身边。 强端弯腰驼背,小心的拿盾掩饰着自己,正打算弓身走过去,没走几步却被一人拦下。 那人正是与强端结伴从阴平出山,带自家部族投靠窦茂的另一支氐人头目雷定,他二人彼此扶持,关系亲密,此时雷定好言相劝:“别跟过去,他现在就是个靶子!” 强端心头一震,很快明白了过来,他抬眼望去,武都氐王窦茂站在毫无遮挡的平地上,虎背熊腰的躯体壮实的就像一座小山,他手上提着的一根钉满铁刃的木棍能砸破任何人的头颅。 在他刚才暴怒的嘶吼声中,嘈杂的战场似乎静默了一会,渐次混乱的氐人似乎也有那么一丝稳定的倾向。这时强端却不禁皱着眉头,将视线转向两侧坡上精锐的nn手,以及在nn手之后举重若轻的年轻将领。 那将领穿着精良的甲胄,胸前像是镶上了两块明镜,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宛如天将。 再想想自己这一身皮甲锈盔,强端忽然有些相形见绌起来,他曾经还能拿氐人勇武,不消兵械也不弱于汉人。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在汉军的兵锋之下,原来他一直都只是阴平山道上与野兽厮混的野人! 强端恍然的想着,只见那年轻将领挥了下手中的小旗,那些nn手组成的阵营中同时发出一阵嗡的弓弦声,紧接着便是一片由箭矢组成的方形黑云,从山坡上升起,犹如海上的浪潮狠狠的扑向下方的敌军! 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小股氐兵顿时被箭雨所射杀,而窦茂更是首当其冲,他庞大的身躯躲不开这密集的箭雨,顿时被射成一只刺猬。箭雨过后,黑云暂且退散,那个像野熊一样的汉子背后扎满了箭羽,仍旧矗立在尸山血海之上,他缓缓转动着眼珠,不知怎么在乱军之中寻到了强端的踪迹。 窦茂看了眼强端,这个在之前还与强端等人欢笑畅谈着要如何击退汉军、进取武都称雄的汉子,这个曾经大方收留了从阴平避难归附的强端、雷定的氐王,他在众人的瞩目下缓缓倒塌,紧跟着的崩溃的,就是这支氐人军队最后仅存的军心。 强端与雷定带着残兵循着西边的山间小径仓皇奔逃,一路上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他们选了一条最为崎岖难走的险路,偏就不敢往更为通畅的陈仓道逃向沮县。因为他不知道沮县的底细,所以只能盼着沮隽等人不敢贸然进入山林,等沮隽他们收割首级退兵领赏之后,再从林子里出来收纳逃亡,最后回阴平老家。 在后方的山谷中,射声校尉沮隽与南郑令、领骑都尉朱皓带着人打点战场,看着一名被捆得结结实实却犹自挣扎的黝黑壮汉,沮隽说道:“氐人勇则勇矣,然则不通兵法、不晓战阵,再勇武,又如之奈何?” 朱皓笑了一声,答道:“此战,沮校尉为我大军打通前进道路,不仅是首功、更是大功一件,实在值得称贺。” “现在还不是称贺的时候,总得到了沮县、到了阳平,我等才能松一口气。”沮隽想到在沮县的久无音信的傅干、以及自己可能一马当先,率尔下阳平险隘,两种情绪既喜且愁,糅杂在一起,让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摇了摇头,回身对腿脚好、擅走山路的传令兵说道:“这时候想必大军已至河池县,你即刻回去告知此间战况,裴公往南行军,大可放心从容。” 就在沮隽转头传令的当口,朱皓此时也在一旁听完了手下的汇报,对传完军令的沮隽说道:“适才听彼等降人之辞,言说阳平关城之下,南北上相隔甚远,军不可守。而米贼张鲁鲜少在此防备,若军突至,或可易攻。” “这倒是与来前的军议暗相契合。”沮隽心中一动,面上从容的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先让随军的义从看住降兵,我等射声营先行南下,等到了沮县再做打算。” 于是立即轻装简从,一路上除了山道艰难以外,再无旁人阻碍,沮隽花了几天的功夫,终于来到武都郡与汉中郡毗邻的沮县。 闭城自守的沮长傅干遥见汉军到来,立即带人挖开堵门的土石,好半天才从城中出来与沮隽相会。 沮隽入城时看到门口残余的土石、城内备好的工事,立时感到了傅干守城的决心。当年其父以身殉国,作为儿子显然是继承了父亲的遗志。 “傅彦材能守其土、进保其身,不愧为壮节侯的后人。”沮隽张口便说道。 第一百四十五章 擐甲执兵 “凡与敌战,若有形势便利之处,宜争先据之,以战则胜。”百战奇略争战 傅干的面色顿时显得有些尴尬,他其实最初并不是一个为了所谓的朝廷疆土、治内子民而放弃生命的人,因为在他曾经看来,皇帝昏庸无道、贤者不容于朝,这个朝廷并不值得他付出生命去坚守。还不如趁早退居乡里,率厉义徒,等明主出世后再出来兼济天下。 这个说辞没有被他的父亲傅燮所接纳,反而身体力行、用自己的生命告诉他国有乱,人就不该只想着独善其身。 在傅燮死后,傅干就一直退居乡野,并且因为父亲的死,对汉廷始终抱有仇视,甚至想等着这乱世之中出一个非刘姓的枭雄,自己好去辅佐他匡济天下。可直到皇帝开始追尊英烈,并屡屡下诏征傅干入秘书监,以及皇帝逐渐表现的明主气象,让傅干本是坚如磐石的心稍显动摇。 后来在得蒙皇帝封拜嘉赏的傅巽、傅睿、傅允等亲族劝说下,傅干这才勉强复命。 等到他亲自接触到皇帝之后,才明白他父亲当初为何对朝廷是那样的充满信心,为何会在死前慷慨的说出今朝廷不甚殷纣,吾德亦岂绝伯夷?这番话来激励他。 “彦材?”沮隽在一边看着傅干两眼无神,久久不语,还以为自己直呼其表字,让人多想了,于是改口道:“傅君?” “喔。”傅干恍然回过神来,赧然笑道:“适才失仪了,还望勿怪。” 沮隽是个性子耿直的人,虽然曾在族叔沮授身边学了些算计和兵法,但也没有做到像沮授那些士人一样的心计。他不知道傅干刚才因为他那随口的一句话而想到了很多,跟在一边的朱皓却悄然看得明白,傅燮的死讯传到雒阳的时候,他的父亲朱儁正担任屯骑校尉,作为征羌的后备役,于此知之甚详。 只是害死他父亲的真凶到底是不是该归咎于朝廷,就得看傅干自己是怎么想的。至少现在看来,傅干应是走回了一条正确的路上,不会让傅燮于九泉之下失望了。 “阳平离沮县还有很长一段山路要走,我这几日要防备窦茂南下,不敢轻易出城刺探,至于阳平现今如何,倒是不得而知。”傅干听了沮隽重复了一遍的问题,摇头说道。 沮隽心里略有失望,又问道:“那沮县府库尚存粮草几何?” 傅干徐徐答道:“我受命赴任沮县不过数月,如今正是春初,沮县地狭民贫、民不过二千余户,麦粟少缺,恐难支持大军所费。” 他在秘书监与法正等好兵之人待过两年,自身对于兵法也有一定的理解,很快就明白沮隽心里在想什么。虽然他也想趁此机会在张鲁未反应过来之前抢占阳平,但自身的粮草的确是个问题,现有的存粮,不仅不能让沮隽手下的四五千人顺利走完剩下的陈仓道、抵达阳平,甚至让他们在沮县多待几日都很困难。 “在下沮校尉想为国家早日平定汉中,奈何情势如此。”傅干好声劝道:“不若先在此驻守,等在下召集县内富户,劝输麦粟或是等到司隶校尉等人越险而来,再做计较不迟。” 沮隽沉吟良久,方才开口,语气有些忧虑:“只是窦茂等氐人残部逃散山野,我这一路南行,得获逃卒甚多。陈仓道直达汉中,我担心他们会从山林小道逃亡汉中,让张鲁有所警惕。” 朱皓在一旁插了句嘴,道:“我家在会稽,也是遍布山林,山中虎狼凶恶,鹿兔难捕,人若是不带口粮,只身入山,必是十不存一。彼等氐人逃散山林,且不说他们寻不寻得到山中小路,就是想在这莽莽山中活下去尚且不易,又遑论跑到汉中去,正好让张鲁得知?” 见熟知山野的朱皓都这么说了,沮隽心头的顾虑也随之去了一半。 此间官职最大的便是沮隽,傅干知道对方出于多种原因,有些立功心切,担心他会犯险,故而紧跟着朱皓说道:“即便让张鲁知晓也无妨,彼知我天军已至,必然手足无措。仓促之间,何以建屯结寨、聚兵相抗?” 见傅干与朱皓都这么说,沮隽也不愿一意孤行,何况他刚才听到粮草短缺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打消这个主意了。 射声营在沮县驻守了十余日过后,在后方的司隶校尉裴茂、虎贲中郎将盖顺所领的两万大军终于姗姗来迟,赶至沮县城外。此番连带着被武都太守韦端征役运粮的民夫,共有五、六万余人,城下连营扎寨,旌旗飘扬,甚为壮观,成为这个小县城百年难得一见的风景。 司隶校尉裴茂,虎贲中郎将盖顺,侍中、领参军荀攸等人在城外大营之中听取了沮隽等人的当面叙述之后,荀攸未有按图,很快就下了决定:“盖郎将可立即领千余虎贲,昼夜前行,迅速赶往阳平。过了这么多天,米贼必然知晓我军行径,阳平城下必有防备,盖郎将得遇敌军,能攻则攻,不能攻且结营驻守,留待我大军后至。” 说完,荀攸象征性的问向裴茂:“裴公以为如何?” 裴茂只比荀攸大上几岁,对方只是出于对他手上所持节、与官位而称呼,给足了一军主帅的面子。他假作思虑了一会,而后缓缓颔首,淡然说道:“虎贲军当年于蓝田谷攻拔峣关、进逼覆车山贼,熟悉山野用兵。此番改为前锋,正合其人,荀君此计甚是周详。” 荀攸听了这话,忍不住低下了头,但笑不语。 盖顺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发红,但仍是慷然答诺道:“末将领命!” 说完便毫不拖泥带水的退了出去。 沮隽倒是颇为羡慕的看着盖顺,他知道自己前次已经得了大功,而盖顺又是当初皇帝最宠信的年轻将领。虽然这两年风头有些不如曾经,但无论是于情于理,他这次都该将机会让给盖顺,不然一直是由自己领兵做前锋,会让军中其他将领心有不平。 盖顺走出大帐之后,本来因为得获军令而面露喜悦的他,脸色忽然就垮了下来,任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刚才裴茂提起他当年讨伐覆车山刘雄鸣的事迹,绝非是有心夸赞他麾下虎贲军熟悉山地作战,而是在不阴不阳的提醒他不要再犯了当年的错误。 虽然这是个善意的提醒,但听起来却并不让人觉得好受,反倒像是刻意挖苦。 尤其是当初那个错误至今仍站在他的帐下,让他每见一次,心里就悔恨一次。11 第一百四十六章 扶持相立 “若敌人先至,我不可攻,候其有变则击之,乃利。”百战奇略争战 自虎贲中郎将以下,其军在以往的编制都是比照郎卫的官职如中郎、侍郎、郎中等,在虎贲军剥离了禁卫系统之后,除了御前虎贲郎仍保有着曾经的编制以外,现在的虎贲军则尽皆仿效军中的职位重新授予。王昌曾经因功被拜为虎贲侍郎,改制之后,被授为都尉。 虎贲军共有千五百人,军职不多,所以在召集军议的时候,身为都尉的王昌也有资格参与其中。 商议军谋,这本是王昌最向往、自豪的事情,现在却是他最感尴尬的地方。 盖顺在席上冷冷看了王昌一眼,眼神就像一把刀子似得飞快的剜过。王昌不仅曾让他颜面尽失、还让他从此后失去了皇帝对他的那份独一无二的宠信,其实他本可以借着职务之便,随便找个错失将王昌贬谪、惩处。可皇帝却暗中警告过他不要耍这种手段,似乎就是要将王昌留在盖顺身边,好让他时刻知道自己这个污点、懂得警醒。 没办法,盖顺只好捏着鼻子将王昌留在身边,久而久之,他愈加养成了克制隐忍的脾性。 盖顺挪开了放在王昌身上的目光,径直交代了军令:“裴公有令,阳平关位置紧要,我等当急行赶至,不得有误。但我有话要说在前面,射声营已经立下首功,此番前锋接战,尔等务必得拿出虎贲的果敢锐气来,莫要让北军瞧了笑话!若再有奸猾惫惰等情事,坏我军中风气,休怪我不顾昔日情面!” 众人听得此言,皆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南北军彼此表面和睦,其实在暗地里皆较着一股劲,都想抢夺一个最为精锐的名头。若不是来时不知道有窦茂带氐人聚众谋乱,他们如何也要在一开始就争夺前锋的机会。这次众人眼见机会已经来了,一个个都憋着气,想要把射声营的风头压下去。 “将军说的是!”一个都尉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机灵的应道:“国家曾屡次诏命我等严守军纪、整饬军中风气,所谓凡赏罚,实乃军中要柄。我等既为禁军,自当要做朝廷诸军表率,决不可再有当初那等事。” 这话明显是踩一捧一,众人听了之后纷纷下意识的往末尾的王昌哪里看去,有的揶揄窃笑,直看得王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有心反驳,却又无力反驳,毕竟当初就是因为他而致使全军蒙羞,从这里走出去的步兵校尉徐晃也因为他,而从未对虎贲军念过半点香火情。 盖顺面色平静,曾经他之所以欣赏王昌,除了想借助王昌这种世代虎贲郎在军中的人脉,更好的拿稳军权以外、其余的则是因为当初的王昌跟现在的这个都尉一样善于奉迎讨好。如今有了前车之鉴,盖顺自然不会重蹈昔日覆辙,他轻描淡写的说道:“梁兴,看来你在夜校没少听讲。” 都尉梁兴是安定乌氏人,在初平三年的时候凭借着出色的材力、以及六郡良家子的身份选入虎贲,两年之中靠着本事一路擢升到都尉这个位置,其间由于功绩、表现突出,被推荐入夜校学过几个月的书。 良家子都是在本地有一定资产、家世的小地主,虽然在梁兴看来,夜校里教的书都是最基本的伦理纲常、忠君爱国,有些书他早在家里就翻过只是未曾精深。他并不稀罕夜校里教的东西,他只是稀罕就读夜校这段经历所给他带来的更为便捷的升迁通道。 于是听到盖顺这般夸赞,他喜形于色,答道:“谢将军夸赞!” 军中有一说一,从不搞什么虚伪辞令,即使这让王昌的脸色愈发的不好看了。 盖顺轻瞥了王昌一眼,复又对梁兴说道:“你只知国家有诏凡赏罚,实乃军中要柄,可你却为何忘了患难亦须扶持这番话?” “这”梁兴面色一窘,顿时语塞。 盖顺知道眼下的局势正好,他并不是为了维护王昌的面子,而是为了别的 “我等虎贲乃朝廷精锐,自当齐心协力,手足一体。”盖顺说着便霍然站起身来,他长得孔武有力,声音清朗,这无疑让他此刻的形象加分了不少:“把心里头的那些计较都收起来,今后不要再让我看到!” 这番慷慨之辞很快俘获了绝大多数军官的心,他们大都是直来直去的年轻军兵、是从军队中下层靠着实打实的战功提拔上来的新鲜血液,本能的反感这些勾心斗角,此时听了盖顺的表态,一个个无不当场叫好称是。尤其是王昌,本来已经极度羞愤的他,在听了这话后更是对盖顺投去了感激的一瞥,唱喏的声音比任何人都要响亮。 很快,才入营不久的虎贲军再次打点行装,轻车简从,只带着少量的粮草重新踏上了山路,往东南方的阳平关赶去。 盖顺以及虎贲军中的很多老人早在蓝田的时候就见识过秦岭的险峻,当初他们在蓝田谷剿贼,最远也不过是深入到覆车山,连武关道都未曾走完。这次却是直接翻越整个秦岭,山道四周如野兽般狰狞起伏,有的山道越走越窄,一边是陡峭垂直的山壁,一边则是万丈深渊,悬崖之下有条不知名的河流正汹涌奔流着,在山石上撞出雪白的浪花。 相较起来,蓝田谷倒像是个寻常山岭。 即便是众人在散关入秦岭的时候就见过类似的奇景,此时再度走上去,也依然让人望而生畏,腿脚发软。也就在这个时候,患难亦须扶持这句话也表现出了应有的作用,在盖顺、梁兴、王昌等将校的带头下,军兵们开始互帮互助,走在前头的会提醒后面的小心道路,走在后面的则会主动搀扶脚软的同僚。 在经过一番跋涉之后,千余人的虎贲军凝聚力得到巨大的提升,同时也以极少的减员走出了陈仓道,来到阳平。 只是当盖顺在看到阳平山上搭建的简陋、却颇有规模的屯堡、营寨之后,刚松了口气的他又忍不住把一颗心提了起来。 他对身边的梁兴说道:“是谁说阳平城下南北山相远,不可守御的?” 梁兴这时也是一副诧异的模样,愣了一会,方才说道:“好像是武都郡的那些氐人降兵。” 盖顺其实也只是随口一问,他总不好讲当初司空赵温也同样说过类似的话语,看来赵温不知兵法形势,有些事情还得亲眼所见才行。 见盖顺默然不语,梁兴会错了意,试着说道:“属下看彼等在山上的屯壁乃是新建,应是才立足不久。将军若是有意,不如让属下带人上去试试虚实?” 盖顺悠悠一叹,说道:“他人商度,果然少如其意。” 待他感慨完了之后,这才对梁兴回复说道:“你带百人上山,打探虚实之际,也记得查明对方旗号,是何人领军。若是不可立下,你就马上撤回,等后方大军来了再做计较,免得徒增伤亡。” 第一百四十七章 尚敢怀贰 “其藏机误敌之妙,使之履危蹈险而不觉,诚如投于水火中。”投笔肤谈兵机第 汉中,南郑。 做一副道家打扮,头裹黄巾、身穿褐衣的张鲁此时再也不是最初的那番意气风发,他的脸上仍是一开始从窦茂残部得闻朝廷大军假道灭虢、突至陈仓的消息时的不可置信与恐惧。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张鲁喃喃说着,突然一下子站起来,从朱红色的漆案上一越而过,几步走到骆曜的身前质问道:“朝廷兴兵不是为了讨伐陇西宋建么?何故突然来了沮县,不是应当先平陇、复望蜀么?天子就不怕凉州羌胡为乱,威胁进军?” 骆曜此刻正坐在次席上,站在他跟前的张鲁正好用腰部对着他,骆曜不消移动目光就能直接看到张鲁腰间挂着的那枚小巧的黄白玉印。少顷,他轻轻侧首,虽然心里同样因为这个突发事件而慌乱失措,但表面上故意做的沉稳功夫却比张鲁要好上许多:“朝廷用兵奇诡,此番突如其来,险些让人无法招架啊。” 张鲁拂袖不悦道:“你这时候还在摆什么样子!当初信誓旦旦,说朝廷不会南下的是你,这会夸赞朝廷的又是你!” 他与骆曜彼此知根知底,单论兵法,张鲁还更胜其一筹。此刻张鲁见骆曜装腔作势,便懒得给他搭台子,转身又走了几步,对堂下其余坐着的几人看了过去。 此间除了骆曜以外,还坐着功曹阎圃,门客李休、李伏、李庶、姜合等人。 那几个门客都不说话,有的看向骆曜,有的则是看向坐于骆曜对面的阎圃。阎圃好似是天生就长着一副和气的脸,眼睛细两颊圆润,胡须修剪得很短,却很整齐。他捻着胡须,没有一点说话的意思,那张圆脸朝向骆曜,就好像是在笑着等对方献上妙计。 骆曜有些警惕的看了眼对方,阎圃是巴郡士人,机缘巧合之下,被张鲁收入幕府。其人在张鲁的麾下属于一个异类,他并不信五斗米道,也不接受张鲁自创的什么鬼卒、奸令等宗教官职,只肯接受张鲁拜其为功曹。作为一个不信五斗米道的士人,却能够得到张鲁的重视、并予以大用,可见此人在心智与能力上的手段。 之所以警惕阎圃,是因为骆曜自打来到汉中、与张鲁谋划大事开始,阎圃便好几次在张鲁面前说过他的错失,要不是张鲁当时已为骆曜说动,阎圃早就将他的计划破坏了。而且此人最让骆曜担心的是,阎圃在几次劝说张鲁无果之后,便再也不提任何有关的建议,像是心灰意冷了一般。 只有骆曜知道,阎圃现在所表现出来的只是一个为了迷惑他的假象,只要机会一到,他便有能力直接掀翻自己苦心孤诣的计划。 见场面有些冷淡,骆曜打算先发制人,他在张鲁身后站了起来,罕见的以一个低姿态对张鲁说道:“师君攻杀前太守苏固、又断绝道路,已属大逆,朝廷此番兴兵,若是得获师君,死罪是绝对逃不过的。所以大军来蜀,师君不可不挡,依我之见,当派遣大将扼守阳平,凭恃险要,就算彼等有虎狼之师,也决计难克天堑!” 李庶、姜合二人长于内学,熟知历数符谶,因为常与张鲁讨论神鬼而成入幕之宾。他们都是武都郡人,最初是为了躲避暴虐的氐人而羁旅汉中,此时这二人早已与骆曜站在同一个立场上:“是啊师君,朝廷这次兴兵伐罪,罪在难逃,与其坐以待亡,不如铤而一击,最不济也能保有这巴山汉水,总比稽首为俘要强。” 张鲁听了,颇为意动,只是却不知怎么有些犹豫,他紧紧皱着眉头,默然不语。 这时另一个门客、南阳士人李休站在中立的角度,出言说道:“如今军情急迫,陈仓道虽然曲折难行,但这些天下来,难保不会另生事端。是战是和,还请师君早下决断,让底下惶惶人心得以安定才是。” “阎君,你的意思呢?”张鲁这时问向他一直很是倚重的阎圃。 阎圃睁着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对张鲁说道:“属下附议。” 手下最足智多谋的阎圃都这么说了,张鲁便再无疑虑,当即拍板下令:“好,即刻传令,命张卫、杨任二人领兵两万,赶赴阳平拒关坚守,务求让彼等顿足不进!” 李休与阎圃一样,都是不信五斗米的儒家士人,虽然见张鲁做出了抵抗的决定,他也毫不犹豫的为张鲁谋算起来:“关中与汉中有子午、褒斜、陈仓等道,朝廷之师既然已现于陈仓道,那么在子午谷口的守军,要不要调至阳平?” “不可。”骆曜虽不擅军事,也能知道这其中的不妥之处:“从子午谷出,往西可至南郑、往东可达上庸、西城等地。若是朝廷另遣一军,夺我上庸,又该何如?” 自己的建议不仅被一个方士当场反驳,李休面上并未流露出多少难堪的神色,反倒是闪过一丝意料之外的诧异神色,并且眼神有些不自然的飘向了阎圃。 汉中本地人李伏干咳一声,试图引起骆曜的注意:“黄金戍确乃谷口要地,万不可失,只是如今首重之地乃是阳平。依在下之见,不妨从黄金戍抽调精兵入阳平,以助其势。至于黄金戍,杨昂乃师君手下大将,知悉战阵,有其屯守该处,可保谷口万全。” 张鲁思虑过后,点头说道:“就依此计!” 说完便走回案后,快笔急书的写下一应调令,又解下腰间玉印,一一钤好。张鲁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的汉中太守,又有杀害前任太守的劣迹,想在汉中发号施令,一个自命的汉中太守显然不能很好的服众,所以这枚代表五斗米教权的玉印便临时充任着官印的权力。 众人拿到调令之后,纷纷告辞离去,阎圃慢吞吞的走在最后面,目光深沉的看了一眼兀自站在原地不动的骆曜,然后便跟着众人走了出去。 骆曜这才对张鲁说道:“事发突然,我等所谋的大事,恐怕得早做准备了。” “你还想着大事?”张鲁苦笑着说道:“朝廷都打上门来了,这一下不知道我等能不能抵挡得住,你还想着先前所谋又有何用?” 骆曜却不这么想,“益州就在我等背后,若是刘焉得闻此讯,心生悔惧,要与朝廷两相夹击我等以求将功赎过,那我等岂不是顷刻间将要覆灭?” 他见张鲁露出思索的神色,更进一步的说道:“所以刘焉此时必须得死,一者,只有他死了,益州仓促之间,才不会与朝廷呼应声势再者,他死之后,有我等早先设好的计划,益州可尽在我等手中。有益州之资作为凭仗,师君还怕不能抵抗朝廷之师?退一步讲,哪怕最后朝廷攻下汉中,师君大可退走益州,以剑阁等关自保,亦能成就一方霸业。” “好、好。”张鲁已被骆曜所描绘的局面打动,连声说道:“这的确是个万全之法,既能为我等除去后患、又能开拓余地。” 骆曜察言观色,此时立即毛遂自荐,作出一副义不容辞的样子:“若蒙师君不弃,在下愿为前驱。”14 第一百四十八章 无谓之托 “奸狡并起,陷附者众,君执一心,赖无污耻。”巴郡太守樊敏碑 南郑,城东。 骆曜本想早早启程南下,但因为汉中的局势微妙让他难以揣测,尤其是今朝阎圃离去前对他那若有深意的一笑,他深觉得有再留一天,将事情向姜合、李庶等人作个交代的必要,因为在他看来,这两人都是值得托付的自己人。 因而趁着送行的宴席,骆曜当夜便歇在李庶的家中,并拉下姜合与他作伴。 其时正是月过中天,清光如水,庭间一丛修竹轻轻摇曳,层层叠叠着许多阴影。 身为主人家的李庶温了壶酒,在亮堂如昼的庭间铺了几张蔺席,与骆曜、姜合促膝而谈。 “二位,我明日就将赶赴郕都,临行之前,有句话要交代。”骆曜开口说道:“一是,师君此人有时候温和软弱,好听谏言,我怕他会因为畏惧朝廷大军,而下令开关降敌。是故我想请二位多留心劝说,汉中群山四塞,是一处天赐的险地,若是轻易舍弃,以我等在汉中施教所为,岂能容于朝廷?” 李庶与姜合对视一眼,均是未有说话。 只听骆曜继续言道:“二是,师君身上常佩的那枚玉印,还请二位替我多多留意。” “这且慢说,骆君!”李庶打断了他的话,问道:“五斗米道听奉的是他张师君的号令,而非这枚玉印,你即便得到手中了也是无用。” “话不是这么说的,张师君之父亡于光和二年,届时他才十余岁。少不更事,五斗米道的教内事务皆由其母卢夫人与张修执掌。”话说到隐蔽处,骆曜习惯性的适可而止,卢夫人驻颜有术、善于魅惑,她与张修之间曾有段情事。这也导致后来张鲁与张修二人共同领兵入汉中后,寻机杀死张修,除了争夺教权、清除异己以外,与这件丑事也逃不开干系。 骆曜虽不再继续往下言说,李庶与姜合也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彼此会意,只听道:“卢氏一介妇人,发号施令,多有不便,除了外倚张修以外,其余主要还是靠的那枚玉印。” 一直沉默着的李庶抢白说道:“我知道,此物类同玉玺、也类同黄巾道的中黄太乙,拿着它,那些无知的信徒多会俯首听命。” 被李庶抢白插话的骆曜哑然无言,有些不高兴的看了他一眼。 姜合这时方才明白过来,疑惑道:“第一件事倒还好说,我等身家性命攸关,必会勉力为之。可这玉印常随师君左右,时刻不离身,我等如何施为?” 这个问题其实骆曜早已想过了,他如实说道:“我身边有力士王当,他随我一路从关中来到蓝田、又从蓝田覆车山来到汉中,可堪忠勇。我将其留下,具体如何我已尽数知会于他,二位可多与其商量。” 二人这才点头答应,就着温酒,说着说着,又说到阳平的战事,李庶忍不住说道:“这一仗能打得过么?”他摇摇头,很不乐观的说道:“我心里没底!” “打得过最好,就算打不过,我等也有应对的法子”等骆曜将适才与张鲁之间的对话,讲给两人听了之后,李庶立即表示:“骆君想的法子好,益州无论其土其民,可都比汉中要好太多了。张鲁温驯,无远谋大虑,今后这益州还得靠我等弘扬道法,救济黎庶。” “李君到底是明白人。”骆曜大为欣慰,他当年在三辅起事,与河北张角、汉中张修并称妖贼,如今昔人已殁,只有他一个人还继承着当初的妄想:“你晓得我的志向。” “我等一直都晓得骆君的志向,只可惜这么多年来一直无有安身之处,也无一个可托付信重的人。”姜合说道:“现在可就不同了。” “嗯。”骆曜点点头,说道:“如今驻兵江州的益州大吏、巴西人赵韪已与我暗合,只要刘焉一死,我在郕都拥立其子刘瑁暂代州牧之位,彼等可起兵呼应。此外,若无玉印,但有卢夫人在,我也可说服她为了张师君而召集巴郡的賨人、板楯蛮,如此两相制衡,我可居中调度,不怕一方做大。” 张鲁数代经营巴蜀,以鬼道教百姓,巴郡賨人、板楯蛮敬信巫觋鬼神,多往奉之。此时他的势力范围包括巴郡,而不仅是一个汉中。 这个空手夺刃的计划听上去很好,然而在姜合眼中,却是处处都漏洞。他正欲开口,眼角余光却见李庶不动声色的给他使了个眼色,姜合立时会意,就连李庶都看出来了也不愿意说,可见在这个时候就连对方都不看好张鲁与骆曜二人,既然如此,那他还用得着操心什么呢? 等骆曜第二天与张鲁的长子张富一同启程前往郕都后,城外送行的李庶与姜合这才得以转身结伴而归,他们让王当骑马先回去,两人坐车跟在后头磨磨蹭蹭的走着,开始互相表露心迹。他们都是武都郡人,出生在胡汉杂居的武都郡,又熟悉图谶经纬之学,二者论彼此亲密的程度、论家世背景,不知要比骆曜强多少。 姜合摸着胡须,说道:“你认为他们此行能成么?” “我看呐,悬!且不说刘益州,就说是彼等豪强大族,一个个也都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就连赵韪此人,也是殊为狡猾精明。就凭骆曜还想做无本买卖,我看他倒有可能已为人所谋算。”李庶有些失望,他本以为骆曜是个聪明人物,没想到最后会有这么幼稚的想法。 他停了一下说道:“就连城西的那些人都比骆曜厉害太多了。” 姜合在心中思忖了会,说道:“阳平的战事尚未有个结果,还是先静观其变吧,城西的那几家人也不要得罪。” “不仅不能得罪,有机会还要上赶着邀好,免得他们有什么打算,把我等给踢开了。这些豪强最是能分清利害,算己谋人,我等可莫要被人算计了。”李庶补充说道,以前都是张鲁亲信他们这些同道、以至于都以为高人一等,谁知在最后却还是要低下头来寻求这些本地豪强的庇护。 姜合在武都也曾是一个小县的豪强,虽然根本比不上汉中豪强的势力,但彼此之间惯用的那些把戏和手段他还是看得清的。就拿武都郡的豪强来说,朝廷强势,彼等就与朝廷派来的官员合作若是羌氐强势,彼等虽不至于委身侍贼,但也不会出头顽抗。 他点头道:“你说的是这么个道理。” “你说、”李庶忽然问道:“我等若是真拿到那枚玉印了该何如?” 姜合根本不以为单凭自己这两人和王当就能做到此事,本没有放在心上,听对方一问,随口便说道:“拿到之后,再就当时局势而议。” 李庶嘿然一笑,他可是清楚记得那块玉印下镌刻的内容的,赤衰黄兴,这方玉印无论是拿着它召集巴郡那些愚昧无知、又骁勇善战的板楯蛮,还是拿着它献给朝廷,都是大功一件。 第一百四十九章 内结异心 “流移寄在其地者,不敢不奉。”典略 城西是南郑县本地的豪强、以及汉中郡部分豪强的聚居之处,比如南郑赵氏,成固李氏、张氏、陈氏等等。 李伏就是汉中成固人,成固李氏曾出过孝安皇帝时的司空李郃、孝冲皇帝时的太尉李固,可以说是汉中郡数一数二的大族,作为李氏族人,他比任何人说话的分量都要重:“昨日阳平传来消息,言说朝廷遣派司隶校尉率军万讨伐汉中。形势危急,我等如今俱立危房之下,若不早做筹划,岂不要与张鲁等贼偕亡?” 此时裴茂等人已经派氐人义从在阳平城下攻关数日,弄出的动静不汉中百姓几乎一日三惊,纷纷害怕朝廷来了之后会对他们这些曾屈服于米贼鬼道的人算账。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一些人已经开始打起别的注意了,比如李伏,直接称张鲁其人为贼,来表达自己的立场。 “我等这些天已经劝说张公祺抽调黄金戍的守军,如今黄金戍只余四五千人,军械粮草也被调走大半。只不过”李伏迟疑问道:“朝廷真会如你所言,分兵走子午道进军?” 他问的是南阳人李休,其为了逃避桑梓战乱,故沿汉水西上,一路来到益州安居。此人颇有智略,知悉战阵,与擅长内政的阎圃彼此合作,是张鲁的左右手。 李休笑笑说道:“我只是猜测,子午谷离长安最近,道路也不算坏,相较之下,朝廷断不会舍弃近路,而谋求远路。即便是要施假道伐虢之计,行奇兵之效,也不至于将所有的兵力放在一条道上。” “那你起先说得这般笃定!”李伏大为诧异。 “我这也只是那么一猜,朝廷不乏多谋之士,或许另有良策尚未可知。”李休两手一摊,很是无辜的说道:“总之,无论朝廷有没有分兵间道子午谷的方略,我等为了自己身家所谋,就务必得先做好不虞之备。” 李伏刚定一定神,听了对方这番话,复又忧心忡忡的说道:“如此一来,阳平关可就聚有数万人,朝廷若是一时拿不下来,我等岂不是真成了米贼的帮手了?” 张鲁在汉中废除朝廷官制、推行鬼道,强迫百姓黎庶信从五斗米道,像李伏这样的本地豪强对此是百般不愿,再加上张鲁此前怂恿张修杀害前太守苏固以及本地豪强赵嵩、陈调等人。汉中豪强对张鲁乃至于五斗米道都是怒不敢言,怨恨已久,此次得到了机会,如何也要设法算计不可。 只是李休仍旧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道:“你别看阳平关此刻兵马众多,有时候,兵多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 李伏有些哭笑不得,他不懂如何打仗,只好温言细语的问道:“子朗,你就把话说明白了吧!” “校尉杨白,此人尤为善妒,自己没什么打仗带兵的能耐,却瞧不起比他厉害的人物。早在黄金戍的时候,就经常与杨昂过不去,时不时闹出事端来,让张公祺很是头痛。他以为是这二人性情不和,殊不知,杨白此人对谁都是如此。”张鲁曾想让李休做他的军司马,很多军事调度都要询问他的意见、也不避讳他。 是故李休对张鲁手下将领的性情、能力都极为了解,此时一一为李伏剖析道:“张卫乃张公祺之弟,常自诩为其兄以下的汉中第二人,心气极高,其胸襟与杨白比起来不遑多让。至于杨任带兵还算老成、做人却很糊涂,经常得罪人而不自知。彼三人同处阳平,若都还能彼此无事,那才是一桩怪谈。” 李伏这才算是彻底心服口服了,他真诚的对李休表示一番佩服:“只可惜子朗身在巴蜀,此地安静,今年鲜少祸乱,无有让子朗一展所长之处。若是投身中原,得遇明主,必能建立一番功业。” “现在正是建立功业的时候。”李休不以为意,他当初逃避战乱,未尝不有独善其身的想法,此时无所谓的笑了笑,坦然说道:“若是朝廷大军得入汉中,你我再说动沔阳、成固等地豪强,为朝廷尽力输诚。” “善、善!”李伏大为高兴,拊掌道:“张鲁一旦败亡,不仅我汉中子民将重归朝廷治下、再浴圣人教化、就连前太守苏府君的大仇也能得报,陈元化与赵伯高若是泉下有灵,也能瞑目了。” 陈元化名唤陈调,是前汉中太守苏固府下从事,听闻苏固被张修所杀,亲带宾客百余人攻打张修营垒,随后战死。而赵伯高其人是苏固所征辟的主簿,名唤赵嵩,他是为了救出当时被困的苏固,杖剑直入张修营垒,壮烈身死。 如今这些人的家中尽是老弱妇孺,但他们的义烈却闻名汉中,李伏以及其他豪强对其多有照顾。 李休对这些也是感悟颇深,他忽然说道:“此时若是能有阎功曹相助,我等才真正算是事行半、而所获功倍。” 这个话,让李伏一时踌躇了:“阎圃?虽然同为士人,但他却是张鲁所征辟的僚属,君臣之义尚在,岂会与我等合谋共计?” “正是因为这份君臣之义,等到张公祺身处危亡之地的时候,他难道还不会出言相救么?”李休悠悠说道:“我看他与骆曜不和已久,骆曜一直想着劝张公祺攻取益州,而他却一直想让张公祺上匡天子,次及窦融。你看前些天初闻朝廷发兵陈仓的时候,众人议论军谋,他却不发一言,其心里想着什么,便就不难得知了。” 李伏想到了那天骆曜反对让杨昂全军调往阳平时,对方在诧异的神情之后,看向阎圃的那一眼不自在的目光。他脑海中像是飞快的掠过了什么东西似得,很快问道:“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也没什么,就与我说了几句话。”李休很诚实的说道,阎圃的城府比他要深沉许多,其实他也有些弄不清楚对方到底是什么态度,当日之所以看向他,主要还是那句话的缘故:“他说,即便是窦融,当年在归顺光武皇帝的时候也要亲眼见到虚实。” “那就是要帮我等了。”李伏心里一松,舒了口气。 李休仍有些不确定的说道:“此人最是看重君臣之义,即便张鲁施行鬼道,他也辅佐如初。若真是有意相助我等,我不知他会如何相帮。再者说了,一切不要想得太好,关键还是得看朝廷、得看领兵的司隶校尉裴茂以及那万大军能否攻下阳平。”11 第一百五十章 难能济事 “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诗经小雅小旻 益州,郕都。 素来镇静从容的卢夫人在听闻阳平关的战事之后也失了方寸,她第一个问的就是张鲁的安危:“我儿可无事?” “大母。”张鲁的儿子张富如今还是个几岁大的孩子,此行也被张鲁派了出来,跟着骆曜来到郕都,出口宽慰道:“阿翁来时有口讯,说关城坚固、汉中无事,请勿要担忧。” 卢夫人伸手将幼小的长孙张富抱在怀里,露出怜爱的神色,既无奈又感慨的说道:“时局变幻、天机难测,我担忧的又岂是你父亲!” 骆曜从汉中一路赶来,思索不断,一直到了郕都这才发现自己还有许多尚未想通的事情,他看着卢夫人说道:“刘君郎移治郕都,这到底是何缘故?” 这件事卢夫人早就派人向汉中传递过消息,此时听骆曜再度提起,不由得纳闷道:“不是说了么?刘焉自知老病无医,想把位置留给儿子,所以要给刘瑁料理身后事。蜀郡豪族团聚,他不打杀一批,其子日后如何示好施恩?” 这是任何一个合格的上位者在为继任者准备后事时都要进行的流程,卢夫人当初在将五斗米道大权交给已经成年的儿子的时候,也曾用过这个欲扬先抑的法子。故而对于刘焉想迁回郕都震慑豪强的急迫,卢夫人自诩身为过来人、同是为人父母,还是很能把握住对方心理的。 骆曜一开始就是对此事将信将疑,如今这一路走过来,非但没有见到刘焉有什么动作、更没有见到各地豪强有何惧怕的样子,反倒是对刘焉移治郕都表示支持。他在原地走来走去,倏然停下,说道:“打杀豪强?刘焉自去年岁末迁治郕都,到如今三月,可有动过一刀一兵?我看这里多半是有什么蹊跷。” 卢夫人顿时语塞,想反驳,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这两年来刘焉对她是言听计从,她便一直以为刘焉老糊涂,可以随意供她拿捏。怎料到了最后关头,却是忽视了这些天来的异常,她想了想,仍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刘焉自打来了郕都就卧病在榻,整日里就连接见州吏都很费劲。我想他也是有其心、无其力。” “是么?”骆曜嗤之以鼻,说道:“若是他真为刘瑁打算,刘瑁此时就该替他出面料理州中事务、接触官吏名士,而不是一直待在府中。” “刘瑁是个什么能耐,连我们这些外人都清楚,刘焉难道会不知道?”卢夫人一想起刘瑁轻浮放肆、总是自诩风流清贵的样子,心里纵然有些慌乱,嘴角也忍不住不屑的哼了一声:“我看刘焉多半是想直接帮到底,替他把事情都料理清楚了,刘瑁到时候直接出来接手就是。只可惜刘焉现在这副样子,怕是一肚子的打算都要沦为空想了。” 卢夫人擅长道家导引之法,今年虽已四十余岁,但仍是驻颜有术、风韵犹存,一颦一笑都带着股成熟的妩媚。饶是骆曜心境镇定,此时也不由得被卢夫人那细微的动作给勾动了一瞬。他一时连接下来该说什么都忘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只得干咳一声以掩饰尴尬,说道:“刘焉的病到底如何了?他是真动弹不得了?” “这还能有假?他背上的痈疽一天比一天严重,以前还能勉强坐起来与人说些话、或是由人扶着走两步,如今已是安坐不得、安卧不行,即便没有我等,他也活不了几天。”卢夫人与刘焉关系亲密,有时曾亲自为刘焉擦拭身体,对于刘焉背后那些触目惊心的痈疽,可以说是亲眼所见。 骆曜站在原地想了半天,虽然这里头还是有种种说不出口的诡异,但卢夫人的解释几乎都合情合理,思来想去,他也只能认为是自己忧心多虑了。 暂时将此事抛在脑后,他便将正事,也就是此番的来意给卢夫致说了一遍。 计划早就已经决定好,只不过是知会卢夫人一声,让其配合行事而已,卢夫人也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只能简便流程,于是点头说道:“办法是好的,不过要什么时候开始呢?” 骆曜的眸中似乎闪动着幽幽的光,他阴阴地一笑:“越早越好。” 于是两人筹议,打算在刘焉每日服用的药里多添些剂量,这样既能避免暴亡猝死令人怀疑、又能不露痕迹。 这个事情交给了卢夫人来做,至于骆曜则是主动前往巴郡,说是要提前知会那些賨人、板楯蛮,好早做准备。为了取信于人,骆曜临行前还从卢夫人这里索取她亲笔写的书信,卢夫人不疑有他,在她看来此时双方都在一条船上,没有什么互相怀疑的必要,只能给予信任。 “大母。”骆曜走后,张富便依偎在卢夫人的怀中,他刚才宽慰卢夫人的话都是张鲁一字一句教的。此时旁人不在,他又在一边听了半天莫名其妙的话,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有人来打他们了,遂天真的说道:“有人要打阿翁,我们为什么不用仙法?” 卢夫人张了张嘴,有些哑然,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个复杂而又简单的问题,只好含糊的说:“凡事要遵循天道,天命所不允的,我们就用不得。” “喔。”张富乖巧的应了一声,张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又问道:“天命是会站在我们这边么?” 卢夫人答不上来了。 说来好笑,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儿子所带领的五斗米道是天命所在。 当初就连浩浩荡荡的黄巾起义都被汉廷派兵镇压了,张鲁这些人也看清了朝廷死而不僵的情势,一个个只敢趁着官民之间的矛盾,挑唆益州蛮族兴风作浪。以至于在刘焉入蜀的时候,卢夫人甚至力排众议,明智的选择向其靠拢,刘焉也欣然接纳,从此五斗米道开始了洗白上岸、从反贼变成了地方官员。 在骆曜来之前,卢夫人的想法是凭借自己的样貌作为儿子张鲁与刘焉之间的联系,好让张鲁与五斗米道安安稳稳的扎根汉中、巴郡,在益州传承教法,好让五斗米道永永远远的传下去。可骆曜来了之后,不知如何催生了张鲁的野心,竟让他有了进取整个益州的想法。 刘焉对她母子不薄,卢夫人一开始也并不想做得太过薄情,只是她一个做母亲的,到底是无法违背儿子的意愿。 如今计划进行到一半,朝廷就毫无预兆的打过来了,一旦有什么不测,那么不仅是她张氏一族,就连他们祖辈经营数代的五斗米道都将化为乌有。 这么一个脆弱的组织与势力,还想奢求什么天命? 第一百五十一章 高台炎炎 “苟进未克城,退乏粮道,事亦可虞。”续资治通鉴宋纪一 与汉中的一片战云密布相比,仅一条秦岭相隔的长安城,天色却是明媚万里,燥热的让人有些烦闷。 柏梁台上,皇帝穿着一身单衣,举目遥望着上林苑里无精打采的耸拉着枝叶的草木、以及水域缩减的昆明池等湖泊。湖泊水平似镜,倒映着湛蓝蓝的天空,皇帝于是仰头一望,深邃无尽的天穹中高悬彤日,一片云彩都没有。 “穆顺,你说这些天怎么就不下雨呢?” 小黄门穆顺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闻言笑道:“奴婢见这几天热的厉害,兴许是苍天在预备着一场大雨呢。” 皇帝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如今这才三月,雨水便来得少了,等到四月的时候,岂不是要滴雨未有?今年关中的收成一定会不如以往,我也只盼好好下几场雨,让地里的庄稼有条活路。” “国家是圣天子,既有所求,苍天岂有不答允的?”穆顺配合的说道:“听灵台令说,今日将起大风,晚间便有雨落。依奴婢看,只要来场雨水灌入沟渠、汇于陂池,今年照样是丰穰之岁。” 柏梁台曾经煊赫华丽,建成没多久便被一场大火烧毁,如今几百年过去了,只剩下夯土的高台与石质的附属物。由于皇帝经常来这个地方登高眺远,所以少府便特意将这里的杂物打扫干净,并在此简单的修了个亭子,以供驻跸。 皇帝这时挪步到亭子里,亭子里摆着一副颀长的席榻、一只香炉,亭子里正好遮挡了阳光,温度适宜,就像是来到了暖房里一样。皇帝侧身半躺在席榻上,随手指了指摆在桌案上的博山炉,让旁人拿走,这才问道:“今日有雨这件事我都未曾见刘琬上奏言过,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是这样的。”穆顺站在皇帝边上,见皇帝让人挪走香炉,还以为是怕热,特意从旁人手中接过扇子,一边轻轻为皇帝扇着风,弯着腰笑道:“灵台令前几次司候天气,几次都说依往年时节,于今当有雨,其言屡屡未中,朝廷内外都对其有很多怨气。所以这一次他担心会再次言而未中,是故” “所以不敢说?”皇帝脸色和缓,心里不知在思量着什么:“与其每每给人期望、又让人失望,他倒还不如不说。天气已经这个样子了,免得迁怒到他头上,他倒是挺聪明的。” 在你手下当官做事,他们能不放聪明点么?穆顺心里腹诽道,有的时候就连他不能说真的摸清了皇帝的喜恶,从外表上看分明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可心里怎么就藏了那么多事呢?如今各类政事都有条不紊的推行下去,承明殿内的臣子也大都是精明能干,前方的战事也稳中求进,皇帝到底还在思虑什么? “得了,与你说话也没什么意思。”皇帝摆弄着宽大的袖口,悠悠说道:“去将赵司空请来。” 穆顺忙应了下来,见皇帝没什么别的吩咐了,便走下去让人去承明殿传了赵温。 赵温对于皇帝时不时的单独召见起初还会诚惶诚恐、如受殊遇,如今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只是当他来到柏梁台的时候,还未登台,便看见皇帝已经身着便装,在一辆普普通通的安车内等他了。 “陛下这是准备出宫?”赵温明知故问道。 皇帝颔首嗯了一声,说道:“南征汉中,有司隶校尉与荀君在,朝廷只要保证粮草供应便不需要再多费心思。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别的大事,不如趁此机会多出宫走走,也好看看朝廷在民间的施政有没有变样。” 赵温是个惟上是从、很少反驳皇帝意见的人,既然皇帝有意要出宫解闷,那他自无不遵之理:“唯,陛下忧心民间黎庶疾苦,实乃朝廷之幸。” 皇帝直接略过了这段谀辞,顾自说道:“算算时日,徐晃此时应该已经从郿县入斜谷了吧?” 步兵校尉徐晃起先奉命移驻武都,后来由于皇帝在战术上进行了调整,启用他独领一军,在裴茂等人率军启程去武都的时候,他才从武都抵达长安受命,一来一回,却是比裴茂要晚上将近半个月的功夫。如今裴茂已经抵达沮县,徐晃等五千人才刚从长安出发抵达处于郿县的斜谷谷口。 在得到赵温肯定的答复后,皇帝有些满意的说道:“这样正好,阳平一时难下,裴茂在此处要多耗些日子,最好等张鲁调集手下各处部众增援阳平,使它处空虚无备,徐晃这一支奇兵才能起到最大效用。” 说起战局,皇帝又忍不住吩咐道:“陈仓哪里的战报,还是五日一报么?” 皇帝虽然信任裴茂、甚至将兵权托付给了他,但不代表他会撒手不管,任凭施为。有些紧要的军情,即便是远在重山之外,皇帝也要裴茂、荀攸等人定时上报进展,他这不是为了对前线的战事指手画脚,而是想精确掌握军队的一举一动。 赵温知道皇帝对军权的无比看重,在车厢内低着头说道:“阳平的战报还是一如既往,虎贲中郎将盖顺几次带兵攻阳平山上诸屯,艰险难拔,士卒伤夷甚多。荀参军打算另寻小道,走马鸣阁道,迂回其后。” 皇帝听了,没有评价这个方法行还是不行,单是说道:“下诏给荀君,有什么计策,尽管大展拳脚的去做,我既已给他全权,就不会再说三道四,只要记得给朝廷报备就行了。” 赵温笑道:“陛下运筹帷幄、宽容大度,颇有光武之风。” 光武皇帝自从平定河北之后便很少有亲自上阵,常常将兵权托付外姓将领,很有一套驭人的本事。赵温知道皇帝常以光武自比,故以此夸赞,皇帝听了也凑趣的笑了起来:“是么?” 这位城府深沉、睿智明断的皇帝笑了一会,便转了话题,说道:“前方粮草转运的可还方便?韦端负责督护粮道,这两日倒也没见他说粮草的困难。” 他知道历史上诸葛亮几次北伐都失败于粮草的问题,秦岭山道的艰险,皇帝在前世的时候就曾与人驱车行过,那么险恶的道路,若是行军征战少了粮草,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料事洞察,今天刚从武都郡来的奏报,言称自氐王窦茂被擒斩之后,韦端便使人征讨其位于下辨的寨垒,获其谷物数万斛。不仅如此,武都郡内大户、羌氐也纷纷主动献纳粮草,以供军需,算起来,粮草应在十数万斛。”提起这个是,赵温也是由衷的高兴,这些天他既要忙着储粮备旱、又要忙着与马日磾、董承等人精打细算的挤出粮草支应前方战事,可以说是焦头烂额。 皇帝在心里盘算着,一个士兵平均每月要消耗三石至一石半的粮食,打仗的时候消耗多些,就算是每月三石。如今阳平关下有近两万正规军,三四万的民夫、杂兵,算起来一个月要消耗十几万石的粮草。 这还没有算上运输途中折耗的飘没成本,如今韦端从武都得了笔横财,虽然少了些,但武都与阳平的距离、跟长安与阳平相比少了很长一段路,中间也不需要浪费太多粮食,无异于是给朝廷减轻了很大的压力。 韦端在无形之中给朝廷省下了一大笔粮草预算,这笔预算正好解决了皇帝刚才一直思虑的问题,可以让他拿去做别的用途。11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尺椽片瓦 “迅过俯仰,感今惟昔,口存心想。”赠刘琨 华阳街,也叫横门大街,是贯穿长安城的南北干道,先后经过东西市、北宫、北阙甲第、最后与直城门大街在未央宫北宫门交汇。 一行简单低调的车驾从北宫门缓缓驶出,行至北阙甲第的北边,那里是一处荒废的宫宇残墟,原本的砖瓦木石早在许多年前被附近的黎庶捡走了。这座孝武皇帝用来斗鸡走狗的游戏之宫,如今只剩下几座黄土夯成的台子和断断续续的宫墙,若不是这两年朝廷重新对长安城内的长乐、桂宫等处遗址进行保护与重视,北宫或许还是那些流民寄身之所。 车驾在这里停留了片刻,蔺草编织的车帘被人揭开了一角,似有一双眼睛从中窥视着这座无人看护、也无人敢擅闯其中的废宫。 “北宫、桂宫、长乐宫,算起来有半个长安城了。”皇帝亲手揭开帘子,黑色的衣袖顺着倾斜的胳膊往下滑了几分,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手腕。他在车内看着不远处的北宫,轻声说着,眼神中似乎带着无限的追忆和叹惋:“总这么荒废着也不是个办法,左右得像明光宫那般,旧换新酒,另外寻个用处给它。” 当年的明光宫除了被人为拆毁修建新的闾里街坊以外,主要的核心区被改建成了太学。如今的太学已有两千多人,按皇帝钦定的学制与办法,初平三年招收的第一批学子还不能毕业,若是算上今年九月新募的一千人,那就得有三千多人。这三千多人的太学生不事生产,家中或多或少的都有些余资,能够极大的带动周边商业、手工业的发展。 这一点光是看宣平里的房价日益高涨、以及太学学市去年缴纳的数十万商税就可见一斑。 若不是现今各地战祸频频、货殖不畅,刚喘过一口气的关中黎庶尚且没有多余的钱财交易,赵温真准备上奏建议皇帝在太学附近增开学市、修建屋宇租赁了。 听皇帝的语气不像是自言自语,赵温心里立即转了几个念头,假意谏拒说:“长乐宫乃我朝高皇帝诏使酂侯,将秦离宫改建而成。历代以降,皆为太后居所,岂可另以它用?还请陛下睿鉴。” 皇帝本来没有想动长乐宫的主意,毕竟这可是汉三宫之一,不比明光宫,可谓是意义非凡。只是听赵温故意牵强附会,思路不禁为其带偏了,他跟着想到:“是了,它起初还是秦朝的兴乐宫,也不知这四五百年,还能否寻见当年砖瓦。” 如此就真是怀古追忆的感慨了,当年强盛如斯的秦、西汉,皆在此地大兴土木,修建起一座座壮丽无比的雄宫壮宇。可最后还是不可避免的化作尘土,这足以作为警喻帝王的兴亡之论,君臣若是配合一下,传出去不枉为一桩美谈,于是赵温想了想措辞,轻声说道:“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便是此意,于今观前朝宫阙,也应慎于前世兴亡之故。” 皇帝乐得与他来这一出,自无不受之理:“历代兴废,的确当为后来者戒。如今四方动荡、百姓不安,二百年沉疴旧弊、世务蜩螗,要想易乱为治,就得有革故鼎新的魄力。但求有所裨益于天下,何必拘于历代沿袭之政?孔子说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虽本意是言个人修身,用于此处,也未尝不可。” 古之士人言谈,最喜引经据典,像是赵温与皇帝之间直接引用典籍,一启一和,是最简单的流程。至于那些玩得深的,就不只是会直接引用,而是会通过隐语、双关、意象等方式引用典籍,从而既能隐晦、深刻的表达自己的意思,还能展现自己丰富的知识储备,俗称掉书袋。 当年孝明皇帝崇尚经学,甚至还亲自去白虎观讲经,皇帝如今做的这些都是有先例在的,何况赵温已经习惯皇帝时不时地对古人言论、古籍经典作出新解了,所以并未放到心里去。 皇帝想改建的其实是眼前这座北宫,在他看来,如今挂名在太学属下的格物院与吏治科逐渐体制成熟、人员健全,是时候让他们单独分出去另立门户了。今后格物院专攻技术的创新与研发、吏治科专注于官吏的政治素质培养、太学则成为一个纯粹的学术中心,培养人才。 虽说北宫的占地面积比不上明光宫与长乐宫那么辽阔,但对于人数本就不多的格物院等部门来说,也算是正好能物尽其用。只是被赵温这么一带偏,皇帝虽不至于打消念头,但也不急着那么早颁诏施行了,总得捱过了这段时间的旱情,国有余财,格物院再干出一些令人瞩目的成绩了再说。 这么想着,皇帝便已经放下了车帘子,光滑的衣袖随着他收手的动作重新遮住了手腕,放诸于车外的目光也跟着收了回来。见皇帝又恢复了在车内正襟危坐的样子,赵温立时会意,出声催促着奉车郎王则继续前行。 颓坯的北宫逐渐从车旁倒退、消失,渐渐地,车辆开始从人迹鲜至的废宫区域驶向热闹的地段。 春晖朝日,路两旁的老树挂满了绒绒鹅黄绿,往远处看,倒像是笼上了一层薄如烟雾的轻纱。微风拂来,临街饼铺、酒肆挂在屋檐下、竹竿上的黄绿旗幡随之微微飘荡,纵然天气有些反常的燥热,路上仍是行人不绝,时或有儿童追赶欢笑语、深巷临轩卖花声。 四处洋溢着一股春日特有的生机。 不知是气氛的改变,还是由于这一路行来解了心中的闷,皇帝觉得此时的心情比适才一个人站在柏梁台上,与穆顺干瞪着眼晒太阳时要舒服多了。他精神一振,两眼转动着往外张望,忽然说道:“这个闾里,我曾经微服去过。” 赵温很感兴趣的看着皇帝少见的活泼样子,于是仔细随着皇帝所指的方向看了看,答道:“北焕里,这已到夕阴街了。再往北走就是横门,门外就是渭桥。” 他忽然想到皇帝在初平三年的时候微服于此,遭受一伙来路不明的啖人贼的围攻,险些遭遇不测。如今想来,赵温已是阵阵后怕,有意回避这段昔日窘事,却看皇帝一脸全不在意的样子,心里却没了底。 皇帝好笑的看了赵温一眼,大方的说道:“白龙鱼服,虽易遭虾戏,但也能近观民情,知悉民间疾苦。” 话虽如此,但赵温到底是不敢再让皇帝于闹市下车,幸而皇帝也没有这个意思,于是车驾行使不停,一路出了长安后,在城门处转了个弯,停在一处农田边。 赵温跟着下了车,往四周大致一看,心里顿时有了底,这或许就是皇帝今日要亲眼近观的民情了。11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亲以身践 “故小大之事侧身践行,兢兢业业,不敢自逸,为天下先,而俗未加厚。”拟代廷试进士策问 脚下的土地炙热难耐,像是一脚踩在炉中的炭火里。 少年穿着竖褐短打,裤管被高高的挽了起来,露出一截被晒得发黄的小腿。与远处几个浑身黝黑、皮肤粗糙的泥小子比起来,少年俊秀的样貌与脖颈下时而出的白皙皮肤,充分展示了他的与众不同。 他犹如寻常农夫一样抽着短鞭,驱使着一头黄牛拉动改进后的曲辕犁,将田地里深厚肥沃的土层翻上来。在他的身后,则是像尾巴似的拖着一道深深的土沟。 少年正是太学经营科学生游楚,城外的这一片田地都已被划拨成了太学的学田,与他一样打扮行径的还有四百来个,都是太学经营科这两年招收的学生。 随着太学规模的逐渐扩大,为了满足日益增长的开销,皇帝特意定下了学田制度,按照一定的需求,给予太学划拨一定面积的田地,交由太学管理经营,土地的所有收成都将用来支付太学教师的薪俸,及补助学生的开支。 这些田地大都来自长安城郊的小农,由于这学田不需要缴纳田租,日常负责打理这一片的农户也不用服任何劳役,每年在供应太学所需后,剩下的都由各人分配,不仅如此,农户家的适龄子弟也能获得进读蒙学的资格,以后还有机会当官。 自家田地被纳为学田有着种种优待,即便朝廷开的是最低价,这些农户也是一个个自愿踊跃将田地献给太学。 当然,在得到这些田了之后,就不代表太学至此成为坐等征粮的地主了,根据皇帝的要求,每年的春种秋收,太学都要派出全部学生参与劳作,以示不忘农桑。 这种事情,在当时人眼中,自然极损士人风度的 “仲允,随便推两下就得了,只是摆弄几下,无须做的如此彻底。”与游楚同习经营科、且共居一室的同窗严苞此时站在田边的垄上,对游楚吆喝道。 游楚回头看了一下,在几块大田交接处的、也就是田垄交汇的地方生长着一棵农人用来遮荫避凉的高大桑树。在桑树底下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一手拿着块木板,一只手拿着支笔,正背对着游楚他们望别的田间看去,并不时地低头往木板上写写画画什么。 “你的事办完了么?若只是随便弄几下,可小心学录把你记下来,给你评差。”游楚手头的动作不停,看上去很是自得其乐的驱使着牛,虽然活了这么大也没干过几次干农活,但他却没有任何的抵触与生疏,很快就上了手,而且干得又快又好,像是生来就是干这个的料子。 游楚很早就发现了自己的这项特长,他似乎对以外的任何事都感兴趣、并且只要给他时间熟悉,他便能做得跟老手一样好。只是他身为冯翊游氏的子孙,身负厚望,以往根本不可能接触不到这个事。 好在他借着读太学的理由离开了家门,这才像龙回大海、鹰飞长空,彻底解放了他压抑许久的天性,不仅按自己的喜好选择了最不为人看好的冷门科目,而且还对太学分配的农事分外热衷。 严苞与游楚同是冯翊豪强出身,也是同时入学,不过他起先选择的是明经科,后来由于选明经科的人数太多,导致各科学生分配不均,所以太学仆射潘勖才重新分配,将多余的学生调入缺员的科目中,是为调剂。严苞就是这么进入的经营科,他自幼喜好经学,善作文,来太学本是为了拜大儒为师,没想到竟是整日在经营科学习沟渠、农时等非正统的学问。 他心里早就憋着一股气,此时听游楚说完,他一下子从田垄上跳下来,几步走到游楚身边,忿然道:“少拿这个吓唬我,全太学两千多人,就咱们经营科整日里累死累活,修沟渠、筑堤坝、还有这学田耕作,那样不是我们经营科的人来做?我来太学是为了研习圣贤道理的,不是来做工为农的。” 游楚斜睨了他一眼,暂时让牛停了下来,对严苞说道:“文通,你这就有些言过了,经营科的内容本就是教导农时、兴建沟渠。国家也曾说过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亲临体会如何开沟、如何选址,岂不比坐在学堂背书要强?何况当初也没让我等下地挖沟,只是在一旁边看边学罢了,知道如何计算土方等事,哪有你说的这样严重。” “那这个学田呢?”严苞又指了指这一大片足有千亩的田地,说道:“春耕、秋收都得由我们来做,这像什么话。” 他的质疑是众多太学生一致的心声,人人都有不满,但人人都无法反驳,毕竟这个时候的士人还不是魏晋时期虚尚浮华的士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丝接地气的朴实之风,因亲耕陇亩、隐居田野而成名的贤士不在少数。是故尽管皇帝力排众议,强制要求,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偶尔在心里腹诽。 “这只是个形式,又没有让你天天在田间,左右不过是一年来两次,其余的时候都有农人打理。”游楚有些无奈的看着严苞,说道:“国家特意从屯田、甚至是民田中划拨数千亩地归属太学,以为学田,就是为了让学田产出供给太学及寒士。我等来此亲耕秋收,也是为了表示不忘农桑,重视垦殖之意。不然以后授职任官,连何时春耕、何时秋收都不知道,又如何得以牧守黎民?” 严苞犹自不服的说道:“即便你这么说,我也不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太学生自然要做太学生该做的事,这学田即便有益于寒士、有益于黔首,那也不该由我们太学生来做,直接交给庶人打理不就好了?还让我们下地亲耕,这种事情不比计算土方、测度短长,学一次就会了” 游楚知道对方是自矜身份,不愿去做这等庶人做的事,所以才屡发怨言。其实整个经营科像他与严苞这样的地方豪强出身的学生屈指可数,因为当初在调剂时,更多人宁愿去学明法或是治剧,所以通过家里的权势打点了关系,尽皆调往明法等相对好一点的科目。 剩下那些被调入经营科的,则几乎都是贫寒之家出来的学子,是故跟那些富家子弟比起来,对耕种这种事没有丝毫抵触的情绪,反倒乐在其中。因为他们知道这学田的一部分产出,是朝廷要用来供养他们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假义凛然 “农,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而民或不务本而事末,故生不遂。”汉书文纪 皇帝对太学的看重以及对其所施行的政策层出不穷,为了不让学生一个劲的埋头苦读,变成只会寻章摘句的书呆子,皇帝独树一帜的设置了实践课。各科学子学习两年之后必须进行相关的实践,讲求学以致用,并有专门的学录随行检查、记录成效,用于结业的选官岁考。 治剧、明法等科的还好,去的都是些府衙,而像他们经营科的去的则都是些田地沟渠,这也难怪严苞会有不满。只不过游楚与严苞并不相熟,以往只是看在彼此都是冯翊豪强出身,敷衍应付而已。 此时见严苞顽固迂腐,游楚未免也不耐烦了起来:“你再如何不愿,难道还想就此弃学不读?别忘了学规明文:擅自弃学者,以蔑视朝廷、狂行不悖论处。尚书台及各府给该生记档,十年之内不得征辟荐举。” “呵。”这个学规当初着实吓到了一批人,但严苞此时却显然没有将其放在眼里,他凑近游楚,轻声说道:“郡府记档也不过是关中诸郡而已,可若是关东各地,却未必会依此而行。” 看着游楚惊异的神色,严苞得意的笑道:“朝廷既不惜才,这两年让来朝的士子先入什么吏治科就学,不知逼退了多少来自关东的才子。我也不瞒你,在下家中已安排好了公文凭据,若是我不愿继续读下去,随时可以前往关东,另谋出路。”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吏治科的好处,也不知道自己的履历当中加一段吏治科的经历会有多么巨大的优势,如果严苞看不出来,为何不早些走,何必在太学熬了两年? 游楚心里思忖着,他看了看严苞得意的样子,突然反应过来对方或许是纯粹要跟他争口舌之利。 于是游楚心中雪亮,明知故问道:“既然如此,严君何不早些前往关东?我听说关东方伯多有雄才之辈,以严君之能,不愁没地方一展所学。” “是啊!”严苞被游楚看得有些不自在,干笑道:“不过我等到底是天子之民,食君之禄,要忠君之事。” 游楚心里鄙夷不已,他没有张既那么好的气度,也没有贾逵那么深的城府,交朋论友,喜恶都是摆在脸上的:“你好歹也是饱学之士,言行品性,奈何入士君子之末流。” 严苞顿时忿然不平,正欲再言,眼角余光却见远处的学录正转身朝他们这里望来,若是被学录发现了,那他这一年的等第可就要评差了,到时候贻误前程可不值得。 游楚看着严苞很不情愿的离去,很是无谓的撇了撇嘴,他并不担心严苞会因此记恨他,就凭对方的能耐,他也没什么好怕的。恰恰相反,从此在经营科摆脱了严苞这个所谓的乡友,游楚还觉得无比轻松,他挥着鞭子抽了牛一下,打算将剩下的十来步垦完,这一年的耕作实训便可以算是告终了。 他所耕作的田块就在渭河边上,与渭河只隔着一条宽敞的土路,游楚想着,等他垦完了,就去河岸的坡上晒着太阳睡一觉。 就在这时,一列鲜衣怒马的车驾从后面骑马跑了过来,游楚回头看去,只见这列骑士有老有少,打扮的像是城中豪强勋贵。他们骑着的良马高大雄壮,尽管是在路上以小步奔驰,那黄土堆成的田垄也依然被沉重的马蹄震得抖下无数尘土,就像是哪里地震了一样。 “诶,诶!”游楚此时也顾不得对方的身份,径直伸手拦了过去:“别踩坏了我的田!” “你的田?这不是太学的学田么?”张绣一马当先,此时率然勒马停在道旁,对气势汹汹的游楚说道。他本以为游楚是个普通的农家子弟,直到近前一看,才发现游楚的不凡之处。张绣不禁微微一愣,只听游楚说道:“在下正是太学生员,郎君既然知道是学田,还请骑马小心,毕竟农桑不易。” 张绣一直好好的在路边上跑,本就没这个想法,哪知游楚先入为主、把他当坏人似得的说了一通,而他又不好当着身后皇帝的面发作,实在是郁闷不已:“我家素来仁善,公门子弟,岂会做这等事?” “这可难讲,公门子弟,也不乏纵马踏麦的。”游楚不知想起了什么,顺口说道。 跟在后头的一名中年文士策马过来,见张绣无端停在路边,不由问道:“怎么了?” 见来者是新晋的青州名士、黄门侍郎刘繇,张绣抬手客气的将两人的对话讲了一遍,刘繇先是喔了一声,忽然敏锐的问道:“怎么,按你的话说,以前还有人纵马踏麦?” 刘繇的性格不像他那仁恕虚己的兄长,恰恰相反,当年即便是中常侍的儿子,他也敢上奏揭举不法。后来因正直的声名被拜任侍御史,因世道混乱而不就,故避地淮浦,直到去年王端等人来徐,他才敢跟着使团队伍回长安。如今他虽然不是察举非法的侍御史,但出于秉正的性格、以及想在皇帝面前露一回脸的心理,很是有将此事追问到底的态势。 “唯。”刘繇是齐孝王的后人,正宗的王子王孙,生得气度不凡、样貌绝佳,远非张绣可比。游楚因此不敢失礼,见他发问,谨慎的答道:“听渭桥附近的老农说,曾有一伙富家子弟不顾劝阻,放任几名羌奴纵马入田,啃食麦穗。” 他偷眼看向刘繇认真倾听的神色,补充道:“不过这都是初平三年的事了,当初那人不知是谁家子弟” 刘繇本以为这是最近发生的事情,此时听完,发现这就是一桩久远的悬案,看游楚的意思,就连当事人都只把它当做一件闲谈。事情久远、人物难寻,自己也没必要挖空心思为一个老农主持公道,于是那跃跃欲试的想法立时消退了下去,语气也没有一开始的认真,敷衍道:“未料到长安城竟还有这等子弟,诶罢了。” 游楚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这样表面大义为民、实则以利为先的士人,他当初在父亲游殷身边不知跟多少这样的人打过交道。当下也不意外,正打算挪步让在一边,却听对方开口说道:“我家贵人在后面遣我寻一人问话,你既是太学生,不妨随我前去,这也算是不可多得的机遇。” 正说着,大桑树下的学录看到这里聚集着人,抬步便要往这边走过来,他负责记录考察这一片太学生的情况,有义务过来一探究竟。 “此人由在下过去分说。”张绣向刘繇抱拳,随即拨马过去向人解释了。 至于是用的什么理由,刘繇倒是不甚关心,他此时正好整以暇的看着游楚,眼底流露着不容拒绝的神色。 第一百五十六章 犁廉耕细 “每耨稍附根,比盛暑,垄尽而根深,能与风旱。??????r?a?n??e?n?a`”汉书食货志 饶是站在阴凉处,皇帝仍觉得身上燥热不已,他刚才转念之间甚至有心让太学仆射潘勖厉行‘实习’制度,将学录判定的成绩归入到结业授职的考核评定中去。但他知道如果真按这么来的话,且不说对旁人太过颠覆性、以后也将只会有经营科才会涉及到具体的农桑事务,其余的明法、治剧根本不会涉及到这些。 现在让太学生象征性的参与部分农事,已经是让很多自认高洁的士人对皇帝做出太多的退步与忍让了,在马上将要到来的君臣一体抗旱的局势下,皇帝目前还不能较真下去。 否则倒真有可能会出现严苞所说的那样,人才都流失到关东去了的情况。 有时候装糊涂、隐忍不发也是上位者需要拥有的特质,皇帝心知肚明,他只是忍不住讥讽道:“都说现今的太学制度远迈前代,依我看,也不尽然如此。” 游楚有些不悦的挑了挑眉,但到底没说什么,虽然太学对他有教育之恩,但错就是错,他没必要为了太学的名声而故意做虚伪的掩饰。 这时候散落在四周的几个学录聚在远处,对游楚这边探头探脑,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过来。 “不用理他们。”皇帝斩钉截铁的说道,他也看到了这几个学录,对刘繇说道:“少做些迎来送往的表面功夫,让彼等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行了。” 游楚眼前一亮,他这人有时就喜欢直来直往,做事弯弯绕绕的并不符合他的性格。‘王辅’这句话倒是说道他心坎里去了,游楚一开始对其的一丝不满也随之消散,对对方有些惺惺相惜了起来。要不是他现在任何一个举动都被旁边这一群人死死盯着、搞得他好不自在,以及担心自己太过热情会有逢迎阿谀之嫌,游楚早就想和‘王辅’称兄道弟了。 刘繇微微倾身,执手揖了一下,很快转身向学录那里走了过去。 游楚偷眼瞧见那几个向来都是趋炎附势、对士族子弟温言悦色、对寒士冷漠挑剔的学录们,此时在见到刘繇之后,无不谄笑弯腰,就像是见到太学仆射了一样。这让还是冯翊普通的豪强子弟、未曾入仕的太学生游楚暗暗心惊,对远在云端之上的外戚王氏的权势,有了一个更深的认识。 “你耕的这块田地,细看起来,倒是与当今时兴的‘代田’有所不同。”皇帝不再去提刚才的话题,反倒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游楚耕作的田地。 ‘代田法’始于孝武皇帝时,搜粟都尉赵过根据关中农民的生产技术与经验,加以总结、改良、然后推广天下的耕作方法。这个方法主要是在一块方形田地上,利用牛、犁来开挖三条土沟,将种子播种在沟中。待抽叶发芽之后,再将沟两旁的垄土逐渐填埋进农作物的根部,这样便能起到防风抗旱、排水防涝的作用。 由于沟的位置每年都有轮换,所以被称之为‘代田’。 沟的深度往往都是固定的,皇帝一路看过来,除了一些过深过浅的极端范例以外,大抵都是一样。而游楚所开垦的沟虽然都很规整、平直,但却有些浅,所以皇帝才有此一问。 “这是我问过附近的老农之后,他们所传授给我的法子。”游楚性格平易近人,与人交往没有架子,就算是地位最低贱的走卒更夫都能与之洽谈。他因为对农事感兴趣,特意问了负责这块田的农户,打听出了这两年由经验丰富的老农摸索出来的新法子,所以这一次便将其用上了。 这几年气候变化异常,许多农民因为四季的天气、播种的节气跟祖辈传授下来的历书和经验产生错讹,从而贻误了真正的农时,导致农户破产、陷入赤贫,不得不遭受冻饿流离。而在这场残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的农人,从中逐渐摸索到了一定的气候变化规律,并通过丰富的经验研究出了适应气候变化的耕作方法。 其实说起来这也不是什么新颖的法子,就是根据土地的墒情确定耕作的时间、耕地的深度,将地表的土块弄碎,形成一层松软的土层,以减少水分蒸发,秋耕深耕、春夏浅耕。 “春夏少雨,天气炎热,土里的水极易晒干,以致禾苗存活艰难。所以才要在春夏挖浅沟、再铺碎土,保持湿润。”皇帝一语道破其中关键,转念一想,这不就是‘耕耙耱’技术么?原来是在汉末就有了雏形,后来广泛使用,直到两百多年后才被人总结成书:“你是怎么会想到找老农的?” 皇帝频频颔首,忍不住走到田边,低头看着田里的碎土与垄沟,回头再看向游楚,眼里满是激赏。 “孔子曾说‘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游楚的声音与语速依旧从容,说道:“若论经术、道理,老农绝不如我等士人知道的多,但若论及农桑之事,我等士人就该择其为师。朝廷要我等太学生熟悉农桑,定然是为了我等以后授官任职、治理一方时能以此技为长,教导百姓垦殖。若是我等对于农桑连百姓都不如,又谈何牧民?” 这番话不仅是让皇帝,更是让在场的赵温、刘繇等人吃惊不已,在他们的观念中,士人与庶民是两个世界,想让士人主动放下身段请教老农,简直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而游楚却偏不以为意,实在是性格特异。 皇帝轻轻一笑,忍不住对游楚拊掌言道:“你可仕进二千石。” 二千石最低都是一个郡守了,只是这个评价出自于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人的口中,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游楚虽然察觉到了周围人看他的目光微微变得惊羡,但仍为太过放在心上,或者说,他没有将以后能做多大的官放在心上。 赵温比在场大多数人都要机警、也最有资格对皇帝首先说话,他早在一旁就默默看出,皇帝对游楚从老农口中得知的新耕作方式很感兴趣,于是适时建议道:“若此法当真有用,不妨以朝廷的名义推广关中,督劝黎庶照此耕作。今岁雨少,大旱在即,此法倘能起绸缪之用,或许能补救一批损失。” 皇帝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旁边正在向他好奇的张望着的游楚,转头对赵温耳语道:“先派人多问问京郊老农,若真有此效,便趁春耕未毕,宣告关中各地,已耕完了的,尽量督促修整;未有耕完的,就依不同的地情进行耕作。尤其是军屯和民屯,此二者关系深重,你要与太尉、大司农等人酌情处置。” “谨诺,老臣回去以后便派人查访老农,尽快整理出一套行之而有效的法子来。”赵温聪明的附和道。 “你这是要学赵过啊。”皇帝抬眼望向赵温,眉毛挑了挑,忽然想趁此机会总结时下的农业生产经验,由朝廷编撰出一部像《四民月令》一样的农书,于是他笑道:“这也好,当初赵过制三脚耧车、推行代田之法,至今三辅犹赖其利。你也不妨追效先贤,再弄一套便于农桑、益于黎庶的法子出来。” 赵温低眉顺从的说道:“谨诺。” 第一百五十七章 旱生螟螣 “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诗小雅大田 见两人在一边窸窸窣窣的说着什么,游楚心里大为好奇,却又不敢张望,心里觉得十分憋屈。自打见了这个王辅以后,他发现对方也不是如坊间谈论的那般放浪不羁、轻世傲物,反而很有气度。虽然对方没有刻意摆什么架子,却总让游楚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感、还有一种让他不敢畅所欲言、十分压抑的气势,这种感觉让他在记忆里似曾相识。 游楚想起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其父是左冯翊的上计吏,曾随其入雒阳拜访过当时的三公,那时候面见上位者的感觉,就跟这时候的感觉一样。 皇帝好像这才回想起来还有游楚在场,正打算转身说些什么,视线在不经意的掠过垄沟的时候,忽的一顿,像是看到了什么。 他指着其中一条浅沟说道:“那土里的是什么?挖来看看。” 众人皆不明所以的往皇帝所指的方向看去,赵温只看见那地方全是黄色的碎土,什么也没有,心里不免有些疑惑。而张绣却不管那么多,直接迈步走下了田坎,弯腰搜寻了一阵,很快从碎土之中捡起一个土块走了回来。他有些不确定这个是不是皇帝所要见的东西,那土块的一侧整齐的排列着十几个黄色的、长条形的虫卵,密密麻麻的,令人看了不禁皱起眉头。 这正是皇帝要问的东西:“尔等可知这是何物?” 在场众人如赵温、刘繇等无不是豪强高门出身,就连张绣也不曾闲得去田里乡野看这东西。 皇帝环顾了尽皆茫然的众人一眼,看向刚才站在游楚身后、准备拦着他的那名年轻俊秀的青年,再次问道:“周郎,你也不知道?” 殿前羽林郎周瑜没想到皇帝会亲自对他发问,当即有些脸红,因为他周氏虽然在庐江郡广有田业,但终日里都是出行坦途、起卧高堂,从未亲眼见过此物。想他从汝南奉玺入朝以来,皇帝曾几次亲自召见过他,周瑜钦佩皇帝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智,皇帝赏识周瑜出色的才学姿容,君臣问对,相见甚欢。 如今在对他青睐有加的皇帝面前,连这个都不知道,这让周瑜大感惭愧。但皇帝有话,他不得不答,只好含糊其辞的说道:“此物应是虫类。” “不仅是虫类。”皇帝在前世曾去过当地农家养殖的蝗虫大棚,亲眼见过这种东西,于是直截了当的说道:“而且还是蝗虫所产。” “蝗虫?”赵温想到岁前皇帝曾对他们预示旱蝗的时候,就曾说过蝗虫喜欢产卵于土中,当时他还与董承等人一样,都认为蝗虫是鱼虾所化。如今被皇帝使人挖出一块不明物,说这就是蝗虫卵,赵温虽然有些惊异,但仍是半信半疑。 游楚将众人俱是一脸慎重,也知道蝗虫这东西非同小可,一旦引起蝗灾,轻则啃食禾苗,祸及百姓重则是政教不均,上降警示。只不过,这东西真是蝗虫的卵?不、蝗虫是卵生的? 以往的人生阅历让他并不如何相信这个结论,但游楚见皇帝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兴汉室》,“或者”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一百五十八章 源水渠清 “行水潦,安水臧,以时决塞,岁虽凶败水旱,使民有所耘艾。”荀子王制 学田的北边就是川流不息的渭河,此时的渭河清澈干净,水流平缓,只是由于冬春未雨,水位不及平时那么高。 在游楚的指引下,皇帝等一行人信马由缰,缓缓走在河岸的斜坡上。居高俯视,只见十数架槽状的矩形翻车整齐的斜置在水边,下端没入水中,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寻常农夫正用手摇、脚踏等方式驱动链轮,槽内的龙骨叶板不断上升,将河水刮到水槽的上端,流入水沟之中,灌入田间。 虽然这并不是皇帝所熟悉的那种圆轮水车,但其却比轮式水车要简便好用,各有各的好处,皇帝也无可挑剔,满意的说道:“我听说孝灵皇帝时,掖庭令毕岚曾作翻车、渴乌,洒水南北郊路,以省百姓洒道之费。如今将其改为农事,倒也是物尽其用、大有裨益。” “唯,翻车、渴乌等物以其轻便之故,曾随朝廷迁至长安,如今关中所推行施用的翻车,大抵都是民间据宫中旧物改进仿效而成。”赵温在一旁解释道:“这些早在初平三年,国家开募民屯田之诏,就特使宫中翻检出了此等旧物。” “喔。”皇帝点头应道:“我记得有这么回事。” 说完,他复又问道:“若是遇见大旱,这几架水车可堪足使?” 游楚此时就跟在皇帝身边,听对方这么关心农事,不由得侧目道:“渭河水泽深厚,自然不怕干涸,怕的就是那些小河小溪、井水池塘一旦水少,那时再多翻车也是无用。” “说的也是。”皇帝从翻车上移开目光,应对旱灾,除了必要的粮食储备以外,兴修水利、完善农业灌溉体系、改进农耕技术也是防旱的重要手段。 历史上的关中之所以被旱蝗搞的十室九空,主要还是由于当时的朝廷上下失控、无心提前筹备、李郭混战的种种缘故。如今朝廷的凝聚力不仅绝非历史上的小朝廷可比,而且经过两个多月的采购余粮,加上去年的田租与仓储,虽然不至于能保证所有人渡过难关,但起码能借此赈济灾民,稳定关中人心。 此外还有这两年持续不停、为皇帝无比重视,甚至为此整顿一郡官员的大小河工、池塘等水利工程,以及有着抗旱功效的代田法、耕耙耱技术。等真的大旱到来了,皇帝有信心将其的不良影响降到最低,只要平稳渡过了这次大旱,古老的关中才算是真正走上浴火重生的道路。 随后皇帝与赵温等人沿河而下,视察了不少官府翻修、重修的沟渠、陂池。譬如长安城东北处的一处河渠,曾因关中羌汉战乱、经济衰退而失修破败,久被淤塞。直到这两年在京兆尹与长安令的几度费心筹划、调度人力修葺下来,不但尽复旧貌,而且使渠道拓宽了数丈,水深丈余,又开始恢复了其灌溉的功能。 夹岸农田有的已长满青苗、有的才刚翻出新土,农人或荷锄、或鞭牛,煞有活力。 皇帝一路看过来,不禁感慨万千,当初他首次见到这方土地的时候,尚且是暮气沉沉、毫无生机的景象,没想到才过两年便开始逐渐恢复。他看着如此好的一方天地、如此淳朴勤劳的百姓,感觉肩头的责任更重了许多。 “瞧瞧这农桑、这河工。”他轻轻伸手点着眼前的这一切,《兴汉室》,“或者”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一百五十九章 心安乃任 “不是藏名混时俗,卖药沽酒要安心。”西山吟 毌丘兴宛如一尊木偶坐于马上,静默不语,一旁的刘繇赶紧应道,静候皇帝的指示。 “你去一趟太学,将今日之事大致对潘勖陈说一遍,他知道该怎么做。”皇帝语气漠然的说道,他虽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下狠手,但让太学仆射潘勖利用职权清除几个害群之马还是做得到的。 刘繇听出了皇帝语气里流露出的淡淡的杀气,心神凛然,这便策马回城去了。 “这里有些热,走,去河边吹吹风去。”说着,皇帝便掉转马头,往北来到滚滚渭河的岸边,此时正是日头西斜,光照河面,水面上闪烁着粼粼金光。皇帝看着这副景象,索性放开了缰绳,任由坐骑载着他随意走动着。 他身边仅仅跟着殿前羽林郎周瑜一个人,这是皇帝刻意为之而做出的举动,赵温那一帮人也看得出皇帝想与周瑜这个年轻羽林郎单独叙谈的意思,一干人都极为自觉的跟在后头。 “公瑾。”皇帝勒马伫步河岸,目光深沉的遥望着对岸,悠悠说道:“你骑着马,能否从这渭河上跃到对岸去?” “陛下说笑了。”周瑜笑着回道,笑容很是洒脱自然,声音让人听了觉得很舒服:“渭河宽有数十丈,臣之所乘既非神骏,岂能轻易跃之?” “那若是给你一匹神骏呢?”皇帝正独自看着河对岸陷入沉思,听见这话,不禁回过头来,审视了一眼周瑜,看着对方俊逸却不凌厉的相貌,以及眉宇间难藏的那一股英气,凝声说道:“让你跃过此河,你可跃得过么?” 周瑜表情忍不住肃然了几分,不敢轻易答话了,良久,他勉强一笑,说道:“还望陛下恕罪,无论有无良骏,臣都不会跃过此河。” 皇帝一笑说道:“我看你是身在此地,心却早已在了对岸,是故非是不想跃,而是不愿跃。” “周公瑾,你还在犹豫什么?” 这句轻问像是皇帝在他心底呵斥了一声,让周瑜脸色微变,短短几瞬之间,他的脸上便流露出了许多种复杂的情绪,一时间百味杂陈,久久未曾答话。 “你有将将之才,这次南征,本是你一举成名的大好机会。可你知道为什么,同为殿前羽林郎的太史慈、孟达皆已随军前行,而我却偏不予你任命么?”皇帝不等他说完,便已将头转了回去,再次遥望着渭河上粼粼的波光、对岸长着的青草黄花:“就是因为你心底的那份犹豫!” “你从汝南奉玺入朝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若非局势已定,你心里更想的是随孙策建功立业、尽情施展才智。而不是待在这人杰辐辏的朝堂,稍有不慎就会遭遇埋没,就像毌丘继仁一样在我身边终日碌碌。所以你看似顺服朝廷、任职奉命,其实心不在此。”皇帝今日像是要把话彻底挑开,蓦然说道:“若非我还勉强有些中兴之资,你恐怕愈会失望。” “臣不敢!”周瑜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从马上翻身而下,冲皇帝抱拳道:“陛下是圣明天子,乃汉室中兴之望,臣有幸伴随帝驾,岂敢再生二心!” 皇帝刚才一连串说的话简直是句句敲在了他的心里,虽然不全对,但也是不离十。他其实并不是像皇帝所说的那样一心想与孙策纵马江东那是皇帝故意用后世的思维而加以揣测、并且借此施压周瑜。 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兴汉室》,“或者”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一百六十章 老病将死 “勿谓在屋漏,人见汝肺肝。???r?anena`节义实大闲,忠孝後代看。”自勉 蜀郡,都。 当吕常来到静室的时候,刘焉正半躺在床榻上,一个侍女在后头扶着他的背、另一个侍女正捧着碗汤药打算拿勺喂给他喝。 “你且在一旁稍待,我饮药过后再与你细说。”刘焉看了眼吕常,复又皱眉看向那碗黑漆漆的药。 吕常不为所动,径直走了过去,从侍女手中接过了药,冲刘焉示意屏退这些奴仆。 他是跟随刘焉从凶险万分的蜀道上一路走来的旧人了,虽然才智平庸,但也算忠心可靠,刘焉一直拿他当心腹。此时见吕常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他的神情也跟着严肃了起来,待挥退身边闲杂人等以后,方才问道:“怎么了?” “这是卢氏进的汤药?”吕常一手小心的扶着刘焉的背,尽量避免接触到他背后的那些背疮。 “如何会是她?这么久了,除了饮用符水,就是让我在静室叩头思过,我问她何故迟迟不愈,她只知道说我信道不诚。”刘焉似乎有些疲惫,微微后靠,把身体的重量大部分放在吕常手上,然后轻咳几声,冷笑着道:“说来说去,都是这么几招,这两天说是为我请祷,将我的姓名书在简上,陈说服罪之意。写作三份,亲自拿着它往山上、地里、水中投放去了。” “巫祷之辞,最不可信,真正说起来,还是药石管用。”吕常干巴巴的说着。 刘焉老脸一红,他知道对方是在借机讥讽他当时鬼迷心窍、讳疾忌医的事情,当下也不好意思再说,只得故作不耐的说道:“把药拿来吧,都冷了。” 吕常轻叹了一口气,先用勺子舀了一勺药,自己毫不犹豫的喝了一口,然后静待数息,身体没什么异常之后,方才一口一口的喂给刘焉。 “本来就是将死的人了,你还怕有人毒害我不成?”对于老手下的关心,刘焉揶揄的笑说道。 话是这么说着,他还是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药,他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严重恶化、药石难医,现在无非是早死与晚死的差别而已。只是他还有一些布置尚未完成,若是骤然撒手人寰,会让身后生出许多麻烦。 刘焉几口喝完了药,忍不住露出一副很恶心的表情,他难受的摆摆手,拒绝了吕常递过来的饴糖,说:“让我多尝尝这苦味吧。” 他没有解释缘由,但吕常心里却隐约明白是什么‘苦’让刘焉揪心悔恨。吕常没有说话,等刘焉缓过一阵之后,将其面朝下的伏在榻上刘焉的背部满是灌满脓水的疮苞,轻易压破不得,所以每次寝卧都只能以面朝下,不能辗转翻身,十分难受。 吕常本来也是个精壮的汉子,当初护送刘焉入蜀,不知为其驱退多少虎豹,如今染下病根,身子日渐消瘦。刚才又是用一只胳膊撑着刘焉、又是扶刘焉躺下安卧,就这么几个动作,倒让他出了一身的汗,呼吸都有些不稳了。 “你身子也不好,本该赐你些钱财宅地、放你出去做个什么不劳累人的官,让你在蜀地安居……”刘焉伏在榻上,语气微弱、有些抱歉的说道,这一起一卧,让他也不是很舒服:“可若不是我身边实在没有可值得托付的亲信,我也不会强留下你来看顾我。” 这只是一个上位者表示亲近、让手下人自以为很‘重要’的手段,刘焉谙熟权术,用起来得心应手,吕常的表情看上去也是极为受用。他轻吁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稳,笑着说道:“在下没什么才干,也就只能为使君做些奔走传信、照料私隐的活计。何况使君待我不薄,犬子能得拜名师,也是使君给我家的恩惠,我不能不守信义。” “嗯……”刘焉闭上眼睛,一边养精会神,一面梳理着自己的思绪,轻声问道:“你家那小子近来如何了?” 吕常之子吕自从拜入来敏门下,每日都在来敏府中受业读书,不仅如此,在私底下,小小年纪的吕也是连接刘焉与来敏之间的桥梁,许多州牧府外的事情,都是靠吕代为转述。故而刘焉此次开口问询,问的不是吕的近况,而是来敏等人有无新的动向。 “来君近来频繁拜访蜀郡各家名士、颇得善名,譬如本郡张氏、杜氏,与之来往甚为亲密。依在下之见,来君能有这般成绩,吴氏在其中出力殊多、可谓功不可没。”吕常一五一十的说道。 刘焉轻哼一声,语意不明的说道:“自打吴班跟来敏一同南下,还甘愿为其左右骑从的时候,我就知道彼等会有什么想法了……这并不出奇。” 也许是刚服下的汤药发挥了效用,刘焉此刻觉得身体状态还算不错,后背的疼痒也减轻了许多,手足也不像以往的那般无力。尤其是他头脑很清楚,能够像往常那样对局势进行思考、分析。 他现在已经离死不远了,成天卧床不起,全靠汤药吊着性命,吴氏这些跟随他入蜀、打着从龙心思的外乡人也都已不再把宝压在他的身上。彼等都在与来敏一同串联益州豪强,等着在刘焉死后,趁着益州无主、朝廷派兵南下之际,聚众一心北拒张鲁,迎接王师,为自家、为其身后的主谋者黄琬搏得一个功名富贵。 对于将要发生的一切,刘焉必须要做好充足的打算,不仅让自己洗脱在蜀地‘割据谋逆’的罪名,还要让自己的儿子刘瑁赶上这批北迎王师的队伍。所以他选择主动迁移州治,对本地豪强示好,并且不干涉来敏在私下里的串联活动、甚至提供一定的支持。 刘焉预想的最后结果是,这些豪强在他死后,临时拥立刘瑁暂代州牧职权,与朝廷夹击张鲁,主动打通道路,对朝廷重新奉职纳贡。那个时候刘瑁最不济也会凭借着‘临时州牧’的职权以及献土之功,得到封赏、甚至能保全刘焉膝下四个儿子的性命,若是皇帝性子好一点,身家富贵也不是不可期许。 “还有什么事么?”刘焉把脸侧在软枕上,头上的发髻露出几丝花白的头发,垂在他微阖着的眼皮上,使其愈加显得苍老:“上回你说家那小子,叫揖的,也常往来敬达府上走动?” 揖是河南偃师人,他的父亲是前益州刺史俭,因为被州中盗贼马相所杀,天下大乱,所以才滞留蜀地。这是刘焉当初请命入蜀的因由,如今这个前刺史之子突然冒了出来,虽然揖是个奢侈享乐、花费无度的人,但在这个关键时刻,刘焉不得不谨慎待之。 “就只来了一次,还是听闻来君在蜀郡风头渐盛,特来拜访,后来发现来君待他不过尔尔,也识趣不来了。”吕常知道刘焉想问什么,主动说道:“来君试探过他,此人什么都不知道,观其言行,也不似作伪。” 第一百六十一章 心瘁难为 “谁能辞酩酊,淹卧剧清漳。?????ranena`”夜饮 刘焉仍在榻上沉吟不语,像是睡着了一般,仔细看却会发现他眉头微皱,像是在忍着背后复发的疼痛、又像是在为这个看似寻常的小事而感到棘手。 吕常抿了抿嘴,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因为前刺史俭为人赋敛无度、贪残放滥,州中百姓、黎庶无不呼嗟愤恨。其父不得民心如此,何况揖其人才干平庸,声名不显,再如何也成不了事。 只是见刘焉仍是一副忧虑的样子,吕常虽是不解,还是出声宽慰道:“使君难道忘了,当初揖为了不让家财遭贼人惦记,特意向使君敬献数百万钱。使君那时还对在下说‘此人贪财好奢,不足为虑’,故而收容于他。如今不过是在来君府上走动了一次,来君也未有理睬过他,使君又何必多思?” “揖的确算不得什么。”刘焉终于开口了,他的鼻音很重,有些闷闷的:“只是有人见我把叔玉管得太紧,所以想借此提醒我。他出去的越晚,供他交游各家的时间就越短、在益州就越不好站稳脚跟。” ‘叔玉’说的正是刘瑁,刘焉知道这个儿子向来狂妄、又自以为是,身边围着一帮阿谀奉承的人,被糊弄得终日做着在这乱世中干一番光武皇帝中兴汉室、或者是公孙述割据一方的美梦,但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若是早早的把他放出去了,不仅不利于刘焉的计划,反而会让他在有心人的蛊惑下做出什么逆举来。 所以刘焉打算再过几天,确定朝廷已经开始派兵攻打张鲁的时候,就把刘瑁放出去慢慢接触益州豪强,那时候来敏作为交换,会主动帮他联合豪强,临时拥立刘瑁为首。而那时候,刘瑁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找到愿意支持他割据的野心家,无论愿不愿意,都会一步一步沿着刘焉为他安排的路走下去。 这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父亲,为自己不成器的儿子、乃至于他全家而精心做出的安排。至于该不该全盘告诉刘瑁,刘焉每想起这个儿子的心智,总会不假思索的打消这个念头,索性让他当个泥塑木偶,到时候任人推着他走就是了。 如果单单只是为了阻止,事情并不难办,如何能镇住底下的暗流、使其安心,又不击碎表面安静的冰层,才是最让刘焉耗费精力的地方。 吕常在旁安静的等待着,他跟了刘焉这么多年,知道对方哪句话是在与他商量、哪句话是自言自语。良久,刘焉方才沉吟说道:“先让孝裕替我麻烦一趟吧,叔玉曾拜他为师,有他出面,几方人都无话可说。” 孟光,字孝裕,是河南雒阳人,是孝顺皇帝时的太尉孟郁的后人。孟光在孝灵皇帝时曾担任讲部吏,朝廷迁都长安,其避难逃入蜀地,为刘焉待为宾客,蜀地士人多慕其声名。有孟光在,多少能为刘焉表明态度、稳住局面,而且刘焉心里并不忧惧揖,论起声名他与俭都曾残害过本地豪强,但刘焉却比俭行事更有分寸、更未伤及普通黎庶。 吕常点头说道:“孟公也曾几次想来见使君,可惜都为人拦下,现在卢氏正往外地为使君投放三官书,不妨由在下将其引入?” “不了。”刘焉仍是皱着眉头,刚才若说是因为思虑局势而头痛,此刻他便真的是因为短暂的药效过去而有些头痛脑胀了,他难受的咳嗽了几声,摆了摆手,说道:“我这副样子,见了也说不上什么话,你为我转述也是一样,何况孝裕见了来敬达之后,愈会明白原委。” “谨诺。”吕常应道。 “诶……”刘焉忽然叹道:“来敬达说,黄子琰根据各种迹象推断,朝廷今年会派兵南下,讨伐张鲁。如今已是三月,何故还未得闻讯息?莫不是张鲁有意阻绝?你可得多为我打听清楚,这事可出不得半点差池。” 吕常正欲点头,忽然,他的脑子里恍然记起了什么,有些自责的说道:“啊!险些忘了告诉……” 刘焉头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水,竟没有理会对方张口欲言的动作,与吕常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说道:“屋里太闷热了,你去把窗子打开,看能否放些风进来。” 吕常听了,也只好先把要说的话放在一边,缓步走到东边的窗下,伸手将窗子推开。今日的天气有些异样,虽说还是如往常那般明朗,但好像是因为城头笼着一层阴云的缘故,使得阳光淡了几分,温度也显得有些闷热。 不过蜀地的天气一向晴朗、气候适宜,在此生活了三四年的吕常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若是在荆州老家,此时早该春雨连绵、凉爽宜人了。哪像都,前些天下过几场春雨,雨过之后,又复如此。”室内的空气开始流通后,刘焉感觉呼吸都舒缓了几分,缓缓说道:“但不得不说,巴蜀的气候确实是个养老的福地啊……你适才准备与我说什么的?” 吕常正抬头仰望着灰色的阴云,这天看上去像是要下雨,可四周却还是明晃晃的散射着光,让他有些犹疑。远处的城楼之巅似乎传来隆隆的声音,像是有人敲起了包着牛皮的鼓,低沉有力;又像是传说中的雷兽夔牛从东方而来,在云端天际独步行走,发出阵阵低鸣。 “吕常。”见吕常老半天站在窗边没有回话,刘焉忍不住唤道,他声音很低,但语气里已经有些不满了。 一阵凉风吹到吕常的脸上,吕常顿时恍恍惚惚的回过神,立即回道:“唯唯。” 说着他便疾步走了回来,跪坐在刘焉的榻前,身子略微低伏前倾,对刘焉说道:“我听说孙校尉说,最近阴平的氐人似乎有所异动。” 刘焉霍然张目,一双满是白翳的眼瞳中满是惊诧:“怎么回事?” “听说是阴平有两个叫强端、雷定的年轻氐人,几年前曾带部族一起从阴平逃亡武都,寻求武都氐王窦茂的庇护。今年羌氐之中传闻朝廷将伐凉州宋建以及叛羌,武都氐人担心会祸及自身,故而以窦茂为首,聚兵青泥岭,恃险据守。”吕常一边简单的把事情的经过叙述了一遍,一边在心里懊恼这种事情怎么会在这时候说。 见刘焉面色镇静,一时没有怪他贻误的意思,吕常不由放下心来,在开始由散漫柔和、变得迅疾呼入的穿堂风中,徐徐说道:“窦茂后来被朝廷之兵击败,于是强端二人只得带着残兵跑回了阴平,也将朝廷大军轻松便击溃氐王窦茂的消息传了过去,阴平羌氐无不震惊。之后消息传到孙校尉手下青羌、叟兵的耳中,孙校尉由是将此事托付告知于我。” 让两人未曾注意到的是,屋子里忽然间变得凉风习习,天色几乎是瞬间变得昏暗了起来,空中的雷鸣不再隐隐约约,而是肆意的震响着。 刘焉虽然想起这个孙校尉似乎与刘瑁有颇多往来,但却还没来得及就此事而展开细想,便再度阖上了眼。因为他后背上传来的疼痛再也忍受不住了,这已经干扰到了他绝大多数的精力,刘焉只好懒得去想了,勉力说出今天的最后一句吩咐,像是释然、又像是无奈:“让叔玉出府,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沙’ 头顶的屋瓦、庭间的树叶一时发出雨水洒落下来的声音,尘土的浊味被清新的雨水掩盖的无影无踪,吕常忍不住往外望去,只见原本整个黄色的田地骤然间变得阴沉,让人耳目一新。 室外热闹喧哗,室内安静异常。 两人一站一卧,谁也没有说话,卧着的那人气息逐渐沉稳,像是一边忍受着疼痛、一边尝试着在嘈杂的雨声中入睡。 “下雨了?”刘焉伏卧在席上,没头没脑的问道。 吕常答道:“下雨了。” “这时候的江夏也在下雨。” 刘焉这最后一声叹息又轻又低,柔弱的像是一阵被扬起的尘土,很快便被猛烈的雨水压下。 “真好啊……” 第一百六十二章 衣冠枭獍 “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r?a?n??e?na`”书康诰 吕常口中的那个孙校尉全名叫做孙肇,为刘焉掌管着数千由青羌、叟人组成的军队,是刘焉麾下将领。刘焉起初之所以能在益州立足,除了靠蜀地豪强赵韪的支持、以及张鲁的部曲以外,更重要的还是靠着孙肇手下的这些青羌、叟兵。 如今张鲁已经不可信任、赵韪与刘焉早已‘以利合、以利分’,故而孙肇便成为了刘焉手中最后一支保证威权、震慑宵小的嫡系部队。 也是他留给儿子刘瑁,使其在接下来的纷争中,保证他能与来敏等人顺利分享利益与成果、而不被中途抛开的资本与保障。 只是他不知道,孙肇不仅与刘瑁颇有来往,而且还是刘瑁坚定的支持者。 待吕常走了之后,刘瑁一下便从席上跳了起来,在得知自己能够随意出府后,他第一个想的竟不是去看望父亲,而是心急火燎的招呼奴仆,说要摆车驾外出。 吕常静静地待在墙角,默默听完刘瑁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本来就不太好看的脸色愈加灰败了几分:“诶……枉费使君曾经那么喜爱他。” 他捂着胸口沉重的咳嗽了几下,扶着墙一步一步的走了。 坐在车驾上,待冷静过来后,脸色苍白的刘瑁左思右想,有些心神不定。 能跟随刘焉千里迢迢来到这方巴山蜀地,见识过其父刘焉在益州白手起家、从无到有的打下一份基业,作为旁观者的刘瑁自有一套捉摸局势的心思。其父当初突然将他关在府中,或许还能解释为是要他静心读书,少出去厮混;如今又突然把他放出去,怎么看也不像是父亲见他读书有成的意思,其中必有未知的隐情。 这盘旋在心头的疑惑,直到刘瑁秘密来到北城,到了孙肇安置在都的隐秘府邸后,才得到孙肇的解答。在后院的密室内,孙肇有意屏退了左右,无比自信的说道:“看来使君的病情日笃,恐怕将不久于人世。” “啊!”刘瑁顿时大惊失色,连声说道:“可我等此前在绵竹的时候,只与广汉彭氏、秦氏打过交道,从未料想过阿翁抱着病躯,会突然将州治移到蜀郡,这一下使我等前面的布置全都落了空。如今要想扎稳脚跟,就得重头开始联系蜀郡这边的豪强,可是、可是阿翁他……我等恐怕是来不及了。” “刘君不用怕来不及。”孙肇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脸上的皮肤因为常年受风吹雨打,像片枯叶似得干皱发黄。本来平平无奇的相貌,全因他那一双细小却阴狠的眼睛而出彩,他站在刘瑁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是一只灰狼拍打着兔子皮毛上的灰尘,他侃侃说道:“如今这世道,再大的仁义、再响亮的家名都不管用,管用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手中的刀!” 刘瑁眼睛一亮,不由大笑了几声,说道:“没错,阿翁当年就是仰仗刀兵,一路杀了不知多少盗贼、豪强,乃有今日这般局面!如今有孙将军为我出力,我又何愁不能为我阿翁守下这方沃土?” 孙肇当初随刘焉入蜀,曾与刘瑁一同跋山涉水、经历艰险,彼此有过一段交情。刘焉在蜀地只有刘瑁一个继承人,如今刘焉眼见就快死了,不趁着这时候支持刘瑁为益州之主,拿下‘拥立’之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至于来敏私下派人与他说的话,孙肇是全然不放心上的,一来是作为亲自一步步走完秦岭山道的人来说,他认为那个孱弱的朝廷即便振作些许,打败了外强中干的氐人,也不一定能打下汉中。而且就算退一步说,即便是打下了,他只要守住剑阁、葭萌等关隘,背靠益州钱粮,也必然能让朝廷在关下铩羽而归。 “刘君且放心。”孙肇冷冷说道:“在这益州,就算是赵韪的私兵部曲也奈何不了我手中的叟兵。” 听了这话,刘瑁自然要给孙肇许下好处,他唇角向上一挑,自信满满的对他说道:“如若事成,你便是我手下大将,整个巴郡都将是你的,你我可共享富贵!” 孙肇配合的抱拳说道:“多谢刘君厚爱!” 刘瑁轻轻‘嗯’了一下,然后静静听着窗外淋漓的雨声,又在室内继续踱了几个来回,凝眉深思,刚才那番说辞似乎并未让其心安。过了好半晌,才听他背对着孙肇,朝桌上灯烛说道:“我这段时日不得出门,不知外间有什么新鲜事没有?比如那个来敬达,我看他此行南下,绝非投奔亲友那么简单。” 孙肇低眸细思,停顿了片刻,方道:“刘君睿鉴,来敬达这个人不简单,他这段时日频频走访蜀郡各家,似乎是在为朝廷做说客,就连我也曾与其接触过。” 刘瑁心中一动,立即转过身来,状若无意的问道:“他亲自来找的你?” “不是。”孙肇坦诚的直视刘瑁,语气平静的说道:“是吴班。” 刘瑁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径直移开目光,轻蔑的说道:“吴氏向来是趋势附利,当年听说巴蜀有天子气,非要赖着我父来益州。又还想说动我阿翁,把女儿许给我。如今,哼,这门庭倒是换的挺快。” 孙肇淡淡说道:“士族豪强,能立数十年乃至百年家业,就得要有应风而动的本事。” “是啊。”刘瑁脑筋转得很快,既然不是来敏亲自说项,那就说明彼等在一开始,便对拉拢孙肇这等刘焉手下亲信这件事很不自信,这样想着,他心里就有了底:“来敬达还能怎么做说客,鼓动益州豪强在我阿翁亡故之后,率土归附朝廷?口说无凭,彼等如何会笃定这些享乐惯了的豪强会听他一人之言?如何笃定我等就会听其施为?此外,张鲁在汉中杀官害民,他会愿意拱手而降?” 刘瑁等了片刻,发现孙肇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不由好奇的问道:“怎么了?” 孙肇默然少时,说道:“朝廷已经派兵南下了,前些天已击败了拦道的氐人,如今应是在阳平关下,与张鲁交战。” “什么?”刘瑁觉得不可思议,更是从未想过会这般突如其来:“朝廷已经派兵了?那为何这些天蜀地一点动静都没有?” 未及孙肇答话,刘瑁便想明白了:“难道张鲁也在等、咳,在等益州出现变乱?” 他及时收了口,虽然二人此时心知肚明,但这个‘也’字直白的说出去未免也太过不孝。 刘瑁见孙肇面色不改,遂补充说道:“当初此人归附的时候我就知道,此人贼子之心,不仅派妖妇蛊惑我父,如今竟还想图我益州,简直死有余辜!” “这件事瞒不了多久,益州豪强多有派往阴平、汉中行走的商贾,他们只会比我等晚知道几天而已。眼下无论卢氏妖妇有什么图谋,都不重要,只要刘使君还在一日,彼等就不敢有所妄动。”孙肇低声说道:“何况此时此刻,朝廷还在阳平关外与张鲁交战,张鲁就算要图我益州,现在也脱身不得。首要之事,还是刘君要在这些天多寻访名士,时刻不能离刘使君左右,以防有变。” “好、好。”刘瑁接口说道,临了还不忘嘱咐孙肇:“来敬达那里,你最好还是敬而远之,莫要遭其算计了。彼等所为,我父不可能不知道,之所以没有动静,我想还是病重无力、或者是要留待我日后拿来立威的缘故。” 孙肇不知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简单答了个‘喏’字,算作回应。 第一百六十三章 谋望成着 “孤棹夷犹期独往,曲栏愁绝悔长凭。?火然文???????ranena`”浦津河亭 蜀地自古以来便是天下首屈的富实之地,畅兴奢侈攀比之风,凡货殖商贾,百姓豪强,无不锦衣玉食,就连出行的车辆都要在不僭越违制的前提下讲究光鲜亮丽。 尽管作为他乡之客,来敏在此也得入乡随俗,往来拜访之际,无不出行轩车、前后扈从骑士。他的这一切行当都是由吴氏提供,这几个月以来,来敏正是利用自己江夏来氏的声名,以及这番高调的阵势,来往于蜀郡各家之中。他也不怕卢夫人会在暗中做什么手脚,毕竟这里是豪强云集的蜀郡,而不是五斗米道信徒众多的巴郡。 轩车载着来敏回到刘焉赠与的府邸,刚换了便服、洗了脸,正打算好些休息,只听得帘钩叮咚作响,抬眼看时,一名七八岁大的幼童打起门帘,站在门边。那幼童不似养尊处优的士人那般白皙,却也是健康正常的肤色,相貌普普通通,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是两颗黑色珍珠。 那幼童抿了抿嘴,迎着来敏的视线说了声:“先生!” “阿卤。”来敏亲切的唤着对方的小名,对他招了招手:“过来说话。” 这幼童的大名唤作吕,是刘焉身边老护卫吕常的独子,自从拜入来敏门下以后,吕便经常到府上听候教导。起初来敏收下吕只是为了例行应付、给刘焉以及吕常一个交代,可后来却发现,吕这个孩子虽然不爱说话,但其实是个内秀于中的人,是块难得的璞玉。 由此来敏愈为上了心,渐渐地把他当做自己真正的学生一样打算倾囊相授,不过可惜的是,他发现吕似乎对儒家经义没有多大兴趣,反倒是更喜欢一下《管子》之类的理论。这让来敏有些心情复杂,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强迫他研习经义、还是为他另寻名师,以免辜负了这等禀赋。 “先生,费公来了。”吕揭开帘子有些腼腆的往里走了一步,少年清音朗声,宛如室外雨水叮咚。 正说着,两鬓斑白的费伯仁便安闲踏进室内,他这些天常与来敏共车偕行,彼此早已不拘礼数,所以也不在门亭苍头的挡驾之列。费伯仁也穿着一件便服,看到来敏手头正准备拿书来看,轻松的笑道:“如此大雨,还能静下心读书,你倒是清兴不浅!” “天降大雨,饶是寻常黎庶也都留屋不出、无事可做,何况是我?”来敏将书简放在一边,笑着回答道。 费伯仁脱下湿透了的丝履,光着脚踩在木地板上,径直走到来敏下首的客席上坐好:“我刚从使君府上来,有些事,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也是才知道不久。”来敏指了指侍候在一旁、正与跟在费伯仁身后进来的费交流眼神的吕,示意道:“多亏有吕公代为沟通内外,不然,我等想见使君一面都难。” 吕不再与费纠缠,立即回道:“家君勤劳王事,这些都是应该做的。” 费伯仁刚才旁观了费与吕这两个孩子之间在大人眼皮子底下的小动作,着实没料到好动活泼的费居然会和沉静寡言的吕玩到一起去,他捋须笑看,也不说破。 还是来敏说道:“此间无需侍奉,你二人且先下去休息吧。” 费立即应了一声,与吕执礼拜谢之后,便拉着对方走了出去。两人一同站在檐下看雨,费兴许是身边一直鲜少同龄人,遇见吕后直觉特别亲切,何况又都是荆州老乡,于是在他旁边说了好些关于荆州风物人情的话。直到吕有些不耐了,生硬的说道:“我要回去看书了。” “别啊,一个人看书多没意思。”费赶紧拦着他,说道:“你陪我出去寻个人如何?” “我为何要陪你?”吕皱着眉头,一直以来他都很疑惑这个事情,他与费并不相熟,对方一介江夏豪强出身,要呼朋引伴,何必扯上家世寒微的自己?说起来,自从拜入来敏门下,这些天的确有不少往日根本不会瞧他们一眼的豪强子弟来与他结交,这个费也是其中的一员么? 费往来敏等人所在的地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吕知道对方这是想私下里为来敏等人排忧解难了,来敏虽然个人素有名望,但行事之间惹人注目、仍有许多不方便。如果由他们几个孩子作为初次接触,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便利,于是吕问道:“找谁?” “董公的儿子,董允。”费年纪虽小,但性情却十分大方磊落,他好似不知吕内心里的活动,顾自说道:“你不认识不要紧,跟我去见一面就好了。董公的身份可不一般,其先祖本是巴郡江州人,后来迁往南郡枝江,这两年又率宗族西迁回蜀。你想必也知道,益州一直都有外地、本地士人之分,这个董公可是两边都能说得上话的。” 费年纪虽小,但由于时刻跟随在族父费伯仁身边,耳濡目染,知晓许多隐秘事故,心智自然比同龄者要早熟。吕知道费寻董允是假、借机试探董和的态度才是真,这段时间经过来敏的努力,已经有不少豪强倾向于他了。董和虽然不是分量最重,但若能说其表态,这也算是锦上添花。 “这么说,朝廷此时正顿兵阳平关外、寸步难进?”费伯仁想了一想,说道:“不过依此前,朝廷大军轻易便击败凭恃山险的氐王来看,朝廷此番调遣而来的将兵皆为精锐,料想这阳平再是险要,克平关隘,也不过计日而已。” 来敏朝费伯仁倾起上身,说道:“朝廷如今正紧着攻城讨贼,我等在蜀地也要抓紧了。” “正是此理。”费伯仁拱拱手,说道:“却不知这些天来,敬达可有什么进展?” “蜀郡张氏、杜氏,犍为张氏、费氏、杨氏等豪强闻说朝廷振奋、又知刘使君身体近况,皆早有意动,但兵来之前,也只是观望而已。如今朝廷已经动兵汉中,最多数月便能南入益州,彼等也该做出决断了。”来敏自知大军就在数百里之外的阳平关,底气也足了些:“若还是虚与委蛇、推诿敷衍,以后可就得悔恨莫及。” “此时却要早些知会彼等,再过几日,汉中的消息传来以后,会有更多人主动上门造访。”费伯仁点了点头,若不是刘焉病体残躯、来者又是堂堂正正的朝廷之军,他也不至于会跟来敏商议着一仗不打就急着望风输诚。 第一百六十四章 阴雨之期 “因其利而利之,俾不失其性也。?????ranena`”南阳颂 当然,这也不算是背叛之举,而是重归朝廷治下,费伯仁毫无心理负担的想着,忽然问道:“倘若朝廷一旦打下汉中,张鲁败亡,益州扰攘混乱,届时仅凭刘瑁一人,恐难以团聚人心,非得有重兵相佐不可。校尉孙肇乃刘公腹心,手绾羌叟之兵,若能为我等所用,足堪弹压局势。” 说到这里,来敏却是有些挫败的说道:“孙肇此人实在冥顽,第一次见过吴元雄之后,获知来意,便再不理睬。我看他要么是另有打算、要么是一心只听刘使君之令。” “或许是前者居多。”费伯仁深思良久,谨慎的说道。 “什么?” “敬达有所不知,孙肇此人平日里曾与刘瑁多有往来,交情不浅。若是我所料不差,刘瑁定然已与孙肇有过谋议。”费伯仁说道。 “天下事岂有如此!”来敏想起去年来绵竹时,与刘瑁的一番话不投机的交谈。虽然在事后隐约猜测出了对方或许有不孝之举,但二三十年的儒学伦理却让他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如今被费伯仁委婉的点破,来敏顿时有牢骚要发了:“刘使君怎会生出这般逆子!” “刘瑁向来狂悖轻傲,此人在家行三,本来刘公一死,益州这基业本轮不到他,可谁让刘公其余三子皆在关中、膝下唯有刘瑁一人。依我看刘公心里也有数,只是念及长安诸子,不得不由刘瑁在其死后出面罢了。”费伯仁说道。 如今为了让刘诞等人能在长安保全富贵性命,就必须要由刘瑁通过完成献土归附之功,以折罪补过。刘焉为了达到这个结果可谓是煞费苦心,先是迁移州治,拉开与张鲁的距离、再派甚有威望的孟光出面说和,主动向豪强低头妥协、最后凭借孙肇的兵力,软硬兼施,让豪强同样刘瑁在其死后暂代州牧。 若是朝廷那时势如破竹,顺利打下汉中,进逼剑阁,那么刘瑁大可凭领头人的身份、与来敏一同率众归附;若是朝廷没能打下汉中,那么刘瑁照样能借此平稳继承益州,他刘氏还能保有这块家业。 真正的政客没有朋友,来敏心知肚明,他与刘焉只是互信互利的程度而已。别看现在刘焉对他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可一旦朝廷没能对益州造成威胁,后继者刘瑁完全会杀了他这一批主和派的头来立威。 虽然来敏与黄琬在一开始也没真心为刘焉打算过,但此时身份互换之后,来敏还是不免有些心寒。 “不行!”来敏忽然说道:“如今不能将全部的念想盼在孙肇一人身上,我等得另谋一条出路才行。” 费伯仁倒是把他的话好好想了一通,叹口气答说道:“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益州坐拥强兵之人,不过汉中张鲁、校尉孙肇、以及江州赵韪。张鲁与孙肇是不指望了,而赵韪也不是个易与之辈,彼态度暧昧、心思难定,又远在江州,就连刘公都调他不动。依我看,此人不仅帮不上忙,我等更还要防着他另生事端!” “此人不需管他,他远在江州,我等只要控制蜀郡,待朝廷打下汉中,便可北迎王师。王师一到,就算赵韪再有想法也是默然无计。”来敏放低了声音说道:“眼下当务,乃是蜀郡的兵马能否在紧要时刻,为我等所用。但有蜀郡郡兵在手,纵然不能压制孙肇,也能防其独大。” 费伯仁想了一想,忽然说道:“都附近兵马,除了驻兵雒县的孙肇以外,还有两支兵马。一支是蜀郡北部都尉高靖手下郡兵……” “且慢。”来敏皱着眉说道:“若我未有记错,这个高靖,在今年元月就病逝了吧?” “没错,高靖亡故以后,北部都尉一职始终未曾安排继任,所部兵马,皆由沈弥、娄发二人代领。”费伯仁细细的为来敏陈说道:“而这两人,则皆奉另一人为兄长,那人手下所掌的就是我适才所言、都附近第二支兵马。” “喔、喔。”来敏大为点头,他已知道费伯仁所指为谁了:“刚补为蜀郡丞的甘宁?” 说完,他又有些犹疑了:“可这人向来轻薄无礼、好杀人劫掠,我等能说服他么?” “凡轻侠者,多好利重义,甘宁此人殊为尤甚,其生性好奢、好放大言,却极守信诺。只要敬达能许下重利,自不难诱之襄助,得此一人,可得半数郡兵、乃至江上盗寇。”费伯仁捋须说完,身子往后一仰,颇有运筹帷幄的气概。 而来敏却正好相反,低着头悄然无语,片刻,方才问道:“然我这段时期,皆是与豪强大姓往来,从未与其有过交集。仓促与会,为人所轻倒是其次,彼若误以为我有意藐视,那可就麻烦了。” “所以,此事还得仰赖到已亡故的高靖身上。”费伯仁很快、又很笃定的说道。 “可他不是病故了么?”来敏问道。 费伯仁想了一下说,复又说道:“虽已病故,但因为子嗣不在蜀地,故而暂时停丧不葬。前些日子,其子高柔从兖州陈留出发、走白帝而入蜀,于今正好就在都预备丧事。现在的蜀郡太守高同为陈留高氏,丧事一始,蜀郡无论大小,皆要前往敬奉,聊表丧仪。敬达尽可一去,就算不能借此与甘宁搭上关系,但能结好太守,也算不虚一行。” “嗯……”来敏这三个月来走访各家,对本地太守也是过府拜访过几次,这个太守高拙于智计,一心扑在经义上。在与来敏仅有的几次谈话中,通篇不离他的政绩在城南翻修重建的文翁石室。 来敏与其沟通后,发现对方确实对除了儒学以外的东西没有任何兴趣,只要保他心心念念的文翁石室不受损坏,无论谁来主政益州,他都不会反对。在当初知道高的立场之后,来敏也不再打算拉拢对方,将其抛在脑后了,此时费伯仁又将其当做一个继续攻克的关键,这让来敏又再度重视了起来。 他沉吟道:“高府君常与我研讨经义,其族子高柔力行千里险阻,有如此孝行,我如何也要前去拜访一回。” 第一百六十五章 搴帏宾迎 “斩衰裳,苴杖,立于丧次,宾客吊唁无不哀者。?燃?文小??说????r?a?n??e?n?a`”说苑修文 两汉以降,葬期不一,从收敛遗体到正式下葬中间少则两三月、多则一年。尤其是大抵在西汉末年开始,便屡有停丧不葬之风,其中有许多种原因,譬如时日禁忌、求择吉地、家贫无力治丧等等。 而蜀郡北部都尉高靖病故之后迟迟未葬,则属于另外最常见的一种,也就是因为客死他乡、社会动乱而不能及时归葬。 如今其子高柔千里迢迢,远道而来,这场延迟已久的丧事,终于得以在孝子临场的情况下开始了。 早有预谋的来敏换了一身素净的衣服、由吕作为童子,随行前往高府吊唁。他只到了一会的功夫,便先后看见了蜀郡有名有姓的几家豪强,几人点头示意了一下,便一脸肃穆的站在一旁。那幅纷扰沉寂的景象,简直像是在为后面更大的一次丧事进行预演。 不管来时打着什么想法,来敏还是对高柔这个孝子心存敬佩,毕竟不是谁都能冒着沿途战乱、千里赶来迎丧的。看着一脸哀戚之色的年轻人,穿着衰麻,木然的跪坐在灵柩前,来敏忍不住轻叹了一声,来到他身边,一言不发。 高柔虽然不曾抬头,却也知道身边人的动静,见他不像其他人那样例行公事似得说句‘节哀’便走,心里不由多了几分感动。 不多时便有门亭长高声喊道:“州牧之子到。” 来敏微微错愕之际,只见刘瑁脚下迈着有些虚浮的步子,缓步走进奠堂。他是代表其父刘焉过来吊唁的,当众陈说了祭词、奉上丧仪钱帛。行过礼节过后,刘瑁又对起身相迎的高柔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目光却时不时的在来敏身上扫视着:“足下纯孝,竟不顾山险盗贼、跋涉至此,我实在是敬佩万分。” 高柔虽然面色悲痛,待他抬眼看向刘瑁时,却是应答从容:“天下岂有不相见之父子?蜀地虽隔千里,艰险阻绝,为人子者,也不得不往。” “猛兽不为害,山川不能阻,《孝经》所谓‘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居上不骄,为下不乱’,说的便是文惠了吧?”来敏忽然朗声言道。 在场众人不知道来敏话里的意思,纷纷顺着话头赞叹高柔不远千里而来的孝行,说得高柔连连摆手,神色有些惶然,似乎不想借此搏名。众人也是知道场合,只淡淡议论了几句后,便继续忙着各自的事去了。唯独刘瑁脸上有些挂不住,虽然来敏说的不甚明确,但他还是自觉的代入了进去。 因为来敏刚才所言的下一句话就是‘居上而骄则亡,为下而乱则刑’,这分明是在借此警告刘瑁。 高柔眼底流出一丝异色,饶有兴致的打量了这两人一眼后,便借故离开接待别的宾客去了。 来敏任由对方狠狠瞪着,待高柔借故离去后,他向刘瑁迈前一步,似乎有话要说。谁知刘瑁竟不再看他,转身便走到一边去了,似乎想借机与高柔搭话。但高柔看上去忙于迎来送往,一时无暇顾及于他,这让刘瑁病态般发白的脸色顿时灰败了几分。 “此人太狂妄了,真是糟蹋了刘使君的一番布置。”吴班今天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素色武服,腰挂短剑,在来敏身后凑了过来:“长安城的刘诞、刘范等兄弟,论性情与才干,哪一个不比他强?” 来敏面上飞快的闪过几分鄙夷之色,深以为然,说道:“或许刘公是怕他在朝中惹下祸端,才将其带入蜀地,而不仅是宠爱此人的缘故……” 话虽如此,来敏仍是对刘焉的态度心知肚明,对方是真的很疼爱这个儿子的,不然也不可能在一开始就有传其家业的想法。只是让来敏搞不懂的是,刘瑁无论容貌还是性情都不像其父,也无出彩之处,刘焉难道是眼拙么? 吴班正好看到来敏此刻的神情,正欲再言,忽然又改了口,视线越过来敏望向前门,说道:“他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一阵清脆的铃声由远而来,来敏放眼看去,一个身形雄壮的青年汉子昂首阔步的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低调却不失豪奢的锦衣,身后跟着的几人也俱是穿着文绣、做游侠打扮。这名青年汉子的腰间挂着一只做工粗糙、看上去极为破旧的铜铃铛,走起路来叮铃作响,远近皆闻。 “这就是甘宁?”来敏看向吴班,低声感慨着说道:“看来蜀中亦不乏英豪。” 他在初入蜀地的时候,便曾对吴班说蜀地民风绵软,甚少气概。如今见到巴郡人甘宁之后,自觉承认了失言,让吴班未免觉得有些好笑。 “不仅气势豪迈,此人看似粗猛,却熟知分寸、礼数。不错,不错。”来敏听说甘宁性喜豪奢,只穿绣有繁杂花纹的锦衣,乘船出行,皆用缯锦维系,去则舍弃。如今甘宁来参加高靖的丧礼,身上穿着的是暗色的锦衣,衣服上只有少许纹饰,可谓是简单到了极点,表现出了对陈留高氏最大的尊重。 “既如此,那我现在去与他攀谈?”吴班曾经也以豪侠的身份称名于陈留,如今遇上同样好游侠之事的甘宁,心思立时跃跃欲试起来。 来敏点了点头,游侠之间或许有着属于他们圈子之间的共同话题与沟通渠道,由吴班出面先行交涉,可以给他们二者之间留一个合适的缓冲。 这般想着,他便挪步走到另外一边,在那里,吴班的族兄吴懿正在与太守高轻声叙谈。说起来,蜀郡太守高也是出身陈留高氏,不仅与高柔同族,更与吴懿都是陈留乡人。这次他们两兄弟同时出面,各有所专,就是为了双管齐下。 高是个文质儒雅的中年人,年纪约有四十余岁,同在他乡为异客,高与吴懿本该有许多话可说,只是高对于吴懿有意无意的将话题引到当前局势上的行为,常用一句闲话轻飘飘的带过,转而去大谈特谈、他那引以为郡守任上政绩之最的‘文翁石室’,与蜀郡教化的心得。 来敏在一旁听了一半就明白了几分,高此人不是不明事故,他是故意耍滑,不肯轻易表态。像这样精于世故的二千石大吏,没有眼见为实的利益,很难让他真心支持。这样想着,原本对今天这件事信心满满的来敏忽然有些没了底,正在犹疑之际,只见吴班一脸失落的走了回来。 “如何了?”来敏心里一沉,看吴班这副神色就知道结果不容乐观。 果然,吴班闻言,却不说话,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第一百六十六章 匣剑而行 “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说苑正谏 来敏于是对高告罪而出,带着吴班走了出去,沿着庑廊寻了个僻静处,仔细追问了起来。r?an?e?n?ranen` 吴班这才如实道:“他说‘来君绝无官身,其言不可轻信’,得从长再议。” “我虽无官身,但我背后却站着的是黄公。”来敏有些不可置信的说道:“那甘宁本是南阳人,江夏黄氏的声名、黄公个人在天下间的威望,他难道还不知道吗?” “知道,但他说‘黄公不是朝廷’。”吴班面露苦色。 来敏下意识的就说道:“黄公如何不能代表朝……” 话说到一半他便下意识的住了口,是了,黄琬如今闲居在家,无权无势,的确不能代表朝廷。这些天来敏全靠着自己过人的口才、刻意塑造出来的气度、以及黄琬的家世名望,让益州豪强误以为他们此行背负着皇命。其实他此行背负的仅仅只是黄琬指派的使命、而不是朝廷的授意。 这是一次私人筹划的行动,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朝廷被来敏拉着虎皮做大旗,糊弄了不少人而已。如今被甘宁当面戳破,来敏面上有些不自在,但他心里却更为疑惑的是:“他是如何知道的?” “也不是说如何知道的。”吴班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小心的环顾四周,此时微雨绵绵,四下无人,他这才一字一顿的说道:“他只是想要朝廷给个凭据,譬如事成之后应封何职、该授何官。可来君你也知道,这些东西,我又如何能说得清?我稍微含糊了一下,他就说我等不可‘轻信’了。” 来敏再次惊讶了,他本来以为吴班只是会与对方打好交情,试探一二,等轮到摊牌的时候再由他亲自出面。谁知道吴班一下子把这种话都说出去了,这让他有些着恼:“你与他说了这么多?” 此话一出,吴班脸上也尴尬起来,试图解释道:“来君!不是我要说,而是根本瞒不住。如今司隶校尉裴公率军攻打阳平的事情早已通过阴平道的那些氐人传过来了,甘宁是蜀郡丞、身边又跟着一批消息灵通的轻侠,如何会不知道朝廷南征的事?我这次代来君与他攀谈,他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说完,吴班眼色不由有些鄙夷、忿然的说道:“同样是联合聚势,别人家倒不曾对来君直接问及官爵利禄,都是彼此心知,唯独这个甘宁,竟张口就要官爵,生怕人事后不会给他似得……也不知此人怎么混上的郡丞,到头来还是改不了轻侠好利的习性。” 来敏听了,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失望,怅然道:“诶,这可如何是好……” 他本来只以为甘宁是那种勇而无谋的豪侠之辈,口头许下钱帛就是了,怎料对方心思缜密……如今都附近的两支重要军事力量都不支持自己,难道最后真要眼看着刘瑁这个变数依仗孙肇的部众率领州郡? 吴班见来敏心神不宁,心里知道是自己办砸了事,又以为来敏同时也在担心事情泄露,于是说道:“来君且放心,那甘宁也说了,不会将今日之事外传出去,他是个讲信重义的人,不会说谎。” 来敏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一阵微风吹过,终于让他紊乱的心情彻底平静了下来。如果甘宁笼络不住、蜀郡太守高这里又不肯松口,那么他也就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了,只希望结果不会太坏。 甘宁与高靖并无深交,只是看着同僚一场的份上来走个形式,如今丧仪已经送到、礼也敬了,他再留在此处,与那些豪强名士混迹在一起,倒显得很是格格不入了。 他在客席上坐了一会,四周都是轻声细语的交谈声,没有一个人将目光往他这里停留半分,仿佛当他不存在似得;即便是短暂停留了,那也是带着不屑与轻蔑的眼神。这让甘宁很受屈辱,若是寻常长吏敢这么对他,他早就拔刀相向了。然而这里是都、不是巴郡小县,在座的都是豪强高门,他即便是头熊、也得在这群白鹅中间好生卧着。 过了半晌,他再也坐不住,起身招呼道:“走!” 候在外间的轻侠随从们如释重负,纷纷聚在甘宁身边,招摇着往门外走去。 甘宁走在一侧狭长的庑廊上、准备绕到正门,迎面却不知从何处悄无声息的走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苍头,身躯瘦弱、胡子拉碴,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短褐,衣服下摆露出两条黝黑结实的小腿。 这个苍头的样子虽然老,走起路来却步步生风,好似有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像是身前有座巨岩,非要靠自己的血肉之躯撞开不可。 甘宁走在正中间,这种地位低下的老苍头根本不值得他停步相让,他身边的几个随从也已经开始叫了起来,催促那人让开。可那老苍头却像是耳聋了一样,脚下步子不停,反倒抬起眼睑,与甘宁对视了一下。 那老苍头的眼睛仿若深渊寒潭,表面波澜不兴,底下却翻涌着刀光剑影。 他往腰间虚扶了一下,甘宁这才发现这个老苍头的腰间竟还挂着一把剑,跟他腰间挂着的皮鞘玉饰的剑比起来,对方的剑就像是一条生锈的废铁但就是那条未出鞘的废铁,让甘宁发自内心的感到惊惧。 “大兄,大兄!”沈弥在一旁说道,将甘宁从失神中唤了回来。 “这老翁不知轻重,竟敢直接冲撞过来,大兄不让我等把他擒下也就算了,又何故把路给让开了?”沈弥观察着甘宁的神色,好奇的追问道。 甘宁此时才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竟站在了庑廊的边上,栏杆外飞散的细雨沾湿了他半边肩膀,他回头望去,说道:“此人是个用剑的高手。” “高手?”沈弥跟着回头看去,只见那个平平无奇的老苍头正站在厅堂前的小块空地上,像个木头一样垂手而立,似乎在等候着什么人。 “此人剑术定然精妙,远在吴班那小子之上。”甘宁死死地盯着那个老苍头,然而对方像是没有察觉到这犹如实质般的目光,仍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无奈,甘宁只好收回了目光,说道:“我从未在蜀地见过此等人物。” “我记得他。”甘宁身边的娄发有个记人的本事,此时顺着甘宁的目光看了过去,开口说道:“他好像是本郡长史新募的护卫。” “护卫?那就是连宾客都不如了?”甘宁大为皱眉,实在想不通有如此剑术的人怎么会屈尊到一个长史家里当护卫。 娄发忽然指着远处说道:“大兄你看现在从里头出来的那小子,他是本郡长史的小叔子,名叫裴俊,此人就是跟着这个裴俊一起过来的。” “裴俊……”甘宁看着远处那个年纪十六七岁左右、被老苍头撑伞侍奉着走下台阶的小子,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好像联系到了什么。这思考没有持续多久,见对方有向自己这边走过来的趋势,甘宁慌也似的吩咐道:“走,先回去再说!” 甘宁等人走了没多久,裴俊优哉游哉的来到这处庑廊下,他的相貌与裴潜有六七分相似,只是眉宇之间比裴潜要多了几分稳重,看上去很有城府。他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看着乱飞的细雨,对着前方问道:“如何?” “同为剑客,习剑之人,他不可能注意不到我。”身边的老苍头微阖着双眸,平静安详的样子,从外表上看,简直是一个在普通不过的老人。 “论剑术,天下谁能及得上你?王公可是大方之家,既然王公说彼等已经注意到了,那就是真的注意到了。”裴俊好整以暇的说道:“接下来,就等他亲自上门吧。不然像来公那般上赶着去寻他,反倒会遭人看轻、落了下乘。” 第一百六十七章 骆谷行军 “栈云阑干峻,梯石结构牢。????火然?文??????万壑欹疏林,积阴带奔涛。”飞仙阁 高大的乔木在头顶上遮盖出一层厚厚的墨绿深云,在墨绿深云之外更是一片黑沉沉、低压压的天空。风停树静,四周散着灰白色的微光,一行五千人的队伍沉默着在这条被遮蔽得近乎于无的小道上忍受着闷热与乏味,像不知疲倦的机器一般缓缓的前行着。 树林间偶尔会传来几声‘啾啾’的鸟叫,抬眼看过去,会发现一片巴掌大的、青绿的‘树叶’以平滑的轨迹,迅速的从这棵树的枝头飞到另一处的枝干上。仔细一看,原来那‘树叶’是一只全身青翠的鸟儿,站在树枝上,不时地偏头歪脑,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支队伍。 走在队伍前头是一个面容坚毅、相貌端正的男人,他的身子并不是特别壮硕,却给人一种力不能破的气势。此人的每一步都很沉稳,就如他谨慎踏实的作风,在这支军队中拥有极高的声望。 步兵校尉徐晃,自打成为偏师,轻装简从走入骆谷以后,他便始终身先士卒、与前方的向导一同为后方部众斩荆开道,这也是让近半个月以来不见人间县乡的五千部众,始终保持军心稳定的一个重要原因。 兵法日行不过三十里,但在南北军内部,却是按照的是皇帝根据后世《武经总要》所定下的‘十里齐整休息、三十里会干粮、六十里食宿’的规矩。即便是在这群山之中,昼短夜长,带兵严整的徐晃也依然执行着这个定规。 他抬眼看了下密不透光的层层树冠,在心里估算了行程之后,利落的把手一摆,说道:“传令休息,除了寻水源的辅兵以外,其余人等不得擅离队伍、更不得私入丛林深处。” “谨诺。”行军司马孟达略松了一口气,毫不迟疑的应下,旋即转身往后传令去了。 “再派斥候往前看看,还有多远出谷。”徐晃又吩咐完,往林子里环顾了一圈,发现在数步开外的一棵松树下有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头,石头上爬满了青苔,像是铺上一层厚厚的毡毯。 于是徐晃便带着几个人往那块大青石走了过去,径直坐在青石旁边一条露出泥土的树根上。刚一坐下,这个二千石的北军步兵校尉便毫无风度的把两腿尽情的在地上伸直,并用拳捶了捶腿,嘴里似有若无的嗯了一声,微眯着眼,很是惬意放松的样子。 身边跟着的监军谒者法正知道徐晃虽性情严谨,但相处起来也是个不摆架子的,作为军中权力仅次于徐晃的法正,此时也有样学样,跟着坐在徐晃的下首,舒展了一下发酸的双腿。 “都别站着了,挑个干净的地方坐会。”徐晃这时把两条腿收了起来,半蹲半坐的对剩下几个站着的都尉们说道。 彼等也不客套,径直坐了,随后没过多久,分散在军中各部、曲、营、屯的司马赵云、太史慈等由皇帝亲自指派的年轻将官们闻讯赶了过来。众人围着那一块大青石坐成一圈,见徐晃吩咐人在青石上铺好行军地图,一个个默不作声,静待对方先做发言。 徐晃看了看羽林军司马赵云,又看了看行军司马太史慈、孟达,这些年轻人虽经长途跋涉,仪表疏于打理、面上有些许疲惫之色,有些人比如说孟达,脸上都瘦了一大圈,但还是精气神十足,仿佛只待徐晃下令,便立即能提刀上阵。他满意的点了点头,皇帝亲自挑选的这些殿前羽林郎果有不凡之处,假以时日,便会是军中砥柱。 “孝直,我看你身子不好,这五六百里的山路过来,倒真是有劳你了。”徐晃看了身形相对来说比较孱弱的法正一眼,如是说道。 “国家曾与在下言说‘纸上得来终觉浅,凡事还是得亲身体会’,人常说入蜀之艰险,直到今日亲身见识了,才算是切实体悟,这过程远比读书按图更有效用。”法正轻声说道。 说起来,他曾与徐晃有过一段交集,在初平三年的时候,皇帝出城阅兵,考校南北军大小将官,当时徐晃就与一个叫王昌的人因为讨平蓝田贼刘雄鸣有功,而得被召见。法正那时颇为钦慕屡出奇谋、不费兵卒便说降巨寇的王昌,后来在奉命问过徐晃几个有关于行军布阵、临机应变的问题;以及王昌的底细败露之后,法正便开始转而对徐晃另眼相看。 也正是因为那时候,徐晃从一个名不见经传、险些被人夺功埋没的小军候,一跃而成为皇帝口中的‘上将军’。从此简在帝心,一路顺风顺水,不消一年便成了步兵校尉,如今独领一军,执行奇袭汉中的重任。 “是啊。”徐晃微微颔首,点头说道:“你擅于军略,兵家言语之外,经常还有自己的见解。就只是缺少临阵的经验,不过此战过后,便算是再无缺憾了。” 因为两人之间有这么一番误会、释然、敬慕的事故在,所以法正在军中与徐晃很是合得来,时不时以晚辈的身份向徐晃请教实战临阵的经验,又大方的与徐晃研究兵法。 不仅如此,在他们讨论的时候,身边常有赵云、孟达、太史慈等年轻将官跟着旁听,他们本来就心智远胜常人,亲身听了一代名将与谋士的研讨之后,于行军布阵,各自有了几分独到的心得。 上层将领之间在行军之余还不忘学习兵法,这股风气被法正有意无意的刮往下层军兵。他根据皇帝临行前的嘱咐,以及‘夜校’的成例,在步兵营休息时,特意选拔召集那些在行军途中帮助袍泽、成功应对突发事件的低级军兵,对他们讲授基本的道德伦理和军事常识作为嘉奖。 那些军兵受到教诲之后,转头又将这些传递给其他人,这么一系列动作下去,法正与徐晃一文一武,配合无间,让这支五千人的部众,在莽莽群山之中,未曾因为久不见人迹、长途跋涉而产生心理崩溃等事故,反而让他们更为凝聚。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兴势云雷 “其间乔木夹道,行者遇夜或宿于岩穴间。出褒城,地始平。”读史方舆纪要陕西五上 隔着层层森林,山下依然有轰鸣的激流急湍,沿着数万年凭自然伟力开辟的河道,冲击着南下,与汉水相合。 徐晃微微闭上眼睛,静听着仿佛隔得极远的水声,方才说道:“从长安至于汉中,沿骆谷而走,听往昔行人言,路程凡六百五十余里,其谷长有四百余里。如今我等自出发到现在,已走了十五天,出谷在即,越在这时候,就越要警惕。”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图中某处画着的一个像山峰似得标识,说道:“再往前走,就是兴势山,此山横绝道中,将骆谷分为两条岔路,岔路皆可通往汉中。彼等若是有备,可遣一军拦我、另一军绕道于我军之后,使我等前后受敌。故而汝等分布军中,要严密防范前后动静,不可有稍许疏忽懈怠。” 由于时时观看、揣摩,这地图上所绘的汉中地形几乎都被法正记在了心里,他简单的在图上扫视了一眼,对众人补充说道:“列座诸君泰半都出于陛前,蒙国家亲自拔举任用、深受皇恩之重,不消我再多赘言。此次南征,务求克成全功,将来献俘归朝,拜官封爵,不在话下!若还有随意玩忽者,休怪我行监军之权!” 其实毋庸多言,众人也都知晓厉害,他们知道这主要是把话转达给其他中下层军官,于是一时间轰然应诺。 没过多时,被徐晃派到前面去的斥候回来了。 孟达代为问道:“兴势山可有敌兵结寨?” “回禀将军,兴势山四周未曾发现一兵一卒,山道上全是杂草,无任何被踩踏的痕迹。”斥候言道,徐晃用兵,常将斥候派得比其他将领还要远,为的就是能准确的探知前方敌情,有备无患。这一次斥候更是被派到兴势山后,将两条岔道都仔细查探了清楚,确认无误后方才赶了回来。 “将军。”听了这个消息后,法正立即对徐晃说道:“我军只要一过兴势,再走十数里便可出谷入汉中。如今该处险要无人驻守,正是苍天眷顾我军!当即刻下令,今日务必越过兴势,攻下成固,以行国家既定之策!” 他还有句话藏着没说,若是阳平关下的裴茂等军依然是驻足不前,与张鲁军主力对峙相持的话。那么他们这支兵马足以作为一支奇兵,不仅能完成夺下成固作为据点的既定计划,甚至还能进取整个汉中郡,立下大功!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皆读出了法正言犹未尽之意,要想他们奔波多日,饱受枯燥乏味、山道险恶,为的不就是今日这场大功么?于是一个个再也坐不住了,就连相对稳重的赵云也跟着站起向徐晃请命,想要一鼓作气,杀出谷去。 徐晃仍是坐在地上不发一言,他伸手将那幅地图小心的卷了起来,然后收进了特制的竹筒里。像是有意要耗人的性子,徐晃刻意将这个简单至极的动作做得极慢,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向众人展示了什么叫从容不迫、不为外物所动摇情绪的主将素质。 “你们还得都磨磨性子。”徐晃年岁其实并不比赵云、太史慈等多少,但说起这番话来,却有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对年轻莽撞的后辈谆谆教导的感觉。众人都服膺徐晃的战绩与能力,也后知后觉的知道自己刚才情急了,于是都有些面带惭愧的把头低了下来,但彼此眼中那对开战在即的渴望,却是如烈火一般,水浇不灭。 呼! 远处忽然刮来了一阵强劲的山风,空气里充斥着一股浓郁的土腥味与湿润的水汽。 太史慈吸了吸鼻子,醒悟道:“要下雨了!” 他说话的语气没有任何因为这场雨会给炎热的山林降下温度的欣喜,反而带着惊骇与担忧,他们这一次行军,很少在山中遇见大雨。此时正是春雨连绵的时候,有时候春雨在山中甚至能持续月余,如果他们现在遇到大雨,那恐怕就要困死在骆谷中了。 徐晃忍不住抬头看去,只见原本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墨绿树冠此时被大风狠狠的刮动着,无数细碎的树枝末与叶子纷纷落下。在树杈之间露出的缝隙之间,徐晃瞪着有些发红的双眼,看到天上正在团聚着又黑又浓的乌云,那层层黑云互相堆积,低的仿佛能触及山峰,带给人莫名的压迫感。 一时风云齐动,山谷呼啸着尖唳的叫声,天色仿佛一下子就要暗了下来。 “要下雨了。”徐晃沉声说道,开始对众人下达命令,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一时竟盖住了几乎无处不在的风声:“大军开拔,务必在雨前赶至兴势山!” “谨喏!”一声齐喝,顿时响彻山谷之中,犹如云中闷雷。 汉中郡,成固县。 城北的群山之中仿佛有万马奔腾、沉闷作响,这片突如其来的乌云不仅覆盖了兴势附近的山区,甚至覆盖到了不远处的成固县的城头之上。 此时虽然天地黑压压的一片,却还不是关闭城门的时辰,几个信五斗米道的鬼卒瑟缩着聚成一团,躲在城门洞里避风。 当中一个鬼卒说道:“这云都聚了半天了,风在一个多时辰前就刮个不停,怎的还不下雨?我还等着下雨关门了之后回去收衣服呢。” “谁让你家里没有婆娘?这么大个爷们了,收个衣服还要自己来?”另一个鬼卒笑话道,他也是躲在这里无聊,所以才拿对方打趣。 “呸!要不是县里的功曹这些天突然责骂城门司马,说咱们以前随便开闭城门,搞的小民出行不易,非要咱几个延长两个时辰才准闭门。不然的话,老子这时候早就回去了,还留在这里吹什么风!”那个鬼卒不满的说道。 “说也奇怪,咱们成固县的那个功曹,本来是什么事也不大管的,这个月是受了哪门子的风,要拿咱几个看城门的出气?”一人奇怪道。 那鬼卒因为这两天制度看管极严,不得溜号回去收衣服,心里正窝着火呢,此时直言不忌的说道:“不过我倒是想不通,咱这功曹的身家好歹是咱成固李氏,听说他祖上还出了个太、太什么来着?” “傻子,那叫太尉,是顶大的一个官。天子之下,就他,还有另外几个官一般大。” “就是啊,想想,祖上好歹出过一个太尉,子孙却跑去干个县功曹!”那鬼卒一副饶有兴致的说道:“我听说他以前死活不肯做这个功曹的,就这个月突然急着对县令说想做官了,你们说奇不奇怪?” 有人想不通、也不愿去想这些遥不可及的事情,嗤之以鼻的说道:“谁知道他们这些高门百姓的想法?咱几个国号自己的日子就成,等过几天上头松懈了,不再管这事了,咱还是像往常一样,早点闭门。” “那是当”这鬼卒话说到一半突然噎住了,指着城门外正对着的黑色群山,突然说道:“那是什么!” 这条夯土的官道正对着一片山脚下的林子,顺着那鬼卒所指的方向,众人看见那片漆黑的林子正快速的朝城门这里移动着。 一道闪电掠过,瞬间照亮这方天地,众人也由此看见了那支移动的树林的真面目。 那是一支军队!11 第一百六十九章 鬼兵夺城 “先为不可胜,然后战,追奔争利,士不暇食。”三国志魏书 就在那鬼卒刚惊呼出声,霎时间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下,这一场蓄积已久的大雨在此刻犹如天破。 城门口的那些鬼卒们仍不敢相信眼前有一支被闪电一瞬间照亮的军队,此时周遭尽是风声、雨声、雷声,天昏地暗、水流如注,仿佛世界末日,他们动也不敢动,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屏息静听着这嘈杂的环境中,那一声声如排山倒海、低沉有力、气势雄浑的呐喊。 杀 又一道闪电当空掠过,本来刚才还远在路尽头的那支军队,现在居然跑到了距离城门不及数十步的地方。闪电短暂的给他们指明了前路,也照亮了他们一个个狰狞咆哮的面目,这支来路不明的军队浑身上下沾着泥土,像是刚从泥淖里爬出来,给了人极大的视觉冲击。 “是鬼兵!” 在张鲁治下,凡是学五斗米道者,起初皆名为鬼卒,这些鬼卒们深受鬼神思想的影响,见到眼前这副骇人的景象,顿时对号入座,把他们当做是了地府来的鬼兵。虽然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或许是一万、或许是十万,但只见他们神出鬼没的行踪、以及恐怖凶狠的气势,这些人便全无抵抗之心,转身便往城里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因为恐惧而叫喊道: “鬼兵来了!泉下的鬼兵杀到人间来了!” 墙矮池浅的成固县城顿时被惊动,城墙上的守军也早早目睹了这一切,他们一个个包括守将在内争先恐后的试图从城墙跑下去,守军顺着城墙梯手忙脚乱的往下滚、践踏踩死无数,有些人则吓昏了头、等不及的直接从城墙上跳了下去,摔了个半死。 步兵校尉徐晃身先士卒,带着一干年轻小校,如赵云、太史慈、孟达等人,皆身披轻便的皮甲,手持斫刀,带着身后四千多人疯了似的往成固冲去。他们不久之前还在兴势山中,见天色久未下雨、反而雨云有越聚越大的趋势,徐晃便当即放弃了歇息的想法,带领全军一鼓作气,从谷口一路奔袭至成固。 这一路上有数百人因体力不支等原因发生掉队、减员,全军都很疲惫不堪,但徐晃对此视若无睹,他甚至连云梯都未有吩咐人赶制,为的就是趁着雷雨暮色,先声夺人,造就如今这般阵势。 此时徐晃趁着夜空一闪而过的电光,看见城门大开、城墙之上乱成一片,不禁大喜。他首先带着赵云等人杀入城中,在呼啸的风雨声中,他不得不连声大吼,这导致他平日里镇定自若的面目表情也变得狰狞了起来:“赵子龙!太史子义!尔等领后面的人抢占四面城墙,封锁城门!有敢顽抗者,一律处死!” 说完之后,徐晃也不待回应,径直带着孟达以及数百名先行闯过城门的步兵营精锐往城中的县府跑去。 “末将尊令!”赵云与太史慈两人守在城门边,齐声应道。等后续的主力都涌入城门之后,他们便聚众攻上城墙,天空之中频繁闪动着的电光将城墙照如白昼,太史慈瞅准敌军,带兵冲入敌军之中挥刀乱砍,身上尽是湿漉漉的血水,浸入甲衣之内、又从戎衣里流了出来,像是从鲜血中洗了一遍。 赵云担心夜色太黑,恐有误伤,只朝前方胡乱挥舞了几下斫刀,便提醒太史慈等人转身回来,与身后兵马结成简单的军阵,逐渐将城头上的敌兵赶尽杀散。 暴雨之中,后续登城的步兵营越来越多,守军抵挡不住,纷纷败走。这时候开始有人从城门楼里搜出了几百来根松脂火把,还有雨伞、棉被、干粮等军资,于是赵云便让人在城墙上星星点点的燃起了火把,用雨伞遮着,与太史慈分头绕了城墙巡视了一圈。 确认再无隐藏的敌兵之后,赵云便留下尚有余力和精力的人手,分别待在四方城门楼上,一面避雨、一面哨探,剩下的那四千多人,则被安置在了守军原本的营帐里休息。等他们二人制定好各类防务、巡戍、轮休诸事之后,赵云与太史慈连歇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接着又受到徐晃的传令,说是县府已经拿下,今夜情况特殊,务必严守城防、安抚军心,直待天明。 幸而这一夜仅仅只是雷雨交加,没有出现什么敌军去而复返的意外事故,这四千多人在温暖安宁的营帐中好好休息了一夜,次日醒来,城头上几乎到处都是积水,昨晚厮杀过后的血迹被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若不是角落里零零散散的摆放着残破的尸体,倒像是昨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可偏是在这悄无声息之间,使得这一方局势发生了彻底的颠覆。 天色晴朗,湛蓝的天空清澈如洗,站在城头往东遥看,那连绵的汉水尽头是一片壮丽的朝霞。 赵云在城头看得出神,他脸庞的棱角在朝阳的照耀下变得有些柔和,像是笼着一层红纱。 “子龙!”身后的太史慈走了过来,喊着他的表字,声音被压得很低,像是不愿打扰这个年轻的羽林军司马走神。 “子义。”赵云转过头来,很快看见了对方那神采奕奕的神色,笑道:“你倒是一夜安眠。” “可别这么说啊。”太史慈笑道,他比赵云还大一两岁,但对方却是参与过河东平叛等系列大战,论经验、功绩都远胜于他,对太史慈而言是前辈,更何况对方还和徐晃有一份情谊在。虽然太史慈并不喜欢钻营这一套,但能与像赵云这样年轻有为、易于亲近的同龄人结为好友,哪怕是被人在背后议论攀附,太史慈也觉得无所谓了:“没有谁比谁更累这一说。” 赵云眉头一挑,看向太史慈的眼神多了几分笑意,点头赞同道:“说得对,打仗没有谁比谁更累,我等在军中都是一样的。不过” 他转而言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你上半夜值守城门,论疲惫要比我更累一些之类的说辞呢。” “我可不是这样的人。”太史慈心中一乐,赵云与他同样都是在生人面前不爱说笑的人,只有在心里把对方当做朋友,才会说几句揶揄的话,可见,赵云已经把他归入朋友一类了。 第一百七十章 朝日兴蔚 “阴性则阳病,阳胜则阴病;阳胜则热,阴胜则寒。r?a??n?en?????r?a?n??e?na`???”黄帝内经 两人并肩立于城头,在这寂寥清冷的清晨默然无声的看着天边那轮红日缓缓升起,难得的享受着这一片宁静。太史慈看着远处云兴霞蔚,忽然想起在骆谷的时候,赵云也是经常早起站看日出。 那时候的赵云穿着一身被树枝荆棘刮破了的戎衣,腰间配着一把短剑,皮质的剑鞘磨损的厉害。当时全军上下都因为这破烂的山道而狼狈至极,就连孟达这等豪强子弟在山道上走了几天后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而赵云却不同,同样是衣衫破烂,他却穿出了一种简单利落的感觉,就像是个四处寻访明主却屡屡碰壁、但眼中仍留有希望的剑客。 这个剑客坐在稍微一动就会吱呀怪叫的栈道上,双腿悬空乱摆,两眼聚精会神的盯看着傥骆道上的每一次日出。像是在憧憬着什么人生大事、又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过往时光,这个放空的状态一直持续到辅兵们开始吆喝着早饭做好,他才站起来拍拍屁股,毫不留恋的离开。 这个疑惑一直留在太史慈的心里,他几次都想开口去问,却又担心这很冒昧唐突,此时机会正好,他终于找到了话头,开口问道:“你很喜欢看朝阳?” “倒也不是。”赵云轻声说道:“只是这里的朝阳与我故乡常山郡很像。” 他没有详说,太史慈也不好多问,两者之间沉默稍许,他忽然自顾自的说道:“汉中的朝阳未免气魄不足,我家在青州东莱,曾在海边的山崖上见过一次,那里的朝阳才算是真正的壮阔非凡。你虽是站在山崖之上,俯瞰海天,太阳只有你的一个指头大,但你却无比清楚,你比眼前任何事物都要渺小。” 赵云收回了目光,伸手往女墙上一拍,好笑着说道:“望洋兴叹,你这是把我比作河伯啊。” 看着太史慈这个忠直、义气的青州人瞬时发楞的神态,赵云随即摆了摆手,感慨说道:“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看看海边的日出、到底比山中的要如何宏大。” “会去的。”太史慈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流露着回忆的神色:“我还会回青州去的,只希望他那时……不会与我战场相见。” 赵云有些莫名的看了太史慈一眼,不知道对方为何会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他正要说话,却见几个军兵从远处走过来说道:“城北来人了,是咱们留在后头的队伍。” 于是二人顾不得闲话,急忙跑到城北,在城下聚着三四百人,皆狼狈不堪、神色憔悴,他们是昨天徐晃带全军奔袭过程中,被甩在后方的队伍。徐晃当时见他们跟不上,又顾及到法正的身体素质不比受过训练的正规士兵,故而将这批人留在后头一边照看法正,一边收束前面零零散散掉了队、跑不动的散兵。 赵云的视线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没有发现法正的身影,故而问道:“法监军何在?” “法监军昨夜淋了雨,如今昏迷不醒!还请赵司马速速开门,找医者诊治!”城下人群散开稍许,在他们中间有一人正背着一个年轻瘦弱的文士,鬓发凌乱,脸色苍白。 太史慈目力极好,放眼看去,见对方的确是法正,于是冲赵云点了点头,放开了城门。 他们两个亲自跑到城门处把法正接了过来,直接将其带到最近的军帐里,刚传唤了军中医者,得知消息的徐晃与孟达等一干人便心急火燎的赶了过来。 法正作为皇帝身边的亲信,此次南征,若有任何闪失,那是谁都承担不起的。更何况对方还是这支军队的监军谒者,要与徐晃一起参议军谋,如今他们已经打下了成固,完成了既定目标,接下来该怎么走,徐晃心里虽然有了个计划,但还是要得到法正首肯的。 徐晃径直走到法正的榻前,紧紧抿着嘴唇,眉头紧皱的样子,立时环顾四周,这才发现站在旁边的赵云等人:“怎么回事?”他表情严肃,厉声问道:“我不是让人带法监军在后方缓行了么?为何还是淋了雨!” 负责留后保护法正的都伯突然跪了下来,战战兢兢的说道:“是监军自己下的军令,他说将军你作为一军主将都要亲当矢石,何况是他?而且这一路走来,也没遇见可供遮雨的民居、驿亭……” “自己下去领军法!”徐晃不想再听,断喝道。 那都伯如蒙大赦,连忙跑了出去。 见到好友憔悴成这个样子,孟达心急如焚,连忙拉过医者的手问道:“孝直现在如何了?有无大碍?” “监军从山谷中一路奔波下来,身子本就劳损,如今淋了些雨,受了寒气,故而内外催发。”那医者的手被孟达无意识的攥得生疼,又不好挣开,只好强忍着,表情有些扭曲的说道:“好在监军年纪轻,扛得住,一会给他灌下一碗汤药,发汗之后,兴许就没事了。” “将军……”躺在病榻上的法正醒了过来,声音微弱的说道。 徐晃与孟达等人立即凑到榻前,关切的看着法正,徐晃开口说道:“孝直,成固已下,几日内再无他事,你好生修养着,待病好了,我等再议兵法。” “不。”法正有些头痛,在枕上幅度极微的摇了摇头,说道:“将军的想法我明白,如今……既已夺得成固,而阳平鏖战未下。我等便不能坐守此城,而该继续进兵,沿汉水而上,进逼南郑……” 孟达看到这副样子,没来由的有些心疼,赶紧说道:“你现在身子不好,就不要再说了。” “子度。”法正脸上挤出了几分笑,看着孟达说道:“我不能随军,接下来是你该展露锋芒的时候了。” 孟达忍不住两眼一红,他与法正两家交好,自幼便在一起长大,彼此争来斗去,除了骑射武艺,其他样样都是法正比他强。尤其是当初法正通过自己的能力而成了秘书郎,而他却靠着父亲敬献田地而‘买’了个羽林郎,这让他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时刻想与法正一较高下。 然而现在机会来了,可他却没有这个想法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用兵进取 “将知兵,宜听其方略,以时进取。火?然?文??????”广阳杂记 成固位于汉水之滨,西边是汉中的郡治南郑,东边就是张鲁重兵防守子午道的黄金戍,越过黄金戍、顺着汉水往下,可一路直达上庸、西城等地。成固县作为汉中连接东部的枢纽、囤积了大量的粮草辎重,如今既已克复,徐晃遂下令全军休整一天,然后认真的考虑接下来的去向。 无论是打仗还是别的什么,徐晃一向的宗旨都是‘先为不可胜,然后战’。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有这么一个出路,就是驻守成固县,对南郑造成足够的牵制与威慑,这也最保守的策略。 只是所有人,包括徐晃自己都不赞成,他们跋山涉水,历经艰险,可不仅是为了当个起牵制作用的偏师。既然如今朝廷大军主力尚在阳平关下,那他们何不变副为主,把攻克汉中的大功一口吃下。 太史慈首先提出了反对的意见:“南郑乃汉中之腹心,若我军逆流击之,南郑以西的阳平守军必还师来援,如此,则裴公等军可接踵而进。若是阳平守军不还,则南郑之兵寡少,我军大可趁势拿下。又何必坐守此地,凭白丢失战机呢?” 徐晃沉吟不语,他没有急着发表意见,抬眼看向孟达,问道:“子度,你的意见呢?” 自打法正罹病之后,军中能与徐晃议论军事的就只有孟达一个人了,只是孟达到底在临机应对上比法正要慢了几分,让已经习惯了法正敏捷思维的徐晃有些不太适应。虽然孟达的谋略也不算差,但徐晃跟法正相处已久,再来与孟达共事,就有些滞塞了。 孟达不知道徐晃心中所想,为了显得重视,他很是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却不知这副举动在徐晃看来,却像是毫无预备。 只听他从容说道:“军志有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张鲁麾下重兵,首在阳平、次在黄金,南郑虽为郡治,但与成固相比,左右不过是多些守备。如今正是南郑空虚之际,我军大可挥兵破之,有列座将军与步兵精锐在,必得大功。” “可若是我军西行,东边的黄金戍却不得不防。”徐晃对此颇有顾虑,通过城中降兵口中得知,黄金戍守将杨昂是张鲁手下大将,手下有精兵万余。他们手上只有四五千人,若是全军西向,无异于放弃成固,将后背暴露给杨昂。杨昂要是稍微懂些兵法,和南郑的张鲁来一次夹击,自己这些人可就要折在这里了。 思来想去,徐晃还是决定留下一支兵马镇守成固,一来保证后路和粮草、二来也能防备杨昂。 这时恰好有人来报,说是本地豪强投上名剌,请求接见。成固县也是汉中有数的大县,这回来的还不止一个,七八个人有老有少,其中以姓李、姓张的两个人为首,守在门下。 徐晃不以为然,如今正是议论军情的时候,安抚本地豪强的事再重要也得往后排。他正准备让人将对方打发回去,却被孟达伸手拦下:“慢!将军,我听说汉中成固,有两家人轻慢不得。” 孟达的家里也算是一方豪强,父亲孟他更是前凉州刺史,在座众人,徐晃、太史慈仅做过郡吏,赵云更是连小吏都没做过,故而就属孟达的家世最好。豪强之间都有自己的一套信息渠道和人脉资源,对于各地豪强背景的了解程度,只做过郡吏的徐晃可不如孟达。 “喔?”见孟达都如此说了,徐晃也不得不谨慎了起来,问道:“成固还曾出过什么名士?” 出了名士、名臣,是决定一个豪强是否能被称之为世家大族的标志,最高的就是如杨氏、袁氏那般四世三公,名士大儒辈出,次一等的也得是家里世代二千石,只有上了这个档次,才算是士族。这个时候他们的社会地位与资源就不再是物质财富,而是靠累世积累的名望、人脉。 除此之外,若是家中没有出过名士、大儒或是名臣,哪怕家中蓄有巨亿、奴仆上千,也跟东海麋氏一样,只是个大一点的豪强而已。 蜀地的经济实力不如中原,很少有颍川荀氏那样具有覆盖全国的政治影响力的世家大族,说起来,就徐晃所知,整个益州也就一个蜀郡赵氏算是士族高门,因为彼等累世三公,加上当今的司空赵温,已经出过四个三公了。可他却从未听过汉中有过什么大人物,难道是他孤陋寡闻了么? 孟达说道:“成固张氏倒是不用多虑,彼等祖上虽出了博望侯这等凿空西域的人物,但那已是孝武皇帝的事了,中兴以来,未曾有过什么人物。至于这李氏,在孝顺皇帝朝,曾与蜀郡的司空赵公一同抗衡大将军梁冀的太尉李公,正是汉中李氏出身。” 他所言的汉中李氏,曾出过司徒李、太尉李固,还有一个河南尹李燮。他们本来是南郑人,但由于遭受梁冀的,家族丧乱,不得已改居成固,后来李燮光复祖业、还家故居,但这成固仍留下了一片基业。 徐晃这才了然,他本来想着的是,对方若来的只是普通豪强,那就暂且晾着,如今看来却是不行了。 “那就让这李氏进来吧,我记得我等入城之时,成固令能干脆的投降、不焚府库,其中也有他李氏说劝之功。”徐晃想起了什么,摆手说道。 于是很快,李伏作为本地豪强的代表,迈着步子走了进来,见了步兵校尉徐晃,他也不摆架子,谦抑的一笑,拱手说道:“将军英武,调遣兵马宛如天降,除灭妖道,成固之民无不心悦,犹解倒悬。” 他在半个月前便与南阳人李休打好主意,要为朝廷天军入汉中的行动中尽可能的提供些便利,以彻底洗白身上的从贼之罪、谋一个反正之功。因此,他们利用本地盘根错节的关系与人脉,不仅说动张鲁几次三番的抽调黄金戍留守的精兵强将,故意弱化东边的防御、而且还在成固这等县城进行了一系列布置。 比如以整治为名,延长关闭城门的时间,就是为了不时之需。只是李伏没有想到的是,朝廷派的偏师不是他们所以为的子午道,而是人迹罕至的傥骆道。 朝廷之兵来得又快又急,让李伏措手不及,幸而他早在几天前就借故回到成固,此时正好第一时间与徐晃搭上关系。 “李君客气了,米贼肆虐,朝廷深知汉中百姓身处水火,我等领兵之人,合该奋力除贼才是。”徐晃看似随意,眼神却是微带探询之色:“我等只善征伐、不善治民,如今成固虽已重归朝廷治下,但新官未到,要安抚民心、筹备粮草,还得有赖于李君等人啊。” “谢将军厚爱,在下何以德能,敢受此任。”李伏高兴的道,他知道这只是一个甜头,真正的好处还在后头,此时他也投桃报李,接着将自己在张鲁府中的身份说了出来,其间很是委屈的将自己塑造成忍辱负重、委身于贼的形象。此时双方都是互相利用,信或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一个理由。 然后,李伏又将他与李休等人的筹划详细陈说道:“如今黄金戍守将杨昂、材质平庸,其麾下仅有数千兵马,守护戍口尚且不足,又何来余力击我军后路?”言语之间,他很快完成了角色的转换,开始一口一个‘我军’。 第一百七十二章 合集士众 “汉中居秦之坤,为蜀之艮,连高夹深,九州之险也。”栈道铭 徐晃与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未曾料到汉中豪强不满张鲁已久,五斗米道布施蜀地多年,仍还有心向朝廷者。虽然对李伏这等士人为了一时身家富贵、委身侍贼,见势不妙后,又开始谋图反正的一系列行为表示不屑,但当着李伏的面,徐晃等人还是得表现出友善的态度。 孟达意有所指的盯看了皱眉不语的太史慈一眼,示意他不要将情绪外露,直到李伏得到徐晃的承诺之后,心满意足的走了,他这才轻声说道:“也就是说,阳平城内诸将龃龉、各自不服,内乱只在顷刻之间了。” 他的意思很明确,如果阳平并非铁板一块,那么就容易不攻自破,何况过了这么长时间,以裴茂、荀攸等人的才智,不会发现不了端倪。既然阳平易破,他们要想得到大功,就务必得抢先进发了。 “即刻传令。”徐晃沉声说道:“全军明日上午收拾辎重,将府库里的旌旗等物都拿上,再让李伏收集民夫,这一路上招摇前进,三千多人要给我打出三、四万人的气势来!” “末将遵命!”孟达、太史慈、赵云等人立即站起,抱拳应道。 他们知道这是故意虚张声势,最好能以势逼人,让张鲁不战而降。只是所有人隐隐有些纳闷,如今全军还有四千多人,徐晃偏少算了一千,显然是要留下镇守成固后方了。 就是不知道是那个人会被看中。 孟达看了看太史慈、又看了看赵云,主动说道:“将军若是信得过,还请许我带百人留守成固。” “你?”徐晃挑了挑眉,他刚才其实就想着点孟达的名字,毕竟这次进军南郑,需要的是登城杀敌的大将,出谋划策倒在其次,孟达虽然武艺不错,但还是远不如太史慈等人。此时听孟达主动请缨,徐晃却忍不住好奇了起来,想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孟达听徐晃问完,便即说道:“一是,李伏心思难定,不可轻信,在下无弓马之力,随军无用,也只好在此事上为将军分忧。二是,法孝直尚在病中,我留下来也好方便照料于他。” 他总不好说自己与太史慈、赵云等人相比起来,家世能与那些豪强说得上话、又有一定的智谋应对各种情况吧?这样说也太伤人了,孟达已经尽可能的委婉,赵云等人也都听出来了,只相对一笑,不置一词。 于是众人议定,由孟达带百精兵留守成固,其间还制作了大量旗帜树在城头以诈做声势。而徐晃、太史慈、赵云等人则在第二天的中午,带着若干辎重、民夫纷纷扰扰的组成一支声势浩大的军队,往南郑而去。 与此同时,汉中西陲的阳平城下,一场鏖战正在接近尾声。 阳平关城依山而建,山上又有若干壁垒营寨以为掎角,此刻先登土山攻城的正是盖顺指挥的虎贲军,箭矢如雨浇下,朝着仰攻的士兵射了过去,虎贲军经验丰富,无不保持着弯腰持盾的姿势,他们的阵型十分分散,箭雨一时也很难造成大规模的杀伤。 很快又有数百人攻上寨墙,趁着敌军一时没能拉开弓弦,挥刀乱斫,在城头展开激战。都尉王昌身先士卒,像一头嗜血的猛虎,拿着斫刀冲入敌军四处砍杀,身中数十创而浑然不觉。身边的袍泽被他的勇武所感染,也跟着与敌厮杀着。 稍显混乱的敌军很快稳住了阵脚,他们一齐压了上来,试图将这几百人的前锋分割吃掉。 箭雨仍时不时地落下,鲜血沿着寨墙汇成数十道水流缓缓淌下,即使从山下往上看,这副场景也是极为惨烈。 “横山筑城,阳平实乃险隘啊!”南征主帅、司隶校尉裴茂站在望楼之上看了半会,不由感慨着说道:“就连最为精锐的南军虎贲都攻之不下,阳平这一仗,打得着实艰难!我都不知该如何给国家回奏军情了,顿兵旬月,空耗粮草,我实在是有负所托啊。” “白马寨东望阳平,西北二面连峰接崖,连绵不尽,只有这南面才有盘道。地险守易,虽有精兵虎将,亦难攻克。”荀攸在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山上的草草搭建的营垒,摇头道:“裴公,天色不早,再战无益,强攻也只会多造伤亡,暂且传令收兵吧。” 裴茂对眼前这个局面也是束手无策,他擅长的是沟通、协调众将的人际关系,至于如何攻城作战,还是要仰赖荀攸这个行家。如今既然连荀攸都这么说了,他也没什么好说的,点头道:“也好,这回虎贲军可是出了死力,别人可不能再说什么了。” 荀攸闻言一笑,前段时间他们一直都是派遣的羌人义从与郡兵、杂兵登山试探,结果伤亡不军中很是有一阵厚此薄彼的怨言。于是从这两天开始,每每都是由最为精锐的虎贲军打头阵,这才得以消解众人的不满。 大营之中,数十个铃铛模样的钲器被人接连敲响,山上的虎贲听到鸣金声,开始有次序的撤退下来。在敌寨之中,王昌杀红了眼,他一连砍倒了十余人,像是没有听见山下持续不断的鸣金声一样,机械性的挥舞着斫刀,砍杀着任何一个接近他身边的敌兵。 “王都尉!山下鸣金了!”有个好心的虎贲撤退之前打算叫上王昌。 王昌这时两手已经快没了力气,仍双手握刀,用力砍向了一个敌兵的胳膊。敌兵的臂骨登时断裂,只可惜这一刀的力气用尽,敌兵的胳膊仍连带着一丝白色的皮肉,转瞬间被喷薄出的鲜血染红。见到这副惨象,王昌方才回过神来,踉跄着拿刀往回跑,身子灵活的从寨墙上翻了下去,运气极好的躲过了几支游矢。 其中有个跟随盖顺讨伐蓝田贼的虎贲在旁边目睹了全程,神色虽然有些动容,但嘴上仍是说道:“现在知道卖力气了,当初怎么不自己出把力!” 周围其余的虎贲军军官也大都是如此神色,虽然仍对王昌当初贪功邀赏的行径表示鄙夷,但对方此刻的奋勇拼命却深深地让他们有所改观。在潜移默化间,王昌用他的行动,逐渐推翻了所有人心中对他的不良形象。 这一场仗在事后也传到了盖顺耳中,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此事默默记在了心里。他与王昌都是犯过大错的人,当初皇帝给了他一次机会,又何尝不是给了王昌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14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夜议军谋 “驿道要区,岩石阻绝,架木为梁,以渡人马。?????”名胜记 中军大营内,裴茂正左手按着一根简牍、右手提笔,在上头一撇一捺的写着什么。虽然这两年朝廷的将作监根据左伯纸的制作方法,研制出了更为节省、质量上乘的纸张,并且一经发出,立即受到了关中士人的推崇,书信文章皆用此纸。但有些守旧的大臣仍旧在写奏疏时,继续沿用简牍的传统形式。 出于谨慎,在朝廷未有明确改革奏疏、公文的载体之前这在裴茂看来仅仅只是皇帝一道诏书的事。但既然皇帝都出于某种考虑没有说,那他也没必要特立独行的用纸撰写奏疏,于是依然选择了用简牍来上奏。 一刻钟过去了,短短的一根竹简上只寥寥写下了几个字,奏疏上的那开头的几句话‘司隶校尉臣茂稽首再拜,上书皇帝陛下’,现在看起来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 “诶……”裴茂把笔放下,轻叹了口气。 荀攸正好揭帐入内,听见了这声叹息,眼神往桌案上一瞥,很快就知道对方是在犯愁该如何给皇帝汇报此间战况。出征快一个月,伤亡不小,士气大损,任谁看见这雄山险隘都会心生沮丧:“裴公尚在忧心奏疏行文?” “那里是忧心这个……”裴茂指了指一旁的次席,示意荀攸坐下,苦笑着言道:“这些天呈递国家的军报,内容都近乎一致,甚至只需改几个字便可原样上呈。我只是心怀惭愧,寸土之功未立,反而空耗钱粮,实在有负国家所托之重啊。” 荀攸想了想,说道:“裴公,阳平乃汉中重地,是张鲁的咽喉、腹心,地势险要,天下皆知国家睿鉴,当会体谅裴公的苦衷。旬月以来,国家每回降诏也只是问询粮草、军医可有或缺,从未有一次催促进兵,可见在国家心里也知道此事是急不得的。” “那我这奏疏又该如何陈说呢?总得有个进取的说辞才好。”裴茂发愁的脸色未有因此而减轻,他轻轻晃着脑袋,如是说道。 他真正怕的其实并不是皇帝,而是那些潜在的政敌,尤其是眼红他此次被皇帝钦点负责南征的董承。这些人可不会管阳平关有多难打,他们只会说裴茂用兵无能,造成了许多不必要的损伤,耽误了朝廷的南征大计。若是遇见一个年轻毛躁的君主,说不定就会下诏急催、甚至是临阵换将。 幸而皇帝比裴茂想象的还要沉稳,不仅如此,裴茂通过儿子裴潜的家书,知道皇帝为他默默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临阵换将这种臭棋,皇帝绝不会做,也不可能做,那些人也知道皇帝的性子,之所以还攻讦弹劾不断,无非是想让皇帝妥协,另外加派几员大将赶往阳平支援前线。如果真来了支援的大将,无论是皇甫嵩、还是马腾、还是张济、或者是别的什么人,都会让裴茂在军中的权威大打折扣。 荀攸两眼顿时眯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彼此都心知肚明,没必要挑开了说,如果朝廷真的认定裴茂无能,那么他这个‘参军事’呢?他知道裴茂这是有意提醒自己,他们两个现在是荣辱与共的关系,于是说道:“依在下看,这道奏疏不如留待三天之后再写。” “改在三天之后?”裴茂下意识的反对道:“这可不行,国家有诏,称前线战事必须五日一报,若是明早不托付信使,这八百多里的路即便是换马换人,走驿道的‘百里加急’也是赶不上……” ‘百里加急’是皇帝去年在翻修关中驿道的时候所定下的新规,按照规定,每个驿站都要预备快马,以方便信使传递重要情报。只是后来经过计算,若是全面铺开,仅关中一地就得花费数千匹良马,这可不是当前的朝廷所能承受的,尤其是那时尚未征讨河东、未曾从南匈奴手中缴获足够的良马,于是皇帝的这个想法被理所当然的搁置了下来。 直到这次南征,皇帝再故事重提,将南匈奴俘获来的数万良马挑选部分出来,布置在长安到汉阳、汉阳到武都、武都到阳平的官道上。这么做一来是为了便于及时的传递前方战报、二来也是当做试点运营,若是行之有效、再据此敲定出一整套详密的制度,推行于整个司隶、并州以及雍凉等地。 “百里加急也依事情轻重缓急,分百里、三百里、六百里、乃至八百里等等之称。”见裴茂还没明白过来,荀攸忍不住解释道:“裴公此番走的加急,由于内容非是急事,故仅为‘三百里’。若是等到三天之后再撰写奏疏,安知不是以八百里飞寄捷报?” “荀君的意思是说?”裴茂眉头一抖,忽然想起了一事:“已寻到小路,可供我军迂回其后了?” “正是。”荀攸放低声音说道:“当年淮阴侯渡陈仓道北进关中,历险无数,走得就是此路。只是数百年来,这条路因为山路极险,故无人再走,反而在阳平关外另辟了一条且算平坦的山路。这些日我军遣派本地氐人、向导屡加探视,终于在西北处发现一条古径,其路虽窄,但只要束人系马,亦能通行。” 迂回到阳平背后,的确能给对方造成突然袭击、更能借此断敌粮道,但这条路从未有人走过,贸然遣派部众,裴茂还是选择谨慎的问道:“可有派人亲往试过?” “射声营派了一百人走了一趟,确实能到阳平之后,回来时还将沿路的荆棘等物给扫除干净,以便于行走。”绕道马鸣阁道是荀攸等人早已商议好的策略,这个阁道是汉中咽喉之处,位于阳平附近,多年失修,人迹罕至,道路也被草木遮盖,若非是本地人谙熟地形,荀攸等人还未必能找出来。 如今不仅是马鸣阁道被重新发现,在射声营派遣的探路兵马返程回来时,还发现了另外一个让荀攸欣喜雀跃的‘东西’:“若是此刻派兵走马鸣阁道,尚且需要两日功夫,等到后日晚上,我军趁夜上山攻拔敌屯,另一军袭扰阳平。只要屯寨一破,阳平守军必然生乱,彼又见我前后之兵,焉能再战?” “山上营寨虽是木柱栅栏,但依仗山势,非人力可破,荀君这是有何妙计了?”裴茂问道。 荀攸神秘一笑,随即用指头轻敲桌子,道:“裴公暂且宽心,等到后日,且看我为裴公请来数千‘援军’攻破敌屯。” 第一百七十四章 山雾迷茫 “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礼记祭法 山上屯堡依地形错列布置,彼此由远有近,有道路互通,一旦有人进攻,其他各屯也能就近相援,既能避免出现大军挤在一处无法施展开来的窘境,又能照顾到各个险要之处。 当然,虽然这些屯堡各依山势,但无论是对方的羌氐义从、还是杂兵郡兵、抑或是精锐的南北军,首要攻拔的目标还是山路上的这一处由校尉杨任亲自带兵镇守的屯堡。负责正面应敌的他这些天来遭受了巨大的损失,相比之下,扎营在他后方的校尉杨白却是因此被分担了大部分的压力,显得轻松自如。 杨任有些迟钝糊涂,尚且没往心里去,倒是身边有几个自认聪明的却不肯吃这个亏,经常在杨任耳边说些怨言,比如这两天攻防结束后,清点战损,死伤竟有上千人,这比以往的损失还要大:“将军!朝廷虎贲之精锐,无论衣甲、兵卒皆远胜于我等。勉力守御,已属艰难,若是东面那位还不增兵援甲,或是遣人助守,那接下来可就难打了!” “要杨白出兵?”一个都尉冷笑说道:“他现在巴不得待在自家屯堡里安卧酣睡、就等着山下的官军攻上来与我等难分难解、俱有损伤的时候坐收渔利呢。哪里还会另外出兵助我?” 杨任皱着眉头,很是苦恼的样子,不知是在苦恼杨白作壁上观、有意保存实力的行径,还是在苦恼不知该如何向义愤填膺的下属们劝解。沉吟了半晌,方才徐徐说道:“我等同奉五斗米道,教友信挚,岂能妄生猜嫌。何况这东西二屯,互为依仗,唇亡齿寒,若我等真处于危急,彼等岂会不援?” “这两日虎贲军几次都翻过寨墙杀进来了,尤其是那个叫王昌的都尉,简直张狂无比!”一人忿然说道:“若不是咱们几个合起力来打了回去,这个屯堡早就易主了。而那杨白一点动静都没有,这算哪门子的唇亡齿寒!” “够了。”杨任终于找到立威的机会,沉声说道:“他是校尉,阳平附近除了张将军,就属他最为权重。你别一口一个杨白的乱叫,注意分寸,小心被旁人听了去。” 他本意是想提醒对方不要口无遮拦,谁知这却被视为了训斥,被训斥的那人是杨任的亲信,此时不禁哑然无言,好半天才气急说道:“将军!我这可是为咱们着想,当初我等随师君攻入汉中,是将军你带着我等率先拿下南郑,最后却因那杨白侥幸杀了苏固,才得获首功!此人最喜欢看别人费力卖命,然后在关键时候跑出来捡现成的,这种人如何信得?” 杨任见对方似乎被伤透了心,自知失言,刚才好容易塑造的威严形象立马瓦解,低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彼等固然有种种劣迹,但他好歹也是个校尉,你也不能” “哼!”那人再也受不住,拍案站了起来,他知道杨任糊涂,又不善言辞,容易得罪人。平常的时候彼此亲近,倒也还罢了,在这个时候还拿话挤兑他的不是,偏向外人,这人气愤起来,又如何忍得? “那将军就等着杨校尉的援兵吧!”说完他便转身离去了。 杨任紧皱眉头,忍不住说道:“此人今日未免太过分了。” “还请睿鉴,彼是见东边的杨校尉将所有小屯、小寨里的驻兵都调集至他所在的屯堡中,这无疑是聚兵自守,不管我等死活,所有彼才心有怨怼。”有人好心劝道。 “他又如何晓得。”杨儒自以为是的说道:“我等此行不过三四万兵马,而朝廷有万之众,纵有天险可恃,也是捉襟而肘见,不得不度力而行。如今阳平关城有兵马两万,山上仅有一万余人,而各处屯堡壁垒不下数十,虽可接连声气,但却会使我等分兵。故杨白将兵马集聚一处,也是为了防止分散实力的缘故。” 见他还不明白,其余几人也顿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念头了,纷纷借机告辞。杨任如此糊涂,也难怪杨白会从阳平关城中移军驻在山上。跟张卫比起来,杨任这些天为杨白顶在前头消耗敌军实力,还无怨无悔,简直是太好欺负了。 想到这里,军中不免有人回想起当初张卫、杨任、杨白三人布置防务的时候,山上本该只由杨任一人带千人负责所有屯堡,可最后没想到杨白与张卫为了争夺主导权,二人失和。所以杨白才带兵负气上山,从杨任手中抢过了安排屯堡、设兵防御的权力。 如今杨任这里若是遇险,以杨白的性情,定会在一旁等着两军杀个你死我活,才会出来以奇兵的姿态扭转战局。至于阳平关城内的张卫,这么多天下来,也不知是张卫太过相信山险难克、还是厌恨杨白,两者之间从未有过任何联动与响应,仿佛山上的死活与张卫无关似得。 三个将军,一个公报私仇、一个心怀鬼胎、还有一个糊涂暗弱,这仗怎么打得过! 有些人心里这般想着,出帐回营往四下一看,四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雾,此情此景,不免让人心里更加悲凉。 山中的夜间永远比平地上要寒冷,乳白色的雾气在山间缓缓团聚、弥漫而上,由远处、高处看,会发现这群山皆为雾海淹没,只余下几只孤零零的山头,如岛屿一般错落分布着。雾海茫茫、汽涛滚滚,月光照在这一片雾海之上,那股空寂清远的氛围,宛如人间仙境。 但这种美景若是将视线转移到山中,那就不怎么美妙了。 林间的白雾浓郁的连月光都照不透,两个人走在一起,往往间隔数步就看不见对方的下半身了。山林中的夜间是死一般的寂静、还有在雾中又冷又湿,让屯堡内放哨巡视的兵卒们人人发抖,既是心理上的怕、又是生理上的冷。 “这么大的雾,路都看不清,我衣服都湿透了!”一个放哨的兵卒强打精神,故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说道:“我看山下的那批人这时候是摸不上来的了,咱也没必要巡这劳什子的夜。” “就、就是!这么冷的晚上,无论他们还是咱们,这时候都在被窝里躺着呢,也、也就咱两个”说到这里,回话的小兵畏缩的往四周的浓雾中瞧了一眼,低着声说道:“也就咱几个大半夜的还要来巡视,此时离天明还早,咱两个不如找个地方躺着去?” 还未等到回应,只见那人突然神情严肃起来,把手一摆,止住了另一人将要说的话。 “听,这是什么声音?” 两人屏息静听着,浓浓的白雾之中,不知从哪个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喧哗。两人的心猛地提了起来,转身就像往回走去,可这个时候却发现四周浓雾一片,早已辨不清来时的路了。 也就在这时候,两人紧接着便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脚下的土地开始发生微微的颤动,眼前如帷帐一般的浓雾也仿佛被风吹过的水面,抖出阵阵褶皱。 “好像是”这个兵卒一脸见了鬼似得表情,惊疑不定的说道:“马蹄声?” 第一百七十五章 野麋闯营 “夜有野麋数千突坏卫营,军大惊。”魏晋世语 “怎么可能?这山道上哪里走得了骑兵!”话是如此反驳,但就连那人自己的语气都不太自信,因为那由远及近、如急雨鼓点似得的嘚嘚声,还有身周微微晃动的抖震,他宁可相信这是地震。 “莫不是山神?”底层的兵卒大都是五斗米道的忠实信徒,对治头大祭酒们所传扬的山野鬼怪之说,向来是深信不疑,周遭任何一个反常的现象都会让他们惶恐不安:“我听说有些山神出巡的时候,都会兴云作雾” 他还没说完,两人的脸色都已是惨白的一片,都快赶得上雾气的颜色了。他们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不动,像是忘记了身上还肩负着通报情况的职责,只听这密集的蹄声越来越近了,间或还夹杂着许多人怪喊怪叫的声音、野兽嘶鸣的声音。 其中一个兵卒再也忍受不住这莫名的恐惧与浓雾之中的压抑,扯开嗓子大声叫喊了一声:“啊!” “山神来了,山神来了!”他一边大喊大叫着,一边慌不择路的到处乱跑,很快便穿过浓雾,咚的一声撞死在被浓雾遮蔽的大树下。 另一个兵卒也不管同伴是死是活,把兵器一丢,撒腿就往原路狂奔,嘴里不住的念叨着几句祭酒传授给他的祷词,希望借此去祸解厄。可不知是他自己平日里背的不牢靠,还是这关键的时候心慌意乱,如何也背不完整,到后来他索性也不背了,在嘴里不住的说道:“三官救我、老君救我啊啊啊啊啊” 身后的蹄声已经非常之近了,在这个时候他还有闲心往后张望,只见那浓浓的雾气中突然出现了无数黑色的影子,像是四蹄的野兽,其中一物飞快的向他跑来,低着头,冲着这人的腰猛然一戳、一顶。 那兵卒顿时飞了出去,他高高的从林间掠过,一下子扑在屯堡外搭建的木质栅栏上,尖锐的木柱登时将他的身体刺穿。他就这么头朝下的挂在栅墙上,一时没有死透,在生前还能看到眼下这副奇观: 大概有数千匹麋鹿从山雾之中成群结队的朝屯堡冲了过来,它们咆哮着,互相践踏着,有的没看清路一头撞死在树下,有的则被旁边的鹿挤倒踩死。它们闹哄哄的聚集成一股洪流,像是在逃避什么似得,在人的故意引导之下,以极为惨烈的形式撞向屯堡的栅墙。 在身体随着栅墙轰然倒塌之前,那兵卒看见了这群麋鹿四周聚集、跟随着一大批羌人、氐人,就是这些熟悉山林、知道如何寻觅、驱赶兽群的羌氐,通过吼叫、刀箭等各种方式,将这群麋鹿从夜间惊醒,一路带引到屯堡处。 这种驱赶兽群的方法并不罕见,在缺少捕猎工具的情况下,很多原始的羌氐部族,都是男女老少一齐上阵,按既定的路线将鹿群驱赶到悬崖边上,逼迫它们跳崖自尽,事后再到崖下捡寻尸体。 这个方法回报率极大,在原始时代屡见不鲜,只是由于生产技术的进步、以及野生麋鹿群逐渐减少,而渐渐不复有汉人使用,也只有在偏远地区、生产方式落后的羌氐部族中间还保存着这个技艺。荀攸便是通过麾下的羌氐义从,以这种原始的方式,将这批由射声营士卒在探路返回时发现的野麋群,当做是山林之中的一次性骑兵,成功撞塌了屯堡的栅墙! 无数的麋鹿一旦跑进相对空旷的屯堡中,立即便分散开来,容易受惊的它们朝着四处疯狂的跑着,屯堡之中的守军有的尚在睡梦当中便被无数经过的蹄子给活活踩死,有些惊醒过来的守军看到眼前这副白雾茫茫、麋鹿四撞的诡异景象,吓得连兵器都顾不得拿,疯了似的到处乱跑。 也就在这个时候,趁着月色、在雾中摸着白天撤退时所作的标记一路走上山的羌氐义从,像是神兵天降,突然从浓雾之中钻了出来。领头的氐人首领趁着月色和大寨中的火光看得清楚,临机挥了挥手,吐掉口中衔枚,对左右大喊:“大汉皇帝陛下有诏,杀敌者无论羌氐胡汉,一概按军功授赏!立功就在今日,都随我冲!” 众人得令,和首领一样,纷纷吐掉口中衔枚,跟着冲了上去。他们手上拿着或长或短的刀剑,嘶声吼叫着,一个个慷慨激昂,却只敢在边上呼喊掠阵,并不敢贸然冲到一片混乱的屯堡之中去,毕竟里头的麋鹿是不分敌我的。 蓦然间,喊杀声震天,又有山谷回声,与之配合无间,像是漫山遍野都是敌人。寨中贼军听见这喊声,心里更是骇然慌乱,雾气朦胧,也分不清对方到底有万还是十万,全部都在四处乱窜,偶尔有几个莽汉不自量力,径往羌氐义从的阵中冲过来,却立时如砍瓜切菜般被人杀死。 杨任带着人好不容易躲过野麋的冲击,从营中跑到屯堡边缘,又得到手下传报,亲眼看见一望无际的白雾之中几乎四处都占满了黑压压的敌军,在雾中看不见的地方甚至还传着阵阵击鼓吹角的声音。杨任当下肝胆俱裂,面如死灰,以为是朝廷数万大军都派到山上来了,遂熄了最后一丝抵抗之心,带着残兵败将往东边杨白所在屯堡逃去。 这时候那些闯入屯堡中的野麋在羌氐义从的驱赶下,被周围的鼓角声再次惊动,跟着杨任往东而去。 东边屯堡里的杨白老早便被这喊杀声吵醒了,他慌忙披上衣甲,尚不知道是什么事,还只以为是官军偷营。静听了一会后发觉这次的阵仗比白天的时候还要大,只惜白雾茫茫,不见方物,他心里想着,若是斥候来报,两军各是死伤惨重的话,那自己这股养精蓄锐已久的部众可就能渔翁得利了。 再听了这愈演愈烈、像是非得有个死活的动静后,杨白微微讶然于官军强攻屯堡之心,然后立即传令全军袒露左肩,准备迎战,免得等会杀进浓雾里了误伤到自己人。 等了一会,派去几批斥候都没有回来复命,像是浓雾里有什么怪物把他们吞噬了一般。看着那安静的、仿佛不曾流动的白雾,杨白没来由的有些心慌,他正欲下令,却见杨任带着一群连兵甲都来不及佩戴的败军朝他这里跑了过来。 “杨兄弟,快些开门!后面有鹿!”杨任一边踉跄的跑着,一边对犹在发楞的杨白说道。 “路?”杨白以为自己是否听错了。 很快,他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一大群有角没角的麋鹿发疯着狂似得撵着杨任往自己这边的营寨冲了过来,他还没来得及叫一声不,便见这股灰黄色的鹿群顶着来不及散开的敌军狠狠撞向了寨门。 那扇木制的寨门看似高大,其实是整个屯堡最脆弱的地方,何况杨白起初打的主意是带兵从这个门出去,根本没想过让人在门后用木柱撑住,甚至连鹿角拒马这些东西都让人搬走了。 随着一声牙酸的吱呀声,那道寨门很快便被撞倒,这群麋鹿再现了一次刚刚在杨任大营里达成的战绩,在屯堡中四处践踏,造成全军恐慌。 杨白不是个能镇住这种场面的大将,他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要挽回局面,第一时间想的就是逃跑。只是他刚带着一伙亲信跑到林中,雾气里斜刺的跑出一支羌氐义从,一轮冲锋,便将杨白等人击溃。 “慢慢慢!别杀我、别杀我!”杨白赶紧跪下连磕了几个头,求饶道:“我是张鲁手下大将杨白,饶我一命,我可以助朝廷拿下阳平关!” 围着的羌氐义从俱是一愣,没想到这个领军之将会如此没骨气,窃笑了一阵,说道:“像这种敌将的头,值多少钱?” “来时好像说过,值十金、二十亩田。”有人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讥笑着接口道。 “那不砍头,抓活的呢?”听到这里,杨白的心里冷了,他打了个寒颤,仍在地上扣头,无计可施。 “没说。” 话音刚落,杨白顿时觉得脖颈一凉,旋即便失去了意识。 第一百七十六章 走投无路 “相公征关右,赫怒振天威。一举灭獯虏,再举服羌夷。西收边地贼,忽若俯拾遗。”从军行 就在杨任的大营被攻破的那一瞬间,便有人从山上跑下来传讯:“报!我军大破敌营,据得贼人屯堡,杨任等贼军已溃退散走!” “善。”彻夜未眠的裴茂转头看了荀攸一眼,与其会心一笑,他面上的表情虽是神色自若,但他心里直到这个时候才终是暗松了口气。 “山上要屯皆已攻没,阳平关城中的张卫如断一臂,他若不想就此势孤,必得出城相援。”裴茂身披黑色大氅,对荀攸说道。 “张卫无谋之人,性情胆怯,而此时雾气浓重,难辨方位、敌我,我料其未必敢出城相援。”荀攸想起这些天的观察,按常理说,像眼前这种山下关城、山上要屯之间的关系,本该是互为犄角,互相支援的。可这些天彼等根本没有任何配合的举动,完全是各打各的,荀攸由此推定,要么是守将无能、要么就是其内部不和。 无论出于那一种原因,都是今晚荀攸采取各个击破策略的前提与基础。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裴茂轻声说道,阳平关比山上诸屯更为险固,如非必要,他不愿意让精锐的虎贲在这个关头造成损伤:“不妨按原定的计策,先于城外设好伏兵,若是城中守军不出,再攻之也不为迟。” 在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细节上,荀攸向来是乐意迁就对方的:“还是裴公用兵谨慎。” 阳平关城之中,与山上屯堡一样,其将兵皆已睡下,张卫正做着一场好梦,在梦里,张卫看见他亲自打败了朝廷派来的万雄师,让他们铩羽而归,而杨白那个小子则低三下气的匍匐在自己面前紧接着场景一变,他看见兄长张鲁在南郑给他主持封赏,他伸出双手接过了张鲁递来的木盒。 打开木盒,里头盛装的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一颗神色灰败头颅他张卫自己的头颅。 “啊!”张卫登时被吓得惊醒了过来,他尚未擦去额头上冒出的冷汗,但听门外亲兵敲了半天门,猛然闯了进来,大神对他唤道:“将军,山上突然喊杀声不断,似乎官军在趁夜攻打屯寨!” “那又如何。”张卫看了看外间敞亮的月色,说道:“白天打不下来,他晚上就打得下来么?外间这么亮,彼等还未摸到一射之地就被事先察觉了吧?” “将军,今晚可不只是有月光啊!”那亲兵见一时说不清楚,索性大着胆子伸手将张卫拉了出去。 张卫起初尚心存不满,待看到这一望无际的大雾后,立时大惊失色,一把抓着那亲兵急忙问道:“山上情形如何?” 如此大的山雾,官军完全可以借此藏匿身形,一路摸到营寨门口。若是杨任、杨白等人没有防备,山上可就真的陷入危机了。 “雾气太大,小的看不清楚”亲兵连忙摇了摇头,回答道。 “快,快!取我的衣甲来,随我上城楼观望!”张卫慌忙放开亲兵,焦急的吩咐道。 未过多时,张卫登上城楼,只见山间白雾迷蒙、如云气出岫,纵然月色将天地照得犹如白昼,也无法照进这方云遮雾罩的山林深处。张卫徒劳无用的看了几下,心里焦急万分,想到:若是山上诸屯被攻破,阳平除了脚下的这方城墙,便再无倚仗,将直接露在官军眼前,届时我该如何? 张卫不需看清山上景况,只需靠耳朵听,就知道山上发生了何等惨烈的战事,他惊惧不已,在城门楼上来回走动着,开始考虑光凭自己,以及自己手下这些人能否守住阳平。 “将将军,山上屯堡遇袭,我等是否要发兵去救?”亲兵小心翼翼的问道。 这个建议其实早就提过很多次了,张卫却一直都不曾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山上诸屯易守难攻,绝不是对方那种程度的战斗就能拿下来的。何况还有个与他不对付的杨白在,张卫巴不得对方多吃些苦头,以后见面时少自以为是呢。 当然这些都是曾经的想法,此时的张卫很是烦恼的握紧佩剑,脸色阴晴不定,自言自语道:“救?若是官军势大,我便是出城去救,也是无奈其何。可若是不救,在此聚兵固守,那么阳平、乃至汉中尚有一线生机” 张卫环顾左右,见众人脸色俱是发苦,顿时知道彼等与自己抱有同样的心思。当下便再不犹豫,一下拔出佩剑,往城门楼上的栏杆狠狠一砍:“听我号令,尔等即刻约束部众,看守各处城墙,不可懈怠,严防官军进犯!” 这种情况下,山上明显是一块死地,谁也不想糊里糊涂的往山上找死。听了张卫的吩咐后,众人明显松了一口气,声音响亮的说道:“末将遵命!” 阳平城外,虎贲中郎将盖顺带着数千虎贲奉命埋伏在城外,将身形隐藏在浓雾之中,只见城墙上的人来回奔走,便知彼等已经注意到了山上局势,只是耐着性子瞪了半晌,却不见城门处有什么动静。盖顺心里有了计较,鄙夷过后,这才对身边都尉梁兴做了个手势。 于是虎贲军渐渐得到号令,从隐蔽处走出,摆开阵势,平地里突然齐声呐喊着,往城头攻去。 城上守军正是严阵以待的时候,忽然听到城下那数千人的喊杀声,一时吓了一跳。张卫在城门楼上找了个暗角,往下望去,只见对方兵甲齐整、旗帜光鲜,不是那尤为精锐的虎贲又是谁? 看样子彼等一直在城下埋伏着自己啊。 张卫心里微微有些得意,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出兵,不然连这阳平关都要被人趁势夺下了。他忍不住拍了拍栏杆,心里想到:阳平关可不比山上木头搭的营寨,这可是汉中西陲第一的重镇,背后就是南郑、汉水,仰赖汉中天府,可保粮草不尽、兵源不缺 而这时,关城以东忽然同样传来了一阵混乱的喧哗,张卫心里一紧,立即从城门楼的西头走到东头,一把推开紧闭的窗户,视线沿着中轴线似得大街一直望向东边的城门。 由于阳平关城的东边就是汉中腹地,所以张卫从未留心过此处的防务,布置守卫的兵将也少得可怜。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东城的城墙上架起了数架长梯,源源不断的官军正沿着梯子攀援、跳落在城墙之上,与猝不及防的守军们展开一场混战。 这股登城的官军士气高昂,一边忙着抢占城门,一边不住的大喊道:“汉中已平,尔等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这是怎么回事!”张卫冲着清冷的空气怒吼道:“怎会有兵马从东边来?南郑呢?大兄呢?” 他凭空吼了两声,除了嗓子嘶哑以外,无济于事。 像是有所呼应一般,这一边的虎贲军也开始有条不紊的准备攻城了,张卫麾下诸将一时没有得到具体的军令,只好主动履行着各自的职责,在城头上与对方厮杀起来。至于张卫,他本来就不是个有主见的人,此时被突然一下子弄昏了头脑,更是没了主意。 亲兵走前一步,小声说道:“将军,汉中没了,阳平现在也守不住了,要不咱们跑吧。从南边走山道,跑到巴中、广汉去,尚且能有生机。” “我是一军主将,岂能逃遁山野?”张卫转头怒斥道。 那亲兵赶紧退了一步,以为是对方要下决心与城偕亡了,没想到对方话锋一转,说道:“彼等能从东面过来,定然是汉中不保,我阿兄如今生死不知,五斗米教仅留我一人嫡传我不能就这么亡在这逃亡山野更是不信,这样一辈子都是被缉捕的贼,倒不如降了?”11 第一百七十七章 捍蔽无存 “陈赏越山岳,酒肉踰川坻。军中多饶饫,人马皆溢肥。”从军诗 天明过后,黎明的曙光终于揭开了夜色的帷幕,山间浓雾倏然散去,化作叶尖、树梢上晶莹的露珠。山上那原本据险而守、旌旗招展的屯堡营盘,如今暴露在阳光下,却是满目疮痍,死状极惨的尸首、随处乱丢的兵甲、被失火烧了一半的粮草帐篷。 跟惨重的山上相比起来,稍作抵抗便即投降的张卫给阳平关城提供了极大的保护。经过这一晚的奋战,阳平三万多守军死伤一万余,主要都是山上的守军,至于城中的两万人几乎是毫发无损。 阳平关下城门大开,千余虎贲军列阵于城门处,他们背后就是宽厚的城墙,本来城头插着张字大旗的位置如今也被一面面汉、司隶校尉裴等大纛旌旗所占据。 虎贲中郎将盖顺与射声校尉沮隽率众在城门处迎接南征主帅、司隶校尉裴茂,以及侍中、参军荀攸,沮县长傅干、南郑令朱皓等人正式入城。 张卫被绑缚得结结实实的,跪在前头,他背着光,抬眼看去,只见裴茂等人带着运粮的民夫、羌氐义从、他郡郡兵等部众,大概有五六万人,算上已入城的虎贲、射声,这就是他们一路所号称的十万大军。 看着对方中军抬着的那杆汉字大纛迎风招展、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张卫不由得感慨万分:莫非真是刘氏承天应命,汉祚衰而不亡? 就这么出神的一个功夫,裴茂与荀攸等人已经打马从张卫身边过去了,他们没有下马来给张卫解缚的想法,毕竟一个小小的张卫还不值得他们这么做之所以让张卫跪迎于此,纯粹是为了献俘入城的这个仪式。 入城之后,裴茂着即在府中召开军议,说道:“耗时大半月,我总算能向国家呈递捷报了,这一切,都有赖于荀君运筹帷幄、诸将奋战效命之功。老夫无能,只有一点微薄之力,也只能厚颜跟着诸位分沾勋劳了。” 客套之辞,谁也没有当真,众人一齐笑道:“裴公谦虚了。” “关城中两万降军,纵然精锐仅有数千,也要严加看管,使将兵分离,不得稍有懈怠。”裴茂摇头一笑,忍不住望向荀攸,若不是对方从麋鹿身上找寻到突破点、以及这半个多月以来不间断的观察月色与夜间雾气,纵然是有马鸣阁道这条捷径可走,其战果也未必会有今天这样巨大。 座中军职最高的中郎将盖顺站了起来,意气风发的应诺道:“末将领命!” 荀攸饱含深意的看了盖顺一眼,这一战过后,盖顺的战绩虽然算不上可圈可点,但也是中规中矩。至于是否能重新获得昔日皇帝对他的那份宠信,一举颠覆这段时间以来高开低走的颓势,就看这次的封赏是否破格了。 如是想着,荀攸一时发现裴茂也在往他这里看,他当即侧过脸,与裴茂互看了一下,方才对众将笑着说道:“我军自陈仓入汉中,一路上山行千里,可谓是履尽险阻,军士劳苦。如今既已克平重镇,汉中再无险隘,我已与裴公商议过了,今日烹羊宰牛,大飨士卒,以示不忘众将兵之劳。” 由于山道艰险,往来转运的粮草都是寻常的粟米、肉脯等物,很少有新鲜肉食运来,如今能从阳平关内收缴的辎重里敞开了供应,足以让三军振奋了。盖顺与沮隽两人出身南北军,其麾下的日常伙食比寻常兵马要好上太多,是故除了对能休息一天表示高兴以外,其余的都很是淡然。 反观那些很少吃到新鲜肉食、甚至是肉脯都绝难吃到普通郡兵与羌氐义从,则是振奋不已,军令传达下去,欢呼声响彻全城。 期间,有人跑来问道:“昨夜驱逐攻屯的麋鹿,能否一同宰杀犒军?” 裴茂当时正与荀攸等人查看从张卫府中搜寻出来的汉中形势图,一边看一边想着,像这种随便画几个弯曲的线条就是山川、一个方形就是城池的地图,跟自己随军带来的地图相比,简直是粗糙至极。不过这图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它上面还有许多地理是赵温口述时所未曾提到的,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听了那人的建议,裴茂头也不抬的问道:“尚存多少?” 那人跟着答道:“昨夜闯营的数千头麋鹿,大半都趁着夜色雾气逃散了,当时我等忙于追击杨任,故无暇顾及。今早清点时,山上仅存千余头麋鹿,其中死的有三、四百头。”说着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希冀的说道:“我等想着,不妨将其宰杀炙烤了,拿来给裴公、荀君、还有各位将军进用?” 站在一旁的盖顺与沮隽听了这话,微微有些皱眉。 “哈哈哈。”裴茂这时忽然笑了,抬起头一看,发觉对方是一个羌氐部族的酋长,遂开玩笑似得的说道:“让尔等吃了城中猪羊,还不满足,竟打起此战功臣的主意来了?” “这”那人支吾了一下,好在他顾忌着眼前这些人的身份,容不得他说粗鄙之语,将心里本想说的这些不过都是畜生,算不得什么功臣这话咽了下去。 “你下去吧,府库里牛羊众多,够尔等享用了。”盖顺听出裴茂笑语中的讥讽之意,冲那人摆手说道。 裴茂仍是笑着,像个脾气温和、耳根子软的老好人,只是他的话里却透着威严:“那些麋鹿,凡是已死了的,尔等大可拿去若是活得,就给我留着,我另有安排。” 那人暗感失望,早知如此,刚才就该多报一些的,他倒是没想过借着驱鹿闯营的功劳来讨价还价,在见识过精锐的南北军后,这些武都郡的羌氐已经打心底服膺于大汉朝廷的武力,以后就算是返归郡内,也不会敢有什么闹事的心思了。 待那人退下后,裴茂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不见,冷哼了一声:“畏强好利,贪心不足。” “羌氐之人素来如此,彼居我汉家之域,却不听教化、不服管束,习彼等胡风胡俗,举强者为王。”盖顺在一旁也是不屑的说道,他的父亲盖勋在凉州经常与羌人打交道,对其知根知底。尤其是盖勋死于羌胡之手,作为儿子的盖顺对这些人向来是带有敌视:“若不设法处置,终为一世之患。” “并州刘公等人已对南匈奴编户齐民,比照汉民纳赋供役,再过几年,彼等王庭也将不存了。倘若国家这个处置异族的法子果有奇效,待汉室中兴,雍凉诸胡,将不再为祸。”裴茂无不敬佩的说道。 荀攸眼睛仍盯着桌上的简陋地图,似乎要把这上面的每一条山水都记在眼里,他嘴上说道:“这都是以后的事了,我等还是要着重于当下。” 第一百七十八章 鹿游南郑 “愿得神之人,乘驾云车,骖驾白鹿,上到天之门。”气出唱 “嗯。”裴茂手捋胡须,轻笑了一声,问道:“此战大功,泰半要归于这些山中野麋,若非如此,何能轻易破贼?如今倒还有人想吃了它却不知荀君要如何处置?” 荀攸抬头看向裴茂,笑着推脱道:“裴公既有此问,定然是心里已有了计较,又何必使我现拙?” “依我看,将彼等放归山林,只留下十数只雄雌健壮的,进献朝廷。”裴茂和颜悦色的说道,顿了一顿,继而说出了他自己的解释:“此番麋鹿闯营,助我军击破山中屯贼,堪称天意,理当使朝廷诸公知之。” 按裴茂的想法,他完全可以在报捷的奏疏中做些笔墨文章,把羌氐义从驱赶麋鹿这一段经历给隐去,直接说晚上有数千野麋闯入敌营,助我军大破壁垒。只要将此事归因于天意,不正好可以说明汉室得天之助?虽说不能彻底抵消这两年日食、地震等灾异带来的负面影响,但若是宣传得力,照样能佐证皇帝的天命所归。 至于隐去了这件事的人为因素,是否会引起羌氐的不满,这大可不必担心,因为彼等羌氐在朝中无人,又不关心朝政,根本无从得知裴茂这封报捷奏疏的内容,只要在封赏的时候多给他们一些金银名爵就可以了。 荀攸听罢,眸色一沉,他没想到对方会有如此过人之处,看来裴氏能从河东那场豪强的劫难中脱身无事,不是没有理由的。只要这件事运作得当,再加上南征的大功,裴氏完全可以从因为河东豪强事件、而势力孤弱的状态中走出来,并且以一个强势的姿态屹立于朝堂。 “当然,除了麋鹿自走入营以外,此战还是要靠诸将奋勇效命。”裴茂略有深意的看向盖顺、沮隽二人,揶揄道:“尔等可不要光顾着歆羡麋鹿啊。” 盖顺与沮隽俱是低头,连称不敢,此番负责攻打山屯的是那些羌氐义从和些许郡兵,裴茂将彼等的功劳进行了弱化,却并没有侵犯到自家攻下阳平的利益,而且彼等羌氐,立下那么大的功,岂不是要把他们给比下去?是故,他们虽不懂裴茂如此做的深意,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当是裴茂想借此献瑞、阿谀皇帝而已。 荀攸在一旁浅笑不语,这件事有利有弊,全在于裴茂个人的想法,他没有干涉的理由。不仅如此,为了保证军心,他还要尽可能的帮着安抚盖顺他们,毕竟这涉及到军功公平,当初皇帝还为此事整顿过南北军军纪的。 想到这里,他抬眼看了下盖顺,等几人说完了话,荀攸方才开口说道:“过了这么些天,也不知步兵校尉徐晃等人在傥骆道行进得如何了。” 沮隽立时来了精神,他是个聪明人,只是不愿意把聪明劲用在勾心斗角上,一心只想着建功立业,获得认可。此时听到荀攸似乎要提到下一步的战略,他当即说道:“算算时日,彼等理应出谷了,就是不知道彼等可否攻下成固县,完成对黄金戍、西城等地援军的牵制。” 说着,沮隽伸手在制作粗糙的地图上点了点大致位置,按既定计划,成固县要起到一个牵制、震慑的作用,防止在大军攻打阳平、或是围攻南郑的时候,有援军从黄金戍、上庸等地过来。如今他们已经拿下阳平,若是成固已经易手,那南郑就势如孤城,唾手可得了。 “成固那边是如何情况,尚不得而知,如今且不论其他,我等拿下阳平后,就要做好进军的准备。”荀攸目前还未曾从俘虏口中探知什么有用的讯息,按他们的话说,南郑方向的粮草支援都是几天来一趟,彼此消息传递也不是每日都有,所以荀攸不再对徐晃那支偏师是否成功完成既定战略进行猜测了。 “末将愿为先锋!”盖顺与沮隽异口同声的说道。 裴茂哈哈一笑,说道:“这有何可争的?明日一早,我等大军启程,沿路招摇。好让张鲁自己在心里度量,但凭他一个小小的南郑,能否挡我朝廷大军!” 于是到了第二天,裴茂与荀攸等人带着数万大军,诈称十万,一路向东,往南郑而来。与此几乎是同一时间,从成固出发的徐晃等人也是打着数万人的旗号,从东边进军南郑。 阳平、成固皆没,汉中震动,其郡治南郑骤然受到了来自东西两面的夹击,而此刻的南郑县只有部将杨帛统率的万余兵马,根本没有做好充分迎战的准备,这让张鲁此时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心里又惊又惧,平日里仙风道骨的气度荡然无存。 “张卫、杨白等竖子误我啊!”张鲁召集麾下心腹、宾客,对众人拍案大喝,怒声道:“还有成固,傥骆道不是樵夫猎人才走的险路么?多少年不曾通过商旅了,哪能一下走来数万大军!” 张鲁无论是掌教之初、还是刚入汉中的时候,都没少杀过人。只是这几年他坐稳了势力,又听从了阎圃的建议,对这些人示以怀柔,这才让人误以为他是个儒雅敦厚的师君,全然忘了他当年借刀杀人,利用张修杀死太守苏固后、又寻衅杀死张修的冷酷。 此时的张鲁拍案而起,那一身骇人的气势,让在场的姜合、李庶等人只觉得浑身毛孔紧缩、寒气彻骨:“如今阳平、成固已失,南郑再无险可恃。士气挫伤,我等该如之奈何,还请诸君有良计教我。” 座中的李休此时表面平静如常,实则内心波澜起伏、久久不能平静。没有人能理会到他此刻激动亢奋的心境,李伏早在多日前就以探亲未由赶往成固,如今若是不出意外,想必已经和傥骆道出来的官军搭上关系了。联系成固几乎未有抵抗便失陷的事情,可见李伏在其中出力不小。 如今同谋的亲友已经上岸,是时候该轮到自己出一把力了。 李休定了定神,故意作出一副真挚、焦急的表情说道:“师君大可不必忧虑!如今黄金戍尚有精兵数千,上庸、西城等地的申氏素来亲近师君,只要师君书信一封,将军杨昂必会带各地兵马来援。此外还有巴郡七姓夷王、两郡五斗米信徒,也可调派数万大军。只要我等坚守南郑,不消数日,便会有兵马来救,届时内外夹击,断绝粮道,彼等必然自败!” 且不说彼等敢不敢过来支援,就说南郑能不能在朝廷大军的进攻下坚守到援军都是个问题,彼等连阳平关这样的险要都能拿下,何况是一个南郑县?他故意夸大其词,为的就是将张鲁和五斗米道的骨干都留在这里,好让朝廷将其一举成擒,免去追击搜捕之苦。 张鲁眼神闪烁了几下,冷哼一声,神色有些不悦。 李休心里一颤,不知是哪里说错了,或是让张鲁起了疑心。但他却不知道,张鲁本人贪图富贵,畏强凌弱,虽然李休刚才提的计策听上去很是可行,张鲁也是极为动心,但若是要把他自己置于险地,这却是万万不能的。 “师君,在下有一计,可保万全。”迟迟未发一言的功曹阎圃起身说道。 第一百七十九章 逋窜悔过 “灵怪大千俱破胆,那教猛虎不投降。”伏虎林应制 张鲁眉头一抖,连声说道:“快说!” “请屏退左右。”阎圃毫不顾忌的看了李休、姜合等人一眼,意思简单明了。 不仅是李休心惊不已,就连心里有鬼的姜合等人也是眼神飘忽,阎圃将彼等的神色皆收入眼底,不声不响的等着张鲁下令。 张鲁的眉头皱起,似乎也很是烦闷,他把手一挥,道:“尔等都下去!” 接着,他便将阎圃引入内室,对这个自己手下最信任、也最有智谋的功曹说道:“阎公可有良计授我?” 阎圃这才慢慢悠悠的说道:“敢问师君一句话,今时今地,我军真要与朝廷死战不可吗?” 这话把张鲁给问住了,他犹豫了下,模棱两可的说道:“非是万不得已,谁愿与如今的朝廷相抗?” 阎圃抬眼看向张鲁,说道:“在这个关头,师君还要瞒我不成?” 张鲁一愣,接着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干脆的说道:“是,我尚且心存侥幸。不瞒阎公,早在朝廷抵达阳平之时,我便已派骆曜赶往刘君郎处,命其与我母一同布置、谋杀刘焉。等刘焉一死,益州大乱,我再带着汉、巴之兵南下,扶立刘瑁登位。那时即便汉中已失,只要我据守剑阁、白水等处,彼等便只能望关兴叹!”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似乎不愿与阎圃炯炯发亮的目光对视,低下了眼睑,说道:“可谁知道,计策尚未有所成效,朝廷之军便进展如此迅速,不仅攻克阳平,甚至还派出奇兵、断我一臂诶,想我张鲁称雄巴、汉,如今落得此等境地,安知非命啊!” 阎圃静静地听着张鲁说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引得张鲁心里好奇,说道:“阎公这是何意?” “师君。”阎圃看了张鲁一眼,他是巴西豪强出身,与张鲁这个走底层路线发展势力的五斗米道本来没有什么交集,只是谁让他的母亲有一年生了重病,全靠张鲁才得以救治。 后来阎氏由此信奉了五斗米道,并利用自家在地方上的势力为其庇护。阎圃其人也为张鲁当初所勾画的,诸如宽宥犯法者、义舍、少劳役等宽惠的治民蓝图所吸引,甘愿为其效力。阎圃一路上追随着张鲁走到今天,从最开始与其君臣相得、共建起的nn,到张鲁为骆曜画的大饼所迷惑、一步步让这个nn有覆灭之危。 想起最初的一时热血、壮志,阎圃心里再多感慨,也终究化为一声长叹,为其谋划道:“官军既能夺阳平,如何不能夺下剑阁、白水?纵然彼等一时受阻,师君又如何能担保以一己之力,压服益州豪强?这可不比汉中区区一郡,何况我等又是乘败而来,彼等更不会心服,还会引起诸地反叛、拿师君的人头以迎王师。” “哼,他们敢!我先杀了一批不服的,看谁还跟与我作对。”张鲁临了还是很狂妄。 阎圃深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若是刀兵真的有用,师君当初设计杀太守苏固、以及诛杀为苏固报仇的赵嵩、陈调等汉中豪强之后,直至今日,汉中为何仍有不服师君者?” 张鲁一点就透,立马联系起来:“阎公的意思是说李伏?” 李伏早在多日前就借故前往成固,之后便再无讯息,张鲁还以为他已经死在官军攻城的战斗里了。如今经过阎圃这么一点拨,他顿时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之处,连带着李休也被他怀疑了起来:“李伏与李休素来交好,如今李伏疑似投敌,这李子朗看来也有贰心,其刚才劝我留守南郑,恐怕也是不怀好意。” 张鲁脸色极为难看,他此时没有流露出遭受手下背叛的愤怒,反而很是沮丧,像是被人瞬间抽走了脊梁了一样。他治理汉中快四年,尚且还未将这一郡之地的豪强抓在手里,以后若真是依骆曜的话得了益州,又如何能不被那些豪强欺瞒呢?真要把他们杀光么? 就连张鲁自己也知道,杀光豪强完全就是一个做不到的笑话而已。 “在下很久以前便曾说过,骆曜此人,至微至陋,但有小智、不可与之谋大事。”虽然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放马后炮来刺激张鲁,但阎圃还是不得不说自己当初为了劝张鲁保持清醒花费了多大的努力,到头来还被骆曜教唆挑拨:“师君如今落得这般下场,此人多半难逃其责!” “啊?”张鲁眼睛一瞪,看了看阎圃,说道:“可汉中这情势阎公你也见到了,如今不依骆曜之计,占益州为己用,我等将无路可去了。” 阎圃轻蔑的一笑,对骆曜那个幼稚的想法嗤之以鼻。早在朝廷兵临阳平的时候,他就已为张鲁预想好了后路,就因如此,所以他才对骆曜、李伏等人私下里的小动作视而不见。 “如今阳平已陷,师君之弟尚无音讯,不过据逃兵来称,其已为朝廷招抚。可见师君即便有擅领郡县、断绝栈道之罪,朝廷也没有非杀不可的意思。”阎圃说到一半,忽然停住,抬眼看向张鲁。 “苏固非我所杀,论起来,还是我杀了张修、为了苏固报了大仇呢。至于攻打汉中、阻绝道路,那全是刘焉一个人的主意,我那时只是其部下一个司马,不奉命又能如何?”张鲁沉吟道,本来拧着的眉头缓缓舒展,眼角带着笑意,当即拍了拍大腿,惊喜的对阎圃说道:“按这么说,朝廷还可能会赦免我?” “唯唯。”阎圃对张鲁拱手执了一礼,说道:“朝廷之军如山洪奔下,势不可挡,杨昂、申氏等人岂会赴死来救?至若退据益州,更是可笑至极,师君还记得去年南下寻亲的来敏么?至此细思,安知彼等不是奉朝廷遣派?朝廷谋算益州之心久矣,如今唯有一降,才能保全身家,甚至是保全五斗米道,还望师君三思。” 张鲁脸色骤变,尤其是当阎圃提到来敏之后,心里仅存的那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如果朝廷真的布局缜密,那他再顽抗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直接降了朝廷,至少朝廷会像对张卫那样,念在归降有功,留他一命。 只是,张鲁想到,这种种分析,到底是阎圃这几天想出来的,还是在来敏南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打不过官军,于是早想好了让自己现在归降朝廷? 他犹疑着胡思乱想了一会,最终还是决定相信阎圃与他多年的交情绝非李伏那等人可比的,不然以对方的智谋,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害他?但张鲁转了转念头,还是试着说道:“还是阎公才智高绝,如今看来,归降王师,确为不二之选。我这便让人预备” “且慢。”阎圃嘴唇轻动,又道:“今日若是因势而降,必为其所轻,不如暂依巴郡杜濩等处聚兵据守,然后遣使与王师说情归降,则得功必多。” “好、好。”张鲁再无疑虑,连声说道:“就依阎公之计!” 于是没等到第二天,张鲁立即召集手下,不顾李休等人抗议,宣布带领余部翻山赶往巴郡。在动身的时候,张鲁忽然拉住阎圃问道:“李休此前献计欲害我,我想除之,如何?” “不可。”阎圃劝道:“此人既与李伏交好,难保其不会与王师私下有往来,若是此刻斩杀,无异于得罪王师。” 张鲁有些不情愿的说道:“哼,倒是便宜他了。” 见张鲁虽然面色不忿,但好歹听进了话,这让阎圃稍放宽心,接着,又提及一事,道:“姜合、李庶二人近来行迹诡异,恐有预谋,师君得多留心防范才是。”14 第一百八十章 整军待命 “汉中之地,后可据而安,前可恃而进。”宋史 在得闻裴茂、徐晃两军东西并进的消息后,张鲁果断在阎圃的建议下弃城而走,结果还是先出发、行军速度相对较快的徐晃所部率先进夺南郑。 既到南郑,徐晃没有急着带兵入城,而是在城南靠近汉水处扎下营寨。中军大纛一立,第一道命令就是让各都尉、司马约束部下,不准擅自入城扰民,徐晃治军有方,南北军素来讲究军纪,没有哪一个将校士卒敢以身试法。所以南郑城里的百姓,消息不灵通的,一时间竟还有不知道城外连营扎寨的。 扎稳脚跟以后,徐晃立即带着一千人入城,第一步就是接受官署、府库,然后派遣赵云、太史慈等人带兵象征性的追击一下张鲁。直待点收无误之后,方才算是彻底在南郑落脚,等到第二天下午,斥候传讯,言裴茂等人所率大军已在城西不远处。 裴茂等人没想到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盖顺、沮隽等人尽皆扼腕,倒是裴茂豁达,在城下拉着徐晃的胳膊,笑着说道:“傥骆道艰险殊绝,公明能履险而至,立此大功,可见不凡!” “都是国家庙算深远,料敌于指掌之间,我等不过循计蹈步而已。”徐晃态度不卑不亢,很有觉悟的说道。 裴茂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看向荀攸,右手指了指徐晃,一切尽在不言中。 荀攸在一旁也是浅笑不语,作为参与谋划南征路线的两人,彼此心知肚明。这次南征,看似是裴茂这方声势浩大,担当主力,其实只不过是吸引张鲁主力,为徐晃这边减轻压力的。 看看人员配置就知道,被皇帝亲口赞誉为上将军的徐晃就不说了,太史慈、孟达都是殿前羽林郎,整日与皇帝形影不离,恩信深重。皇帝明显是将破敌的希望寄托在了由徐晃、法正、太史慈这些心腹亲信组成的偏师上,虽说给这支偏师的军令表面上只是占据成固、形成威慑,其实在占据成固之后的下一步动向,不需明说,徐晃等人自会领悟。 裴茂与荀攸进了城,听徐晃说彼等是如何在山中急行军、在雷雨夜中突袭成固的过程后,裴茂唏嘘不已,捋须道:“若是这雨在山中早早的落了,步兵营岂能如此神速?观彼成固守军惊呼为鬼兵,到是与野麋闯营有合契之妙啊。” 荀攸笑了笑,没有接话,反而问道:“法监军呢?” 他环顾一周,这个军事会议,盖顺、沮隽等校尉以上的人都来了,作为监军谒者的法正没理由不到。 裴茂也注意到了这个事,心觉有异,拿眼看着徐晃。 徐晃尴尬的一笑,很惭愧的说道:“监军谒者在行军路上感染风寒,身体不适,如今正在成固县调养。” 座中皆是一惊,原秘书丞、现南郑令朱皓连声问道:“好端端的,如何会染上风寒?法孝直如今可无大碍?” 作为同出秘书监的朱皓,在座很少有人比他还清楚法正对于皇帝的重要性,如果这个被皇帝看中的少年英才一出师就折损在汉中,且不说将为皇帝带来何等的打击,就对社稷而言,也是一个极大的损失。 “已寻多位医者诊治过了,尚无性命之虞,多休养几天就好。”徐晃见众人都是紧张的神情,自己的语气也不由带上一丝严肃。 “法孝直乃是不可多得的俊才,又为国家所重,断不能有失,成固是谁留在那里?务必让他多费心思照顾。”裴茂吩咐了几句后,便开始布置了接下来的军事布置:“如今汉中以东,有张鲁部将杨昂勒精兵数千,驻守黄金戍、又有上庸豪强申氏聚众数千家,久未见降表。合该遣调将兵,赴黄金戍、西城、上庸等地宣喻王命。” 裴茂正说着,忽的环顾四周,慢慢悠悠的说道:“那位愿领兵前往?” 座中的盖顺、沮隽、徐晃等人皆低着头闷不做声,他们心里都清楚,此时带兵跑到上庸去,必然会坐失随军南下益州的大功,这种因小失大的事情,没有人乐意去做。 沉默片刻,还是徐晃说道:“如若明公不嫌,末将麾下军司马太史慈勇略足备,可独领一军,担负大任。” 在这里,徐晃其实还是抱有私心了的,不然也不会举荐太史慈去上庸捡芝麻,而留下赵云。 裴茂对这个千里护送孔融、郑玄来朝的义士有些印象,笑着点头,说道:“着即拨他二千精兵,顺江而下,东方之事,尽委其人。” 盖顺心里顿时一松,正准备打起精神接受裴茂关于进军白水关的军令时,却听裴茂笑说道:“我等南征,实为讨伐米贼张鲁割据汉中、杀官害民之罪。如今张鲁逃亡巴中,再往南,则是益州牧刘公治下,多年隔绝,不知彼等音讯。于情于理,都该知会一声,不论是劝其率众剿贼、或是与我等共同进军,都是于国有利。” “嗯?”盖顺不由惊诧一声,与他一样,沮隽也没有预料到这个结局。朝廷兴起大军,明面上的数字就有十万人,绝不仅仅是为了征讨张鲁,连带着是要拿下整个益州的。怎么到了这个关头,裴茂突然说朝廷没有讨伐刘焉的意思? 难道收复益州,不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么? “明公!”盖顺不得不表示反对了,若真按裴茂这么说的话,那他们此行的战争目标已经达到了,可以准备班师回朝了,这样一来,还不如在开始毛遂自荐、东去上庸呢:“益州牧治地连年,久不遣使来朝,纵然是有米贼拦道之故,其心也必异。不然,但凡有一次朝觐天子之心,如何不能东走荆州、绕道南阳入朝?可见此人非是心向天子,而当是与米贼互通图谋,明公要请其出兵助剿,末将以为不可。” “末将附议。”沮隽紧跟着说道:“益州牧心怀异志,不可轻信,兵法有云兵之情主速,若是迟缓军心,迁延日月,恐有妨大事!何况朝廷兴兵十万,若是只讨得汉中而还,岂非令天下人笑,以为朝廷用兵甚慎,割鸡尚用牛刀?” “公明,你也是如此想的?”裴茂笑眯眯的看着众人急躁的样子,知道他们心里都很不情愿,但蜀中的裴俊尚未有消息传来,眼下确实不是进兵的时候。若是裴俊在书中把事办成了,那么益州可不战而下,若是没有办成,再从容进军不迟。 徐晃谨慎的说道:“无论如何,末将以为,都该先移师白水关,遣使入蜀,晓谕朝廷南征之意。随后观蜀中动静,再做打算。” “这是老成之言。”裴茂通过这么一番动作,很直观的考察到了三人的性格、心性以及智略,孰优孰劣,一目了然。再看看静坐不言的荀攸,裴茂冲其点了点头,胸有成竹的说道:“只待汉中的消息传到蜀中,用不了多久,蜀地必有大乱,届时不战而降,尚未可知。若能使蜀地少些刀兵战祸,岂非我大汉之福?” 徐晃目光一闪,他早前从李伏等汉中豪强的口中知道些关于益州的辛秘,如今联系起来,这蜀地大乱,多半是出在益州牧刘焉的病情上。他心里有了底,也不再着急,反正只要蜀地动荡,即便是献土归降,也少不得由他们带兵四处戡平宵小起事,战功依然会有。 至于沮隽则是信服军令,既然裴茂信誓旦旦的认定蜀地将会生乱,那他纵然心存疑虑,也无需再多做质疑。 唯有盖顺,仍有些不信的问道:“此前未有预兆,末将不知,蜀地如何会生乱?”11 第一百八十一章 别开新面 “自开元以后,山南西道尝治此,用以北援关中,南通蜀口。”读史方舆纪要 打发众将下去了之后,裴茂坐在榻上,没来由的叹了口气。 荀攸料想对方是担心儿子裴俊在蜀地的安危,哪怕有长辈在旁帮衬,但对方毕竟才十五六岁,就让他主持这种大事,也算是难为他了。于是,荀攸开口说道:“贵府家传敦义之风,令郎君虽远在蜀地,纵事不成,但凭才智,足堪保全其身。” “愿是如此吧。”裴茂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既有王命在身,便当奋力为之,何能心存畏缩,顾己保全?此无状子若是不肖,辜负王命,纵然保下命来,我也不放过他。” 裴茂治家严谨,膝下裴潜、裴俊、裴徽等几个儿子在他的管束下都很懂事明理,有人曾说他裴氏几代遗泽厚积,终究要在他这一代开始发扬光大。 荀攸略为动容,好生说道:“裴公无需多虑!令郎君身边既有其姊夫,老成干练、又有平准监从旁布置。等事起之时,来敬达那边也会主动倾靠过来,两相合力,不愁不得功成。我等这几日,只需要静待消息便是。” 裴茂舒展了几分眉头,轻声问道:“那张鲁呢?五斗米道在巴中广有信众,彼等南逃至此,犹如虎归山林。纵然有来敏、还有吾儿等人从中绸缪,事后怕也是免不了一场恶战。” “张鲁乃从容而退,非是仓皇而逃。”荀攸不以为然,摇头说道:“若彼等真有顽抗之心,又何必将所积资财粮草等物留于府库?既不焚毁、也不带走,任其壮大我军,可见彼等心里尚存一丝苟且侥幸之心,说不准,还会因势而降。” 裴茂静静地思索了好一会,最终是同意了荀攸的观点,点头说道:“果是如此,那此行南征可就真是如有天助了。” 随后二人商议,打算留下南郑令朱皓,代行汉中太守职权,临时主持汉中民政、至于汉中的军事,则是留给了驻守成固的孟达以及东去上庸的太史慈。至于剩下的众将,则是稍作整顿,以步兵校尉徐晃为前锋,带起精兵两万,以及义从、郡兵、民夫等七万余人,共十万大军,赶赴白水关。 白水关是益州与汉中之间的重要关隘,张鲁是轻车简从,故能选择不走白水关、直接翻山越岭逃往巴中。而裴茂这数万人却是不行,依然要走大路到白水关,以期对益州形成威慑。 当大军紧赶慢赶的来到白水关下时,东边的太史慈传来捷报,言黄金戍的守将杨昂率众投降,上庸、西城等地豪强申氏也派部曲参战、表示归附。于是裴茂传令太史慈领兵驻守上庸,以进窥房陵、及其背后的荆州。直到汉中彻底安定以后,裴茂这才提笔又写了封奏疏,捷报张鲁南逃、汉中等地已指麾而降。 其中又着意详述了徐晃等人出骆谷之后、亲冒矢石的破敌之功并提请皇帝予以激赏,以及早日简拔太守、县令等长官南下赴任。这道奏疏写的很真实,既没有过度夸大徐晃的战功,保证了盖顺、沮隽等人在作战时的功绩,又做到了将徐晃这支偏师的战绩当成一个足可夸耀的亮点。 皇帝接连两天,依次收到攻克阳平、降服汉中的捷报,这让他胸中的积郁一扫而空,就连声音都轻快了不少:“汉中既平,米贼潜逃,如今就只需等进一步的捷报了。” 虽然皇帝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善于察言观色的司空赵温还是听出了皇帝话语里的高兴,他说道:“大军南征以来,屡立战功,陛下如何酬庸有功之臣,还请赐示臣下,以便准备。” “将士跋涉艰难,奋勇效命,自然要多给恩赏。”皇帝点了点头,说道:“如今且先把功记着,等益州戡平以后,再做封赏,如何?” 赵温自无不可,连声应道:“唯,当年舞阴侯岑公征蜀,nn江关、广汉等地,光武皇帝也先是屡下恩诏嘉之,只待功成之后,再做封赏。如今正可援引成例,先降恩诏于裴茂,以激励三军将士。” 在一旁的太尉董承有些眼红,若皇帝肯让他领兵出战就好了,可皇帝偏就明里暗里的防着他,不仅抽调、裁并了他的部曲,更是丝毫不给他领兵外出的机会。幸而除此之外皇帝依然对他颇为倚重,让他作为朝堂上的一足,制衡关东与关西的势力,不然董承倒真要怀疑皇帝要对他走狗烹了 如今裴茂眼见是要立下大功的,他既然拦不住,将他故意拖着也是好的,于是闷着声音说道:“伐蜀之役,汉中不过一次前锋,何况贼首张鲁未得,终究不是克竟全功,朝廷此刻给予嘉赏,确实还早了些。” 他还想说没准接下来在白水关、剑阁等险隘还要吃几次亏呢,当初岑彭伐蜀,不还是打了好几场苦战么?只不过这话太过晦气,不能在皇帝面前乱讲。 “是这个道理。”皇帝应了一声,权做是同意了,复又说道:“汉中太守苏固身死贼手,朝廷理当旌烈我记得他是扶风人?” “唯,此人正是扶风武功人,中平年间以议郎转任汉中太守。”司徒马日磾久在中枢,熟悉人事,又是扶风本地人,头一个答道:“除此之外,其门下掾陈调、主簿赵嵩等人,为主而死,可堪壮烈,也应一并嘉赏。” “此二人若有后嗣,适龄者可使公府辟举,若是幼子,则入太学。”皇帝不熟悉这两个名字,只是随口说道,他此刻的注意力全放在苏固身上,若苏固出身扶风苏氏,那他应该与太学里就读的苏则有些关系才是。只可惜他早先已定好了太学学制,现在还不是放苏则做官的时候,不然还真能借此提拔于他。 待回过神来,皇帝见众人都是静默不语,方恍然笑道:“汉中郡位置险要,前有公孙述称帝蜀中、后有张鲁据险自守,皆是朝廷无以及时掌控、使得其地落入他人之手的缘故。如今汉中重归朝廷治下,自当以往鉴来,有所防范才是。” “可选拔忠直能干的良吏,任职汉中。”马日磾已经打算荐举人选了。 赵温这些天跟在皇帝身边,隐隐明白对方的意思,说道:“除了选拔良吏任职以外,臣以为,不如由朝廷直属,比照三辅、河东等郡,归于司隶校尉属下。如此,便不当至于任何疆臣之手,蜀中可保无虞,则关中自然太平。” “我正是有此意。”皇帝笑说道:“即日起,汉中归属司隶校尉,不再交由益州,以王朗为太守、太史慈为上庸都尉。”11 第一百八十二章 犬牙相入 “高帝封王子弟,地犬牙相制,此所谓磐石之宗也。”史记孝文本纪 古来划分行政区域,讲究的是山川形便四个字,很少不是依大河、山脉走向而划分州郡县界的,例如益州与司隶之间的秦岭,并州与冀州之间的太行山。这样划分的缘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被山川分隔的两个地域之间有着经济、文化、气候土壤上的差别,各个区域之间有着不同的发展方式,所以据此划分会使得官员治理更为便捷。 至于汉中本属于巴蜀,民风迥然于关中,皇帝站在军事、政治的角度,为了消除益州所凭恃的山川之险,打破今后再有野心家敢在益州实行割据的地理基础,防止分裂,所以才将汉中纳入司隶校尉部,也就是归于朝廷直辖。但这从治理、经济的角度来说,这无疑是凭空给司隶增加了治理难度,并不是件好事。 “汉中从来便为益州所有,一旦隶秦,则蜀之险尽失。虽为杜渐防萌,但恐也有违禹贡分州之意啊。”马日磾一方面也是觉得汉中隔着秦岭,难与三辅之地交通往来,不便治理另一方面则是出于畛域之别,不太乐意接受,故而说道。 “禹贡划天下为九州,那是上古之人对当世天下所做的划分,后世之人,就不能因时而变了?若如此,孝武皇帝何故设十三州刺史?”皇帝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汉中最开始的确是蜀国的,后来为秦国所夺,又与楚国相争数十载,所以混杂了荆楚、巴蜀以及关中之地的文化,不单是蜀地。再说了,就算是把汉中还给益州,他的治理成本就会降低了么? 见大事已定,众人只得说道:“臣等谨诺。” 皇帝这时忍不住往外看去,近处的屋檐与远处的门墙之间隔着一片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高照,本是暮春湿润的时节,却热的像是盛夏。看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不由散了几分,低下头随手摆弄了下桌案上的捷报,轻声说道:“克平汉中,到算是今年头一件喜讯了。” 自从进入四月以来,关中各地郡县便再也不曾报过雨水的消息,旱灾的到来虽早已是意料之中,朝廷上下也为此做了许多如沟渠、粮储等应对工作,但当它真的到来之际,众人仍是不免有些心焦。毕竟天威难测,人力渺所以南征的胜讯,在众人看来,无疑是件可以振奋人心的好事。 太尉董承忽然对一旁的亲信、尚书仆射吴硕打了眼色,吴硕立时会意,说道:“臣听闻汉中富庶,其府库宝货、粮草堆积如山,皆为米贼张鲁多年经营。如今司隶校尉已兵指白水,朝廷再往其军运送粮草,路线绵长,翻山越岭,恐会愈加艰难,况乎近月以来,关中旱情初现故而,以臣下愚见”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皇帝知道他藏着的是什么意思,点头说道:“嗯,你说下去。” 吴硕一时捉摸不清皇帝的心思,只得伏身在地,加重了语气说道:“索性不如使司隶校尉就食当地,一应所需,皆从汉中府库支取,既可保证粮草不断,也可为朝廷节省仓储谷粟,以备旱情。” 皇帝听了,一时没有说话,低头思忖半晌,忽的转脸问向侍中、平尚书事杨琦:“杨公以为呢?” 杨琦盯看了吴硕一眼,在座的都是人精,也知道吴硕打的什么主意,汉中府库在徐晃入城之后就被封藏了,裴茂为了避嫌,也派人严加看守,就怕有在里头动手脚。故而在奏疏中甚至还请朝廷派人南下准备接收与清点,如今将这笔钱粮一股抛给裴茂自行处置,即便裴茂本人清正廉明,也难保底下人不会动坏心思,这终究会是个隐患。 而皇帝特意问杨琦的意见,是想看看杨琦对裴茂的态度,一语道破,会打乱董承的心思,引得对方不满不说话,又对不起自己秉正处事的心,而且,赵温还在一边等着接口呢。 杨琦小心的绕过了这个坑,委婉言道:“用汉中府库以资前军,固然可为,但也应谨防宵小肆意调度,从中取利。不如由朝廷调派一员能吏,前往汉中督粮。” 马日磾抢白道:“前次武都太守韦端,调集百姓,督护粮道,颇为得力。其人虽未有杀敌之功,却有运筹策算之绩,与其另托他人,不如继续使其督办粮草来得方便。” 京兆人韦端当初仕为黄门侍郎,还是马日磾举荐给皇帝的,在他当时看来,这本是一颗闲棋,是他在当时与皇帝达成政治互信的一场简单的交易而已。毕竟韦端的声名不出州郡,祖上的家世也早已落魄,几乎从未进入过朝堂中心,所以马日磾便疏于笼络,对待彼等的态度,也就没有像对侍中马宇、劝农令第五巡等人那般亲近与认真。 谁知就是这么个被他忽视、被打上了关西烙印的人物,居然被皇帝所看重,通过亲近韦端的两个儿子韦康、韦诞,间接的让韦端改变了立场,跳到了皇帝的阵营。韦氏今后前途远大,已是可以目见,俨然不需要再靠着扶风马氏的荫蔽。只不过念在不可割舍的同乡之谊,没有彻底与马日磾断了往来罢了,此番马日磾打算吸取教训,好生巩固与韦端、金尚等人的关系,对这些关西士人,即便是游走在权力场的边缘,他也得用心维系。 关西士人虽仍凭借着主场优势,在朝堂上占据强势,但在外人看来,在士孙瑞被罢官以后,关西就已经开始显出颓势了。马日磾此次趁着最终录功封赏之前,示好韦端,就是为了试图振作。 “武都面临的形势不比益州要简易多少,韦端一面要看护陈仓粮道、抚慰郡民,一面还要与刺史钟繇盯着陇西诸羌的动向,责任重大,再让他入汉中监粮,那武都怎么办?”皇帝摇了摇头,直接否决说道:“不妥当。” “陛下睿鉴,臣也以为然。”尚书令杨瓒闻声附和说道:“武都郡北接陇西、汉阳,西接白马、参狼等羌,位置紧要,不仅能干系到南征军务、还干系雍凉局势,岂能再委他职于韦端,使其分心旁务?” 皇帝近期正打算子啊凉州给韩遂找些事做,故而在这种时候,断然不会让韦端再分出精力用在南征上:“不都说王朗此人高才博雅,恭俭节约么?如今既已诏拜他为汉中太守,那就让他赶赴汉中后,先点清府库钱谷财货,再与南郑令朱皓一同量入为出,负责南征军需。” 见事情的走向有些不在意料之中,吴硕忧心的看向董承,只见董承面沉如水,朗声答道:“唯,既如此,汉中府库之粮,足以资军数月。以南征诸将之能,这数月间大可为朝廷克复益州。故而,臣斗胆请诏,这一批将发的粮草,不如搁置不发,以待旱情赈济之用。再另遣快骑宣诏于汉中,许司隶校尉自行取用府库钱粮。” 第一百八十三章 再接再厉 “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庄子养生主 皇帝沉吟了会,忽的问向赵温:“上一批粮草是何时拨给?” 南征的粮草供应在地方上是由韦端、射坚等人负责,在中央则是以司空赵温主持全局,他立即答说:“禀陛下,上一批粮草还是十五天前拨给的,自那以后,司隶校尉等军所需,皆仰赖武都太守韦端征集地方麦粟、以及从武都氐王窦茂等贼营寨俘获的大批钱谷。如今算来,粮草虽所剩不多,但大抵能再济用一些时日。” 董承半是提醒着说道:“君上,既然汉中之粮可用,朝廷也不必再耗十数万的麦粟供应前方。与其将这些粮草在转运途中凭白耗散,倒还不如留待他用,今年旱情已成,若不多备些救济的粮草,恐怕朝廷近年辛苦,会溃于一旦。” 汉中的府库未有经过劫掠与兵燹,仓储钱谷都得以保全,裴茂在奏疏里仅是粗略的估计就有三四十万石,差不多够十万大军用两个月了,这两个月之内,难道还拿不下一个益州? 董承之所以这么说,恐怕是想着宣诏派的是一路疾行的快骑、而新官上任,负责调度粮草的太守王朗紧赶慢赶也比不上轻骑加急的速度。 这等若是裴茂可以在王朗到来之前开府取用钱粮,在这段无人监管的时间内,只要稍有疏忽,就会为人抓住把柄,事后论起功来,也会因此而打个折扣。 明里暗里,董承都是在算计裴茂,但他偏就用的一个取巧的法子,没有影响、危害到全局的利益,理由也很光明正大。对于裴茂来说,这何尝又不是一种对个人品性与能力的考验,事后吃了亏,也不能说全怪别人。 皇帝认真想了想,觉得即便是要考验裴茂等前方将官的品性,也得做好万全的应对准备。何况,此时相比起来,既然汉中不缺粮草,那这批将要发放的军需大可在别的地方物尽其用,这也是符合优化配置的观点。 于是他点头说道:“便依此议。不过,此次旱情,不仅涉及关中诸郡,并州、雍州等地近来传报也有少雨、不雨等气候。是故,各地都要有充足的储备以应对旱灾。如今武都郡为了应付南征军事,驱役民力,疏于农桑,今岁旱情必然受灾严重。这批粮草虽然不再供给裴茂,但还是依原有的计划,取十万石麦粟,自长安发往汉阳待用。” 董卓求得就是这个,南征是朝廷头一等的大事,分量不比旱情要轻多少,他没有必要、也不敢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暗中派人去汉中做什么手脚,这样只会得不偿失。所以他只能寄托于汉中郡看守仓库的掾吏手脚并不干净,裴茂军中督军粮的人不尽是正人君子。 接着,他转头看向作为末尾、官爵最轻的尚书仆射吴硕,说道:“愣着做什么,去拟诏。” 吴硕连忙应了几声,后知后觉的站起来,走到一边的小案旁拿起笔将刚才议论的事草就了几分诏书,然后将其双手奉上。 虽然吴硕的品性为人所不齿,但他在尚书台多年,熟悉各类文事,对这种诏书辞令最是驾轻就熟,该避讳的、该简述的,他都做得十分妥帖。 这一点,就连皇帝见了,也挑不出毛病来,他将诏书看了一眼,确认无误后,便用彤管笔在草诏的首部勾了一圈,再递还给了仍在一旁侍立的吴硕,说道:“再添一句,就说这十万石粮,不是让他们拿到了就直接用的,而是要先存放着,随时应急。” “臣谨诺。”吴硕点头接过诏书,这诏书此时仅仅只算是草拟,只有等皇帝圈红了,才能将其誊抄、润色,再盖印形成正式的诏书,发放该处。 汉阳郡南边紧挨着武都郡,其北部又是安定郡,大军驻扎,人口繁盛,可谓是雍州的核心郡县。将十万石麦粟运往汉阳郡,可以做多种用途,一面能随时接应上汉中的军需,一面能赈济因雍凉旱情而受灾的百姓,此外,还能就近为雍凉的羌事做好预备。 凉州刺史韩遂在朝廷的几次催促下,还是在金城郡磨磨蹭蹭,一下推说钱粮征调不及,一下又说远近羌人不附,总之就是不肯出兵。非得等到这次裴茂攻下阳平关,见汉中局势再无反复的余地了,他这才算是下定决心,带着两三万人去围攻位于枹罕、自称河首平汉王的宋建。临行前,还派使者来长安请求拨给军需钱谷。 韩遂不比马腾,马腾至少还有个扶风马氏的身份,又有马日磾作保,皇帝还可以姑且信之任之。而韩遂一介凉州士人,很早以前就具备相当强的独立性,为人趋炎附势,对汉室没有多少忠诚。像这种无法直接掌控的一方诸侯,朝廷不但不会给他拨给粮草,反倒还会防备他的任何动向。 这一点,在承明殿的几个大臣们来看,几乎已是一个共识了。 “凉州刺史韩遂几次借口违诏,不仅推诿不前,还拥兵两万余驻守榆中,这分明是想观望我军南征局势,借机行事。”韩遂的这个动作瞒不住旁人,赵温直截了当的说道:“臣以为,韩遂的心思就放在南征一事上。若是南征受挫,彼等恐会再次鼓动羌氐作乱,以此进据雍凉若是南征事遂,彼等转向陇西,奉诏讨伐宋建,为时也不算晚。” 榆中是金城郡最东边的一个县城,西南就是宋建所在的陇西郡,东南就是雍州刺史钟繇、以及安集将军张济等人所在的汉阳郡。若是韩遂要从金城出兵枹罕,完全不必借道榆中,而他却借口称要在此等待羌人义从,等大军集合了乃敢发兵枹罕。 “如此行径,实在首鼠两端,非人臣所为。”董承忽然说道:“此战即便讨平宋建,那也是彼等谲诈无情,不足以称之为忠于朝廷。” 陇西宋建虽然势力微弱,当初却是孝灵皇帝年间、凉州羌乱的主谋之一,在河西羌氐之中有极高的威望,朝廷这次诏令韩遂攻灭这个昔日一同反叛的同谋、前辈,一是假道伐虢,为南征汉中而虚张声势、转移外界的注意力,二是给了韩遂一个正式洗白上岸、向朝廷表明忠心的投名状。 赵温眉头一皱,与马日磾、杨琦等人相视一眼,皆是会意,一众默契的不接董承的话茬,反而说道:“无论韩遂心思如何,一旦宋建败亡,雍凉之间必有动荡。如今正多事之秋,安集将军张济理应约束部众,严守边境,不得擅启战端。” 羌氐对战祸最为敏感,宋建死后,必然人心惶惶,这就不得不让临近的几个归附于朝廷、位置关键的郡县长官,如武都太守韦端、汉阳太守射坚、安定太守郭贡等人严加戒备。 作为防羌的前线部队、同时也是南征的后备部队,安集将军张济与护羌校尉杨儒共一万五千人,在汉中已定,益州短期内再无波澜的情况下,也开始要将视线转向雍凉等地。 “韩遂若是奉上宋建首级,为朝廷铲除此等叛逆,哪怕他心思叵测,今时今地,朝廷也该嘉赏笼络。”皇帝对董承跃跃欲试的神情置若罔闻,轻声说道。11 第一百八十四章 发号施宪 “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进学解 宣室殿里,皇帝与司徒马日磾、司空赵温等几个大臣们仍在会议。 在众人刻意忽视、冷落了董承的诉求之后,议事的话题不知如何又转了回来。 荐举韦端处理南征军需一事被拒,马日磾也不气馁,他抬举韦端,不一定非得要皇帝同意了他的举荐才作数,只要把这件事传入韦端耳朵里,那也不算是白费苦功。 于是他并不强求于此,在与众人答诺之后,继而说道:“汉中经此一战,亟待抚民,无论是为保今后驻军能就食当地,不仰运粮,还是为保此地生息,宜简拔良吏,以督劝农事为重。” “你的意思是?”皇帝问道,对于同一个臣子的建议,他也不能一味的拒绝、否定下去。若是言之有物,还要适当的给点甜头,才能不让一方势涨、一方势削。所以他想听听马日磾有什么建议,如果可行,那就依他。 “陛下推行关中之军民屯田,成效显著,乃当今治民要务。汉中虽复,张鲁潜逃,但彼五斗米道信众,皆蒙昧无知、又多不事产业者,若是朝廷置其不理,任其来去,恐成隐疾。犹如张角兄弟死后,其渠帅流毒四方,叛乱不断,仍为各地祸患,牧守难制,此便为前车之鉴。”马日磾难得老练的说道:“如此,不妨先罪诛张鲁所设之祭酒、鬼吏等贼首,分散其众,将彼等纳入屯田,以典农都尉、农曹掾等将官治之。一者,可就地勤务农桑,以修养益州民事二者,亦可对彼等信众严加看管,以防私下串联。” 马日磾一口气说完,飞快的看了面露沉思的皇帝一眼,最后说道:“愚臣浅见,不足一哂,还请陛下睿鉴。” “如此高论,何有浅见一说?”皇帝拊掌说道,五斗米道在益州的势力盘根错节,巴郡民间底层的百姓多是其信徒,张鲁割据汉中时更是大肆推崇五斗米道,半强迫半自愿的让人信教。如果朝廷无法很好的治理这些底层信徒,那他们终将成为一个隐患,会动摇朝廷在基层的统治。 “彼等祭酒、鬼吏等贼首,无论职权大小、罪愆轻重,概由官府逐一缉拿,听候发落。”皇帝顿了顿,拿起茶碗喝了一口,思忖一会,道:“至于其民,田宅无有着落者,可由朝廷设屯田等官,一体治之汉中郡有多少户?” “有户五万七千余,民二十六万有余。”尚书令杨瓒知悉公文档案,应声答道。 皇帝又问道:“武都呢?” “有户二万,民万余。”杨瓒有些明白过来了,补充道:“这些都是数十年前的载记了,时移俗易,与今时的民户会有不小的出入。” “南征战事未决,关中旱情初显,雍凉羌事有警,陛下欲兴大事,不妨待外间安静了,再做计较为好。”杨琦说道。 皇帝确实是想效仿曹操在历史上迁移汉中民户的行径,从汉中迁几万户百姓到武都、安定等郡去,一是增加该地的汉人比例,发展当地的经济,二是削弱五斗米道在汉、巴等郡的势力。历史上的曹操一边在应对刘备的攻势,一边还能完成迁移数万户汉中百姓入关中等地尽管这种移民的方式使得百姓多有怨言,但也说明以当时的国力尚且能应付这种大规模的迁移,如今的朝廷自然也可以。 只不过万事讲求稳中求进,现阶段的朝廷确如杨琦所说的那样,内外局势紧张,在旱情将盛的压力下还支持一场南征已属不易,实在不适合另外兴起事端。何况张鲁、益州豪强未服,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皇帝本也没有这个意思,无非是想先投石问路,给众人透个底,试一试眼前这些大臣对迁民的态度。 现在看起来,反应最大的还是杨氏,毕竟在去年朝廷就已于弘农迁过一次百姓到左冯翊,那次迁移的只是叛乱的张晟等余部,只是个不足为凭的特例。如今皇帝又要迁汉中民户,俨然是要将其作为常例了,他们自然要先延缓下来,试试皇帝的口风才行。 “杨公说的是,彼等信徒皆奉贼首张鲁为师,强行迁移,恐违人意。待贼首降服,与地方黎庶说清道理以后,再做打算吧。”皇帝放下茶碗,看了马日磾一眼,慢悠悠的说道:“汉中不曾推行过屯田之策,于此政的制度、内容、实施,皆不熟稔,放之益州亦是如此。依我看,暂且让劝农令赴汉中督农,与典农、农曹掾等官配合,务求使屯田之政落到实际。” 马日磾闻声一动,他刚才反应慢了点,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性情耿介直率的杨琦抢了先。此时听到皇帝说话,他如何会不明白刚才那几句话的含义?于是颇为感念的应答道:“臣谨诺。” “张鲁本为益州牧刘焉麾下司马,这些年来竟做出擅杀郡守、割据自守、推行妖道等种种叛逆之举。张鲁虽为首恶,但刘焉这失职之罪却是难逃其咎,着即诏免刘焉州牧之职,命其奉还印绶,早日归朝。”朝廷南征,对外公开的理由一直是讨伐汉中,只言片语不涉及刘焉,纯粹是为了安稳其心。如今汉中已下,皇帝也不再继续遮掩他进图益州全境的心思,索性解决了刘焉的益州牧职位,给了裴茂等人正式进兵益州的名分和理由。 这一切都是题中应有之意,赵温等人也不觉意外,答道:“谨诺!益州沃土,四塞之地,合应简拔忠直,以授其任。” “益州刺史的人选尔等荐举几个人上来,容我参详。”皇帝难得的给了众人一个荐举机会,说完,也不待众人如何回应,摆手说道:“此间无事,也都下去吧对了,都水使者孔融,现今在何处了?” 赵温等人正准备起身离去的动作皆是一顿,马日磾回道:“算其行程,现今应在左冯翊察看白渠等河工。” 三月的时候孔融便从议郎的位置上调任都水使者,掌都水监,甫一上任,便被皇帝派出去巡视关中各地的陂池、河渠情况。这两年来,皇帝不停的让地方郡县大规模组织黎庶兴修水利,甚至为了河工而狠手整顿了左冯翊吏治,导致原司空士孙瑞、原左冯翊鲁旭接连被免。朝廷对水利、河工的重视程度前所未有,底下的官员再不敢玩忽懈怠,都赶在去年年底,按时按量的完成了任务。 虽然如此,皇帝仍不是很放心,于是便派了意气直爽的孔融为都水使者,在大旱之前,沿途查验河工,做最后的把关。 “他奉诏在外,查验河工之余,让他分心多关注各地旱情,每到一地,便要上奏陈疏。”皇帝点点头,最后吩咐道。 “臣等谨诺。” 第一百八十五章 计日可数 “回黄转绿无定期,世事反复君所知。”休洗红 走出宣室殿,董承着意与吴硕一同并肩而行,他们走在右侧的陛阶上,而其余人都走在左侧。 “董公,你且看眼司空。”吴硕在董承身边说道。 “怎么了?”董承皱着眉,被这太阳光照得有些刺眼和不耐,他看向左前方的赵温,只见赵温面上带笑,走起路来轻盈无比,腰间的那块司空金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是有什么喜事一样。董承心里发酸,当即轻蔑的说道:“这是见南征顺遂,他这个担负粮草的大臣,也能因功受赏了。” 吴硕听出董承言语里的不悦,也不卖关子,说道:“董公所料不差,依在下看,赵公应也是知蜀地不日降服,其兄忠侯能身归乡里,故而欣喜。” 前司徒、忠侯赵谦与司空赵温都是蜀郡大族,当年赵谦病殁,因为蜀地道路不通,故不得不浅葬于京郊。如今益州将重归朝廷治下,道路畅通,赵温这个做弟弟的,大可以将兄长的棺椁改葬蜀郡老家了。 当然,这些只是表层,吴硕要暗示董承的是,曾经在朝堂之上算是势单力孤、不得不在杨氏、关东士人的夹缝里谋求立锥之地的蜀郡赵氏,在蜀地归附以后,势必会成为一大批即将涌入朝中的益州士人们的领头人。算上为南征调度粮草的大功,就连董承也不能冷眼旁观了。 “不过,董公也无需多虑。”吴硕见董承脸色沉了几分,如是说道:“羽翼丰满,身边又有大帮益州士人集聚的司空,陛下用起来,未必会有如今这般顺手。到最后,还是得多有仰赖于董公,毕竟只有董公,才是天子身边最亲的人。” 董承重重的点头,很是赞同吴硕的意见,天子心思多变,最是严防彼等士人抱团结队。哪怕赵温始终对皇帝忠心不二,利益攸关之下,他也不能保证今后在他身边的那些蜀地豪强跟他一样同气连枝,在羽翼与皇帝之间,赵温迟早要做一次选择。而相比之下,没有庞大的士人集团依附的董承,其重要性与优势就开始凸显出来了,所以他此时的冷落只是一时的,今后总有皇帝再度重用他的时候。 就如同两年前,皇帝任他清查上林土地一样,这个得罪人的活计,赵温以后手下的那些人,会跟着赵温去做么? 董承也不是初入朝堂的新人,这两年身居高位,对各类形势看得清清楚楚,城府渐深:“你说得对,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既如此,那凉州?”吴硕松了一口气,若董承真耐不住性子,要在这时候与炽手可热的赵温一争长短,那他的下场可想而知。别看皇帝今天一直对他冷漠无视,其实无时不是在盯着他,等捱过了这一阵,想必就能时来运转。不然,倘若董承今天不听劝告,一意孤行,那他自己也该另谋高就了 “凉州的事暂缓一边吧,韩遂奸猾,陛下早已对其有防备之心。前次已遣派黄门侍郎毌丘兴、殿前羽林郎周瑜赶赴汉阳,多半是已有成算,我等就不要再搀和进去了。”董承虽然能当机立断,但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的,谁让天时人和都不在自己手上,殊为可惜,只好留待以后了。 吴硕宽慰道:“益州之战,刘焉能否畏难而降,还没个定数,白水关、葭萌关、剑阁、雒城等处无不是艰险难越,不逊于阳平。裴公等人行军,不可能总会有麋鹿闯营、雷雨交作吧?这一仗少说得打到夏天,若是再启衅凉州,朝廷两处作战,可是万万不能的。”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是以为有些想不通。”两人这时已走到殿门处,高大的轩车停在门阶前,董承一边说,一边先往车上坐了进去,往旁边挪了个位置给吴硕:“观赵温此人言语,还有杨氏彼等似乎并不担心南征会旷日持久,而不愿在此时谋算韩遂的缘故,却是担心关中旱情。我想,定然有什么事,未有入我等耳目之中。” 吴硕为董承在一旁骖乘,听了这话,不免高看了对方一眼,想不到对方也有这般机敏的时候,不全然是平庸凡才。他不着痕迹的收回眼底流露的一丝诧异,表现出一幅对董承的敏锐习以为常的神色来:“唯,董公说的是。只惜南征一战,自始至终,皆为陛下与司空、司隶校尉等人谋议,哪怕是前方军情,也是以封事上呈,我等不得而见。今日一想,恐怕陛下与司空等人对益州早有绸缪,只是不为我等而知罢了。” “那杨氏又如何会知道?”董承复又疑问道。 “这。”吴硕语塞了,这却是他未有想过的问题,杨氏与董承、马日磾都未曾参与过南征的谋议,如今董承不清楚皇帝有什么能无视重山险关、轻松拿下益州的法子,看马日磾的言行,对方想必也是不知道的,那杨氏又是通过何等途径明白的? 吴硕忽然有些心慌,像是暗夜里独自走在巷道,明知道风声诡秘,却始终看不见一个人影,更不知那道人影是否已经开始贴到自己后背上来了。 这种时候,还是董承想得彻底,他微微眯着眼,轻声说着:“说起来这蜀郡赵氏祖孙相继为三公、位居中台,也算是益州高门” 吴硕脑中灵光一闪,立即说道:“正是,蜀郡赵氏的声名,可谓是名重益州。” 董承眼看着轩车载着他二人缓缓行出宫道,忽地对吴硕问道:“那即是说,彼等与益州各家豪强,多有往来,甚或交情亲密了?” 吴硕心里已然猜到什么了,赵温的宗族既然在蜀地颇有声望,而皇帝早在去年就预谋着图蜀的战事,那是不是就可以说,赵温已经派人到蜀地预先布置了?有裴茂率十万大军扣关虎视,又有蜀郡赵氏这等地方豪强做内应,益州再是山川险恶,人心不齐,又如何能与之一战? 难怪自打得到汉中收复的消息后,皇帝与赵温便像是预知益州的后续战事了一样,原来是很早以前就开始谋篇布局。 吴硕心里为皇帝等人未雨绸缪的布局手段而感到寒彻,又看到董承凝重的脸色,心知对方与自己想到了一处:“这是自然。” “难怪。”董承缓缓说道,声音在车子的摇晃中有些飘忽不定:“他会如此高兴。”14 第一百八十六章 水则毕露 “今时平流闸下石渠岸里有一石龟,前人刻以志水者也。”泾渠图说洪堰制度 皇帝一手扶着膝盖,从席榻上站了起来,坐着时倒还不觉得,一旦站起,皇帝才发觉他的腿弯处早已出了一层热汗。这层汗将皮肤与衣物沾在一起,让人湿热难耐。 小黄门穆顺知觉的将皇帝从宣室殿带引出去,通过两侧庑廊,走过一条不长不短的台阶,来到未央宫前殿最高的更衣后阁。 穆顺先将皇帝扶到席上,又奉上酸梅冷饮等物,看样子是不急着服侍皇帝沐浴更衣,而是要先请皇帝暂作歇息了。 “怎么,今日的热汤没备好?”皇帝坐于席上,饮了口酸梅汤,他随口问完,便伸手招呼着随侍的黄门侍郎、侍中们依次坐下,一起进用茶饮。 “今日掌汤的尚未知会奴婢,奴婢怕走了个空,只好伏请陛下稍待,容奴婢前去探看。”穆顺规矩的站在一边,躬身说道。 皇帝没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他正好借这个闲时,与黄门侍郎刘繇、射援,侍中马宇、皇甫骊等人说会子话。当下看也不看穆顺一眼,轻声言道:“那你去吧。” “谨喏。”穆顺稽首拜礼,随即便一步步倒退着走了出去。 侍中、黄门侍郎从来都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侍从官员,除了掖庭后宫等私密不得出入以外,其余的地方,可以说是皇帝在哪,他们也得跟在哪。是故对于皇帝的日常起居、生活习惯、言行举止,他们永远都是第一批获知详况的士人。 一个手握大权的皇帝,他的每一个举动对政策、朝局的影响,不消多说,而作为近侍,也就必须要具有察言观色、见微知著的敏锐能力。 譬如穆顺今天这番与以往迥然有异的举动,自然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只是这个举动并不能依此揣度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就连侍中马宇,也仅仅只是看了穆顺一眼,暗自留意而已。 “马君,马君!” 马宇回过神来,发觉众人都在看着他,不由得赧颜笑着,歉意的对皇帝、以及唤他的黄门侍郎刘繇拱手行了一礼。 刘繇客气的摆了摆手,平静的问道:“近来这些日子,陛下嘱你每日察看昆明池石鲸,不知有何变化?” 长安以及上林苑有大小池沼无数,譬如昆明、东陂、当路、以及镐池、祀池等,但其中最大、最著名的就是昆明池、太液池、兰池、以及未央宫中的沧池。 由于这些天连日不雨,皇帝担心关中灌溉、生活用水是否匮乏,特意命身边这些侍中、黄门侍郎每日察看一边池沼的水位,然后按时上报。只要上林苑内的水域沼泽不见大规模缩减,那么至少能保证长安附近的百姓基本的生产生活。 适才刘繇、种辑等人已经上报了各自所负责的池沼水位,马宇顿了顿,说道:“七日之前,昆明池水尚且漫至鲸腹,臣今早观之,发觉池水已退后一鳞有余。” 在上林苑的诸多池沼中,许多大的池沼岸边往往都会有巨大的石鲸、石鱼以及石龟,这些东西有的长三丈、高五尺,有的长六丈,体型庞大,雕刻的栩栩如生,尽管经历数百年风雨,身上的每一片鳞片几乎都清晰可见。 这种石鲸、石鱼并不只是用来装饰美观,而且还有测量水位线的作用。在古代这被称之为水则,比如李冰在都江堰放置的三个石人,而放在现代,就是一根根按照一定的间隔,插在江河边上的水尺。 只是跟现代的水尺大同小异的是,这些石鲸的首、腹、足等部位也有不同的刻度,水漫到不同的地方,就代表着不同的水位,朝廷也会根据水位,适度开关水闸,调整水量。所以无论是对洪讯、还是旱情,这些都是极为珍贵的信息。 “再往后退,水就要到鲸尾了。”皇帝听完众人对各个池沼的水位禀报、尤其是得知水域面积最大的昆明池、太液池的水位之后,更是有些发愁的说道:“等鲸尾从水中露出,朝廷就要开始处理旱情、准备赈济灾民了。” 侍中崔烈附会道:“臣听说昆明池的石鲸有灵,一遇雷雨,便常摇尾吼叫。凡遇旱时,常祭其求雨,往往灵验,如今旱情初现,陛下忧心旱情,不妨着人一试?” 祭祀求雨要是有用,世上就不会有旱灾了。皇帝如是想到,若是在大旱的时候求雨,雨至则罢,雨若是迟迟不至,那祭雨岂不成了一场笑话?不仅徒然让人失望,而且还会有损天子的威信。 所以就算要求雨,那也得寻个万全的时机才行,在当下,还是多仰赖人力与实际吧。 皇帝不假思索的摇了摇头,否定了崔烈的建议:“祭神求雨是大事,现在还不急,等过些天再看。” 崔烈也是个知趣的人,见皇帝不赞成,便不再继续坚持。 皇帝又说:“外间的情形,尔等也都知道,如今只是旱情初显,就已炎热至此,等到盛夏滴雨未落,黎庶受苦、朝廷也要受苦。尔等无不是近侍、重臣,自当忧民之忧,办事勤恳才是。就如这观察水则,别瞧它事就不屑于去做,要知这历年水情,皆要由此知之。若是为官者不知此等细微、而必须之事,如何得以治民?” 这是谆谆嘱咐,也是对朝廷内外臣工的宣言,众人皆俯称是。唯有马宇脸上有些过不去,认为这是在敲打他刚才因事走神,明里暗里的指责他没把观察水位这件事放在心上。 马宇脸色发红,有些不忿的说道:“臣等食君之禄,自当忧君之忧。尚书有载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可谓百官之人,各司其职,天下乃能大定。臣等随侍之臣,既要明白轻微之事,也要懂得百官各有其所守的道理。” 他的意思是各官有不同的职能和所擅长的领域,他们这些近臣需要的只是如何服侍皇帝、观察学习政务,并在大的方面对皇帝提出参考,而不该去抢那些微末小官的事做。 这番话于情于理来说,都不算太错,皇帝也不想与他争这一番口舌:“好,你说的有道理。” 他将手上拿着的漆碗磕在桌案上,发出一声轻响:“你如今在侍中的位置上,果然把本职办妥了,也还好说。若是有朝一日,我调你任于他事,你既办不好,又像今日这般有话说,那可不行!” 马宇知道皇帝有些不高兴了,脸色一变,胸中那一抹郁闷立时消散,苦着脸低头应声。 皇帝也不看他,把目光在座众人之间扫了一圈,如今的近侍之中,侍中荀攸远在汉中、杨琦尚在承明殿,真正敢与皇帝直言谏诤的人拢共也没几个,饶是黄门侍郎种辑性情耿介,此时也不愿给马宇帮腔。 于是众人皆不敢与之对视,一齐低下了头。 皇帝这才舒了一口气。 第一百八十七章 沐浴清汤 “宫人掌王之六寝之脩,为其井匽,除其不蠲,去其恶臭,共王之沐浴。”周礼天官宫人 皇帝之所以把这种观察水位的小事不交给上林苑令,而是交给这些权重的近侍们去做,主要是为了表示自己对旱情的重视。此外再就是为了借这些人亲身认识到旱情的逐渐加重,好反过来影响其背后各自代表的势力,让那些脱离黎庶与田野的重臣们对外间的旱情有所深知,而不是只知道风闻附会。 两汉四百年的吏治,由一开始的朴素实际,哪怕小吏也能以高才实绩,累迁丞相变为非簪缨高门,没有德望清名,不得为三公。 这是自孝桓、孝灵皇帝以来,朝野不断败坏的风气,士人以获名士臧否、有清高德操为荣,以至于往往只要名声高洁,哪怕毫无治民之才,也能由一介白身,登入中台。而那些真正勤于俗务的,却因德薄名微,而终身为人鄙夷,无法迈入权力中心。 这种变化,严重影响到一个国家的政治生态与社会氛围,皇帝必须要试图将其扭转过来,免得发展到最后,变成魏晋时候虚华无实的清谈与坐而论道。 亲以身践,这是皇帝一直以来所提倡的朴实作风,刘繇、种辑、射援这些时刻跟随在皇帝身边的人无论是自觉、还是不自觉,无论是故意假装、还是真心转变。其个人办事作风都逐渐的受其影响,由一开始只知道张口谈经论典,变得开始趋于实干。 这种变化虽然微但却是皇帝所乐见其成的。只要有了这么一个开始,自己再从中选择符合自己利益取向、办事朴素实际的官员,授予大任,其余的官员也都会纷纷开始转变,整个朝堂的风气也会有所改观。 当然,这一切都还太过遥远,现如今,皇帝要全力应对的还是这天气。他忍不住又喝了口酸梅汤,抖了抖手,只觉得手臂上也闷得出汗了。 更衣后阁之外,有一人脸色青灰、看着就觉得阴测测不好打交道的宦人,正在门口左右徘徊着,身边的中黄门都离他远远地,不敢靠近。这人正是在皇后身边跟着的掖庭令,之前在皇帝来的时候,他故意躲在一边不出来见驾,这会子等皇帝进去了,便跑到门口,俨然是要与人期会。 见到穆顺走了出来,他赶紧趋上前去,极亲热的说道:“穆黄门,事情如何了?” 穆顺慢条斯理的踱了过来,这一路走过来,两旁的中黄门皆默契的散开。他与掖庭令走到一处檐下,待对方又催着问了一声,方才斜睨了对方一眼,说道:“人是你安排的,这不得问你么?” “国家的心思如天高海深的,我哪猜得透啊!”掖庭令说着,见穆顺仍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也不顾自己与他其实同是六百石官的平级身份了,低声说道:“我的中贵人,你得给个准话,这事到底能不能成?” 中贵人在汉代,一般是指内官之幸贵,如今宫中宦官虽然较前几年有所添补增加,但权势却不复以往,能被尊称为中贵人的,放眼未央宫,也就只有在御前得受亲信的穆顺一人。 穆顺两眼一瞪,不满道:“这事可是你说要办的,成与不成也都是你说的,如今心里慌起来了,倒还想把事推到我身上来了?” 掖庭令把苦脸一收,尴尬的笑说道:“这是哪里的话!整个未央宫,谁不知道穆黄门服侍国家,最是体贴周全?穆黄门你也知道,国家的年纪放在民间,都可以为人父了,哪会不懂、不盼着男女之事?只是国家威严,一时没人敢给他说破这一层罢了,但咱这些做奴婢的,不敢说,总不能不帮着吧?” “可你这么一着,可是把国家给算计了。”穆顺两手背在身后,冷着脸说道。 “奴婢确实该死。”掖庭令看穆顺的语气有些松动,假意给了自己一嘴巴,说道:“但为了国家着想,这点罪过也值了,若是穆黄门有顾忌,那就我一个人担着!” 穆顺看到掖庭令的脸就讨厌,但谁叫他是自己的同乡,在宫中权力不以后无论是结伙作伴,还是拉着他一起对坑与自己不对付的大长秋苗祀,都不能把关系弄僵了。于是,他假意作色,其实态度已经彻底缓和了下来:“少来这套,谁不知你的性子,无论见到好的坏的,跑的比千里马都快。” “穆黄门说笑了。”掖庭令也是能屈能伸的主,他知道如果穆顺真的不同意这主意,早在一开始就拒绝自己了,临阵反悔,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他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囊,塞到穆顺手里,见穆顺表情有些不好看,又低声说道:“午后有空,到我屋里吃酒去。” 穆顺这才松了口,掂了掂那袋金子,忽的伸手唤来一个长得很机灵的中黄门,径直把布囊抛到他怀里。那中黄门接了布囊,很自觉的把布囊藏在身上,又退回了原处。 他看着不明所以的掖庭令,轻笑一声,说道:“国家洞察明目,有些把戏,可瞒不住他。” 掖庭令知道穆顺这是意有所指,只好讪讪的说道:“唯、唯,国家是什么人,那可是天生的英主。不过这英主,到底也是人生的贵人你想,咱这些人粗皮糙肉,服侍国家沐浴的时候,哪有彼等采女的手滑嫩?国家吃了这一次的好,自然就会想着下一次了,最后若是知悉原委,不但不会有罪,反而还会记功呢。” 穆顺估摸着出来的时间也久了,该拿的也拿了、该敲打的也敲打了,便不再唬他,说道:“采女服侍国家沐浴,是几代前就有的成规定例,按说起来,我等也不算擅自为之。” “唯、唯!到底是中贵人明白事理。”掖庭令附和道。 穆顺看着掖庭令违心逢迎的神色,心里冷笑一声,这人说了一大通,还不老实交代,真以为自己看不出来?区区几个采女,哪能收买掖庭令为她们奔走铺垫? 若非是看在中宫的面子,就你那几块金子就想让我甘冒这个风险? “你还来得晚些。”皇帝看着重又回到后阁的穆顺说道:“今日比往日还要磨蹭了。” “唯,奴婢已经责骂过掌汤的黄门。”穆顺快速的说道:“如今香汤已经备好,奴婢恭请陛下移驾。” 皇帝抿了抿嘴,他现在无论内外都热得很,无论什么事都得先洗个澡再说。所以也不再说什么,让穆顺将他带入另一处房间内,房间内水汽氤氲,里头早已备好了沐浴的香汤、澡豆等物。皇帝进入室内,两手平伸,任由穆顺在一旁动作不停,将皇帝身上繁琐的衮服正衣换了下去。 热汤的温度适宜,皇帝刚一进去,便顿时惬意的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还未开口让穆顺来搓背,只闻见一阵香风从身后袭来,几只嫩滑的柔荑,便轻轻的搭在自己的背上。11 第一百八十八章 澡濯难遂 “卯酉门中作用时,赤龙时蘸玉清池。?????r?a?n??e?na`”渔父词 身后站着的不止一个年轻漂亮的采女,她们三三两两,各自面带羞怯,有的用手撩起水,轻轻泼洒在皇帝的肩背;有的则为皇帝揉捏着肩上的肌肉。 她们的动作都是无比的小心翼翼,拘束谨慎,皇帝很快就察觉到其中的力度与触觉跟往常有所不同。 “是谁?”若不是自整顿宫禁以后,一直对穆顺以及未央宫的安保持有信心,皇帝此时就该跳起来了。即使如此,他心里仍不平静,只待转过头看见几个怯生生的年轻采女,这才放下了心,平静的说道:“谁许你们进来的?” 这几个负责服侍的采女都是才进宫不久,跟其他被选入的采女一样,学好规矩后,按照姿色、性情、能力、背景,被安排到不同的地方任职。长得好看的,舍得花钱打点的,就会安排到离皇帝近些的地方,而那些姿色不过关的,不舍得花钱,或是得罪了人的,就会安排到永巷这种地方,寂寞无闻的挨上大把韶华岁月。 眼前的这些采女都是第一次被派来服侍,也是第一次面见皇帝,听闻皇帝不带喜怒的语气,都跟犯了错似得跪下稽首。 虽是宫中服侍贵人的采女,但能走近皇帝身边,身上的穿着与姿色自然是远胜于寻常人的,尤其是这一个个怯弱畏惧的神态,更让人我见犹怜。皇帝皱了皱眉,眼神飞快的从这些环肥燕瘦、各有特色、身上因为要帮皇帝沐浴而刻意穿着单衣的采女身上掠过,他不再多看,而后对外间唤道:“穆顺,穆顺!” 穆顺还没进来,一个长相标志的采女突然匍匐在地,抽噎着对皇帝说道:“陛下、陛下恕罪!奴婢们也是听命行事,不是擅行妄为……” 皇帝有些听了,本来背对着采女的他,一下把身子转了过来,这番动作顿时将木桶里的水搅起了一阵波浪,‘哗哗’作响:“有意思,你听谁的命?” “是、是掖庭令。”这采女生怕触怒皇帝,连连叩首,抬起头时,眼圈都红了一片:“掖庭令说陛下身边照理是要有人侍奉,尤其是这沐浴,照往例都是由采女……”见皇帝有些不信,她又忙说道:“孝灵皇帝当年就是如此……” 她越说越小声,本来一件有理有据的事情,却被她说的像是做贼心虚。 皇帝在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说到这里他心里差不多也明白了,这事估计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看来手下宦官们忧君之心,倒是比后妃还要急切些。看着身前这几个十七八岁,战战兢兢的年轻采女,皇帝也寻不到理由加罪惩处,只得摆摆手说道:“都起来吧。” 这时候穆顺在门边探首探脑的,一副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正好被皇帝看见了:“你在门边张望些什么?” 穆顺一愣,这才讪讪的走了过来,浑似做错了事一般,但脸上却挂着尴尬的笑,这在皇帝看来,他倒不像是自觉做了一桩坏事,而是做了一桩好事、却没有做好。 他一边走近,一边对慌然不知所措的采女们摆了摆手,低声道:“都下去,下去。” 皇帝只待看着那些采女扭着婀娜的步子走了,这才收回目光,对穆顺说道:“这是掖庭令自作主张,还是你与他早就商量好的?” 穆顺知道皇帝不喜欢有人跟他故意卖弄心计,也不遮掩,径直坦白道:“陛下睿鉴!奴婢等岂敢私有图谋,掖庭令调选采女入更衣后阁,更衣侍奉,是依前代的成例……奴婢也只是有所耳闻,不能说是商量。” “即使如此,何不事先禀报于我?”皇帝心仍有不平,今天能在自己身边随便调动采女,这要他如何信得过自己的人身安全? 穆顺等的就是这句话,先洗清嫌疑,然后再逐步推卸责任。他知道皇帝向来都很重视个人安全与私密,若是不解释清楚,很有可能祸到临头:“禀陛下,掖庭令已经报过了,说是前日里上的奏疏,陛下当时还允准了。” 皇帝一怔,这倒是他所未有料过的回应,不过经对方这么一提醒,他确实是想起来掖庭令上过相关的奏疏,说是新入的采女都已教习了规矩,打算将她们分配到各个地方去,其中还特意请命在更衣后阁、宣室、温室、清凉殿等寝殿禁中调补采女、宦官,以备听用。 当时皇帝尚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径直允准了,甚至还口头吩咐穆顺亲自去挑选一些老实可靠的人来。却是没想到这些人里,会有采女是负责伺候沐浴,早知这样,他当时就该把这个成例给废了,免得像今日这般惹出一身燥火。 看皇帝一脸苦色,穆顺紧跟着说道:“这事也是奴婢的不是,本该将今天的变动告知于陛下,只是想着以往沐浴也是奴婢以及其他采女在场,是故……奴婢失职,请陛下赐罪!” 以前的那些采女无不是姿色平庸,都是董卓在时从雒阳宫随驾迁来的旧人,本也是底层宫人,因为老实懂事,所以才不拘什么样貌,被调到御前听用,哪里比得上今天这些精挑细选的?以后若沐浴都是今天这些人,皇帝真不知道自己能忍到何时去。 此时皇帝不愿承认这是因自己的失误而引发的乌龙,一时不好下台,见穆顺勇于承担责任、未有丝毫推诿,倒是让他的心里顿觉好受了些。 但是尽管如此,这件事的背后定然有着穆顺与掖庭令二人的自作主张,所以该责还是要责的:“我看你近来是无事可做,竟打起我的主意来了,要不要我指使你一个上林苑采樵的职事?” 穆顺心里一慌,他着实没想到皇帝如此介意今天这事,他都委屈求饶了,皇帝竟还要惩处他。难道皇帝还没够亲近女色的年龄?可按宫里的老人说,孝桓、孝灵皇帝这年纪都开始宠幸后妃了,那些引导的宦人也无不事后获赏。可皇帝偏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分明已经开窍了啊! “奴婢不敢,奴婢已经知罪了,陛下要打要骂,奴婢不敢有任何怨言,就求陛下不要打发奴婢出去……这还不如杀了奴婢呢。”不论其中缘由是什么样,穆顺是真被吓到了,他生怕弄巧成拙,被皇帝从云霄之上摔入泥壤。一边不住的求饶着,一边在心里恨掖庭令恨得咬牙,早知道管他什么中宫的面子,以后还是惦记着自己要紧! 皇帝冷哼一声,这时已把身子转了回去,眼神似若无意的往水中看了一眼,漠然道:“再有下次,定饶不得你。” 接着又说道:“下去吧,这里不用人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香草藏衣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离骚 穆顺大松一口气,赶紧答谢,心里想着下回就把那些老人们叫回来,虽然那些采女样貌平庸了些,但好在皇帝不想今日这般抵触。他站了起来,没急着走,还试图做点什么讨好一番:“陛下若是不嫌弃,不如让奴婢伺候陛下?” 皇帝这时已经准备动作了,此时听罢,不由恼道:“你聋了?” 穆顺这下是真不敢说话了,几步便往门口退去,刚到门边,忽然听门外传来内谒者令李坚的声音:“禀陛下,皇后在阁外求见。” 正主来了。 皇帝眯缝着的双眼微睁,顿时松开了握着的手,对李坚说道:“快去宣进。” 说着,皇帝便从水中站起,简单擦拭了下身子,便穿上一件单衣走了出去。 此时董皇后穿着盛装,朝皇帝款款而来,见皇帝这时已简单穿好了衣服,坐在席上,头发还在湿漉漉的往下滴水。她细长的眉头讶然一挑,也没流露什么,大大方方的敛衽一礼,笑道:“贸然觐见,还望陛下恕罪。” “这没什么贸然的,起来吧。”皇帝正一手擦揉着垂下的头发,一边偏着头对董皇后笑说道:“皇后难得来一趟前殿,可是有什么要事?” 根据制度,掖庭嫔妃不得擅自出入皇帝与大臣议政的前殿,当初宋都私下跑去宣室见皇帝,完全是靠着宠信,不足以为援例,唯一特例的,就是与皇帝‘同为一体’的皇后。 作为这个天下的女主人,汉代皇后在宫中拥有的权力以及其衍生的政治权力,远胜于后世的其他朝代。当然,这种权力的运用还得有足够强力的外戚、性格绵软的皇帝相辅相承才行,譬如同样是孝灵皇帝朝,宋皇后就因小人谮毁而死,何皇后就能鸩杀贵人。 至于现在的朝廷,皇帝一直以来的强势掌权之下,便是董皇后也不敢随意出入前殿,这次即使来了,也仅仅只是止步于更衣后阁、而不是象征意义巨大的宣室殿。 董皇后特意走近了皇帝身边,极自然的从皇帝手中接过细软的缣布,为皇帝擦起头发来。她没有作声,只是微不可察的轻闻着,皇帝身上的气味干净清爽,没有一丝用过澡豆的残余味道。董皇后再看了眼皇帝上身穿着的轻薄单衣,衣下的块垒肌肉、连带着上面的水珠都隐隐可见。 她心里有了数,故意不答,凡是先笑道:“臣妾是打扰了陛下了么?” “不,你来的正巧。”皇帝右手支着下颔,刚沐浴完的他此时半露衣衫,随意至极的坐在席榻上散热纳凉,与对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道:“我正打算一会去椒房寻你呢。” “陛下说笑了。”董皇后轻启朱唇,打趣道:“臣妾若是不来,陛下或许又要留宿清凉殿、或是宣室殿了。” “这是哪的话?”皇帝眯着眼睛,对方此时正隔着缣布轻揉着自己的头部,恰到好处的按摩让皇帝很是享受:“这几日忙,又要布置南征军务,又要预备着地方上的旱情,哪有心思来寻你们?” 不单是这几天,自打这半年来,皇帝一直在有意无意的躲着后宫众人,就连最受宠的宋都也不见得有几次能留下皇帝夜宿,每回都说前朝政务繁忙,可前朝真是如此么?且不说董皇后,就连宋、伏两位贵人都通过各自背后的家族得知,前朝其实有时并不算忙碌。 可她们偏不能将这个浅显的谎言揭破,不然岂不是证实了她们不仅有渠道沟通外朝,而且还能窥视皇帝在前朝的一举一动?所以只好各自装着糊涂,而如今,却是董皇后率先忍不住了。 她仍伸出双手为皇帝揉着头,哪怕此时皇帝的头发已经全干了,董皇后仍是不急不慢的揉着。似乎是不经意的,她青色的宽袖从胳膊上轻轻滑下,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像是被削了皮的细长藕节。一只金步摇在董皇后发上轻轻晃动着,不时垂落在她的鬓角,轻盈灵动。 她是那么的仪态万千、风姿动人,可眼下的这个少年却半阖双目,什么也没瞧见。 董皇后不免有些失望,仍勉强笑道:“臣妾也知晓陛下勤政,是以从不敢有事烦扰。但臣妾想着,即便是田间最苦的农人,一天下来也有休憩乘凉的时候,陛下乃天下之主,也该有劳有逸才是。” “你这是邀我去你那?”皇帝有些好笑的说道:“往日派长御来寻我,我屡屡不至,这会是要亲自过来相请了?” 董皇后听出了皇帝话里的轻松惬意,趁热打铁说道:“臣妾可未曾这么说,倒是陛下刚才说了打算一会去椒房。” 皇帝轻笑一声,忽然伸手捉住了董皇后的一只皓腕,将其握在手中轻轻摩挲着,他侧身坐好,偏头看向董皇后,正好看见这一处未收的美态。此刻的董皇后淡妆薄粉,与以往的妩媚艳丽比起来,更显得少女天生丽质。皇帝轻嗅了下,好奇的问道:“你身上藏了什么香,倒是味浓清雅。” “就只是寻常的佩兰。”董皇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小只做工粗糙的香囊,有些不好意思的递给皇帝,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宫人缝制的佩兰都是往年干草,香气有余,但不够清新。于是臣妾前些天命人采摘回来,正巧那时伏贵人教会臣妾用针线,便索性亲手缝制试试了,香囊不如何好看,让陛下见笑了。” “既已拿出来了,还藏拙做什么?”皇帝从董皇后假意遮掩的手中拿过这只香囊,随意打量了两眼,评头论足道:“确实不好看,伏寿那么好的技艺,见了你这香囊,都要无颜面说是她教的你了。” 竟也连伏寿也比不得了? 这番直接的话让董皇后面色一僵,好在她反应的及时,很快调整了表情,笑道:“陛下莫要再打趣臣妾了,臣妾就是不敢显拙于大方之家,所以才将其藏于袖中。若非陛下,臣妾还不愿拿出来呢。” 皇帝看了看香囊上的一道不知是未有缝合好、还是故意开着的一道口子,那道口子里有许多绿叶紫茎的兰草,浓郁清新的香气就是从这个口子里传出来的。他在手心里掂了掂这只香囊,心里默默有了计较,顺口说道:“‘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此物向来用以衬君子之高洁,夏月佩之辟秽,如今佩在你身上,也不算脱俗。” “谢陛下夸赞。”董皇后高兴的答道,将刚才的那一丝不愉快瞬间给抛到了脑后。 怀情的少女从来如此,一颦一笑,永远都是为了眼前那一个人。尽管其中有着复杂的利益牵扯,但仍不可避免的,有着这单纯朴素的一面。 “待我更衣。”皇帝将香囊放回董皇后手上,起身准备去到另一处:“一会我等去椒房。” 第一百九十章 令敢不从 “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孟子离娄上 未央宫,椒房殿。 暮色沉沉,斜阳彤日低悬宫墙,难得晚风清凉,驱走一方热气。 皇帝甫一进来时,便察觉到不同:“你这里的灯烛倒是少了泰半,那些花样好看的,怎么不点上了?” 董皇后知道对方是在打趣,接口说道:“如今朝廷处处都需钱粮,那些不必要的花费自当裁省,臣妾主持中宫,也当如此。只是宫中诸贵人,强令恐伤及和气,倒不如先让自己身正了,其余的事,便可不令而行。” 当初喜欢明亮,一入夜便在椒房殿摆满灯台、肆意豪奢的董皇后,如今说节俭就节俭,也不打个正式的招呼,这让那些因她而下效的奢侈、又反应迟钝的如何办?可她这手段偏是冠冕堂皇,无可指摘,饶是皇帝也不得不高看一眼。 他目光深沉的看向董皇后,眼里流转着捉摸不透的意味,当初他故意纵任董皇后每晚都点满灯台,耗费灯油、用度奢靡的时候,除了笼络董氏、不在乎这等细末枝节等理由,其实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阴暗心思。 往后所受,皆是今日所为。 怎料董皇后的心计比她那平庸的父亲远胜一筹,将皇帝刻意给她弄的劣势,在有意或是无意之中,化为无形。这让皇帝留了心,既定的心思也不由变了几分,他低下眸子,笑道:“你倒是伶俐,若是旁人不曾领悟呢?事后论起来,岂不愈是折煞了她?你既有以身作则、让掖庭众人效仿的想法,这很好,却不许‘不教而诛’,不然便是‘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董皇后不禁抬眼看了过去,对方的唇边虽然带着笑,但眼眸深处却没有丝毫笑意,这让她心里发酸。 皇帝说的公允,但在董皇后听来,无疑就是偏袒宋都。未央宫中谁不知晓,宋都喜好玩乐,不比懂事克制的伏寿,若是董皇后先奢后俭,第一个反应不及的便会是宋都。那时无论董皇后罚不罚她,宋都的名声都要坏,这本是董皇后想的一个法子,只是现在有了皇帝这番话,她却不好再按设想的去做了。 “谨诺。”董皇后眼睫微动,垂下目光,手仍扶着皇帝,打算将皇帝移到席上就座。 言语之间,她轻轻转了个弯,说道:“不过陛下说的未免有些严重了,如今天气炎热,便是夜里也不见凉快几许,阖上门窗,再点多了灯,岂不是要将人闷坏!臣妾想着,哪怕不说,彼等伺候的宫人也会知觉减省灯烛……不过,也怕有不知事的,臣妾一会指使长御前去陈说便是了。” “掖庭有你在,不知给我省了多少心。”皇帝鼓励似得拍了拍董皇后柔荑似的手,嘴角带笑的与她说道:“你有主意,尽管去做就是了,但凡要记得‘端正’二字。今年有旱,又是天干物燥的,宫里不仅要省着水用,也得多备着水,免得引起火来。” 皇帝本来也没对董皇后寄托什么期待,只是要求她不惹事、不犯事,那么以后自己兴许还能让董氏留个善终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之后,皇帝对当初立后时的‘亏欠’差不多都要消散殆尽。尤其是董皇后这两年的表现除了不喜欢宋都以外,并没有什么错处,皇帝因此也就淡了一些最开始的凉薄心思,打算尝试着用心相处了。 心思与态度的转变,最初很难从一个人的举止上看出来,何况还是皇帝这样心思深沉的人。 董皇后并不觉得皇帝忽然向她提出要求,是对她抱有期望、想长期相处下去的好意。反倒误解为是皇帝在刻意提醒她要处事‘端正’,这不就是在暗里敲打她么? 当下她只‘唯’了一声,便闷着不说话了。 董皇后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自己不喜欢宋都,那单纯是小女儿家的吃醋,自己费尽心思的奉迎皇帝,临了却被说了一通,这让她心里幽苦怨愤、郁结而无处可伸。 “你啊。”耳边有个温和的声音轻轻说道,半是无奈、半是温情。紧接着,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她的额头,又好玩似得轻弹了一下鬓发间插着的那支鹿角金步摇,发出‘叮叮’的细碎声。 董皇后定了定神,才缓缓抬眼看去,只见那俊逸翩翩的少年,正满眼带笑的望着她:“整个未央宫,就属你心思最多,有时少想些事,心情也都好些。” 她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从未见过皇帝用这种近乎于‘宠’的态度对她说话在以往的时候,两人之间的关系完全可以用‘相敬如宾’四个字来概括。 董皇后的心情由郁结到欣喜,大起大落,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呆呆的直视着皇帝,一双美眸里波光流转。 看着身边坐着的这位锦衣妇人,唇若点朱,肌肤胜雪。皇帝微微一笑,一手牵着对方,从容站起:“你来,我与你说些体己话。” 妇人抬袖半掩玉容,扑哧一笑,刚才那小女儿的姿态仿佛只是一个错觉,她依然是未央宫中最娇媚精明的皇后。 “不知陛下有什么体己话,要在衽席床笫之间说?”董皇后优雅的走到床榻边,话音未落,殿中的宦官、宫人全都知趣的退了下去。她旋身撩开长长的裾尾,镇定的与皇帝并肩坐在床沿上,侧首看着皇帝,唇边带起一抹暧昧的笑意。 皇帝此时也毫不畏缩的与之对视,说道:“以后可莫要再往我身边派采女了。” 这话宛如雷霆响彻耳边,董皇后愣怔了半天,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皇帝也不急,他自一开始便铺垫了那么久,就是为了把这些话一次说明白,不然这宫里想为君分忧的‘热心人’并不少见,以后还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如今宋都也渐渐长大,身边也不缺会传告她男女之事的人,所以自己也不能再往她哪里躲着、敷衍过去了。与其每次都由自己找理由阻绝,让自己传出什么‘龙阳’、‘不能人事’之类的名声这在后面会惹出许多麻烦。倒还不如让董皇后这样有一定分量的人,替自己在前面挡住众人的‘热情’。 于是现在的关键就是,该怎么说服董皇后接受皇帝在成年之前不会与人‘敦伦’的事实,跟她解释现代医学肯定是解释不通的,好在这个时代有这个时代的说辞。 “先前来的那一批,虽都是貌体佼好者,但我到底还能忍住,可紧接着你又来了,以你的姿貌,这不是诱我么?”皇帝轻轻把对方的盘算都说了出来,董皇后在一边听得冷汗连连,她身子一软,险些跌落下去,好在皇帝这时挽住了她的腰,使其勉强偎靠在皇帝身边。 哪怕是靠在皇帝温暖的怀里,董皇后身上仍觉得阵阵发寒,她一时有些分不清楚到底刚才先前那个与她相敬如宾的人是皇帝、还是与她温情脉脉的人是皇帝、亦或者,现在这个脸上仍挂着笑,却语气冰冷的人才是皇帝的真面目。 皇帝的下颔靠在董皇后的头上,两人静静的偎依着,在外人看来像是一对恩爱夫妻耳鬓厮磨,谁又知两人之间的这‘体己话’是如此的寒冷彻骨:“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言辞恳切 “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火?然?文??????”论语季氏 “禀陛下……”董皇后本也是个心思坚定的女子,今天被皇帝用言语忽冷忽热的搓揉、敲打了好几次,早就没了脾气,她挣脱开皇帝的搂抱,从床沿滑下来,跪在地上说道:“臣妾昧死进言。” 皇帝抖了抖袖子,将本来搂抱着董皇后的右臂收了回来,与左手叠在一起,放置于腰间。董皇后此时跪伏得极近,皇帝甚至能从对方身上闻到一缕佩兰的香气,他气息平稳,盯看着董皇后洁白修长的脖颈:“但讲无妨。” “陛下亲政以来,以中兴为念,不好犬马,不湎酒色,所疾唯弊事,所行唯良政。臣妾虽鄙,亦然深信陛下天纵英睿,定可大匡社稷,颓坯重造。”董皇后徐徐说道,这是她早在事先就准备好的进谏之辞,刚好用在了这个时候:“而陛下为孝灵皇帝之独裔,刘氏宗庙之攸赖,合该早出皇嗣,以承国祀。” 皇帝沉着脸,他懂得对方的话,也知道有一个继承人,能很好的安定朝野人心。但要他以十四五岁的年纪,跟宫里那些未长成的小女孩行房事……无论是为了身体健康着想,还是出于后世人的现代观念来说,这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至于年纪已然十八岁的董皇后,考虑到政治因素,皇帝更不会让她生下嫡长子。 “陛下系居宸极,德齿并茂,臣妾才色鄙薄则罢,而宫中伏氏、宋氏,皆一时良人。”见皇帝没有回应,董皇后继续说道。她的语气恳切,话里尽显一个贤后该有的大度、无私的品质,把她故意安排采女诱惑皇帝,说成是为了早些传宗接代的堂皇理由:“若是陛下都不喜欢,今年择选媵御、新纳采女,也大可为之,陛下如何视之不见?” “你且起来……”看董皇后情绪有些不低,皇帝想先伸手拉起她再说话。 谁知董皇后挣开了皇帝的手,伏在地上,不见面目,话里已带泣声:“陛下不亲妃嫔,不仅是有负于皇祚之重,还是欲将臣妾置于死地!” 这话说的严重了,皇帝不禁变了神色,站起来躬身把董皇后扶起,好生安慰了几句,说道:“你这是什么话?你我夫妻一场,视为一体,我何故要害你了?” 董皇后此时不知是真的忧心委屈、还是刻意为之,她眼泪涟涟的哭诉道:“陛下不知,如今宫里宫外,皆因陛下年余未有皇嗣,而说臣妾性好嫉忌,是个妨碍陛下亲近妃嫔的妒妇。可臣妾从不敢独擅圣宠,也不敢有违陛下心意,谮言毁人,臣妾实在是有口莫辩。” “有好事者乱言乱语,你不要放在心上,若再有人说,你尽管打杀。”皇帝手抚其背,又轻声细语的安慰了几句,在这个时代,丈夫迟迟未有子嗣,责任永远都在正室身上。现在时间尚短,等以后日子长了,董皇后身上所背负的舆论压力将会越来越大,无论这是不是皇帝的本意,一个‘妒妇’、‘妨碍皇嗣’的声名就足以让董皇后的位置岌岌可危。 所以董皇后不管是出于什么考虑,都要想办法诱惑皇帝,而既然是诱惑,那自然是得由自己尝试着先拔头筹。 “你别哭,听我说。”在皇帝的安抚下,董皇后很快停止了抽噎,从袖中拿出一块细绢擦拭着眼泪。刚才的一番哭诉让她的妆容都花了,她不想让皇帝看到这丑态,便把脸转了过去,竖着耳朵听皇帝的解释。 见董皇后情绪逐渐安稳,皇帝这才说道:“太医署有一个太医,叫华佗的,你可还记得?” “记得。”董皇后对这个皇帝特意从兖徐之地征辟来的太医很有印象,说道:“上个月时,陛下腹泻,诸太医手中常方皆无大用,还是此人将陛下的病祛除。” 那次仅是一次轻微腹泻,皇帝却以此深知华佗‘对症下药’、‘不拘成例’的治病手法。事后整个太医署都对这个半路进来的医者刮目相看,见董皇后也信服他的医术,皇帝点头说道:“此人医术精妙,曾游学徐土,兼通数经,晓养性之术,更能善补导之事……你知道何谓‘补导’么?” 听到‘补导’二字,董皇后不由红了脸,虽然没有接触过这类事物,但此时凡是信仙求道的富贵人家,无不是推崇‘补导’之术,她的父亲董承就是典型的例子。这‘补导’,其实就是取精于玄牝,是一种守生养气的房中术、也称御妇人术。 她没想到华佗这个人竟然还会这种法子,董皇后脸色通红,刚才为她一场哭诉而营造的凄婉气氛,也被这个尴尬得消失无踪了。 董皇后转念一想,皇帝连女色都不爱亲近,还关心人家擅不擅长‘补导’做什么?而她知道,在这个时候,皇帝不可能说无用之言,此话一出,必然会有下文。 果然,皇帝又继续说道:“我读历代先帝本纪,览孝武、光武等君皆年长功高;而孝昭、孝和等君却降年不永,还有那些早夭的幼君,常有一问,不知这是何故?”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深究起来会涉及到许多复杂的辛密,董皇后不敢妄言,只摇了摇头。 “依我看,这其中,必然有过早亲近女色的缘故。”皇帝直接说了重点:“我问过华佗等太医,皆说人少时精元不固,宜固守培养。不然,孝昭皇帝十二岁立后,二十一岁驾崩,孝和皇帝十三岁便宠皇后阴氏,其后年不过廿七。可见过早亲近女色,不仅有损康健,反而会贻误子嗣。” 董皇后想想也是,孝昭皇帝一生都没有子女,孝和皇帝虽然有两个儿子,但长子生有痼疾,次子一岁便即夭折……难不成,真的是男女之间过早敦伦,会影响人寿与子嗣?可这其中谁说不会是有什么政治斗争?而民间十四五岁成婚生子的大有人在,其中不也有长寿多子的? 她将最后的这个疑问说了出来,皇帝立即答道:“所以民间黎庶,鲜有活过三、四十岁的,即便是有,那也算是得天之佑,不足以为常事。” “那,陛下以为,要何时才最宜呢?”董皇后抿了抿嘴,问道。 皇帝不假思索的说道:“总得年过十八,弱冠之龄方可。” 第一百九十二章 导引禽戏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r?an?e?n?ranen`”孔雀东南飞 椒房殿中,鱼鹳铜灯星火闪烁,有清香满室。 董皇后长裙曳地,粉面垂泪,坐立不安。 “我知道,这会让你很为难。”皇帝早已缓和了语气,说道:“但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我之间,就多体谅些吧。” 董皇后此时已转过念头来了,如今皇帝明显是深信那个叫华佗的‘方士’所说的话,担心短寿不假,但想养精固元,修习‘补导’等房中之术,这恐怕才是主要意图。既然皇帝主意已定,一时不得劝说回心转意,而又有求于己,想让自己代他安抚宫中议论……何不借此为自己索取好处? “臣妾体谅陛下,只是谁又来体谅臣妾?”董皇后故作为难的说道。 “你是皇后,谁敢不体谅你?不过二三年的功夫,有人便等不及国储了?”皇帝假意作色道,他稍加思忖,慢慢抚摸着董皇后柔顺的头发,说道:“你尽管放心,但凡有事,皆有我在。”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以后会常来椒房。” 董皇后心里一喜,面上却未露端倪,不管皇帝修不修习‘补导’之术,只要经常到自己身边,未尝不是一个借故亲近的机会。何况有了为皇帝解忧的这一层关系在,不仅宋都那一帮人威胁不到她,就连她父亲董承,兴许也会因此受用:“臣妾谢陛下殊遇,不过,臣妾尚且不知该做什么?” “孝武皇帝十九岁才有长公主、二十八岁才有太子,你我还年轻,身体又康健,以后不愁没有子嗣。所以只要你不急,别人也就不会急了。”皇帝这时站起身来,拍了拍董皇后的肩膀,笑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臣妾明白。”董皇后伸手环抱住皇帝的腰,更紧地靠向他胸前:“养精固元是好事,只是臣妾怕的,是陛下会采补仙药仙丹……不是说不可,而是陛下如今年纪轻,倒不必急于一时……” 古来帝王多有寻仙问道的,却往往不如人意。董皇后出于关心,特为嘱咐,这让皇帝心里很受感动,轻轻推开她,抚了抚她的头发,说道:“我不求长生,只求康健。那华佗有一技名曰‘五禽戏’,可以强身健体,我要习练的就是这个。” 二人终于达成一致,皇帝算是能暂时卸下肩头担子,不用再往这件事上耗费太多心思了。 等到第二天,皇帝便诏来了太医华佗。 华佗是沛国谯县人,精通医术,常为人治理疑症,在兖豫徐等州广有声名,却一直不曾入仕。多年游历于江淮之间,搜罗病症、采药救人,以至生计艰难,后来得闻朝廷征辟,这才随王端等人入朝为官。 皇帝见了满面红光的华佗,径直问道:“我听说你擅长一术,名五禽之戏,不知可否赐教?” “臣不敢。”华佗干笑一声,说道:“庄子说‘吐故纳新,熊经鸟申,此导引之士,养形之人也’。人体欲得康健,必得时常劳动,如此,则谷气得销,血脉流通,病亦不生。五禽戏效熊虎鹿猿鸟,引挽腰体,动诸关节,正可起延年之效。陛下欲求之,臣岂有不授之理?” “好、好。”五禽戏与后世的太极拳同有强身健体的作用,勤练于此,虽不能担保长命百岁,但足以让皇帝健康少病。加上自己在食色上保持克制、注重养生,至少降低患病的次数是没有问题的。历史上的刘协活到五十余岁,皇帝这一世勤练马术、剑法,又习练五禽戏,如何也会比历史上的要活得更久。 他连声说罢,便立即起身,走到中庭要华佗开始传授。 一个时辰之后,皇帝的动作逐渐熟练起来,随着最后一个动作的结束,皇帝轻轻吐了口浊气,只觉得刚才这一番动作让人神清气爽,身上发热。 皇帝擦了汗,抬步往殿外走去,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华佗、穆顺等人,他一路走到檐下的空地上,负手而立:“果然人要时常劳动,不然气血淤塞,终会有碍身体。” “陛下说的是,体有不快,或心中怏怏,便可起作一禽之戏。待动而汗出,就会身体轻便,增强食欲。”华佗站在皇帝的侧后方,他个子不高,却风度翩翩,穿着一身朝服,倒不像是个治病的医生,反倒像个治事的臣子。 这个时代能够被称为名医的,无不是饱读医书,具有一定的文化素质。譬如现太医令脂习、太医吉丕,其家就是各自当地的豪强,家中藏书无数,可以算作是士人,而不能简单的当一个医生来看待。 华佗也是一样。 皇帝头也不回的说道:“我听说下邳陈公在担任沛相的时候,曾举你为孝廉?” “……唯、唯。臣那时自觉德薄,比不得同侪贤士,便不肯接纳陈公的好意,开始简装离家,游历江淮。”这是只有青徐等地的人才知道的隐秘,在如今多半是关西、颍川士人的朝堂,几乎不可能有人知道,如今被皇帝一语道破,华佗的脸色当即就有些古怪。 穆顺饶有兴趣的看了华佗一眼,亲眼瞧着这个泰然自若的人突然就变了神色,心里不免有些得意。现在的长安城,很少会有什么事能瞒过平准监的耳目,何况华佗的事看似隐秘,其实根本不消用心去打听徐州人、新任均输令麋竺直接就交代了。 难怪他当时还在好奇,起初一直对仕途敬而远之的华佗,为何突然就应了朝廷的征辟,二话不说的就入朝做了太医,原来是朝中有人。 皇帝将两手背在身后,两眼放空的盯看着远处,像是没有发觉华佗的异常,继续说道:“是么?我听说黄公做太尉的时候,也曾征辟过你,那时你依然是辞不应征。去年我得闻你的医术著名,特诏征辟,还曾想过你或许不会应诏,毕竟有前鉴在……可你却一呼响应,这倒教我受宠若惊。” 黄琬担任太尉的时候,正处于董卓擅专,那时的雒阳朝廷一片混乱,只有人想出去,没有人想进去。华佗也是知晓此行凶险,于是说什么也不敢去雒阳,但这么一来一往,他倒是与黄琬搭上了关系,算是欠了黄琬一个赏识提拔的恩情。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宕开一笔 “医师掌医之政令,聚毒药以供医事。??火然?文????ra?n?ena`”周礼天官 “陛下,臣当初是遭逢不顺,心内畏惮,故只敢明哲保身。然身在江湖,臣一直心存汉室。去年获知圣天子在上,朝廷有为,力图振作,遂不敢遗世独立、退居山林,乃奉诏起行。只期以区区鄙陋之身,能裨益于国家,供陛下驱策。”华佗没有那等城府心智,见皇帝似乎知道了什么,便立即做贼心虚的解释道。 他这副神态看在皇帝里,倒显得有些老实。其实他曾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偶然得知黄琬与华佗、陈之间还有这么一段联系,那时他正担心华佗不肯应征,知道此事后,便再也没有顾虑。 而且,皇帝之所以急着征辟华佗、张机等人,也是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 因为无论是当时、还是此时的太医署,都是被以太医令脂习、太医吉丕为首的关西人所把握。虽然这么久以来,他们会做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但那也许是皇帝这两年未曾生过病的缘故,而且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太医署这样至关重要的部门,就更不能让其一家独大。 所以从关东征辟华佗、张机这些名医,安插进太医署,便成了皇帝急需做下的布置,以为不时之需。到时候若生了病,综合来自不同利益体系的专家会诊,总比只听一家之言要好得多。 只是张机尚在南阳,不知为何迟迟不肯应征,所以太医署就只有华佗、樊阿等几个外来户在皇帝的暗中支持下,与脂习等人分庭抗礼。为了保险起见,皇帝自己也打算挤出时间,多看看有关医术方面的书,好知己知彼。没想到自己才开始自学,就发现自己对针灸、艾灸等医术上很有天赋,像是生来就是干这个料子似得。 思绪飘远,皇帝摇了摇头,回过神来,这才转身看向华佗,说道:“你有这份心是好的,但有此心,何时效命朝廷,都为时不晚。” 华佗此时也有些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似乎太急着撇清关系了,倒显得其中有什么似得。心里不禁懊恼不已,黄琬当初担任五官中郎将的时候,选举人才从来都是讲究公平虽然是相对意义上的。但就此论起来,华佗其实与黄琬并没有太深的交情,根本就不怕皇帝这一连串的发问。 只是在去年的时候,黄琬得知皇帝要征辟他,立时想起自己与华佗之间有过这段联系。于是写信劝他应征,而华佗当时见朝廷安定,也想来做一个官,便跟着顺水推舟过来了。 所以这等若是承了黄琬的情,来长安之后,华佗想在朝廷多个倚靠,前往拜访了几次,如今看来,像是被皇帝猜忌起什么来了。 毕竟华佗心里也明白,太医这个位置的重要性。 幸而皇帝好像没往深处去想,这让华佗松了一口气,应声说道:“陛下乃圣明天子,天下贤士,皆将会于朝廷,以助陛下中兴之业。臣不过微贱之身,侥幸先投了而已。” “不要妄自菲薄,我正有事问你。”皇帝笑了笑,说道。 华佗敛容恭听,他本以为又会是什么让他提心吊胆的问题,没想到却是 “你行走江淮,可曾记得你一年最多救治过多少人?” “这、臣不曾计数过……”华佗愣了一下,随即笼统的答道:“应有百余人。” “百余人……”皇帝忽然叹了口气,感慨道:“这天下间罹患疾病者,何止万千!以你一人之力,救治得过来么?” “这……”华佗语塞,迟疑了一下,不得不承认了这个无奈的现实:“臣无能,虽救不得天下病患,但能以平生心力,救济黎庶,便死也无愧了。”继而,他又说道:“陛下也知道,臣奉诏入朝之时,曾有疏上,请许臣供职太医之余,可许臣私下为人诊治。故而这些天来,臣在闲暇之时,也曾治过不少病患。” “这些我都知道,有御史曾劾奏你没有个臣子的体统,被我给驳回了。”皇帝点了点头,从这一点看,华佗就比脂习、吉丕这些人要多一份医者仁心,也不枉皇帝对他的一番看重。他摆了摆手,制止了华佗将表谢意的动作,复又问道:“你来长安数月,想必也知道太学五科与格物院?” 华佗听了,神色一动,简单答道:“太学新科,使天下无论豪富、寒士皆可入读,此乃陛下的良政善策,臣岂有不知之理?” “格物院专以钻研农、兵等器之用,以‘格物致知’为训。虽是挂靠在太学名下,但与太学诸儒、诸生从不相容,分歧渐巨。”皇帝意味不明的笑了下,这话似乎触动了他此时对太学的态度,格物院遭到许多人的抵制也是在所难免,毕竟谁都怕再出一个‘鸿都门学’。 虽然有人心存警惕,但见皇帝似乎没有进一步拔高的举动,尚且都还在皇帝的威权下,保持克制。只是格物院与太学之间水火不容,继续待在一起,对双方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再说皇帝一开始也没有将其长期归于太学属下的打算,如今正好将其分开,彼此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前几日我已遣人将荒废的北宫给探查了一番,其地基、宫墙大都俱在。等年底的时候,我打算派人在此地比照太学的形制,修建屋宇,明年就让格物院搬过来,从此格物院归于少府。”皇帝极为自然的说着今后的政策决断,好像站在他对面的不是小小的一个太医,而是某个承明殿的大臣。 且不说那些大臣会不会赞同让格物院从一个太学附庸,开始自立门户,就说是这件事对华佗来说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敢越俎代庖,话都不敢应一句,所以呆站在那里装傻充愣,权当不是再跟自己说话。 皇帝笑笑,说道:“你说,仿照格物院的形制,在北宫建一个‘太医院’,专为教习、传授学子们医术,使其以后能行医天下,如何?” 太医院教出来的医者不求有华佗这样的高超的医术,只需医术合格,就足以救治天下病患!只不过…… 华佗虽然颇为意动,但思考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有些不忍的说道:“巫医乐师及百工之人,皆非良家,是君子所不齿,陛下如此行事,臣恐怕,会引起许多非议。”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皇帝没有打算跟他细说,仿佛这才记起对方不是承明殿的大臣,而是一个小小的、不值得议政的太医:“这件事,你回去之后,可以找人商量。”他提示道:“譬如那些德高智深之辈,承明殿虽大,却有许多贤士遗落民间,不得入朝呢。” 华佗听明白了几分,这是暗示他去找黄琬说这件事,只是找黄琬又有什么用呢? 虽是不懂,但华佗还是恭敬的答道:“臣谨诺。” 皇帝这才‘嗯’了一声,很好的收敛了眼底的一抹锐芒,黄琬为自己的起复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铺垫,倒也难为他一番拳拳报国之心。既然如此,何不成全他,看他还能与自己玩出什么花样:“南征军报,监军谒者法正在汉中感染风寒,我担心汉中之地没有良医,不得根治;将其运转回来,又怕路上颠簸。” 他看向华佗,说道:“你的医术,我是最信服不过的了,所以还得劳你明日启程南下,替我好生救治他。” 第一百九十四章 舌端月旦 “知行浅薄,曲直有以相县矣。火然????文?ranena`”荀子非相 建安元年四月初七。 扬州,寿春。 作为楚国故都,江淮重镇,城门城处几乎天天都是人流如织,摩肩接踵的热闹景象。只是仔细看去,却会发现城下涌入的无不是衣衫褴褛的流民、或是神色忧戚的车队。 在城门楼上,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凭栏而立,看着底下不断涌入的人群,他皱了皱眉,说道:“这些人都是自打徐州来的?” 一个身材短小的中年文士在旁说道:“谨诺,彼等大都是从下邳国的难民。” “下邳国乱至今未平?”华服男子微微讶然,侧首看了过来,面带讥笑:“元龙非龙啊!枉费这陈汉瑜对他这独子寄予厚望,连二儿子都不在乎了,到头来,也未见得这陈登有何能耐。” 这华服男子正是后将军、领扬州牧袁术,他身边的那人是主簿阎象。袁术久有异志,在率兵来淮的时候,便有并吞徐、扬之心。 下邳陈与袁术俱为公族子孙,年轻时曾与交游。念在往日的情面,以及下邳陈氏在徐州的影响力,袁术为了示好,最初曾任命陈的从兄陈为扬州刺史。谁知陈既领州郡以后,去年见袁术被曹操、朱灵等人打败,便立即倒戈,不肯接纳袁术入城,后为袁术所攻走。 尽管遭受过陈氏的背叛,袁术仍不改交好之意,甚至还写信与陈,想与对方共谋大事。哪知被陈严词拒绝,丝毫不在乎他的次子陈应在袁术手上的死活在袁术看来,陈之所以不在乎陈应,除了不肯营私废公以外,很大原因是看在陈应庶出无才,比不得陈登沈深大略,所以宁可弃子。 此时见底下乱糟糟的一伙来自下邳等地的乱民,袁术当即判断这是陈登虚有其表、好友陈糊涂昏聩的表现。 看袁术一脸得意,阎象眨了眨眼,轻声问道:“属下听闻徐州陶恭祖病笃,将不绝于人世,徐州大乱在即,君侯不妨早做打算。” 袁术听罢,先不说其他,冷笑道:“看来幼主辟了华元化,是要了陶恭祖的命!” 陶谦今年已有六十三岁,本是年老多病的时候,又因为开罪了曹操,致使徐州遭屠,于是心忧成疾,幸赖有陈与华佗相善,得以延缓寿命,使元气渐次恢复。按华佗的话说,只要接下来不再心忧,在华佗的亲手救治下就可痊愈。可谁知曹操虽然转攻泰山贼,不再进犯徐州、华佗却被朝廷征辟走了。 阎象笑了笑,只好顺着袁术的话往下说道:“君侯睿鉴,属下听闻,陶恭祖本来还不欲放归华佗,故意隐瞒其人行踪。最后不知如何,还是为王端所知,严令催促,陶恭祖无奈其何,遂不得已而任其去留。” 袁术大为摇头,直言不讳的说出其中辛密:“此番入朝,我看多半是有人在背后抬举,不然区区医者,幼主何以知其姓字?还有这陶恭祖堂堂州牧,连个人都藏不住,事后竟还怕王端这个小儿……或者是根本就不信华元化能治‘好’他的病,又不想因强留一人,而与下邳陈氏继续交恶。” 阎象脸上露出钦佩的神色,边奉承边补充说道:“到底是君侯灼见,陶恭祖任职以来,亲任阙宣、曹宏等谗慝之流,以致徐州刑政失和,良善之家多被其害。尤其是在下邳聚众寇钞的阙宣、还有割剥三郡钱粮,作乱逃窜的下邳相笮融,使此地大乱。下邳乃陈氏基业,更是首当其冲,徐州豪强高门不满陶氏已久,彼若还不设法缓和,恐怕其麾下就要群起而叛了。” “现在想安抚人心?当初又何必任彼等小人加害州内豪强?陶恭祖只知任人而不善用人,老来又糊涂妄为,哪里还有一点年轻时的英气?此人合该遭难。”袁术心里其实是赞同对陶谦任用小人压制豪强的意图,却不屑于对方拙劣的手段。 阎象干笑了几声,又附和了几句,这才说到重点:“陶恭祖一旦亡故,徐州必有大变,其地西有曹操,北有吕布,可谓强敌环伺,谁都想进占此地。君侯若要进图徐州,这下邳可是绕不开的一处,而君侯手下的陈琮、陈应二人,也该早做处置才是。” 陈琮的亲兄长是陈,也是陈的从兄弟,曾为汝阴太守。当初陈与袁术交恶之后,陈一时惊惧,遂遣派陈琮向袁术请和,却被正处恼怒之中的袁术所关押。 如今他与陈应二人都是下邳陈氏羁留在袁术手上的直系亲族,阎象想要表达的意思是,既然陈登无才,不足以成为陈氏高门今后的指望,陈等人想必也会转变态度。何况陈可以虎毒食子,陈却舍不得他亲弟弟,陈氏内部必然会有一番分歧,那样袁术可以趁机分化了。 听了亲信的话,袁术想了想,又低头看向栏杆外,自己身前正对着的中轴大街。混乱肮脏的流民拥挤在城中大街小巷,许多人都是结跏趺坐,双眼闭合下垂,像是在长途跋涉之后短暂休息。只是有些奇怪的是,许多人都两掌相叠,面上不见苦色,比其他那些仓皇的流民要多了份沉静。 袁术心里隐隐起疑,隐隐约约又琢磨不出缘由,口中说道:“不急,彼二人都先留着,等我再观徐州局势。” 阎象就站在袁术背后,闻言,不禁抬眼深深的看了对方一下,旋即低下了头,说道:“谨喏。” 袁术不像他的兄长袁绍那般优柔寡断、容易听信人言,恰恰相反,袁术主意未定还好,只要打定了主意,纵然有再多好处,也不易更改。阎象最是熟知对方性情,索性不复再言,只是在心里暗暗可惜这一次机会。 “高元才这小子来寿春有多久了?”袁术未曾注意到阎象在他背后的神情,忽然想起一事,问道。 阎象一愣,想了想说道:“已快有四个月了,君侯故意不见他,居然还能忍到现在,可见此人性情坚定,不急不躁。” “哼。”袁术冷笑一声,也不搭话,复又问道:“谁在陪着他?” “是二君在陪着。”这说的是袁术的从弟袁胤。 “他外甥,也是我外甥,再如何,也该去见上一见了。”袁术突然感慨一声,说道。 第一百九十五章 脊令在原 “尺布斗粟,犹尚不弃,况于兄弟而更相逐乎?”汉书音义 台阁建于昔年淮南王的王宫别苑旧址,四周挖有水池,风来清凉。 袁术身着华服,高上,持盏自饮。身旁陪坐的正是从弟袁胤、族亲袁嗣,以及外姓人、主簿阎象。袁术身材颀长,若不是这青白的脸色与一双深深的眼袋影响了观瞻,倒是可以算是一副俊逸的仪容。 站在中庭的高干抬眼看去,发觉此人与袁绍倒有几分相似,只不过袁术多了几分独断、少了几分儒雅。 “高干拜见舅父。”高干躬身施礼,既然对方选择在私室接见,又以亲族作陪,高干为表亲近,不称官职,直接以晚辈的身份自居。 “你的舅父不是在河北么?”袁术喝着杯盏里的酒水,眉眼也不抬一下,毫不客气的说道。 高干不慌不忙的说道:“阿母是袁氏女,与冀州牧、君侯等人同为姊弟,我自然要视袁氏为舅家。冀州的袁公是舅父,扬州的袁公也是舅父。” “可有何不同?”袁术手中拿着杯盏,欲饮未饮,问道。 高干早知此人心气极高,常人不好相与,但也知对方年轻时多有任侠之风,好爽慷慨。像这种人,只要把话说中了对方的心思,合了眼缘,对方很快就会与人推心置腹,交流起来远比那些心思深沉的士人要容易太多。 至于对方喜欢听什么话,就凭对方这个问题,便不难明白:“方今天下,豪雄辈出,袁氏累代公卿,威名震于天下。舅父是袁氏嫡长,又是朝廷封拜的后将军、成武侯,假节一方。早在雒阳时,在下便对舅父心怀敬慕之情,天下诸侯列公,也唯舅父能成就大事。” 袁术听了这话,心里极为受用,他到底抱有一丝冷静,凝声说道:“你年齿多少?” 这话问的到让人笑话,当舅舅的居然不知道外甥的年纪。 高干神色如常,淡淡说道:“再过些月,便是而立之年。” “我是你这岁数,早已被举为孝廉,入朝任职了。”袁术轻声说道,随意的语气丝毫不像是在炫耀,他挥了挥空着的左手,示意仍在中庭站着的高干在一旁就座。高干谨然应诺,待他坐于下首之后,袁术又仔细端详了高干一会,越看越觉得此人谈吐、举止都是上乘,怎奈何就跟了那个婢生子? “当初你若是来投我,如今早已为我授任一方,哪里还用得着奔波劳苦,来人阶下做说客?”袁术摇了摇头,假意惋惜的说道。当初关东各州郡牧守联兵讨董,各以二袁为首,而当初的那些袁氏故吏、豪杰多依附于袁绍这个庶子,就连眼中这个高干,说是他的亲戚,不还是选择了袁绍? 一想到这个,袁术不禁再度气恼起来,不待高干回答,复又说道:“说起来,你当初又是如何要投哪个婢生子?” 场面一时冷如冰窖,阎象、袁嗣等人皆面露尴尬的看向袁术,兄弟阋墙毕竟是家丑,如今闹得天下人皆知,更是惹人窃笑。他们作为袁术身边的亲信没少因此劝说过他,可谁让袁术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谁的话也不理会,两兄弟的关系便一直僵在这里。 这不是个很好答的题目,稍有不妥,便会让袁术对自己的好感全无。 高干想了想,不慌不忙的说道:“舅父于南阳起事,在下本想星夜奔驰,投赴麾下。怎奈家慈有言,说袁冀州与其姊弟情深,不可不助家慈谆谆之命,在下不敢不从,只好任于河北。” 他母亲是袁成的长女,而袁绍又是过继给袁成的嗣子,姐弟两从小关系就很好,相比之下,与袁术这个堂弟的感情就不怎么样了。何况袁绍自小便深得袁氏长辈的喜爱,年少成名,他出仕为官的时候,袁术还在和一帮公家纨绔飞鹰走狗呢。 袁术此时也记起自己幼时确实与高干的母亲感情不深,当年两边站队,高干的母亲自然会让他儿子去帮亲近的一方,于情于理,都无可厚非。 “诶,听说阿姊近来身子不爽,你南下途径陈留时,可曾看望过她?”袁术缓言道。 直到这时,高干才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经过这么一番交锋,他终于获得了袁术的信任。不过,这还只是个开始,更重要的事还在后面,他打起精神,说道:“家慈诸事顺遂,偶感微恙,有医者从旁调养,料想无有大碍。只是,在来寿春拜见舅父之前,家慈经常与我执手相谈,言及当年在汝南家中兄弟亲爱,甚是感念。” 袁术眼皮跳了跳,冷笑着说道:“兄亲弟爱?” 一旁的袁胤暗道不好,立即出身言道:“公路,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等同出一脉,都是兄弟亲族,一时误会则罢,岂有久为仇敌的道理?如今已有和解之机,何妨” “何妨什么?”袁术将手中杯盏重重的往桌上一磕,冷声说道:“我是袁氏嫡传,当今汝南袁氏之主!他袁本初一个婢生子,何德何能,敢与我平起平坐?前年他派周昕夺我豫州、去年又指使曹操、刘表夹击于我,迫我放弃南阳、豫州的大好基业,逃往淮南。若真将兄亲弟爱放在心上,他何故会与我做出这等事端?” 高干在底下静静听着袁术大发抱怨,心里想到对方口口声声说自己受到压迫,而袁绍受到公孙瓒、陶谦等人的压力又何尝不是袁术的手笔?兄弟二人拉帮结派、互相算计,彼此谁也不服谁,让天下人笑话。如今袁绍愿意低下头来服软让步,而袁术却偏偏不依不挠,倒显得幼稚无比。 只是这样想着,高干一时又觉得奇怪,在来之前袁绍曾给他一封信,托他转交。到了寿春之后他也是第一时间便呈递了上去,他虽然不知道信中所言的内容,但成是些放低姿态的话。以袁术的性情,见了这信,如何也会喜不自胜、自认为全胜于袁绍,立即接待他才是。 怎么一连两三个多月把他留在府中,没有动静呢? 在高干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座中的袁嗣忽然冲阎象使了个眼色,阎象会意,说道:“方今天下纷扰,关中幼主、四方黎庶,皆望君侯能奋力除秽,革除祸乱。袁冀州既有和解之意,君侯雅量宽宏,又何必计较前过?” 袁术神情冷漠,眼底有似有微芒闪动,没有说话。 这时袁嗣接过话头,继续说道:“凡举事者,无为亲者痛、仇者快。如今幼主暗弱,不听良言,诛戮豪强又因何进、董卓之乱迁怒我等,迟迟不肯下发赦诏、或是追述前功。如此所为,何以慰天下忠臣义士之心?此时当防之要务,非是关东群雄,而是朝廷,若是朝廷视我等起兵为叛逆,我等理应有所应对才是。” “你也认为我该与那婢生子和解?”袁术双眼圆睁,语气意味不明的问道。14 第一百九十六章 兄弟既翕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诗经小雅棠棣 高干在一边听明白了,对方这一唱一和,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好抬高身价,奈何有求于人,身受重任,高干也不得不委身道:“舅父睿鉴,冀州袁公心忧局势,又不愿见兄弟相残,特请舅父宽宏谅解,愿奉舅父为袁氏之主,今后一体进退。” “一体进退?”袁术嗤笑道,面带不屑:“他是擅启刀兵、不听王命的罪臣,朝廷要出兵征讨,那也是伐他。与我有何干系?你记清楚,陛下诛董亲政,遣使抚慰天下时,我是第一批相应的牧守。我身上的后将军、扬州牧的官衔,还有成武侯的爵位,都是朝廷钦封,他一个自封的冀州牧,如何能与我比的?那时候他覆亡了,我照样是大汉的重臣,照样能保我袁氏尊荣。” 高干不为所动,袁氏兄弟早已心怀异志,现在朝廷稍有恢复,便教他们放下一切,重新老老实实的向朝廷称臣。就像是让放归山林、重回野性的猫狗,再度对主人摇头摆尾一样,完全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对此,高干很有底气,甚至出口尝试着压价,好让袁术等会开的条件能有所收敛:“是,倘若舅父真的心向朝廷,便应即时将我锁拿,呈献朝廷,为大义而灭亲,以表忠心,又何须与在下多言?” 袁术老脸一红,像是被揭破了老底,急道:“你这是何意?你也算是我亲族,我如何会拿你表忠心?” “在下是舅父亲族,那冀州袁公不也是舅父同族兄弟?舅父便肯坐视兄长覆亡,而置身于事外不成?”高干从席榻上站了起来,连声说道:“唇亡齿寒的道理,舅父必然明白,不消晚辈多言。不仅如此,以舅父之才姿,想必也比谁都清楚秦失其鹿的道理。” 被高干用言语刺了一下,袁术一愣,当即也不再掩饰。他摆手止住了一旁阎象拱手欲言的举动,笑说道:“不错,你说的得体,不过我得先问你几句话,你看我麾下众军如何?” 高干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低着头答道:“小子不敢妄言,舅父麾下俱是精兵强将。” 袁术手下众将,既有孙氏这支讨董精锐也有陈兰、雷薄等贼寇附从还有张勋、桥蕤、纪灵等私兵部曲。零零总总,算起来也有十余万人,如今袁术拥有汝南、沛国的部分,九江、庐江、丹阳等郡。兵多将广,地方殷实,是一支足堪与北方袁绍匹敌的势力。 他现在的情况与袁绍稍有不同,袁绍是骑虎难下,不舍、不能、也不敢投降朝廷。而袁术则是早有自立的野心,他已经打算好了,趁着今年陶谦病故、徐州大乱的功夫,先挥兵徐州,走沛国、彭城等地西攻曹操,尽夺河南之地。若是万事顺遂的话,他大可不必管袁绍的死活,只是 袁术再度拿起桌上的杯盏,从席上站了起来,慢慢悠悠的从主位走下,声音也如他的步伐一般从容淡定:“汉之失天下久矣,方今幼主临朝,不知世事。豪雄角逐,分裂寰宇,此与周之末年诸侯分势无异,唯强者兼之而称雄罢了。如果单凭我一人,要带我麾下众军争夺天下,不靠那个婢生子,你看如何?” 高干眼皮一跳,对方的野心实在直白,如果说袁绍好歹还会拿大义等借口,那么袁术简直就是丝毫不加掩饰。他眼角余光一扫,见阎象、袁胤这些人听了这话都是面露讶色,遂道:“难。舅父不仅要付出数十万人的性命,更要浪掷汝南袁氏数代的清誉。” “哼。”袁术这时已缓缓走到高干身前,他口中丝毫没有将数十万人的性命看在眼里,只不悦的说道:“与那婢生子联手,就不会浪掷我家清誉了?” “如若事成,谁又敢乱言乱语?”高干继续不卑不亢的说道。 “好、好。”袁术也知道如今的形势不容许他继续单打独斗,所谓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只有兄弟联起手来,才有机会与逐渐恢复的汉家朝廷一争天下:“我也不与你绕弯子,幼主心存大志,欲扶衰拯弱,为汉祚续命,其安知汉祚已衰,彼已无力救己灭矣!朝廷今日攻冀州,我若坐视旁观,他日也不会放过我。” “舅父睿鉴。”高干暗自舒了口气,说道:“如若舅父肯摒弃前嫌,两相和解,冀州袁公愿助舅父成就大业。” 袁术将上身稍稍往前靠去,凑到高干身边,说道:“他要助我成就何等大业?” 高干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袁术,对方那双深沉的眼底似乎藏着熊熊烈火,他小声说道:“我听说,袁姓出于陈,而陈乃舜之后,汉乃尧之后。尧舜相继,乃改命之制以土承火,得应运之次。” 袁术听得心头狂跳,这一番理论他自己也私下里研习过,越研习便越深以为然,尤其是那句“谶语有云代汉者,当涂高也,涂即路途,公即高爵者,舅父讳字公路,岂不正应其涂高之谶?” 他再一次愣住了,汉室将亡之兆,在孝桓皇帝的时候就有过预示,如今正是改天换命之时,大势所趋,那小皇帝再如何力挽狂澜、也不过是徒劳挣扎。只是这话却一直憋在袁术心里,说出来就连袁胤、阎象这些亲信都一时无法接受,如今被高干说了出来,让他大感高兴: “好,只要他肯奉我为袁氏之主,我就认他这个兄长。”袁术身子站正,将手中的杯盏往高干怀中一送,说道:“他在信里语焉不详,不肯落下口实,想必是有些紧要的话托你转述。你说说,他意欲何为?” 高干有些猝不及防的从袁术手中接过了杯盏,里头盛的是暗红色的蒲桃酒,这种酒产自西域,在中原极为名贵,而袁术却只把它当做寻常酒水。 他拿着杯盏,轻轻嗅着杯中的异香,说道:“当下最为要紧的,便是两家联结声气,结成一片。如今袁公已遣派长子进军青州,明公只要挥兵攻徐,直入琅邪、东海等地,二者便可合兵一处。而后同时西向,则兖豫可得,关东之地,尽在舅父手中。” 阎象虽然很想促成袁绍与袁术兄弟重归于好,但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他不愿意让袁术过早的出头,替袁绍顶在前面。听到高干的计划后,他在一旁忍不住说道:“那冀州牧呢?” “袁公将应付幽州公孙瓒、以及河内、并州之兵,事关冀州存亡,一身成败,不可不倾尽全力。”高干如实说道。 从地缘关系来说,淮南离朝廷还是太远了些,朝廷一旦出兵,首当其冲的就是河北的袁绍。等两者拼出了死活,袁术早已收拾了徐州陶谦以及荆州刘表这等二流货色,坐拥江淮的他大可从容出击,渔翁得利。 两者之间虽为同盟,却少不得这般算计,袁绍想让袁术在江淮弄出一番大动静,吸引朝廷的注意,袁术却想让袁绍先替他承受朝廷的军事压力。这才是以利合,只有对双方都有利可图,袁氏兄弟之间才有和解的基础。 阎象听罢,这才满意的向袁术点了点头,袁术见心腹也是作如此动作,心里更是确信不疑了。他让高干饮尽杯中的酒,说了番兄弟齐心的好话,便让高干下去休息了,只等些天,就让其回冀州复命。14 第一百九十七章 欲造逆乱 “当衰汉之末,负力幸乱,遂生僭逆之计。?????????ranena`”晋书列传第六十二 高干走后,袁术接着便召集长史杨弘、谋臣李业,还有自己的女婿黄猗也一并叫来了,算上早在此地的袁胤、袁嗣、阎象等人,袁术手下能为他出谋划策的心腹文士皆在此地了。 期间,袁胤出声问道:“袁曜卿素有才智,彼与我汝南袁氏同出一家,何不唤他一并前来?” 他说的是陈郡人袁涣,由于兖州等地战乱,他一路逃至江淮,托庇于袁术这个‘本家’。此人向来正直敢谏,看不得袁术的许多举动,而袁术偏又顾忌此人声名,不好加罪,又舍不得他的才干,只得敬而远之。 此等重要的密谋,几乎决定着袁术整个势力今后的战略方针,袁涣目前还算不得心腹,不能随便参与进来、更不得走露风声。袁术想也不想,当即摇头道:“此子太过忠直,向来与我意见合不来,又非我股肱,不可与之谋定大事。” 阎象深以为然,袁涣虽然是与袁术同出一脉,但关系到底疏远,就如何夔、刘馥这些因避难而不得已羁留于袁术麾下的宾客一样,寻常政务可以请来问计,这等机要大事,还是要将其排除在外。 他见人都来齐了,轻咳一声,作为袁术手下排的上号的亲信,他率然说道:“徐州陶恭祖治民无方,干戈频繁,臣属背离。流闻陶恭祖年初病笃,如今卧于病榻,残烛将灭,这正是我军图徐的良机。只是一旦挥兵,当不能复经营江东,顾全豫南,况有河南、汝南之兵在侧,不可忽视。” “朱公伟麾下有兵马几何?”袁术问向一侧的谋臣李业。 李业长期为袁术处理军事要务,对此了然于心:“前将军麾下兵马本有二万,除旧部以外,多为徐州牧陶公、琅邪相阴公以及东海相刘公等人于初平二年所供给,尤其是徐州牧陶公,更是遣有精兵三千资军。不过我料彼等精兵只有五六千,余者皆不堪一战,不然,当初何以李、郭汜一来,前将军便兵败而逃?” 杨弘在一旁补充说道:“河南、雒阳一带早已残破,民户无存,前将军手下兵员无从补充,又要分出屯田……去年张超在汝南曾为孙策逆击而败,损伤本就不小,况今又得了河内,要应付河内、河南等地已是捉襟而肘现,如何能再分出精力顾及豫州?” “是这个道理。”袁术下意识的就想去摸桌上的酒杯,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刚才自己将杯盏给了高干,而高干在喝完之后就放在另一处的桌案上了,婢女们也不敢进来布置。没有摸到酒杯,他只好顺势将右手放置在桌案上,上身也微微借力前倾,说道:“河内地近邺城,河南又是旧京所在,此地可比汝南更为紧要,朱不会犯糊涂。” “可我听说,朝廷去年已遣派扬威将军樊稠、校尉杨昂等将率兵两万进驻河南,受前将军调派,如今河南可战之兵已有三万余,不仅不是捉襟而肘现,而是有余力应付豫州。”说话的正是袁术私置的陈国相袁嗣,他是汝南袁氏的庶出,按辈分是袁术的堂兄弟。 去年汝南的战事一毕,朝廷便往陈国遣派了耿介忠贞的种劭为相,一方面监视怀有异心的陈王、一方面治理陈国基础较好的民政,与驻守将领防备陈留。所以不仅正牌的陈相许被征辟入朝、就连袁嗣这个私相授受的陈相也被腾出空来的汝南太守刘艾派兵驱逐。 如今袁嗣败兵而归,在袁术麾下颇感颜面无光,但他却又是直观的了解过朝廷在关东军事部署的人,此时自觉的将信息予以补全,免得众人有所误判:“这三万余人,前将军无论如何布置,都不可小觑。” 与偏向政务文事的杨弘、袁嗣等人不同,李业是袁术手下负责行军调度的谋士,他家世或比不上阎象等人,但用兵的方略却屡有独到的见解。此时为袁嗣等人抢了话头,他心里有些不悦,又担心袁术会因此误解他不能准确把握情报,于是急忙辩白道:“属下正要说起此事。” 他飞快的看了袁嗣一眼,说道:“对前将军而言,樊稠既是外将,又是董卓旧部,当初纵兵横行京畿,其人罪过不小。前将军素来性直嫉恶,又曾为董卓所妒,安能与樊稠、杨昂等人和平相处?前将军又如何信得过彼等?上下人心不齐,届时不说进军,就是寻常调度都会是一大疑难。” 袁术脸色稍霁,身子往后一靠,手扶着细绢垫着的凭几,轻轻地在上头敲打着。 阎象眼尖,无意间瞥见了袁术所靠着的凭几,那细绢之下隐隐露出的金玉质地,让他像是被什么刺到了一样,飞快的移开了目光。扪心自问,他身为袁氏故吏、袁术所辟举的‘臣属’,见天下纷扰不堪,心里其实也并不排斥袁术有问鼎之意。 只是他不希望在时机尚不成熟、势力未曾壮大的情况下贸然起事,在汉室余威仍在的时候,先出头的人永远会被群起而攻之。可偏偏袁术性急,虽不曾明说,但无论是平常的言行举止、还是日常的吃穿用度,都已经开始向他们暗示了,许多人看在眼里,却什么劝谏的话都不说,反而极尽奉承,搜罗方士来解释谶语天象,仿佛都在期待着那一天。 这让阎象既是深感无奈,又是在心底感到不安,像是有人在一步步的推着袁术走上火堆。 “汝等所言,我心里有数。”袁术似乎没有见到阎象复杂的神色,顾自说道:“据探报得知,朱调派兵马,为了防备邺城、陈留等兵马,特在河南、河内等地布置三万人,只给了豫州数千人马。除此之外,再算上李通、许褚等豪强部曲;越骑校尉田畴所部兵马,大致有万余人。单凭这万余兵马,又要分出一部防备陈留,守成尚且不足,谈何进取?” 他自喜已道破朝廷虚实,全然不把豫州方面的威胁看在眼里,自己派兵攻打徐州的时候,也不用担心侧翼的威胁。 阎象终于回过神来,看着自信满满的袁术说道:“不知君侯打算遣谁为将?” 女婿黄猗这时出声说道:“阿翁,在下愿往!” “你从未带过兵,此番随军倒还行,但不能全交代给你。”对自家女婿的战阵能力,袁术心里还是有分寸的,他丝毫不留情面,断然拒绝道。他想了想,又说:“还是让张勋、桥蕤二人领兵前往下邳,先窥探陈氏的口风,若是彼等有所退让,便释陈应等人回去。” “谨诺。”阎象拱手应下,然后问道:“那么江东?” “是了,江东还有数郡未附,亟待经营。进图徐州的时候,此地也不能忽视了。”袁术被提醒过来了,他麾下诸将之中能独当一面的说来不多,张勋、桥蕤已准备派去徐州;纪灵等将又要防备沛国、豫州;而陈兰、雷薄又出身草莽,不堪大用,而有资格的,他又顾忌着不肯用。 袁嗣试着问道:“不若……孙氏?” 第一百九十八章 弃犹用疑 “坚之不善基也,使其不得奋于中原以竞天下。r?anen????r?a?n??e?n?a`??”何博士备论吴论 四面环水的台阁中凉风习习,帷帐轻动,终于有个识相的美婢壮着胆子走上来为袁术奉上了酒樽,她得到了袁术的另眼相看袁术轻捏了她柔若无骨的小手。 待眯着眼看着美婢离去之后,袁术这才把头转向袁嗣,刚才对方的话他听清楚了。若是随便什么人,他倒要思量对方会不会是孙氏的说客,但对方却是他的从兄弟,既然是自家人,那就听听他的解释。 见袁术把眼睛望了过来,一双三白眼很是冷漠的盯看着他,袁嗣心里一抖,又急忙解释道:“孙策奋战数月,已为君侯拿下庐江,驱逐陆康。前次将军指使孙策攻拔庐江时,便许其取而代之,可随后又以刘勋任庐江……在下非是为孙氏伸张诉怨,只是窃为君侯计,孙氏多出将才,孙策又颇有勇力,君侯欲争天下,断然少不得此等臂膀啊!” “哼。”袁术把酒樽往桌上重重的一放,神情怫然不悦,冷声说道:“孙贲是豫州刺史,孙策的舅父吴景是丹阳太守,他族兄孙香还是汝南太守、加征南将军。尤其是汝南乃我袁氏基业所在,非亲信不得任之,我却将此地交给孙氏,何来亏待一说?彼等还在私下里说我偏废,呸!我麾下众将,任谁都说得委屈,偏就孙氏说不得!” 袁术不像其兄袁绍那般时刻注意着士人风度,恰恰相反,他根本不在乎这些虚饰的东西,说话任性又直接。袁嗣在底下脸色涨红,对方虽不是在说他,他却仿佛是自己挨了训斥一样。 “你说此话之前,先抚心自问,若再让孙氏出一个太守,我今后何以安眠!” 袁胤与袁嗣同为庶出兄弟,彼此感情深厚,此时忍不住为他出头说道:“既然如此,君侯当初又何故屡屡轻许孙伯符太守之位?言出不诺,失信于人,如今倒让底下众人非议不止。” 这话让袁术立时语塞,当初他是为了让孙氏出力,替他赶走拒绝接纳袁术的陈,特意许下的好处。后来见驱赶陈的过程中孙氏并没有出多少力,便理所当然的给了自己人但在此后他一连提拔了孙贲、孙香等人,也算是补偿了。 如今又许孙策任庐江太守,也是因为袁术深知陆康在庐江素有恩信,绝非仓促可下。所以袁术想让孙策先在庐江城下挫挫锐气、又因攻打名士陆康而声名俱损之后,再让他人代其进攻。 谁知道 “庐江易得,陆康败走,这实在是让人始料未及啊!”若非陆康忠诚义烈,又与孙策有嫌隙在先,袁术当时还真以为这是彼等商议好的了。他尴尬了一会,倒是很快坦然自若了起来,慨然道:“虽说由此可见‘恩信’不足以固守,但庐江一战而下,却让我为难不已。允其前诺,实非我所愿;食言而肥,却失望于人……” “君侯不必为难。”阎象适时说道:“孙策乃孙氏之首,轻易不可授付大任,君侯既然忌惮,大可托辞其人过于年轻资浅,还不足以任二千石之重!这庐江太守之位,不是不给,而是为避揠苗之妨、捧杀之害,暂时托与他人,只留待孙策可堪方伯之用时,方可授任。至于人心非议,可仿前例,另外补偿孙贲等旁支。君侯如此为孙氏着想,谁也不敢说亏待。” “善、善!”袁术拊掌笑道:“就依你此言!” 言罢,他略微思忖,说道:“命吴景为捕虏将军,率所部征讨江东诸郡。” 袁嗣等人退下之后,阎象凑前对袁术说道:“丹阳乃渡江要郡,又屡出强兵,非亲信不可托付,君侯不妨借此机会,另派他人接管。” “嗯,我有意让继业为丹阳太守,给吴景督粮。”袁术对此事早有决断,只是他所想的人选不是勉强可用的袁嗣,而是默默无闻、能力平庸的袁胤,这让阎象吃了一惊,不过转念一想,他便明白了。 从刚才的一番话来看,袁嗣明显是在为孙氏的遭遇而鸣不平,像这样的人渡江之后,恐怕很难起到制约、防范吴景的作用。何况袁嗣此前在陈国时没有任何尺寸之功,还灰溜溜的败退归来,实在不足以另授大任。 思来想去,袁胤虽然平庸了点,但到底是袁家自己人,用起来放心。阎象轻轻颔首,表示无异议,复又说道:“江淮之人多称孙策有大志,少年儿郎多愿投其门下,窃以为君侯对此人不可不防。最好以后不让其领兵……” “我如何不知此人心有壮志,不甘屈居人下?”袁术带引阎象来到池边,将四周的舞榭歌台一览无余:“奈何我麾下大将有如孙氏者,实在寡少,就连张勋、纪灵也难比拟……”袁术说到一半,忽的提醒道:“这话我只与你一人说起,切莫外传,恐让彼等不服。” 他总是这样,想法与权衡都是好的,可偏就不曾顾忌后果,本来为了制衡、敲打孙氏,可以有很多隐秘的法子,袁术偏喜欢按自己的喜好来,轻易许下重诺,遇见突发情况后,又不肯兑现,也难怪孙氏得了便宜还依然对他不满。 像是刚才那番评议,完全可以不说,偏用这一下故意表现自己视阎象为心腹手足,画蛇添足不说,反倒可能会影响旁人对他的观感。 阎象心里无奈,也知本性难改,好在袁术除了好大喜功、浮躁自傲以外,其他的都无可指摘,这也让他暂且还对未来抱有一丝信心。 “此子能用则用,若不能用,还请君侯审慎为先!”阎象装作没听见袁术适才的乱言乱语,顾自说道。 孙策轻傲好义的脾性、俊朗潇洒的外貌、还有超人一等的武艺才略,都让袁术激赏不已,常常视其纵马肆意的模样一如自己当年任侠仗义的豪情。年轻时,自己也是如他那般杰出通达,四方贤人皆向往之,若非孙氏一族在自己麾下势大,不得不制,若非孙策野驹难驯,自己如何会时刻畏惮? 饶是如此,袁术仍是一个惜才的人,何况对方又颇得他的喜爱。即便阎象与理智屡屡提醒过他,他仍是不舍得对孙策痛下杀手。 袁术犹豫了下,长叹道:“使我有子如孙郎,死复何恨!” 听到这声感叹,阎象便知道落空了,他也不气馁,索性避开这个话题,另外说道:“君侯即便与袁冀州和解,彼等也不可轻信,如今迫于时势,共抗朝廷可也。待日后彼此并立于世,既是兄弟之间,也必有一战以定归属……此事,君侯越早留心越好。” “袁本初想唆使我出头,岂不知这正合我意。”袁术收起了郁郁的神色,淡淡言道:“豫州无有大将,仅堪自守、荆州刘表徒有其势,却连荆南都未曾归心、徐州陶谦死犬一条,不足为虑、江东一盘散沙、还有那曹孟德……他也只是我那兄长手下的一条走狗而已。环顾扬州四处,有谁可堪为我之敌?待我坐拥诸州,大势已成,让我出头又如何?” 阎象随着点了点头,忽然想起高干说的那句话‘而后同时西向,则兖豫可得’,豫州倒还罢了,这兖州又是什么意思?兖州如今不是曹操的么? 他将此等疑问说了出来,袁术也是若有所思,半晌,他方才说道:“此间或许有些蹊跷,待明日唤高干来,一问便知。正好,有件关乎朝廷的动向,我也要说与他知道。” 第一百九十九章 参分天下 “反义而谋,倍民而动,未闻存者也。?????????ranena`”晏子春秋 待到了第二天,高干一早便受邀来到袁术府上,主簿阎象亲自为其引路。行至内室,与袁术见礼之后,袁术开门见山,径直说道:“当此之时,以同心抗敌,则何事不成?不过这抗敌之后,乾坤重定,又以何人为主,何人为大呢?” “舅父乃袁氏嫡传,自然是以舅父为大。”高干有些不明白袁术反复的态度,表面上仍是底气十足。 袁术看了阎象一眼,撇了撇嘴,表示不信,说道:“总得有个凭据才好。” 高干沉下了脸,难道是要把他留在此地?可这种事情,嘴上说的再好,都不如各凭实力,袁术怎么也是袁氏英才,如何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他想了想,尽量解释说道:“抗敌之后,冀州明公只求冀、幽、并、青等四州,而舅父坐守河南诸州之地,兵众为天下之盛。依仗强力,比空口竹书要可信百倍。” 等的就是这句话,袁术眉头一抖,好整以暇的问道:“听你这话,我那兄长竟是连兖州都不想要了?” “舅父既属意于此,兖州拱手奉上也无妨。”高干领会其意,坦然说道。 “玩笑可别开的太过,兖州如今可是曹阿瞒的,刺史田芬可是半点主都做不得。”袁术提起曹操就心内不悦,这不仅是由于去年他被曹操打败,一路逃至淮南。而是早在很多年前,他就素来瞧不起这个常在袁绍身边混迹的矮个子,那时候他只当是物以类聚,婢生子与阉人子关系亲密,没料到后来居然会让他有这般气候。 袁术因此还想过,与袁绍和解之后,不妨让对方先为自己敲打一下曹操,好表现诚意。但这毕竟只是一个想法而已,曹操目前的表现,依然还是袁绍手下得力的打手,袁绍不可能为了他而自折羽翼。 当然,这一切还是建立袁绍对曹操信任如初的基础之上。 这时且听高干理所当然的说道:“这又如何,河内不也曾是张杨的么?” 河内张杨遭部将眭固背叛的事早已传遍中原,各州诸侯无不侧目,眭固的叛变看似无迹可寻,然而明眼人都清楚其中的蛛丝马迹都隐隐指向了受益者袁绍。 不然何以解释那种种巧合? 当然,除了张杨宽纵部署、失察于下以外,这也从另一方面佐证了袁绍对其他势力内部的渗透。 袁术心里微微警惕,看来自己这外宽内忌的兄长对好友曹操并不是那么的推心置腹,只是不知袁绍有心算计曹操有多久了,而这兖州的‘眭固’又是何人? “好、好。”袁术并未迂回,反而笑着赞道:“我原以为我家兄长太过柔仁,岂料彼还有此等狠绝的手段!” 高干惊讶的看了他一会,有些无所适从,在一边尴尬的跟着笑了会。 阎象也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对此也是颇为无奈,能通过计策以下克上、谋夺冀州的袁绍,岂会是宋襄公那般的迂腐不知变通之人?袁术未免太看不起这个庶出的兄长了,不过说起来,如果这不是袁绍用来跟自家弟弟虚与委蛇的托辞,那么曹操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让袁绍对他产生防范的? 这时,袁术又说道:“你可知朝廷已派兵伐蜀?” 高干倒是没料到会有这种事情,他去年受命南下,在陈留老家与宗族亲人相聚,一起过了年,方才徐徐南下。到寿春时已是二月初,而朝廷却是三月出兵,这几个月以来他囿于府中,一直不知晓外间之事,如今听了对方一说,顿觉惊讶:“敢问舅父,这是何时的事情?” “三月间的事,朝廷假称伐羌,实则取道武都,走陈仓入汉中。”说到这里,袁术刻意停顿了片刻,想要就势听听高干表达他的看法,但对方一直怔然沉思,好半天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又继续说道:“如今已过旬月有余,巴蜀遥远,尚且不知战况如何。不过,蜀地天险,其纵有精兵强将,想必也得在雄关之下多耗些时日。” 高干微垂眼睑,倒是不曾流露情绪,他一时想的却不是朝廷用兵益州,不仅会无暇顾及关东的局势变幻,更会让河内、河南等地失去强援,露出破绽。他此时想的却是在年后得知其父死讯、匆忙赶赴蜀郡的从弟高柔,若是益州战事一起,留在蜀地的高、高柔等人恐怕会受到波及朝野之中定会有人知道陈留高氏与汝南袁氏结亲的事。 当初若不是高柔要赴蜀地奔丧,高干早就邀他一路同行了,不过高干当时也想过返程时兴许能遇见高柔回来,届时再与其一同赴冀州效命不迟。 “……益州形势凶险呐。”高干喃喃自语道。 袁术心下一奇,冲阎象使了个眼色,阎象会意,与愁容不展的高干攀谈了几句。知晓原委之后,袁术方笑道:“原来是这事,无需多虑!且不说朝廷如今能否拿下阳平等雄关、击败张鲁,单说是即便彼等进入蜀中,有尔等高氏子弟在,朝廷绝不得顺遂如意!” 高干不悦的挑了挑眉,袁术倒真是妄想妄为惯了,居然还想让高柔等人在蜀郡设法拖延朝廷行军,甚至不惜一死,即便事成,这又对他们高氏有什么好处?最好的做法,莫过于就此投诚,哪怕不能获得朝廷重用,至少也能为高氏留一条后路,免得陈留高氏全族都跟着袁氏荣损俱同。 他盯看了袁术跃跃欲试的样子,冷硬的说道:“舅父容禀,我等谋议之事,我那从弟尚未知悉。而况益州有战乱之危,既无外援,如何能寄望于彼等甘心舍命?” 袁术不以为忤,反而走下席来,躬身拍拍高干的肩膀,呵呵笑了两声,一脸笃定的说道:“当年秦失其政、王莽篡逆,天下群雄皆纷起而争取之。方今世事纷扰,赤县复有瓦解之势,此实乃英杰有为、各择良主之时。尔等与我袁氏姻亲既结,同气连枝,实为我家心膂,若是看得清时势,必然奋力而为,岂有束手无视的道理?你说呢?” 上了袁氏的船,自当一体同休,哪有同享福、不共受难的道理? 只是他这番话直白的让高干心底发寒,短短两天的接触,高干深刻的见识到了袁术与袁绍之间的差别。袁绍是深沉有心计,表面上温文尔雅,其实心里自有一套算计权衡,无论做什么脏事,都能做到干干净净,就像是‘不得已’而接受韩馥的献土,最后至少还会留点颜面;而袁术则截然相反,手段大开大合,只要能攫取利益,他完全可以将虚名踩在脚下。 就像是这一次,袁术毫不遮掩的话语,让高干首次感觉到了惧怕。 “明公……”在袁术的灼灼逼视、阎象的漠然相对之下,高干不得不作出表态:“蜀地遥远,在下不敢妄言,料族叔办事老道、从弟自小聪慧,见天下大势如此,理应有明智之举。” 袁术满意的点了点头,一手负于背后,颇有气势的说道:“如此最好。” 第二百章 丧将失恃 “谗佞贪浊之徒,屏而去之,此仆之所能。火?然?文??????”答罗生书 就在关中朝廷正紧锣密鼓的进行伐蜀之战、全力应对随之而来的旱蝗等灾、以及雍凉羌胡动静的时候,那些观望局势的关东诸侯们见状,也纷纷在四月的时候开始动作起来。 幽州牧公孙瓒与冀州牧袁绍在涿郡、河间等地从春初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鏖战,就在袁绍率主力应付公孙瓒的同时,平东将军曹操亲自率兵进剿盘踞在泰山郡的贼寇,从西南方面策应了袁绍属下臧洪与袁谭、麴义、高览等将在青州的战事。双方呼应之下,终于击败了公孙瓒所置的刺史田楷,连下齐国、乐安等郡,与北海相吕布对峙。 与此同时,年过六旬的徐州牧陶谦,在见到下邳、广陵等郡国局势糜烂而又有心无力后,终于支撑不住病体残躯,晕死在病榻之上,奄奄一息。 东海国,郯城。 老人好容易辗转着苏醒过来,回顾左右,却见两个儿子陶商、陶应跪坐榻侧,垂首流涕,亲信曹宏默默无声的侍立在不远处。 “使君。”曹宏一双小眼睛正四处不停的张望着,很快瞥见了那老人的动静,立即走了过来,躬身说道:“身子可是好些了?” 陶谦吃力的摇了摇头,他适才已经望见门外人影幢幢,知道州中有许多人因他病倒而焦急万分。只是为何而焦急,陶谦不想也知道,他问道:“外间都有谁?” “东海相和典农校尉都在……还有曹将军也在门外守着。”曹宏留意看了陶谦的神色,见他无动于衷,又忍不住跪坐在陶商两兄弟中间,一手抚床,轻声提醒道:“典农校尉本在下邳安集百姓,得闻使君病倒,立即就乘快马赶了回来。使君,得小心此人会有什么打算啊……” “唤陈元龙进来。”陶谦没理他,张口便说道。 曹宏顿时一急,忙道:“使君如何要唤他!”说完之后又发觉自己声音太大,陶商两个人都对自己怒目以视,他只得小着声说道:“陈登这些人怀着什么心思,使君还不明白?徐州富庶之地,使君莫非就舍得……就、就不曾……为二位郎君想过么?” “曹宏,你少在这里乱言乱语,蛊惑人心。当初朝廷迁都,四方断绝,唯有我父遣使贡献。家君忠于朝廷之心,日月可鉴,绝不会做乱臣贼子!”长子陶商站了起来,先是义愤填膺的盯看着曹宏,复又俯身对陶谦说道:“阿翁,官爵乃人主之器,况乎州牧如此高位……儿既无德望、又非刘氏,断然授受不得!” “是啊,阿翁。”陶应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他乜斜了曹宏一眼,跟着在一旁说道:“千万莫听小人之言,毁我陶氏累世清名。” 真要是在乎这点累世清名,那下邳阙宣自称天子造反的时候,又是谁与其一同寇钞境内?曹宏心里不屑的想到,却又不敢在此刻当面挑破,他素来就是陶谦身边亲信任用的谗慝之人,为其充当监视境内豪强的耳目与戕害异己的拳脚。如他这般酷吏,得罪了太多本地豪强,若是陶谦一旦撒手人寰,届时第一个随葬的就是他。 要想苟全性命、继续保持现今的权势地位,曹宏费尽心思的想让陶家人继承州牧之位,可谁知陶家两兄弟没一个有此意向。见到这个情况,他大感为难,两只手不停的互相捏来捏去,苦口婆心的说道:“诶呀,二位郎君这又是何必!事情也不至于此,只要咱们……” “不要说了。”陶谦有气无力的打断道,态度无比坚决:“唤陈元龙进来。” 曹宏正在犹豫,一边的陶商自行站了起来,径直走到门边去传唤了。 “使君……”曹宏趁陶商离去唤人,又俯下身,背对着陶应,似乎想在陶谦耳旁说些什么。 陶谦却已阖上了双目,无声的叹了口气,道:“念在往日情面,你现在就回丹阳去吧。” 曹宏是丹阳郡歙县人,是陶谦的乡党,当初陶谦召集丹阳子弟成军、入徐州助剿黄巾,曹宏与族亲曹豹双双投于陶谦帐下,供其驱使。自己为陶谦打击本地豪强,可以说是费尽心力、把身家前途都赌上了,可没想临了到头,却要他放弃如今的权势,藏锦蔽帛,夜行还乡? 这如何会是曹宏所愿! 他狠狠的瞪了陶谦一眼,既然对方无意,那就别怪他另谋出路了。 “谢使君庇佑之恩。”曹宏沉声说道,然后便起身往房门走去,这时向他迎面走来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许是心里有鬼、也许是深嫉此人,曹宏在快速的瞥过一眼之后,只觉得对方浓眉圆目,俊逸潇洒的面容,那刀锋般的锐利,全部都隐藏在了嘴角温和的笑容之下。 下邳陈登,陈元龙。 “陈君。”陶应在曹宏身后跟着走了过来,见到与他年纪相差无几的陈登,他反而是恭敬的行了揖礼。 陈登淡淡的笑着回与其礼,而后便看也不看曹宏一眼,径直走向陶谦的床榻。 卧室之内,仅有陶谦与陈登二人。 陈登看了陶谦良久,先是笑着开口道:“若是华公仍在此地就好了。” 陶谦睁开眼,深深的看了陈登一眼:“在或不在,终有一死,你不必说那些闲话。” 倘或真在此地,也不过早死晚死罢了。 陶谦本来并不知晓陈与华佗之间有着荐举的背景,他去年贪图华佗的医术,所以不肯轻易将其交给朝廷。直到王端数次发来行文,又从他处得知华佗的背景之后,这才开始忌惮此人的棘手,于是也来不及细想为何大鸿胪周奂始终不与他提及此人,只是顺水推舟将其送了出去。 如今病情加深,陈登却还来说这些话刺激他。 “谨诺。”陈登坦然自若的应下,接着说道:“看来陶公是有所决断了。” 室内霎时安静了少许,陈登默默的跪坐在一边的席榻上,也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 如今徐州的局势很不容乐观,内有臧霸、昌等人屯兵琅邪,开始脱离掌控、不听调遣;而下邳、广陵等地被笮融弄得元气大伤,至今未曾恢复。外有宿敌曹操降服泰山郡内贼寇,选其精锐补入军旅,似乎有径直走泰山郡入东海国,绕开陶谦苦心打造的沛县等防线的意图。 至于陶谦昔日结好的盟友袁术,前些日子已经兼称徐州伯,宣示了对徐州的野心。 这一片四战之地,已经是一个烫屁股的火坑,而不是外人所羡慕的徐方沃土。陶谦即便有那个传继家业的心思,也不会将自己的两个儿子往死路上逼,何况,纵然是他有这份心,一些早已打定了主意的人也不会允许 “嗯……”陶谦沉吟一声,缓缓舒了口气,说道:“非刘备不能安此州。” 第二百零一章 仰凭仁君 “辕门立奇士,淮水秋风生。????r?a?n??e?na?`?君侯既即世,麾下相欹倾。”韦道安 陈登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早在当初孔融与郑玄打算西入朝廷、途径徐州的时候,彼等便与陶谦、还有寄寓此地的陈纪等人初步商议了一番。都认为刘备弘雅有信义,上显忠义,下除凶害,能行桓、文之事。 当时陶谦尚且康健,他们也只把刘备当做徐州的屏障,可随着后续局势的发展与观察,本来根基浅薄的刘备,在徐州豪强的眼中居然已经深孚人望了,甚至比任何人都适合做徐州之主。 让刘备在陶谦身后接任徐州,是个让徐州各方豪强都满意的结果,哪怕是陶谦本人,也相信刘备跟曹操、袁术比起来,会更好的在各方面照顾他的两个儿子。 未过几日,陶谦召来州中从事、别驾,以国都遥远、路上不静为由,打算将州牧之位让与沛相刘备,又拜陈登为治中从事,率州人赴沛国迎接刘备。待做完这一系列决定之后,陶谦叫来陶商兄弟,当着名士陈纪、陈的面,执起陶商二人的手说道:“刘玄德当不负尔曹!” 老态龙钟的陈纪坐在一旁,好似老僧入定,身子动也不动一下,像是置身事外、与此事无关。 比陈纪年轻不了多少的陈却是眉头一抖,睁开一双浑浊的眼睛,诚挚的盯视着陶谦,在旁紧接着表态说道:“刘备宽仁有度,使君深知其人,当无虑矣!” 话音刚落,徐州牧陶谦便眯着眼看向两人,喉咙像是含着口痰似得‘嗬、嗬’笑了两声,然后溘然长逝。 陶谦病逝后,早有筹备的陈登立即请素有威望的陈纪、自己的父亲陈、还有东海相刘馗暂时共同主持大局,并留下自己的屯田兵驻守城中,以防生变。 随后,他便带着州中从事、别驾等人,在彭城相汲廉与驻守彭城的典农都尉麋芳的支持下,很快赶到沛县时,要求接沛相刘备入徐州。 众人来到沛县的时候,刘备早已从陈群口中获悉此事,一脸悲戚的在城外接到了陈登等一行人。 当刘备延请众人进入府邸后,众人先是遥祭、哭泣了陶谦一番,刘备双目垂泪,当着徐州众人哭嚎不断,哀恸万分。例行公事的众人本来只有三分悲戚,见状都被刘备的情绪所感染,一个个倒是真的随之大哭了一场。 “自来徐州,使君便以精兵四千授我,又屡屡拨付辎重钱粮。使君待我不薄,而我却寸功未报,最后竟连亲临治丧都不可得!”刘备念起陶谦对他的好来,慨然流涕,道:“是我刘备失信失义于人呐!” 陈登好不容易劝住众人,又扶刘备坐于正席,等稳定了情绪,这才开门见山的说道:“如今天降戾,祸及鄙州;陶公病殁,生民无主。而朝廷远在关中,一时莫及,又唯恐有奸贼趁隙而入,害我百姓,故而想请府君暂临徐州州事。” 刘备当即从座席上弹了起来,连声说道:“备何等德薄之人,岂能受此大任……不可、不可!” 说罢,他便往后室逃也似的走去。 陈登也跟着站了起来,一个人跟了过去,追在刘备身后说道:“如今朝廷衰弱、退居一隅,关东兵祸连结,徐州殷富,户口百万,虽屡遭战祸,今仍可为府君聚合步骑十万。府君藉此为资,进可匡主济民,退可割地守境。大丈夫立功立业,当在今日,府君何故犹疑不定!” 刘备躲在西厢庑廊之下,听得面红心跳,只觉得胸膛里一颗心正比任何时候都要砰然作响,心里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只不过,刘备也心知徐州局势动荡、遭四方窥探,但凭他手下万余兵马,要想吃下整个徐州,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算是有陈登、麋芳等本地豪强帮他立足,他又能站稳多久呢?而作为交换,在事后,自己手上又能剩下多少权力呢? 越是这么权衡利弊,他心里便越是逐渐冷静了下来,直到听陈登说完以后,他更不敢随便应这个话了。 在陈登的追问下,刘备支支吾吾的扭过头去,跑到庭间的一棵大树底下,把两手背在身后,衣袖一甩,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我乃大汉臣子,又为助陶公退敌而来,岂能无端僭夺徐州为己物?若如此作为,天下人必道我不忠不义,你休得再提!” 陈登不依不饶的说道:“方今有贼寇纵横于境,百姓黎庶不敢安于生计,各地郡国不敢轻释兵甲,若无刘府君这般知兵爱民、忠戴社稷之人,又有何人,能使此方百姓知其有所依归?知其仍为汉室之民?” 刘备这时转过身来,皱着眉推脱说道:“后将军袁公路近在寿春,此君四世五公,名著天下,海内所归;麾下又有兵马十万,良将贤臣无数,陈君何不将徐州托付与他?” 袁术与陈俱为公族子孙,少共交游,曾经关系匪浅。即便出过陈拒迎袁术,遭袁术遣兵驱逐,并扣留陈琮、陈应等事,但两家的关系也不是不可修复与缓和,何况还有徐州这么大的利益在前。 陈登知道刘备这是在试探他的态度,当即嗤笑一声,不屑的说道:“袁公路骄矜纵恣,非治乱之主、亦非忧国忘家者。此人如今虽窃据淮南,看似强盛,实不过冢中枯骨而已,府君不足将其介意于怀!” 刘备仍有些犹豫,尚切把握不住陈登这番话的有几分真假。虽然他与陈登彼此欣赏各自的壮志豪气,但在这个关键性的事情上,还是得抛开主观因素,审慎的考虑一番。 陈登言尽于此,也知道刘备心中的顾虑,倒也不急。以他对刘备的了解,此人虽为刘氏贵胄,但出身实在太低,要想在这世道上闯出一番事业、或是在关中朝廷振作奋发,重定寰宇时能有充裕的实力与足够的空间供他腾转挪移,他就必须得不断的攫取政治资本。 徐州目前虽然位置险恶,但对于刘备来说,却是一个利大于弊的买卖。 陈登已将利好都剖析分明,只等刘备自己想明白而他并不担心刘备会想不明白。 这时候刘备手下掾属陈群走了过来,见到这副僵局,很快便明白了是什么回事,他走近说道:“府君莫要再谦逊,陶公秉持公义,相让州郡,实乃深情厚谊。徐州地广人稠,又当冲要之区,若是与之而不取,日后恐悔之无及。” 刘备抬眼看向陈群,欲言又止:“长文,你……” 陈群微不可察的向刘备点了点头,作揖道:“还请府君三思。” 刘备顿时眸色一深,像是从陈群的这个动作中读懂了什么,蓦然叹了口气,说道:“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啊。” 第二百零二章 视事未安 “吾周旋陈元方、郑康成间,每见启告理乱之道备矣。??????r?a?n??e?n?a`”华阳国志 得到刘备肯定的答复之后,陈登便心满意足的笑了,他看看刘备、又看看陈群,笑说道:“我就知道府君雄姿杰出,绝非畏难不前、如丘而止之辈!” 刘备苦笑一声,连连摇头,并不言语。 接着,三人再度回到正堂,向刘备麾下众亲信、将官,还有随行的彭城相汲廉、典农都尉麋芳等人公布了这一喜讯,又与彼等一同商议接下来赶赴徐州继任的事宜。 陈登早已算计好了,刘备可以留下一员大将驻守沛县,其余的兵马全部跟随南下。等到了郯城之后,彭城、下邳、东海等郡国的郡兵与各家部曲都会听从刘备调遣。有了这些人在背后支持,刘备再开徐州武库,募民为兵,可扩军数万这些算起来,就是陈登所言的步骑十万。 刘备不愿在此事上表现得太热切,心不在焉的敷衍了几句后,便让简雍招待众人下去休息了。 众人走后,唯独陈群很自觉的留了下来,偌大的厅堂里,两人各坐一边。刘备看了看陈群,几次欲说还休,最后终是叹了口气,起身往后面走去。 陈群随即起身,跟着刘备来到另一间稍小一些的房间里,两人宾主对坐着,刘备方才开口道:“我记得长文本是劝我不入徐州,说此地已是泥淖,任谁都会陷足其中、纵有伟力也无从施展。可如今却是为何更改前计,与陈元龙一同劝我接下徐州?” “先谢府君信重。”刘备先前只凭他一句话便转变态度,这让陈群微受感动,他先是拱手作谢,然后说道:“如今袁术据守淮南,兵威强势,曹操又驻军泰山,虎视眈眈。而府君若是进图徐州,则袁术必与之争,届时曹操若袭府君之后,岂非倾覆之危?更何况还要考虑到朝廷的态度……故而在下当时便说,徐州牧这个位置,看似光鲜,实则凶险,不如不得。” 刘备镇静的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文长此番一定有个好消息,不然,不足以更改前言。只请问足下,不知是何等破解的妙策?” 陈群心里明白,这是刘备不放心,执意要问的一句话。这句话的意思,不是问怎么应对袁术与曹操的腹背夹击,而是在问陈群这些天游走于东平、颍川、河南等地的成果。曹操到底会不会惦记着徐州这块肥肉、或是听命于袁绍南下争抢;朝廷会不会容忍刘备僭夺方伯的行为? 因此,他想了一下,这样答道:“时移俗易,非人力所能知。去年的情形与今年大为不同,我不敢说有何‘妙策’,只不过周旋各方,为府君谋事而已。” “唯、唯!”刘备紧接着他的话说道:“还望足下不吝相告。” 陈群顿了顿,忽然提道:“我从前将军麾下军师祭酒处得知,朝廷欲征辟家君为太常。” “啊,这倒是件喜事,我可要恭贺陈公了。”刘备脸上喜悦的神色,发于内心,现于眉宇。 他是由衷的为陈群、尤其是为陈纪而感到高兴,他与陈纪早在平原国的时候就有过一段交集,那时候他被青州刺史田楷举为平原相,与陈纪这个朝廷名正言顺诏拜的平原相并立一处。本来是尴尬万分的处境,却被刘备轻松化解,他借着恩师卢植的名头,对陈纪执礼甚恭;又在平原外御寇难,内丰财施,很快获得陈纪等一干士人的好感。 以至于后来陈纪见平原将生战祸,不仅主动将平原相的位置‘让贤’给刘备,更是在自己的朋友圈中为本来默默无名的刘备说起了好话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陈纪的好友孔融在北海被黄巾围困,第一个想的就是请刘备来援的因由。 孔融与陈纪父子相交莫逆,刘备‘有仁义之名,能救人之急’这个名声,便是陈纪说与他听的。 陈纪对刘备的提携之情,不比恩师卢植对刘备的栽培要小。如果是卢植只是为刘备打开了入仕的门,那么陈纪就是将刘备带入大汉朝最顶尖的士人圈子之一的引路人,这个圈子里有名士孔融、陶谦、有大儒郑玄、蔡邕……只要刘备有足够的、让人认可的能力与野心,他甚至可以顺着这些人的关系网,打造出自己的人脉、组成以自己为核心的利益集团。 所以陈纪等人走得越高,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刘备都只有高兴的份:“等我到了郯城,必要造膝献贺,为陈公庆祝一番。” 陈群只淡淡一笑,也不言语,但静坐一旁。 刘备回过神来,试探着问道,神色很认真:“是说,朝廷也有意通过此举,安抚徐州人心?” 陈群连连点头,说道:“这才是切中肯綮的话。”说着,他抬眼望着刘备:“这些日子我四下奔走,终于探听到朝廷的态度。如今朝廷正开始兴兵伐蜀、修习内政,无暇顾及关东之地,为避免袁氏借机强大,就务得笼络府君、平东将军等仍忠心王室的地方牧守。征辟我父入朝,多半就是对徐州放的风声。” 刘备当然懂他的意思,他心里在想,朝廷既然肯默认以后徐州将起的变故,为何不直接给他名正言顺的位置?要知道,就连袁术都是朝廷封拜的州牧……这些话似乎应该说出来问陈群,却是很难措词。 陈群表面情绪不露,心里盘算了一下,笑道:“汝南袁氏百年清名一时寄托于身,袁术食君之禄、得此名器,当得为君分忧。府君别看此刻袁术为朝廷捧在手中、视为臣子,可若有一丝走错……” “不仅有负朝廷厚望、更是使袁氏百年清名一朝丧尽。”刘备明白过来了:“今日之忽微,是他日之权重。” 只要刘备先‘不告而取’,再顺势通过陈纪向朝廷递上表奏请罪,朝廷便可授他这份权重。但刘备图他人之州实在是个污点,他只有认下来,才算是授人以柄、取信于朝廷。 既然得知了朝廷暧昧的态度,刘备又想起一事,忍不住问道:“如此说来,曹操也是有心归附朝廷的了?纵是如此,其也未必不会与我争夺徐州。” 陈群眨了眨眼,目光不着痕迹的往他处移动,脸色有几分古怪,他轻咳一声,说道:“自是如此,不过府君也不必太过忧心。曹操这些天来剿除泰山贼寇,彼等贼寇头目多是臧霸、昌等人的旧相识。既有恩情相结,而泰山郡毗邻琅邪,山道多险途,曹操若是至此南下,非得与臧霸等人苦战不可。至于沛县,府君大可留守一员干将,以精兵屯驻,便能无虑。” 刘备将陈群的举动尽收眼底,但他依言细思片刻,却也不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徐州东临大海,其北部与西北方向的防务都在陈群的献策下,有了妥善的安排。鉴于此,他大可整顿兵马,安心与西南的袁术一决胜负。 说到这里,关羽、张飞、简雍、刘琰等人都来到门外,刘备亲自过去开门邀进,众人刚一坐下,他便说道:“云长,我有意留你带五千精兵驻守沛县,你意如何?” 关羽神色不改,从容应道:“羽必不负使命!” 第二百零三章 奔告于事 “刘玄德弘雅有信义,今徐州乐戴之,诚副所望也。”献帝春秋 “入徐州之后,势要市恩于境内豪强、安抚人心……我打算表陈登为广陵太守,麋芳为下邳相,如何?”刘备问道。 “府君睿鉴。”陈群大为赞成,无不服膺的说道:“陈元龙有过人之才,能养耆育孤,视民如伤,有他治理广陵,即可安抚一方、又能为府君防备江东之兵。至若麋芳……此人略有清名,其兄又在朝廷备受重用,笼络其人,大可佐证府君之心胸坦荡。” 他还有一点没有说出来,麋氏祖世货殖,在徐州是后来者居上的豪富之家。这种底蕴不足的豪强,空有财力,却没有名望,所以一直备受世二千石的老牌士族、下邳陈氏的轻视。两者之间的关系虽不说势如水火,彼此却是没有任何好感,刘备让麋芳出任下邳相,多半是出于这一点,玩的一出权衡手段。 简雍、刘琰等人稍解其意,跟着附和称赞了几句。 “市恩之余,兄长也不可忘了立威!”张飞在一边忽然开口说道,虽然他身体壮实,是个实打实的武将,但他此番说出来的话却是一语惊人:“徐州陶公身边有个小人叫曹宏的,整日里进献谗言,戕害了不知多少良善。若是兄长能将彼等捉来当众问罪,而后杀了,既能足以警惕宵小、又能使徐州士人怀德。” 陈群大感诧异,他与刘备等人相处这半年以来,只知道刘备手下简雍等人在智计上多有不足,部将也各有性格、能力上的缺陷,倒没想到看似粗鲁的张飞还会说出这么一层利害。 这是他难得一次看走了眼。 “是这个道理。”刘备点头称是,凛然道:“不消你说,我也要将此等祸乱境内的小人法办。” 就这样一直洽谈到深夜,彼此将事情重新捋顺明白,都觉得再无纰漏。回过神来,才发觉都忘了时辰,天色将白,众人这才依次告辞离去。 临去前,简雍故意单独留到最后,拉着刘备的手说道:“陈长文善变,自从为府君辟任掾属以来,常奔走于外,交游士人,未见亲待。我观其人只是碍于父命、未必彻底归服,府君要多留一份心,若是爱惜此人智谋,总得设法真正收服此人才是。” 他刚才也看出来了,有些事情,譬如颍川士人与平东将军曹操的态度,陈群不仅没有任何详陈,反是避而不谈。 刘备笑容温润,不紧不慢的说道:“有劳宪和提醒,早些回去休息吧。” 简雍点到即止,话不多说,向刘备作了一揖后,便悄然离开。 刘备仍站在门边,目视着简雍等人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他这才将目光收了回来,漫无边际的放眼四望,最终聚焦到庭院中的那棵大树上。 此地原有的一棵大树在很久以前被黄巾贼砍去作柴,现在的棵树是近几年新栽的,长得虽然笔直高挺,但枝叶间稀稀疏疏,还是一副羸弱未及长成的样子。 刘备眼睛盯着那株树,心思却神游天外,半晌,嘴里喃喃说道:“根扎得浅,要何时才长得茂盛?” 第二天陈登便前来催促行程,刘备遂率张飞、夏侯博等将,合陈登来时所带兵马,一共七八千人,慨然起行。 在行至襄贲县外,恰好遇见了故人田豫,原来田楷兵微将寡,饶是有田豫从旁襄助,也难敌麴义、高览等冀州强兵。又因为北去的道路阻绝、东边的吕布未见得乐于接纳,田豫只好带着数百人护卫田楷南下投奔刘备。可没走多久田楷便病死于途,田豫只好只身带着部曲继续南行,与刘备等人相遇。 刘备正愁身边缺少才智出色的体己人相佐,陈群虽然善谋能断,但心思多变,哪怕是有陈纪的关系在里面,刘备也不敢全信,说起来,到底是不如田豫这样的幽燕故友来的亲热。 于是刘备任命田豫为骑都尉,与其一同赶至郯城,先是郑重的告祭了陶谦以后,然后在众人的拥戴下正式成为新一任的徐州牧。随即,他便接连下达一系列任命,按既定的计划表荐了陈登、麋芳出任地方,拨给臧霸等人财货,又派张飞率军镇守下邳,再是破天荒的征辟了孙乾这个当初为郑玄极力推荐的青州人,做自己的徐州治中从事。 征辟从事这类的僚属,向来是州郡长官征辟本地人,当初刘备以沛相的身份征辟颍川郡的陈群、鲁国的刘琰为掾属已是勉强,若非是陈纪、郑玄的人脉与声望,这根本是办不到的事。更遑论这一次,刘备直接辟举了外州人来做从事,俨然是在强势的宣示自己的立场。 不仅是孙乾这个外州人做了从事,刘备本打算让陈群来做自己的别驾,哪知陈群却拒绝了,理由是自己要随其父陈纪一同入朝。 “长文真不愿留下助我么?”刘备试图挽留着。 陈群去意坚决,回头看了眼陈纪所乘的车驾,没有察觉什么动静,方才说道:“家君年齿已高,路途遥远,入京以后也得有人时刻在跟前照料,为人子者,如何也要尽孝才是。” “诶,我心知强留你不得。”刘备松开了紧抓着陈群坐骑的辔头,收拳藏于袖中,又重重的叹了口气,甚是可惜的说道:“若没了长文,以后谁又来替我联系朝廷、居中转圜呢?” 陈群轻松一笑,说道:“使君不是写下请罪的表奏了么?可由宪和带着,与我一同偕行,只要入长安陈说使君为了安定徐州生民、弭平祸患,不得不暂居州牧的缘由,并另请朝廷早择贤能。这居中转圜一事,倒也不用那么急切……”他顿了顿,抬眼往刘备身后看去,看了眼刘备身后站着的那名二十来岁、眉宇间有着燕赵男儿特有的英气的年轻人,目光凝了一瞬,继而说道:“何况,使君身边已有人足堪托付此任,倒不是非我不可。” “诶、也罢。”刘备知道陈群此时一去,再见时就是陌路,心里不免有些可惜。他强忍着不去看他,径直走到陈纪的车驾旁,对里头安坐的陈纪恭敬的行了一礼,说道:“愿陈公此去,一切安好,顺遂如意。” 车厢四个檐角悬挂的铜铃随风响动,车内久久不曾传来回音,顷刻,里头恍若有人悠悠的叹了口气,带着万分无奈的口吻说道:“天下到底是你们年轻人的,玄德姑且好自为之吧。” 老人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便不再多言。 刘备默然无言,对车驾再度行了一礼,陈群脸色稍有些尴尬,很快便上马催促着队伍都了。 陈纪走后,刘备扎根徐州的计划仍有条不紊的进行着,除了礼待陈珪等名士以外,又派人四处搜捕曹宏等若干为陶谦生前亲任的小人,除了曹宏不知隐匿何处,其余的人都逐一被刘备斩杀。徐州士民经过这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手段之后,原本浮躁的人心虽然仍是提着,但也不再如以前那样惶惶无措了。 第二百零四章 虎口夺食 “贵不与骄期,而骄自至;富不与侈期,而侈自来。r?a??n?en?????r?a?n??e?na`???”孔传 陶谦身死、刘备徐州豪强的拥戴下火速坐稳徐州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寿春。 “我有生之年,从未听闻天下有刘备。”袁术一把推开了怀中的美婢,随手整理了衣冠,走下来对阎象说道:“他是个什么微末人物,还敢与我争夺徐州?” 阎象似是有些心虚,不敢与袁术站得太近,小小的往后退了半步,进言道:“刘备新得徐州不久,立足未稳,手下兵马可战者不过万余,又有臧霸、昌等人心思未定。君侯当趁此时机,以刘备、陶谦、陈登等人擅相议定州牧、私相授受、藐视朝廷法度等罪,出兵讨之。” 袁术阴鸷的看了阎象一眼,两手背在身后,慢悠悠的往旁边踱了几步。他今天穿着一件皂色的缯袍单衣,外面罩着一件黑色暗纹的袍子,将他还算健硕的身材撑出了几分气势来。只不过他那阴沉的脸色与面容,实在未见得有多少堂堂正气,反倒显得过分阴毒。 他缓缓走着,眼睛犹如盯视猎物般盯看着阎象,像是在思索阎象所提的这个计谋的可行性、又像是在审视着阎象本人。 阎象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不敢与之对视,只好把视线下移,放在袁术腰间,那把黄金错的鱼鳞刀、一对为紫绶所饰的白玉印……种种装饰,无不彰显着主人位比王侯的尊贵。 “还看什么?”袁术仍看着阎象,对一旁呆站着的美婢吩咐道,见她好似没个动静,这才将视线转向美婢:“出去!唤李业二人进来。” “阎君,你且坐下。”袁术目视着美婢慌慌张张的走出去,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席榻,没有坐下,却是在一侧站着。阎象觑视着袁术微隆的背部,那里肯坐,只听袁术背对着他说道:“陈这老儿,当年曾与我偕行同游,他的脾性,我是最了解不过。看似忠直,其实最为谲诈,轻易信他不得……” 阎象恍然,知道这是前些天他奉袁术之命,试探陈氏口风。那时张勋等人兵临下邳、陶谦将死,彼等豪强的利益将无人保障,在阎象看来,放眼四周,唯有袁术堪称强大,这时不投袁术又能投谁?何况陈氏早在很久以前就与他建立联系,不仅态度诚恳、告知了许多徐州的‘机密’,又许下诸多利好。 这才让阎象信以为真,极力促成袁术与陈氏缓和关系,并劝说袁术释放陈应、陈琮等人回下邳,以示信于人而袁术果真出于种种原因,听信了他的话。 依如今的情形,不消多言,阎象也明白自己是实实在在的被人摆了一道。连带着袁术都备受屈辱,现在只要一想,就仿佛能见到故友陈的那张老脸对他露出志得意满的嘲笑。 “是属下失于觉察,致使败坏了君侯大计。”阎象跪伏在地,瞬间理解了刚才袁术为何一副怨毒的看着他。 袁术抿着嘴,深深呼出一股鼻息,低头看着食案,一副将要发作的样子。 正在此时,其手下谋臣李业匆匆赶至,无形之中为阎象解了围 “沛相刘备窃夺徐州,目无朝廷,我身为大汉后将军,理应伐之。”袁术也不废话,径直说道:“即刻点齐兵马二万,我要亲往徐州讨伐刘备!” “君侯!”李业心里早有筹算,应声说道:“如今广陵无主,民心惶然,我军只要夺得下邳国的盱眙、淮阴二县,便可凭恃淮河,隔绝徐南!” “善,这是先斩他一臂!”袁术拊掌说道,只要拿下淮阴等淮河下游的要隘,进可威逼下邳、东海等淮北之地,退也可轻松得到广陵一郡:“着即传令,命张勋、桥蕤二人领所部万人,进军盱眙……等我大军来了,再一齐攻城。” 阎象心里一惊,忙道:“机不可失,不妨先让张勋等将先攻盱眙,抢占要冲,再不行,君侯亦可另遣大将,又何必亲自领军?” 袁术领兵的实力他可是见识过的,当初输给曹操倒还可以解释为遭遇两面夹击,不得已而败,这回若是一着不慎、输给了刘备…… 阎象不敢说刘备用兵一定比袁术要强,但在这个关头,一切都要谨慎稳妥为上。 奈何袁术也有自己的考量,乱世以兵权为重,他若不时刻将兵权拿在手里,亲手指挥打赢几场仗,如何得以服众?难道还真要将所有的战事都托付给张勋、纪灵、乃至于孙策他们? 在他看来,刘备只在青州打过几场仗,比不得曹操剿除青州黄巾那样身经百战,正好是一个可以供他拿捏的软柿子。此战一下,凭他以一己之力拿下徐州,自己在军队中的威权会愈加巩固,从而也就不需再忌惮孙氏这些军中的山头。 袁术俯身拿起桌案上的酒樽,面带不屑,俨然是没有把阎象的话放在心上:“张勋手下才万余人,未必敌得过刘备接手的丹阳兵,非得我精兵齐至,一鼓而前才行。”见阎象还与再说,他果断的把左手一挥,另一只手拿着酒樽,缓缓喝完了杯中的美酒,一气说道:“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言。” 李业领了军令,立即下去开始调动苌奴、李丰等人兵马。就在几日后,袁术披挂齐整,打算出兵之际,长史杨弘赶来说道:“城外流民聚众鼓噪,欲入城求粮。” “那个地方的流民!”袁术不悦的说道,当即想起来这些正是前些天从下邳国逃来、又被他赶出城的流民。就一个思索的功夫,袁术很快改了接济的主意,说道:“大军起行,何来的粟麦给他们?把他们赶过江去,笮融不是好佛么?就让他接济这些信徒,少留在这里给我增添麻烦。” 这本是个很合情合理的考虑,那些流民的行径非同一般,确实不能等闲待之、更不能粗线条的放任彼等留在后方。但这话从袁术的嘴里说出来,却显得那么的暴虐与不近人情,杨弘眉头皱了皱,想起一事,说道:“正有丹阳来的军报要呈于君侯,说是秣陵薛礼死了。” “薛礼?他怎么死的?”袁术正欲走下台阶的脚步顿时一停,看向杨弘:“是吴景攻下秣陵了?” 薛礼本为陶谦手下彭城相,后因他事,为陶谦所逼,带兵屯于丹阳郡的秣陵县,凭恃秣陵的地理险要,硬生生的阻挡了吴景大军数月之久。如今他死了,可能就意味着秣陵这个桥头堡被攻下,江东门户大开,吴郡、会稽等郡的平定指日可待。 而杨弘的回答却让孙策略为失望:“是笮融,他重施故伎,在宴席上以伏兵杀了薛礼,吞并部署,自称丹阳太守。” 第二百零五章 尔虞我诈 “貌合心离者孤,亲谗远忠者亡。??????r?a?n??e?n?a`”素书遵义章第五 “世上竟有如此卑劣小人。”袁术极嫌恶的说道,他有时做事虽然也会不择手段,但也不至于像笮融这般恩将仇报、反过头来杀害接纳、救济过他的恩主。他有些动了气,对杨弘说道:“吴景不是带兵征讨江东么?如今薛礼身死,秣陵必然会有动乱,何不见他乘隙攻拔?” 杨弘说道:“吴将军倾力攻拔,奈何秣陵城坚,不仅久而未下,反倒折损了许多兵马。笮融还纠集了本地樊氏、于氏等豪强,将吴将军一路反攻追击到了横江,差一点就赶回江北来了。” “荒谬!”袁术右手忍不住按上腰间宝剑,怒道:“他早年跟随孙文台征战四处,多有斩获,又独自率兵征讨太守周昕与泾县山贼,哪里是个不善攻坚的人!一个秣陵县、一个笮融就难倒他了?我看他得闻我要出兵,借机要挟我!” “君侯睿鉴,吴景信其不得,丹阳太守袁君与君侯同为一家,料想他的话应不会有错?”杨弘继而从袖中抽出军报,呈递了过去,说道:“袁君说吴景一时失察、轻敌大意,这才遭人算计。彼此行是亲临军中,所见具是属实,故而臣下才敢据陈相告。” 袁术狐疑的接过军报看了两眼,袁胤虽然能力不足,但忠心是不容置疑的,直到见了军报,袁术心里的疑虑这才稍解半分。只是杨弘这个人虽然与孙氏没什么往来,但却颇为敬慕孙策豪气,袁术也是一开始见了他,才会下意识的怀疑吴景和孙氏在背地里搞鬼。 只是当下徐州之战迫在眉睫,丹阳郡这个进图江东的前线据点也不容有失,两处都是急需增援的地方。袁术站在阶上,正苦苦权衡着对策,却见袁嗣从外间走了进来,说是孙策求见。 袁术当即瞥了面色茫然的杨弘一眼,打发他说道:“你先下去,将城外流民的事给处理了。” 杨弘愣怔了一下,忍不住反对道:“笮融与彼等流民同为信佛之人,让此等精壮渡江,恐会助长其势……” “你知道什么,我自有计较。”袁术眉头一竖,不耐烦的说道。这时他已见到一位英姿勃发的青年与袁嗣从门外走了进来,袁术也不再关顾杨弘,居高临下的招呼道:“孙郎,前来!” 杨弘无奈,只好领命走了下去。 孙策比袁术还要高出一个头,他知道袁术自尊心强,所以没有选择与其并肩而立,而是很懂事的站在袁术之下的一级台阶上,二人高度堪堪平齐,甚至孙策比袁术略低一些。 袁术很满意于孙策的举动,他松开了早先扶在剑柄上的手,不动声色的说道:“孙郎难得见我一次,于今想来,应是有要事相商了?” 孙策干脆的说道:“君侯睿鉴,在下想随君侯北上徐州。” “嗯?”袁术眼中顿时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这个请求倒是出乎意料,不过他很快恢复了正常,说道:“你这半年又是为我援助汝南、又是拿下庐江,吃了不少苦,如今士卒疲敝,还是好生休养一段时日吧。攻伐徐州并非一战一役,你有的时候立功,不必急于一时。” “君侯这是信不过我?”孙策语出惊人,抱拳说道:“我素来听闻君侯忌惮孙氏,平日只当笑言,从未听信!因为君侯累加恩惠于我孙氏,何来忌惮、亏待一说?纵然是前几次攻庐江……那也是我孙伯符年资浅薄,不能服人,君侯不愿揠苗助长,正是为我着想!我又岂敢因此心生怨怼……本以为君侯与我恩若父子,谁知道……君侯到底是不肯信我孙伯符!” 他说到动情之处,一双眼睛里竟是饱含泪水,像是有一腔委屈、满腹曲意无处诉说,像是一心为主的忠臣良将在流言蜚语的中伤之下憋屈不已。 袁术不禁动容,他立即伸手搭上孙策的肩膀,不让其转身离去,先是以长辈的口吻作色责备道:“你一个大好男儿,哭个什么!” 待孙策拭泪以后,袁术这才说道:“我与你父情谊深厚,他不幸遇难早逝,留下你们几个年幼兄弟。身为故主,我不能不顾,你也知道,这些年来,我何尝不是将尔等视为子侄看待?外间传些什么忌惮、亏待之类的妄言,皆是要离间我等,你大可不消理会,再有听见,只管来报我就是!” 孙策收了泪,低头谢过:“在下明白,君侯不愿让策随军伐徐,全是出于一片照拂之心,孙策在此谢过!” 这话说得倒是让袁术倍感为难了,他着实是不愿让孙策跟着去攻打徐州,那样但凭孙策以及程普、韩当这些孙坚旧部的本事,不说是他,恐怕就连张勋等人都要变陪衬,到最后还不知是谁成全谁。 可是如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袁术若再不给孙策一点补偿,不管不顾的任由他留在寿春,恐怕在以后更不好安抚这头幼虎。 袁术站在原地思考片刻,只好重重的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宛若卸下肩头重担:“你舅父在丹阳遭遇大败,想必你也知道了,如今笮融勾结豪强据城顽抗,兵势强大。我麾下精兵皆要赶赴徐州,一时难以顾及,为防江东局势愈加糜烂,需得一员大将替我稳住丹阳你可愿为我走一趟?” 孙策眼前一亮,立即应道:“先父有旧恩于江东,若是能许我助舅父进占横江,可募兵三万。退可与君侯共图大业,进可为君侯取得江东诸郡!” “好、好!”袁术一边高兴的笑着,一边看向袁嗣,下令说道:“孙郎既有如此豪情壮志,我岂能不允!传令下去,着即表孙郎为……折冲校尉,行殄寇将军,再拨给你钱二十万,马五十匹!你先父的旧部我已归还与你,孙郎可随意驱使。” 说完他便闭口不言,似乎在等着孙策向他多要钱粮军械,但孙策却没有这么说,只是不断称谢:“策知道君侯讨伐徐州急需粮草,所以不敢任性索取。但有此等资财,策足以为君侯平定丹阳!” 他信誓旦旦的说完,然后便匆匆离去了。 孙策刚走,这几日遭遇袁术冷落的袁嗣便赶紧表明立场,对其说道:“孙策有异才大志,如今群雄纷争,正是进取的大好良机,君侯何故遣其渡江、又以精兵相资?难道就不担心养虎为患?” 袁术脸上和煦的笑容登时冷了下来,与袁嗣一步一步往下走着,口中冷笑说道:“无谋之辈!此子心气极高,若薄待于他,必然内心恨我;若厚待于他,凭孙氏之力,转眼必成一派。故当且用且防,我一直将他与孙贲、孙香等人分隔各方,就是不让彼等合兵一处,以防做大。” “可如今孙策助其舅父吴景攻打横江,已然合兵,丹阳与九江有长江之隔,孤悬东南,不可不虑啊。”袁嗣亦步亦趋的跟在袁术后头说道。 “但凭彼等二人,哪有那么轻易的就能平定江东?”袁术走到门边,转身看向袁嗣,颇为自信的说道:“江东诸郡不仅地势复杂,还有各路人马纵横其间,譬如秣陵笮融、豫章太守魏桀等人,都不听我的号令。泾县祖郎、吴郡严白虎等强宗骁帅,山越贼寇,与郡中豪强勾结、官匪不分。孙策不过数千人,妄想数日之内占据江东,谈何容易!” 袁嗣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在来时偶然听见袁术对杨弘的一个吩咐,恍然明白了什么,说道:“难怪君侯要把那些流民赶过江去……” “嗯?”袁术瞪了他一眼,颇有警告之意。 袁嗣自知失言,懊恼的低下了头。 “孙策到底年少,这个年纪的人,只晓得勾画前程远大,却不知会有什么后果。”袁术半是感慨的说道,随即迈步走出了大门:“等他在江东吃够了苦头,我那时差不多也已拿下徐州,再回转南顾,则鹬、蚌,尽皆为我所有。” 第二百零六章 从容任策 “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相反而皆相成也。”汉书艺文志 袁术大军出寿春,一路上旌旗招展、甲光四射,浩荡的淮河水上、岸上,尽是这支蜿蜒如长龙的军队。袁术手下的这支军队与梅乾,梅成等依附于他的贼寇部曲们不同,皆为袁术当年在占据南阳之后,利用南阳丰富的冶炼业、好不容易积攒的两万家底。 淮河水面上此时只有徐徐清风、哗哗水涛,还有那一只只运粮的舰船连成一片。在这个时候,没有那个不开眼的渔民,敢在这时候跑出来乱逛。 这次出征徐州,袁术的心情极为急迫,一路上不停的催促众军赶路,又有张勋等人立功心切,径直带着所部万余人马为前锋,杀向盱眙。 听闻袁术领步骑三万来攻,刘备手下的数千旧部倒还好,毕竟曾随刘备转战幽州、青州、徐州等地,还没觉得有什么。但是陶谦留下的旧部却有些骚动不安,他们既是畏惧袁术威名、又是惜家爱命,都不肯为刘备出死力。要不是因为这些人的家小大都在徐州本地,刘备、麋芳等人安抚及时,恐怕在一夜之间彼等就能逃光。 饶是如此,也仍有不少人得闻徐州战乱再起,纷纷携家带口,试图往广陵、江东、或是沛国等地逃去。把陈登好不容易整顿恢复的下邳国又变得一团糟,各县邑之间除了豪强屯堡以外,村镇乡亭里鲜少有人,往来的只有行色匆匆的斥候、以及不断调往盱眙的军队。 袁术亲自征讨徐州,动静之大,根本无从遮掩,很快便惊动了刘备等人。刘备也是召集张飞、田豫、简雍、孙乾等亲信商议道:“袁公路众有数万,我等可战之兵不过万余,如何能够抵抗?” 他环顾四望,陈群已经随陈纪西入长安、陈登前日便已收拾行装南下广陵,如今能为他在大的战略上出谋划策、并且还留在身边的人只有田豫一个。刘备将视线从众人脸上逐一扫过,最后落在下首的田豫身上,他是个喜欢交朋引伴的人,同时也是最不喜欢别离、却又一直在经历别离的人。 像是牵招、赵云、田豫这些人都与刘备相交甚善,可他们一旦离去,从此天各一方,便可能永无再见之日,所以刘备每次都是那么的依依不舍、涕泪相别。而田豫的去而复来,却让刘备在心里倍感欣慰,也让他觉得像是冥冥之中有所示意 当初那一个个离他远去的朋友,终有一天会与他再复相见,执手共创功业。 “国让。”刘备心中振奋,怀着这样的心情,他毫不掩饰的表达自己对田豫的信重,点名说道:“可有何良计助我?” 在张飞座次之后的田豫皱眉思索了一下,没有急着答话,先是问向坐在对面的从事孙乾:“陈府君南下广陵,选的是那一条路?” 孙乾不假思索的答道:“自然是沿泗水、走下邳入广陵了,此路顺水而下,行走快捷。” “恐是要止步不前了。”田豫皱着眉,也知道事关重大,理了理思绪,对刘备沉声说道:“袁公路举大军前来,不攻广陵、反而径向下邳。听闻其先锋张勋已出现在盱眙城外,可见彼等是要攻我盱眙、淮阴二处,隔绝广陵与我等的联系。若是陈府君现在广陵倒还好,大可与我等南北合击,共同驱敌。” 孙乾抢白说道:“计算时日,陈府君于今当在下邳,其得闻盱眙被围,是断然不会再犯险南下了。” 刘备心头一动,脸色愈加严肃,显然,两军尚未正式接战,他就已经输了袁术一郡。刘琰等人虽不善兵事,但也知道情况危急,只不过彼等在这种事上也无计可施,只好屏住呼吸,侧耳静听。 田豫冲孙乾点了点头,笑说道:“陈府君不曾南入广陵倒也无妨,若是其在下邳,当可先与下邳相麋君一同为使君整束部众,御敌在前。” “曹豹如今身在下邳,这小儿信不得。”张飞突然作声,看向刘备:“兄长可莫要忘了,曹豹与曹宏乃是亲族,前些天诛杀谗佞,唯有这曹宏不知所踪。我那会要去曹豹军营里找,他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可见其心有异。若非这次袁术来战,兄长身边岂能再留此人?依我之见,姑且防他倒还罢了,要使其出兵御敌我可信不过!” 曹豹手下尚存三千精锐,皆是其奉陶谦之命从丹阳招募而来的悍勇之卒,刘备一直畏惮有加,也曾与田豫等人商议过几个法子,试图将其内部瓦解、平稳n。奈何袁术不给他这个铲除异己的时候,再好的计划都只能暂时搁置,不仅不能再算计曹豹,还得小心安抚。 “翼德说的在理。”刘备此时也深以为虑,他手捻着颔下胡须,脸色发愁:“若我军与袁术相战与盱眙、淮阴,而曹豹背刺我军、呼应袁术在后,则又当如何?此子不除,我心不安,但此时又非清算的良机” 田豫笑了笑,从容说道:“使君如若有意,不妨拨我兵马数百,镇守下邳,并许我就近看护,便宜行事。” “曹豹手下有丹阳兵三千,又有中郎将许耽等战将,但凭你手下那些新募的部曲事若不成则罢,我倒是担心你的安危!”刘备忧心说道。 “使君多虑了!下邳县西北不远处便是彭城、小沛,使君麾下大将关羽便驻守小沛。一旦有事,彼可水陆东下,不消三日可到下邳。”田豫面色不改,语气依然是那么的轻松自如,这副表现在刘备眼里,竟与陈群、陈登等人常日里的风度一般无二。 许是彼等有高才大智之人,都有这般胸有成竹、万事了然于胸的本事。 刘备恍然回过神来,复又问道:“不过,军前定计,谁又能助我?” 这个事,田豫早已为他考虑好了:“陈府君胸有大谋,素来亲近使君,而下邳又为其人桑梓,此番大可任之。” “嗯,陈元龙湖海之士,足堪助我破敌。”刘备明白其意,很快答应下来,此战有陈登为他出谋划策、又有张飞为其突骑破阵,他那悬着的一颗心便已放下大半了:“不过,这御敌之策,国让还未教我?” 虽然陈登一定会给他出不错的主意,但在听陈登画策之前,刘备还是想先听听田豫对此战的看法。 田豫想了下,说道:“袁术举大军而来,声势壮大,兵法有势不可再之语,又有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的先例。在下窃以为,不妨任其攻城,恃坚城而守,挫其锐气,不当与争锋。待城不可拔,其必懈怠,然后击之,可获全胜。” 刘备细想,深觉有理,正准备照此施行,岂料陈登得知后,却大摇其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14 第二百零七章 “夫攻者不足守者有余今先据城以逸待劳非所以争也。”后汉书冯异传 下邳国,盱眙县。 “如今袁术大军未至,盱眙城外仅有张勋、桥蕤等将兵万余人,我观彼等迟迟未曾进军,一则是顾忌兵少,不敢与战、二则想来是在等待袁术大军,好一齐攻城。”陈登分析完,给出了他的想法:“田国让远在郯城,不曾知悉此间形势,故教使君以逸待劳之计。其实大可不必,使君可趁袁术大军未至,先行破敌。” 从两个智谋之士的口中,刘备得到了截然不同的答案,这让他稍微有些犹豫。沉吟半晌,问道:“袁公路等军距盱眙还有多远?” 陈登说道:“应有半日路程。”接着,他又在田豫既定计策的基础上,稍作修改,以打消刘备心中顾虑:“即便不成,我军也可据城而守,盱眙之北便是淮河、泗水,不愁兵粮。袁术客军为战,僵持日久,必然先退。而此时若一战不打,便退缩城中,唯恐有伤及士气。” “好。”刘备不再犹疑犯难,极有决断的说道:“既如此,翼德!” “末将在!”张飞起座领受军令。 刘备看着身前身姿矫健的张飞,字句清晰、掷地有声:“给你两千精兵,为我突阵!” 他此行带来了一万部曲,大部分都是跟随刘备身边的老兵,加上陈登、麋芳等人组织的下邳郡兵,共有一万五千余人。一下子拨出两千老兵精锐,可见刘备对此战的魄力之巨、期望之大。 此时正是过午时分,城外大营之中,主将张勋正准备进用午膳,桥蕤低其一等,坐于次席。 张勋看着面前丰盛的粱肉,没有急着动箸,先是轻叹一声,道:“探子来报,刘备今日上午渡江而来,从盱眙城北水门入城了。” “听说有一万余人?算上城内守军,当近两万之众了。”桥蕤也不曾动箸,跟着说了几句,突然懊恼说道:“袁公也真是的,非得等他这半日,若非如此,我等早已在刘备赶来之前攻下盱眙了!” 张勋看了桥蕤一眼,虽未有附和,但也不曾出口训斥对方的无礼之举,显然在内心是与桥蕤态度一致的。 袁术打着什么心思,张勋比桥蕤要看得透彻,只是他为人下属,终是不好说什么。听桥蕤埋怨几句后,方才拿起筷箸,点了点食案上温热的粱肉,打断说道:“罢了,先用饭吧。左右不过这半日的功夫,等袁公大军来了,我等兵力占优,届时再从容攻城,亦不为迟。” 见主将如此,桥蕤只好摇了摇头,不再言语。他才刚拾起筷箸,便见一名亲兵从外揭帐而入,口中说道:“禀将军!盱眙守军出城了!” 张勋霍然站起,大步往前一迈,挎着剑就往外走去,动作行云流水般潇洒自然。桥蕤紧跟其后,也效仿他从桌案上迈过去的动作,只是他的腿没有收好,一脚跟踩翻了几只碗碟,在地上摔出噼啪数声脆响,他自己也踉跄的险些跌倒。而张勋却不曾回头看他这副狼狈的模样,便往帐外走,便问向目睹了桥蕤出丑全程,试图在心里憋笑的亲兵:“有多少人马?” “有、有两千人。”那亲兵涨红了脸,见桥蕤向他走了过来,极力保持着平静的语调。 桥蕤听罢,先说起了正事:“我军有鹿角围堑,不妨留营坚守?” “不过两千人,我还怕了他不成?”张勋怒目一瞪,着即排帐而出,话是这么说,但历经战阵多年的他到底不敢大意。很快,营中金鼓大作,弓箭手纷纷爬上箭楼、或是与刀盾手、长矟兵密布于木栅内准备迎敌。 很快城头也传来阵阵鼓声,那杆刘字大纛迎风招展,带兵出城的张飞也已经排好冲锋的阵势,开始向营寨防御薄弱的左翼发动攻击。 张飞所部主要都是手持刀盾的高大军士,他们排成横排,举盾护卫身前,一起朝营中如潮水般涌来。刚一接入射程,张勋所部的箭矢就如雨点般飞射过来,此时正好刮起了东风,张勋扎下的营寨偏就在盱眙西边,他们射出的箭雨因为逆风,很快就削减了大半的威力。 彼等大喜,很快从薄弱地带突破鹿角,杀往木栅。张勋所部见敌势汹汹,为了保命都纷纷朝后面撤退,就只有躲在高处箭楼的射手仍在坚持不懈的往下投射箭支。 张飞等人乘着n的东风,踏着紧密的步伐,没过一会便已接近木栅,并开始举起火来焚烧。黑烟滚滚升起,高高的飘向天空,刘备在城头遥望,似乎眼见着就要攻入敌军大营了。 “元龙。”刘备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陈登仔细的观察了远处的营寨一眼,只见张勋营盘以南北排列,虽然一处被张飞压制得开始溃退,但真正的主力却未曾有过任何动摇,光只有仓皇的喊声,并不能说明什么。 他摇了摇头,想也不想的拒绝道:“不可,时候未到。” 刘备略微失望,只好继续将目光投放在战场上,希冀张飞能早些攻破营寨。 这时候的张勋正命人打开右翼的栅栏,他适才故意示弱于人,就是为了要将城中兵马引诱出来这是他临时起意,与桥蕤商议好的计策。可惜见这时候对方还没有动静,而己方营寨将要真的不保,只好这才带领精兵准备攻击张飞侧翼,与正面应敌的桥蕤两相夹击。 张勋手下精兵虽然只有数百人,但大部分都是手中持刀、身上穿甲,密密麻麻的躲藏在木栅之下,一旦暴露出来,光是气势就足以骇人失色。张勋手下骑兵倒是不多,只有两百来骑,分在左右两侧,与步军协同前进。 在张飞大声鼓舞全军奋战的时候,张勋突然率兵从南侧冲杀过来,这些精兵迅速入阵,皆决死战斗。张飞手下兵马一时猝不及防,阵型顿时散乱开来,纷纷抵挡不住。 这时桥蕤也趁势而起,带着养精蓄锐已久的中军迎面反击。 张飞见轮到自己的侧翼遭到突袭,连忙掉转马头,回来试图打散张勋这几百人的部曲,再直面应对桥蕤手下那些普通兵众。他平举着长长的马槊,策马向前突刺,一旦接近敌兵,就用马槊或是横扫、或是刺击,随后便是一阵阵血花四溅。锐器刺入的声音、以及遭受致命伤害的惨嚎声此起彼伏。 张勋早在多年前便在袁术麾下效命,论其资历甚至比孙坚还长,后来凭借大小数十场战功以及对袁术的一片忠心,被封为大将。对于袁术谋逆的野心,军中众将早已心照不宣,私下里论资排辈,都称张勋日后必然会是众将之首,新王朝的大将军。 如今这个大将军舍去了遇见的小兵小校,打马飞奔,一心想着与在己方军中耀武扬威、如入无人之境的张飞交手。 不多时,他便从侧面截住了对方。11 第二百零八章 互有胜负 “若非正兵,安能致远?偏箱、鹿角,兵之大要。?火然文???????ranena`”唐太宗李卫公问对 张飞见一敌将轻骑持槊,朝他飞马刺来,转瞬便到跟前。他知道眼前这员大将是个劲敌,而此刻拨马转身已然来之不及了,他索性将马槊插在地上,勒住马不动。待张勋飞骑近身,看准对方本来的方向,突然转了一个错身,堪堪躲过了这一致命刺击。 此时张勋刺了个空,尚未收手,两人的马正好撞在了一起。由于两人此时靠的太近,彼此的长兵无法施展,张飞顺势用左手抓住对方的槊杆,用力往下一掰,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以坚韧的柘木胶合而成的马槊被登时折断,犹如藕断丝连一般尚存些许篾片。 马槊这种武器极为精贵,造价高昂,制造一支槊就要耗时三年,向来只有世家贵族才能拥有马槊这种武器。张勋出身汝南张氏,与孝灵皇帝时的司空张济、为当今皇帝所寻事罢免的卫尉张喜同为本家。张氏向来是袁氏拥趸,为了支持袁术不吝财货、付出巨大。 张飞既是勇力不凡,对上张勋手中由良匠精心制作、就连刀劈剑砍都不会产生太多损伤的马槊,也只能将其勉强折去一半,随后便再无余力。不过这样够了,他腾出手来拽住张勋的手臂,见对方已飞快的抽出腰间的宝剑,就紧接着把右手的槊尖反转,长若短剑般的棱锋准确无疑的刺向张勋的脖颈。 第一下没有刺中,张勋带着的兜鍪、顿项正好挡住了这一击,而张勋此时手握的短剑也已跟着捅向张飞的胸口。好在张飞身上穿着的是徐州府库中搜罗来的优质铁甲,短剑没有划到甲片之间的缝隙。 这给了张飞第二次机会,他把手一挥,半截槊尖狠狠地划破了顿项,在张勋的脖子上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淋漓的鲜血登时流了出来。张勋受了重伤,仍奋力挥剑乱刺乱划,张飞腹部吃痛,担心铁甲支撑不住,只好暂且放开他。 张勋趁机拨马错开,与张飞拉开了老长一段距离之后,方才隐隐后怕、冷汗连连。若不是最后关头被铁叶子编缀而成的顿项拦了一下,他脖子上可就不止流这一点血。 经历刚才那一番交手,张勋已经不敢再逞强恃勇,只顾着躲在亲兵的后面,呼喝手下步骑、以及涌出营寨支援的桥蕤等万余人围攻张飞。 张飞继续在敌军阵中来回突刺,手杀数人,见屡次不得逼近重重保护之下的张勋,内心气急不已。 情势急转直下,见威风无前的张飞转瞬遭到敌军反击,刘备看得心忧不定,转头对陈登说道:“现在时机到了吧?” 陈登始终观察着城下逐渐混乱的战局,直到见张勋等人倾巢而出、试图将张飞包围起来的时候,这才点头说道:“可放兵矣。” 话音刚落,刘备便亲自走下城头,大开城门,与部将夏侯博等人举兵吆喝一声,遂带着数百骑兵飞奔而出。这是刘备麾下唯一一支堪称精锐的骑兵部队,全是他从幽州转进青州、又从青州转进徐州的乌丸杂胡等族类组成的骑兵。 这支乌丸骑兵有的爱财、有的慕义,杀起人来毫不留情,他们很快闯入军中,在其间驰骋追杀。张勋麾下有许多都是淮南新募的本地人,生平未曾一见北地形貌丑陋的胡骑,见他们凶神恶煞的冲杀过来,一个个骇然心惧,好不容易重新稳固的阵线顿时又开始动摇了。 除此之外,还有千余人的队伍紧随着从城中杀出,跟着刘备杀进张勋军中。张勋抵挡不住,只好带着手下百余精兵退后与桥蕤合兵一处,放弃了包围张飞的计划,企图扎好阵脚。 数息之间,战场上的形势发生巨变,张飞从危机中救了出来,打点剩勇,主动做先锋向张勋发起攻击。 此时张勋脖上的伤口扩大,不得不暂且拿布巾系着,退居后方,不敢再有什么剧烈动作。大军的指挥权便自然而然的交到了桥蕤手上,他此时已带着三四千人正面迎敌,剩下的则下令让其缓缓后撤,退回营寨之内。这样可以赶在刘备主力全军出动、一鼓作气扩大战果之前,将已经深陷混战之中的大部队撤出来,避免覆灭之厄。 东风仍然很强,淮河的水面上甚至出现一层层逆流而上的波纹,桥蕤率兵在刘备一方顺风射来的箭雨下仓皇后撤,他们冒着凌厉的箭雨,全军无论气势还是环境都处于下风,仗打到现在,他们随时可能崩溃。 这一仗刘备占尽了天时、人和,将张勋等人打的节节败退。 就在刘备等人以为大局已定,连张勋都打算逃跑的时候,淮河水面上突然逆风飘来数只大船,船头高高的竖起一支黄色大纛,迎风招展,飘扬出一个张牙舞爪的‘袁’字! 那舰船快速的掠过混乱的战场,径直超到刘备等人后方,从船上跑下来千余人,尽皆手持弓箭。那时东风瞬间变成了袁军的助力,一时箭如雨下,战况再变! 刘备大惊失色,说道:“袁公路何来之速!” 这几日按袁术大军赶来的路程计算,他本来应该在今日黄昏时候到这也是刘备等人放心出城迎战的缘故,可谁知道袁术不愿露宿在野,突然加快了脚程,赶在这个时候过来。 袁术刚来不久,正好便遇见了麾下张勋等前锋部队与刘备交战的场景,当即命令身边的家将苌奴带兵救援:“快、快!正好趁这个机会击溃刘备!” 他竟是不曾顾及张勋等人的死活,眼里只想着速速打败刘备、尽快克竟全功。 刘备见远处烟尘四起,遥遥可见袁术中军大旗,连忙向前方那道高大的身影唤道:“翼德,回来!” 张飞头也不回的说道:“兄长先走,这里交给我!” 他刚说完话,身边突然窜出一骑,飞也似的越过张飞,带着一队人马挡在了最前面。张飞定睛一看,却见那马上的年轻人正是他们从小沛征募而来的骑将夏侯博,此人出身寒门单家,孤苦无依,而偏是这样一个小子,自投入刘备麾下后,深受刘备重用,很快成为关、张以下的将领。 张飞本来对此人能力不显而多受重视有许多非议,此时见他奋勇当先,心里倒是惊了一阵。 有夏侯博冲杀在前,刘备也跟着拍马过来,与张飞等人纠合剩余的部众,一行人开始且战且退。 他们还没走上几步,见到援军到来的桥蕤等人士气大振,开始试图着重新压回来、挽回局面。这时城中的陈登也不留余力,一次调出四五千人赶来支援。 陈登已在城头临高眺远,早早的见到远处烟尘障天,不多会,彼此几乎同时汇合一起。刘备、张飞等人在损失千余人之后,开始在陈登的接应之下有条不紊的退入城中,而袁术这时也顺利来到张勋中军营帐,他见张勋部下混乱、刘备脱身得早,心内虽有不悦,却只得在阎象、李业等人的劝说下暂且安营。 盱眙城下的这一场战斗局势急转直下,胜负难分,本来尚不明朗的战局,再经过这一遭之后,变得愈加扑朔迷离了起来。双方各有损失,算起来还是袁术较为占优,只是在接下来的半个月中,双方你来我往,在盱眙、淮阴等地展开多次战斗,饶是袁术手下兵精粮足,一时也拿刘备没办法。 除非另有一支强力突起,否则很难打破此地微妙的平衡,奠定胜负。 第二百零九章 停留枳道 “贤子俱有盛才,一日见顾,今故报礼。????????r?an?ena`”南史柳传 半个月以来,关中不曾下过一滴雨,四月中旬的长安早早地步入炎炎盛夏。皇帝早早的就搬至了清凉殿,每日里也尽量选在沧池内的渐台办公,或是隔三两天便带后宫诸人往上林苑昆池观、白杨观等处避暑纳凉。 在最热的时候,皇帝还使人开了一次冰井、冰窖,从中取出去年贮藏的冰雪,依次分给朝野公卿。饶是如此,也难解满城燥热的人心。 各家有各家避暑的法子,有些豪富之家嫌长安城酷热难耐,纷纷启程往城郊的庄园里跑。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从长安宣平门通往霸陵原、或是从安门通往鼎湖的大路上,车马一天天的多了起来,等到四月二十日的午后,銮铃玎的马车、鞍鞯精致的骏马更是愈发络绎不绝。 长安东郊,一行风尘仆仆的车驾逆着出城的车流、缓缓的驶过灞桥,在一旁的驿亭停下。 路边的桑树枝叶稀少、奄奄的耸拉着,安车的车厢被阳光炙烤得久了,里头变得像是蒸笼一样。有人挑起车帘,让外间的热风能吹进来些许,但热风并不解暑,车内的两个人很快便满身是汗。年纪三十有余、正当盛年的男人,最是容易心内焦躁,此刻背上尽是黏糊糊的发痒,在端坐的老父面前,却是想挠也不敢挠。 坐在他对面的老人鬓发皆白、看样子已年近七旬,老人最是沉得住气、耐得住严寒酷暑。见身前的儿子身上汗如雨下、模样狼狈,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早知关中这般热,一路上也该且行且停、从容趋步才是。” 这两人正是一路东行的陈纪、陈群父子,此时长安近在眼前,他们不愿在入城时显得太过仓促、失了士人风度,所以特在这停留歇息。 陈群苦笑道:“还不是杜子绪称朝廷已有半年无太常,此职下统太学,作用非常,自赵子柔擢为司空,便悬置了半年。满朝公卿无不留意于此,阿翁既获此命,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路上稍有迁延,唯恐会有小人旁谮。” “杜袭虽为雒阳令,但雒阳已非都城,他到底不能‘奉朝请’。朝廷远在长安,有些什么动向,他也未必能事事清楚。时局越是如此纷扰,便越不能急躁冒进、听人言事。”陈纪敲了敲车壁,神色严厉,一语双关的说道:“譬如有些事,你就做急了。” 陈群低头不语,知道陈纪指责的是什么,一路上陈纪对他心有怨念,多半是因为如此。 这时候,外间有苍头听见陈纪轻敲车壁的动静,在车门外请示道:“亭长已备好鸡黍、热汤,委屈主公亲幸见顾、暂作休憩。” 陈纪也知车上闷热,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只好收了口,与陈群一前一后的下了车。驿亭就在灞水旁边,时不时湿润清风拂面徐来,整个人都凉爽了许多,让受够了一路上热风的陈家父子顿感身心一轻。 才一下车,亭长便近前施礼道:“参见太常,落脚的雅舍已然备好,还请移步。” 陈纪微微颔首,在陈群的搀扶下,两人缓步往驿亭中走去。这个驿亭是长安通往西方各县的要道,来往商贾几乎都要在此暂时歇脚,由此而使得这方乡亭村里人烟辐辏。 只见道旁两边停驻的车马随处可见,又有华衣男女在远处树荫下、河岸边铺着随车携带的茵席,闲坐乘凉,不时还有箫笛琵琶之声随风传来。 “太常公但请安坐。”亭长是难得接待一回二千石的高官、而且还是久负盛名、正在任上的九卿,对陈纪父子可谓是殷勤备至:“此处是本亭最好的一间雅舍,当年可是连司徒王公都曾在此处休憩过,可是专为接待贵客之用。” “司徒王公?”陈纪刚刚坐好,闻声问道:“哪个王公?” 亭长刻意提及此事,就是为了显示自己对陈纪的待遇比同三公,借此邀好,于是半是得意的说道:“自然是杀董卓的那个王公了!” “喔。”陈纪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古井无波的面色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亭长在原地站了会,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借故退下了。 陈纪低眉看着桌上飘着水汽的热茶,良久方才说道:“你可知王子师是因何被免的么?” 王允轻慢皇帝、自绝臣僚,最后众叛亲离,遭受罢黜的事已然人尽皆知。陈群虽在徐州,却没少与荀氏他们往来,心里更是明白。此时见父亲将故事再度问起,他先是思量了一番,不知陈纪是什么意思,而后再不确定的说道:“是……刚愎忤逆,不肯听命?” 陈纪沉沉的呼出一口气,似乎不怎么满意陈群的这个回答,他缓缓站起身来,示意陈群带他出去走走。 两人来到灞水岸边,左边遥望便是古老悠长的灞桥,陈纪苍老的脸庞在水面粼粼波光的倒映下,眯缝着眼,慢悠悠的回忆起往事:“王子师是个要立志‘致君唐虞’的人呐。” “阿翁说的是,‘致君唐虞,拯济黎民’,不单是王公,更是天下有识之士皆向往之的事情。”陈群搀着陈纪的胳膊,不紧不慢的说道。 陈纪瞥了陈群一眼,问道:“以国家的天资,当不得‘唐虞’这样的贤主明君么?” “自然是当得。”陈群聪明,马上又堵死了陈纪可能要说的话:“只是国家毕竟年少,譬如幼木,未生得凌云蔽日之前,也需要有桩扶柱持,以防风使其折、岩使其曲。” 他与王允一样,都是认为皇帝虽然资质聪慧,但必须得要有人时刻引导他往‘明君’的方面发展。不然即便是再聪明,也会长歪,也会将聪明用错地方。 陈纪冷笑一声,说:“所以曹操就是这样的桩柱,那刘备就不是了?” “刘玄德虽雅量不凡,但根基太浅、手段不足、名望尚轻。”陈群早在徐州的时候就曾与其父讨论过类似的话题,此时干脆直抒胸臆,把事情说开:“宗室之中,论德望,他不如刘并州、论亲疏,他不如阳都侯。放眼关东之地,就连刘荆州的名望、实力都远胜于他,这样的人,虽值得结交,但不值得倾力相助。” 第二百一十章 将钓取钩 “余虽与晋出入,余唯利是视。火然文raa`”左传成公十三年 “那曹孟德就值得倾力相助?”陈纪挣开了儿子搀扶的手,走过一道土坡,站在一株桑树下,扭头眺望右手边的远处。 “值得。”陈群站在底下,极为自信的说道:“平东将军麾下兵多将广,既善于兵事、又长于政务。汝南许子邵说他是‘治世之能臣’,其人魄力、智谋远胜刘备,又得颍川荀氏、兖州士人相助。早在谋诛宦官,乃至以前便有不错的政声,若要引为奥援,他可比身微名轻的刘备要更轻易。” 陈纪转过身去,目视远方,陈群见他沉默不语,便接着说道:“儿子私下里也不是有意腹诽,只是觉得,阿翁与郑公他们对刘玄德此人太过看重了。” “我观曹操用兵,知其性情诡诈、好权谋,而刘备慈仁爱民、亲近贤士……”陈纪默然叹了口气,两手负于背后,轻声说道:“现如今这天下,局势虽渺渺若云雾,实则月明星疏,有识之士,皆知天命所归……所以这世道缺的不是曹操,而是刘备啊。” “还是那番话,单论宗亲臣工,刘备还差得远。论及天下方伯,他尚且不及平东将军。”陈群心里大不赞同这句话,却不便表露,只好说道。 陈群侍奉老父向来温顺恭敬,很少会这么‘抬杠’,但这是决定了颍川陈氏今后运势与走向,不能单凭陈纪等老一辈人因为‘欣赏’刘备的才德,而将宝压在他身上。无论是出于个人的价值取向、还是出于对曹操个人能力的认可、或是对荀等友人的信任,陈群都把支持曹操当做比支持刘备更有价值的政治投机。 而陈纪当初与郑玄、孔融这些忠于汉室的士人相商的想法却很简单,就是扶立与己友善、又有豪杰之姿的刘备在徐州落脚,助其成就一方事业。若是朝廷光复天下,刘备则可以安民之功率土归顺,成为陈纪他们在朝中的政治盟友;若是朝廷无望,那刘备可成光武第二,也不枉他们对刘氏的一片忠心。 可陈群的性格柔中带刚,虽然表面上对陈纪诸事恭顺,听从父命、委身去做刘备僚属,但其实始终坚守着自己的想法,并在私下里与荀、杜袭这些交好颍川好友联络谋事。 他对汉室的感情没有陈纪这一辈那么深厚,既然凡事以利益为先,弃刘投曹并不失为一个好选择。所以陈群与陈纪抱着同样的打算、做了两手准备,只是他选择的是看上去更为杰出的曹操。 颍川陈氏本该一气同声,父子两人有了分歧,总归有一个人要做出让步。 最终,还是陈纪这个当父亲,被陈群用理智战胜了感性。 陈纪蓦然叹了口气,他今年已六十余岁,郑玄也与他差不多岁数,与他名气俱重的荀爽、卢植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他们这一辈的人如今都已逐渐凋零,世道也开始打破旧有的秩序与观念、出现他们所不适应的变化。 这些天来,陈纪心里一直有个模模糊糊的年感悟;这天下已经不再是他们这一辈人的了,后生永远有他们自己的想法,他们比自己这些老朽更能快速的适应这多变的世道。而自己确实该有所变动了,或许他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所以他才会在徐州的时候不露半点风声。 他最后叹了一声:“是我愧对刘玄德啊。” 陈群见陈纪终于被他说动,放下了当初他与郑玄等人谋议的计策,心里大为宽慰,很快应声说道:“刘备能有今日,泰半都是阿翁以及郑公、陶公的功劳,彼此互相帮衬而已。我等又非是与他为敌,有往日情面在,日后若是得以同处朝中,未必不能再度携手,阿翁言重了。” “往日情面,终敌不过‘功利’二字。”陈纪乜斜了陈群一眼,嘴角里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道:“你此时既已寄望于曹操,少不得多与其谋划议事,断然没有不使其做大的道理。兖州附近就那些地方,曹操也只能往徐州开拓,他预备何时入徐?你且说来我听。” 这本是陈群与荀、戏志才等人商量好了的,在刚出徐州的时候陈群不敢冒然说与陈纪听,现在过了这么久,他再藏着也就没有意义了:“战机飘忽难觅,谁也不敢预测妄断,不过,平东将军试图绕过沛、径直从泰山入东海等郡进兵的想法却是早已定好了的。” “扰乱徐州,助长袁术气焰,他就不怕引起朝廷不快么?”陈纪突然想起了什么,反驳说道:“别忘了,他如今还尚未撇清与袁本初的关系呢。” “阿翁说的是。”陈群答说道:“平东将军只在泰山除寇,绝不会轻易越境。只是驻守琅邪国的臧霸、昌等人,本为贼子,因势不利而迫降,如今徐州空虚,彼等未必会坐得住。” “你我父子,在这个时候还不愿把话说明白?”陈纪知道对方没有把话说完,有些不满。 陈群苦笑一声,方才如实说道:“昌乃反复人,但有指使,如何不会谋图徐州?平东将军届时紧随其后,以此名义平之,既能尽得渔翁之利,又能摆脱与袁氏的干系。” “袁绍指使昌夺徐州?”陈纪心里一惊,袁氏兄弟二人几乎同时试图染指徐州,这份想结成一片的潜在意愿可不是巧合那么简单:“袁本初与袁公路和解了?” “应是如此,据传,去年袁绍之甥高干回陈留探亲,之后不复往北,反而潜行南下。这个消息非同寻常,而太守张邈却隐瞒不发,这让曹将军很是忧虑。联系到这次淮南袁公路北上徐州、兖州刺史田芬不欲让曹将军越境、袁谭进驻青州以后立即遣使与吕布议和罢战等事,可想而知。”陈群说完,看了一眼陈纪,进一步说道: “阿翁明鉴,若二袁合流一处,关东局势便急转直下,岂是朝廷所愿见到的?以刘备之能,可堪重任否?” 第二百一十一章 农桑历历 “思致君唐虞,济斯民于涂炭。火然文raa`”与弟书 陈纪久久不发一言,直到现在,他才算是真的认同陈群的决定:“此事,当尽快禀明国家。” “阿翁说的是。”陈群接口说道:“前将军就在河南,毗邻陈留,时刻关注着该处的任何动静。高干潜行归乡,与朱灵等人接触的事情,早已为前将军所探听得知,如今,当已呈报陛下。” 陈纪侧过半边身,若有所思的看向陈群:“这么说来,曹操是想借此向朝廷做个表率了?不、”他又摇了摇头,再度转过身去,否定道:“大体还是为了强大势力。” 曹操亲自拦腰阻截在二袁之间,不使两家同气连枝,虽是对朝廷最大的示好、间接表示了忠诚与立场。只是这一立场并不坚定,其表现也不如陈纪的意,甚至在陈纪看来其中满是自私的精打细算。曹操打算图谋徐州,主要还是为了让自己坐拥二州,壮大自身,那时无论是袁氏还是朝廷,都不得觑于他,摇摆于二者之间,向左向右,都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这样算起来,曹操无疑就是个不稳定的因素,也不知荀与戏志才他们是否看清了这点,或是早有相应的防备。 “袁氏岂是容人之辈?”陈群听了陈纪的疑虑,自信的笑道:“若袁绍当真信重曹将军而不疑,并予以重用,彼等早已是兖州牧了,又如何会是今日这般受田芬辖制的景况?” 陈纪忽然想起,兖州刺史田芬虽为朝廷所委派,却是属于袁绍阵营,皇帝若要笼络曹操,早就该罢免田芬,署其接任。之所以迟迟不与,多半还是皇帝深知曹操为人,所以在商议合作的过程中,才不肯主动的、过早的授予‘名位’。 朝廷与曹操之间定然要有一人先做出表率,而先做出行动的人定然会陷入被动、成为有求于人的那一方,谈论利益时就会落入下风。互相憎恨的袁氏兄弟不可能在一朝就亲密无间、情同手足,朝廷有足够的实力和机会将其各个击破,不借助任何外力相助虽然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但相比之下,最该着急的人是曹操,他没有别的选择,要么跟随袁氏做个深受彼等忌惮的乱臣贼子、要么就做朝廷的治世能臣。只是朝廷不可能主动放低姿态去笼络曹操,两者之间又缺乏必要的互信与利害关系如同去年孙氏与朝廷之间的互信,完全建立在周瑜等人的费心斡旋的基础之上的。 所以陈群此番随陈纪入朝,正是肩负了这样的使命。 只要曹操还是心向朝廷、只要荀等人能设法把他的立场转过来,陈纪倒也不再排斥接受此人,想清了这一番原委,他说道:“你说的都在理,家里的事,以后可以都由你来拿主意了。” 陈群不禁动容,连连谦抑了几句。 “致君唐虞,为君桩柱。”陈纪摆了摆手,示意儿子走上坡来,嘴里说道:“为人臣者,皆当如是。不过,王子师覆辙在前,尔等引为殷鉴,时刻自省才对。” 虽不知陈纪是在提醒他要以王允的‘刚愎’为戒、还是以王允的‘忤逆’为戒,陈群都未尝放在心上。且不说他的性格向来是出了名的温和从容,就说是王允的行径,他也不会去学:“谢阿翁教诲,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王公当初便是居功骄妄,由此失道,渐变为孤寡之身。如今荀氏、钟氏、郭氏皆为我等同谋,相助者多矣,必不复王公故事。” 王允身败的原因在陈纪等人看来无非就那么几点,而陈群无论是性情,还是彼等的才智,都不至于犯同样的错误。 他暗自放宽了心,打算从此由得他们这些辈们施为,自己在一旁看护着就好了。 陈群这时已走到坡上,站在陈纪的身边,放眼远处,瞧见了陈纪刚才一直张望着的景象;茫茫一片的农田,成片连块的顺着河流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地平线。 这些农田分为不同的主人,有的是当地豪强所有,他们占据着灞水两岸最好的田地,用着最省力、方便的水排、水车等物,只消派几个精壮汉子在上面轮流踩动,便有源源不绝的河水滋养农田。 跟这些豪强毗邻的田地,则是属于本地典农的屯田,屯田的土地向来宽阔平整。皇帝在制定屯田运行制度时也参考了后世农场、合作社的理念,不搞一家一户的单打独斗,而是讲究大规模集体作业。所以虽然屯田的田地很少靠近河水,但他们通过组织屯户,挖掘了许多河渠,从渭河、灞水、鼎湖等地引水,并不担心生产。 官府与豪强的田地在这炎热干燥的天气中,初显抵御旱情的不凡能力,田里的禾苗也俱是郁郁青青。陈群看在眼里,心里想着,朝廷在关中各郡兴办的屯田都如眼前这般,只要泾、渭等河流不枯竭,朝廷便能将这次旱灾的负面影响降至最低。 “今年这是一场大旱呐。”饶是站在树荫下,陈纪的嗓子都觉得干巴巴的,他皱着眉,仍往田间看着。 陈群的脸色倒是没有陈纪那般沉重,他轻声说道:“是,我等在雒阳见杜子绪的时候便已告陈,言是朝廷早在去岁冬日便给司隶、雍、凉、并州等地下过诏令。要求各地官员巡视河工、修整陂池、出资购粮,未雨绸缪已有半年之久,可见朝廷用心!依我看,各地防旱、备旱已久,这大旱纵然闹起来,也不会太严重。” “旱乃天生,你不可觑天威。”陈纪见过大风大浪,虽然像这次朝廷上下一致重视旱情的做法,他以往从未见过,但以往的经历告诉他,这一切还远远不够。他凝目往西边看去,伸手一指,说道:“看那边。” 陈群定睛看去,跟这边鲜绿的禾苗作对比的是,西边稍远一点的农田里生长的禾苗受暑气蒸腾,全是无精打采的模样。有的农人正在河渠边费力的挑着水,试图把河渠里的水浇灌到有干涸迹象的田里,他们有的劳力不足,只好发动全家老弱妇孺一齐出动,肩挑手抗的运输着一桶桶的水。 “旱情一起,彼等豪强之家可凭恃人力、积蓄勉力渡过艰难,而这些农又如何做得到呢?届时生计一断,无不是卖儿鬻女、典售田宅,或是自己连带全家给人为奴。不愿为此的,便与人结伴成伙,一起鼓噪为乱,变作官府视为‘大敌’的流民。”陈纪忧心忡忡的说道:“这次旱情若是再酷烈些,尽管朝廷粮储颇丰、准备充足,但庙堂者稍有疏忽,也会使局面出现动荡!” 陈群默默的听着,脸色也跟着沉重了起来,如今朝廷一面还在伐蜀,若是伐蜀之战久而未决,旱情一起,朝廷如何能应付两处的粮草缺口?朝廷诸公难道还看不清这其中的利弊么? 第二百一十二章 草枯水涓 “夫寻常之污,不能溉陂泽。火然文”盐铁论贫富 荀攸三月初便随军南下,出于隐秘,未肯告诉荀等人详情。所以陈群只好自己在里头胡乱猜测,他看着远处有几个衣着破烂、浑身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精壮农人试图到一处临近的水渠引水,却忽然被守候在此的几名衣着光鲜的人拦住。陈纪耳朵不管用,听不出在争执什么,回头问了陈群。 陈群静静地听了下,说道:“这是本地人家私开的沟渠,不是官府所修,所以这些人不许他人引水。” 这类事情放眼天下都不鲜见,陈纪眉头皱得更深了,问道:“朝廷大兴河工,各地想是皆有河渠,彼等何不从官府修的水渠里引水?” 陈群细细的听着,像是听到了什么,脸色顿时显出几分怒色:“说是用水不足,被人堵了。” “放肆,这是哪家狂妄的人物?”陈纪被气得不轻。 普通黎庶的生路一断,少不得四处借贷,或是卖儿卖田,最后便宜的还是那些底蕴不深、急需积累产业的豪强。当今许多高门大族都是这么一路走来的,只不过是在华丽转身成为经学传家、不需要靠土地产出维持社会地位的士族之后,像这种肮脏下作的手段不仅不屑一顾,反而会大力抵制以划清界限。 陈群也是不喜这等行径,他看到刚才接待他们的枳道亭长此时已走到田间,亲自参与说和,很快,那名身着华衣的管家似得人物便不情愿的让人开渠,允许农人自行引水。 那几个农人一脸感激的对亭长跪下叩首,千恩万谢。 陈纪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几许,说道:“这个亭长倒是个明白事理的人物。” “枳道亭地近灞桥,是长安以东人烟最为辐辏、百姓安乐的乡亭。东西往来皆过于此,不选个正直能干的人,长安令王凌的脸上也不好看。”陈群接口说道。 “不论如何,此事绝非特例,当此之时,朝廷断然不可轻忽。”陈纪重重的点了点头,心里已打定了主意,说道:“等入朝正式受职以后,我定要上奏此事,大局所关,当防患于未萌。” 于是陈纪便与陈群走回了歇息的雅室,桌上茶壶里的热水早已变得温凉,陈纪也不介意,径直拿来一杯饮尽。随后又与闻讯赶来的亭长说了几句,这回,陈纪对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亭长好感倍增,不再冷眼看待了,反而很仔细的问了姓字、家世、学问,让亭长受宠若惊。 待问道适才的情形时,亭长不疑有他,径直说道:“朝廷在各地确实主持建了不少河渠,不说别的,就说是这附近的河渠陂池,在下也是亲自督过工的。但是,太常公睿鉴,河里水就那么多,沟渠挖得多了,水也就分得多。而且这连着一个月没见场雨,天气又热,水干得快,往往流到地里的水也没有多少,所以才会有争水这种事情。” “这么说来,纵然出现大旱,只要河中水少,这沟渠也是无用了?”陈纪忧心说道。 亭长连连摆手:“这倒不是,朝廷除了修整沟渠,还挖了不少陂池蓄水,别的不说,单是这上林苑的昆明池那叫一个大,听说能装下一整个县城,只要将里头的水放出来,要缓解三辅的旱情倒不好说,但至少能保住京兆。” 他从未去过上林,只是人云亦云、调优加醋的形容着,而且嘴上说的有板有眼,其实自己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把昆明池里的水放干了,皇帝上哪儿避暑游乐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纪倒是深觉可行,他与陈群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有了谱。既然已入朝为官,如何也要一鸣惊人,做出一番功绩出来,不然如何引起世人的瞩目、成全声名? 于是陈纪父子二人休息了会,便不顾亭长的再三挽留,趁着日头当空,轻车赶赴长安。 陈氏在颍川的家业早在几年前被李、郭汜率军劫掠一空,纵然后来有他人献金相助,此行来时也未事先在长安购置房产。好在依汉制,朝廷会给为官者按照不同的品秩,免费分配不同等级的住宅,陈氏父子也不愁没地方住。只不过他们在入住时被事先告知,如果陈纪因为调动或者离任退休,到时候还要将官舍退还给朝廷。 这倒是与以往的规矩不同,陈群好奇的打听了一下,得知这是皇帝认为免费分房、永久居住这个福利不太可取,长安城如今虽然地方空阔,居民少,但难保日后不会发展成大都市,届时定然会造成‘官多房少’、‘无房可分’的局面。所以干脆将永久性住房,加上了时限,重新修改了官邸制度。 陈纪听了,倒是不介意这些身外之物,反倒是从这一层更深入的了解到皇帝的才思睿智,心里愈加欣慰了几分。 父子二人刚在新府邸里安顿好,各自沐浴更衣,洗去身上风尘之后,门下便有人递上名剌,说是谒者赵俨候见。 赵俨,字伯然,颍川人,与辛毗、陈群、杜袭四人相交莫逆,名气相若,号为‘辛陈杜赵’。二十出头的年纪,赵俨便早已是颍川新生代士人里头的佼佼者了,当初他避难于荆州,见朝廷有中兴的气象,遂与杜袭等人通过艰难跋涉,一起来到关中,打算入仕。 后来在荀攸的推荐下进入吏治科,成为了第一批在吏治科深造的官员,在去年九月的时候通过策试,因其品性、样貌出众,被拜为谒者,专掌宾赞受事。 此番他闻讯赶来,正是公私两便,既是为了传陈纪觐见皇帝、为其导引,同时也是作为陈纪的晚辈与陈群的好友,特来探问起居。 “可算是把陈公盼来了!”赵俨看看陈纪,又看了看好友,欣喜的说道:“若是再晚上一两天,我恐怕就不得接待二位了。” “这是什么缘故?”陈群不解的说道。 赵俨脸长得好,既不过分英俊、让人自惭形秽;又不丑陋不堪、让人见而生厌。他待人接物总是一团和气,很亲切热情,这也是他在谒者台如鱼得水、在朝中人缘不错、常交‘官运’的缘故:“诏书已经下来了,明日我便将赴任汉中,担任上庸令。” “啊,想不到我等一来,便听见一件好事。”陈群坐在赵俨对面,面上由衷的露出欣喜之色,为这个故友感到高兴。 陈纪闻言,眉头一抖,说道:“蜀地平定了?” 汉中收服的消息早已传遍关中,虽然对缓解旱灾没什么用处,但无疑振奋了人心。陈纪与陈群在来时便已得知此事,如今想要进一步知道的是益州的战况。 “汉中早已平定,蜀地虽然未复,但依我平日送往,南方战事告捷,应在旬日之间。”谒者台是个消息流通很快的部门,赵俨偶尔有一次充当使者赶赴汉中宣诏,其他时候也通过别的同僚闲谈过此事,信息的准确度毋庸置疑。他低着声说道:“如今旱情初现,朝野内外都有些坐不住,蜀地若正好在旱情正盛之前平了,可纾一时之难。” 陈纪笑道:“如此正好,旱灾一起,百姓不安、黎庶遭难。我正有劝国家尽早止战的意思,一会入宫觐见,还要向国家议论此事呢。” “善。”见陈纪心里已有了如何表现自己的主意,赵俨也不再追述,笑道:“那烦请陈公与我进宫一趟吧?” 第二百一十三章 张施帷幙 “对园囿而不窥,下帷幕而论属。”撰征赋 赵俨没有将陈纪带入宣室、或是清凉殿,而是将其带到了未央宫前殿附近的沧池边上。 离钓台还有近百步的距离,赵俨等人便被侍卫御前的羽林郎拦了下来,待见过凭证后,方准入内。陈纪注意到,以钓台为中心的百步范围内,除了垂首立在檐下的一个黄门以外,一个闲杂人等都没有,而钓台又近乎三面临水、四面透光,完全保证了议政的私密性。 沧池凉风吹来,让陈纪的心情都爽快了几分。 站在檐下的黄门穆顺见了赵俨与陈纪,立即步走上前来,对陈纪说道:“陛下正在与承明殿的诸公一同议事,陈公在荫凉处稍待,容我先去通禀。” 于是赵俨轻车熟路的带着陈纪来到一侧的轩内,一边吹着风,一边等待召见。 陈纪在栏杆边放眼眺望,只见沧池中央的有一座孤洲浮在天水之间、缥缈隐没在波浪之中,孤洲之上有数座楼阁建筑,古朴庄重,像是遗落人世的仙岛。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听着耳旁的水浪声,就像是来到了东海之滨,光是一个未央宫沧池便有如此壮阔,那传说中的昆明池岂不真的能容下一城? 想起来时已准备好了的措辞,陈纪愈发觉得可行,他漫无边际的想着,这时在水榭中如白雾浮动的轻纱之中,隐隐约约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声音有老有少、有低沉者、有沙哑者、有尖锐者,其中唯有一人的声音响亮无比,每一个字的字音都是最标准的洛阳雅言,说起话来铿锵有力、带着若有若无的一股威势,可听嗓音,却像个还没变完声的孩子: “有御史劾奏右扶风傅睿,不思蓄水防旱,反擅开沟渠陂池,致使蒸腾无计,祸及百姓。而傅睿又有奏称,说杜阳、陈仓、雍县等地于本年四月以来,滴水未落,此一带之百姓田亩,多遭伤损。调度用水之事,只得即行即令,今年朝廷大军要伐蜀,运粮尽在扶风转运,黎庶辛劳。傅睿体恤彼等,本是爱民之念,如何又为御史所劾奏?” 这语调明显就是皇帝了,陈纪微微颔首,继续听了下去: “御史所奏,确有实情,如今旱情未盛,灾情不明,徒然放水,只会使洼处受涝,而高处仍旱不得解。陛下曾有言说,何处需用水,何处不需用水、何处用水多,何处用水少,都应一如商贾买卖,精打细算,合理调配,使水真正流入所需之地才是。”这人的声音浑厚,说出的话却让陈纪忽然联想到了什么,不禁微微皱了下眉。 皇帝没有吃这一套说辞,当即驳斥道:“你少拿我说过的话搪塞我!难道非得等旱灾大盛的时候才准百姓调用陂池么?我早已严饬各地官员,要全力抚绥,防旱可便宜行事,无须听奉朝命,务使被灾黎庶,不致失业。怎料竟有御史劾奏起人来了,既然他说傅睿办错了,那就叫都水使者孔融再去一次右扶风,看看该处情形,再来说话!” “谨诺,是臣一时失言,还望陛下恕罪。”那人把声音低了下去。 陈纪眉头稍解,他就担心皇帝是那种不明底下庶务的,虽然聪明,也容易为朝中官僚胥吏的那一套猫腻所迷惑。如今看来,皇帝不仅聪明,对于庶务也是熟稔于心、处理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至于其地应徵钱粮,本已蠲免一年,今该地又有办运军需等项,未免生计维艰。理应再加恩,将建安元年、二年应征田租,概予蠲免。此外,自上月军兴以来,先后已拨解粮草数十万、钱近千万。现今蜀中军务渐竣,而善后事宜,及军前赈恤,尚需费用。而右扶风的仓廪亦应有所富余、以备缓急之需,如今再拨粮二十万,诏书即下,毋得迟缓。” “臣谨诺。”有人应声领命道。 “这些日三辅、弘农等地郡守都在乞朝廷调遣粮草,以备应时赈恤、免去临时调派之烦。”赵俨见陈纪听得认真,在一旁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此事虽在情理之中,但如今尚无确切的受灾情事上报,陛下也不肯随意调度毕竟益州还要打仗、凉州也要防着,朝廷手中总得有一批粮草才得安定人心。” 陈纪点了点头,继续听赵俨分析道:“陛下这次特例拨给了右扶风傅君,虽不免开了一个口子,让他人能借此索取,但也由此可见傅氏荷恩深重。” “北地傅氏以义烈闻名,称闻关西,也不枉陛下优待。”陈纪轻声附和道,心里却是在想着这倒是个很好的题目,一会子大可趁着这个话题,将来时所闻一一道明。 为轻纱所遮掩的君臣又议了会旱情,话题渐渐地转到了近来徐州牧陶谦病死、刘备在徐州豪强的拥立之下暂代州牧职,与扬州牧袁术交战等事。 “……袁术此人着实狂妄!起先我见他在太仆赵公宣慰关东之时,率先遣使供奉,还以为彼等袁氏也不尽然出些忤逆贼子,到底是还有个忠良。可谁知此人竟敢阳奉阴违,视朝廷法度为无物,敢挥兵徐州……‘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袁氏四世三公,难道就这么到头了么?” 那个低沉的声音应答道:“袁术大逆,假朝廷所授扬州牧之名、后将军之节,肆意征辟、封拜,败坏法纪。朝廷理应严惩,其罪状丑态于天下,好使天下方伯为之诫。” 此人说话真是一针见血,陈纪不动声色的听着,看来当初朝廷明知袁氏兄弟二人心怀叵测,却还要诏拜袁术为扬州牧的用心,便在今日了。本来朝廷打一方拉一方,罢免了袁绍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冀州牧,让他处境尴尬、同时又拔高了袁术的地位,让他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汉室的‘忠臣’。 若是这个‘忠臣’能一直按朝廷给他规划的路线走去,与袁绍决裂,以朝廷马首是瞻。那么以袁术的身份地位,以后绝不仅是一个扬州牧、后将军,只是这样一来,‘名位’便成了约束袁术的枷锁,可袁术又岂是为名所困的人? 袁术此番攻伐徐州,就等若是将朝廷硬给他戴上去的‘忠臣’帽子给踩在脚下,辜负了朝廷信重、目无至尊是一方面;亲手毁了袁氏清名、昭然揭示自己的野心又是另一方面。 倘若朝廷拿‘名位’约束的人是袁绍就好了啊,陈纪突然想到,以袁绍好面子的性格,少说也会投鼠忌器,对朝廷尊敬一二。 但这也有可能是朝廷明知二人脾性迥异,故意为之也说不定,只是这样一来,朝廷的威信又如何保存呢? 陈纪心下纳闷,微微转身看向一侧最大的那间台轩,里头帷幕飘飘,隐约可见几个模糊的人影。 第二百一十四章 清风铎音 “陛下即位以来,躬亲听断,旋乾转坤,关机阖开。”潮州刺史谢上表 万丈金光照耀在沧池水面之上,无数碎金块银似得水纹觳皱在临水的栏杆下涌着,屋顶倒映着金色的反光,随着不远处的声音一高一低的进退着。 另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依臣之见,当初就该审慎用事,不该臣不是有意非议君上,臣的意思是,当初既是朝廷封拜袁术为扬州牧、后将军,如今彼等不仅聚众作乱、侵犯徐州,更是以朝廷给他的权位征辟僚属,全然辜负了君上的一番苦心!此人虽要严惩,但如何照顾朝廷威严,也得慎议才是。” 这声音粗糙沙哑,让陈纪不由得想起了经常在战场上嘶喊大叫的武夫,联系到此人对皇帝独有的称呼,他不难猜出此人的身份。 那少年的声音在周遭的风声、水声中依旧清亮:“你有一句话说得对,袁术此人的确辜负了我一番苦心,他在南阳割剥富室、纵兵劫掠,这些事我都有所耳闻。但念在他袁氏累世清名,不忍加罪,便给他第二次机会,让他悔过自新。怎奈此人冥顽不灵、不识抬举,最后也莫怪朝廷先礼后兵吴硕,将适才这话加入诏书,要写明白,要使天下人知晓朝廷之心。” “臣谨诺。”一个在此前从未发表过意见的声音应道。 第二次机会这倒是暗合君王仁恕之道,陈纪点了点头,但追述起来,依然掩盖不了皇帝以名制人的手段。 少年的声音在台轩之中回响着,像是有清泉涌于石上、或是有个好学的孩童在一字一句的朗诵经传:“着即罢黜袁术扬州牧一职,夺其假节,惟留常备员吏以供官署,再让其罢兵不要用诏书,用戒书,词句严厉些,要好好的训斥一顿。” 吴硕唯唯应下,没有再说话,显然是在当场拟诏,遣词调句,不敢分心。 只听少年又说道:“至于扬州我听说庐江太守陆康在该处屡施恩义,又乃吴地名士,深孚众望。我看,就由他来署任刺史,替朝廷经营扬州。” “臣以为不可,依三互之法,陆季宁乃吴郡人,不宜为扬州刺史。”一个听起来很是忠厚的声音说道:“臣举荐豫章太守魏桀,其是右扶风人,素有清名、又曾为北军步兵校尉,知晓兵事,忠于朝廷。若以此人为扬州刺史,足以安集一方百姓、为朝廷牵制袁术。” “这是司徒马公。”见陈纪面露疑惑,赵俨在一旁轻声解释说道。 原来是扶风乡党,陈纪这才勉强听清马日磾的声音,刚才应是此人在暗地里附和御史弹劾傅睿,想必是私心自用。他心下虽有不齿,但也认为对方此刻的理由确实很充分、跟陆康比起来,也更为合适。 “可,就让魏桀做扬州刺史,到底是从我手上走出去的人物,知根知底,用着也放心些。”少年也不犹豫,似乎忘记了刚才才呵斥过对方。他爽快的应了下来,接着又说道:“诏拜陆康会稽太守、加平南将军、封都亭侯、食邑三百户,再拜其子入朝为郎中。有此二人在,江东之事,当可无虑。” 还是那个低沉的声音:“吴郡都尉许贡与太守盛宪私下不和,未免龃龉生乱,有碍大事,不妨调其为豫章太守?一来笼络江东士人之心,二来以免日后纷争。” “嗯。”少年说道:“扬州的人事安排完了,也该说说徐州之地,沛相刘备派来的使者简雍,现在何处?” “尚在东海邸,预备明日传见。”有人如是说道。 少年雷厉风行,当即说道:“不用等明日,诸公今日就在承明殿将其唤来一见,徐州如今是什么情势,还劳诸公先为我探下底。” 简雍没有太重的官身,本就没有直接觐见皇帝的资格,让执政的三公代为接见附和朝廷的正规程序。简雍这一路跟着陈纪的车驾来到长安,陈纪心中有愧,不愿主动去见对方,此时听见皇帝说起简雍的名字、又说要询问徐州的情势,他心里不由得一突。 “臣等谨诺。”众人一齐唱喏,看样子是准备散会了。 “赵公留下,穆顺,去传召陈公。” 陈纪精神一振,适才默默在旁偷听了那么多机密的话,自认为对皇帝的才智性情颇有了解的他,此时不免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 他察觉到里头的动静,赶紧站在正中央,恭顺的垂手而立。他所在的轩与皇帝等人所在的地方由一条庑廊连通着,皇帝的座次应是正对着沧池,背后的来时的路自然不会在此刻让人走,所以马日磾等人皆选择从一旁的庑廊里走出来。轻柔的帷幕被拨动了几下,随即被穆顺给拨开了。 先出来的自然是马日磾、董承等三公,随后再是侍中杨琦、尚书令杨瓒等人。 这些人里头几乎全都是熟面孔,当初董卓把持朝政,大肆征辟名士,陈纪因此而被拜为侍中。所以算起来,他与马日磾、杨琦等人算是当年在雒阳时的旧相识了,只是后来他忤逆董卓迁都之议,惹得董卓不快,这才赶紧接过封拜他为平原相的诏旨,急忙跑出去赴任了。 当时朝廷打算让他担任司徒、后来见他走了,又有玺书追拜太仆,征尚书令。陈纪畏董卓之势,皆不听命,若非有这些故事在里头,他此时少说也是三公宰辅、与马日磾等人并肩而立的人物。 见马日磾等人依次走来,陈纪兀自不动,等他们离自己尚有数步之遥的时候,他这才动了一下身子,作势欲拜。 “慢、慢!”杨瓒连忙跨了一步,伸手扶住陈纪,笑说道:“陈公乃先辈旧齿、德配上公,该是我辈拜你才对。” “世上岂有三公拜九卿的道理?不可、不可,切莫为我乱了制度。”陈纪不为所动,坚持要依礼下拜。 董承在一旁冷眼瞧着两人虚与委蛇、互相客套,心里很是想说此处自有大汉朝臣,无有名士之分,该拜则拜。但他也知道这么说定会引起众怒,索性改了口,微微有些不耐的说道:“朝廷制度不可废,我等与陈公平揖即可,君上还等着见呢。” 杨瓒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很自然的接受了这个说法,于是马日磾、董承、以及杨琦、杨瓒等人与陈纪互相拱手平揖,吴硕则是以晚辈的姿态对陈纪拜了一拜。 虚礼过后,陈纪在经过杨瓒等人时,轻声留了句容后叙旧的话语,这才在穆顺的引导下,走进钓台正中。11 第二百一十五章 聘士礼贤 “万乘之主,莫不屈体卑辞,重币请交,此所谓天下名士也。”盐铁论褒贤 钓台四面都围着白色的薄纱,一色的深棕色木地板因为常年走动,显得异常有光泽。钓台有一半的位置建立在水上,四面透风,景色独好,隐秘性也很强,炎夏酷暑的时候最适合来此乘凉。陈纪脱了鞋,光穿着一双袜子踏上去,只觉得连脚心都是清凉沁心。 走了几步,不但身上滴汗全无,反而随着凉风徐徐、脚下水花阵阵,大热天竟还有些寒意。 陈纪不敢东张西望,走到钓台正中,瞅见一少年身着平常的燕居深衣,没有戴冠,只在头上随意挽了个发髻气度淡然的坐在正中。此外,还有一个中年人在一旁陪坐。 他平举双臂于胸前,见到皇帝后,作势欲拜。 “太常臣纪叩见陛下!” “快起来。”皇帝顾自从席上站起,几步走到陈纪身边,一边的赵温也坐不住,站着跟了过来。 皇帝拉住陈纪拜了一半的动作,亲切的说道:“陈公年高德劭,能应征入朝,是见我鄙德浅才,特来相佐,我岂能再受陈公大礼?” 名士大都虚浮无用,却又不可或缺,名士身上最有价值的就是他为天下所公认的贤良之名。朝中若无名士,放任名士隐匿乡野,则会被视为无道反之,则是有道。有道与无道的差别足以影响到一个政权能否得到士人拥戴,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朝廷都要安排几个名士充作花、做做样子。 陈纪其人,德大于才,在皇帝眼中就是这样的一个花,与他相似的,还有同样获虚誉而无其实的崔烈。彼等名士的名望播流四海,若是皇帝稍有轻慢,定会遭到旁人非议,倒不如屈尊把他供起来,这还显得自己礼贤下士。 皇帝显得很是随和,扶起陈纪后,又随意的走了两步,打量着陈纪说道:“陈公还很精神嘛!过些天,我指使两个太医过府诊视,看看有无隐疾,好防患于未然!” 陈纪忙得拜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咽,说道:“臣才智鄙陋,岂敢受此优渥!其实臣的身子尚可,在徐州时便已延请名医看望,陛下每日决断万机,恳请不必为老臣残躯操劳费心。” 他趁机近距离偷看了皇帝一眼,发觉这个当年在他的见证下、战战兢兢的被董卓扶上皇位的孩童,如今已是一个镇定自若、手绾生杀大权的皇帝了。 若不是皇帝清秀的眉眼与四年前没有多大的变化,陈纪还真要认不出来了。 “当年雒阳一别,竟不知何时方能再见。如今见陈公别来无恙,我也就放心了。”皇帝笑着松开了扶着陈纪的手,转身走回席榻,而一旁的赵温赶紧将手搭了过去,扶着陈纪坐于次席。 皇帝在记忆中也曾有这个陈纪的印象,那时候陈纪还是自己身边的侍中,饮食起居,两人之间没少接触。只是陈纪没有荀爽、王允那般矢志杀贼、忠心卫君的智计与胆魄,因为担心得罪了董卓、祸及身家,便仓皇逃出雒阳,任凭朝廷几次玺书征辟都不应。 生与义不可兼得,很少有人会舍生取义,皇帝不愿意站在道德的制高点鄙夷他人,如何设身处地、换在陈纪的角度来看,他也不会白白的给这个一点也看不到希望的朝廷陪葬。 只是谁让他现在是皇帝,位置的不同,判断某样人物、事物的态度也会不一样。此时皇帝对陈纪的观感确实差了一些,不过表面上仍是亲热有加,笑着说道:“今日本想到乘船渡沧池,到渐台上乘凉议政,但念及着陈公与马公等人身子弱,禁不起风浪,故而移至于此。” “臣谢陛下厚爱。”陈纪再次答道。 皇帝一笑,寒暄几句后,却是步入正题:“自重开太学以来,各地保荐、自荐的年轻良俊已有两千人进学,只是未及择才施用,而朝廷屡有物议。如今虽是用人之际,但我以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育材养士,非一朝一夕便能成事。所以宁可延长彼等学期,也不肯随意授职,便是此理。不知陈公以为?” 陈纪身为太常,来时路上便听过赵俨为其解说过其辖下太学的情况,以往的太学没有固定的学期与学制之说,都是每年一次策试,考中了按等第赐官,考不中则继续潜心读书。而不是皇帝更改后的这般,五年的学制,中间每期测验、以优良差劣四等评判,五年后策试不过,一概遣归。 这个制度较之以往更为严谨合理,也会使学子读书有足够的积极性,陈纪虽然不太喜欢太学五科的分类,但对于学制却不像那些利益攸关者一样反对抵制,反倒是很支持。 “臣附议。”陈纪连连顿首,说道:“策试之法,古来有之。太学定下五年学制,既使学子得以信步就学,不至仓促,也能使学子不生懈怠玩忽之心,可谓是良政。” 皇帝看了眼赵温,仍是和颜悦色,神清气朗的说道:“是这个道理,来太学就是为了传继圣学,经世济民,岂有终生浑噩度日,在太学混迹无事的?陈公与我所思甚是合契,也不枉我将此位虚席以待那么久了。” 陈纪抬起头,刚想谦抑几句,却见皇帝又说道:“司空赵公曾也在太常任上,这太学也是他一力造就,今日特意留下他来,正是为了这太学一事。” 他正在纳闷,坐于对面的赵温却闻声笑说道:“自陛下创立太学新制以来,朝廷人文蔚起、诸儒并聚,可堪盛景。只是这去年,各地荐举学子人数寥寥,响应者少。我窃想到,这天下之大,人才之众,岂无有心报国、沐浴教化的?这其中的缘故,一是彼等士子畏五年学制,不肯耗费光阴,于是各怀慎重观望之心,宁肯待时以获察举入仕二是衡鉴有别,各地郡县的文学曹掾,拘于学问,难以物色年幼才俊者。” “赵公的意思是。”陈纪有些似懂非懂,试探着说道:“是要多令地方简拔可造之才,荐举太学?” 赵温笑了笑,习惯性的往皇帝那边看了一眼,只见皇帝正慢条斯理的喝着茶,没有说话表露心迹的意思,显然是要赵温代言了。他有些无奈,只好继续说道:“情势如此,再多急诏严旨,恐也无济于事。所以,我便在此前进谏陛下,不妨减少地方荐举的名额,放宽条件,许民间有志于学者主动投递于太学门下。” 第二百一十六章 重定庠序 “及王莽为宰衡,欲耀众庶,遂兴辟雍,因以篡位,海内畔之。”汉书礼乐志 “陛下自迁都以来,眼见国废学子之教、家弛劝学之训,心痛不忍。故在朝廷艰难之时,毅然重开太学、振起颓业,不惜每年拨给太学数百万钱,其馆舍、书籍、被褥尽皆供应,还另发钱款,以为寒微子弟助学之用。”赵温先为皇帝表功矜劳了一番,然后徐徐说道:“陛下忧心学子如此,可谓往来之君少有,怎奈何求学之人不加多?反而还有畏葸不前者?” 陈纪的脸色沉了下来,事到如今,他如何还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赵温分明是出于皇帝的授意,要在改革太学五科之后,继而改革太学招生的方式! 果然,只听赵温接着说道 “我以为,这根子,就出在太学入学的途径上。”赵温见陈纪的面色逐渐变得严肃,自己的语气也不由得加重了许多,不再客客气气的将对方视为前辈、名士,而是有种官场前辈训导晚辈的意思:“陛下曾有言在前,太学理当是解民生之多艰,育天下之英才,岂有先将这选拔学子的路径越走越窄的道理?陈公身为太常,当为君解忧才是。” 赵温说完,便复又朝皇帝看了一眼,此时皇帝正喝完了漆碗中的茶,微微颔首,似乎很满意这碗茶汤。 见对方都闭口不言,陈纪也知道该自己说话了,他沉吟半晌,谨慎的说道:“自从孝武皇帝开办太学以来,凡四百年,其规模虽屡有变动,但入学的途径,却是如薪传火,代代相承。司空适才所言,无非是许民间有志于学者,主动投递于太学门下,但朝廷本有此例,似乎不宜以此变更入学之法。” 一直以来,太学的确是允许学子自荐门庭,表面上不看重家世,但其实在审核的时候,依然是以家世与学识作为评判标准,而寻常平民人家如何能在学识上比过其他人?被拒之门外,也是理所应当。 士人之子为士人,平民之子为平民,即便有几个家世微贱的寒生,侥幸因为品性、好学、运气而入了名士、贵人的眼,得以改变整个人生际遇的,那也是凤毛麟角、昙花一现。 自西汉到现在,阶层流动日益板结,皇帝不愿意见到太学成为士人的太学,自然要从招生的根源上做出改变:“我固然知道太学入学有许多途径,譬如地方郡国可以自行举荐年龄合适的高才入学。甚至是陈公你,身为太常,也可以亲自挑选年满十岁以上,仪容端正者为博士弟子赵公当初就如此做过。” 见皇帝提及此事,赵温连忙受宠若惊,惶恐谢道:“臣当时全凭公义,不敢有丝毫偏废。为国举荐博士弟子二十余人,尽皆一时贤良,敢为诸公品鉴。” 当初在前司徒赵谦死前,为了获得赵谦对盐铁专营的全力支持,作为利益交换,皇帝简拔了赵温担任太常。不仅让他一力主持太学从无到有的重建、使之打上赵温的烙印,甚至默许他往太学里夹带了二十多个自家的门生。虽然如今尚未见到成效,但等到三年后,第一批太学生策试授官,赵温即将获得丰厚的收获。 “我又未曾说你,你倒是自辩的快。”皇帝把茶碗往桌上一搁,看见赵温桌上的温茶动也不曾动过,便玩笑似得伸手指道:“君前失言,罚你将它喝了。” 赵温吁了口气,十分干脆的将茶碗里的茶一饮而尽。 他刚才与皇帝这一番默契的配合,无疑是做给现任太常陈纪看的,太学招生的方式肯定是要修改的,至于太常可以自行挑选学子、乃至于利用直属上级的身份影响太学的规矩要不要改,就在两可之间。 陈纪果然犹豫了,他入朝可不是只为了做个清贵闲职的,只是皇帝明显是要借助他的名望,以太常的身份来减轻太学招生的改革阻力,这一番交易到底值不值,他仍在掂量。 皇帝一笑,淡淡地说道:“太常选拔博士子弟、郡国举荐高材、允准自荐,这些我皆无废除之意。不过是要将郡国所举荐者裁定数额,最好是比照各地察举孝廉的规矩来,至于太常无论是陈公,还是陈公以后,皆以二十人为定数。” 这些只是无关轻重的微末,并没有触及到需要改动的核心,陈纪心里隐约有了决断,但他仍精明的不肯主动提起,反倒将这个题目还给了皇帝:“臣谨诺,只是照此办理,似乎不能解决求学之人不加多的疑难,是否要另寻它法?” 说来可笑,陈纪当年做尚书的时候,面对孝灵皇帝都未曾如此说话,如今面对眼前这个少年,竟然放低姿态,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了。 皇帝倒是见得多了,神情轻松惬意,似乎全然不曾担心陈纪会说出什么出人意料的话语,他的目光像是穿透了眼前的轻纱帷幕,直接望向了浩瀚的沧池,心思也随之漫无边际的想着。 在最开始的时候,因为西汉前期的官宦子弟、勋贵后人有其他更方便的入仕途径,并不在乎在当时还属于新生事物的太学。故而以郡国举荐、自荐等方式所选拔的太学生多为平民子弟,很少有官宦背景,对底层人士来说是一个相对公平顺畅的上升渠道。 此时的太学也采取的是这些方式,若是一直保持这种相对公平,皇帝也不会多此一举的去改动。只是谁让这种途径在孝平皇帝、也就是王莽秉政的时候,便发生了变质。 为了讨好当时的知识分子与权贵官僚,王莽特意增加太学生名额,让士人的子弟可以直接进入太学受业,开启了贵族官僚子弟免试入太学的先例。再后来光武中兴,太学的选拔方式又在继承王莽改制的基础上扩大,发展成了大将军下至六百石,皆可遣子就学。 除此之外,在野的名士也能通过评议、推荐,使他人轻易进入太学,这导致在东汉后期,太学人数多达三万,至于学前的能力策试,也无所谓办不办了。 这样导致的恶果,一是使太学从生源到办学,全部脱离皇权的掌握,最终引发孝桓皇帝时几次大的雪潮和党锢之祸,影响深远孝灵皇帝重起炉灶,建立鸿都门学也是急于踢开太学,重新掌握话语权。 另一个恶果是游学、名士推荐的风气造成太学鱼龙混杂,光顾着与荐主、与同学结伴搭伙,导致教育质量下降。东汉后期三万多太学生,真正有用于朝廷的却没有几个。 “如今不是求学之人不加多,而是这太学选才的路子看似繁多,其实越走越窄、越走越偏。致使微末贫寒之民求学无途、报国无门,唯今之计,非得大刀阔斧的整改不可。”11 第二百一十七章 试取粗通 “得受业如弟子,一岁皆辄课,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其高弟可以为郎中。”汉书儒林传序 沧池池水清冽明净,倒映着烈日蓝天,滔滔波光,涟漪激荡,清人眼目。一些尺余长的青鲤,时不时地在远处水面上跳跃而出,发出扑通的声响,在淡蓝的池面上留下一朵稍纵即逝的白花。 环着钓台四周的岸边种植着水桶粗的杨柳,微风一吹,柳条摆动,婆娑生姿。 这热天,君臣三人正襟危坐于钓台正中,南风熏熏,不觉燥热,凡是浑身惬意。皇帝尊重陈纪这位名士老臣,不肯像以往在私下接见近臣那样,随意斜靠、或是坐于胡床。他一手放在玉质的凭几上,觉得丝丝清凉浸过衣袖、深入肌肤,一时脑中灵光,就连说话都愈加清亮了。 皇帝沉吟着伸出三根手指,说:“要改的有三点。”他漫声说道:“一者,今后但凡自荐、或是太常、郡国、名士推荐者,皆要进行入学考试。顾念贫寒微贱之家,不比豪强大族藏经众多,其子弟也不如寻常士子自博览群书,能侥幸识得几个字,便是得天之幸。故而,让彼等与士子一同策试入学,倒显不公。” “臣以为,若是分开考核,难易迥然,倒更为不公。”陈纪忽然反对道,如今的士人群体虽已有阶层固化的雏形,倒还不像三百年后那样,高门瞧不起走卒。 对于寒微之士饱学成材,许多真正胸襟开阔的大儒名士都是乐见其成的,所以陈纪也不是非要拦阻寒士求学之路,而是另有原因:“若是一面策试的难些,一面策试的差些,到最后尽皆步入太学,未免对彼等考过前者的士子有些不公,而彼等尚未过者,也未必真的无才。此外,便是二者同入太学,良莠同室,于博士授学也是诸多不利。” 说完,陈纪便注目看向皇帝,满脸正色,其实心里多有惴惴,担心这位皇帝年轻气盛,在兴头上的事听不进臣下良言。 “听听,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皇帝笑着对赵温说道,似乎刚才的一番话只是为了试探陈纪到底是不是在真心为他设想,而不是一味地虚与委蛇。 说完,他便沉默了会,只用手不住的抚摸着凭几扶手,时而看看正对面的沧池风景,脸色渐渐变得肃穆庄重起来,叹息一声方道:“圣人传道千载,世间又有多少识字者?太学纵然要不分贵贱,量才选人,也不会有单凭识字与否,便让寒微子弟入学的道理。” 见被说破,陈纪老脸一红,歉然说道:“是臣顾虑不周,误解了圣意。” 皇帝不可能一面提高士人入学的难度,一面让寒士写几个字就入学读书,这不仅会影响教学质量,还会动摇自己的统治基础。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皇帝的基本盘都将是这些豪强士族,他可以慢慢的新建一些条条框框,去限制这些豪强的权力、也可以在规则内,以权力斗争的形式清除部分不听话的豪强。 但归根结底,在一个新的阶层出现之前,皇帝都不能贸然敌对现有的主流阶层。 所以陈纪故意抬杠,无非是给皇帝挖了一个陷阱,来试试皇帝的斤两。 皇帝笑了下,端茶喝了一口,此时冷了的茶水像是一口苦药,他不禁皱着眉说道:“陈公当有所知,重建太学后的当年,是以能否背诵一篇章而得以入学。去年则是采用策试,以简单评议经学为主。这个法子对彼等寒微之士来说,倒是稍显严苛了些,故而使彼等一体看待,却为不妥。” 赵温见皇帝皱起眉头,误以为是对方心里不悦,连忙插话道:“陛下的意思,不是要将策试分为难易两等,而是多增太学名额,本以五科各二百人,现多增额度,明经、治剧、经济三科各收四百人,明法、经营二科则各收六百人。策试上第者入明经,其下第则入经营等科。至若因寒微学浅而不得入者,则视之品性,使其得受业如弟子,于太学走读旁听,一年期满以后,另行策试,而后再定去留。” 最开始的太学只有五经博士,其底下的学子只有二百五十个名额,而当时求学的需求远不止这二百五十个名额所能满足,所以就出现了得受业如弟子这个位置。彼等相当于是在正式的博士弟子之外,另行设置的、非正式的,与博士受业如弟子的旁听生。 虽然待遇上与正式弟子不一样,不能享受免除徭役、享受公家拨款等福利,但其后的出路却是与正式弟子相差无几,而且在数额上没有限制。 其实皇帝与赵温看准了陈纪初来乍到,对太学的实际情况无法面面俱到、全盘皆知,所以有意瞒哄了对方一个事实太学根本不存在生源少的问题。 虽然愿意来太学苦读五年方可授官的士子的确比第一年要少了许多,但发现了实惠的黎庶黔首们,却是争着抢着要让自家儿子进入太学。不单是免除徭役、五年内衣食无忧,就是未来随便做个县吏,都足以让全家从黄土地里翻身。而太学的入学门槛又不算高:每年交一份束修当学费,能熟读某一经书,入学时参加考试就可以了。 只是太学人员已有定额,每年只收一千人,所以僧多粥少,皇帝索性就想出了扩招的主意。在新增之后的两千四百名正式博士弟子、太学生以外,再额外招收六百名受业如弟子的旁听生。让他们半工半读,一年后考察成绩,合格者正式入学,不合格者黜退回家,这种竞争的方式,定然能为皇帝汰选足够优秀的人。 “孔子以布衣而养弟子三千,今太学修复,而学子甚少,不妨增学子数额为三千人,以效先贤。”皇帝冲还欲再说的赵温摆了摆手,舒展眉头,对陈纪给出了这样一个理由。 一年征三千,五年学制的太学以后岂不是要一万五千多人?这哪里是追慕孔子三千弟子的样子! 陈纪心里转念一想,一个令人心动的想法忽然冒了出来,他故作犹豫的说道:“臣听司空说,光是如今的太学便每年支出朝廷数百万钱,若真是扩充数额,每年所需岂非千万钱而不止?” “纵是数千万,但能为国育才,又有何不可?”赵温笑着回道。 第二百一十八章 “朝夕习业,以教国子。国子者,卿大夫之子弟也。”汉书礼乐志 陈纪有些动心了,他不是对今后这笔上千万的太学经费有什么坏主意,而是想着,作为太常的下属机构,太学的一应开支都要通过他向少府、大司农等官申请拨给。只要手中掌握分配财货的权力,就不愁无法对太学施加影响,使其按照一定的轨道前进。 不过,他仍是故作犹豫道:“如今太学仅有弟子两千余人,博士、教习、学舍等还算足用。待日后弟子上万,光是现有博士,恐会忙不过来。” 赵温即时说道:“新太学建于明光宫故址,地广辽阔,光是正中的明堂便可容上千人,其周遭的学舍、学堂,朝廷一直在命将作监征工修建,大可无虑。” 见陈纪仍面带疑色,赵温只当是对方还不清楚太学现有的师资队伍,故又为其解释道:“太学五科,各有博士数人,光是明经科就有十三经博士,各司一经,譬如韩公、缪公等,共计十五人。余者如治剧、明法、经济、经营等,博士虽少,但也有十余人,算上位于博士之下,专司弟子起居、学业的教习,共有六十人,足可堪用。” 教习是皇帝借鉴后世大学中的讲师、班主任所设的职位,他们皆是有一定学术水平、却又达不到博士这个境界的士人。每个教习分管数十个学生,平日里主要负责一些不重要的杂课,比如为明法科的弟子讲授经书、为明经科的弟子讲授律法,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减轻博士的授业压力。 每个教习都有机会晋升为博士,所需要操心的只是新一届刚入学的太学生,待他们自己熟悉了日常学习、生活的流程以后,便不需要亲力亲为。 皇帝想着,对太学这种固结横生、牵动各方敏感心弦的衙署,就该像不断的往墨水里兑清水一样,一步一步的去从内部改变它旧有的、不符合皇帝利益的结构。让太学在三百年前逐渐旁落、沦为士人的大本营之后,将这一利器重新收回到皇帝手中,成为不断为皇帝培养亲信的机器。 在这之前,皇帝不介意多作让利,好换取众人对太学逐步改革上的支持:“我听说大儒名士,诸如近代的涿郡卢公、北海郑公,门下弟子何止上千?更别提龙亢桓氏、弘农杨氏等大族门下了。彼等以微一人之力传业千人,尚且可行,太学现有巨儒十余名、博学者数十,只要分门别类、合理调度,数千人也不是教不得。不过……” 皇帝顿了顿,轻声说道:“太学既要扩充弟子,这博士、教习,也应随时由诸公荐举添补才是。” 他娓娓而言,处处都显得理由堂皇正大,陈纪听着听着,脸上疑虑深深的神色已经放松了下来,拱手回道:“陛下睿鉴,臣虽才资浅薄,也窃以为然。容臣这两日熟悉太学事务之后,再将今日之议,据实上奏以闻。” 他这是拖延的一个手段,今日发生的事太过出乎意料,皇帝许下的好处虽大,但他所承受的坏处也很大。别看太学要扩招人员,但按皇帝的要求,大部分都要倾向于给那些出身微寒的年轻人,剩下的数额又如何能满足其他士人的需要?以他的才智,一时尚不清楚是不是要答应下来,索性将其留待回家以后,与陈群、或是过府寻杨氏、黄琬等人商议一番。 皇帝也知道自己给出的利益,尚不足以让陈纪用自己的声望来为他承担改革的压力,他只好接着说道:“许彼等尚有可造之处的微寒之人得受业如弟子之外,太学的诸位博士亦可自行授受弟子,在太学中与其他学子共同受业,到了期末,也可由博士自行推荐若干,参与策试授官。” 这倒是个不错的补偿,陈纪不免彻底松了口气,有这个补偿,他在提议、主持改革的时候,对众人也好有个说道。 博士私招的弟子不算在太学的正式编制之列,自然不需要朝廷出一分一毫,何况皇帝为了防止他们借此喧宾夺主,还有一个后手。 “太学要改的有三处,适才之说了一处,这第二处就是举荐。”皇帝没有忘记这件事,很快说道:“如今朝廷要肃清吏治,杜绝奸猾胥吏为祸一方,而彼等又大都为他人举荐、征辟。故而在去年便另有新规,即日起,凡被举者因事被纠劾,其荐主也要受到牵连,虽不至同罪,也要有所惩处。” 这个是去年查办左冯翊、新设吏部用以推行考成绩效的制度之后,另外与贾诩等人商议的法子。此法施行半年以来,由一开始的因私情旧谊、或者利益交易而不负责任的随便举荐,变为了为官者无不是深思熟虑、严查品性才干后方肯荐举征辟,生怕会在朝廷整肃吏治的时候牵连到自己,被扣上一顶察人不明的帽子,影响自家仕途。 陈纪一开始在想,这个法子虽然严苛,但对于那些真正愿意、且只选拔贤才的人来说,并无什么利害关系。反倒是有效的杜绝了人幸进的途径、改善了官场上的不良之风,他的政治理念与黄琬的类似,讲究刚柔并济,此时听见皇帝说起处理吏治的事情,倒是比马日磾那一帮人更容易接受。 “所以我想,这个法子也可适用于太学。”皇帝也顺便挪身站起,示意二人走向栏杆边,一边悠着步子,一边说道:“重臣名士、地方郡国所荐举入学的弟子,现在也要照此办理。若是所荐举者入太学以后,学业无成、才识浅薄、其策试的表现当不得受荐之资、或是有别的德行败坏等事。不单是此人要被黜退回原籍,数年不予为官,还要追究荐举者的责任。” 与第一条加大贫寒微贱学子占太学生的比例相较起来,这一条虽看似严苛,但考虑到同样以此法能使朝廷吏治为之改善,采取这个法子,也能使旁人在荐人进学的事上更为用心。 而且有吏部追责荐举的先例在前,陈纪提倡将此推行太学,也不会像上一条那样引起很大的阻力,于是他很快便接受了:“臣谨诺,臣来时据闻,尚书台吏部专司官吏考成,每年皆要品察官吏政事是否未完、是否得获成效。荐举贤士本为地方守、令之责,臣以为不妨依次纳入考成,兴许更为合适。” “陈公说的在理,陛下也早有此意,已使傅公悌详加计议了。”赵温在一旁笑着插话道。 第二百一十九章 国子之制 “复为功臣子孙,四姓末族,别立学舍,搜选高能,以授其业。”————————后汉书·儒林传 皇帝双手负在背后,整个人面对滔滔沧池,胸怀开阔道:“此事就由陈公与赵公二人联名,过两日上奏与我,我再下发承明殿诏诸公集议。” 进一步改革太学是赵温呕心沥血、与皇帝两人反复思量了许久的事情,早已势在必行。如今皇帝惦念着他的苦劳,特意让他与陈纪一同承担功过,他立即爽快的应了下来:“臣谨诺。” 陈纪此来除了新官上任,觐见皇帝以外,还打算着借此向皇帝提出一些有关治理旱情的建议。但谁知先是议论太学改革打乱了他的预料,后续的几经商榷又让他忙于思索应对、寻不着机会另起话题。如今正好把事情都议论的差不多了,他正欲开口,公车司马令荣合从远处走了过来,呈递了一份让皇帝脸色如释重负的奏疏。 “陛下……”陈纪试探着问道。 皇帝正在深思,抬眼看了陈纪一下,有意识的将奏疏收起、放于左手拿着,忽然问道:“我听闻陈太公与邟乡忠侯有过一段荐举情事,可是如此?” 邟乡侯即黄琬的祖父黄琼,因为曾做过孝桓皇帝的师傅,又不曾阿谀梁冀,故而封侯,死后谥忠。黄琼在做司空的时候曾辟选理剧之才,提拔陈纪的父亲陈寔为闻喜长,两家除了有这么一段交情以外,杨赐也颇为钦佩陈寔之德,彼此关系虽很少走动,其实很有一番渊源——这也是刚才为何杨瓒等人与陈纪格外亲近的缘故。 士人内部之间的关系并不私密,稍一打听便可将其人乃至于祖辈的人脉圈子摸查干净。陈纪挑了挑眉,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好说的事:“唯,不仅先辈有交,黄子琰为豫州牧时,也曾与臣相识日久。” “汝、颍之间多奇士啊。”皇帝莫名的感慨了一声,冲陈纪摆了摆手,打发他说道:“今日得见陈公,实乃幸事。今后陈公在朝,还望多进良言、少计较私人利害。我既为人主,岂能无容人之量!陈公先回去安歇,休息几日,再莅任不迟——穆顺,诏太官赐食。” 陈纪满腹疑窦,又未能尽情详说来时准备好的说辞,虽然他得了不少的利好,但一颗心仍是不上不下,莫名有种被人牵着走的感受。 他只好怀着心事走出钓台,在内谒者令李坚的带引下先是去了承明殿旁边的值庐,得了诏旨的太官、汤官等人很快便送来了精致的御食。陈纪胃不好,原本还在愁着怎么应付皇帝赐给的肉食,却见太官送来的是清粥鱼汤、还有几道开胃盐菜,陈纪诧异的看向太官。 得到的答复却是‘关中遇旱,未央宫上下都要节衣缩食、减省用度’,陈纪微感失望,还以为这是皇帝见他老迈,特意嘱咐的,不过他心里仍是为皇帝的仁德而感到心悦。 今天这一番君臣诏对下来,陈纪早已饥肠辘辘,不过他胃口不大,只吃了半碗后,遂从容拜谢出宫。 刚一登上马车,侍候的苍头便在一旁报信说陈群一早去了黄琬的府上,陈纪稍作思考,便吩咐人掉转车头往黄琬府上驶去。 因灾异而被免官的黄琬并未继续住在朝廷拨给的官舍,而是住在城北的一个偏僻闾里。宅子虽然宽敞,却没什么风,有些地方只种着低矮花木,在这烈日下看过去,一切都反着黄光。 “……说来便是如此。”陈纪努力眯着眼,试图回避庭间的阳光。 陈群坐于下首,眼神有些微妙的往陈纪、黄琬两人之间看来看去,在他看来,太学只为招纳贤士而设,才高者入、才低者退,本就不该有贵庶之分,彼等寒士进不了太学的门楹,那也只能怪他们学问、品性不够,如何能反过来迁就他们? 他可谓是满腹的言辞要说,奈何在长辈面前,他要体现做晚辈应有的教养。 黄琬细心的伸手示意奴仆将竹帘放了下来,先是沉默了会,而后咳嗽一声,说道:“士无贵贱,文范先生当年也是出身单微,后来不也是天下闻名?国家欲广开求学之门、招纳贤才,我等当幸甚才是。至若太学增加员额、‘得受业如弟子’、荐举者受责,我看俱为良政,公既为太常,何不从其善议,引领上疏?” ‘文范’是陈寔死后由其门下、亲友所上的私谥,世称之为文范先生。陈寔出身陈氏的一支旁支,家里贫寒,直到后来成为海内名士,才成为陈氏的主要人物、为如今的颍川陈氏打下一片家业。 与父亲陈寔渡过家族创业岁月的陈纪,深感寒士出头之苦——当初陈寔从太学读书返乡,县中正好出现凶杀案,仅仅是被曹掾怀疑,便可不顾陈寔太学生的身份,直接逮系入狱、大加考掠。可见像他们这样的单微人家要想出头是千难万难,即便成为了‘士人’的一员,照样会被其他豪强出身的县吏收拾。 陈群甫出生未多久,便被陈寔给予了常人难有的声名‘此儿必兴吾宗’,没有经历过这些的他,如何懂得当年的艰辛? 所以,陈纪自然不会像汝南袁氏等成名已久的大世族那般,在家大业大、祖宗荣光声名加持之后就瞧不起普通的士人、寒士。反而在听闻皇帝的种种举措之后,隐然有表态支持的想法,不过他当时顾忌着种种,不愿轻易出声,更是要借此与皇帝、与黄琬等人做一番交易,遂成现在这番景况。 “只是,我听闻国家有意不许州郡长官私辟僚属,今后察举征辟,所得之人,又要先行策试。如此种种限制下来,士人晋升之途倒是越发狭窄了。”陈纪有意无意的说道。 这话倒是试错了人,若是旁人倒还会为士人入仕之途窄而心急,但放在黄琬的身上,却是会心一笑,毫不介意。 毕竟他曾在选举人才上有足够的经历:“昔年光禄选举三署郎官,权富子弟多以人事旧谊得以举入其中,而真正的贫约守志者却以微贱而遗落于世。京师更有谚云‘欲得不能,光禄茂才’,那时我与太傅陈公同心共事,不拘富贵,显用志士。如今国家种种所为,何尝不是暗与我、太傅陈公等辈心志契合?” “何况、”黄琬顿了顿,状若无意的看了眼坐在一旁的陈群,说道:“国家不是说,要在太学之外,另开国子监么?昔年曾有四姓侯学、又有恩及诸官子弟入太学,如今国家另开国子监,正是爱贤尚能、施恩惠于士人。” 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热度文或者rd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二百二十章 醉翁之意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国子监’是陈纪在临去前,皇帝对他交代的‘第三处’要改革的事宜。为了防止太学有士人与寒士争抢员额,又为了适时的给利益受损的士人群体一个补偿与笼络,皇帝利用以往‘自大将军以下至六百石,皆遣子受业’的成例、以及孝明皇帝准许功臣之后、四姓族另开学舍的故事,单独设立一个贵族学校,定为国子监。 国子监设祭酒一名,其余设教习若干,皆取履行清淳,通明典义的大儒来授业,一应体制与待遇比照太学、甚至比太学还要优越,位置皇帝也早已选好了,就定在长安曾经的贵族聚居区,尚冠里。 陈纪重重点头,见黄琬对皇帝所提出的改革方式并无异议,甚至大为赞成,陈纪自己也就不觉势单力孤了。有了黄琬的背书、再加上其身后杨氏的支持,这一次太学改革、国子监新建,不仅将成为他莅任太常以来的首要良政、只要运作得当,更能为他助长在士人中间的声望! “既然子琰也无异议,不妨在我与赵子柔具事奏陈以后,另行谒阙上疏?”陈纪出于两家情谊、以及平素里对黄琬清望才干的敬佩,好心为对方打算:“你也闲居这么久了,我耳顺之年尚且入朝为官,你不过才知天命,如何不能再为国家尽能效忠?” 他这番话多半是出于爱惜黄琬的才干,想让他再度出仕为国效力、另一个缘故则是希望黄琬在起复之后,能与他同气连枝,成为他在朝中值得互相扶持的一个臂膀。 “是啊,黄公。”冷落在旁的陈群忍不住开口了,他适才在陈纪来之前,便与黄琬闲谈过一段时间,知晓对方绝无‘退居田园’之心,不过是暂且蛰伏,以待良机而已:“朝中诸公,太尉董承粗鲁无能、德不配位;司空赵公虽有清名,却一味奉迎陛下,未见有何匡正之举;司徒马公庸懦而少机变,不敢担当。既有声名,又能为国事有所裨益者,唯黄公是举!” “尔来长安不过两日,对当朝诸公倒是知悉于心。”黄琬不忙回应,先是笑说道。 陈群讪讪的笑了一下,另一边的陈纪倒是说道:“此子虽居于末座,倒是有好一番话要说呢。” “哦?”黄琬笑容淡了几分,看向陈群,说道:“愿闻其详。” 陈群与陈纪对视一眼,而后说道:“在下只是有些疑惑,不敢当得大言,既然黄公有所垂询,在下便只好言尽。依适才家君所言,陛下想改革太学,于员额、选士等处多行方便,以广纳寒士。为了表示公允,陛下又允准家君荐举德才着望的大儒添补博士、又新开国子监……而在下却以为,陛下对太学改制,于寻常士人也多有惠及,未必会有太多人兴而劝阻,若单为如此而特加恩惠,未免太过了些。” 他有意避过了此事对身为太常的陈纪所带来的种种好处,单是说皇帝为了换取士人对扩大寒士入学的支持,特开国子监以优厚士人,这未免太过。要知道在朝的官员虽然多为豪强、大族出身,但像陈纪、黄琬这样相对开明、有一定威望的老一辈士人,甚至会在保证公允的前提下,主动支持皇帝不拘一格培育良才的作为。 皇帝完全可以拉拢这些开明的大臣,以最少的代价换取这次改革的成功,可却为何一来就做出这么多示好?所以皇帝的这一系列做法在陈群、乃至于陈纪看来,都有些反常。 因为皇帝在他临去前莫名的一番问话,问陈纪与黄琬是否有交情,这让陈纪事后心有所感。所以在出宫之后第一个来寻的就是黄琬,认为皇帝问他并不是无的放矢,而是在暗示着什么。 如今看黄琬听完之后,未曾丝毫抵触,反而一副早有定计的样子,陈纪便能笃定,答案就在黄琬身上。 黄琬面露沉思,像是为对方这番话而有所触动,他沉吟道:“元方可知,你出宫之前,国家接到的奏疏上所言的是何事么?” “这倒是我不曾知悉的。”陈纪不知对方忽然问起这个是作何用意,他不禁回忆起皇帝稍显释然、却又未露多少喜悦的神色,迟疑着说道:“但我观国家的神色,似乎是件喜讯。” 他很快醒悟,旋即问道:“子琰莫非知晓一二?” “若是所料不差,应是益州克复的捷报。”黄琬比初来乍到的陈纪父子更为熟悉朝廷现下所面临的各种事故,由是推测说道:“凉州韩遂正在讨伐宋建,却时刻观望,不肯轻易出力,而旱情一时也未见纾解的可能,所以这份奏疏必然不是为此而来。除去这两件事,也只有益州的战况了,自上月大军攻下汉中以来,蜀地人心动荡,指日之间,便能再度归顺供职,于今已过去旬月,也该决出胜负了。” 随即,他又将自己与妻弟来敏、辅兵校尉吴匡之子吴班等人私下策反蜀地豪强的谋议一一说了出来。当然,在他的有意修饰之下,一番为了自己再度借功起复的私人行为,上升到劝说刘焉迷途知返、身在江湖仍思国事的忠义。 陈纪在旁听得唏嘘不已,固然敬服于黄琬对刘焉的一番恩义襄助,同时也服膺于对方早已打算好了如何起复、并在起复的同时为朝廷解决一大难题。与他抱有同样心思的陈群,此时更为动容,收起了心中的那一抹傲气,真正开始佩服起这些老谋深算的前辈们。 “只是,这件事似乎与长文所言,并无多少关联。”陈纪复又问道:“吾素来知晓子琰之深谋,长于我等,此时莫要虚辞应对,当畅言才是。” “国家要想办的,绝非太学一事,而在于太学其下所辖之格物院,以及近来偶有风传的太医院。”黄琬如实说道,后者关于太医院的事情,是当初华佗听了皇帝的教训、在南下汉中为法正治病前到黄琬府上所说的。 跟改革太学选士方式、员额等方面比起来,另外开设培养工匠、医生这类非良家子的学校,一经提议,毫无疑问会引起轩然大波。任何人都会从中联想到孝灵皇帝的鸿都门学,这个跳开太学入仕、征辟察举等正式体制的非主流入仕途径,是孝灵皇帝对抗士人钳制的重器! 这也似乎是如今的皇帝,想通过大步让利所要达到的真正意图 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热度文或者rd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二百二十一章 深信如初 “经营之日,言听计从,宁廓区夏,遇既隆也。”魏书崔浩传 且不论黄琬如何去思量皇帝这一举动背后的深意、陈纪如何安然的接受这个烫手山芋,但说陈纪走后,皇帝仍在钓台兀自凭风临的轩站了良久。 司空赵温在身后细细看着军报,那封军报很是简短,内容却足堪震撼,倒真如黄琬所猜测的那样:益州平复了。然而这封军报单只是说益州牧刘焉病死,白水、剑阁、葭萌等关数日告破,至于具体的情况却未曾详述。 赵温缓缓吐了口气,不管怎样,益州方面已经不需要再付出太多人力物力、乃至于牵扯精力了,凉州的韩遂听闻此讯,以他狡诈精明的个性,自不会与朝廷为敌。而朝廷也大可腾出手来,从容的应对这场愈演愈烈的大旱、甚至是关东逐渐有些不稳的局势。 他正打算想好措辞,为皇帝好生庆贺一番,只听皇帝悠悠说道:“益州克复,非是胜在战场之上,而在于帷幄之中。” 赵温一愣,旋即说道:“自古行军用兵,皆以攻心为上,今能以画策之谋,得赫赫之功,正可见陛下有用兵帷幄之才、睿鉴烛照。” “非我一人之力,裴公、荀君,这些人回朝后都是要大赏特赏的。”皇帝看着浩瀚的沧池,双手负于背后,在阳光的照耀下眯了眯眼。 赵温请示道:“不妨先将此奏下发承明殿,大告于天下,再容臣等议功叙绩,先为陛下拟定一个封赏?” “不是说才拿下剑阁、正在进讨张鲁与赵韪么?”皇帝心态沉稳,倒是不急着将此事大肆宣扬,他状若随意道:“这份军报不过是仓促所作,实情不详,为的只是要安我的心、以及提前邀赏。待过两天益州真正大定了,必有正式的捷报传来,把战局的原本、个人的功过都说清楚了,再议论封赏不迟。” “唯!”赵温见皇帝从容淡然、不以物喜的气度,心里着实为自己感到汗颜了一番。既然皇帝心中已有计较,他也不便再请示下去,只好答道:“臣请诏命,此等军报,不妨先传告承明殿诸公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热度文或者rd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二百二十二章 诸事之由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省试湘灵鼓瑟 “在何处?”皇帝问道。 李坚答说道:“在天禄阁,说是书上有疑难,要请教蔡公。” 万年长公主刘姜现已出宫开府别居,所以每次入宫都会有人来禀告皇帝,皇帝也会视情况去见上一见。此时皇帝略作思索,很快便点头说道:“是有段日子未曾见皇姐了,那就改驾,去天禄阁。” 话毕,他又把穆顺招了过来,在其耳旁轻声问道:“上回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穆顺想也不想,立时就明白皇帝问的是长公主的那件事,这件事可是皇室私隐,穆顺没有真凭实据,不敢在皇帝面前乱说,此时见皇帝问起来,他不得不答道:“有些许眉目了,只是奴婢也不敢断定” 随后他便一五一十的将事情说与了皇帝。 原来刘姜早在出宫之前,由于时常前往天禄阁看书,与秘书监众人所在的石渠阁仅隔着一条路。秘书监内众多秘书郎无论才华、相貌,皆是当世难得的俊彦。刘姜曾远远窥探,竟是对其中一人有所心仪。 皇帝恍然想起刘姜这段时间才开始随身带着、时刻把玩的一块玉石,竟有些不可置信:“是他?” “奴婢不知,生怕有损长公主声名,故而未敢声张。”穆顺低下头说道。 “你做得对。”皇帝随口说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这可就难办了!” 两人一时无言,未过多时,乘舆便转至天禄阁。 想是中黄门没有事前打好招呼,或是乘舆来的太快,对方一时未曾反应过来。皇帝刚到天禄阁,便听见第三层的阁楼里传来阵阵清脆的琴音,那声音既像是春日河堤上吹拂的暖风、又像是雀鸟在山野中鸣叫、又像是清泉在月光下缓缓流淌。 皇帝不是没听过宫廷乐府乐师弹奏的琴瑟,但那无不都是循规蹈矩,每一个曲调都符合乐理、讲授上古圣贤制此乐曲的道理与用意、尽是些堂皇庄重的调子。他本以为这种单调的古琴声只会让人听着恹恹欲睡,如今却是让他一霎时改观了。 原来这世上《兴汉室》,“或者”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二百二十三章 情难当对 “预愁嫁娶真成患,细念因缘尽是魔。”用遣妄怀 长公主刘姜与皇帝两人来到另一处书室,里面的陈设倒算简单,推开窗,便能直接看到北司马门。由近及远,视线更能沿着笔直的横门大街,一览无余的看到北边的横城门。 “看陛下的脸色,想必是遇到喜事了?”刘姜与皇帝并肩站在窗边,稍微退了半步,笑着说道。 皇帝侧过脸来,看见自己这世上唯一留存的亲姐姐,穿着件符合礼制的衣服,头上戴着一只步摇。她未施粉黛,却显得清丽脱俗,这个无时无刻不保持着长公主气度的女子,如今在本该悬着黄金辟邪的腰间却佩着一块方形的白玉,圆润光泽,显然主人有时常温养:“确实是喜事。” 他的眼神很快从那块玉上移开,轻声答道:“益州的战事要告捷了,司隶裴公已率军进入蜀地,待讨平张鲁、赵韪等人后便可献俘凯旋。这一两个月来,朝廷上下无不关心着此事,正好此事在旱情炽盛前宣告终结,朝廷也好将精力放在当下了。” “真的么?”刘姜虽不怎么关心国事,但对这种大事还是有所耳闻,她欣喜道:“刘焉拒命多年,于今终于使益州重回朝廷治下,实在是祖宗庇佑此战功臣,不论是领兵之将、抑或运筹之臣,陛下可都要依次封赏。” “定然是要赏的,单不说别的,裴茂此战当得封侯!余者如荀君、盖顺、徐晃等人,也皆有爵赏。”皇帝说着说着,忽然略叹了口气,说道:“若是法孝直他们没有因病而不能随军画策,此战我也会有更大的封赏给他们,可惜啊” 刘姜轻笑了一笑,语气随意的说道:“陛下不是遣派太医南下诊治了么?法孝直此人年轻康健,不会有事的,以后也多得是时候为陛下效力。” 皇帝目视着刘姜,此时的他身体渐壮,已经在身高上超过了眼前的这个皇姐,他略带着俯视的角度看着刘姜,对她脸上的任何一丝微表情都不放过:“风寒这个病,说它难治,一个壮汉闷被褥里睡一晚也就捱过去了说它易治,纵使行伍之卒也难免药石无医。听说法孝直病了,傅彦材在随军入汉中后特意前往看望,谁料到,他也病了。” “什么?”刘姜神色微变,脱口便道:“他与法正情谊也不算如何深厚,明知风寒易染,何故偏要去探望?” 话刚说完,她立时醒悟过来,正如她所说的那样,秘书监中,法正心胸狭隘,只有放荡不堪的王辅、与同样性情乖戾的裴潜肯与之相交,像是傅干这等高门之士、英烈之后,自然是不屑于与法正结交的、更不会冒着风险去探望病情。刘姜怔怔的与皇帝对视着,表情由一开始的惊慌转为沉静、懊恼,而后便是一副被抓包之后仍不觉理亏的倔强。 她本来就不觉有错,由此愈加理直气壮了。 皇帝目光平静,稳稳的与刘姜对视了半分,刘姜的眼睛永远像是一口历经沧桑事故的井水,但这时候的井中却不似以往那般平淡,反而隐隐映照着精光像是有块金子掉入井中。 率先败下阵来的是皇帝,他别过目光,转过头去看向不远处的司马门,似乎那几个在司马门的阴影下乘凉站哨的卫士、于某些方面很是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皇帝不再回头,语气仍是平静淡然,只是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情绪:“如此大事,皇姐何苦瞒我?想来是把我当做了外人,不好商议私密。” “不。”刘姜目光流转,眼眶里似有水光,她近前一步,从一侧看着皇帝漠无表情的面色说道:“我早已说过,这事我自有分寸,一时还用不着你费心。” “我曾说过尚公主当列侯,不是谁都配得上我刘氏女。尤其是像我姐这般清丽出尘、外秀慧中的女子,谁家得了都是天大的福分!”皇帝悠悠的叹了口气,说道:“傅彦材的先父是先帝赐下的壮节侯,前年我已给他袭了亭侯的爵位,再算起北地傅氏的家世、名望,任谁也挑不出不足来。” 刘姜的眼中仍带有顾虑,似乎并未真正信服皇帝说的话。 果然,皇帝还有话要说:“傅干此人,才华是有的,可他自打奉诏入秘书监以来,始终是态度冷淡。虽不至于不听命、不做事,但举手投足之间,总是对我、对朝廷有所疏离。我知道他心里是在怨我刘氏,当时其父在汉阳郡抗击羌人,兵临城下,其父打算壮烈殉国,傅干当时苦求而不能违” 刘姜眼神抖了抖,忍不住垂下了眼睑,眼睫在阳光下投射出一小片阴翳。她含泪欲泫,心中如何不知当年往事,不论因由,孝灵皇帝宠信宦官、败坏朝政,的确亏待了天下贤士。像是傅干这般对汉家朝廷、对刘氏天子失望、乃至于心怀怨恨的不在少数,有的迫于形势,重归治下、有的甚或还在他人麾下,图谋叛逆。 皇帝往后一步,与刘姜面对面的站着,趁势说道:“这些年来,傅彦材退至乡里,率厉义徒,心里想的一直是见有道而辅之,以济天下。若非我掌握大权、矢志中兴,朝廷有振作之象,彼也未必会应命相佐。” 说起当时,皇帝征辟傅干这个忠烈之后入秘书监,傅干确实是不想来,无奈他忘不了父亲,家中其他人却能轻易忘得。傅巽、傅睿等长辈亲朋接踵相劝,念在家族情义以及朝廷看似恳切诚挚的份上,傅干这才受诏,代表傅氏走进皇帝身旁。 “皇姐,我若将你许给他,天下人将如何看我刘氏?”皇帝伸手拍了拍刘姜的肩膀,入手处就像是拍到一团轻软无骨的棉花。他这是第一次见刘姜露出如此柔弱的一面,无论是皇帝穿越以来的所见、还是脑海中的儿时记忆,刘姜给他的印象都是一个冷静坚毅的女子,也只有这样一个女子,以后才有足够的心志做皇帝的亲党! “壮节侯为国而死,死得其所,可谓壮烈豪雄。”皇帝收回了拍着刘姜的手,似是不忍见刘姜即将悲伤的样子,转身便往外走去:“不说值不值得,就说他傅彦材,心怨未消,会对皇姐有所心悦么?以后便是同居一处,也不过虚应形势,徒增伤心罢了。” 皇帝并不知道此时的傅干在经历了阳平一战后,在心态上已经有所改观,他只是出于此时的立场,设法劝情窦初开的刘姜早些打消这个念头。 第二百二十四章 深心自许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蝶恋花 皇帝下楼去后不久,蔡贞姬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她先是在门边探首看了看,见到刘姜正背对着门口,瘦削的肩背挺得笔直,像是硬抗着无形的重担。 刘姜似乎在眺望着远方的景色,全然不知蔡贞姬走近身边。 “长公主”蔡贞姬只比刘姜小上两岁,十六岁的少女,又是出身高门,在这个时代早已心智成熟。她与刘姜以琴相交,这一年来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彼此的关系也非生人可比。 见刘姜默不作声,蔡贞姬便主动走到对方面前,却见刘姜的右手放置胸口,手中紧握着一块圆润的璞玉。这块白玉通体采用阴刻的手法,中间钻孔,用一条赤绶系着,玉身上刻着几行模糊不清的小字,一时也分辨不清楚。 不过蔡贞姬知道这总归是些吉利的话,因为这东西的名字叫刚卯,上面的字必须要选在一年正月卯日卯时才能动刀雕刻,时辰一过,就得立即停止。按当世风俗,佩戴此物可以鬼怪辟易、百病不侵,所以在两汉时期,人们都会以其作为护身符来佩戴。 刘姜手中的这块刚卯显然是很有年头了,看起雕刻的手艺也不像是宫中所有。蔡贞姬正欲发问,却忽然注意到刘姜低垂着看向那方刚卯目光似有泪光闪过。 她顿时一惊,忙道:“长公主这是怎么了?是出了何事?” 刘姜摇头不语,尽管她闭着双眼,但眼泪却断了线的珠子似得不停往下掉。此刻的她已经撕去了一切的伪装,哭得像个无助的弱女子。蔡贞姬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伸手抱住刘姜,平日高傲的万年长公主此时也顺从的靠在蔡贞姬的肩膀上一抖一抖的抽泣着。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刘姜在蔡贞姬耳边带着哭声说道,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悲伤,蔡贞姬也为其所感染,险些跟着落下泪来。只是皇帝还在楼下,车驾也未见远去,她不好与刘姜抱头哭泣,便轻轻的拍着刘姜的后背,安静的听她哭诉:“他总以为自己想的才周到。” 蔡贞姬有些明白是什么回事了,同样都是婚约由人定,诸事不由己,她从刘姜的身上联想到自己的姐姐昭姬、当初听从父亲的安排远嫁河东,结果未过几年便守寡孀居然后又联想到自己不日将面对的遭遇,心里更是悲从中来,也忍不住与刘姜一起小声啜泣。 天禄阁中,两个身世清贵的女子,竟相对饮泣含声。窗外的阳光斜照在她们身上,却像是没有温度一般,在窗外,正对着的横城门大街上熙熙攘攘,东西市里挥袖如云,一派热闹景象。 似有风经过,北司马门城楼上悬挂的铜铃轻轻摆动出一声响,音似鸟雀,像是有只鸟雀在里面寄宿了数百年。 皇帝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蔡邕与崔烈等人少不得又是一番迎来送往。待到天禄阁门口时,皇帝甫一暴露在阳光底下,只觉得胸口没来由的很是气闷,像是有块石头堵住了一样。 他当初将傅干外放为一个小小的沮县长,并不主要是为了预先拿下沮县这个自武都入汉中的要隘,而是想把傅干这个人打发的远远地。皇帝一直以来都瞧不上傅干那幅委屈别扭的样子,像是这秘书郎不是他心甘情愿的要做,却是迫于形势勉强应命而已。 若不是顾念着傅氏在朝中有不小的势力,对皇帝也算有大用,皇帝早想将这个不跟自己一条心的傅干驱走了,岂会让他在省中担当一个秘的名头! 皇帝每次想到这里就来气,虽然他扪心自问,认为依当年的情势,傅燮为了一个烂到根子里的王朝、一个沉溺酒色的皇帝而牺牲,确实死的不值。但这一切又跟现在的皇帝什么关系?皇帝自认为论亲贤下士、论勤于政务,他已经远胜于前面两个皇帝百倍了,就算是父债子偿,也不是这么个道理。 更何况,哪有臣子跟皇帝暗地里含冤抱屈、跟皇帝闹情绪的? 在此之前,皇帝还想着刘姜不管看上谁了,只要家世、才华能入了他的眼,就算还不是列侯,皇帝也能给他运作一个出来。可谁知秘书监那么多人,刘姜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傅干。 难不成真让皇帝赔一个姐姐给傅氏,才算是了结当年恩怨? 且不说傅氏有没有这个面子、这桩联姻对皇帝有没有好处,就说是刘姜的婚后生活,皇帝也不会轻易应承。 这般想着,皇帝深深呼了一口气,胸口的郁结仍未消散,对面石渠阁中的秘书监众人早已得知皇帝驾临,一个个自秘书令荀悦以下皆在身边侍候,似乎是以为皇帝要例行来石渠阁。 只是皇帝这时没了那幅心境,他回头看了眼有三层之高、檐牙雕琢的天禄阁,又看了看与他同站在阳光之下的秘书监众人。忽然开口,对众人说道:“石渠阁本为朝廷藏书之所,不宜频频有众出入。秘书监制度草创以来,始终未曾有正式的府署。当初是见石渠阁典籍杂乱,无人看顾,这才许秘书监伴我进学之余,兼顾整理图籍。” 秘书令荀悦与兰台令史蔡邕、侍中崔烈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俱是不知皇帝突然来这一遭是什么意思。 他们知道皇帝还有话讲,一个个强忍着阳光酷烈,像个泥偶似得缄默不语。 “如今石渠阁、天禄阁之图籍书册业已整顿,而蔡公、崔公、荀公等人又要于此担负编撰修史等事。撰文修书,图的便是清静,每日秘书监众人诵书论经,难免有所叨扰,于今也当另择一处,以为府署了。”这是皇帝早已想好的主意,石渠阁等处藏有太多的图谶、史传、以及官方私密档案,不适合让秘书监的人看到。 索性趁此机会,让彼等另外换个地方侍候,一来可让秘书监有个正式办公的府署二来也好防止那些敏感性的ns外传于世以后想要有所借阅经书以外的书籍,得先在皇帝这里要条子获准,再去石渠、天禄阁等处索取。 于是,皇帝说道:“孝武皇帝时有待诏金马门,又有玉堂之署。前人故事尤且可追,如今便诏秘书监移至玉堂殿,伴读之外,再权待诏之责。” 这番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变动让众人的反应都有些平平,秘书监的性质与当年的金马门待诏相差无几,确实不适合长处石渠阁这等修书藏书的地方。何况既是待诏,便要位在离皇帝最近的地方,时时准备听候传唤,石渠阁在未央宫北,距皇帝日常所在的前殿,跟玉堂殿比起来确实是远了许多。 而这番变动,却在隐然之中,赋予了秘书监在陪伴皇帝以外,新的一项权力待诏。 待诏,以待天子命也。 这是一个以备顾问、可以与皇帝讨论政事的实权,算上秘书监今时的地位,秘书郎已经可以算是除开侍中、黄门侍郎以外,最为权重的近侍。 虽说皇帝平时也会在秘书监与众人讨论国事,但这并未真正成为一项明文制度。现在皇帝将其钦定了下来,也不知是无心之举,还是别有用意。 蔡邕尚在犹疑,一时摸不清皇帝的想法,也不好拒绝这个冠冕堂皇的诏令而崔烈向来以奉迎上意为要,只有赞成的谀辞,断然没有谏拒的理由。 至于利益攸关的秘书令荀悦以及桓范、杨修、司马懿等秘书郎们,见到自己年纪轻轻便能与皇帝名正言顺的讨论国事、甚至影响国策,就更没有不愿的道理。 皇帝说这些也不是要和他们商量,他的目光深深的从喜形于色的杨修、桓范等人脸上一一掠过,便什么话也不再说,径直上车去了。11 第二百二十五章 贪官图爵 “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书康诰 蜀郡,郕都。 天空阴云密布,淅淅沥沥的仍落着牛毛似得细雨,路上的青石板被雨水打的湿滑无比,人走上去稍不留神就会滑到。多少年前铺砌的石板地砖早已被风霜侵蚀出岁月的痕迹,坑坑洼洼的表面上俱是积着水,每一片水洼都映着一片天,此起彼伏的晃着细细的水纹,而后被过往的人一脚踩碎,碎珠似得乱溅出去。 此时正是建安元年四月初九,陈纪父子尚未入京,裴茂与大军仍顿足关下、静窥良机。就在众将心焦之时,蜀地终于发生了意想中的变故。 “让开、都让开!” 几个表情狠戾的健仆一边与吕常带着的奴仆推搡对峙着,一边不住的呼喝,在他们中间站着一名身着华服深衣的年轻文士,生的还算俊俏,但脸色苍白,身子瘦弱,仿佛被这雨淋上一阵就要倒了似得。 这人正是刘瑁,他此时面色不善的盯看着试图阻拦他们入内的吕常,忽然冷笑了一声,说道:“吕常,你算是我长辈,又不惧艰险护我父子入蜀,有恩于我家,所以我平日里才给你几分颜面,唤你一声吕公。可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不是我刘府的管家,不过是我父念在你又老又残,不堪外任的份上才让你寄于门下驱使。如今我父病笃,他身边就我一个儿子,我家的家事,如何轮到你做主!” 吕常脸色一白,在刚才的推搡中身子半边都沾上了雨,这使得本就身子不好的他,脸色更为憔悴了几分:“我等是奉使君的命守在此处,使君说了,不得轻易让人入内,一切事故皆等病愈再说。还请郎君千万体谅我等,念在老朽当年随供君牛马任劳的份上,莫要让我等难做啊。” 说着,他忍不住朝刘瑁左右两边看了过去,站在刘瑁左右的并非寻常的府中奴仆,而是形貌身形俱迥然于中原汉人的羌人、叟人,他们皆是披甲带剑,帽子一样的头盔上系着一根白色的、由牦尾编织的饰物。他们像护卫一般站立在刘瑁身侧,手按剑柄,似乎随时能拔剑杀人。 刘瑁冷笑了一声,一手指着吕常,厉声说道:“我既为人子,到如今连家君病了都难得一见,这若是传出去,岂非说我不知孝道!单你口中之言,焉知真伪?我非得亲眼瞧我家君一眼不可,给我让开!” 说着,他身边的几个叟人便拔出剑来,缓缓往吕常等人走去。 吕常身边的几个奴仆苍头被那雪白的剑光一晃,顿时就如鸟兽散,只留下吕常一个人持簦站在门前,脸色竟是比刘瑁还要苍白。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血溅当场的时候,一旁的庑廊上突然跑来几名婢女,她们见着刘瑁就叫道:“郎君!夫人这时说要见你。” “待我先见了阿翁,再回去拜见母亲,杀了他!”刘瑁神色冰冷,不为所动。 吕常两股登时战栗,他曾也是见识过生死的人,不过一旦老年,便愈加惜命,若非是心里一直有个要报答刘焉知遇之恩的念头撑着,吕常早早便让开了。靠着这股气,他硬是岿然不动,俨然一副硬骨头的模样,随后他又听那名婢女说:“夫人说郎君你想要什么东西,尽管去寻她!” “慢着!”刘瑁顿时一惊,立即叫停了准备动手的手下,如今正处关键时期,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杀人闯门,说出去也不好听。非到迫不得已,他心里也不愿冒着寒了手下人心的风险,就此杀了吕常这个忠仆 听见事有转机,他立即回身看向那说话的婢女,说道:“儿子要的东西并非寻常,阿母手中怕是没有。” 那婢女早已得知吩咐,话不多说,连忙往怀中掏出一物来,从廊下伸入雨中。刘瑁定睛一看,只见婢女手中捧着的是一方小小的金印,一条紫色的绶带系着其上的龟钮,那只龟钮被铸造的栩栩如生,像是真有一只金龟正昂首望天,在微雨中淌下两行泪来。 金印紫绶,非公侯不得有。 这是刘焉当年入蜀时,被孝灵皇帝封为阳城侯所赐的金印,与刘焉手中的益州牧、监军使者两块官印合一起,就是刘焉身份与权力的象征,也是他掌握益州的权。 刘瑁经常在刘焉身上见过此物,一眼便知真假,虽然这块阳城侯印只是个身份的象征、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权力,但既然侯印在母亲费夫人手中,想必官印也在!定是他母亲费夫人担心父亲刘焉昏迷不醒,被身边的卢夫人乘机偷了去,所以代为保管。 想到这里,刘瑁大步上前,一把夺下了金印,亲自辨识了一番后,遂紧紧的将其握在手中,对婢女呵斥道:“走,带我去见阿母!” 如今官军已经拿下汉中,正连日扣关,刘瑁既未听到刘焉托孤的消息,也没等到刘焉的死讯。为了尽早把控大局,他接受校尉孙肇的建议,带着人先入府中,把州牧的官印拿到手,借口刘焉病重不能理事为由,暂代职权,发号施令。 益州牧与监军使者的官印是为权,孙肇手下的数千叟兵精锐是为力,有了权力,刘瑁这个益州之主自然就易得了。 见刘瑁行色匆匆的带人远去,吕常顿时大松了一口气,连忙转身,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撑着竹簦往内室里走去。 才一进屋子里,淅沥的雨声便小了一半,似乎刚才外间的喧闹与争执并未影响到此间的宁静。吕常小心搁下竹簦,在门下换了鞋袜,踏着地板吱呀一声走近主人床榻。 益州牧、监军使者、阳城侯刘焉神色灰败的仰卧在床上,眉目紧闭,瘦弱的胸膛几乎不见起伏,像是已死了一样。 “使君。”吕常躬着身子站在一旁,仔细端详了一下刘焉的病容,担忧的唤道。 刘焉没有出声,只是砸了咂嘴,仿佛在梦中遇见了什么好事。吕常见状,不由放下心来,可随即,他一颗心却又立时提起这些天刘焉的身体是一天坏过一天,连汤药都断了,这几日不过是耗命等死,怎的今日精神又好了些? 吕常正在这么不住地往坏处想着,只见刘焉缓缓睁开眼,白浊的瞳孔在四周转了一圈,最终目光停留在吕常身上:“那逆子来过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狐死首丘 “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九章哀郢 “郎君带了几个叟兵,适才想闯进来,在下未能拦住。幸而是夫人遣人给了他阳城侯金印,将其叫过去了。”吕常心有余悸,一字一句的说道。 “果然世道丧乱,人不知礼。”刘焉静静地听吕常讲述着,好似说的不是他们家的事,他简单评述道:“几块金银死物,倒比孝道还大!” 吕常为人本分,本不该在刘焉面前说对方儿子的坏话,但今日这事着实刺激到了他,心头愤慨之余,让他不得不说上一句:“人不知礼,与禽兽何异?” 话一说完,他又觉得不对,正欲解释,却见刘焉面色平常,附和说道:“是啊,与禽兽何异。” 吕常不欲接着往下说,于是另起话头说道:“此次多亏了夫人相助,不然真的让郎君闯进来,事情就愈加难堪了。” “也多亏了她,老夫临死时才能看清这狼子之心。”刘焉说到这里忽然有些解脱,但神色却显得很痛苦。 作为身边最信任、亲眼见到刘焉全程在幕后抱病布局的人,吕常如何会不知道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心里想着什么。这一回是刘焉给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最后的机会,若是刘瑁不安分,索性就给他想要的印绶,随其胡闹,最后大不了丢下他一个人死,保全刘氏全族。而若是刘瑁安安分分的过来请示探望那就是另一个结局了。 刘焉不在为如何解救这个逆子而烦恼,心里不觉失望、反倒很是轻松。毕竟狠下心丢掉刘瑁、不再为其打算了之后,刘焉所面临的选择已经很好走了:“张鲁到巴郡去了?” “唯,听说已集聚了巴郡七姓夷王杜濩、朴胡等人,似乎与江州赵公在暗中有所密谋。”吕常不免忧心的说道:“若不是这几日下雨,山洪冲毁了道路,我看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裴茂尚在白水关外,张鲁等辈只需拿下葭萌、剑阁等关,依然能恃险而守。关中之于蜀中,转运艰难,这场仗势必不能长久,彼等捱过了这一时,依然能称雄一方、去效仿公孙述的故事。”刘焉声音飘忽不定,轻轻吐着气说道:“赵韪此人向来与我面合心异,我料定他非屈居人下之辈,未曾想会与米贼勾连在一起。巴西赵氏向来比不过蜀郡那一支,难得出一个大吏,如今却是颓败可期了。” “说起蜀郡赵氏……”吕常看了刘焉一眼,说道:“如今郎君品性已是如此,在下愚见,其已无可回头,使君不妨可以做决断了。” “是啊,也该做决断了。”刘焉突然哽咽了,浑浊的双眼如涌泉般流下两行清泪,他似乎还能想起当年入蜀,刘瑁年纪轻轻便吵着嚷着要来。嘴里说的是阿翁尚且不畏艰难,乘险而行,做儿子的岂有不随身照顾的道理?那时的刘瑁是何等的乖巧懂事、机敏孝顺啊,简直由里到外,处处都像他,为何来蜀地这两三年,竟像是变了个模样。 吕常静默的站在一旁,垂手而立,为人父母,没有什么是比这个还要伤心的了,刘焉临死还要经受这一番打击,看在吕常眼里也是于心不忍。 “你自去寻高眹吧,多少年的老交情了,也亏得他始终信我。”刘焉说完,便缓缓阖上双眼,再无声息了。 吕常在旁站了一会,见刘焉没有动静,正打算后退离去,依早前二人的谋议行事。刚退了半步,只听刘焉闭着眼,叫住了吕常,说道:“你说,我做错了么?” “使君为国为家,都料算兼顾,处处周全,已然无错。”吕常眉头皱了几分,说道。 刘焉轻抬了一下手,他似乎是想将手臂抬起了摆动,临了却没有气力,只好微微动弹了一下:“不,我是说我当年听信方士之言,策划入蜀的事。那时候黄巾虽灭、其势犹存,孝灵皇帝又一味的宠任宦官,不思变革。他以为自己在世上一天,便可任性的活着、便可肆意玩乐,日后纵是驾崩,也不过弃天下于身后罢了。” 吕常嗫嚅了几下,说道:“可我听来君说,孝灵皇帝其实是有振作之意的。” “来敬达又是听谁说的呢?”刘焉沉默了一会,复又道:“纵然有重设州牧、建西园军等政,有心治剧理烦,但终不过是缝补之策罢了。”他顿了顿,艰难的咽下喉咙里的一口痰:“所以我那时便想着,既然政治衰缺、王室多故、天下将乱,我何不避乱离世?正好广汉董公生前对我说,益州分野有天子气。我这时便动了心,光武皇帝以远宗绍承中兴、孝桓、孝灵等历代先帝也是以宗藩继位,我也是刘氏宗亲,如何不能再效一次光武?” 来敏自然是从朝廷哪里说来的,皇帝亲政以来所做的种种事迹,大都传入刘焉耳中。对于皇帝少年有为,刘焉惊诧之余,却颇为不屑于皇帝的某些行径,比如威逼群臣同意盐铁专营、比如执意要以武力讨平关东…… 若是刘焉坐在那个位置上、或是皇帝没有亲政的才能、甚至是他入蜀的意图不那么叛逆…… 吕常没有说话,这些都是刘焉这几日常说的陈词滥调,似乎是每一个垂死的人都会回顾这短短的一生,懊悔、得意、释然,种种情绪不一而足。但吕常观刘焉现时的情形,一时却把握不住对方究竟是在后悔当初贪图天子气而入蜀割据,还是在得意于当初毅然入蜀的魄力、在蜀地杀伐果断的手段。 或许还有更深的一层,却是吕常未曾领会到的。 那就是遗憾。 “我这几日都在做同一个梦。”刘焉像是梦呓一般,在屋外如蚕食桑叶般沙沙作响的雨声中,语气变得缥缈不定了起来:“梦见幼时的我光着双脚在江夏的小路上走着,天上正落着细雨,四野全是翠绿的稻田。我脚上沾着泥土,身上淋着雨,却还是不紧不慢的走着,嘴里还哼着放牛的牧童才会哼的乡曲野调。” 吕常心里若有所动,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想不到使君曾经还有如此童趣。” “不是童趣,我幼时从未做过这等事。”刘焉忽然睁开了双眼,眼睛炯炯有神,明亮无比。他轻声哼唱着,不知是不是他所说的那首小调,渐渐的,他脸上竟露出了愉悦的笑容:“我只是曾在马车上见过类似的场景,你可知道我当时看到那个孩童怡然欣喜的在雨中漫步的时候,心里在想的是什么么?” “不、不知道。”吕常看着刘焉的神色越来越好,眼圈顿时就红了。 “我在想啊。”刘焉的声音越来越轻,若是不屏息静听,简直近乎于无。他眼中的亮光也宛如烛火,在燃尽前发出最后一丝耀眼的光、宛如这个老人在生命尽头的最后一声叹惋:“他为何就不穿鞋呢?” 忽然平静的屋子里传来一声抽泣,好像那老人仍在不服气似得说道: “我没有做错” 第二百二十七章 昭德塞淤 “此又皆势处极重必难返者。??r?a?n??ena`?”万历野获编 出身江夏大族的费夫人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看上去并不如何引人注目。其实在早年间,费氏一直是刘焉府中精明强干的当家人,只是这些年来刘焉听信卢夫人蛊惑,疏远亲戚,费夫人这才自晦避事。 作为嫡子,从小深受宠爱的刘瑁并不怵费夫人,何况现今箭在弦上,他行事更无所顾忌。 甫一入内,便开门见山:“阿母,儿子欲成大事,还望阿母体谅才是。” 费夫人正背对着门,坐在木格窗边的席榻上,听见儿子的话以后,她转过头看了刘瑁一眼,语气平淡如水:“你要的东西就在那里。”她挑了挑下巴,示意着墙边的一只漆盒。刘瑁脸色一喜,正欲大步上前去取,却听费夫人又说道:“我的儿,在你拿去之前,作娘的有句话要叮嘱你。” 刘瑁停下了脚步,见费夫人面色沉重,想了想,说道:“阿母但有吩咐,直说便是。” “费氏是你母家,费观、费伯仁兄弟是你的表亲。”费夫人带着略为强硬的语气说道,虽然依如今的她根本无从威胁到刘瑁:“所谓‘内亲其亲’,尔等今后总得相帮相助,不得互为仇敌。” 刘瑁笑了一下,那笑容就如同往常,自己所提出某种非分的要求得到父母满足之后的那种千依百顺。眼下这场景恰似往昔,不过费夫人的语气稍待恳求,让刘瑁心中有所触动。他笑着迎上费夫人投来的目光,点头答道:“儿子以后少不得要倚靠伯仁他们几个,阿母不说,儿子也知道该怎么做。” 费夫人轻叹了一口气,便垂下首不再说话了。 刘瑁这才走到墙边,拿起漆盒,从中拣出两块直径比五铢钱大不了多少的印绶,一块是银印青绶的益州牧官印、另一块是铜印黑绶的监军使者官印。刘瑁面露狂喜之色,从怀中拿出阳城侯的印绶,三块不同材质的印绶同时捧在他手上,他几乎认为自己已然是握住了益州的大权。 在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在母亲费夫人面前做出不会亏待母族费氏的担保以后,刘瑁便兴高采烈的走出去了。空荡荡的房间内转瞬间只剩下费夫人一个人,她仍静静地坐在窗下,甚至连坐姿都未曾变动过。 灰白的天光通过木格窗透了进来,费夫人听着似乎永不会停歇的雨声,心里蓦然响起自己与刘焉当初对刘瑁这个儿子百般呵护、万般宠溺;而刘瑁在他们膝下又是如何承欢恭顺,到如今却什么都变了模样。 费伯仁从暗处走了出来,他走到费夫人身边蹲下,说道:“姑母……” “难道就无别的机会了么?”费夫人眼中含泪,哽咽着对费伯仁说道:“他就真这么狠心” “姑母!”费伯仁忍不住打断道:“事急如此,也别无他法,刘瑁固然是姑母的儿子,在长安的季玉兄弟等人,何尝不是姑母的儿子!” 费夫人语噎,她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只是女人永远比男人更难做下狠绝的抉择尤其是让一个母亲放任她最疼爱的儿子自生自灭。 可她知道如今容不得她自私任性,无论是为了刘诞那另外几个儿子、还是为了江夏费氏今后的富贵,她都必须在今日做出割舍。儿子的离经叛道以及丈夫的即将逝去让这个豪强大族出来的女子,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两手捂着脸,狠狠的抽噎了起来 “我如何会有这样一个逆子啊……” 当初那个扯着她的裙角,吵嚷着要骑大马的男孩、那个淋着大雨,也要出远门寻亲访故的少年、那个口口声声说着担心父母安危,执意入蜀的年轻人……他的身影在费夫人的眼泪中逐渐模糊,逐渐远去了。 伴随着她的哭泣,像是应和一样,窗外的雨声中似乎也传来了几声飘忽不定的哭喊声。 就在刘瑁拿到印绶,正准备召集益州群僚议事的时候,府中恰好传来了刘焉的死讯。据说刘焉是当晚痈疽发背,脓水流遍全身,疼痛而死。刘瑁在得知这个死因外,还得知一个不好的风声,说是刘焉除了因病而死以外,还是因为被去年烧毁所有僭越乘舆的绵竹天火、还有刘瑁忤逆不孝等事接连受到打击而死。 既痛其子,又感灾,兼受疾病。 很快有人将此作为刘焉身死的三个主因,于是城中风言风语不断,有好事者更在私下传说,言是上天怒刘焉僭越礼制,所以特降天火警示、又赐痈疽之病。如今若还不早点向天子认罪,敬慎修德,恐怕就会祸及全家,乃至于益州也会遭受无端兵燹! 这流言传的有模有样,人心一时哗然,他们都知道刘焉的儿子刘瑁是个性情狷狂之辈,不爱读书亲贤,偏喜欢与一些游侠走卒厮混。眼下刘焉病故,刘瑁势必会站出来主持大局,倘若他不舍得放下权力,非要与白水关外的官军抵抗,岂非是以卵击石? 刘瑁听了这短时间内遍及蜀郡的流言之后,简直气急败坏,他知道这定然是吕常背地里传出的流言,不然谁又会知道当日在府中发生的事?他立即冲孙肇说道:“先父病笃,我从未有一日得受召见,每每求谒,都是这个吕常百般阻挠!吕常不使我父子相见,又不通告病况,我料其必有奸计!今日非得将其捉来拷问,查清先父死因,以慰泉下之灵!” 孙肇深以为然,立时遣人去拿吕常,谁知那人没过多久便空手而归,说吕常心怀故主,不愿见故主独自魂逝,已于家中自刎,如今在吕常家附近的人都知道了此事,皆言吕常侍主之忠贞。 “好、好、好。”刘瑁脸色发青,咬着牙说道:“他本来一副将死的病躯,如今自戕,固然是全其声名,反倒显得我不是人了!” 孙肇看了刘瑁一眼,担心对方会因此情绪失控,于是出声言道:“于今之计,在于安定人心。这满城流言汹汹,背后定然有人唆使,依我看,也不过来敏这几人。只要拿下了来敏,掌握蜀郡,谅彼等也不敢妄为。” “是这个道理。”刘瑁眼神清明了几分,他强忍着此时派人去寻吕常麻烦的冲动,面色铁青的说道:“吕常既然死了,索性就便宜他好了,让他葬在我先父旁边,以旌义烈。明日停灵,我再去大哭一场,先将这人心稳住再说。” 孙肇眼睛一亮,深深点头,他果然没看错刘瑁,虽然对方智谋并不如何出彩,但这能屈能伸、无所不用其极的气魄却是常人所赶不上的这也是他当初看中刘瑁的其中一点。 于是他当即附和道:“刘君说的是!明日正好有蜀郡大小豪强、名士来府中告祭,刘君不妨先用好言说之,以慢彼等之心。若彼等不同意益州归属,然后我再兵围府邸,则事可成。” 刘瑁一手捏着那只龟钮的阳城侯金印,轻轻的摩挲着,不发一言。 孙肇见他这两日经常把玩着这块侯爵金印,而其他两块更为重要的官印却不见其佩戴,好奇的问道:“刘君倒是很喜欢这块金印?” 刘瑁低头看着那只惟妙惟肖的金龟,忽然想起在很久以前,刘焉好不容易在益州扎稳脚跟、翦除豪强刺头后,在府中大摆宴席,期间曾拿此印示之于他,说:‘此物我暂佩几年,以后终归是你的’。那时他深信于此,可谁知后来又是卢夫人在府中窃权,离间他父子二人、紧接着又是来敏与吴班私下说降,他看得见刘焉心中的动摇,也知道刘焉打算违背当初对他许下的诺言! 凭什么所有人都瞧不起他,以为他守不住这片基业?凭什么自作主张,就要把他当做一个权力的过渡,享受不了几天万人之上的滋味,便要拱手让人?凭什么直到死,他父亲也不愿意见他? 就因为他担心卢夫人会抢走本该属于他的权势,所以在暗地里动作频繁?就因为他着急的等待接班么?就因为他‘执迷不悟’么? 孙肇见刘瑁这模样,不知是回忆起了哪段陈年旧事。他本是奸猾之徒,不曾体会到刘瑁这般百感交集,又是哀戚、又是畅快的复杂情绪,只是担心这种情绪会影响大事,于是想了想,好言说道:“无论是何种缘故,刘君当要明白,今后刘君将为益州之主,封疆一方,大可尽展宏图,以慰刘公于泉下。” “你说得对。”刘瑁心中那一丝愧恨终于散去,他声音冰冷,语气逐渐强硬起来:“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刘瑁绝非易与之辈!” 待到俟日,尚在蜀郡的、有名有姓的人物都来到刘焉府上,上有蜀郡太守高等官;再有来敏、吴懿等人。刘焉作为益州的最高长官,成名已久的士人,在他过世之后前来吊唁的也大都是与其相伴入蜀的故交、或是他征辟的那些僚属、本地名士。他们面容悲戚,却俱是满腹心思,他们或是独自入内、或是结伴而来,在灵前恭恭敬敬的告祭了刘焉。 刘瑁身穿麻衣、头戴麻冠、脚上穿着竹屐,两眼胀红的忙着带引宾客。在遇到刘焉故交的时候,还会纵声痛哭一番,声音悲恸:“吕公与我先父生死相依,如今以死相随,可堪忠烈。小子打算让吕公葬我先父附近,愿人死后有灵,能继续伴我先父于泉下。” 蜀郡太守高笑道:“刘君通晓大义,也不枉先君教诲。” “是啊,听闻刘君仁义守节,最是知礼。单看刘君如此亲劳丧事、厚待忠仆,便可见一二。”说话的正是蜀郡人杜琼,他少学于大儒任安,是蜀地年青一代的名士。 刘瑁知道这两人给他戴高帽是什么意思,他故意东扯西扯,故意回避关键性的问题,试图拖延时间。 避难逃于蜀中、颇受刘焉恩遇的河南雒阳人孟光个性最是耿直、而且心直口快,他站在刘瑁等人身前,听了这番虚与委蛇的官腔后,直截了当的说道:“叔玉,你当也知道,如今朝廷兵临白水关,矢志讨贼。我等为汉家百姓、益州既为王土,不敢不忠君之事,前次官军进击阳平,我等见刘公病笃,未曾声言,如今米贼张鲁逃窜巴郡,为表忠贞,合该邀官军入关,合兵共讨米贼才是!” 刘瑁面色一僵,好半天才强笑道:“孟公直言,让我辈钦服不已!只是小子无赖,既无官身,如何做得了主?” 杜琼忽然笑道:“这也无妨,我等可暂时拥立叔玉为益州牧,以刘公的官印发号政令。等益州归附以后,由我等联名为朝廷请赦暂代州牧等罪,朝廷追念前功,必然允赦,不仅如此,还会大加恩赏,以光阀阅。无论是刘公泉下有灵、还是叔玉那三个身在长安的兄弟,也俱会感佩有之。” 刘瑁从未将那几个兄弟的死活记在心上,他早就想过,自己一旦割据蜀地,刘诞这几人势必难逃一死。如今还想在他面前讲什么兄弟情谊,用这种理由来说服他,岂非可笑?他‘嗤’的冷笑一声,转身挥袖,坦然大方的走到主位上,径直坐了下去,拿起一旁的茶壶自斟自饮起来。 这一番拿腔作调、底气十足的模样唬住了三人,他们俱是隐隐心生担忧,相互看了一眼。 如今在这间用来客人休憩的房间内,只有孟光等三人,其中孟光是孝顺皇帝时的太尉孟郁的族人,二千石世家,在关东享誉盛名,就连刘焉也常礼让三分。如今他代表着入蜀侨士、高代表着本地官员、而杜琼又代表着蜀郡豪强,三人一齐前来游说,是要强行将刘瑁架上归附朝廷的马车。 这一切原本是刘焉生前的打算,但随着形势的改变、刘瑁拒不合作的态度,临了又新生了变故。 高见刘瑁默然不语,显然是心里另有打算。他心下一叹,又进言劝道:“叔玉……” ‘啪’ 刘瑁一把将杯盏丢在地上,登时摔成几瓣,发出一声轻响。 孟光等人暗道不妙,只听刘瑁说道:“你少这么亲热的唤我!” 第二百二十八章 灵前惊变 “时甫罹大变,众心未一,事机少忽,变生意外。rara`”元朝名臣事略枢密赵文正公 来敏与吴班等人在灵堂内一边焦急的等待着,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也不知孟光他们谈判的怎么样了。若是能劝刘瑁幡然醒悟,自己便可上不愧朝廷;下不负黄琬、刘焉的托付,若是刘瑁执迷不悟……那来敏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他如今手中的势力只有吴懿、吴班兄弟的宾客部曲可以托付,但这半年奔走下来,也不能说是毫无成效,至少是蜀郡的那些豪强见朝廷兵临白水之后,一个个由观望的态度纷纷转变立场,表示愿意为益州归附出一份力毕竟眼下似乎唯有来敏一人可以沟通朝廷,哪怕他没有朝廷的正式诏书,但好歹也是前司空黄琬派来的人。 眼下刘焉身死,所有的冲突都将摆到台面上,来敏、高、孟光这些投降派正在对刘瑁做出最后一番努力。 可高等人与刘瑁到偏室商量了那么久,为何迟迟不见动静? 来敏坐在角落里,眼神若有若无的四处看着,心神却一直关注着偏室里的动静。 这时吴班挎着剑,从一旁走了过来,低声说道:“已经布置好了,半刻钟后,若是刘瑁此人还无悔意,我家藏匿在附近的部曲就会冲进来将其拿下。张氏、杜氏、王氏的部曲则早已安置在城门,与高府君手下的郡兵一同看护守御。只要控制了都、刘瑁,孙肇其部数千人马就翻不了天。” 蜀郡都尉高靖死后,其部郡兵便为太守高掌握,来敏当初为了拉拢高,特意在高靖的丧礼上前往探看,结果毫无成效。可后来兴许是见白水关告急,高在前两天突然找到府上,表示愿意出兵相助,这才有了今天的‘先礼后兵’。 不过事到如今,来敏倒仍是心存犹疑,他不是玩阴谋诡计的好手,到蜀中后,心中第一个想的就是只要拉拢了本地豪强世家、行事便可无虞,直到最后才想起要抓住兵权。这次高主动来寻他,让他在乍一开始欣然接受以后,也逐渐发觉其中好似有几分说不出的蹊跷,他看着吴班说道:“我这昨夜里心神不宁,也不知是何事,总是觉着这其中会有所变故。” “来君想必是多虑了。”吴班的眼神看似随意的在众人身上游走着,声说道:“我等谋算可谓周密,刘瑁一个儿,安能让他逃了去?” 来敏正想说什么,隔壁偏室突然传来一声摔破茶碗的脆响,随之而来的便是几声吵嚷。 “不好,出事了!”来敏霍然站了起来,灵堂众人也是一个个面面相觑,而在这个时候,来敏才发现一直坐于刘焉灵前的费夫人不知何时不见了踪迹,就连她的亲族费氏也一个都不见了,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来敏心头忽然生出一丝不妙。 偏室内,刘瑁正拍案而起,对着身前或老或少的孟光等人说道:“少在我面前饶舌,我知道尔等的倚仗是什么,望着郡丞甘宁和他手下的游侠亡命?想靠他们来盯住孙肇?尔等知不知道,甘兴霸早在两日前就投效于我了!” “什么?”杜琼顿时大惊失色,回头看向高,高身为甘宁的直系上属,当初也是他信誓旦旦的说甘宁愿为其效命。如今甘宁毫无征兆的投靠了刘瑁,这让他们手下再也无拿得出手的兵马,等若是大好局势被一举颠覆。 高面无表情的看着刘瑁,目光不曾偏移半分,那幅无神的模样像是被吓呆了。 杜琼又转头看向孟光,作为当初刘焉派来联系豪强人心,与来敏一同串联各方的关键人物,此时也是紧皱眉头,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不过孟光是看着刘瑁而露出失望的神情,像是让他感到失望的不是甘宁的中途易辙,而是刘瑁的利益熏心。 在这时候,偏室附近那些看似寻常的奴仆们突然面露精光,从隐蔽处掏出柳叶似的短剑,有的长兵上还饰有虎纹。 这些人突然起事,闯入灵堂当中,让来敏等人措手不及,来敏等人聚在一起,首先便从对方所持的奇特青铜兵器上辨认出这批人的来历:“是巴郡人!” 来敏心思通达,立时面色大变,旋即怒道:“他竟敢勾结张鲁!” 人又称板蛮,聚居巴郡,素来敬信巫觋,多奉五斗米道为师。 费伯仁等人虽不是益州人,但在益州待了这些年,也知晓益州风俗,只要一提起巴郡人,很难不会将其与张鲁联系到一起。尤其是巴郡杜、朴胡那几个实力强劲的王,几乎个个都与张鲁相善,如今看这些人手上纹饰精良的刀剑,十有是与张鲁脱不开干系。 “巴郡人?”宾客中有些认出了这些人的身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我听说张鲁部曲多在巴西,又与王交好,难不成是……” 在人心惶惶之时,刘瑁从灵堂外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被人用兵器挟持的孟光、杜琼等人。刘瑁环顾众人一眼,目光在来敏身上停留,来敏心慌意乱,还是强行振作精神与之对视。 刘瑁冷笑了一声,移开了目光,带着胜利者的语气说道:“汉中太守张鲁得闻先父哀讯,特遣使慰问,又说担心益州无主,恐为奸所乘,想举我为益州牧。我说我年纪轻轻,如何得以承受大任,但高府君与杜公他们却说” 他转过半边身子,对杜琼歪歪扭扭的作了个揖,眼底流露着揶揄的神色,说道:“杜公适才是怎么说来着?” 杜琼简直怒不可遏,脸色涨红,正欲发作,衣袖忽然被人拉了几下,却是孟光脸色灰败的目视着刘焉灵位,几乎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杜琼顿时泄了气,势不如人的时候,确实没必要以死相抗:“益州无主,民心不安,我等可暂立叔玉为益州牧,安集蜀地。” 众人哗然,大部分人都下意识的看向角落里的来敏,本来今日要做的事,就是让刘瑁暂时虚居其位,再寻朝廷议归附之事。可现下刘瑁的确是被拥立为益州牧了,但事实却显然不是那么回事。事情突发,让来敏方寸大乱,脸色又青又红,几乎说不出话来。 “子何德何能?”刘瑁虽是这么说着,但还是一步一步走到刘焉灵前,跪下稽首拜了一拜。而后站起来时,他似若无意的摆动着麻衣下摆,露出三块材质不同的印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不过,益州能有今日这般百姓和乐的气象,皆乃先父宽惠施政之功,如今岂能眼见父辈心血无存?只得依杜公之议,暂担此位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凄风冷雨 “冷暖俗情谙世路,是非闲论任交亲。raa`”迁叟 灵前摆着的油灯悠悠的晃动着灯火,屋外又落着微雨,灵堂内外幽冷无比。刘瑁的话音落毕,堂下寂静无比,谁也不敢第一个作声,每个人的心都如堕冰窟,不知这局面将如何收场。 吴班冷哼一声,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如今朝廷大军就在白水关外,你如此僭逆行事,难道就不怕身死族灭吗!” 他此时的底气全来自于府外的那百十个家兵,这些都是随吴懿入蜀的精锐部曲,如今堂下不过几十个巴郡人,到时候火并起来,还不知道胜负在谁手上。 吴班正得意间,却是未曾想过刘瑁既然敢在这时候发难,必然是有法子让孙肇率兵入城。他脸上的笑容尚未散去,就只听府墙之外突然传来震天般的喊杀声,那杀声从街头传来,越来越近,很快在一阵杂乱无章的刀剑交击声过后,一支精锐的青羌兵便团团涌入,围住了府邸。 作为刘焉手下的得力干将、负责掌管悍勇的青羌兵的校尉孙肇全副武装的走了进来,他先是对刘焉的灵柩拜了一拜,然后又对刘瑁一揖,恭声道:“校尉孙肇,见过使君!” “都杀尽了?”刘瑁冷笑一声,往日那些瞧不起他‘狂妄’行迹的士人们如今一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竟是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让他心中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畅快。 孙肇阴鸷的脸上挤出一笑,道:“不知谁暗中指使,意图兵围州牧府,密谋作乱。彼等百十人精锐,皆为属下所擒,听候发落!” “主事之人我已知道是谁。”刘瑁悠悠说道,转头看向来敏,指其道:“彼等自从入蜀以来,屡生灾异,我先父之病,未尝不是由此而愈笃。先父早知其心有异,不过念在至亲的份上,只让其出府别居,谁知其又屡传乱言,弄得人心惶然,今日竟敢谋害于我!枉我家待其深厚,谁料彼等还藏有如此奸计,今日非得在我先父灵前问罪不可!” 孙肇话不多说,朝左右一挥手:“拿下!” 吴班拔剑叫道:“我等身负王命,招徕益州群士,看尔等何人敢上前谋逆!” 他这话唬得住寻常人,却唬不住孙肇手下这批不知王法教化的青羌、氐人。只见一个羌人挥舞刀剑,狰狞着冲了过来,吴班见势往旁一躲,挥剑便砍,他曾也是在陈留混迹已久的游侠儿,身形剑法远胜于寻常士卒,何况是灵堂这种地形并不开阔的地方,更有利他的发挥。 那名羌人一时不防,顿时被砍伤了右臂,他怪叫一声,刚打算用左手去捂伤口,只见眼前的吴懿紧接着一道剑光划了过来。羌人脖颈处的鲜血犹如泉水喷涌而出,吓煞了在场的一干士人,众人又慌又乱的叫嚷起来,有的瘫坐在地、有的试图往外跑出去,却被看护门口的青羌赶了回来。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孙肇见手下不能一时擒敌,连连呼喝,而吴班、吴懿两兄弟互相配合着,在杀退几名羌氐以后,勉强将来敏护在角落里。他们发现这些青羌虽然悍勇强力,但连最简单的军阵也不知道,只晓得凭着热血往前冲杀,而此时堂内的羌氐大都围聚到角落里,刘瑁等人附近开始无人护持,只有一个身材干瘦的孙肇站在旁边。 吴班发现了这个破绽,他冲吴懿试了一个眼色,将来敏交由吴懿护卫,然后独自仗剑意图闯杀出去,只要杀了、或是挟持了刘瑁,事情就尚有可为! 孙肇老于行伍,如何不知对方的心意,他不仅从容的调度手下截杀、甚至还能接受刘瑁的吩咐,分出人来前往来敏等人居住的府邸,想要将吕常的儿子吕等人也一概擒下。 州牧府的一场混战似乎未能影响到这绵绵微雨,出了州牧府以后,城中依然是清静安宁的模样,先前孙肇带兵杀入的喊声似乎只是一瞬间。来敏的府中此时也挂满了白幡等物,吕常的灵柩正停在堂中,由于今日满城有头脸的人物都去了州牧府告祭刘焉,故而使得这里门可罗雀。 吕穿着单薄的一身麻衣麻冠,面无表情的跪在灵前,瘦弱的身子在冰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他面色苍白,向来木讷的神色此时愈加的冷漠,当初那些士人口口声声称赞他父亲是如何‘义烈’,可真到了告祭这一天,却无一人前来慰问。 天下的士人都是一样,不仅喜欢趋名,更喜欢逐利,一个凭吊、同情死去忠仆而得来的些微声名,哪里比得了在即将改换益州局势的州牧府中捞上的半杯羹? 吕打便跟着他父亲吕常四处奔走,早已看遍了那些士人的嘴脸,表面上看他是刘焉的亲信,敬他几分,背地里又何曾将他们放在眼里了?他父亲吕常生平最大的期望便是光耀门楣,摆脱寒微的家世,借着为刘焉任事的苦功侥幸跻身于士人一列,可费尽心思,却还是无人问津。吕早已看透了,而他父亲却到死也未曾明白,他看着吕常的灵柩,耳畔似乎响起吕常死前对他说的话 ‘我身有沉疴旧疾,早已药石无医,与其受病痛折磨而死,倒不如自戕以随刘公。一来谨守机密,二来也好沾上半分声名。’ ‘方今天下高门大族,无不是以‘名’起家,我也没什么好留给你的,倒给你一个起家的‘名’吧。’ ‘季阳,务必要振兴我家。’ “阿翁!” 吕忽然站起叫道,他茫然四顾,如何得见半点人影?冷风呼地灌入灵堂,登时吹灭了所有的油灯,白幡随风舞动,火盆里的灰尘、火星被吹得四处乱飞,吕眼前被烟灰迷住,眼泪一时模糊了视线。 大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吕回头看去,只见费撑着竹簦从微雨中缓缓走近,他身后跟随着一个身长七尺有余的年轻汉子、身穿蓑麻,腰间挂着把形制简朴的剑。那把剑毫无修饰,不像是士人佩戴着做装饰之用的宝剑,倒像是一把真正的杀人利器,正如这年轻汉子给吕的第一印象一样。 这年轻人其貌不扬、锋芒内敛,但眼底却流露出一丝精光,像是藏于匣中的利剑。 吕被这个陌生的剑客吸引住了全部的注意力,一时竟忘了下阶相迎费。 费倒也不见怪,走上前来一把拉住吕的手,忙说道:“快跟我走,刘瑁、孙肇起兵作乱,包围州牧府,意图捉拿来君,此间也不安宁,你随我先避一避!” 第二百三十章 真相大白 “见之莹然,若披云雾而睹青天也。raa`”晋书乐广传 吕心里猛然一惊,未及说话,便被费噔噔噔的拉下庭阶,他被雨水一淋,回过神来,立即抽回了手,说道:“我父灵柩在此,我哪也不去。” 费面色登时为难起来,支吾好半天,这才道:“尊先君为刘公殉死,义烈之名无人不知,刘瑁再是狂悖也不会加害遗躯。但你却不一样,若你在此罹难,尊先君在泉下岂能心安!” 听到‘义烈’两个字,吕心中冷笑不已,他摇了摇头,坚决的说道:“不行,你既说是孙肇领兵,那彼等手下的青羌未必识仁义!我身为人子,不能放任我父灵柩不管不顾,纵然有难,不过一死而已。如今多谢你费心相告,你还是自行去避难吧。” 费面色微变,自己与吕算是彼此交好、又有费伯仁有言在先,当此危急之际,不得不出手相帮。只是他再这么劝下去,倒显得是在逼人不孝,有些不好下台了。 正欲待说,身旁那位气质朴素的年轻剑客大为动容,开口说道:“好一个孝子!既如此,我便留下看护你,若有贼子敢惊动尊先君,我亲自为你手刃贼子,以慰尊先君之灵!” “这位是?”观对方的气质、神色,吕并不觉得对方是个普通剑客,如今听了这话,知道对方也是个侠义之人,遂开口向费问道。 费好似想到了什么,忙介绍道:“这位是蜀郡张任,素有胆勇,今日蒙朝廷之命,特来襄助。” 吕在心中念了两声张任的名字,在蜀郡有名有姓的高门当中没有对上号,看他的穿着打扮,想必也与他一样俱是寒门出身。旋即,他又很快注意到费后面的那句话:“朝廷之命?” “这事说来话长。”费又拉过吕的手,试探性的往大门的方向拉了一下。见吕如铁柱杵在哪里一动不动,费心下一叹,这才打消劝他逃走避难的念头,很快又打起了别的主意。他很是自然的与吕牵着手回到吕常的灵前,好似他一开始的念头就是想留下陪伴吕。 吕不知费刚才那一瞬的算计,还道是对方不仅甘冒风险的来告诉自己将遇危险、而且还情愿留下陪同自己守灵。他心里甚是感动,一开始冰冷的语气也为之缓和了许多:“究竟是怎么回事?孙肇等人如何会带兵包围州牧府,来公不是与吴君等人在各城门处布置好了郡兵、部曲了么?” 原来,刘焉始终不看好单凭来敏一个书生就能担当起益州归复、保全刘诞等人的重任,尤其是见他只知迷信本地豪强的实力,而不知拉拢诸如高这些关键性人物的时候。便让吕常代他亲自去说合高,原本是打算让助来敏一臂之力,没想到最后却发现高手下长史居然与朝廷南征主帅裴茂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后来几经接触之后,彼此才彻底敞开心扉,真正身负‘王命’的裴俊从幕后走出,与刘焉一老一少商议了如今这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不仅让刘焉踢开了野路子的来敏,直接搭上朝廷的线;而且还让来敏这一行人充当明面上被刘瑁防范的对象,为裴俊等人在暗处提供掩护。 吕在一旁听得惊心动魄,他想起来敏作为自己的师父,学问一流,但论及阴谋诡计,确实是不如刘焉这般老奸巨猾。若不是刘焉病重将死,这益州局势还真未必是如今这般走向,只不过他的恩师来敏却被瞒在了鼓里,更是有可能被刘焉当做弃子,遭遇性命之危,他不由担心道:“那来公呢?来公与刘公好歹是姻亲,总不会至来公于不顾吧?” 费此时尚且年幼,还没有那么多心计,也跟吕一样认为来敏与刘焉之间的关系荣辱与共,并不知道其实刘焉与来敏始终是相互利用与防备的状态。所以他也为来敏感到担忧,不过费伯仁与他说过了:“来公之所以不得预先知悉此事,就是要以防露出端倪,让孙肇等人觉察,就连我族父也不过是在前一晚才从夫人哪里得知详情。” 吕这才放下心来,他看着眼前早已冷灭了的盆火,想了想说道:“这么说,那蜀郡丞甘宁?” 虽然这其中还有很多细节他们尚且弄不清楚,比如来敏背后的黄琬可以在事后保证刘诞兄弟不仅性命无虞、甚至还能继续为官,而刘焉抛开来敏与裴俊合作,却只能保证刘诞兄弟的性命,以后又如何能保证他们能进一步得到富贵?还有今日这场变乱,真正主事的难道就是那个年纪大不了费等人多少的裴俊? 两个心智早熟、但缺少历练的少年彼此相望,眼神里传递着太多的信息,有迷茫、有不解、还有对未来的隐隐期待。 双手抱剑靠着柱子的张任忽然警惕了起来,拔剑便往门口走去,费刚想说话,这时却只听门外隐隐传来几声吵嚷的乱叫。吕也跟着站了起来,他浑身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惧怕,费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他深深吸了口气,努力保持语气平静的说道:“你不要怕,我也是惜命之人,一会听我的。” 吕转过苍白的一张脸,回头看向他。 都附近有两支军队,一支是孙肇带领的数千青羌、叟人组成的兵马,另一支则是原属蜀郡都尉高靖的郡兵、在高靖死后,归为颇有勇力侠名的蜀郡丞甘宁统带。 如今孙肇已先期带领三千多人在甘宁的放任下杀入城中,在面对甘宁这个半路入伙的外将,孙肇还留了个心眼,一入城便抢占了城门,俨然是在防备着甘宁。 甘宁当时也不恼,带着一干弟兄回到城中的校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做出一副诸事不问的样子。 “那伙叟兵已经与城中部曲打起来了?”甘宁将碗中酒一口饮尽,问向左右。 “早打起来了,各家的部曲虽然没打过仗,但靠着身上的兵甲,却是能与那伙叟兵打几个来回。”娄发作为军中的二号人物,坐于甘宁下首,大声说道:“平时只知道彼等豪强家中之富,庄园之广,谁知道居然有这么利害的刀剑甲胄!也难怪他们敢挑这时候起事,刘使君单骑入蜀,一二年间压迫豪强,坐稳大位,实在是了不起啊。” “如今起头的不是我等在以前能随意残杀的那帮县长吏、商贾。”甘宁用勺在青铜酒樽中舀出酒来,灌入碗中,声音沉稳,两眼露出一抹捉摸不定的神采:“他们可都是真正的高门大族,一句话就能决定益州的去留,在他们之上还有更强者,甚至还能决定整个天下。” 第二百三十一章 雨客衣湿 “伏雨朝寒悉不胜,那能还傍杏花行。去年高摘斗轻盈。”————————浣溪沙 “这么厉害?”娄发本是一江上水贼,机缘巧合之下投入甘宁麾下,早年随其在江水纵横,遇见豪富商贾,顺眼的就让其过去,不顺眼就杀人夺货。 不过说起来,这么多年,娄发等人在巴郡还真未见过有名有势的高门大家,如今被甘宁说得愣怔了一下,旋即又奉承说道:“高门也不是生来就是高门,其祖宗不也是寒庶出身,侥幸得了功名,这才子孙受益。大兄今日便能博一个功名,日后也定然不会比这些高门差!” 这话说到甘宁的心坎里去了,大丈夫在世,讲求的就是功名富贵,甘宁生平更是喜欢‘富贵’这一项。他哈哈一笑,向娄发遥举酒碗,说道:“等干完了这一票,咱们兄弟几个要同享富贵爵赏!” 众人一齐喝了碗酒,只听坐于娄发对面的沈弥出声说道:“奇怪,说好的等孙肇与彼等大族部曲交战后,我等便可应讯出兵,怎么到这时候还没过来人知会?不会是出了什么变故了吧?” 甘宁看着空荡荡的酒碗,一时没有说话,却不知在想什么。 他当初好奇那名在高靖府上撞见的老叟身份,寻着机会找到了裴俊府上,没料到会与太守高眹等人搭进这么一场局中。汉中的战事甘宁打听得很清楚,在他看来,一个益州,在汉中天险已失、大半豪强都选择献城归附的情况下,根本招架不住朝廷兵锋。 此时正好是仰赖他的时候,裴俊又是名正言顺的朝廷暗使、与南征主帅裴茂父子情深。身份做不得假、许下的诺言也不怕无法兑现,比那个狐假虎威的来敏要强的不止一点半点,甘宁自然会做出更合适的选择——踢开来敏这个中间人,直接跟朝廷搭上关系。 只是在事情拍板以后,甘宁心中一直挂念着的还是当初引起他好奇、使他主动入瓮的那个如宝剑自晦的老叟。可惜事后追问良久,裴俊也只说了老叟在孝桓皇帝时就做过虎贲郎,以剑术闻名京师,如今在平准监任职,至于老叟的去向,则是忙于联系益州各地的游侠、乃至于他处要紧事务去了。 正在遗憾未能再见一面的时候,帐外的门帘忽然被风掀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苍头像是从平地冒出来似得出现在门外,他胡子拉碴、头发蓬乱得像是多天未曾搭理过,微雨清寒的天气,他就只穿着一件粗糙的短褐,衣服下摆露出两条黝黑结实的腿,脚上连鞋也没穿。 那老苍头也不说话,抬眼往帐内一望,那仿若深渊寒潭般熟悉的眼神,让甘宁差一点就忍不住站了起来。 甘宁及时克制住翻涌不定的心情,悄悄伸手按住桌案,沉声问道:“老翁何来之晚也!” “正在其时,何谓晚也?”那老叟堂而皇之的迈着一双泥脚走了进来,甘宁最喜奢侈享受,靠岸维系舟船也要用缯锦相结、走时再一齐割弃。所以就连是这军帐之中,他也是铺满了上等的毡毯,如今这些整齐光鲜的毡毯被那老叟印上了一个个黑脚印,像是白玉玷瑕一般。 甘宁将目光从哪些脚印上挪开,他心里并不如何珍惜这些财物,只是诧异于对方的无礼:“现在是要出兵了?” “刘瑁与孙肇兵围州牧府,此时不战,更待何时?”老叟停在甘宁案前,他身上还往下滴着冰冷的雨水,但他浑然不觉,丝毫没有任何感到寒冷的迹象。 说起刘瑁这个当儿子在父亲的灵前大闹,甘宁心里就是一阵恼火,抛去利益干系不说,刘焉曾也是对他恩遇有加。当年他称雄江上,看似风光,却一直为官府缉捕,后来幸好为新入蜀地的刘焉诏安,这才开始洗白上岸。又因为甘宁颇读诸子,便被举为计掾,后又补了蜀郡丞的位置,娄发与沈弥这几百个僮仆宾客也摇身一变,成为了郡兵。 若不是刘瑁这个儿太过狂妄,看不起甘宁这个做过贼的,刘焉又在前几日最后的弥留之际给了明确交代,让他不要再顾忌刘瑁,大胆的听从裴俊指派,甘宁说不准就看在刘焉旧日情谊的份上,跟着刘瑁作乱了。 幸而刘焉做事体面,给了他一条出路,让彼此既能继续将甘宁对刘焉恩情移交到刘诞等人身上、又不至于让甘宁夹在报故主恩与前途名利之间难办。这才使得甘宁在最后一刻投入了裴俊等人的阵营,先假意在刘瑁等人面前玩了这一出,而后再反水一击。 “好!我答应你!”甘宁干脆利落的说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那老叟轩眉一抬,朗声说道。 甘宁望向那老叟腰间,一字一句的说道:“你得先与我比上一剑。” “什么!”堂下众人皆惊,一个个站起来拦阻道。 “大兄!这不可啊!” “好端端,凭什么要与他比剑!” “都住口!”甘宁看着中年人,战意沸腾的说道:“当初碰面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虽然苍然老矣,但你浑身上下给我的气势就是一把开刃的利剑!你是个了不起的剑客,绝非无名之辈!” “好,我便与你比上一比!”那老叟闻言,忽然流露出几分豪气,像是一只苍老的狮子被人激发了久违的斗志。他见甘宁已然拔剑走了下来,心知对方也是个用剑的好手,多年来未曾有过的战意突然被对方激了出来。他转而握着腰间的那把短剑,右手拇指按着剑格,中间三指紧握住剑柄,而剑柄尽处则被他藏入掌中,以蜷曲的指虚虚约住。 这是一个最易使劲的姿势,也是剑客们比斗最常用的杀招,只要将这一剑前刺,他所用的力量便可由身及臂,再由臂及掌,从紧紧抵着的掌心的剑首贯注到剑尖,一击破敌。 据说当年专诸刺杀吴王僚的时候,因为鱼肠剑太软而不能贯甲穿胸。而现在老叟手中持着硬铁一般的利剑,又用了这样的一个姿势,意味着一动手便是杀招。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三十二章 出入自如 “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庄子·养生主 娄发自是紧张,眼下正是紧要关头,要是出了变故,岂不是耽误大局?但此时甘宁与老叟俱是起了意,轻侠之间,最是容易出现角斗,若无一场比试,极难压制下来,所以娄发横绝在两人中间,翼护着甘宁说道:“朝廷的大事要紧,我等若是在此先有了闪失,如何能应付接下来的苦战!” 甘宁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容易被热血冲昏头脑的青年,他起初只是想故意激一激身前的老叟,看看他这副老弱的躯体之下究竟还有多少实力,岂料他竟然无畏,这让他不仅不觉得懊悔,反倒更跃跃欲试了。 老叟却是略觉得失态了,他也不知为何自己心冷了半辈子,临老了还会被眼前此人所激——或许是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松开了紧握剑柄的手,看了看手中的剑,说道:“我这把剑,虽无切玉之利,但敌你的剑,却是足够。” 甘宁胸中血气翻腾,却是未曾理会娄发,顾自说道:“你少说大话,我不过是见你有几分气势,可别真把自己充作高手。” 老叟把手从剑柄上移开,笑得整张脸的皱纹都挤在了一处,虽然有王命在身,但此时估摸时间,却并不急迫。他似乎也很想看看甘宁的身手,于是轻飘飘的一句话更让甘宁恼怒了起来:“所谓高手,就是一只手也能敌你,便称之为高手。” 这便有些嘲讽之意了,甘宁不肯饶他,一把推开了娄发,说道:“我自有分寸,你尽管去调兵。”说着,他便把他腰间挂着的旧铜铃顺着腰带往后一甩,发出叮铃的脆响。然后又把剑拔了出来,长剑才举于胸口,很快便是一剑刺出。 娄发刚被推到一边,便见剑光一闪,那老者往旁边一躲,并很快探出一只枯瘦的手,有力的捏住了甘宁手中的长剑。 甘宁心惊于老叟的那份眼力、手法和速度,却不肯就此罢休,立即抖动剑锋,震开了老叟的手,然后又掉转剑尖,再度往老叟刺去。 那老叟在甘宁凌厉的剑法下左闪右避,他起初的步伐很是迟缓,随后便愈走愈疾,纡回曲折,灵活无比,身形敏捷的宛如一个十几二岁的年轻人。最后他似乎瞅准了什么,身体一侧,举手间便再度捏住剑锋,最后竟试图夺械。 好在甘宁气力大,老叟既是体弱又是要给甘宁留面子,短短瞬息的僵持,时机纵失,这才没能让他空手夺白刃。 “如何?”老叟坦然松开了手,随随便便的说道。 “若你臂力足够,足以夺械,我今日到算是见识了。”甘宁大致看出些许端倪,人老之后气力不足,虽然技艺与经验会超过后辈,但根本不能持久。而眼前这个老叟虽然力气尚存,但终究比不过甘宁远胜常人的勇力,甘宁这才心服,接着神情愈发凝重了:“未闻阁下姓字?” “不才王越。”老叟正是曾经以剑术闻名雒阳的王越,他本是孝桓皇帝朝的虎贲郎,孝灵皇帝登基后、宦官发兵诛杀窦武,清理朝中窦武的残党。于是王越便从军中退出来,随后游历天下,会见各地轻侠剑客,与之结伴为友,过上了好一段潇洒的日子。 等到天下大乱,那时他正好在陇西一带,一时无法回关东。游荡两年之后,关中安定,他便再度回到长安,没料到透露了行踪,被平准监所知,于是在亲友旁人的劝说下再度入仕。此次入蜀是他再度为朝廷发挥余热的第一件差事,朝廷仰赖他在游侠剑客之中的声望,特意使他串通益州民间的轻侠。 “啊、早听旁人说起益州来了一个豪侠,可那帮人一个个说是已许下了重诺,如何也不肯相告与我。”甘宁脸色一喜,显然也是在别人口中听说过王越的名字:“原来说的是王公。” 益州的轻侠虽少有出蜀与王越相见的,但平日里也曾道听途说过王越的声名,这半年下来,王越在犍为、广汉等地结交了许多轻侠,为平准监组建了一批简单的情报络。 有王越多年来行走天下的经验、再加上裴俊等人的才智,这才有了今日收的局面,而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去接触近在咫尺、曾经也做过侠客的甘宁,则是裴俊顾忌着刘焉与甘宁的关系,特意留到了最后。 “一介老朽,不敢当。”王越环顾四周,见娄发、沈弥等人俱是对他面带敬畏,他不由说道:“剑客终只是步战了得,若是骑马作战、纵行万军阵中,我是如何也比不过诸位将军的。” 众人以为王越是在说好话,尽皆站起来客套了一番:“王公说笑了。” 王越忽然想到,曾也有两人在他手下学剑,一人尽得平生剑术、另一人擅五兵,也会这入白刃之法。两人俱是青出于蓝,只是都各奔前程,如今在这乱世之中,想必已是别人家将了吧? 短短的比试过后,娄发掀帐出去准备调集兵众,王越浑身的气势又恢复成那个瘦弱老叟,甘宁这时大步走回桌案边上,又准备伸勺舀酒,但够到底了还舀没上来。 他看了看桌上摆着的青铜水牛尊,只见硕大的牛腹内只剩下浅浅的一层酒水,又看了看旁人舀酒的动静,知晓这剩下的酒都没有多少,于是他索性丢开长勺,一把捧起盛酒的青铜樽,将里面的残酒倒入空空的碗中。 沈弥等人敬服于甘宁的豪迈,一个个也有样学样,将铜器里的剩酒倒入碗中。 “今日要办大事,酒可壮胆色,不得不喝、但也不能多喝。”甘宁这时也用娄发的酒樽为王越倒了一碗,看了沈弥等人一眼,正色说道:“如今姑且喝个起意,待拿下孙肇这些个逆贼之后,我等再与王公畅饮一番!” “善!”众人此前喝的这些酒不仅醉不了人,反倒因为喝的适量,很好的调动了所有人的情绪与状态,无论是为了利益还是为了别的,都斗志昂然的准备应对接下来要轮到他们上场的战斗。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三十三章 形影相随 “托地而游宇,友风而子雨。raraa`”荀子赋 甘宁等人整军出帐之后,娄发、沈弥等人各带兵马重新诈回城门,试图将城中叟兵与城外叟兵分隔开;甘宁则与王越带着手下最为精锐的八百僮客,径直往州牧府杀去。 此时州牧府附近的街巷里到处横七竖八的躺着吴氏部曲的尸体,守在这附近的叟人同时也是最为骁勇的,甘宁身先士卒,带着僮客一队一队的冲杀上去,他们肩并肩,互为援护,交替进攻。就像是当年纵横江上,残虐杀人一样,他们彼此之间情谊深厚,攻守之间默契十足。 羌氐叟人几乎不是对手,他们很快逃到巷口草草搭建的鹿角矮墙之后,试图借着狭窄的地形继续顽抗。奔跑在前的一名僮客见状,立即在巷口不到数步的地方往下一蹲,用尽力气绷紧身体,而跟在他身后的另一名僮客则紧随着冲来,一脚踩在他的肩膀上腾空跃起,在空中挥刀下斫。 这一刀准确的斩中了一名叟人的脖颈,劈掉了他的头颅,柱状的鲜血登时从颈部喷薄而出,狭窄的巷之中顿时下起了一阵腥臭的血雨。 越来越多是僮客通过这种方式跳过叟人用桌椅搭建的矮墙,他们杀人的手法甚至比这些叟人还要残暴,很快,守在此处的叟人便吓得不敢搏命,纷纷掉头逃跑。 甘宁提着剑,踏着血水环顾四望,如今几十人护卫着他,他信步的从死尸中走过,那气势俨然像是一个从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将军。而王越则是紧紧跟在甘宁身旁,他虽然年衰体弱,但凭借着熟练的剑法仍是杀了不少叟兵,这让甘宁在一旁暗暗心惊,不免怀疑其对方开始所说的在战阵之中难敌军兵的话来。 这时有腿脚灵便、熟悉路况的传令兵从路捷径上走来,言称最主要的北门已被拿下,而孙肇大营便在城北,等他们发觉城中有异,想要入城时,就得多花费时间绕路进城。王越听见后,知道这时间足够全部拿下各处城门了,便对甘宁说道:“前面应是再无抵抗了,我等不妨一边收兵齐聚,一边鼓噪前进。” 甘宁面露诧色,说道:“怎么,府中危急,此刻难道不该是急速进军么?” 王越忽然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了甘宁一眼,冷淡的说道:“放心,孙肇逃不掉,彼等名士若真有壮烈死节、不肯阿附奸佞者,朝廷也不会亏待了他们。” 甘宁立时觉得有异,如今这个局势,若是不知道他们已经开始了反攻,没准还真会有些人投机取巧,舍身阿附于刘瑁的武力之下。可是即便如此,只要事后顺从朝廷,也不枉是一次委曲求全,朝廷为稳新附之州,未必会清算他们…… 想到这里,他忽然愣住了,饶是这场根本不能给这个健壮威猛的汉子带来丝毫寒意的微雨,他也仍不可避免的打了个寒噤。眼下四处城门都堵了,孙肇等人已是瓮中之鳖,但此时再拖下去,难保孙肇不会狗急跳墙,而州牧府中的那些豪强名士也会…… “你知道我刚从哪里来的么?”王越没有看他,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我刚从北边策马赶来,最新的战况,统领白水军的都督杨怀已然率关投降,如今裴公大军正赶往葭萌、剑阁一带。你以为孙肇、张鲁、赵韪他们还有机会么?大军过处,即便是益州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我等要做的,是将一个干干净净的益州奉还给朝廷。” 甘宁咽了口唾沫,如果王越说的是真的,那此时也容不得他拒绝,他只能依言行事。在收束部众前往州牧府的路上,他又忽然想起初次见到裴俊的时候,裴俊虽然饶有心机,但年纪轻轻,本性还不至于这么残忍,而且他的任务是减少朝廷伐蜀的阻力、让益州政权顺利平安的交接,像是王越突如其来的打算,并不符合裴俊的利益。 若是王越此为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算计,那王越背后恐怕另有他人。 而这个人是谁呢?甘宁一边想着,一边开始隐隐担忧着自己或许被王越拉入一场涉及利害的局中了。 州牧府中,吴班、吴懿两兄弟接连被砍伤擒拿,几个剽悍的叟人将他们两个捆绑在柱子上,来敏则是被人押着,死死地按倒在刘焉灵前。 灵堂内的慌乱很快便被制止住,刘瑁慢慢的踱着步子,满城风雨飘摇的景象、以及在宛如漂浮着的雨幕之中隐隐传来的喊杀声,让他有种诗一样的快意。记得当年他与父亲刘焉为了入蜀,在湿滑的山道上连鞋子都掉了,他们父子两光着脚来到益州,又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刘焉同样是杀了不少敢藐视州牧权威的豪强。 那时候的父亲站在落着雨的庑廊下,想必心里也是与他有着同样的感受吧? 等孙肇手下的叟兵、青羌将城中跟着来敏顽抗的豪强部曲铲除干净,刘瑁便能重走一遍刘焉的路子,踩着这些人的尸体坐稳大位。 他正怡然自得的想着,神色凄惶的人群里突然有一人再也坚持不住这样压抑、紧张的气氛,他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噗的一下匍匐在地上,将头深深的埋了下去,凄声恳求道:“在下愿奉使君为益州之主!益州方乱,非能人不得为之,使君既有雄才,又乃刘公之子,唯有使君才能安定本州。请使君顾念益州百姓,万勿推辞!” 刘瑁一愣,心里顿时一喜,将眼神移了过去,却见那人正是前益州刺史俭的儿子揖,此人当初在刘焉病重的时候也曾出面打过益州的注意,后来为刘焉警觉,特意让孟光出头稳定了局面。如今揖知道自己希望渺茫,与其再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倒还不如抱紧刘瑁的大腿,今后或许还能苟活。 “好、好。”刘瑁心知当初还是孙肇在暗中挑动了揖的野心,不然刘焉也不会因此为儿子以后能否顺利继位而感到担忧,提前将刘瑁从府中放出来。他知道揖是个平庸无谋之辈,于是也没将他放在心上,如今刚好跳出来为他说话,倒是正中下怀:“若说是为了益州生民,我当仁不让!” 揖面色一喜,随即,在他的带头下,很快又有几个软弱的士人豪强站了出来,表示支持刘瑁继任益州牧。刘瑁也换了副笑脸,与他人好生说了起来,其他人见状,也都有些跃跃欲试。 杜琼脸色铁青的冷哼了一声,把身子背了过去,表示拒不合作的态度,孟光则是重重的叹了口气,刘瑁好歹也是他的学生,学生成了这个样子,他这个做老师的也自觉颜面无光。长得一副老儒生相貌的高则是在一旁面色自若的看着这一切,时不时的还会去看看地上的来敏。 来敏被按在冷冰冰的地板上,见状狠狠的呸了口唾沫,说道:“无耻之徒!朝廷不日即将南下,我倒要看尔等能快活几日!” 揖等人的脸色顿时一僵,气氛又变得微妙了起来,刘瑁见到还有些高门大族的名士依然不曾表态,心里认定这是来敏平日里勾结蛊惑的影响。 他拔出剑来,步步走近来敏旁边,一是为了振作揖这些人的信心,二也是为了让来敏、已经其他人彻底死心,朗声说道:“你少在这里妄想了,汉中太守张鲁如今已经挥军剑阁,江州的赵公也有所响应。张鲁说朝廷粮草不足,武都羌人作乱、拦截粮道,朝廷不消数日就会退兵,你啊,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正说着,他就要先杀了来敏以儆效尤,谁知这个时候,禁闭的大门突然被人撞开,只听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从雨中传来。 第二百二十四章 局势跌宕 “体瞬息之不留,识泡炎之必尽。raraa`”造报德象碑 “甘兴霸!”刘瑁不可置信的看着来人,见身旁的孙肇也是一脸的惊诧,心知事情的变化俨然已经超出了他们所预想的范围。 甘宁将目光很快的往灵堂中扫视一眼,确认情势还在控制之内,心下稍安,随即哈哈一笑,爽快的说道:“想不到你刘叔玉还有把我放在眼里。” 这个粗犷的汉子在话里对他的讥诮,此刻的刘瑁已然听不见了,他勉强振作精神,色厉内荏说道:“你来此做什么?我如今已继我父之位,是新的益州牧!这不是尔等能来的地方,我命尔等即刻回营!” 甘宁听得觉得好笑,他兀自站在门口,等着身后一大帮人齐齐涌入,这才沉着的发起了进攻:“司隶校尉裴公已率朝廷大军攻克白水,不日便临都!我等当尊奉王命,献诚归附,而刘瑁、孙肇等人悖逆不道,着即拿下,听候发落!” 什么?朝廷已攻克白水了? 众皆一惊,站在前列的揖面上的喜色尚未散去,转瞬又落入一阵凄惶的情绪里。 刘瑁方寸大乱,提着剑的手青筋凸起,不住的发抖,任谁都看得出他此刻的惊惧。他慌乱的指使着孙肇和那伙叟兵、人、青羌一哄而上,连声说道:“快、快,快拦住他们!” 孙肇在一旁稍且安定,沉声说道:“焉知不是彼等诈我?使君莫要轻信,就算朝廷攻下白水,还有葭萌、剑阁,还有张鲁与赵韪等人的兵马!”刘瑁下意识的看了过去,但见孙肇语气沉稳有力,但双眼通红,像是个逼入绝路的亡命之徒。刘瑁心里一颤,只听对方说道:“有益州名士在,彼等绝不敢放肆,我等先杀出去,纠合城外部众,再做计较!” 他认定甘宁会顾忌到益州这些名士的性命,打杀起来会投鼠忌器,孙肇便可趁此机会扭转局势。可谁知道甘宁丝毫不顾死伤,带着人杀入灵堂,血溅得到处都是。 那些前来告祭刘焉、却被卷入这场纷争当中的名士、豪强们一个个惊慌失措,或是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或是吓得抱着柱子大叫、有的还一边叫一边试图逃跑,全然无平日里半点洒脱淡然的名士之风。危急时刻,他们不知道如何拔剑杀人,又偏是站在双方战斗的中心,很快便有几家人不知被谁砍死在地、做了冤死鬼。 在这些慌然乱窜的士人当中,其中倒还是有孟光、杜琼这些生性坚毅、不畏死难的士人足堪镇定,毫不畏惧,拔出在腰间装饰用的佩剑帮助御敌。甘宁手下的僮客们都知道这些名士金贵,也不敢随便打杀,只有实在拦着了才会痛打踹倒,于是任其杀敌。 孟光等人甚至趁着现场混乱,还麻利的砍翻了看守吴班、来敏等人的敌兵。其中有一对兄弟更是积极的扶起来敏,仗剑护卫着众人退避在墙角,由捡到兵器的吴班等人保护着。 来敏被折腾的腰背剧痛,艰难的抬头一看,想见见是谁扶起了他,那知迎面便见到一副丑脸,像是深山里的猕猴。来敏被吓了一跳,手不由的挣了一挣,险些再次摔倒,幸而在另一边及时有人扶住了他。那人却是生得伟岸,相貌堂堂,气度威严:“在下蜀郡张肃,此乃舍弟,我等曾在孟公的宴席上见过数面,来君想是忘了?” “喔、喔。”来敏这才回过神来,喃喃说道:“原来是君矫兄,让二位看笑话了。” 事到如今,他再如何也明白了是什么回事,原来在刘焉眼中自己只不过是一枚吸引多方注意的明棋,真正的杀招,却是甘宁所代表的暗子。只是不知道甘宁背后站着的又是谁,难道真是朝廷派来的人马?他一边与张肃简单的说着话,一边忍不住看向在旁始终面无表情的高。 来敏知道今天这事里透着古怪,如果真是朝廷派了专人潜入蜀地料理大局,那自己此行便等若白费功夫,若要达到自己来时与黄琬定下的目标,眼下就得想法子另寻机会。 只要还对朝廷有用,他在事后就依然能有录功的机会! 那边张松见来敏不搭理他,忍不住轻声哼了一下,虽然是弟弟,但他长得却比兄长还要着急。此时他也不去扶来敏,径直提着剑往灵堂中心张望着,再也不去看来敏一眼。 几岁大的张富连蹦带跳的跑回房中,对祖母卢夫人说道:“不好了大母,前面又打起来了!” 刘瑁平日里当着众人的面与卢夫人不和,其实早在这几天便结成了同盟,刘瑁需要张鲁当做地方上的外援、卢夫人需要刘瑁给予张鲁支持。两者互帮互助,于是在今日联手促成了这一局面,眼见大功告成,刘瑁与张鲁可暂时携手共御外敌,往后在慢慢勾心斗角。 正在高兴之余,卢夫人忽然又听见前面刀剑相击的声音,她连忙伸手抱住了张富,凝声问道:“前面怎么了?” “有个腰间挂铃铛的将军带着人杀进来了,说是要砍刘瑁他们的头!”张富虽然懵懂,但大致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忍不住问道:“大母,我们要不要跑啊?他们还说朝廷已经派兵来了。” 卢夫人侧耳听了听前面的喊杀声,只听那些青羌、叟人呼喊的声音逐渐式微,变晓得大事不好。她刚急匆匆的带着张富出门,四个彪悍的人、同时也是最虔诚的五斗米道信徒走了过来,说是刘瑁被砍伤了一条腿,不知跑哪去了,现在局势危急,应当今早撤退等语。 在得知最大的倚仗消失之后,卢夫人也没了主意,六神无主的任由这几个人带着她往后院走去。 待几人走到转角处的一个庑廊下,迎面却撞见了身着蓑麻、早早退出灵堂的费夫人以及费伯仁等人。 “卢氏与我家夫君好歹也有几分情缘,不为我家夫君披麻告祭几日,就这么急着走,我家夫君恐会泉下难安。”费夫人面色清冷,平庸的相貌眉宇之间隐然流露出一丝威严。这些年来因为卢夫人的缘故,导致她与刘焉感情疏远,恩情不再,就连刘焉的死、儿子的叛逆也跟眼前这妖妇脱不开干系。 如今隐忍已久,终于盼来了翻身的时机,费夫人看着卢夫人的眼神也显出几分怨毒之色。 第二百二十六章 狂疾物故 “大同乎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火然文”庄子在宥 人们是在墙角水缸的后面寻到刘瑁的,他当时以为那水缸能挡住他的身子,在被人从水缸后头拉出来的时候,他还笑嘻嘻的对捉到他的人鼓掌叫好:“抓到啦,抓到啦!” 刘瑁半疯半醒,他浑浑噩噩的回到灵堂,被人按跪在刘焉的灵柩前,此时刘焉的棺椁在经历了几场恶战之后早已面目全非,上面尽是刀斫剑砍留下的痕迹,像是有人在上面泼了一盆血似得,至今还在不停的滴落着。堂堂益州牧、阳城侯,生前是何等权威的刘焉,如今死后连一副庇身之处都无法保存。 费夫人等人带着卢夫人与张富再度来到这里时,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在见到刘焉棺椁受损,费夫人仍是失控了般扑上去捶棺痛哭。周围的人看到这幅场景,似乎是终于想起来现在还是刘焉的葬礼、又似乎是感同身受,被今天所发生的事所感染,同时为那些无辜死去的亲友们而潸然泪下。 众人一时泣不成声,灵堂总算有个灵堂的氛围了。 看着那幅伤痕累累的棺椁,又看了看四周沾染鲜血的白幡、残破的尸体,又看了看甘宁、来敏这一干得胜者冷漠的表情、母亲费氏痛哭流涕的伤恸。刘瑁忽然觉得这些时日的苦心孤诣是那么的可笑,同时又是那么的可悲,自己就像一只被猫玩弄的老鼠,多次以为能逃脱被安排的命运,却每每被猫一爪拍住。 这时从外间走来了裴俊等一行人,众人立即迎了上去,裴俊也不说话,先是与高柔等人对刘焉灵柩恭敬的行礼,又好言宽慰了费夫人、来敏、杜琼等人,这才将目光移向刘瑁。 甘宁这才像是想起什么,走上前,伸手在刘瑁的腰间一扯,紫色的绶带登时绷断,那三枚不同材质的官印被恭敬的送交到裴俊手中。 刘瑁感觉腰间一动,下意识的往前扑,伸手争抢道:“我的!那是我的!” 甘宁一脚将对方踹开,骂道:“放肆!这都是朝廷的官印!” “是我的!阳城侯的印是我的!”刘瑁被一脚踹开,后背猛地撞到柱子,却好像没感受到疼痛一样,仍反反复复的在哪里嘟囔着:“我父亲是阳城侯,我也是阳城侯……他说要把这个给我的……” 费夫人红着眼睛含泪看了他一眼,忽然哭得更大声了。 “他这是怎么了?”裴俊好奇的问道。 甘宁赶紧答说:“属下们在后院寻到他的时候就已是如此,想必是心境跌宕,致使得了狂疾。” “狂疾?”裴俊看着刘瑁呆滞的模样,恍然说道:“倒有几分相似,我幼时曾与河东听说过有一人得了狂疾,认一块青石为母,竟然连家都不认得了。” 费夫人听了,更是感同身受,痛哭不已,她忽然尖嚎一声,拉长了一道细细的尖声,而后委顿倒地。 众人吓了一跳,费伯仁赶紧上前搀扶着,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热汤,好半天才缓过气来。裴俊自知失言,上前深深的作了一揖,说道:“夫人,适才是在下多有狂悖,还请见谅。” “此、此等逆子啊!”费夫人拊心哀嚎道,深感家门不幸。裴俊听了一半,便把头扭了过去,却听费夫人又说道:“先君在时,便说此子不中留,如今真是祸延我家……” 裴俊于是走到刘瑁身前,模模糊糊间像是在刘瑁耳边询问什么,但刘瑁什么也不想听,也不想回答,他现在的心境平静的厉害,甚至还能毫无波澜的与母亲费氏对视。他呆呆跪坐在刘焉灵前,双眼放空,脊背挺得笔直,就像是刘焉才训斥过他要有个坐相。 见到这种情况,裴俊微微叹息,转过身去,正好瞧见甘宁仍站在他身后,双手捧着三枚官印。裴俊环顾了众人,这才轻轻笑道:“子才薄,虽为朝廷指使,于蜀地谋划归附等事,忝居大任。但我到底年少、既无官身,德望也不足以服众,这官印我收着不妥,还是交由高府君代掌为好。” 蜀郡太守高身子一动,看向与裴俊同来的高柔,二者交换了眼神之后,这才道:“索性王师指日便到蜀郡,老夫也只好暂挂其印了。” 本来按刘焉与来敏、裴俊等人最初的期望,益州牧的位置应当留给刘瑁暂代,如今刘瑁不甘受人摆布,矢志叛逆,落了个疯癫的下场,这益州牧的官印自然是不能交给刘瑁保管了。所以往下推及,在其中出过大力、位置又足够合适的高便成了最好的人选。 来敏在一旁颇为感慨的看着高,这才深知原来平日里看似最低调、最无害的人,关键时刻却是有如此大的能量。 他正在犹疑着不知该如何上前跟裴俊打招呼时,忽然裴俊走了过来,对他执晚辈礼说道:“来公乘危入蜀,虽事未谐,但终究是有功于国家,此间蜀郡各家豪强、高门亟需安抚,广汉等郡也需尽早得获消息,献城归降。我年纪,不便出头,来公在蜀地交游广泛,不知可否为我助力?” 来敏眉头一抖,他想不到对方还能看清楚自己的劣势、以及来敏尚存的利用价值。的确,为了掩人耳目,裴俊很少在各家之见走动,而且年纪尚浅、德望不足,说是朝廷使者,也恐难让广汉等其他郡的豪强、官员心服。尤其是如今益州的继承人不是刘瑁而是高的情况下,真正要让各郡听命归附,困难不。 而来敏正好可以为裴俊解决这一难题,他在蜀地的人际关系上经营了不少时间,有他带着结识的费氏、吴氏、董氏等人出面,各地人心会迅速安定,各郡归附的速度会加快这也是一个不的功劳。 他本已想好此事,闻言更是心喜,只是面上仍是淡淡的说道:“勤劳王事,裨益国家,我绝不敢辞。” “善。”来敏拊掌,眼神还是忍不住往地上那些死去的名士身上扫去,这些名士有的他还能叫出名字来,都是蜀郡有名的豪强,如今却惨死在这里,像是在间接地为刘焉殉葬。他盯看了刘焉的棺椁一会,复又看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孙肇、然后再是甘宁。 甘宁面不改色的看向他,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裴俊深深的叹了口气。他早已叮嘱过甘宁对这些士人要关顾着些,没想到刀剑无眼,最后还是造成了死伤。如今若不依靠来敏的名望好生安抚,谁也不知道这些豪强会有什么抵触的情绪,而且有来敏在,事后他所承担的责任也会少些。 第二百二十七章 攻城拔寨 “忠义关心,奸邪触目,莫非感慨。”鸣凤记拜谒忠灵 裴俊又与来敏、高、孟光等人好生商议了一番,此时各方都有所需、谁也不能全吃下这份功劳,只好通过一番讨价还价,由裴俊占得大头,其余的各有一份利益,皆大欢喜。 对于临时的人事安排,众人的意见很快达成一致,暂时以蜀郡太守高暂代益州事;裴俊的姐夫、蜀郡长史作为高的副手,与来敏一同走访各家,安抚人心;蜀郡丞甘宁为校尉,与严颜、吴懿一同统带蜀郡兵马;至于都的事务,则是交给了费伯仁。 刘瑁、孙肇、卢夫人等一干叛逆人等,被押入牢中,听候发落。 蜀郡在这厢才堪粗定,远在葭萌关的裴茂大军又有了新的动向。 葭萌关下,陡然听得弦振清响,一支响箭尖啸着冲向半空中,躲在林子里的步兵校尉徐晃立即当先冲了出来,挥手叫喊道:“冲!拿下城门!” 关城门下的降将杨怀带着一干投诚的白水军,在放完响箭之后带着人马生生堵住了城门,把关城大开了一道口子。城头上的人纷纷把心都提了起来,他们不知道杨怀这批口口声声说是从白水关败退下来的友军为何突然就成了这个样子,正在迷惑之间,猛然发现前方的山林之中突然跑出来成千上万的军队。 “杨怀!”葭萌关守将高沛在关头怒喝道:“你竟敢投敌,可曾对得起刘使君的一番提携举荐么!” 高沛是越郡的夷人,虽为族中的头目,但却有一颗向往汉地富贵、汉家风俗的心,为此,他甚至不顾其兄长高定的劝阻,带着百来名族中精锐来到都。奈何到了都之后,由于他夷人的身份屡屡遭人菲薄、冷遇。幸赖刘焉重视青羌、叟人等异族军队的组建,又为了笼络越郡势力庞大的夷人,特意将高沛屡加提拔,直至手握强兵、坐到葭萌关守将的位置上。 刘焉对其有荐举的厚恩,即便是夷人出身的高沛不懂得汉人所信奉的‘君臣之义’,也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他自然不屑于杨怀这样卖主求荣的行为,见到城门失守,他在城墙上连声怒喝着,不停的催促着身边的兵马前往拦截。 不远处的步兵营很快便从山林之中奔袭过来,他们在关中就日常经过长途奔袭的训练,像是这几百步的距离,从整队到出击根本用不了多少时间。当先跑到最前面的是羽林军司马赵云,身后紧跟着军司马侯折等人,在杨怀的誓死把守下,葭萌关城门大开,关下一片混乱。 赵云、侯折等人加入战场,见到赵云等人犹如漫山遍野、无穷无尽的杀喊过来,葭萌关守军一众大骇,纷纷败退。赵云与杨怀等人奋力杀入城中,沿着城门边上的台阶攀上关城,与高沛等军在城头进行肉搏。 高沛连声呼喝,最后还是不济于事,除了他麾下那些从越郡带来的夷兵仍随他死战以外,其余的人等要么跪地求饶,要么就是四处逃散开去。 杨怀率先登上城头,高沛此时已穷途末路,被逼退在墙角,他见到杨怀,破口大骂道:“汉儿庸狗!亏我以仁义待你,你却是如此下作!” 跟在杨怀后头的侯折皱了皱眉,虽然他心里有些不齿杨怀背主投降、转身又拿同僚的性命做进身之阶的行径,但对于高沛口不择言的一番骂言,他却是听不惯,断然道:“住口,尔等益州之人擅据州土,不服王命,朝廷南征,就是要铲除尔等逆贼!如今不思悔改、不及时献诚戴罪,何来面目说他人是非!” 杨怀听了,心里也是稍作振奋,自己可不是普普通通的改换门庭、而是弃暗投明,本无罪尤,倒是高沛这等冥顽不灵、依然要助纣为虐的才是朝廷的罪人! 随即,他为了表示投诚的果决与个人的勇武,当先带人冲了过去。高沛也是吼叫一声,极有血性的举刀杀来,两人刀剑相斫,碰撞出星星点点的火花,最后还是高沛寡不敌众,被杨怀瞅准机会,抢过旁人一杆长矛,捅中高沛腰腹,再往右边狠狠一划,高沛肚里的脏器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高沛杀红了眼,犹自喊杀不绝,杨怀等人被他这副凶相吓得连连后退,不敢硬抗。高沛提着刀大叫数声之后,终于踩到一根从自己肚里滑出来的肠子,轰然摔倒在地上,两眼翻白,再也爬不起来了。在他死前,眼里倒映过一幕幕往昔的图景,有刘焉对他的厚遇、也有自己背井离乡,兄长高定在身后的留恋不舍。 他再也回不去越老家了。 高沛等一干负隅顽抗的夷人死后,益州北部的重要关隘,葭萌关正式改换王旗。步兵校尉徐晃亲自登上指挥作战的城门楼,取来木槌,‘咚、咚、咚’的擂了三通鼓,于是城中递相传报,欢声雷动。而在不远处的山林中,得闻这阵阵鼓声与欢呼声,开始连续不断的出现黑压压的大军。 大汉司隶校尉、持节督南征军事裴茂;侍中、参军事荀攸;虎贲中郎将盖顺等人带着剩下的万余精兵,以及武都羌氐义从、郡兵、民夫等七万余人,整齐有序的进驻葭萌关。 杨怀奉上高沛首级,裴茂略看了两眼过后,便对荀攸说道:“如今大军行进迅速,所过诸县,无不望风而降。依我看,用不了十日,便可兵临都。如此一来,在都的那番布置,倒是有些多余了。” 荀攸已在心里盘算过了,葭萌守军尚且没有任何知道蜀郡有变故的迹象,而张鲁又在葭萌关的东南侧,若是一味的南下攻打蜀郡,葭萌关的侧翼恐会受到侵扰。于是他谨慎的说道:“其实也不是多余,如今白水、葭萌虽下,但南边还有剑阁、雒县等坚城,而张鲁又在我腋肘,不得不防” 他拦住了裴茂将欲言说的动作,继续说道:“如今蜀郡既有定计,便可暂时无虑,要防之处则在于巴郡张鲁,只要击破张鲁,此战传播益州,剑阁等处也成强弩之末,就算不是望风而降,也会是兵将皆无战心。是故,不妨先留一军于葭萌,派人打听蜀郡可有变故,另再遣派精兵顺水南下阆中,进击张鲁。” 第二百三十八章 悬军深入 “今若曜威汉中,益州震动,进兵临之,势必瓦解。raa`”晋书宣帝纪 裴茂深以为然,环顾四周,于是准备派遣盖顺带着八千余虎贲精锐以及万余羌氐义从、武都郡兵,合兵两万,顺江南下阆中迎击张鲁。毕竟听说张鲁有巴郡夷王相助,兵力雄厚,不可视,又占有巴郡地利。有八千虎贲精锐在,巴郡的战事就不会兴起什么反复。 但荀攸却不赞同这项调兵的命令,他说道:“不妨就单派步兵校尉徐晃前去,再拨给数千羌氐义从、武都郡兵,合兵万余。” 正准备接令的盖顺动作一停,诧异的看向荀攸。不仅是他,就连徐晃本人也是惊讶不已,虽然如今盖顺有损圣宠,但到底还是最初一批跟随皇帝的将领,如今裴茂刚一开口便被荀攸截了过去,未免让盖顺的脸上有些挂不住。 “这……”裴茂有些犹疑,看了盖顺一眼,他倒不是为盖顺说话,而是对荀攸的建议有些不确信:“会不会太少了?张鲁手下不说精锐,部众少说也有三万人。若是出兵太少,可别耽误了大事。” 荀攸却是信心十足的说道:“此战无关胜负,徐晃只需守住阆中,待蜀郡局势有变,则张鲁自服。”见裴茂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提醒道:“裴公莫非是忘了汉中府库?” “啊!”裴茂这才恍然说道:“倒是忘了汉中的宝货仓库,张鲁逃时并不仓促,却不纵火焚毁财货粮草。当时我等尚在议论彼是否已有投诚之心,如今经荀君提醒,倒是深以为然。” “张鲁如何也是修道之人,岂会不知大势?”荀攸捋须道:“他如今聚众宕渠、汉昌等地,多半还是在坐观局势。如今我军已然南下,从此再无险隘,张鲁既有示好在先,此次当不难决断去向。” 裴茂的思绪被荀攸所带动,着即改变了最开始调兵的想法,从善如流的更改了军令。毕竟盖顺手下有八千多人,而徐晃只有三千人,为了保证南下的战事顺利,留盖顺在身边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而被忽视的盖顺此时也反应了过来,虽然他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但脸色未免还是有些难看。至于荀攸,则是向盖顺投去一抹意味不明的眼神。 调兵之后,还没等到徐晃奏捷的胜讯,剑阁方向主动派来了使者,说是益州牧刘焉病殁,蜀地豪强又得闻官军南下,特遣人投诚。 裴茂一开始还表示疑虑,以为有诈,后来得知来者身份后,才知道不是虚言。 来者正是平准监王越。 裴茂是见过王越的,早在去年王越受命南下寻裴俊,配合他谋议归附之事的时候,裴茂就曾将王越请至府中,不仅嘱他劳心国事,更是私下托他照顾儿子裴俊的安全。王越当年在雒阳成名已久,对于王越的身手,裴茂是深信不疑的,有他做出的承诺,饶是益州的计划不遂,也能保证裴俊的性命。 “前些天刘益州病殁,其子刘瑁、旧部孙肇等人阴谋叛乱,已为我等调兵平定。”王越骑马从都北上,数百里奔波,又要沿途安抚各处县乡长官,以州牧公文及外在形势迫使归顺投诚,好不容易在最快的时间内赶到剑阁。刚准备休息,紧接着又听见葭萌失守的消息,然后便跑来了,他此时早已疲惫不堪,但军情如火,他仍要将当时的情形简单的复述出来。 “如今益州已为蜀郡太守高府君暂代职权,义阳来敬达、南郡董幼宰皆出面为其安抚人心。得闻官军破关南下,蜀郡、广汉、犍为等郡国皆贡表请降,越、柯、永昌等郡地处偏远,使者未及,不曾传来消息,但只要裴公进军都,益州诸郡,便可不战而下。” 听王越把话说完,荀攸心里不由讶然,尤其是当他听到刘瑁叛逆的消息后,更是如此。他心里如是想到,看样子来敏到底是没能救得了刘焉全族,只看这回刘焉的功劳有多大,能够抵消他往日的罪过。 至于黄琬,听朝中传来的风声,这一回纵然来敏没占到便宜,也有资本复起了。 杨怀在一边听得清清楚楚,刘焉死了,益州一夜之间易主、重归朝廷治下,自己幸好投诚的早,立下一些微薄之功,不然赶在后头可就连汤都喝不着了。他心惊之余,立即对裴茂拱了拱手,奉承道:“令郎年纪轻轻,便为朝廷立下大功,日后必不可限量,裴公教子有方,有一个千里驹啊!” 裴茂不善战阵,所以向来都是空顶着一军主帅的名分,用兵的事都交给了荀攸。在此之外,他最擅长的就是跟军中诸将打好关系,让他们在自己手下服服帖帖的,这是他的本事。他知道杨怀作为一个降将,在军中仍属外人,心不自安是肯定的,此时当顺着一些,以免让他觉得生分排挤了。 于是裴茂捋须笑道:“犬子无才,幸有国家庇佑、蜀地名士相佐,方成此事,当不得大功。” 话是这么说,其实他的心里仍是有些不高兴的,好好的一次政权过渡,非得弄出这么多幺蛾子来,还搞出了兵变。王越虽然没有说,但想也知道当时在灵堂中死了多少无辜的士人,就算裴俊不辱使命,完成任务,也不算是克竟全功,没有让裴茂满意。 一旦益州士人损伤过多,益州人出身的司空赵温又将如何看待自己这个一军主帅呢? 杨怀倒是未曾从裴茂的笑容中看出这么多心事,他见主帅搭话附和,心中窃喜,不住颔首,知道接下来要商议的事没有他插嘴的份,于是乖觉的坐于下首,不再进言。 “巴郡是怎么回事?”裴茂开口问道:“驻守江州的赵韪如何就反了?高府君能否再派人联系、晓谕一番?” 王越轻吁了口气,沉声说道:“赵韪乃本地大族,早有反心,刘益州在时,他便久不服其政令,如今更是起兵造反,与张鲁结成一气。我看他心意难改,不是几个信使就能说其来降的。” 言罢,王越看了眼荀攸、最后又看向正中的裴茂,缓缓说道:“依在下之见,赵韪既然顽抗,我等倒不如与他打几场硬仗。一来也好绝其反复之心,二来……也好震慑不服。” “谁是不服?”裴茂忽然提声说道。 第二百三十九章 偏将涉巴 “将至所居,自后垣乘虚而入,径及庭中。???r?anena`”去笈七签 裴茂虽是一介文士,习练过几年剑术,但此时端居上位,却流露出一丝让王越不敢轻视的威压。他隐约发觉对方有些动了怒,赶紧把头低了下去,口中说道:“越、柯、益州等地,有诸如高氏、雍氏等夷王。彼等割裂一地,刘益州在时便不甚归服,如今益州动荡,朝廷若不彰显武力,在下担心他们会潜心不服。” “治理彼等异族,朝廷自有良策,你入朝得晚,尚未知悉,这倒不怨你。”荀攸见状,轻轻的别开这一话头,忽然问向王越说道:“我记得这赵韪是巴西人?” “荀侍中说的是,赵韪原来是朝廷的太仓令,跟着刘益州一同入的蜀。”杨怀接口答道。 其实想也知道,当初赵谦担任前将军的时候,董卓曾派其率兵南下,联合益州从事贾龙一同讨伐刘焉,如果赵韪跟蜀郡赵氏有血亲,没理由会不支持赵谦的军事行动、更没理由在这个时候起兵顽抗。 “巴郡果然是地广兵众啊。”荀攸随口说了一句,低头想了想,对裴茂建议道:“为今之计,当先占梓潼,而后调精兵顺梓潼水一路南下,拿下德阳县。赵韪若要挥兵入蜀郡,必得溯江而上,而德阳乃必经之地,若是德阳已失,便退至广汉县。而我等可率剩余兵马火速南下,先进都,蜀郡一得,益州便可大局皆定。” “数路进军,这用兵是否有些险了?”裴茂看向荀攸,神色有些复杂,他们本来的打算是兵分两路,一路有徐晃阻击侧翼的张鲁,另一路主力南下剑阁、梓潼。如今益州有变,南边的这些地方都不再是拦路的险要,而赵韪却远在江州,山远水长,未必有他们在平地上行军快。这时候再分一军,是否划算可行,裴茂有些想不通。 荀攸直盯着他,摇头说道:“就是要趁彼等不备,打个出其意料!如今盖顺应与张鲁接战,而赵韪远在江州,如何得知我军进兵之速?彼一定以为我等仍在剑阁,顾忌着腋肘的张鲁,不敢分兵。如今偏要趁其不备,兵法有云‘多算胜’,这就是要比他们多算得一筹。” “我军远来,利在速战。”裴茂考虑良久,终像是被对方所打动,一字一句的说道:“如今蜀地天险已失,所过之处皆为平地,谅彼等也无奈我何!” 于是裴茂指使众将打点行装,留下千余辅兵守住葭萌,带着剩下的五六万人一路南下。屏退众人之后,他独留下荀攸,说道:“蜀士之劫!王越虽未明言,但彼等名士大儒、蜀文气怕是深受重创。杨公、任公等人苦心经营,数十年在益州推行教化,所行之功怕是尽然捐弃了。” “益州光复,首要的是休养生息。”荀攸也是略有些头疼,虽然他不喜欢在无凭据的情况下胡乱猜测,但此间发生的事情未免过于蹊跷。 要想使益州的权力顺利过渡,刘焉可以采取很多方法,甚至还有时间在死前直接当着众人的面,宣布投诚朝廷的决策。根本不至于落得刘瑁兵变夺权、都连遭兵燹的境地,这种近乎报复的行为只能用失智来形容。可刘焉又是为何非要在死前不管不顾的杀一批士人?难道纯粹是为了要拉这些素日不听管束、威胁他昔日权力的豪强与他陪葬? 或许是有人在背后教唆、许下了利好。 看来还得到了都,与来敏、裴俊等人接触之后再做打算了。 荀攸如是想到,他心里隐然有个很奇异的感觉,不是被那人扳回一局的懊恼,而是忽然在心底冒出了一个问题: ‘自己来益州,究竟是为何而来’。 这个问题让荀攸走了神,以至裴茂在一旁说了几声才听见:“荀君!” “喔。”荀攸回过神来,歉然道:“是我失态了。” “倒是很少见荀君想的入神。”裴茂大方的笑笑,为他端上一碗茶,说道:“适才说,拿下蜀郡等地后,益州首要的是休养生息。不过这休养生息,却非我等职守,我的意思是,既然益州局势已定,不妨这就上疏报捷,并请朝廷选派能员南下接收。” 荀攸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声应道:“是该如此,益州若要安定,宜尽快有一干吏才是。” 难得见素有主张的荀攸支持了一次自己的决定,裴茂的心情也好了不少。待第二天收拾部众南下,这一路上简直顺遂无比,所过之处无不是开城迎接王师。大军来到梓潼后,由于赵韪不比张鲁尚有不战而下的可能,所以裴茂便派跃跃欲试的中郎将盖顺带领虎贲军沿江南下,分兵迎击赵韪。 随后数日之间,不仅大军连下涪县、绵竹、雒县等地,更是沿途收束部众,竟达七八万人,声势浩大,消息传来开去,整个益州无不震动。 便是远在巴郡充国的张鲁也是心神动荡,在得知裴茂等大军破关南下、都的一系列布置失算以后,尤其是得闻母亲卢夫人以及独子张富身陷牢狱,他便立时慌了手脚,连忙唤来了阎圃问计。 “骆曜这个贼子!我当初实不该轻信与他,如今兵败气亡,他竟还一心想着要我举兵顽抗!此人害我不浅,我非得斩其头颅不可!”张鲁先是深深的自责了一番,接着缓和了语气说道:“不过,纵然是手杀其人,此间僵局仍是难解,还望阎公教我。” “光是杀骆曜一人,确实难解。”阎圃坐在席上,半睁开眉目,悠悠说道:“如今刘氏承天应命,德运不绝,历数使然。我等此刻何不顺天奉诚,更待何时?当初在汉中时,在下便劝过师君,如今那些话都忘了么?” “我哪里敢忘。”张鲁说道,他当初确实是听了阎圃的话,抱着保存实力,好在投诚的时候有足够的本钱跟朝廷讨价还价。但入巴郡以后又见刘瑁为了多位,主动联系了自己,蜀郡局势似乎尚有可为,于是又在骆曜的唆使下起了心思。利用自己在杜、朴胡这些盘踞巴郡的七姓夷王心中的威信,组织起一支兵马来,试图慢慢往蜀郡进军。 假使那时候朝廷在白水关折戟而归,自己未必没有机会。可如今看来,到底是自己又想当然了。 他知道阎圃对他的所为有些怨言,此时更是放低了姿态,恳切的说道:“阎公!还请救我一救!” 阎圃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这才抬眼看向张鲁,轻声说道:“如今徐晃等军已至阆中,是该如何做,师君还不知么?” 第二百四十章 夜缒还降 “军入散关,则群氐率服,王侯豪帅,奔走前驱。raa`”檄吴将校部曲文 巴郡,充国县。 张鲁手下大将杨帛看着城外营帐星星点点的灯火,没来由的叹了口气。他随张鲁一路从汉中翻山越岭,逃到巴郡,本以为就此可以将王师甩在山外,于此地得到喘息,谁知道朝廷的军队竟如天兵一般,神速的击破白水、葭萌等关隘,几日夜便又与他们打上了交道。 朝廷官军如此强势,这仗到最后还能该怎么打? “我看这仗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一个穿着异族服饰、腰间佩戴着柳叶似得兵器的虬髯大汉向他走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一名眉目俊朗的年轻亲随,这大汉竟是无视旁人惊诧的目光,径直说道:“汉天子圣明当朝,但有降服,无不优待。就连张卫如今也在敌营待得好好地,师君还有什么值得顾虑的?难不成,真以为凭咱们就能再起?” 杨帛无论是个头还是气势都矮对方一头,何况这件事在他心中反复思量了许久,也是倾向于对方的立场,于是语气不由得软弱了下来,叹了口气道:“我也是做如此想,不过师君心意难料,我等也不好从旁多言。” “若非师君待我族有恩义,我如何会带着族人与汉家天子作对!”这人正是巴郡人的首领之一、邑侯杜,因为张鲁曾在人中间施行符水、救治百姓,多结恩义,族人也都信服五斗米道,所以这回张鲁有难,杜便与朴胡等人带着夷兵前来相助。 不过人情归人情,利益归利益,杜等人也不傻,自己麾下的青壮最多也不过是低劣的铁质刀剑,见到城下徐晃所带的步兵营甲坚兵利,如何打得过对方?在这个时候,他当然不会想着与张鲁送死,不过顾念着往日的情面,他还是要为张鲁考虑一下。 他先表明了反战的立场:“几百年前,高皇帝还是汉王的时候,我等人便出兵相随,说起来,汉家与我人也有数百年的恩义了,期间从未互犯。甚至汉家天子还对我等恩赏有加我这个邑侯还是汉家天子给的呢!” 接着便从怀中拿出一块年代久远的金印,那块金印颜色暗沉,不像是刚熔铸出来那般金光灿烂,系着他的绶带也早已不是原来的那条。跟寻常的侯爵金印所不同的是,这块专用来颁赐给异族藩国的金印样式是一只蛇钮,那条金质的蛇盘在印上,在火光的映照下,两只眼睛闪烁着光芒,像是活的一样。 杜视若珍宝的拿着这块底部镌着‘汉归义邑侯金印’几个隶书大字的印绶,在杨帛身前晃了晃,而后说道:“如今官军已至城下,我等若非无计,实在不愿与之为敌。师君也应是如此,不然何故凭白让出阆中县不占,双手奉献给彼等?” “邑侯这是要我去做说客?”杨帛被那条金质的蛇钮看的有些心里发毛,极不自在的别开目光,苦笑着说道。他只不过是一员武将,没有什么打仗的才干,全靠跟着张鲁起家早、又足够虔诚忠心,这才被张鲁带到身边掌握亲兵。如今在张鲁态度暧昧的情况下前去试探……谁知道会有什么结果,这伙人简直没一个老实的! 杜其实是巴郡七姓夷王派出的代表,他们这些夷人高层,很多时候并不像底层民那般对五斗米道狂热偏信,对于神灵他们自然是尊敬,但对于来世,还是今生更值得追求。 他们在私下里早就商议好了,先跟张鲁打个商量,若是张鲁执意顽抗,他们便帮着打一仗,这一仗无论输赢都算是对得起张鲁昔日的恩义了,随后的去向如何,就全由他们。 正这么想着,城墙边上忽然有一人往下举着火把说道:“何人在下面!” 杨帛心里一惊,着即趴着城墙往下看去,周围的士兵也纷纷张弓搭箭、举起火把往下张望。只见城门外用来防夜间偷袭的火盆旁边,站着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人,那人身材中等,站在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火盆边上,全然无惧的仰头看着城墙上探出来的箭矢。 “我乃阆中程畿,奉命来见张公祺一面,还望城上放下吊篮,拉我上去。” “是季然公?”杜听过程畿的名字,对方是巴郡少有的汉人豪强,素有节气胆识,为汉人、人所敬佩。 杨帛知道对方是巴郡的名士、又是对面营中派来的说客,心里不由松了口气,暗道总算轮不到让自己去第一个试探张鲁的口风了。 于是他立即让人放下吊篮,将程畿拉了上来,杨帛尚未说话,一旁的杜便上前一步,抢白道:“季然公无恙!师君正在府中,我这就带人护送。” 说完,他便指向身后那名眉目俊朗的年轻亲随,自作主张的说道:“何平,你带人送季然公寻师君!” 那名唤作‘何平’的年轻人抱拳应了一声,看了杜一眼,两人短暂的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会意,然后便不等杨帛开口,径直客气的带引程畿下城了。 杜很快得意的笑了一下,见杨帛的脸色有些不自然,遂伸手狠拍了对方的肩膀,亲热的笑着说道:“鲁莽之人一时情急,倒是抢了兄弟你的职事,还望勿怪!” 杨帛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极不自在的应了两句。 程畿目光老练,早从细微之中看出了不寻常。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他看了看前后跟随着的护卫都是人打扮,心里顿时有了数。他不动声色的问道:“何将军是汉人?” 何平步子走得极慢,他身材颀长,五官分明,样貌种种皆迥异与人,这才让程畿有了这样一个猜想。 “在下是宕渠县人,慈母姓何,是当地人。因为双亲去世的早,父家无人,所以自养在母家、随着母族姓何。”何平脸色有些不自然,勉强笑道。 原来是有人的血统,听他的语气,倒不像是父家无人,而是与父家有些说不清的嫌隙。程畿心里想到,他像是没看见对方的脸色,仍不知轻重的追问道:“那,你本家姓什么?” “姓王。”何平脸色已经黑了。 杜畿又问:“可曾读书识字?” 何平抿着嘴,脚下步子忽然加快了,说道:“在下从就厮混军旅,不曾读过,所识不过十字。” 杜建见对方生得仪表堂堂,却不通字句,不免有些遗憾的说道:“那就可惜了,如若有机会,你不妨更用父姓。父乃一家之君长,传宗承祧,你家可不能因此而绝了后。”他语气诚恳真挚,像是爱才惜才的人一心一意的为何平打算:“待换了父姓,我再口诵数篇《太史公书》予你。” 何平脸色一愣,心中那一股不平之气也随之而去,由于打特殊的生长环境,他本就是个性狭侵疑的人。如今程畿三言两语的就调动了他的情绪,还给了如此大的恩惠,未必只是惜才。 他想了想,脑中灵光一闪,随即委婉的答道:“多谢程公厚爱!待过三日,在下必来讨教!” 三日后就是杜、朴胡这些人私底下相约要为张鲁守御充国的最后期限,那时候充国易手,如果程畿还记得这个承诺,何平自然能前去讨教。 程畿听了,心中明白了几分,点了点头,眼见张鲁的府门越来越近,他最后轻声问道:“张公祺可否知悉此事?” 何平当即摇头,说道:“此乃程公与我个人的私事,师君又何须知道!” 程畿把准了脉,比来时还要胸有成竹,他自信满满的走进了府中。阎圃见到他着实楞了一下,一时摸不着头脑,看对方这架势不像是来劝降、而像是直接来谈条件的。 不过他反应还算及时,立即笑呵呵的迎了上去,他是巴西安汉人,两家素日里也有交集。同为士人,对方背后又有大军作为倚靠,故而阎圃说话也极为亲热:“多年不见,季然得无恙乎?” “仲农,你倒是越发宽胖了。”程畿笑着指了指阎圃的腰带,又敛了笑,说道:“张公祺呢?我奉朝廷之命,特来晓谕尔等。” 他瞅了四周无有旁人,便拉着阎圃的手说道:“刘君郎病殁,益州现由蜀郡高府君做主,如今广汉、蜀郡等地皆已向司隶校尉裴公遣使投诚,尔等大势已去,败亡不过须臾之间!张公祺不过一介道人,背上的罪过不,你难道真要随他赴死?事到如今,你人事已尽,也该为自己、为你身后全族打算了。” 听到益州局势逐渐明朗,阎圃心中默然,随即笑道:“这我自有打算,来,请先入座。你我许久未见,今夜不妨好好叙谈一番。” 在这偏室之中,程畿不免疑问道:“怎么,你不带我去见张公祺?” 他心里想着,阎圃算是巴郡士人中的一个异类,对张鲁忠心耿耿、甘于任事。当初张鲁才在汉中扎稳脚跟,便派人赴巴郡招徕士人,当时程畿也受过拉拢,但他瞧不起五斗米道,拒不听命,反倒是阎圃只身北上。如今他代表朝廷前来劝降,按阎圃的智谋与忠诚,如何也会急着将自己引见给张鲁,怎么还会刻意留下来拖延时间? 阎圃身体胖、力气也大,他不由分说,一把将程畿拉倒席榻上坐好,然后便笑着说道:“你要求的事,今晚过后便能给你答复,你且好生待着吧。” “看样子是张公祺已有决断了?”程畿盯看着阎圃微妙的表情,恍然明白了什么。 “师君拥兵汉中、断绝栈道在前;拒关自守、抵抗王师在后。这罪过说起来倒也不,如今我虽已劝其留下汉中府库资财以结好王师,又退守巴郡聚众为凭,就是想借此让朝廷对师君多些重视。日后便是归降,也有足够的底气换取更多的恩遇优待。”阎圃将心里的打算一一说了出来。 程畿是知道张鲁手下那几个夷王的态度的,想借此当做跟朝廷谈判的资本?岂非儿戏?他不以为然的笑道:“既有大罪在先,单凭此间兵众就想得到朝廷赦免、甚至是优待,未免诚意不足。日后天下人以此为例,纷纷效仿,朝廷又该如何?一律既往不咎?” 徐晃作为裴茂派出去的一支偏师,本无太多权限许下重诺,只有荀攸等人转托给他的几句话而已,所以程畿这回来劝降就更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条件了。他们想着的是,如今局势明朗,朝廷胜券在握,张鲁降了,也只是免去其罪而已,要想获得更多的封赏,几乎是不可能的。 阎圃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要先找出一个替罪羊,把黑锅全扣在一人身上,以后谈起来就有话好说。 至于张鲁麾下那帮人的暗流涌动,张鲁虽不知情,但阎圃还是从中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不过他没有声张,反倒是在想只要张鲁下定决心投诚,便可借助他的威望团结起这些人,只有众人聚在一起,朝廷就不会轻视他们,他们也就能将自己卖一个最高价。 程畿也是明白这点,他瞅了眼门外守卫着的何平,微微颔首,说道:“那,张公祺今晚准备杀谁?” 阎圃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低声说道:“你该问,今晚是谁何人准备杀师君。” 前堂里灯火通明,张鲁大摆宴席,于夤夜招待宾客。 武都人李庶、姜合,南阳人李休尽皆在场。 张鲁突然夤夜相招,他们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彼此在座席上坐立不安,想开口问询,但一见张鲁冷漠的神色,却又不敢开口说话。 直到婢女把酒菜上齐,张鲁这才开口言道:“骆曜还不来?” 李休冷笑,意味不明的说道:“许是怕师君摆的鸿门宴,不敢来罢!”他阴阳怪气的说完,又忍不住向张鲁投去试探的目光。 “谁说我不敢来?当罚他一碗才是。”话音刚落,只见骆曜头裹黄巾,昂然挺胸的从外间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员大汉正是跟随骆曜从关中一路逃至此地的黄巾贼王当。 看见来者正是王当,李庶眉头一抖,笑着说道:“来就来,怎么还带了护卫?” 姜合也瞅见王当腰间悬挂着的剑,这才反应过来,咽了口唾沫,假意说道:“是啊,既然带了护卫,不妨让他去偏室饮酒吧,再让几个美婢过去侍奉。” 骆曜冷冷一笑,竟是不理会这两个见风使舵的人,径直对张鲁坦言道:“不说这是鸿门宴么?我身边自然不能没有樊哙。” 第二百四十一章 将功折过 “以功补过,过落而功全;以正易邪,邪忘而正在。”云笈七签卷九十三 “你有做高祖的心,我可没有做项王的命。”张鲁冷笑着说出今晚的第一句话,他伸手拿起桌案上的酒爵,却不饮。 骆曜心里凛然,全身炸起寒毛,不自然的往左右看去,正堂四周挂着轻飘飘的帷幔,里头灯光投射,照无人影。这才强打精神说道:“师君,如今朝廷大敌当前,正是一众抗敌之时,我等切不能先自乱。” “对敌之策,我心中已有定计。”张鲁说道,他见骆曜仍是一副怀疑的样子,表白似得说道:“我儿与阿母皆在都,张任那子如今又不知生死,恐怕已为朝廷所斩。我张鲁罪过深重,朝廷断然不会轻易饶过我等,此时是再无退路,我等自当协心同力才是。” 听了这话,骆曜脸色顿时缓和了不少,这才笑着说道:“是这个道理。” 眼下朝廷已经连破重关要隘,一路势如破竹,底下那批官吏没理由会在益州无主的情况下坚持对抗何况对方还是手握大义名分的朝廷官军。 都光靠刘瑁与卢夫人未必能镇住局面,彼等危亡只在旦夕之间,关于益州的争夺,胜负已分。骆曜自然不会想要继续顽抗下去,他打算的是趁着都尚未有归附朝廷的消息传来,先让自己这边成为第一批倒戈投降的,朝廷为了不战而下,必然会将其树为榜样。 但这一切的前提却是,他需要有个人能为他背上所有的罪,更需要作为一支军队投降的主持者,获取更大的利益。如今他已经把事情都布置好了,他联络了几名心怀异志的势力夷王,只待王当杀死张鲁后便传檄城中,号召投降。 今夜这场宴,还指不定是谁做东。 骆曜轻声一笑,也不落座,缓缓走向张鲁,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一路随骆曜亡命南下的王当:“不知道师君心中是何良策?说起来,在下也有一计……” “心!”张鲁最的一个弟弟张愧忽然在旁叫道,这声音惊破了寂静,他果断跳了起来,拔剑拦在骆曜与张鲁之间,一剑劈落从房梁上射下来的一点寒光。 房梁之上,不知何时藏着两三名身着奇装的刺客,他们衣服的颜色竟与房梁的颜色一模一样,稍不注意根本察觉不到这两人的存在。张鲁看着因为持弩射箭而暴露身形的三名刺客,登时惊呼道:“缅匿法!” 缅匿法是骆曜曾教导流民在山中如何藏匿身形、防止官府追捕的法子,听起来玄之又玄,其实不过是如何伪装的本事。他早已布置好了刺客,不单单只是靠王当一个人。而张鲁却似乎漏算了骆曜善缅匿法这一点,惊慌失措的从席上爬起来,那刻意做出来的一副从容淡定的气势荡然无存。 骆曜把袖一挥,招呼道:“张鲁有悖黄天信义,不配领率信众,着即斩杀!” 说完,便有几名刺客此刻从房梁上跳了下来,像是平地而起,李庶、姜合等人怪叫一声,吓得往旁边席榻上一滚。而那几个刺客也不看这几人,径直抽出匕首杀向张鲁。 张鲁连忙往后退,一下撞翻了背后的屏风,手中忘放的酒爵也往地上狠狠一摔:“来人!快来人!” 骆曜本想说他早在院中藏了不少刺客,光靠张鲁身边的几个护卫根本不济于事,没想到他刚露出一份得意的笑容,耳旁忽传来一阵阵整齐的脚步声。 “甲兵?”骆曜脸色发白,他知道这些都是张鲁最后的精锐,平日都是放在城头上准备御敌,今夜怎么调到身边来了? 拔刀的声音不绝于耳,府外是一片闹哄哄的喊杀声,府中又是张愧只身一人对抗三名刺客。张愧身子高瘦,剑法居然了得,那几名刺客一时半会还没将其拿下,骆曜有些急了,连吩咐道:“王当!” 他的话音未落,却只听身后传来一阵动静,原来是府外的战斗接近尾声,一队张鲁手下的精锐鬼卒纷纷涌入,隐然围成半个圈子杀了过来。骆曜只觉得那一双双眼睛仿佛带着森然绿意,他的脸色唰的惨白,知道自己是大意轻敌,与张鲁互相算计了。 骆曜本以为张鲁还会那么轻信他,谁知道忽然就改了性情,此时才觉得自己简直是蠢得将自己送入虎口。骆曜双手颤抖着摆了摆,眼角余光瞥见倒伏装死的李庶、姜合等人,忽然惨叫一声,猛地蹦了一跳,没头没脑的抛下王当往别处跑去。还没跑几步,便一头撞在一根柱子上,顿时浑身瘫软,抱着脑袋倒在地上,蜷缩起来仿佛一支被烫到的虾。 紧接着那队神情凶悍的鬼卒闯进来,连喝着斩杀了刺客,又将悍勇殊死的王当围在正中,不消一会便将其砍死。骆曜不敢睁眼,死死地扯着头顶的裹布把眼睛遮住,像是怕长刀落下,亲眼见到自己的鲜血溅出来。 有人使劲把他拎了起来,一把扯掉裹布,按跪在张鲁身前。 张鲁惊魂甫定,此时的他看了身受重伤的张愧一眼,一脚踢开桌案,质问道:“说,还有谁与你合谋?” 骆曜脸上生受了一拳,鼻青脸肿的看着张鲁,此时他已落败,一脸慌然的说道:“师君!师君饶我一命!念我等同道修习的份上……” “你不说也不打紧。”张鲁看了看惴惴不安的李庶、姜合二人说道:“左右你也是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师君……”李庶挤出笑来,似乎想要说话。 哪知张鲁脸色一变,断然道:“把他们三个都绑了,明日当众斩首,盛匣投于城外大军,以示我军好意!” “师君!我等可都是一片忠心呐!”李庶被吓得面无血色,他当初偷偷向张鲁告密,本想着戴罪立功,谁知张鲁过河拆桥,仍要拿他的人头凑数。 张鲁残忍的笑着,不耐烦的把袖一挥,随即便将这三个人拖拉下去。 在场的南阳人李休浑身抖颤,勉强端坐着,他此刻心乱如麻,隐隐约约明白张鲁留下他是什么打算。未待说话,只听张鲁先指着他示意道:“我素知你与李伏交好,如今李伏身在朝廷军中,明日就由你来代我出城。” 李休这才大松了一口气,连忙称是。 看着眼前这群人看着他战战兢兢的样子,张鲁深感杀伐果断的快意,只可惜过了今晚,这种感觉再也不会有了。 阎圃与程畿闲聊着天,未过多久,便忽然听得前面府中杀声四起,紧接着又是城中某处大营出现叛乱。好在张鲁提前便摸清了底细,调度及时,很快就将这场参与者不多、布局在阎圃眼中犹如儿戏的叛乱给镇了下去。 城外徐晃听得城中动静,也是一阵调动,隐隐有趁机攻城的意思。张鲁见状,知道捱不过明天,只好现在就杀了骆曜等人,托李休、阎圃出面,与程畿一同开城出去。 徐晃不认识骆曜等人,也不在乎,略看了首级一眼,便对程畿说道:“张鲁是真欲降?” 程畿拱手说道:“时势如此,张鲁既非壮节殉道之人,又无抵御顽抗之姿。窃观其此行实乃出自真心,应当不是诈计,倘若将军不信,不妨再试一试他?” 说完,他便将决定的权力交给徐晃,徐晃想了一想,着人唤来在外等候的李休,说道:“我听说张鲁身边有一块玉印,是五斗米道的信物,若是张鲁诚心归服,此印当奉呈才是。” 李休面色一难,却不好讨价还价,只得退回城中,向张鲁如实说了此事。张鲁也是犹豫不已,这方玉印是他祖父一代就传下来的信物,本来他还想着,等哪一天局势有利,他就派人将这块玉印埋在别人田地里,等那人无意间将其‘挖出来’,这块玉印便可成为他称王的依据。 只是到如今…… 张鲁留恋不舍的摸了摸腰间的玉印,而后在阎圃的注视之下,将其解了下来,递给李休。 徐晃得了信物,又从程畿口中得知城中七姓夷王早有归顺之心,于是再无顾虑,当机立断,派手下赵云率兵抢占充国城门,从守将杨帛手中接管充国县。另一边,则是派人收缴城中守军的兵械,划出一地看押,等这一切都做完了之后,徐晃这才带着大军移寨入城。 待好言安抚了张鲁、阎圃等一干人等以后,徐晃又见了杜等七姓夷王,他深知分而化之、各个击破的兵法。对张鲁他是不假辞色,对这些在巴郡势力错综复杂的夷王,却是和颜悦色的说道:“堂外那位校是叫‘何平’?” 邑侯杜心里一喜,立即将人唤了进来。徐晃上下端详了何平一眼,轻轻点了点头,说道:“果然如程君所言,是块难得的秀木璞玉!你有多大了?” “十五。”何平面不改色的说道。 徐晃吃了一惊,不可思议道:“十五就有这般身姿了?” 何平并不健壮,只是身材十分颀长,杜接口道:“我人向来体长,像他这般年纪,还不是最高的。” 徐晃不知听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变淡了许多,他不动声色的说道:“我听说你本姓王,因为托养母家,这才改姓何。但天下间,岂有子随母姓的道理?我看,你还是把姓改回来,之后入我麾下做亲兵,等年长了,再派你出去。” 步兵营的精锐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何平能入徐晃青睐,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就连杜本人也只以为徐晃为了笼络人,最多只会将何平收入普通军队之中。 如今何平不知如何混上了这样的运气,就连他本人都有些惊诧了,他不是不愿意回归父姓,只是出于多种原因,想以一种光荣的方式回归,如今徐晃、程畿在前,他当即允诺:“谢将军厚爱!” 徐晃看了看面带感激之色的王平一眼,心里想到,明明是我汉家儿郎,养在人家中就是人了? 在忙完了这些琐事之后,赵云复又请见,见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赵韪今已率大军德阳,江州必然防备空虚,鲜少守御。而我等所在之充国,与江州同处一江之首尾,只需顺江而下,过安汉、垫江,便可直达江州。江州若失,赵韪军心必乱,则裴公军前足以克敌也。” 徐晃笑着看向赵云,他向来欣赏这名年轻而有才智的后辈,如今听他说的与自己所想一致,忍不住问道:“如今才收张鲁降军,若是沿途生变,如之奈何?” 赵云正色道:“可先遣一军南下,此战贵在神速,只要携顺流之势,江州不难克服。” “善。”虽然裴茂等人没有对降服张鲁之后有何后续计划,但徐晃也不是拘泥守成之辈,战场上时机变幻无常,本不需时刻请命。而况,徐晃背后有皇帝的信任,裴茂也向来敬重他,此战也就无需坐等请命:“既然你有请将之意,那此战便有由你为前锋,你自去抽调五千兵马,其中两千,从新降的人里挑。我在你身后督促大军缓行,为你压阵。” 这是难得的一次独当一面的机会,赵云喜道:“谢将军!” 说罢,便下去打点兵马了,而徐晃也开始写就军报,派快马赶赴裴茂军前报讯,虽然已经自作主张,但还是要将此间的详情一概告知主帅。 当裴茂在军前接到捷报的时候,他所率领的主力也正在准备进驻都。在马背上,裴茂指着军报,对荀攸说道:“张鲁此僚不过尔尔,却有个好谋士啊。” 荀攸没有看到军报上的内容,只是听裴茂简短的复述了一番张鲁在阎圃的计划下投降的经过,点头说道:“本是戴罪之身,便是降了,也不过赦其罪而已,如今既已将罪推到骆曜头上,却是不得不另做赏赐。” “这是朝廷诸公该烦恼的事,我等只需将事情报上去即可。”裴茂将军报捏在手中,对荀攸说道:“如今德阳已失,盖顺驻兵广汉县,与赵韪遥遥对峙,我看,得寻个机会速战。” 荀攸不假思索的说道:“充国县正处江水上游,可沿江而下,直达江州。不妨让徐晃带兵南下,夺其后方重镇,江州一失,譬如釜底抽薪,赵韪之气便泄矣。” 裴茂像是捉弄似得,忽然笑了,将手中的军报递了过去:“徐公明与公达你想到一起去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临城而降 “容到彼亲看利害,方敢奏陈。raraa`”能改斋漫录事实 荀攸一愣,旋即笑道:“到底是国家口中的‘上将军’,用兵果然不凡。” 裴茂似若无意的笑了笑,便把军报递给荀攸,说道:“此番用兵,他布置算是稳重,就由他去吧。早早击败赵韪,益州便能早早安定,犍为、永昌诸郡也不会起什么异心。” 在裴茂的眼中,益州只要再无任何叛逆的军事势力,这一仗就勉强算是圆满成功,而对于荀攸来说,入蜀一战,除了要消灭张鲁、赵韪这些人以外,还有一个战场需要他亲自去安定。只不过对于裴茂来说,这就不是他愿意管的事了。 荀攸微微颔首,随即在都城门徐徐洞开,益州上下官员、豪强名士鱼贯而出之时,他再次向射声校尉沮隽重申了一遍入城接管益州的程序。裴茂与荀攸商议了两个要点,一是所有的库藏财货、兵械粮草、图书典籍一律封存,派专人看守,直待清点成册。其二,便是各地官员一律不准擅离职守,照常供职,如果擅离以致政务废弛,甚或引起民变,则以军法处置。 “最要紧的是,民间的秩序,务必保持平静,要使百姓黎庶各安所业。如果引起骚乱,我绝不姑息!”裴茂很是严肃的对前来相迎的蜀郡太守高、名士来敏、杜琼等人说道:“这一点,务请诸君特加注意。” “我理会得。”面对裴茂的警示,高也不甘示弱,提出相应的要求:“不过也请裴公传令全军,务必严申军纪,至于大军的粮秣供应,就请来敬达负责。” 这个任务吃力不讨好,来敏颇为畏惮,但此时此地,他又如何能出言推辞?只好不作声表示默认。 安排好了入城的程序以及必要的应对措施,裴茂、荀攸等人这才由高陪着,策马进城。众人进入都,但见城中街巷交通、市容壮丽,男男女女有些穿着简单的丝衣,依然熙熙攘攘的在街上走动着。城中百业万民各安生计,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兵临城下、人心惶惶的景象,倒使得裴茂对城中人心浮动的担忧落了空。 不过,在惊异之外,裴茂、荀攸等人更多的则是心中快慰,因为皇帝所希望的就是在这样的局面之下,顺利平稳的把益州纳入版图。皇帝需要的仍是繁花似锦的益州,而不是打成废墟的巴蜀,荀攸在街上边看边想到,心里渐渐有了一个筹算。 这时州牧府中已有一拨人迎了过来,说是刘焉的遗孀费夫人已经带家人搬了出去、并收拾好了州牧府,只是刘焉的棺椁沉重,也不好随意惊动,所以仍在前堂摆着。这样做难免会有碍观瞻,但费夫人存了借此试探的心机,故而在众人有意或无意的忽视之下,将这个难题摆在了裴茂面前。 “刘君郎治蜀经年,可谓毁誉参半。”裴茂对费伯仁这些刘焉姻亲说道:“在来时路上,我便听旁人说其此间缘由,深感刘君郎改过之心。于今既有功于朝廷,死者为大,便容其停灵数日,依礼下葬吧。” 费伯仁面色微变,虽然从裴茂的话中可以听出对方并无对刘焉亲族清算追究的意思,但却没有表示预想中的亲近之意,朝廷究竟会如何处置刘焉一族,只有裴茂此时才能说了算数。这么想着,费伯仁偷偷向队伍末尾的裴俊递了个眼色,这是预先说定了的,裴俊得此暗示,在正式交接以后,便只身去见了裴茂。 裴茂正在处理刘焉留下来的诸多公务,又在交代沮隽从严颜等人手中接管城防,忙的不可开交,但还是抽出空隙来见了这个分别多年的儿子:“刘瑁真的疯了?” “疯也是死,不疯也是死,他又何故装疯佯狂,惹天下人笑?”裴俊恭敬的坐在裴茂身边,轻声说道。 裴茂‘嗯’了一声,仍在专注的研墨,准备构思如何向皇帝呈报军情,一时没工夫搭理裴俊。裴俊在旁坐了会,仰头看着裴茂,见父亲两鬓白霜,不由动容道:“阿翁,这些年你老了许多。” 这让裴茂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看向他说道:“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 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伸手揉着眼角,不再继续研墨,说道:“想为刘氏说情?” 裴俊虽然性格较裴潜更为沉稳,但这些年来疏于严父教训,其实心内仍是不免有些轻浮,何况是现今立了大功,说起话来也就更志气昂扬了:“费夫人担心的是她那几个儿子,而费氏却只担心会不会因此而受到牵连、影响自家的富贵声名。孩儿不亲刘氏,只是在原本便答应过费氏,降服以后,要多加关照,于今见阿翁未曾明言,是故相问。” “姻亲之家,荣辱俱存,譬如一条藤上的两片叶,根断了,整株都要枯死。”裴茂比儿子看得透彻,说道:“何况刘氏今后的去向,自有人去绸缪争取,我等实不宜牵涉其中。” 从他的话中,裴俊明白了几分,只是仍有疑惑:“江夏黄氏?可如今来敏劝服益州之功远逊于我,他不过是沾了点光罢了,若是黄公要凭着个起复、运作,儿子窃不以为是件易事。” “你有什么资格看前辈?”裴茂忽然说道,他抬头直直的看向裴俊,这个面容与裴潜几分相似的儿子,又想起这回蜀郡虽未有使民间黎庶受到太大的损失,但对于蜀郡豪强来说,灵堂前的那一场混战已让这些家族高门失去了至关重要的领头人。益州士人恐怕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对地方、乃至于对朝廷影响力大打折扣。 对于裴茂来说,自己等若是间接地阻碍了司空赵温的势力在今后的发展,赵温是皇帝最为赏识的亲信之一,他此战领受诏命带兵伐蜀,本就在背后遭人嫉恨,如今若是又因此而得罪了赵温裴茂都该不知如何为自己谋身了。 这一切的因由在裴茂看来,都是裴俊年轻计拙,不曾在最初就看破刘焉等人对他在背后施加的算计。如今裴俊倒仍是一副立下功劳的样子,还想着为他人说情,这让裴茂心有怨气:“你这两年不在我身边,倒是自认为长了不少见识?” “儿子不敢这么想。”裴俊赶紧说道,他对此事也是知道发生了才反应过来,这段时间一直是苦思对策:“儿子以为,越是如此,便越应想着如何脱身。现今阿翁大功在手,彼等绝不敢有所妄言,但这入朝封赏,所凭靠的,还得是他人之力。” 裴茂想了想,轻笑着说道:“你刚还说黄公起复不易。” 第二百四十三章 毓秀瓜绵 “细嚼兼收上池水,徐还成沧海珠。raa`”食鸡头 “儿子从不敢看任何前辈。”裴俊笑了起来,他这说话的样子甚至有几分像裴潜。 “那这话是谁教你的?”裴茂一时住了口,忽然问道:“不、这一切又是教你的?” 裴俊抬眼与裴茂对视良久,方才说道:“是一个叫邓芝的兄长。” “邓芝?”裴茂没听过这个名字。 “他是南阳新野人,听说是高密侯邓公之后。”裴俊赶紧介绍道:“只不过百年以来,南阳邓氏蕃息众多,屡遭兴乱,邓君只是其中一支苗裔。前些年后将军拥兵南阳,大肆割剥富室,邓君遂避难入蜀,因为蜀中士人向来轻视外人,故而未见知待。姊夫念在同乡之谊,收他为门客,这次与刘公定计,谋献益州等事,邓君多有出力。” 裴茂这才恍然,儿子裴俊虽然略有智计,但到底资历与经验不足,本以为这回是靠着他姊夫相助,才建此大功,谁知其背后竟还有他人。他想到,陛下自亲政以来便优待忠烈功勋之后,不仅是近年的忠烈之家,就连前代的旧功勋士族也是屡有封赏。 譬如原度辽将军耿祉,曾是败军之将,后来其罪过不仅一笔勾销,还被封为卫尉。这不单是靠着迎回刘虞入朝的功劳,更是靠着他扶风耿氏的身份。 而与耿氏同为随光武皇帝从龙、甚至更为煊赫的南阳邓氏,自然不会为陛下轻易错过,何况邓芝又确有才华。 裴茂认为邓芝是条尚且蛰伏的潜龙,只要给他个机会便能一飞冲天,这等人物,得趁早交好才是:“他既在此事立下功劳,便要一应上奏朝廷,你此前又何故瞒着?” “子不敢瞒功。”裴俊见父亲误会了,连忙解释道:“前些天派人报功的时候,事情紧急,只能拣些重要的说。邓君与此事中的作为,高府君他们都知道,就等着这个时候将一应功臣的名册奉给阿翁,托阿翁领衔转奏国家。” “嗯……”裴茂点了点头,复又说道:“你姊夫身体怎么样?” 立下大功的蜀郡长史忽然病倒,不能拜见泰山,这让裴茂心里很是挂念。一方面是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少不得他女婿这等熟于庶务的人才、另一方面则是姻亲之情,特加关照。 “姊夫当初在入蜀时便沾染风寒,侥幸得遇名医,这才无恙。”裴俊面色一黯,抬手说道:“只是病根未除,这些时日又忙于安抚各家人心、维持郡内安静,姊夫勉力为之。昨夜里终是撑不住,在书案上咯了血,卧床不起,不仅办不得公事,还见不了阿翁,姊夫这回还让我代为请罪呢。” “既然病了,就让他多休息会吧。我记得国家曾从长安派了一个名医南下,专为诊治法监军的病情,如今正在汉中。若是法监军病情无恙,我这就书信一封,请他过来诊治。”裴茂说完,又微阖双眸,沉思稍许,终于回到最初的话题,给了裴俊一个答复:“蜀地颇多俊彦,在来时国家便嘱咐与我,要多加举荐。费氏不乏能人,此战功劳不,我自当秉公处置。” “谢阿翁。”裴俊俯身拜谢。 裴茂忽然问道:“你观那个王越如何?” “在任侠剑客之中颇有义名,不过。”裴俊心中一直萦绕着古怪之色,说道:“子听说当日,甘宁本可以早些赶到灵堂,阻止刘瑁、孙肇残害贤良,却为王越所阻。虽然彼等的理由也算正当,但子仍以为其中有什么隐处。” 裴茂心中转过几个念头,而后提醒道,语气带有一丝警示的意味:“这些事你就不要想了,想多了只会有害处。” “谨诺。”裴俊的好奇心没有裴潜那么重,向来又是裴茂身边最懂事听话的一个儿子不然也不会在兄弟众人当中,就他一人陪着姐姐、姐夫南下入蜀。见裴茂不愿意跟他讨论这等隐秘,他也不再追问,索性将这事就此埋在心里。 裴茂不愿涉这趟浑水,但有人却不得不亲涉于此。 作为南征大军的二号人物、颍川荀氏的子弟、皇帝身边最为亲近的大臣荀攸,甫一入城,便受到各家各人的亲热示好。又由于一场变乱,蜀郡豪强名士损失大半,各家都想向荀攸哭诉,博得同情。 “刘瑁悖乱不法,不忠不孝,他的狂疾无论能否治愈,都难逃一死。与之相随的,还有校尉孙肇等人,残害忠良,意图谋乱,任是国家再仁厚宽爱,也不会轻易赦免。”在河南人孟光的府中,荀攸叨陪客座,与作陪的来敏、闻风而至的张松、张裔等人说道。 张松似乎并不满意这等处置,他率尔开口说道:“荀君睿鉴,揖等人阿附孙肇,甘为叛逆谋事,险些害了我等性命、扰乱益州,朝廷也该惩处才对。” 荀攸眼睛始终望着身前的茶碗,竟是一刻也不曾往张松哪里看上一眼,直到听罢,他这才慢悠悠的说道:“不用等朝廷的处置,揖等人罪孽深重,若是能以一死而快蜀士人心,我着即向裴公请节,押往市中斩首。彼等家产一律抄没入官,变作官市,以为南征军资、也慰各家忠良之举。” 张松丑脸一喜,一笑起来怎么也遮不住他此时雀跃的心情,一旁的杜琼却是轻咳一声,抢过众人的注意,正色道:“揖等人罪有一死,不该由我等置喙,一切只等朝廷公判,我等自不会让荀君为难。” 荀攸点了点头,他这几日为了给刘焉、王越留下的摊子善后,没少在蜀郡各家拜访往来、安抚人心。在一番交往下来,他也深刻的发现蜀地士人各有千秋,其中有贤良忠直之辈、也不乏心思多变,善于谋算之人。若是将彼等久留蜀中,不予任命,朝廷在士人眼中便就说不过去;若要是任用,按皇帝的脾性,又非得是先入吏治科学习不可,这对于彼等士人来说,要想他们接受,恐又是一番口舌。 眼下依然是得与众人打好关系,待讨平赵韪这最后一支反对势力后,再与其商榷不迟。 第二百四十四章 益州克成 “薄伐猃狁,以奏肤功。raa`有严有翼,共武之服。” 徐晃、赵云等人的兵马其实并不需要一路打到江州。 江州就是后世的重,其位于嘉陵江与长江交汇之处,沿着嘉陵江溯源往北,到垫江县则分为西北、东北、正北三条不同方向的支流。徐晃等人带兵出发的阆中、充国县就是沿着中间的这条支流南下,而赵韪等叛军所在的德阳县,则位于垫江县西北的那条涪水。 垫江位于三条支流交汇之处,只要拿下垫江,赵韪便与江州彻底断绝联系,这是赵韪的七寸、也是必争之地。 本来赵韪所设想的是,刘焉死后,益州无主,他与张鲁齐头并进、各自呼应,有张鲁保护自己的侧翼,赵韪大可放心垫江的防务,倾注全力图谋益州。可他万万没想到,张鲁这棵观望风向的墙头草会因势而降,所以等他得知张鲁投降的消息之后,事情已经来不及容他做出补救赵云所带的前锋精兵已经犹如神速的夺下了垫江。 己军的后方完全暴露在敌人的刀锋之下,赵韪大惊失色,忙召来帐下庞乐、李异二将,吩咐道:“如今垫江已失,军中家眷皆在江州,再往前进已是不能。兵法所谓‘归师勿遏’,我军只要返身一战,必能重夺垫江,保我后路无忧。只是不知哪位将军愿为我出战?” 庞乐、李异二人眼前一亮,竟是俱不推诿,争相请战。 “赵公!”庞乐一手拦着将有所言的李异,积极的说道:“在下正是江州人,如今桑梓沦落、家眷遇险,我义不容辞!还请赵公下令,只要许我万余兵马,末将便可为赵公夺回垫江!” 李异看了庞乐一眼,虽然他不是江州人,但此时接口说的话也与庞乐大相径庭,都是为了要报答赵韪知遇之恩、救回眷属家之类的话语。 赵韪看的很是欣慰,如今兵有战心、将有战意,事情还不算恶化到最严重的地步。他本来还以为庞乐与李异在得闻后方有难,会手足无措,不敢出兵,没想到还是自己平日里对他们的恩结厚遇,到最关键的时候起了作用:“好,既然如此,庞将军明日便随我南下,至于德阳一应防务,则交给李将军负责。” 李异脸色一变,心里转瞬便想到赵韪这是在打算借机逃跑,听说赵韪在江州时常以钱财贿赂荆州南郡、武陵等郡的地方官员。此番他带着精兵南下,待打通了江上水路以后,说不准就会见势不利,立即收拾行装顺江入荆州。那自己带着精兵无存的老弱杂兵,岂不是成了一颗弃子? 赵韪冷漠寡义,好在李异与庞乐早有打算,如今也不能怪是他先不仁了。 “赵公但请宽心!”李异与庞乐不留痕迹的对视一眼,义正言辞的说道:“德阳有末将在,虽不能击溃敌军,至少能为赵公坚守门户。”为了不让赵韪有所疑心,他又假意说道:“末将家宗族皆在江州,还望赵公尽早拣选精锐,还我军家眷平安。” 赵韪这才宽心不少,只要家眷在自己手上,他就不怕李异在前方会有什么改换门庭的心。就算走到最坏的一步,他也能带着家底逃亡荆州,听说荆南诸郡与荆北刘表素来不谐,他带着一帮将兵出川,兴许能在双方之间从中取利,搏得一块立身之地。这个时候,李异的生死就已经不重要了。 于是他当即下令,自己与庞乐带一万余精兵,出南城水门,以水陆两军南下。李异则带着剩余的两万兵马,驻守德阳。虽然城外的盖顺麾下只有万人,但已经在一开始的接战中就让赵韪见识到了其中八千余虎贲的精锐,身边不留下两万人看守门户,赵韪心里实在无法放心南下。 正在城中紧锣密鼓的筹措时,德阳县外的军营之中,有人与赵韪同样心忧。 只是赵韪担心的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恐会不保,忙着找退路;作为南征军中将职最高的武将,虎贲中郎将盖顺,却是在忧心此战的战功。 校尉梁兴在一旁很是贴心的说道:“当初我军在阳平关外奋力死战,生受了张鲁全力阻击,而徐晃只是独领偏师,便趁虚夺取汉中,位居首功。如今入蜀,大军分兵,各占其功,本不相妨。可他说降张鲁以后,又遣兵南下垫江,插手我军应付赵韪的战事,末将以为,这么做虽是为了大局,但仍未免有些……” 徐晃与盖顺之间有过一段恩怨,当初徐晃被王昌夺取功劳,盖顺虽不知情,但到底是驭下无方。事后败露,盖顺窘于颜面、资历,对徐晃也是颇有微词,本来这也只是个人情感上的喜恶,盖顺也是明于事理的人,不会将其带入到正事上。但此番南征一路下来,几乎都是徐晃立下首功,饶是盖顺心性沉稳,此时也有些坐不住了。 若是徐晃又助他拿下赵韪,那自己这一趟岂不尽是作为陪衬了? 盖顺想了半天,看了看急于立功的众人,终于沉声说道:“徐公明既已降服张鲁,自当出力助我平乱,这本是为国家便宜所计,岂能生有私心?” 梁兴一时语塞,低头不语,脸上却不见惭愧之色。 盖顺没见到梁兴低头的神情,顾自说道:“若是真不甘见功劳分润于他人,倒还不如趁此多想想如何尽早破敌,克竟全功。” 一直沉默不言的王昌突然请命道:“将军,在下愿做前锋,为将军登城破敌!” 梁兴见他抢了先,也不甘落于人后,紧跟着请命。 众人也都不是喜欢算计同僚的人,只是看在徐晃的北军步兵营屡立大功,心里有些不平衡而已。此时被盖顺转移视线,一个个都被调动了情绪,纷纷出声请战。 盖顺心里略松了口气,刚准备点将,却听帐外有一传令兵跑来说道:“禀将军,城中有人出来投营,说是李异、庞乐有要事相告!” 原来李异与庞乐见张鲁投降,朝廷入蜀势如破竹,心中早有归降之心。却又见赵韪冥顽不灵、还打算让李异做弃子,这才导致他们二人最终决定发动兵变,与朝廷里应外合,杀死赵韪。 盖顺得知这个消息后,虽是半信半疑,但仍让人在暗地里做好准备,直到派出去的探子得报庞乐确实带着精兵护送赵韪偷偷出城,他这才下令发起进攻。 养精蓄锐的虎贲军没有选择攻城,而是径直往赵韪等军杀来,赵韪猝不及防,连忙催促亲将带兵抵御,自己则试图返回城中固守。而正在这个时候,庞乐临阵倒戈,加入虎贲阵营,与其一同参与剿杀赵韪死忠、亲兵的战事当中。赵韪顾不得恨庞乐背恩,仓皇逃至城下,却如何也叫不开门。 一抬头,这才发现城头的大纛早已换上了凭风飘扬的‘汉’字旗,李异一脸冷酷的俯视着赵韪,并使人往城下抛了几十颗人头全是赵韪留下的军中亲信。 赵韪这才心知中计,心如死灰,仰头对李异叫道:“好、好!我生平不曾亏待尔等,如今功利当前,你就拿我这颗人头讨爵赏吧!” 说完,便在庞乐追上来之前拔剑自刎。 李异心中冷笑,见城外战事已毕,这才大开城门,迎接盖顺等兵马入城。就此过后,益州境内再无任何一支叛乱的军事力量,南征之役也宣告结束。 盖顺如愿以偿,抢在徐晃完全搀和进来之前,快刀斩乱麻的解决掉了赵韪,勉强使这场仗的功劳与徐晃降服张鲁的功绩平齐。梁兴、张横这些南军众将靠自己得了战功,而不是等徐晃、赵云的接应,对北军步兵营的一丝丝嫉妒也消减了许多,皆大欢喜。 益州平定,裴茂大喜过望,当即下令大飨三军,猪牛羊等肉食酒馔供应不绝。又连夜写就捷报上传,荀攸也紧随其后,将自己近来在蜀地所见所闻一应报上,并请皇帝念在益州人心未附的份上,暂且多加恩待。如此一来,山路南行,直等到五月初的时候,朝廷的诏书这才姗姗来迟。 宣诏的正是皇帝亲信的省中八秘之一、新任给事谒者杨修,年仅弱冠的他与同龄的傅干、法正一样,在开春以后被授予他任。跟傅干他们比起来,皇帝似乎是不舍得让杨修出任地方为令、长,而是让他做给事谒者,专掌宾赞受事,作为使者传诏中外,结识多方名流大臣。 都上至司隶校尉裴茂、下至一介白身的来敏,凡是在南征之战中立过功的人,都纷纷出城迎接。 杨修顾不得寒暄,依次宣了好几份诏书。 第一份是治罪,直接说‘元恶待诛,本属刘瑁,孙肇乃其心膂,今并斩首,示之市朝’,杀了首恶之后,又有恩惠施于蜀人‘衣冠高门,被逼偷生;猛士豪强,暂且苟免。人非尽如大丈夫,况乎人情如此,今赦揖等大过者死罪,改流邛都,余者罚金以为诫’。 那些曾在孙肇等人的威逼之下,曲意逢迎的豪强、士人们听到这里不由大松了一口气。只要朝廷不再追究此事,性命身家可保,这罚金也就算了。荀攸在一旁看到这些人的神色,不免摇头苦笑,虽说这些都是自己尽可能向皇帝争取来的,皇帝虽说接受了他的建议,但还是在诏书中不经意的流露出了嘲弄不屑的态度。 对刘瑁、孙肇等一干作恶者进行‘惩罚’,大肆立威了以后,就是对裴茂、荀攸这些人进行‘封赏’,以怀德施惠。 裴茂因功被封阳吉平侯、荀攸封陵树亭侯,至于一直为大军负责粮草的武都太守韦端则被增秩中二千石,待遇比同九卿这是自河东太守王邑之后,第二个享受秩中二千石待遇的地方郡守。 伐蜀大功,朝廷止步于封侯,并无其他的官职赏赐,而裴茂等人皆心服喜悦,无一人流露遗憾失望的神色。这是由于汉室朝廷在当前的威望仍在,名器尚未泛滥的缘故,所以裴茂等人才会特别珍惜重视,若是在历史中朝廷迁播,皇帝窘迫到要用木头刻印来封官,随意封侯、将军,这些官爵也就无人在乎了。 裴茂等人领受封赏,不日即将班师回朝,而有些人却是要留下来带兵镇守皇帝到底没有忘记盖顺在阳平关下的奋力死战,录功拜其为虎威将军,使之镇守阴平,又封都乡侯、徐晃则为抚军中郎将,镇守汉中,封都亭侯、甘宁也因参与投诚有功,被封为横江校尉,镇守江州。 这三人与上庸都尉太史慈一起,共同掌握整个益州的军事力量,分别防备不同方向的敌人,虽是官职上以虎威将军盖顺最尊,但皇帝并没有明确表示以谁为主,相信在战时,皇帝还会另外指定主将。这么做不知是皇帝仍还不信盖顺领兵的能力,还是皇帝不愿将益州的兵权交到一个人手中,总之各人都有各人的看法。 荀攸与裴茂等人起身接诏,杨修十分敬重的向二人行了一礼,而后往旁一站,代为介绍道:“这位是原侍郎、今益州刺史邯郸公,这位是原万年令、新蜀郡太守华公……” 蜀郡太守高被拜为弘农太守,封关内侯,不日即将与其他蜀地官员北上,新任的益州刺史正好是荀攸认识的,当初在他家隔壁的张昶府中,荀攸曾见过邯郸商与杜畿两人辩论盐政。邯郸商与杜畿本为求告进仕而来,见荀攸不肯松口,只好按照程序进了吏治科。 后来杜畿因为成绩优秀,被选去河东,如今是河东郡丞,在河东甚有政绩,被朝野众人视为是太守王邑未来的接班人。而邯郸商却沉寂岁余,蹉跎了一年才被选入光禄勋属下侍郎,如今到不知是乘了什么东风,从三署郎选调为一州刺史了。 裴茂有些莫名其妙,甚至开始怀疑这封诏命是否出自皇帝的本意,要知道他从未听过这个邯郸商有什么过人的才能或者声名,一旦被拔擢为一州刺史,而且还是益州这种大州的方伯,这似乎有些不符合皇帝的手段。 这个疑问,直到杨修出口,才算是勉强给了他一个答复:“国家有云,益州刺史不同于他州方伯,只给秩六百石,职权唯孝武皇帝时‘奉诏六条察州’。” 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四十五章 暑气蒸腾 “铁打房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 。”儿女英雄传 长安,宣平门。 建安元年五月下旬的时候,整个关中持续了近两个月的干旱,天气燥热无雨,酷热难挡。天空中连块像样的的云彩都没有,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天地犹如蒸笼一般,尚且还不到中午,便有人都热得喘不过气来了。大树下、门洞里,到处都躺满了纳凉避暑的人。 说是乘凉,其实个个都有一身出不完的臭汗,也就只有城北渭河岸边、或是城南鼎湖、城西上林苑这些地方还算是清凉宝地。 钓台之外由远及近、依次侍立着郎卫、兵卫,在门下站着殿前羽林、虎贲郎,门后则是十来个黄门冗从。此时皇帝尚在钓台中,他们这些承担着随时应命、护卫御前的低阶官员们仍在兢兢业业的守护门庭。 两个中黄门站在廊下,正热的口干舌燥,往门内翘首观望着。果然,没过了多久,便有穆顺领着一干太官、汤官走了过来,招呼起张绣这些殿前羽林、虎贲,乃至于其他郎卫兵卫。说是皇帝见天气暑热,赏众人吃瓜、喝酸梅汤解暑。这本是件微不足道的举动,却十足的抓住了众人的心,他们一面说着感激皇恩,一面走过去准备喝完凉饮。 张绣等几个殿前羽林郎、虎贲郎牢记着使命,不敢上前,倒是穆顺亲手端着送了过来。 “诶!怎么这汤还是热的!”一个中黄门抢先喝了一口,满口的酸梅汤倒像是温热的一般,丝毫不觉得有何冰凉。 发放汤果的汤官一边给人舀汤一边说道:“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冰镇?不信这时候你往井里跳下去,保管那水都是热的呢!” 中黄门听了,有些不甚满意的嘟囔了几句,好在瓜是刚从仓库里拿出来的,汁多皮薄,果丞多给他分了几块,这才让他住了嘴。 “这连井水都热了?”张绣端着酸梅汤,口啜饮了一下,抬头说道:“凉的!” “可不是他胡说么?”穆顺笑着站在一旁,看着张绣说道:“张郎不要理会他们,说这些话无非是想多讨几口凉水喝,顺带发发牢骚,这天热得厉害,谁心里都有团火似得。” 说着,穆顺便转过身去,脸色一凛,道:“喝完了就到一边守着去!别再让我瞧见你们还躲在阴处,不然仔细着你们的皮!” 穆顺年纪轻轻,管理那几个中黄门却是颇有手段,早早的便有积威,那几个中黄门听了,一个个再也不敢发牢骚,仰脖一口气喝完了冷饮,便像老鼠似得蹿到自己该站的位置上去了。 殿前羽林、虎贲们都是从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中低级武官,又是皇帝日常带到身边行走的护卫,低位非同一般。是故他们可以一边慢条斯理的喝着冷饮,一边在廊下轻言细语的闲聊。 张绣拿着半碗酸梅汤站在廊边,靠着廊柱,静静地听着同僚们说话: “听说孟子敬与太史子义,这回在汉中可算是立下大功了。”说话的是一个彪形大汉,脸上的眉目犹如石刻,举手投足之间处处透着山石一样的稳重。 这员彪形大汉正是殿前虎贲郎许褚,他曾带着部曲跟随太守刘艾参与过争夺汝南的战事,汝南一战后,朝廷嘉赏众将,其兄许定被封为汝阴都尉,带着许氏的家兵部曲,与被拜为阳安都尉的李通一同镇守汝南。而许褚因其勇名被皇帝特诏入长安,拜为殿前虎贲郎,一路上由于在汝南被交卸军务等事缠身,竟是晚了周瑜一步入朝,也错过了这次伐蜀。 “是啊。”坐在许褚身边那个黑瘦黑瘦,长得像只猴子似得人物,正是机缘巧合之下通过层层铨选进入殿前羽林郎的京兆杜陵人张横。与许褚平淡的仿佛叙述某件事情的语气相比,他的语气就有些比酸梅汤还酸了:“一个是上庸都尉,一个是虎贲仆射。若是跟着裴公继续南下,攻城夺地,这会子少说也是封侯了!” 张绣在两人背后默然不语,低头看着手中的半碗酸梅汤,不知在想些什么。 算起来,除开孟达、太史慈两人立功以外,近两个月前被派去凉州的周瑜,此时应该也要有大功的消息传来吧?虽然张绣与周瑜并无太多的深交,平常也一直认为对方不过是凭借着献还‘传国玺’而拜为的羽林郎,没什么真本事。但在听说周瑜西去凉州以后,他心里便潜在的、甚至是笃定的认为,周瑜一定能大放光彩。 他也不知道自己对周瑜是何来的信心,兴许是初次相见时周瑜给他的那幅翩然潇洒、智珠在握的印象让他念念不忘。 在凉州老家的时候,可不曾见过如此风采的人物啊。 张绣心里不自觉的回忆着,心里顿时有些不自在,如今这些晚他做羽林郎的孟达、太史慈、乃至于周瑜,都将一个个在外建功立业,而自己呢?似乎从一开始,便就只是个羽林郎,他至今仍记得皇帝当初在第一次见他时,有多么激赏他年轻时为荐主报仇的豪义,他一直以为皇帝是赏识他的。 可随着这两年下来,张绣头一次对这个观念产生了动摇。 难道不是这样么? “你这就是言重了,封侯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也不看这次南征,封侯的也就只有裴公、荀君他们几个,要是随便立个什么功就封侯,那岂不是太不值钱了?”许褚面无表情的说着,他其实并未有什么情绪,只是他长得就很有种吓人的气势,哪怕是平平淡淡的说出一段话,都让人以为许褚这是在冷言冷语。 张横皱了皱眉头,显然也是误解了许褚这说话的态度,忍不住反驳说道:“我等可是殿前郎官,国家的亲信,出来就是注定成大事的。你瞧那秘书郎法正,也是国家的亲随、心腹,几个月前只是病了一场,国家便急着遣派太医南下,这两日封赏也是不少。就这份重视,可不是谁都能有的,所以我说,若是他们跟着继续南下了,封侯也不难。” 许褚应声说道:“封赏自凭功绩,你只看到法正得拜黄门侍郎,但另一个秘书郎出身的,沮县长傅干,却仍只是转任下辨长。可见我等虽为亲随,偶有优待,但对封赐爵赏一类的要事,国家还是秉持公允的,不然,岂非是让旁人生怨?” “是啊,你说起这个,我也觉得奇怪。”张横一口咬下一大块瓜肉,清香的果汁顿时顺着他的手滴落在地,溅起几缕灰尘。他一边咀嚼着,一边疑惑不解的说道:“傅干既是壮节侯的儿子,平日里没少受国家的恩遇,此番由他帮着武都太守一同调度军粮,也算是有功,怎么……最后就只做了下辨长呢?” 见张横仍执着于皇帝必然会偏袒亲信、甚至无视最基本的‘赏罚分明’的观念,许褚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也终于看清了此人不可深交的特征,他摇了摇头,低头一口喝完酸梅汤,‘啧’了一声,继而站了起来。 以张绣的个子,在通畅的庑廊里根本藏不住,张绣也没有故意躲藏偷听的意思,只是看似随意的站在一边,不参与这场闲谈罢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甘于籍籍 “而使之昧昧无闻,安得不饮恨于九泉,抱痛于百世哉?”剪灯余话 许褚看向张绣,迟疑了一瞬,开口说道:“我等本司内职,护卫圣躬,看似没有彼等在外领兵的人显赫,但论及权重,我却以为远胜于彼等。火然文raa`” 张绣站在廊下,本想给许褚让开去路的动作骤然一顿,上下打量了这个汉子一眼,问道:“仲康兄从汝南调入羽林,心中真是作如此想的?” 许褚与张绣彼此都是任侠出身,虽然一个在凉州一个在豫州,从未见过面,但豪侠之间讲究大方豪气,向来不需要繁琐的接触就能互相熟悉。虽然才认识不久,两人的关系却已经到了说这种话的份上了,许褚从汝南战场上征入长安,等若是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失去在外打仗立功的机会,张绣推己及人,深认为对方心里也会有不情愿。 “这本不该由我来劝导你的。”许褚鼓励似的拍了拍张绣的肩膀,侧首看了一眼正在瞧热闹的张横,随后与张绣擦肩而过,说道:“你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 张绣心神猛然一震,面色复杂的看着许褚宽阔的身躯逐渐远去,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确实是比谁都清楚,对贾诩来说,他留在羽林监,比外任为将更能发挥价值。张绣也深知这是叔父张济与贾诩两人商议定下的安排,没有容他自作主张的机会,虽然他始终无有怨言,但作为一个二十来岁的伙子,还有什么是比征战沙场更让人心驰神往的呢? “看什么呢?”张横站起身,来到张绣身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会错了意:“别看了,放眼整个南北军,估计没人打得过他,就是可惜了。” 他这边假惺惺的为许褚惋惜着,一旁的张绣却没有答话,他仍目不转睛的盯着许褚离去的背影,对方昂然走去的姿态像是最忠诚的卫士,无论把他放在什么位置上,他都能踏踏实实的干下去。或许他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子,或许,许褚考虑的比张绣更为长远。 张绣站在廊下想了许久,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得,抬手将剩下的半碗酸梅汤灌入口中,随即跟着许褚的方向,在廊下静静地看护着。 钓台之中,风清浪静。 关中旱情正炙,弘农、左冯翊、京兆尹等地各处都在报灾,河流水位减少,很多地方都用水困难,何况现今还是夏季初盛之时,再过些时日等到了盛夏三伏,关中说不得就要热成焦土。作为承明殿理政的众多宰辅大臣,马日、赵温等人早已为此事而忙得焦头烂额,生怕在自己手中出现任何民变。 而皇帝也几次召集众臣商议治灾方案,在得闻有些偏远县乡已经出现衣食无着的流民时,更是当即表示要以身作则,节衣缩食,与百姓共渡难关。 虽然皇帝表现出了极大的亲民之举,但天不下雨,这个消息仍旧没能让关中百姓振奋多少,就在众人忧心忡忡的时候,裴茂战胜凯旋的消息如一场甘霖浇在心头。只要南征胜了,就一切好说,有上下贯彻有力的朝廷一丝不苟的执行救灾事务、有军功赫赫的禁军在旁镇守、又有皇帝勤政爱民的一派表现,关中不愁民心不定。 所以在收到裴茂等人凯旋班师的消息后,知道皇帝最关心的就是这件军国第一要务,来不及写节略,大致商议了一套犒赏的规制便匆匆赶往皇帝时常避暑观景的钓台。 司徒马日与司空赵温、太尉董承等人一进来,却见皇帝正与卫将军王斌说话。 “……司隶校尉裴茂、侍中荀攸等臣,虎贲中郎将沮隽、射声校尉严颜、步兵校尉赵云等将业已抵达槐里,明日即可至长安。”执掌京兆军务的卫将军王斌在一旁恭声说道。 “兵符与节仗,让裴茂明日入朝了再做归还,不急于一时。”皇帝穿着一件轻薄的衣,头上简单的挽着一个髻,插着发簪,靠在凭几上,手撑着额头,一副懒洋洋的神态:“明日一早,你代我出城相迎……不,太尉来的正好,由你为首,领卫尉与舅父出城,从少府拨钱,照往例颁赐。” 董承一进来就被指派了犒军‘重任’,这让他猝不及防,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尽量遮掩着语气里的不情愿说道:“臣谨诺。” 众人本为庆贺而来,见皇帝已先做好了主,一时有些无从措手,赵温反应得快,接口说道:“南征大胜,朝廷本该按例赐宴,可如今时局艰难,臣等商议……”赵温往身后两人看了看,表示一致的看法:“不如减省?” 少年本就火气十足,最为怕热,皇帝皱着的眉头多半是在不满这闷热的天气。但在赵温等人眼中,却像是在不满他们商议的这个方案,只是君心难测,他们谁也说不准是前者还是后者。 前者倒还好,多搬几桶冰、或是凉水进来就是了,若是后者…… “多事之秋,只好委屈他们了。”幸而,皇帝是个开明的人,他从善如流道:“不过宴席可罢,一应的封赏不可少。” “臣等谨诺,已吩咐下去,关中各处皆将知朝廷天军之功,断不会让彼等锦衣夜行。”马日稽首,应声说道。 “如今益州已定,据裴茂所奏,益州、汉中等地多年无有灾乱,百姓殷实,官府富庶。”皇帝轻抬左手,示意马日、赵温等人免礼起身,继续说道:“益州今后想必不会再有战事,唯一可虑者就是南中诸郡,不过如今朝廷目之所及,乃在关东、只要彼等夷王不叛逆作乱,朝廷就暂且容着他们。” “还是圣虑周全,治大国如烹鲜,凡事皆有缓急先后。为今之重,乃在于关中旱情。”马日说道。 皇帝看着对方,接着往下说道:“民之所重,在于粮。现今关中粮草不足,而益州府库多有余粮,我适才说过,益州今后再无战事、又无灾乱,空留如此多的钱粮也是无用,倒不如尽皆运往关中。” 赵温正是一愣,一旁的董承却抢着似的说道:“君上说的是!以益州之有余而补关中之不足,正合治国之道,臣附议。” 第二百四十七章 弱蜀弊益 “而乃使理乱殷之弊民,显荣爵於藩国。燃文说raa`”管蔡论 从益州调运钱粮北上关中,一是为了纾解关中的旱灾,确保百姓不至于没有饭吃;二是为了间接削弱益州的实力,只要益州府库没有足够的钱粮,便壮大不了任何人的野心。 先以救灾为名调运粮草,至于在路途会造成损耗多少姑且不问,等到今年的旱灾结束后,从益州转运钱粮充实关中也渐成了习惯,皇帝便可在这个基础上尝试着去触动中央与地方分税的利益蛋糕。只是在眼下,仍然是以援关中、弱益州为主。 “益州刺史邯郸商我见过,别的不说,单是一点,办事就很得力。”皇帝简单点评道,对于邯郸商,他并没什么很满意的印象。当初在召见他的时候就能看得出,邯郸商胆怯懦弱、表面上儒雅优容,实际上自私贪婪,这样一个性格缺陷、又处于权力边缘的人物,只要给足了好处,就会不遗余力的为提拔他的人办事。 当初为了寻这么个人物,皇帝可没少费心思,如今当着众人的面提起邯郸商,他也说不出什么有何出色的地方来,只好拿一点‘办事勤恳’来搪塞:“这次调运益州钱粮支援关中旱情,就由他来经手,也好看看他的才能如何,以后也好视之授任。” 东汉以降,刺史的权力逐渐扩大,不仅秩二千石、与太守品秩同级,还能领兵作战,干预地方政务。刘焉当年提请重设州牧,其实就是在刺史现有的权力基础上,使其增加了更多明文规定的权限、得以名正言顺的治理属下郡县。 皇帝亲政以来虽然嘴上未曾明说,但对州牧制度却是十分反感的,所以无论是封官还是授任,他都仅给刺史的名号。就连当年身为幽州牧的刘虞千里入朝,也照样被改任为刺史,不过是给了他秩中二千石的超然待遇。 韩遂等人所在的州郡是朝廷的权力目前难以触及的地方,刘虞、钟繇所处的州郡又急需有人领头集权而不是分权,所以他们领着的刺史名位仍是拥有一定的军政权力。与他们的现实情况相比起来,益州无内忧外患,自然不需要军政集权的长官,同时也就成了皇帝触动地方改革的另一个试探。 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邯郸商担任益州刺史,却只给他秩六百石,权责只包括监察二千石等地方官是否秉公理政、是否与地方强宗豪右相互勾结等六条基本职事,把从东汉以降,州刺史逐渐成为一个郡太守之上的行政官员重回到了最初设立的原点,单只负责监察的重任。 这不仅是对益州官僚、豪强力量的削弱,更有可能会重新改写汉代的刺史制度。 然而董承并不在乎这个地方制度的改变会对他有什么影响,他只知道,皇帝无论出于什么心思而力求促成的‘弱蜀’之策,自己一定要全力支持。 “君上所言,臣以为然。”董承看了眼神色复杂的赵温,低着头说道:“益州各地粮草久存无用,多年也无急需,如今关中有灾,倒不如转运北上,以解燃眉之急。至于途中损耗、山行不便,臣以为饶是如此,也不能因噎废食,应着益州刺史审度从事,便宜而为。” 益州刺史的改制,虽然使邯郸商手中的权力大幅缩水,不能随意干涉太守民政,但却使其地位超然,可以为皇帝监察地方,打击豪强,督促行政,比如这一次调运蜀地钱粮,就由邯郸商亲自负责督办地方官员。这一方面能加强中央对地方的掌控力度,防止益州这种地方再度出现割据势力;另一方面也能对益州的战争潜力与富饶程度有个摸底,做到心中有数。 皇帝‘嗯’了一声,在席榻上忽然坐正了身子,微俯身看着赵温说道:“赵公以为何如?” “眼下旱情要紧,益州既有余粮,自当捐输以纾国难,岂有畏远吝费的道理。”赵温面不改色的说道,不仅如此,他甚至还主动建议道:“益州多豪富,朝廷不妨劝捐,如此,还能再多一笔钱粮。” “劝捐倒是算了。”皇帝摇头说道:“底下那些胥吏我明白是个什么样,说是劝捐,搞不好最后就会变成强缴,益州可再经不起折腾。何况朝廷如今已无战事,并不缺粮,不必杀鸡取卵。” 赵温似乎早知道皇帝会这么说,想也不想就应承了下来:“陛下睿鉴,是臣思虑不周。” 见赵温很是上道,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刚才刻意敲打,就是要试试赵温的心思。因为很快就将有一批生力军入朝,赵温羽翼丰满、势力膨胀,手下党羽一多,心思也会跟着变样。以后会不会继续唯皇帝马首是瞻,可不仅是今天这么几番话就能看出来的。 “过几日蜀地士人即将随军入朝,来敏、孟光、杜琼等人拜为郎中,董和、张肃等人举入吏治科学习政务,至于费、吕等官宦子弟,先使策试,再依才能决定是否纳入太学。”皇帝忽然说起了益州士人们的去向,对于这些士人,尤其是费这些耳熟能详的历史名人,不用是不可能的。 而且出于‘弱蜀’的策略,皇帝也不能把这些有名望、有影响力的士人放任在益州本地不管,不然邯郸商这些朝廷派去的官员也不好就地开展工作。为了防止他们一次性抱团壮大,皇帝与马日、杨琦等多方势力达成了默契,关东、关西士人罕见的认可了吏治科的功能,打算将他们放进吏治科学习一年半载,到时候分批放出来,众人也好有个适应的过程。 “这些虽是早已议定的去向,但我仍不得不再提一句。”皇帝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赵温,表示重视:“蜀地阻隔日久,彼等士人尚且不甚熟悉我朝新政,不明白我设吏治科的本意。为免彼等又生出当年的是非议论,少些麻烦,还得由赵公这个本地乡人亲去陈说才好。” 这无疑是给了赵温一个联络乡人的机会,他连忙点头答应下来。 “帝王之治天下,没有不博求众才的,如今益州被举贤良堪治民者有数十人之多,都快比得上赵公当年在关东征辟的俊彦了。”当年朝廷的威势与现在的威势自然不能同日而语,皇帝也只是随口对比了一番,主要是强调道:“我还是那句话,被举之人,无论是直接为官、还是先入吏治科。但凡于任后有不称其职者,所举之官司,亦皆治其罪。” 众人无不凛然,尤其是听在王斌耳中,更是如寒霜侵体,他不知怎么的就联系到了自己,因为这益州刺史邯郸商与蜀郡太守华歆,都是他直接或间接的向皇帝举荐的人物。 第二百四十八章 去其螟螣 “蝗螟,农夫得而杀之,奚故,为其害稼也。”吕氏春秋不屈 “各地蝗虫都扑灭的如何?”皇帝拿起杯盏啜饮一口,随后轻叹了口气,终于说到现今朝政的重点:“还有三辅、司隶等地的旱情,一应通报上来。” “臣谨诺。”赵温与马日等人对视一眼,尽量拣了好的先说:“自三月下诏各地官府领民搜捡蝗卵,捕杀螟蛉以来,起先百姓黎庶不信蝗乃卵生,只顾着青苗耕种,不肯用心应付,官府不敢强命相逼,仅是出资采买蝗卵。唯有各地军屯、民屯得奉切诏,认真办事,两个月来搜捡焚毁蝗卵无数……” “官府不敢强命,但可以温言劝勉,我听说有些官员在劝民搜捡蝗卵的事上就很得力。”皇帝抬手打断了赵温的话。 赵温明白过来,着即答道:“陛下睿鉴,地方各官在奉诏搜捡事上,确有不少堪为范则,譬如左冯翊种拂,严于律己,治郡颇有政声,百姓无不心慕而从之;河东太守王邑用盐来换取百姓搜捡蝗卵、呈交官府,据奏报,河东一郡百姓黎庶无不踊跃搜捡,几乎无有螟蛉之忧。待到现今,除开几县偶有蝗群,其余诸地,却是不曾有保灾情。” 左冯翊种拂与河东太守王邑以不同的方式取到了同样的效果,若要分个优劣,在时人眼中,无疑是种拂以道德感化黎庶的方式为上,王邑以利驱民的方式却不易受人重视,这一点,在赵温说起二人事迹的先后顺序就能看出来。 但在皇帝眼中,他却更为欣赏王邑的做法,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种拂他们一样,能以自身的道德修养感化黎庶,治理天下终归到底还是要靠那些专业性的行政官员。而没有经过系统的培训,符合皇帝要求的专业性官员实在是太少了,这些就得靠太学、吏治科等教育机构慢慢的‘百年树人’才行。 “有旱必有蝗。”皇帝无不欣慰的说道:“朝廷修了两年的河渠池陂,又有新的耕作之法、农耕之器推行关中,可谓是备旱已久,即便今年旱灾大盛,年底也不过是粮食减产,只要朝廷免税不征、及时赈恤,黎庶就都有活路。是故,我最忧虑的,就只有蝗群啃食禾苗、让百姓颗粒无收。现在听了你们的话,我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这一切,都是君上运筹帷幄、勤政爱民的结果,臣等不过是忝奉职事,供君上驱走而已。”董承立即阿谀道,还不忘为自己表功:“听说京兆有民不信蝗虫卵生,京兆尹胡邈为了示信于民,与长安令一同不知用什么法子,将搜来的虫卵孵出了螟蛉。黎庶见了,皆深信不疑,由此政令推行,通畅无比。后来传及旁郡,皆效仿信服,难为彼等想出这个法子。” “先让吏部记着,等年底时再一概叙功。”皇帝点了点头,随口说道。 此时朝廷虽不说政通人和,但经过这么多次的吏治整顿,已经可以算是一个具有行政效率的政府,再加上水利完善、府库充盈、又减轻了蝗灾的压力,朝廷完全有能力应付关中这场大旱。赵温、马日这些辅政理国的大臣们办起事来也就从容了许多。 “虽是朝廷早有绸缪,但天威难测,非人力所能胜之。”沉默许久的马日咳嗽一声,终于出声说道:“据奏报,右扶风、弘农及京兆南部等县早已通川燥流,异井同竭,老弱不堪远汲,贫寡单於负水。据说当地已有黎庶为求口粮,卖地卖子,若是朝廷、官府皆束手不管,恐有失人望。” 这一句建言仿佛切中要害,皇帝垂思稍许,沉声说道:“先下诏,免去今年关中受灾郡县所有赋税,再传诏各地,开仓放廪,务使百姓有所生计。” 众人然诺,皇帝又问了些事,遂让他们都回去了。此时正是午后,往常的这个时候皇帝若是无事,会带人前往上林苑骑马游猎,或是与人微服,不过如今既是多事之秋、加上天气炎热,好动的皇帝也没有了优游的心思。 皇帝在钓台坐了一会后,思来想去,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心内苦恼,面部表情却是控制得极好,一旁的穆顺瞧不出端倪,适时的提醒道:“陛下,今日该轮到桓公讲书了。” 太仆赵岐与御史中丞桓典是皇帝的两个授业恩师,皇帝虽然聪慧,但对于文简辞奥的经书大义仍有不逮之处,是故每日由赵岐、桓典二人轮流为皇帝讲授经书。有时甚至还要多请教秘书令荀悦、兰台令史蔡邕、太中大夫郑玄、博士韩融等一干经学大儒,一天下来,几乎有一半的时间要放在读书上,这也成就了皇帝好学勤思的美名与日渐精深的儒学素养。 今日正好是轮到桓典来为皇帝讲授《尚书》,龙亢桓氏几代帝师,以讲解《尚书》起家,博学精识,等若是这一学说的权威。桓典为人也一丝不苟,刚介自守,他当年为司徒袁隗所辟举,转任侍御史,常于街头乘骢马而行,京师无不畏惮。后来随朝廷迁都,拜御史大夫、封关内侯,在成为帝师后仍是耿直廉干,为关东士人所信服,与杨琦等人很是交好。 “桓公讲规矩,非危坐不言、非正室不训。”皇帝似是想起了什么,眉头一松,说道:“授学的地方以往都在石渠阁,现在就摆驾过去吧是了,我有话要先与桓公吩咐,让秘书监的人晚些过来。” 韦诞、王粲这几个秘书郎们平常不出意外都是要跟着皇帝一起在名师座下学习的,今日刻意回避,想必是有事要说与桓典,穆顺留了个心思,应诺而去。 皇帝乘车从石渠阁前走下,阁檐下的石渠中水流淙淙,跳跃着金子似得的光芒,阁前的人员、驻跸、卤簿一如既往。石渠阁对面的天禄阁中,负责校勘《汉纪》的蔡邕闻讯赶来,也跟着在车下见礼,这副场景似曾相识,就差当天的那阵清畅如水的琴声了。 回想起那日的情形,皇帝看着蔡邕,玩笑似得道:“令爱还躲在阁中?” 蔡邕额头冒出冷汗,讪笑道:“臣女自知上回有所失仪,故不敢再入宫中冒犯。” “你教女有方,膝下无不是读书知礼的,上回就当一桩美谈雅事,我也未曾怪过尔等。若是因此而自怨自艾,让长公主失却良伴,却为我的不是了。”皇帝笑着说道,一副宽宏雅量的样子:“听说长公主与令爱交好,常在一起研习经书,若是她不愿再进宫来,蔡公就许她常去长公主府上吧。” “臣谨诺。”虽然知道皇帝对蔡贞姬确实没有什么恶感,但蔡邕还是弄不清皇帝的意思,有些没头没脑的应承了下来。 皇帝点了点头,也不再说什么,径直往石渠阁中走了进去。 帝师、御史中丞桓典未过多时便来请见。 第二百四十九章 其敢惮勤 “卿一人处南台,一人处北省,当使天下肃然。火然文raa`”北齐书宋游道列传 桓典人过中年,仍旧精神矍铄,同样是耿直强项的性格,如果说身材瘦弱、已显老态的侍中杨琦像是一株苍老有力的劲松,那么桓典就是经受刀削斧砍、风雨不侵的石像。 跟年迈和善的赵岐比起来,皇帝心里其实是更为敬重桓典这个严师的,在将桓典请入阁中以后,皇帝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道:“御史台与尚书、谒者并称‘三台’,桓公位居宪台,掌刑法典章、纠正百官罪恶,位高权重。朝廷百年以降,上下吏治败坏,虽然近年来经过整段,好转了些许,但烂根虽除、顽疾仍在。” 说完,皇帝诚恳的看向桓典,在他看来,刚正不阿的桓典正好适合御史中丞这个位置,可以为他监督百官,一定程度上保持吏治清明:“宪台本为风闻纠劾、肃清吏治所设,桓公既居此位,可当惮勤为上。” “唯唯。”桓典面色沉静,听了这话,也不管皇帝有没有那个意思,直接下拜谢罪道:“臣平日自认秉公持正,无有错处,若是臣敢有犯法等事,不待他人劾奏,臣先自请严惩!” “言重,言重!”皇帝连忙伸手劝慰道,对于这一番君臣之间你来我往的流程,他早已驾轻就熟:“桓公办事惟谨、端正,我都是看在眼里的。要使吏治清明,不是光杀几个蠹虫就可以根治的,其最紧要者,唯在于政。这次关中大旱,朝廷是一定要派粮赈济,但又该如何预防底下郡县胥吏不在这笔钱粮中取利,且使其绳之以法,便是宪台的功效了。” 桓典依然是一副不温不火的神情,像是皇帝所说的正好也是他要讲的:“陛下睿鉴,臣也有此打算。御史台位居中央,难以对各地官吏检核问事,既然要对地方吏治有所纠劾。臣以为,不如遣派台中御史,下驻地方,也好就近监察。” 皇帝眨了眨眼,明知故问:“我记得国初的时候,御史台就有这项外任御史的制度?” 像是寻常那般师生之间就某个经义的疑难一问一答,桓典同时也认真的回答道:“秦时便有此制度,孝惠皇帝时曾予以沿袭。” 在汉初的时候,监督地方郡县的主要还是沿用着秦代的‘监御史’制度,郡监与郡守、郡尉平起平坐,各司其职。后来高皇帝创业建国,出于对那些功臣们的信任,并未派人监察地方,使得地方监察制度成为白纸一张。后来也是由于汉初的不事监察,对郡国过分放纵,终使诸侯坐大。 直到孝惠皇帝即位后,方才重新在地方设置了监御史,并且更为明确了监御史的职权。但又出现了众多监御史玩忽职守、与地方官互相包庇的不良事件后,在孝文皇帝时便有了‘丞相史出刺,并督监察御史’的规定,这也是‘州刺史’的滥觞。 秦代‘监御史’制度传至汉代,从不设到重设,从重设到被新事物所替代,经过了几代帝王的努力,最终形成一个成熟稳定、且行之有效的地方监察制度。 “监御史早被州刺史取而代之,其废置也是由于其身不正、失其所设立本意,指派郡监无不与地方同流合污,一同对朝廷敷衍塞责。如今再复启用,也无一个预兆,怕是会有纷纷议论,又提及当年弊处。”皇帝听了桓典的话,显然是心动了,但仍有些由于、不肯下定决心的样子。 桓典见状,如何会不明白皇帝的意思? 由于刺史在制度上属于丞相的属官,对丞相负责,即便本朝已经没有了‘丞相’,但本质仍是一个处于御史台之外的监察体系,所以刺史一开始出现等若是直接分走了御史台监察地方的职权,二者是相互对立的。而刺史制度沿用几百年下来,逐渐从一个巡察地方的六百石官变成统属军政大权的一州方伯,俨然已经偏离了朝廷设立此职的初衷。 桓典知道皇帝有意让刺史重回最初的轨道,但此间需要触动的利益之大,就算皇帝也是深感棘手益州刺史邯郸商其实就是皇帝对此举的一个试探,但就效果而言,朝野内外有许多人并不买账。就连并州牧刘虞都曾几次上疏,旁敲侧击的问过几次皇帝对于刺史制度的真实态度。 其中阻力之大,让皇帝觉得与其将已成行政长官趋势的刺史制大破大立,倒不如换个更省力讨巧的法子,另起炉灶,从故纸堆里重新将已成历史的监御史捡起来,拍拍上面的尘土,重新使其焕发生机。 这么做虽然省事,但无疑会增加御史台、也就是御史中丞桓典的权势,随着皇帝越来越重视吏治,桓典在监督朝廷公卿的事上拥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若再让他将势力延伸到地方。就算桓典一心为公、耿介刚正,皇帝也不得不考虑他背后所站着的势力。 但这件事于公于私都是利益巨大,饶是性格强项的桓典此时也不得不向皇帝低头,表明心迹:“臣自从步入宪台簪笔以来,于当年之事多有所闻,也颇有心得。臣以为,孝惠皇帝重设监御史本无错处,之所以出现种种弊端,非政之错,实乃用人之过。选贤与能,古今为重,若是选拔皆贤能,得以为朝廷纠察地方,又如何会有与地方私相包庇之举?” 见皇帝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眼神之中似乎还鼓励他继续往下说,桓典默然了一下,只好再次言道:“臣以为,只要朝廷选派干练清廉之人,朝中便不会有话可说。若是还有议论,必是地方官员为一己之私,不愿身侧受人掣肘,此等‘众议’,大可不必理会。” 桓典说来说去,迟迟不肯说出让皇帝满意的‘让利’、‘妥协’之语,这让皇帝像是凭白给人做了嫁衣。但对方偏又吃准了现今的情况,建立地方监察制度势在必行、利用御史台又是最为便利的方式,根本不怕皇帝下大成本绕开御史台。 面对这么个软硬不吃的‘老师’,皇帝如何会遂他的意? “话是如此,我心仍有忧戚,凡事理当循序渐进,贸然推行并不妥当。”皇帝话锋一转,像是忽然改了个主意,让桓典心神一震:“我看各郡的督邮也有检察属吏、案验刑狱、检核非法等职权,监御史的职事,倒不如让督邮来做更为适宜。” 第二百五十章 讷而慎行 “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raa`”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桓典面色变了几变,以往镇静的语气罕见的带有一丝心虚:“陛下,督邮只有纠劾各县属吏、案检非法等责,且为二千石遣吏循行,不得监察郡府。若使督邮行监御史之责,一来无往例可循,名实不副、二来无以纠察郡府,彼又为郡府所举,易与之包庇纵容,岂非重蹈故事?” 皇帝轻笑一声,很快给予了反驳,似乎圣意已决,不容更易:“这也简单,着即诏使各郡督邮一律归朝廷指派,如吏部辖各郡吏曹掾。再拔擢品秩,居郡丞之右,就再不怕郡守挟制,扰乱监察。” 桓典刚想据理力争,脑海里蓦然想起当初也是在沧池,皇帝对着他、侍中荀攸、少府张昶等一干人,毫无预兆的要推行盐铁专营。那个时候他自然是不同意,熟读《盐铁论》的他素来支持废除专营,以‘进本退末,广利农业’的说辞,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原本团结一致的关东、关西等士人在皇帝的合纵分崩离析。 皇帝驭下,善于因势利导,这是这两年来朝野大臣在经过数场围绕集中皇权的风波后,所得出的宝贵经验。 桓典并不是愚笨的人,此中皇帝已在言语中透露出重用御史台,使之成为监督中央以及地方的监察系统,只要监御史重设于地方,桓典的官职虽然还是御史中丞,但却已是握着御史大夫的权柄。只是要想做到这些,就必须重新往地方派遣得力的监察官员,这势必会引起地方势力、即当地豪强与郡县长官的强烈反对。 如果皇帝是真的要推行监御史的制度,桓典自然当仁不让的帮助皇帝推行下去,甚至不惜得罪地方上的实权派。可若是皇帝要拿这种大事与桓典做利益交换,以桓典的脾性,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他也不再虚与委蛇,跟皇帝在对方故意抛出来逼他的幌子做无谓的争辩,径直说道:“天下乃陛下之天下,臣忝为职守,日夜惮勤,也是为了陛下之天下!监御史乃便宜之事,何有私利可言?还请陛下睿鉴。” 这等若是公然顶撞了,在一旁侍奉的穆顺顿时大惊,本想出口呵斥,但见对方是皇帝的师父、向来又积威已久,一时愣怔了下。而这时,皇帝却先冷笑了一声:“这也不假。”他顿了顿,眼神越发难以捉摸:“可我听说治人之本,实委公卿及各司曹掾,得其才则政通人和,失其人则讼兴怨结。” 一边说着,皇帝的视线也向桓典看了过来,桓典性子倔强,不肯低头,只肯勉强把视线移到地面一块块斑驳的石砖上。 皇帝见状,心里不由叹了口气,同样是耿直的脾性,他忽然觉得桓典比杨琦还要不好打招呼。或许杨琦在刚直之间,还有委婉变通,而桓典却是有些死脑筋,不肯转弯。 刚才这番言行举止,若是其他什么人,皇帝没准就厉色喝问了,可面对桓典却不行。 谁让他是自己的老师呢…… 为了说服这根硬骨头,皇帝语气恳切,放弃了寻常的那些手段,轻声说道:“万世之制固然完备,也敌不过人心。若朝中大臣真是一心为国,何有关东、关西一说?又如何会有政争迭代、吏治糜烂?桓公博闻多知,应当明白我的意思,以如今的吏治,监御史势在必行,可又如何做到我所言的‘治人之本,实委公卿及各司曹掾’?” 桓典知道皇帝是担心他的立场,会在他权势大涨之后出现影响朝局平衡的变故。他虽然是皇帝的老师,却不是皇帝的亲信,只是刚好坐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其性格、资历、人望刚好又是御史台最合适的掌舵者。碍于种种原因,皇帝也不好冒着风险把他这个众望所归的人调换下去,所以才想事先与他做思想工作,看能不能从他这里换得什么。 既然双方之间已经半遮半掩的把话说开了,桓典也不继续装聋作哑,拱手说道:“臣记得陛下开设吏部时,曾重订官员考课之法,其中有‘若德教有方,清白独著,即加褒陟。若治绩无效,贪暴远闻,登加贬退’等语。臣不才,忝为帝师,而无一日有所助益圣德,如今遭逢此任,臣以声望所加、治国之重,断不敢辞。若有处事不断,臣愿请自裁!” 皇帝瞟了桓典一眼,对这个回答并不如何满意,于是没有吭声,只听桓典接着又说道:“御史台一旦监察上下,必然权重,而宪台又位居外朝,与禁中交通不便,不易时时为陛下所制。愚臣浅见,不妨另设一职,以沟通宪台,直达天听。” “另设一职……”皇帝沉吟道,至此,他也觉得再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假意思量一番后,沉吟答道:“我看也无需新设,尚书台同为‘三台’,又有‘中台’之称,沟通中外。自订立、明确各部职权以来,权责明晰,各有所重。若论起监宪台之政,以为督查之任,我看刑部就可以。” 刑部的前身就是二千石曹,掌管司法诉讼等事务,改为刑部以后,其司法诉讼的权力被移交给廷尉,只有一个对重大案件最后审理和复核的权力。这个职权虽然关键,且凌驾于廷尉之上,但跟执掌财货审计的度支部、考核官吏绩效的吏部比起来,这个权力未免太。 朝廷的权力轨迹自皇帝亲政以来,便有着向九卿等部门分散具体政务的执行权、向尚书台转移督查施政的监察权、以及向承明殿集中大政国策的决策权的趋势。 如今按皇帝的意思,刑部今后要负责在宏观上指导、协调、督管御史台、廷尉等相关部门依法开展工作。虽然没有明确的规定职权,但表述越笼统,其可操作的权力范围就越大。 桓典是个慎思笃行的人,对皇帝有意识的将行政权力一分为三、使朝廷各部门的职权更加明晰的用意当然十分清楚。皇帝早先话里也做过许多暗示,如今说起来,不仅是要他同意,还需要他身后站着的关东士人、杨氏等人对刑部新职权的赞成,并在彼等麾下的御史台权力大增以后还能受到皇帝的掌控。 皇帝关注着桓典脸上神色的变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御史中丞及侍御史等官,执宪中司,内掌兰台,纠察百寮。但彼等终归少府辖下,如今尚书台与谒者台皆已分离自立,御史台位置重要,也当如此。” 桓典神色一动,板着的脸终于有所松动,他拜道:“陛下睿鉴。” “监御史的事情,且以督促派粮赈济之名,选调廉洁能干的御史发往司隶各郡。等水到渠成,再上疏议论,定成制度。”皇帝缓缓说道。 第二百五十一章 饥时理会 “东边遣使去赈济,西边遣使去赈济,只讨得逐州几个紫绫册子来。raa`”朱子语类卷一零六 在历次改制之后,执掌监察大权的御史台已沦为少府的一个下属机构,御史台职权与地位的大幅缩水,再加上此起彼伏的宦官、外戚、士人争权,吏治败坏,也与御史台难作为有关。而御史台这柄利器的削弱,与其说是历代皇帝的有意无视、倒不如说是各方忽视的结果。 如今御史台重新被皇帝分离出来作为一个独立的实权部门,其上又有总司御史台、廷尉等刑狱司法等官员的刑部,显然是要对吏治给予制度上的保障。 待桓典走出石渠阁后不久,皇帝的草诏很快就发到了承明殿、尚书台等处,先是将秩千石的御史中丞增为二千石,使御史台正式分离自立,又诏使桓典选派侍御史分赴关中各地郡县,调查各地旱情、督促钱粮发放。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关中的气候也愈发的炎热,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等郡接连出现了不的灾情,时或有邻村百姓传来争水械斗的事故。谷价也每日飙升,由一开始的百十钱上涨到数千钱、甚至有些地方出现了万钱一石谷。这种谷还是那种尚未完成脱粒的,等百姓买回家脱粒去麸以后,重量还要下降。 “现在外间的谷价一石值多少钱?”长安令王凌冒着满头的汗从后厢走进,随手从一旁的婢女手中接过葛布,往额头与两鬓随便擦了擦,拿在手心。 长安北部尉秦谊在一旁从王凌手上接过葛布,躬身说道:“听长安市长于东西市里的算筹,城内的谷价已经是一石四千钱,京兆尹治下其余诸县都有五六千钱之多。” “稻谷尚且如此,那豆麦呢?”王凌摆手支开了婢女,单独邀秦谊入座就谈,说道:“关中推行种稻不久,垦田不足,量少价高倒也说得过去,但豆麦粟粱等物却是百姓主食,去岁乃丰稔之年,于今若是再高,可就是有妖异了。” 秦谊闻言,心的觑了眼四周,轻轻地说道:“如明府所言,长安豆麦已至一石二千钱。黎庶手中没有五铢大钱,只好拿董卓当年铸的钱去换,可从官府换来的大钱又买不起足够的粮食。那些黎庶没有法子,不知是谁想了个主意,索性不换大钱,直接拿钱去讨买粮食,这会子东西市里都乱成一团,长安市长几次劝我过去安抚……” 在汉代,类似于长安、雒阳等大城重镇,皆设市里以供居民商贸,以‘市长’、‘市令’治理其政。长安市长掌长安城东西诸市里的治安、商税及铨衡量度等事,并不同于现今的市长。其下有丞,皆为通明法的士人所补任,直接归属京兆尹管辖,而与长安令互不统属。 所以身为长安令的王凌按理是做不得声的,但他此时却多了句嘴:“我记得长安市丞李义,还挂着平准监的职权?有每个十日便将市里讯息上呈平准监?” “唯。”秦谊点头答道,这两年来他跟在王凌身边也熟悉了许多事,想事办事的方法也比以前要老道:“长安市丞看似位居市长之下,其实直属平准监,可随时通达天听,位置何其重要。京兆旱情严重,而郡府迟迟不许发放赈济,致使粮价飞涨,黎庶倾尽家产买来几斗米,才吃几天就没了。京畿都是如此,更别说其他地方了,这李义不可能不将此事上呈国家。” “你这是在提醒我留意?”王凌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颔下特意蓄着的胡须,二十二岁的他为了保持威严、不使上下人等看轻,只好将自己打扮得像是三十岁的模样:“京兆的谷价在上个月才几百钱,一朝涨了十倍,就算没有平准监,国家也不会不知道,此刻多半是记在心里,不消多时便会拿来发作。” 秦谊心里本来是清楚的,这两天京兆尹胡邈借口京兆尚未出现灾民、朝廷又无具体的抑价诏书,不肯贸然开仓放粮。如今听了这话,他却是糊涂了,胡邈办事能力虽然一般,但心思谲诈,算计起利弊来很有一套,如今他眼皮子底下就有一个平准监,如何会看不出这么做的凶险呢? “巨利在前,谁人会不动心?纵有千万风险,只要心存‘法不责众’的侥幸万分之意,便会有人铤而走险。”王凌似乎看出秦谊的心思,沉着的说道:“谷价沸腾,黎庶无有钱财,只好卖田求活,而这时谁又肯高价收田?最后得利是谁、府君胡公迟迟不肯开仓赈济又是为何,你难道还不明白?” 趁着荒年高价售粮、低价买田,这是全天下所有的地主豪强几乎都会做的事情,也是土地兼并的基本流程。秦谊父亲一代也曾出身农家,自然知道在荒年灾年的时候,各家大户都会大捞特捞。有时候就连官府也管控不住,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彼等到底是乡里大族,不敢侵犯,何况这又是长安京畿,与朝中公卿关系匪浅,府君胡公又如何敢拦?”王凌家中本也是太原大族,然而在王允死后逐渐走向了下坡路,家世不复以往。他又是清正的性子,此时鄙夷的哼了一声,轻笑着说道。 “可是国家乃至朝廷诸公,想必都已知此事,胡公再如何也不会甘冒这个风险。”秦谊在王凌鼓励的眼神下细细思索了片刻,脱口道:“莫非是胡公也有刻意纵容、借故惩治之心?” 秦谊本是吕布军中的帐下吏,略习军阵、粗通文墨,辗转调入王凌属下,一直以来虽说是兢兢业业、勤于职守,但在许多方面仍旧差人一等。如今见他在自己的培养下逐渐有了分析时局的能力,王凌很是欣慰的点了点头,说道:“单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放心将你举荐外用了。” 他刚一老气横秋的对年长与他的秦谊说完,秦谊尚未来得及继续追问详情,门外忽然走来一名吏,站在门边说道:“禀明府,朝廷派了侍御史进驻郡府,说要督办赈粮事务,胡府君托在下请明府过去。” “来了。”王凌拍着扶手站起身,走到一头雾水的秦谊身边,声说道:“你跟我去一趟,从旁再多学着些,京兆尹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第二百五十二章 孰以显廉 “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火然文raa`很毋求胜,分毋求多。”礼记曲礼上 京兆尹胡邈是地道的凉州人,能从边陲郡一路爬到现今这个二千石的位置上,运气是一方面,其独运的机心又是另一方面。作为董承的心腹,又是奉朝请、可以在常朝上站位的京畿首长,胡邈并不怕本地那些豪强给他施加的压力。 其实在经过两年前那次清丈上林的事件后,三辅等地的豪强们早被收拾过一顿了。只是随着这两年相安无事、又有旱灾的暴利当前,一时许多放松了戒备的豪强便经受不住诱惑,打算与胡邈合作,拒不出粮,哄抬谷价、打压田价。趁朝廷及时开仓之前,向受灾黎庶贩卖米豆、兼并田地。 他们以为自己给的利益足够多,能让胡邈行文京兆各县、尤其是针对不像最初那样受皇帝重视的长安令王凌,对他们的举动大开方便之门。可却不知胡邈在虚与委蛇的背后,与王凌一样,都抱着相同的一份算计。 大热的天,胡邈躲在衙署阴凉地摇着扇,一边纳凉一边慢悠悠的说道:“京兆的谷价涨的高,其余的地方呢?有了京兆做表率,其余的都是纷纷效仿吧?” 在胡邈的身边摆着一副矮木几,上面摆着凉浸浸的一壶冰镇冷酒,寒气缓缓在青铜雀壶上沉降,器身沾着水珠,像是刚从极深的井水里捞上来。矮几的另一边同样摆着蔺席,一个清瘦的文士坐在一侧,他两鬓早已流出豆大的汗,正口口的啜饮着冰凉的酒水,看样子不像是解渴、而像是在借此消火。 听了胡邈的话,这位满头大汗、急需解暑的文士不带丝毫留恋的放下了酒盏,规规矩矩的回应道:“如府君所料,京兆如此,关中等地如何会不闹?只是左冯翊去岁才经受一场动荡,当地豪强战兢、左冯翊种公为人清正,所以其地谷价虽有增加,但还未到黎庶坚持不住、卖地求活的地步。至于右扶风……” “左冯翊的那帮豪强被朝廷前后杀了两次,敢犯事的早就死了,这会子有种拂在哪里镇着,又有游氏、徐氏这一帮人从旁帮衬着,决计闹不起来!等朝廷调度粮秣、督促赈济的诏旨下来了,左冯翊的民情也就结了。”胡邈把手一挥,手中的扇子随着他的动作摇出一阵清风,他指了指桌上的酒盏,很有气度的对身边这个自制力极强、很少表现得为物欲左右的文士说道:“酸梅汤坏牙,倒不如酒水清冽,梦符可多喝些。” 这人正是京兆丞左灵,青州人士,早年以郎中的身份随朝廷迁都长安。其人与现今尚书仆射吴硕一样,都善于结交权贵、趋炎附势,但他却饶有手段,在各方势力面前都能说得上话,办事又克制,从未行差踏错。是故虽然如今的地位不如吴硕,但其风评与在朝臣之间的人脉却远胜于彼。 此刻左灵淡淡的往几上酒盏瞥去一眼,眼底流过一丝渴望,却不曾伸手去动,反而慢悠悠的将适才被打断的话重新接上:“至于右扶风的民情,与左冯翊犹如天壤,我听说该处的谷价难抑,几度涨至数万钱一石谷。黎庶卖田鬻子,几有逃荒流离者,郡府不能制。” 胡邈听了这话,眼珠一转,冷言冷语的嘲讽道:“右扶风傅睿不是治烦理剧的一把好手么?孝灵皇帝时还做过代郡太守来着,入仕比我还早,怎么如今连一个灾民都管不好?还‘谷价难抑’?” 左灵投其所好,跟着做出一副不解的样子,思索着说道:“许是抱着与胡公一样的心思,想先故意纵容,而后施以雷霆?毕竟如今远的不说,单是三辅境内的变动,哪怕是草木折伏、风动霜降,居于深宫里的国家也能犹如耳听目见,了然于掌中之纹。三辅物价沸腾,黎庶生计无着,国家如何会不知道?若是已谋而后定,我等地方干员,自然要领悟上意,分君之忧。” 胡邈、种拂等人无不是人精,自然从皇帝长时间对物价飞涨而视若无睹的举动中,看出些许端倪。他们也有自己的打算,如若皇帝真的被下人蒙蔽,那这笔与地方豪强交往的‘生意’就可做可不做;如若皇帝在欲擒故纵,想借此杀一批人俘获底层民心,那他们不仅能干干净净的把自己摘出来,还能为君分忧、充当铲除哄抬物价的奸商的先锋。 这是一个互相默契不言的过程,胡邈与董承早在以前就商议过,在如今董承的权势与恩宠逐渐被赵温分走的情况下,先要做的就是借由蜀士入朝等事,最好让赵温引起皇帝猜疑。然后再利用当前这件事,在皇帝跟前立下一功,再现当年清丈上林的赫赫功绩以证明董承一系仍旧能为皇帝做牛做马。 所以胡邈与董承、董凤等人绸缪了数月,早已布置完全,以至于如今在气定神闲的同时、还能随口点评同级的右扶风傅睿:“但傅睿可做的不干净,一介郡守,连‘物价’都抑不住?也亏得他北地傅氏颇受陛下厚遇恩待,不然这一次非但做不好、反而还会被人拖进去。” “扶风高门林立,豪族众多,饶是傅公出身显赫,一时也不好强压。”左灵脸色有些古怪的为傅睿辩解了几句,复又问道:“但即便是有人最后要拿他同罪,以陛下对壮节侯的激赏追恩,说不得会……” “不会了。”见左灵毫不知情,胡邈立即解释道:“若是他被人拖下了水,陛下若是偏心,又有何公允可言?又如何处置其他同罪者?”说罢,他又顿了顿,似乎有话悬在嗓子里不知该不该说给左灵这个心思深沉的人听。 但左灵仍一副诚恳受教的样子看着他,让胡邈犹豫了下,最终还是说出了口:“此外,我从董公哪里听见些许风声……这桩事情,说不得能为我等看个风向。” 第二百五十三章 简举平当 “自非察访善恶,明加贬赏,将何以黜彼贪怠,陟此清勤也。raa`”魏书列传第三 “风向?”左灵头一次从胡邈口中听到这个名词的新用法,他知道这想必是胡邈常在太尉董承身边、而董承又时常靠近皇帝的缘故。所以辗转从皇帝口中听来的新词,逐渐流传开去,左灵已经见怪不见了。此刻因其他注意的,却是胡邈口中的那番话,他进一步问道:“难道说……北地傅氏已经不受圣眷了?” 胡邈刚想说话,转而醒悟过来,一口断定道:“我可没这个意思!” 接着,胡邈又说道:“是非皆在帝心,我等为臣者还是少妄议得好。” 尽管他反应的及时,但左灵还是从对方口中套出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何况他最后那句话实在太欲盖弥彰了。 皇帝疏离傅氏不知是何时从宫中传出来的消息,起初由董皇后告诉董承的时候,董承等人还不放在心上。认为如今吏部尚书傅巽、右扶风傅睿、秘书郎傅干人人身居要职、典司大权,其年轻一辈的傅允也在太学里有才气,在旁人眼中这是一个如日中天的北地高门,丝毫看不出有何遭受冷遇的样子。 直到这一次伐蜀之战,皇帝对有功之臣进行封赏的时候,董承才暗中窥出端倪:同为秘书监出身,监军谒者法正被拜为黄门侍郎、担任亲随,而沮县长傅干却仅被转为下辨长。如若皇帝仍对傅氏荣宠不减,即便傅干功劳不及法正,也不至于落得这点薄绩。 胡邈心知在朝堂上的任何一个变化,都会事先在细微之处有所表征,等到事态开始闹大的时候,那才是一锤定音、无可悔改的终局。只是傅干那件事严格来讲,到底说明不了什么,所以董承与胡邈等人商议后都打算静观其变,借由这次傅睿在右扶风任上的失误来观望风向。 看到左灵的神色,胡邈心中其实隐隐有了些悔意,尽管左灵目前是一个他信得过的人,但还远远不到让他接触这些机密的地步。他咳嗽了一声,将扇子放在矮几上,严肃的说道:“这几日朝廷将从御史台派侍御史下放关中各郡、督促赈济,可见朝廷已有了决断。在侍御史来之前,你且先替我出面向杜氏、王氏等豪强陈说,劝其趁早收手,也不怪我不提醒他们。” 左灵讶然道:“怎么、御史台遣派御史的事情,朝廷不是还在争论么?听说司徒马公以为此举是朝廷不信地方大臣,容易使上下割裂,议论了几天终未见下文,如何突然就推行了?” 他到底是不了解中枢的情况,还是要靠胡邈来解释道:“马公岂会不知此政断无寝废之理?之所以如此,无非是要多争些时日,好为底下那些人脱身功勋士族、累世贵戚,不仅傅睿惹不得,便是朝廷一时也不好妄动。不然,如何对得起国家‘善待英烈勋臣’的名头?” 马日虽然为人清正,但扶风马氏瓜瓞绵绵数百年,人口蕃息,旁支近亲众多,总会有一批鼠目寸光的族人看不清形势、听不进告诫,自以为自家有个身为三公、位居宰辅的大臣,便可以在乡里胡作非为。彼等只知一荣俱荣,借着家世为非作歹;却不知一损俱损,自己惹下的祸事也会殃及全族的道理。 面对一个人口繁盛的大家族,马日应付朝政尚且艰难,如何有余暇能管得住乡里亲族?对于彼等在扶风的所作所为,他即便知道、也管不住,只好视而不见,等到皇帝有意要查的时候,这才设法拖延时间,好让那些人趁早收手。皇帝也是没有将事态扩大化的意思,给了他们时间应对,换取监御史的顺利推行。 左灵会意,也不停留,顾自下去代表胡邈召见京兆杜氏等一批与胡邈亲近的豪强,向他们传递最新的消息。 杜骘亲切的握着左灵的手,热络的说道:“此等大事,多谢左公不忘相告!” 左灵不敢瞧这位淡出仕途的老者,虽然杜骘无甚才能,但他若是想要结交如今炽手可热的河东郡丞杜畿,还得靠对方来为他牵线搭桥。在任何时候,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总是没错的。左灵任由对方执着自己的手,淡淡笑道:“杜公说笑了,这一次关中大旱,黎庶少食,全赖各家出粮救济。于今朝廷已有明诏放粮、又有御史督查,在下担心生出误会,特请示府君,劝杜公早些明悟,莫要与朝廷夺这济民之‘恩’。” 此等消息自然不会告诉所有人,不然消息的‘价值’就会大打折扣,朝廷也会因为捉不到足够的替罪羊背锅而顺延牵连。杜骘精于此道,幸而他借由董凤,与胡邈有这一层关系在,不然朝廷外放御史的事情,他还要被瞒在鼓里。到时候消息灵通的人都跑了,自己却还不知情的在长安大肆高价卖粮、低价收地,那么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左公说的是,但无论如何,今日之恩,老夫必然是断不肯忘的。”杜骘知道消息的可贵,对左灵自然感激备至,心神安定之下,他转念又想到京兆的另外几家:“只是不知,韦氏、骆氏……?” 左灵不动声色的放开了与杜骘握着的手,一边伸手示意与其步入庭下,缓缓说道:“杜公忘了?韦氏自有天恩,何须我等多言?而骆氏,料想彼等才人不乏,应是有自知者吧,我与彼等不甚熟稔,若是上赶着说了,反倒落了下乘。” 京兆韦氏自打武都太守韦端屡立大功,受皇帝封赏以来,其权势水涨船高,隐隐有压过昔日与其平齐的杜氏、第五氏、金氏的风头。杜骘听了这话,知道韦氏肯定是有别的渠道能从容脱身了,于是心里略有吃味,知道听见另一个对头骆氏对此毫不知情,这才欣悦不少。 显赫的高门大族可以凭借多年的关系、或者官居中枢的族人等多种渠道来探知朝廷政策的风向,以借此抢占牟利的先机、并且能早于其他人及时收手,逃得一劫。其他豪强由于实力并不如马氏、杨氏,其所能得知的朝廷关键政策风向便会有滞后性,而势力越,滞后性就会愈加严重,所受到的波及也就越大。 所以那些底层的豪强要么就随时观望大族的动静,与之同进退,要么就想法设法与官府、权贵打好交道。若是什么都没有的豪强,等到他们知道朝廷要派遣御史下发地方监督开仓放粮等一系列赈济的时候,御史早已经到郡府门口了。 派往各郡的侍御史无不是御史中丞桓典精挑细选,而放在京兆的尤为重中之重,这一次来到京兆的侍御史,来自并州太原,名唤侯汶。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不过如是 “遇有水旱疾疫,则开仓廪,悉府库以赈之。”————————治平篇 侯汶相貌堂堂,既是出身太原侯氏,但因为平日里表现的颇为清正耿直,为同侪所敬重。几次风波下来,虽然不曾晋升为官,倒是安然无恙、保全禄位。 胡邈是听过对方大名的,知道他讲清高,所以怕被对方看轻、也没备什么薄礼,径直下阶出门,以寻常的流程将侯汶迎至正堂。 宾主落座,胡邈又一边指使人去请长安令王凌,一边打算在王凌来之前,二人先做一番寒暄,互相摸个底:“长安百姓苦旱久矣,盼朝廷赈济如盼甘霖。御史奉诏督粮,正可见国家拳拳爱民之心、可解此方百姓忧难。” 侯汶拧着两道好看的长眉,脸色发青,阴阳怪气的说道:“京兆尹自然是晓得分寸的人,长安百姓还得靠你这个本地守令来解,我不过一区区六百石,可不敢越俎代庖。” 胡邈眉头一皱,心中暗道莫非是自己与董承相善的缘故,所以不为侯汶这些士人所喜?但如此关头,他还摆这副作态,倒显得有些不顾大局,与传闻中的声名不甚相符了。 这般想着,胡邈声音也有些生硬了,他回敬道:“侍御史监察不轨,柱下此番前来是肩负王命,奉诏持斧,岂有袖手无为的道理?还请柱下三思。” 侍御史在周代的时候被称为柱下史,因而胡邈有此一说。 侯汶本就不悦,他在御史台过了好些年清贫的日子,起先在王允麾下,要保持一个清廉的形象,故不敢造次;后来又在刚正的桓典手下,愈加不敢有什么非分之举。如今好不容易讨来外任的机会,如若能趁着职务之便,多赚些好处,又何乐不为?倒是这个胡邈不开眼,一点‘意思’都没有,也不知朝野对他‘善交际’的风评是怎么来的。 当下,他用冷冷的声音回道:“我确实是肩负王命,长安黎庶家中无粮,毁家难买一斛粟,这些朝廷都看在眼里。来之前我已奉有诏令,京兆不同他郡,此次开仓赈济,由太仓令与我一同处置。太仓的谷麦有太仓令王绛调派,王君办事谨慎有度,我不好干涉。至于京兆的仓廪,就得劳烦胡府君了。” “不敢,不敢。”胡邈一直紧蹙着眉头听着,此时方才舒展了几分,笑着说道:“我已想好安排,等明日时在东西市里开设店铺,低价售粮、另外在城门处搭建粥棚,为为饥人作糜粥。御史届时与我同去监验,督促放粮,如何?” “胡府君。”侯汶没有答话,反倒屈指叩了叩桌案,很有一分审讯的模样:“朝廷若就此为止,那城中这帮哄抬谷价的豪商大贾可还查办?若是就此放之不理,他们赚足拿够,得不到教训,下一次还会再效今日做法。只是这民心,可就再也回不来了啊。” 胡邈愣怔了下,答道:“豪商哄抬物价,这件事我早有耳闻,近日正准备遣吏处置。” 侯汶单握一拳,放置案上,冷笑道:“可我听说长安有几家豪商大贾与府君关系匪浅,这一次公然抬价,官府在我来前却迟迟不见处置,诚然可疑啊。” “府君,长安令来了。”门亭长忽然走了过来,在檐下说道。 胡邈有些羞恼,他冲门亭长摆了下手,表示先不急着带王凌入内。而后趁着此间无有他人,沉声问向对方,要把这事弄清楚不可:“御史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自诩做的干净,没有证据,但御史风闻奏事,若是就此劾奏他,胡邈也会惹来一身麻烦。但对方看上去没有任何要将此事上奏的意思,胡邈逐渐习惯了对方与传闻中不符的做派、甚至隐隐有些熟悉,这种拿着把柄要挟对方的做法,不正是说明自己也是有取所需么? 侯汶笑了一声,终于图穷匕见:“太仓的米粮大半要作军用,用一分米粮,日后朝廷用兵就少一分米粮。而京兆仓廪则不同,此次赈济,我想还是要以京兆为主。那些豪商囤积居奇,其间或有亲疏,只要府君秉持公义,谁还敢说什么是非?至于京兆的赈济,不妨就由在下来督管好了。” 原来是看别人赚够了,自己心里头不忿,也想趁机捞上一笔? 胡邈心中讥笑连连,他此前刻意打听过侯汶的家世,虽是出身太原侯氏,但家道中落,自贫困,因为曾将唯一的米粥给母亲吃而为乡人称善,由此被太原名士郭泰看重,与郡府推举为孝廉。这样一个自过惯了民间疾苦的士人,入仕之后只会走两条路,而侯汶显然是走了人们最常走的那一条。 他明知故问道:“御史说的是!只是京兆仓廪储粮并不多,不然朝廷也不会再让太仓调配,若让京兆一力承担,总得有个万全的法子才行。” “这不难办。”侯汶心里早就有了计划,他收回放在桌案上的手,两手叠放腹间,一派文士风度:“煮粥的时候米豆参半,黎庶只要不饿着,又有不劳而得的粥糜,便不会有事。等府君处置了长安豪商,清查家财,再用彼等家中余粮,补此间之虚好了。” 原来是打的这个算盘!看来侯汶虽有贪念,但也不至于罔顾黎庶生死。只要胡邈‘及时’将豪商查抄,有了彼等家中的余粮,自然能将赈济的标准恢复到正常水平,而在此前的这段时间,侯汶便可从中获利。 胡邈听了这话,心里很不以为然,但面上仍赔笑道:“这倒不枉是一个好办法,只是平准监……” “京兆仓廪不足,朝廷如何会不知道?如此大事,我等又岂会刻意贪墨,平准监若是要查,便让他查就是了。”侯汶断然喝道。 “喏。”胡邈心里暗觉不妥,想了想说道:“既如此,我这便使仓曹将仓廪印钥托付给御史,万望御史能救我生民。”说着,他便向外间候命的门亭长使了个眼色,门亭长会意,立即走了出去。胡邈这才点了点头,继续安排道:“长安令王郎熟知政务,素有‘王公’之称,此次赈济,不妨让他从旁协助。” 侯汶听到王凌的名字,神色一动,不知如何便答应了下来。 第二百五十五章 兴平仓米 “天子布德行惠,命有司发仓廪,赐贫穷,振乏绝。”————————礼记·月令 长安城阳光明媚,黛色的瓦片上似乎都照耀着一层金光,就连影子都淡了许多,即便是树荫下也闷热得将近窒息。 作为数万百姓生产生活的都会,不乏有沟渠河从城外汇入未央宫沧池、又从其中流出,贯穿全城。沟通护城河、连接漕渠、向北汇入渭河。其中有条沟渠,是当年孝哀皇帝使人构筑的,用途是引水穿长安城,注于太仓,以省转输之费。 当年的太仓既有环绕沟渠以防星火、又有广地深仓以储粮谷。中兴之前,长安太仓是朝廷重要仓储;中兴之后,长安太仓依然是朝廷应对西羌战事的粮食储备之地。 朝廷迁都以来,这个位于武库之南、安门大街以西的古老太仓再度修葺扩建、不断存储粮谷,使其由原本的战区屯粮仓库,再度成为当年首屈一指的粮仓。 即便是烈日炎炎,在太仓附近可以用以行船的沟渠边上,站在原地翘首盼望的几个人吹着水上拂来的凉风,身体丝毫不觉得有多热。与之相反的是,他们的心里却是格外焦躁不安。 “如何?来了没有?”一个头发黑白相间的中年男人在堤上庑廊来回踱着步子,他穿着一身鲜红的朝服,头戴梁冠,腰上系着条黑色绶带,绶带穿着的是一块巧的铜质鼻钮官印,象征着主人六百石的身份。 几条船停靠在漕渠边上,堤上还有三四十个吏员跟在中年男人身边。 此人正是大司农刘和属下劝农、平准、导官等‘五令’之一,太仓令王绛。 他话音未落,便见到远处沟渠上缓缓行来几只扁舟,打头撑来的舟上除了船夫,还一前一后的站着两个年轻人。 王绛忙一步走到阳光底下,在渠堤边伸头去看,只见微风阵阵,站在最前的那人穿着跟王绛类似的衣冠,全身上下无任何配饰,显得儒雅质朴。那人的衣袂随风而动,一只黑绶铜印在腰间若隐若现,那枚铜质官印在阳光下反射出熠熠金辉。王绛看他举重若轻的态度,一时竟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对方戴的不是一块六百石的铜印,而是执掌天下财货的钥匙。 眼见船将要靠岸,王绛不由自主的沿着石阶走下,刚到水边,船上那人便受宠若惊的跳了下来,连忙拱手道:“王公实在是折煞晚辈了!” “麋君!”王绛亲切的称呼道,他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此刻也顾不上寒暄,径直说道:“我可是盼了你好些日子!” 同为大司农属下的均输令麋竺闻言笑了一下,他说话仍是一种从容平淡的语调:“不敢、不敢!”他客气了说了几句,而后恰到好处的转过身介绍跟他随行的另一人:“这位是平准丞鲍出,贾公仍在孝期未归,平准监的职务皆由其人代理。此番陛下有言,说是‘官府放粮、各行其政,难收统筹之效’,故而特使平准、均输、太仓三监通力合作,联手平抑物价。” “未有明诏?”王绛细心的发现了麋竺话语中的不寻常。 “若有明诏,易为关中豪商所探知,此事就当出其不意。”麋竺显然是身负王命而来,一言一行都直接流露出皇帝的意图,说话也带有一点斩钉截铁:“陛下说了,要把这次平抑谷价当做一场仗来排兵布阵,彼等豪商不仁不义,此次绝非是让彼等畏威而退,而是要一举荡清这些宵,以警示后人,收拾民心!” 麋竺难得说这么重的话,王绛倒是愣怔了一下,心知这烈日之下不是说话的地方,遂伸手示意麋竺移步。麋竺客气的推辞了一会,与王绛二人并肩走上石阶,至于平准丞鲍出,王绛自始至终都未曾认真看过他一眼。尽管鲍出有着杀贼救母的孝烈之名,但平准监刺奸窥探的职权,还是让王绛这个纯粹的士人有些发自本能的不喜。 鲍出面色不改,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用右手习惯性的往腰间拍了拍,那把皮质黯淡的剑鞘被拍出‘啪啪’的声响。这仿佛让他心下安定了稍许,而后便抬腿跟在麋竺等人后头,往太仓走去。 “关中之重,其在京兆、京兆之重,其在长安。”既然是身负皇帝所托,王绛便处处表示以麋竺为主的自觉,何况麋竺的身份非同一般,与卫将军王斌有姻亲、就相当于是皇帝的亲信,王绛自然不敢怠慢。麋竺客套一番后也不做推辞,他没有选择去王绛办公的官署里说话,而是请王绛带他与鲍出来到此处最大的一间粮窖内。 这座仓库是数十间仓房组成,由于他历史悠久,是从前朝便沿用下来的老仓窖、其储藏空间与条件又足够大,是故被皇帝赐名‘兴平’仓。兴平仓从外表上看只是几座规制普通的大屋,走到里面,除了一座高大的锥形土山,以及四周零散摆放着一堆粮谷以外,什么都没有。 麋竺在东海时经手财货无数,在这座号称太仓最大的兴平仓内,他仅是状若无意的扫了一眼,便粗略算出这库房中存放的粮食不过六七千石。光是这么点数字,实在有负‘兴平’之名,但麋竺毫不意外,反而胸有成竹的在王绛的带引下往正中走去,一边走,一边顺着前面的话继续说道:“是故,只要长安物价平抑,关中这潭水便再无波澜,这场仗——” 他忽然在一处停了下来,慢悠悠的侧过身,面对着王绛、鲍出等人,很笃定的说道:“朝廷就赢定了。” 王绛沉声应道:“麋君说的在理,关中物价关乎黎庶生计,仅凭官府赈济尚不足应付,还得仰赖太仓才是。” 麋竺平视着眼前隆起的锥形黄土,听了这话,略微动了些许神色,却没有应答。一旁沉默的鲍出像是终于找寻到自己说话的份了,铿锵有力的说道:“赈济是官府的事,朝廷已遣派侍御史分赴各郡,不消太仓出面。于今之计,太仓要做的是配合打击商贾,平准均输!” 王绛眉头一皱,不禁朝鲍出看了一眼,见对方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像是被什么刺到了似得,转而看向麋竺:“这也是国家的意思?” “赈济灾民、平抑物价,各行其是,如此方能得统筹之效。”见对方问话了,麋竺无法回避,只好温和的说道:“王公莫不信我?” 这么大的是,王绛自然是信对方不会弄虚作假,长期以来,他一直都是个边缘人物。能坐到太仓令的位置上,全靠的是他多年来办事踏实稳重、不参与是非。既然有麋竺敢于承担,王绛也不再多说什么,径直绕过了这个话题,伸手指了指跟前这方既宽且长、像是坟墓封土堆一样的土山说道:“这里藏有二十万石麦粟,皆以麦糠、干土、草席等物混杂掩埋。我这些天让人将上面的杂物都清理了些,就等麋君带王命来了,方可动土开仓。” “太仓中还有多少类同此仓?”麋君简单观察了一番封土,确定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后,开口问道。 第二百五十六章 暑伤三伏 “上无纤云,下无微风。rara`扶桑其增焚,天气晔其南升。。”大暑赋 要打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首先就得知己知彼,王绛心里有数,正准备开口回答,却见外面急冲冲的跑来几个人。三人定睛一看,原来是王绛的属下太仓丞,那人对王绛、麋竺等人深深一揖,匆匆言道:“不好了,安门外出人命了!” 王绛等人吓了一跳,太仓就在安门附近,而最近长安令王凌正与侍御史侯汶在城内外搭棚施粥,导致城门附近聚集了许多没饭吃的灾民。此次若是安门附近生了民乱,太仓将会是首当其冲,王绛越想越是心惊胆战,连声问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如何会出了人命?” “那些流民饿疯了,听不进劝导,见着有粥吃就都冲上去抢,等抢到了一碗粥又嫌粥水寡淡。几个狠得砸碗闹了起来,城门候带人赶去喝止,两边人就打了起来,有四五个流民不知是被打死还是被踩死,尸体就那么倒在地上。”太仓丞也是碰巧听到安门哪里的动静,前去看了几眼实况,一副后怕的样子:“如今灾民越聚越多,若不赶紧制止,恐怕要出大事!” 见对方担心受怕的样子,王绛一时也没了主见,慌然道:“快、快去寻北部尉!” 此刻他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秦谊,这让麋竺感到有些奇异,忍不住看了王绛一眼。心中某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不假思索的喝止道:“一个的北部尉,寻他管什么用!” 王绛一时语塞,紧闭着嘴唇,灰黑色的胡须不住地抖动着,两眼紧盯着麋竺,只盼对方能拿个主意来。麋竺这时还算冷静,他们家当年没少在灾年的时候施舍灾民,这种分粥不均的事情他在东海国的时候就见得多了。只是那个时候关东正处多事之秋、流民中未尝没有掺杂着图谋不轨的奸人,而如今在关中安定情况下,却偏是重蹈往昔故事。 麋竺忍不住嘀咕了一声:“真是事出反常……”说着便对早已手扶剑柄待命的鲍出吩咐道:“去找城门校尉,请伏公来安抚局面。再知会执金吾司马公,请他整顿缇骑,预备不测!” 安门外的一场骚乱规模不大,甚至用不着等到执金吾司马防出手,很快就被城门校尉伏完镇压了下去。虽然之后的形势仍旧保持安稳,但这件事依然给朝廷君臣敲响了警钟。 等到翌日中午,皇帝在清凉殿刚用完一碗清粥盐菜,廷尉法衍就一边咳着一边来到殿下请见。在殿中,他把昨日抓获的闹事黔首的供词简明扼要的对皇帝说了一遍,原来这伙流民大抵来自长安附近的杜陵、霸陵,背后也没什么人指使,就是所在县邑出于种种原因不肯发粮赈济,又听说长安有粥棚,这才成群搭伙,结伴而来。 那天正好气候炎热,带头的几个人又是长途跋涉,饥渴难耐,心里早就有了一团燥火。等到了安门外见到施舍的粥水与预期形成了极大落差,烦躁气恼的情绪一下子如滚水沸腾起来,这才酿成那场骚乱。 一听说此时发于偶然,皇帝挑了挑眉,继续问道:“那昨日死的是守城的兵士还是流民?” 法衍这几日总觉得喉头干燥,像是旱了多年的地,灌多少水都不管用。又像是有块老痰,卡在喉头不上不下,让人难受至极,照平日他得咳上好一会才能消停。但此番在御前,他不敢失礼,只好费了全身的劲,方才将咳嗽的给生生压了下去:“死了四个,全是被踩死的流民,还有一个以为是死了,其实是被踩断了腿,这才倒在地上。” 看皇帝面色不虞,法衍又补充了一句,说道:“昨日查探时,确实是当场死了四人。但后来又死了一个城门兵,他是被人推搡、半边身倒进一釜滚粥里,皮肉被烫得不成样子,熬到半夜里就死了。” 然后,法衍接着又向皇帝说了一遍原委。 “民生多艰呐!”皇帝这才叹了一声,他看到法衍想咳嗽又不敢,憋得脸色涨红,于是很体贴的说道:“暑热易病,法公身子不甚康健,要多当心才是。好在我近来常让太官将绿豆熬制成汤,身燥心热时喝一碗,可解暑热烦渴。穆顺,去带廷尉到偏殿休息,再使人去一趟承明殿。” 皇帝喜欢琢磨饮食,以满足口舌之欲,这两年光是从宫中流传出去的新式食品就层出不穷,更别说专司御膳的太官署内不断更新、增厚的食谱了。 法衍知道皇帝是怕他在御前喝不下去,感激的谢了恩,这才声咳嗽着走出殿去。 黄门穆顺将法衍送到偏殿之后很快又走了回来,作为此时站在平准监背后的掌权人,他安静的站在皇帝身边,等着皇帝发问。 “各处的情形,你虽隔三岔五的报一次,但前前后后也不成个条理。”皇帝身体往后一靠,仰面望着屋顶榫卯斗拱的横梁,轻声说道:“于今你再完完全全的报一次吧,不光是物价,还有那些派下去的侍御史。” “谨诺。”穆顺答应了一声,便弯着身子,在皇帝身边一五一十的把平准监探得的情况都说了起来。 皇帝就这么靠在凭几上听穆顺说了半天话,忽然回过神来,面露疑色:“赵公他们为何还不过来?” 穆顺也是有些惊异,按理说承明殿与清凉殿相隔并不远,就算是走也该走到了,何况这些天气候酷热,皇帝怕马日这些上了年纪的老臣被晒到,特意准他们可以在宫中乘车出行。现在过去这么久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却是让人心头隐隐有些不安。 不等皇帝吩咐,穆顺便自觉的走到门口,还未招人过来问,穆顺的亲信、负责传召宣诏的内谒者令李坚便急匆匆的赶过来禀报,说是尚书令杨瓒从承明殿里走出来,刚说一句‘这地像是被火烧了一般’,然后就晕过去了。在场的司徒马日、司空赵温等人都被吓了一跳,承明殿里乱成一团,忙了好一阵后,马日等人这才过来,就在殿外等候召见。 听到杨瓒一直待在阴凉的承明殿内,刚一出来见到太阳就昏倒,皇帝就知道这是中暑的征兆。杨瓒今年也有五十多岁,何况此刻又是午后最炎热的时候。他一下子挺直了身子,连忙挥手让人去请马日入内,等众人到了以后,不待行礼,便着急的问道:“太医令是如何说的?” “臣代尚书令谢陛下牵念之恩。”司徒马日稽首说道:“太医令说是‘伤暑’,需要静养。” 第二百五十七章 孰有斯难 “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ra`”论语季氏 尚书令杨瓒中暑昏倒的实在突然,皇帝看上去似乎有些措手不及:“尚书令既然身子不好,就让他放下手头上的事,暂且在家休养吧。这些时日确实是事务繁多,劳累诸公了,还望诸公多爱惜身体、努力加餐才是。切莫因案牍劳形,致使朝廷失却练达之干才。” 听着皇帝关心的话语,马日等人皆唯唯应下。 今夏的大旱如大火燎原、愈演愈烈,即便是在通风解暑的清凉殿里,皇帝也是忍不住常常让穆顺为他揩拭额头的汗水。这一次安门民乱,很难说背后有无推手,或许是要干扰朝廷赈济的大事、或许是想引开朝廷放在某事上的注意力。 等到好言宽慰了一干大臣之后,皇帝又派人将偏殿里的法衍再度召来,虽然他早已知道事情原委,但如今当着马日等一干人等的面,还是得按例行事。 听面色稍有缓和的法衍将事件一字一句的复述完,皇帝开口说道:“流民争抢哄闹,堂堂京畿之地,竟闹出这等事来!而且还是眼下这个时候,绝不容等闲视之,诸公既已知悉原委,不妨都各抒己见吧。” 这时首先坐不住的是太尉董承,他先声夺人:“流民哄抢粥棚、踩踏致死数人,那就不该是流民,而是暴徒。此事,臣以为当着刑部、廷尉依律处置。” “太尉说的是。”尚书仆射吴硕接口道,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永远附于董承骥尾:“长安有陛下之南北禁军所在,彼等流民虽成不了事,但终教人烦扰。而况此时若不严办,其他流民见了,便会轻罪行恶,届时又还有谁仍遵从赈济的规矩?” 此事若要严办,京兆尹胡邈将会是首当其冲,而胡邈事先又与督粮的侍御史侯汶有过分工,由侯汶负责赈济等事这是二人对朝廷上疏确认过了的。所以吴硕此番看似大公无私,要查办胡邈,实际上却是在针对侯汶。 按照人情脉络,侯汶是属于已故的司徒王允、关东士人这一派别。如今御史中丞桓典手绾大权,职权范围又涉及到多方利害,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盼着出错。 侍中、平尚书事杨琦心里有些着急,毕竟在他看来,于公于私,这件事都貌似与侯汶没半点关系:“臣以为不可,此事看似是由施粥不均而起,实则是因流民远道而来、又以气候之故,心中怨气早结……” 他本想借机指责一番京兆尹胡邈治安不力,但想想又觉不妥,这么做容易将责任推来推去,推诿到长安令王凌的头上。在尚且还摸不清皇帝对王凌究竟抱有何等态度的情况下,杨琦自觉还是少说几句、集中要点为妙:“据廷尉供词,彼等流民毫无谋反之心,仅一时心急而犯下罪愆。如今正属多事之秋,依臣之见,不妨宽大处理,以安民心。” 吴硕不敢与杨琦争论,低着头老实的坐在一边,将局面交还给了董承这些真正的大臣。 “如此轻易便宽赦彼等刁民。”董承自负权重,对杨琦、马日这些忠直老臣向来是敬而不畏,冷笑说道:“那朝廷的法度何在?眼下旱情每日愈炽,朝廷不借此树威,今后若是流民俱增,又该何以约束?” “太尉这话说的在理,有罪不可轻纵,不然置法度于何处?但杨公也说得不错,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皇帝有意在其中搅浑水,话里话外的点到这里,顿了一下。目光看向坐在杨琦附近的另一个侍中、平尚书事荀攸,目光如实质般凝了几分,又道:“荀君,你的高见呢?” 一直缄默不言、静观局势的司徒马日与司空赵温立时有了反应,回过头看向身后那样貌清癯、目光有神的荀攸。 荀攸苦笑了下,他才随军回朝不久,尚未厘清不在的这些时日朝廷内外的种种就遇到这等大事,让他一时缓不过神来。不说这两天雷厉风行般执行下去的‘御史临郡’,就说昨天下午发生的流民哄抢粥棚事件,他一听便赶紧此事非同一般,与秘书令荀悦商议了半夜,天将明时才安寝。 在他看来,流民闹事是一场非常严重的事故,稍有处置不当就会留下祸机。皇帝定然是早有宽赦的想法,只是这话却不能直接提,而是要换个能让皇帝满意的方式。 座中就算是善于揣摩圣意的赵温,也未必比荀攸还要清楚皇帝的本心,这是先天的才智所决定的,而不是通过后天辛苦揣测所得来的经验:“敢问陛下,城门校尉伏完、侍御史侯汶与京兆尹胡邈等人的奏疏,可否读到?” 皇帝点点头,说道:“诸公在承明殿代阅之后,一早便送来了。” 荀攸略一沉思,努力挺直腰身,接着说道:“彼等的奏疏,讲的是彼等各自对此事的做法,这个,想必陛下自无不知。臣在这里要说的,是应如何处置此事,若按太尉的意思,对彼等流民严加弹压,必然会激起民变。” “区区几个犯事的流民,荀君未免说的太严重了。”董承冷声说道。 “不然。”荀攸果断摇了摇头,眉骨一耸,简捷言道:“昨日事起之后,臣特意使门下苍头外出,于流民中探知了一些实情,深知其中远非‘因烈日心火,致使暴躁,抢砸粥棚’之故。” “那是什么缘故?”赵温在一旁插嘴问道,他这番话并不多余,而是要刻意引出荀攸接下来要说的事。 荀攸忽然变得神态严峻,目光慑人,一字一句的说道:“彼等流民虽来自各处,互不相识,但境遇却大体相似。譬如有一个杜陵来的流民,说今年旱死了禾苗,田地将无收成。偏官府压着粮草不肯赈济,各郡又有豪商哄抬物价,他只得变卖家产田地,换回一点余粮赡养妻子。尽管如此也是全无生计,这个流民只好将麦谷留给妻儿度日,自己来长安乞食。” 第二百五十八章 利行规则 “故有改制之名,无变通之实。raa`”盐铁论遵道 清凉殿后头忽然跑进来一股热风,顺着特制的曲道吹拂过来,温度倒是变冷了几分。 皇帝默然良久,方才沉重的开口说道,他的声音更是显得冷若寒霜:“听这话,倒像是地方郡府、县官逼得他们走投无路,好端端的,将一伙良善之民逼到长安来了。” 他意味不明的看向座席离他最近的司空赵温,悠悠说道:“赵公,荀君所言可是属实?” 赵温听出皇帝的弦外之音,似乎这件事与官府赈济不力有关,而他又正是主要负责赈济的大臣。此番皇帝的语意阴晴不定,赵温不敢怠慢,立刻俯身稽首,埋头辩解道:“陛下,臣自去年为朝廷征募粮草、充实府库以来,就一直在留心关中旱情。如今得蒙诏旨,主持赈济,更是不敢有一日玩忽。臣敢说,关中各郡太守,如种拂、傅睿都在为朝廷开仓赈济,一切皆依诏而行、有法可循、亦有侍御史从旁监管。世间尚有王法在,以彼等之德,谁也不会鱼肉百姓!” 左冯翊种拂与右扶风傅睿等人无不是皇帝挑选的太守,其能力或许比不上杜畿这样的干才,但彼等的德行操守至少还是可以保证的。皇帝面色稍霁,他相信赵温与种拂等人的品性,若是郡守无错,那么根子就该在县一级官员头上了。即便是在后世社会,官方的赈济救助都会被层层盘剥,何况是在当下这个吏治败坏的乱世? 治民先治吏,中央光靠赵温、荀攸这些大臣,虽然能很好的帮皇帝处理政务,但论及政策的具体施行,到底还是有所欠缺。 “司空说的是。”董承心打量着皇帝与赵温二人的神情,在一旁避重就轻的插话道:“臣也以为,官府赈济,即便有拖沓等积弊。但只要没有人从中牟利,且如数拨付给黎庶、使百姓安定,倒也没错到哪去。” 这也叫没错到哪去? 对于董承的阴阳怪气,赵温气得脸色涨红,他也不理会对方,仍深深的伏地稽首,相信皇帝心里自会有一杆秤。董承说完了话,本也就没准备得到回应,他眉眼低垂,半眯着眼皮,一双漆黑的瞳仁在眼缝中灵动的左右转着,一会瞟看皇帝、一会观察马日、杨琦、荀攸等人的神色。 “地方拖延一日,百姓便要多苦一日。为一斗粟而倾家荡产,沦落至全无生计,那时官府纵有赈济,又有何用?”皇帝叹了口气,轻轻带偏了董承有意引起的话头:“我屡下宽诏,命朝廷蠲烦除苛,去诸不急之政。欲令物得其用,人安其业,奈何郡县守令,竟不能体悟至意。” “皆是臣等无能,有负于陛下。”董承立时伏下身,语气诚恳的说道。 尚书令杨瓒突如其来的中暑病倒,无疑是给了董承一个偌大的好处,在来时的路上,他便想到:尚书台自从被皇帝革新职权之后,权势大增,彻底摆脱了以往作为皇帝秘书的形象。其下如度支部、刑部、吏部等尚书,随便一个拿出去都能有比拟九卿的权位,甚至还隐然高居于九卿上。 而作为这些部门尚书之首的尚书令,几乎可以说是权亚丞相。若是杨瓒就此不复再起,那么紧随其后、第一顺位递进的,自然而然的就是董承亲信、尚书仆射吴硕。只要拿下了尚书台,董承便不需顾忌弘农杨氏、或是关东、关西的任何人,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要为自己争取足够的优势! “今年在旱灾开始,我便说过,救灾最要紧的是活民。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地方郡府如何要熟视无睹、刻意耽误赈济?”皇帝面无表情,把视线轻轻扫过众人,仿佛对着空气说了一句:“症结到底出在哪里?” 马日忽然有些坐不住似得挪了下身子,一边将目光有意无意的看向杨琦,那副心有戚戚、忧愁不安的模样,像极了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 就今日吴硕的表现来看,董承已经对尚书令有所垂涎,而杨瓒既是朝中硕果仅存的几个密谋诛董的元老之一,平日里在尚书台也是多有政声,要想彻底取代杨瓒,光是祈求对方一病不起是远远不够的。而马日也知道自己所处的困境,关中与其说是各地都有不同程度贻误救灾的情况,其实就属右扶风为最,而右扶风又以马氏宗族为首。当初马日三令五申让彼等收手,目前看来,并未起到应有的效果。 这一次马日自认为是与杨氏休戚相关,稍有不慎,便都是断手断脚的结局,所以尽管往日有这样那样的龃龉,在这个时候怎么也得合力并进,将事情的影响降到最低。 与忧心忡忡的马日相比,绳端上的另一只蚂蚱,却并未有如何紧张的样子,反而饶有兴致的听着董承早有预备的陈言。 只见董承不急不忙的说道:“往年的救灾流程,从确认灾情、到写就奏疏上报灾情、然后由朝廷复核验实、到再次上报、最后才允准钱谷发放,来回跨州连郡,逾时至少数月。即便朝廷如今已往各郡遣派侍御史,就地核验灾情,省却了一桩公事,但尽管如此,救灾手续仍旧繁琐复杂。加上地方故意拖延,等钱粮到时,黎庶早已卖儿鬻女、售田赁地了。” 董承所言的内容其实已经很隐晦、但座中众人却都已听懂了:无非是地方上有官商勾结,官员卡着赈灾的正规程序与制度,故意延迟赈济的时间,而地方豪强与商贾则趁机高价售粮、低价买田,大肆兼并田地、攫取财富。等到田地兼并得差不多的时候,官府再出面开仓赈济,保证流民最低限度的生计,从而不会因为没有饭吃而揭竿造反。 清凉殿中除了像个局外人似得法衍坐在角落里一副表情惊诧、不敢吭声以外,上至皇帝、下至臣工,就连黄门穆顺都是一副沉默镇静的神态,仿佛叶落猛兽之额,而狮虎不动。法衍见到这副诡异的场景,熟悉的会是认为殿中君臣个个泰山崩而色不变、这才是君王风范、宰辅气度;不熟悉的则会产生这样一种错觉眼前这些君臣是心中已有预备、或是早就知悉了一切。 法衍正是介于二者之间,但他不敢妄自猜测眼前这些君臣早知会有这等情形的局面,而是一厢情愿的强迫自己相信前者,认为是君臣之间的政治素养远胜于他,所以才只会有法衍在初次听见此事后当即作色。 第二百五十九章 吏不躬亲 “为民父母,使民盼盼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父母。raraa`”孟子滕文公上 对于规则的制定者或维护者来说,最好解决的就是不按规则办事的人,最不好解决的则是利用规则、为己牟利的人。毕竟前者总有一个错处或者把柄任人拿捏,而后者却是油头滑脑,说他错,他偏又是处处照章办事,没有一丝逾矩的地方;说他无错,但他又偏偏犯下了损害规则维护者以及多数人的利益、让自己攫取利益的罪过。 这种‘权力自肥’的行为,完全就是钻制度与规则的漏洞,光明正大的通过所谓‘合法’的途径取得利益。如果对这个行为不及时制止,任其继续蔓延,必将对朝廷的公信力造成损害。 就如这次地方官员按照既定的规章制度,在查明上报灾情程度、朝廷复核、允准开仓之前,如何也不肯擅自赈济。这在程序上来说是合理的,无任何指摘之处,但在这么做的出发点与意图来说,却是为了豪右侵并土地而争取时机,这便是极为恶劣的事件。 只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并没有多少人能达到这种高度,认识到‘权力自肥’的严重性。甚至对大部分人来说,利用规则,就像是庖丁用他的刀,在牛身的骨节筋腱之间游刃而走,最差也只是一件不算错、也不算对的事。 马日终于坐不住了,他不待杨琦有所表示,就急着辩白道:“救灾乃朝廷之制,自光武皇帝以来,便首重勘实,如不事先从严核查详明,地方虚报灾情,那么允准发放再多钱谷,最后也进不了黎庶的扑满缣囊!孝和皇帝永元年间,天下水旱连年,郡国官吏隐瞒灾祸、以求晋升;或是虚报灾情、以贪钱粮。全然不顾百姓流亡,使下情不能上达,朝廷用以赈济鳏寡孤独、及贫苦不能自存者的资财,皆为当地长吏豪右得其饶利。殷鉴不远,后人不可不慎,还望陛下明断。” “马公也是与蔡公一同编修《汉纪》的,秘府藏书、往昔籍册,座中还属马公知晓的最多。”皇帝对马日的话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此时殿里的凉风停了,才舒爽不久的身子又开始燥热起来,他自顾自的拿起茶碗痛饮了一大口。早已冷却的茶水顺着食道灌入腹内,驱散了一团热气,他淡淡说道:“朝廷在以往赈灾之时,地方不乏有人谎报实情,与豪右商贾狼狈为奸,侵吞田、财。” “正是有鉴于此。”他一字一句的说完,又将手中的茶碗往桌案上一放,磕出一声轻响:“所以朝廷才有了遣使巡视地方,亲察实况,灾情复核的种种制度。如今地方郡国墨守成规,不敢随意发仓,这本无可厚非,更是审慎持重。但若是就此而罔顾黎庶生计,坐视百姓流亡而不理,则是大错特错了。” 作为主持赈灾的负责人,赵温听到这里,及时补救说道:“司徒所虑不无道理,一面是郡国官员拘泥成规,另一面是黎庶活命,其中利害相权,还是黎庶活命更为重要。眼下当务,是尽快将开仓放粮,待钱谷放下去后,使驻于各郡的侍御史严格复核,对那些损民敛财之徒从严惩办!臣以为,只要规矩严了,彼等便不敢造次。” 马日为了表示一心为公,并无私意,也跟着附和道:“臣附议,既然底下郡县守令拘于成例,不敢擅开仓廪,此刻当以急诏促之。至于是否敢有虚报灾情、以贪钱粮等情形,则由侍御史从旁监察为上。此番司隶校尉裴茂业已归朝,正好让司隶校尉与御史中丞一同担负监管之责。” 赵温看了马日一眼,心里考虑了下,终是把话咽了下去。董承在一边看了一番唇舌,也正想说话,打算跟随在马日的后面,从赵温手上分走一部分主持赈灾的权力。 这时,却见少言寡语的杨琦忽然开口说道:“臣以为,依如今的形势,不妨让度支部统筹各处受灾所需,待灾情查验核实以后,火速发放钱谷。为防止地方虚报冒领,可使侍御史自行复核,如有不实,当要严惩。” 赈济的钱谷不仅是由朝廷从京兆太仓里出,而是直接从各地郡县的府库里调度。按常理,只要朝廷有诏书下,地方郡县守令便能打开府库赈灾,有中央下派的侍御史从旁监管,能够极大程度减少官员中饱私囊的可能性。而这次杨琦突如其来的建议让度支部统筹中央与地方各处府库结余,统一调度分配,无疑是将度支部的权力从中央延伸到了地方。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皇帝一直有将尚书台诸部权责下移地方,形成同职能部门之间、区别于郡县守令的上下级统属关系。这样地方上的曹掾在隶属太守、县令管辖的同时,还要接受中央部门的指挥,在一定意义上削弱地方的权力。只是这么做若是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譬如类似于河东郡那般破而后立。要想真正建立这样自上而下的权属制度,皇帝要克服的难度实在太大。 所以皇帝只好从吏部在各地建立吏曹开始,一步步撬开缺口,徐徐图之。时下正好是一个将度支部分设地方的契机,他当即接受了杨琦的示好,说道:“各地仓储,自军兴以来,朝廷始终有随时作籍造册。度支部于朝中先统筹各地所需,再遣派得力的度支部尚书郎、侍郎发往各地郡县,就地为度支曹掾,其虽为郡县守令阶下听用,但类比中台吏部之于郡县吏曹掾,直属中台度支部。其人一律由朝廷指派,郡县守令不得擅自调任、征辟。” 这一次的制度变动罕见的获得了所有人的支持,皇帝看向单凭几句话就让这些大臣形态毕露的荀攸,心里无声的感慨了一下,将事情带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上:“再说那些哄抢粥棚的流民,彼等扰乱秩序,本不该轻赦,但姑念在彼等无心、又身世可惜的份上,将彼等开释,免死罪一等。此次骚乱,致使城门兵有所死伤,京兆尹要有所抚恤,而彼等流民也要因此之罪,尽皆押赴汉阳郡屯田。” 旁观了半天的法衍没想到最后还是绕回了他身上,猝不及防之下,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躬身应命。这些没有生计的流民犯下聚众闹事的大罪不仅能逃过死罪和皮肉之苦,而且还能纳入屯田的队伍里,继续有田可种、有家可住。虽然租税比做自耕农时要重了些,但却比眼下这光景要好太多了。相信朝廷这一次判决,既能够极大的缓和百姓的情绪,解决潜在的民变危机,也能让城门兵等最基层的吏得到安抚。 “董公。”处理了安门这一场案件后,皇帝轻声唤道:“如今不仅是防旱,更要防备蝗灾、以及随之而来的疾疫。兹事体大,你与赵公要时刻督管,务必使每一斗麦粟都用到实处。力除陈规陋习,从严约束有司,如再有故意拖沓、办事推诿之人,我唯你是问!” 董承没想到最后皇帝还能记起他来,立即在马日复杂的目光中欣喜的应了下来。 第二百六十章 枹鼓相应 “感君意气与君好,流连累月开怀抱。”————————沛县官舍留别杨简庵表兄 汉建安元年,五月中旬。 雍州,陇西郡。 枹罕县城外,凉州刺史韩遂沿着大帐策马而行,他若有若无的目光扫过营帐里的篝火、栅栏、旌旗,每一处都短暂的停留过他那平静而又深沉的目光,像是暮雨后的蜻蜓在池水上一下一下的跃过,又像是一头狼王在饱食之后慢悠悠的巡视自己的领地。 戎马倥偬半生,韩遂得到的太多,失去的也太多,如今虽然有着金城、酒泉等郡,在羌氐中的威名遍及雍凉。但他心里知道,这些东西都不重要,只有眼前这四五万羌兵,才是他拿在手中的全部。 每次晚饭后,韩遂都会骑着他钟爱的凉州大马四处散步,有时候要一两个时辰才回来,谁也不知道他逛到哪里去了,或许是走到某处偏僻的角落假装普通军官与士兵们攀谈,一起痛骂军中某个将校性格暴躁,一言不合就打骂兵卒;或许是待在辎重营里清点粮草,看看有几堆麦粟受了潮、落了灰;或许是趁着夜色走出大营,在旁边的坡上眺望低矮的枹罕县城。 成公英偶尔会全副武装的带人跟着韩遂,就像今天这样,尽管在韩遂看来,这样的安保措施完全是多此一举。 “宋建与我曾有盟誓,不会害我的。”韩遂宽慰似得一笑,回头看向成公英,眼神不经意间往成公英身后紧跟着的一员将看去。那人年纪轻轻,生得一副浓眉大眼、样貌极有气势,他的身形并不高大,但胜在精悍健壮,跟那些熊似得大块头比起来,更适合在马背上纵横奔驰。 韩遂的目光在这员年轻将身上停留了片刻,亲热的拉起家常:“彦明,你家双亲身体可还康健?” 被唤作‘彦明’的将驱马上前一步,一丝不苟的答道:“有劳使君挂念,末将双亲身体康健,阿母蚕桑不辍,阿翁甚至还常与人骑马游猎呢。” “果然父子相承,你既不负我凉州健勇之名,乃父也不失为壮士!”韩遂喜形于色,招呼对方再走近些,并毫不吝啬的夸奖道:“等回了金城,我定要亲自会会这个‘老廉颇’!” “谢使君抬举!”将正是金城人,名叫阎行,字彦明,凭借着出色的外表与武艺,在金城郡有名气。后来被他的同乡韩遂提拔重用,带到身边充作部曲。 韩遂成名已久,在凉州、尤其是在金城本地素有威信,本身又很有一套收服人心的手段。阎行年纪尚浅,涉世未深,很快就被其折服,成为韩遂着力培养的年轻后进。此时听了韩遂刻意市恩的话语,阎行更是感激不已,道谢连连。 成公英目睹着这一切,等韩遂用几句好话就将阎行摆弄服帖后,方才接着开头的话,进言说道:“主公,益州的局势已定,此间也该有个眉目了。若是再拖下去,朝廷发问起来……我等可就难办了。” 根据武都氐人传来的情报益州牧刘焉在官军入关前一刻病死,被刘焉压制了三年的益州豪强临时掌控局面,不到数日,随着张鲁放弃抵抗、赵韪被部将杀害,整个益州上下尽皆献诚归附。如今大军已然凯旋北上,但除了朝廷的南北军随裴茂返归关中以外,尚且还有从益州收编的二三万人屯于武都,与汉阳郡的张济、杨儒遥相呼应。 面对南面与东南面的军事压力、以及朝廷不断催促进攻宋建的政治压力,韩遂像是浑不在意、熟视无睹,这些日子他仍旧是骑着棕黄的凉州大马,绕着营帐在饭后转圈,时常独自一人,悠闲而沉默。 这种沉默不是优柔寡断的犹豫,而是在酝酿某个重大决定之前的平静。 “主公,该下决断了!”成公英再次催促道,跟了韩遂这么多年,他心里知道韩遂在想什么,一直以来,也很想当着阎行等亲信的面,跟韩遂说明白这个问题。 阎行也是神色复杂的看向韩遂。 当下的形势实在不容许韩遂继续与朝廷作对,此前他为了观望南征局势,故意在接受诏旨之后推诿拖沓,花了一两个月的功夫才‘解决’粮草、兵员、军械等问题,将一座的枹罕城包围起来,然后又花了十数日的功夫与宋建互相‘攻防’。如今为了缓和与朝廷的关系,韩遂就必须要尽快击破枹罕,用‘平汉王’宋建的人头做投名状。 但这件事放在韩遂眼中,却是意外的难办,当初宋建与王国一同造反,辈分还在韩遂之前,又曾与韩遂、马腾有过一次赌约,赌咒发誓永不出枹罕,甘心做一个土霸王。这么多年来,宋建始终不曾违背承诺,而韩遂因为要联系羌氐、团结势力等缘故,也多与之亲近,二者算是师友。 若说韩遂不愿亲自杀宋建,是顾忌着宋建在雍凉羌氐部族中间的名望,害怕自己在羌胡部族中苦心经营的‘义’名一日荡尽,阎行倒还觉得正常。 可韩遂偏要说顾忌着与宋建的交情,舍不得痛下杀手,饶是阎行颇慕侠义,但将此放在韩遂身上,却是怎么看怎么觉得违和。 “宋建是我的老朋友啊!”韩遂像是未曾留意到阎行等人试探的目光,口中又一次念叨着,不过这一次他的语气就没刚开始的真情实感了:“放眼整个雍凉,谁还能如他一般,因一个区区赌誓,就肯十数年间休兵罢战、还甘居枹罕弹丸之地,一步不出?” 韩遂一夹马腹,骏马跑起来,冷风吹起马脖子上长长的鬃毛,像波浪似得翻动起来。这匹马的眼神和他的主人一样,和善易亲近的外表下,隐藏着冰冷的睥睨目光。 阎行熟知韩遂的习惯,勒马带人留在身后,不敢再跟上前。 唯有成公英如影子似得跟了过去。 “这乱世之中根本就没有‘信义’二字的立身之处,即便有,那最终也一定是为了‘利’。”成公英依然看着前方,此时他已策马靠近韩遂的身边了,阎行等人被遥遥的甩在身后,这是营帐的边缘地带,他用极轻微的声音说道:“主公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第二百六十一章 望安不得 “西方诸将,皆竖夫屈起,无雄天下意,苟安乐目下而已。火然文raa`”三国志魏书 韩遂的全身悄悄燥热了起来,‘弃义逐利’,这话实在是说到了他心坎上,他本就不是一个慈善柔仁的人,只是:“我如何不懂?不过这‘信义’虽轻,但绝不可弃。你看看天下有多少人打着‘信义’的旗号,做的都是些自私牟利的事?何况,像阎彦明这个年纪的人,满腔热血,愿为‘信义’二字赴死效命,我适才特意说与他听,也正是出于这么一番道理。” 成公英心中早知是如此,面上却仍做出一副后知后觉的神色:“主公说的是,是在下失言。”他不多做解释,是因为在潜意识里并不赞同自己先前所说的那番话,与韩遂不同的是,成公英虽然也如韩遂等许多凉州人一样重利轻义,但他骨子里仍旧是信奉这一套的,不然也不会一直跟着韩遂筚路蓝缕的走到今天。 他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有些意味不明的看了眼韩遂。 “最近的消息,张济率万人离开襄武,往西北抵达首阳,离我军可是越来越近了。”首阳县位于陇西郡的郡治狄道东南面,是渭河的源头,水草丰茂。张济所代表的朝廷官军从陇西郡边界的襄武县转移到中部的首阳,等若是转守为攻,与屯驻在南边武都郡、正不断往北前进的兵马配合起来,进一步给韩遂施加军事压力。 成公英显然未曾听说这个消息,不由惊了一惊:“那李公……” 陇西太守李参也是当初跟随韩遂起兵,参与羌胡叛乱的强势人物,作为朝廷正式册封的陇西太守,在韩遂、边章初次叛乱时,他甚至还是朝廷在雍凉所仰仗的砥柱之臣。他虽有忠悃之心,但脑筋灵活,在见到叛乱持续了两年、朝廷对韩遂等叛军几乎束手无策之后,李参果断背叛了朝廷,与韩遂一同谋乱。 后来随着韩遂、马腾等一批叛乱首领被朝廷赦免,李参也被免去追究,由于朝廷当时无力对雍凉做出深度调整、一切以稳定为先,便只好继续默认了李参在陇西的地位。 “李相如沉静有谋,年岁虽长,但头脑却不昏聩。他老早就从襄武撤回了狄道,看似是为我等拦下张济,实则……”韩遂冷笑一声,眼神微微眯缝着:“只要局势有变,他随时能摇摆大纛,做朝廷的先锋。” 成公英曾听说过李参的响亮名头,当年李参可是能征募大量陇西羌胡,简拔精勇编练成军、搅动一方风云的人物啊。这种人即便是垂垂老矣,也仍旧有一颗狮子般的心:“陇西李公此人与主公素无情谊,其人又颇有智谋,张济此番轻易便从襄武移驻首阳……其人不可不多做提防。” 此时战争的阴云遮蔽在陇西上空,作为首当其冲的韩遂却好似没感到什么压力,仍淡淡说道:“张济手下万余人,虽然多为董卓手下的西凉老兵,但就凭他的能耐,我还不放在眼里……他也有自见之明,如不是益州得胜,又有二三万人驻扎武都、李相如对他频频示好……就凭张济,他还没那胆量向我走前一步。” 成公英想了想,点头说道:“如今朝廷携大胜之威,士气正盛,而各处羌氐尚未全部归附,以我等的势力,还不到与朝廷拔剑相向的时候。” 韩遂轻轻一笑,说道:“你高看朝廷了。” 成公英一愣。 “南征数月,禁军已成强弩之末,如何能够再战?况乎关中今年大旱,若不想坐视流民生乱,必然要出大力气赈济。届时粮草匮乏,士卒疲敝,朝廷就算要对付我,也是有心无力!”韩遂扭过头来,眼里满是嘲弄:“是故这当下的局势恰与你设想的相反,与讨伐我相比起来,朝廷此刻更不愿意逼反了我。” “主公睿鉴!”成公英恍然,低下头应道。 “不过,罕城还是得打,我身为大汉的方伯,围城数月岂能劳师无功?而且也要给朝廷一个交代,不然君臣的面子上过不去。”韩遂舒心的笑了笑,他眯着眼盯看了低着头的成公英一会,眼底一道精光悄然掠过,似乎找到了一条最为妥善的法子:“拿罕城以及宋建麾下那群‘丞相’、‘大将军’的人头,足以抵得过宋建潜逃的过失了吧?” “是!”成公英再次说道,他自己已经明白韩遂主意已定,再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不过听到这个结果以后,成公英心底油然而松了口气,只要韩遂没有直接杀宋建,反而放其一条生路,那么他在羌胡中间的威望就不会一落千丈,甚至还能借此获得一个重信义的声名。此外,韩遂这个决定也让他心里宽慰了很多…… 待他缓缓抬起头时,见韩遂仍旧是那幅智珠在握的神情。 “我不担心朝廷。”韩遂最后说道:“我也不想着反叛,我甚至期待着皇帝能早些奋发、早些重开盛世。而我所想要的仅仅只是有一块能让我安身立命的地方,只要朝廷依然能保我富贵、权势,我不介意继续称臣。可朝廷现在根本意不在此,皇帝要的是一劳永逸、要的是永无羌患,可为什么同样的人,马腾、李参可以归顺,我就不可以?” 当年轰轰烈烈、祸延西陲近百年的羌乱,迟早要终结在一代人的手中,他不可能是溪水漫流那般默默无声、而该是如浪拍礁石那般壮烈激昂!所以对于凉州羌乱剩余的头目,有些人可以降服、有些人则不可以降服,而该是注定要被拿来当做百年羌乱的最后一个句号。 而这个‘降服’的标准,对于韩遂来说并不公平,韩遂也绝不是甘于屈服的性格。对于韩遂的质问,成公英忽然如鲠在喉,几度说不出话来。 韩遂也没有期待成公英回答的样子,他兀立马上,迎着无边的夜色,顾自说道:“这也很好,我韩文约正好不愿就这么默默一生,我凉州健儿也不是轻易就能狂风蛰伏的。” 他说完这番慷慨之辞,伸手拍了拍骏马的头,骏马抖了抖脖子上的鬃毛,乖觉的以舒缓的步伐、载着韩遂在夜色里渐渐远去。远处的黑暗中燃着一团熊熊的篝火,篝火发出微弱的火光与温度,遥遥的照在一人一马的身上,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这一次成公英没有追上去,他想自己即便跟得再近,也永远不可能真的能像韩遂那样毅然决然。他眼前那个孤独、努力挺拔的背影,正一步步地,仿佛要融入这漆黑的夜色中。 第二百六十二章 忤违将令 “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战国策·齐策四 次日一早,韩遂麾下将领蒋石、阳逵、麴演、阎行等人便各自带兵突袭了枹罕城。这旬月以来城里城外都相安无事,一场仗也没打过,城中的百姓在发现韩遂没有敌意后逐渐恢复了生活常态,还有胆大的跑出城砍柴打猎、甚至与韩遂的军队做生意。 就连城里的‘河首平汉王’宋建在接到韩遂的报信后,更是直接对他的那些‘丞相’、‘大将军’们打包票,认为韩遂只是随便应付一下朝廷的差事,再过几天就谎称自己久战不下,然后该回哪回哪去。反正雍凉是韩遂与宋建的势力范围,朝廷就算手眼通天,也打探不到此间的真实情况。 枹罕城中上至‘君臣’、下至百姓,无不盲目的相信这场战事只是虚张声势,那些杀人夺城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到自己的头上。 结果就在这个枹罕城中的羌汉贵贱都认为又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早时分,城外那支前来观光的‘友军’突然撕开了往日温和良善的面具,豺狼脱下了羔羊的毛皮,张舞着獠牙利齿,一边嗷叫着一边搭梯登上这低矮的城墙。 宋建与城中守军丝毫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仓促之下,蒋石、阎行等人很快就飞也似的杀入了城中。被韩遂压制已久的羌兵在富饶安定多年的枹罕城中彻底暴露了贪婪的本性,他们在城中四处烧杀抢掠,宋建当时就在‘御榻’之上,得闻韩遂派兵入城,当即被吓得滚落在地。 他也顾不上跳脚骂人,匆匆拿了几样财货、裹着一件衣服就跑向马厩。 宋建收拾财货耽误了不少功夫,但这个时候却听心腹禀告说韩遂大军仍在城中抢掠,还无人向‘王宫’杀来。这让宋建不由松了口气,他也顾不上琢磨精于计算的韩遂如何会连‘擒贼擒王’的道理都不懂,便只在一队羌人义从的护卫下一路顺着同样无人占领的街道、往南门奔了出去。 “他们往南门跑了!”个子矮粗壮的蒋石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对街上乱跑的敌兵一路砍杀,全身上下溅满了鲜血。这是一场几乎毫无抵抗的顺风仗,蒋石在其中杀得畅快恣意,渐渐地竟忘了出兵前所受的托付。 蒋石扬鞭指着宋建等人在南门的影子,冲着左右大声呼喊道:“都给我追!拿他的人头给我!” 众人轰然应诺,正准备提刀追杀,旁边另一个校尉模样的将领见状,连忙伸手拉住蒋石的胳膊,喝止道:“不可!使君早有军令,说要放他一条生路。” 蒋石回头看去,只见是一个同样短精悍的汉子,蜡黄的面皮紧紧贴着他高高的颧骨,他上下唇长着短须,显得精明干练。蒋石愣怔了片刻,很快认出了眼前这个人,他怒道:“麴演!你拦我做什么?” 他与麴演是军中旧识,经常互相帮衬,关系匪浅。此次麴演拦住他也是为了他着想,不想看他因为违背韩遂军令而吃苦头,想到这里,蒋石脸色稍缓,顺手将麴演拉近了几分,凑在麴演耳边说道:“朝廷的诏书你没见过?里面说了,宋建的人头不仅值千金、还有封侯爵赏!” 朝廷的诏书麴演自然听说过,但他自认韩遂待他不薄,听奉军令本该是将校职事,像蒋石这样明知故犯,让他乍一开始有些不习惯。 麴演眉头一皱,张嘴待说,却被蒋石急促的打断:“你说就凭韩遂这老儿,打了半辈子的仗,最后就只落得一个凉州刺史,跟朝廷相比,他还能给我们什么?你是西平麴氏出身,家世比我好,没了韩遂,照样收拾部曲做天边的豪强,太守都不敢惹你!可我不行,”蒋石认真的看着眼前这个老兄弟,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没有多少路走。” 蒋石打定了主意要违反韩遂的军令,私下将宋建截杀。他已经打探好了,这时候代表朝廷的张济就在南边不远处,只要自己杀了宋建,就不回大营,直接往南投奔张济。他带着朝廷钦点的人头、又是主动弃暗投明的将领,朝廷绝不会亏待他,给他的好处势必会比韩遂给他的要多。 两人对视了一瞬,麴演到底是放开了手,任由蒋石如脱缰的野马,带着一队人急冲冲的奔向南门、奔向他为自己选择的另一条富贵前程。 蒋石才走没多久,在后方督阵、奉韩遂军令接受府库的阎行便姗姗来迟,他看着蒋石衔尾追击的背景,又看了看站在路边无动于衷的麴演,不由惊道:“他忘记使君的嘱托了么?宋建素有威望,杀了他,陇西的羌人该怎么看我等?我等今后将何以立足?” 阎行与麴演同为金城郡的豪强大族,只是由于麴氏在二百年前是被王莽贬谪来的‘罪臣’后人,所以其势力一直比不上阎氏这个扎根凉州本地的大族。虽然如今朝廷已将金城郡的一部分划做了西海郡,西平麴氏也因此算作是西海郡人,但两家人的龃龉仍在。 麴演自然对少年成名的阎行没什么好感,他冷笑一声,看了阎行一眼,然后掉转了马头,作势准备回去。只是在经过阎行的身旁,他又冷言冷语的提醒了一句:“不遵军令的是他,你这话应该去找他说,这会子要想赶上,还来得及。” 阎行心里大怒,一时也不好当面发作,只得沉住气怒喝一声,而后从麴演身边策马驰走。他狠狠的在麴演身前挥了一下鞭,抽出一道凌厉的劲风,狠狠的刮动了麴演盔上的红缨。 麴演罔若未闻,看着阎行离去的方向久久注目。他知道自己故意放走蒋石必然会引起韩遂的痛恨,但他并不惧怕,一是自信于西平麴氏的势力能让韩遂足够忌惮、二是自信于蒋石。他这次看似是作为朋友,主动给了蒋石一条出路,其实又何尝不是同时在给自己谋算? 第二百六十三章 黄雀在后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史记·淮阴侯列传 凉州军的战马大抵身高体壮,羌胡多为半牧半耕,韩遂军中的骑兵大抵来自于与羌胡的交易。这种骝马体质结实,对高寒、山地等环境适应性强,尽管枹罕城几面环山,河流众多,蒋石所率领的数百骑兵仍一往无前的往南冲去。 宋建等人由于带着大量财宝,逃走的速度极慢,很快就被后面的蒋石追上。蒋石将自己麾下的骑兵分成了几股,交替出击,互相掩护。宋建一旦试图派人断后拦截,几股游骑就冲了上去,马速不减,纷纷张弓搭箭漫射了一发,几下射翻宋建派出的断后骑兵。 如此牛皮膏药似得衔尾追击十分有效,半刻钟的功夫,宋建身边只剩十数骑,他再也不敢轻易分兵,两眼紧盯着远处的葱茏的山岭,巴望着尽快躲藏进去。只要他藏进了山里,等风头过去了再出来寻那些与他相交莫逆的羌胡部落,到时卷土重来,尚未可知。 “我待韩文约不薄,他竟如此无情,连一条生路都不肯予我么!”宋建在马上悲痛欲绝,他这一生重信守诺,无论羌汉他都倾力结交,虽然只有一座枹罕城,但在整个雍凉羌胡中间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若不是他信守承诺,始终不曾对外进取,这雍凉哪还有韩遂、马腾发展的机会? 他生平没多少大志,人老雄心丧,只想在枹罕这座古羌族曾经的中心封王建制,然后安度余生。谁知道韩遂背弃诺言,当初说好了只在城下象征性的做一出戏给朝廷看,如今看来,全都是为了麻痹他的谎言! “大王!”身旁的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人在马背上颠簸起伏,一把老骨头便颠散了架,他怀里揣着一个大包袱,看包袱的形状可知里面装的东西不轻。 这人正是陪伴宋建多年的‘丞相’,只见他嘴角泛起一点白沫,气喘吁吁的说道:“追兵越来越急了,照这样下去,我等迟早会为其追上!不如把金银财货都丢掉,不求退敌,只求拖延几分,我等便可趁机逃入山中!” 宋建面露几分犹豫之色,丞相知道他不舍,但此时生死攸关,他也不管平日里的那份尊敬了,一把将脖子上挂的包袱、以及送宋建怀中抢过来的包袱取下来往后一抛,上百枚黄灿灿的金饼星星点点的当空落下。蒋石麾下的一伙人见到钱财顿时散乱了队伍,一哄而上,纷纷下马去捡,蒋石以及一干亲兵喝止不停,霎时间被干扰了前进的态势。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宋建顿时与蒋石拉开了距离,等蒋石绕过来的时候,宋建等人已经跑到山前的一处坡上了。 蒋石震怒,双腿紧夹马腹,准备加速追赶,却见前面的宋建不知如何又散乱了起来,有些个骑兵甚至开始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跑,像是在坡的另一边看到了什么似得。 他惊疑不定的勒住马,只见不远处的坡上突然冲出来十几名骑兵,几乎人人都头戴鹖尾冠,精良的甲胄之下隐约露出纱縠单衣。在蒋石眼中,这些穿的衣冠都是奇装异服,是他见所未见的打扮;但若是韩遂在场,定然能一眼认出这一批人身份——羽林骑! 这十几人组成的精锐骑兵异军突起,人人手举着兵器,甫一出现便加速前进,即便是下坡仍能很好的控制住马匹,可见骑术精湛。宋建等人前有伏兵后无退路,这时想要掉转逃走已经来不及了,但他手下到底是老兵居多,平日里也没少受宋建的恩遇,慌乱之中依然不离不弃,还抽出了刀剑,高呼着往前冲去。 对面的羽林骑占据着优势,气势十足,遇到这一伙残兵败将,结果自然可想而知。蒋石看到老迈的宋建激起当年勇,高举长刀,迎头撞上对方领头的一员年轻将。尽管是如此危急慌乱是时刻,宋建也没有贸然去寻那些身材高大的对手,反而是挑中了领头人当中、身材最为清瘦颀长、样貌也是最为英俊——一看就不是个武将的对手。 那年轻将丝毫不惧,看似单薄的身体里似乎蕴藏了惊人的力量,他一手擎起了长槊来格挡住了宋建的攻势。等宋建一刀耗尽了所有的气力之后,这才施施然摆动长槊,荡起槊尾往宋建身上一刺。 “不——!”蒋石看到这里,突然反应过来对方是与他抱有相同的意图,甚至是来截胡的。他双目怒睁,这时候再催马上前试图补救,却为时已晚,等他带着人跑到坡下的时候,已经眼睁睁的看到宋建死在那名看似弱不禁风的将槊下了。 自己封侯爵赏期望、自己改换门庭的投名状、自己冒着被韩遂追杀的风险所做的这一切,全都被眼前这股来历不明的骑兵给破坏了。蒋石红着双眼,在这个时候,他最后的理智在为他缜密的计算:此时靠手下这几百名骑兵,能不能彻彻底底的将对方这十几骑给吃掉。 他一边想着杀人夺功的事,手上却不自觉的做出了动作,身后那些停下来捡金子的骑兵这时也跟了上来,依照蒋石的意图开始慢慢围住这个坡。 坡上的羽林骑见状,也不再去管那些没来得及杀掉的宋建余众,跟着聚拢起来。此时坡上四处散落着金饼,却无人下马去捡,任由他们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刺眼夺目的光芒。 那些零散的宋建余众见哪里也逃不掉,走投无路之下,见着双方剑拔弩张,似乎不是一起的,遂一个个机智的躲到一边平躺下来,期望一会的冲突不会波及到他们、等真打起来的时候自己也好趁乱跑掉。 “妈的,不就是仗着马跑得快么!”蒋石看着那一个个穿戴得比他还要好的骑兵,心里更加眼红,骂道:“尔等是谁的麾下?敢抢老子的功劳!” 坡顶的骑兵聚在一起,隐隐以中间的两个年轻人为首。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正是适才亲手杀了宋建的那个英俊的将,他身边的另一个人与他年纪差不多大,但身材健壮,皮肤黝黑,他性情似乎有些沉不住气,听见蒋石的喝骂,想立时催马过来冲杀,临了却被那清瘦的将给拦住了。 蒋石见那两人在坡顶细细碎碎的说了几句,那英俊的年轻人这才居高临下的看了蒋石一眼,远远地回过来一句: “我羽林骑的马,就是比你们的快!” 第二百六十四章 局势突然 “助顺讨逆,天所福也。悬赏开封,以待忠效。”————————晋书·楚王玮传 “什么羽林骑……”蒋石一时没听懂,忍不住嘟囔了一声,突然间反应了过来。 他正张口再次确认一下,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阵阵如雷般的马蹄声,蒋石转身看去,只见韩遂身边的亲信阎行冷着一张脸,正带千余骑赶了过来。 蒋石脸色变了几分,终是一脸不情愿的迎了上去。 在坡上,两个羽林郎望着底下变化的局势,神情警惕的交头接耳着。 “周郎,寡难敌众,时下形势不利于我,该当何如,你还得拿个主意才是。”那性格冲动的年轻骑士刚才是看在蒋石手下不过几百人,阵型分散,无法有效围住这个坡,所以才有奋力突围的想法。现在看到对方又来了千余骑,纵然是对己方羽林骑抱有莫大的信心,人数上的差距也让他不敢妄动。 此人显然不是无脑莽撞之辈,看到这种情况,他不再试图冲下坡去,而是保持克制的向身旁这个英俊的年轻人问计。 虽然这支队伍一路过来都是以他们两人为首,但无论身世、背景、还是智谋,眼前这个人都远胜他无数倍。而这个被称呼‘公瑾’的年轻人,自然是在两三个月前,被皇帝从长安派到安集将军张济军前效力的殿前羽林郎——周瑜。 周瑜器宇轩昂的坐在马背上,嘴角带着一丝礼貌客气的微笑,他的眼眸亮如星子,眉目之间意气风发:“仲奕,你是天水旧姓,雍凉之地,未有不知你家名者,我看这时还是由你上前陈情为好。” 自从那日在渭河边被皇帝用言语开导了一番后,彻底放下的周瑜在皇帝的调派下,与黄门侍郎毌丘兴、带着一队羽林骑以劳军为名,投入张济帐下,实则是为了直接建立皇帝与张济之间的联系,好随时应对雍凉的任何变故。 张济早早得到了嘱咐,对朝廷派来的周瑜、毌丘兴殷勤备至,几乎将他们供成了监军——尽管周瑜等人根本没有监军的权力。而似乎是在见识到周瑜的智谋以后,张济更是放心大胆的接受周瑜的一应策划,这次张济带兵进入陇西郡腹地,一步步逼韩遂在宋建事件上做决定,给对方不断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正是周瑜的主笔。 有了张济的支持,又有雍州刺史钟繇的青睐,周瑜迅速得到了雍州军政一系长官僚属的一致认可。许多汉阳、安定等郡的高门大姓都想与周瑜拉好关系,毕竟谁都知道周瑜与毌丘兴被皇帝派来的用意,多半与法正、赵云等人身上肩负的期许相差无几。 年纪轻轻的姜冏,正是这些日子里与周瑜打好关系的雍凉士人之一,他本身就弓马娴熟、武艺不凡,浑身上下又散发着许多年轻早熟的士人都没有的冲劲与果敢。这种初出茅庐的稚嫩与朝气蓬勃的心志,让周瑜受到感染,很快便互相熟悉,这次更是亲自为周瑜护卫。 “这……”姜冏犹疑了一下,他倒不是贪生怕死,而是另有顾虑,天水姜氏的名头虽然响亮,但也仅局限于天水(汉阳)郡内,若放之整个雍凉,则影响力未必能做到让人闻而慑服。何况韩遂等人是叛军出身,连朝廷都不甚敬服,哪里还会看得上他一个的姜氏? 然而周瑜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姜冏又不能灭自家威风,只好硬着头皮准备拨马下去。一时忽然被周瑜伸手拦住,原来是周瑜看底下局势有异,临了忽然改了主意:“先等等。” 姜冏没有说什么,乐得继续留在原处往下张望。 这边厢,阎行已经策马来到蒋石跟前,还没等蒋石说些什么,便先冷言冷语的教训道:“你到底有没有将使君的话放在眼里?竟敢擅自去追宋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蒋石虽然出身微贱、比不得麴演、阎行这些乡里豪强,但却算得上是韩遂手下老资历的将领了。此时当着一千多人的面被阎行这个晚辈劈头盖脸的一通训,让蒋石登时下不了台,饶是有错在先,他仍不依不挠的反驳道:“此中对错,就算要罚,那也是韩公来问我。而你算什么东西?一个骑都尉就敢追过来训我?我看你真是一点军中的规矩都不懂了。” “韩公就在路上。”阎行毫不畏惧的与蒋石对视着,像是示威一般,微微抬了抬下巴,说道:“韩公有令,在他来之前,这里的一切都要听我号令。” “你!”蒋石又急又气,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宋建的人头没抢到,反而还面临着被韩遂兴师问罪的风险,若不是坡上那几个人突然跑出来……等等。 蒋石猛地转过身子往坡上看去,他也是才想起来,假若坡顶上的那一队刀甲精良的骑兵真的是朝廷的禁军羽林,那不就正说明朝廷安集将军张济所带领的大军就在这附近?自己想杀宋建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另择木而栖么?如今大好的机会就在他眼前,他可得多加把握才是。 想到这里,蒋石对阎行指着坡上说道:“阎彦明,你可知坡上的都是谁么?宋建正是为彼等所杀,韩公说了不杀宋建,但也说了非要其‘丞相’等人的头颅不可。我一路追着‘丞相’而来,只想斩获了我想要的首级,便放宋建一条生路,谁知他却会死在别人手中,真是冥冥中有所天命。” 阎行自然不信他的一番鬼话,此时也不屑于揭穿,目光却是为坡顶那队骑兵所吸引住了:“那好像是……”由于朝廷经常从雍凉等六郡征发良家子为羽林骑,其中陇西郡地近金城,阎行幼时也曾见识过类似的装束,他仔细的将眼前所见与记忆中的一一对照,轻声说道:“羽林郎的装束。” 蒋石听了,这才真正确认对方的身份,同时心里也大松了一口气,暗道幸好刚才没有气急之下派人跑去杀人夺功。 阎行也是心惊不已,他没想到朝廷的羽林骑会神出鬼没的出现在枹罕,一想到某处就可能藏着朝廷的大军,他就有些不寒而栗。 就在他烦恼之际,幸而在这时,韩遂从后方浩浩荡荡的带领大军来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同为贵姓 “毛羽曾经剪处残,学人言语道暄寒。火然文raa`”奉和鹦鹉 饶是心里早有准备,蒋石仍有些心虚的跟着阎行去见韩遂,他本想将刚才那副说辞在韩遂面前再说一遍,岂料韩遂根本不吃他这一套,马尚未停下便抬手给了蒋石一鞭子。 “是我约束不住你了,倒难为你这么多年仍违心唤我一声‘韩公’。” 韩遂的脸色冷若寒霜,蒋石生受了这一鞭子,不敢动作,畏惧道:“属下不敢!如不是韩公赏识,将属下提拔于微末,属下何至于有今日!” “呵。”韩遂并不信他的托辞,只冷冷一笑。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知道军中不仅是蒋石,还有许多人都打着这样一个主意,毕竟面临着当今朝廷的重金爵赏,没几个人能真的视若无睹。朝廷摆在明面上的阳谋都让韩遂军心有异,更遑论其下那些不为人知的阴计? 韩遂略感棘手,有心拿蒋石整顿部众、收拾人心,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此刻有更紧要的事亟待他去处理。在来的时候韩遂就一眼看到坡上那伙来路不明的羽林骑,眼前那熟悉的衣冠、熟悉的气质,跟他当年在雒阳见到的几乎是一模一样,不、甚至比雒阳暮气沉沉的羽林骑还要精锐、还要富有朝气! 看到这里,韩遂眼瞳霍然放大了一圈,惊诧道:“羽林骑如何会在城外?” 阎行知道他这是在问自己,于是抱拳答道:“末将不知,但据蒋孟岩说,宋建正是被这些突然出现的羽林骑所截杀。” 说到宋建,韩遂不悦的冷哼一声,蒋石身子一抖,连忙说道:“末将只是一路追杀其麾下‘丞相’,正好遇上这伙羽林骑截杀伏击罢了。” 韩遂表面上看似是在恼怒对方这支羽林骑突然杀出来坏了他的好事,让他没有完成‘放宋建一条生路’的约定,但其实却在暗中窃喜。因为他不愿意亲手杀宋建是不想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所以才故意放他一马,但他攻打罕、驱走宋建却是不争的事实,等宋建逃入羌地,凭借他的声望,韩遂以后会很难在羌氐中间达到一言九鼎的地步。 只有宋建死了,韩遂才可以利益最大化,放开手脚去收拢散沙似得羌氐胡人,而韩遂以及他的部下又不能杀宋建。 于是在利弊权衡之下,为了给朝廷一个交代、避免背上骂名,韩遂只好退求其次,选择了现在的这个做法。一方面拿宋建势力被剿灭的胜利回应朝廷,一方面等宋建安定了以后,再派人去向宋建陈说他不得不进攻的无奈、并尝试缓和关系。这么做必然会付出一定代价,过程也会很麻烦。 所以韩遂一听说宋建死于他人之手,跟自己毫无关系时,心里如何不喜?更何况宋建还是朝廷所杀,只要将宋建的死因传扬出去,韩遂再暗地里运作一番,不仅能很快洗清自己的污点,反而还会让自己的声望水涨船高。 他心中已有了一个初步的念头,径直向阎行吩咐道:“你上去一趟,探探他们的底细。” “末将谨诺。”阎行答应一声,两腿一夹马腹,驱使着走到坡下,而后翻身下马,一步步走了上去。 姜低头看见一个都尉打扮的人缓步走上来,眉头一皱,当即请命道:“我去见他一见。” 周瑜自无不可,他看着韩遂军中迎风而动的大纛、又扭过头看向东南一侧的天空,轻轻点了点头:“既有托付在前,此次便有劳仲奕了。” 于是姜与阎行二人走到半坡上互相停了下来,各自防备的对视着,姜先是说道:“我等乃朝廷殿前羽林郎,特奉王命巡边视境、观察风俗、督办盗贼。近闻凉州刺史韩公征讨宋建,围城数月,久战无功,又屡请发粮草于朝廷。陛下心内忧之,特使我等前来观战,若是韩公仍未克成,便据此详述情形奉上,另调强军来攻。” 阎行听到对方并不是普通的羽林骑,而是身负皇帝厚望,便愈加不敢怠慢:“唯、唯!郎君有所不知,韩使君也是每日忧心操劳,唯恐有负国恩,听闻南征告捷,其情尤甚。今日奋起兵卒,得将士用命,攻破罕,我等一路追击宋建等亡命而来,这才得见郎君。” 他讲话十分客气,也思路清晰的解释了前因后果,若是不知实情的旁人听了,恐怕还真以为韩遂忠君爱国,自己跑过来监督还算是对不住人家了。 姜看着这个浓眉大眼的骑都尉,深觉对方非同一般的军官,倒像是家传渊源的大姓出身。于是他不再轻视,以平等的姿态自我介绍道:“在下姜,字仲奕,汉阳冀县人。如今忝为羽林郎,不知足下姓字?” 其实姜并不是羽林郎,两年前朝廷征发六郡良家子入南北军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又刚从马背上掉下来摔伤,所以错过了那次征调。最后代表姜氏得选入内的是他的兄长姜叙,如今姜叙已在其族叔、北军屯骑校尉姜宣的照顾下,同时也靠着自己的出色能力,成为了皇帝身边最亲近的武官殿前羽林郎。 兄长姜叙入仕经年,逐渐成为家族下一代的顶梁柱,而作为异母庶弟的姜,却直到年初还只是汉阳太守射坚门下的一员吏。从到大,姜时刻想追上兄长的脚步,奈何屡屡难望项背,就连这一次随周瑜巡视前线,还是通过姜叙的请托、周瑜看在同僚情谊的份上才得来的机会。 阎行不知姜诈称羽林郎的内情,反而信以为真,点头回道:“在下阎行,字彦明,金城人。如今在凉州刺史韩公帐下为骑都尉,奉命前来与郎君接洽。” “久仰兄名。”姜对明显年长于他的阎行拱了拱手,做出一副了然的样子,回过头看了眼神色依旧云淡风轻的周瑜,而后徐徐说道:“宋建已为我等所杀,既然此间战时告捷,还请韩公调离坡下众军,我等该回去向安集将军复命了。” 姜在话语中或明或暗的示意了自己等人此行的重要性,不容有失,确保在遭遇韩遂后能全身而退。之所以要这么说,还是看在刚才蒋石的那番举动,实在不像是出自善意。 阎行早有打算,伸手作势欲拦,试探着问道:“不忙,也不知张将军现今在何处,韩公既已克平宋建,奉表之余,理应前往拜会。” 第二百六十六章 接马而谈 “处道当逸群绝伦,非常之器,非汝曹所逮也。”————————隋书·杨素传 作为韩遂身边的亲信,阎行比蒋石等人更能接触到隐秘,此前他得到的消息是张济才带领万余兵马从襄武移驻首阳,而首阳县离枹罕还隔着狄道、大夏等几座县城,都有太守李参派来监视韩遂在陇西进行军事活动的重兵,绝不是悄无声息就能赶过来的。 李参素来深沉多智,从不轻信于人,连韩遂这个往日的盟友都防备,岂能不防着另一边虎视眈眈的张济?除非李参早已对张济暗通款曲,两者之间已经达成了合作,共同针对韩遂。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韩遂就危险了,他此刻全部的家底只有五六万人,而张济手下有董卓当年留下的老兵一万、南边的武都有蜀兵二三万、汉阳、安定等地有屯田兵作为后备。粮草充足,若是再加上李参手下的羌胡兵,一旦开战,韩遂未必能从容应对。 所以阎行奉韩遂之命前来,为的就是弄清楚姜冏等一行羽林骑究竟是如何来的,他们身后的张济究竟现在何处。 姜冏粲然一笑,直截了当的说道:“安集将军昨日才带兵经过大夏城,如今正与陇西太守李公合兵赶来,我等也不过是先行一步罢了。” “什么?”阎行猛然一愣,脸色有些发白,干笑着说道:“如此突然,何故不事先遣使相告?” “遣了。”姜冏对着坡上遥遥一指,底气十足的说道:“水衡都尉周公从子,殿前羽林郎周瑜正是此次由安集将军派来通报细故的使者。” 问到这里,阎行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好回过头去看向军阵中的韩遂。得到阎行的转告之后,韩遂思忖了片刻,立时决定要见那个所谓的‘使者’周瑜一面。 于是先将坡下的骑兵都给撤了回来,周瑜等人便带着羽林骑缓缓走下,韩遂隔着老远就瞧见这个举手投足之间极有领袖气质的英俊青年,对方这副从容自信的神色,没有满腹经纶、英才明智是支撑不起来的。 难道只有关东才能有如此逸群绝伦的人物么? 韩遂暗暗感叹,待周瑜来到自己跟前的时候,他这才回过神来,捋须说道:“庐江周氏几代名臣,匡国辅业,老夫素来敬之。今日终于算是得偿所愿,见到周氏的年轻后辈了,公瑾才容出众,果然不凡。” “子不敢,仅赖家世荫蔽,韩公才是我大汉的西陲梁柱、世所依仗。”周瑜抱着拳,淡淡的笑着说道。 在远处时韩遂便觉得周瑜样貌不凡,走近时一看,更觉得是人中龙凤,连带着眉目端正的阎行等一群凉州人都显得有些俗气了。韩遂目不转睛的看着周瑜,寒暄客套之后,方才说道:“宋建横行不法,故朝廷命我将兵讨伐,如今一战克成,正是尽得全功之时。奈何公瑾不告而来,虽然同为朝廷效命,但这么做,未免还是有些失礼。” 周瑜其实也没有特意去做什么‘黄雀在后’的事情,他与姜冏等人确实是作为先锋前来枹罕窥探局势。这两个月韩遂一直在说枹罕城屡攻不下,却又派人断截道路,不许人前方打探,所以不仅是朝廷,就连就近的张济等人也不知枹罕城到底是什么情况。 于是他们带少量兵马,就是为了尽可能不引人注意的靠近枹罕城,而羽林骑的身份又能最大限度的保障他们在遇见韩遂时,不会遭遇不测。谁知道这样也能迎头撞上一件大功,虽然在旁人看来这做的有些不地道,但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韩公言重了!”周瑜伸手往鞍旁一拍,那里正系着一颗宋建的人头,他大方的说道:“讨伐宋建,是朝廷给韩公的诏令,此等大功,子不敢擅专。”说着,他便作势欲解下首级,递还给韩遂:“我等前来只为通报军情,也不是为了这个。还请韩公将其收下,上表请贺,也算是子一片心意了。” 蒋石在一旁看得眼热不已,宋建的人头能换取封侯,如今周瑜年纪轻轻,竟舍得将封侯的机会拱手相让,实在是让他大跌眼镜。 韩遂眉头紧皱,眼神瞥了首级一眼,看到故人熟悉的首级面如死灰,脖颈处的切口仍淋漓的滴着鲜血,他又立即不由自主的移开了目光。韩遂的脸色冷了一瞬,然后笑道:“丰功壮绩,自然是能者居之,我岂会夺人之功?公瑾既然年少英勇,斩获贼首,老夫自会将此事奉表陈情,上报朝廷,尔当无虑。” 听到这个保证后,周瑜突然笑了起来,像是心里欲求的一件事终于得到了答案。韩遂有些莫名其妙,却见周瑜一时靠近他身边,轻声说道:“这颗首级,韩公不是舍得,而是不敢要吧?” 韩遂心里一惊,旋即目光不善的看向周瑜,阎行等人也察觉到了气氛有异,悄悄地伸手摸上各自的剑柄刀把。 “韩公,子诚告一句,万勿见怪。”周瑜像是没有看到韩遂眼底蕴藏着的杀意以及周围起伏的杀机,仍是一副潇洒自若的模样。周瑜笃定了韩遂绝不敢在这个时候谋害他,而他也好趁着韩遂心绪波动,用言语对他施加影响:“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简单易得的,往往你觉得万事无虑,其实背后却尽是韩公所见不到的千难万难。” 说完,周瑜便带着姜冏等人勒马转身,坦然无畏的将背露给韩遂,往来时的方向骑马远去了:“我等去也,韩公不必相送!” 对周瑜不告而别的行径,阎行觉得很是无礼,打算请命去追,却被韩遂拦了下来。 “让他们走!”韩遂凝目看着周瑜策马离去的方向,面露疑惑之色。 正在这时,留守枹罕主持大局的成公英骑马赶来,对韩遂说道:“金城、武威等郡民叛乱,有些羌氐也跟着举兵闹起来了。” “什么?”韩遂身子一震,金城等郡可谓是他的后方,根基所在,如何也乱不得,他急忙问道:“是怎么回事?” “今年雍凉大旱,水源匮乏,乡民为抢水源,邻村之间互相械斗,事态闹得大了,又牵连上附近的羌胡平民,这才闹得不可收拾。”成公英顿了顿,又说道:“此事必然没那么简单,主公这几年苦心经营,让汉羌之间的关系大有缓和,如今一下便闹得这般大,实在是蹊跷。” “你是担心有人在背后主事?”韩遂眼中露出一道寒芒,他知道自己虽然在雍凉素有威权,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服他,背地里趁着自己与朝廷关系僵硬的时候,试图谋事作乱,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 不过事情远非如此:“张掖和氏、酒泉黄氏、武威颜氏、王氏等豪强见到民乱,似乎有心借机起事。” 韩遂喝道:“我说了多少次,现在作乱,无异于自投于火!” 成公英也是无奈的说道:“唯,但彼等无一日不想自理州郡,其心志早有,在下一时说服不得,还得由主公亲去慑服才行。” 韩遂似乎这才明白周瑜那番话里的意思,他恶狠狠的看向远处,而此时的远方,又哪里还有周瑜等一行人的影子? 第二百六十七章 早行之人 “令仆治务所寄,不共求体当,而互相推委,纠之是也。raa`”宋书徐湛之传 陇西郡,大夏县。 正是太阳逐渐西斜的时候,地上连一丝风都没有,温度仍是如灼烤后那般闷热难耐。黄门侍郎丘兴在辕门翘首张望了半天,终于看见周瑜等一行人沿着河溪远远的策马而来,看到周瑜安然无恙,丘兴立即趋马上前。 “公瑾!”丘兴靠近周瑜身边,与姜点头打了个招呼,便对周瑜说道:“你这一去半天都没个着落,张将军很挂记你的安危……咦,这些个人头哪里来的?” “是么?”听到张济一直挂记着自己,周瑜不可置否的挑了挑眉,随口应道:“韩刺史派兵攻破了罕,宋建突围而出,不料在路上为我等截获。” 丘兴听了,脸色登时变了几变,再三确认道:“你杀了宋建?” 周瑜不厌其烦的点了点头,姜在一边也为周瑜细说了些见闻,给此事做了最好的佐证。丘兴本是沉稳的性格,遇到此时也忍不住激动的说道:“国家早有诏书,杀宋建者有封侯爵赏!恭喜你了公瑾!” “这是朝廷的利诱瓦解之计,细究起来,还是我耽误了朝廷的大事。”周瑜淡淡的说道,不过熟悉他的譬如丘兴、姜等人都看的出来,周瑜此时心里是很高兴的,毕竟世上还没有人能淡泊到无视封侯,何况还是周瑜这样的年轻人。 丘兴与周瑜说了会话,听了对方与韩遂打了照面以后,先是一惊,而后声说道:“正要告诉公瑾,贾公与陇西李府君此时就在帐中。” 周瑜心中微感讶异,陇西李府君自然就是陇西太守李参,至于这个传闻中的平准监贾公,他虽未曾见过,但此次凉州之行,似乎背后处处都有他的影子,就连他自己都免不了身不由主的任人安排。 于是众人结伴入营,才到中军帐外,未等派人通报便只见帐门一开,几个人从其内谈笑着走出。这群人中以三个人的位置最为靠前,站在边上的是一位白发苍苍、年纪约有六七十岁的皓首老人,看起来与寻常老人并无什么不同,亲近、随和、一身的锋芒内敛,让人难以想象这就是当年叱咤陇西,搅动一方风云的陇西太守李参。 周瑜与张济到陇西的时候曾见过对方,本来曾是羌胡叛军的首领之一、与朝廷关系不算融洽的他,当初在一听到张济带兵入境时就立即派人过来接洽示好,态度诚恳,说是要为朝廷再效犬马之劳。当时周瑜尚且不明白为何李参的立场会转变的那么快,如今联系到他近来的遭遇,静下来略一思忖,仿佛一切都有了眉目。 “这段时日,有劳相如在陇西郡安境保民、羁縻羌胡。等雍凉的事务平息了,我想以国家之明、朝廷诸公之智,自会封赏有功。”那中年人穿着一身很普通的宽袖深衣,面容清癯,颔下留着长须,本不出奇的相貌因他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瞳而夺目出彩。 眼前这个中年人给周瑜的第一感觉,就像是在任一个州郡幕府中都随处可见的积年老吏,这样的老吏虽然没有什么出众的声名家世,但他们却最是熟悉典章、踏实低调。既能利用自己的才智与经验为上级出谋划策、又不会因为太过出众而盖过上级的风头,是每个官员身边都必不可少的幕僚。 这个‘老吏’模样的中年人身上没有任何透露身份的东西,如果不是看到他在用‘平等’的语气对二千石太守说话,安集将军张济又是站在旁边,态度恭谨的让他站在中间,周瑜还险些产生误会。 “明天子在位,老夫又有何虑?”李参哈哈一笑,眼神似若无意的看了正要走进的周瑜一眼,用一种既能让在场所有人听见、而又不会显得很突兀的声音说道:“况乎贾公又是国家身前最为信重之人,老夫但有贾公请托,自然事无不……” “府君说笑了。”贾诩不急不慢的打断李参的话,对李参的称呼也变得客气了许多:“宫中府中、内外事务,一切全凭国家做主、一言而决。我不过一介平准令,孝期未销,当不得如此厚望。” 李参呵呵一笑,又转向模样老实的张济:“安集将军主持凉州兵务,权责重大,此事就有劳张将军了?” 张济一愣,旋即下意识的观察贾诩的脸色,好在他早有应对,巧妙的将其踢了出去:“话虽是不假,但此事我也不能全然做主,等回了冀县,还得听听钟使君的意思……” 这时他一转眼正好看到了周瑜、丘兴等人,像是准备好了似得,立即开口说道:“周公瑾是陛下钦派的殿前羽林郎、代行军司马职;他身边的丘子兴如今是黄门侍郎、近在御前。此间雍凉事务,彼二者也有通禀参谋之权,若是府君有意,不妨让他们先据实奏上。” 贾诩跟着朝周瑜望了过来,两者的目光正好不期而遇,对方冷漠幽深的目光让周瑜不受控制的心悸了一下。这是他入朝以来第二次遇到这样让他心悸的目光,第一次是见侍中荀攸,对方的目光同样幽深冷静,但并没有让他有更为直观的感受,只是觉得两者之间智谋并不相差多少,只是存在着年龄与阅历的鸿沟,还有可与之平齐、甚至超越的可能。 直到见到贾诩,胆大才高、少年英姿的周瑜才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在江淮可以算是最出色的士人,但离开了扬州,来到更为广阔的朝廷,这才发现这世上竟还有人能实实在在的威胁到他。 贾诩看了周瑜好一会,目光犀利仿佛直刺心底,将周瑜心里的一切都看了个遍。最终还是周瑜败下阵来,率先移开了目光,等他再次看过去的时候,贾诩的目光平淡沉稳,仿佛刚才那锋利的眼神只是周瑜的一个错觉。 周瑜深吸了一口气,假装没有听到张济说的话,与丘兴、姜等人一同向众人躬身行礼,将自己在罕城遇到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你杀了宋建?”李参先是一愣,然后看了看贾诩,又回过头来看向周瑜,突然仰面大笑不止,像是听到什么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事,而这种事又让他倍感好笑。 贾诩在一旁但笑不语,周瑜面色不改,这种情况他早有所预料和心理准备,只是听到李参沙哑的笑声,心里头有些烦闷,微皱起眉头。姜与丘兴不明其意,在一旁附和起哄似得,跟着笑了起来。 第二百六十八章 人情揆度 “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左传·隐公十一年 待李参笑声停歇,再认真看向周瑜时,一双满是白翳的目中尽是说不出来的意味:“你我在前些日子曾见过数面,老夫那时便曾称赞过你是天下间难得的英才,必立不世之功。没料到再复相见时,果如其言!韩遂费时费力打下枹罕,却什么也没得到,反倒还白给了你一个大功,想必他也是气恼不已吧!” 考虑到李参曾与韩遂交好,周瑜没有说他后来与韩遂的交谈,等到李参笑够了之后,这才淡淡的说了句:“韩使君是个很有气概的人。” 李参一张灿烂的笑脸登时愣了一下,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旋即对张济摆了摆手,重提了刚才的话题:“枹罕已灭,宋建已死,朝廷想要的都办到了,雍凉也该回复平静。至于老夫的功过,老夫自会上表请罪于陛下,此外,也还请张将军看在这些天的交情,多多在钟使君那里代为转圜。” 张济做不了主,将视线移向贾诩。 李参见状,悄悄凑过去,低声说道:“我一把年纪了,只想讨要个清闲、尊崇的职事,安生过完这所剩不多的日子,议郎也好、光禄大夫也不错,全倚赖文和了。” 这是他当初与贾诩私底下说好了的,李参年事已高、雄心不再,早就想在死前谋个好名声,将家业平稳传继下去。而他与韩遂作乱多年,朝廷轻易信其不过,所以就得有贾诩出面担保、将他征调入朝;而作为交换,则是李参全力支持朝廷在陇西的一切军事行动,配合张济对韩遂施加压力。 贾诩脸色不变,像是不记得有过什么约定了,回敬道:“孰能料及长远?姑且看之吧。” “贾公谦抑了。”李参仿佛很笃定似得,他最后看了周瑜一眼,而后向张济等人拱手告别走出营帐。营外早已集合了数百羌汉步骑,这是他作为二千石郡守的出行仪仗,他显然是不会跟着张济南下去汉阳了,而是直接回郡治狄道,等待朝廷给他下发封赏与任命。 贾诩与张济、周瑜等人走到辕门相送,看到李参显赫光鲜的仪仗,张济站在贾诩身旁,声的说了句:“太守不亚一地封君,更是权重一方。李相如在陇西经营日久,如今怎么会说放弃就放弃?” “事有常变,理有穷通。”贾诩知道姜冏等人正竖着耳朵在旁听着,而这种事像是周瑜,并不难看出缘由;姜冏作为汉阳大族,又与射坚、张济等人有过往来。所以他也不刻意瞒着,悠悠说道:“有些事,你今日以为可行,焉知其以后一直可行、而不为其祸?像李相如这般的人,最擅做的就是审度时务,做长远之计。” 黄门侍郎毌丘兴点了点头,这才缓缓说道:“如今钟使君代天牧守,在雍凉广施仁政,逐渐收拾羌汉人心。虽然雍凉很久不在朝廷治下,但还是有不少羌胡是守善不叛、亲附朝廷的。朝廷国力振作,收复雍凉乃是大势所在,李府君沉静有谋,自然明白时务。” “先立足汉阳、安定、北地、武都四郡,巩固根基,以御不测于外。而后积蓄民力、安抚羌汉人心,待时机一至,再缓缓进兵北图。这便是国家与朝廷诸公定下的‘渐消之略’,不可仓卒以望克成。”见毌丘兴也发表了看法,周瑜也不避讳,张口重复了几句在场众人都知道的事情:“钟使君治雍二载,今日除平顽贼宋建、收回陇西,使武都、汉中免受羌胡侵袭。更能借此进取一步,威胁金城等郡,可谓是一桩大功,依我之见,并不下于得蜀之利。” 若是从所得百姓、土地以及财富相比,陇西的收服甚至比不过汉中一地。但若出于军事战略的角度,陇西等于是朝廷主动往羌地、金城伸出的胳膊,退可保汉阳、武都无虞;进可图韩遂所在的金城、西海等郡,能将战事控制在雍凉边地,尽量减少损失。 所以从这一角度来说,陇西的战略位置几乎可以比得上朝廷用来图荆州的桥头堡上庸、江州等地,而作为收服主动献上陇西的李参,不仅是让钟繇、张济等人以极的代价与精力换取一个大功,更是让自己成为朝廷笼络、拉拢雍凉地方势力的‘马骨’,从而确保他不会受到任何的伤害。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李参显然是将所有的可能性、利弊都分析明白了,才做下这个选择,当然,这其中贾诩发挥的作用也是功不可没。 这几天想起李参这一生又是效命于朝廷、又是揭竿随羌胡造反的事迹,以对方老谋深算、做事狠辣的为人,最终还落得一个善终,让贾诩心里很是感慨,总是在不经意的将李参的现在想作是未来的自己。或许某一天,自己也需要谋算一条让自己安然下场的后路。 贾诩这种居安思危的心境在张济看来完全是大可不虑,但却是非做不可。李参定然是从与贾诩的交谈中窥见了端倪,所以才最后笃定贾诩会出言帮他的忙。 几人在辕门处站了没多久,张济正欲招呼众人回营帐说话,贾诩刚要点头,他身边的一名护卫似得年轻人忽然有些蠢蠢欲动。贾诩看了对方一眼,对周瑜说道:“公瑾,你随我来。” 于是什么话也没说,与那名护卫策马走了出去。 周瑜快马跟上,三人没有走多远,只走到一条蜿蜒的河边上。他听了几句后,才明白原来是贾诩要送身边的这名年轻人离开。 适才在场的无不是显宦士人,这名护卫似得年轻人又紧跟在贾诩身后,浑身气质低调内敛,让人无从觉察。这回周瑜认真端详了对方,才猛然发现对方竟长得身材瘦削、面容俊美得近似女子,如果不是他粗重的声线以及突出的喉结,周瑜险些就误会了。 “真要回酒泉?”贾诩轻声问道。 那名男生女相的年轻护卫拍了拍腰间的长剑,潇洒自若的说道:“我只是一个胡地游侠儿,还是喜欢逍遥自在,平准监对我来说是个笼子,苍鹰几时会往笼子里钻?” 原来他这样还是个豪侠,周瑜心里如是说道,一时竟想不出这么‘美’、这么弱不禁风的男子究竟是如何在凶恶横生的西凉生存的。 “说的也是。”贾诩对这人竟是十分客气,他缓缓点头,说道:“这一路从武威过来,多谢相送,他日再见,我另有报答。” “只要不是让我入平准监,请我吃碗酒都算是酬谢了!”那人豪放的说道,随即似若无意的用眼神勾了周瑜一下,周瑜猝不及防,怔了一下。于是不待回应,两手抱剑对贾诩略一拱手,便拍了拍坐骑,单人匹马的仗剑而去:“告辞!” 第二百六十九章 池因于泽 “愿君收视观三庭,勿与嘉谷生蝗螟。火然文raa`”芙蓉城 “他很美,是吧?”那人惊鸿掠过水面似得匆匆离去之后,贾诩对犹在目视对方背影的周瑜说道,眼中少有的带着些揶揄的神情:“凉州羌汉杂居,地通西域,不同你们江淮、江东的人生来就纤细俊秀。凉州人无论羌汉、相貌多生得端正雄伟,体格壮大,难得会有一个像他这样‘俊美’的男子。” 周瑜淡淡的收回了目光,语气从容平静:“但也是个不慕名利的奇人,有古任侠之风。” “是啊,不然他也不会单凭一句话,就从武威一路护送我到陇西了。”贾诩目光闪烁了一下,悠悠说道:“许多人初次见他,都误以为是女子,这对于慷慨自重的凉州人来说,是不能容忍的。若有人敢以此轻佻不端,他必会拔剑杀人雪耻,公瑾适才就应对的很好。” 贾诩用一种长辈对晚辈的语气跟周瑜说着,周瑜并未有觉得任何怪异,反倒很是自然的接口说道:“贾公谬赞了,为美色所惑者,皆是心志不坚之辈。瑜虽然鲁钝,但也不至于此。” “放眼天下,也难得再寻出公瑾这般的年轻俊彦。不光是待人接物、心志品性;还是上阵杀敌、担负大事,都远胜同侪数倍。”贾诩缓缓说道。 周瑜心中一动,他隐隐约约能猜出来自己这回前往罕,很大程度上应有贾诩的举荐,只是贾诩又如何知道他们到罕的时候,韩遂会下令攻城、宋建会恰好逃跑跟自己一头撞上呢?这种对蛛丝马迹的分析以及对人心的洞察能力、对局势的预测推断,纵然是周瑜也是自愧不如。 因为水衡都尉周忠的关系,周瑜很受荀氏等在朝的一批颍川士人们的青睐,连带着这次来西凉都有刺史钟繇对他颇多关照。对于朝中错综复杂的诸多派系,周瑜或多或少的都清楚一些,当初在渭河边与皇帝单独交谈之后,皇帝更是直接将其拉入了自己的阵营,并给了他这一次镀金的机会。 他当初在渭河只凭几句话便投于皇帝的门庭,皇帝作为人主自然不会轻信,总会让他做一些只有亲信才能做的事情当做投名状。而周瑜自来了雍凉以后,所领受的任务都是为了朝廷,并无什么异处。如今雍凉事务眼见就要告一段落,自己究竟是否通过了皇帝的‘观察’,看来还得从贾诩的态度着手。 于是周瑜谨慎的答道:“这还得多谢贾公抬举,给了在下一个机会。” “我不过是为你升起了帆,这船能行多远,关键还要看天给多大的风。”贾诩丝毫不隐瞒自己的意图,他看着眼前年正少壮、英姿焕发的年轻人,神色忽然有些复杂了起来。 此人既有自己与荀攸多方倾力抬举、结交,又早已简在帝心、宠命优渥,其自身本就聪睿勇武、年轻英俊,这样的人,说是天之骄子也不为过吧。 “嗯?”周瑜心里一突,难道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达到了皇帝的预期?可是由自己斩杀宋建,赚取封侯,对皇帝、对贾诩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此时天际忽然传来一阵‘嗡嗡’的噪声,就像是夏夜在耳边盘旋低鸣的蚊虫,但夏日的蚊虫远没有现在这个声音密集。贾诩扭过头去看向西方,动作自然的像是要看西边即将落下的夕阳:“在罕的时候你应该就注意到了吧?” 他低声问向周瑜,而周瑜也是极为认真的答说道:“在罕东南、也就是此地西北处,我就听到过这种声音,只是忙着与韩遂寒暄,一时失于觉察。待回过神来时,耳畔却已听不见这个声音了。” 此刻尚未日落,太阳悬在西边群山之上,而在那淡黄的天际与苍茫的群山之间,忽然升出一团轻飘飘的黑气。像是山脚下有乡村聚落的人正烧火做饭、炊烟袅袅;又像是当年防范羌胡的边塞烽燧、狼烟冲天;更像是一团移动速度极快的乌云,黑沉沉的、密密麻麻的在瞬间遮蔽半边天空,可此时却没有丝毫起风下雨的意思。 “蝗初生如粟米,数日便大如蚊蝇,能跳跃群行,又数日能群起而飞,越州连郡,无所不啮。”贾诩这时已经开始拨马往回走了,周瑜见状,也跟着准备返身回营,不远处的辕门底下已有一票骑兵奉张济的军令赶来接应。这些在平日里总是威武悍勇的汉子,此时皆是神色慌张,显然也是发现了天边的蝗群。 周瑜闻言,一边策马一边看向远处似乎离他越来越近的黑云,问道:“可我记得朝廷屡发诏旨,要百姓搜捕蝗卵,杀虫于卵中,为何此时还有蝗群?” 当初他可是屡次跟随皇帝微服于城郊畎亩之中,曾亲眼见过皇帝对赵温等人下达灭蝗、捕蝗的决策,深知皇帝的决心之重,要趁着当时的蝗虫尚未彻底孵化,防患于未然。 可如今为何还是人力敌不过天命? “我在武威守孝的时候,与田间老农常有往来,这蝗虫分春、夏两种。三四月间的蝗虫是为春蝗,由土中而生,四月以后的蝗虫则是‘初蝗’。只要第一回不能全然防下,夏蝗依然会蔽日盈地,何况搜捕蝗虫的是在关中,陇西这一块,却属政令不达之地,所以才使蝗虫乘势复起。”贾诩在马上轻声说道。 此时两人已经越过辕门,返回了军营,营中此时一片嘈杂,就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忙乱。张济已经吩咐各级军官带士卒进营帐躲避、安抚军心;又分出部分人手将粮草掩藏看护起来。虽然张济不善谋略,却在治军上是一把好手,再加上有姜、丘兴等人在一旁襄助,很快就将闹哄哄的场面控制了下来。 未过多时,李参在城中派了主簿过来,说是已经派人骑快马赶赴南边的县乡告知情况、预备蝗群。双方交流了彼此的情况以后,当即决定,两者即刻合兵南下陇西郡的治所狄道,由李参带兵镇守,主持救济、张济则带着麾下万余人赶赴汉阳郡与陇西郡交界的襄武县,以防受灾的羌汉百姓铤而走险、造反作乱。 “陇西侵受蝗群,则邻近的金城、武都等郡必不能幸免。但武都、汉阳等郡近年多承诏旨,开渠备荒,有良吏治民、又有大军镇守,可堪无虞。唯所虑者,就只有凉州金城等郡,若是韩遂救灾不利,致使羌胡劫夺郡府,我等也应早做防备才是。”贾诩坐于张济下首,语气淡然的说道。 “此事也应快马呈报朝廷。”周瑜补充道:“关中乃我大汉根基所在,今年已受苦旱,决不可再受蝗群。” 第二百七十章 器可误身 “要当知道无绝续,人具只眼云耳。”————————德业儒臣前论 建安元年六月初一。 长安城郊,覆盎门南。 这天依然是晴空万里,阳光普照,六月初夏的天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炎热。天地就像一个蒸笼,每个人都汗流浃背,额头才拭去的汗水没过多久又开始汇聚起来,这种天气下,连说句话都仿佛能要人半条命,何况是夏蝉似乎不受炎热天气的影响,依旧在树上噪声不断,更是令人心烦。 旱情的蔓延,丝毫没有因为灵台是沟通天地之所而有任何避让。在顶层正中最大的一处屋子里,一个身体单薄的少年正跪趴在地上,以一种极不雅观的姿势抬头窥视着一台硕大铜器的底部。 这尊仪器纹饰精美、满身划痕的铜器,像是一尊刚出土的艺术品静静地立在正中。 尽管看了无数次,少年仍毫不吝啬对地动仪的赞美,他脸上流淌着汗水,也顾不得去擦,任由汗水从脸颊划过,将地上的灰尘沾到脸上,显得狼狈又邋遢。 “德衡。”一个年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走了过来,手上提着一只食盒。他看了几乎是五体投地、将头伸进铜器底部的少年一眼,说道:“你怎么又趴地上去了?” 马钧听到身旁有人,两手往地上一撑,身体立时便倒退着爬了出来。他灰扑扑的站了起来,来不及擦手,笑着对眼前这人打了个招呼:“子坚,今日又麻烦你了。” 那名唤作‘子坚’的年轻人名叫张固,南阳西鄂人,是原河间相张衡的孙子。自从皇帝创建格物院以来,便四处使人寻求心思巧妙的人才、匠人,又下诏书搜寻远在南阳的张衡后人,好在张衡去世不过五十余年,子孙尚存。历经一番波折,终于在西鄂乡下找到了穷困潦倒、不得不亲耕畎亩的张固。 “朝廷征召我来是为了修复地动仪,可惜我未承家学,不仅什么忙也帮不上,还白领一份太学与格物院的禄米。若是连送食都算麻烦,那我还是回去种田好了。”张固皮肤黝黑,有一种乡下农夫特有的朴实无华,他将食盒放到台阶上,两人背对着地动仪坐下,并给马钧递过去一张手绢。 他说的倒也是实情,张衡宦海浮沉一生,起起伏伏,一身所长不被上位者看重。他的子孙因此也没有用心研究张衡在技术、科学上的成就,反倒一心钻研经学,只可惜得罪了宦官,党锢之祸的时候被人牵连,直到孝灵皇帝解除党锢,南阳张氏这才缓过一口气。 但党锢解除没有多久,随着孝灵皇帝驾崩、董卓入朝擅权、关东方伯起兵勤王等等,尤其是后将军袁术与长沙太守孙坚屯兵南阳,以南阳为大本营,不修法度,四处钞掠以充军资。南阳许多豪强大户都惨遭毒手,尚未恢复元气的张氏也因此家破人亡,不仅人财两空,就连家中视若珍宝的经书典籍也付之一炬。 如果不是皇帝经人提醒才想起来张衡生活的时间离现在不远,并下诏征求后人,穷困潦倒的张固恐怕还在躬耕陇亩,或者是早早南下襄阳投奔世交了。 只不过可惜的是这么一来,张固根本没有学到张衡流传下来的半点技艺,好在他还年轻、又有一定的天赋,在格物院这个合适的环境里学着,终有一日会大放光彩。 “韩公那么喜欢你,你舍不得。”马钧如今经过练习,除了要发表长篇大论、或者严肃场合以外,很少会有口吃的毛病了。他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碗筷大口吃着饭菜,他不属于灵台的属吏,至今也没有一个正经的官身,充其量只是跟张固一样是太学经营科的学生,在学业之余偶尔来一趟灵台研究地动仪。 由于他是奉了皇帝的命令修复地动仪,起初灵台上至灵台令刘琬,下至普通吏都对他十分亲近,就连秘书郎王辅也时不时的过来看望。等到马钧这半年来一事无成,皇帝也再没提过这件事,众人的态度这才渐渐冷了下来。对于人情冷暖,马钧见惯了也就不以为然了,反倒是新交的好友张固却是一副愤愤不平,时常在给马钧加餐的时候抱怨几句: “他们不关心你也就罢了,王辅也不来?这子不把你当友人看待的么?” 马钧摇了摇头,先是咽下一口饭,轻声说道:“秘书监的日子可不清闲,整日里都要待在国家身边,退值回家了也要招待宾客,哪有闲暇出城见我?” “可你又不是常在灵台,你平日里可都是在太学呢。”张固一脸不信的说道:“王辅的启蒙恩师正是太学的明经博士,你敢说他从未踏入太学一步?” 马钧两眼放空的看着前方,默默的喝了一口饭碗底部的汤汁。 张固被对方这副置若罔闻的样子气到了,忍不住说道:“咱们经营科的先辈游君,你记得么?他说他前不久还曾在城外遇见过王辅,说是王辅带着一帮人巡视学田、水利,姿态极高……” “这不正说他事务繁忙,抽不出空暇么?”马钧立时说了一句。 “你……”张固被马钧噎了个够呛,见马钧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他只好闷闷的说道:“话我可都说了,王辅轻浮放肆的性子那可是出了名的,以后纵然会对你的仕途有所助益,那也是各得其利……你自己多留些心吧。” 在技艺、数算等方面有许多话说的两个人,一旦谈到王辅就会把气氛弄僵,张固好歹也是官宦世家出身,对这些门道看得清楚,只可惜马钧性子老实耿直,总是转不过弯来。 两人冷了半天没说话,马钧刚把吃完的碗筷往食盒里一放,正要再次道谢,忽然背后传来一声清响,像是鼓槌敲击钟鼓、又像是巨石跌落深潭: ‘铛——’ 马钧与张固被吓得浑身一抖,尚未反应过来,半个拳头大的铜丸便从两人之间的一张龙嘴里吐了出来。那新铸好的铜丸还浑身散发着圆润的光泽,不知是摆放失误还是计算有误,铜丸没有按原有轨迹落入蟾蜍嘴中,反而是正好砸到马钧刚整理好的食盒里去了。 木制的漆食盒登时被铜丸砸的稀烂,马钧与张固两人像是被铜丸砸到了一样蹬腿往地上一扑,一人看着那尊犹在颤抖着发出余音的地动仪,另一人则是看着那只圆溜溜的铜丸慢慢的滚动。 “你、你、你修好了?”张固被吓得话都说不全了,结结巴巴的质问道。 一边的马钧也没好到哪去,他像是被吓傻了一样,不确信的说道:“我、我什么都没有动啊,我就只是将它里面那根的立柱摆正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一时息虑 “行远疾速,而不可托讯者与?”荀子赋 “胡说!你没修它,它怎么突然就倒了!”张固神色有些激动的说道,他定了定神,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绕着颜色黯淡的地动仪走了一圈,却发现地动仪的背后依然是一个巨大的空洞,里头零件并不齐全,只有一根圆柱斜斜的倒在一侧的口上,正巧触碰了残存的龙嘴机关。raraa` 看到这里,张固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马钧的年纪还没有他大,即便是天纵奇才,短短半年的时间内也绝不可能在没有图纸和原理的情况下,将他祖父张衡穷极一生心力所造的东西给修复如初。只是在庆幸之余,张固又有些对地动仪仍没有修复的失望,随之而来的,更是觉得纳闷:“真是怪哉……” “我等适才也没人在旁走动,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倒了呢?”马钧也是很纳闷的样子,接口说道。 “难道是外间的动静?”张固开始推测起来,他记得家里曾经有说过,地动仪刚开始研制的时候十分敏感,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直到他祖父张衡将其改进以后才解决这个问题,此时他顺着先例推敲到:“我来时听说国家要出城去鼎湖宫查看鼎湖和附近的水渠、屯田,会不会是途径的卤簿引发的?” 天子出行的大驾向来都是羽林导从、鼓吹、旌旗章表等车马,前后从者数千人,队伍浩浩荡荡,过往动静不,车轮过处的震动影响到这里也是有可能的。 马钧却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当即否定道:“要走也是走南城墙正中的安门,如何会走覆盎门?灵台离安门和鼎湖宫太远,再大的动静也传不到这里来,再说了……国家也不像是喜欢折腾这些的人。” 张固眉头一挑,心说你好像就见过皇帝一面,怎么说出这么一副相知甚深的话来?他哪里知道在马钧心中,皇帝平易近人,不讲虚礼,如果真要去鼎湖宫查看屯田,绝不会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去扰民。 刚才这出响动没能瞒过隔壁屋舍里的人,几个在旁边屋舍的灵台待诏敲门走了进来,他们分别负责候风、候气、以及监司晷景。这些个月来关中滴雨未落,不仅是灵台令刘琬,就连他们这些司候气象的属吏们肩头也担负着巨大的压力,此时每人都是心弦紧绷的时候,忽然听见这么一声响动,每个人的脸上都不怎么好看。 “这是怎么了?”一个身材瘦高的灵台待诏抬步走了进来,目光往下一扫,只见地板上到处散落着食盒的碎片、以及没吃完的饭菜,还有一只滚到角落里去的铜丸。他当时就皱起了眉头,语气不悦的说道:“你们两个太学生,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国家开恩,让你们俩来修复仪器,可你们却在这里胡闹!” 身后几个跟进来的灵台待诏似乎也想跟着声讨,但看见马钧之后,便克制了许多,没有把话说的太重。 “不、不!”马钧一紧张,口齿不清的老毛病又犯了,半天也挤不出一句话来,只好一手指着地动仪一边吞吞吐吐的说道:“刚、刚刚是它……” “刚才是我等不慎触碰,故而使立柱倾倒。”张固突然伸手拦住了马钧,抢白道,他此时已然镇定了些许,语气清晰的对这些人说道:“本想着看能否有所修复,谁知惊扰了诸位,还请见谅。” 那瘦高个似还有话说,却被身边一人偷偷拉了拉衣袖,低声劝道:“罢了,他们是太学生,多少给些颜面。” “是啊,心过几年完结学业,出来做你上司。”另一人紧跟着在身后不紧不慢的说道,语气有些幸灾乐祸。 这个时候的太史令不单是掌握记史,还掌天时、星历,凡国祭祀、丧娶,吉日及时节禁忌等都由他负责。灵台起初是挂靠在太史的名下,其长官灵台丞只有二百石的品秩。 在上一次太史令王立司候日食失误以后,皇帝趁机分割了太史掌司天时、星历的权力,将其划出来单独建制,不仅让太史令逐渐成为纯粹的史官、在朝中的话语权大幅缩水,更是将对天时星象的解释权与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 灵台令由此得到了等同太史令的六百石品秩,连带着底下的那些灵台丞、灵台待诏、灵台舍人也水涨船高,饶是如此,灵台待诏仍是一个区区二百石的吏。马钧与张固所在的格物院如今虽然除了祭酒韩暨是六百石的品秩以外,其下的匠人掾吏都还没有安排品秩与编制,但马钧他二人还有一个太学生的身份。 太学生虽然没有品秩,但论及资源、前途,哪一样都比他这二百石的灵台待诏要强,这也是灵台诸人虽然对马钧态度由过度热切变作平淡,却始终不敢冷嘲热讽的原因。 那个身材瘦高的灵台待诏一时哽住了,他是负责司候气象的待诏,这几个月以来一直都没有发现任何有关下雨的征兆,这让他一直都心烦意乱,加上天气这么热,身边稍有些动静就会发怒。此时一通宣泄之后,他也慢慢冷静了下来,但嘴上仍是强硬的犟道:“太学首重的是明经,经营科能做什么?” 不过他也只是声嘀咕,再度面对马钧等人,话里话外开始变得客气了许多:“灵台是沟通天地之所,凡事都要有所敬畏,今天的事就算了,若再有下次,我可就要禀报刘公了。” “唯、唯。”张固满脸带笑的谢过诸人,并保证将此处打扫干净,这才让众人逐一离开。 等众人一走,张固像是浑身脱了力气一般,瘫倒在地上,如释重负的喘了一口气。 “你适才为何要拦着我?”马钧也跟着坐在一边,略带埋怨的说道:“按书上的说法,若非人为,而地动仪突然有警,这必然是……” “德衡,你少说两句吧!”张固无奈的看了马钧一眼,苦口婆心的说道:“地动仪都尚未修复,你便说它警示了地动,这说出去谁会信?” 马钧明白张固谨慎的用意,但他认为这个事不管准确度有多高,都要提前告诉朝廷一声:“若真是某处有地动,朝廷就该提前预备赈济,不然等消息传过来就晚了。” “你知道地动是在哪个郡国么?”张固也是气结,他知道马钧在技艺上可谓是头脑灵活,但对于这些世故却不甚练达,有时候还要跟他细细剖析才能明白:“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黎庶无不惶恐,你再贸然上报一个查不出来由、方位的地动,要是说对了倒还罢了,要是说错了……一句‘妖言惑众、扰乱人心’的罪名就会先要了你命的。” 第二百七十二章 巧似成真 “幻设一事,即有一事之偶同。火然文”闲情偶寄戒讽刺 其实张固也忽略了一个情况,那就是即便马钧的预测是对的,只要地动发生在极远处、关中百姓所打听不到的地方,朝廷为了维持民间的稳定以及安抚时下因旱灾而焦躁的人心,定会千方百计的将这件事给盖住,那时他与马钧这些知情者,就要通过各种方式闭嘴。 见马钧嗫嚅着嘴唇,两眼专注的盯着地面,似乎是在进行激烈的心理斗争。张固忍不住叹了口气,此时他与马钧无论关系、立场都紧紧连在一起,共担荣损,所以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都要劝住马钧:“你好好想想,既然你自己都说你未能修复地动仪,那此事说不定是一个巧合?” “可地动仪虽然损坏,但也没说它不能用……”马钧下意识的想要辩驳。 “但也没说它能用!”张固紧盯着马钧的眼睛,断然道:“若是不信,你我这就将那根立柱重新扶好,然后在一旁守它两三日,如何?” 马钧对事物探究的兴趣一时被张固引了起来,他早就想知道地动仪究竟是出于何种原理进行运作,若是能通过这件事发现它的运作规律,将会对他修复仪器、乃至于研究新仪器提供莫大的帮助! 张固见说动了马钧不再冲动,心底也是松了口气,不过他又想,像马钧这个一根筋的人,以后入仕了该怎么当官? 于是说干就干,两人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那根沉重的立柱给重新扶起来,然后在一边坐等了半天也没个动静。于是两人失望而去,到了第二天,马钧早早的跑过来看,那地动仪腹内的立柱仍旧纹丝不动。 过了午后,太阳将要偏西的时候,张固才姗姗来迟,他本来就没对今天的这次‘实验’抱什么希望,所以更无所谓对其有多少上心与失望。因为地动仪究竟是个死物,他的祖父张衡再如何天才也不可能让一个死物在无人维护的情况下,历经五六十年、残破不堪的情况下还能发挥效用。 而且就算地动仪还有效用,连续两天之内,怎么会接着发生两次地震?所谓的‘观察’也不过是张固说出来转移马钧注意力的托辞而已,于是见到马钧一脸沮丧的神情,他反而极为乐观的劝说了几句,并且庆幸昨天自己劝住了马钧,没有让他头脑一热的往上面误报地动。 “好了,或许昨日真的是一个巧合,我知道你心里急切,想尽快修复,以不负皇恩。但你我都知道,这也不是几日就能完成的东西,你我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总有一天会将它修复如初,又何必急于一时?”张固一边说一边在原地坐了下来,供人跪坐的席榻离他们太远了,张固与马钧跪坐在上面也不方便做事,都喜欢在没人的时候席地而坐。 马钧沮丧的叹了口气,这个结果在昨天他冷静下来以后就预料到了,今天不过是愈加失落罢了。他往后倒在地上,两手枕着头,仰面看着屋顶复杂的榫卯梁木,对于张固的苦心劝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错误:“是我太急切了……” 张固咧嘴一笑,正欲说话,却见马钧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张固还没张口问马钧发生了什么事,随即就看到放在地上的两只茶碗之中,那原本平静得能映出人影的茶水忽然颤抖了那么一瞬。 那一阵浅浅的涟漪像微风拂起的细纹,只一瞬间便消逝不见。 马钧刚跳了似得站起来,身后的地动仪便突然‘哐’的发出一声巨响,一只龙嘴剧烈的震出了许多虚影,却没有像昨天那样吐出铜丸,显然那根立柱这回并没有准确的砸开龙嘴。 “这、这莫非是家祖有灵,特意传道昭示?”张固结结巴巴的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勉强能说服他的理由,虽然这个理由十分的蹩脚以及难以置信,但总比让他相信是马钧修好了要强。但他却没有想过这或许真的是巧合、地动仪最关键的东西并没有被损坏;或者是冥冥之中有所天意。 马钧这时已经高兴地说不出话来了,虽然他也不相信自己真的已经修好了仪器,无论张固怎么解释他都乐于接受,因为这代表着他的推断是正确的:地动仪真的能感应地震。 如果不是尚且心存一丝理智,他此时恨不得推开门在外头绕着灵台狂奔,让所有人都一起跟他分享这个‘大好的消息’。 张固想的比马钧更为深远,如果昨天和今天这两回都是真的话,那么不就说明这两天连着发生了两次地震?他想起去年十月长安地震的时候,群臣物议,都想让皇帝罢黜司空。那时候他还没到长安落脚,后来还是听说皇帝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不惜下罪己诏才保住了司空。 一个地震就引起了朝局动荡,何况如今又是旱灾不休、接连地震? 不用人说他都可以想得到,若是这件事传出去了,关中的民情会乱成什么样子。 正在他打算让马钧冷静下来,并让他打消将此事上报的念头时,门扉又如昨日那般被人推开了。这回进来的并不是那几个灵台待诏,而是皇帝所信重,托付编订新历法的宗室、灵台令刘琬。 “刚才是什么响动?”刘琬说完,便往地动仪的方向走来,这几日他一直忙着统计各地的晴雨表,饭后乘闲途径此处,没料到听见里头传来一阵巨响,分明是金铁之声,而房间里的金铁之器就只有地动仪。 “是、是……”张固下意识的就想像昨天那样瞒混过去 但刘琬却不是那几个灵台待诏一样好糊弄,他绕着地动仪走了一圈,仔细看了看,冷声道:“说!” “地动了!”马钧激动的对刘琬拜伏道,看样子仿佛地震对他而言像是多大的喜事似得:“昨日与今日,地动仪都有异象,可见是有某处地动了!” 刘琬脸色登时一变,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这一次没能拦住马钧的张固则是双眼翻白,险些被马钧这个老实人吓昏过去。 完了,摊上事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示子吾道 “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raa`”庄子徐无鬼 建安元年六月初四。 清凉殿里帘幕频动,有风穿堂而来,从一大通冰凉的井水上吹过,让这座数百年的老殿再降了几度温。 自从入夏以来,皇帝便有每日午睡的习惯,而此时却没有躺在竹席上,只是出神的盯着一份简短的帛书看。手边的桌案上放着一碗井水冰镇过的酸梅汤,颜色乌黑发亮、一眼看不见底,碗壁沁出一层薄薄的水珠,散发着淡淡的香气,看着却像是一碗苦涩中药。 一旁的黄门穆顺已经两眼模糊了,夏日午后的天气虽然闷热却也最容易让人引起睡意,何况还是处于清凉殿这个既凉快又安静的地方?他犹自强撑着不让自己打出哈欠,木偶似得站在一边,眼神往桌上的酸梅汤看了一眼,想着等酸梅汤过会没了凉气,再给皇帝换一碗新的。 跪坐在下首的灵台令刘琬等待了许久也不见皇帝回音,忍不住悄悄抬起头看了一下,眼神正好与穆顺对上。他与穆顺平日里交情不深,穆顺不肯冒着风险帮忙提醒此时不知是在走神还是在思索的皇帝,装作没有看见刘琬眼神中的暗示,迅速的避开了与之交汇的目光。 殿内安静的仿佛能听见风吹过庑廊的声音以及庭院内嘈杂不停的蝉鸣。 幸而,两人没有等多久,直到那碗酸梅汤再也没有冒出凉气的时候,皇帝终于开口说话了: “格物院是如何修的地动仪?” 刘琬跪坐在蔺席上,依他的品秩,即便是君臣单独诏对,没有允许的情况下,他也不能随便离皇帝坐的太近。虽然他离皇帝比较远,但此时仍能听见皇帝平静清越的语调,声音顺着风,仿佛还带了一丝冷意。 他抬头一看,见皇帝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刘琬又立即深吸一口气,说道:“地动仪结构繁杂,格物院仅是绘好图册,尚未完全着手。这些日都是由太学生、格物院佐史马钧、张固二人常去试验,彼二人身负诏命,张固又有家传,于此物知之甚深……” “那就是没有修好。”皇帝轻叹了一口气,随手将帛书往桌案上一抛,轻声说道:“一个损坏的不成气候的东西,不知如何触碰了机簧,就让彼等误以为地动。这种话,他们信也还算了,到底是年轻,不懂事……” 皇帝其实也作为一个‘年轻人’,此时却老气横秋的说出这句话来,让刘琬感到有一丝违和。但他与其他臣子一样,见惯了皇帝老成的一面,也不敢说什么,垂首静听:“可你又是为何信了?还特意上奏于我,难道你也不懂事?” 刘琬心头一震,见皇帝不再说话,显然是在等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于是他把牙一咬,沉声说道:“微臣不敢!只是兹事体大,地动仪近而无人接触、远则无车马途经,接连两天有所昭示。当此多事之秋,臣不敢有所隐瞒、又不敢以乱人心,故冒死上封事以奏闻,以为陛下仁智之君,无论其果真地动与否,皆当先有所知、早有预判。” 像是地动这种坏消息,在关中百姓无一察觉的情况下,最好的做法应该是将它隐瞒下来。而刘琬既然敢来上报,就说明他已提前做足了功课,准备了一番能化险为夷的说辞。 皇帝微微动容,情报的作用就是能让决策者在信息传递的过程中占据先机,灵台有四十多个属吏,地动仪发生响动根本瞒不住这么多双眼睛,至于有没有地震,还不是靠人一张嘴,以及看受众愿不愿意相信?此时刘琬先将情报向皇帝密陈,无论最终事实如何,皇帝都能有足够的时间去应对任何的变故。 “你倒是个审慎的人。”皇帝赞许的点了点头,他本以为刘琬只是个能力一般的官员、充其量是在相术、图谶、天文历法的专业领域上造诣强些,没想对方原来还有几分才智:“知道事情重大,要用封事来密陈,这很好。此事我已知晓,暂按下不表,你回去后什么也不要做,让马钧他们再当面弄几个动静来,消解旁人疑虑就是了。” “臣谨诺。”刘琬知道皇帝已有了主意,接下来的事就不是他能参与的了,于是应诺告退。 皇帝一时很想见见那个马钧,因为刘琬在奏疏里将前后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皇帝,这让皇帝对淳朴又偏执的马钧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所以趁此机会,他特意让刘琬将马钧引见了一次。 马钧这时第二次觐见皇帝,跟当初在规制简单的灵台比起来,这一次在清凉殿的召见可谓是正式至极,紧张激动之下,他又差点结巴了。 皇帝对寻常大臣都是不苟言笑,对待普通人却是和颜悦色、笑起来让人亲近:“你可曾弹过琴瑟?” “未、未曾。”马钧以为皇帝会找他问地动仪的事,没想到一开始却莫名其妙的说起了乐器。 “那你应该见识过乐人弹奏琴瑟的样子,我记得太学要教授六艺,虽然不要求样样精通,但乐理还是要知道的。”皇帝轻松一笑,尽量不给对方压力:“凡是每弹奏一次,是不是琴瑟都会有所震动?” 马钧回忆了一下,简短的答道:“陛下说的是!” 皇帝于是向穆顺示意,接着穆顺便让人从外面抱进来两台古琴,并将古琴远远地各自放在一边。 “这两台琴的琴弦都已经调好了,尔等且去那边看。”皇帝又招呼刘琬与马钧移席坐在其中一台古琴的旁边,在他们对面的另一台古琴旁此时刚坐下一名乐府传来的琴师,而马钧这边却空有一台琴,没有琴师。 刘琬见到这幅场景,若有所思,记忆中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而马钧却不解其意,看了看皇帝,又看向远处对面的琴师。只见那名琴师得到指使,伸手往一根琴弦上拨了一下。 琴音铮铮,犹如玉石清泉。 马钧愣了一下,像是明白了什么,立即低头去看。放置在他身前的那台琴,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竟有一根弦正轻微的抖动! 这振动十分微,马钧有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眼花了,而刘琬却是沉着的点了点头,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皇帝见状,仍是笑着,侧头对那琴师说道:“刚才是‘宫’,这次请试‘羽’。” ‘宫’与‘羽’是五音中的最高音与最低音,那名琴师向皇帝躬身行了一礼,接着便伸手往琴弦上一按。 这回马钧早有准备,亲眼看到身前那台古琴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另一根弦发生了振动! 第二百七十四章 音声同矣 “此义易明,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不以远而阴也。raa`”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三 “琴与琴之间尚是如此,琴瑟之间亦是,声音彼此调和相谐、共振增声,《诗》曰‘厥声,肃和鸣’,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皇帝看着犹在震惊之中的马钧,神情平静的说道,心里却是过足了传道教授的趣味。 刘琬不是马钧那样穷苦人家出身、从没有书读,连好不容易买一本《孝经》,捧在手上视若珍宝,结果还发现是字句错漏的。刘琬的父亲是曾与大将军窦武谋诛宦官的名臣、侍中刘瑜,广陵靖王的后人,家中典藏如林,从就涉猎广博。刚才看完琴师的演示之后,如何不晓得这一幕正是出自《庄子》里的故事? 虽然不是很明白皇帝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但出于一个官员的基本素养,他还是拱手附和了几句:“陛下所言颇合乐理,臣等受教。” 皇帝看了刘琬一眼,似乎并不是很满意对方的这个回应,好在他的期望并未放在刘琬身上,而是看向马钧。 “可是,臣、臣不明白。”马钧不像刘琬、张固这样懂得人情世故,反而有一种单纯,他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为什么一弦动,另一弦则起,二者之间如何会有共振?” 刘琬一惊,他没想到马钧会这么老实,万一这个问题把皇帝难倒了,皇帝岂不是很没面子?关于声音是由什么产生、又是靠什么传播,古人一直没有在这方面做很深入的研究,往往都将其扯上未知的‘怪力乱神’。即便如此,如果不是像刘琬这样博览诸多阴阳家、道家的杂书,那些只修习正统经典的儒生恐怕连‘两琴共鸣’的典故都不知道。 他生怕皇帝答不出来,徒然招惹祸端,只好抢先说道:“臣听说孝武皇帝时,未央宫前殿之钟无故自鸣,声振不止。乃诏问太中大夫东方朔,其曰:‘铜者山之子,山者铜之母,以阴阳气类言之,子母相感,山恐有崩弛者,故钟先鸣’,后五日果有郡守上疏某处山崩。可见阴阳之气,能使二者虽处远地,犹能相应,而琴瑟有夫妻之感,正合乎其义。” 马钧一脸恍然的样子,古人都很相信鬼神与阴阳之说,何况此时正是谶纬大行其道的汉代。纵然是讲求实际,钻研格物的马钧,一时也不能幸免,看上去像是被刘琬给说服了。 这副神色看在皇帝眼里,却让皇帝有些不高兴了,他本来想借此引起马钧对声学原理的探究兴趣,没想到中途被自作聪明的刘琬给带歪了话题,差点就要把马钧引到唯心上去了,这让皇帝如何甘心?他佯怒的看了刘琬一眼,吓得对方瑟缩着脖子,不敢继续言语。 然后皇帝倾起上身,将刘琬所说的话置若罔闻,顾自对马钧说道:“你能问出这个问题来,可见我确实未曾看错于你。至于你所问的,你得先知道为何一物必得经敲击、弹拨,方始发声呢?你回去以后不妨先自己想,只有明白了这个道理,才会知道何以共振。” “臣谨诺。”马钧迟疑了一下,带着满腹的疑问应诺道。 马钧其实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只是他的聪明并没有表现在经学上的造诣以及治国理政上的能力,而是突出在技术领域。在皇帝看来,他手下并不缺治国理政的大才,缺的是马钧这样能提高生产技术与生产力的科学家。要想持久的提高生产力,绝不是仅仅研制出几个机器就能了事的,关键还是在于最基础的科学理论与原理这也是格物院建立的宗旨。 皇帝打算从韩暨、马钧、张固这两代人开始逐渐灌输探究事物原理的思维方式,希望能借此摸索出一套完整的科学理论体系。只要有了这个体系,再搭配上合适的制度,就能为天下培养出源源不绝的科研人才,新技术就会如雨后春笋般主动冒出来,而不是全靠皇帝一个人用后世的知识来被动的推进。 声学是物理学最基础、也是最简易的一门,皇帝打算从此着手,先试试马钧他们的能力。 说完了这些,皇帝再次看向刘琬,刘琬此时正为皇帝对马钧那句‘未曾看错于你’而震惊,他实在没想到马钧在皇帝心中还有如此地位。难怪这回特意点名要他觐见,灵台那群趋炎附势的属吏自己糊涂倒也罢了,险些还连累了他。好在刘琬自忖平日处事公道,没有为难过马钧,尚且还有的补救。 刘琬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正在这时,却听皇帝说道:“你适才所言东方朔的故事,正可引为佐证。既然是五日之后得闻远处山崩,依地方传讯的速度、路上所耗时日,可知是先有山崩,而后才有钟鸣。山崩之声,使铜振,沿用至此次地动仪有警之事上,孰非是地动之音,使仪器自动?” 面上仍带疑色的马钧此时听了,心里恍然,似乎从皇帝提到的这些例子中抓到了什么,仿佛一扇紧闭的门扉终于被人推开,眼前豁然开朗,色彩缤纷。 与醉心于‘万物之理’的马钧不同,刘琬更倾向于领会皇帝适才说的这些话背后的深意,皇帝这话看似模糊的解释了地动仪为什么会动,其实却把一切都推给了未知,而这个‘未知’又让马钧自己去探索,这就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当然,皇帝也没想过刘琬会明白什么,地动仪究竟有没有效用尚未可知,他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光凭史书中的那几句记载并不能完全彻底的让皇帝信服,而且就算有用,也存在着实用性和普及的问题。但既然此时已有当年张衡所研制的旧物,又有当年见证过地动仪的老人口口相传的事迹,那就不妨让马钧去研究一番。 哪怕不能将其修复如初、或者是修复以后的功能不尽如人意,没有史书上夸的那么神奇,马钧也能通过对这个仪器内部结构的研究,进一步加深对机簧、仪器制作的了解;从中学习到前人的智慧,这才是皇帝真正想要见到的。 至于这一回地动仪究竟是为什么会突然生效,皇帝并不想过度的去揣测它,或许这只是个巧合,又或许。 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丧去归来 “旧制,公卿二千石刺史不得行三年丧,由是内外众职并废丧礼。”————————后汉书·刘恺传 皇帝又与马钧提点了几句,督劝他多看些《墨经》、《考工记》等手工艺与科技专著,其中《考工记》取自《周礼》,是经营科的必备书目,而《墨经》则由于出自《墨子》则不为人重视。马钧唯唯应下,皇帝没什么好说的了,便让穆顺将桌案上那碗已经冷了的酸梅汤拿去赐给马钧。 马钧在刘琬艳羡的目光中饮下酸梅汤之后,便与之拱手离去。 穆顺见状,以为皇帝午后的召见活动已经告一段落了,遂上前轻声道:“陛下,天气闷热,不如先歇息了吧。凡有关涉要务之事,奴婢自会斗胆犯颜,通禀陛下。” 皇帝却不搭理他,反而伸手拿起桌案上、刘琬呈报的有关疑似地动的帛书,百无聊赖的翻覆看了几眼,默不作声,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穆顺见无法说动皇帝去休息睡觉,神情一时有些忐忑。 清凉殿里一片寂静,似乎只有帘幕被风吹动时发出的呼呼声。 忽然,内谒者令李坚从殿外步趋进,向皇帝跪伏稽首,轻声通禀道:“陛下,贾公回来了。” 穆顺面色一变,贾诩服丧归来、回朝述职是他最不想见的结果,因为贾诩一旦回朝,穆顺这期间代掌平准监的权力就会自动收回。作为一个有野心的内侍,穆顺无时不在向往着前辈们封侯拜官的风光,只可惜他再如何讨皇帝的宠信,皇帝始终不肯给他丝毫权力。 但在穆顺的长期努力下,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这段时间皇帝的口风似乎有所松动,平时讨论大政偶尔也会带他在一边奉茶观望,虽然没有给他参与的权力,却也是个极大的进步了。这期间皇帝让穆顺代理平准监的事务,让穆顺初次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只是眼看着贾诩即将回朝,皇帝却对穆顺接下来的去向没有任何的指示,这就让穆顺心里有些急了。 虽然穆顺在皇帝的默许下,趁贾诩不在的时候往平准监发展了许多亲信,但这到底不是明面上的权力,一切都还任重道远。 皇帝斜睨了穆顺一眼,穆顺再如何有野心、会办事,也是十几二十岁的年纪,多多少少会有些浮躁,要想成为大长秋苗祀那样老成稳重之辈,还得多磨砺一下性子。这般想着,皇帝又将注意力转到传讯的李坚身上,口中轻吐一个字:“宣。” “平准令臣诩,叩见陛下。”贾诩依然是穿着简单的袍服,身形与相貌没什么变化,只是脸上清瘦了不少,不知是因慈母亡故之痛所致、还是这一路上奔波劳苦所致。 直到得闻凉州金城、西海、酒泉等郡也因为旱蝗而闹得不可开交以后,贾诩、周瑜与毌丘兴等人这才放下心来奉诏回京、交卸差使。数日行程赶来,贾诩等人终于与赶至长安,沐浴更衣,稍作歇息之后,第一时间便请求入宫觐见。 “快起来,近前来坐。”皇帝这时身边没有常侍谒者,便亲自出声说道:“此间无有旁人,贾公别去经年,可不要又与我生疏了。” “臣惶恐。”贾诩答道。 皇帝摆手让穆顺给贾诩备上冷饮,又笑着说道:“依汉家制度,大臣丧假以日代月,只服丧三十六日,而无三年之丧。贾公执意服丧岁余,远赴凉州,当真纯孝可表。” 汉初由于民间受儒家文化的影响不深,并没有形成服丧三年的社会风气,尤其是在孝文皇帝开始将三十六个月的丧期改成三十六日的短丧以后,臣民就一直没有服丧三年的硬性制度。这种情况一直到东汉经学盛行才有所改观,许多人为了博求‘至孝’的美名,在父母坟前结庐而居。所以出于制度的历史惯性以及其他的种种缘故,自光武以下的历代皇帝为了维护上层官僚制度的稳定,仍旧不许二千石以上的大臣行三年丧。 至于像是贾诩这样的臣子,理论上依旧是以短期丧为主,期限则是在亲属下葬以后才算服除。 所以贾诩从长安到武威,一来一回,总共花了将近一年的功夫才服完孝期,至于其中有多久是花在丧事上,就见仁见智了。 皇帝在贾诩服丧时没少与其书信沟通,知道贾诩在办丧事期间,借着皇帝对他的宠信以及自己早年间在凉州获得的声名,大肆结交了好一批当地豪强。在豪强中间宣扬了朝廷如今的情况,又许下利诱,让彼等畏威怀德,从而在不知不觉间分化了韩遂在河西数郡的势力,并收服了部分河西任侠充作平准监的势力。 也正是贾诩在服丧之余,在凉州打下的这些基础,才使得如今的韩遂后方起火、自顾不暇,给朝廷安然度过天灾获取喘息的时间。 皇帝将那些双方心照不宣的事情抛开不谈,直接问道:“朝廷失雍凉已有数年,政多有失,屡有军兴,疆域恍若荒土,臣民犹如弃儿。朝廷今后必将有所作为,但也得先知悉此地近况,不知贾公这一路过来,过眼所见雍凉情形是何等模样?” “雍凉屡遭战乱,河渠干涸、农桑不兴,地方守令疏于引导,有失督劝之责,其地本就贫瘠,何况灾祸?彼等豪强大户,虽然资财不如关中豪强之富,但久与羌人杂居,部曲精锐,视地方为己物,纵二千石亦难治之。”贾诩淡淡说道,简单的描述了一下凉州的现况。 总之就是羌族势力与地方汉族豪强势力勾结串联,统治地方郡县,即便朝廷遣派官员,也是被人架空的下场。而且凉州豪强不比内地豪强,内地豪强多少还讲究面子与仁义,不会堂而皇之的与官府作对,凉州豪强则是已经习惯通过武力来解决问题,除非朝廷以暴制暴,先树之以威,不然光靠怀柔,只会养虎为患。 “益州新附,我军师老且疲,纵然有羽林、屯骑、越骑等军可用,但……以关中现下的局势,光是粮草一项就是个难题。”皇帝筹算了一下,虽然可以趁着韩遂后方不稳,一举图之,但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事会耗费朝廷多少钱谷、精力,再加上沿途征调民夫等等。在短期内对韩遂的态度仍旧要以安抚为主,这是朝臣内部一致取得的共识,而皇帝也不是急于求成的人,自然懂得取舍:“还是暂缓图之吧。” 贾诩早知会是这个结果,也不惊奇,接着说道:“若是朝廷在应付关中旱蝗之余,尚有余粮,臣以为不妨趁此机会,遣派使者押运粮草前往凉州,以赈济之名,收士民之心。” 凉州豪强也不尽是丧失理智要与朝廷作对的,其中不乏有些势利的墙头草,比如张掖蒯氏、武威王氏、酒泉黄氏等,若是朝廷能把握住这次旱灾,大可通过赈济的方式争取可以团结的势力,预先在凉州铺设伏笔。 皇帝深以为然,点头说道:“无论如何,关中的旱蝗仍是燃眉之急,贾公所言,等蜀中粮草运至关中以后,再做商榷吧。” 第二百七十六章 冰山之下 “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者坐列贩卖。”————————论贵粟疏 贾诩唯唯应下,皇帝顿了顿,又说道:“贾公这回来的正巧,数日之前我已诏使均输令麋竺、太仓令王绛、平准丞鲍出等三署联手平抑物价,开仓赈济。我有意多纵容彼等囤积居奇的商贾豪强几天,如今雍州又飞来了蝗群,眼见是不能再等下去了,贾公这两日恢复原职,与麋竺等人将此事尽早办下去。” “臣谨诺。”平准均输本为一体,这也是平准监的职责所在,贾诩自无不可的应了下来。 皇帝这时似若无意的看了低头垂手的穆顺一眼,穆顺似乎有所觉察,垂下的手悄然抖了一下,皇帝于是把目光移开,什么也没有说。 这时诏对已经告一段落,贾诩正准备拱手告退,冷不防却听见皇帝打了个哈欠,像是随口提了一句:“枹罕的事,你办得好。” 贾诩低下头去,故作惶恐道:“臣不敢。” 皇帝这时已经站了起来,眼眶里凝着几滴泪水,他这会是真困了,连说话都有些有气无力:“这主意出的很好,你猜得很对,我派他们去雍凉,本也是这个打算……既然……就这样吧。” 贾诩静静地听着皇帝最后突然变得有些低落的语气,紧跟着站起来,保持着低头沉默的姿态。他拱手向皇帝行礼,恭送皇帝步入后室,待绰绰人影被重重帘幕所遮蔽,贾诩这才缓缓直起腰来,平静淡然的目光立时变得深邃锋利,像是宝剑从鞘中露出半寸利刃。 他就这么深深的看着清凉殿内的重重帘幕,直到又一阵风将帘幕吹动,风声中隐隐像是带着若有若无的叹息。 贾诩恍然回过神来,眼神又恢复了往日人畜无害的样子,对那空无一人的帘幕再一次躬身行礼后,方才倒退着离去。 自从朝廷颁布明诏,让中台度支部以及治粟内史等官减少不必要的审计、复核流程,并责令各地郡府开仓赈济、侍御史从旁监督以后,各地郡县,尤其是京兆尹居高不下的粮价终于开始有所回落。虽然不至于一下子跌回原先数百钱一石的低价,但好歹也从万石的天价变回了百姓勉强可以忍耐的范围。 就在民怨逐渐消弭的时候,负责调度各地粮谷的均输令麋竺,却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各地粮价,属京兆尹最低?”太仓令王绛坐在一旁复述道,他显然没将此当回事,反而露出自得的笑来:“老夫还以为是什么,京兆乃是王畿,太仓就在城中,粮谷可就近拿去平抑。东西市里的谷价比其他郡县要低些,也是常事,无甚离奇之处,麋君多心了。” 麋竺行商多年,成为徐州首富,靠的就是对关键信息的敏锐。往往在许多人看来是无关紧要的信息,麋竺却总能从中捕捉商机,这一次他放弃了作为均输令这个‘官’的角度,用‘商’的角度去分析问题,很快就发现了疑点:“贾公。”他别过头去,恭敬的对初来乍到的贾诩说道:“我谨问一句,不知这几日,长安各处城门可还有新增流民?” 贾诩昨日才受皇帝吩咐不久,只是在平准丞鲍出的汇报下初步了解现在的情况,他伸手往三人身前桌案上的一堆简牍帛书里拨了拨,拣出一份平准监的奏报来:“这两日由四方来长安的流民不绝,已有新增二三千人。” “才两日便有三千人。”麋竺怕举明经出身的王绛、以及长于军事的贾诩不明白其中的缘故,特意解释道:“正如泼水于地,因地势而四流。商贾也常去价廉之地采购货物,销往价高之地,孝武皇帝因孔公、桑公等计,建平准均输之法,也是取自此义。水、商、官皆如此,民亦如此,如今各处粮谷价高,唯有长安最低,彼等流民自然会如水流低处一般,纷纷聚集京畿。” “按现在的势头,用不了多久,长安四周将会引来数万流民,届时太仓既要每日出粮赈济、又要拨粮给均输监平抑物价,时日一长,单凭太仓现存一两百万石麦粟,如何应付得来?”麋竺见王绛面露深思,趁热打铁,说道:“此外,均输监于东西市以低价发卖粮谷时,常见到有不少豪商之徒,混杂在黎庶之中,大肆采买。” 京兆尹与其他临近郡县相比之下的低粮价、以及得力的赈济力度,使流民数量不断上升,需求的增多,从而给太仓带来了不的粮食压力。这么些天,太仓的粮谷只出不进,而且消耗速度越来越快,更何况其中还有不少奸商刁民从中哄抢,借机囤积。 等到太仓的粮食不足以平抑物价的时候,低落已久的物价又会再度反弹。 王绛显然认识到了问题的严峻,他不满道:“地方早有编户,各处官员如何会放任彼等流民四处散逸乞食!” 麋竺见怪不怪的说道:“郡县官吏只求辖地无事,流民越少、功劳越大,哪里还会强留着不让走的道理?” 有时候地方官吏为了减少本地区的治安、赈济压力,往往会半默许半主动的让流民跑到别的地方乞食求活,只要本地区没有事,至于会不会祸水东引、祸害其他地方,那就与他们没有关系了。 这是每个朝代末期都会出现的问题,官员的责任感与眼界仅限于一隅之地,互相推卸责任、回避问题,导致问题越来越严重,直到最后一片雪花落下来。 王绛沉默了,他知道这是很久以前就有的积弊,即便这里有许多官员出于无奈,实在是无力救助,只好放任百姓流散他地,但在当前的情形下,依然是不可原谅的。 “既如此,我等又该何如?”王绛叹了口气,求助似得看向麋竺与贾诩二人,他索性在这时交了底:“太仓的粮谷可动用者只有一百多万石,就算有各地府库的储米、过几日从蜀地运来的粮谷,也难以让关中数万灾民渡过今年。就算过了今年,明年春种呢?我这里已没了主意,全仰赖二位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因势迁民 “屋庐构筑之费既无所取,而就食於州县,必相率而去。raa`”救灾议 麋竺没有答话,先是将目光移向贾诩,他与皇帝之间的情谊、关系尚浅,之所以能有今日全靠的是他与王氏的姻亲。若论宠信,也只有荀攸才能与贾诩相提并论,所以尽管他与贾诩、王绛三人都是六百石的少府属令,但彼此之间仍然存在着一道看不见的等级阶梯。 王绛也是回过神来,作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必然更能接触到旁人接触不到的隐秘,比如说皇帝的心思与态度、或是皇帝心中已有决断但还只是雏形、尚未公诸于世的新政策,了解到这些的人,往往比任何人还要更好的占据先机,同时也是许多人倾慕巴结的对象。 贾诩低眉思忖片刻,缓笑说道:“彼等流民集聚长安,终日无事可作,每到日中便坐等官府施济。长此以往,不单是太仓难以维持,就连地方治安都会有所隐患。幸赖陛下早有定策,这几日朝廷就将新发诏书于关中各郡,命所司各官组织本地无业无产的受灾流民,沿途由郡县府库出粮,一路遣送并州西河、太原、雁门、定襄等郡屯田垦荒。” 这次数十年难遇的大旱其影响程度虽然比不上历史上的那次,依然产生了几万流民,而这些流民在坊间舆论的引导以及本能的驱使下,纷纷来到长安祈求庇护,这就给朝廷平抑物价的行动造成了巨大压力。但这种情况其实早已被皇帝预见,他之所以没有事先便阻止这一切,而是坐视事情的发生,主要还是为了更长远的打算。 在正常情况下,有家有地的自耕农如何也不会轻易响应号召,赶赴荒凉的并州屯垦,若是靠政令强制推行,必将付出极大的成本。并州幅员辽阔,地广人稀,以前就是因为汉民稀少才逐渐被鲜卑、东羌、南匈奴等胡人渗透占据。而在这几年南匈奴彻底覆灭,西河、定襄等地光复以后,朝廷大致恢复了西河、上郡、定襄等偏远郡县的基层控制,但光有得力的郡县长官,以及对彻底归顺的南匈奴进行改姓易服、编户齐民等同化政策还不够,要想一劳永逸的解决并州治理的难题,就得加大汉民在当地的比重。 这次的旱灾正是一个移民实边的契机。 “善!”王绛自然乐得将这些每日里耗费粮食、却毫无产出的流民弄走,他拊掌说道:“若是如此,并州将有数万编户之民,而关中也将少减省诸多烦剧。却不知朝廷将何时颁诏,此等良策,我定要上奏附议才是。” 王绛想不了那么长远,只是麋竺在心里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以皇帝的性格,想要打击奸商何须用现今这种办法?直接派司隶校尉与执金吾以囤积居奇的罪名、将彼等奸商逐一抄没不就行了?恐怕皇帝的最终目的就是那些被奸商逼得走投无路的流民,这样好从容开展移民实边的工作。 当然这只是麋竺的一个猜想,皇帝作为天子、万民之主,如何会坐视黎庶破产、黔首受苦呢?麋竺此时想也不敢继续往下想,也不敢说什么败兴的话,附和道:“只要将彼等数万流民迁至并州,设以屯田之制,一来可省却粮谷之耗、使之分担到并州诸郡县,农曹掾以每家编户造册,不使其人擅离田土,谅一县之地,济千百人之耕牛良种也是能承受得起的。除此之外,京兆流民减少,也能让我等三署从容调度,安排粮谷转运各处,平抑物价。” 贾诩似乎看出了麋竺眼底闪过的一丝疑虑,眼睑低垂,心里默默冷笑了一声,皇帝这回要在旱灾中谋算的东西,可远不止趁势迁民屯边那么简单。 于是两天后,平准监统计了一份更为准确的数据以奏疏的形式呈报了上去,经过统计,初步得出长安集聚着来自三辅、弘农的流民有将近六七万人,其余左冯翊、右扶风、弘农等地也各有上千流民。这些流民终日无所事事,空耗粮谷,终是个不安定因素。皇帝对此事极为重视,立即在宣室召录尚书事的三公、平尚书事的侍中等人会议,并抛出了借此移民的想法。 “移民屯边固然可行,但若由关中至并州诸郡,无论西河、太原,皆要途径河东。这数万流民过境,臣担心河东府库不足以支应。”马日慢吞吞的说道。 “河东去岁大丰,比年又有抄没范氏等家财所得,据王邑奏陈,河东受旱并不严重,其粮谷之价比京兆还低。若不是黄河难渡,弘农、冯翊等地的流民早就过去乞食了。”赵温与皇帝事先有过沟通,此时身先士卒,极力鼓吹道:“此外,朝廷可行以工代赈之法,选派官员督彼等流民修桥铺路,分作两路,一路由京兆往弘农、过黄河北上河东;一路由京兆往冯翊,往北直达上郡。这一路上且行且葺,既能使流民不至于每日空耗米粮,无事可做;又能使得道路桥梁得以修葺完备,为今后作军民之用。” “关中道路在去年便修过一遍,如何还要再修?这不是白费气力么?”马日提出质疑道。 赵温侧过头看向马日,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要的就是费力气,不然彼等流民整日吃饱了饭,一身精力无处发泄,岂不是要在迁民途中扰乱县乡?再说了……”他故意顿了顿,不着痕迹的看了马日一眼:“去年左冯翊万年县的驿道,那叫修好了么?” 左冯翊的吏治问题至今仍是关西士人身上的一道伤疤,若是没有这个事,关西士人也不会失去士孙瑞与鲁旭两个得力干将,马日也不至于在承明殿势单力孤,终日受董承、赵温等人的挤兑。 马日被赵温说到痛处,心头恼火不已,却又不知该如何辩驳。 侍中荀攸此时打了个圆场,抬手说道:“关中的道路粗略整修一番即可,以工代赈,主要还是以修葺并州诸郡道路为主。若是能借此建成太原、西河、定襄、雁门等郡的道路,彼此交流互通,无论是于国于民,都是一大裨益。” 赵温看了荀攸一眼,在袖子中拢了拢手,将话题就此揭过。 第二百七十八章 姑免修德 “庸儒泥文不知变,事固有违经而合道,反道而适权者。火然文raaa`”新唐书姚崇传/> 侍中杨琦并没有兴趣跟着掺和,只是就分两路迁移流民的策略提出了一个疑问:“北达上郡?上郡既有羌胡、又有不少南匈奴残余如屠各等部族盘踞其中。自孝灵皇帝以来,此地百姓流徙四散,至今连像样的郡府守令、地方建制都没有。若是要移民屯垦上郡,该处羌胡等部族一旦质疑朝廷用意,横加阻拦,则又该如何?”/> 孝桓、孝灵皇帝以来,经过几次羌胡叛乱,导致朝廷对并州逐渐失去控制,由一开始的并州九郡,到最后只剩下太原、上党、西河等寥寥三四郡县。数十年来,上郡聚居着羌胡、南匈奴等许多异族,彼等在此繁衍生息,逐渐将势力往南发展,以致上郡南边的左冯翊也渗透了不少羌人部族当年李反叛、皇甫郦奉皇帝之命说服羌兵助阵,就是去的左冯翊。/> “匈奴元气已失、王庭覆灭,仅凭苟且上郡的屠各残兵,不足为虑。”皇帝开口说道:“何况自‘三明’伐羌以来,东羌早已不复存焉,有我汉军威名在,以汉民迁入汉土,彼等又何敢多言?”/> “虽是如此,臣以为,此事仍要对上郡羌胡有所防备。”荀攸说道。/> “嗯。”皇帝简单的应了一声,复又说道:“上郡地近三辅,西接雍凉,北临朔漠,位置紧要,不可久留于外人之手。以前是朝廷无力进取,如今当趁屠各微弱、东羌流散,于当地再建官府,重归朝廷。侍中皇甫郦,清正忠直、明经有行,即诏为上郡太守,暂且以上郡南部高奴县为郡治,又以定阳、雕阴等郡南三县收纳流民,务殖农桑,安抚汉胡。”/> 如今的三辅是朝廷腹心,关中的根基所在,上郡直接与左冯翊接壤,任何动静都会影响到三辅的安定。重新在上郡恢复朝廷统治,可以为三辅充作屏障与缓冲区,以后也能为朝廷逐步北上,收复朔方、五原等郡起到桥头堡的作用。所以上郡太守虽然暂时只能管辖三个县,但他的地位却至关重要,皇帝为此特意派出了跟了他近三年的亲信皇甫郦出镇上郡,一方面是相信皇甫郦的才干操守,一方面是寄望上郡羌胡能畏惧皇甫氏的威名,不敢轻易造次。/> 皇帝定下皇甫郦做上郡太守,座中众人包括荀攸都挑不出错来,于是上郡太守的人选很快就正式敲定,三个县令也由吏部拟定名单供承明殿诸人商讨议定。至于郡县各级曹掾的人选,由于上郡官府建制早已废置不设、其本地的豪强大族或亡或逃,是故上郡所有的衙署班子都要由朝廷一手搭建,这也给了皇帝将河东新制照搬到上郡的机会。/> 众臣早已对此见怪不怪,经过河东新制、由中台吏部直接派遣人手赴地方为吏曹、刑部派遣人手赴地方为刑曹等事,马日等人如何预见不到以后天下所有郡县曹掾都将由中央该管部门直辖的情形?这是加强中央集权的历史趋势,而不是刻意针对某一个地方实权派,马日等人想明白以后,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抵制了。/> “还有,除了此次抗旱,防范蝗群也是重中之重。”皇帝突然提高了声调,朗声说道:“幸而今春已诏使各处官府组织百姓搜捕蝗卵,扑杀幼虫,不然这蝗群可不止是只闹了右扶风数县那么简单了。灭蝗之法,自古便有成例,光武皇帝更是下过除蝗之诏,尚书台要督促各地用心办事。也可与赈济相应,以一斗粟换一斗蝗,既可免灾民之饥、又可获灭蝗之效。”/> 马日这时幽幽说道:“蝗灾乃上天所降示,昔年前司徒鲁公为中牟令,施行德政,县内教化大行,后蝗群起时,危害河南,而遽避其境不入。可见万物有灵,除天灾者当以修德为先,请陛下慎思。”/> “司徒在说什么妄言?陛下乃厚德之君,纵然蝗群有所降示,那也该轮到我等大臣身上!”董承在一旁故作不满的说道。/> 马日像是才反应过来似得,罕见的没有与董承争辩,反倒是赞同似得微微颔首。/> 他是故意的!/> 赵温敏锐的发现了其中的异常,目光犀利的看了马日一眼,奈何对方此时已将头低了下去,赵温观察不到对方的真实情绪。/> 董承对马日的态度也是愣怔了一下,不过他也有他的想法,反应过来后,旋即说道:“前左冯翊鲁旭就是鲁公之孙,既然尔等都说鲁旭有其祖之清名,那这次不妨就让他替下傅睿做右扶风,看看右扶风的蝗虫会不会闻名而自退。”/> “胡闹。”皇帝神情淡漠,语气平淡的道:“鲁旭虽有清名,但仍以失职而遭免,可见清名之人未必能安静一方。傅睿在右扶风连年,若有功绩,当迁之;若无成效,当有诏罚,为何无故征之?”/> “臣失言。”董承立即将身子低了下去,干脆的认错,心里却是想到,看来皇帝还是对傅氏有所回护。/> “至于修德弭灾,鲁公之孤例不可举,于今还是要以灭蝗为重。”随口打发了董承之后,皇帝在提起‘修德’的时候,语气明显慎重了几分,他目光不善的盯看了马日一眼,忽然问向默不作声的杨琦:“杨公,你以为呢?”/> 杨琦似乎早知会有此一遭,他十分简要、却又很模糊的回道:“臣以为然。”/> 接着董承与马日便俯首谢罪,赵温轻轻呼出一口气、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杨琦则是板着脸坐在一边,对一旁投来复杂目光的荀攸视而不见。/> 于是皇帝点了点头,像是确认了某件事,也不再说话了。/> 朝廷颁发诏书表示迁移流民、屯垦并州边郡的消息放出来后,麋竺与王绛愈加敬服于贾诩。如果没有在皇帝身前的特殊地位,光凭一个六百石的平准令,如何能比三公等宰辅还要提前预知朝政动向?/> 惊叹之余,便是在接下来的通力合作,朝廷开始正式解决流民集聚的问题以后,尽管短时间内不能缓解太仓的粮谷压力,但毕竟是给这次平抑粮价的战争看到了一丝曙光。/> “先礼后兵?”贾诩玩味的笑着看向麋竺,他抚摸着颔下的胡须,轻飘飘的说道:“彼等奸商囤积居奇,以低价购均输之粮、等到最后复以高价售之。如此行径,请诏严办诛杀尚不为过,麋君却还想以理服人,劝彼等主动降价?”/>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七十九章 据相运筹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方不赡也。raraa`” “灾祸当前,岂能无舍家为国者?”话毕,麋竺狡黠的一笑:“所谓治国以仁,就算朝廷要施行雷霆,也要先占的一个‘理’字。若是不教而诛,日后天下人如何看待朝廷?” 贾诩沉吟了半晌,似乎在咀嚼麋竺的这番话,然后才对一旁的王绛说道:“麋子仲是真君子啊!” 这话既像是叹服、又像是嘲弄,王绛虽然会意,但自觉言轻,附和似得跟着呵呵一笑。 乱世当用重典,在社会秩序混乱、人心浮躁的时候,跟那些蠹虫讲规矩是行不通的。何况古代并不是法治社会,天子的诏令更在之上,可以说只要皇帝愿意,一封诏书就能将关中所有哄抬粮价的奸商以及背后的豪强抄家灭族。但任何时候又不能不讲规矩,只要皇帝还想给世人展现一个正面、积极向上的天子形象,让天下更多的士人对汉室依然抱有信心,他就不能做无故杀人的暴君。 贾诩也明白这个道理,不然他也不会被皇帝派来与麋竺、王绛等人一同商讨,如何在不最大程度破坏规矩的情况下,平抑物价。 于是在皇帝的默许之下,麋竺以均输监的名义给京兆尹各家豪商都发去了正式公文,好言奉劝以大局为重,然而这份言辞毫无威胁力的公文在那些豪商的眼中,跟上百倍的暴利比起来简直一文不值。事态依然在往既定的方向前行,除了杜氏等事先早被人知会提醒的豪强及时收手以外,其余的豪强仍旧我行我素,更认为朝廷色厉内荏,无奈其何。 麋竺最是明白商人的贪念与本性有多可憎,在发觉三辅粮价仍旧没有起色以后,便放弃了‘礼’,让手下暗中记住混杂在平民中大肆购买太仓粮的豪商,准备按照自己的方式动‘兵’了。 为了方便联系合作,这些天贾诩与麋竺等人都待在太仓办公。眼下正是黄昏时分,贾诩与麋竺退值以后共乘一车,沿着水深不足以浮舟的漕渠往城中走去,像是洞察了麋竺近日复杂的情绪,贾诩像是闲聊似的说道:“输其土地所饶,均其所在时价。说起来,均输监的职守与商贾其实并无相差之处,此地货多而价贱,贱则买,他处货少而价贵,贵则卖。只不过商贾是要借此以牟私利,而均输监却是以此平万物而利百姓。” “想不到贾公于军谋之外,对商贾行事也是如此精通。”麋竺微感讶异,他想了一想,礼貌的拱手,伸出左袖,以手指点着说道:“平准均输,二者就如这织锦上的经纬,交错密密,不可分离。自古豪商轻贾,积货储物,以待急时,急则物价腾跃,腾跃则商贾得利。贾人得利以后,又有更多的余钱往复行事,或是下乡采买闲田,经营三代,乡里便又出豪强,在此期间,唯有百姓重苦矣。” 他意有所指,最后收袖叹道:“所以朝廷平准均输,是使民得其便,官得其利,而商贾无法暴敛民财,天下安定。” 贾诩顺着麋竺的动作看向对方制作精美的衣袖,虽然两人穿着的是同样规制的官服,但两者之间的身家,从衣服的布料、针脚就可以看出差距。贾诩的目光从对方柔滑似水的锦袖上轻轻掠过,面色不改,拊掌赞许说道:“麋君一席话,说尽了这百年间,天下豪强起家之故。” 豪强的兴起往往是因为土地兼并而获得了大量的社会财富,当社会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就会以重金拜入大儒门下读书,借大儒名望入仕;或是靠着自家在乡里的势力直接成为县吏、郡吏;更或者是以孝悌等行为在当地初步获得声名,再与其他交好的豪强互相吹捧,入仕就轻而易举了。 一旦入仕,所获得的政治资源又会反哺豪强现有的势力,这个时候的豪强就不会像最开始那样毫无底线的盘剥,而是会研读经学、搞敬爱乡人那一套装点门面。最后再凭借个人的努力与历史的机遇,一步步的将只覆盖到本县的影响力扩大到本郡、本州,乃至于完成从豪强到士族的质的飞跃。这种转变往往需要几代人的功夫,所以贾诩才只说了这一百年间,因为现有的真正可以称之为士族的大姓,如弘农杨氏、扶风马氏、汝南袁氏等,最远在西汉的时候就已经是大族高门、最近也是在光武、孝明皇帝时期开始发展经营。 麋竺所说的并不是所有的豪强、士族都是因此而完成财富的原始积累,除了以兼并土地以外,还有凭借军功、封赏、或是因孝廉而直接入仕等种种途径。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他只是想借由‘平准均输’故意把这个世人都心照不宣的话题引申出来。 贾诩在略有颠簸的车中轻微晃动了下身子,头也跟着点了一下,似是满意的说道:“若是国家听了这番话,何止是欣喜于色?”待看到麋竺疑惑的目光,贾诩解释道:“如今天下纷扰,朝廷连年需兴师于四方、戡平内乱,一旦用兵,便绕不开‘钱谷’二字。朝廷有荀君、不才等人参谋军机;有盖顺、徐晃等人可堪前驱;又有赵公、杨公辅弼政事,明天子在上,为今最缺的、也最不可少的,就是为国家筹措钱谷的经济之才。” 饶是多年养气已使心性坚定、处变不惊,麋竺在听到贾诩这一番话后仍旧是身体如受雷击,呆愣着直视贾诩,就连呼吸都不由得粗重了:“这、贾公言重了。”他勉力保持着平静,谦抑道:“竺才德鄙薄,何堪大用?” “孝武皇帝有桑弘羊、孔仅、东郭咸阳等人计算天下用度,乃有朝廷府库丰盈,以及北逐匈奴、南取百越的赫赫武功。”贾诩看向麋竺,此时这个淡然君子的心中有只压抑已久的野兽很快就要藏不住了。 他最后带有蛊惑的语气问道:“国家有心振作汉室、开创盛世、再效祖宗功业。窃观麋君的家世,何尝不是当年的桑氏、孔氏?平准均输,无论是于国、于民、还是于己,都是功莫大焉。麋君若是不做一番实绩,如何对得起国家重设均输监的用意、以及对麋君的扶持?”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八十章 效力倾盖 “余尝计之,人负米六斗,卒自携五日干粮,人饷一卒,一去可十八日。rara`” 夕阳斜照,两人坐在敞开的轺车内,四周除了及腰的屏障以外,没有任何遮挡。这时候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贾诩与麋竺二人看着左手边光辉灿烂的、与平行的大街渐渐分离的漕渠,一时陷入了沉默。 贾诩句句都说到要点,的确,麋竺行商多年,东海麋氏富甲徐州,虽然费尽苦心为自己营造了一个士人的形象,待人慷慨大方、乐善好施,但在正统的经学世家的眼中,麋竺仍是一个不入流的商人。在孝武皇帝时期还有商人、狱吏、等非儒士、各行各业的专业性人才踊跃入朝,可随着儒学的昌明,朝士公卿便开始名儒辈出,选官的对象与标准也越来越狭隘,逐渐只重视读过经学的士人,而忽视了虽不通经书、但有所专长的人才。 ‘行商终究是道,要想入朝为官、传继家业,就只有明经书、成为士人这一条路!’ ‘百年间,虽家贫仍不忘好学、终以贤名得受右职,创立家业者还少了么?’ ‘我家若是还无二千石,这巨亿家财还能留多久?’ 麋竺回过神来,藏在袖子里的一串金五铢突然随着车马的颠簸而落入掌心,那五枚坚挺精整的五铢钱是由他麋氏先祖行商时赚取的第一笔金子熔铸成的,历来就是麋氏的家传,曾经是麋氏的骄傲,但在以经书作为家传的大族眼中,又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像桑弘羊、孔仅那样以商贾身份步入仕途的人,自孝武皇帝以后就几乎再也没有出现过了。由于存在着这样的社会氛围,桑弘羊的光辉事迹无法被后人复制,麋竺心里再有主意也只能伴随主流,努力将自己融入到士人阶层中去。尽管这并不是麋竺本心,但只有这样,他麋氏才能将财富转化为权位,甚至朝着士族的方向更进一步。 可如今贾诩的话又让他看到了新的出路,皇帝任用麋竺,显然的看在了他商贾的身份,不然何必特意重设一个与商业、经济密切相关的均输监给他管理?早在一开始的时候麋竺心里就有所猜测,直到现在从贾诩这个皇帝最亲信的臣子口中,更是充分证实了这一点。 皇帝是拿他当桑弘羊,而不是把他当做一个普通士人。 如果是普通的士人,麋竺自忖以他的能力尚且不能与刘虞、王邑等地方能臣相提并论,但如果是以商人的身份入仕,在最熟悉的领域,麋竺自诩不会输给任何人。 两人从一开始的言语试探、到交心交底,机会已经摆在眼前了,麋竺强按下那股激动,脸上依旧挂着礼貌而温和的笑容,凝声说道:“贾公说的是,在下蒙受国家厚爱,自受任以来,便夙夜忧叹。常思如何得以报效,眼下正当其时,也不枉在下浅薄之才、终有可用之处。” 这是一个成就自己理想的机会,麋竺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绝不是凭借着王氏的权势上位的碌碌庸才。 贾诩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这次长安商贾不听良言,是所谓‘先礼’而无用,接下来可就得‘动兵’了。依国家的脾性,彼等奸商皆该处死,而不是好言相商。我知道麋君虽与对彼等曾同为商贾,知道朝廷预备的手段,心中不是为彼等不忍,而是不甘。索性此时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国家也有借此察验麋君的意思,眼下仍是平准、太仓二署配合均输监平抑物价,一切都还来得及,就看麋君准备如何自处了。” 这一次若是按贾诩的说法提请皇帝直接采取暴力措施,以‘为富不仁’的名义抄没奸商轻贾的家财,那麋竺这些天就等于是无功而返、颜面无光了。 麋竺明白皇帝之所以迟迟不曾动手严惩,不仅是顾忌着‘规矩’与声名,更是要给他一个表现能力的机会。若是他成功平抑了物价,那今后前景可期,若是办不好,皇帝也就只好出于下策、而他也就可能没有继续待在均输监的必要了。 “在下明白,这几日均输监的粮价之所以只比市价低上些许,主要是还是担心仓公那里供应艰难、以及担心有人趁机倒卖。”麋竺在袖子中悄然握紧那五枚金五铢,对贾诩凝声说道:“既然商贾不听,那在下自会有新的应对。” 贾诩挑了挑眉,主动提出来说道:“若有所需,但请相告。” 于是平准令与均输令便在车上细细谈论起来,这个职能互补、曾经共掌天下经济命脉的部门,在其丢弃尘埃很久以后,终于如这两个人在夕阳的影子一样,再度融合起来。 太仓北面正是执金吾下属的武库,里面存放着大量预备使用的方盾宽剑、钩戟长铩、弓弩箭矢等兵器。贾诩与麋竺两人共乘的车驾进入干道,还没到武库跟前,便远远地见到其周围结队巡视的、整齐有序的执金吾缇骑,长安附近的军事力量,光是执金吾手下就有两百名缇骑、五百二十名执戟。仅凭这七百二十人的步骑就能轻松扫除长安所有的商贾,更遑论精锐程度更在缇骑之上的南北禁军。 麋竺默默感受着经过武库时直面而来的冷冽气息,心中忽然想到:当年袁术在南阳征调军粮,本地大族吝啬不出,结果被袁术指使黄巾流贼以及部下公然抢掠。这种恶劣的、大失众望的事朝廷只是不会去做,并不是做不到,彼等商贾应该庆幸遇见的是他这个手段‘平和’的对手。 到了第二天,原本比市价只低数百钱的官粮突然大跌,直接变成了谷八百钱一石、豆麦五百钱一石,长安百姓闻讯纷纷丢下价格数千钱的私人粮铺不顾,跑到官署购买粮谷。那些奸商更是大喜,更想故技重施,派人私下携巨款抢购,试图吃进朝廷的官粮。 麋竺早有准备,他这回定下了详细的规章,以成年人日食六升的用量来计算,每人每天只许买一斗米,为了便于鉴别,每天会在买者的手腕涂上不易擦洗的色漆。有了限购的规定以后,商贾偷偷倒卖、私买官粮的行为得到了极大程度的遏制,哪怕他们全家包括家奴一齐上阵,一天也买不到几石米,更遑论借此谋利了。 如果仅仅是大幅降价、限购限买,最多也只是让那些商贾一时做不成生意。等到长安附近越来越多是受灾民众闻风抢购粮谷,太仓米不足支应的时候,他们照样能在最后获取利益。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八十一章 狐惊兔惧 “一日日物价高涨,十分料钞加三倒,一斗粗粮折四量。ra`”/> “你说什么?益州粮谷到了?”长安一家府宅之中,一个耳顺之年的老者犹自不信,狠狠盯着跪伏在地的苍头:“你亲眼见到的?”/> 那苍头往地上连连叩首,忙道:“何敢隐瞒!那队粮船是从沣水集中运到昆明池存放,然后再从昆明池入渭河运往长安北门,在渭桥边下的货,一路直接送到东西市。沿途的农夫、流民见了,都说今年得救,在哪里欢呼万岁,声音比当年董贼死了还要热切!”/> 老者就临时住在东西市附近,城西北的‘万岁’声他自然是听见了,不然也不会着急忙慌的叫来奴仆这两天为他打听。尽管事实确凿,他最后还是确认了一遍:“粮船真是从沣水来的?我记得太仓的漕渠也沟通沣水,难保不是从太仓运过去,假借蜀粮运到的名头安抚人心。”/> 这老者姓骆,字伯彦,是京兆下县的一个豪强,年轻的时候曾在大儒刘宽门下就学,又在河东郡当过几年县长,后来因罪免官,只好回乡潜心经营家业。去年凭借往日在部分士人群体中的关系,好不容易从朝廷采买余粮、检修水利的政策背后打听到今年可能将有旱蝗的消息,于是骆伯彦当机立断,与其他几个消息同样灵通的豪强拿出家财,紧随着政策与朝廷争购民间余粮、甚至不惜付出高价。/> 由于早有准备,今年发生旱灾的时候骆氏并未受到什么损失,在身家得到保障以后,骆伯彦很快又打起了别的主意,他不仅趁灾年低价兼并了大量田地,更想靠着储存的余粮在东西市里赚一笔横财。为此他不惜以年迈之资,亲赴长安与其他抱有相同打算的豪强合谋哄抬粮价,相信只要办完了这件事,他京兆骆氏的实力必将盖过同出一脉、如今却已分家的冯翊骆氏。/> 尽管期间有京兆杜氏、董氏等家不知是挣够了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接连退出,但依然没有让骆伯彦等人有所顾忌,反倒趁这个机会抢占份额。试问平日一两百钱、甚至数十钱一石的谷麦,放到现在 在要数千钱乃至万钱,近百倍的利益在前,谁还能轻易割舍?最后听说没过多久,中途退出的杜氏好像又派人回东西市偷偷卖粮了,骆伯彦当时还在服膺自己的先见之明,没想到此时就遇到了变数。/> “主公睿鉴,的也是这么想。”苍头奉承了一句,仍匍匐般跪在地上,接着说道:“只是昆明池在上林苑,的进不去,所以与人沿着沣水往南骑马走了半天,快走到子午谷的时候就见到大批的粮车从南边运到沣水河岸,然后被搬到船上。”他偷偷窥探了一眼老者难看的神色,声补充道:“的准备凑近打听,还没近前就被领头的队率赶走了,但的听他们的口音,好像确实是汉中来的。”/> 子午谷是汉中离长安最近的一条路,听说此次朝廷收服益州只打了几场关键性的硬仗,对蜀郡、广汉这些富饶之地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极。尤其是汉中府库,里面存储着无数由张鲁历年搜刮的粮草金银,而今年的旱灾只出现在关中、雍州、凉州等地,有秦岭之隔的益州没有受到任何波及,所以有充足的储备调度北上。若是有益州粮的倾力支持,再加上太仓现有的存粮,粮价势必会跌落在尘土里扑腾不起来,那他们去年花高价与官府争购的余粮岂不是要赔?/> “汉中……”骆伯彦喃喃自语,似是不敢相信现在这个局面,复又如梦初醒,强作安慰道:“不、不,古者千里负粮馈饷,率十余钟而致一石。蜀地就算有粮草百万,其间群山险阻,又能运出来几成?这必然是在虚作声势,哄骗民!”/> 那苍头这时抬头看向骆伯彦,似乎欲言又止。/> “你还有什么话就说。”骆伯彦没好气的挥袖道。/> 苍头不敢隐瞒,忙低头说道:“的看见他们运粮的车很奇怪,看起来像是寻常的鹿车,可样式却轻便许多。上面装载的粮谷比都快赶得上军中的辎重车了,而且还只需两个人前后出力就能拉动。”/> 军中用的辎重车能载动二十五石的粮食,但需要人与驴、马、牛等牲畜合力才能驱动,体型也笨重庞大无比 比。普通的独轮鹿车根本达不到这样的载重,就算是装十石也是非常不容易了,骆伯彦半信半疑,这个消息虚实参半、真伪难辨,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只好亲自去打听。/> 于是一路轻装简从,骆伯彦很快来到侍御史侯汶的家中,却发现早有几家人登门入内了。骆伯彦进去后与几人打了招呼,彼此都是从冯翊、扶风等地过来的,交情虽然一般,但此刻利益攸关,也都各自陪着笑脸。/> 侍御史侯汶这些天在主持赈济的过程中通过各种方法扣下不少谷麦,只是他身份敏感,不好亲自出面,便转手以高价卖给了骆伯彦等人,彼此同气连枝、互利互惠,终于得偿为官所愿。见到骆伯彦等人约好了似得跑到他府上来,侯汶的脸色还是有些不高兴的沉了下来,他说道:“当下时局不安,你们一齐到我府上来,生怕旁人看不出什么来?”/> “侯君且宽心。”一个宽面大耳的中年男人挤出一脸笑,天气炎热,他脸上无论怎么擦拭都好像泛着一层油光,看着就让人觉得腻:“在下是走路来的,身边就跟着一两个家奴,担保无人察觉。”/> 其余人也七嘴八舌的说自己来时是如何的低调不惹人注意,侯汶见他们都是故意打扮平常,这才放下心来。/> “这也不能怪我多心,自从贾诩守孝回来了以后,平准监的那些人便经常出没各处,时刻窥探,弄得我这粮也不好放赈。更遑论还有平准、太仓、均输三官联手搞什么平抑物价,如今我也只能发京兆府库的存粮,连太仓哪里也伸不进手了。”侯汶顿了顿,拿起茶碗正准备饮下,半途一停,忽的皱起眉说道:“还有京兆尹胡邈、长安令王凌的态度近来也很古怪……”/> 骆伯彦倾起上身,如今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牵动着他的心思,他询问道:“敢问是何古怪?”/> “我也说不出来……”侯汶脱口说道,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嘴,认为这样倒是显得自己有失权威。他轻轻咳了一声,生硬的别过这个话题,说道:“不说这个,诸君来此,不知可有见教?”/> 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八十二章 轻重之击 “鲁梁之人籴十百,齐粜十钱。火然文raa`二十四月,鲁梁之民归齐者十分之六。”/> 骆伯彦不免从对方的态度里留了心,暂时按下不表,拱手将这段时间的事给大致说了一遍,最后请侯汶解释一下朝局以及之后的去向。/> “的确是蜀粮,汉中、蜀郡两地太守近来上了章奏,称是蜀中府库粮谷多余,请输关中以补不足。”侯汶将茶碗递到嘴边,口啜饮着,轻描淡写的说道:“粮谷一部分先走陈仓道,转运至汉阳、武都、安定等郡,毕竟雍州等地离三辅太远,靠不了太仓;另一部分则走子午道,直达长安,不过算算时日,应该还要再晚几天才是。”/> 真是如此。/> 骆伯彦自觉眼前发黑,他也不顾自己年长于对方,摆什么前辈的架子了,颤巍巍的说道:“可是、老夫派人前去探看过,那个运粮的车……”/> 侯汶仍垂首口喝着茶水,同时伸出另一只手冲对方摆了摆:“那个车我知道,听说是格物院弄出来的东西,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将鹿车改的更为轻便、省力,不仅能走田间路,就连山路都能如走平地一般毫不费劲……想不到韩公至这个孝廉出身的一个士人,于技巧器械竟然如此擅长,才上任没多久,又是贡献水排冶铁,使每次的冶铁量提升了三倍,又是弄出这种‘独轮车’,到底是奇人……”/> 此时的独轮车是皇帝根据后世风行中国农村的独轮车加以研制的,但仅仅只是个试验品,还有许多细节上的问题,尚未正式推广使用,但足以借此迷惑众人了。/> “这独轮车能走山路?”那个满脸油汗的胖子吃惊的说道:“那从汉中运粮岂不是不怕子午谷这等山道了?”/> 蜀道之难,自古在此行军都尚且艰难,更别说运输粮草了。若真如侯汶所言,朝廷有了一种能走山地如平地的独轮车,省力轻便 便、载货量大,那么秦岭山道上转运粮草就根本他们所认为的损耗,府库丰盈的益州会源源不断的将粮食运到关中来,太仓手中有海量的粮食,均输监就丝毫不怕这场价格战。/> 看到骆伯彦等人垂头丧气的脸色,侯汶轻哼一声,放下茶碗,缓缓说道:“怎么?还没赚够?不过就是粮谷罢了,只要放在仓廪里好生存着,几年之内就不会霉烂。朝廷以后用兵的地方还多着呢,不仅是要光靠太仓支应,最终还得向民间购粮。眼光得放长远,不然就一辈子都囿于县邑,如何够得到二千石?”/> “话不是这么说……”胖胖的中年人笑起来一团和气,他谄媚的给侯汶倒满了茶,软着声音说道:“各家的粮食其实就那么点,百姓自家也没有存粮,可不就跑来买么?京兆十几万的百姓,光靠咱们如何卖得过来,而且行商售货,如何也不能亏本,所以才把价钱提上去。如今朝廷一下把粮价砸下去,那些黎庶是好了,我等也是天子百姓,全部身家皆在此处,都说粮贱伤农,何尝不会伤了我等?”/> 侯汶没有去动那碗茶,慢悠悠说道:“我只是一个侍御史,可帮不了你们。”/> “就只请侯君给个主意,我等就不胜感激了。”/> 这些人与自己可以说是捆绑在了一起,荣损与共,一时也不好太过袖手旁观,何况听说最近又要有一批粮谷要发给自己用来赈济,以后怕还是得借助他们转手。如此想着,侯汶点了点头,摆足了架势指点道:“整个关中也不只京兆的粮价难下去,别的地方也一样,只不过别的地方只有当地府库,没有太仓罢了。”/> 骆伯彦等人立时恍然,各地府库存粮不如太仓丰厚,光是用来赈济就已是捉襟见肘,根本没有余力平抑物价。想到这里,反倒是看到新的路子,为了这次‘生意’,他们已经将全部的钱财都投在里面了,粮价每跌一千他们就要损失数十万,如今他们就是赌到最后的赌 徒,谁也不愿意中途离场。/> 但这也不是什么上好的法子,其他地方的豪强未必肯接受他们过去‘抢生意’,众人又私下里商议了阵,还是打算继续硬扛着。并暗中传出消息,拿沣水连接太仓漕渠、独轮车中看不中用的理由说每日入城的粮食不是从蜀地转运,而是朝廷欲盖弥彰的障眼法。企图让民众对未来产生恐慌心理,让民众无论家中有没有多余的粮食,但有余钱的都急着去找官府抢购粮谷备用,一时增大了均输监售粮的压力。/> 麋竺对此毫不担忧,这些天他再也不遮遮掩掩的隐藏自己商贾的天性与能力,举手投足之间很快就逆转了局势,在一旁甘为下手的太仓令王绛对他佩服万分。面对着如今质疑的谣言,麋竺自信满满的说道:“当初就是料到了会有今日,所以才请格物院借出独轮车混淆闾里视听,为的就是让彼等心存侥幸,继续往泥淖中陷。”/> 贾诩看了意气风发的麋竺一眼,悄然提醒道:“国家曾有示下,就如寻常百姓家豢养鸡犬,平日里任其啄食,待其长成再择一而杀,但不能杀绝,否则家中就没有雄鸡司晨、黄犬守户。”/> 皇帝的意思是不能对这些商贾全部株连,不然会对时下的社会经济造成极大的破坏、影响商业生态,商贾慑于朝廷随意杀人的淫威,谁还会大胆做生意?那时五铢钱铸再多也没用。/> 可是这话从贾诩的嘴里说出来,落入麋竺的耳中,却像是带了另一层意思。麋竺面色微变,肃然道:“国家睿鉴,其圣思远大精妙,绝非我等所能揣测。贾公当日对在下转述国家对此不惜大费苦心的深意,直到如今,在下才明白几分。”/> 麋竺如今出于种种原因,已经为贾诩所收服了,不然贾诩也不会大方的提醒他。/> 王绛讪笑了一下,装作没听懂两人的话语,犹自岔开道:“接下来将要如何,太仓随时候命,皆听二位的了。”/> 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八十三章 蔓草根植 “若出於陈郑之间,共其资粮,其可也。火然文raa`”左传僖公四年 “接下来不难办,京中的流言不用管它,每日依然是按时售粮。”脱下士人伪装后的麋竺胸有成竹,虽然仍旧是翩翩君子的模样,但说话间却像是叱咤商海的豪商:“太仓再请拨三十万石粮与均输监,明日就大造声势,将其各运往左冯翊与右扶风,以谷六百钱一石、豆麦三百钱一石的售卖。” 冯翊与扶风的粮价已经最高达到了两万钱一石,比京兆的还要高,均输监这次以极低的价格在当地售卖,几乎是要重挫了当地高高在上的粮价。当地的百姓可不管这粮是从益州运来的还是太仓原有的,哪里还会去私人粮铺买上万钱的粮谷,还不得一窝蜂的、按照限购制度去采买救命粮。 “三十万石?”王绛着实吃了一惊,让他更吃惊的则是麋竺在后面报的定价:“这般价钱,即便是每日限购,不出半个月就要出售一空吧?” 麋竺心里算的很清楚:“国家诏准我查过户籍,左冯翊有民十四万五千余,右扶风有民九万三千余,这些都是四十年前孝桓皇帝时的造册。如今时移俗易,关中又多遭羌乱,就算冯翊与扶风尚有十五万人,除去无力购粮的流民、不需买谷的豪强,算是十二三万。均输监有每人每天一斗谷的限额,也就是一天要卖一万二千石,三十万石粮,可以卖一个月。” 自耕农的家底虽然不殷实,但几千钱的积蓄还是有的,实在没有钱的,均输令麋竺还获得了皇帝的同意,让官府出面放贷,以来年的租税偿还,还不收利息,这样更是砸了乡里高利贷的活计。至于既没钱又没有田地、不能保证来年收入还债的无业贫民,则由官府统一组织迁移到并州屯田。如此一来,原本从各地集聚在长安打算买低价粮的百姓,见到家乡的官粮比长安的还低,一个个都会自觉的四散回去,京兆周边的压力会顿时大减。 这就是麋竺想出来用差价来对抗差价、用价格转危为安的法子。 “那一个月以后呢?”王绛忧心忡忡的问道:“现下太仓只有一百万石可以动用,益州粮谷经跋涉而来,往往十存二三,根本不足用。而这旱情眼见没有收敛的样子,若是捱到八月九月,府库告罄又该如何?” “若是半个月内我还做不到平抑物价、惩办奸商轻贾。”麋竺毅然决然的说着,虽是在回答王绛,但目光却是在看向贾诩,他像是立军令状一样果断的说道:“我就一死以谢关中黎庶。” 右扶风,茂陵。 本地人说起茂陵,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马氏,自从伏波将军马援、乃至于更远至前朝孝武皇帝时的重合侯马通开始,马氏就是扶风的士族高门,名下奴仆无数、田宅万顷、家财巨亿。当然,这些都只是物质层面的东西,这个传承四百多年的庞然大物,出过战功赫赫的将军、出过贤德谦逊的皇后、更出过通博经书的鸿儒。尤其是大儒马融,座下有郑玄、卢植等门生上千,一举奠定了马氏经学世家的基础。 如今的马氏既有司徒马日辅佐朝政,又有平狄将军马腾护卫京周,无论上层的人怎么看,在底层下民、尤其是扶风茂陵人的眼中,马氏至今还是一个不可触犯的庞然大物。 作为马氏留守老家的当家人,马访在扶风官场向来如鱼得水,虽然他最高只做过郡丞,但他背靠着马氏的家名,只要不犯下大罪,即便是右扶风傅睿也会多少给他几分面子。这次关中大旱,扶风腾跃的粮价就是马访牵头弄出来的结果,有他这个扶风世家带头,其余的豪强也无所顾忌,纷纷跟在摇旗呐喊、以马氏是瞻。 “十几万粮谷,又是白送的价,能卖上几天?这样就把你们唬住了?”马访嗤之以鼻的笑笑,全然不把这些当回事:“朝廷手上能有多少粮我比你们都清楚,这大旱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结束的,太仓的米粮可撑不了多久。你们回家都等着吧,等过了这些天,最后还是我们赢。” “可是,耿氏与班氏很早就没有跟着出高价了,最近还有收手的意思,会不会是他们听到了什么风声?”有人提起了扶风另外两个与马氏并肩的世家。 班、马、耿、窦是右扶风四个最显赫的士族,经过百年来的斗争,窦氏与班氏最先衰微,耿氏一直不温不火,时常出几个将军为国征战,但对朝政的影响力微乎其微,只有马氏始终活跃在朝堂的最顶端。是故马访向来心高气傲,他不屑的说道:“他们还能打听出什么来?班氏这些年门衰福弱,子嗣绵薄,家里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才俊。耿氏倒是有一个卫尉,但耿祉在河北打了几次败仗,谁不知道这个九卿是国家念在耿氏功勋的份上赐给他的?至于耿氏家中那几个侯,几代传下来,除了爵,朝堂上谁还认他们?” 马访看着底下众人唯唯诺诺的样子,心下得意不已,家中都说自己没有做官的料子,但这偌大的家业还不是要靠自己从中扶持?马翁叔那些人何曾管过这些?又何曾享受过此间的风光? 想到这里,他笑说道:“你们且放宽心,我家马公是当朝司徒、录尚书事!有什么事,还怕我瞒着你们不成?” “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一群人讪笑着说道。 这时有个苍头从后边悄然走了进来,凑在马访耳边说了几句话。马访眼神微变了几分,随即很自然的与一群人闲聊几句,便打发众人回去了。 众人走后,马访脸色登时凝重了起来,从席上霍然站起,两袖一甩,转身便往后室走去。一路上遇见些许美貌的女婢向他问安,马访却不似往常那般留步轻薄,像是没看到似得在庑廊里疾走着。 庑廊连通着一处单独的院落,里面栽着青翠的竹木,这是马氏成年嫡系专用来修身养性、讨论经学的地方。室内端坐着一个五十余岁的中年人,年纪与马访差不多大,但看上去却比对方要苍老许多。他坐在那里静候着,为着华裳,自然有股儒雅端正的气势。 “叔公。”眼前这人辈分、资历都比他要大,马访不敢摆架子,老老实实的见礼问安,他偷觑了一眼对方的神色,轻轻问道:“叔公不是在太学教习么?如何突然从长安赶过来了,也不跟侄孙说一声,侄孙好带人前去奉迎。” 第二百八十四章 墙湿乃补 “乃遣使巡国中,求百姓宾客之无居宿、绝糇粮者赈之。raa`”尸子卷下 此人名叫马毕,扶风马氏的嫡传,年轻时曾就学大儒,入朝担任郎中一职,皇帝将太学重设并改制以后,征辟四方大儒贤士。许多势力为了在太学拥有影响力,无不抢着安插自己人进去,马日也不例外。马氏除了马日以外,还有许多承继马融衣钵的子弟,只是太学明经科博士就只有那么多,马毕最后也只得到一个明经教习的职守。这个位置虽然清闲,但是权重,几年来默默无闻,很少引人注目。如今奉了马日的嘱托,特意告病出京,就是为了给马访提个醒。 “子谋!”马毕厉声说道:“马德衡给你写的信件,你看过没有?” 那是早在许久以前,马日从皇帝对待各地郡县守令贻误放赈的态度中嗅到一丝异常,特意嘱咐马宇给马访传信,让他在天灾的时候收敛些,不要给朝廷拿住做了榜样。 马访自然是看过的,但他一直没将此当回事,此时面对着马毕咄咄逼人的发问,纵然心头不悦,仍不敢发作道:“看过了。” “多久之前给你通的气,为何还没半分收敛的样子!”马毕就知道会有这一遭,不然他也不会甘冒风险来扶风带话了,他勃然怒道:“唆使地方拖延赈灾倒还罢了,这总有个制度顶在前面,可以当作托辞。可这回哄抬粮价,肆意兼并,可都是你的主意?关中是朝廷的根本所在,断不容有任何纷扰,国家一直在让平准、均输二监盯着关中物价,用意为何,你还不明白?” “物少而价贵,物多而价贱,这是天理。”马访梗着脖子反驳道:“朝廷要将粮谷以低价卖就随他,反正粮食就这么多,关中几十万受灾的人都要买,价钱可不就上去了?朝廷若要因此降罪,那天下间的商贾谁还敢作买卖?” “你是真以为朝廷平不了物价?”马毕皱着眉头,苦口婆心的说道:“均输令麋竺在东海的巨亿家财靠的就是行商,他会不比你明白这里头的道理?” 马访迟疑了下,犹自说道:“太仓没有足够的粮谷,麋竺手段再厉害也无可奈何,何况扶风不比京兆,就以傅睿的能耐,给他三十万石粮他也不会用。”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有一定底气在的,右扶风傅睿几次想出面代朝廷调控物价,每每都以失败告终,一方面是由于他能力中庸,身边又有一干本地出身的郡吏曹掾掣肘,颁布的公文没有人买账;另一方面还是因为右扶风此前担负了收复益州的大部分粮草转运工作,府库余粮为了给百姓提供赈济都十分勉强,根本不能平抑物价。 但马访所不知道的是,傅睿面对着地方宗族势大难制的现象,虽然能力不行,却好在有个对上级坦诚相告、不掩过饰非的习惯。他早已将此间的情况据实以封事的形式密报给皇帝,只是傅睿本以为皇帝会替他主持公道,谁知接到的却是发还回来的封事,末尾只写着‘知道了’这三个朱色楷。 这当时就让傅睿大惊失色,他本来就只因为傅燮遗泽而得授官职,并不了解皇帝的为人。光凭这语焉不详的三个字,更是读不懂皇帝的心思,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又惊又惧之下,做起事也变得束手束脚了起来,反倒是间接纵容了马访等人的气焰。 马毕叹了口气,他虽然没有马访对傅睿的了解深厚,但此时却是带着另一桩坏事来的:“关中久旱不止,溪流干涸,农桑灌溉不足。朝廷得知此况,近来已经在征调人手深挖昆明池、鼎湖等禁苑湖泽的沟渠,要将其中的水放于漕渠之中,以灌溉京兆附近数万顷田地。” “这、这跟我等有什么关系?”马访忽然有些心虚。 马毕深深的看着马访的眼睛,似乎要一眼看到对方的内心深处,他缓缓说道:“诏令一出,紧跟着都水使者孔融、太常陈公便上疏奏报,说三辅附近有些乡里豪强放纵骄奴堵塞、私挖地方沟渠,将水引为私用,不管黎庶死活。国家闻言大怒,责令司隶校尉裴茂彻查,说是要对私行破坏沟渠的行为严惩不贷。”说完,马毕再度看了马访一眼:“我等虽远在长安,不熟悉家里事,但依你的脾性,这种事你应当没少做。” “我、我……”马访彻底慌了神,他早在三四月旱情初现的时候就开始着手于此了,这种事也不止他一家这么做,三辅许多豪强都有这么做过,只是规模不一,有的甚至只是底下的人打着家族的旗号去干的这种事。他们这么做一来是为了保证旱灾来时、自家的田地里能有充足的灌溉用水,再是打着让那些百姓过不下去,最后不得不将田地低价售卖,并将其纳为隐户的念头。 马访对底下人做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马氏家大业大,就算是他也管不了所有的旁支近亲狐假虎威。本以为自己在吏中间打好了关系,足以瞒混过去,谁知朝廷还是知道了此事,这一下等若是直接打到了七寸。若是不好好想想怎么应付司隶校尉派来诘问的佐吏,恐怕没等物价平抑,自己这些人就得先被平了。 “司隶的佐吏还要些时日。”马毕是提前从马日哪里一得到消息就赶来了的,司隶校尉裴茂从奉诏、派人前往三辅各地还需要费一番功夫:“在此,你得派人去将沟渠恢复原样,只要县吏不说话,纵然是佐吏到了也查不出什么。” 马氏在茂陵的势力庞大,根深蒂固,近半的黎庶几乎都要靠马氏过活,只要把事情做干净了,这事就不会损害到自家身上。 “还有,扶风的谷价也给我降下来。”马毕带着近乎指令的口吻对马访说道:“朝廷以多少价售卖,我家也要紧随其后!” “什么?”马访不情愿的说道:“我等大可不卖,也不至于贱价!” “你还不明白!”马毕厉声喝道,心里想着怪不得对方碌碌半生只做得一个郡丞:“朝廷低价售粮,不单是要平抑物价,更是要博取仁义之名!” 第二百八十五章 时尤未晚 “以身试祸,岂不痛哉!若迷而知返,尚可以免。raa`”三国志魏书 朝廷在赈济的过程中固然能讨好一批最底层的百姓,获得底层民众的拥护,更能宣扬皇帝的仁义。而与之做出鲜明对比的,就是那些在天灾期间为富不仁、囤积居奇的豪商,百姓虽然不能拿这些豪商怎么样,但连带着必然会在暗地里恨上豪商及其背后的豪强大族。 建立一个良好的声名或许很容易,但若是要将一个好的声名维持数百年而不堕,却是非常艰难的一件事。在那些成名已久的世家大族眼中,家名往往比田宅金银更重要,骆伯彦等人多少可以不用顾忌,因为他们还只是处于财富积累而不是声名积累的阶段,至于扶风马氏则不一样了。 “朝廷要借此博名树恩,倾力赈济,我家如何也不能沦为陪衬!”马毕忧心忡忡的教训说道:“届时人皆感国家努力赈济、夙夜匪懈之大义,而怨我等趁灾割剥黎庶、断绝民生计之不仁,我家数百年好不容易有的清誉何存?千金不如一名,那些乡里豪强不懂得也还罢了,你理应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其实不光是马氏的清名一落千丈,但若有任何民怨沸腾的意思,安知皇帝会不会将几个领头的推出去清算,以解民愤。 马访起先未曾留意到这个问题,现在想来,朝廷此前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保持沉默也就很好解释了,不是未经觉察、也不是有马日徇私包庇、而是除了要借此树立朝廷、尤其是皇帝的恩义以外,还要在民间的舆论上大加造势,将受灾百姓的怨气转移在他们这些哄抬物价的豪强身上。 “天灾年月,任谁都不好过,偏就乡里豪商不恤人情,高价盘剥、放贷收息。只是彼等黎庶民,即便大有怨言,也入不了尔等的耳中,或是置若罔闻,是也不是?”马毕看着马访如坠冰窟的战兢神色,心下叹了口气。他不善治家,一直埋首于经书之中,马访虽然没有做多大的官,但对家业做出多少贡献,马毕都是看在眼里的。只可惜对方太过执着于钱帛,以为给马氏赚更多的田宅钱帛就是不逊于他人为官的功劳,却全然忽视了‘名’的重要性。 此时马毕的心里有些疲倦,他本不喜欢掺和这些纷扰事务中去,太学原就是他最好的归宿,但谁又让他是扶风马氏的一份子,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可是、”马访面色十分难看,虽然已经听进去了,但犹在做最后的挣扎:“朝中不是有司徒在么?司徒乃朝廷大臣,辅佐政务,为世人所重。国家若是有意要以一警百,看在司徒的颜面上,如何还会针对我家?” “此司徒非彼司徒。”马毕说完这话,稍觉不妥,又说道:“就算是王子师尚在,也断不容自家子弟出现这等趁机兼并敛财的事来!” 其实他还有话没说,如今朝堂之上以太尉董承、司空赵温为首的一批人是皇帝的亲信,然后再是以扶风马氏为首的关西士人、以弘农杨氏为首的关东士人。本来朝廷上是以杨氏为盛,可是自从尚书令杨瓒中暑后一病不起,杨琦、杨彪等人便登时低调了许多,反而将马日一个人给突显出来了。联系起这几日朝廷对平抑物价、赈济灾民的决心以及皇帝此前对马日等人的告诫,若还不有过则改之,恐怕这一次的矛头就要转向他们了。 马访一时是被金银蒙蔽了心智,他在家蹉跎数年,眼见马宇这些晚辈都坐上侍中的高位,心有不甘。而他又实在没有起复的机会,遂将一身无处发泄的精力与算计放在了本家的家业上,他心里一直较着劲,心想即便不入朝为官,自己也能在家里干出一番事业来。所以在一开始接到马宇的信件后,马访丝毫不将此当回事,反而认为这是马宇看不惯他没事找事,只盼着他庸庸碌碌。 于今在族中辈分、德望极高的马毕的点拨下,马访方才后知后觉的清醒了过来别看马日是司徒、录尚书事,但在皇帝面前,这一切都是空谈!他恍然记起当初皇帝清丈上林土地,牵连惩办三辅豪强的见闻,心里不由得发寒,赶紧表态道:“叔公说的是!我这就让人知会名下放低粮价,并开仓配合赈济,希冀尚能所挽回。只是事到如今,眼看朝廷又将有所举措,我等该当如何,还请叔公示下!” 马毕见对方幡然醒悟过后态度诚恳,并且积极补救,深感欣慰的点了点头,转念又怕马访不肯舍弃这些年一手打造的圈子,故意问道:“你这里一旦放低粮价,开仓赈济,郡中其他人将如何?” 此话一出,马访立时明白了大概,他极有决断的说道:“如今哪里管得了其他?先顾着自己才是,彼等知情则罢,若是不知情,也勿怪朝廷法度。” 马氏这厢打好了弃卒保帅的主意,推出一干尚不知情的豪强当做替罪羊,算是给朝廷、给受灾百姓一个交代。马毕两人商议后,立即在司隶校尉府的佐吏来之前,将私占的沟渠、池陂等处全疏浚开,又在城中大肆放低粮价,配合朝廷的一切赈灾举措,若不是前段时间的行为仍历历在目,右扶风傅睿都要以为马氏真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了。 随着各项防旱赈灾举措有条不紊的推行,尤其是朝廷早在一两年前便着手兴修的水利设施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虽然底层还有不少利益熏心的豪强从中作梗,还是在很大程度上减缓了旱蝗带来的危害。尤其是这一次再度将深挖昆明池的沟渠,做出一副不惜放空湖水的姿态,让各地官府在司隶校尉的督促下更是不敢怠慢,纷纷重点跟进。 夏六月的天虽然还没有任何下雨的征兆,但地上的沟渠已经尽力提供水源保住大批田地的收成了,再加上朝廷将流离失所的灾民迁移至并州等郡垦田实边、减少关中压力,开仓赈济,低价售粮等举措一一施行起来,尤其是扶风马氏等大族响应朝廷赈济号召,主动配合,终于让事态的发展逐渐往对朝廷有利的一方倾斜。 然而像马氏这般有灵通的消息渠道、能及时发觉并应付不利情况的豪强到底还只是少数,更多的则是像骆伯彦那样执迷于一钱一帛的得失,而全然忽视了身旁暗涌的危机。 第二百八十六章 咎当在此 “孝妇不当死,前太守强断之,咨当在是乎?”汉书于定国传 随着局势的逐渐好转,皇帝心里也悄然松了一口气,就在他准备一鼓作气,让麋竺将物价彻底平抑下去时,忽然接到了前将军朱、汝南太守刘艾从河南呈交的奏报。raa` “五日前豫州东南方地动,刘艾遣人去打探,尚且不知是何处郡县,总之无非是庐江或九江。”座中除了侍中荀攸、平准令贾诩以外,皇帝还特意召来了灵台令刘琬,他语气冰冷,就连刘琬都看得出此刻皇帝的心情一定很不好。 前一次地动的时候,本该罢黜司空赵温,最后却是由皇帝主动揽下了天咎的罪责,亲自下了罪己诏。这虽然证实了赵温是如何的得皇帝宠信,更改变了二三百年的因灾异而免三公的制度,虽然当时有许多士子从经学等方面都不接受这个事实,但真正的大人物们都缄默认下,其余的杂音自然干扰不到什么。这一次才过八年不到,又来了地震,如果皇帝信守前言,那么这次地动所带来的罪责依然是由皇帝承担。 只不过…… 刘琬看了皇帝一眼,半年的时间里连续两次地震、两次下罪己诏,对皇帝的权威恐怕也是个不的打击吧。 想到这里,刘琬突然怕了起来,自己不过是个灵台令,皇帝遇到这种事第一时间诏贾诩、荀攸倒也罢了,诏自己做什么?紧跟着他又想到早在几日前便预知此事的马钧、张固等人,亏他那时候还说这是巧合,这回莫不是寻衅开罪?他俯首不语,心念急转,懊悔为何不早将这事说出来跟大司农刘和多商量商量,这时皇帝话锋一转,旋即盯上了他:“关中久旱未歇,百姓黎庶无不盼望云霓甘霖,你司候风象数月,可知何时会有雨?” 这正是另一件让刘琬心焦如焚、始终不敢面对皇帝的事,他有些心虚的说道:“大旱关乎数十万百姓生计,臣自奉诏以来,日观云迹,夜望星辰,从未有丝毫怠慢。只是近月以来,鲜有云彩……”他声音越说越,说到最后竟是不敢再说,偷看了眼皇帝冰冷的神色,刘琬忙又说道:“不过依照往常的节气,最早月底、不出下个月就会有雨水。” 他将日期说的含糊其辞,以掩盖自己预测不了天气的事实,皇帝听了却没有责怪他,一来是因为他知道天不下雨,对气候监测再多也没用;二来则是顺着刘琬这话想到了在前世学到的知识,中国北方的雨季是六月到九月,所以即便是大旱,雨水最晚到七八月就能通过东南季风从海上输送过来。 这也就是说,关中的旱情最多只剩一个月了。 想到这里,皇帝面色稍霁,对仍旧一头雾水的刘琬摆了摆手:“你下去吧,今日之事,只言片语,都不得落入他人之耳。” 刘琬心头一震,知道皇帝这是要继续将地震的事情给掩藏下去反正这是天边发生的事,只要不是有心人乱传,关中百姓就不可能知道这件事。他连忙向皇帝稽首拜倒,像是逃难似得急匆匆告退离去,一时却没有注意到后方贾诩与荀攸二人同时向他投来审视的目光。 “时下人心惶惶,即便是我有罪,我事后尽可修德祈福,但如今这局势,还是当他无事发生得好。”皇帝说完,目光平静的看向在场的二人。 这已经是皇帝放低姿态的请求了,贾诩与荀攸二人谦抑弗受。 “地动乃天有示警,是为官非其人,奸邪在位,或政教陵迟,至于微薄。”荀攸看了贾诩一眼,淡淡的说道:“如今朝廷大施德政,有明天子在上,政教清明,何至于斯?故而此等天咎,臣以为是应在下臣。” 贾诩挑了挑眉,饶有兴致的看向荀攸,眼神中隐然有些期待对方接下里要说的话。皇帝知道荀攸绝不会言尽于此,也在席榻上静待对方接下来的说辞。 果然,荀攸还有话说:“朝中公卿尽皆良实,司隶、并州等官均为良吏,故而臣以为,所谓奸邪者、及天子所示者,其在于关东。” 贾诩微微颔首,立即接口说道:“荀君说的在理,如今关东既有袁绍窃据冀州、又有袁术专擅淮南,彼等皆为朝廷大臣,却罔顾王命,是以上天咎之。如今依前将军之奏报,地动于东南,而袁术正大动刀兵,戕害百姓,可见是天怨其人。” 皇帝有意将地震的消息给压下去,但他知道这种事情绝对瞒不过有心人的耳目,所以才召来贾诩与荀攸二人商议,希望能够保证内部为了稳定局势一同参与阻止消息的传播。至于荀攸所提出的转移天咎的法子,皇帝其实也在心底想过,但他作为主事者却不能由自己来说,否则就有推诿之嫌。如今由荀攸领悟上意,主动说出来,正中皇帝下怀。 “袁术在淮南倒行逆施,趁陶谦新亡而进图徐州,这次地动定然是应在了他的头上。”皇帝随口就将这个罪责推给了袁术,虽然说起来轻松,但做起来也不甚简单:“虽是如此,依然难免会有无知民在这个关头牵连臆想,影射朝廷。是故先将此事压下去,暂且不提,留待以后再述为其罪。若是其间有消息从关东风传过来,民间扰动,届时再以此说辞交付天下,二位以为如何?” 听皇帝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做好了准备,打算在有人背地里散播谣言、借机中伤朝廷的时候再将这个说辞拿出来转移矛盾,于今只是先与贾诩等人统一口径而已。二人都是极聪明的人,都隐隐听出了皇帝在暗中为接下来的某个斗争做准备,这是未雨绸缪,他们既然参与其中了,自然也要出一份力。 “臣等谨诺。”跟荀攸为许多利害关系所牵累、为皇帝做事束手束脚不同,贾诩就是敢想敢说,他率尔拱手说道:“适才见陛下问询雨季,臣想到当年东海国枉杀孝妇,于是郡中枯旱三年,及太守祭奠其墓,然后澍雨立降。如今久旱不止,陛下极尽人力之余,不如效仿前事,推忠恕之爱,原冤枉之狱。” 他这番说词跟上一次马日劝皇帝修德内省大同异,但皇帝却答应了,他点头说道:“按例是该如此,即日起便让给事谒者赵咨赴都中各狱,查验冤屈。” 第二百八十七章 预作打算 “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火然文raa`”战国策齐策四 建安元年六月二十。 京兆尹胡邈在府中来回踱着步子,桌案上冰镇的冷饮早已变得温热,口干舌燥的天气,胡邈没有任何停下来解暑的意思,焦急的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未过多时,京兆郡丞左灵从外间款款而至,胡邈立即迎了上去:“如何?事情都办妥了?” 左灵停下脚步,朝胡邈作揖道:“禀府君,属下已按事先议定的那般做好布置,只待府君下令。不过……”他顿了顿,复又说道:“属下愚见,此事不妨向王凌知会一声。” 这次奉派惩办奸商以及背后的豪强,是众人推敲许久才成的计划,大好的功劳,胡邈实在不愿意分给别人,他当即就想否决这项建议。而左灵却反应快他一步,抢白说道:“王凌虽然与府君合不来,但到底是国家看重的长安令,若是我等行事故意绕开他,恐惹人非议。再者,彼等豪强在关中势力繁杂,难保不会与上面的人扯上关系,到时候争起来,总得拉个人作陪才是。” 胡邈神色一动,这次他们是惩办奸商的先头兵,至于这次惩办最终会是什么个结果,是高拿轻放、还是杀一儆百,都得看高层之间的博弈。万一有所不测,即便是董承这一边胜利了,作为底下的喽,难免不会遭人报复。所以按左灵的建议,这时候将王凌拉上船,等若是将王凌与自己达成利害关系,与自己分担后果。 这已经是很浅白的道理,只是胡邈终还是想独占这份大功,犹豫说道:“自王司徒死后,国家便再未对王凌有多少殊荣,何况黄琬也已不在其位,朝中更是无人庇护他,将他牵连进来,不是平白给他一次在国家身前露脸的机会么?何况我乃京兆尹,长安事务我也能插手管的,哪里需要问下属的意见?” 左灵心里犹自冷笑了下,心说:此事如若办成,承明殿内的位置必然会有所变动,黄琬如今虽然赋闲,安知不会有再起之时?几个月前伐蜀的军报中虽然语焉不详,内容零碎隐晦,但他还是从中判断出了来敏、吴班等一行人在蜀地的作用。可惜世人皆关注于再度声名鹊起、在敌后战争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的平准监,却忽视了‘自发’赶赴益州的来敏等黄琬亲信。 联系起这一连串的动作,左灵虽然很难断定黄琬在朝廷伐蜀之后、又将在旱蝗一事中做什么动作,但他却足以知道黄琬这么做的意图重新回到朝堂。 要起复,回归原来的位置上,就势必要挤掉现有的一个人。如此一来,他的目的就与皇帝、董承等人一致,只是董承与胡邈等人却不知道其间的缘由,因为他们的视野只看得到水面上的东西,从而忽视了水下的阴影。 只是这一切左灵并不想坦诚相告,因为以他的性格从来不是将全部身家托付给某一派的人,何况他并不看好董承,若不是出于无奈,他也不会选择依附。如今正好有了一个可以与关东士人搭上关系的机会,通过王凌向黄琬示好,为自己的将来谋算一条后路,左灵自然要把握住。 经过他的一番劝说,胡邈最终还是勉强同意了左灵的建议,别的先不说,在这个计划的背后伺机而动的不只是胡邈一个京兆尹,他的任务仅仅只是做好导火索,后续的事情还是要交给执金吾司马防、司隶校尉裴茂等人,为了将事态取得自己想要的结果,就必须要团结一切能团结的势力。 胡邈点头拍板道:“就这么办吧,要快!” 左灵心头大喜,于是到了第二天,向来以低价售粮的均输监突然放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是朝廷要没有粮食了。 这些天赖低粮价以为生计的长安百姓们一听说这个消息,大惊失色,纷纷从各处赶来想要抢卖最后一批粮食。 城中的商贾得闻此讯,一开始不明其意,彼此间商议过后,一致认为这是太仓的存粮撑不住同时供应关中的粮草,只好选择紧缩,紧着稀缺的地区使用。于是骆伯彦等人大喜过望,以为终于熬过了被朝廷低价攻势打压的时期,甚至可以进一步抬高价格进行抄底。 长安底层的百姓大都没有多少存粮,听闻均输监粮谷短缺后,才安定不久的人心一时又惶然起来。众人无不失望,加上这些天缺水少粮,苦旱难捱,在均输监用以售粮的市亭门口,有不少人脸上当时便浮现出愤恨的神色来。 长安县吏向存得了嘱咐,与几个京兆郡府、长安县府的属吏乔装打扮,作成普通百姓混入人群中,排队去买粮。 轮到自己买的时候,他看了看粮斗中快要见底的粮谷,故作大怒,把布囊往地上一摔,喝骂道:“各位!东西市里那些豪商瞅准了天灾,非要趁机抬高粮价、放高贷、逼咱们卖田卖儿!这凭什么!朝廷有朝廷的难处,这些日子里天子和朝廷对咱们又是赈济、又是平价、又是开渠放水,对咱们怎么样咱们心里清楚!咱们不怪朝廷,咱们找那些豪商评理去,问问他们还有没有点仁义之心!” 当下听了向存的话,许多人的神色立时有些松动,胆子大的渐渐附和起来。 中国的百姓最是能忍,但凡有一口饭吃,也绝不会选择铤而走险的造反,只有被逼的活不下去了,才会破罐子破摔。此时长安的百姓早就对平日里为富不仁的豪商多有怨言,此时旱蝗大盛,彼等肆意哄抬物价更是让百姓怨恨加深。只是碍于商贾及豪强的势力,又是当着朝廷售粮的市亭门口,一时没有多少人敢出声。 此时与向存肩负同样任务的其他掾吏、还有许多平准监派来的探子也混在人群各处,跟着起哄,往火上添了把柴。而市亭里负责卖粮的均输监掾吏们一个个早已得到吩咐似得站在远处默不作声,既不跑去报告官府、又不上前平息民怨。于是人群中咒骂不义商贾的声浪越来越高,向存顺势带头,顺势捡起一根竹竿,迈着大步往附近的粮铺走去。 后面自然跟着一群假扮平民的掾吏。 其余人群见有人带头,原本心底的那一点怯懦,也随之而去,尤其是在看到那些粮铺中堆积如山的粮谷时瞬间愤怒起来。 凭什么自己在这里三餐不继、每日跪求老天施舍雨水而不得,有的人就可以在家中坐守粮山? 此刻就算骆伯彦等人平时是个正经守法的地主豪强,怕也不能止住百姓的愤怒,何况他们并不是。 第二百八十八章 颇生事端 “世吏子孙,新进年少者,专厉强壮气,见事风生,无所回避。raa`”汉书赵广汉传 在闹纷纷的人群当中,除了不乏有几个身着青衫的士人在路旁观望着。 “仲允,你干什么去?”张既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身旁跃跃欲试的游楚。 个子比张既稍矮一些的游楚脚步一顿,回头说道:“看他们寻商户评理去啊。” 张既明显听到站在他背后的贾逵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他将游楚拉到身边,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警告道:“评什么理?他们聚众滋事、制造事端,往严重点说就是造反!我等避之而唯恐不及,你还大步迎上去,是何道理?” 贾逵虽然没有听见张既在说什么,但无非是要跟游楚说清利害,他犹豫了下,也凑上去说了几句:“这件事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京兆尹、执金吾的人赶来,若是发现你一个太学生混迹在里头,那可就洗不干净了。” “是这个道理。”经贾逵一提醒,张既连连点头,深以为然道:“国家为政以宽,向来仁爱百姓,断然不会一味的将此事压下去。若只是因怨生怒,未有将事闹大,那一切都还好说,姑且只算是民心不平,到头来罚几个领头的,再惩办一批商贾就是了。但若是发现你也跟在里头,事情可就不一般了……煽动谋逆的罪名可不是好担的。” 游楚悚然明悟,这的确不是他该插手的事情,他也是关心则乱,这些天来虽然太学没有少过他们的太学生的用度,但每个有大抱负的太学生们都会关注朝廷在这次赈灾中的表现以及普通黎庶的受灾情况。粮价就是最能从侧面表现出灾情严重性的参数,所以这些天游楚与张既、贾逵便趁着课余闲暇,往返于长安东西市里、甚至走访霸陵、新丰等县邑,这其中也不止他们有这份忧国忧民的心思:“耿季行与苏文师不也在扶风查访么?” “这不一样。”贾逵不假思索的说道:“他们二人都是扶风大族,自有能力了解到更多我等所不能知之事,何须亲赴市里?” 游楚点了点头,不再要求跟随前往,而是与张既等人转身走回市亭,亮出太学生的身份与均输监负责售粮的掾吏攀谈了起来。很快,一行光鲜亮丽的缇骑打马而过,来者之迅速可见对方是早有准备,张既、贾逵见了,又是后怕又是好奇,皆在门下朝远处张望着。 还没看到远处发生了什么,一队手持钩戟的卫士便从街尽头走来,人数大概有两三百人。中间簇拥着几个骑马的人,有老有少,各自身穿玄色或绯色的官服,冠带不一。 “最边上的那个人是长安令。”游楚在张既等人耳边低声说道,他曾于机缘巧合之下,在城外参加太学安排的农事时与王凌有过一面之缘。 此时王凌忝为下属,在他的另一边是京兆尹胡邈,中间的两位其中一个面容冷硬,眼如鹰隼,看上去一丝不苟;另一位则是儒雅大方,面色和蔼,很有名士的风度。 贾逵默识朝廷典章服饰制度,此时却只知道中间两个是武官、旁边两个是治民的文官,至于身处何职,却不得而知。 王凌挥手招来了留在市亭中等待的掾吏,俯下身问了几句、又回头跟中间的两人商议了会,这才将目光往张既等人看了过来。 游楚、张既、贾逵面面相觑,最终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对王凌等人躬身行礼、自报家门。 “原来是太学生。”说话的是中间那位儒雅的老人,虽然身着校尉武官的服饰,但说话的语气却像是个太学里的博士。贾逵隐隐觉得这个老者似曾相识,一时间却又记不起来,只听对方慢吞吞的说道:“你们不囿于经书简牍,懂得‘亲以身践’,体察民情,可见是太学里的佼佼之辈了。这回没有跟着掺和进去,更是不错,值得我事后在太学祭酒身前替你们美言。” “啊。”贾逵近距离打量了几分,突然想起来了,他向张既、游楚使了个眼色,再次拜了一拜:“不知伏公莅临,还望见谅。” “你见过老夫?”老者扬了扬眉,有些好奇。 贾逵不紧不慢的说道:“去年太学论辩,晚辈有幸见过郑公、伏公等大儒讲学。” “老夫可不敢与太中大夫并肩而论。”老者十分谦抑的摆了摆手,却是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他正是天子的丈人、城门校尉伏完。 张既、游楚先是一惊,旋即也反应了过来,去年太学以曹操为父报仇、兴师徐州的话题,让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两方大儒很是争论了一番,最后是郑玄以渊博的学识与精妙的口才力压众人,并在皇帝的支持下开始着手于古今合流、纠集十数位大儒尝试编撰《十三经正义》,伏完作为今文经学的大儒,家传《尚书》,自然也在当初的论战之列。 伏完像是接待晚辈一般张既等人介绍道:“这位是执金吾司马公,这位是京兆尹胡府君、长安令王君。”说着,他复又笑道“今日之事,与尔等无关,但眼下既然看到了,一时也走不得,索性就待在我等身边吧。” 司马防冷着脸看了游楚等三人一眼,几乎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然后不再搭理他们,转头对伏完说道:“伏公,麋子仲还要一会才来,不妨先入市亭等一等?” 站立在马下的长安市长张义立即作势欲要牵引众人下马。 伏完却是没有动,他往张义身后站着的一人看了眼,忽然冷不防的说了一句:“看样子平准令也还在后头,也好,等他来了,自然会有诏令,到时候再行事不迟。” 眼见众人没有丝毫急于平定扰乱的意思,游楚心里一急,脱口道:“黎庶愤怒,事态紧急,诸公何不疾击之?” 贾逵脸上登时变色, “区区太学生,你懂什么?”京兆尹胡邈不满的呵斥道。 粮铺的伙计见了这来势汹汹的阵仗,早就吓得将铺子关上,躲在里面不敢出来。这天正好是骆伯彦不放心市里的情况,亲自来店铺中坐镇指挥,岂料突然就被一伙百姓把门给堵了。听着外间喝骂声不绝于耳,甚至还有重物砸门的声音,骆伯彦吓得脸色发白,双手攥紧了拐杖不肯放开。 “此等刁民,竟敢砸肆闹市,视王法于何处!这是要造反,造反!”骆伯彦气急败坏的喝骂道,他好歹也是一地豪强,在县邑乡里出行时遇见彼等民,何时不是前挤后拥,亭长、里正谁不是对他诚惶诚恐,就连县令都对他客气三分,谁料到有朝一日这帮刁民会爬到他的头上来闹事。他重重的往地上杵了杵拐杖,在砖石上磕出几声钝响,旋即又被外间砸门的声音所掩盖:“京兆尹和长安令呢?还有执金吾、城门校尉他们呢?长安地近天子,出了这等事,他们为何还不来平乱!” “、的不知,兴许、兴许已经在路上了。”苍头看向一旁单薄的门墙,不由咽了咽口水,神情如丧考妣:“事情到这个地步,不妨先问问侯公的意思?” 第二百八十九章 难自为谋 “无念尔祖,聿修厥德。raa`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是、是!”骆伯彦如梦初醒,连连挥手道“赶紧给侯汶传信,让他尽快想个法子,说动京兆尹来救我!这帮人真是不要命了!” “主公主公!”外面听门的一个家奴连滚带爬的跑进来,着急忙慌的说道“外面那伙人说要你出去给一个交代,不然就冲进来了……” 骆伯彦忍住恐惧,犹自嘴硬道“给什么交代?物稀则贵,物多则贱,这是天理!他们自己穷得买不起粮,就活该饿死!到头来还怪我做什么?” 事态已经骑虎难下,严重影响到了骆氏的声名,再让他出门去给那帮蝼蚁般的黎庶低头服软,那是万万不能的。 如今唯一让骆伯彦强撑着一口气的就是侍御史侯汶,他与侯汶之间的交易不少,如今大难临头,朝廷绝不会只追究到他头上,侯汶无论是为了什么,都一定会出手相帮。 然而没过多久,那个翻墙爬出去传信的苍头去而复返,惶然的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侯御史说,让、让你谨守朝廷法度,自求多福!” 这句话让骆伯彦大惊失色,侯汶等若是要置之度外,不愿相帮了。骆伯彦不敢置信,连问了几声,得到的都是同一个回复,脸上的神采顿时荡然无存,嘴里喃喃重复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一条船上的侯汶居然见死不救,着实出乎骆伯彦的意料之外,但事出反常的背后必然会有另一个寻常,侯汶必然是笃定自己可以在这件事里从容脱身,所以才不肯对他们伸出援手。 那苍头见主人也是一副六神无主、无计可施的样子,心里也是在打鼓,悄然后悔着为什么翻墙出去了还要跑回来,这时候却是想出去都出去不了了。 突然,骆伯彦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了一般,脸色涨红的对空气咒骂道“侯汶!你以为你躲起来就可以平安无事么?我要是逃不了,你也别想好活!” 像是呼应一般,外头的喧闹声又响了几分,骆伯彦的脸色也跟着白了几分。 “侯御史,我等在此立而望之久矣,‘偏何姗姗其来迟’啊!”胡邈眯着眼睛,不怀好意的看着面色难看的侍御史侯汶。 姗姗来迟这句话最初是用来形容孝武皇帝的李夫人走路姿态缓慢从容,此时被胡邈用在侯汶一个男人身上,嘲弄之意,溢于言表。 侯汶察觉到胡邈这两天态度的转变,如何还不明白一开始胡邈是故意在赈灾一事上对他全权放手,自己却袖手旁观,不经手任何粮谷用度。原来是早就挖好了陷阱等他自投罗,此时心中暗自怨恨,却又说不得什么。他若无其事的走进市亭,径直略过出言讽刺的胡邈,向执金吾司马防与城门校尉伏完行礼问好,司马防与伏完也不过问他就在附近城门派粮,为何来的这么晚,只点头应付了两下。侯汶也不在意,看似随意的走到王凌身边,眼神从平准令贾诩、均输令麋竺等人身上掠过。 这一次朝廷的行动只有司马防、伏完、胡邈、贾诩等寥寥数人知道,为的就是出其不意,免得流露风声、让朝廷担上自导自演的恶名。侯汶起初只以为这是寻常的百姓闹事,还在纳闷为什么执金吾与城门校尉煞有其事的齐聚一堂,此时见到这些天平抑物价、一连串手段让关中豪商叫苦不迭的幕后主使贾诩与麋竺也在场,心里登时就觉得不妙。这哪里是突然应对,这分明是有备而来的一次狩猎! 还好自己来时先拒绝了骆伯彦,不然事后可就脱不开关系了。 他看了身旁的王凌一眼,略为心安的点了点头,心里说道‘到底是同为太原高门豪族,彼此扶持,也不枉这些天提点他一把。’ “伏公?”司马防客气的向伏完投去探询的目光。 伏完摆摆手谦让说道“老朽无才,一切仰赖执金吾了,老朽从旁助阵即可。” “也罢。”司马防客气了几句,知道在场属他的官位最显贵,此时也不辞让,目光轻轻从贾诩身上掠过,悠悠说道“既然人都来齐了,市里那些人也闹得差不多了,又有天子的诏令在。”他朝贾诩微微拱了拱手,对方的袖子里确有份尺一诏,在刚才当众宣读过了“刁民闹市,本罪不可恕,然念其别有缘故,前日既有遣使者入狱清查冤屈,以求天降甘霖。今我等亦当秉公行事之外,以安民心为先、以解民怨为重,凡有不法且作恶者,一律论罪。” 听到‘以安民心为先、以解民怨为重’这句话后,侯汶脸色微变,如何会不明白朝廷在此事中的立场?在场其余人将情绪隐藏的极好,反观是一边角落里站着的三个太学生却是历练不足,听到这里俱是不同程度的面露喜色。 东西市里的这条街上尽是卖粮的店肆,有的虽然门面旗幌不起眼,但其身后无不是在某一地有头有脸、田宅万亩的豪强。 被围堵的一开始只有骆伯彦的店肆,因为他的店肆就在街头,所有首当其冲。但是向存见一时撞不开门,也不愿将气氛就此冷落下去,所以便指挥着情绪激动的百姓分散到各处去砸门。其他户人家看到这架势,早就命下人将大门紧紧锁上,然后又派人趁乱跑出去知会背后的家主。 自从旱蝗等灾害的到来,整个东西市里的商业活动便急剧衰落,家家关门闭户,只有那些粮铺依旧开的热火朝天。这一次街面上依然是人声鼎沸,但却不是如以前那样忍着高价去买粮食,而是混乱不堪的打砸店门。 在这片混乱之中,执金吾的缇骑这才款款而来,一直在观望风声的向存等人老远就瞧见缇骑光鲜亮丽的甲胄、以及其身后跟着的列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们。趁着人们尚未反应过来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他连忙振臂一呼,大喊道“诸位、诸位!执金吾和京兆尹他们来了!求他们给咱们做主啊!” 话音刚落,另一边忽然也有人跟着应声叫喊道“是啊!‘王公’好像也来了,有‘王公’在,一定能给咱们主持公道!” 第二百九十章 知止则殆 “古之治民者,劝赏而畏刑,恤民不倦。火然文a`” 长安城中的百姓或许不知道京兆尹与执金吾是什么样的人,但提到长安令、‘王公’王凌,却是无人不知。得亏是王凌在长安的官声极好,又是打击城中盗贼、维护治安,又是督劝农桑、爱护黎庶。百姓平时都很爱戴他,尤其旱灾发生以后,经常见他满头大汗的四处奔波,疏通沟渠、救济贫苦,故而众人心中都对他没有什么怨恨,此刻看到王凌陪伴着几名高官匆匆赶来,满腔愤恨都化作了数不尽的委屈,纷纷让在道旁跪了下来,嘴里嚷着请‘王公’做主。 向存不禁皱了下眉头,试图往对面看究竟是谁说的这句易惹猜嫌的话,可惜那人话一说完就把头低了下去,藏在人群里了。 司马防与伏完等人面色不改,策马赶来,视线先是一扫,满眼都是瘦骨嶙峋的男女老少。王凌心中一酸,叹了口气,暂时压下那一丝不满,下马面朝众人拱手作揖,行了一道礼之后,方才说道“这些天让诸位受苦了!本官无德无能,旬月难解诸位半分之苦,致使诸位以身犯险,在这里先给诸位赔不是了!” 这群最底层的民众生来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谨慎微的过日子,只要官员与豪强不来欺压他们就是好事了,哪里听说过县令向他们赔礼道歉的?众人闻言,也不用向存等人的起哄造势,皆自感动不已,低头呜咽了起来,有几个胆大的汉子虽然仍是在地上跪着,但腰杆却挺得笔直,一五一十的向王凌陈说缘由。 “王彦云实乃干练之才,‘王公’之名,当不虚也。”伏完见到王凌一句话就将激动的人群给安抚了下去,大为惊叹,在马上对司马防夸赞道。 “年纪虽轻,日后足堪倚重。”司马防面色不改,低声回道“只是这个名头,国家会不爱听。” 伏完一愣,随即无奈的摇了摇头。 王凌连连劝抚道“诸位莫急,这次天子派了钦使过来,就是为了探查民情、探访东西市的谷价,让诸位安然度过这次大灾的!你们要相信朝廷,万万不可造次!” 说完,他便让出身后的司马防、伏完等人,自己垂手肃立在一旁。 于是司马防策马而出,高声说道“老夫是执金吾司马防,奉诏探查此事,诸位且先回去听命、或是径往市亭继续寻均输监购米,老夫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如若不信,可留下几人随我等入内,向彼等商贾问个清楚!” 司马防平日严于律己,刻意养成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比伏完、胡邈等人更像是百姓眼中的高官。 尚有些嘈杂的人群立时鸦雀无声,没有人再敢抬头,向存会意,立即自觉的站了出来“明公,的愿往!” 他话一说完,又有两三个年轻汉子出声,其间有两个是实实在在的百姓。 司马防点点头,说道“那尔等四人便随我入内,其余的自行散去,毋得逗留。” 百姓们见到甲胄齐全的执金吾缇骑与执戟卫士们,心里已是惧了七分,冷静过来后皆是一阵后怕,当时怎么会一时脑热做出现在这样的谋逆之举?还好朝廷处事公道,这些大官也不计较、反而大加宽恕,还要代自己找商贾算账。如此再也无人敢心存异心,纵然有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桀骜之徒,此时也不敢在官军的眼皮子底下闹事了。 骆伯彦听说执金吾与城门校尉等人都来了,又听说外面的暴民在王凌的劝说下有序离去,不由大喜过望,随即又是深深的担忧。 “诸公高义,救在下于水火,还请受在下一拜!”尽管知道这么多人是来者不善,骆伯彦仍硬着头皮迎了上去,二话不说就跪倒在地,全然无平时的豪强气度、反而将姿态放的极低。 “你多礼了。”司马防淡淡的应道,心中对这个老东西实在没有任何兴趣,他直接绕过了骆伯彦,也不叫他起来,而是自顾自的与伏完等人都一一坐下,方才冲外间侍立的长安市长张义招呼道“将各粮铺的主事者都叫来,别拿什么人物来糊弄我,我这里可都是有名册的。” 骆伯彦身子顿时瘫软了下去,他不由得将视线望向在座的侯汶,自认为已经找到靠山、洗脱嫌疑的侯汶看也不看向对方一眼。骆伯彦这才彻底对侯汶死了心,暗自赌咒就是死也不会让对方好过。 过了一会,张义便带着十几个人走了进来,这些人大都来自京兆、其中也不乏有左冯翊的豪强。他们有老有少,各自的家名报出来虽不至于人人家中都出过二千石,但最少也是曾为一地县令、朝中议郎;或是曾拜入某世家的大儒门下。虽然这些关系在司马防、尤其是在伏完的眼中并不起眼,甚至是微乎其微,但他们联合起来,其背后的人脉、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却是连二千石也不敢觑。 司马防是河内豪强出身,与伏完俱是关东一系,此时又有王命在身,自是不惧眼前众人。他看了伏完一眼,轻咳道“本官今日与城门校尉伏公等人前来,除了遣散乱命以外,还有一件事是要与诸位商量。” 有人听了这话,心中愈发忐忑,忙道“请明公示下!” “今日这件事,全然是尔等的粮价过高,盘剥黎庶,是以引发众怒。”司马防手捋胡须,缓缓说道“古者有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何况乎人之怨怒?朝廷这次能平息,以后呢?尔等既为京兆大贾、豪强,朝廷在一边极力赈灾,尔等却置若罔闻,不仅仍哄抬高价、还唆使家奴私购官粮。若不趁早向朝廷请罪,配合开仓赈济,恐怕到时候民愤不止,朝廷也拦不住了。” “这……”有人面露为难,他们心里一边对今天的事情后怕不已,正在犹豫不决,另一边却又迟迟不舍得下定决断去舍弃眼前即将得到的富贵,一个个支支吾吾的、避重就轻的说道“我等实在是没有办法,旱蝗一起,各家都没有多少粮谷,现今在店肆里的这些,也都是我等见黎庶艰难,刻意节省下来发卖的。谁知来买的人太多,我等担心这些粮谷到不了真正需要的贫苦手中,这才抬之高价……” 第二百九十一章 振乏惩恶 “者不得困弱,富者不得要贫,则公家有馀,恩及民矣。raa`”乐语 “荒谬之言!”胡邈突然喝问道:“还说是省下来发卖、存心赈济,安知尔等是不是囤积居奇!” 骆伯彦心有不平,出声言道:“我等皆良善之家,如何敢行此大逆之举?还请列位睿鉴!” “是么?”麋竺轻声说道:“那尔等以低价争购均输监的粮谷,转身又以高价售出,这也是你所说的设法赈济?” 说着,他没等众人狡辩搪塞,犹自从袖中拿出一份缣帛,逐字逐句的念了起来,从哪家哪户、何时何地买入多少粮谷都记载的清清楚楚,其中数字虽有错讹,但也不离其实。 骆伯彦等人这才有些慌了,连忙伏身在地,苦苦说道:“诸位睿鉴、我等实在不知……” “还在狡辩!”胡邈忽然截住他的话头,冷声说道:“尔等以为这些伎俩,朝廷会不知么?” 骆伯彦身后几人愣住了,这几日尚且不知侯汶依然要与他们划清界限的事实,仍下意识的朝侯汶看去,希冀侯汶能为他们说些好话。 然而侯汶并未理会他们,反是冷笑一声,说道:“毋庸赘言,只管拿入廷尉狱,听候审讯!” 骆伯彦不管身后数人是如何惊呼,只管站起揭露道:“侯汶!你说我等囤积居奇,那你呢?倒卖官粮可也是重罪!” 侯汶面色不改,好笑的说道:“尔等无计可施,便想着肆意诽谤、陷害良善了。你说我倒卖官粮,可我每日赈济不绝,又哪来的官粮倒卖?” 伏完与司马防皆默然不语,侯汶在朝中素有廉名,骆伯彦临死前胡乱攀咬,也不知挑一个平日里有劣迹的,说向来清正的侯汶克扣官粮,这说出去谁又会信?这也是侯汶平日里塑造的形象欺瞒了伏完等人,胡邈神色一动,按捺住了将要说话的举动,虽心有不甘,但此时看侯汶的胸有成竹的样子显然是将一切可能威胁到他的都清理掉了,有他平日不错的官声,胡邈说再多,在他人眼中都是有意中伤。 这时贾诩老神在在的说道:“先拿入廷尉狱,家产暂时封存,由度支部与均输监清点资财。倘若尔等所言有失,可莫怪法不容情。” 其实说到这里,贾诩等人也没有说出一个充分的理由来关押这些有名有姓的豪强,但此时经过几遭突变后,任是骆伯彦等人再如何老谋,也一时乱了阵脚,无暇去顾及这方方面面。贾诩话一说完,司马防随即对外头喝令一声,叫来执戟卫士将骆伯彦等人逐一绳缚,拖上了早已备好的槛车,一路往廷尉而去。 市亭中尚未彻底离散开去的百姓见状,纷纷高呼万岁,直言朝廷英明,终于肯动手惩办这些奸商豪强了。 “此间事了,幸而在弹压之下,未曾画蛇添足、生成动乱。”司马防轻轻吁了口气,这次捉拿豪商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多人兴师动众,但皇帝执意要以民意倒推制度的革新、而不仅是捉拿豪商,所以才使执金吾、城门校尉这两个京畿武官齐装上阵。 胡邈冷不防的看了侯汶一眼,悠悠说道:“侯御史虽然为官清白,人所共知,但既有人控告于你,无论如何,也该上疏自辩才是。” 侯汶面无惧色,在伏完、司马防理当如此的眼神中附和似得点了点头:“有劳府君提醒。” 胡邈眼神审视般的在侯汶与王凌两人身上游走,轻轻冷哼一声,遂挥袖离去。 于是众人各有各的事情要做,执金吾司马防与城门校尉伏完还要对这片地方的治安持续一段时间的监管、平准令贾诩与均输令麋竺已然准备入宫汇报详情,开始着手下一步的动作,至于张既、游楚、贾逵这三个无缘无故被牵涉进来、看了一出好戏的太学生,则被喜欢亲近晚辈的伏完耳提面命的叮嘱了几句,便打发他们回去了。 临出门前,自信满满的侯汶仍不由得回头看向王凌,王凌眉头一扬,趁着四下无人,悄然对侯汶说道:“侯君放心,你是监管京兆赈济的御史,彼等豪商囤积居奇,正是侯君的职责所在,侯君劾奏得越厉害,就越无人敢说什么。” 侯汶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讪笑着说道:“是、是。一切有劳彦云了,若非彦云出手相助,肯在黄公身前说情,我这回可就坏了。” 王凌‘呵呵’一笑,抖了抖袖子,老气横秋的说道:“你我俱是太原郡人,何须多礼?” 侯汶深以为然,这时候乡党的力量庞大,王凌看在并州人的份上主动相助,也在情理之中。但他却不知道的是,这件事他作为侍御史,在骆伯彦等人入狱后是可以有一定的权力出手搭救的,有他在一旁作保,骆伯彦等人没准还有一线生机。只是他害怕受到牵连,故在王凌的劝说下放弃了搭救,不仅选择明哲保身,还要对骆伯彦等人落井下石以自证清白,而骆伯彦又必然不会愿意见到侯汶逍遥法外。这样彼此本该利益攸关的双方骤然成了仇敌,互相揭露、控告,使种种罪证不需深入调查便自行供了出来。 “听说朝野有不少人议论,说是要对彼等囤积居奇者处以重罪。”黄门穆顺轻轻为皇帝扇着风,语气缓慢的说道。 皇帝躺在榻上正在假寐,闻言睁开一丝眼缝,轻声说道:“以谁为甚?” “侍御史侯汶。”穆顺低声说道,不着痕迹的窥视了皇帝一眼:“据说他近日联系了左冯翊、右扶风、弘农等地的侍御史,要对关中各处豪强商贾进行责问,请朝廷严令各处不许囤积居奇,并平准均输,以赈百姓。” “他早不说这话。”皇帝霍然张目,从榻上起身,往桌案上随手一指,穆顺立时搁下扇子,为皇帝奉上一碗冷饮。皇帝将其一饮而尽,把茶碗交还给穆顺后,复又说道:“现在心生惧意,忙于补救、洗清嫌猜,哪有这么容易?” 穆顺心里想了一想,若无其事的问道:“可是奴婢听说,王凌对侯汶有同乡之谊,对其多有照拂。” 皇帝忽然意味深长的看了穆顺一眼,穆顺被看得心里发毛,一时不知道是哪里说错了话。正在惴惴不安之时,只见皇帝缓缓移开目光,像是刚才的审视从未发生过似得,平淡的说道:“照拂又如何?不过暂且安抚,以防彼等虽是入狱,仍与之勾结串联、继续为祸罢了。” 穆顺脑门上冒出一阵冷汗,再不敢多言,低头唯唯不止。 “有些人,远比你想的要更聪明、更有手段。”皇帝在原地挪着步子,像是提点又像是暗示般的说道:“你以为这时候包庇侯汶,就一定是祸事了?那可是份重礼。” 第二百九十二章 “” 徐州,下邳国。raraa` 庑廊之下,一个白胖的中年男人正躺在席榻上酣睡,身边几名美婢手持香扇,轻轻扇动着凉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的传来,待接近到这个男人身边时又骤然消失,在场的几名美婢不知是得了什么吩咐,悄悄地敛裾离去。 没有人在一旁扇风,身上瞬间就热了起来,男人迷糊的睁开双眼,闷热的气候让午睡未醒的他有些烦躁。他不耐烦的往四下张望,看到一个眼睛的男人正站在一根柱子边,垂手而立,似乎在等他醒来。 男人瞧见那人眉目,心里明白了几分,虽然那人作为亲族、心腹,早有不经通传便可直接入内的特权,但他仍是有些许火气:“你来做什么?” “在下是特意来为曹公传报军情的。”来者正是曹宏,他本是陶谦从丹阳带到徐州的亲信,曾为陶谦在徐州充当马前卒,得罪了本地无数豪强。陶谦死后他失去了庇护,为了避免被新任州牧刘备惩办以邀好豪强,他便设法潜逃至下邳守将、亲族曹豹的府上。曹豹手中有三千丹阳精兵,全是陶谦当年从丹阳招募来的悍勇之卒,深为刘备忌惮。如今刘备立足未稳、袁术在淮南虎视眈眈,尽管知道曹宏就在曹豹帐中,刘备一时也不好妄动。 “后将军与刘备在盱眙分出胜负了?”曹豹平息了胸腹中的烦闷之气,翻身起来,山一样沉重的身子让席榻发出一声哀鸣。虽然刘备防着他,不准他南下参战,但曹豹始终关心着南边盱眙的战事。刘备若是赢了,外患既除,接下来就要对付他这个异己;刘备若是输了,那曹豹就得准备好起兵南下,响应徐州的新主人袁术了。只是据说两人交战经月,袁术一方虽然兵精粮足,但大将张勋在一开始就被张飞所伤,险些丧命。所以尽管刘备一方兵少,但有一干谋臣猛将,居然还能在袁术的攻势下不落下风。 以刘备现如今的情况来说,对阵袁术尚且不落下风,那么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在战争以外的其他领域就等若是赢了一大半。 在曹豹期待的注视下,曹宏摇了摇头:“后将军虽已分兵掠夺广陵,但盱眙仍在刘备手中,此地扼守淮河、泗水,后将军若不速克,不说北进徐州无望、就连广陵新得之地也未必安稳。” 曹豹心头火气,既然盱眙什么阶段性的战况都没有,那你还敢来打扰我安眠?他正打算向这个长于钻营心计、疏于军谋大略的亲戚发一通脾气,好让他收敛几分,别以为仗着亲友的关系就可以无所顾忌。 显然曹宏对揣摩人心思、看人脸色的能力倒是一流,他看到了曹豹将欲发作的神态,若无其事的接着说道:“南边虽然尚未明朗,但在下从北边却得来了几个消息,特来知会曹公一声。” 这一套欲扬先抑将曹豹耍弄得没脾气,他按捺下脾气,缓缓说道:“北边?是在琅琊的臧霸、昌?”近日里来只有昌等人派使者过来与曹豹有所接触,由于彼此只是互相试探,并未深入的坦诚交代,是以曹豹并不大看得上臧霸、昌这些被几方大势力挤在夹缝里的贼寇,更不会为他们吃力不讨好。当然,若只是互相结好,彼此往来,曹豹也不至于拒绝,他接着说道:“他们若是遣人来,就把礼收下。如今吕布退兵据守北海、东莱一隅,袁谭将得青州,彼等若是请我相助,那就免了。” “不是这些。”曹宏急忙否认道:“昌此人心思反复难测,这几日前来查探,难保不会对我等藏有祸心。琅琊国地近青州,袁谭一旦拿下北海,臧霸等人便首当其冲,这等事情,我等还是少搀和为妙。”他顿了顿,也不再卖关子,继续说道:“在下说的北边,乃是平东将军曹操。” “曹操?”听到这个本家人的名字,曹豹的脸色顿时变得微妙了起来。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下邳之烟 “一为长江之筦键,一为苏松之门户,防务尤重。”————————清史稿·兵志九 徐州,下邳国。 庑廊之下,一个白胖的中年男人正躺在席榻上酣睡,身边几名美婢手持香扇,轻轻扇动着凉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的传来,待接近到这个男人身边时又骤然消失,在场的几名美婢不知是得了什么吩咐,悄悄地敛裾离去。 没有人在一旁扇风,身上瞬间就热了起来,男人迷糊的睁开双眼,闷热的气候让午睡未醒的他有些烦躁。他不耐烦的往四下张望,看到一个眼睛的男人正站在一根柱子边,垂手而立,似乎在等他醒来。 男人瞧见那人眉目,心里明白了几分,虽然那人作为亲族、心腹,早有不经通传便可直接入内的特权,但他仍是有些许火气“你来做什么?” “在下是特意来为曹公传报军情的。”来者正是曹宏,他本是陶谦从丹阳带到徐州的亲信,曾为陶谦在徐州充当马前卒,得罪了本地无数豪强。陶谦死后他失去了庇护,为了避免被新任州牧刘备惩办以邀好豪强,他便设法潜逃至下邳守将、亲族曹豹的府上。曹豹手中有三千丹阳精兵,全是陶谦当年从丹阳招募来的悍勇之卒,深为刘备忌惮。如今刘备立足未稳、袁术在淮南虎视眈眈,尽管知道曹宏就在曹豹帐中,刘备一时也不好妄动。 “后将军与刘备在盱眙分出胜负了?”曹豹平息了胸腹中的烦闷之气,翻身起来,山一样沉重的身子让席榻发出一声哀鸣。虽然刘备防着他,不准他南下参战,但曹豹始终关心着南边盱眙的战事。刘备若是赢了,外患既除,接下来就要对付他这个异己;刘备若是输了,那曹豹就得准备好起兵南下,响应徐州的新主人袁术了。只是据说两人交战经月,袁术一方虽然兵精粮足,但大将张勋在一开始就被张飞所伤,险些丧命。所以尽管刘备一方兵少,但有一干谋臣猛将,居然还能在袁术的攻势下不落下风。 以刘备现如今的情况来说,对阵袁术尚且不落下风,那么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在战争以外的其他领域就等若是赢了一大半。 在曹豹期待的注视下,曹宏摇了摇头“后将军虽已分兵掠夺广陵,但盱眙仍在刘备手中,此地扼守淮河、泗水,后将军若不速克,不说北进徐州无望、就连广陵新得之地也未必安稳。” 曹豹心头火气,既然盱眙什么阶段性的战况都没有,那你还敢来打扰我安眠?他正打算向这个长于钻营心计、疏于军谋大略的亲戚发一通脾气,好让他收敛几分,别以为仗着亲友的关系就可以无所顾忌。 显然曹宏对揣摩人心思、看人脸色的能力倒是一流,他看到了曹豹将欲发作的神态,若无其事的接着说道“南边虽然尚未明朗,但在下从北边却得来了几个消息,特来知会曹公一声。” 这一套欲扬先抑将曹豹耍弄得没脾气,他按捺下脾气,缓缓说道“北边?是在琅琊的臧霸、昌豨?”近日里来只有昌豨等人派使者过来与曹豹有所接触,由于彼此只是互相试探,并未深入的坦诚交代,是以曹豹并不大看得上臧霸、昌豨这些被几方大势力挤在夹缝里的贼寇,更不会为他们吃力不讨好。当然,若只是互相结好,彼此往来,曹豹也不至于拒绝,他接着说道“他们若是遣人来,就把礼收下。如今吕布退兵据守北海、东莱一隅,袁谭将得青州,彼等若是请我相助,那就免了。” “不是这些。”曹宏急忙否认道“昌豨此人心思反复难测,这几日前来查探,难保不会对我等藏有祸心。琅琊国地近青州,袁谭一旦拿下北海,臧霸等人便首当其冲,这等事情,我等还是少搀和为妙。”他顿了顿,也不再卖关子,继续说道“在下说的北边,乃是平东将军曹操。” “曹操?”听到这个本家人的名字,曹豹的脸色顿时变得微妙了起来。 第二百九十三章 劳人草草 “缉缉翩翩,谋欲谮人。raa`慎尔言也,谓尔不信。”诗经雅巷伯 青州,北海国。 高密县位于北海国南部,是大儒郑玄的故乡,同时也是安东将军、兼北海相吕布的临时驻地。 自从袁绍长子袁谭领臧洪、麴义等将进攻青州以来,先后在济南、齐国、乐安等郡国击败公孙瓒私任的青州刺史田楷,然后与吕布开始进行青州的争夺战。甫一接战,当初由袁绍拨给入北海、借以立足的精兵登时倒戈大半,致使吕布甚至来不及救援田楷便仓促退兵。此后数月下来,饶是吕布骁勇善战,一时竟也拿麴义、高览等将没办法。 此时北海国有一半皆入袁谭之手,吕布收拢残兵败将退守高密,而袁谭在前些日里派遣高览单领一军进取东莱。又使麴义进驻高密县西北的淳于县,为高览牵制住吕布,袁谭自己则是进驻青州治所临淄,正式开始对青州的治理。至于袁绍署任的青州刺史臧洪,却早已被袁绍以筹备粮草的名义调回了平原。 “公仁,当初我便说过,待田楷于齐国迎战袁谭之时,我独率一军走乐安绕其后方,攻博昌、临济等县,足以大破袁谭。”军帐之中,吕布手持酒卮,像是在兴师问罪:“可你偏就不允,说我军立足未稳云云,那时我依了你,却致使田楷骤然败亡。如今落得这般局面,公仁,不知你还有什么见教?” 主簿董昭眨了眨眼,神色镇静的说道:“天下岂有料算无遗的?当时将军初得北海、东莱二郡,民力未复,又新募大军。故而在下才劝将军趁田楷与袁氏交战之时,于北海调兵备粮、妥善布置,等到二者鱼蚌相争、各自疲敝,我军便可坐收渔利。没想到……”说完,他却是遗憾的摇了摇头:“袁氏进军如此之迅,田楷也太不济事了。” “是么?”说话的正是坐于一旁的侯成,他是太原中都人,吕布从并州起家时就收在身边的亲信,他一脸的怀疑,直接将吕布的心里话说了出来:“你曾经给袁冀州做过魏郡太守,半道上突然说要辅佐将军成就王业,谁知道你此时存的什么心思!” 话音刚落,吕布的并州班底成廉、宋宪二人不禁扭过头来,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董昭,而吕布从河内张杨处招募的健勇郝萌等人则是一副意味不明的模样,至于吕布从北海、东莱等地征召的将领,由于相处时间尚短、也无十分出色的人选,故而都不在紧要的位置,此时也说不上话。 董昭轻松一笑,摊开两手,大大方方的说道:“在下早已说过,舍弟正在陈留太守张府君军中,因袁冀州与张府君有隙,故有人进谗言于彼。袁冀州因此欲降罪于在下,幸而得遇将军途径、将往北海,在下才得以谎称为细作随行,实乃托身于将军。” 吕布恍然想起来,当初董昭连夜赶来找他,就是为的这个事,说是听到袁绍怀疑他私通张邈的风声,所以假言哄骗袁绍,要来自己身边做内奸,实际上却是借此逃离冀州。他此时余怒渐消,想起这段时间董昭对他确实是尽心尽力,虽然在智谋上并没有给吕布提供太多帮助,但这在吕布看来,确实是董昭技不如人,而非不肯诚心用力。正是因为董昭智谋不足以为他抵御袁谭的攻势,所以才有如今这般境地,想到这里,吕布倒是以为自己平日对董昭这个谋士的要求太高了,反倒怀疑起他的立场了。 “公仁,我深知你心,这番话,以后毋庸再提!”吕布将酒卮放下,冲侯成使了个略显冷硬的眼色。 侯成毫无任何抵触的情绪,向董昭表示歉意:“是在下喝多了酒,说了些胡话,还请董公勿怪!我这里自认罚酒!” 董昭不咸不淡的笑了笑,辞却道:“大战在即,侯将军还是少喝些酒为妙!” “是啊!”五大三粗的郝萌在一旁说道:“我看你侯成平日里没有酒喝,就想趁这时候多喝酒!” 几番话下来,略显僵硬的氛围登时暖了不少,众人又开始乐呵笑了起来。 董昭虽然再一次成功洗清嫌疑,心情却并没有因此轻松多少。他记得上一次吕布借魏续之口试探他后,曾以厉色呵责其外亲魏续,如今这一次试探之后,吕布却对侯成什么表示也没有。即使吕布好勇无谋,此番看来是又轻信了他,但董昭仍不可避免的感到一丝担忧。 这时候吕布帐下都尉李封揭帐进来,向吕布通禀道:“禀将军,那几个私闯郑公府宅的兵卒找到了。” 在董昭惊疑的目光下,吕布随意的摆了摆手,径直说道:“此等不听军法、不尊将令,拉去辕门杀了。” 说完,吕布这才对董昭等人说道:“郑公的故居就在这附近,几年前才为孔文举修好,我来时便有军令,不得擅闯郑公居所。”说着,他虎狼一般狠厉的眼神扫视众人,尤其是在郝萌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下:“可这些人非要违背我的意思,我不管他是谁帐下的亲兵,但有违我令者,一概诛杀不饶!” 郝萌脸色难堪的站起来,向吕布抱拳道:“末将管教不严,还请将军恕罪!” 吕布大手一挥,漫不经心的说道:“诶,你我之间,不用说这些话。此事与你无关,是他们自找的,我们只管喝酒就是。”他有意做出一副大度的模样,想借此市恩于郝萌,岂料郝萌本就是个好面子的人,此番折了他的脸面,他哪里还会再对吕布抱有任何好感?何况这些亲兵本就是他在董昭的授意下,故意破坏郑玄故居,勿要败坏吕布在北海借驱逐黄巾而树立的声名。 如今计策失败,吕布挽救了自己在北海的形象,要想北海豪强放弃、甚至是背叛吕布,恐怕就很难了。 董昭对着面前的酒樽微微颔首,仿佛将郝萌投来的目光尽收眼底。 吕布喜欢在众人宴饮的时候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议论军政要事,彼此两不耽误。吃了几口青州名菜‘炙豚’之后,吕布再一次拿起酒卮,对董昭说道:“如今麴义近在淳于,此人练兵刻板,其手下精兵倒是与当初高顺手下的陷阵相若,只可惜高顺不在……”他忍不住感慨了下当年麾下的高顺与张辽两员干将,若是此刻有他们为自己领兵,哪里还用得着担心区区麴义、高览?听说高顺与张辽皆已位至将校,深受重用,吕布联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没来由的愧恨了起来。 “将军不用多虑,魏府君在东莱已说合海寇、纠集精兵共二万余,其间还有数百骑兵,不日即将西进。那高览既无谋略,在精于骑术的魏府君面前,绝非一战之敌!”宋宪好言宽慰道,侯成也跟着在一旁附和。 吕布看了眼这两个所剩不多的并州班底,欣慰不少,正色说道:“不能只仰赖东莱之兵,我等也要有所作为才是!”他问向董昭:“麴义善于陈设军阵,旬月以来,我军深知其厉害之处,不知公仁可否教我如何破敌?” 董昭捻须说道:“麴义驻守淳于,无非是要盯住我等,不使我军分兵赶往东莱、与魏府君一同进击高览。而我军一旦分兵,麴义必然领兵追来截杀,既如此,我等何不先派一军假作援助,实则暗中设伏、前后击之?” 众将都不擅军谋,只是听董昭说的很有可行性,故而都连称大善,就连吕布也在思忖一番后点头认可。 郝萌在附和的同时忍不住往董昭看去,他满腹的疑惑,直到退出营帐之外,私下里找到董昭时才迫不及待的问了出来:“此计可是要知会麴将军?” 董昭在帐内若无其事的四处走着,目光扫视着每一处角落,似乎在查探有没有人在偷听,他顺口说道:“知会他做什么?这次算计的就是他。” 郝萌吃了一惊,说道:“可是,麴将军是袁冀州的人,我等不是在为袁冀州办事么?” “你说得对。”董昭亲自确认了帐内再无旁人以后,轻笑了一声,在帐中坐下,悠悠说道:“所以我说,这次算计的就是他麴义。” 郝萌是河内人,早在河内太守还是亲附袁绍的王匡的时候,郝萌便已经是袁绍的人了。他本来与眭固一样,都是袁绍安插在张杨身边的棋子,后来为了控制吕布,这才转投吕布麾下。董昭作为主使,郝萌无法阻止对方所做的决定,只是此时听了解释,仍不免有些疑惑。 “麴义为人骄纵,恃功自傲,自以为曾助袁公安定冀州、连着击败公孙瓒,便将自己当做是冀州第一人了。”无法,董昭只得对郝萌透露了这一个隐秘:“不止是军中众将不喜欢他的为人,就连袁公、大公子也不喜欢他、甚至是忌惮他……淮阴侯的故事,你听说过么?” 郝萌一脸震惊的吞咽着口水,轻声说道:“听说过是不假……可是,若是麴义败了,那这场仗又该怎么办?” “他岂会那么轻易败亡?”董昭轻笑了一声,说道:“若我所料不差,此战必然是由侯成、宋宪领兵,他二人如何是麴义的对手?即便是有备对无备,有麴义手下精兵在,吕奉先也讨不了好。我笃定最后定是麴义惨胜,侯成、宋宪所部大为折损,到时候吕奉先就只能仰赖于你,还有李封那几个人了。” 郝萌轻呼出声,心里同时想着,恐怕这一招两败俱伤的法子才是董昭所隐藏的真正水平,自以为是的吕布这一回可是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等到那时,吕奉先再无侥幸之心、也无反抗之力,就只能按我设想的走。”董昭最后缓缓说道。 第二百九十四章 螳螂被翳 “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raraa`”礼记中庸 郝萌心中仍有不少疑窦,譬如为何董昭就那么肯定二者会两败俱伤,为何就不能是吕布力挽狂澜、颠覆青州战局,影响到大公子袁谭接下来的计划?又为何不能是麴义洞察先机,将计就计,把吕布直接歼灭? 他不明白董昭制定这个计划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但根据以往对董昭智谋的信任,郝萌还是按捺下了种种疑惑,尽全力配合董昭的计划。 此时的东莱太守、吕布的妻族魏续,在得知吕布退守高密以后,立即拼凑了两万余人的部队从黄县南下援助吕布。然而这支深受吕布厚望的援军并没有发挥出相应的实力,在抵达即墨县时便为袁谭手下大将高览所部伏击,损失惨重,仅带着千余人遁逃。由于消息隔绝,吕布并不知道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战况,仍按部就班的在董昭的部署下进行着诱敌之策。而麴义这边与高览的消息却是畅通的,也正是因为如此,麴义在得知吕布派侯成等将赶往即墨救援时,不疑有他,亲自领兵前往追击。 傍晚,一支甲胄齐全的锐士悄然借着夜色的掩护下绕过夷安侯国,不久就消失在夜幕之中,夷安县的城门紧闭,城头没有旌旗、没有守军,对先后两支军队的途径没有任何阻碍,只是木然矗立在哪里,仿佛一个旁观的看客。 树林深处影影绰绰,在宿鸟归巢声中,时或有人窃窃私语:“敌情如何?” “禀将军,彼等现已在山上扎营,正起灶烧饭。” “下去吧。”林中站着一个短精悍的汉子,蜡黄的面皮紧紧贴着他高高的颧骨,上唇留着一绺短须,显得精明干练。这正是袁绍手下颇为倚重、同时也是甚为忌惮的大将麴义,他这一路以来受命于大公子袁谭调度,历经几番苦战,接连打败田楷、吕布,为袁氏拿下青州。 由于他为人苛刻傲慢,又居功自大,军中许多人都很反感他。麴义已经开始察觉出袁氏对他的防范,不然这回也不会让高览去攻打东莱,让他留守淳于做牵制之用。只是这一番调令,在麴义看来不过是袁谭不希望他功高,而想分润一笔功劳给高览这些亲信。这也是人之常情,麴义心里虽然不屑一顾,但并未联想到其背后隐藏着的深刻危机。 麴义想着,既然袁氏不肯给他立功的机会,那就自己去寻找战机,譬如这次只要他一战击破侯成的队伍,再返击高密,擒下吕布,高览纵然是得了东莱,又岂能比他的功劳要大?那袁谭等人再瞧不起自己又如何?自己才是冀州第一将,彼等再不满,难道还能自断羽翼不成? 这一路他带着四千精兵衔尾追来,总算觅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当即转身对副将说道:“那侯成还说是并州名将,居然这么托大,还夜宿山顶?也不知这个名头是怎么闯出来的,此时不给他点教训,他以后恐怕还将视战阵为儿戏了。” 副将是麴义从凉州老家带来的旧部,也是一个黝黑精干的汉子,此时奉承道:“将军说的是,侯成也就骑术了得,哪里会如将军这般懂得排兵布阵?此番败在将军、而不是无名辈手上,倒也算是他的福气。” “哼。”麴义轻声哼笑了一下,他不是喜欢听奉承话的人,做事向来讲究直来直去,此时大手一挥,下令说道:“传我军令,全军上下摆开阵势,等到他们炊烟升起、预备用饭之时,我等便劫营去!他们煮好的饭,最后还得由我们来吃!” “末将遵令!” 山顶上的营寨之中,高高的‘侯’字大旗随着夜风的吹动上下翻动。远远望去,侯成的大营黑漆漆一片,只是营门口对着两堆熊熊燃烧的篝火,营中时不时传来几声击柝声、吆喝吃饭的声音,一切看上去都很平静、很正常。 简单的寨墙上倒是明亮许多,巡视的士兵也多一些,只是个个都处之泰然,全然没有一副战前的紧迫感。有的人没有往山下望,反而是转身望着营中,一边张着嘴打哈欠,一边羡慕的看着别人先吃起了晚饭。 看到这里,麴义心下一阵冷笑,手一挥,身边忽然闪出无数道兵器被火光、月色反射出来的银光,接着麴义一把抽出斫刀,立身大喊道:“众将士随我杀敌!” 喊杀声霎时间遍布商业,无数将士如浪潮般向山上的营地里冲杀,刚刚还松松垮垮的守营士兵陡然惊醒过来,纷纷倒曳着兵器往后撤。一边跑的时候还不住的咋呼乱叫,把整个大营都惊动了。 “吕布手下还是这么不经打。”站在林子前的空地上,望着自己麾下的士兵源源不断的冲进敌营,往后追去,手里握着长刀的麴义忍不住嘲讽道:“凭这些就像去救东莱?” 脑子里刚如闪电般的掠过这样一个念头,他的笑声的打住了,只见前方刚才还在不停追赶的士兵纷纷往后跑,追着他们的是震天的喊杀声,负责带兵冲锋的副将身上还插着一根羽箭,边跑边喊道:“将军,我等中计了!这是空营,山后还有伏兵!” 此时周围的帐篷已经被飞射的火箭点燃了好几个,帐篷里没有一个人影,全是从山林中拾取的干柴干草。此时听到那名副将这么喊,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仍要亲自去把帐篷掀开来看一看,这才大惊失色的喊叫道:“果然是空的!” 此时熊熊的大火与黑漆的浓烟已在空营中升腾起来,麴义只觉得浑身一阵燥热,不禁大喊道:“烧了此间营帐,中军变前军,先撤至山下结阵!” “晚了!麴义鼠辈,太原侯成在此,还不速速就擒!” 话音刚落,一彪人马便从火光中杀了过来,直取麴义,为首那人身后是无数呐喊的士兵。此人正是负责诱敌、设伏的侯成,他作为吕布麾下得力的骑将,此前在齐国时,他便与吕布带领精骑向麴义的军阵冲击。那让他素以为傲、所向披靡的骑兵冲阵的战法,在麴义摆出的军阵面前完全不堪一击。最后一次冲阵时,为了掩护吕布撤退,他甚至还差点陷入重围。 此时仇人见面,侯成如何会甘心放过麴义?何况对方还是袁绍手下有名的大将,若是将他拿下,他便能一战成名。 第二百九十五章 先登结陈 “明日且攻亭,有能先登者,仕之国大夫,赐之上田上宅。火然文a`” 于是他冒着高温与周围混乱的局面,不停的催促着手下与之包围麴义,只有将麴义留在这里,他手下那数千精兵在失去主帅的情况下就不好结阵御敌,这是侯成的想法。而麴义却不欲与之在此作战,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就往回走,身边的亲兵们则挺身上前,与侯成等人厮杀搏斗。 在无尽的烈火之中,双方迅速的混战到了一起,他们有些人在齐国等地便已在战场之上见过,此时俱是杀红了眼,各自手起刀落、血雾飞溅,一个个敌我士兵倒下,临死前有的发出痛苦的哀鸣、也有的紧紧抱着敌人拼尽最后一把力送出一刀。其他没有倒下的士兵则继续纠缠在一起,仍在不死不休的搏斗着,只有大营中那杆高高的‘侯’字战旗,在夜风与热浪的吹拂下无声的飘动着。 侯成最后到底是没能在山上留住麴义,在好不容易杀尽麴义留下断后的亲兵以后,侯成才得知麴义早带着两千多残兵退往山下。他犹豫了一下,毕竟在这个暮色沉沉的时间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伏击,尽管作为主帅的麴义尚能保持镇静,但其麾下的士兵却未必如此。此时双方的士气是我长彼消,麴义带兵再如何不凡,也不可能扭转局势。 当然,这些都是侯成自己的想法。 等到他急求大功,带兵冲下山去,刚一出山林,摆在他眼前的却是一副重整旗鼓的军阵。虽然所有人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样子,但他们在麴义的指挥调度下,终于还是抢先扎下阵脚,两千多人的军阵,其中有上千人手持弓弩、短枪,身披轻甲。 趁着山头的火光,侯成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是又回到了当初在齐国第一次冲击麴义阵营的时候,只是这个时候他明明是先胜一着的人,怎么倏忽之间就转变了形势呢? 侯成手下的兵马虽然是吕布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兵,但追溯起来,这支军队还是吕布在去年来到北海国以后才匆忙招募的。虽然青州人向来高大健壮、北海国内又有不少流贼亡寇可以收编成军,但论及战力,依然不是麴义手下精通羌人战法的私兵精锐。哪怕刚刚以有备胜无备,此时见到对面的动静,不仅是侯成,就连他手下的这伙兵马也是在心里暗自发怵。 “这是故意造作声势,想吓我等不敢进击。”侯成自言自语的说道,他有意用很大的声音,让周围的人都听见“彼等输了一阵,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我等若不趁势追击,岂非坐失大功?” 于是这番话让众人放松了不少,是啊,对方都被自己打成这样了,临了弄出这么一副态势吓人倒算了,哪还能借此反击?在侯成的鼓舞与指挥下,这些士兵一个个腰都直了起来,把盾牌提在手里,按照指示排成冲击的阵型,准备冲破麴义的军阵。 先是数百人的队伍才一靠近,军阵当中便敲起了一下金柝,紧接着空气之中就传来了尖利的破空声,就这山上烧下来的火光可以看到漫天都是细长的箭矢如蝗虫般飞射不停。前面的人刚想蹲下来举起盾牌,就感觉到自己胸口、股肱传来一阵剧痛。 低下头看时,几根短箭在自己的胸前微微颤抖,鲜血止不住的从伤口处往外流。双手一时再也举不起沉重的盾牌,抬起头看时,又见到一片密密麻麻的雨,穿透鲜红的火光,耳朵里的声音不断的放大,最后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是强弩!” 这是许多人倒下之前想到,冲到最前面的数百人每个人身上都插着几根箭矢。强弩是麴义手下精锐必备的武器,平日里都背在身后,适才在突然遭遇伏击时群情慌张,又限于狭窄的地势,不好发挥出强弩的威力。此时麴义带着千余人跑下山,抢占了宝贵的时间,让他得以重新安稳军心,布置阵势。 当初就是靠着这几百私兵组成的先登,在界桥以步克骑,大破公孙瓒引以为傲的白马义从,从此一战成名,而这八百余人也在袁绍军中被称之为‘先登营’。如今麴义带着残存的先登营临时搭成阵势,希冀能借此阻击对方,趁机脱逃。 侯成在此见到这熟悉的军阵,心头大恨,他没有叫人退下,反而不断增派了大批将士,誓要攻破麴义。双方太过接近,强弩往往能将人一击致命,后面的士兵忍不住惧怕,转身跑了几步,就被后面射来的羽箭钉死在地上,似乎只是一个呼吸之间的事,侯成派去冲击的士兵有一多半死在弩箭之下。余下的好不容易冲到阵前,却被突然弓弩手身后探出的短枪给刺死在地。 对方的军阵进退有序,丝毫不见有任何慌乱的迹象,这哪里是刚被人从山上追下来的败军?相比之下,对方才更像是伏兵! “这样打下去,我等不仅能转危为安,更能借此反败为胜。”副将简单的包扎好了伤口,站在麴义身边说道。 “这些都是我从西平带来的精锐。”麴义向正有条不紊的阻击杀敌的麾下士兵看了一眼,面色一痛“今日倒要多半折损于此了,此皆我身为主将,一时失察,落入埋伏。不然,何以至此等境地?” “将军何必说这种话?”副将奇道“我等虽然初败一阵,但其实并未有死伤多少,泰半都是慌乱之下,逃散于山林之中,只等击破侯成,便可从容收束残兵,此战我等就是胜了。” “你不懂。”越是最危险的关头,麴义就会格外的冷静,哪怕是看到自己的家乡子弟一个个死在他的面前,他仍未有任何沮丧过激的情绪。麴义冲副将摆了摆手,语气十分坚决的说道“派人预备退路,待我等将侯成击溃,再趁夜色择路离去。” 副将不敢置信的说道“什么?” 此时的战况就摆在眼前,分明是麴义的军阵让局势逐渐扭转,一开始都只是麴义麾下最精锐、最冷静的私兵在前面顶着,此时赢回几阵后,那些仍有些慌乱的士兵开始逐渐镇静、重新对己方恢复了信心。虽然弩箭用不了多久就要消耗殆尽,但他们还有枪阵,这是麴义从凉州羌人身上学来的战术,是他除开弩箭以外,对敌的第二道杀器。 侯成面色煞白,又气又惧,浑身发抖,他生气的对败退下来的属下说道“我等在麴义手下吃过多少次亏?眼下彼等已然被打成这副模样,若是还不能击败,今后我等又有何颜面立足于世!” 第二百九十六章 急如风火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廪秋。”楚辞九辩 属下们虽然没有说话,但明显是有些精神不济,当初亲身见识过麴义军阵的厉害的军官想起了那箭雨如蝗的恐惧,甚至在心里开始打起了退堂鼓。不过他们毕竟是服从将令的精兵,如今只是劣势,还不至于徘徊不前。尤其是侯成再一次鼓舞道:“用不了多久,郝都尉与成都尉二人就要从后面带兵过来,两相夹击之下,何愁不能破敌?” 这是董昭在当时制定好的策略,务求前后夹击,一击破敌。只是侯成与郝萌、成廉之间还隔着一个麴义,两人并未有任何沟通,相距甚远,等成廉要赶到这里时尚且需要一段功夫。但这个问题底下的士兵并不明白,他们因此终于稳住了心神,在侯成的指挥下再次列阵,越过倒下的袍泽尸体,迈着大步向前杀去。 这一次显然要比刚才好些,对面的箭雨在持续几阵过后,已经开始稀稀落落了。没有了弓弩的压制,侯成亲自带兵前去压阵,将军队稳稳的推进到麴义的军阵之前。 “将军,这次让我来吧。”副将一脸肃容,对麴义说道。 麴义打量着副将肩头的箭伤,摇头说道:“我从西平带来的家将就只有你一个了,此战我不能让你冒险。” 副将备受感动,仍坚持说道:“在下深受麴氏恩义,如今正是报效的时候,还望主公允准!” 自从随麴义到冀州、追随袁绍以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忌,副将就改口称麴义为‘将军’,而不称‘主公’。如今到了存亡的关头,副将也不再顾忌什么了,在他的坚决之下,饶是麴义也深为动容。见麴义态度有所松动,副将接着说道:“将军莫忘了家中的子侄,郎君还在等将军呢!” 麴义恍然想起远在西平老家的麴演、麴光等子侄,一时竟被副将给说动了。眼下由于副将受了箭伤,他身边确实没有断后的最佳人选,麴义本打算是留下一部分在此处面对侯成的全力进攻,自己则带着副将等人击破侯成大军,无论成功与否都要及时撤退,但这却不能保证留下来的人能坚持多久、多少人能在两军夹击之下脱身。如今有了副将的坚持,他就能带领更多的人马平安撤离。 于是副将接过指挥权,在侯成率领千余人压上来时,断然喝道:“弃弩,拔刀!” 一声令下,射完弩箭的先登营士兵率然丢下弓弩,快速与身边的步卒拿着刀枪,组成阵势应敌。此时侯成一方也加快了脚步,双方立刻猛烈的撞到了一起,没有呐喊声,只有兵器‘当当当’不断交错的声音,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人立即补上,如此简单的音调,每发出一声几乎都会伴随着一具身躯的倒下。 麴义这时已经带着先登营最精锐、同时也是他身边最得力的人手聚集在军阵的后方,他站在一块巨石上,眼望着漆黑一片的西边。那半边夜色沉沉,天地融为一体,只有天空中零零散散的几颗星火才能勉强分出天地各自的领域。麴义的眼睛倒映着几点摇动的光芒,默默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将军……”身旁一人犹疑不决的说道。 “走吧。”麴义忽然说道。 侯成此番只带了五千余人,虽然不如麴义所部精锐,但士气正盛,自从麴义麾下弩箭用绝以后,双方便由一开始的混战逐渐演变成了一边倒的战事。眼看着对手就要节节败退,侯成暗自欣喜,这么一来他完全不用等成廉一起夹击就能独自打败麴义。于是他不断催促着麾下部众继续压上,很快将对方数百人给团团围住。从侧翼突然杀出千余人马,侯成所部猝不及防,阵型立时被冲散开,侯成大急,刚将队伍再度集结,那支人马又折返回来,几次往返,居然硬生生的救出了被包围的友军,甚至其领头者还带兵来到了侯成面前。 麴义骑着黄鬃马,威严整肃的对侯成说道:“西平麴义在此,还不速速就擒!” 他将这番话还给了侯成,一吐胸中恶气,侯成脸色青白不定,此时他所在的中军已经被对方给穿插分割,与主力隔开,失去了对其他各部的控制。侯成见势不妙,也不管如何回敬对方的羞辱,只去以身作则,率领亲兵试图杀出阻隔。其他各部见到侯成一动,也都有样学样返身欲与主力汇合。 一时间场面大乱,数千人挤在一起,连个阵势也结不成,麴义带着先登营犹如一把尖刀利刃在纷乱的战场中穿插,此战进行在这里,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走侯成。打到这里,麴义甚至还想着,没准能借此反败为胜,先击破侯成,然后设伏击溃后方的敌军。 此时在遥远夜幕的星火之下,有一行人马正匆匆赶至,为首的正是吕布麾下骑将成廉与郝萌。 无论古今,但凡行军都会有中途掉队的情况,寻常走路倒还罢了,尤其是在全速前进时,因体力不支而减员的现象多不胜数。二人俱骑在马上,带着麾下三四千步卒奋力奔跑着,郝萌抽空往后一看,只见行军队伍被拉的老长,来时四千人,现在恐怕只剩三千人了。距离远处山火的地方还有些许距离,郝萌面色焦虑的说道:“你放慢些!咱们不是骑兵,再跑下去,等到了山脚下能不能有一千人都是两说!” “你少怪起我!”成廉脾气火爆,在马上张口骂道:“若不是你说要跟远点不要跟太近,我等现在何至于苦苦追赶!” 郝萌脸色微变,不肯担下贻误战机的责任,强辩道:“麴义是何等人物,你跟得太近,安知不会被其发现,到时候事情败露了,却又不知要怪在谁的头上!” “我懒得与你说!这回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或是侯兄弟有什么不测,我先要跟你较量一番!”成廉竟是不心疼战马,一抽马鞭,‘啪’的一声打在身后,坐骑瞬间提速,将成廉超过郝萌、将队伍带到最前面去了。 那一鞭子就像是打在郝萌的脸上,他恼恨的低声骂了句:“真是个匹夫!” 他这时往身后看了看,就刚才这么一会的功夫,已有许多士兵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倒在路旁说什么也爬不起来了。虽然郝萌与董昭定的计划是要同时消耗麴义与吕布的嫡系部队,但如果真的因为突袭而跑光了麾下部众,对自己来说也是一个不的损失。 “曹性!”郝萌突然呼喝道。 一员精瘦的将领策马提速,来到郝萌身边,他骑术了得,对上司一点礼数也不落下,竟在飞速驰骋的马上还能腾出双手对郝萌抱拳:“属下在!” “你带人留在后面,将那些掉在路上、跑不动的人调起来,慢慢在我等后头跟着,不许容人脱逃!”郝萌大着嗓子吼完这一声后,便策马带着近两千能承受长途奔袭的精兵先行一步去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鹬蚌相危 “感时嗟事变,所得不偿失。a`”和子由除日见寄 此时正是盛夏时节,青州虽未有关中那般酷旱,但仍是天干物燥。适才燃起的山火在烧光了侯成用来诱敌的简陋营寨后,仍不满足,开始顺着夜晚从山顶往山脚运动的山谷风,往四周山地烧去。眼下虽已入夜,但处处都是火光,空气里不仅充斥着灰烬而且还十分的滚烫。 这是最能考验一个人意志力与战斗力的时候,麴义的麾下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有的甚至还是在凉州那种恶劣环境随麴氏打过羌胡的私兵。在这种环境下,麴义的麾下越战越勇,而反观侯成等人却是节节败退,三千多人居然被对手千余人马压制得不敢抬头。 “撤、先撤!”侯成骇然的看着眼前好像悍不畏死的先登,终于受不了这重重压力,号令道。 左右似乎早等着这句话,不待他有所动作,纷纷丢下兵器就跑。 麴义见状大喜,早已疲惫不堪的他露出了今晚第一抹轻松的笑意。他正准备指挥手下乘胜追击,但就在这时候,副将一手捂着手臂走过来说道:“将军!远处有动静!” 果然,在嘈杂哄闹的战场中,麴义竖起耳朵确实能隐隐听到夜色中似乎有另一阵行军声。虽然知道情况有变,但麴义仍不舍放弃即将到来的战果,他见侯成跑远、追其不上,索性拿出强弓,朝着侯成的后背放了一箭。麴义在凉州久习弓马,单这一箭,便准确的射中了侯成的左肩,侯成惨叫一声,扑在马背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远处的火光越来越近,麴义无法分辨准备前后夹击的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也没有机会再往侯成射第二箭了。他悻悻的将弓收好,毫不犹豫的下令撤退,在郝萌等人赶来之前,径直往火光照不到的漆黑山沟里逃去。 “侯兄弟,侯兄弟!”成廉一来就看到侯成趴在马背上不省人事的样子,他与侯成皆是从太原闯出来的,彼此袍泽情深。见到侯成此刻的模样,成廉翻身跳下马来,大步跑到侯成身边看望,在发现侯成的肩膀已被一支利箭穿透,伤口距心脏就差几分的时候,成廉勃然大怒:“麴义呢?麴义在哪!” 随后赶来的郝萌却显得冷静许多,他犹自坐立在马上岿然不动,也不对侯成的伤势表示必要的关切,只在那里四处张望着。在看到惨烈的战场上有将近两千多余尸体时,根据服饰,还发现其中不乏有许多麴义的先登噎死在这里,他心里想道‘这回董公仁应该会满意了’。这时听见成廉的怒吼,一副恨不得立即骑马追杀麴义的样子,郝萌暗自觉得好笑,慢条斯理的说道:“早就走了,若是我所料不差,必是走的那处没有火光的山路。” 成廉听罢,立即返身上马,把马缰往胸前一勒,调拨马头,正欲带兵前去。眼角余光却恰好瞥见郝萌好整以暇的停在一边,没有任何要跟上去的动作,成廉压下心头火气,沉声问道:“你不随我去追?” “麴义能从这场伏击中扭转败亡之势,所靠的不光是他麾下的先登锐士。”郝萌两腿轻夹马腹,坐下骏马随即低下头迈着小步走到侯成身边,他打量了一下侯成的伤势,这种贯穿身体的箭伤,即便能活下来,以后怕也是挥不动刀剑了。 郝萌心里慢慢有了底,按照董昭的计划,此战既要让吕布折损一员大将,又能让麴义损失惨重,但又不至于丢失性命这样袁谭将很难制衡吕布。所以其中这个度就得由郝萌自己来把握,他暗自想了想,继而说道:“那条路漆黑一片,难辨四野,你能担保麴义不会在此设伏阴击?”见成廉有些犹豫,他接着说道:“要去的话,你尽管自行前去,我不奉陪。” 说完,郝萌便转过去不再理会成廉,而成廉在原地踌躇了良久,最终还是放弃了继续追击,跟着郝萌一起收束残余的部众。 战况很快就清点出来了,此战侯成损失两千人,虽然看似是击败了更为精锐的麴义,但吕布现如今手中也只有万余人马、作为主将的侯成还身受重伤,这仗算起来并不值得庆贺。而在另一边的山道中,麴义带着部众借助模糊的月色与星光在原地简单的扎下营寨,清点一番后,发现此前带来的四千精锐如今只剩下一千多人。 想他来时是何等意气风发,相信即便袁谭不肯给他立功的战机、自己也照样能博得战功。本以为这一次能先击败侯成,斩断吕布一臂,而后返身进逼吕布,将其赶出青州、或是就地歼灭,这样一场平定青州的大功就毫无疑问会是他的。那时候袁绍就算不让他做青州刺史、也得给他做个将军,不然如何得以服众? 只是没想到,最后竟然一时大意轻敌,功败垂成。 等到了明天早上,这样一支战败之师又该如何面对袁谭、高览他们? 就在麴义在林中自怨自艾、开始琢磨着下一步该去往何方的时候,远在西边齐国的临淄,袁谭正彻夜翻看着董昭派人传来的密信。 “看样子麴孟恩要在吕布手下吃亏了。”相貌普通的袁谭在油灯下转过身去,顺手将手中的密信递给一旁的随军主簿辛评。 辛评结果密信,躬着身子在灯光下眯着眼读完,面色却并没有多少欢喜:“麴义虽然为人跋扈、嚣张自专,但到底还是袁公的部下。此番我军在青州讨田楷、驱吕布,此人出力甚焉,若是就此坐视其灭亡,恐会有损我军将士之气、也无人能制吕布。” “麴义向来狂妄,你看他何时将我放在眼里过?更别说家君了。”袁谭一想起麴义对他蔑视轻傲的态度,心里就很是不忿,他侧过身来,影子在墙壁上拉的老长:“此番他就算是战死了都好,一匹狼再怎么养,他也不会变成忠犬!”() 第二百九十八章 先后失人 “一家之行修,移之於乡邻族党。a`”宜黄县县学记 袁谭深知自己虽然身为袁氏长子,但位置其实并不牢靠,近来更有风传,说袁绍想将他过继给亡故的嫡长兄袁基为嗣。虽然这样他就是袁逢的嫡长孙,按宗法制,他会比叔父袁术更有资格继承袁逢这一支的家业,可这样同时也意味着他将失去对袁绍家业的继承权因为袁绍早在幼时便被过继给了生父袁逢的嫡兄袁成为嗣,所以袁绍虽为庶出,但却是整个袁氏家族宗法上的继承人。 好在袁绍在听闻此事后狠狠惩处了好事者,还派人向袁谭带话、好言劝慰了一番,但这也间接证明了袁绍心虚、这件事并非凭空捏造。 事情虽然不了了之,但袁谭作为袁绍的儿子,最是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在家中对袁尚的态度就与对待他、袁熙的态度大为不同。何况袁谭心里时常想,袁绍若是真的疼爱他,将他视作继承人来培养,又何必给他身边安排个恃功自满、连袁绍自己都难以约束的麴义?总之经此一遭,袁谭发自内心的感到不安与威胁,也比任何时候都要上心青州事务,因为这是他当前能实实在在握于手中的势力、也是他今后应对一切不测的资本。 所以袁谭也就更不容许治下有麴义这样桀骜的人抢他的风头、影响到他的权威。 辛评张口欲言,他作为袁谭的支持者,代表颍川一系在袁谭身边搭建的‘桥梁’,无不明白袁谭心里的想法。只是他认为对待麴义未必要做的这么绝对,辛评一开始本想劝袁谭适可而止,既然借吕布打击麴义的意图已经达到了,便不如趁此机会对麴义多加笼络。如此便能轻易收服一员善战的大将,袁谭就能如虎添翼,使青州成为自己扎实的基本盘。然而辛评却发现他错了,袁谭虽然能察觉到隐藏的继承人危机,但既没有十足的远见,又没有容人的大度,连跟麴义之间的私怨都放不下,这样的人如何能成就大事? 此时看到袁谭幸灾乐祸的样子,辛评实在是有口难言,他知道无论再说什么,对方也不会因他而改变成见了。 辛评只好无声的叹了口气,搁下密信,往前进了半步,在袁谭背后说道:“依如今的情势,麴孟恩虽不至死,其败未远。但有此遭,其人锐气必挫,今后也将大为收敛,不敢造次。”他看袁谭仍不为所动,转而道:“麴孟恩到底还是袁氏部将,为袁冀州立下战功无数,威名昭著。如今吕布近在卧榻,非此人不足以慑服军心,还望公子慎行,凡事要做长远。” “我如何未行长远之策?”袁谭不满的说道,他侧过头看向辛评。作为颍川一派的士人,辛评背后的郭图如今是他父亲袁绍帐下最得力的谋士,轻易不能动以颜色,于是他又好言说道:“麴义不过是我行的一着诱敌之计,按董君密信上所言,吕布为了伏击麴义,前后动用兵马万人,而他麾下也不过才近两万人马。而据高览传报,魏续现已兵败逃亡,等若是吕布身边再无奥援,这时只要我带崔巨业东进淳于,便能进逼吕布,拿下整个青州!” 辛评细想一会,说道:“崔巨业为人平庸、并非将才,吕布又有虎狼之勇。大公子亲自带兵,属下窃以为不妥。” 袁谭也知道自己行军打仗不是吕布的对手,便顺从点了点头:“是我情急了,此番我先让崔巨业入淳于县整顿兵马、再调高览自即墨返归,沿途接收麴义的败兵,如此方可确保万全。” “如今青州只剩东南一隅,当务之急,乃是安定境内、对本地豪强示以恩惠。”辛评建议说道。 袁谭颔首道:“这我已有分寸,青州管氏、滕氏、左氏、王氏等数家前次曾在吕布为北海相时,与彼等多有亲近,如今既然由我牧守此州,便该倾心结交、而少以兵威自树仇敌才是。” 辛评再无意见,只是建议让自己的弟弟辛毗来负责出面料理此事,袁谭欣然允诺的同时,也提出让自己最近在本地招募的两个门客华彦、孔顺二人跟辛毗一起共事。辛评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面色露出一丝犹豫,抿了抿嘴,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待过了数日,经过一番准备的崔巨业便带着兵马前往淳于县,而高览也传来消息,已经在击溃魏续之后、开始带兵赶赴夷安了。 只是在这个时候,麴义曾驻守的淳于县已经被吕布亲自带兵夺下,淳于位于北海国的腹心,占据了此地就能进一步收回北海。吕布本以为这就是董昭的万全之策,但当他得知精心策划的一场伏击造成的结果是侯成重伤、郝萌只带回去时的一半兵马后,先是勃然大怒,深悔这一趟不是自己亲自前去、随即又开始患得患失了起来。 “如今虽已拿回淳于,然我军兵马折损过巨,东莱郡也未传来什么消息,下一步该当何如,不知公仁可有见教?”吕布兜兜转转,最终还是问计于董昭。 董昭故作沉吟,迟迟不语,一旁的左承祖说道:“将军曾受袁氏恩惠,又诛杀董卓,为袁氏复仇。彼此可谓只有情谊、而无仇隙,如今兵戈相操,料也非各家本意。如今天下纷乱不止,朝廷偏安关中,而袁氏势大、将军弱小。何妨暂投强国,既可保北海黎庶、又能效勾践忍辱。” 左承祖是青州齐国人,曾是原北海相孔融的治中,是青州少有的清隽之士。他一番话说到了重点,吕布与袁绍本来就没有仇怨,说起来两者之间还算交好,但谁让吕布心中一直提防袁绍对他的用心、身边又有一个‘仇视’袁绍的董昭时刻不停的煽动,这才导致两家失去平等合作的可能。何况就算没有这些,吕布在安定北海、收服东莱以后,就有了要将青州纳入囊中的意图,这样便与前来夺取青州的袁谭造成不可调和的矛盾。 他这番话虽然中肯,但却没能切中吕布的心意,吕布大怒道:“我是天子封拜的北海相、安东将军!袁谭带兵侵犯疆界,罪不容恕!何况此等小辈,连个孝廉都不是,凭什么要我向他低头!” 左承祖听罢,脖子一缩,再也不复进言,一旁的好友、东莱人刘义逊见了,也是悄然叹了口气。() 第二百九十九章 任其所之 “圣人敬小慎微,动不失机。火然文a`”淮南子人间训 他们二人同为清隽之才,孔融在时,虽然敬爱名士,但也不过是让他们备于下席、装点门面而已。所以受到此等冷遇的他们在当初就未曾跟随孔融远去长安,而是在看到吕布来到北海后,又是驱逐贼寇、又是礼待贤士,便以为跟随他将会有一番大作为。谁知道,天下永远是听不进谏言的人多…… 深感再次错投主公的左承祖大为沮丧,尤其是吕布这时竟认为他说这些话、用意就是为了给袁谭当说客,似乎有将其治罪的意思。于是左承祖愈加惶恐,一时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幸而这时刘义逊前来找到了他:“吕奉先没有越挫越勇的豪气,眼下袁氏势大,朝廷远在天边,他手中光拿着一枚北海相印又有何用处?此番吕奉先心中定然是嫌恶你了,承祖还是尽早脱身为妙。” “话是如此。”左承祖忧心忡忡的说道:“如今我若是弃之而去,岂不是我心中有愧、与袁氏勾结背主?” 刘义逊说道:“吕奉先未曾征辟于你,尔等从未有过‘君臣之义’、又何来背主一说?我听说袁谭在齐国接待宾客、慕名敬士,其身后又有袁冀州以为强援,何不就此投奔过去?”见左承祖心意难定,他又说道:“你是齐国人,齐国现在袁谭治下,而你却为吕奉先效力,传入他人之耳,难免不会两处生恶。” 而在这时,董昭又前来拜会,在左承祖的居处看见刘义逊也在,董昭似乎毫不惊异,他对左承祖说道:“足下将有大祸矣!因为足下今日那番进言,吕奉先以为你阴结袁谭,意欲背主,故遣我来问罪于你!” “啊!”刘义逊抢着先惊叫了一声,对尚未回过神来的左承祖说道:“吕奉先不仁如此,承祖何须再思!” 被吕布派来‘问罪’左承祖的董昭居然也在一旁劝道:“昭素慕足下之清逸,实不忍见良俊受屈,今特来相告,还望好自为之。” 左承祖本就为刘义逊所说动,此时更是六神无主,心里愈发认为吕布没有容人之量,就连他身边亲近的谋士都劝自己另做打算,自己又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于是连夜便与刘义逊收拾好行装,准备向吕布不告而别,趁夜色逃往齐国。他不知道他这么一走,将会造成一个不良的连锁反应,让吕布麾下的青州士人纷纷自危。 虽然不至于像左承祖这般一走了之,但许多青州士人、甚至是吕布在辖下北海国征辟的士人都开始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吕布殊不知自己麾下的青州士人早已开始离心,他此时正在牵挂的是另一个消息:“魏续败了?”他一把推开身边的美婢,来回踱着步,终又停下,说道:“枉我将东莱一郡托付给他,此人竟敢有失我望,败给高览这个未闻声名的小将!那他现在何处?” 董昭轻声答道:“据信使来报,魏府君如今正在黔陬休整。” “黔陬?”吕布听到这个陌生的地名,赶紧走到案前查看地图,发现黔陬是东莱郡最南边的一个县,地近北海、琅邪两郡国。东莱郡是自己手中为数不多的筹码,又是他的后方,必须要有个能力与忠心具备的人才足以接受重托。魏续武力并不拔萃,若不是吕布的妻族,如何能得此重任?如今所托非人,丢城失地,吕布心中恼怒,冷嘲道:“他再逃就可以去琅邪国了。” “如今袁谭麾下崔巨业、高览等将正率兵各自从齐国、即墨等地而来,欲对我军形夹击之势。”董昭似乎没有为魏续战败的消息而影响到他分析的思路,他条理分明的说道:“在下有两条计策,愿供将军参详。一者,是先率军出城,击破崔巨业或是高览,彼二者尚未合围,正可各个击破。” 吕布赞同的点点头,说道:“这个法子好,彼等既已分兵,我便各自击之!” 董昭苦笑了下,无奈的说道:“我军如今可战者只有万余人,而崔巨业、高览共有近三万,听说袁谭在齐国、济南等地大肆募兵,假以时日,必成我军大敌。”他向前一步,显得有些忧心:“而我军粮草不足,即便这次击溃敌军,恐也无力应付袁氏随后的反击。” 吕布从孔融手中接手北海国时,北海就是一个被黄巾军等盗贼肆虐了一遍、民生未复的烂摊子,饶是他有心搜刮,也挤不出多少军粮来。这两年的大战所需,还是北海部分看好他的豪强捐献、以及在后方东莱郡的支持。 如今东莱已失去联系、只有一个黔陬尚在魏续手中;而北海也只剩下淳于、高密、昌安等县,就凭这四五个县、而且还是曾饱受盗贼、天灾的地方,供给吕布麾下万余兵马的粮草,实在是捉襟见肘。吕布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长久以来,他一直是将此事托付给左承祖他们,如今左承祖负罪潜逃,便连他也不得而知了:“我军尚存多少粮草?” “昨日在下去看了仓廪,仅够我军七日之用。”董昭遗憾的说道。 吕布感到一阵失望,只可恨他立足北海的时日太短了,若是多给他一年的功夫,让他好生经营、休养生息,眼下如何会被袁谭一介小儿逼到这番地步!但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按董昭所言,哪怕他打败了崔巨业,袁谭麾下还有高览,其背后还站着一个庞大的冀州。一次战斗的胜利并不能左右整个战局的走势,与其就此跟袁谭死磕,损耗实力,倒不如另寻出路…… “公仁其实是想让我去琅邪吧?”吕布轻声问道。 董昭毫不避讳,当即说道:“唯,属下曾为将军筹划占据青徐之策,如今青州一时无望,但徐州却尚有可为之处。琅邪昌、孙观等人早前便已与将军多有往来,彼等也甚为倾慕于将军的武功,只要将军南下琅邪,必然能统合彼等部众,恢复实力。届时,进可返回青州,与袁氏再争高下,退亦可趁刘备立足未稳,夺取徐州。”() 第三百章 款兵窜伏 “譬犹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未入肠胃,已绝咽喉。5s火然文a`”后汉书霍传 早在吕布刚拿下北海、东莱,与田楷、臧洪三方在青州对峙的时候,董昭就给吕布提过将势力渗透进琅邪国,试图染指徐州的想法。吕布当时志得意满,也有心占据青徐,与袁绍一争高下,于是就派董昭全权负责此事。一年以来,总算是有了回报,虽然此刻的情势较当初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吕布纵横青徐的谋划破灭,但这一着仍可作为一枚闲心落下的棋子,救吕布于困境之中。 吕布有些心动了,跟事不可为、以及残破不堪的青州比起来,人烟阜盛的徐州的确是一个理想的去处,他嗜利的性格不自觉的为董昭所利用,忙问道“臧霸等人果有此意?” “他们本是陶使君的部下,只想使徐州免遭刀兵,如今刘备在淮南难敌袁术,为免徐州涂炭,彼等只好仰仗将军武力。”董昭很久以前就奉吕布的差事,负责与昌等人联系,此时信誓旦旦的保证道“只要将军拿下徐州,击退外敌,分琅邪、东海二郡国给他们就是了。”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吕布只觉得眼前别开生面、在一条死路上看到了新的方向,不禁哈哈笑了起来。5s他走下来伸手拍了拍董昭的肩膀,高兴地说道“公仁兄实在是我的良助!我若得徐州,必然请命朝廷,封拜公仁为太守!” 吕布的性情向来是如此,平时尚且会在士人面前摆出一副守礼的样子,一旦得意便会暴露粗鄙的边塞人本性、全然不顾礼法称谓。 董昭心里嗤之以鼻,面上却诚惶诚恐的道谢,于是吕布着即下令,在崔巨业等人来之前先行派成廉、郝萌、侯成等将退往南边的昌安县,又令魏续移驻平昌县,在北海国最南部、最接近琅邪国的这两个县城收缩势力、布好防御。至于吕布则是在董昭的建议下,与骑将魏越亲自带领拼凑起来的数百骑兵,在平原之上浩荡驰骋,将崔巨业的先锋部队打得丢盔弃甲,为大军撤退争取了足够的时间。 这次胜虽鼓舞了士气,却并没有取得较大的战果,尤其是对方的主将崔巨业此番是自信满满的带兵而来,此前麴义便因为他当初在公孙瓒手下惨败而瞧不起他,这次麴义自己也中了敌人的陷阱、同样是战败溃逃。所以崔巨业一面是为了驱逐吕布的大功、另一面也是为了在麴义面前显摆、炫耀一番,看看麴义此番的脸色。只是心里的计较很好,振捣带兵来时,却不慎撞上了吕布。5s 前锋尚未在淳于城下,便被吕布所带领的骑兵一冲而散,这让崔巨业又羞又恼,着即命令全军聚集在一起行动,再也不敢狂妄的分散军旅。免得自己这里输了几阵,到头来还是无法在麴义面前尽情的嘲讽对方。 吕布见崔巨业有所警惕,一时也抓不到机会,只好在董昭的催促之下折转往南,赶赴昌安。崔巨业先败了一阵、麴义与高览又是久经战事的劳师,知道吕布逃窜南去,一时也不敢、且无能去追,只好一面禀报袁谭北海国、东莱郡收复事宜,一面接收高密,做好防御。吕布原来麾下的青州士人,见吕布的势力从此退出本地,也纷纷留下来改投袁谭的门庭,于是袁谭背后靠着其父袁绍的势力,在青州逐渐扎稳脚跟,经营根本。 驻守琅邪国北部县邑东武的昌得闻吕布率兵赶来,立即带人前往相迎,两人都是武人的直率性子,也没有入帐喝茶叙事,索性吕布远道而来,一时危机解除,玩心一起,遂就近在辕门外的林子里一边游猎一边闲谈。 “这么说,刘备在淮南是脱不开身了?”吕布射杀了一匹雄壮的公鹿,使人背在马上,开始与昌结伴回营,他扭过头来说道“相持旬月,不仅未有任何斩获,反倒丢了广陵郡。陶公当初弥留,如何会选中这么庸才为徐州之主!” 他似乎是在为陶谦死前识人不明而感到不值,轻轻叹了口气。 昌知道吕布这是在尝试以此笼络他这个陶谦‘旧部’的心,然而他并不像臧霸那般在乎这几年陶谦收留自己的情谊,只顾在一旁笑着说道“陶恭祖本也不是什么雄才,年轻时尚有勇烈之风,等到老了,便越发畏难了起来。刘备儒雅亲和,与北海郑公、颍川陈公相好,又素来为徐州豪强麋氏、陈氏所爱。陶恭祖亲近儒生,临了到头却还是听信了他们这些人的话,富庶之州,所托非人,实乃朝廷之不幸!” 吕布心中一动,从这番话里,他敏锐的读懂了昌对陶谦的态度,只是有些不明白,既然不是按董昭所说的为故主陶谦抱不平,又何必邀他这个外人入徐?“若非兄台相助,此番我到真不知该往何处立足了!” “不敢、不敢。”昌谦虚的说道“将军于朝廷义愤诛董、入北海剿除贼寇,其武功赫赫,我辈实在艳羡!方今乱世,非武力不足以安一方,徐州急需强主,而刘备无有此能,唯有将军可为一时之雄。若将军有意南下,我辈愿供驱使,引领前路。” 吕布不动声色,凑近过去低声问道“这是你一个人的意思,还是尔等兄弟所有人的看法?” 董昭在一旁补充道“可是有人心念故主?” “臧宣高是个重情义的人。”昌琢磨了一下,似乎明白了董昭的意思“就连琅邪王曾对他有馈粮之恩,他也牢记在心,更遑论当年陶使君对他收留任用了。” “哈哈哈。”吕布大笑着在马上拊掌说道“我也是个重情义的人!此人值得我见识一番!” 琅邪国都,开阳。 殿内重帷低垂,这座由琅邪孝王刘京一手构建的华美宫殿,虽然历经一百多年风雨沧桑,却仍可在殿馆壁带之间看到往昔豪富的痕迹。 年轻的琅邪王刘熙坐于殿中,忐忑不安的看着好友、开阳令萧建。 萧建倒是沉着许多,他稽首拜倒“殿下无需多虑,吕布丧家之犬,自北海败亡至此,这正是我等使人接纳,树以恩德的大好时机。” 刘熙苍白的脸有些不确信,他轻声问道“吕布此人,可信否?” “纵然不可信,我等也还有臧宣高。”萧建抬起头,眼睛发亮“身后还有那位‘泰山’,当不惧于彼等。” 第三百零一章 茫茫山路 “重重草木羞依附,莽莽荆榛待剪除。火然文raa`”祝爰赋 刘熙悠悠叹了口气,说道:“已经派人去华县了?” “已经见到王必了。”萧建抬头应声说道:“只要昌敢在国内作乱,曹公必会兵出泰山。那时昌既除,我等再收服臧霸,与曹公联合,就算此番尚不能世人,但亦能在曹公的支持下有所作为。” “曹孟德。”刘熙缓缓念着这个男人的名字,多日以来被昌等跋扈匪类欺压的心情骤然轻松不少:“其父避难琅邪,托庇于先王治下,先王对其屡有恩义,王叔也曾在朝廷为其进过良言。上回先王入殓,曹孟德更是遣子告祭,两家情谊深厚,其人确实可以为我良助。”他看向一旁的萧建,复又说道:“我只求琅邪国内平安,远近再无盗贼。” 萧建低下头赞叹了句:“先治家、再治大家。殿下心怀黎庶,实乃仁德之君,青徐等地数十年饱受罹难,亟待殿下这样的明主。” 刘熙微阖双目,默然不语,他现在手中可以动用的势力不多,只有一个死心塌地追随他的开阳令萧建,还有一个态度似是而非、不可确信的怀义校尉臧霸。至于国相阴德向来明哲保身,不到最后他也不能轻易向其袒露野心。情势如此,他只能对一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泰山郡,费县。 在费县东南的山道上,一支军马正缓缓的沿着河岸走着,短精悍的平东将军曹操骑在一匹黑色的骏马上,神情严肃的走着。在他身边跟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士人,面色苍白,眼窝深陷,时不时地在马背上咳嗽几声。 “志才,你的病又加重了。”曹操对这位最亲近、最重视的谋士戏志才说道:“这一趟你本不必随我过来,茫茫山道,何苦来哉?” 戏志才的脸色似乎比去年还要憔悴了几分,他的身体本就不好,这段时间又跟随曹操领兵讨伐泰山贼寇,在泰山丘陵之中风餐露宿,很是摧残了一番。前些日子又遭逢一场寒意料峭的山雨,险些让戏志才垮了下来,他咳嗽了几声,说道:“徐州之事,非同一般,在下既为曹公门下,便当为曹公分忧才是。” 曹操嘴上说不愿戏志才继续跟着他奔波,其实还是想让戏志才在他身边出谋划策的,相比于荀的心思不定、程昱爱剑走偏锋,能不偏不倚、完全站在曹操的立场上为其运筹并值得信任的,也就只有这个戏志才了。此外,他还是看在与其让戏志才返身回兖州、倒不如跟着他从费县一同赶往更近的琅邪,路上一边分析局势、一边也能方便疗养。他心思急转,捋须说道:“今后的事还长,你的身体才是最紧要的,等到了琅邪,我再找几名医术高明的方士为你诊治。” 戏志才拱手答道:“多谢曹公厚爱。” 客气了几句后,曹操便简单的步入正题,他轻声叹道:“徐州的事,其实也不简单,这几日我一直在因此事为难。眼下看似是刘备与袁术相争,背后却还有曹豹阴叛刘备、昌私结外人、如今更还有一个琅邪王也不安分。”一个徐州就引来各方势力在此错综复杂的利益算计,曹操要做最后得利的渔翁,就不得不掌控全局,面面俱到。而要想做到这一切,光是靠他自己是不成的,所以他把目光投向了犹自咳嗽不止的戏志才:“志才可有良计教我?” 说罢,曹操见戏志才有些体力不支,于是朝身后猛地一挥手,行厉锋校尉曹仁会意,立即约束部众暂停行军、原地休整。 曹操抢先一步翻身下马,走到旁边亲手将孱弱的戏志才扶了下来,又搀着他走到一边的大树下已有亲兵先行在哪里铺设了毡毯,两人就此坐下后,曹操又给戏志才的双腿盖上一层薄被。 对方殷勤备至,关怀体贴得如同亲密至极的亲族,让戏志才感动不已。他本只是颍川的豪强出身,虽是豪强,但跟普通人家比起来也不过是资财多些罢了,论及家世根本比不得荀氏、郭氏等大族,族中也没有出过什么二千石的高官、或者声名远播的儒士。若非是荀年轻时曾与之结交,将他举荐给曹操,恐怕世人至今都还不知道豪强林立的颍川还有一个戏氏。 如今幸而恰逢一个可以让他尽展所才的乱世、又得遇一个善于任人用人的明主,如何能不让他踌躇满志?至于身体,他早已不放在心上,只要能为知己者曹操做些事,便是早逝也无妨。戏志才在心中回想了许多,一时却没有说话,在山道上颠簸久矣的他在树下喘了好一会才气息平静下来,刚要说话,曹操便递来一碗烧好不久的热水。这时候的人无不是喝生冷的河水,何况此刻还是在行军途中,但曹仁心细,知道戏志才体寒,所以特意嘱咐人烧了热水。 戏志才心里认为是曹操的体贴入微,感动的伸手接过,口饮了下去,那飘入些许柴草灰烬的热水似乎瞬间灌入了他的五脏六腑,仿佛给他注入了一道生机,连带着说话也轻松了不少:“曹公不该只着眼于徐州一隅。”他一手捧着碗,一手撑着膝盖,对曹操一字一句的说道:“徐州之内有曹豹、昌等异心者试图作乱,琅邪王阴有雄心,这并不假,但在徐州之外,刚得青州的大公子袁谭、在徐州西边的汝南太守刘艾、沛相田畴,也无不是在关注着徐州局势。尤其是刘艾与田畴二人,其身后不仅站着豫州刺史朱,更是为朝廷指派,一言一行都代表天子,故而他们对徐州的态度就至关重要。” 曹操此时也拿起一碗热水,野外行军,凡事都不能太讲究,譬如就像是主将曹操喝的热水,上面也不可避免的会有些草木的灰烬与尘土。若是袁绍这些公家子弟或许会嗤之以鼻,但曹操本就是不拘节的人,此时更是毫不在乎,只是轻轻将浮在水上的杂质吹掉,然后慢慢的啜饮了一口。 他慢慢将微烫的热水咽下去,方才说道:“袁谭儿,眼里只看得到身前三尺之地,毫无远虑。前次我进军泰山讨伐贼寇,他以为我是要借道跟他争抢青州,不仅让袁绍写信劝我,更在私下封拜公孙犊、郭祖等贼寇为中郎将、校尉,让彼等在山道之中阻击我。幸而有吕子恪在一旁劝我施行恩惠,亲自代我招抚贼寇,这才让彼等降服,我更能借此从中拣选强者以补充精兵。” 曹操目光犀利的看着戏志才,轻声说道:“青州那一边,我自然不放在眼里,袁谭无能,其手下败将吕布更是如此。除非是袁绍亲至,我到会让他几分,不过此时袁绍又要开始与公孙瓒交兵了,哪里还腾的出手来应付青徐?文若说的没错,此时袁绍无暇、袁谭无能,当趁此良机进取兖徐之地,其后方可在袁氏与朝廷之间从容转圜,不然再过一年,朝廷兴复关中、开始插手关东的时候,我等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更别说自保的余地了。” 戏志才低头想了会,轻声说道:“曹公知道袁谭有意紧随吕布其后,入军徐州?” 第三百零二章 如舟在水 “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燃文说a`” 曹操冷笑说道“他们两兄弟不就是想趁这个机会拿下徐州,从此冀、青、徐、扬四州连成一片,彼此携手,互通声气么?此刻袁公路在淮南与刘备打得热闹,徐州北边的袁谭自然不会束手不理。我虽不知昌、孙观等人的打算,但刘备与彼等素无交情,让彼等愿意真心为刘备看守门户,我却是不信的。”说完,他又拿起茶碗往嘴边送去。 “二袁重归于好,携手同心,于天下未必有益。”戏志才感慨的说了句,面对天下顶级的豪门望族,联合之后可称作是最强的军事力量,饶是他足智多谋,站在朝廷的立场上一时都很棘手,更遑论是为处于兖州四战之地的曹操打算了。 曹操年轻时与袁氏兄弟有过接触,互相知道彼此性情与智谋,对袁绍、袁术兄弟之间的龃龉也清楚一二,他不屑的说道“袁氏兄弟早有异心,如今明天子在上,朝廷再兴可期,彼二者为求自保,或可携手,但若说是兄弟同心,外御其侮,这我却是不信的。何况此番徐州乃是关键,要想阻断彼等往来,必得徐州。我有此地,既能钳制二袁,又能示好于朝廷,哪怕今后形势有变,我也能以兖徐为基,匡扶王室。” 这是曹操不止一次向戏志才表达他匡扶天下的志愿,戏志才深信曹操有此雄才,只要曹操拥有了徐州,便是在朝廷面前立下大功。以后若是朝廷兵出函谷,再合天下,曹操也可借此与朝廷做利益交换,确保自己的权势不受损失。而若是二袁在这场战争中胜利,作为两者之间的缓冲,曹操也将会是二人争先笼络的对象,他便能游走二人之间,借机发展实力。 曹操洗白上岸,为自己争取更大转圜余地与空间的关键就是徐州,他需要代替刘备成为朝廷在徐州牵制二袁的棋子,他需要借此体现出自己战略上的价值。 戏志才轻轻颔首,说道“青州袁谭不足虑,我等此次南入琅邪,正是为此而来。只要等琅邪昌等人作乱,我军便可以除贼的名义越境出兵,先攻灭昌,夺得琅邪,再与下邳曹豹南北相应。陈长文前次曾代为说服东海与彭城二相,彼二人不善言兵,性情暗弱,如此徐州五郡国,将有其四落入我手。兖徐既得,再请托文若与朝中荀公达书信一封,请在朝的颍川士人为曹公陈情,以克平祸乱之功领徐州牧。” “陈长文与荀文若有个好打算。”曹操知道荀在背后不遗余力的为自己奔走造势,就是想将自己扶植成汝颍士人在关东的势力延伸、以及入朝后的政治助力。如今他在半自愿、半被迫的在荀的运作下逐渐洗脱袁氏的烙印,曹操心里其实是很感激的,但他有时候独自想起来,却又不是个滋味。 曹操不动声色的任由这些人筹算,其实在内心深处他也有他自己的考量,如果获利最大的是荀安排的道路,那不妨顺着荀安排的走;如果有别的能获得更大的利益,曹操也不介意半途离去。就如舟行水上,看似是顺水漂流,其实该去往那条支流,停在那里,还是由舟来做决定。 这个中情绪不便对同样是颍川士人、与荀交好的戏志才说,曹操放下茶碗,接着说道“如今我麾下两万精兵,偃旗息鼓,隐蔽踪迹,潜行于山道之中,就是为的出其不意。我已派王必赶往华县会见琅邪王的郎中,彼欲借我之力,收服臧霸、昌,我便趁其所愿,先入琅邪与其敷衍应付一番,等拿下徐州,我再视局势而定。” “世道纷乱,又像是再现当年绿林、赤眉、铜马的故事。不单是大族高门心存异志,就连寻常宗室、刘氏贵胄也是蠢蠢而动。”戏志才摇了摇头,他这不单是在说刘焉、刘表这些清名有加,一旦做了地方封疆,窥见中央弱势,便有异心的旁支宗室;而在指刘熙这样身份高贵、血统纯正的刘氏宗亲都也有再效光武的野心了。他有些遗憾彼等眼里看不清大势,为利益蒙蔽了心智,顾自说道“当今天子既非孺子,又非更始,其聪明英睿,短短二三年,便将上至朝廷、下至关中、并州等地的人心统统收拾起来,俨然一副再兴的气象,即便如袁氏亦不敢等闲视之,何况是彼等宗藩?远的不说,济北王、陈王如今的境况,琅邪王难道还不知从中醒悟么?” 在乱世之中,皇帝不仅要防范袁氏这样的外姓人,也要防备自家刘氏的宗亲,初平三年的时候济北王刘鸾因为没有足够的米炭财帛让王室越冬,亲自招曹操入王宫倾谈。虽然刘鸾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在皇帝眼中却是藩王结交外臣,趁着正旦朝贺之际,将济北王太子刘政以及其他藩国宗亲羁留长安。 皇帝对现有的宗亲抱有戒备,连济北王跟领兵牧守请求接济都被给予警告,何况是野心昭然的陈王刘宠。其人以藩王之尊,早在孝灵皇帝登基时便有私自祭祀天神、图谋不轨的意图,等到中平年间,更是私下练兵自守、笼络国内人心、又积极参与关东联军反抗朝廷、讨伐董卓,自称辅汉大将军,四处遣使者联络诸侯。其野心昭然,后来中央朝廷重新稳定,皇帝便趁着豫州新附,顺手撤换了失于匡正的陈相许,改派刚介果敢著称的种邵治陈国。 “种申甫一入陈国,便与随之莅任的郎中令张泛直接裁撤了陈国冗余的军队,又屡谏陈王之过,国内大政务,皆不由陈王过问。”曹操讥讽般的笑道,他在嘲笑陈王有勇无谋、志大才疏,自以为乱世再临,自己身为帝王后裔能做出什么功绩来,殊不知朝廷一旦恢复权威,收拾他这样的地方势力简直是轻而易举“陈王手中兵马数万、粮草无计,就连他都慑服于朝廷之威、朱之名,不敢造次。何况是区区一个无兵无权的琅邪王?覆辙在前,却还不知祸福,重蹈其过,是其不幸也。” 戏志才心里明白曹操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未必没有因势利导,利用琅邪王的打算。只是曹操虽然将他视若心腹,但有些极机密的事仍是不曾告诉过他,可能有些事只有曹操知道,就连荀他们也只能通过曹操的言行加以揣测。 “太史公曾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曹操看了戏志才一眼,悠悠说道“琅邪王就是如此,这回到了琅邪,我得亲自会一会他。” 戏志才从曹操的态度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暗叹一声,点头不语。 曹操见状,释然一笑,伸手拍了拍戏志才的腿,沉着的说道“不说这个了,前面就是枋亭,一会到了那里,你且随我去祭奠先君。” 第三百零三章 往事历历 “自惜身薄祜,夙贱罹孤苦。燃文说raa`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善哉行 自从去年曹嵩在此地遇袭身死以后,枋亭便再也无人问津,本来稍有规模的亭楼院落被大火烧掉一露出来的砖石梁木都被熏得漆黑。野生的苋菜在墙缝角落里四处生长着、抽发深紫色的叶子,不时有几只狐兔低着耳朵从野草蓬蒿中钻过,留下灰溜溜一道残影。 枋亭现在的主人们警惕的看着一群不速之客在庭院里清理砖石、拔除杂草,很快便整理出了一方空地,中间摆着一只快要被烧成焦炭的木案,其上摆着几只从角落里捡来的陶碗,一只盛酒、一只盛肉、一只盛粟。 曹操简单的为亡父设酒馔作奠后,便与戏志才在荒芜的庭院中百无聊赖的走着,此时琅邪国尚未有消息传来,枋亭离华县不过半日路程,是故曹操也不急着进军,索性在此安歇,静待时变。戏志才与他尚且还有一段有关朝廷的话没有说完,似乎是有意回避,又像是被刻意留到了最后。但这总归是要去面对的问题,戏志才很有耐心的跟着曹操在院里走着,听曹操有一句没一句的絮絮叨叨: “我阿翁从不喜欢我。”祭祀完亡父的曹操仿若沉浸在某种情绪当中,他抬着头看向湛蓝的天空、耳畔听着山林里空灵的鸟鸣、不远处河流哗哗流过的声音,这些声音若即若离,连带着曹操自己的声音也开始捉摸不定起来:“或许是嫌我生的不好看,不像他吧。他很少过问我的学业、起居,我少时所读的兵书、典籍;所习的弓马、剑法,都是靠我自己一个人苦练来的。我本以为等我文武两全,成才之后,阿翁会对我另眼相待,可是我错了。” 戏志才有些诧异的看向对方,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曹操,那黯然的语气、低落的神情不像是平常那位意气风发的平东将军、反倒像是形单影只的孩子。这样的曹操让他感到很陌生,很无所适从,饶是他足智多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去应付曹操这么别开生面的说话方式。按照曹操的自述,他仿佛得以想见很若干年前,一个身材矮、貌不惊人的少年独自在庭院里吃力的挥舞着木剑;或是在寒冷的冬夜里埋头读书,他是多么的想借后天的努力弥补先天的缺陷、获得父亲的青睐,然而 “我叔父看不惯我时常与袁本初、张孟卓他们飞鹰走狗,每每都要在阿翁身前告状,而阿翁听了,也不问缘由便责备于我。”曹操低下头,试图在杂草中寻觅出院子里被遮盖的石板路,他沿着隐约显露的石板路走着:“我那时不忿,便故意设了一计。”说着,曹操饶有兴致的转身看了戏志才一眼。 上司要跟下属讲述自己曾经的私隐,这是极为亲密的表现,下属如何也要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戏志才凑前一步,识相的说道:“愿闻其详。” “记得那天是下午,我远远的看见叔父走来,立即作口歪嘴斜的样子。叔父误以为我中风,又跑去通报我父,待阿翁过来一看,我却恢复如常,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然后我再说‘我何曾会中风!不过是叔父素不爱我,是故妄言’。自此之后,叔父再说什么闲话,阿翁也都不信了。”曹操开始还是饶有兴致的说起自己幼时如何机警,如何的报复了叔父,但说到后面,曹操语气又低了下去:“但阿翁对我也愈不关心,兴许是识破了我这点伎俩。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曹家的长辈中真正对我好的却是我那从厌恶的叔父。若是没有他常常在阿翁面前提起还有我这么个儿子,阿翁如何会记起来让我拜名师就学?若不是他真的在乎我,当初又何必急急忙忙的跑去通报阿翁、传唤医者?” “可惜我幼时自傲的很,自以为能用智计摆布人心,殊不知这人心……”曹操转过身来,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又伸过去指了指戏志才的:“最是捉摸不透。” 戏志才心里一颤,知道对方绝不纯粹是要跟他分享这段少年往事,故事与话语背后所暗指的深意,才是他需要揣摩的。他思索再三,方才避重就轻的说道:“曹公的叔父虽然曾看似与曹公不和,处处违逆曹公心意,但究其所以,其对曹公拳拳爱护之心却是至善至诚。曾经或有误解,不知其意,待曹公后来明悟,只会知道其人苦心,想必也会倾心相报吧?” “是啊。”曹操忽然感慨了一声,说道:“可惜他十余年前就亡故了,膝下一子尚未出仕便病逝,只留下一个孙子。叔父的儿子比我年幼、所以这算是我弟弟的儿子……你应当见过的,就是常跟子混迹在一起的安民。” “喔。”戏志才想起来了,曹操亲族众多,但他从不以权谋私、以亲疏远近给予提拔,即便是曹仁、夏侯渊这些人,也是靠着自身的才能得以领兵。而作为曹操的继承人,他身边的班底必然也是曹操精心挑选的,如今曹昂身边除了曹纯以外,也就只有一个十余岁的曹安民了。他原本还奇怪,跟崇学好问、思虑周密的曹纯比起来,曹安民几乎是一无所长,而曹操的子侄那么多,却只有他才伴随曹昂身边:“原来是有这么个渊源。” 曹操点了点头,话不多说,转身往庭院深处走去,嘴上继续说着他与父亲曹嵩的感情:“从那以后,我便知道我再如何努力,也不能让我阿翁再多看我一眼。于是虽然孝道仍在,但在情义上,我却是早已与他生分了。” 这就是了,戏志才心里想到,若是父子二人早有隔阂,那么在得知曹嵩死讯后,曹操或许并没有真的伤心欲绝伤心必然是有的,但并不至于会愤而兴师,迁怒于徐州。这背后固然是有他想借此吞并徐州、顺便彰显自己孝名的想法,但再往深处设想,曹操在没有受到父亡干扰的情况下,所作出的冷静的决定。 其背后,固只是如此么? 第三百零四章 浅藏辄止 “浮光随日度;漾影逐波。a`”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在的庭院里时走时停,曹操双手负于背后,眯着眼在断垣残壁间巡视。像是多年前离去的乡人故地重游、寻觅旧迹,可曹操却是第一次来这里,而像是在刻意找寻什么似得“我弟弟曹德从就温顺、听话,惹人怜爱,长得也很像阿翁。阿翁很喜欢他,哪怕他只是个妾生的庶子,也喜欢的像是嫡生的儿子一样。” 曹操轻笑一声,迈步走到一处墙边,在一蓬荒草前站立,面露回忆之色“上一次见他,还是中平二年、还是三年的时候,我见朝廷无道,遂托病告归乡里,筑室城外。他就常到城外来见我,陪我读书弋猎,那时候他就比我高半个头了。”他伸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语气里充满了怀念与不舍“他是个好兄弟,守孝悌、知仁义,立志要随我上战场杀敌。后来我被朝廷征为典军校尉,我叮嘱他好生照顾老父,等他及冠以后,我再给他谋求一个差事。岂料……那次过后,兄弟竟成永诀。” 戏志才没有想到曹操跟弟弟曹德的感情甚至比跟父亲曹嵩的感情还要深厚,眼前曹操这副伤感的模样倒是比刚才追忆曹嵩时还要强烈几分,或许从缺失父爱的曹操很羡慕他弟弟曹德吧?可如今一个死于笼中,一个翱于青天,曹操心里即便再多情绪,也该释然了“曹公不必如此,人各有命,听说公子当晚奋勇阻敌,保护尊先君逃难,这才殒命敌手。其人可称孝烈之名,若是曹公有意,有朝一日,可请朝廷嘉之。” 他有意将话题牵扯回朝廷,曹操听了,轻描淡写的说道“这是日后的事了。” 戏志才心下略为黯然,曹操对荀私底下欲将其推向朝廷、给皇帝做忠犬的行为始终不发表任何看法,如今听了曹操这番话,他倒是有些明悟。曹操当年百般刻苦,试图获得父亲的欢心,可那时的他却不知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再怎么努力的让自己变得优秀夺目,父亲依然会偏爱幼子。与之放在朝廷与曹操之间也一样,只要朝廷、也就是皇帝对曹操的观感不好,哪怕荀等一行人再苦心经营,最后的下场恐怕也不会尽如人意。 即便是因功免除一切罪过,得以入朝,又安知以后的境遇? 这是曹操的顾虑,而荀他们所做的一切,也早在曹操还是个想讨父亲欢喜的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尝试过了。 在戏志才看来,如何尝试去讨得‘父亲’的欢喜,这是荀他们这些人情愿去做的事,而如何试探出在‘父亲’眼中自己究竟受不受重视、值不值得自己仰慕,则是曹操时下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戏志才细想了会,隐约明白曹操冷静理智的情况下讨伐徐州的更深一层用意借此给朝廷一个可以拿捏他的把柄。 所以才有年前周奂、王端等人出使,代表朝廷宣示态度,算是给这件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想到这里,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此番明公挥军徐州,是为解徐州将生之乱、还徐州黎庶之安宁。前次伐徐州,是为父仇、此次进徐州,是为百姓。只要悉加造势,徐州黎庶岂不忘仇而记恩?朝廷见明公之能,又何不会以东方之事相托付?” “东方之事,有前将军在,我不敢尊大。”曹操盯着眼前青绿的蓬草,低声说道“这次徐州之战,朝廷到底想不想留我曹孟德,就看刘艾、田畴他们如何动兵了。还有袁本初……”说到这里,他声音愈加低了下去,的差点让戏志才听不见“我是否见容于他,就看他的应对了。” “明公高见。”曹操将朝廷、袁氏各方可能表现的态度都做好了准备,这一次是他真正决定为哪一方效力,在戏志才看来,最终的选择必然是毋庸置疑的。 曹操不再说什么,转身便往来时的路走去,戏志才跟在后头,刚准备转身,眼前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趁着曹操没注意,他拿着佩剑往那丛杂草里拨了拨。半人高的杂草遮掩着一只破洞,洞口狭,只能容寻常狐狗等野兽钻过。戏志才初时还疑惑曹操适才漫无边际的寻了半天,居然是在找这么个狗洞,可转瞬之间,他就明白了。 当年曹操的父亲曹嵩,就是因为在逃跑时卡在这个洞中,以一种极为憋屈、耻辱的方式死在了这里。 这就是曹操幼时极度想获得认可与重视的那个人! 戏志才忽然发现,或许曹操根本就不羡慕曹德、又或许……自己从来都没读懂过曹操这个人的真实想法。 时间很快过去,吕布在休整一段时日后,不顾琅邪相阴德的劝阻与王室的警告,与昌等人合兵一处,先是南下攻占了琅邪国的故都莒县,然后挥军南下,攻占阳都、进逼国都开阳。 琅邪国危在旦夕,开阳令萧建冒险出城请见怀义校尉臧霸,亲自说服道“徐州是先君陶公治下之地,将军深受陶公庇护之恩、提携之义,安能坐视徐州惨遭外人侵扰而束手不问!我王虽未有德行于国内,但自继位以来,对将军馈粮不绝、赠金不断,从无半分苛待。如今琅邪国势若累卵,我王不忍见黎庶遭难,特使我恳请将军以徐州黎庶计,说情于昌、孙观等辈,务以百姓为念!” 他这番话,一下子便将保护一方百姓的‘大义’置于臧霸与昌、孙观等人之间的‘义’之上,这顿时便说服了向来‘执正匡义’的臧霸。 臧霸本在犹疑两难之间,又恰好在为孙观等人不告而战的行为所怨愤,此时毫不犹豫的说道“秉承殿下信重,霸既受朝廷诏命,安集琅邪,必不负所托,保一方黎庶!然昌等人虽已起兵,却仍为我友,非到迫不得已,我实不愿与之相争,此番欲先遣人说情,而后再议战事,还望殿下体谅。” 萧建本也没有将全部希望放在臧霸身上,当下故作沉吟,点头答道“将军忠义,在下钦佩,一切就有劳将军了。” 第三百零五章 兄弟阋墙 “今既盟之后,言归其好,分灾恤患,休戚是同。a`” 萧建走后,臧霸坐帐中独自想了会,而后猛地一拍桌案,冲外头叫道“卢儿!” 当年与臧霸一同聚众起义的四五个兄弟之一,如今仍在他身边的尹礼揭帐进来,‘卢儿’正是他曾经用过的别名,只有在私底下、最亲近的人才能直呼当面。尹礼入帐来见到只有臧霸一人,心里纳闷,抱拳问道“宣高,那萧建走了?怎么不留着他?” “他是琅邪王的使者,朝廷的开阳令,我留他做什么?”臧霸不悦的看了尹礼一眼,摆手示意对方坐下,轻声说道“婴子和黯奴他们瞒着我做的事,你知道多少?” 婴子与黯奴是孙观、吴敦二人的别名,他们四人在流落为寇时刻意隐瞒真名,彼此以代号互称。自从被陶谦招纳、摇身一变成为官军以后,这才纷纷用回了原来的名字。臧霸这一次重新提起当年落草时的贼名,显然是对他们有所不满。 尹礼后知后觉的察觉到臧霸不悦的态度,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坦诚的说道“孙仲台他们私下曾找过我,眼下陶使君不在了,我等手握兵权、威震泰山,如何不能自立一方,何必甘居于刘备帐下?如今琅邪国已然握于我等手中,泰山郡又是我等家业所在,而刘备尚在淮南抵御袁术,无暇他顾,只消我等兄弟齐心,合兵一处,不愁徐州难得。” “所以他们就要借吕布外兵?”臧霸冷言说道“既已言琅邪已在我手,又何故沿途横加杀戮,残害百姓?说到底,还是昌这伙人仍未放下贼寇的秉性!将帅如此,其军虽盛其一时,又如何得以长久!” “宣高,兄弟之中你向来多智、有远见。”臧霸曾对尹礼有救命之恩,所以尹礼当初虽然动心、却未曾答应与孙观、吴敦等人一同谋事,此事虽不明白臧霸因何心急,但仍下意识的以对方马首是瞻“孙仲台他们瞒着你我擅自开衅,的确是不把咱们当兄弟、更不把你当回事!当初共推宣高为首的誓言他们全忘了!眼下是战是和,我尹卢儿全听你的!” 是啊,他们先斩后奏、让自己陷入被动在先,自己又何必顾念当年的情谊?何况且不论孙观、吴敦几人是怎么想的,昌向来觊觎自己首领的位置已久,此番必然是出自于他的挑唆。若是不狠心打一仗,重新树立自己在众人心目中的权威,让他们明白在琅邪、泰山一带以谁为主;就算自己现在跑去参与叛乱了,彼等仍奉自己为主,私底下也会有所轻视。 臧霸心念急转,很快就初步定下了主意“你即刻入城,告诉琅邪王、相、还有开阳令,就说我要调兵讨伐昌,让他们粮草钱帛。此外,还要国相派郡兵归我调遣,这是为了琅邪一国安宁,他们断不能气了!” 萧建得知臧霸的决议之后,立即告知了刘熙,此时国内的郡兵全然在国相阴德手中,臧霸提出要收服郡兵,对刘熙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在刘熙欣然允诺之余,萧建又对刘熙提出了另外一个建议将刘熙的女儿郓亭主许配给臧霸的儿子臧艾。 有汉一代,皇帝的女儿都是县公主,诸侯王的女儿都是乡公主、亭公主。刘熙才继王位不久,年纪又轻,膝下就只有一个女儿,在他去年被封为琅邪王的时候被大鸿胪周奂一并封为了郓亭主,只等以后成年论嫁之时,再择日册封乡主。 “郓亭主才五岁!”刘熙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像是一只被触犯的野兽,女儿正是在他这个父亲膝下承欢的年纪,平日里视为掌上明珠,如何能轻易许人“臧宣高的儿子也才四岁,你现在提这个未免也太急切了些!” “名为结亲,实为订盟。”萧建全然无惧的目视着刘熙,淡淡的说道“殿下如今只能结好臧霸,仰其安定琅邪、引为助力。如不是靠联姻来笼络交好,殿下又能付出什么让彼等臣服?何况在眼下,臧宣高必须得彰显态度,到底是以殿下为尊,还是视殿下为友,都得看他愿不愿意接受这门亲事。” 刘熙深吸了一口气,权衡利弊之后,他总算得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萧建说的很对,在这个时候臧霸是有求于他,所以他可以趁机提出收服的举措,只是 “你又如何知道,臧宣高不会因而生怒,率兵背我,与昌等人合谋?” 萧建轻声答道“若要合谋,彼等早就约好共同起兵了,又何故在昌等人起兵之后,臧霸仍素不知情?而我出城游说臧霸时,以言语多番试探,知其心有怨怒,可见此战是必不可免。臧霸只得靠着琅邪国的支持,才能与昌作战,是故在下以为,彼等审清时势,多半会应允。” 对于琅邪王的野心以及近来对他的频频示好,臧霸始终心照不宣,迟迟未曾表态。如今一是为了保证自己在攻打孙观时后方粮草的供应、二来也是因为昌等人叛乱深深的刺激到了他,让他明白自己需要更强大的实力才能镇住麾下、才能在接下来的徐州动乱中分得一杯羹。 琅邪国在徐州都算得上是富庶安定之国,王室在民间深得民心,琅邪王刘熙天潢贵胄、也不是无能之辈…… 种种因素都让臧霸觉得,在这纷乱的世道上,与琅邪王走近点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在最后图穷匕见的那一刻另作打算就好了。 是故面对刘熙提出的要求,臧霸当即就同意了,只是这样一来,琅邪国相阴德就不高兴了。 他察觉到琅邪王潜藏的野心,自认为身是国相,有匡弼之责,于是兴冲冲的前往王宫质问“殿下欲效刘盆子乎?” 未等刘熙反应过来,气喘吁吁的阴德又接着说道“刘盆子当年有樊崇领兵三十万拥戴,乃敢建制称帝。如今臧霸不过兵马万余,国内又有昌、孙观之乱未靖,何以敢冒大不韪?” “国相言重,子德薄,便是王位亦自认难居,又岂敢有所逾越、冒犯尊位?”刘熙看着眼神犹如斗鸡似得阴德,显得有些畏畏缩缩的,他轻声慢调的说道“不知国相从何处听得此等妄言,竟敢污蔑王室,国相要重重查处才是!” 第三百零六章 罔不自知 “狼跋其胡,载其尾。5sa`公孙硕肤,赤舄几几。”诗经豳风 “殿下真无此意?”阴德怀疑的看了刘熙一眼,对方那懦弱无能的样子确实不像是有心存异志的人,难道是自己想错了?阴德随即语气缓和了下来,眉宇间仍存有一丝疑惑“可我听说殿下要与臧霸结亲?” “是有此事。”刘熙心虚似得避开阴德的目光,一脸无辜的说道“国相不是曾说过,要与臧霸多多结好,这样便能少生刀兵之祸。孤谨遵教诲,心里想着将郓亭主嫁给其子,两家结好,便就再不会生出事端了。” 阴德一时倒有些摸不准刘熙的底细了,若说刘熙愚笨,却又能想出这么个法子来笼络人心;若说刘熙聪明,可看着又不像是能干大事的人。一时间他竟有些犹豫了,最后又问了句“这真是殿下的主意?” “是叔直的主意。”刘熙立即将萧建提了出来。 想起萧建与刘熙亲如挚友的关系,阴德立时释然了,于是他疑虑暂消,叮嘱了刘熙几句后,便告辞离去。南阳阴氏出身的他虽然对臧霸很是不屑,但至少对方现在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又是急需用他的时候,是故阴德还要去准备给对方调度粮草。5s 阴德走后,萧建从深处的布帷之中走了出来,对刘熙说道“国相与我等并非一心,留之不得。” 刘熙也是顾虑颇重的点头道“国相已经开始怀疑我了,看来即便是我如实相告,其必也不会附从于我。”然后他顿了顿,思虑了会,复又说道“可阴公毕竟出身大族,颇有名望,又是朝廷封拜的国相……我等可有何办法决其去留?” 萧建早有打算,走到刘熙身边诡秘一笑“这件事,正好让臧宣高去办好了。” 刘熙微微阖上双眸,不再言语,两手互相紧握着。 萧建读出了对方眼底的那一丝不忍,忍不住提醒道“殿下,大丈夫行事就当果决!事已至此,譬如马行于栈道,再无回转的余地了!” 刘熙似是听进去了,缓慢而坚定的点了点头。 翌日,臧霸率一万精兵北上,于道中遭遇昌、孙观等军。孙观、吴敦并没有故意隐瞒臧霸的意思,原本只是在昌的挑唆下,认为以臧霸的性格决计不会主动叛乱,所以才想先造成既定事实了,然后再与臧霸陈情。此时两军阵前相遇,孙观立即派出胞兄孙康前去说项,想让彼此兄弟冰释前嫌、再次联手,谁知臧霸毫不理会,不仅让人扣下孙康,更是一声令下,直接命令开战。 臧霸麾下精兵很多都是随其纵横泰山的老班底,作为泰山诸豪的领头人,无论是陶谦还是刘熙,多对其给予了大量资源上的倾斜。昌、孙观等人认臧霸为主不仅是尊其声名,更多的还是畏服对方的实力。 两者军力悬殊的情况下,面对曾经的大哥,孙观与吴敦一开始都不敢下狠心抵抗,这就造成战事甫一开始便成压倒性的态势。眼见己方逐渐节节败退,昌急在心里,不由怒吼道“仲台,管好你的兵马!再往后退,我军的阵脚就要被冲乱了!” “宣高为何要与我等交兵?这其中必然是有所误会!”孙观置若罔闻,拉着昌一个劲的问道。 昌气急,连声说道“你这个兄弟已经视你为仇敌了,你还在想有什么误会?” 孙观两眼涨得通红,怒视着昌“当初可是你提的主意,说是先把事办了,再与宣高陈情缘由,如今却到了这般地步,你难道就没什么可说的?” “以宣高的性子,就算这是壮大我等实力的良机,他难道就会容许我等引外敌入内图谋叛乱么?所以当时就只能瞒着他,他心里只要还信你几分,今日就该是派使者、而不是派兵!”昌毫不慌乱,更是做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蛊惑说道“如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再这么柔懦下去,到时候先死的就是你兄长伯台!倒不如我等先将其击败,有什么话,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好、好。”孙观也不是善类,情势就在眼前,臧霸眼看是要与他们打个鱼死破了。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加上又被昌几句话挑动,孙观连声说道“本想与他共富贵,既然他不仁义,也莫怪我不讲情面了!都给我上去,谁也不许撤!” 说着,便与吴敦二人身先士卒的杀了过去,与臧霸、尹礼的部众兵戎相见。 昌在身后看在眼里,眼里悄然流露出一抹精光。 孙观与吴敦亲自带人杀回战阵后,或多或少的挽回了不少局势,虽然仍旧处于下风,但也不是骤然败亡的姿态了。而通过前方部将的回馈,臧霸感受到对方反抗的激烈程度,愈是认定孙观等人已经彻底背叛自己,于是心中再无一丝犹豫,收起了最初只想给对方一点颜色看看的想法,亲自带兵压上。 双方互相呐喊着,虽然乱喊乱叫吓不住彼此,但生死之间的恐惧与战栗都明显的减退了,哪怕再这样狂乱的气氛当中,初次上阵的新兵很容易因此而体力衰弱。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从高空俯视,平地上两道黑压压的浪潮在一片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之中再次遭遇了。浪涌碰撞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的停顿与迟缓,事实上现在除了某一方败亡溃逃,否则就算臧霸与孙观等人彼此都弄清楚了误会,也无法使开动的战争机器停下来了。昌见到眼前的一场混战,心中暗喜,一边暗示麾下兵马跟在后头,尽量不牵扯进最激烈的前沿、一边往两翼张望,期待着那如水沸腾般的新一阵呐喊声。 孙观等人的兵马并不如臧霸的部众强劲精锐,先前一往无前的气势犹如昙花一现,双方甫一接阵,孙观这边的兵马便纷纷败下阵来。战况几乎是一触即溃,孙观在逼退一名敌兵后忍不住退到亲兵的保护之中,对一旁的吴敦说道“昌那儿呢!” 话音刚落,只见一旁的树林里冲出一彪军马,当头是数名威武高大的骑将,身后跟着众多步骑,为首一人器宇轩昂,胯下骑着一匹雄壮的赤红骏马。 第三百零七章 徐州云波 “奸宄竞逐,豺狼满道,乃欲哀亲戚,顾礼制,是犹开门而揖盗,未可以为仁也。”————————三国志·吴主传 泰山郡,祊亭。 大营里一片忙碌,一队队步卒在军官的指挥下依次结阵、分批走出大营。其后的民夫则在不停的拆卸营帐,原本如蘑菇遍地都是的帐篷早已消失的干干净净,只有一杆大纛仍在矗立在原地迎风招展。 这支劲旅整装待发。 曹操身穿甲胄,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这副装束让他显得威势十足,让人忍不住忽视他本来矮的身材。在他身侧,依次站着行厉锋校尉曹仁、陷陈都尉乐进、于禁等将。 “胜负如何?”曹操莫无表情的看着前方。 从事王必早已打探好了消息,在一旁说道“吕布残兵尚有余锐,以致胜负难辨。” “吕布有莫当之勇,董昭有谋算之才,有他二人助阵,臧霸尚不至败,可见其人武略了得。”曹操说完,对着东边渐渐升起的朝阳轻吐了口气,接着说道“我等也不能居于人后,此战,当勠力同心、拿出青州兵的威武来!” “谨诺!”众将一齐呼喝道。 曹操手下的青州兵曾是黄巾出身,烧杀抢掠、目无军纪,极难管束。当初曹操兴师讨伐徐州,击败陶谦手中的丹阳兵,便是靠青州兵的悍不畏死,当然,这伴随着的后果是贪婪成性的青州兵肆意抢掠,酿成几次屠城的惨剧。虽然曹操屠城徐州多是主观意愿,但另一部分原因却是难以约束这些打了胜仗的骄兵悍将。 军中许多将领如曹仁、于禁都看不惯青州兵的匪气,但伤人伤己犹如双刃剑般的青州兵仍能让曹操倚重、忍耐至今的唯一原因,就是曹操真的需要一支能打、且听话的部队。 这支部队虽然恶迹斑斑,却是十足的精锐,在曹操的带领下,甫一入琅邪国临沂县,曹操便对曹仁、于禁等人说道“吕布、昌豨、孙观,皆恃勇无谋之辈,我甚鄙之,彼等也不配为我之敌。所虑者,唯有董公仁一人而已,其用兵,擅通大略而疏于细微,我料定彼心知我等已至,只是不知将如何进兵。于此,我军当可趁虚击阳都,断绝彼等后路,吕布等人必然来援,届时可伏兵击之。” 于禁等人点头应下。5s 徐州的局势犹如一锅沸腾的热油,稍有任何一滴水的添入都能炸出花来,远在淮南的刘备尚未知悉琅邪的变故,而与琅邪隔着一个东海的下邳国却也是暗流涌动。 “关将军现在何处?”下邳城中,骑都尉田豫在府中负手而立,轻声问道。 来者正是关羽麾下的一员年轻都伯,名唤士仁,是幽州广阳人,随刘备起家征战,转战至此。他是贫寒微贱出身,天性卑弱,只要见到身份比他大的人物就会下意识的紧张“就、就在城外四十里处。” 自从琅邪出现变故以后,田豫便直觉的判定出兖州山阳等地与沛对峙的曹军只是引人瞩目的幌子,为的就是将刘备后方的防御力量集中到徐州西北的沛,而忽略北部防务空虚的泰山郡与琅邪国。无论谁占据琅邪,都能轻易南下东海、直逼下邳,刘备半数家业将尽皆沦丧。 田豫身负为刘备看守后方的重任,自然不愿见到此事发生,他首先做的就是秘密传信,将关羽所部兵马从沛调回,然后打算借此策划一番,先快刀斩乱麻,将内部不稳定因素的曹豹解决掉。只要杀了曹豹,吃下其麾下的三千丹阳兵,再凭借着下邳陈氏的相助,守住下邳国,保住刘备背后的安全,应当不成问题。 “嗯。”田豫随口应了一声转过身来,看到士仁这副畏缩的模样,不由奇道“关将军就派了你来?” “谨诺。”士仁的脸庞立时红了起来,似乎有些羞于启齿“将军说传信用不着特意选派什么人,所以随手指派了在下。” 田豫心里有些不高兴,关羽素来轻傲,此等机密要务,他竟派了这么个人过来。哪怕士仁是刘备从幽州起兵时就跟随的旧部,可其人能力低下,经验不足,如何可堪重任?这未免也太儿戏了些,田豫陷入沉思,一边的士仁却是愈加羞愧,把头深深的低了下去。 “你且先回去复命,就说今晚寅时初刻,我将大开西门,举火为信。关将军届时便即刻带兵入城,随我擒拿曹豹,安定城中局势。”田豫见士仁这副怯懦的样子,心中也有些不喜,淡淡的吩咐道。 士仁忙不迭的答应了下来,很是松了口气的样子,起身便告辞离去。 ‘这个年轻人长得不像是个愚笨的模样,或许是历事太少,待人接物还有些生涩。只可惜刚才没想到留他说几句试试才干,就这么放走了倒未免可惜’,田豫看着士仁既轻松又郁结的背影,心里没来由的浮现出这么个念头,只是他到底没有将那句挽留说出口,毕竟这样的人他见得太多了,反正同在军中,日后若有碰面的机会,再提点几句也不迟。 这样想着,田豫脚步不停,转身走到后头,沿着庑廊来到一处庭院之中。院子里月色如水、青草如茵,角落里充盈着黑黢黢的树影,花草枝叶无不镀上一层银光。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庭院之中,负手而立,他双鬓发白如雪,浓眉圆目,显得很是精明干练。 “陈公久候了。”田豫不敢怠慢,忙趋步下阶,向对方客气的行了一礼。 “这院子里还是别无一物的好,没有杂物阻碍,月光通透澄净,人仿佛是在水中、天上一样。”那男人笑着回过头来,那锐利的眼神刚显露半分,便在转身之时瞬间收敛,只剩下嘴角挂着的那丝礼貌温和的笑容。 这人的神色与陈登有几分相肖,但城府显然要比陈登更深,他同样也是出自下邳陈氏,是当今陈氏家主陈珪的从弟,曾被袁术任命为扬州刺史、后被其驱逐出境的陈瑀。 “国让,夤夜相招,想必是有要事托付了?” 第三百零八章 夜传击柝 “凡师有钟鼓曰伐,无曰侵,轻曰袭。5s”传庄公二十九年 “曹豹肆意强横,倚兵马自重,又包庇同族曹宏,戕害百姓、多行不法。”田豫站在陈身旁淡淡的历数道“如今徐州不安,我有意在今晚诛杀曹豹,陈公名望深重,届时还望助我安抚民心。” “这是自然。”陈客气的笑了下,忽而问道“此等大事,国相可是知晓?” 下邳国相麋芳原是刘备刻意安排,用以牵制下邳陈氏的棋子,同时也是配合田豫等人安稳后方的重要人物之一。麋芳虽然是东海麋君的亲弟弟,家世殷富,却也曾被徐州老牌豪强人轻视,私底下盛传其‘不好经术’、‘不修德行’。 这其中最看不起麋氏的是哪一家,麋芳心里也很清楚。平时上头有麋竺压着,麋芳尚且不敢有所怨言与报复,如今麋竺远在京城成了皇帝的姻亲,自己又被刘备倚重,举荐为下邳相。权势水涨船高,麋芳自然就人得志,忍不住在陈氏面前显摆起来了。这些日子里,陈等人对麋芳张狂的行径反感不已,但对方既没有对陈氏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危害,所以他们自矜身份,也不好说什么。 现下陈突如其来的这么一问,让田豫暗暗上了心,他故作迟疑了一下,说道“此等大事,国相自然知晓,不过就在昨日午后,国相便亲自押赴三万石粮草赶往淮阴了。国中大事,暂且交付于我,而陈公也可多为我助力。” 刻意调开志大才疏的麋芳,减少内部盟友之间不必要的冲突,又暗中调回关羽,对沛壮士断腕,集中力量保全下邳……这确实是田豫的手笔,也是时下最好的应对计策。 陈原本不大瞧得上这个幽州边鄙之地过来的豪强,知道侄子陈登屡次在他面前赞叹其人之智,又亲眼目睹田豫运筹的能力,这才由心底开始叹服。 只是他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粮草运往淮阴?如今刘使君不正在盱眙与后将军对峙么?国相这是何故?” 等他问起,田豫这才说道“这是孙从事前些日子带来的消息,袁术到底势力强大,虽然先前胜一场,但并未伤及元气。使君与陈君商议过后,决议预作筹谋,将部分粮草军械暂且转运至淮阴。一来,淮阴便在淮水下游,可逆流而上盱眙,输送粮草较下邳至盱眙更为接近、便捷。二来,也好为后路预设准备,以免有失从容。” 陈隐隐觉得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但既然田豫不肯合盘托付,那他也不便问,只等这几日侄子陈登会给他传什么家书了。想到这里,他正欲拱手告辞,临去前却被田豫挽留住了“一会外间纷扰,陈公独居府中,也要心有乱兵犯衅。我府中有燕赵侠客数十人,可保阖府安宁,陈公不妨暂歇敝处,等到天明后收拾局面,也能省却一番往来传告之费。” “还是国让思虑周详。”陈对这样的挽留欣然接纳,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月上中天,很快就到了寅时初刻,寂静的城中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沉重的击柝声。很快,下邳城西门大开,一彪军马从城外入内,毫不掩饰他的行踪,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持着出鞘的刀剑,杀气凛然的在干道上横冲直撞,往下邳守将曹豹的府邸闯去。 曹豹仍在酣睡,尚且不知门外响动,还是门下苍头急急忙忙的赶来将他唤醒,他这才知发生了惊变。 “好大的胆子,门外到底是谁的乱兵!”曹豹好梦被扰,浑身的横肉仿佛都在气得发颤“是田豫不是?我早知他看我不惯,没料到他会先下此狠手!就凭他麾下数百人,还想拿我?做梦!” 那苍头犹自战栗道“门、门外好像不止数百人,看着形势,应有上千人之多。奴婢派人登上前院里的望楼,看见还有好几队火把往各处城门去了!” “什么!”曹豹顿时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多想,连忙招呼道“快、快拿我的印、剑,点齐家兵随我出城!” 他远离军旅已久,虽然手绾三千丹阳兵,但平日里多是住在舒适热闹的城中,至于城外的军营事务则全交给部下中郎将许耽等人一手打理。此时情况危急,曹豹这个主帅将要被人为的与部众隔绝,所以他必须回到城外的丹阳兵大营里去,只有到了哪里,凭借着三千精锐的丹阳兵,他才有机会力挽狂澜。 “曹公、曹公!”自从当日曹豹对曹宏随意登堂入室的行为心有不悦以后,曹宏便很难随意进出府邸深处。今夜到处都是喊杀声,甚或还有人开始纵起火来,曹宏好不容易排开一群慌乱如鼠的杂役奴仆,慌慌张张的跑进曹豹的睡房请求庇护时,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曹宏的脸瞬间没了血色,他知道刘备以及徐州豪强对他的态度,此时若没有曹豹的保护,他绝对难逃一死! 他们可是亲族! 尽管理智告诉他事实就是如此,但曹宏仍不敢相信曹豹会抛下他不管,他开始疯了似的在房间里四处寻找着,直到他听见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庑廊里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名尸体,皆是后背朝天,显然是在转身逃跑的过程中被人从身后一刀毙命。 士仁此时一改先前见田豫时畏缩的神色,白净的脸上沾满了溅起的鲜血,看上去平添了几分凶悍之气。他手提着长剑,带着人警惕的在庑廊中走着,剑身上缓缓流淌下一行血水,一滴两滴的洒落在地上。 前面就是主人的卧室了,士仁一路走来,对曹豹身边护卫的实力已经有了计较。他捏紧剑柄,没有正对着门,而是侧身站在一边,伸手将虚掩的房门拍开。 没有意料之中的冷箭,也没有疯狂涌出的伏兵,室内空无一人,地上尽是凌乱的钱帛等财物,显示着主人走时是何等慌张。 士仁不敢大意,仍抬步走了进去,对身后的手下说道“先不要惦记着财货,把屋子仔细搜一遍,看有没有藏着的活人!” 说着,他竟直接从满地散落的金饼上踩过,一处一处的认真搜寻起来。身后的部下见状,也一时收起了借机生财的心思,跟着在四处扣扣摸摸了起来。有几个胆大的趁着搜寻的功夫,偷偷从地上捡一些金饼塞到怀里,见士仁熟若无睹,才收敛不久的胆子也渐渐的大了起来。 士仁没工夫去管束此刻的军纪,他此刻全部的心神都放在身前的一幅屏风上。 那是一幅做工精致的绨素屏风,泛黄的绨面上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黑色猛虎,猛虎站在山石之上,做出跳跃噬人的动作。 在屏风的后头,隐约藏着一个人影。 还未走到屏风近前,士仁忽然停了下来,他原地踏了两步,只见对面的猛虎突然被一道银光撕裂,一道明晃晃泛着寒气的剑刃从屏风后头刺了出来。士仁当机立断,趁着这个功夫,侧身一剑刺了过去,剑刃噗的一声刺入对方,一团殷红随即染透了屏风。 周围的人纷纷围了上来,有的绕到屏风之后,将被士仁刺中的那人生生拖了出来。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曹宏胸口被刺了一剑,此时正汩汩的流着鲜血。 “把他绑了!”士仁喝令道。 第三百零九章 暂告靖安 “荷上将之任,董督三军,奉辞于外,不得扫除寇难。5sraa`”三国志蜀志先主传 等过了会,外间缓缓走进来一个身材颀长、胡髯垂胸的男人,饶是此间正处于战事,他却做寻常打扮,身上不着片甲,穿着件浅色的长袍。他这一路走来好似闲庭散步,除了鞋底以外,几乎没有一处地方沾染上血迹。这是何等冷傲孤高的一个人,他甚至都不屑于对这些家奴杂役们拔刀出手,仿佛那样做会玷污了自己的宝刀。 他就那么站在门前,负手而立,一言不发。 士仁回过神来,连忙抱拳拜见,并将此间情况详述了一遍。 “此等人留有何用?”关羽厌恶似得摆手道“拖去杀了。” “在下有机密要事通禀!但求将军饶我一命!”曹宏躺在地上捂着伤口,身下暗红的血流了满地都是,对关羽苦苦恳求道。 关羽往后退了一步,似乎不想沾到血,平淡的语气之中有些许厌烦“你说,看你这机密要事值不值你这条命。” 曹宏忙不迭的匍匐在地,姿态卑微的像条虫子,可这一下又不慎压到了伤口,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慢慢吞吞的将昌、曹操等人此前各自联络曹豹,打算彼此里应外合,共同驱逐刘备,夺走徐州的图谋说了出来。 关羽面色不改,心里却是震惊不已,昌、孙观等人倒还罢了,根据田豫给的消息,此时昌正与臧霸在琅邪内斗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对徐州有所动作。但是平东将军曹操就不一样了,其人能征善战,富有谋略,麾下不乏良将谋士,如果他也对徐州早有渗透,那么其危害必然比昌更甚! 他想起田豫这次匆忙相招,说其放弃沛,带部众回援下邳。起初关羽尚且对田豫的话半信半疑,慑服于平日对田豫的信任与刘备临行前的嘱托方才听命返归,直到现在才明白对方洞察之能。 只是……待听了原委之后,关羽心中念头百转,面上却仍是不屑一顾,冷笑说道“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救不了你的狗命,拖下去!” “将军!将军!”曹宏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打算让他活着,还顺带诓他主动白白的说出了机密。此时又悔又恨,但终究无计可施,被士仁派人拖入庭院中就地斩首。 曹宏越这么哭喊求饶,关羽心中便于是不耐烦,待听到身后院落中凄惨叫声戛然而止后,关羽才觉得耳边静了不少。 “曹豹儿跑不了多远,城外三千丹阳兵虽然精锐,但我麾下儿郎也不是庸懦之辈。”关羽斜睨了身旁垂首的士仁一眼,适才他从近旁得知士仁这一路杀来的勇武以及擒拿曹宏的缜密心思,心里对这个平常面对他畏畏缩缩的年轻将大为改观。虽然士仁此时站在关羽身边仍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但关羽此时对他的态度已然不同了“像是你,倘若我拨你五千人马,即刻出城,能否为我围困敌营、先登破贼?” 士仁身子一颤,他跟随关羽这些年来,从未在这个严苛高傲的上级口中听到任何要重用他的话语,如今得到吩咐,倒是有些受宠若惊“承蒙将军厚爱,末将必舍身效死,将曹豹擒拿帐前!” 关羽伸手捋着颔下乌青的长髯,满意的说道“你如今是都伯,此番先做假司马,等战事告结,我再量功擢升!” 随着守将曹豹潜逃出城,下邳城很快被关羽、田豫等人接手,城内大乱了一阵,好在有田豫、陈氏等人的安抚之下,城中百姓并未经受多少侵扰。在天将明的时候,关羽亲自率军数千出城,与合围曹豹军营的假司马士仁一同进攻,曹豹依仗营盘顽抗了半日,最终还是因为寡不敌众、军心不齐等种种原因被关羽攻破营帐,亲手斩杀曹豹,收降了其麾下中郎将许耽,司马章诳以及丹阳兵残部千余人。 曹豹死后,才算是正式解决了内部最大的不稳定因素,田豫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始着手于布置下邳的防务,甚至打算尝试性的往北边的东海国派驻兵马,扩宽纵深。但没等他轻松多少时日,一个他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便传了来 平东将军曹操大败吕布、昌于阳都,吕布等人元气大伤,退回北海国平昌,而曹操则挥军南下,东海相刘馗不战而降! 兖州,山阳郡。 山阳郡辖下十二三县,位处兖州东南,地接徐州、豫州,是一处兵家必争的要冲。 东平相荀在昌邑县待了许多日子了,吕布与昌携手,意图借琅邪为跳板、进占徐州,曹操作为渔翁蹑足其后,坐收渔利。这一份份都不需曹操派人送来传信,荀也能大致猜想到戏志才会在一旁出什么计策、推演此时的战况该进行到哪一步。按照他与曹操商议的方案,在极短的时间内拿下徐州,坐拥兖徐之地,便有了足以跟二袁抗衡、甚至是跟朝廷讨价还价的资本。 吕布有勇无谋,算不得什么大患;刘备主力被袁术牵制在淮南,关羽麾下万余兵马也保不住早已对曹操暗通款曲的彭城、东海…… 如今唯一可虑的,就只有袁绍的态度了,袁谭自入青州以来,便将徐州视为囊中之物,几次写信暗示明谕曹操不要插手青徐之事。袁绍在一旁也曾为此声张过几番,弄得曹操很不愉快,又不敢明面忤触,只好行假道伐虢之策,以讨伐泰山诸寇的名义,绕道琅邪。一来避免在沛与关羽正面交战、二来也可在琅邪就近斩断袁谭企图伸入徐州的手。 这时寿张令程昱推门进屋,来到荀面前匆匆说道“田豫前日在下邳杀了曹豹,如今已整合军旅备战了!” 荀微微讶然,盯着手头的书简看了半晌,轻叹了口气“刘玄德手下不乏能人!” 程昱不屑说道“谋策只是道,左右一城一战之得失倒还罢了,真正决定胜负的还是堂堂大势!我看田国让是投错了人,任凭他再如何苦心筹措,也敌不过曹公倾尽一州之力!” 第三百一十一章 难以欣戴 “然信用群,好受近言,肆志奢淫,不知稼穑之艰难。火然文a`”九州春秋 说话的正是袁谭新征辟的治中从事,北海人王,为人忠贞贤能,在乡里素有德望。 袁谭下意识的刚要同意,一旁就有人提出了反对的声音,定睛看去,原来是素日与王交恶的别驾刘献“此等事,何劳袁公决断?若是事事都要请示袁公,就算是袁公也会对大公子心生不悦。”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袁谭,自己被派遣到青州来本就是为了历练,如果事事都需请命,岂不是显得自己能力不足? 一时他又犹豫了。 王见状,连忙说道“论公,大公子为袁公所遣派治理青州,凡遇大事,理应上报知闻,若是自行处置,岂非违逆之举?论私,大公子身为长子,朝夕问省,也能增进父子之情。属下以为,此事可先由我等议定对策,再请示袁公判其可否,如此方可称呼万全。” “这个法子好!”袁谭拊掌说道,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先把应对的法子想好,再一五一十的告诉给袁绍,既能让袁绍知道大儿子的能耐;又不会觉得大儿子在外历练后就学会不听指示、先斩后奏了。 这本来是个很容易想到的应对方式,袁谭却还要王几番劝说才明白过来,其人心智迟钝,让王心里不免有些失望。5s他当初是看在袁氏几世三公的威名,这才应了袁谭的征辟,没想到才来没多久,便见识到袁谭虽然像他父亲袁绍那般慕名敬士,但却喜欢听信华彦、孔顺这些群之言,疏远真正贤能的士人,而且才智、远见都不足以作为一方之主。 而且袁谭任人唯亲,使妻弟领兵在内,四处虏掠资财,强征黎庶入伍,弄得青州天怒人怨,使其本来尚好的声名荡然无存,这一切袁谭却无动于衷。 王心里越发失望,暗恨自己当初如何就被袁谭初来乍到时做出的亲贤纳谏的形象给蒙蔽了,甚至没有进一步的接触就受了征辟。如今与袁谭既已结成了‘君臣之义’,他就是想借故离去,光是在道义上就说不过去了。 “只是,我军休整未毕、东莱尚有海寇作乱,眼下还有什么法子能制服曹操呢?”袁谭心里没有主意,又想借此在袁绍面前长长脸,故而将这个难题抛了出来。 华彦为难的看向身旁的孔顺,孔顺是鲁国人,与华彦俱为狼狈,都是袁谭所亲信的奸佞。他们二人平日只知如何进谗言、排除异己,哪里明白运筹这些大事?当下两人无奈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看向王与刘献。 王欲言又止,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迟疑,像是有什么顾忌。 刘献轻笑一声,他知道王是考虑到自己身份尴尬,怕说出来之后会惹来猜嫌。他与王曾有过旧怨,此时巴不得见到对方难堪,又如何会主动替对方把话说出来? 这样在场的四个人都呆愣在原地,彼此你不言我不语,似乎在看谁沉默的久。 袁谭心里有些恼火,正欲发作,刚从平原回来的随军主簿辛评恰好在这时请见。袁谭像是见到救星似得急忙唤人进来,待听了一番众人议论的结果以后,辛评想也不想,畅所欲言道“如今吕布、昌、孙观,各在平昌、东莞、莒县。其兵力微弱,正是落魄之时,大公子何不趁此机会将彼等收入帐下?如此能平添数员虎将,又能借此进讨曹操,而况在袁公正式议定决策之前,也不用直面与曹操为敌。” “昌经过董公仁早已与我联系,外间虽不知晓,但私底下,我早已使其为我袁家之将,收服他倒也不难。”袁谭摸着下颌蓄留的长须,一边思虑着一边说道“只是吕奉先新败于我手,再使其投诚……我怕猛虎不屈。” “吕奉先之勇力,远胜麴义、高览等将。要将其收服,譬如养犬饲虎,先施以鞭挞,使其心生畏惧;后施以骨肉,使其知晓恩惠。”辛评一直主张袁谭用各种方式收服麴义、吕布这般桀骜却有能力的武将以壮大实力,所以像麴义、吕布这般的猛将,能收为己用最好,赶尽杀绝、将对方逼上死路,则是最下乘的一招“吕布屡败于我手,便是知晓我军之威,其新败于曹操,士气正丧,身旁又有董公仁代为劝服,大公子当可无虑……即便是猛虎也该知晓林中局势,能为猛虎者,又岂会不知变通?” 袁谭深以为然,他心里也在想,吕布的勇名几乎天下皆知,自己若是能将他收入麾下,不仅是对自身势力的提升,就是父亲袁绍那边也定会对自己另眼相看。何况吕布又为袁氏杀了董卓、有报仇之恩,自己一开始为了军功与利益将其逐出北海已经略有不妥,此时理应缓和关系,共抗曹操,不可以将其逼成死敌。 当然,收服吕布这种骁将,袁谭是赞成的,但辛评潜台词中想让袁谭一并收服麴义的建议,袁谭仍是置若罔闻。如今麴义所部元气大伤,袁谭已经借故将其调至下密县休整,至今都未给对方补充过一兵一卒和粮草军械,宁肯闲置也不愿启用。辛评看到袁谭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心里默叹了口气。 刘献见突然出现的辛评抢走了进言的机会,心中既懊恼又悔恨,于是近前说道“大公子,既然要收服吕布,与其联合,我等便应尽早遣派能人前去游说。” “说的是,此事耽误不得。”袁谭点了点头,却又问道“不知何人敢往?” 刘献为的就是引出这句问话,他不待他人有所欲言,径直说道“王叔治为人强辩,又曾与吕布有旧,最适合不过。” 王愣怔了一下,没想到刘献在这时候还想算计他。他是北海人,在乡里颇有声名,孔融为北海相时对他屡有恩遇,又是召为主簿、功曹,又是举为孝廉。等到吕布做北海相时,几乎全面接手了孔融留下的班底,也曾在一段时间内倾心接纳过本地士人,将王任命为剧县令。刘献说他与吕布有旧,确是事实,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他不愿意由自己向袁谭提议联合吕布的原因。 一来是为了避嫌,以免让袁谭多想,给刘献攻讦的机会;二来也是感念吕布对他的照顾,特意保持沉默。 如今刘献将王推倒风口上,王迎上袁谭探询的目光,知道躲不过这一趟,便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若是大公子不嫌属下鄙陋,属下愿往平昌一趟。” “善。”袁谭的目光在王身上打量了许久,见他一副坦然自若,心里的疑窦也跟着消了几分“王君之才,我自然是信服的。这趟你尽管前去,吕布想要粮草、军械,我都可以给他。但他必须拿东西来换,比如他的家眷,不然我可不信他。” 王一一答应了下来。 第三百一十二章 礼意殷勤 “其于不可告人之隐,犹未忍宣之于众也。5s”———————— 建安元年七月初一。 未央宫,披香殿。 最近几日中散大夫宋泓常往殿里送东西,说是惦记女儿,想送些东西以聊表思念之情。譬如前些天送的是七宝钗、文玉环、明月珰等珠玉首饰,做工皆精美绝伦,材料也是当下难寻,就算是宫中的御府内库也是少见。宋都正是爱打扮的年纪,又得了家里人的心意,自然欣喜非常,全部照收无误。 今日上午宋泓又托人进献了三样东西:一只香螺卮、一座铜灯、一个香炉。 “这香螺据说产自南海,又称丹螺,每只仅比猫眼大几分,像手掌这般大的实属罕见。”掌管宫中币帛金银诸货物的中藏府令壶崇在一旁兴致勃勃的介绍道:“香螺卮以玉为足,以金为盖,浑然同体,丝毫不见有何雕琢之处。若是在其中盛酒,则酒色愈深、酒香愈醇,闻之辄醉。” “这是整只螺壳做的?真有趣。”宋都将那只轻重合适、通体赤红,其内部隐然有一层玉石光泽的菱形螺卮捧在手中。饶有兴趣的把玩了一会后,宋都又叹了口气,语气无不遗憾的说道:“可好是好,我又不饮酒,留着也是无用。5s” 壶崇愣了一下,刚要说话,一旁静观的郭采女便笑着插嘴道:“贵人不妨留着,国家哪天来了,将其拿来盛酒,不比其他酒卮要好看?” “是了,可以留下!这样也不算白费了阿翁的一片心思。”宋都满意的捧着精致的香螺卮,一口决定了下来,她现在已经逐渐长成,很多事且不论对不对,倒是都有自己的想法、能自己拿主意了:“还有这两个,又有什么讲究?” “此物名唤‘常满灯’。”壶崇心的一手托着铜灯底部,一手扶着灯身,慢慢在掌心转动着,向宋都展示这座铜灯上的芙蓉、莲藕、翠鸟等奇纹异饰:“灯中有双层,待燃起时,有凤凰影投于内壁之上。此灯一旦燃起,可经数日而不灭,其光照于地,浑如月圆,花鸟盘绕其间,故称之为‘常满’。” “恒常圆满,这个寓意好。”郭采女笑吟吟的帮腔道:“皇后宫中大灯盏数百只,竟无一物比得上这个精巧。” 皇后喜欢收集各式灯盏,每到夜晚点燃,其光如白昼,这是掖庭宫人众所周知的事情。宋都一听这盏常满灯纵然皇后也未必有,也没往深处想,只觉得更高兴了。5s另一个香炉也不寻常,它唤作被中香炉,无论怎么摆弄,中间一层永远是水平的,其中的香灰都不会泄露出来,其形制巧精致,最适合放在被褥中,与它睡上一夜,浑身都是香气。 壶崇一一将这些宝物的来历、用处、做工、寓意仔细说给宋都听,宋都听得眉开眼笑,格外欢喜。 郭采女垂手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两人,壶崇正说在兴头上,忽然抬头看了郭采女一眼,立时醒悟,将剩下的事交给了对方,简单说了两句后便告辞离去了。 直到壶崇退下以后,宋都仍对这些东西爱不释手,她拿着香螺卮欣赏、把玩很久,一股思念父母的感情忽然涌上心头,她母亲早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而父亲宋泓则是自己入宫以来,便有四五年没见了。汉代嫔妃没有省亲的制度,宋都只知道这两年她的父亲宋泓搬到了北阙甲第,府邸十分宽敞,门前还立着阀阅,但她却从没见过家人。甚至每回家人敬献东西进来都只能先送到少府,由中藏府令转交,不能和她见上一面。 如今看到满屋子家人送来的东西,宋都在一阵高兴过后,跟着是心中酸楚,连眼圈都红了。 这时,别的宫人、宦者都不在身边,郭采女在送走了壶崇以后,悄然走了回来,向宋都躬身,低声说道:“贵人,宋公近来遇见了难事,想恳请贵人设法相助。” 宋泓很少有事相托,像郭采女这般郑重其事的样子更是头一次,宋都恋恋不舍的放下手头的香螺卮,好奇的说道:“什么难处?” 郭采女低声答道:“还不是为了求雨。” 原来关中久旱至今,滴雨未落,又适逢凉州蝗群飞至,受灾千里。于是许多大臣纷纷上书进言,请皇帝出面为百姓求雨,这本来是件理所应当的事,但却好巧不巧的发生在皇帝好不容易压下去了粮价、惩办商贾,准备进一步制定市场规则的时候。这让极为敏感的皇帝察觉到了什么,支支吾吾的不肯答应,只肯下诏让各地官府自行祈雨,一拖拖到了现在。 跟别有用心的官员比起来,更多随之附和的臣子都是例行故事、纯粹的想让皇帝做出表率主持一场祈雨仪式,但皇帝始终将此事回避不理,却是让许多人焦虑了起来。 “求雨是好事,皇帝哥哥为什么不答应?”宋都不是很明白这里头的事故,疑惑的问道。 郭采女其实也不明白,她只是受了宋泓的嘱托,请宋都出面说项:“这正是想让贵人从旁探问的,若是知晓缘由、或是能让陛下允准求雨,造福关中百姓,这也是贵人你的功德。” “喔。”宋都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既然这是她父亲提的要求,宋都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下雨终归是件好事,今年热得跟火炉似得,一点也不爽快!连冰块都给的少了!” 郭采女讪讪的笑了下,不复多言。 “说这么几句话反倒更热了。”宋都拿起扇子摇了摇,眼角余光瞥见桌上的那只香螺卮,忽然灵光一现,说道:“对了!这香螺卮不倒酒,先倒碗酸梅汤试试!” 郭采女脸色顿时一变,像是听见什么骇人听闻的事了一般,连忙伸手遮住香螺卮,阻止道:“现在可使不得!”她眼疾手快的将香螺卮藏到笥箧里,心安置好,方才徐徐吐了口气,说道:“这本是盛酒之物,岂能盛装果饮?外间大臣最看重这些职分、名分,若是传出去,保不齐会招惹麻烦。” 宋都浑不在意的撇了撇嘴,只觉得郭采女大惊怪。 这时宫门外忽然一声传呼:“上御披香殿,贵人宋氏出迎!” 第三百一十三章 难得闲适 “今有千金之玉卮而无当,可以盛水乎?”———————— 随着这一声传呼,在披香殿内的所有宫人、采女、宦者都放下手头的活计,跑到中庭的道路两边奉迎接驾,一时间肃静无声。5s宋都的反应比怔愣着的郭采女要快,几步便走到门下接驾。 “陛下要来,何不事先说一声,我也好让人先将梅煎放井里冰上一阵。”宋都明媚的笑着,眉眼弯成一抹好看的弧度,见到皇帝之后比刚才见到那些玩意还要高兴。 皇帝刚牵起宋都的手,正准备移步往里走去,听到宋都这么一说,不觉发笑:“这也没几日不见,如何变得这般懂事了?” 他到没觉得哪里不对,径直与宋都抬步走进殿内,身后的黄门穆顺与采女郭氏二人体贴的留在门外。 宋都嘴角含着笑,机灵的答道:“陛下以前不是说过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难道就许‘士’如此,我就不能如此了?” “你身边的郭采女能说会道,定然是她教坏了你。”皇帝的眉宇在来时尚且萦绕着些许烦闷,直到现在却被宋都几句话说得开怀,一腔的愁闷都无影无踪了,眼底满是欢喜:“如今就知道在我面前贫嘴,遇见皇姊、皇后的时候,却连话都说不出来。5s” 宋都知道皇帝没有生气,不自觉的飘了起来,顺着对方的玩笑往下说道:“长公主她们比我大,我自然要敬着她们一些了,不然又该说我爱多舌、没礼数。” 她这话说出来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侍立在门外的郭采女却着实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就连站在另一边的黄门穆顺也懒洋洋的抬起眼皮,好整以暇的往郭采女哪里瞥了一眼。心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想到,有陛下刚才那句话在,宋贵人或许无事,你却是逃不过一劫了。 果然,虽然没有直接见到皇帝的表情,但光听皇帝说话的声音,就知道这话里的笑意明显淡了许多:“那你对我就不是‘敬’了?” 郭采女脸色发白,内心惶恐不已,自己的性命取决于宋都这番应答是否得体,而宋都看样子却并不知道其背后的严重性,这让她不禁为自己捏了把汗。 “我何敢对陛下不敬!”宋都先是义正言辞的说道,随后又吞吞吐吐了起来,目光躲闪,双颊泛起一层粉色。在喜欢的人面前吐露心事,总是会不自觉的低一头,像是做什么坏事了一样:“只是除了‘敬’,更多的还有别的……” 皇帝此时穿着件轻薄的浅色縠衫,内里还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单衣防止走光,一头黑发随意的用巾绩包着,身上没有挂戴任何配饰,面容干净清秀,看上去就像是个从生活在长安闾里、寻常人家的少年。5s 这副装束尽显少年之翩翩潇洒、风流蕴藉,与平常穿着朝服、常服的皇帝简直判若两人,形成鲜明对比。 宋都本就心仪对方,见了另一种仪态的皇帝,更是怦然心动,一时脑热差点将心里话直白的说出来。此时后知后觉,恰好卡在正中,只说了一半就不敢再往下说了。 “你啊。”皇帝无奈的一笑,似乎是拿对方没办法。 门外的郭采女听到这一声笑,如蒙大赦的轻叹了一口气,只感觉随着皇帝这一笑,眼前将至的暴雨雷霆骤然云卷云收、风光霁月了。 穆顺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淡,目光低垂着望着地砖上的缝隙,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皇帝喜欢宋都,其实每个男孩在一定的年龄段都会喜欢活泼灵动的女孩,她们未经世事、天真烂漫的让人油然而生出一种保护欲。与宋都相处的感觉,跟与成熟妩媚的董皇后、娴雅沉静的伏寿相处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正是由于这种犹如兄长对幼妹的怜爱,以及皇帝潜意识里原主人对宋都残余的、所剩不多的情感,导致皇帝对宋都这个未央宫中别树一格的女子总是抱有最大的包容。 只是这份情感永远只是像星火般在记忆里、人生中骤然而逝,难以长久。每个男人最后的归宿,永远是沉淀过后的那一份岁月静好。 皇帝两世为人,凡事都拎得清楚明白,可旁人却不一样,也正是这种对他人没有的‘包容’,让宋都在宫内外有了‘独专帝宠’的声名,从而掩饰了当今掖庭三人各自在皇帝心中真正的考量。 披香殿内的布置很别致,宋都不喜欢逼仄狭窄的居室,便说服皇帝让人将偌大的廊房打通,中间以薄如蝉翼的素纱屏风隔开,阳光照进来,四处通透明亮。 通往庑廊的窗边摆着一只陶缸,里面盛满了清水,看上去像是用来散热降温的,水光中倒映着外间苍翠的树木,皇帝隔远处瞥了一眼,说道:“今年酷暑,冰块才拿出来就融了,拿来赏赐大臣都拮据得很,你这里供应不上,可不要觉得委屈。” 宋都性情活泼,却不是无理取闹的娇女,自然懂事的连说不敢。 皇帝端详了那口缸片刻,玩笑着说道:“静水容易滋生蚊虫,倘若水中放几尾游鱼,可不就两全了。” 宋都轻声一笑,回答说道:“水里是有几尾鱼,它们潜得深了,没浮起来罢了。” “真的?”皇帝饶有兴致的问道。 宋都浅笑不语,像是有意展示、卖弄一样,亲自上前,伸手在缸边扣了一下。果然有几尾寸许的游鱼收到惊动,误以为有吃食,慢悠悠的游了上来,围着涟漪打转。 皇帝走近前去弯着身子一看,连声说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些都是寻常的鱼,远不如后世绚丽多彩的金鱼那般具有观赏性。 看宋都兴致勃勃的、像是要向他炫耀好东西的样子,皇帝心里觉得好笑,居然配合的看了一阵。然后他离开陶缸,背着手在殿内转悠着,开始在四处打量。 这时节没什么新鲜水果,桌案上只摆放着一盘腌好的蜜饯、一壶解渴的果饮。皇帝每回来到宋都的宫中,总会找到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派遣愁闷、偷闲取乐,他看到桌旁的竹簟上静静地躺着一台琵琶,心中不知想到了什么,脱口说道:“你琵琶练得如何了?弹得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么?” 宋都的兴致愈加高了,像是邀功似得说道:“愿为陛下献艺!” 第三百一十四章 圆体修颈 “盖美芳晨丽景,嬉游得时也。5s”———————— 宋都姿态轻盈的落在竹簟上,藕色的裙裾随之一张一合,像是朵晨曦绽放的花。 皇帝见她有模有样的拿起琵琶待弹起来,嘴上始终挂着笑,没有跟着坐下,反倒是饶有兴致的将手负在背后、在殿内走走逛逛。 宋都也不另邀皇帝,她自己心里着实有些忐忑,自己虽说在郭采女身边学了将近一年的琵琶,能勉强弹奏一些简单的曲子,但像今天这样在皇帝面前弹奏却是头一次。与其让皇帝坐在自己对面目视自己弹,倒还不如任其四处走走,少给自己带些不必要的压力。 见皇帝注意力没放在自己身上,宋都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口气,两手抱着的琵琶格外精美,待摆好了姿势之后,她的神态也渐渐的比适才从容了许多。就仿佛是这殿中除她以外再无旁人,一个人独自坐在靠近室外庑廊的竹簟上,庭院里风吹树梢,发出哗啦啦的声音,让这个夏日午后的阳光忽然变得清新许多。就连陶缸里的鱼也被睡眠的觳皱吸引了来,纷纷游上水面,仿佛游在倒映的树荫里。 皇帝正弯腰打量着桌案上一只从未见过的铜灯,忽然想起过了半晌却还未听见曲声,不由直起腰来,侧过头看去。5s只见宋都眉眼低垂,神态专注的盯着琵琶上的琴弦一动不动,她今日梳着时下最流行的堕马髻,露出少女修长莹白的脖颈,后颈上有几丝短发卷曲、低伏着,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宋都穿着浅色的纱裙,被风吹得都贴在身上,曲线优美,加上那幅从未在宋都身上见过的淡雅神态,一时竟让皇帝看得痴了。 忽然,宋都右手利落的往下一拨,清越的琵琶声蓦然响起,就像一个舞女忽然被风吹得旋转起来,窗边挂着的帘幕也随之而飘动,像是舞女起伏的衣袂。琵琶声激越之处,眼前又像是见到两个剑客在树下比试剑术,双方彼此交错站位、摇摆腾跃。 随即曲风骤变,动人的舞女、豪迈的剑客俱是戛然而止。宋都好似临时起意,更换了曲目;又像是刚才只是随意拨来练手,此时才是步入正题。琵琶的曲调节奏略显轻柔,清越的声音里忽然带着一丝轻快,好似江南水乡,清风徐来,接天的莲叶起伏卷成一片绿海,其间隐隐约约显露着粉红、艳红、素白的莲花。 皇帝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这略微生涩、但不乏灵动的曲子,脑中恍然想起了曾经在天禄阁听过的那段琴音,那清泉流石、空谷鸟鸣的隐逸出尘之情,与此刻欢快清新、自然生机的曲风仿佛意境相通,却各有特色。5s 似乎弹奏到指法变化复杂的部分,宋都抿着唇像是思索了一会,居然开口唱了起来:“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这首乐府诗歌本不是由琵琶弹奏的歌曲,可在宋都的指下,却用琵琶弹出了别样的滋味,虽然有些婉转变化的地方仍有些不足,但皇帝自己也不是行家,只觉得好听就足够,旁的也不愿再多说什么。他缓缓走向宋都,看见那陶缸里的鱼似乎也被这曲声中江南莲叶、荷塘接天的韵味所感染,在水中活泼的游动着。 皇帝今日才发现宋都多才的一面,心里更是喜悦,等到一曲终了,皇帝这才拊掌说道:“幸而乐府的乐人不在此处,不然听了你的曲子,怕是要羞得无地自容了。” “陛下谬赞了,乐府的乐人若是连我都不如,那还了得?”宋都将琵琶搁在一边,见皇帝高兴,心里也是极为得意。 “‘江南可采莲’,这是许多年前乐府从吴郡采集来的诗歌,是谓莲叶尚且可爱,其花更不待言。”皇帝笑说道,见宋都将琵琶放在一边,又问道:“不弹了?” 皇帝随口一句‘其花更不待言’,让宋都不知读出了什么寓意,俏脸一红,低下头说道:“其他的都还没练熟,不敢再扰乱圣听。”她本来正愁着不知该如何向皇帝试探求雨的事,现在正好趁着这一刻的愉快气氛,大着胆子说几句。好在宋都虽然天真,但不愚笨,知道有些话要讲究委婉,于是先问道:“这首诗单只夸江南的莲田,却何不说关中的莲田?难不成,关中就没有好的了?” “关中也有。”皇帝不疑有他,随口答道:“左冯翊就多有莲花,其中一县还叫‘莲勺’,上林苑的渼陂湖也生有菱角莲花,太官常派人去采摘作食。”说到这里,皇帝停顿了下,误以为宋都向往诗中怡然采莲的生活乐趣,忍不住许诺道:“你若真想看,等以后天下安定了,我带你们去江南走一遭也无妨。如今,姑且看看上林苑的渼陂湖,其地莲花比起江南也毫不逊色。” 宋都听了,心情没有跟着雀跃起来,反倒是叹了口气,道:“现在纵然是去渼陂湖,怕也见不到这般景色了。” 皇帝神色一动,走前一步,在宋都身边坐了下来:“你这话是何故?” “我听外间的人说,今年大旱,池陂、河溪干涸,百姓取水艰难……”宋都鼓足勇气,抬头迎着皇帝的目光说道:“这渼陂湖虽好,用以灌溉尚且不足,又何来的莲花盛开呢?” 皇帝仍是笑着,正对着宋都的身子不由得侧了过去,他伸手点了点桌案:“湖就在那里,今年见不到,明年再见也不迟。” 宋都却没有‘点到为止’的意思,继而说道:“旱灾是天不下雨,我听说以前遇见这种事,都是要出面求雨的……陛下……”她本想说皇帝英明睿智,必是得天眷顾,天之子向天求雨,自然没什么不可。皇帝是天子,代天治民、无所不能的理念深入宋都以及许多人的心,何况这还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少女,对心上人的一种无原则的信任与崇拜。 尤其是历经了朝廷颠沛流离、董卓专权跋扈、李郭举兵叛乱等种种危难,将大汉从生死线上挽回以后,冥冥中仿若天意昭然,似乎没有什么是皇帝所不能克服的,一个旱灾,自然也不再话下。 宋都在心中如此简单轻便的想着,浑然不曾发觉身前的皇帝脸色骤然变得阴沉了下来。 “你从不会刻意留心这些事,这番话是谁教你的?” 第三百一十五章 雷霆戢发 “天下之患,莫大于不知其然而然,不知其然而然者,是拱手而待乱也。5s”———————— 自从平准令贾诩与均输令麋竺等人合谋平抑物价,与执金吾司马防、城门校尉伏完等人一起逮捕了京兆等地的不法豪商之后,三辅粮价大幅回落,黎庶拍手称快。但此事件随之而来的后果却是各地市里的商贾既不敢高价出售、又不舍得折价亏损,于是一个个在这个高压的时候关门闭户,不肯出来售粮。 于是本来还能为朝廷分担压力的民间售粮的行为消失之后,关中的灾民几乎全部都要靠官府以及太仓接济,朝廷的粮食压力剧增。有人为了大局着想,上疏提请皇帝宽宥彼等入狱的商贾,让他们用钱粮赎罪,一来可以达到惩处的效果、二来也能增加救援的力度。 皇帝正想通过此事杀一批市场里的领头商人,然后推出一个新制度——由朝廷制定粮食、盐铁等生活必需品的物价上限与下限。这个制度要用律法保证实施,均输监负责具体施行,太仓监提供储备保障。由国家制定市场价格、调控市场秩序,在孝武皇帝的时候就通过平准均输实现过一次,后来被‘国不与民争利’的理由废除。5s 如今皇帝打算搬出后世宏观调控的法子来管理市场秩序,必然会遇到巨大的阻碍,跟商人罢市比起来,群臣求皇帝祈雨才是重头戏。 “也没人教我,都是我刚才心里想的。”宋都看皇帝表情严肃,不自觉的避开了皇帝的眼神。 “是么?”皇帝明显不信,他忽然想起刚才闲逛时看到的一只新颖的铜灯,开口道:“那铜灯是谁送来的?” 这种事明显隐瞒不过,宋都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坦言道:“是阿翁送来的。” “那就是了。”皇帝不禁皱着眉头,愈发觉得宋泓为人愚钝无知,总爱做一些自以为风光、却为别人当马前卒的事情。以前是看在他不过一介中散大夫,影响不了朝局,看在宋都的面子上对他视而不见就是,如今竟敢把手伸到宫里来利用宋都了。皇帝可以容许宦官在一定限度内参与朝政,但绝不容许后妃干政,他不能从宋都这里开个坏头:“宋公年岁大了,让他做中散大夫,本是为了荣养,如今实在是有违初衷。你做女儿的,平日里也该多劝导些,让他少在不清楚的事上跟风附会。5s” 宋都一愣,脑筋一时没转过弯来:“可是,祈雨是件好事,陛下为什么不允准呢?” “我有说不允准么?”皇帝的言辞愈发严厉,脸上的笑容也不知何时收了起来:“以往祈雨的流程,先是由地方祈祷山川社稷、不成,再由朝廷指派太常祈雨、不成,然后才是公卿百官、最后才至于我。可如今地方祈雨未毕,他们就想径直劝我主持祈雨,这里藏着什么心思,你不明白倒罢了,你父亲若是不明白,我看他就是真的糊涂!” 祈雨本来就是一件碰运气的事情,何况如今还是旱灾,下雨的概率微乎其微,让皇帝去求雨岂不是自找没趣么?皇帝都能想得出来,只要自己答应祈雨,民间必然众人皆知、翘首以盼,结果最后空欢喜一场,这让天子的威信往哪搁? 在这个年代,某些精英阶层的士人或许不信刘氏承天治民的神权,但底层愚昧的黎庶依然是相信四百年刘氏天命的,除非再过二十年,年青一代、没有见识过汉室威严的人成长起来后,刘氏的神性才会开始破灭。 皇帝正是预见到祈雨之后会有种种不堪设想的后果,所以才想尽量拖着,按他在后世所学的地理知识,六七月份南方梅雨季节过后,雨带才会逐渐移至黄河流域,那个时候最晚已是八月份了。此时正处旱灾,气候变化异常,降雨最早也只能是八月才会有,所以皇帝笃定七月份下雨的概率是之又,只有拖到八月,下雨的几率才能增大。 等到了八月,皇帝再出面祈雨,然后过几天等到东南季风带水汽过境,甘霖天降,自己立时就能反败为胜。 这是一场比拼耐性的斗争,皇帝多日以来一直在默默忍受着前朝带给他的压力,既不能表现的对祈雨一事无动于衷、又不能一口答应亲自祈雨,好不容易偷得闲时,想去最能给他解闷、最无心计的宋都宫里纾解一下情绪,谁知道在这里也躲不过前朝是非。 “陛下……”宋都从没见过皇帝发怒的模样,此时竟是脸煞白、被吓得愣住了。 “穆顺!”皇帝心念急转,正好借此事给那些人还以颜色,不然真把自己的暂时隐忍当做软弱可欺了。那些人见到就连皇帝的丈人宋泓都被惩处,一时也会收敛几分,让皇帝减轻一些压力。想到这里,皇帝猛地站了起来,全然不顾宋都的反应,冲外间招呼道。 在门外的穆顺早就注意到殿内的动静不一般,随时准备应命,此时更是一下便跑进去,跪伏下来:“奴婢在。” “去尚书台传诏,中散大夫宋泓擅作威福、图谋钻营,种种恶态,不容其恕!即刻罢免,勒使归戚里宅闭门思过,不许外出。”皇帝还记得宋泓有自己给他赐下的戚里宅邸不住,非要跑去达官贵人聚居的北阙甲第的往事,此时一并发作,索性让他回外戚聚居的戚里去了。 穆顺先是愣了一下,他刚才在外面只听了个模糊的大概,没想到事态会这么严重,宋泓好歹是皇帝最喜欢的宋贵人的父亲,皇帝居然连宋贵人的面子都不给,可见这次是真的出大事了。穆顺不敢怠慢,此时看也不看宋都泫然欲泣的神色,俯首答应了一声,站起来躬身倒退。 “陛下,陛下!”宋都眼见穆顺将要退出去,慌张失措的跪伏在地,声音哀切:“都是妾身的错,求陛下莫要责罚阿翁!” “他合该接受教训,不然以后必会变本加厉!”皇帝见宋都在他跟前苦苦哀求着,仍狠下心肠,不肯松口:“我这也是为你好!” 第三百一十六章 幸有余情 “款也不才,寡智不敏,不能教导,以至于死。5s”————————国语·晋语二 宋都从来不敢在皇帝面前大声说话,平日里也是乖巧娇蛮,不过是件求雨的事,她与她父亲也无甚错处,何必这么发落?这使她感到十分的委屈。在爱人与慈父之间,她到底是选择了后者,忽然鼓足勇气,噙着眼泪颤声说道“我父于我有生养之恩,感情深厚,陛下既是知悉,仍要当面严谴,我实在不知是哪里好!” 皇帝脸色铁青,指着她说道“你、你、你说什么!” 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是被人顺从惯了的,何曾遇见过这等执拗愚黯、不肯相听善言的?他胸脯微张,深吸了几口气,到底是存有最后一丝理智,没有对宋都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只愤恨的往原地跺了一脚,转身就要往外走去。 宋都回想到几年前皇帝有很多时间陪伴着她、会跟她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欢笑,何曾这么厉声厉色过?如今闹成这样她心里也是酸楚至极,本是有些故意任性,但一见皇帝转身要走,那决绝的态度让宋都立时悔恨了起来,她伏在地上哀切的挽留道“陛下、陛下!” 郭采女在门外听见动静,暗道不好,立即抓住一名宫人的手腕,低声嘱咐道“快去鸳鸾殿请伏贵人!” 宋都被训,皇帝盛怒,这种情况下,除了万年长公主也只有伏贵人能在一旁劝上几句了。 皇帝听也不听,径直往外头走去,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嗡嗡’的声音,像是有几十只蜜蜂在庑廊下旋舞不停。殿外头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宫人宦官的惊呼声、慌乱的脚步声,甚至还有人在不远处敲起了锣鼓,像是哪里走水了。 ‘啪嗒’一物落在身后的桌上,宋都忽然惧怕的惊叫了一声。 皇帝回过头看去,却见一只手指长的青绿蝗虫不知从何处蹦了进来,趴在水壶的把柄上,轻轻晃动着头上的两根触角,两只闪亮发光的眼睛紧盯着宋都。 宋都半张着嘴,脸被吓得煞白,两行泪痕还挂在脸颊上,她直愣愣的瞪着那只蝗虫,一副想放声尖叫又不敢的样子。 突然,那只蝗虫强健的后腿猛然一蹬,往宋都身上跳了过去。宋都立时‘哎呀!’的叫了一声,连忙一手用手绢遮住脸,另一手仍不停的往前挥打着。 然而蝗虫并没有跳到自己身上来,宋都只觉身前光线一暗、似乎被什么挡住了。她悄悄将手绢露出一角,向外窥视着,却见皇帝弯着腰站在她身前,做出一副捕捉的姿势,伸出的右手正捏着那只蝗虫的翅膀。5s “好了。”皇帝将蝗虫捏在掌心,此时他那气盛的模样也消失不见,反是怜惜的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宋都的发髻,缓和了语气“回头让人将门户都关严实,过会儿就没事了。” 宋都惊魂甫定,连忙伸手捉住了皇帝的衣襟,楚楚可怜的说道“我怕……” “不要怕,一切有我在。”皇帝不得不又好言劝慰了几句,经过这突如其来的一遭,他面上的愤怒之色立时便荡然无存。皇帝脸上浮现温情的笑容,让宋都心安不少,全然未曾注意到皇帝捏着蝗虫的那只手握得紧紧地、将那只蝗虫生生捏死在手里“今天与你说的话,你都要记在心里,这次念你无知,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陛下……”宋都这才回过神来,正想借此机会求个饶、卖个可怜,让皇帝心软、收回早先的成命。 然而皇帝说完那番话后便直起腰,挣开了宋都牵着他的手,还是转身走了。 皇帝走后,郭采女才敢急急忙忙的带着人跑进来,一边指使着宫人关窗关门、驱赶跑进殿内的蝗虫;一边步趋到怅然若失的宋都身边,低声询问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郭采女忍不住叹了口气,当初还以为劝说皇帝求雨只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没想到皇帝的反应居然那么大。现在细想起来,这里头恐怕是有别的缘故,外间那些大臣劝不动,便将主意打到不知世事的宋都头上——或许还有些不怀好意的人从旁怂恿好面子的宋泓。 如今宋泓遭受罢黜倒还算事,宋都还能不能有以往的恩宠才是她们这些人所关注的大事! 可是见受到惊吓的宋都在背后苦苦挽留也挽留不住的态势,皇帝恐怕在这一次事情里是真的寒心了。 ‘诶!’郭采女怀抱着沉默不作声的宋都,不禁在心里埋怨道;‘这真是当得一个好父亲!’ 一边怀里的宋都忽然掩面大哭了起来,原来是她刚才只顾着担惊受怕,此刻心一静下来便回想到事情始末。虽然她仍未觉得这其中哪里做错了——但无论对错,往日素来怜爱她的皇帝却那样冷硬的呵斥她,这让她既是觉得心酸又是觉得委屈,仿佛以前所经历的一切都尽皆破碎了。 郭采女明白女儿家的心事,却又不知从何劝起,好在过会伏寿从鸳鸾殿姗姗来迟,她适才也是被突然飞进宫里的蝗虫吓了一跳、耽误了些时候。此时甫一进来便看到宋都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立即便心疼了起来,她平日把宋都当妹妹一样看待,自然是接下郭采女、抱着宋都好生安慰了一番。 期间伏寿还抽空向郭采女问了一番起因,当听见宋都的父亲宋泓送礼物进来、请宋都劝皇帝早在求雨一事上下决定时,伏寿心里便忍不住骂了句‘糊涂’。但碍于对方是宋都的生父,她也不好说人是非,只按捺下来,待听到宋都不明事理、一味的抬杠惹皇帝生气之后,这才开口训斥道“你啊!” 伏寿伸手拭去了宋都眼角的泪花,半是无奈的说道“你自进宫来便是坦率自然的童稚天性,幸而是陛下喜欢你这样,才容着你继续率真下去……可你今年都十三了,不用人说,也该长大懂事了。以后外间但凡有所求、所请的,一概不要理他……只安安心心的在宫里玩乐,不比关心这些烦恼事要好?” 宋都仍有不解,抽噎着对伏寿说道“如若不是阿翁,我才不想管这些事……我只是伤心,两年前我晚上偷跑去宣室殿,他都没有怪过我,还让我留下来、给我讲故事……如今能见他的日子越来越少,今天还……还……”说着,她又委屈的落下泪来。 “诶。”伏寿轻轻叹了口气,将下颌抵在宋都的头起相思与愁绪,伏寿自己一人的又哪里比宋都的少了?这么久以来都是自己默默忍受着,宋都到还能大大方方的向她倾诉,而她自己积攒的愁闷又能倾诉给谁呢? 兴汉室 第三百一十七章 胁肩低首 “无味於言,惟先生是听,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宠命。想-免-费-看-完-整-版-请-百-度-搜-”――――――――送石处士序 披香殿外。 郭采女见两人不再说话,与随着伏寿过来的赵采女对视一眼,悄然退至殿外的庑廊之下。 赵采女是伏寿身边最得力的宫人,性格跟伏寿一样稳重谨慎,但为人却比伏寿多了几分老练世故,也正是有她在伏寿身边,宫里的人才不敢随意糊弄性格好的伏寿。 据说她家以前是雒阳本地的豪强,因为董卓抄掠河南豪富,家破人亡,被托付给了不其侯伏完。伏完虽然念在与赵氏的旧谊暂且收纳,但在那个人人自危的时候,伏完也时刻担心受到牵连。最后适逢伏寿被选入宫,这才将赵采女一并送进宫中,既能有个照应、又能隐藏行迹。 赵采女自小受家世熏陶,兼之又年长,所以其城府、眼界比出身民间的郭采女还要深远。伏寿待她不薄,故而两人平时也视若姐妹,对宋都却是不喜欢对方小女儿的秉性,连带着也对宋都身边出身低微的郭采女也看不上眼,平时说话都是爱答不理。 郭采女是凉州边陲人,家里在很久以前便因羌乱迁居内地,低微的出身让她素来自卑。何况赵采女很有气概,她向来敬畏对方,每每站在一起说话总感觉自己低人一头,此时想着伏寿念着情面赶来劝慰、搭救,心里也有意在对方面前讨个好,联络一下感情,于是讪讪的笑说道“贵人之间真是情谊深厚,这次若非伏贵人,我真不知该如何相劝了。” “有情谊的确可贵,但是……”赵采女面色冷漠的转过头看,淡淡的看了郭采女一眼“在这宫中,帮得了一时,谁又能帮得了一世?总归还是要靠自己,若是有朝一日被人连累了,这区区情谊又算的了什么?” 郭采女表情僵硬、一时哑口无言,只见赵采女接着说道“我家贵人仁善宽厚,是最重情义的,但这也不是你时刻拿来利用的因由。适才来时若是陛下尚在,盛怒未消,就凭我家贵人不善辞令的性子,又怎能劝解的住?到时候一带连累,谁也救不了谁,你就满意了?无论你有没有想到这一出,单凭你只顾着你家贵人,而不想想别人,可见你眼里的情谊,也无甚可贵之处。” “姐姐误会了。”郭采女暗暗叫苦,连忙解释道“我死也不敢存这般心思!当时确是一时情急,只想着找个分量足、平日还说得上话的人前来劝解几番,以前到还有长公主在,如今长公主远在宫外,来往不便,我想来想去便想到了鸳鸾殿……”她见赵采女面带轻蔑,知道对方是恨自己差点连累到伏寿,又怕这件事会影响到今后宋都与伏寿之间的情谊,语气愈发急了些“姐姐若还不信,我真不知该如何洗这冤屈了。” 赵采女冷笑一声,她知道郭采女最是精明干练、饶有智计,若说对方想不到那么长远,她是一分也不信的。只是看在伏寿与宋都的面子上,赵采女如何也得保留一线颜面,是以告诫的语气说道“你为你家贵人奔走请援,我如何能怪你?只是你要明白,宋贵人自入宫以来便得陛下宠爱,一时口角激恼,何须人劝,过后就好了。可我家贵人……” 说着她无奈的摇了摇头,自嘲似得说道“以前的时候就谈不上有多少宠爱,自从皇后来了,便更说不上什么了。她若是受了冷遇,再想恢复,岂不比你家贵人要艰难百倍?” 郭采女此时隐然有些悔意,但并不服气,只是在赵采女面前极力表现得俯首帖耳的恭顺模样,一句话也不敢辩驳。 赵采女见她此时乖觉,心里的一股气也随之消了去,口中最后叮嘱道“下次再有这事,我可是断不能依的。” 依不依也由不得你说话。 郭采女心里不忿的自言自语道,面上却是点头称是,这时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在庑廊下款款走了过来,一头青丝绾在头上,不加钗钿,显得更加柔顺黑亮。这女子生得极美,尤其是那双顾盼生姿的眼睛,纵然郭采女身为女子也是忍不住惊异生奇。 若不是那女子穿着普通宫人的衣装,郭采女险些就误以为对方是皇帝不知何时收纳的妃嫔了。 “姐姐。”那女子娉娉婷婷的走过来,先是向赵采女行了一礼,然后再向郭采女招呼道“邹氏见过郭采女。” “这是年前选进的采女,是长公主择选给鸳鸾殿的。”赵采女淡淡的解释了一句,语气里有些微得意。 郭采女心里黯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邹氏不管两人的心事、情结如何,单只笑着说起了来意“贵人说今夜要留在这里膳宿,吩咐让方女去守鸳鸾殿。” 赵采女想起了什么,绷着的脸忽然抿着唇笑了“方女怕黑,贵人倒是存心会指派人。” “谁让她平日只知在廊下打瞌睡,又贪吃,都说她是入宫来享福的,贵人若不申饬一番,我可不依。”邹氏话里虽是带着埋怨,但眉眼之间却满是笑意,可见她与那人感情深厚。 赵采女无奈的笑着摇摇头,也不再理会一旁的郭采女,径直与邹氏走开安排去了。 却说皇帝从披香殿出来,登上车驾,径直往清凉殿去,途中又宣诏各大臣。等到了宣室以后,自司空赵温、太尉董承等三公以下,承明殿辅政诸臣尽皆在殿门处等候御驾。 皇帝大步登上殿阶,往人群中扫视一眼,发觉尚书令杨瓒依旧是告病在家、缺席未至,心里一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冷笑一声,迈步走进殿内去了。 众人皆被这一声冷笑弄得不知所措,心里惶恐不安,待依次稽首拜见、各自落座以后,皇帝才将手中一直捏到现在,已然死透了的蝗虫丢在中庭的地砖上,满是黑白浆汁的蝗虫极突兀又碍眼的躺在干净冰冷的地砖之上,深深刺着每个人的心――皇帝心里是有多恨,才会将一只虫子捏到现在? “真是好一番为国效力!” 随之而来的这声冷喝让所有人不敢安坐,尽皆拜伏请罪。 皇帝伸手任由留在殿内的穆顺用绢布给他擦拭手上的秽物,也不叫他们起来,犹自说道“去年便提起过今年恐有旱蝗,有些人不以为意,今年年初我又特下诏书,晓谕关中各郡,务以搜捕虫卵、殄尽螽斯为念。如今半年过去,仍不见地方清宁,倒是这蝗虫都敢飞到宫里来了!如此办事不力,这就是尔等整日里口口声声说的‘以天下计、以万民计’么?” 马日等人又羞又愧, 兴汉室 兴汉室() 第三百一十八章 秉彼蟊贼 “大田多稼,既种既戒,既备乃事。s:”――――――――诗经小雅大田 马日等人又羞又愧,那句‘为天下计,为万民计’正是前些日他们恳请皇帝出面祈雨时的托辞,如今却被皇帝一字不落的还给了他们。 见皇帝将责任推到自己这些宰辅的头上,意图借此发作,侍中、平尚书事杨琦心里不忿,直起身来,硬声硬气的说道“陛下容禀!臣等自奉诏以来,不敢懈怠,每日督劝各地搜捕虫卵,数月之间,便烧毁虫卵三四万石。倘或真是地方办事不力,三四月间便将有飞蝗残境,何至于到七月才有蝗群害民?” 太尉董承有意挑拨,故意说道“杨公,你的意思是陛下说错了?” “臣只是不欲见陛下如此武断,蝗群一日可飞百里,今日在此,明日复在彼,如何说是关中蝗?前日钟繇传奏,说是凉州飞蝗如云,风流过境,想来应是西来的蝗群。”杨琦本是刚介强硬的性子,此时有自谓占了理,冷眼看了董承一下,全然无惧“地方不乏良吏,终日为此奔波,劳苦尤甚,陛下所言,未免太让人寒心!” 董承没想到杨琦还真敢说,一时噎住了,待回过神来,又急忙向皇帝稽首伏下身去,打算就此劾奏。 皇帝这时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刚才失言,被杨琦抓住话头。他一开始本想趁机斥责一番、掌握主动,将这些人近日里占着有理、意图迫使自己服软的威风气势打尽,孰料杨琦心思敏锐,立即执言发难。这个时候皇帝自然不会说自己错了,他依旧寒着脸,冷笑道“朝廷要求搜捕虫卵的诏书难道就只传给三辅、弘农等郡么?那雍凉诸州岂非汉土?” 一番话将杨琦有意混淆的概念重又厘清,朝廷下达给地方的诏书确实是发放给司隶、并、雍、凉等州,但由于目前朝廷的重心是放在关中,旱蝗的主要受灾地也是在关中,所以杨琦才借此有意发挥。若说关中各地郡府都尽心竭力,有效遏制住了蝗群的形成,那么这次蝗群的来源地雍州刺史钟繇岂不是难逃其咎? 杨琦态度软了下来,开脱道“年初朝廷南下讨伐张鲁,兵马军资皆经由雍州,上至刺史、下至郡守,无不为此费心操持,其中有些疏忽也是难免。此外……”他顿了顿,又说道“蝗群源自何处,本无迹可寻,既是自西而来,便是从凉州始发,也犹未可知。” “纵然是效力于前方军事,这辖内民政的本分职事,竟也可以凭此耽误了?我记得此番大军过诸郡,沿途只叨扰了武都、汉阳这两个雍州郡府吧?”董承忽然笑了一下,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了一样。 马日也在一旁皱眉说道“别的不谈,单是这次听闻雍凉蝗群飞至,朝廷便另有诏书,责令各地扑灭蝗虫。如今其势不减,竟还愈演愈烈,飞到宫里来了,此事如何也得有个交代。” 还能有什么交代? 未央宫不比其他地方,政治意义重大,当年孝灵皇帝在温德殿发现一条青蛇都能引起外间众说纷纭,何况是这一群飞蝗入宫? 但皇帝显然不欲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掰扯下去,他岔开了话头,先提纲挈领,给事情定下基调“如今当务之急,首在于灭蝗!若是修德便能让蝗虫自去,那天下还要治民的大臣做什么?” 虽然皇帝改了规矩,以后凡遇到灾异都不会推卸给臣下,而是一力承受,但这并不代表他乐意会为了这些琐事频繁下罪己诏。 赵温熟知皇帝心意,又明白皇帝眼下的难处都是由自己而起,于是赶紧接口附和道“唯!光武皇帝在时,中兴之世,仍时有蝗起,可见此非妖异,而是天道自然。故光武皇帝有诏书讨除,其言恳切,保民农桑。今不妨出谒者为捕蝗使者,一如各地督派粮草之侍御史,督促郡府、百姓杀灭蝗虫。” “古有讨除螟蜮而不尽者,是人不用命而已。”皇帝点头说道,其实也无怪他心急,督劝地方官员组织灭蝗的诏书他下了不知多少次,迟迟不见有大的成效。虽然灭蝗事务的确艰难,但皇帝已然无法彻底相信地方官员的办事能力与效率了“谒者台多清正之士,此番由此择选能员,分赴各郡。” 如今谒者台长官谒者仆射之位空悬已久,迟迟未有任命,其下只有给事谒者赵咨、杨修诸人,相信这一次捕蝗使者的临时职事,会让彼等愈加用命,也会使某个人从中脱颖而出。 “黎庶多蒙昧无知,我听说时下有不少偏远乡村,事蝗如鬼神,轻易不敢杀伤。每遇蝗,皆跪伏祈祷,任由蝗虫啃食庄稼。”皇帝渐渐地与赵温一人一句、极有默契的将话题带了回来“此论实在荒谬至极,此番选派捕蝗使分赴下乡,不但要督劝灭蝗,更要晓谕事理,让地方百姓禁绝此等淫祠。害虫断绝生计,人人得而诛之,岂有供奉起来的道理?” “陛下睿鉴。”赵温拱手答道。 捕蝗使者的人选虽然落在谒者台的头上,但皇帝总有往新事物里打上个人烙印的想法,他说“捕蝗使者要总领一郡全局,其下捕蝗使则不同,他要亲赴乡里,与黎庶一同灭蝗。谒者台人手不足,姑且只安排到各郡,至于属下县乡,则诏告太学,初平三年入学的太学生若有敢于任事、愿意为国效力者,可自荐于阙下。” 如今距离皇帝重建太学已有快三年的时间了,由于皇帝将学制更改为五年,所以在初平三年第一批入学的学子仍需要一年多的时间才能参与选官的策试。此时皇帝是见彼等在太学待久了,心里难免会有些浮躁、或是远离民间疾苦,所以特意给了这么一个锻炼的机会。 当然,这种苦差事不是所有人都乐意去的,皇帝也只希望能通过这次筛选找出几个好苗子来,故此有意不提任何的待遇以及福利,在旁人眼中完全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只有真正忧心黎庶、或者有远见卓识的人才会选择正确的道路。 赵温等人知道捕蝗使都只是临时指派,事无则撤的职务,只要不给品秩,请这些太学生做‘临时工’也未尝不可,还能从中弥补巨大的人员缺口,提高统筹调度的效率,于是都没什么好说的,一一应了下来。 厘清职权的灭蝗‘专项小组’成立之后,接下来君臣之间要讨论的则是如何灭蝗了。 兴汉室 兴汉室() 第三百一十九章 捕蝗之术 “秉畀炎火古有经,始不扑除继无及。想-免-费-看-完-整-版-请-百-度-搜-”――――――――捕蝗谣 马日在皇帝这边吃了瘪,不敢再出头言语;董承也没什么好法子,坐在那里假装深思,不肯先发言。 赵温一时也像是为此事难住,说来说去都只是古人用过的一套陈腔滥调“蝗虫本无可怕之处,只是往往集结成群,变化诡谲,方使人生惧而已。然而天下所有的虫都是一类物,譬如蚁、蜂,没有不畏人易驱的,蝗虫亦是如此。” 董承像是很感兴趣,不由催问道“是这个道理,然则有何计可除之?” “天下之田皆有其主,若使百姓黎庶自救其地,未有不尽力殚精的。我听说飞蛾赴火而亡、蜘蛛就灯而织,可使夜设篝火于沟坎旁,驱虫纷至,且焚且埋,如是可殄尽矣。”赵温缓缓说完,轻吐一气。 利用生物趋光性来杀虫的法子古已有之,赵温说的这法子虽不新鲜,但经久耐用,也算是一个抛砖引玉的献芹之策。 有了赵温起头,董承自不甘居于人后,他想的法子最为狠厉直接“蝗虫初生、飞落在地,皆小众而害轻,民多不以为意,及长,乃无以为力矣。愚臣浅见,当勒令各地百姓、黎庶,凡有见蝗群,务必报官扑杀。若地主邻人敢荫蔽不言,则杖之。人告其官若受而不理、或受理而不亲临扑除、扑除未尽而妄称已尽者,亦依律罚罪。” 董承深谙皇帝‘治民先治吏’的意旨,不说如何灭蝗,单说如何督促负责灭蝗者,说的皇帝连连点头。 尚书仆射吴硕见状,立即附和说道“臣昔年无知,依陛下圣明睿鉴,方明虫乃卵生,于今蝗虫正炽,不免有飞落遗卵、以待来年者。故在捕蝗使除蝗之余,亦要多加探询,凡飞蝗住落处,应差人取掘虫卵,若取之不尽而致来年复生者,则以罪论处。” 董承与吴硕二人显露严苛本性,动辄杖责降罪,让马日、杨琦等士人大为皱眉,十分反感――偏偏皇帝又喜欢这一类的言论。 杨琦知道皇帝好实务,不想说那些‘蝗虫是乃天咎,务以修德自省’、‘除天灾者当以德’之类的虚言,又不想在董承等人的高压之下,捕蝗使人心忐忑,不敢用心效命。于是在想好了一番措辞后,杨琦沉着的说道“罚使人畏过,赏使人悦命。太尉所言皆为惩处,未及地方用命捕蝗,如何封赏等事,臣以为不可。” 皇帝也不想因此打击地方的积极性,刑罚的作用只是威吓,主要还是以利益驱使“赏与罚缺一不可,此次除蝗添入吏部年终考评,除此之外,也要有金帛等财物赐下。” 说罢,他想了想,忽然有了个主意“官府催促,虽说是好事,但于黎庶来说,到底是件烦扰之事。何如诱之以利?譬如以五斗蝗易一斗粟,时下黎庶深受旱情之苦,朝廷总是要以麦粟接济,倒不如以此诱使捕蝗,岂不一举两得?” 董承眼前一亮,深觉这是个两全的法子,兼之又是皇帝提起,如何不随声附和? 倒是赵温忽然沉吟道“此法虽妙,但也难保不会有奸吏趁机牟利,从中倒卖。” 皇帝正好想到了这里,如今市面上的麦粟一石值数百钱,若是将蝗虫与麦粟直接挂钩,难免不会有人上下其手――譬如将收来的蝗虫偷偷送出去,转回来再换粮食。 吴硕知道这是表现的时候了,他立时说道“只要将当天收来的蝗尸集中称量,当众焚毁,由捕蝗使、亭长等员签发凭据,各定其责,便可无虞。” 如此一来,等若是提高了犯罪的成本与难度,皇帝轻轻颔首,同意了这个法子。 杨琦在一旁趁热打铁,继而说道“追捕飞蝗,必然会损坏田间禾苗,如此愈劳百姓。今岁既有免税在前,官府不妨以其价赎买之,以慰人心。不然,何人甘愿捕蝗者践踏自家田地?” 赵温甚为动容,他只知杨琦性情耿直强项,但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大族士人,喜欢引经据典、仗着家世与名望时不时给皇帝点颜色。却没想到这样一个人,居然也能关注到如此细微之处,若不是心存百姓,就算是能想到这一点,也未必会主动去想法解决。 这样想着,就连皇帝心中也不免对杨琦高看了一眼,连带着弘农杨氏,似乎也不是一无是处了。 杨琦说完后,沉默已久的马日为了表示自己的能力,也搜肠刮肚般的说出几个建议,他精通经术,满脑子都是‘修德内省’这一套话,更认为多杀蝗虫有伤天和,对董承、赵温等人的法子不以为然。但皇帝已有言在先,他也不会糊涂到故意忤逆,只得勉强说出几个可有可无的建议,权当应付了事。 治民本非荀攸所长,加之其又非三公,不说也没什么,所以荀攸在一旁宁可藏拙,也不愿为了进言而进言。 皇帝见除蝗的事务有了大致的方略,心境顿时安定了不少,即刻吩咐吴硕将今日议论的内容整理出一份章程,用来让捕蝗使以及各地官员身体力行。其实除了这些法子以外,皇帝知道还有豢养鸡鸭吃蝗、以及人吃蝗的法子,只是在这个时候,豢养鸡鸭不仅来不及,而且小家小户,普通百姓家养的鸡鸭一天又能吃多少斤蝗虫? 至于将蝗虫食用的法子,最常见的不过是油炸,可一般黎庶谁家又舍得浪费油?皇帝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想法,一边是要改进食用的方法,一边是观察这两日的时局,再将它拿出来。 此间话完政事,皇帝忽又提到旁的“给中散大夫宋泓的惩处,尔等都接到了?” 董承顿时一个激灵,出声答道“臣等既奉口谕,便立时责成中台拟诏,如今诏书已然发下。” 同为皇帝的丈人,董承向来视中散大夫宋泓、城门校尉伏完为竞争对手,只是伏完向来安分守己,董承一时找不到错处,唯有宋泓不知收敛,常以宠妃之父自居。董承早就看其不惯,今日虽不知道是为了何事,但一接到穆顺带来的口谕,他便迫不及待的让吴硕拟诏发下,也不曾顾及马日、杨琦等人阴晴不定的神色。 此时被皇帝提起来,饶是适才屡出良谏的杨琦,心里也不免惴惴了起来。 兴汉室 兴汉室() 第三百二十章 隐水暗伏 “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5s”———————— 好在皇帝也不为难他们,只是点到即止:“我也不是听不进直言规劝,杨公强谏过我数次,哪次我不是虚心接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杨公是孝灵皇帝都夸赞服膺的大臣,我尚且如此待之,更遑论其他?” 众人都知道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近来为了求雨的事,司徒马日磾、侍中杨琦没少向皇帝进言陈说,就连太尉董承都别有用心、时不时的凑在后面附和几句。出于种种考虑,皇帝不愿在舆论的胁迫下祈雨,但此事毕竟是皇帝不怎么占理,一直拖下去,难保不会有人在私下里嘟囔,说天子不在乎生民死活,连祭雨都不肯。 久而久之,就连皇帝最得力、最受用的亲信大臣,司空赵温也是心里不安,有些顶不住压力,顺着舆论不咸不淡的劝了两次,私下也曾请示过皇帝;是否先派三公去祈雨,一步步按流程来,总比僵持着要好。 皇帝这两天正在考虑赵温的提议,只是他不肯轻易妥协,非得在惩处宋泓之后才下决定。如今正好遇见蝗群成灾,皇帝更有了转移注意的借口,事情便又能拖上一阵了。 杨琦听了皇帝的话,难得挤出几分笑来,淡淡道:“明天子在上,臣敢不竭尽智力?” “好了。”皇帝这时摆摆手,站了起来:“只要诸公勤劳国事,一起齐心协力,挺过这次旱蝗,就是雨过天晴、诸事顺遂了。” 事已至此,马日磾也不好再说什么,便跟着皇帝的动作与董承等人一同站了起来,向皇帝应诺告退。 荀攸站在末尾,在离去时意味不明的往皇帝看了一眼,似乎有话要说,但皇帝视而不见,竟像是不曾发觉一般。 皇帝站在原地目送众人依次退下之后,又派穆顺出去打听了一番情况,才知道这次闯入未央宫里的蝗群并不严重。毕竟蝗虫大都喜欢田野垄亩之地,很少会选择进城去人多的地方,只是许多宫人突然被蝗虫吓了一跳,这才引起不的骚动。这个时候早已被黄门令、掖庭令等人组织宦官、宫人将其分别扑灭了。 “伏贵人去披香殿了?”皇帝听到穆顺传来的消息后,先是一愣,随即点头道:“也好,她们姊妹情深,且由着她们去吧。” 他决定将宋都冷落一段时间,让她长个教训,免得她以后再糊里糊涂的犯下错事。5s这一次是皇帝念旧情,没有对宋都进行责罚,但人的旧情就如杯中的水,总有倾倒一空的时候,皇帝与宋都是如此,何况伏寿与宋都之间即使情同姊妹,又能维持多久呢? 皇帝正如此想着,忽然对穆顺说道:“皇后那里怎么说?” 穆顺难得见皇帝关切皇后的起居,其实他也正想说起此事:“皇后说已使人在掖庭、永巷等处捕杀蝗虫,椒房一切安好,请陛下处理政事要紧,万勿挂念。” 皇帝知道董皇后向来是知礼懂事的,比起尚且稚嫩的伏寿来说,倒是更能胜任处理后宫事务的职责,只是如今皇帝身边没什么女人,也还没到真正需要争宠的时候,暂时的安宁并不能说明什么。他点了点头,向穆顺嘱咐说道:“你一会去传话,今晚去椒房殿用膳。” 穆顺面色不改,赶紧答诺,就像是应下了极为平常的一件事。 “另外,你再去知会太官令,让他们捉些蝗虫,看看这些虫子怎么个简易的做法才能入口为食。”所谓君子远庖厨,皇帝自然不会亲自去试验怎么烹制蝗虫,将他交给膳房的人来做是最好不过了。 穆顺愣怔了一下,犹豫着说道:“陛下,宫里不乏珍馐,这蝗虫又是害物,让太官去烹制,未免也……” 他以为皇帝是出于猎奇,想品尝一些没有尝过的东西,毕竟这时候食物种类匮乏、烹饪方式单调,皇家的御膳再怎么丰富也满足不了皇帝来自后世的一颗老饕之心。 岂料皇帝却不是向当初命汤官制作酸梅汤等物那样、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舌,而是为了外间的灾民。穆顺自也是贫苦人家出身,只是入宫以来见惯了皇室奢靡的生活,渐渐忘记了当年艰难的岁月,此时被皇帝提起来,穆顺心里勾起了一丝回忆,眼睛发酸,连声应下。 没过一会,平准令贾诩便在殿外求见。 贾诩前段时间与均输令麋竺一同筹划了平抑关中物价的行动,如今颇见成效,以骆伯彦为首的商贾被捉拿入狱,物价逐渐回落,贾诩手头上的事务也就跟着轻松了许多。 皇帝顾自在席榻上安坐,他知道贾诩求见是为的什么,不待对方发言,自己便抢先说道:“这次飞蝗,虽然可以将祈雨一事暂且押后,但骆伯彦等奸商一时却是判不得了。” “臣也是这个意思,飞蝗入城,扰乱人心,若是朝廷再行酷法杀人、牵连广众,恐怕会招致非议。”中庭上还搁着那只没来得及清扫掉的蝗虫尸体,贾诩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阵,然后一脚迈过,向皇帝稽首行礼后,坐在一边的席榻上,淡淡的说道:“索性事情未毕,仅是判处彼等商贾并不足以使陛下如愿,还得思及长远” “我本也没想过一劳永逸,那些商贾自从骆伯彦等人被缉捕入狱,便兔死狐悲,不敢开门兜售。搞的民间虽然粮谷的市价下来了,但根本没有多少在卖,反倒是在暗处的私相售卖,谷价依然高涨不断。”皇帝无奈的摇了摇头,纵然是他的权力再大,也敌不过最基本的价值规律与自发的市场行为。 要想推行宏观调控基本物价的制度、重新订立规范的市场秩序,还是任重道远。 “这只是患。”贾诩显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轻声说道:“有太仓与均输监定量发放、售卖粮食,保证最贫寒的黎庶吃得上饭,人心就乱不起来。” 见皇帝点头不语,贾诩沉吟了一下,忽然说道:“如今旱蝗看似势大难制,其实上有朝廷一心治灾,下有地方绸缪在先,灾纾难解,不过时日长短而已。想来若是入秋雨至,灾祸便可消于无形,是故如今最值得忧心的,仍还是关东。” 第三百二十一章 视事如纹 “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矣。”———————— 皇帝立即提起精神来,这些天他虽然一直忙于关中受灾、益州新附的事情,但对于关东的情况却是一刻也不曾疏忽过。他此刻没有余力插手关东的时局,但明面上有前将军朱儁、汝南太守刘艾等人为他坐镇地方,保持朝廷的存在感;私底下又有贾诩派去的平准监探子借助游荡四方的侠客,在河北、荆州等地源源不断的输送隐蔽的消息。 再凭借着前世的见闻与记忆,皇帝可谓是足不出户,却将关东局势了然于心。 “刘艾已经传来奏疏,言曹操已兵出泰山,南下琅邪。”汝南太守刘艾与沛相田畴是皇帝放在豫州的亲信,他们既是防御袁术的扬州前线、又是制约徐州与兖州的钉子。前将军朱儁虽然仍兼任着豫州刺史,但也是个精明事故的人,主动将豫州的民政交给刘艾打理,自己只顾着河南一带,所以刘艾便时常给皇帝传递消息,充作耳目。 刘艾的奏疏是昨天下午传进宫来的,用的是密奏形式的封事,所以没有走承明殿的流程,第一时间放在皇帝案头。皇帝适才心情烦闷,除了因为祈雨,其他的还是因为这个,他想起荀攸欲言又止的神情,脸色不由淡了下来,轻叹道:“曹孟德到底是心存顾虑,见二袁有合流之势、对抗朝廷,心里还想着观望局势……这所谓的‘忠臣’尚且如此,遑论其他?” “当年曹操一无所有,麾下只有若干兵马,凭着腔中热血,便敢只身追讨董贼。5s”贾诩轻轻一笑,说道:“如今曹操坐拥兖州,兵马数万,俨然一方诸侯,再让他舍尽身家、倾心护国,倒是未必了。” 皇帝拿起茶碗,浅浅的抿了一口,轻描淡写的说道:“人心如此,有了基业与势力,便都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当年英勇孤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贾诩沉默了一下,皇帝的话里似乎意有所指,让贾诩背后微冷,然而他的沉默只有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常态:“曹操此时的身家全仰赖袁氏施予,袁本初几次行文不许其以相帮袁谭的理由、迈入青州地界,可谓防之如虎。曹操最是审明利害,如何愿意开罪袁氏?他此番南下琅邪、作势阻断徐州,便是尽可能的为陛下示好了。” 如今天下的局势逐渐明朗,形成以二袁意图合流、打通冀州与扬州之间的联系,互通声气,与坐拥西陲的朝廷分庭抗礼的局面。5s二袁若是占据了青徐,那么两家就可以连在一起,彼此攻守进退,就会变得很难对付。居于两者之间的徐州就成了最关键的位置,而曹操的举措,却毫不掩饰的表现出其想做能轻易影响成败的、关键势力的野心。 “徐州我已有刘备,他再想将人踢走、自己顶上,这就是对朝廷的示好?”皇帝放下茶碗,见贾诩低垂着眼,便示意对方不用拘谨,只管喝茶解渴,再冷声说道:“曹操此人分寸倒是拿捏得好,知道朝廷容忍他的底线在哪里,若说他是凭空猜的,我却是不信。” 贾诩其实并不渴,碍于王命,不得不象征性的拿起茶碗作势欲饮,此番正好将拿起的茶碗放回手心,慢吞吞的说道:“刘备不善军事,抵御袁术尚且吃力,何足以托付东方之事?荀君也是为了朝廷着想。” 皇帝并没有说是谁在暗中与曹操有联系,但荀氏与曹操麾下的门客都是同出颍川,荀彧更是曹操的心腹幕僚,皇帝为了笼络曹操,默许荀氏之间的信息交流,这一点贾诩是知道的。但是荀氏经营了那么多,却还是没有让曹操彻底下定决心脱离袁氏阵营,这其中的功用不免让皇帝有些失望,连带着语气里也不自觉的透露了情绪。 但贾诩却开口为荀氏开脱,这倒让皇帝微感讶异,不过想想也是,贾诩何等谨慎心的人,轻易不说人是非,那会这么急躁。 皇帝略一定神,说道:“适才诏承明殿诸公议论治蝗,荀君还想留下与我单独诏对,我那时心里正为此事厌烦,故不愿见他。等晾他一阵子后,再诏他入内,让他私下联系曹操不假,但若连为谁谋事都忘了,我可不许。” “谨诺,荀君睿智明达,自然不会有负于陛下。”贾诩难得为荀攸说了几句好话后,轻轻别开这个话题,另外问道:“窃不知陛下于关东事,可有谋定?” 皇帝目光凝了一瞬,说道:“曹操这回是要试我与袁绍二人的心胸,我岂能不遂其所愿?着即命刘艾、田畴二人领兵南下,先将仍在袁术手中的沛国、汝南部分县城收复,不要去插手徐州事务。” 贾诩到底是没有喝下那碗茶,他放下茶碗,拱手附和道:“陛下睿鉴,刘艾等人若是按兵不动,曹操难免不会心存顾忌,不敢放手施为。此着既能策应刘备在淮南的战事,夹击袁术、又能让曹操放心,明白朝廷的大度。” 皇帝冷笑一声:“他若是明智,就不会将刘备逼的太绝,等那时朝廷再给他授镇东将军,刘备转任他职即可。我笃定以袁绍的心胸,未必会容忍曹操夺了他囊中之物。这时候曹操若还下不了决断……”说着,皇帝目光骤然一寒:“我也不是非他不可!” 酝酿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句话,贾诩微不可察的吁了口气,有些心满意足。 对于荀氏乃至于颍川士人的盘算,贾诩心知肚明,虽然他与荀攸一直斗而不破,但也不会眼看着对方的势力做大。更何况,他现在做的这些都是一步步为皇帝筹算,有功利于朝廷,即便皇帝心里清楚,也不会说他什么。至于琅邪王在国内的动作,也在皇帝的容忍范围之内,眼下也还不是袒露的时候。 贾诩眯了眯眼,思忖的目光注视着茶水中的倒影。 “近来关中多难,上个月又出了地动、日食,难保不会有人借机生事,中伤朝廷。民间的物议,你得为我盯好,尤其得留意着河北。”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贾诩一眼。 贾诩身子一震,立时回过神来,离席应下。 第三百二十二章 神人授剑 “夫刀剑之由出,已久矣。5s前王后帝,莫不铸之。”――――――――古今刀剑录 冀州,渤海郡。 一柄长剑静静地躺在袁绍身前的桌案上,剑的底下垫着血红色的锦缎,剑光宛若明月秋水,流畅柔顺、毫无阻滞,带着凛然寒意,仿佛是一条在冰窖里封冻已久的玉、又像是沉睡的蛟龙。 正凝着目光看剑的袁绍微微眯起了眼睛,像是怕被这柄宝剑的寒光照进他如渊潭般的眸子深处。 宝剑除去剑柄,全长三尺六寸,重约一斤五两,剑格是一块纯白无瑕的美玉、雕琢成一只兽首模样,剑柄缠住鲨皮。剑身修长完美,锋芒毕露之余,又不失其华贵。最让人出奇的是这剑刃的末端有一处金色的篆体铭文,其上端正的刻着‘思召’二字。 袁绍一手握住剑柄,稳稳地将其平举胸前,另一手从袖中掏出一张丝帕,他将丝帕拿到宝剑的上方,然后松开手,任其飘然落下。丝帕悠悠飘落在剑身之上,中间仿佛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丝帕却很是自然被剑刃分成两半。 几乎不染纤尘的剑刃反射着室内的灯光,也如镜子一般照出了在座众人屏息静默的神色。5s “恭喜明公收得宝剑!”郭图首先打破沉默,在席上躬身拜倒。 逄纪、荀谌等一行人也跟着拜倒称贺。 田丰皱着眉头,似是在犹豫要不要打断眼前这副士人之间最寻常、也毫无意义的‘鉴宝’活动。 沮授担忧的看了田丰一眼,袁绍的为人就是这样,最喜欢借由谈论一件不相干的士人雅事,来慢慢引出正题,即便是当年关东联军商议进讨董卓,袁绍也要不紧不慢,更是持一新得的玉印与曹操把玩――最后致使曹操拂袖而去。 正如当年的玉印,此时的宝剑想必也是同样,袁绍如此大张旗鼓,绝不只是让人鉴赏他新得的宝剑而已。田丰若是学曹操拂袖而去,或是直言恳谏,不仅会拂了袁绍的兴致、更会给某些人中伤的契机。 好在田丰见惯了袁绍的行事作风,此时竟生生的忍了下来,倒是让沮授、郭图诧异了一下。 袁绍面上并无喜色,只微微点头“说起这剑的来历倒也是桩奇事,昨夜我见庭间月色澄明,于是披衣下榻,在庑廊下随处走动,赏玩月色……” 郭图等人立即做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期盼着袁绍继续往下说,而沮授却清楚无误的听见身旁田丰好像不耐烦的深吸了口气。 袁绍不急不慢,慢条斯理的把剑放下,拿起酒碗轻抿了一口,淡淡说道“后来不知怎么,我见有一男子身着白衣,立于庭间,其容颜俊秀,恍然如神仙中人。此人见了我,便将腰间宝剑解下,捧交予我,我刚一接过,便突然惊醒,原来我不知何时便靠着廊柱熟睡了。” 说到这里,袁绍有意无意的扫视了一遍众人意味不明的神色,放下酒碗,嘴角含笑“等回到卧榻,却见一柄剑正放在床上,我拿起一看,可不是梦中那柄?” 众人沉默了一阵,就连最爱奉承袁绍的郭图此时也迟疑着不敢接话,场面静了半晌,郭图方在袁绍的注视下缓缓斟酌着措辞“明公得遇神人授剑,实乃吉兆。” “是啊。”袁绍的声音沉了下来“只是我苦思良久,却不知道这剑铭‘思召’是什么意思。诸君皆博学明达之士,不妨为我解之?” 饶是郭图向来大胆,此时也不由脸色一白,不敢答话。他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身后的逄纪、荀谌等人。田丰看到这副景象,心里嗤笑,一颗躁动的心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袁绍见了这副模样,知道他们心里都有数,但就是不敢说,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没过多久,人群中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突然起身说道“思召者,是思‘绍’者也,这剑有明公的名讳,是天授明公,降下大任。” 郭图、田丰等人顿时一惊,纷纷转身回顾,却见那男子正是冀州巨鹿人、主簿耿苞。袁绍自入冀州以来,大肆征辟本地士人以笼络人心,譬如以田丰、沮授为治中、别驾。如今田丰与沮授已是冀州士人的翘楚,手握重权,而权力不弱于从事的主簿耿苞却始终默默无闻,声名不显。如今他这一番话让自己骤然成为众矢之的,许多人都意味深长的看着耿苞,心里五味杂陈。 这天下自夏朝以来,历经夏商周数朝迭代、上千年纷乱,多少奇珍异宝流落在野,捡到前代遗物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若是寻常物事,郭图、逄纪等人也不会这么如临大敌,当个稀奇说一说也就过去了。 但是‘偶得宝剑’却非同一般。 上一个有类似遭遇的人,是在南阳鄂山得到一剑,上有篆铭文,其文曰‘秀霸’,后来这个人便是中兴汉室的光武皇帝。再上一个,也是于南山得意铁剑,上有大篆铭文,其文曰‘赤霄’,这人便是开创四百年汉室基业的高皇帝。 光武皇帝与高皇帝得到宝剑的故事太过传奇,但却不可否认因为他们的际遇,导致‘偶得宝剑’这一事件被添上了浓厚的政治色彩。 何况袁绍手中的是有他名字佩剑,意义非同一般,用心更是昭然若揭。 郭图禁不起这样的试探,正想装个糊涂、设法应付过去,没想到却被耿苞一言捅破,这下便是装傻都不成,更是非要表态不可了。更何况不说倒还好,耿苞一旦抢先,倒显得郭图畏缩胆怯了。为免让袁绍对他有所不满,郭图只好讪笑着补救道“原来如此!在下愚钝,竟是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意思,既名‘思召’,便是‘神人思召’之意。” 逄纪等人见郭图说话了,也都你言我一语的附和了起来,只是说话间语气不是很足,明显有些言不由衷。 袁绍察觉到了众人勉强为难的态度,眼底神采一黯,忽然笑道“什么‘神人思召’?不过一把宝剑,我府中又宝剑数百,虽不比它锋利,但终归是把像样的剑而已。”说着,他就真的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将剑拿给一旁侍立的婢女,将宝剑好生擦拭了一番,放入匣中封存。 兴汉室 第三百二十三章 唯亲是任 “天下至不仁之事,其始为之者,未必不托于义以生其安忍之心。5s想免费看完整版请百度搜”――――――――读通鉴论卷九 郭图这时才发觉身后已然出了一层冷汗,袁绍突然拿这把剑说事,显然是借机试探他们的态度,郭图、逄纪等人都是响应袁绍号召,从颍川跑到冀州的士人。虽然他们或多或少与袁氏有过恩义,愿意投奔袁绍门下,最多是想接着辅佐袁绍匡扶汉室,建立一个纯粹的士人朝廷。虽然随着天下时局的愈发混乱、以及袁绍势力的逐渐膨胀,有些人也不免会起了些别的心思。 但是想归想,做归做,可若真要堂而皇之的说出来,郭图等人却又是犹疑不决了。 毕竟汉室四百年的余威仍旧如阴影般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关中的天子也不是暗弱无能的庸主,天下之事尚有翻覆之机,郭图等人没必要为了袁绍自绝后路。 袁绍也知道会得到这么一个结果,早在当年顿兵壶关的时候,他就以‘五行德运’一事试探过众人心意,那时的答案尚且模棱两可,何况是现在?不过当时郭图好歹还会为他说出‘国家无人君之象’这样的狂悖之言,这时候却只会瞻前顾后,顾虑重重,让袁绍好不失望。5s “明公。”田丰见婢女抱走了剑匣,急于将此事告一段落,拱手说道“青州的军报来了已有二三日,事情急迫,近来又颇多不平之事,还望明公早下决断。” “是啊。”郭图难得附和了田丰一句,作为颍川士人看好的袁氏继承人,郭图自然也要为袁谭之急而急“大公子从青州传讯来,欲南结吕布、昌,暂时驱其前行,借他们之手与曹操交战。一来可以使明公与曹操之间留有余地,以便日后和解;二来也好趁着青州修养军旅,给徐州添些麻烦,不使曹、刘……或者后将军坐大。” “嗯……”袁绍几乎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很是疲惫的往后靠在凭几上,缓缓说道“我实在没想到曹孟德会违逆我啊。” 现在哪里是谈旧情的时候! 田丰心里忍不住暗骂了一通,面沉如水,端坐在席上只是略微躬身,算是行礼了“曹孟德心怀大志,自得兖州后便势大难制,此番若是让他得了徐州,联合兖、徐之地,阻断南北,实在非我军之福。5s” 袁绍皱了皱眉,虽然知道田丰秉性如此,但还是有些不喜田丰这副态度。但眼下时局微妙,袁绍还是容忍了下来,未曾发作“显思的这个计策深得我意,可见他在青州长进了不少,虽说犯下错判战机,致使麴义兵败,但兵家无有常胜不败者,只要达到了目的,就不算大过。” 正说着,袁绍的眼神在郭图、荀谌等人的脸上扫过,郭图面色不改,拱手道“明公说的是,大公子初入青州时,其地唯有平原一郡而已。短短数月,便北击田楷、东逐吕布,耀兵海隅,使豪强归心,百姓欣然拥戴。足以见大公子心智材力,不愧是明公一手教养,今后安集青徐,为我军助力,明公大可无忧矣。” 郭图将袁谭的功劳全推给了袁绍这个当父亲的,虽然袁绍并不是很喜欢这个长子,但他却喜欢听好话,于是得意的笑了起来“我也有这般想法,如今显思只是都督,要治理青州,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我有意举荐他为青州刺史,管理青州军政事务,高览、麴义、崔巨业等将归其调遣。” 袁绍对于膝下子嗣的前程显然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心中对他们的安排也初步有了一个雏形,此时正好将其慢慢推行出来。 田丰忽然皱起眉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若是以大公子为青州刺史,臧子源那边又该如何交代呢?” 此时的青州刺史臧洪虽是袁绍所署任,但严格意义上并不算是袁绍的部下,臧洪是名将之后,在中原很有名望,当年酸枣会盟,举兵讨董,各路方伯皆不肯当出头鸟、纷纷辞让,于是共推臧洪。臧洪也义不容辞,当即升坛,歃血为盟,说了一番慷慨陈词,让在场的各有异心的刺史郡守说得激奋不已。后来随着各种原因以及局势的变化,联盟的首领渐渐的成了袁绍,而臧洪则因缘际会,留在了袁绍幕府。 袁绍当初一是顾忌着臧洪的名望,不敢怠慢、二是腾不出手去应付青州,只好表臧洪为青州刺史,让他开辟第二战场,抵御青州的田楷。如今袁绍实力不再是刚得冀州时的心谨慎、如履薄冰了,而他又对臧洪的名望、实力深为忌惮,此番得到了机会,正好将其调离。 不过臧洪好歹是颇具名望、当年组织过联军的忠义之士,袁绍要动他还得费一番心思与口舌“臧子源的去处我也想到了,我记得他当初才去青州不久,青州便‘群盗奔走’,可见其治民之能。正好田芬近来说东郡仍有不少黄巾余贼,我打算让他改任东郡太守,治东武阳,即日起撤离平原。” 此言一出,田丰、郭图等人俱是眼前一亮,不住颔首。 田芬虽然顶着一个兖州刺史的名头,但手中几乎没有任何实权,就连州治所在的东郡都是由曹操的亲族、折冲校尉夏侯担任太守,无论做什么事都在人家的掌控之下。如今袁绍几乎要与曹操决裂,东郡与冀州接壤,位置关键,自然要将事权拿回来。 “据传报,夏侯现今驻兵泰山,并不在东郡,臧子源大可趁机为明公入驻此地。”郭图缓缓说完,抬头看了眼袁绍,对方似乎仍沉浸在曹操背离的失落之中。郭图犹豫了下,进言说道“曹孟德如此作为,可见此子野心不,以后必是不甘居于人下!明公要早做筹算,万勿因旧谊而误了大事。” “我知道。”袁绍摆了摆手,眼睛盯着桌案上喝了一半的酒碗,语气平淡、似在喃喃自语“不然也不会在兖州做的那一番绸缪……” 兴汉室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不预则废 “言前定,则不;事前定,则不困。5s手机端”――――――――礼记中庸 “陈公台自边公死后,便对曹操心存不满,此番投奔明公,欲以兖州相报,正是天赐良机。”田丰微微躬身,沉着的说道“眼下曹操大军集结泰山、琅邪等郡,腹内空虚。只待陈公台设计,与我等内应而外合,兖州便轻而易得。” 边让是兖州名士,素来恃才傲物,不仅轻视曹操阉宦后人的身份,更大张旗鼓的与曹操的对头兖州刺史田芬结交。田芬是冀州豪强出身,背后靠着四世三公的袁氏,在边让这样的士人眼中,无论是身份还是名义,都比曹操更适合治理兖州。于是受到边让的影响,许多兖州士人的立场开始摇摆不定,曹操深感威胁,最后寻机将其杀害,连带着还惩处了许多士人,压下了这股歪风。 然而自边让死后,兖州士人皆兔死狐悲,对曹操的举措愈加不满。尤其是陈宫与边让情谊深厚,虽然明面上没有显露半分,但私底下却早已对其离心。 兖州刺史田芬在兖州待了两三年,虽然没有得到袁绍的全力支持,在具体的民政上插不了手、被曹操的手下架空;但却并不是默默无闻,什么也没有做。长久以来,田芬一直深耕于兖州的士人之中,对兖州盘根错节的人物关系摸得门清,边让当年看好他,为他招徕了大批士人,虽然最后被曹操阻断,却间接将大部分中立的兖州豪强推到了他的身边。 “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田芬在兖州看似无所作为,其实在背后给曹操埋下了隐患啊。”袁绍瞟了田丰一眼,漫不经心的说道。 田芬与田丰是同族,早在田芬被朝廷授命兖州刺史的时候袁绍心中就不如何乐意,认为这会助长冀州士人的气焰,所以始终不愿意给田芬多大的助力,默许曹操将兖州据为己有――这也算是给丢了州牧之位的曹操一个补偿。 然而让袁绍没想到的是,名不经传的田芬居然会在这一两年的功夫为他笼络到许多兖州士人的支持,若说这背后没有田丰等人的安排,袁绍是断然不信的。只是如今时移俗易,出于团结手下、一致对外的需要,纵然袁绍也不得不改变初衷,启用田芬这颗闲棋。 田丰毫无顾忌的与袁绍对视,正要搭话,一边的沮授抢白道“当初留下田芬在兖州,本就是为了牵制曹操,不使其坐大,以为不测之计。如今正好发挥效用,为明公解决此间忧患,可见当初明公果决,令我等服膺之至。” 沮授的性格耿直比田丰还不遑多让,此时居然肯在袁绍面前说这么多好话,不喜巧言令色;另外,田芬之所以能有这般气候,与沮授的苦心运筹是分不开的,此时却将功劳都算在袁绍的账上,这让田丰不由皱起了眉头。而在袁绍等人眼中,却将此看作是田丰与沮授二人关系亲密,冀州士人同气连枝的象征,心里不由得更忌惮了几分。 “曹孟德是我故交,我本也没想过刻意去防范他、算计他。”袁绍摇了摇头,悄然敛去眼底一丝锐意,身子往后一仰,不动声色的说“谁让现下形势不由人意,兖州实乃中原腹心,四战之地,总得留在亲近人手上我才得放心。”他默默的盯视着酒碗,轻声道“陈公台既然有意叛变,可有什么打算?” “其已经说服了兖州从事中郎许汜、王楷等一行人,只要明公兵马一出,兖州济阴、任城、东平等郡国皆会云集响应。田芬本就是朝廷封拜的刺史,有他出面,不出月余便能安定兖州。”田丰在此事上操心最多,对此事也尤为热衷,他在一旁积极进言“只要这次拿下兖州,明公便能集结冀兖青三州之力,再一举荡平公孙瓒,收幽州突骑为己用。到那时别说后将军,就算是收复西陲的朝廷,也未必是明公的对手。” 关中之地早已因为连年的羌乱而搞的贫瘠不堪,并州、雍凉等地也不是什么人口密集的所在,朝廷治下也就一个新得的益州还算富饶,纵使这两年修养生息,也比不上人烟阜盛、土地丰腴的冀州。在袁绍等人看来,朝廷如今虽然已有四州之地,但都不是什么好地方,听说最近还在闹旱蝗…… 袁绍暗自转换着心思,田丰对他绘了不止一次蓝图愿景了,远的不说,就说最近在并州、河东的图谋就让他无功而返。而这次田丰再度对他描绘愿景,吃过这一套的袁绍早就没有多少动心了,不过该表的态还是得有“田君所言深得我意,只是我如今要备战公孙瓒,连青州哪里都照顾不来,如何还能腾出手去兖州?” 郭图瞅到了袁绍的眼色,跟着忧愁道“是啊,那曹孟德应是也料到如此,所以才敢调走所有能战之师,露出腹心吧?” 沮授察觉到了郭图话里的陷阱,正想出声转圜,冷不防突然听见一边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有人将茶碗重重的磕在了桌上。这声响动十分突兀,众人一齐将视线转向某个角落,只见那人赧然一笑,向众人告罪。 这么一打岔的功夫,沮授不知怎么迟钝了一瞬,而田丰也已经回过头接口说话了“明公不是已让臧子源任职东郡了么?其麾下有兵马数千,足以为田芬前驱,再者,臧子源曾被张孟高辟为僚属,彼此‘君臣义结’,张孟高是张邈之弟,有这一份渊源,陈留郡也将倒向明公。” “陈留郡不归张超做主。”袁绍眼神闪烁了一下,提起曾经的好友张邈,他的语气不免有些冷淡“张邈倒是与曹孟德交情深厚,当年曹操出征陶谦,曾对家人说‘我若不还,往依孟卓’。我与他多少年的交情了,也没见他以妻子相托,可见张邈与曹操二人的关系,哪里是张孟高所能撼动的?” “今时不同以往。”逄纪忽的轻笑一声,忍不住在一旁插话道“自曹操诛杀边让以后,兖州士人皆惶恐不安,人人自危。就连当初一力帮助曹操入住兖州的陈宫都心有异志,何况是向来喜欢振穷救急,多与士人结交的张邈?”见袁绍面露沉思,逄纪继而说道“明公莫非忘了,朱文博还在陈留呢。” 数年前为了击退进犯兖州的袁术,袁绍特意派朱灵南下相助曹操,之后也没有让其回来,反倒是作为一个钉子留在了张邈身边。 袁绍此时只要指使臧洪、朱灵二人从东郡、陈留两个方向进军,再有陈宫作为内应,几乎不用吹灰之力,也无需袁绍动一兵一卒,就能让兖州易主。 兴汉室 第三百二十五章 推赤心乎 “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耶。手机端”――――――――说新语言语 事后,郭图等一干人乘着夕阳的余晖款款下楼,冀州、颍川士人一前一后分作两批,彼此隔得老远,互相交头接耳,似乎等不及回到密室便要声议论。 他们谈论最多的不是新定的策略,而是早先袁绍展示出来那把身世离奇的剑。 “那柄剑来历不凡,袁公的话是意有所指啊。”沮授回头看了眼身后那座逐渐隐入暮色的高楼,轻声一叹。 田丰冷硬的面庞晦暗不明,他负手腰后,与沮授并肩行着“刘氏享天下已久,德运更改,江山易姓也不是不行。商汤革命、武王伐纣,一家一姓又传了几代?自入住冀州以来,袁公从不隐瞒自己的野心,我也未觉不可,只是时机未到,强敌未除,所以不好声张。眼下形势未必比当初要好多少,便如此急切,我实在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 “慎言!”沮授急着打断了对方越说越失礼的话,他心的往身后看了一眼,看到身后只站着袁绍的治中别驾、魏郡阴安人审配,这才松了口气。5s虽然关系不如何亲密,但好歹也俱是冀州士人中的翘楚,将田丰这话传出去对大家也没有好处。 审配人长得清峻精瘦,颧骨突出,颔下留着一缕胡须。他似乎一直在垂首走着路,注意到沮授的目光,这才抬起头来冲对方笑了笑,也不说话,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 沮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此时也顾不上委婉,径直对田丰点醒“你不明白袁公的心意,那必然是你知道的太少,你可注意到,此时缺了谁?” 田丰顿时心里一紧,负在背后的两手也登时垂落至腰侧,他抬首四顾,恍然道“耿苞?” 沮授忽然叹了口气,默默点了点头。 两人相识多年,沮授心知田丰才干了得,但就是喜欢钻牛角尖、执拗强硬,与人争辩时很容易转不过弯来,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他都会像现在这般循循善诱“思召的‘召’字,既能以袁公名讳作解,又为何不能以召公之‘召’字作解?” 在另一边,郭图略有责怪的对逄纪说道“袁公对田氏早已心存忌惮,此番拿下兖州,田芬势必要闲置在旁。你又如何非要插话?索性任他继续显露,看他还能从容几时。5s” “在下如何不知袁公的戒心?”逄纪对郭图拱了拱手,偷眼看了下落在身后的荀谌,轻声说道“之所以如此,却是为了另一件大事。” “什么?”郭图茫然的问了一声,待看到逄纪的目光,他立时明白了“三公子?” 袁绍长子袁谭出镇青州,若是袁绍真有废长立幼的心思,如何也要在此刻扶植袁尚的势力。郭图虽然喜欢揣摩上意,对袁绍溜须拍马,但心里却是对袁绍偏爱幼子的行为是很不以为然的,而且在他看来,袁谭老成朴实,比轻浮的袁熙要稳重多了。 只是他没想到,逄纪居然与他心思不在一处。 “三公子最受袁公亲爱,其又年幼,袁公必然舍不得让他去兖州,而况他上面还有二公子。二公子是庶出,平日与三公子情谊深厚,有他出镇兖州,自然能做三公的助力……”逄纪正将自己心里的盘算侃侃而谈,忽然看到郭图冷淡的脸色,顿时住了口“公则,你怎么了?” “没怎么。”郭图此时还不想与逄纪闹不愉快,随口敷衍道“我只是认为,此时强敌环伺,我等与袁氏性命相连、共担荣辱,谈这个尚且为时过早。” “说的也是。”逄纪因为曾得罪过袁谭,害怕对方掌权之后会迫害自己,所以打算先下手为强。对于郭图模棱两可的态度倒是没有多想,毕竟他与郭图这些北来冀州的颍川士人向来同进同退,郭图不会与他生分“不过‘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这也是预作筹谋了。” 郭图笑了笑,没有答话,此前本想与逄纪好好谈一下袁绍突然拿‘思召’剑的背后用意、以及自己这行人今后到底该怎么走,可听了逄纪的话,他忽然觉得一阵心寒,心里陡然空落落的,像是心灰意懒、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远处红日一轮低垂,浮浮沉沉的悬在连绵山间。 袁绍最爱登高眺远,此时夕阳残照高楼,洒下满城艳红的余晖。他的脸色也被夕阳斜照,满面红光,看上去像是遇见了什么喜事、又像是被什么事刺激到了一番。 日落的地方浮起了淡淡烟尘,那轮斜阳缓缓的在其中起落沉浮,血红的霞光被烟尘染上一抹苍凉。 群山黛影,残阳晚照,在那轮红日熄灭前的最后一瞬间,独自而寂寥的美丽着,美丽得让人心里怅然若失。 袁绍站在楼阁之上,两眼放空的看着红日缓缓的落下,西边的夜空由深红转为靛青色。这是他中平六年的时候,从雒阳弃官逃出,被董卓封为渤海太守时下令修建的阁子。这几年兜兜转转,从一地太守,变为冀州牧、关东讨董盟主,最后没想到还是回到了原点。 “明公不爱朝霞,偏爱暮色。”袁绍收容的亲近门客陈逸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上半身隐藏在阴影处,神情晦暗不明。他在刚才集会的时候隐身幕后,目睹了众人模糊暧昧的态度后,直到现在才出来。 袁绍先是不急答话,微微侧过头去,只见陈逸身旁还站着高高瘦瘦的耿苞。 耿苞显然是在袁绍身前随意惯了,他大大方方的从阴影中跨出,顺着陈逸的话往下说道“这暮色虽是一天中最后的好景,却殊为短暂,我等在集会时尚且霞光满天,还想快些结束,好就近看一看余晖,没想到才一会就变了模样。” “军国大事,你都不耐烦议论?”袁绍挑了挑眉,一手搭在栏杆上。 “两个人就能议论出来的决议,非要众人在一起尔虞我诈。”耿苞故意做出一副不耐的样子,摇了摇头“袁公善于采纳群下谏言是好事,但有些事仍需一人独断。” 兴汉室 第三百二十六章 炎德有伤 “独坐怀明发,长谣苦未安。5s手机端自应迷北叟,谁肯问南冠。。”――――――――宪台出絷寒夜有怀 袁绍转过脸去,仔细看了会夕阳,他从邺城来到南皮以后虽然仍是召集众人一同商议战略,但其实往往在背后就会事先与耿苞、陈逸等几个亲近的谋士先把事情商量好,然后在集会上拿出来当做自己的主意――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时候看上去都是袁绍本人下决定,而鲜有旁人出主意的时候。 这是效仿孝武皇帝以近旁侍中、尚书削弱公卿权力的做法,当年袁绍每每读到这一节,都会嗤之以鼻,认为士大夫群策群力、凡事付诸公议才能办好,没想到时至今日,居然自己也逃不过。 记得当初是为了表现自己礼贤下士的风范,同时也是真的需要依仗这些能人为他开拓基业,如今倒不是不相信他们的能力,而是在经过那么多事之后,很多人的立场都让袁绍不得不怀疑、忧心。 天子到底是天子,恢复威权的天子一句话就能让自己丢了冀州牧的位置,虽然如今冀州本地有不少豪强仍向自己表示忠心、朝廷一时也没那个实力推翻自己,但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袁绍当年闯宫杀宦、起兵关东,好不容易与董卓撕掉了汉室最后一点颜面,没想到经营不到两年,那皇帝竟又成了气候。眼见当年所为尽如流水东逝,周遭的环境也并不如早先料想的那么乐观,视如仇敌的公孙瓒、恩义渐绝的曹孟德……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恢复气候的关中朝廷,袁绍只感觉自己快要被眼前一座山喘不过气来了。 是时候了,是时候摆脱这座大山了。 他缓缓转过身来,竟是有意无视了耿苞的那番怨言,含着笑说道“朝夕之景虽同,其意殊异,二者之间,耿君可有教我?” 耿苞很会揣摩上意,他也是袁绍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值得真正相信、讨论机密的人物,正色说道“明公且看此时暮色,恰如风中火烛,衰微残弱、而群山处处显露厚土之气,岂不暗合火灭生土、土将代火,五行相承迭代的道理?” 陈逸眉头一挑,他并不是惊讶耿苞会说出这般惊世骇俗的言论,而是惊讶于对方的应变。对方是巨鹿耿氏出身,祖上是中兴名将、东光侯耿纯,作为耿氏的后人,耿苞在袁绍身边一向不显山露水。5s虽为勋贵豪强,但处处显得不急沮授、田丰,亏陈逸此前还一直轻视于他,没想到这时让他另眼相看。 这一直被袁绍刻意掩藏锋芒的人物,看来是时候露出爪牙了。 袁绍轻笑一声,迈着步子越过陈逸、耿苞二人,径直走进阁中。暮色降临,几个苍头奴仆已经收拾好了适才集会的桌案席榻、酒水茶点,单是蹑手蹑脚的在角落里点上灯烛,地上只铺下三个人的蔺席竹簟、案上摆满了新换上来的美酒珍馐――无论是什么时候,袁绍都喜欢讲究高门大族的排场与气度。 耿苞与陈逸拱手坐下后,袁绍这才朗声说道“德运更迭,实乃天道,是人力所不能移也。当年王莽篡国,起兵百万伐光武,却终敌不过天命,可见天道威严。如今汉室又历二百载,德运变易,岂非天命哉?” 陈逸尚未答话,耿苞便立时接口道“天命难测,事在人为,如今关中旱蝗徒起,民怨不止,百姓生计艰难,可见天子无德。”见袁绍微微蹙眉,他又接着说道“明公莫忘了,不久之前,留在后将军处的高元才传来书信,言称庐江接连两日地动山崩,百姓死伤无数……六月底又有发生了日食,紧接着便是关中蝗起……” 袁绍轻靠在凭几上,一手似若无意的敲击着桌案,悠悠说道“旱灾、蝗灾、日食、地动……朝廷的三公都不够天子罢免的吧?” 耿苞听出了袁绍话里的讥讽之意,立时说道“今年关中灾乱频频,但国家却没有任何罢黜三公的意思,自从去年天子以罪己诏为司空赵温代为受过以后,便宣称杜绝了因灾异而罢黜三公的故事。虽说这样倒也附和董子‘天人感应’之说,很是博得朝廷诸公的一众好感,但今年出了这么多灾异,也没见天子出来下罪己诏,这不免让那些人心里有些不安,而这份不安,却是明公的机会。” 袁绍敲击桌案的手陡然停了停,低着头若有所思。 陈逸眼中光芒流转,耿苞是袁绍继许攸之后,探听河南、关西等各路消息、处理私隐的人物,职权与陈逸并不重合,此时则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看着耿苞。 耿苞接着说道“若是天子未有失德,如何会是连年灾异?就算天子亲下罪己诏也是劳而无功、毫不济用,可见苍天在上,并不认当今天子为天下主,而当另择贤能才是。我听说这次庐江地动,经旬月而关中人皆不知其情,想那朱、刘艾镇守关东,如何会不使此事上达圣听?必是国家心中忌惮,所以封锁函谷,不使流言传进,扰乱人心――这正是天子的软肋!” “此时只要遣派得力人等赶赴关中,散播流言,关中百姓苦旱久矣,得此谣传,朝廷根基必会动摇!”耿苞滔滔不绝的说道“除了关中,还有关东等地也要四处流传,只有人心乱了,朝廷也就站不住、明公的位置就稳了。无论是逃过处处为朝廷掣肘的窘境、借此抨击朝廷失德;还是为明公接下来要做的事铺设,都是必得为之。” 袁绍正一边听一边颔首,此时忽的神情一变,目光看向陈逸“那位贵人尚且安好?” 陈逸眼底飞快的掠过一丝不屑,拱手说道“起初倒是不安惶恐了一阵,过两天却不怕了,每日还是饮酒无度。不过……”他想了想,又补充说道“马氏似乎猜到了什么。” 袁绍微微有些讶异,不过转瞬又淡然了起来,笑道“猜到就猜到了,这么多年,也不信没这个念头。” 兴汉室 第三百二十七章 自成困兽 “臣且闻之,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5s想免费看完整版请百度搜”――――――――汉书韩安国传 耿苞知道他们二人之间在说什么,此事重大,他也不敢过分打听,只一笔带过,道“我等所谋终是计,明公要在河北立足,首先就要铲除公孙瓒。” “张如今驻兵河间,年纪轻轻,却防住了公孙瓒不下数十战,没有让他闯入渤海、援助田楷,到底是我没看错他。”袁绍轻抚胡须,眼底闪过一丝自得,胸有成竹的说道“如何攻灭公孙瓒,那天沮公等人已有成算,定下了‘困兽’之计。” 耿苞在脑中仔细思索了番,发觉是哪天未曾出席,竟是错过了这次决议,他很感兴趣的问道“沮公、田公等人高才善谋,远胜在下,不知这‘困兽’之计,又是何意?” “公孙瓒超然自逸,矜其威诈,性情暴虐。在他还是奋武将军、屈居刘虞之下的时候,就自恃兵众,放纵麾下掠夺百姓、豪强,甚至还敢抢刘虞赐给乌桓的礼品。”袁绍缓缓放下手,搁在凭几的扶手上,不屑的说道“这两年做了幽州牧,起初倒还收敛几分,对州中豪强、大族多加笼络,但时日一长,本性就开始暴露了。如今他几次南下都被张死守拦住,刘虞给他打下的家底估计也要吃完了,幽州本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公孙瓒无论是要扩充部众、还是搜集粮草,都绕不开本地豪强……” 耿苞眼前一亮,试探的说道“明公的意思是说……” “虎困于牢中,总是吃不到肉,是会发狂的。”陈逸淡淡的接口说道。 耿苞立时了然,难怪这半年袁绍说什么也不愿与公孙瓒决战,只肯让张等人死守营寨、借助易水复杂的支流,处处设防,让公孙瓒的骑兵无用武之地。原来竟是等着公孙瓒耐不住脾性,耗空粮草军需之后,将火气撒到自己人头上。等到公孙瓒麾下失了人和,军心扰乱,养精蓄锐大半年的袁绍便可带领大军与公孙瓒一决胜负。 袁绍本人很赞同这个沮授等人提出的计划,这与他一贯喜欢使用的离间敌人内部、策反当地豪强为己用的法子异曲同工,远的是河内张杨、近的则是兖州曹操。士人才是天下安定的基石,当年袁术在南阳割剥富室,结果遁逃淮南,如今曹操、公孙瓒凭恃一时兵强,视士人如无物,就该受到惨重的教训! 在看到耿苞服膺的神色,袁绍心中一动,面色从容的说道“光靠幽州豪强还是不够,我军若与公孙瓒决战,还得有另一方助力。” 耿苞正在糊涂,还是陈逸再次为他解惑道“阴公奉命出使乌桓、鲜卑等部,也快回来了。” 冀州,河间国。 易县是河间国最北的一座县城,本来属于幽州涿郡,几经划分,最终归属于河间。此地处于巨马水与易水交汇之地,北部山势雄浑,地势西高东低,是山地与平原之间的过渡地带,又有大河交汇,位置极为重要。初平三年的巨马水之战便是发生在此处,那时公孙瓒一举攻破袁绍部将崔巨业,斩获数千,乘胜追击至平原,以田楷为青州刺史,冀州豪强无不慑服,声威赫赫。 那是公孙瓒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段时日之一。 如今公孙瓒却顿兵于此,近半年来多番苦战,皆徒劳无功,这一切,全是因为那袁绍的部将张,将易县以南不到百里的县变成了他南下的最大阻碍。 易水河畔,一支疲惫的军队正缓缓的北上。 公孙瓒身骑白马,一脸不甘的在河岸上眺望着南边若隐若现的县城墙,久久不语。 长史关靖与从弟公孙范骑马随侍在一旁,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上前。 最后见公孙瓒手下最后一支步骑都要开始乘船过桥到对岸去了,关靖这才无奈的叹了口气,上前劝说道“君侯!时候不早了,还是速速回师易县,休整之后,再做打算吧。” 公孙瓒迟迟不语,直到关靖以为对方没有听见,正想再说一遍时,公孙瓒才缓缓开口道“我起先还以为,袁本初麾下诸将,只有一个麴义我还看得入眼,其余的不过骑尉、都伯之辈!” 关靖一愣,他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不甘心,与公孙范对视一眼后,默契的闭口不言,等对方把感慨发完。 公孙瓒恍若不觉,接着道“如今麴义听说被调去了青州,我原想这冀州偌大,无人可敌,没想到袁本初又派来一个张。现在想起来,我当年在界桥、龙凑是与他见过几次的,不过那时我尽关注麴义去了,倒是没在意到他这个人。若说麴义用兵,首重战阵法度、兵卒进退如一,到底不免死板,倘我有一善于用兵的谋士,或是寻到机会,稍设计谋,便能折了他。” 作为公孙瓒的长史,关靖不由惭愧的低下了头。 公孙范看了关靖一眼,帮着说道“将军不必如此,去年的时候,麴义不还是险些被你冲破了阵营?可见他麾下先登也不过是操训得法、兵甲锋利了些,没什么了不起。我军自有了刘公留下的府库,白马义从,也不逊于人!” 说起这个,公孙瓒脸色虽然缓和了不少,但还是未曾注意到近旁关靖的脸色,而是仍盯着远处的县城墙“麴义善练兵,为人刻板,只要我掌骑游动,终有可乘之机。但张却不一样,他会用兵,知道我会先攻那处城墙、知道什么时候劫营、什么时候出城追击……他困守城中,用兵居然比我用骑兵还要灵活……如此劲敌,岂是麴义可比?” 公孙范觉得公孙瓒这话有些不对劲,疑惑的看了对方一眼,身旁的关靖却忽然说道“君侯何必长他人志气!张麾下万人驻守县,几番交战下来,早已成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这回只要在易县修养旬月,待涿郡、广阳、上谷等郡的粮草军械补充齐备,兵精粮足,君侯大可再渡易水,与张一较高下!” “你说得对。”公孙瓒一时颓唐的气势陡然消减无踪,很快振作了起来,道“田楷等人很久没有讯息了,想是袁绍是将大军派往了青州,青州有吕布、海寇,彼等定然是拖住了他!袁本初被朝廷夺了官职,不敢待在邺城,只要我攻破县,兵围渤海,冀州各处必然惶然自乱,一如当年我率骑南下,各处望风而降!” 在公孙瓒看来,袁绍公家出身,根本不会用兵,只要将其依仗的张这些棘手的人物解决掉,再给袁绍十万兵,也不是他的对手。 想到这里,公孙瓒忽又恼怒道“涿郡此前筹备粮草一向顺畅,这回如何突然就断了?若不是他们在后方疏忽怠慢,致使我军粮草不济,我如何会从县退兵!此番回去,我定要找他们要个说法!” 兴汉室 第三百二十八章 己欲施人 “同一不知,在卑人则毫无忿怼,在郡主则视若寇仇。想免费看完整版请百度搜”――――――――野叟曝言 幽州,涿郡。 天刚刚擦黑,城中便吹起了一阵凉风,翻翻卷卷的推起山样高的云,把近晚时分灿烂的余晖都吞噬了进去,让原本尚能喘息片刻的夕阳瞬间黯淡。城中黑黢黢的一片,街道、院墙被研得浓稠的墨染成一片,时或有几只狗在街道巷陌里低吠。 涿县府衙前系着的几匹良马在这一片骤然寒凉中不安的打着寒噤,紧紧靠在一起,时而埋头咀嚼拌好的草料。 “说法?”府衙中,涿郡太守温恕的声音从浓浓的暮色中传了出来,语气中带着不满“刘使君当年苦心经营,好不容易积攒下的仓廪府库,早已随着公孙将军四处征伐而调度一空,如今秋收未至,涿郡哪里还能筹措出粮草供应大军?从事若是不信,大可自去府库里搜,但凡搜出一粒粟,就尽管治我的罪!” 屋中烛火闪烁了一瞬,幽州从事公孙纪尴尬的笑了一阵,说道“府君何须动怒,刘公当年留下的财货粮秣究竟有多少,至今所剩几余,我等为君侯秉持州事,心里都清楚。只是这一回君侯从县退兵,皆是粮草不济之故,非战之过,君侯心中恼恨,迁咎州郡属官,也在情理之中。温府君与在下皆为君侯麾下……” “二十年前,我以孝廉举为郎吏,后擢高第,几经辗转,乃任涿郡太守。涿郡受黄巾荼害甚重,我费尽心力,才堪堪与刘公治成如今这番模样。我心里只知勤于王事、莅政牧民,与公孙将军虽有上下之分,却无君臣之属。”温恕立时打断了公孙纪的话,斜视了对方一眼,道“像公孙从事这般的,才能称之为麾下,粮草尚能支应多久,在下早已报过,前方在城下迁延持久,撤军而还,岂能怪于我等?” 公孙纪本来是前幽州牧刘虞征辟的从事,虽然与公孙瓒没有亲属关系,但却因为同姓的缘故而被公孙瓒以兄弟相待。刘虞在幽州时,他便多次借职务之便,与公孙瓒互通声气,给予便利,等朝廷将要调走刘虞,他又是第一个向公孙瓒示好的州官。正是因为他这副趋炎附势,背弃旧主的行径,让幽州许多人深以为耻,温恕言语之间,也不禁暗讽了几句。 “你!”公孙纪顿时恼怒不已,他因为是本地豪强出身,略有声名,所以才被刘虞征辟为从事。跟温恕这些走正经孝廉、茂才入仕路子的人相比,自己总有些上不得台面,只能在一个地方转悠,出了幽州,便少有人会瞧得起他的家世。这些一直是他心中隐痛,近来在背后还听了不少谤讪,没想到当着他的面,温恕都敢如此讥讽他。 公孙纪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门下正侍立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样貌端正,两道粗厚的剑眉斜飞入鬓――那是公孙瓒从易县派来传递信息的亲兵之一。 他本想借此吆喝那名年轻都伯出面为自己助威,孰料对方柱子一样立在门下,微阖着眼,对什么事都不闻不问的样子。公孙纪见指挥不动对方,只好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压下怒火,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你的意思是,君侯撤兵不怪粮草短缺,而该怪君侯自己不辨形势了?” “我绝无此意。”温恕沉住气,一字一句的说道“只是你将退兵的罪责推到我身上,我却是不认的。” 公孙纪眯了眯眼,忽然说道“君侯的性子府君也知道,这次他何止是怪了涿郡,就连远些的右北平、代郡他都遣派从事过去了。因着这次退兵,君侯深感粮草为第一要务,等到了八月中,君侯将再次南下县。在此之前,为免粮草转运之费,再发生中途短缺的事,幽州所有仓储粮草,除了辽西、上谷等地要留下部分预备胡人以外,其余的都要运往易京,由君侯亲自派人督管。” “易京?”温恕眉头一紧。 “就在易县不远,易县城防到底破败已久,不便屯驻大军及粮草,君侯便另择险处,于数年前便开始营缮营垒,建楼数十重。”公孙纪以为对方不知道,颇为自得的解释了一番,只有他背靠的公孙瓒越强大,温恕这些自持矜贵的郡守们才不会看他。 公孙瓒当年与刘虞不和,又担心常驻蓟县遭到刘虞算计,所以未雨绸缪,在易县附近修建屯堡,号为‘京’。 易京就建在涿郡南边,温恕自然知道这段过往,他所疑虑的,却是公孙瓒为何突然要将全部粮草与兵马汇聚一处。但这个疑问公孙纪根本不会回答他,温恕想了一想,又恢复了开始软硬不吃的神色“适才我已说过,秋收未至,各地府库空虚,便是再如何调度也是没有粮草了。君侯要汇集粮草,今年是不行了,不妨暂免兵戈,勤务农桑,等来年……” “君侯不日就将全军南下,那等得了这么久?本月必须筹到一百万斛,只准多,不准少。”公孙纪冷冷一笑,从席榻上站起身来,伸手掸了掸皱起的衣角,不容对方有任何拒绝或反驳的机会“当年刘公务存宽政,劝督农植,幽州百姓连着数年丰登,每石谷价一度只有三十钱。百姓豪强之家皆有余粮,秋收虽然未到,难道就不会另立名目?” 温恕终于忍无可忍,道“想让我盘剥富室、欺凌下民?做梦!不仅是我,幽州各郡府君,但凡有一丝爱民之心,就绝不会听从此令!” “是盘剥富室、还是欺凌下民,你自己选吧。总之,月底必须要见到足够的粮草,不然,君侯可不会像刘公那么宽仁治下。”公孙纪看到了温恕恼怒的模样,终于出了一口气。他冷笑着说完,便转身走到门边,打量着那名不知何时睁开眼睛的年轻都伯,慢悠悠的说道“走吧,回去复命,就说这等职事,温府君已经接下了。” 温恕涨红了脸,在原地愤恨的踏了几步,竟是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年轻都伯没有立即跟着公孙纪迈步走出去,而是意味不明的看了温恕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府门外很快传来几声坐骑尖唳的嘶鸣,然后马蹄声在浓浓夜色中逐渐远去。 兴汉室 兴汉室 兴汉室 第三百二十九章 绝义安后 “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右属橐,以与君周旋。”――――――――左传僖公二十三年 温恕呆立在案旁,忽的弯下腰拿起桌案上的一份竹简,大略看了两眼,可眼前居然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他愤恨又无奈的将竹简卷起摔下,垂头顿足道“这世道竟无仁义立足之处了么!” “阿翁。”正感慨间,一个少年从屋后快步走了出来,年纪约在十四五岁之间,清俊儒雅,朗眉星目,疾步走来时仍从容不迫――正是温恕之子温恢。 “你都听到了。”温恕眨眨眼,强忍下眼眶里的热泪,瓮声瓮气的说道“公孙瓒残忍暴虐,自得幽州以来,日益骄矜,不恤百姓。此时更强令阿翁与他郡府君助桀为虐,为祸一方,所作所为,诚非良主。我今夜就要上奏朝廷,劾奏其不法情事。” “公孙瓒秉性如此,当初刘使君在时,便屡次向朝廷进言,称其人狼狈之心,断不能授受大任。”温恢年纪轻轻,并不如其父那般对朝廷有多少尊重,不以为然的说道“朝廷当时能容下公孙瓒,此时又如何会为了阿翁降罪于彼?何况,公孙瓒其人目无朝廷已久,若是封赏则罢,若是谴责,其人未必会受之。” “朝廷自有法度。”若是在往常,温恕如何也要好生责备一通,教训君臣大义,可是现在温恕自己心境久久难平,又因温恢的话产生了些许动摇,只好叹了口气,沙哑着说道“如今天下纷乱,朝廷远在关中,一时还顾不上这里。5s公孙瓒虽然狂妄,但好歹尊奉诏旨,朝廷此时尚需地方有一强力制衡冀州……” 趁着温恕目光低垂、不注意的功夫,温恢不屑的抿了抿嘴唇,道“既然如此,阿翁又何必继续委身任事?这幽州无论是公孙瓒继续留任,还是袁冀州北上,阿翁都将面临难测的是非。不妨早些弃官而走,回太原老家去,既能远离此间纷争、又能投奔并州刺史刘公。” 温恕目光一闪,稍一思虑,很快摇了摇头,否决道“不可,我既为朝廷任命的涿郡太守,就要牧守一方百姓,岂有只顾自己安危,不顾下民的道理?” “阿翁!”温恢不明白现在这个在关中苟延残喘、强撑着一副颜面,连跋扈的地方大臣都制约不了的朝廷有什么值得尊敬的,他还想在劝,却被温恕挥手打断。 “你不要说了!”温恕缓缓弯下腰,伸手去捡那卷被他摔在地上的简牍,温恢赶紧抢先一步,将其捡了起来。温恕慢慢摩挲着那卷简牍,目光中流露出回忆的神采,像是在回忆着当年他满怀壮志的踏入雒阳城,与一干太学生纵论天下大事的情景“上次裴公奉命来燕地,曾言及幼主英睿,有中兴之象……明天子在上,将大有作为,我既为汉臣,食君之禄,岂能不忠君之事?” 温恕已暗自下定了决心,要留在此处与公孙瓒周旋,他是孝灵皇帝正式封拜的郡守,公孙瓒再如何暴虐,也不会……就算万一,那也不曾枉费了他一片拳拳之心,也能让温恢感激自厉。5s 只是他守土护民、职责在身,但儿子温恢却是太原温氏的未来,绝不能跟他一同葬送在幽州,所以得要给他谋算一条后路才是。 眼下值得温恢投奔的地方不外乎几个方向,辽东是不能考虑的,且不说辽东公孙氏与公孙瓒千丝万缕的关系,就说是跑到哪里避难的士人贪图一时偏安,远离中原,很难会有大作为。冀州袁绍徒有其名,其麾下颍川、冀州两派士人相争,温氏一介并州豪强去了也会被人忽视。 所以温恕一开始就将主意放在了并州或关中。 并州既是温氏故土,刺史刘虞又曾与温恕有过共事的情谊,温恢去了并州,必然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但这份照顾到底比不上去关中,哪里毕竟是朝廷所在,中枢之地,机会要更多些,可惜温恕在朝中无甚人脉、又曾与王允有牵连,不然的话,去长安就不失为最好的选择……温恕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禁想到,若是裴茂能念在当年在他的带引下去拜访卢植的交情,对儿子多加照拂…… “嗯?”温恕脑中犹如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既诱人、又让人心悸,一经出现,便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温恢见父亲拿着简牍站在一边思索了半天,忽然手激动的抖了起来,忍不住问道“阿翁,怎么了?” “没什么。”温恕猛醒了过来“我思索对策,不禁湿身了。”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努力用正常的声音说道“你明日上午替我去一趟范阳县,先去寻容城孙德达……” 两三日后,公孙纪与其他派出的从事、治中等人接连赶至易京,向公孙瓒复命。 不出意外的是,幽州许多郡县守令都以各种理由或直接、或间接的拒绝了公孙瓒搜刮豪强、盘剥黎庶的政令。甚至有些大胆的,比如在公孙纪的添油加醋之下,涿郡太守温恕在公孙瓒眼中是最抵触的一个,不仅直言拒绝支持公孙瓒接下来预备的战事,更拿刘虞当榜样劝谏公孙瓒休兵力耕,施行德政。 公孙瓒拍案怒道“好你个温恕!我平日看你还算本分,倒给你些礼数,如今竟敢指教我来了!”他抬眼第一个看见跟着公孙纪进来复命的年轻都伯,喝令道“罗烽!你即刻带队人马去涿县,持我军令,将温恕就地格杀,以儆效尤!” 那名叫罗烽的年轻都伯浓眉皱起,一时没有接令。 “将军息怒。”长史关靖赶紧劝道“温恕在涿郡数年,廉干宽惠,颇得民心,一朝诛之,恐会人心浮动,引起非议!” “什么非议?”公孙瓒一时没有看到罗烽犹疑的神色,他怒视着关靖,威势逼人“我是朝廷明诏策拜的幽州牧、镇北将军、蓟侯!涿郡太守是我的属官,如今属官不听我令,视为反叛,我要惩处他,又有何不可?” “君侯!”罗烽这时突然抱拳跪下道“温府君在幽州很有贤名,一时之错,属下以为,罪不至死。” 正欲张口再求的关靖忽然张了张嘴,将要说的话卡在喉头里,一时没了声息。 “好啊。”与关靖素不对付的刘纬台轻轻一笑,在旁不怀好意的说道“看来温恕贤名远扬,竟不下于当年的刘使君了。” 这话正引起了公孙瓒的忌惮,他沉着脸,绕开桌案,一步步走到罗烽的面前。罗烽仍半跪在地上,抿着嘴唇,抬头看着公孙瓒。 ‘啪――!’ 一道鲜红的鞭痕出现在罗烽的侧脸上。 关靖闭着眼睛侧过头去,露出不忍的神色,像是这一鞭子打在自己的脸上。 “都伯,哪有你说话的份。”公孙瓒语气冰冷,目带寒光“你只管听我号命,若有不从,我先斩了你!” 兴汉室 兴汉室 第三百三十章 人眠庭昼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5s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百忧集行 建安元年七月初八。 长安,太学治剧甲院。 烈日当空,将地面的泥土灼烤出蛛似得裂纹,院子东北角长着一棵高大如伞盖的枣树,在这一方的角落里投下阴翳,藏在树荫里的蝉一刻不停的鼓噪着,让这个夏天变得闷热又烦躁。 不远处飞檐斗阁的群落之间传来敲击铜拔的声音――那是太学上课下课的计时声,没过多久,阵阵读书声隐约传来,仿佛隔绝在这一方天地之外。院监鲍初无所事事的仰面躺在另一边的庑廊下,在木板上鼾声大作、睡的正香。 蝉声、鼾声、锣声、读书声,兼带着炽热得睁不开眼的橙色阳光,苍翠的树荫里藏着的青红果实,一抬头便能看见的湛蓝天空、以及慢悠悠浮动的白云……在许多年以后都是让人值得珍惜的回忆。 枝头夏蝉鼓噪的叫声突然止歇,四周难得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鲍初单调的鼾声。 游楚推开治剧甲院的木门,一眼就瞧见张既坐在东北角被树荫遮蔽的庑廊下,背靠着廊柱,抬头仰望,手里正拿着一卷书。头顶的阳光穿过沙沙作响的叶子、在木制地板上投下散碎的金斑,给单调空阔的院带来几分清爽暖意,微风轻轻带起张既的衣袖发梢,端的是慵懒闲适。5s坐在对面的贾逵正抬手往两人的杯子里倒酸梅汤,听到身后动静,他回过头来,向游楚招了招手。 “我就知道你们这里有好喝的!”游楚凑上前来,毫不客气的将张既的杯子拿来一饮而尽。 “又多一个人来分果饮,早知道我就把门锁上了。”张既郁闷的说道,却懒得动上一动。 几人中间除了那只茶壶与茶杯以外,还有一两卷书、一只木盘,木盘里面大大放着二三十颗洗得干干净净的枣,有的是淡青色、果皮紧致,有的是底部泛着鲜艳的红、还有不少表面出现了许多撑开的裂纹,露出里面发白的果肉。游楚直接忽视了对方的抱怨,脱了鞋走上庑廊,大喇喇的往地板上一坐,伸手将一只最圆最红的枣抓进嘴里“好吃!你院子里的枣都能挑到宣平学市里去卖了。” 贾逵哈哈大笑“仲允真有陶朱之才,不如你与德容合伙,他来打枣,你去吆喝。” 游楚瞪他一眼,认真的说道“那你做什么?” 贾逵漫不经心的回道“我就在一旁帮你们记账好了。” 游楚往手心里吐出一枚枣核,往树下一扔,不满道“你倒是会讨巧。”说着,他见张既杯子里的酸梅汤被自己喝完,又要伸手去拿贾逵的杯子。 贾逵早有防范,一下把杯子抢到手上,低头抿了一口,看着在一旁张牙舞爪的游楚不免有些好笑。 张既看着两人孩子气一样的行为,无奈的摇了摇头,把书简往旁边一放“谁无讨巧之心呢?就说这次临时选募的捕蝗,不也是如此么?太学这几日没少为此事议论。” 贾逵愣怔了一下,旋即一笑,对游楚说道“我去给你拿只干净杯盏。” 游楚抬头看着贾逵走进屋内,不明所以,道“怎么了?太学多高门子弟,谁会甘愿跑去乡野田间督促灭蝗?何况有些人视蝗群为鬼神,就连言语之间都不敢冒犯,哪里会跑去做捕蝗使?此次朝廷征募太学生,议论者多,但响应者寥寥,到头来投谒愿往的,恐怕还是像我等这般一心做事的多些。” “你说的有些道理。”贾逵这时从屋内走出来,手上拿着一只杯盏“但有些人偏就是抱着讨巧的心思去的。” 他款款坐下,往新杯盏中倒满了酸梅汤,伸手递给游楚,顺便往正中的堂屋里努了努嘴。 游楚往学子就寝的堂屋看了一眼,立时会意,嬉皮笑脸的神色顿时严肃了起来,他又看向仍在另一边庑廊下睡得正香的院监鲍初,这才低声说道“这么说,我来时听到的消息是真的了?傅允也要做捕蝗使?” 傅允是右扶风傅睿的儿子,北地傅氏高门所出,自幼娇生惯养,生性傲慢,在太学里只与那些同出高门的学子打交道,对张既、贾逵这等出身寒微的,即便同处一室,关系也是平平。游楚最不喜欢这种装腔作势的人物,有时过来串门遇见傅允,总要跟他斗几句嘴,傅允虽然聪慧,但往往不是游楚的对手,经常被气得脸色涨红。 所以一旦确认傅允真的要跟他们一起去乡下冒着炎炎烈日,带领一众黎庶走遍阡陌搜捕蝗虫,还要降尊纡贵的跟那些百姓宣扬虫本卵生的道理,并破除蝗神迷信。游楚简直不敢相信自诩矜贵的傅允能做出这种事来,他拿着杯盏,一时竟然震惊到忘记喝了“捕蝗使吃苦受累,一忙就得在乡间奔波数月,耽误学业不说,太学最后也只给每人赏七八百钱,别的什么都没有,他这是图什么啊?” “听说是他家中长辈强令要求的,傅允心里不愿去,又不好违拗长辈之意,这会子正在屋里生闷气呢,严象还在劝他。”张既忍不住瞥了眼屋内,由于参报了捕蝗使的职事,太学特意给了他们一天的假期休息,所以今日他们这些‘捕蝗使’都没有照常上课。 “严象博学、又有胆识,在我辈之中也算佼佼者,何必整日里跟傅允走到一起去?”游楚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为严象感到可惜。 “据说两人自幼相识,关系匪浅,傅允哪怕是搬去了单独的院舍,也时常过来研讨经义。今日心中不忿,索性回来找严象倾诉了。”张既淡淡说了句,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傅允之父官居右扶风,其兄又是吏部尚书、位居中台,知道的隐秘总比我们这些人要多些。想来这次捕蝗使的前景动人,并没有旁人所料想的那般苦累无功,所以才让傅氏也留了心。” 的庭院一时静了下来。 游楚左手端着杯盏,右肘撑着膝盖、手摸着光滑的下巴,斜着肩想了想,恍然道“原来如此,捕蝗使再如何也是为国家效命,事后少不得会留名陛前――这或许就是最大的好处。只是许多人看不透,又不愿去乡野受苦,所以多在观望,如今有了傅允打头,那些人又嚷着要去了。苏文师不就在此列么?” “苏文师年少时便以才识闻名乡里,虽然是扶风苏氏出身,但性情平易,不是傅允等辈可比的。”贾逵插了一句话,拿起一只青枣放嘴边咬了一口,待将这一口枣慢条斯理的咀嚼咽下后,这才继续说道“早在傅允投谒之前,他就参报了,听说与他交好的耿季行不愿去,与他意见龃龉,两人还险些生分了。” “耿季行功勋旧族之家,看不上这点微末之功实属寻常,倒是苏文师,大族出身却毫无娇气,不畏艰难,亲赴僻壤,实在让人敬佩。”张既缓缓说道。 兴汉室 兴汉室 第三百三十一章 郁郁繁森 “夏条绿已密,朱萼缀明鲜。5s手机端炎炎日正午,灼灼火俱燃。”――――――――夏花明 游楚正在咕噜咕噜的喝着果饮,这时放下茶盏,纳闷道“这就奇怪了,若说耿纪家中豪贵,不屑于这点微末之功。那傅氏家中同样显赫,甚至较之耿氏尤甚,如何会舍得让子弟吃苦受累,只求一个留名陛前的好处?” 这话问到关键了,就连心机过人的贾逵都不免愣了一下,喃喃道“是啊,这就有些反常了……” 树荫中的夏蝉不知何时又开始了喋喋不休的鼓噪,这个闷热的庭院中轻轻刮起一阵凉风,庑廊下的三个年轻人一时皆静默不言,任由璀璨的光斑在衣衫上摇动,像是一幅安静的画作。 睡在地板上的鲍初忽然很不雅的从鼻子里哼了两声,伸手在鼻下使劲揉了揉,翻了身,接着沉沉睡去。 这个夏日的午后格外炎热,有的人懂得躲在阴凉处,与三两好友消暑闲谈,也有的人不肯懈怠,即便太学给了假,也坚持入学堂上课。 也有的既没有找到好友避暑、又没有跟着入学舍读书,而是蹲在树底下,有一下没一下的拔着草根。 这两年马超的学问没见有多长进,但个子却长了不少,十八岁的年纪,已然是人高马大,身形健硕。他突地从地上站起来,就像是平地里又长了一棵大树,气势唬人,把身边拿着根锣槌的吏吓了一跳。 “马、马郎。”负责敲击铜锣,通报上下课时间的吏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咽了口唾沫。 “这都多久了?还没下课?”马超眉目深邃,紧盯着吏,像是狼盯上了猎物。 吏身子猛然一抖,战战兢兢的往几方学舍中间的一处空地看去,哪里摆着一台石制的日晷“还、还有一刻。” “还有一刻?”马超不耐烦的往前迈了一步,忽然伸出手从吏手上夺下锣槌,竟欲去敲悬挂在树下的铜锣。 吏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一扑抱住马超的胳膊,苦苦哀求道“郎君、郎君,别啊!提前敲锣要是被知道了,的这差事可就完了,郎君你也逃不了罚的。” “大不了把我赶出太学,这地方我还不乐意待呢。”马超嘴里叼着刚掘下来的草根,一副痞样“你要是丢了差事,就到城外平狄将军的大营里去,报我的名字,我让我阿翁收你做帐下吏。” 说完,见那吏仍抱着他的胳膊不松手,马超索性也不跟他继续废话,右手一时施力,居然生生将吏给抬离了地面数寸,然后手腕一抖,锣槌便往铜锣上连续敲出几声清脆响亮的声音。5s ‘当当当――’ 几声铜锣敲响过后,学舍内的读书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听见里面的学子接连站起,向博士、教习躬身行礼,恭送先行。 马超这时一把抛下胆战心惊的锣鼓吏,身形一闪,躲在树后面。 几名博士、教习抱着书卷率先出门,然后再是一群青衿学子成群结伴的从屋舍中熙攘而出。众人有的还在讨论刚才教习讲解的经义,有的已经在商量一会准备去宣平学市的哪家茶肆用饭。 在结伴搭伙的人群中,马超一个一个的看过去,直到最后才看见那个身影从治剧科的学舍中缓缓走出。 “适才赵公的话我不甚明白,一县之地,百姓流亡、黎庶贫苦,为令者当督劝农桑、减轻赋役。可又为何要厉行严法?秦以严法而亡,若是百姓艰苦,自当行宽惠之政才是啊。”刘广跟着苏则一同迈出门槛,疑惑的问道。他是济北国的旁支宗亲,初平三年时随济北王太子朝贺正旦,随着皇帝简拔出色宗亲的诏命进入太学读书,与苏则同处治剧。 “过宽则纵下,《左传》曾言‘大叔为政,不忍猛而宽。’于是‘郑国多盗,取人于萑苻之泽,大叔悔之’。”苏则轻声说道“所以治理一方,不单要督劝农桑,还要明布禁令,有干犯者辄诛,其从教者必赏。于是百姓黎庶皆知犯法之恶,又知从教之善,县邦乃宁。” 刘广恍然。 “苏君!”马超忽然站在了两人面前。 苏则面色顿时一寒。 刘广有些惴惴的看了眼恶名在外的马超,不敢久留,略拱了拱手,然后急着告辞离去。 “你来做什么?”苏则很不喜欢马超的为人,与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可对方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非要成天的凑到他面前。有时问一些浅显的经义问题不说,更还问他自己为什么会被皇帝特意拘留在太学,竟是单方面的把他当做交心好友对待。 苏则有时躲他不过,骂不动又打不过,一来二去,就连好友耿纪都认为他们俩有朋友之交了。其余的太学生也连带着纷传太学‘野驹子’马超与右扶风苏则相交莫逆,苏则每每听了,气得生平涵养家教都要在这个人面前丢光了。 对于苏则的态度,马超像是全然无知似得,他看也没看逃去的刘广,一步迈到苏则身旁说道“你不是投谒选做捕蝗使,得了一天假么?怎么还来上课?” “你不在乎功课,总有在乎的。”苏则说着,绕过马超往一边走去。 马超赶紧快步跟上,嘴里滔滔不绝“我知道你读书勤奋,但该休息还是得休息不是?”看着苏则脸色愈发难看,马超心里好笑,忍不住又说道“对了,我这次是有事相告,我也投谒做了捕蝗使,说不定这次调度,你我会分到一个乡亭去。” “你也参选了捕蝗?”苏则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头一次主动发问,眼底流露些微讶然。 马超得意的说道“我在太学待了两年多,整日里读那些经书,身子都快出毛病了。正好有个外出的机会,怎么能不把握住?我自幼猎狼射兔,还从未扑灭过蝗群呢,这回得好好耍一把。” “这不是儿戏!”苏则脸色变了变,冷声道“扑灭蝗群,事关三辅百姓的生计。” “我知道。”马超此时也换了一副正经的神色,与苏则对视道“所以我才要去,与其终日困坐学舍耗费时光,倒不如实实在在的做些事情,别人也好看得见。哪怕我将这件事当做儿戏、游猎去做,最后也是对百姓有利,比别人什么都不做的要好――我可听说了,那耿季行怕热,竟是如何也不愿去呢。” 苏则不由得动容,他静静地看了马超,像是第一次认识到眼前这个一本正经的年轻人。 兴汉室 兴汉室 第三百三十二章 时运之会 “王者临深履尾,不足喻危,假寝待旦,日昃旰食,将何为惧祸及也?”――――――――抱朴子诘鲍 自年初以来,关中数月不雨,旱象已成,又遭逢凉州蝗群,京畿三辅等地饱受肆虐。手机端饶是朝廷开仓赈济不断,每日耗费粮草无数,也依然是哀声遍地。皇帝心知救灾非一时之功,半年以来一直从容任策、戒骄戒躁,勉力将局势维持到一个稳定的局面。然而近来盛传的一件事,却让皇帝的心境变得极坏。 因为今年不仅发生了旱蝗,六月底还出现过一次日食,虽然那次仅是日光黯淡,但百姓还是无可避免的形成了恐慌,这种恐慌的情绪被有意的疏导、压制,直到另一个消息传入长安时,才真正引发了众人不安的情绪――东南接连两次地震。 天生灾异,罪在圣躬。 最底层的百姓只在乎基本的吃饱穿暖,当今天子既然仁政爱民,那就没什么德行亏失,但架不住有心人往坏处想。随着地动的消息传来,长安各地渐有天子失德,不配为人主,所以才致使天咎。 消息一出,舆情顿时就弹压不住,长安闾里黎庶议论纷纷,更或有不少宵、奸猾商贾从中推波助澜,京兆尹胡邈、长安令王凌心急如焚,一日数奏――甚至在华阴等地有贼寇杀人放火,抢了十来个乡里,裹胁千人,以致人心越发浮动。 当然这些奏疏送入未央宫后也没有收到什么确切的答复,只是切言胡邈等人查清源头,安抚民心。因为胡邈等人上的奏疏比起来,皇帝案头摆满的借由灾异大发论言;请皇帝自省、宽释囚徒、大赦天下的奏疏更让人棘手。 ‘……蝗虫,贪苛之所致也。’ ‘《京房占》曰人君无施泽惠利于下,则致旱也。不救,必蝗虫害谷……请祀山川群神及能兴云雨者……’ ‘……国大旱,冤狱结,伏愿陛下推忠恕之爱,矜冤枉之狱,录刑徒,理冤囚,收令下狱抵罪。’ “孝灵皇帝英年崩殂,我冲龄继位,践祚以来,无不夙兴昧旦,思恢盛世,以济兆民。故薄赋敛,轻徭役,蠲除烦苛,欲令百姓修业,不敢有一日懈怠。今三辅、弘农等郡偏遇灾旱,年谷不收,百姓饥乏。我心甚惧,屡下诏书赈济,大开仓廪,历数前代,未有如我尽心者。”皇帝淡淡说完,伸手点了点桌案上堆成山似得简牍奏疏,忽然伸手将其哗啦一下推倒“天有灾异,竟还有何罪于我乎!” 皇帝也是委屈,自己明明没有任何昏聩的举动,反而为了汉朝这个烂摊子殚精竭虑,只是恰好遇见了灾害频发的时期,就得无辜背上这么大的锅,这凭什么?要不是刚好坐在皇帝的位置上,谁乐意辛辛苦苦当裱糊匠? “陛下息怒。”自太尉董承、司空赵温以下,承明殿诸大臣无不连连叩首,颤声道“皆是臣等……” “没你们的事!”皇帝不等他们说完便冷冰冰的截住,每次都是千篇一律的谢罪,他都听厌了。皇帝缓缓从席榻上站起,一步一步的走到中庭,一边走,一边用脚尖轻轻踢着地上散乱的书简“还是我太宽仁了,致使旁人正事不做,整日里就盯着些灾异谤讪朝廷!以后此类奏疏,一律不许呈递御前!” 董承立即应道“唯唯!君上所言甚是,君上自亲政以来,休息关中、开拓雍凉、收复并土。种种功绩,世人皆看在眼里!若是这都要遭受天咎,那臣实在不明所以。” 马日冷眼看向董承,心中不忿,似乎还想与其争论一番的样子,忽然耳旁听来皇帝一声冷哼,又赶紧俯下身去。 皇帝寒着脸,在一堆奏疏中闲庭信步似得走着,忽然,像是找到了什么,亲自弯下腰来,从地上捡起一份奏疏,丢给赵温“这份奏疏写的在理,你来念。” 赵温不敢怠慢,赶紧伸手拿起奏疏,大略看了一眼后,便直起身念道“……臣敏闻,为恶而灾报,是其应也;为善而灾至,遭时运也。陛下即位日浅,视民如子,不幸降灾,乃时运之会,而非德行之亏。昔成汤遇旱,减御损食,而澍雨降;世祖遭旱,省畋散积,而年岁丰……” 奏疏是由郎中来敏所写,将灾异附会成了巧合,不仅让皇帝摆脱困扰,更是让三公免去了无谓之祸。 “这才是真知灼见。”皇帝满意的转过身去,来敏的背后站着什么人皇帝心里清楚,沉寂了这么多天,他们终于有了动静,打算从深处冒上来了。既然是对方主动送上来的台阶,皇帝自然要接下“我记得来敏入蜀,曾与裴俊等人说降益州,立下大功,眼下只在光禄勋任职郎中,未免不足,今擢为黄门侍郎,侍奉左右。” 这一通非比寻常的任命让马日大为皱眉,来敏与黄琬有亲,这本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让他忧心的是,去年好不容易借灾异赶下台的黄琬,似乎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苗头,而皇帝这一番举措,更是间接佐证了这一点! 马日一时犹疑两难,站在公心上说,他并不想见到皇帝的威信因为这次风波而一落千丈,这样会使朝廷也失去相应的威权制御关东;但站在私心上说,马日又迫切的期望能借此机会迫使皇帝妥协,只要稍有挫败,皇帝锋芒收敛,以后推行新政便不会再激进、不听臣下的阻谏。如今有了来敏的上疏,马日心中立时有了另一个忧虑,那就是要不要再次阻拦黄琬。 拦住黄琬东山再起的势头,满足私心,却又违背了公心,这让马日犹豫不决。 杨琦在一旁的想法就比马日简单、机变多了“来敏疏奏正可广告关中,以息士人之心。然,虽有此良言,关中百姓皆已因灾异而人心惶然,陛下既为天子,理应安抚人心。” 皇帝走回了席榻上,抖了抖宽袖,慢悠悠的坐下,道“杨公言之有理,如今首重者在民心,民心系于旱蝗,则旱蝗乃当前首重。捕蝗使近日已分赴各地,地方也赈济不断,朝廷要做的,也就只有祈雨了。” 这是这近半个月来皇帝主动提起‘祈雨’的事情,马日、杨琦等人不由竖起耳朵静听“上个月朝廷已下诏各地受旱郡县,遣派户曹掾打扫社稷,祷祀河神、名山、大泽等有神处,可惜无功。即日诏太常祷天地、宗庙、社稷等处,以公府掾吏为请雨使者,参与祈雨,若是不成,再由公卿官长,以次行雩礼求雨。” 兴汉室 兴汉室 第三百三十三章 遣使祷雨 “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想免费看完整版请百度搜”――――――――汉书朱云传 汉代求雨有大不同的几种规格,一开始是由地方郡县自行组织求雨活动,若是不灵验、且旱灾范围扩大,便由朝廷派太常、求雨使者祷祀,然后再是公卿百官求雨、皇帝亲自求雨。 求雨的规格越往上越高级,同时因为关联到朝廷的威信,也越不能轻易举行。皇帝虽松口同意祈雨,但也定下安排,先指派太常陈纪前往祈雨。 灵台令刘琬秉承上意,特意选定了七月十五日的吉日,太常陈纪接连几天祷天地、宗庙、社稷。没等有什么效果,又马不停蹄的前往华山,手持诏令,上书‘君况我圣主以洪泽之福’等语句,将此诏书投于深山之中。这一去一回便花费了七八天的时间,等到陈纪回了长安,其时已是 七月底八月初的时候了,关中虽仍不见雨水,但已经开始起了风,高山深谷也开始聚集起了云雾。 得闻这个消息,上下振奋,皇帝又接着让刘琬再度推算吉日,派太尉董承、司空赵温、司徒马日为首的公卿大臣以次行雩礼求雨。 而这个时候,已经是建安元年的八月初九了。 在这段时间内,皇帝除了循序渐进的走官方祈雨的程序,利用繁琐的流程拖延至八月中、又时常在公开场合流露出对新任黄门侍郎来敏的看重,黄琬等一系臣子逐渐活跃,让马日心里愈是不安。 如果黄琬再次回归朝堂,就意味着现有的势力格局要重新洗牌,原本因黄琬离去而稍显势弱的杨氏会重振旗鼓,整个关东士人有了主心骨会立时压过关西士人的风头。而此时的朝廷,赵温、董承等皇帝的一干亲信权位稳固,不可动摇,若黄琬起复,必然要与马日争夺利益。 惴惴数日之后,马日终于是私利战胜了公心,拿起早已过去的旧事,劾奏已故益州牧刘焉逆谋反叛,其人虽已亡故,但其子刘范、刘诞、刘璋等亲族尚存于世,理应追究。 未央宫,清凉殿。 “都查明了?”清凉殿内,皇帝手持彤管,在成片联行的文字间轻轻点着墨点,给帛书的内容分着段落。 平准令贾诩居于下首,闻言拱手答道“谨诺,此事一如陛下所料,近来关中纷传谣言,出自冀州袁绍之手。5s依臣浅见,除此之外,袁绍应当还有后手,还请陛下早做防范。” “袁绍无非就那几个伎俩,不是派说客潜伏敌方,策反当地豪强;就是广传流言,扰乱人心;更或者就是凭恃强力,欺凌弱。”皇帝眯眼检查着帛书上新弄的标点,漫不经心的说道“他早已不服朝廷辖制,此番污蔑朝廷威权、说我是无道之君后,冀州也该频传‘祥瑞’,另有英主出了。” “自刘虞走后,河北有资格的宗室,也只剩平原王了。”贾诩淡淡说道。 “此时还得劳烦平准监。”皇帝从帛书后头移开目光,抬眼看向贾诩“想办法潜入邺城、南皮等冀州重镇,时机一到,就即刻为我除去这个祸患。” 贾诩表情立时一肃,答应道“臣谨诺。” 皇帝仿佛一眼看出贾诩的心思,吩咐道“此事去联系荀友若,先不用找旁人。” 贾诩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陛下睿鉴,荀谌自示好以来,未有一事助于朝廷,此番正可让其效力,以试其心。” 皇帝听出了贾诩的弦外之音,他轻声一笑,捏着帛书的手移在膝上,说道“我知道此等大事不能轻易托付给一个刚示好投诚的外人,你也不用跟他透底,安排几个人去就是。至于荀谌可不可用、能不能用,你一会下去后,去寻荀君,彼等叔侄之间,最是熟悉不过。” 在袁绍折戟壶关,被朝廷褫夺冀州牧官位以后,其麾下很多人的立场都开始摇摆起来。尤其是为袁绍立下大功的荀谌,因为保持着与荀、荀攸等几个荀氏子弟的联系,对天下局势分外明晰,自然而然的会比郭图等人考虑到更多。再加上袁绍因为荀氏的关系,对他明里暗里的猜忌与冷落,尤其是袁绍决议与袁术结盟、对抗朝廷之后,更让荀谌深感寒凉,由此在今年四五月间的时候主动联系上了荀攸。 自从朝廷收复并州、在壶关逼退袁绍以来,便有不少冀州士人私下与朝廷暗通款曲,尤其是在今年朝廷收复益州以后,这种现象便愈发多了起来。在袁绍身边的幕僚当中,朝廷并不只有荀谌一个暗线,所以贾诩并不想将这个事交代给荀谌去做。奈何皇帝明确下了指令,贾诩也不好装糊涂,拱手应了一声。 皇帝拿着彤管继续往帛书上点了几下,见贾诩没有告退的意思,便问道“还有何事?” 趁着这些天朝廷组织祈雨、安抚民心,皇帝派贾诩在关中明察暗访,调查‘天子失德’等一系列流言的源头。最后果不其然摸到了袁绍头上,但事实好像不仅如此,贾诩说道“除了袁绍派人在纷传谣诼以外,臣还查到,三辅马氏等族也牵涉其中。” 皇帝把彤管笔往桌上狠狠一放,脸色深沉“真是好胆!这两边,你查出具体的人物没有?” 贾诩知道事关重大,不敢隐瞒“请陛下宽限时日,容臣查出主使,再请议罪。” “好。”皇帝语气有些凝重,将帛书紧紧攥在手里“我正愁无处发落他们,眼下是自己找上门来了。” 很快,在马日劾奏刘焉亲族的第二天,皇帝立即罢免了宗正丞刘诞、太子家令刘范二人。但马日等人却嫌判处太轻,不依不挠,接连上书恳请皇帝严惩刘焉亲族、并言及当年董卓在时,刘焉便与朝中大臣往来密切,朝廷事务未必如刘焉生前所言尽皆为张鲁蒙蔽;然后又隐隐指责来敏擅自行动,南下益州的动机不纯。 跟马日心急火燎的举措比起来,黄琬在府中仍旧是怡然自得、静听风雨的样子。 兴汉室 兴汉室 第三百三十四章 金鼓进退 “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5s想免费看完整版请百度搜”――――――――荀子议兵 黄琬款款走在庑廊间,一左一右各跟着黄门侍郎来敏、郎中费伯仁两个姻亲,他侧目扫视着庭间被太阳晒得泛黄的花草,娓娓说道“马翁叔当年是何等的明于事理,到此时竟也为权势所惑,当年力图解救蔡伯喈的仗义,如今都去哪了?” 来敏近来颇有些志得意满,又深受皇帝看重,言行之间也不免有些轻狂“马公虽是当世鸿儒,名望隆巨,但只有校书之才,于国政无一裨益之处,譬如以蔡公、郑公执政中台、录尚书事,能兴天下乎?明公有拨乱之姿,政绩为天下表,如今身在草莽,而庙堂内无能人,致使国家空有雄心,朝政却依旧支绌,诚然可惜。” 黄琬笑着说道“国家英睿明鉴,是社稷之福,奈何手下除了荀公达、贾文和、赵子柔等人,竟再无秉国大臣。杨氏虽然威望足够,但毕竟家世显赫,国家心存顾忌,难以大用,马翁叔性情固执……他到底是老了。” 说着,他脸上的笑意忽然敛去了,皇帝锐意革新、矢志中兴汉室,其手下不免有些思维陈旧、迟钝的老臣一时跟不上皇帝迈出的步子。如今既已收服西陲,后方安定,朝廷下一步的目光迟早要移向关东,到那个时候,以现在这个守成有余、进取不足的中枢班子,能担得起匡扶天下的大任么? 黄琬原来在朝堂上的时候也是没有及时摆正自己的位置,导致他错失了赵温那样好的机会成为皇帝亲信,如果当初皇帝宁肯出罪己诏也要保下的是他,自己又岂会在这里耗费一年的时光?他想起当年与陈蕃、王畅等大臣秉持朝政,挽救江河日下的国势,彼此志同意合,互相激励,是多么值得怀念的一段时光。 如今故人一个个都已逝去,壮志未酬,黄琬如何甘心籍籍一生?他本来以为皇帝年轻气盛,推行的改革会造成许多错漏和负面影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黄琬不仅没有看到消极之处,反而从种种举措之中看到了无限的未来。不知不觉中,黄琬竟开始转变了立场,他原也不是脑筋死板的人,一旦换了思维方式,便紧锣密鼓的打算着如何回归朝堂,贡献一份力量。 费伯仁初来乍到,又是刘焉的妻族,与黄琬之间到底隔了一层关系。5s听完黄琬的感慨,只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黄琬喟叹完,同时也注意到了他,问道“你族中的子弟现在都安置好了?在太学可还住得惯?” 费伯仁旋即答道“承蒙朝堂不弃、黄公照顾,舍弟观与从子皆已入蒙学就读。蒙学司业路文蔚师从蔡公,学问精深,子弟能在其门下,实在是幸事一件。” 自从益州归附以来,朝廷派了数十辆公车南下,将蜀地有名有姓的士人几乎一扫而空,征辟到朝中任职郎署、守令。导致在很长一段的时间内,偌大的益州竟无有能影响一州局势的豪强、士人,初来乍到的益州刺史邯郸商也省了一番与本地豪强打交道的功夫,不仅掣肘大减,同时也不用与豪强频繁往来,无形中加大了朝廷对地方的威权。 费伯仁等避难益州的外地人也不能幸免,不仅其本人被光禄勋举为郎中,其弟费观与侄子费也进入蒙学,而蒙学又是附属太学之下,专门招收军中将士遗孤、民间孤儿入学。这些孤儿一旦长成,到十五岁的时候可以根据成绩直接进入太学,皇帝对此分外关心,几次公开、半公开造访太学,都要去蒙学一观。蒙学只有三百多人的规模,费观等人大族出身,各方面都不差,迟早会在里面脱颖而出。 黄琬轻叹了口气,道“蒙学本是为了照顾失了怙恃的军中遗孤、民间孤儿,是朝廷的一份抚恤之心。本不该有大族子弟入学,我设法将费观他们几人安排进去,已然算是谋私了。” 费伯仁知道黄琬的难处,如果不是进了蒙学会有很大的前景,以黄琬的为人绝不会如此费心“好在也就这一二年的功夫,彼等就能入太学或国子监,断不会叫黄公为难的。” 在一旁被冷落了半天的来敏此时终于找到机会,插话道“明公,如今马公劾奏刘范等人,非要追究到底,而我等在刘公身前有过许诺……这有些不好办呐。” 来敏本来兴致勃勃要与黄琬谈论一番朝局,毕竟他如今可是炽手可热的新晋人物,岂料黄琬竟把注意全放在费伯仁的身上,这让他心里有些不悦。 “不用理会他说什么,他为了不让我有机会起复,特意拣了这件事来议论。可也不想想,益州才归附多久,前次刘焉等人的身后事,朝廷早就有了决断,此时再拿出来说,置国家于何地?”黄琬缓缓转过头来,看向来敏“何况他此番说是追究刘焉亲族,可谁不是其亲族故交呢?议郎庞羲、吴氏、费氏、黄氏、来氏……还有不少蜀地豪强,所以该急的不是我们,而是赵子柔。” 马日的口径是当初刘焉有不臣之心,其身边的一批士人、亲族都有阿附党羽的嫌疑,不仅如此,在朝中的刘焉亲族也未必没有与刘焉暗通款曲的嫌疑。为了将事情牵扯在黄琬身上,马日不惜扩大范围,但这么一来,却得罪了如今益州士人的代表赵温。 “也就是说,此事不用我等出面,自会有赵司空反驳马公?”来敏很快转过弯来。 “陛下虽从马翁叔所愿,将刘范、刘诞发落,但到底保住了性命,刘璋也仍在卫将军麾下任职。”黄琬带着二人拐进一处临水亭中,各自落座,继而说道“可见陛下并无严惩之意,这么做一是为了做个样子,应付一番马翁叔;二是为了点醒我,催促我尽快有些作为――你看连马翁叔都急了,你还不急?” 费伯仁坐于下首,又恢复了起先沉默寡言的样子,来敏则是殷勤的为黄琬倒了杯茶,道“那明公打算怎么做?” 黄琬轻轻抿了口茶水,慢悠悠的说道“过些天,先把侯汶拿出来。” “侯汶?”来敏先是一惊,旋即想到,当初黄琬让长安令王凌暂时保下侯汶,一是为了减少抓捕商贾的阻碍,二就是为了能再度联系上御史中丞桓典以及杨氏,看黄琬的样子,像是一开始就存了留待以后、择机诛杀侯汶的心思,来敏不禁问道“此人牵涉颇多,何不与桓公等人打个招呼?” “咱们这边不先吃个亏,陛下如何会放心对付马翁叔?”黄琬将茶碗缓缓往下,忽然叹道“尚书令自从中暑以后,身体便再也没有好过,你明日与我一同去看望。” 京兆尹,长门亭。 长门亭在水河畔、霸陵原上,其地阡陌纵横、土地广阔。举目四望,苍茫的何川、畎亩都寂寥无人,离沟渠远些的地方都没有草木,田地里青黄的禾苗在威风的吹拂下柔弱可怜的颤抖着。空气里嗡嗡嗡的一阵声,远处一片黑压压的乌云在近地面灵动的飞舞、却是数不尽的虫群从西边往这片青翠飞来。 那黑漆漆的虫群不断变化着形状,从远处看仿佛鬼神,四野的空气突然变得压抑无比。 这时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狼嚎,仔细听又仿佛来自边陲的曲调,苍茫辽远,声音高昂。 歌声之后,紧随着就有数百人从趴伏着的地上跳起来,手上拿着锣鼓、竹筒;嘴里叼着竹哨,以及各类杂七杂八的能发出声响的东西,最不济的都有人扯嗓子呐喊着,手里捏着土块。这些人纷纷扰扰,组合成一阵稀奇古怪的杂音,虽然杂乱无章,但声势惊人,若是不明所以的人听了,还以为此间在打什么仗。 对面那群蝗虫仿佛被惊动了,黑漆的乌云登时一缩,竟有往左边去的势头。 为首的亭长见状,立即高举一把红旗。 身后立时传来阵阵鼓声,队伍中立即分出二三十人组成左翼前去截击,那队人中有一人身壮体长,高鼻阔目,体型、服侍皆与旁人不同,只见他手持弓箭,一边敏捷的在田垄上跳跃、奔跑着,一边抬手弯弓,往黑漆的虫群中射了一箭。 那箭竟是军中特有的响箭,尖唳的声音飞速射进蝗群,紧接着又是三发响箭,蝗群一时大乱,跌在地上乱蹦乱跳,被人群驱赶着跳到了一个挖好的土坑里。 这土坑约有三丈深,蝗虫一下跌了进去,便在垂直的土壁上不断的跳着,似乎想重新跳上来。 一个白净的年轻人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见到大部分蝗虫落入坑中,立即呼喊道“快!快填土!” 众人有条不紊的拿起锹、铲等农具在旁边铲土,他们都是附近组织起来的农人,其中有老有幼、有男有女,几乎是全家上阵。很快,众人便将这个土坑给填平了,期间虽有不少蝗虫趁机逃出,但也被及时的踩死在地。 一阵忙碌过后,精疲力尽的众人各自散坐在地,时近中午,一些妇女被组织起来就地搭起土灶烧饭,田坎上顿时炊烟袅袅。 苏则长于深宅,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酣畅淋漓的奔跑过,只觉得胸腔之间仿佛要炸开了似得,饶是已经坐下了,也仍是气喘不停。旁人皆知他身份不凡,心里畏惧,就连长门亭长也只敢在远处观望,一时不敢近前。 这时马超从旁走来,一屁股坐在田垄上,往旁边放下了弓箭,气息平稳的对苏则说道“还是我这响箭有用,不然光是凭空叫喊,嗓子哑了都怕是无用。”他瞧了眼在不远处围着锅灶眼馋的乡民,又说道“幸而我跟我阿翁在军中学了不少排兵布阵之法,这会子用到他们身上,倒是能发挥几分力。我听说其他乡亭的捕蝗使天天疲于奔跑,三日捕蝗才五石不到,你看我们这一次埋的,多少也有二三石了。等午后将这些虫尸挖出来,还能给他们换一二石粟子。” 苏则光顾着大口喘气,没工夫跟对方搭话,眉宇间却是深深的忧虑。 由于自己扶风苏氏的门第,在分配的时候没有像贾逵他们那样分配到右扶风散关、阳城靠近雍凉的偏远地方,而是安排到了受灾情况较好的附近。然而京畿一带是全关中水利最好的地方,却还有这么多蝗虫,京畿都是如此,更遑论其余乡县了。 地方百姓大多都畏惧蝗虫,不敢杀害,又不善于组织,起初他来的时候,这些人只知道一窝蜂的往上冲,根本不懂包抄,导致蝗虫四处乱跳,收效甚微。更有的见到蝗虫黑压压的一片,没等冲上去就跪在地上求饶,若不是马超正好就在临近乡亭,跑来相助,苏则眼下决计不会像现在这么轻松。 “苏兄,我看你平日里还得多加锻炼,这剑术虽能增强体魄,却不经用,你日后若是遇上贼人,就凭现在这样,如何逃得脱?”马超关切的说道。 马超转头一看,发现苏则几乎是大汗淋漓,脸色泛红,细密的汗珠贴在白皙的脸颊、肌肤上,汇成一道细细的水流顺着脖颈滑下,他不由得愣住了。 苏则恍若未觉,只觉得好笑,他以后入仕最不济也是郡县长官,哪里有独自遇上贼人的机会?不过对方的关心却是不假,他也承了对方的心意,只是不愿承认自己身体虚弱,他别开话题,道“我看你以后适合带兵征战,战场上杀机无处不在,这番话还是留给你自己听吧。” 马超心里一乐,收回了目光,仰头看了看天,额头不禁挤出几道横纹,他忽然叹道“你也觉得我适合战场。我六岁骑马,八岁就能开弓,十岁的时候能在羌胡帐中摔跤、打败他们部落里的所有少年……他们都说我生来就是要上战场杀人的,我本该在战场上立功,可是如今……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兴汉室 第三百三十五章 故事新羹 “麦饭豆羹淡滋味,放箸处齿颊犹香。5sra`”菜根谭闲适 苏则忽然心有所感,扭头看向马超。 “记得我第一次学会骑马的时候,整个天地仿佛都在随着我而移动,树木不是静止的、飞鸟也是可以追逐得到的,就连风也在你耳边呼呼的吹着,简直是世上最轻柔的耳语;你全身随着马背上下颠簸,站在山坡上俯瞰,有一种情绪会从你的胸口涌上来……我那时就在想,若是我一辈子骑着马只往一个方向走,就算是天地的尽头,也该被我骑到了吧?”马超往后躺在干巴巴的黄土地上,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的膝盖上,慢悠悠的抖动着,眯着眼盯看湛蓝的天空出神。 苏则似乎被对方形容的场景吸引住了,喃喃道“天地的尽头……你的志向真大。” “一个人志向大不大,不在于他怎么说,而在于他怎么做。”马超把两手枕在脑后,说道“就好比我,这个志向也只在幼时说说,可从来没有施行过……不说这个了,你的志向是什么?治理一方百姓?” “自然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了。”苏则忽然一愣,理所当然的说道。 “真的么?”马超侧首看去,眼中带着笑意“我想也是,以你的能力,以后一定会成为三公。5s” 苏则眼神一黯,不见多少喜色,低声道“是么?” 马超这不经意的一个疑问让苏则失神,似乎从到大,所有人都对他抱有无限的期望,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将其看做自己的志向,可真是如此么?苏则有时候也会有一些迷茫,自己整日在太学读书,研习如何为官、如何牧民,盘算着以后入仕该如何如何,可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自己还比不上马超,最起码对方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 想到这里,苏则不由得想起这些天马超四处奔走,全无任何世家子弟的娇气,反而肯吃苦受累,肯真心实意的与那些百姓办事。相比之下,被安排到扶风乡下去的捕蝗使傅允则整日叫苦连天,连带着捕蝗的差事都是所有外派太学生中办的最差的。这样想着,马超的形象在苏则心中不免改观了不少对方也不全是一无是处。 马超倒是没那么多的心思,只是说了几句话后便没了话题,让他有些郁结。这两天他与苏则说的话几乎快赶上这两年的总和了,但他与苏则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苏则是经学传家,本人的学识在太学都是顶尖,而他自己不学无术,所擅长的弓马骑射又都是苏则所不擅长的。5s 难道要把自己以前的故事都说出去? 可这么一想,马超又有些不愿,他在太学呆得乏味的很,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交个高门第的朋友。如果是为了这个就跟对方托底,倒有些不值当了。马超虽然有时候做事鲁莽,但也有他自己的一份算计,此时干脆枕着脑袋看天,让气氛沉静下来。 妇人们烧煮的锅灶中很快飘出阵阵饭香,虽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但对一众饥肠辘辘的乡民来说无疑极具诱惑。 苏则眼睛紧盯着那一群早已捧起了碗筷,等着分领羹汤的人,心头一动。 马超注意到苏则的神色,翻身而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忽然站起来拍拍苏则的肩“看看去。” 说着,马超便走到前面,对迎上来的长门亭长呼来喝去道“给我拿两只碗来!” 别看马超目前只是一介白身,但其父却是平狄将军马腾,大名鼎鼎的扶风马氏之后,长门亭长一介微末官,哪里敢摆官架子,带着一群人人前人后的奉承着,很快就清洗了两只干净的漆碗来。 苏则看着马超宽厚的脊背,以及对长门亭长不客气的态度,忽然想到第一次见到马超的时候,那时对方打猎归来,放纵一众属下欺虐农人。于是心里才有的一点好感,顿时就烟消云散了。他索性也站起来跟着走了过去,不过脸色依旧冷淡,马超是见惯了对方这样的脸色,也没往深处想,顾自拿过一只碗给他“这些东西你没尝过吧?今日来尝个鲜?” 他二人身份不一般,又是朝廷特意派来帮这里的人们扑杀蝗虫的使者,众人自是不敢争先,纷纷让苏则与马超各自盛了一碗。 锅里煮的是豆羹,都是本地人家种的红豆,不加任何醯酢等作料,清水熬煮得鲜红浓稠,闻起来倒是别有一份香气。麦饭豆羹,皆野人农夫之食,苏则别说吃过,就连见都未曾见过这等吃食,一时不由得下了勺子,觉得满嘴纯甘。只是他不知道,他适才是随着众人驱赶蝗群跑了一阵,疲惫之下吃什么都香,若是天天吃这些不加佐料的东西,久了也会觉得寡淡无味。 当然,光吃这些还不足饱,马超又给苏则递来了蒸好的饼饵,两人也不讲什么规矩礼仪,跟一群人坐在田垄上慢慢吃着。苏则从未体验过这等新奇的吃法,吃得津津有味。 马超为人豪放,几口便将豆羹吃了个干净,他察言观色,发现苏则对这些事感兴趣,于是便折节与那些农人攀谈起来 “使者哪里知道,我等家中也不是天天吃这些,也是这两年年岁好了,家里才有些余积。若是在年岁不好的时候,便是连草根、树皮都没得吃,一家子人结伴去城里讨饭、或是逃难到别处,给大人们做工过活。” “他们也是不容易,辛苦种出来的东西,却没多少进自己的口中。”苏则心里有些热热的,也不知是不是吃了这豆羹的缘故。 马超尚未答话,一边忽然有个农人粗着嗓子说道“是啊,也亏了朝廷这两年处处想着咱,施舍粥糜,连捉蝗虫都派了太学生来,也真是咱们的福气啊!” “也是,要不是朝廷派人来捉蝗虫,咱几个家里人谁敢动啊……”有人感慨道。 长门亭长眉头一皱,立时喝止道“你子,又在县里听见什么话了?可吃你的吧。” 众人由此再不说话,各自埋头呼哧呼哧的吃着豆羹。 马超悄悄凑近了苏则,声说道“最近的事情,你可都听说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己饥己溺 “昔楚庄吞蛭而愈疾,孙叔杀蛇而致福。5sa`”资治通鉴唐玄宗开元三年 “耿季行传过几封书信给我。”苏则口抿着豆羹,慢条斯理的说道“因为事涉国家,内容隐秘,就连他也不敢随意议论……整个太学也是如此。” 马超‘哼’了一声,说道“国家兴复社稷,殚心如此,却还有宵趁机散布谣诼、污言诽谤!若我是司隶校尉,非得将这些人尽皆捉来杀了不可。” 这两年他在太学也有不少长进,自然知道如今的朝廷已经今非昔比,如果说在马腾父子刚归附朝廷的时候,他二人尚且还有随时叛逃凉州的心思,此时也尽皆磨灭了。如今仅剩的,也就只有马超更加迫切的想得到皇帝的信任与青睐,将他放回军中效力。故而此时知道这些流言蜚语,马超自然而然的站在了朝廷的立场上,为皇帝说话。 “此事干涉国家威严,朝廷断不会等闲视之,眼下不便发作,自然有诸公的道理。”苏则倒是沉得住气,他碗里的豆羹还剩下一些,但已经喝不下去了。正准备放在一边,却见一旁有个五六岁的稚子手里捧着一只舔得干干净净的空碗,眼巴巴的看着他碗里的残羹。苏则便顺手递给了对方,再转过头来,缓缓对马超说道“我等现在无官无职,还是做好手头上的事情要紧。” “手头上的事情?”马超看着那个抱着碗吃的津津有味的孩童,心里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声说道“我正好有个主意。” 苏则见那孩童吃的有味,索性将手中吃不完的饼饵也一齐给了对方,听了这话,不由好奇的问道“什么主意?” “我这也是今天才知道的。”马超神秘兮兮的说道“我有一从弟,名唤马岱,现在在卫士令王忠手下担任卫士,每日巡视宫禁,偶尔还能在前殿看见陛下。今天他便给我传来一封信,说是前日里国家与诸公忧心时下旱蝗,一众前往籍田视察禾苗,谁知农田里忽然跳出几只蝗虫。国家当时气急,亲手将其捉下,说‘黎庶视谷为命,尔等食之,何如食我之肺肠?天降其过,在我一人。若尔有灵,但当蚀我之心,勿害我子民’,然后张口欲食。” 苏则着实吓了一跳,心里又感动又吃惊,忍不住说道“这怎么行,蝗虫是肮脏恶物,吃了恐会害体,诸公没有劝么?” 马超很少见对方这副揪心的模样,心里得意,便说的更起劲了“劝了,可是国家向来独断,哪里肯听?当即就将蝗虫吃了下去,说‘正是要为民代受其祸,移灾于我,纵使罹病,又何惧之有’!” 苏则沉默了好半天,忽然站起来对长安的方向郑重其事的拜了一拜,轻声说道“古来仁君如尧舜,也不过如此吧?” “这件事没过多久,便在长安都传开了,城中黎庶无不感激流涕,尤其是那些受了蝗灾、不得不进城讨食的百姓,听到这个事后,更是在均输监赈济粮谷的铺子前跪下哭嚎。我看用不了多久,三辅百姓皆将称赞国家仁德。”马超说着,在围观群众不明所以的眼神中跟着站了起来,象征性的往长安拜了一拜。 他心里忽然想到;经此一遭,关中就算再有什么流言蜚语,光凭皇帝这一出生吃蝗虫、代民受过的事迹,便足以抵消大部分不利影响。或许这就是皇帝对这些舆论的反击,毕竟黎庶只看实际,天道德运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那些士人才会拿来当幌子用,皇帝只要一心一意的对百姓好,再做些面子工作,黎庶自然知道该跟着谁走。 无论皇帝这么做究竟存了几分真心,就凭皇帝敢生吃蝗虫的勇气与决心,马超就自认学不来。 苏则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激奋的心情慢慢的平复下去,他看了眼仍坐在地上面面相觑的农人们“看来京畿的这些流言,也该到头了。” 马超点头说道“是啊,不过,事情并不止如此,京城开始传起了蝗虫的吃法。” “蝗虫的吃法?” 苏则立时想起了‘手头上的事情’,他们身为朝廷的捕蝗使,虽说是无品无秩的临时差事,但若是办好了也是大功一件。除了带领一方百姓组织集体扑灭蝗灾以外,还要破除百姓心中对蝗虫的敬畏,如今第一点倒是容易,第二点该怎么做,苏则一直也没有个头绪。其实说起来,若非他与马超的家世显赫,足以唬住百姓,否则要想让他们积极参与灭蝗,还有不少难度。 若是能让百姓主动去吃蝗虫,岂不是既能灭蝗、又能破除对蝗虫的敬畏? 苏则连忙追问起来,然而在细节之处,纵是马超也知之甚少,只知道大概是要将蝗虫暴晒成虫干,去掉头、翅、足然后可食。或是将其与野菜同煮,或是将其用来饲养鸡鸭、猪等禽兽。 “这些法子据说是太官研制出来的,背后没少有国家的授意,只是此法一经推出,却少有人愿意吃。”马超皱着眉头,显然对吃蝗虫这件事也是心存顾虑。 苏则不以为然,此法一出,不仅是在形式上提高威望、减少流言的不利影响,还能实质性的解决蝗灾,了解来龙去脉后,他对皇帝可以说是万分的敬佩“国家连蝗虫尚可生吃,况乎熟食?我看用不了多久,国家就会亲自进用。” 马超隐隐觉得这是个契机,点头说道“我所想的是,与其等到消息来,不妨先推行下去,让黎庶煮蝗而食,还能解决一时饥乏。” 于是两人说到便做到,很快便组织人手抓了几十只蝗虫,又在河堤边烧了一堆篝火。 众人吃完各自的豆羹,都有些意犹未尽,此时见两个身份尊贵的捕蝗使派人做这做那,一时都好奇不已,纷纷围了上来。 只见苏则指使一个农妇去掉蝗虫的翅膀、大腿与头部后,用水洗净,然后用一根细枝串几只蝗虫,放在火上烘烤起来。 “我以前只在羌地吃过羊炙、鹿炙,这‘虫炙’倒还是第一次吃。”马超看着农妇熟练地翻着面,笑着对苏则说道。 身边的人听得的分明,立时哗然变色。 第三百三十七章 向火微炙 “委厥体于膳夫,归炎炭而就燔。ra`”蝉赋 长门亭长本是个粗豪的中年汉子,才从军中因伤退伍,本来是箭矢飞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汉子,此时却满面惊愕,声音都有些变调“两、两位郎君,莫非是要吃蝗虫?” “这是自然。”马超白了他一眼,看到乡民议论纷纷,不禁说道“前日里天子为了不使蝗虫害民,不惜向天赌咒,生吃蝗虫。就连天子都如此,我等又如何吃不得?” 众人还是有些惊疑不定,有个人战战兢兢的说道“可、可那是天子,天子有苍天护佑,自然无事,可我等民哪里能跟天子比……” “是啊是啊,蝗虫可吃不得啊!” “咱们跟着杀蝗虫都怕苍天怪罪,怎么还能吃它……” “蝗虫又没毒,为何吃不得!”马超双眼一瞪,目光如刀,扫过之处,众皆噤声“它再能耐,也不过是只虫子罢了!尔等平日里在田间、菜圃踩死的蚂蚁、捏死的毛虫不知有多少,也没见苍天怪罪,吃几只蝗虫会要人命不成!” 别看马超年纪轻轻,当年跟着其父马腾带兵纵横凉州的时候没少杀过人,入了太学以来便收敛了不少,平日里倒还藏得住,此时一旦流露出来,众人皆被马超凌厉的气势吓住。5s 苏则站在一边没有说话,他知道要真正使这些人信服,还得以身作则才行。 这时候农妇从亭长手中取过盐袋,信手拈了一把,洒在上面。很快,一股酥香的味道迅速飘散。 围在火旁的众人接连抽着鼻子,面露惊讶。 ‘撒了把盐就这么香?’ ‘倒是有些像蝉的吃法……’ ‘或许……真的能吃。’ 等到酥香更浓之后,马超这才让农妇停手,当先拿起一串。众人的眼神随之移动,紧张的看着马超。 马超嘴上说的轻松,此时真让他下口却是有些没底,众目睽睽之下,又有苏则在一旁殷切的看着,马超不敢露出半分犹豫,一口便将微烫的虫子吃进嘴里。 “咔嚓咔嚓……” 嘴里发出酥脆的响声,像是在吃锅巴,马超脸上露出一丝惊讶,说道“味道上佳!” 苏则立即跟上,虽是也是用手撸串,却带着一股潇洒自如,与马超的粗鲁半点不沾边。他吃了一口后,便知道马超并不是有意作假,而真的足以当做一道美食。 见身份尊贵的苏则与马超都吃了,而且没有半点不好的症状,众人一时都有些心动,但还是没有人出头,显然是在做最后的思想斗争。5s 已经做好心理建设的长门亭长见状,出声鼓舞道“咱们当年逃荒的时候,饿极了连土都吃过,更别说什么蚯蚓树皮了,现如今不过是几只虫子,吃了又怎样!何况,不就是虫子,你们的时候难道就没粘过树上的蝉吃?” 于是话一说完,立即伸手拿了一串放进嘴里。 见到亭长都这么说,其余的人纷纷效仿,凡试过的人无不是眼前一亮,连声说好。后面的人瞧见异样,再不犹豫,跟人抢了起来。 众人一开始都是闭着眼睛下嘴,像是服毒一样带着股决绝的神色,没想到随意嚼了嚼,神情陡然一变。 “好吃!” 不仅香,而且比时候在瓦片上烤的蝉要好吃多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的人吃了两口,居然有种吃虾干的味道。 很快,抓来的蝗虫被一扫而空,尤其是孩童无所禁忌,接受得最快,几乎把这个当成了零嘴,几家孩童聚在一起,哄闹着说要再去抓蝗虫来吃。大人们也颇为意动,蝗虫不仅可以攒起来去官府换粮食、还能捉来下饭,至于报应,这世上哪还有比禾苗被啃光、再也吃不上饭的报应大?何况就连天子、贵人们都吃了,自己还有什么可怕的? 苏则见到众人由一开始被动的组织捕蝗,转变为积极主动的态势,心里深感安慰。 正如苏则所料想的,皇帝在当众表演了生吃蝗虫的节目后,紧接着便赐下宴席,邀承明殿诸公赴宴。 未央宫清凉殿中,司徒马日一脸纠结的看着身前桌案上漆碗漆盘,食具里分别是油炸蝗虫、菘菜煮蝗虫、炙蝗虫…… 再看依次坐在别处、神情淡然的司空赵温,面色凝重的太尉董承,表情冷硬的侍中杨琦……还有彷徨四望,不知所措的尚书仆射吴硕。显然大部分人都被皇帝这一出宴席唬住了,马日还想着如今正是旱蝗时节,宫中不该设置宴饮,本想借此劝谏,没想到一来便遇上这种场面。饶是思维灵便,最擅长强谏的杨琦一时也不知如何说起了。 皇帝见众人不语,先笑说道“自当日以后,我便想到这世间万物,皆有造化,宜于鸟兽食者,人食之未尝不可。乃诏令太官,将此物设法烹制,或烤或蒸,没想到其味颇为鲜美,宫中诸黄门,未有不交口称赞者。故特开此宴,诏诸公前来,是为一同尝新,好以身作表率,使天下人知,所以莫要拘束了。” 众人明白皇帝的苦心,以蝗虫为食,不同于以前皇帝弄出酸梅汤这种饮品道,就算弄得再好吃,高门豪强、普通百姓之家也不会吃这种地里乱跳的虫子。只有那些没了生计,饱受蝗灾之苦的贫寒黎庶,才会借此活命。 赵温率先离席,伏身拜道“陛下仁爱黎庶,心存万民,臣温服膺,愿助陛下宵旰之忧。” 董承等紧随其后,齐声道“陛下诚乃仁德之君。” 皇帝笑了一笑,他可不会因为众人夸他几句,就可以让人逃过这一餐了。 自从皇帝从上到下发起轰轰烈烈的灭蝗运动以后,落实贯彻者有之,不以为然者亦有之。譬如前些天,公卿百官祈完雨之后,就有个太学的博士上疏,对皇帝大张旗鼓的灭蝗表示异议‘自古除灾者,未尝不以修德为要……天灾岂可以人力制之?且杀蝗甚多,必伤和气,伏愿陛下思之’。 对于这种愚昧昏聩的言论,说来说去都是要皇帝修德、罪己,然后将一切托付给上天的垂怜。皇帝当时便气笑了,训斥说‘庸儒泥古不化,不知变通,何堪为师’?然后当即罢免了该博士的一切官职,杀鸡儆猴,狠狠地震慑了一番。 此后朝廷上下再也没有人敢阻挠皇帝灭蝗的决心,就连深受经学影响、很是信服‘修德自省’这一套的司徒马日,一时也不敢在皇帝面前大放厥词了。 穆顺极有眼色的在一边说道“诸公幸食。” 第三百三十八章 食不甘味 “曝可代米,尽力捕之既除害又佐食,何惮不为!””范仲淹疏 马日知道皇帝这一连串的举动都是做给他看的,不然为什么在那么多内容相似的奏疏中,单就挑出他的亲族、明经科教习马毕的奏疏来发作?这件事看似是皇帝一次信手为之,但往深处想,难保不会让做贼心虚的马日联想到上个月私遣马毕赴右扶风老家警告族人马访收手的事情。5sraa` 莫非皇帝已经知道了?不然为何单是拿马毕来敲打他? 皇帝似是不知马日心中所想,也不让穆顺代为布菜,径直执箸,当先夹起一只炸成金黄色的蝗虫,毫不迟疑的放进嘴里。唇舌之间,顿时传来一阵久违的酥香。这可是纯天然无污染的高蛋白食物,皇帝在前世也曾与人吃过,但前世里几十上百块一斤的蝗虫,哪有这个新鲜? 连皇帝都自得其乐的吃着,底下众人不敢不动筷,以董承、赵温为首的一帮人神色复杂的吃下蝗虫,虽然经过了太官的精加工与调味,味道尚且过得去,但这些士大夫的心里仍有个过不去的坎。皇帝看到这里不免觉得好笑,古人能够吃蜂蛹、蛴螬,却唯独吃不下蝗虫,可见还是心里对蝗虫存在惧怕。 越是深信蝗虫成灾是天咎的人,在吃蝗虫的时候就会越有顾忌。 此时在清凉殿用宴的人,虽然一个个面上从容淡定,但随着进食的时间过长,皇帝很快就看出端倪来。5s 这里他才将手中筷箸放下,底下一直用余光观察着皇帝的马日立即迫不及待的放下筷箸,如释重负。皇帝看了座中就数马日身前的饭菜跟没动过一样,莞尔笑道“马公可是不喜欢吃这等膳食?” “说来也是。”皇帝不等马日开口,顾自往下说道“扶风马氏数百年家传,家中自然是锦衣玉食,如何吃得下此等虫类?”说着,他便对穆顺说道“去把马公的饭食撤下,换一份上来。” 在外人看来,这完全是皇帝对待枢臣的一片亲厚之意,可马日本就心虚,又不敢吃‘灾虫’、又在思虑皇帝罢黜马毕的真实意图,一顿饭下来竟是味如嚼蜡、如坐针毡。此时被皇帝问起,他自是不敢认下,不然外间不知该如何说他了“臣不敢。”他忙离席拜倒,说道“只是臣有生之年,只知蝗乃灾虫,扑杀灭绝已属骇听,更遑论以此进食?故虽明陛下深意,心中却仍未宽释。” “有人说蝗乃天虫,是由天灾,人皆应祈祷虔诚,务自修省,至于驱逐扑杀,却并非长策。”皇帝抖了抖衣袖,身子往后靠了一靠,施施然说道“我却以为此等言论,着实大谬。天生蝗虫,正如天生盗贼,盗贼之患,不逊于蝗。而天下官府未有不尽力诛之者,何故到了蝗虫这里,反而是胆怯畏葸了?水旱也是天灾,蝗虫不敢捕杀,那水旱却敢疏导?时人沉浸灾异之说、种种异象皆附会于天,难免过犹不及了。5s” 这似乎是要将传继至今的灾异学说重新定义一番,将对待灾异的消极态度转变为积极主动,马日心里也是暗骂自己糊涂,都这么久了,在明知皇帝态度的前提下还应答出这番话来,实在是不得体。这样想着,马日不免将一颗心提了起来,愈加谨慎。 “那些都是庸儒之言,马公开明之士,自然是没有这些意思。”皇帝倚在凭几上看着对方,话里却是说向所有人“诸公位尊,即便曾经饭疏食饮水,也不曾真的过过寻常黎庶家贫苦的日子。不说旁人,就说我,蝗虫炒制后,其味虽美,但如何比得上宫中麋鹿鱼雁、菰米茭白?有此等珍馐佳肴,何至于去吃区区虫类?但黎庶却不一样,只要能苟活于世,几只蝗虫有何食不得?” 马日的脸色涨红,身边像是放了只火炉似得燥热不已,皇帝口中的旁人句句都是在说他挑挑拣拣,不肯与百姓共苦。不仅如此,一旁的董承还看热闹似得,起身拜伏道“陛下仁德爱民,臣等钦服。” “近来我偶得一梦。”皇帝看着众人附和称颂,不以为然的笑了笑,顾自说道“梦见一国荒乱,百姓饿死者众,其君异之,言‘何不食肉糜’?” 天子做的梦,只要宣之于臣下,就必然会有他的一番深意。听了这个荒诞的故事之后,杨琦皱了皱眉,扬声说道“此主不知疾苦,为近旁人蒙蔽甚矣!为君者当亲近贤能,体察民间,舜有纳言之命,周有采诗之官,今有乐府之制,此皆帝王耳目,是所以施政不有失也。” “杨公说的在理。”皇帝颔首道,他本就想借此讥讽一番当朝许多只知空口说大道理的儒生,此时他将目光移到马日身上,说道“为君者当如此,诸公秉国之要,一令一政,干系万千,不可不察。适才所言虽是一梦,但‘何不食肉糜’之句,当为警示,今后之后,可莫要学此愚顽之语才好。” 说到这里,皇帝像是才注意到马日忐忑忧虑的神色,立时吩咐道“马公快起来,我见你未曾进食多少,若是饿着走出宫门,倒是我这个设宴的过失了。” “臣惶恐。”马日丝毫不觉松了一口气,反倒从身上感受到皇帝宛如实质性的目光,以及心里强烈的惊惧。他回到席上,犹如拿起千钧铁棒似得缓缓拿起筷箸,然后在皇帝饱含期许的目光之下,将筷箸伸向盘中。 那黑底红纹的漆盘中盛放着十几只炸得金黄酥脆的蝗虫,虽说这些虫子都被去掉了头、足、翅等肢体,只剩下一副躯干,但那饱满如蛇腹蝎尾的虫肚、还有胸甲附近未摘除干净的残肢,简直与生前并无两样。马日强忍着心里的反感与不适,顶着巨大的压力夹起一只蝗虫,微微颤颤的吃进嘴里。 偏就不巧,那只蝗虫正是只受孕的雌虫,里头还有不少虫卵也一并被油炸了留在腹内。马日这一口正好将虫子的腹肚咬破,里面的虫卵露出来,一想到这些虫卵在自己舌头上滚动,那种异样与恶心,让马日不禁眉头大皱,险些吐出来。 杨琦不禁在席上跪立起身,有些焦急的说道“陛下!” 马日纵有不是,当庭折辱,却有些过了。 这话并未宣之于口,但皇帝显然明白了杨琦说情的意思,只不过让他适可而止、留些体面,那马日又为何不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 皇帝眼底掠过一丝冷意,一番思虑后,很快点头道“时下朝廷要赈济关中数十万百姓,仓廪支应,难免会有所不足,鼓励百姓食蝗,正可稍解燃眉之急。诸公此番既已知蝗虫可食、其味不坏,此后理应督劝各地郡府,在捕蝗之余,认真推行,这也是给黎庶多一条度过灾年的活路。” 此时马日脸色十分难看,头上冒出一阵虚汗,他已将蝗虫吞咽了下去,趁着皇帝发令、众人附和之际,也跟着离席应诺。不过这个时候他已然是彻底慑服,再不敢打什么念头了“臣等谨诺。” 第三百三十九章 殃必及身 “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5sraa`” 散席之后,马日没有与董承、赵温等人一同回承明殿理政,而是托辞身体不适,先提前回府休息去了。 董承与赵温见马日面色发白,知道对方是被刚才这一遭威吓致使心神动荡,要好生休养,于是也不说什么,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便任其离去了。 杨琦最后说道“夏日暑热,马公身体不适,不妨多在家修养,朝政虽是急务,却非一时之功。” 马日心里急躁,哪能仔细理会?只虚应了几句后,便缓步走出清凉殿,才一出来,便被外间强烈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感觉全身烘热,他伸手在眼前挡着光,浑浊而滚烫的空气被吸入肺腑。 燥热的气流充斥着清凉殿前的广场,绚烂的阳光照得人晕眩不已。 马日身体陡然颤了一颤,差点跌下去,幸而身边有个中黄门扶住了他,饶是如此,他也已经虚弱无比。在中黄门的扶持下,他佝偻着腰,步态迟缓的走回马车上。 也是在这个时候,赵温才发觉马日竟也是老态龙钟,全然没有以往的那幅精神气了。 与赵温并肩而立的董承忽然出声道“司徒也老了。5s” 马日年近七旬,而董承不过四十余岁,赵温也才五十余岁,在他们眼中,马日确实是老了。承明殿诸大臣的年纪说起来都不,除了荀攸是三十余岁以外,尚书仆射吴硕、侍中杨琦都是四五十余岁。而皇帝才十四,年轻气盛,需要老成持重的大臣不假,但身边想来是更喜欢积极敢为的人才。 赵温心里默默转动着念头,没有接口搭话。 董承也不以为忤,又自言自语的说道“说起来,尚书令自中暑过后,身子便再也没好起来过,等到旱蝗等灾稍有纾解,吾等自要拜访探问一二。” 他这番话说的虚情假意,却没人主动附和,本来站在董承等人身后的吴硕是想出言附和几句的,但转头看见杨琦面色冷漠,似是没听见董承的呓语一般,忽然自觉的在这诡秘的气氛中闭了嘴,不敢多言。赵温转身往后看了一眼,皇帝早他们之前离席而去,此时的清凉殿只剩下几个中黄门收拾桌案,殿内帷幕垂落,清凉静谧。 出宫之后,马日匆匆回府,直到在婢女的服侍下换取朝服,这才惊觉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出了一阵冷汗。因罢官而赋闲在家的马毕此时迎了上来,见到马日入宫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就变了一副虚弱的模样,顿时大吃一惊。马毕连忙屏退奴仆,将马日扶到席上安坐,忧心的问道“听闻国家今日邀诸公宴饮,提早出宫,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说起这个,马日就心理性的反胃,他脸色难看的摆了摆手,道“今日我可是吃了一番苦头。” “这是何故?”马毕奇道。 接着,他便在马日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得知了前因后果,不禁吁叹道“诶!蝗虫即便可食,直接将做法付诸天下即可,黎庶饿极了,如何不会吃?何必要亲自为之,倒让君臣做榜样?国家明知你厌恶此等虫类,非逼着你吃,我看这分明是有意警示。我当日虽上疏失言,但早已遭受惩处,国家如何要发作在你身上?” “今年灾异频仍,天子既不愿紧跟着去年才下诏罪己不久,再颁新诏、又不愿反悔前言,降罪于三公,便打着不闻不问的主意,君臣视其不见,只言救灾、不谈修省,想将其忽视过去。”马日喝了一大口冷水,勉强将腹内的不适感压了下去,他将茶碗往桌案上重重一放“可此等大事,岂是一个不闻不问就能避免得了的?即便是光武、孝明等皇帝在时,遇见灾异,如何不是救治与修省并举?到了如今,承明殿诸公竟无人应言,说出去岂不贻笑于天下?” 马毕也是极为无奈,皇帝有时候开明,有时却固执的让人难以想象,其实他也想不明白,不过是一件简单的罪己、或是推责三公的事情,如何在皇帝眼中竟如虎狼那般望而畏之了。 “国家今日在席上说了几番话,各有其意。”马日此时冷静下来想了一想,说道“一是灾异之事须得救治,但修省一事不得再提;二是吾等高门之家,往往不体念下民辛苦,须得明白下民辛苦之处,方才施政无虞。”他琢磨了一下,道“国家这是有意警醒我等,不得再言修德自省等事、也不得对救灾虚与委蛇,只不过,我等如何不明白下民苦楚了?” 马毕跟着想了会,脸色忽地一白,说道“国家莫不是知道什么了?” “何事?”马日奇怪的问道,忽然想起皇帝最后提到的那个梦,梦里的君主被近臣蒙蔽,不知天下事,但当今的皇帝如何是一个会被蒙蔽的君主?这个梦显然是在对马日说‘你什么都瞒不了我’,而马日自诩瞒着皇帝的事情,也只有让马毕借机传些流言、以及右扶风马访哄抬粮价的那档子事。 马日再次吓出一身冷汗,他本已将今日宴饮当做一次敲打,敲打过后,有所收敛就好了这并不算什么大事。可若是真像他想的那样,皇帝知悉他私底下一切私隐,如今引而不发,分明是还有后手针对他。 可他记得上个月朝廷整治长安不法粮商的时候,就已经派马毕去右扶风制止马访囤积居奇、让他及时收手了,怎么皇帝突然又提起来,暗讽他食惯了锦衣玉食,而不知百姓的苦楚? 马日怒视着马毕,问道“右扶风可是又生了什么事?” “其实在下也不甚了了。”马毕离席跪伏,一脸歉疚的说道“那日我本已督劝马子谋趁早收手,后来确实见右扶风粮价平抑,只是当时马访办下的错事到底是太多了,一时弥补不完,难免会有所疏漏,另外此时蝗群肆虐扶风,黎庶愈发衣食无着,卖田鬻宅有之……” 这个疏漏有多大已经不重要了,只要皇帝有心,什么错都值得兴师问罪,何况又是马访可能忍不住重利之诱,做出趁火打劫的事来。马日联想起近日来逐渐活跃的黄琬一系,还有他几次上疏清算刘焉亲族而得不到回复,眼前突然一黑。 “明公、明公!”马毕瞧着不对,赶紧上前扶住马日。 第三百四十章 静听风雷 “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a`” 马日深呼吸了几口气,大声骂道“那个混账!这是要妨害我马氏满门啊!” 在旁的马毕深感惭愧,说来这事也是他没办好,到底看了马访利益熏心,才老实了没多久,便又开始肆无忌惮了起来。如今马日是马氏的顶梁柱,是万万倒不得的,马毕在一旁劝慰了好久,马日这才缓过气来,不过已是神色灰败,目光黯淡了。 就在这时,外间忽然一阵喧闹,马毕起身看去,却是黄门穆顺奉命造访。 穆顺与勉力起身的马日互相见礼过后,开口说道“国家听说司徒有恙,特派了太医令来诊治。又担心席上规矩颇多,司徒拘于礼教,未曾尽兴,是故特送了几盒膳食,赐予尊府上下一并进用。” 说着,穆顺似若无意的看了马毕一眼,转身从跟来的中黄门手上拿来一方食盒,双手奉给马毕。马毕战兢的接过,穆顺见状,也不多留,施施然回宫复命了。 马毕掂量了下食盒的轻重,不禁松了口气,只是当他打开食盒的时候却愣住了。只见那食盒中放着一盘油炸的蝗虫,个个全须全尾,没有去首除足,黑亮的眼睛反射着室外的阳光,炯炯有神、仿若活物。5s “这……”马毕心里发毛,尚未说话,便只见马日的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在生理与心理双重压力之下,终于忍受不住,躬着身子呕吐起来。 “明公、明公!” 未央宫,钓台。 皇帝站在栏杆边上,低头看着栏杆下,自从朝廷开始大规模的放任使用昆明池、沧池等池泽用水以后,再加上久经不绝的酷旱,关中的水域面积锐减,就连未央宫中的沧池也未能幸免。水位减退以后,裸露出来的地面很快就被晒得干燥龟裂,四下无风,几只白色的水鸟在干裂的土地上慢悠悠的走着,试图在缝隙深处的淤泥中找寻藏着的虾螺。 “陛下。”穆顺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奉上了一碗冷饮“司徒上疏告病了。” 皇帝转过身来,伸出右手接过冷饮,却不急着喝下“太医令怎么说?” “司徒到底年迈,身子虚弱,吃不得太多油腻的东西,今日膳食不乏此物。司徒回去的路上又遭受炎日暴晒,多有不适,几次呕吐,眼下虽是好了不少,但精神却恍惚得很。”穆顺迎上皇帝的目光,轻声说道“太医令说,唯恐热毒入体,得多静养。5s” “到底是我思虑不周,一番好意,却成了过失。”皇帝轻叹了口气,低头饮了口冷饮,其实马日会有这副动作在皇帝的意料之中,对方多半是恶心极了,所以才会有这些不良反应。就像是后世人在岭南一带亲眼见人生吃竹虫,纵然不是自己吃,也会恶心反胃一样。这本来是一次不大不的惩处,马日若是机警,这些天就会一直告病不出,像尚书令杨瓒一样,如此也能保有几分体面。 穆顺赶紧拜倒,惊骇的说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心念天下黎庶,为了救治蝗灾,日夜忧叹。好不容易想出让百姓食蝗,以渡过艰难的法子,岂能因此一例而搁置?奴婢以为,司徒年纪大了,身体不免有些隐疾,若是尽然归咎于蝗虫上,倒是有失偏颇,即便是太医令也不敢妄自下次论断。” “此话难得。”皇帝赞许的看了眼穆顺,看来这半年多以来让穆顺跟着听众人议论政事,长了不少见识,他点头道“起来吧。” “谨诺。”穆顺听出了皇帝语气里的满意,欣喜的应了一声,低着头站起来,跟在皇帝后面。 皇帝才从清凉殿来钓台没一会,这回又打算起驾离开了。在临去前,皇帝看着水榭廊下低垂不动的帷幕,以及池中央将要与地面连成一体的渐台,忽然说了句什么,声音轻微,连近旁的穆顺都险些没听清楚。 “池水一少,风也跟着消停了。” 建安元年八月十二,公卿百官奉诏祈雨礼毕,天气不仅仍酷热难当,反而连前些天太常陈纪祭祀华山,好不容易起的风、聚的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朝臣惶恐,不知道这一次更高规格的祈雨究竟哪里出了差错,就在惶然无计之时,左冯翊又发生了乱子。 原来左冯翊经过前年的大肆整顿,水利设施十分健全,在一定程度上使百姓农田勉强得到灌溉,减少了部分损失。但由于大量水源用于农桑畎亩,导致其余地方用水不足,许多草木因为河流干涸而枯死。散居此处的羌人部族大都是半农半牧,没了草料与水源,为此损失了大批牛羊不说,又眼红于左冯翊官府对汉人百姓的接济,于是起兵造反,聚众数千,寇击云阳等属县。 左冯翊的羌人大都是当年朝廷征讨东西羌时所收降、安置在关中内地的后裔,势力弱、部落贫乏、又缺乏能人组织。本来这等叛乱根本不够此时的朝廷放在眼里,但如今正处多事之秋,弘农等地早先也因旱蝗而发起叛乱,各地民情不安,羌人叛乱的时机又太过蹊跷,难保不会让人多想。 更何况北军长水营有不少当年从左冯翊征召来抵御李等人的羌胡义从,非我族类,朝廷怎么也要提防着些。 为此,皇帝特意宣诏承明殿众人,当即下诏,以光禄大夫皇甫嵩为车骑将军,领北军中候兼中垒校尉高顺、步兵校尉赵云、射声校尉严颜等兵马万人平息羌乱。为了防止羌人叛军从左冯翊北上逃至安定、西河等郡引发连锁性动乱,又从凉州调来护羌校尉杨儒,领麾下兵马五千人于安定郡设防阻击。 紧接着,皇帝在所有祈雨的行动都徒劳无功之后,终于下诏有所表示“告司徒、录尚书事日、太尉承、司空温,及诸卿各府。朕素闻成汤遇旱,齐景逢灾,并不由祈山川而致雨,皆由至诚发乎于心,乃降甘霖……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今普天丧恃,幽显同哀,神若有灵,何忍见黎庶遭难?唯当考躬责己,以待天谴。” 不等朝臣有何表示,皇帝又极有效率,毫不见丝毫拖沓的前往未央宫前殿东厢,露坐请雨。这份诏书责己而非罪己,但态度之诚恳,一时连那些急迫催促着皇帝尽快出面求雨的人都无话可说。 接着,皇帝又诏令灵台令刘琬,为其择选良日,预备大雩之礼。 第三百四十一章 承负厄会 “灾异谓天谴告国政,疾病天复谴告人乎?”――――――――论衡谴告篇 建安元年八月十四。手机端 前殿,东堂。 未央宫前殿除了朝廷的象征三大殿以外,其左右还有数百间附属的屋舍,有的是守卫人员的居所或办公用地、有的是大臣上朝前临时休息的朝房、有的存放着部分兵器与钱谷。由于早已下过诏书,中殿路寝正东边的廊房被提前清理出来,让皇帝避正殿,退居此处露坐祈雨。 廊房是‘前堂后室’的结构,露坐虽是露天而坐,但皇帝不会真的坐在太阳底下暴晒,而是坐在四面围墙都开有一门洞的‘堂’内。 黄门穆顺侍立在门边,一脸犯愁的看着檐外的天空,晴朗湛蓝,几团云朵懒洋洋的悬浮在天穹,丝毫不见有低垂下来的意思。 皇帝已经露坐祈雨两天了,在灵台令刘琬推算出祈雨的良日、太常准备好一应仪式流程之前,皇帝都要在这间四处漏光的堂塾内虔心静坐。自从皇帝打算亲自祈雨以来,朝廷内外可谓是翘首以盼,但云虽是飘来了几朵,天却不见有何凉快的迹象,穆顺心里不禁为此担忧,若是连天子都求不来雨,那接下来还能怎么办? 像穆顺这般心存忧虑的人并不算少,可当事人皇帝却丝毫不见任何紧张与焦虑的神情,每日安之若素的在此露坐、寡言少语,像个一心修道的方士。5s 穆顺侧身望去,看见门洞之中盘膝坐着的背影,不由敬服对方的定力。 皇帝端坐正中,低垂着眉眼,置于腹间双手正翻来覆去的把玩着一方精巧的方纽玉印。那方玉印长宽约寸许,玉质细腻温润,底部镌刻着六个朱色篆字,皇帝伸出拇指在每个字上抚摸了一遍后,难得开口问道“李坚还没来?” 穆顺在门边躬着身子,对着皇帝的背影答道“奴婢这就去探看。” 说着他便移步下阶,还没走到南边的宫门,便瞧见不远处一前一后的走来两个人,为首的正是穆顺的故交、内谒者令李坚,在他身后跟着个一脸忐忑的中年男子,头戴皮冠、身着褐衣,低眉垂首,跟许多初次入宫的人一样,一眼都不敢多看、一步都不敢多走。 穆顺站在门下,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眼,这才略带责备的对李坚说道“如何这时才来?” 李坚与穆顺是老相识了,此时也不客套,解释道“我也是未曾料到,车驾途径街时,街上会躺着几个饿殍,人聚在一起,路不得通,只好绕道过来。5s” “饿殍?”穆顺一愣,也顾不得多想,摆手道“国家等得急了,先随我进去。” 李坚‘’了一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带着身旁那褐衣男子走了进去。 褐衣男子经过穆顺时停了一步,很是知觉的向穆顺拱手作了一揖。 穆顺没有还礼,几步追了上去,先在堂前低声说道“陛下,李坚带人来了。” 门塾外肃立着二十来个殿前羽林、虎贲,个个精悍无比,身穿的甲胄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其中一人更是健硕如熊,站在门边几乎快把数丈宽的门洞遮去了大半。堂内背对着门洞、坐着一个身穿素服的人影,在那名虎贲的对比之下,更显得单薄瘦削。 褐衣男子不敢再看,低着头跪在方格纹的铺地砖道上,跪伏稽首道“罪人张鲁叩见陛下!” 还没听清堂内传来什么话语,穆顺便开口叫他入内。张鲁赶快起身,弓着腰从一侧登上台阶,走进堂中重新行了一礼,愈加不敢抬起头来。 没过多久,只听身前传来衣袂擦动的声,是皇帝转过身来,先将趴伏在地的张鲁打量了一眼,开口说道“你来长安有多久了。” “罪人承蒙圣顾,至长安已将近三月。”张鲁心中对这个少年天子充满了敬畏,战战兢兢的说道。 虽然几个月前张鲁便带着杜、朴胡等七姓夷王投降,为朝廷顺利接手益州不少便宜,但大军班师数月以来,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单独召见他。自入朝后,张鲁便没少忧心过自己今后的归宿,朝廷虽不会做出害他性命的举动,但他也着实不愿就此困在长安城里籍籍一生。 “受降之后,你已是关内侯,不必自称罪人。”皇帝将那方玉印握在掌心,声音清越“诏你入宫,是有话要问你。” 张鲁仍不敢起身,伏在地上瓮声瓮气的说道“罪臣不敢,陛下但有垂询,罪臣知无不言。” 曾经在巴蜀闻名一时、在汉中意气风发的五斗米道师君,在皇帝面前全然无昔日的气势,倒有些卑躬屈膝的意思。毕竟自己的身家性命皆在对方一念之间,吃过苦头的张鲁宁肯将姿态放到尘埃里,也不敢轻易干犯尊长。 “天道自然,自然无为,是这样吧?” 这是黄老的理论,五斗米道与道家渊源颇深,张鲁略一迟疑,简单答道“是。” 皇帝点了点头,又追问道“既如此,人君为政失道,天用灾异谴告之。如此便是有为,有为则非自然,又谈何天道?” 这个问题就很棘手了,灾异是儒家学者假借上天的名义谴责无道之君、制约君权的武器,皇帝这话却是在质疑这个的理论基础。张鲁不在朝中,对近来的朝局与流言也有所耳闻,他势单力孤,可不愿牵涉进去,于是说道“上天之谴,臣不敢妄言,但闻《五千言》有载‘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皇帝沉默了会,复又说道“我继位以来,昧旦丕显,明断庶狱。自谓无愧于天地、黎庶,若依你所言,天道无不为,则彼以灾异谴告于我,又是何故?” 这一问正好是张鲁所能回答的专长,他说道“罪臣自入朝以来,所见关中百姓翕然昌乐,皆自以为得遇太平。陛下聪仁,未见失德无道之举,如何能以灾异附会天谴?只是先王为治,不得天地心意,故灾异万端,后之在位者复承受其不德。” 等若是既承认了当今儒者士人信奉的天人感应学说、避免了推翻否定这一得罪人的行为;又很好的为皇帝开脱,将天谴的过错推给先帝、乃至于以往的历代皇帝。皇帝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解释问题的角度,不免感到新奇,他略挑了挑眉,说道“这番话倒未曾听过,卿为我论之。” 兴汉室 第三百四十二章 先人余殃 “天下悉邪,不能自知。帝王一人,虽有万人之德,独能如是何?”――――――――五事解承负法 张鲁已有了些悔意,刚才这番话其实是《太平经》里的论点,当年张角就是靠着太平道掀起叛乱,如今他居然敢当着汉家天子的面讲述‘反书’……幸而皇帝没有读过《太平经》,不然自己可能要横着出未央宫了。 他心里已有了退缩之意,可听皇帝饶有兴趣的语气,却不甘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于是狠下心来说道“先人有功,后人行恶还可得善;而先人有过,人行善反会得恶。如今灾异频仍,是中古以来,政纲缺失之故。灾变万种,不可胜纪,此等积久复久。愚人无知,反以怪罪当时之君,以责当时之人,岂不冤结?” 话一说完,张鲁便战兢的等待着答复,皇帝沉默了许久,就在张鲁一颗心都被提起来的时候,方才说道“宦寺之祸,起于孝和,后继之君疏于治乱,以致孝桓、孝灵以来,政多缺失。如今辗转承负,却传到了我的头上,恐怕这就是为什么说‘祸福不在善恶,善恶之征不在祸福’的缘故吧?” 张鲁心里一突,险些瘫软在地,当他听见皇帝说‘承负’二字的时候,就已经觉得不妙了,这说明皇帝看过《太平经》! ‘承负说’是《太平经》针对东汉中后期的社会危机、以及频发的灾异所提出的一套理论体系,它认为人们行善或行恶均可以传承给后代,多发的‘灾异’也不一定是当时之君失道的结果。5s这是承继‘天人感应’说逐渐不适应当时的需要、屡被世人质疑之后,对其进行修缮补充的新理论。 但它到底是造就了太平道的教旨,皇帝为什么会对这卷书有所涉猎?难道说…… 张鲁越想越觉得不对,心里隐然有一个惊人的猜测,却想也不敢往下想。 “你不要想岔了。”皇帝冷漠的语气给张鲁浇了一盆冷水。 张鲁身子一抖,低声道“臣不敢。” 皇帝见状,嗤笑了一声,道“邑侯杜及朴胡等七姓夷王、部族皆已迁至三辅,习我汉家风俗与教化,蜀地五斗米道信徒也大致迁入陇右等郡。你在长安也有些时日,与彼等昔日治头、祭酒可还有往来?” “罪臣不敢!”张鲁惊惧道“罪臣当年受骆曜等奸人蒙蔽,意图据地自守,孰料此举违逆天道。幸而得遇王师,使罪臣醒悟,如今蒙受国家宽赦,罪臣自当改革本心,岂敢再有是非?” 场面一时静了下来,桌案上巧的博山炉垂直地冒着细烟,堂塾里飘着清香。5s 张鲁在汉中治理数年,设义舍、宽大刑罚,当地汉夷皆便宜心悦。皇帝对这个治理理念颇为好奇,但此时看张鲁胆战心惊的模样,知道还不是继续深问的时机,作为一个宗教领袖,皇帝绝不会将张鲁就这么白白的拘禁在长安城,而是要找到合适的位置让他发挥出更大的效用――比如说西域,相较于后世的绿色,以及数百年后由此东传、盛行的佛教,当地有个经过改造后的本土宗教更符合朝廷的利益。 当然这一切都还很长远,要想彻底扎根西域,除了军事与政治上的举措以外,经济与文化也是不可或缺的软实力。皇帝打算现在开始未雨绸缪,他已经在太学属下新设了一个宣化科,专用于向归附内地的异族宣扬汉文化,使其彻底同化,此次归附来的巴郡夷人、人,以及在并州的南匈奴,都是宣化科的试点。 等到一切水到渠成,就是皇帝向外开拓的时候了。 “回去以后,多想想今日为何要诏你来,等想明白了,再上奏疏与我。”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对方退下,奈何张鲁始终低着头,没有看见皇帝的动作,还是穆顺在门外眼尖,出声催促了几句。 张鲁这时才行礼告退,趁着起身的功夫,他飞快的看了皇帝一眼,只见这个几乎以一己之力收复半壁江山的皇帝竟是出奇的年轻,十四五岁的模样,面皮白皙,下颌有点尖,显得清瘦;那一双剑眉和饱满的额头,却带着少年人鲜见的沉着与刚毅。姿颜雄伟,也勿怪乎会有这般功绩,张鲁心里愈加慑服,不等皇帝察觉,便立即移开目光,匆匆告退。 直到张鲁的背影消失在眼前,皇帝这才展开手掌,露出其中久握的玉印。其身后的桌案上除了那只焚香的博山炉以外,还有一方印泥,以及一张白纸。纸上鲜红的印着六个篆字,并列两排,上书‘阳平治都功印’。 这方玉印相传是天师张道陵所制,不仅象征着教内权柄,在后世之人的眼中,被口口相传,成了能够克制鬼神的法器。此时这件‘法器’好端端的躺在皇帝的掌心,皇帝想起后世的种种传言,又看了看这块样式平凡的玉印,不免有些好笑“是以讹传讹,还是有意附会,到底不得而知。” 他将这方玉印重新放回桌案上,另一边穆顺悄然又走了回来,轻声道“陛下,灵台令求见。” 皇帝心中立时想到,这是祈雨的日子推算好了“宣。” 果然,刘琬入内见礼之后,说的就是此事“陛下,经由灵台候风、候气待诏日夜司候,终不负诏命,推得祈雨时日。”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心说道“日内,必有雨下。” 按照皇帝在后世所知的常理,七月上旬就该有东南季风北上进入华北乃至于东北地区,可如今冰河期引起气候反常,很多自然现象不能遵照常理,所以往年七月上旬就该来的雨季,一直到八月中旬才姗姗来迟。 不过,事关朝廷的威信与皇帝的颜面,这等事还得万分谨慎为好,皇帝问道“灵台是如何探知的?” 刘琬坦言道“灵台待诏除了依往例司候以外,又奉陛下先前之谕,暗中查访十数名以往每逢阴雨之前、便会骨节酸痛的人。此番彼等大多皆有酸痛之兆,又与灵台司候所得若合一契,是以臣敢断言,近日内必有雨下。” 皇帝这才心安,可惜此时尚且没有测量大气压的气压计,不然测算天气会更准确,稳妥起见,皇帝说道“那就取个整数,定为八月廿日好了。” 刘琬自无不可,其实他心里也是没有底,能稳妥些也是好的。 兴汉室 第三百四十三章 景公求雨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5s王曰於乎!何辜今之人?”————————诗经·大雅·云汉 自打出伏以后,天气就慢慢在变了,本来每天骄阳如火的天气,此时也常或有阴天。横贯东西的驿道上快马星火驰传,或言弘农函谷、陕县一带有微雨,或言京兆东南的蓝田谷中有层云聚集、遮蔽群山。虽然这点雨犹如杯水车薪,皇帝也不仰赖这点微末雨来化解旱情,但这个消息足以安慰,也让他对接下来的大雩礼充满了信心。 这几日灵台令刘琬为了加深消息的准确性,也不断往宫中报来消息,说是由张衡亲手制作的、放置于灵台最高处的相风铜乌一直转着东南风的方位。 于是皇帝着素服,减膳撤乐,露坐听政,这一官方活动带到了民间,闾里坊门也跟着闭市禁屠,家人祀灶。 建安元年八月廿日。 长安,南郊。 此时的南郊已新起一坛,高四丈、周十二丈,其上插着七根赤缯旗,一条长约七丈的红色土龙盘踞中央,又有六条龙守在南方,各长三丈五尺。土龙前具备酒脯、牺牲用的黄牯牛、还有一堆干柴。设土龙祈雨的方式由来已久,大致的原理是《易》上说‘云从龙,风从虎’,故而以类求之,不仅官方如此,就连民间孩童也会去捉些蜥蜴、蛇等类龙的动物,私下祈雨。 就连一生都在批判唯心、鬼神的王充都对土龙求雨极为认可,甚至还列举了许多理由来论证其可行性。虽然这在后世人看来,祭土龙跟鞭春牛一样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但在当时饱受酷旱的人们眼中,即便是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会不由自主的转变信念。 为求雨而举行的祭典称作‘雩’,雩祭分为常雩和大雩,常雩是每年照常举行的求雨仪式,而大雩只有在旱情特别严重时才举行。雩祭从先古便流传至今,历代朝廷最重视、规格最高的,便是大雩。 皇帝头戴冕旒,身着玄上纁下的朝服,衣裳文采,赤舄絇屦,缓步登上雩坛。在祭台前,他先要以六事谢过自责“天有谴归,乃降斯旱,是政不善与?民失职与?宫室崇与?妇谒盛与?苞苴行与?谗夫倡与?元元无罪,罪在朕躬,愿降予一人,勿害黎庶。” 然后跪拜两次,向天稽首后,跪在蒲团上进陈道“昊天生五谷以养人,今五谷病旱,恐事不成。敬进清酒膊脯,再拜请雨。雨幸大澍,奉牲祷。” 接着便有太宰指使屠者以清酒四升洗濯牛首,大祭五方天帝,以及此前让人所祭祀的一切山川、社稷等大神灵。5s随着赤色土龙前那堆干柴被点燃,坛上热浪滚滚,跟着皇帝一同登坛的童男童女各八人,身穿玄服,手持羽翳,围在四周一边舞蹈呼雩、一边高唱《云汉》之诗章。《云汉》之诗,是周宣王向天祈雨的祷词,用以修德禳灾,和谐阴阳。 皇帝站在中央,静静地看着十几个孩童围着他跳得起劲,他们穿着宽袖长袍,圆圆的脸上挂满了豆大的汗珠。孩童不知忧愁,饶是在这个极度庄严的场合,他们仍满脸真诚的笑着,像是游戏一般唱歌跳舞。他忽然想到《论语》里的一句话‘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或许自己在这个位置上永远也无法做到逍遥游乐,那么就只能尽力让眼前这些人一生平安。 兴亡盛衰,皆是底层的百姓受苦受难,行善事不得福报、行恶事不得恶报,普通人辛苦半生,一场雨就能毁去所有,这也佐证了天道无为,不会对任何事施以援手,而倘若真是有为、无不为…… 皇帝微微抬头,目光透过垂动的玉旒望向天空,心中诚心发愿道就该助我度过此难。 大雩礼结束后,皇帝当即回宫,继续露坐东堂。 为了配合皇帝的祭礼,董皇后这些天在掖庭带领伏寿、宋都等人跟着皇帝穿素服,蔬食减膳,也算是出了一份力。听到皇帝结束了雩礼,而气候却愈加闷热,一丝风也不见,董皇后心里焦急,害怕祈雨失败、会对皇帝造成什么打击,于是特意派了身边长御过来探问。 才至宫门前,长御便见到伏寿身旁的采女赵氏正与穆顺说着话,身后跟着一个高挑的采女,手上捧着一只食盒。 “赵采女还请回吧。”穆顺两手拢在袖子里,眼角余光看了眼随后走来的长御,拱手推脱道“陛下仍要露坐,不便见女眷。” “这些是贵人亲手……”赵采女张口欲说。 “贵人这是嫌奴婢不会伺候人了。”穆顺笑眯眯的说道,满脸和善,他两手握在一处,仍不肯从袖子里伸出来“这些也请拿回去吧,陛下先已说过不急着进用膳食,等到哺食的时候,太官自有汤饼呈上。” 听到这里,长御轻咳一声,慢悠悠的走近前来。赵采女这才看见身后的长御,轻轻往旁边避让了一下,低头行礼道“见过长御。” 长御之于皇后,犹如侍中之于皇帝,其品秩、地位仅在皇后、贵人之下,加上此人常随董皇后左右,执掌宫规,与掖庭令、永巷令惩处有罪宫人,使掖庭众人无不闻之生畏。赵采女对其备尽礼数,对方却冷傲着不甚领情,目下像是没见到一般,径直从赵采女身边走了过去,笑着对穆顺说道“皇后不便来前殿,故遣我问候国家起居。” “皇后费心了。”穆顺对谁都是一副笑脸相迎的样子,但语气里微妙的态度却是如何也遮掩不了的“祈雨礼节繁复,陛下只是累着了,歇一歇就好。” 长御点了点头,转身就准备回去,走之前还不忘在赵采女身边停留了一阵,毫不客气的伸手掀开高挑采女捧着的食盒,看了眼里面简单的膳食,不由嗤笑了一声。笑声未毕,她忽地抬头见到那名采女柔媚动人的容貌,顿时愣了一下。 饶是向来稳重有度的赵采女,此时也不禁被对方轻蔑的举动气得脸色发白,她移步拦在两人中间,冷声道“长御这是做什么?” “就是想见见伏贵人的一番‘用心’。”看见对方护雏一样的举动,长御不免有些好笑,她的目光在那采女的面容上打量了几眼,然后什么也没说,敛了眉目离开了。 “姐姐。”身姿高挑的采女正是邹氏,见长御那幅神色,她有些不忿的嘟囔道“她也太无礼了。” “闭嘴。”赵采女声打断了邹氏的抱怨,回头对仍笑吟吟的站在阶上的穆顺说道“有劳穆黄门了。” 穆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和和气气的说道“无妨、无妨。” 第三百四十四章 云来深远 “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阿房宫赋 未央宫,鸳鸾殿。 伏寿正靠在席榻上午睡,一头青丝绾成寻常样式的堕马髻,上头简单的插着一根银制的步摇,身上罩着件薄如蝉翼的素纱襌衣,手中持着一柄圆如满月的素绢宫扇。与一般的宫扇所不同的是,这柄宫扇扇面素白,其上看似随意的画着几笔兰草,右上角依稀写着几行字。邹氏离得远了,一时难以辨清,也无暇辨清,她气冲冲的走到伏寿跟前,将食盒往桌案上一放—— “怎么了这是?”伏寿立时被惊醒,动作自然的将这柄特殊的宫扇往胸口收了收,一手持着扇柄、另一手勾着扇面顶端的边缘处。她一瞧见桌案上的食盒,心里便有数了“陛下定然是乏累了,不想动用,索性交由我们进用了吧。” 赵采女几次眼神示意都不顶用,邹氏仍要诉苦道“才不是为的这个——” “怎么了?有吃的?”邹氏的话立时被人打断,只见外头衣袂翩翩,如旋风般飞进来一名年轻采女,淡扫蛾眉、眼波流转,虽容色不如邹氏娇艳,却比邹氏多了几分俏丽。她几步来到伏寿跟前,马马虎虎行礼过后,便着急的往桌上看去。 “让你给我扇风的时候不见踪影,偏就这时候耳聪目明。”伏寿盯了冯方女一眼,半边笑靥在素白的宫扇下隐约可见。 冯方女是司隶人,与邹氏一同采选入宫,天性娇憨,幸而是留在伏寿这里,不然若是在董皇后或是宋贵人处,指不定是一场鸡飞狗跳“贵人,廊下有块荫处,又遮阴又清静——” 邹氏被对方这么一打岔,也没有继续向伏寿抱怨的心思,报复性的打岔道“那不是你常躲懒的地方么?” “什么啊——”冯方女有些不好意思的捏了捏手绢,一边瞥向伏寿,不好意思的说道“我那是、那是……” 邹氏与冯方女情谊深厚,誓如姊妹,此时余光瞥见伏寿正含着笑、一副看热闹的神态,心里更想着拿对方来逗乐“那是什么?” “要你管!”冯方女气急败坏,拿手绢往对方肩上拍了一下,动作轻盈得却像是在试图扑一只落在肩头的蝴蝶。 伏寿在一边乐呵呵的笑着,不去做任何干涉,冯方女的性子她不是管不了,而是不想管。毕竟这世上有太多压抑天性、维持端庄娴静的年轻女子了,少她一个冯方女,又如何? 赵采女一丝不苟的坐在身旁,面容平静,那两人的嬉笑打闹似乎与她无关,她忍不住看向斜靠榻上的伏寿,目光中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担忧。5s如今董皇后安坐中宫、地位稳固,皇帝又甚少偏爱鸳鸾殿,伏寿再如此甘于平淡,以后该如何是好? 伏寿却是趁此悄悄露出一边扇面,低头审视着扇面上的诗与画,眼底满是柔情。 那扇面上的字端正而不失流畅,风骨而不失潇洒,瘦劲爽利、笔锋如剪兰修竹,倒是与画上纤细的兰草相得益彰。 这种‘瘦筋’的独特字体,全天下只有一个人会写。 掖庭,椒房殿。 长御驱退旁人,独自走进殿内,将刚才的见闻简要转述给了董皇后。 董皇后刚洗完了头发,空气中还残留着皂荚的清香与氤氲的水汽,她握着半干的头发,任由长御用葛布擦拭着“陛下心里比谁都忧虑,我等将心意示到了便好,雨落之前,不用再去烦扰了。” “谨诺。”长御答应一声,继续低头帮对方擦拭着头发。 “你说你遇见伏寿身边的采女,那宋都身边的郭氏呢?”董皇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问道。 长御将葛布放在一边,伸手拿起一只梳子,摇头道“这倒未曾见到,或许是早来过了,又或许是还在后头。” “国家一入宫我便派你去了,除了伏寿事先备好了,否则岂能还有快过你的?不过那个郭氏也是有智计的,不该想不到……”董皇后知道宋都前段时间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被皇帝训斥了一番。她不免想起宋都的女儿脾气,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她还这么不知事。” “宋贵人不知事,可伏贵人却知事得很。”长御想起今天见到的邹氏,对方出色的容貌就连她这个女子看了都妒忌,更何况是皇帝?伏寿特意派这么个人跟着赵采女给皇帝送膳食,安的什么心,不用说也知道。 董皇后听了原委后,却不想以往那么急迫,而是神色平淡的看着镜子里的人,那人面如银盘,发丝如墨,目光深邃而悠长“她若真能让陛下动心,如何不是好事一件?” 雨是在当天半夜里下的,先是天空中隐隐传来一声闷响,而后便四处同时响起了沙沙的雨声。这雨丝太轻柔了、雨声太细微了,若是不加留意,任谁也不会发现夜间骤凉的天气全是因为这场淅淅沥沥的微雨。浓浓的夜幕中吹着微风,带着一丝尘土的气息,那沙沙的雨声仿佛让人置身于春夜里的蚕室、成千上万条蚕不停的咀嚼着桑叶。 这像是一个错觉,可伴随着四周隐隐约约、竭力压制的欢呼声,却由不得不信——是真的下雨了。 皇帝从枕上惊醒,脸上由衷的流露出喜色,他忙披了件单衣,命人推开殿门,走到檐下。庭间的天气十分凉爽,仿佛让人一下子从夏天来到秋天,皇帝伸手在檐下接了几滴雨在掌心,那久违的触感让他愈加喜悦“好、好!” “快去命人看好天池盆,明日报我水深。”皇帝一手拢了拢衣领,另一手仍伸出去接着雨点。 天池盆是古代测量降雨量的圆形容器,各级官府皆备此物,用以预测旱涝,未央宫中也常备此物,是由一整块巨石雕琢而成,从孝武皇帝时便流传至今。 穆顺笑着说道“谨诺!”他故意表现出慎重的样子,对身旁的中黄门催促着,以配合皇帝的情绪“快、快去盯着天池盆!” 这是场难得的骤雨,雨丝细,而且说停就停。穆顺仰头看着天穹之上漆黑如墨的乌云,偶尔从缝隙里露出一钩弦月,向意犹未尽的皇帝劝说道“陛下,奴婢看这云越堆越厚、风也未停,看样子明早还要下大雨。这晚间风寒,等雨落也不急于一时,不妨先歇了吧!” “好!”皇帝仰着脸,半年来重若千钧压在他肩头的担子一时尽然松懈了,他如释重负的笑着、乐着,任由雨水顺着手腕流入袖中。这场雨仿佛冲掉了皇帝面上成熟的伪装,难得露出了这年纪的少年该有的欣悦模样“下吧,痛痛快快下吧!” “陛下是天子,天帝感召,岂敢不下?这回一定要下个够!” 第三百四十五章 念不欲生 “忠顺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禄位,而守其祭祀。ra`”孝经士章第五 就在清凉殿,皇帝喜逢甘霖的时候,同样的夜晚,长安城中的杨氏府上,也在细数雨声。 “听。”站在窗边凝视夜色的太学祭酒杨懿忽然转过身来,伴随着窗外随之而起的淅沥雨声,对屋中众人说道:“下雨了。” “甘霖灭旱魃,关中百姓有救,这是喜事。”光禄勋杨彪坐在席榻上,淡淡的说着,语气却不如何轻快。他将视线移到一侧的床榻上,此时已是深夜,室内仍灯火通明,弘农杨氏在朝的亲族皆在此处守候着。杨彪看着床榻上气若游丝的杨瓒,还有坐在他对面闭目养神的五官中郎将杨众、以及这两日常在病榻寸步不离、以致面容消瘦的杨琦,忽然觉得身心疲惫。 “雨落,明朝当与群臣入宫,为陛下贺雨足。”杨众忽然睁开双眼,中气十足的说道。 杨懿在窗边吹了会凉风,迈步走了过来,道:“诚乃社稷之福!此雨一下,关中流言不告而破,压抑这么久的朝堂,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背后感受到窗外吹来的夜风,杨琦不满的说道:“把窗关上!” 辈分最的杨修不待吩咐,立即自觉从杨彪身边站起,走到半敞的窗边。5s窗外是黑漆漆的庭院,栽植的梧桐、桂树皆与夜色融为一体,天空中聚集着墨色的浓云、在云层的边缘微微露出铅灰色的光亮,屋宇楼阁的轮廓在这绵绵的雨夜若隐若现。杨修一把关上了窗户,将久逢的细雨隔绝在外。 杨懿似有些不满的嘟囔了几句,他到底慑服于杨琦在族中的威望,老老实实的在杨众身边坐下。 尚书令杨瓒自从中暑之后便一直缠绵病榻,先是生了一场病,后来不知怎么引起了体内的隐疾,加之年岁已大,很快就急剧恶化,速度快得连视诊的太医都没来得及反应。 作为与杨瓒关系最亲的杨琦,数日以来都在为其奔波照顾,然而人力终究难敌天命,直到今日,太医遗憾的告辞离去,并嘱咐预备后事。杨瓒身为杨氏嫡传,当朝尚书令,临终之时,所有的杨氏亲族都要在病榻前送他一程。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闭目躺在榻上的杨瓒喉中突然含糊不清的传出几声痰声,勉力睁开眼睛看向众人,最终将视线移到杨琦身上:“……下雨了?” “下了。”杨琦替杨瓒掖着被子,点头说道:“你再睡一会吧。” 杨瓒摇了摇头,许是昏睡的太久,他这一觉醒来头脑异常清醒:“陛下当心安了。5s” “这两日马翁叔也病了,承明殿就只剩下董承那个老革张狂放恣,赵子柔也是一味奉上。”杨懿听到这一声感慨,忍不住说道:“多事之秋,谁又说真的心安。” “在此间就不要说别处的事了。”杨琦不满的看了杨懿一眼。 “无妨、无妨,让他说。”杨瓒艰难的抬起手制止了杨琦,目光看向众人:“马翁叔怎么了?” 杨众目光在室内游移了下,淡淡说道:“无非是豪强趁着灾年大饥,都会做的事情,马翁叔不一定会亲手去做,但到底是马氏亲族在扶风领的头。国家近来最憎恶的就是此等行径,马氏也是高门大族,遇见利仍不能把持本心,也是可惜。” “我家难道就未曾做过?”杨彪忽然不客气的看向某一处。 杨懿顿时有些不自然了起来,他在席榻上有些坐立不安,心虚道:“树木繁茂,总会有些残枝坏叶,枝干纵然挺拔,又何能制之?何况,早已让彼等收敛了……” “那、弘农呢?”杨瓒看向杨琦,眼里一片浑浊。 “弘农不过是些乡亭村夫争水械斗,早已平息了。”杨琦拍了拍杨瓒的手,宽慰的说道。 杨瓒叹了一口气道:“就怕会连累到我等头上。”接着,他又说道:“黄子琰怎么说?” “这场雨过后,如无意外,黄子琰就要起复了。”杨琦低声说道,眼底乌黑,声音有些疲倦:“他到底是能靠得住的,此外,我观近日朝野舆论,马翁叔未必是因着此事而受猜忌。” 杨瓒眼神一黯,不再多言。 几人不冷不热的又说了几句话,都没有让杨瓒多操心外间的事务,可杨瓒心里却明白眼下更应该韬光养晦的道理。这些天杨瓒的头脑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有时竟不知是做梦还是现实,过往发生的一切都重现在眼前,他仿佛回到初平三年的春天,那时关中连续下雨六十余日,他与王允、士孙瑞一同登台祭天请霁,就在那旁近无人的高台之上,三人定下了诛董的大计。 然后又是那一天,在得知皇帝病愈后聪慧异常,一眼洞穿他们筹划的密谋。那时王允尚不以为然,唯独他私下里寻到杨琦,劝他抓住皇帝这条线,为杨氏在皇帝这一朝挣出了天地。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皇帝开始提防他们,而他们也不对皇帝处处支持了呢? 杨瓒脑中保持着最后一刻的清明,他紧紧握住杨琦的手,一如当年在尚书台背着王允让杨琦做的决定:“马日私心太重……” 只惜话说到一半,杨瓒便猛地咳嗽了起来,杨琦等人见他面色浮现一片妖异的红色,喉间‘嗬嗬’有声,眼看着就要不行了。众人大惊,忙也似的凑到跟前,而杨瓒这时已经话不成句,一只手紧紧握着杨琦,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夫……夫唯不争。” “公饰!”杨琦立时脸色大变,仓皇的站了起来,往后跌了两步,身形不稳。 一旁的长子杨亮眼疾手快,立即伸手扶住了杨琦,可此时杨琦早已六神无主,而屋外的下人听见呼声,瞥见了情况,也开始一个个低声啜泣了起来。 这一夜宅邸中都不得安宁,夜间的骤雨也不知何时在停了下来,府中数十名仆役不停的踩着湿滑的路面进进出出,他们搬来了早已预备好的丧仪,虽然此时还是宵禁,但在天亮将消息传出去之前,一应事务都要准备妥当。 杨琦有些失魂落魄的坐在一边,家中便由杨彪、杨众等人强打起精神,一一调配。杨修在一边跟着父亲,杨瓒到底算他的叔伯,自己也想跟着做些事。可杨彪却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拉了杨修一下,嘱咐道:“你回去歇息吧,明日由你入宫向陛下呈报丧情。” “可是……”杨修似还有话说。 “没什么可是的。”杨彪瞪了他一眼,严肃的说道:“幸而朝廷喜事当头,这场丧事不能办的太大,既少些瞩目,也能让国家念及情分……你要记住那句话‘夫唯不争’!” 第三百四十六章 云行雨施 “于是景公出野暴露。三日,天果大雨,民尽得种时。”————————晏子春秋·内篇谏上 下了这么场及时雨,便是穆顺再如何屡次相劝夜深露重,皇帝也不舍此时良宵。他问了问时辰,得知现在正是寅末,也即后世凌晨四五点的时候,眼下秋分未至,依然是昼长夜短,再过几刻东方就要先露鱼腹白了。 骤雨停歇,檐下仍滴落着残余的雨水,清凉殿四周皆是‘叮咚’的滴水声,听上去别有一番乐趣。皇帝拿着葛布擦拭着沾湿的手腕、小臂,轻声问道:“尚书台和承明庐今夜是何人值守?” 为了应对皇帝夜里不眠而‘偶发’的雅兴,穆顺早已将每夜值宿宫中的近侍名单熟记于心,此刻他想了一想,答道:“尚书台的是尚书郎赵泳、扈瑁;承明庐那里,是黄门侍郎刘繇、王昶。” 赵泳是赵温的儿子,在前司徒赵谦死后,由于赵谦的儿子生性寡淡,拒不出仕,现今又在益州收复后扶柩南下,于是皇帝便任命了赵泳入尚书台,也算是恩荫。扈瑁则声名不显,虽是颍川人,但平日里素来低调,皇帝对他也没什么印象。至于刘繇、王昶二人,他们两人的身份,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有意思。”听到这些人的名字后,皇帝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把葛布往一个中黄门手上一丢,说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若是都醒了,便就一齐唤来乘凉吧。” “谨诺。”穆顺出声应下,身旁自有人奉命前去。 皇帝自然不会轻易在私密的寝殿接见臣子,在中黄门去传召的时候,皇帝移驾来到清凉殿左近的一处偏厢里。那偏厢后头正对着一方水池,此前早已被太阳晒干,自今夜这场雨后,池子里便积了不少水,虽不深,但足以倒映天上轻纱似得乌云与弯月,竟有几分夏夜该有的样子了。 才走到庑廊之下,突然间云遮月蔽,天边的闪电如金蛇狂舞,照亮了半边城头,接着轰隆一声,钱眼大的雨点便密密麻麻的砸了下来。这回可不是先前的那场和风细雨,四周的瓦片被打的叮当作响,数不清的水滴溅在庑廊内的地板上、墙壁上。穆顺赶紧拿过一件厚厚的大氅给皇帝披上,又命人在庑廊避雨的地方推起屏风、摆好桌案、点起灯烛,供兴趣正浓的皇帝看雨。 见皇帝乐在其中,穆顺为了逗趣,便不怕喧哗失仪,在雷声中捂着耳朵,领头欢呼道:“又下了,又下了!好一场大雨!” 他这一嚷嚷,便如同一个号令,手底下的小黄门、中黄门也纷纷跟着他欢呼,有几个中黄门为了引起皇帝注意、讨得欢心,故意做出乡野孩童放诞的模样,跳到庭间,在雨里尽情的跳着、欢呼着。 夜里值守的殿前羽林郎、虎贲郎此时也各自分列在庑廊之下,他们是军中选拔出来、由皇帝钦定的精英,为人处世的一等一的沉稳从容,虽然内心喜悦,但也没有放下架子跟着一群宦官们起哄。 皇帝觉得热闹有趣,格外愉悦,坐在榻上望着蒙蒙的雨气,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痛快。他扭头看去,发觉身边犹如铁塔一般的汉子仍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两眼一动不动的盯着庭间欢畅的宦官们。 “仲康!”皇帝朗声说道,声音在这嘈杂的雨声中依旧清晰:“自从你入朝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雨吧?” 许褚身形不动,原地转身对皇帝抱拳说道:“谨诺,陛下祈雨功成,关中百姓必将无不欣悦。” “可为何不见你面上有欣悦之色?”皇帝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许褚,今夜他心情好,不妨成全对方一桩声名。 果然,许褚声音铿锵有力的说道:“臣护卫陛下,职责在身,不敢懈怠。” 皇帝面色肃然,点了点头,抬眼往庭间看去,那伙刻意讨好卖弄的宦官、宫人此时在他眼中是何等的滑稽可笑,他对早已收敛笑容的穆顺说道:“让他们都下去吧。” 站在另一侧的殿前羽林郎张横见状,不免有些后怕,自己刚才其实也有些心动,想着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幸而没有弄巧成拙。想到这里,又不免有些羡慕起许褚来,若是自己也有许褚那么强壮的体魄,皇帝也能一眼就注意到他吧? “陛下,尚书郎扈瑁来了。”穆顺在一名中黄门哪里听了几句后,过来复命。 皇帝正喝着热茶,此时不由奇道:“清凉殿与建礼门脚程不短,这么快就来了?” 穆顺躬身道:“是此人听说下了雨,便想着陛下恐会传诏,所以一直在那里等着。” 皇帝目光一闪,缓缓放下了茶碗:“此人倒是乖觉。” 这场雨可谓是解了燃眉之急,等到第二天午后,暴雨才慢慢开始收敛。早早准备好的群臣入宫朝贺雨足,商量好等各郡的雨讯到来以后,再以雨足祭告社稷。就这样过了两天,关中的天气接连大变,饱受旱灾的百姓们一早便看见天空阴沉沉的飘着小雨,半天不见停歇,到了午后狂风大作,黑云越堆越浓,终于落下倾江倒海似的大雨。 雨一下就下了三天,三辅百姓无不欢然翘首,在白茫茫的雨幕中手舞足蹈,脸上分不清是泪多还是雨多。 三辅臣民皆在欢呼这一场大喜事,而在这个时候,尚书令杨瓒病逝的消息就如同是落在湖面上、万千朵雨花中的一朵,微不可查、同样也微不足道。 趁着喜事,皇帝接连下诏,先是批复了迟迟未有处理的杨瓒遗疏,诏使刚从陇西太守任上调入朝中的谒者仆射李参造访府上,好生宽慰了一番,恩荫、赙钱皆如旧例,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显得十分的公式化。而杨氏上下却尽如遭宽赦,没有丝毫不满,更是自谓从容脱身。 杨氏人心安抚住了以后,皇帝也不急着大刀阔斧的行动,而是又下了几道诏书,尚书郎赵泳为吏部侍郎,成为了吏部尚书傅巽的助手;尚书郎扈瑁转拜秘书丞,黄门侍郎刘繇迁陇西太守,而最让人出乎意外的是,身份尴尬的黄门侍郎王昶、王允的侄子,居然被放去雍州做了农曹掾。 而这一应人事调动的前因,却是由于当夜下雨,这四个恰好值夜待诏的尚书郎、黄门侍郎们与皇帝共赏雨景,直到天明,彼此相谈甚欢。于是一到皇帝忙里偷闲,便开始提拔这些新晋。 这熟悉的一幕,让许多人回想起了当年诛董之后,皇帝第一次参与常朝与王允公然对阵的前一夜,也是同样在夜里召见了值宿的近侍。 第三百四十七章 雀祈成鹤 “怀张汤之辩诈,兼卢杞之奸凶,诡变多端。”————————论吕惠卿 这一场及时雨消解了旱象,也移去了皇帝心头的巨石,加以这两天三辅、弘农等地接连奏报,说关中普降甘霖,岁末歉收之势虽成,却足以自给。皇帝越发放心,此时也不计较各地上报的天池盆测得降雨量的虚实了:“我知道以往伏旱得雨,诸郡县奏报雨量,往往存着宽慰朝廷焦劳之心,降雨一寸则云三寸,降雨三寸则云一尺,多不符其实。” 皇帝放眼看了过去,此时的殿中只剩下太尉董承、司空赵温、侍中荀攸以及尚书仆射吴硕四人了,这里头尚书令杨瓒病故,侍中杨琦作为亲族要回家治丧,司徒马日磾又在家告病。虽然理政的人少了,但由于没了许多意见分歧的人在一起,承明殿的行政效率、尤其是对皇帝诏令的贯彻力度反而提高了不少。 他缓缓收回了目光,接着说道:“如今虽是久旱逢雨,关中百姓人皆称庆,虚报些数字,鼓舞民心,这也不算错——但我等君臣自己心里还得有数。眼下落了几场雨,仍不可掉以轻心,秋收之前,百姓生计何以料理;蝗灾如何进一步遏制扑灭;还有因旱而起的疫病……”皇帝点了电题:“别的不说,尚书令因病辞世、司徒也一病不起……朝野上下,更要予以重视。” “陛下睿鉴。”董承心有所求,积极响应道:“各郡有侍御史督促赈济、有捕蝗使务力灭蝗,只消在下几场雨,旱蝗便不再为祸。至若随旱而生的疫病,目前虽未看出端倪,但仍以谨慎为要,多加防治。” “嗯。”皇帝点头说道:“生民不易,我每念下民有鳏寡疾苦,心常愍之,若见此而不恤,岂是为民父母之意?当下先敕令京兆尹胡邈,于京兆等处城中设立医馆,使京畿内外身罹疾病之人,皆可就诊,期间不许私收财物。这件事交由太医华佗来做,让他从太医署和民间选几个人坐诊,考其能否,加以赏罚。” 董承立即应下,然后不着痕迹的偷眼看向皇帝。 皇帝恍若未觉,面色如常的向众人依次交代了在降雨过后要注意的事项,好言督促了一番。赵温等人皆然诺,唯独董承有些情急,几次想说话,却一直瞅不到机会,又有吴硕在一旁不断的给他使眼色,这才作罢。 会后,侍中荀攸被留下与皇帝单独诏对,董承等人则先一步走出清凉殿。殿外阴云密布,天气凉爽如秋,看着孤零零一人走在一侧的赵温,董承拉了拉吴硕的衣袖,问道:“尚书令有缺,今日本该议定人物,国家为何像是忘了一般?连带着赵子柔、荀公达等人也不曾提及。” 吴硕觉得董承未免太急躁了些,皇帝如今尚未表态,就算是有人提请了,又如何能保证这个位置就一定会落在他头上?他不禁苦笑道:“敢问君侯,司空麾下可有合适的人物为尚书令?” 赵温如今虽然获得了益州士人的拥戴,但由于益州士人入朝时日尚短,尚未形成什么气候,更无有足够资历、名望和能力的人担任尚书令。董承心中明白这一点,却还在脑中细细回顾了一番,答道:“蜀士有名者不少,但鲜有入朝为官者,要想为其助力,还得很长一段功夫不可。” “既然没有,见国家尚无此意,司空又何必主动提及呢?” 这番话问得董承哑口无言,半晌,复又说道:“那荀公达呢?颍川士人在朝中不乏名臣,听说秘书令荀悦侍讲于国家左右,日夕谈论政事、典籍,深受嘉许。其人名望、资历具备,可是做尚书令的大好人选。”说着,他斜睨了吴硕一眼,道:“尚书令意味着什么,不消我多说,你不急,我也没什么好急得了。” 吴硕立即反应过来刚才那番话显得董承智拙,引起对方不满了,急忙谢罪道:“君侯误会了!在下的意思是,事情尚不急于一时,朝中如今缺的可不止一位尚书令。” 董承眼睛眯了眯,看着前面走得比他要快的赵温,轻声道:“马日磾……将不久于朝堂了?” “仅是‘以病免’三个字,就不知让多少公卿黯然离任。”吴硕错后一个步子,态度恭谨的对董承说道:“何况,司徒自己也不是什么错处都没有。” 董承点了点头,说起来他与马日磾相处并不和睦,一个古板迂腐、一个激进狂妄。彼此明争暗斗这两年,最后见到对方洁身自好一辈子,却折在自家人手里,不免有些唏嘘。此外,又预见到昔日的宿敌黄琬可能东山再起,心里颇受威胁,他言道:“近来黄琬那些人声势不小,若是陛下有心,我再如何也抗拒不得……上一次捉拿的那些商贾,我看还是要加把力气了。” “董公说的是。”吴硕笑着应下,又补充了一条:“除此之外,董公不妨从别的地方用些心力。” “别的地方?”董承一愣,在宫门下停住了脚步。 吴硕拱手说道,眼底闪烁着一丝锐利的神采:“放眼朝堂诸公,能荷尚书令之职者并不少,董公除了要讨陛下心意,还有别的路走,譬如,先设法将他人翦除。” 尚书令的热门人选很多,除了仆射吴硕、秘书令荀悦以外,还有曾担任过尚书令的太常陈纪、左冯翊政绩出众的种拂、以及在平蜀一战立下大功的司隶校尉裴茂。 “这些人都不好动啊。”董承沉吟了会,看向吴硕:“你既然提出来,定是有所见教了?” “见教不敢,只是一点拙计。”吴硕低头说道:“董公不必将彼等逐一压下,只需在国家跟前挑一些刺,引起国家不悦,事情便可成了。” 吴硕工于心计,机谋权变更甚于京兆尹胡邈,董承有时候也自认为追不上对方的思路,比如此时他就不明白对方所指的是什么。但董承也有他的聪明之处,他故意不答,偏做出一副沉着的态势,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似得,紧紧盯着对方。 “董公睿鉴。”吴硕显然是误会了,以为对方又在埋怨他自作聪明,说一半藏一半,于是略作惶恐的说道:“这可是一举而两得的事情。” 第三百四十八章 明惠及下 “天子苑有白鹿,以其皮为币,以发瑞应。”————————史记·孝武本纪 京兆尹,长门亭。 由于本地的蝗虫所剩无几,为了保证雨后的农时,亭长与里正在商议一番后,只留下十来个村夫帮助捕蝗使苏则继续搜寻残存的蝗虫以及土里的蝗卵,剩下的都打发回家修整农田。 由于工作量减少,他们一上午只是在各处田间、沼泽等湿地搜寻蝗卵,倒是清闲不少,走走停停,很快就到了用饭的时候。 苏则早已习惯了粗衣粗食,这些日子的相处也使周围的农夫们对这个平易近人的高门子弟心生好感,乡野村夫们吃饭没什么规矩,捧着饭碗聚在一处,一边吃一边闲聊。 有的时候老人们会聊些几十年前的往事,说:“那时候西北处处都是羌乱,每一处地方是安生的,十年前还有几万骑兵跑到三辅,连长安的先帝陵园都有羌兵,几乎每年都是打仗、旱灾、蝗灾、地震,咱也是苦啊……虽说这两年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但起码知道朝廷在乎咱们,年年给修水渠、发粮食、免赋税,这日子只有越见越好,过得才舒心嘛。” 这个老人是乡里的‘三老’,德高望重,一群人点头如捣蒜,纷纷附和道:“那是那是。” 苏则静静地听着他们一言一语的吹捧朝廷,慢条斯理的扒着碗里的麦饭。马超说得对,这种没有油水的东西吃久了确实会反胃,但他又不肯当着这些人的面大鱼大肉,这样会让苏则觉得自己与他们的距离一下子拉开。那种感受看似高高在上,却并不是苏则喜欢的。 “对了,张家的三郎怎么没来?”一个人忽然问起道。 另一人也想了起来:“是啊,这小子不是巴望着要来捕蝗么?怎么还没来?” “跟着捕蝗就不用照顾家里的地,他就是为了躲懒,此刻估计又跑到县邑里混粮食去了。”有个知根知底的人不屑的说道。 众人听了,皆议论纷纷,似乎都很不喜欢这个张家三郎,苏则心里想了想,也记起了这么号人物。因为前些日子这个人抱怨旱灾、连带着埋怨了几句皇帝,所以让苏则记忆犹新。 三老脸色顿时沉了一下,把筷子往碗上一磕:“这小子受人财货,诽谤天子,昨日已被亭长拿走了。” “啊?这混账,什么话都敢乱说!” “就是,这次若不是天子亲自求雨,咱们地里的谷子都要死了。他还敢诽谤天子,等他回来我非得教训他不可!” 听着众人不绝于耳的骂声,苏则目光一动,将手中的陶碗缓缓放下,目光所及之处,马超正在对面舔食着一只空碗,这么点东西,向马超这样精壮的汉子是根本不足以果腹的。 关中的骤雨接连下了三四天,不仅极大缓解了旱情,还似乎也将百姓心头躁动不安的火气都给浇灭了,京畿三辅原来盛传的流言几乎是瞬间销声匿迹。 苏则一直都觉得这些中伤皇帝失德的流言出现的太过蹊跷,看来背后确实有人在推波助澜,却不知对方是谁呢? “诶你们看那边!”一个人突然从原地站了起来,往西边一指:“好多的鹿!” “好壮的鹿。”马超眼睛一亮,顿时抛去了手中的空碗,站起来摸向腰间的宝剑:“我杀一头来给你们尝尝肉。” 苏则定睛看去,由于接连几天的雨水,就在一夜之间,本来因旱灾而荒芜的土地重新生长出嫩绿的草芽。西边的小坡上也不例外,这时除了青青的鲜草以外,还有一大群麋鹿在草坡上悠闲的漫步。 马超兴致勃勃的带着几个精壮汉子走了过去,打算从两边包围,谁知才走了几步便忽然停了下来。 只见在那群麋鹿中间,一匹白色的幼鹿正睁着水蒙蒙的眼睛四处张望。 霸陵原是因为孝文皇帝的陵寝‘霸陵’之故,而有此称,在此之前,它原有的名字叫白鹿原,相传是周平王东迁洛阳,在此原上见白鹿游弋而得名。孝武皇帝时在这附近新建白鹿观,归入上林苑的管辖范围,为皇室豢养麋鹿。 如今此地再现白鹿,又是这个时间点,不免让人惊奇。经过查访,发现这群麋鹿来自阳平关,正是年初为司隶校尉裴茂撞破山上敌军营垒的野麋。当时裴茂使人从中挑选精壮雄美者,敬献给皇帝,打算以此化解旱灾而带来的人心隐患。哪知关中百姓都只当这个做饭后闲谈,皇帝知道后,便不闻不问,任由这些麋鹿在白鹿观的林子里自由生活,也许是白鹿观的值守人员疏于职守,倒让这些麋鹿跑到附近的霸陵原上去了。 “平蜀一战,皆仰赖全军上下一心,将士用命,我只道麋鹿误闯敌营,并不信其有灵。”皇帝十分顾及将士们的感受,任谁也不希望自己付出性命博得的功勋被一群畜牲抢了去,在祥瑞与军心之间,皇帝选择了后者:“此番偶现白鹿,应是白鹿观原有之遗种。诏司隶校尉正清视听,民间不可胡乱宣扬,扰乱军心。” 董承心中窃喜,连忙道:“唯唯!太常陈公有奏,言‘王者明,惠及下,乃见白鹿’,请移驾观之,不知陛下意为?” 一头白化病的鹿实在没什么好看的,皇帝心里漫无边际的想着,等到哪天闲下来把金鱼锦鲤培育出来了,放池里群游不还得吓着你们?最重要的是,祈雨功成就已经是最大的神迹,这个时候再广开进献祥瑞之风,无异于锦上添花,只会得不偿失。皇帝皱了皱眉,不悦的说道:“太常这是闲下来了?不是要组织祭祀、答谢山川社稷降下甘霖么?一匹白鹿,何劳移驾?就放在白鹿观养着吧。” 有皇帝的这个态度,等若是同时将太常陈纪与司隶校尉裴茂这两个得力的竞争对手排除在外,这其中裴茂或许是不知情、被动的遭受算计,而陈纪却是揣摩错了上意,自动往圈套里钻了。除开这些人以后,左冯翊种拂仍在辅助车骑将军皇甫嵩进讨冯翊叛羌,一时脱不开身,剩下的人物也都没什么威胁,似乎尚书令这个空缺,董承麾下的吴硕已经是十拿九稳了。 经历了‘白鹿’事件之后,朝野内外都知道皇帝对祥瑞这些虚的东西不感兴趣、只在乎恢复民生之类的实务,于是一个个跃跃欲试的心也暂时偃旗息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皇帝喜欢脚踏实地干事的人,于是在关中兴起了一股实干简练之风,关中百姓们也很快从旱蝗的伤痛中走了出来。 虽说人们不好再搜寻祥瑞以邀圣宠,但有些真正的、利与百姓的吉兆,却还是通过各种渠道上报给皇帝。 此时正是九月上旬,许是皇帝吞蝗、祈雨时发下的宏愿上感于天,又或是这半月水热适宜,关中各地的那些早已过了时令的桑树忽然又生出了桑椹,百姓除了朝廷的赈济以及各家捕捉的蝗虫以外,在这灾年又多了一种充饥的辅食。 算起来朝廷赈灾已有数月,耗费粮草无数,饶是座山也被掏空了,为了保障粮食安全,皇帝势必要从别的地方想法子。 第三百四十九章 此言可味 “故严刑峻法,破奸轨之胆。s:”――――――――后汉书崔传 未央宫,尚书台。 刑部尚书郭溥是冯翊大族出身,年近六旬,是尚书台资历最老的一个尚书,熟悉各类掌故,人情练达,位居中台数十年,饶是尚书令也多有向他请教。皇帝改革中台,初设刑部,念及手中无人,便考虑到郭溥向来老实守成,让他去先占个位置,也好对桓典等人进行制衡,等到手下的人都成长起来后,再慢慢调动。 自从骆伯彦等不法商贾被逮捕入狱以后,为其声援者倒有不少,更有人假借旱灾之名,请皇帝大赦天下、宽恕冤狱。皇帝为此一直忍受着各种舆论上带来的压力,就连负责审讯骆伯彦的廷尉也很不好过,一方面是马日等人希望他从轻;另一方面是董承、黄琬等人希望他从重,而皇帝迫于形势,在降雨之前迟迟未曾表态。 如今时机一到,廷尉法衍便带着廷尉正杨沛入宫请见尚书郭溥,打算就此将案件了结。 刑部的前身是二千石曹,掌管司法诉讼等事务,改制之后,其司法诉讼的权力大都移交廷尉,只留下一个对重大案件的终审与复核的权力,并且还负责在宏观上指导、协调、监督御史台、廷尉等部门的司法工作。可以说,但凡遇到大案要案,都绕不开刑部,乃至于只要刑部认为有司判罚不当,不符合律令的精神,可以直接提出‘意见’。 尚书虽只有六百石,但其威权却比二千石的九卿还要大,廷尉法衍不敢怠慢,在尚书台东厢恭敬的执板拜见。 郭溥看起来特别亲善,他热情的招呼着二人起身就座,眯着眼问道“法公此行,是要议长安粮商一案吧?” 杨沛严肃的点了点头“不仅是长安一地,连同整个京兆都有不少粮商趁势牟利、伤害黎庶。此案干系万民之心,陛下对此早已有‘杀一儆百’之语,只是念在旱蝗正炽,不宜轻动。如今旱情稍解,蝗虫东去,正应借此振奋民心。” 郭溥听了,眉头微皱,沉吟了好一会,这才道“我记得孝和皇帝的时候,京都大旱。时雒阳有冤囚,孝和皇帝乃幸雒阳寺狱,清理冤屈,从容宽释,结果行未还宫,便有澍雨降。眼下亢旱成灾,本就和气有伤,好容易降下甘霖,若是再兴大狱……” “陛下未有失德、朝廷未有理冤、宰辅未有奢僭。而国家亲领百姓之罪,受万方之过,天乃降下甘雨,可见非是寺狱有冤屈之故。”杨沛看了眼仍打算和稀泥的郭溥,毫不客气的打断说道“骆伯彦等商贾营私害民,贪虐不法,依律当斩。” 郭溥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他紧盯着杨沛说道“依什么律?” “当依九章之《杂律》,此外,有律言‘贾人不得衣丝乘车’,如今彼等皆衣锦绣、乘轩车,大违其律,其罪还要再加。”即便面对的是位高权重的尚书,杨沛仍毫不示弱的与之对视。 “好、好。”郭溥气得连笑两声,回过头对一旁老神在在的法衍半是埋怨半是嘲讽的说道“老夫倒不知廷尉府出了个强项……不知法公的意思,也是与这位杨君是一样的么?” “杨孔渠在河东任决曹掾时,便不畏强豪,后来奉诏惩处范先余党,连陛下也称其‘秉公执法’。”法衍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委婉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直到这时郭溥方才明白,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是在逼他就范,若是自己一味的回避下去,就很容易被外人视为偏袒。他想起因病不能视事的司徒马日,不免有些担忧,话语间也缓和了几分,先对案件避而不谈,与对方拉一拉交情“说起来,杨君与老夫皆是冯翊乡人。” 杨沛最不喜欢官场上的这些拿腔作势,他生硬的说道“承蒙挂念,在下正是左冯翊万年县人。”说完,他不待对方继续开口,接着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好的白纸,往下说道“骆伯彦等人,廷尉府已拟定罪状、惩处在此,还请尚书批阅。” 郭溥脸色森冷,一时没有去接,饶是平日里再如何中立、守成,一旦遇见利益攸关的事后就会失去公允。这次虽说朝廷只抓了京兆的豪商,但左冯翊、右扶风的豪强无不战栗。为了保证自己不会同样深受严惩,就只能不让朝廷开这个先例,这些日子劝皇帝宽赦冤狱的舆论甚嚣尘上,其背后未尝没有这些人的鼓动。 作为冯翊甲族,郭溥的家人也有不少牵涉其中,原来是仗着司徒马日的势以及每遇旱灾都会行此一事的惯性,没把这个后果放在心里。如今皇帝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郭溥也着实失了往日为官的准绳,就在他想着要不要动用权力将其搁置下来、等向马日问计之后再做打算时,法衍干咳了两声,悠悠开口了“我等来时,陛下于承明殿会见诸公、有过这么一番话,不知郭公可有耳闻?” 郭溥凝着两道白眉,向某一处拱手说道“不知圣训?” 法衍一手撑着席榻,变坐为跪,然后慢慢屈起右腿,站了起来,很是艰难的样子。杨沛见状,立即越过桌案扶他,法衍许是坐久了,两腿有些麻木。他在杨沛的扶持下原地站了会,伸手拿过杨沛手中的文书,倾下身来,将其放在郭溥身前的桌案上,再顺势往前一推“‘求雨得雨,旱岂无因’?这是陛下的原话,依我所见,凡事皆有其因。上天之谴,不可不察,若非狱有冤屈,则必然是狱有大贼了。” “求雨得雨,旱岂无因?”郭溥小声复述道,不由得出神。 这时法衍与杨沛二人皆已走到建礼门外,途中,杨沛仍有不解道“圣意已定,郭尚书若仍不听受,自有陛下裁决,法公何须与他多费这番口舌?” “孔渠,你就是太刚强耿介了。”法衍轻轻吁了口气,作为他的副手,杨沛的办事能力以及对律法的熟稔程度远在他之上,他也向来欣赏这个敢闯的下属。只是这天下并不只有‘法’,在‘法’之外还有人情,这却是杨沛所不屑为之的。 法衍一来是料想自己身体日渐虚弱,儿子法正年纪轻轻,得给他留下一个助力,免得日后法正在朝堂之上无人可依、二来又是不忍见杨沛过刚易折,于是谆谆教诲道“郭尚书最不喜严刑峻法,你这般咄咄,反倒使人不快。须知除了刚强之术,还有委婉之意。” 无论如何,总之是他们此行的意图都已达到,杨沛也不愿拂了上司的一番好意,立即顺从的应了下来。 随着刑部尚书郭溥、廷尉法衍、御史中丞桓典三人联袂上疏,对骆伯彦等人一致认定危害社稷,急需严惩的奏疏激起了千层浪。对于这样的判决,现有的承明殿大臣们纷纷表示默认。经由皇帝允准,很快,骆伯彦等人便被下令押赴东市处死,悬首市亭三日,其资财一概抄没,家中所存谷麦数十万石,全用作接下来的赈济。 此举一出,朝野着实震了一惊,还记得不久之前益州豪强阿附刘焉、刘瑁,为虎作伥,皇帝拿下益州之后,出于宽大,特意只让他们罚金抵罪了事。虽然罚了他们一大笔钱帛粮谷,让许多豪强伤筋动骨,但好歹留了性命。如今皇帝对关中仅仅只是哄抬粮价的豪商痛下杀手,其中的差别,难免不让人以为皇帝厚此薄彼,有失公允。 就在这个时候,廷尉法衍又紧接着上疏,称骆伯彦在狱中得知自己将死无赦,为了祈求皇帝宽大,特意交代了另一桩被他死守的辛密“言称骆伯彦与侍御史侯汶倒卖太仓粮,其以陈谷掺砂石、换太仓新谷,每石谷辄奉二千建安钱于侯汶。” 董承与吴硕面面相觑,侯汶曾被御史中丞桓典极为称赞,而桓典又是尚书令的有力竞争者之一。由于桓典是帝师,董承与吴硕在算计裴茂、陈纪之余,投鼠忌器,不敢针对桓典。如今自诩‘御史台无不洁之臣’的桓典遇到了这等事,眼看尚书令是着实无望了,却不知这是巧合还是人为。 “你说。”董承一边拿着笔,在纸上轻轻勾画着,一边问道“会不会是有人在暗中助我?不然这出现的时机也太巧了些,偏就在舆情纷乱的时候骆伯彦招供、偏就在尚书令一职悬之未决的时候,宪台又出了事。” “依在下之见,让桓公心生惭愧、无缘中台倒在其次。解陛下当前之忧,方是重中之重。”吴硕轻声说道。 董承看完了一份奏疏,顺手拿起另一份,眼睛习惯性的往上瞟了两眼,正要待说,却忽然停了下来。他快速的浏览了一遍那份奏疏,忽然将其重新卷了起来,收到袖子里“我知道是谁了。” 吴硕讶异的看向董承,问道“不知君侯?” 董承这时已站起身来,正要往外走去“这个好处看来不是白给的,我还得为他出分力气,才算是礼尚往来。” 说着,董承便匆匆离开了承明殿,径直命人驱车前往清凉殿。他是皇帝的舅氏、丈人,往来路上人们纷纷让步,很快便来到了清凉殿。 皇帝这时正皱着眉头看法衍补充的文书,对一旁陪坐的侍中荀攸、马宇二人说道“这侯汶不是素有清名,号称廉直能干么?孰料是御史台没钱可营私,故而显得清正,手中一经手大量钱财,就丑态毕露了。” 马宇细思一会,拱手道“但凭骆伯彦一人之辞,难下定论,也难保其不是肆意攀咬。廷尉若无实据,臣以为,光是靠骆氏家中那几石太仓粮,并不好说是侯汶所为,贸然惩之,不好向众人交代。” 皇帝眉头一皱,刚要说话,却见门下有中黄门传告董承求见,便点一点头,让其进来。 见礼过后,董承从袖子里抽出一份奏疏,向皇帝说道“禀君上,原侍御史董芬于北宫门谒阙上疏,劾奏侯汶诸多不法情事,更有侯汶在为饥人作粥糜之时,赋恤有虚,经月而仍有不活者。” “真有此事?”皇帝轻声问道。 董承收起奏疏,将其递给穆顺,穆顺在将奏疏放置皇帝案头时,忍不住说了一句道“奴婢也记得一事,陛下当日在东厢露坐祈雨的时候,长安街头还饿死了几个人。”说完,他又补充道“听说,侯汶说要省俭粮谷,特意用小斛盛谷,多掺水煮……” “他还上过奏疏,这我记得。”皇帝忽然说道,由于担心粮食不够,在煮粥的时候适当的掺水,这本来就是他默许的事情。只是这个事并不好大肆宣扬,他又有意借此在关键时候拿人平息民愤,于是视若不见。此时他立即将自己撇清道“但我实在未曾料到,此人竟会用小斛盛谷,在账册上却以大斛记录,中饱私囊,此人罪不容诛!” 董承趁热打铁道“御史台用人不明,宜责让有司,收侯汶入狱。” 皇帝看了眼马宇,指使道“有劳马君了。” 马宇欣然领命,于是没过多久,受到责怪、又羞又惭的御史中丞桓典带着属下各级御史在清凉殿下稽首谢罪。 皇帝没有传诏,只是让马宇站在阶上宣告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御史台监司百僚,本该殊清尤正,奈何玉染瑕疵,不得不叹。今以侍御史侯汶不法,即收付廷尉,御史台各官务要引以为戒,慎之慎之!” 侯汶显然是难逃一死,桓典自觉颜面无光,但却并没有太大的反应。马宇站在阶上细细看着,从桓典细微的表情上发现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好似对方并不在意这件事对他造成的挫折。 在殿中,皇帝最后留下了董承与荀攸,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朝中谁还可堪任三公者?” 兴汉室 兴汉室 第三百五十章 量定准绳 “若夫道揆,天子三公之事”陈了翁始末 未央宫,清凉殿。火然文ranena` 一声高宣过后,皇帝立起,依礼法目送公卿,看着董承离去后,他并未急着坐下,却是悠然的看着殿外槐树:“荀君以为,太尉这番话有几分出自真心?” 荀攸也跟着站立在侧,闻言转身,拱手道:“真心私意,其实并无区别。” 这本来是皇帝与黄琬之间互相默契、各取所需的行为,董承不停的表示要在其中插一只手,皇帝没什么表示,倒也让他取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不过,依荀攸所言,董承的用心并不单纯 “为了一个吴硕,便苦心孤诣若此,我却是不信的。”皇帝轻吁了口气,纤长的手指摆弄着衣袖:“且不说吴硕的品性,单说是他的为人,就做不出这等事。”说着,他哂笑一声,将袖子抖落遮住双手:“欲盖弥彰,他以为他瞒得住我?” “自然是圣明无过于陛下。”荀攸低声应道,意有所指:“董公这些年大度了不少,记得当初他与黄公、马公等人关系都不甚融洽又或许,董公本没有想要瞒住陛下。” 殿内一时静了静,喝足了雨水的鸟儿在庭间清脆的叫着,隔着重牙叠宇的殿落,显得格外悠长。 “尚书令的位置不能闲置太久。”站立着的皇帝终于有所回应,展袖坐回榻上,似是没有留意到荀攸的话:“既然他有心,如今也没有别的合适人选,就劳烦荀君去传诏,让仆射吴硕接任尚书令,也算是循资叙进了。” “臣谨诺。”荀攸面色不改,低头应了下来,微阖的眉目在垂首时悄然敛去半分锐芒。 应诺之后,荀攸没有急着告退,而是仍站在原处,似乎有所恭听。 “弘农太守高有奏疏。”皇帝忽然开口说道,并冲荀攸摆了摆手,指使他坐回榻上:“说是那些没被捉尽的蝗虫,成群飞过函谷关,境内几无孑遗。他已派快马行文告知前将军,提醒河南、河内、豫州等地,要事先有所绸缪。想必过些日子,彼等便都会有受灾的奏陈上来,不过有关中灭蝗的成例在,彼等残余的蝗群,应当不会对前将军等人带来多少麻烦。” 蝗虫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流动性强,能在短短数日之内吃光一个地方的农作物,然后一夜之间飞到数十里之外,搜捕的人往往疲于奔波,很难将其一网打尽。这次关中上下一心,又有捕蝗使亲临指导百姓的灭蝗工作,许多蝗虫除了被捕杀的,大都往东飞去它们本也是从凉州一带飞过来的。 若是能严格遵从朝廷在关中的执行力与相关政策,这些逃散的‘残兵’也不足为虑。 “关中之民深感陛下为民戴罪的仁义与恩惠,于是愿为从命,捕蝗吃蝗。”荀攸却并不抱乐观的态度,他摇了摇头,轻声叹道:“而河内、河南、豫州等地多残破不堪,人心离散。其下官吏又多奸猾,百姓如何敢效仿关中之民,踊跃灭蝗?何况这次旱灾不仅发乎于关中,听闻兖州、河南等中原之地也有旱魃、螟蛉……关东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州郡,又要遭受一番磨难了。” “徐、刘艾等人清正廉直,多有政声,不会将事态加剧。河南一带大多都是民屯、军屯,这次旱蝗,关中屯田未曾遭受太大损失,全有赖于屯户齐心协力,想必河南屯户也当是如此。”皇帝轻声说着,忽然一笑,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河南、豫州眼下尚不是朝廷腹心,非是一时之重……而蝗群东去,必会进入兖州一带,也不知能不能跨过大河……” 荀攸眼皮一跳,忽地仿佛联系到了什么。 御史中丞桓典敢于自咎,不顾个人颜面,全力支持皇帝严惩侯汶等人,并提请皇帝将揭露侯汶不法情事的原侍御史董芬重新启用。董芬当初因为性情耿直,寻衅劾奏贾诩而被皇帝免官,退居弘农乡里。这一次重新出现在众人视野,又拜为治书侍御史,在御史台内的声势几不弱于中丞桓典,令人侧目。 有了各方的支持配合,侯汶、骆伯彦等人接连伏法,大部分人在东西市里被当众处死,家财抄没,子弟宗族分散流放武都、陇西、安定等郡屯田。骆伯彦由于检举有功,被网开一面,免去了死罪。在吴硕正式接任尚书令以后,急于在尚书台站稳脚跟,干出一桩事迹,对这个案件尤为重视,不仅判处了一系京兆豪强,就连从冯翊赶至京兆售卖粮草的豪强也遭受牵连。 吴硕很会邀买,他不等皇帝提起,便主动上疏,请将罪犯家财抄没以后,分为钱帛、财物、粮谷、田宅四类,拨给水衡都尉、少府、太仓、典农等部。 他这一手分配,完全符合规制,别人明知道他是有意为之,却根本挑不出任何错误来。水衡都尉周忠可用豪强收藏的旧钱铸新钱,加快新钱的推行、又将布帛贮藏作为另类货币;少府张昶可以将财物珍宝分门别类,送入宫中;太仓令王绛与均输令麋竺、平准令贾诩等人将豪强经营十数年的粮谷进行分派,保证赈济;而劝农令第五巡能对这些田地规划为屯田。 每个参与的部门都能获得利益,又保证了几乎所有的势力都受到恩惠,可谓物尽其用,人皆满意。那些本来对他以手段挤掉比他更有优势、更有德望的陈纪、裴茂等竞争对手,成为尚书令而颇有微词的人们,此时也大都偃旗息鼓,再无不服之心了。 就连皇帝都对吴硕另眼相看了。 “这一次有商贾、豪强趁灾年囤积居奇,割剥黎庶,朝廷虽行重法严惩,但若不立个规矩,商人逐利轻义,日后又会再兴波澜。”这一天皇帝召开承明殿诸臣会议,几乎是直抒胸臆的说完后,环顾一周,点名道:“尚书令这几日都在操心此事,可有见教?” 吴硕抖抖衣袖,离席来到中庭拜伏,从容道:“孟子曾言‘不以规矩,不成方圆’。自骆伯彦等人伏法以后,其余商贾皆自惊扰,不敢放心开市,生怕其谷价过高、不合官府之意,而重蹈骆伯彦等人覆辙。如今骆伯彦等豪商问罪,东西市里关乎黎庶生计,朝廷宜新订规制,以防微杜渐、安稳人心。” 众人一时没有接他的话,知道他还有话往下讲。 第三百五十一章 冀以清肃 “设轻重鱼盐之利,以赡贫穷,禄贤能,齐人皆说。”————————史记·齐太公世家 果然,吴硕直起上身,拱手道:“当年孝武皇帝时,为了平抑物价、减少折耗,御史大夫桑弘羊便提出平准均输之法。既能使市价均平,货物供应不绝,使朝廷府库充实,又能防止豪商借机渔利。臣窃见陛下重设均输令,增平准之权,妄加揣测,以为有‘平准均输’之法。故而,愚臣浅见,不妨重启当年旧章,以平准均输——市平物价。” 吴硕的回答并没有一石激起千层浪,反倒是众人罕见的沉默了下来。如今的承明殿经历了几次风波,在没有了一干迂腐、顽固、别有私心的大臣之后,留下来的臣子们虽说不尽然全是一心为君的,但也都是能在大体上支持皇帝的政见、不会一味的违逆。 早在皇帝让贾诩担任平准令,监察物价;任商贾出身的麋竺为均输令、负责调度太仓粮谷,平抑关中物价的时候,朝廷上就有人知道自从盐铁会议后被废除的平准均输,在过了数百年后,将再一次以崭新的姿态出现在众人眼前。 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接下来的事就好转圜,众人深知皇帝的脾性,应答也不再是一味的反对抵制:“凡事皆有利弊,譬如盐铁专营,起先确有官盐价高质劣,夺民资财等情事。如今虽是再开盐铁之制,然已新订规章,就如陛下曾言‘取精去粕’,其制之弊皆已革除,其制之利皆已留存。河东盐政方兴未已,百姓乐业,正是其理。” “荀君所言,暗合我意。”皇帝点头答道,吴硕提出要恢复平准均输的制度,虽然踩中了皇帝的心思,但并不完全。桑弘羊的政策之所以遭受那么多人的抨击,除了士人背后的地主豪强利益受损、强烈抵制以外,其确实也存在不少弊端。皇帝也不打算照搬前人的制度,只要继续沿用前世‘国家调控市场物价’的主题思想,大方向上就不会错。 “昨日我曾翻阅前人的《盐铁论》。”皇帝轻声说道:“当时大儒指摘平准均输,除了‘重利轻义’、‘不与民争利’以外,还有均输官向黎庶勒索强买、或是刁难欺诈,总的说来,还是吏治的缘由。即日起,命平准、均输二监自纠,拣选干员,熟悉典章。先在司隶、益州、并州等地安排吏员,调度三地货物,其地物贵则卖,其地物贱则买。” 吴硕大点其头,他此前被荀攸截去了话头,见皇帝兴致勃勃,也迫不及待的想跟着补充。却没料到有他带头,其余的人也纷纷反应了过来。 司空赵温抢先道:“依臣所见,当年平准均输,可谓是无物不买、无物不售。若如今仍使其采买与百姓生计无关、甚至可有可无之物,一者,会使其下吏员有机会从中渔利;二者,货物冗繁,平准均输难免精力不济,不能顾忌真正紧要之物;三者,若凡事凡物都由其经手,权重不说,未免就真是‘与民争利’了。” 赵温说到了这个制度最大的缺陷,当年桑弘羊推行这个政策后,导致‘一岁之中,太仓、甘泉仓满’、‘边余谷诸物均输帛五百万’,这些都是仰赖平准均输对商品覆盖范围广的缘故。而这么做,既会导致精力分散、严重扰民,还会干扰到正常的市场秩序,并不可取。皇帝对赵温切中肯綮很是欣慰,颔首道:“这也是我所忧虑的。” 皇帝转而目视着荀攸:“谷与盐,乃生民之命,不可不慎。所以我想的是,平准均输,就只专管谷、盐,其余寻常商货,但使平准监随时监视即可。” 荀攸轻轻点了点头,其实这个做法早在均输令麋竺联合太仓、平准等监平抑关中物价的时候就已展现过了,此番不过是要将其制度化、常态化而已。若仅是让平准均输调度关键性商品,也就能解决以上的许多弊端与问题了。 “除此之外,平准均输还要因时因地,随时调整物价,订立物价限度。”由官府制定商品‘指导价’的概念以前从未有过,众人一时未能理解,尽皆茫然,皇帝于是解释道:“譬如谷价,无论是何等样的灾年,其价皆不能高出每石五千钱、同样,无论是何等样的丰年,其价也不能低于每石三百钱。商贾皆可在此范围内调整售价、自行盈利,只要凡事都有个限度,就不会铸就大错。” 董承脑子还算灵光,他也很喜欢这种一句话就做出改变、控制潮流的事情,极力赞成道:“善!此法一行,天下将再无十万、数十万一石之粮谷!” 于是众人很快将制度敲定了下来,皇帝根据后世物价局的蓝本进行了些许的调整,均输监以后主要负责保持粮谷、食盐等关键商品物价的宏观调控与平衡,以及配合平准监对物价进行监督。为了方便部门之间的联系与合作,皇帝特许大司农属下的平准、太仓、均输三监定期集会,监测社会经济、随时预警,并每个季度联名上奏财政方面的情况,以及提供相关建议、帮助制定与调整财政政策。 为了更好的让均输监发挥效用,皇帝一次就给了均输监八百万钱,用以在关中、并州、益州等地调度。 而随着平准监逐渐转向于市场与社会信息的统计,事务繁多,很多特殊事务就有些不方便了。而且贾诩本人也不是经济之才,一直以来又对皇帝办事出力不少,总让他屈居一个六百石的平准令,并不符合皇帝用人的习惯。 就在改革后的新‘平准均输’推行之后,皇帝以早先关中流言纷扰,恐有人私下逆谋、挑动民乱为由,迁贾诩为直指绣衣使者,秩千石,麾下设绣衣使者、绣衣等员若干。有捕盗、治狱等权,主要负责监察敌对势力,活动于敌后,跟逐渐转变职能的平准监相比,绣衣使者将更具备后世‘密探’、‘间谍’的功能。 贾诩受命之后,当然也不负所望,在车骑将军皇甫嵩平定左冯翊的小股羌乱之后的第二天,便捉捕了一批散布谣言的罪魁祸首。 第三百五十二章 累及无辜 “无辜者反加以罪,有罪者得隐其辜。5s火然文raa`”史通惑经 “什么是马访在右扶风大发厥词”马日顾不得病体残躯,支肘撑起半身,骇然说道“何愚之极我称病在家,只要避过这段时日,就再无他事、又能从容返归。他这一番怨言,倒教我好过不得了” “他倒不是有意为之。”近日来一直悉心照顾马日的马毕连忙扶住了对方,将其扶回榻上,面色难掩忧愁“他这些话是在许久以前、关中大旱方炽,听见旁人议论今年灾异不断,恐是天子德薄所致。他心里本就怨忿,故而在言语上附和了几句,谁知竟传了出去,被绣衣使者探知了,这会正要派人去将其传来问讯。” “这个混账”饶是修养再好,马日此时也忍不住骂了一句,他艰难的吐着气,仰卧在床榻上,两眼直勾勾的盯看着横梁“宫中可有什么动静” 马毕苦笑道“如今我连太学都进不去,还遑论从宫中探听消息你忘了去年陛下命大臣会议承明殿,有人私下问一个郎中往日承明殿中人来多否被陛下知道了,问话的人被直接捉来处死,该郎中也因泄露机密、流徙雁门。自此以后,朝廷无论尚书台、抑或九卿各监、署,上下皆严守机密,再不敢乱言乱语虽说这是件好事,但我等若还想探听消息,可就千难万难了。” “保密令”马日垂下眼睑,轻声念叨着“是了,这道诏令当时还是我奉命拟下的。5s” 记得皇帝天资聪颖,手段老道,短短两三年便层出不迭的推行了许多新政,有的是恢复旧例、有的是领异标新,这一项项政令,似乎能逐渐清洗掉朝廷这台沉重机器上的污垢,使其焕发生机。若是自己不那么自以为是、固执己见,恐怕还能有亲眼见到皇帝开辟新天的时候吧黄琬也应是想通了这点,故才想要紧紧抓住这最后一次翻身的机会而如今却轮到自己醒悟了啊。 两人相顾无言,就在不久之前,马毕还是太学的属吏,只是因为上疏劝谏,惹怒了皇帝,被诏书策免。如今闲赋在家,除了在往日好友哪里尚能探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之外,再往上面一点的讯息却是再难留意了。 “其实,太仆赵公年高德劭,又是帝师,颇受陛下尊敬。”马毕看了眼马日的脸色,没能读懂对方眼底的惆怅,缓缓说道“若是有意,不妨先使我过府请教” 马日不假思索的说道“他不会相帮的,彼此虽为姻亲,但还不如皇甫嵩来得亲近。” 皇甫嵩其实也与马氏沾亲带故,但彼此之间的交情并不算和睦,而赵岐则是更甚,当年先是瞧不起马融阿附外戚,引起马氏不快、又在其遭受宦官迫害时,带着侄子赵戬逃难,导致发妻马宗姜与子女被杀。隐姓埋名、逃难青州时,马氏并未伸出任何援手,这使两方之间的嫌隙益深,这两年如不是早先为了救赵戬一命,赵岐还不会与马氏重新往来。5s 马毕深知马氏与赵岐等人的龃龉,也不再劝,另外言道“不过,马德衡说,右扶风傅睿紧跟着上疏劾奏马访,说他在旱灾时也曾与骆伯彦这些商贾一样,囤积居奇、盘剥黎庶有骆伯彦等人的先例在,这死罪是逃不掉的,其嫡亲家眷想也是如此具体的情形,恐还得等马德衡退值出宫后,再做详议。” “傅睿前次赈恤不济,成效为关中之殿,依吏部考成的规章,他今年该评中下,竟还敢在此时出声,难道就不怕牵连吗”马日不禁恨声道,一时脑筋赚得飞快“速让人劾奏他前次失职等罪,就算吏部尚书傅巽是他亲族,也容不得他包庇再有,其子傅允在右扶风任捕蝗使者,别无寸功,对蝗群只驱不除,任其逃往他处便心意满足,此诚失职”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后,不禁咳嗽了几声,此番若是能将视线的焦点转移到傅氏身上,就算倒了一个马访,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危害。 马毕皱眉不语,正欲说话,只见侍中马宇风风火火的从门外走了进来。 “你这是怎么了”马毕连忙起来往旁边挪了挪位置,顺道将刚才议论的事向对方说了一遍。 “对蝗群只驱不除,可不是傅允那子的主意。”马宇本来想说事,此时不免先抛到一边,简单的说道“还是马访,他打着遗祸江东的主意,蝗群只要飞到别家田地里,造成绝收,来年便可低价收入。至于蝗虫爱往哪里飞去,他可管不着,底下的百姓生怕苍天降灾,不敢杀蝗,故而任蝗虫去留,其临近的蝗灾反倒闹得更大了” “这、这”马毕顿时目瞪口呆,连一句话也说不完整了,只急急地看着马日。 马宇平日最瞧不起居家守业的马访,冷笑着说道“傅允当初伪作庸懦,任马访摆布利用,这回挑了个时机,立即请其父派来几名掾吏,将连带人员下狱重责,并上疏披露。枉这人平日还是精明的模样,却被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给骗倒了” 事情一时变得很棘手,本来想算计傅氏,没想到却先被对方给算计了。 “贾诩改任绣衣直指以后,在三辅大肆缉捕,无论是多言好事者、还是别有用心者,一概拿入黄门北寺狱。”马宇没有沉默多久,接着来时欲言的话头道“刑讯之后,才知彼等多由冀州潜入,也有来自扶风的人。” 马日声音抖颤了下,显然是知道这件事的,这其中也有不少人是由他指使,试图借此让皇帝畏惧天威、修德自省。本以为做的隐秘,没想到贾诩短短几日、出手便如此之快,倒像是早有准备似得“陛下知道了” 这等若明知故问,贾诩都知道的事情,皇帝如何会不知道 马宇见他急迫,重重的叹了口气,道“国家说那人胡乱攀咬,是袁本初野心昭著、不惜设下的离间计,所以不等再审,便让贾文和将彼等拷掠致死了。” “好、好。”马毕大松一口气,如释重负,连道“袁氏兄弟皆悖逆之贼,割据一方、反抗朝廷,还敢离间君臣,着实该杀陛下最后还是信任马公” “未必,陛下心思最是深沉不过,贾诩本该严守讯息,案件还没审完,如何还会走出不利于我的风声出来既是让其人放出风头来、何必又匆匆灭口可见其意,绝非仅此而已。”马日却表现得不怎么乐观,他见马宇神情郁郁,似心有不甘,开口问道“你可还遇见什么事了” 案件没有审完,意味着还没给这个散播谣言的行为最终定性。不慎走出对马日不利的风声,是在间接敲打马日以及让有心人都知道是什么回事,方便皇帝进行下一步动作。而将其灭口,则是皇帝开恩,给马日一个补救的机会,让君臣之间好聚好散、保有体面。 马日心里逐渐摸索出这个道理,不免有些意冷。 “今日陛下称,我随侍日久,也该放出去见见烦剧事务,日后也好领受重任。”马宇沉重的说道,他本来也是马氏年青一代的杰出人士,年纪轻轻便成为侍中,如今却跌入尘埃,这份落差可想而知“是故将我调任陇西,做典农校尉。” 马日沉默了,眼底的最后一丝亮光也骤然熄灭,此刻的他,倒真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良久,他才缓缓说道“是我拖累了你,我这身残躯,也该以病自免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先民是与 “上义高节则民兴行,宽柔和顺则众相爱。”汉纪元帝纪 建安元年九月二十。 久病缠身的司徒马日以不能视事未有,上疏请以病自免,皇帝自然是温言慰留,又让他‘暂解一切职务,安心修养’,最后还是抵不过马日的坚决恳请,赐金五十镒,允准他免官回归。 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看来,皇帝与马日这对君臣可谓是关系亲密,皇帝知道尊敬臣工、以礼待下,大臣不贪慕权栈,主动让位。可是在站得更高、对信息了解更深的人来说,皇帝与马日的这一番来往,不过是保全了君臣之间最后一丝体面。彼此曾为了驱逐王允、以利相合,后来又出于利益、政见之别,因利而分,如今也算是好聚好散。 皇帝不是不想惩处马日,但三公对坊间流言推波助澜、被朝廷严惩所造成的不良影响实在太大,其冲击也绝不是现在的朝廷所能承受的。所以让马日自己识趣引退,皇帝饶他一命,君臣两个在最后达成一个政治默契,就可以互相实现各自的目标了。 马日离去后,空出来的司徒之位并不像尚书令那样还需要一番勾心斗角,反倒是很快得以解决,皇帝没有给任何人考虑、观望的时间,直接诏拜闲居的黄琬为司徒、录尚书事。 黄琬无论德望、能力、资历,在朝野都是上上之选,其人以前又做过三公,是以这出任命并未引起太多人反对,只是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沉寂许久的黄琬一旦起复,第一件事就是上疏提请仿太学制度,成立太医院,培养熟练医者,用以在民间防治疫病、在军中担任军医等。此外,又提请将挂名在太学属下的格物院也一并分离出来,单独建制。 “以华佗为太医院正?”皇帝简要说道,点头看向众人:“此人医术的确不错,前次治好了法孝直的风寒,这次又带着弟子们走街串巷,防治城中疫情。由此人开学授课,教导子弟,也算是黎庶的福祉除此之外,司徒可还有什么章程?” 黄琬徐徐说道:“正如太学有明经、明法、治剧等五科,分科招生授学,太医院亦可比同此例,分为疾医、疡医、兽医、女医、本草等五科。” 后面的倒还明白,本草就是草药学,其余的顾名思义即可,但前两者皇帝却不甚明了。 “疾医治理脏腑,殇医治理骨肉。”黄琬主动解释道:“此等皆为《周礼》所载,本草与女医,则是臣私下问过医者后才想起设立的。” 这差不多将后世医科大抵囊括在内了,以古代的医学条件,分出五个大致的分类就可以了,剩下的就要靠后人自行去摸索。 “自古医者不离巫术,为免朝野非议众多,臣以为,不妨宣示本意。称太医院只为诊治疫病,并非士人晋升之途,虽以太学策试制度,学满五年后大试。但其上选者只充作太医,次者派往郡国为医工长、或入军中,末者入县乡。”黄琬虽然是刻意想借此取得皇帝的好感,但也要顾忌着声名,这件事他也是冒了很大风险,提出一点建议也不为过。 皇帝深以为然道:“是要如此,否则天下人岂不都将太医院视为入仕捷径了?” 医生的价值虽然大,却在古代任何时代都比不上读书的士人,无非是地位底下,得不到重视。虽说在汉代时到还好些,有些士人出于兴趣爱好也会自学医术,但这并不就说医者是个令人尊敬的职业。皇帝有意从太医院开始,逐步提高医生的地位,只是这生源却很难办。 无论学什么,都要从认字开始,而时下的贫苦人家鲜少识字,识字的士人又不会乐意来前途暗淡的太医院。思来想去,皇帝最后说道:“太医院的医学生暂定三百人,每年缴纳束后,便可就学。若是民间选入的医学生未能达到数目,就从蒙学调一批十二岁以上的童生过去。” 蒙学里的童生大都接受了两年多的启蒙教育,原本是打算在十五岁以后调入太学的,如今皇帝为了尽早搭起太医院的班子,只好先借此救急了。 黄琬自然答诺,同样的,分离出来的格物院也是比照太医院的制度,其下设了营造、冶炼、机巧三科,每科招五十人,其长官为院正,品秩六百石。太医院与格物院建立在当年桂宫的旧址上,北靠东西市、南临北阙甲第等达官贵人居所,位置便利。 “医学生不比太学生,其学成以后,需在太学建立医舍,轮流派驻人手给太学生无偿诊治,此外,尚需赴南北军中为将士医疗。每年年终时察其疗效,分为三等,依次奖赏。医疗失误多者,则酌情予以责罚,甚至驱逐。”皇帝意犹未尽,接着又补充说道:“前次已让有司在长安建立医馆、救治黎庶,今不妨广而设置,先在京兆各县治建立医馆,征募各地有资历的医者入内行医,由该县发给俸禄。” 黄琬先是惊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暗道:‘是了,若非要在各地建设医馆,彼等太医院的学子学成以后,又哪有数百个职位安置呢?倘或是分配到医馆里,那就好办了,一个医馆里少说要有十个医者,大一点的县城或郡治也不止一个医馆。这样一来无论太医院招收多少学生,都总有地方将其收纳,更遑论还有军医这一去处了。’ 想到这里,他又思及皇帝一番良苦用心,若以后真有千万医者,天下不知要少多少病人、军中不知要少损失多少伤亡。民间有些穷人得病而死,往往不是没钱求医,而是合格的专业医者根本找不到,反倒是一些巫医、方士大行其道。 这样一来,就算是再有什么张角广施符水,也邀买不到人心了。 黄琬这才心悦诚服,感佩于皇帝的高瞻远瞩与仁德爱民,自己本来只将此事随手施为,权当迎合上意,如今一旦深想,便愈加认真了起来:“陛下仁泽深厚,臣感佩不已!太医院功在千秋,泽被后世,愚臣微末之才,必将倾力襄赞!” “我自知你有一番爱民之心,你只需记得,处处想着百姓,便是处处摸准我的心意了。”皇帝轻轻点到,又顺口与黄琬说了些医馆的制度,譬如以医术高明的程度分为医师、医生、医工、医员等职称;医馆长皆由当地户曹管理,品秩百石;医者要经常入乡亭村里问诊;罹患重病的穷苦黎庶可以酌情减免药费等等。 黄琬本来以为自己已是够记挂百姓疾苦的了,如今倒像是第一次认识皇帝似得,竟然发现对方比他还要关注这些。感慨之余,办事也愈加诚心竭力,隐隐庆幸自己费尽苦心的选择投效皇帝。 九月末的时候,关中旱蝗势力大减,人心安定,朝廷中枢在黄琬、赵温等能臣的坐镇之下有条不紊的高效运转着。由于皇帝早已蠲免了今岁的赋税,所以关中的官吏、百姓都不用再为缴赋收税忙碌,只是有组织的开始着手于修缮那些在旱灾时立下大功的沟渠池陂。 上下愁苦忧虑了一年,也该有些喜事鼓舞人心;战胜归来的车骑将军皇甫嵩被拜为骠骑将军,有中黄门赐以御府珍宝、衣服、钱帛。起先剿平弘农反贼的都尉、赴凉州斩杀宋建的张济、周瑜等人也是屡加封赏不断。被封为都亭侯的周瑜这次更是又被拜为驸马都尉,在皇帝出行时掌管副车,随侍左右。 而与此同时,皇帝的姐姐、万年长公主刘姜的十八岁生辰,也快到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少年心事 “寒云度穷水,别业绕垂幔。窗中问谈鸡,长夜何时旦。”————————秋夜作 涿郡,临乡。 树影摇曳,弦月高悬,山中浮起淡淡的雾气,在月光下呈现乳白色,像是在山中倾泻了牛乳、又像是博山炉袅袅燃起的烟,宁静的夜晚如梦似幻,混淆了现实与梦境。 “你不到长安看看,又怎可断言汉室倾颓、不堪扶持呢?”昏黄烛光下,温恕穿着一身整齐正规的朝服,梁冠玄袍、银印青绶,像是随时准备出门办公、上朝觐见。 这个话题父子二人曾谈论过数次,温恢再说道:“可是阿翁在雒阳也侍奉过孝灵皇帝……” 温恕的目光满是慈爱,他静静看着儿子,轻声教导:“汉室延续四百载,必然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有一丝希望,就不能轻易言弃。” 窗外传来‘啪、啪’的声音,院中植的竹子正随夜风敲打着窗棂。 “……天子与你也是一般年纪,他能将朝廷恢复到此等地步,实属不易,你又何必将前人为政之失迁于当今天子一人身上?” ‘啪、啪、啪’,竹梢击打窗棂愈发的急切了,细长枝叶印在窗纸上、像是横生出来的鬼手。眼前的景物一时都模糊了几分,少年忘了当时是如何回复的,只记得忠心的苍头连滚带爬的从外间跑进来,仓皇的叫道: “府君快走!公孙瓒派人来杀府君了!” 外间隐约有粗暴的吵闹声、马匹撞破院门、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火光隐隐照亮门窗。 “我是大汉的涿郡太守,岂能畏死潜逃!公孙残暴,要杀就杀好了,我不信他会有好下场!” “阿翁!阿翁!”少年连呼不止,被人拦腰抱住,速度极快的往后门退去。 在火光中、喊杀声里,那声疾呼仿若重锤擂在少年心里—— “记得我嘱咐你的话,要到长安去!” “阿翁!”黑暗中,温恢猛地翻身坐起,原来刚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重温的梦境,一觉醒来,梦中的人与喊杀声皆消弭不见。 四周静悄悄的仿佛只能听到自己砰然有力的心跳声,以及远处山中隐约的蛙唱虫鸣。那残忍血腥的场景虽是梦境,但那凄厉的喊叫声、四处飞溅的鲜血、映红半边夜空的火光,还有那一队面容狰狞的骑兵,无不清清楚楚的告诉他,这正是发生在几日前的真实记忆。 这是温恢在临乡侯卢氏家中避难第七天了,临乡有贞侯卢植受封的二千户食邑,自他病故以后,封地便自动交由长子继承。虽然实封有二千户,但临乡并不算大,尤其是自从刘虞改任并州,许多迁来的百姓担心日子在公孙瓒的治下会不好过,纷纷迁走,此地人口便愈加稀少,真正的食邑其实只有几百户而已。 温恕在世时曾对罹病的卢植颇有照顾,还动过让温恢拜师门下的念头、可惜因卢植病重而不能成行。这次遇难,温恕预知已得罪了公孙瓒,自身难保,但自己的独子却不容有失,便想到卢植与公孙瓒的师生之谊,特意让温恢到临乡暂时避难,等风头过去了,再设法回并州。 卢植秉持‘俭德’,家宅不广,这几日都是年仅十一岁的卢毓陪着温恢一起同吃同住。 温恢转过头瞧着卢毓睡梦中的脸庞,在透过窗纸的月光下呈现出孩童独有的饱满与白嫩。对方与自己一样,都是父母双亡,可这几天却都是他来安慰自己,一个人成长起来只需要一个夜晚、一场变故,年少天真的孩童就会自觉的长大。温恢心里逐渐冷静了下来,开始坐在床上胡乱想着,又忍不住推开窗子,让月光痛痛快快的如流水般倾泻进来。 ‘长安真是的一个好去处么?’ 温恢看着美丽的夜色,不禁想起了父子之间最后说的那番话,再过几个月他就要十六岁了。男子十五志于学,又是出身豪强之家,他早已有了自己的想法。跟老一辈的人比起来,汉室亡与不亡,对他来说并无太大的执念、也没有一种抚危柱倾的责任感与使命感。 长辈们心心念念的光辉岁月、太平时日他都未曾经历过,温恢只知道汉室早已偾坏,与其守着一栋破房子修修补补,倒不如推倒重来。年轻人永远是锐意进取、开拓有冲劲的,温恢的这番理念在温恕看来完全就是悖逆,父子两人没少为了此事闹不愉快。 如今父亲不在了,自己真的要去长安,为一个重病沉疴的‘老人’奉献一生么? 想来也只有如此了。 沉睡中的卢毓忽然不情愿的嘟起小嘴,嘴里含糊的说了句什么,又挥手在面前驱赶了一阵,翻过身去睡了。 温恢抿唇一笑,这是外间的蚊虫被他放了进来,扰人清梦了。他正要站到窗边去拿挂在檐下的青蒿与艾草驱蚊、顺便阖上窗子时,目光在无意间往外瞥了一眼,脸上的笑容顿时隐去了。 临乡侯宅院虽在山中、却也是个简单的坞堡形式,温恢住在山坡上的房中,居高临下,看见远处隐约跑来一匹快马,径直在院落前的望楼在匆匆停下。有护院持着火把迎了上去,几人说了几句后,便脚步匆忙的往院中而来,卢植的长子、现任临乡侯卢显与弟弟卢绩两人也被惊动,在庭下披衣相见。 “孙君夤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卢显命人奉上茶水后便将闲人驱散,徒留了卢绩、温恢等人。 来的正是一身轻装的弱冠青年,名叫孙礼,字德达,涿郡容城人。他与温恢相识,见到温恢后,立即上前说道:“贼人害了温府君,更要加害与你。公孙纪以为你藏匿于我处,昨日下午便派了轻骑过来,如今我家已经不安全了,所以特来知会你一声,怕是要辜负府君的托付,不能护送你西去长安了。” 温恢其实并未沮丧多少,他父亲生前曾隐隐向他透露过几分,孙礼是涿郡有名的义士,温恕特意让温恢前去接触,就是为了引人注目,从而为自己托庇于卢氏家中打掩护。 如今自己连累到了对方,让大致知情的温恢好生过意不去,而在孙礼看来,温恢这副黯然的神情却更像是对命运的茫然无措,他不由宽慰道:“郎君毋庸担忧,温府君待涿郡有恩,我始终念着他这份情。纵然是一时离不得涿郡,我也要护你平安。” “为今之计,还是先设法请出尊先君的遗体,将其暂且安葬。”卢显皱了皱眉,开口说道。 一边的卢绩是个没主意的,苍白着脸坐于一旁,只顾得唯唯诺诺。 而就在商议之际,一个奴仆仓皇的闯了进来,着急的说道:“山、山下来了好多骑兵!” “怎么可能!”孙礼被众人注视着,霍然起身,惊怒道:“我这一路分明掩藏好了行迹,断然不会有人尾随,这片刻的功夫,我如何会不知后方动静?” “阿翁在世时,常说孙君是燕赵难得的义士,小子自然是信服不疑的。”温恢很快敛了神色,解释说道:“只是这行人马来的太蹊跷,若非尾随而至,想必就是公孙纪另外派来的。” “公孙瓒还敢来欺侮我等?”卢绩不敢置信的说道,他父亲是海内名儒,又是公孙瓒的恩师,公孙瓒再如何残忍暴虐、杀害郡守,也不至于疯狂到冒犯师门。 卢显暗悔自己居然下意识的怀疑起了对方,此时忙道:“是这个道理,我等先去看看,好做防备。” 孙礼这才气平了些,与卢显、温恢等人登上高处往下俯瞰。 那是一队星火飞驰的骑兵,人喊马嘶,走到近前丝毫不在乎任何荫蔽,大张旗鼓的往这方院落中策马奔来。连月光也照不进的深黑树林中隐隐约约,传来几声粗壮的疾呼。 “都给我赶快些!这里头的人,一个不留!” “诺!”一阵整齐划一的应命,惊得蛙不再唱、宿鸟飞逃。 温恢瞧着远处的动静,瘦削的身子不由一阵发抖,他紧紧把着栏杆,耳畔似乎清晰的听到对方的声音。 “记着了,咱们是易京来的白马义从!” 第三百五十五章 漫漫林道 “瓒挟劲气,辄害宗子。百楼虽多,云胡不死。。”————————续后汉书 温恢才依稀听了这么一声,尚未分辨,便被孙礼一扒拉着往下跑去,而此时卢氏的护院也纷纷聚集着往前,试图阻拦这伙不速之客。 “尔等何人!竟敢擅闯临乡侯……” “呃!” 为首几人接连被对方斩落下马,其余人虽为护院,但也不过是卢氏从附近村中请来的健壮男子,见到眼前那宛如洪流一般的骑兵,个个骇然心寒,弃械而逃。 温恢被孙礼牵着在庑廊上四处奔走,院里尽是刚从睡梦中醒来,穿着单衣、光着脚到处乱跑的家眷奴仆。有的房间里不慎打翻了灯烛,隐隐有火光烟气开始蔓延,人们愈加惊慌失措。温恢见到这个场面,跟当天公孙纪带人闯入自家府院时如出一辙,心里愈是悲戚,他猛地挣开孙礼的手,大声道:“放开我!” 这时庑廊的尽头忽然传来一阵童稚的叫唤声:“阿兄!阿兄!”紧接着,光着两只小脚板的卢毓从拐角处跑出来,与温恢撞了个满怀。 后头卢显等人也匆忙赶至,刚喘了口气,二兄卢绩便愤慨着说道:“我家一向耕读本分,没料到会遭如此劫难!” 说着,仍不住将目光移向温恢身上。 温恢知道他这是迁怒于自己,本来是局外人的他们却因为收留自己而引来了兵祸,他脸上顿时青一阵红一阵,羞愤的说不出话来。孙礼叹了口气,将其拉在身边,一脸歉然的说道:“一切皆为我办事不周,未能料到彼等竟还能知道这层关隘。既然对方是冲着曼基而来,我这便带其离开,一定不给尊府添麻烦!” “彼等何曾是找咱们要人?”卢绩此时自诩占了理,身为苦主,声音难得的大了些:“没见彼等进门便杀?连个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我家先君怎么说也是他公孙瓒的师长,他竟敢如此悖逆狂妄,还有没有将师长放在眼里……此人若得好死,天道何在!” “够了!”在这混乱的场合,卢显此时还算沉稳,他断然喝住卢绩的牢骚。抿了抿唇,对孙礼温颜说道:“德达这话就是要陷我于不义了,当初既然肯收留曼基,便早已做好了今日的打算。如今彼等来者不善,四处虐杀,我等只好先暂且在别处躲避,等之后再……” 他话还未说完,便听见身后‘嗵嗵嗵’的传来一阵脚步声,孙礼眼疾手快,立即拔出佩剑,越过卢显等人与对方搏斗。孙礼是燕赵子弟有名的游侠儿,在庑廊这样狭窄的地形里单打独斗,自然是身姿轻盈的他更胜一筹。很快,在解决掉了身后的追兵,孙礼这才折返回来,急切说道:“诸君在前头先走,我来护卫周全!” 刚才还气势凌人的卢绩见到横躺在庑廊上的尸首、地板上殷红的鲜血,顿时失了方寸,面色苍白,连忙说道:“快、快备车马,我们先走!” 卢显无比失望的看了卢绩一眼,他比卢绩相差数岁,当年卢植在九江太守任上进讨南夷的时候,他那时虽年幼,但也是在其身边见识过的、也曾与卢植吃过苦。而卢绩出生在雒阳,两人的生活环境就决定了各自不同的性格。 众人不敢耽搁,卢显立即组织家眷坐上车马,沿着后山山道上尚未走多远,身后的屋舍就已燃起熊熊大火。那队骑兵又开始紧紧追了上来,根本不给任何活路,几支弩箭‘嗖嗖’的从后方射了过来,狠狠地钉在车后。 卢绩在车内听得心惊胆战,最后实在忍受不住,一脚踢开车夫,抢过缰绳,驾驶着车马在一个岔道上离开了队伍。他一直都将温恢视为祸端,若非是他,自己好端端的怎么会落得如此仓皇的下场?卢绩认为在这个时候,对方的主要意图就是温恢,只要自己离温恢远远地,就能够确保…… “子业!”卢显听到后头的动静,转过头看去,顿时喝道:“快回来!” 卢绩没有听卢显的话,车子在狭窄的山道上左驶右转,他的御术又不甚高明,很快车子就被一块石头顶翻了。卢绩一家翻到在路上,随之而来的几名骑兵不消分说,扬刀便杀。卢绩的哀嚎声顿时响彻林间,卢显听了,面色痛苦难忍,犹豫了一瞬,立即叫停车马,解下一匹马来,翻身骑了上去。 “我去寻他,你们先走!” 卢毓从车子里露出半个身子,连声呼道:“阿兄!” “子家。”卢显骑在马上,平静的看着对方,语调沉稳的说道:“这是阿翁临去前为你起的表字,你今年还小,所以兄长们打算在你行冠礼时再正式相告。如今你也该长大了,有些事情也得由你去担着,兄长们无才无德,家中数你最聪慧,我卢氏的家名还得靠你去振作。若是我……你且好自为之。” “你此时就是去寻他也没有用了!”孙礼跳下车,一把抓住卢显坐骑的缰绳,不愿他去白白送死。 卢显脸色一变,很快定了定神,说道:“就算是如此,也权当是我去为你们引开一条生路。” “阿兄!” 卢毓的叫喊在沉沉夜色中回荡着,他的两个阿兄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孙礼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温恢、卢毓、以及卢显的妻子带到安全的地方。 “这里是督亢亭,离涿县不远,公孙纪他们决计料不到我等会跑回来。”孙礼骑在马上,看着身旁共乘一马的温恢、卢毓皆是神情憔悴、两眼无神,只有温恢在听到‘涿县’两个字时,空洞的眼神才有了一丝神采。他轻叹了口气,正欲待说,却见前方跑来一人,冲着他摇手招呼,孙礼连忙迎了上去:“孟高!” 来者正是孙礼的同乡好友马台,两人关系亲密,见面寒暄过后,孙礼立即问起了家中的情况。 马台也是一个仗义豪放的汉子,他笑着说道:“有我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令堂现在我家安居,彼等也不是冲着你来的,过不了几天,你再把令堂接回去。” “承蒙高义。”孙礼十分感激的拱手道。 督亢亭长与马台性趣相投,听到人群中有太守温恕与大儒卢公的后人,立时肃然起敬,认真勤谨的招呼,特意打扫了几间客舍供给居住。 “陋室多有不便,但也算是个安全的地方,诸位有什么要做的,尽管去做。”亭长亲自端来茶水,如是说道:“但有什么小老儿能出得起力的,只需言语一声,我无不遵命!” “我阿翁的尸首现在何处?”温恢当先问道。 马台面色黯淡,叹了口气,道:“诶,尊先君受戕之后,就被丢弃在市里,一开始倒有几个受过恩惠的主簿、功曹前去收敛,但都为公孙纪所杀,于是至今再无人敢去了。” 温恢鼻子一酸,立时流下两行泪来,一想到父亲尸骨暴露于野,而自己却不闻不问,这样就算是逃到长安了又如何?这辈子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么?于是,他当即做下一个大胆的决定:“我要去涿县。” 第三百五十六章 唯在孝义 “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孝经·庶人 “这可不行,城中太过凶险,我答应了尊先君,不能让你有任何差池。”孙礼竖起眉头,当即反对道:“公孙纪想必就在城中等着你去送死呢!” “无论如何,我都要走这一趟,即使公孙纪真在城中守株待兔,我也认了。”温恢与他父亲一样,一旦下了决定,态度就会异常强硬,难以更张。他目光坚毅的看向不明其意的孙礼、马台等人,又看向冲他投来讚许目光的小卢毓,义正言辞的说道:“若我连这一个‘孝’字都做不到,以后就算是去了长安、保全性命,又如何在世道上立足?” 这番话让人悚然动容,汉朝以孝治天下,凡有察举,皆称‘孝廉’。‘孝’不仅是这个时代做人的基本品德、更是出仕为官的先决条件,一个人为官或许可以愚笨平庸,但绝不能不孝。温恢若是现在弃父不顾,就算是平安到关中了,也会被人诟病指责,成为人生当中最大的汙点。 温恢遵守孝道,不顾个人安危生死,孙礼内心歎服,也不再言劝、自然也没有理由去拦。 晚些时候,仍放心不下的马台偷偷找到孙礼,问询事宜。 孙礼轻声说道:“虽说让小郎君身赴险地,有悖温府君生前所託,但若其泉下有知,当会大感欣慰。” “可这也太犯险了。”马台不免有些唏嘘,虽然他也是佩服有孝行的人,但若是彼此换个位置,他未必会捨命去做这个选择。 “所以我们得要暗中帮衬,预先做好布置。尽孝归尽孝,但保命的路子,还得由我们来筹备。”孙礼淡淡说道,目光流转之间,隐然有种明悟:“或许,这也不失为是一次脱身的良机。” 第二天,身着斩衰裳、手持苴绖杖、头冠绳缨、脚着菅屦的温恢堂堂正正的走入涿县城中,众人见到这个身着丧礼中最高等的斩衰服的少年,在街两旁窃窃私语,不知道这是哪家的英俊少年失去了父亲、更好奇为何就他一人上街,身后却没有跟着必备的送灵队伍。 有些豪强家中的苍头上街采买,不乏眼尖者看出了少年的身份,立即拔腿便往家中跑去。温恕善于理事,调解涿郡豪强之间的关係,颇有恩惠。因此许多士人诸如张氏、李氏听说温恢入城之后,略一思忖,便嘱人暗中将消息放出去。 涿郡豪强李立年纪轻轻、却极有决断,更是直接对奴仆说道:“此人纯孝也!不畏死难,收敛父尸,如此孝行,若是再受戕害,世间岂有公道?怕是苍天都不忍见此。” “谨受命矣。”管事的奴仆低了下头,附和的说道:“在下这就将消息传之全城,让整个涿县人都知道温郎孝行。” 李立轻轻颔首,就在这时听闻门下传告,容城孙礼来访。李立眯了眯眼,笑说道:“温府君良行播于燕赵!看来不止是我等,便是他人也不忍再坐视义士受戕,而欲有所作为了。” 其实温恕在涿郡为政也不算多么的出众、深受爱戴,主要还是因为许多本地豪强、士人在见到温恕仅仅因为忤逆了公孙瓒的心意,而被残忍杀害后,不免兔死狐悲、心生愤慨。在公孙瓒强大武力面前,他们倒还不敢明目张胆的反抗,但因为有了温恕这个契机,许多涿郡、乃至于幽州其他郡县的豪强都有了暗中对抗的念头。 这次温恢入城扑父尸号丧痛哭的事迹在许多人的背后参与下,很快散播开来。人人都说温恢纯孝至诚,以后必然是个有福的,面对着甚嚣尘上的舆论,新被公孙瓒表任的涿郡太守公孙纪感到很是棘手。他才使人捉住了‘自投罗网’的温恢,还没开始发落,便被外间的舆论搞的极为被动。 正在烦恼间,都伯罗烽迈步进门,拱手说道:“府君,君侯传你去易京一趟。” “我正在为大军筹措粮草,敢问出了何事、要如此急迫?”公孙纪心虚的问道。 罗烽抬眼看向公孙纪,一字一句的说道:“府君竟不知晓?临乡侯卢氏前日因收容温氏遗孤,阖家被乱兵诛杀,只余幼子在外,此时已然人尽皆知。” “混账!哪里来的贼人?”公孙纪下意识的喝问道,但一见到罗烽镇静的眼神,又想到‘乱兵’两个字,身形不免抖了一抖,不可置信的说道:“你这是、不、君侯这是疑心我?” “是与不是,还请府君先往易京再说。”罗烽一丝不苟的说道。 公孙纪六神无主的离去后,有属下人悄然贴近了罗烽,罗烽眼看着公孙纪远去的车马,头也不回的说道:“你等都备好了?” “备好了,愿意跟着都伯的一共有十七人,只待今晚都伯一声号令,便能从狱中劫出温氏郎君。”那人低声说道,言语中颇有不平:“如今坊间人都在盛传君侯不仁不义,二千石的郡守不合令旨,说杀就杀、恩师先公的家眷,更是敢直接派人上门施暴……大丈夫行于世,不光是要建立功业,更要行之仁义,弟兄们都不愿再这样了。” “嗯……”罗烽沉吟道:“君侯既然连卢氏都未曾放过,可见是再难回转心意了。今晚三更之时,你招呼人等,与我劫持府狱。出城之后,直接往督亢亭去,孙德达一行人尚在彼处等候……我们,一起去长安。” 那人兴奋的说道:“善!此处既然留不得,那索性就换个地方去!我看长安就很好,汉家天子在上,就是公孙瓒再如何勇武跋扈,也不过执戟而已!” 易京。 公孙纪一进来便看到公孙瓒身着麻衣衰服,眼圈红的像只发怒的狮子。他心里咯噔一声,顿觉不妙,险些将迈出去的腿收回去。 “你来的正好。”公孙瓒也不去计较为何公孙纪会跑过来,在他眼中,公孙纪更像是铸成大错后赶来请罪,戕害师长家门的罪行几乎已经坐实了:“临乡是你派人去的?卢公是我恩师,我素来待其尊敬有加,你倒是好胆,敢妄自生事,全不顾天下人如何待我!” 公孙纪立即跪下,指天发誓道:“绝无此事!在下如何不知卢公待君侯恩义之重,岂敢使人冒犯?此事实属有人暗中陷害,欲要害我、不,害君侯声名,还请君侯睿鑒!” “若非是你,还有谁敢戕害卢氏!”公孙瓒看着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的公孙纪,面上虽仍是怒不可遏,其实心里已然渐渐反应了过来。 恨不得他身败名裂的人,渤海郡不就有一个么? 公孙瓒面色有些灰败,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无人可挡,但在人心算计上却永远稍逊旁人一筹。错已铸成,于事无补,他也只能尽量设法补救,挽回自己本就败坏得不行的声名:“你、你即刻回涿县……” “君侯!涿县急报,白马义从都伯罗烽并十七骑冲入府狱,劫走了温氏郎!” 公孙瓒被气得脸色发青,咬牙切齿的说道:“好啊、好啊。” “君侯。”白马义从是公孙瓒的亲兵,如今就连他们都背弃而去,可见这件事给公孙瓒麾下将士带来了多大的冲击,一个处理不好,其势力就会立马分崩离析。长史关靖心内焦急,生怕公孙瓒再性情用事,正欲进言,却见暴怒的公孙瓒突然像泄了气一样,无比憔悴且落寞的转过身去: “孝子、义士,没想到都与我无缘呐。” 第三百五十七章 壅塞不通 “且今之为政者,必有堂宇以为发号出令之地。ra`”重建成都府学记 为了补救,公孙瓒特意命人追过去赔金致谢,虽不致主动承认自己杀温恕的错误,但也是出于嘉奖孝行,对温恢格外优渥,表示不再为难。温恢对这些示好不屑一顾,趁着机会,与孙礼、罗烽、卢毓等人简单收拾了行装,很快出涿郡南下,进入冀州中山国,西入太行。 这件事在河北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公孙瓒名望一落千丈,部众离心,势力竟是达到了近年来最虚弱的时候。 冀州阵营见此也开始跃跃欲试,在袁绍身边进言,趁机征讨公孙瓒。 “猛虎受了伤,照样是头猛虎,不得不谨慎以待。”袁绍一手在腰间抚摸着剑柄,淡淡的说道:“公孙瓒实力未损,些许声名,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他又不是靠这个起家。” “明公睿鉴。”田丰淡淡说道:“彼等只知道迎合上意,征讨公孙,殊不知其中艰难,非常人所能知。单是声名受损,不足以一击灭敌,还得另外设法,让幽州尚在观望的豪强、高门彻底站到我们这一边来。” 袁绍颔首道:“嗯,近段时日已有不少人投书与我,只待时机一到,代郡、广阳、上谷等郡皆能望风而动。至若塞外乌桓、鲜卑等部族亦有不少憎恶公孙者,也将为我助力。” “说起来,塞外鲜卑、乌桓等部族同推举阎柔为护乌桓校尉,希望让彼领鲜卑等胡兵。”田丰忽然问道:“却不知明公意下?” “阎柔自在胡人中长大,虽为汉人,心里却是个胡种,彼等鲜卑、乌桓哪里是信服此人之义?不过是跟对异族一味残杀的公孙瓒比起来,彼等更需要一个怀柔亲近的人罢了。”袁绍自是眼界不凡,然而只对与己无关的事情才能做出十分精辟的评价:“当初护乌桓校尉邢举,是跟‘三明’征过羌的,何等强硬的人物,阎柔此人倒敢借外人之手取而代之,哼。” 沉默寡言的沮授适时劝道:“如今明公与幽州豪强、塞外胡种皆为公孙瓒之敌,也皆欲合力除之。为今之计,既然阎柔此人颇得鲜卑之心,倒不妨虚与委蛇,暂且抚慰,等除去大敌以后,再徐徐图之不迟。” 袁绍微微颔首,他适才也只是对阎柔的立场表示不屑,但在‘义’与‘利’这两件事上,他还是知道如何做出正确取舍的:“去拿我的印鉴,拜他为乌丸司马,招诱乌丸、鲜卑等部。今秋之时,先让他们出兵打一仗,明年开春,我等再共举大军。” 郭图在一旁颇为遗憾的插话道:“若不是突遭飞蝗,魏郡粮谷歉收,我军今秋就可以动兵,又何须等到明年?” “飞蝗旱魃,此皆国家失德之咎。”袁绍拇指轻轻点了点镶嵌在剑柄上的玉石,叹息道:“受苦难的还是各地百姓。” 郭图眉眼之间也是颇为忧心,忽然说道:“听说得遇灾祸,国家不思内省修德,反兴大狱、缉索关中。如今关中交通断绝、音讯不达,也不知彼处是何光景了。” 这一次袁绍安插在关中窥探朝局、散播谣言的人手被连根拔起,致使他再难及时接收朝廷的动向,这将对他以后预判造成深刻的影响。袁绍本来就在为此事懊恼不已,听郭图一说,面上不禁流露了几分愁容,言不由衷道:“大旱数月,滴雨未下,再好又能好到哪去?” “明公说的是。”魏郡人、治中别驾审配说道:“属下听说河南、河内等郡皆在效仿关中,推行除蝗、赈济等举措,颇有良效,不如我等在河北也仿照其法,好早日除去蝗虫。” “飞蝗就是从关中飞过来的!”袁绍冷哼一声,轻蔑的说道:“可见朝廷自己都管治不住,这法子也未见得有多少效用,不过尽人事而已,紧要的还是德者匹位。” 郭图领悟其意,忙道:“明公睿鉴,但有德者在上,苍天岂有再降灾异的道理?仅是号召除蝗,不过治其皮肉,要想根绝,还是得切中要害。” “那什么才是要害?”田丰忽然饶有兴趣的质问道。 郭图一时噎住了,他注意到袁绍也在拿眼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期许。郭图知道这个情况不能再容他装傻充愣,让袁绍失望、也不能立即表态,到最后下不来台。思忖稍息之后,他最终下了决定,应答道:“等到幽州、兖州事了,明公坐拥河北四州之地,这‘要害’便可从容图之了。” 这个回答等若委婉的对袁绍表示了支持,袁绍熟知士人有时的谨慎顾虑,当下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说道:“说的是极!总要势力庞大,才有匡正天下、还安定于百姓的能耐!” “兖州绸缪多日,既有成算,暂时无虑。而公孙瓒所恃之强力者,唯有麾下义从骑兵,来去神速,难料难决。”郭图于是趁热打铁,立即转移了话题:“我等当下要先将这尾游鱼钉死在案板上,而后便可从容刮鳞去骨、任我鱼肉。” “好一个刮鳞去骨。”袁绍拊掌道:“不知计将安出?” 郭图进言道:“在下这里倒是有一计,可以让公孙瓒只知退守、不敢进取。” 幽州,易京。 垒垒高楼之上,有一童声朗朗清越,如歌如诉: “燕南垂,赵北际,中央不合大如砺,唯有此中可避世。”童这已是唱了第十二遍了,但坐在上首的那个中年将军不说话,他也不敢擅自停下。只眼巴巴的看了下盘中的甜糕饼,悄悄咽了口唾沫,又开口准备再唱一遍:“燕” “好了。”公孙瓒笑着摆了摆手,看着这个从大街上随手带回来的童,沉声问道:“你多大了?” 童掰着指头数道:“好像快六岁了。” “六岁好。”公孙瓒点了点头,却又不说哪里好,反像是随口一说:“再过一两年,你怕是进不得这营垒了。” 童没有理他,仍盯着那盘糕点。 于是公孙瓒随手一指,道:“拿去吃吧,我再使人给你家送三斗粟子。” 这时长史关靖、结义兄弟刘纬台、李移子、乐何当等人接连入内,公孙瓒见了,又指使那童将歌谣向众人再唱一遍,而后问道:“这是近来闾里传唱的童谣,所谓童谣,助圣人之耳目也。这其中必有征兆吉凶,我一直苦思不得其意,今日诸君来了,不知可有教我?” 第三百五十八章 骄矜不恤 “童子歌曰童谣,以其出自胸臆,不由人教也。”丹铅总录卷二五 “闾里儿之言,不足为信。”关靖皱了皱眉,近前劝说道:“君侯是要建大功业的人,岂能多关注此等谣传呢?” “长史这就不知道了。”公孙瓒的结义兄弟,卜数师刘纬台轻飘飘的看了关靖一眼,说道:“其《左传》有载一童谣曰:‘丙之晨,龙尾伏辰’,其应在九月、十月之交,征为晋侯围上阳,后乃克。童谣类如谶语、星术,照应天道,岂能以儿言蔽之?” “就是。”说话的是李移子,在幽州以贩缯为生,家资丰厚,因为地位低贱而为人所轻,后来与卜数师刘纬台、贾人乐何当等三人,跟公孙瓒定下兄弟之誓,互相嫁娶子女,关系亲密,这才成为公孙瓒的座上宾,更不惧关靖等士人:“关长史所言未免太偏颇了。” “却不知刘君以为,此谣有何深意?”关靖本来就看不惯这些遇宠而骄恣的庸儿,此时脸色顿时板了起来,冷声问道。 “燕南陲,赵北际,说的就是这燕赵之地、督亢之间,有一地足以避世,以待天下之变。”谶语、术数这些正是刘纬台的强项,他难得一次能在气势上盖过关靖,倨傲的说道:“依我之见,这个地方说的就是易京。此地临易河,通辽海,北有雄山可以恃险,南有平原可以驰骋。君侯据此处,正是进可攻取天下,退可守护基业。” “这话也不无道理。”公孙瓒见关靖不以为然,开口说道:“时下最紧要的便是南边,要想攻取冀州,易京便是重中之重。只要大军屯驻易京,既可保幽州全境无失,又便于南下,而童谣所言恰如其分,怎能不说是隐然有天命示之?” 关靖跟着想了想,觉得这么说也不无道理,易京是战略要地,若是能将兵力都聚集此处,日后也好方便集结调度,全力应付强势的袁绍。只是这么一来,未免有强干弱枝、造成后方空虚的风险,他将这个担忧说出来后,公孙瓒却不以为然的摆摆手,道: “我此前也想过,但幽州东临大海,辽东公孙度与我同姓而彼此亲善;北有群山,乌丸等族早已惧服于我军之威;至若西方代郡,虽毗邻并州,但刘虞不善兵事,朝廷又多仰赖我制衡袁绍,也不足为虑。” 关靖没什么高超的谋略,他们这一系许多的战略几乎都是由公孙瓒这个主公提出的。如今主公拍板了,虽是将其附会到其意不明的童谣上面,但关靖也提不出更好的决策,只得拱手应道:“谨诺。” 刘纬台像是胜了一招,得意洋洋的看着关靖,关靖却视若罔闻。 于是公孙瓒着即下令,命关靖传告涿郡、渔阳、右北平、广阳等郡太守,不惜一切代价筹备粮草,储存在易京。有了温恕做前车之鉴,幽州各郡太守噤若寒蝉,他们有些是公孙瓒提拔的亲信,有些则是没有温恕的那般气节,纷纷在高压之下,对郡内豪强、黎庶放肆盘剥。 公孙瓒见了,愈发觉得这出杀鸡儆猴做得对,不给点颜色看看,彼等士人还会继续在你面前摆架子。他这样想着,从而将温氏与卢氏变故所带来的消极影响给刻意忽视了。 有了第一次,自然就会有第二次,公孙瓒记过忘善、睚眦必报的本性彻底暴露了出来。以往对于州中那些德高望重、声名大于他的士人,公孙瓒还会忌惮几分,如今只要他们有一句怨言,辄以重法残害。譬如与刘虞交好的原常山相孙瑾在家中怒骂公孙瓒,被告发之后当即弃市,还有代郡程绪、渔阳张瓒等人,也因各种理由被杀害。 公孙瓒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弊端,为此,他特意将衣冠子弟调任到困顿穷苦的偏远之地,又对商贩、寒门、游侠等人大力提拔,其结义兄弟刘纬台、乐何当等人更是深受重用,充当打手,侵暴百姓。 这样一来,坏处是百姓离心、人皆怨之,好处就是在短时间内压制了幽州所有反对势力,并凑齐了近三百万斛的粮谷。 “尔等瞧瞧,彼等此前还说凑不齐,我看是根本不愿出力!如今人皆奋命,粮谷不是说筹措就筹措来了?”公孙瓒站在易京的高楼之上,俯瞰着不远处的粮仓门口排着长长的运粮队伍,志得意满道。 治中从事、代郡范氏出身的范方再也忍受不住,不顾关靖的频频示意,出声质问道:“君侯轻贱阀阅高才子弟、尊崇闾里无德人,在下浅薄,实在不明其故!” “你不明白?”公孙瓒一手把着剑柄,望着他哂笑道:“若是取用彼等,以高官待之,必皆自以为这是彼等应得的,而不会感激吾授禄之恩。若是提拔微,就不一样了,彼等会愈加感佩,为我尽心办事。” 上位者用人之道,只能做,不能说。公孙瓒口无遮拦,有悖用人唯贤的公理,让范方极为愤慨。范方当即冷下脸来,甩袖离去,他是最早追随公孙瓒的一批人,当年还奉公孙瓒调令前往兖州作战。如今就连他也不能忍受,无疑会造成动荡,关靖忧心忡忡的看着公孙瓒,进言道:“君侯这是何必……” “不用理他!”公孙瓒把手一挥,断然道:“我准备在易京开置屯田,以支军资,你以为如何?” 关靖一脸复杂的看着公孙瓒,忽然有些不认识对方了。 许多宾客在第二天都挂职离去,公孙瓒也不在乎这些智计拙劣、为人清高的幕僚,任其来去,很快,身边就只剩下关靖等旧人。 “报!”一名斥候飞快的登上高楼,大声道:“渔阳邹府君有军情上报君侯,燕国阎柔招诱塞北乌丸、鲜卑等部,聚兵马三万人,攻下渔阳、安乐等县。府君合渔阳、右北平二郡,麾下只有数千郡兵,如今退至潞县,还望君侯早派援军!” 潞县是幽州州治蓟县东边的门户,此城一破,渔阳、广阳、右北平三郡皆失,上谷、代郡毗邻塞北,也将不稳。此时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稍有不慎,公孙瓒将丢掉整个幽州! 公孙瓒早前信誓旦旦的断定鲜卑、乌桓被他打的不敢对幽州再起觊觎之心,如今登时被打了脸,一脚踹进家门来了,这让公孙瓒脸色发黑得难看。 第三百五十九章 子将无裳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raraa`一之日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诗经豳风七月 河间,县。 落日时分,城头旌旗一如既往的迎风招展,高高的‘张’字大纛插立在城头,向远处无声的宣示镇守在这里的、仍旧是袁绍手下得力大将、宁国中郎将张。此地本有兵马万余,正好抵御近在易京的公孙瓒,但就在前一天,城南悄无声息的进驻了一支两万人的兵马。 这支军旅十分低调,只有几根‘颜’、‘文’等字的旌旗在暗沉黄昏的掩护下,表达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城门楼上,数员身材高大的武将围在一处窃窃私语、声议论着什么。未几,一名身着常服的中年文士开口问道:“义久在河间对敌公孙,当深知敌情,故由他先说。” 五官分明的青年穿着一套合身的鱼鳞札甲,将精壮结实的躯体撑了起来,显得干净利落,他抱拳说道:“诺!” 他伸手指着一旁悬挂的燕赵舆图,几道简单粗糙的线条在他眼中宛如真实的河山城池:“近来公孙瓒调集幽州各处驻兵,聚于易京,据探子来报,应有不下五六万人,分驻于易京附近的坞堡之中。余下诸郡只有些许老弱留守,又无大将统领,这才给了塞外乌桓可乘之机。” “这恐是他的全部家底了。”中年文士正是轻车简从,从南皮悄然赶至县的袁绍,他生来就有一番富贵雍容的气度,即便穿着简单的衣服,却仍旧贵气逼人:“也亏得刘伯安辛劳数载,招徕流亡、务力耕织,不然光凭幽州苦寒之地,如何能让公孙瓒养出数万兵马?” “主公说的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圆脸大汉瓮声瓮气的说道:“公孙瓒是怕极了主公,又担心得罪了幽州士人,所以才不顾边患,调集兵马在身边。依属下看,其人已然技穷,只消一战重挫彼之精锐,燕赵之间,便无有可虑者!” 袁绍用人首重声名、再是气质、然后是才干,说白了就是先看形象,无论是沮授、郭图这些士人,还是其亲自提拔重用的武将,多半是五官端正,没有残缺丑陋的。而眼前这个汉子却唯独是个例外,他是徐州琅邪人,名唤颜良,以骁勇闻名于世,为人勇而无谋,但袁绍极喜欢对方的憨直忠诚,引为心膂。 “公孙瓒到底是怕了,几句童谣便唬得他不敢出城,哪里还有当年‘白马将军’的风采?”郭图捻着胡须,一边得益于自己的手笔起了效用,一边在袁绍身边促狭的笑道:“他既然收兵城中,阎柔等军大可先全力进攻邹丹,折其羽翼,步步蚕食幽州。” “虎狼不被射一箭,是不会老实趴在窝里的。”袁绍扫视着舆图上的山川道路、兵力布防,低声说道:“地方都已商议好了?” 督军从事、领乌丸突骑的牵招这时拱手说道:“就在鲍丘,此地北接潞县、南临雍奴,是蓟县往西去的必经之地,山水相间,便于设伏。只消阎柔击败邹丹,在鲍丘伏兵以待公孙,我军在后衔尾追击,夹攻之下,幽州或许能一战克成。” 正打算说话的郭图不着痕迹的收回拱出一半的双手,轻轻看了牵招一眼,不再多言。 “还是不可大意。”袁绍深吸一口气,眼神并未有轻松多少:“如今不同以往,我军每一步,都要心谨慎,三思而后行。” 经历了几次挫败之后,面对着日益强势的关中朝廷,袁绍似乎再也无当年初得冀州、雄视河北时的豪迈气魄,反而是心头像压上了一块巨石,时时刻刻让人喘不过气来。性情也愈加阴郁,纵然是郭图这样亲近的人有时也捉摸不透。虽然这也让袁绍收敛了不少得志便骄傲的缺点,但做起事来却有些瞻前顾后。 郭图看着袁绍,眼底藏着一丝莫名的担忧,他说道:“谨诺,属下与田公、沮公、牵君等人商议筹措已有数日,来县之后又与诸将会商详略,确保再无纰漏。明公麾下良将、精兵齐备,绝非公孙瓒一介武夫可比,更当无虑。” 袁绍微阖着眼,没有将这番宽慰的话放心里去,他移步走向窗边,郭图、田丰、牵招等幕僚,颜良、文丑、张等将校跟在其后亦步亦趋,保持沉默。窗外正是数道残红的彤云,悬浮在一轮红日的周边,飞鸿归山林,晚风吹旗冷。袁绍亲眼瞧着来时的一轮朝阳变成落日,心里顿时有无限感慨,却又不知往何处说,他站着思忖了会,忽然问道: “东郡如何了?” “二公子已带着沮公与、逄元图、蒋义渠等人率兵赶往魏郡,合同邺城留守兵马共二万人,随时准备南渡黄河。”田丰脸色有些不自然,显然对袁绍派次子袁熙领兵负责兖州事务而颇有微词。不仅如此,在去年袁绍派长子袁谭领兵去青州的时候他也曾持反对意见,若不是彼二者身边都跟着才智了得的谋士,本人也还算听得进谏言,田丰早就直言劝谏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应答道:“只待陈公台、臧子源及一干人等在兖州筹备妥当,便能起事。” “好。”袁绍喃喃自语,忽然莫名其妙的说道:“这次就看他帮谁。” 兖州,陈留。 九月秋阳炽热虽弱于盛暑,但热烈的阳光仍毫无遮拦的倾泻在庭院里,靠墙栽植的几株桑树,叶子都被晒得蔫蔫的。躲在墙角草丛深处的蟋蟀,高一声、低一声、若有若无的发出生命中最后几声鸣叫,更让人感到烦闷难挨。 刚沐浴完出来的时候,因为还有些许凉风,宽袖内迎风入怀,因此心旷神怡。可没过多久,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张邈所做的蔺席,如同烧红的铁板一般,烫得他额头流汗、坐立不安,那一身良工缝制的宽袖深衣,都全然湿透了。 让张邈感到烦闷的不单是雨前闷热的天气,更是因为座前那人适才陈述的一番话语,思虑了许久之后,张邈缓缓开口说道:“孟德当年讨伐黄巾,便以家托付与我;征徐州时,更敕家人‘我若不还,往依孟卓’等语。其信重恩深,我岂能再有负于他?” 第三百六十章 义何如生 “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者。raa`”后汉书卷十二 陈宫眼神一凛,知道这是说道要紧处了:“张府君何故不明?此一时、彼一时也。昔者曹操初入兖州,无一依靠之人、安身之处,所仰赖者,只有府君。又知府君侠义高名,断不会有失,自然以家托付,试问如今伐徐,彼等可还以家托付?” 张邈本就拙于言辞,没什么太多的主见,被陈宫说的一时语塞,隐然被对方说动了。 陈宫趁热打铁,继续说道:“袁冀州深悔当年之过,常言当初联兵同盟,确有意满忘形之事,幸而有府君直言相劝。只是当时尚不明悟,甚或还口出恶言,坏了友人十数年的情分!念及如今年纪渐长,故友少存,不忍坐视情谊散逝,故遣将军朱灵驱退外敌,拯陈留于危难之间,可不是与?” “袁本初……”张邈面露犹疑,当年他以慷慨好施闻名于世,与袁绍、曹操、许攸等人结伴为友,同游于河南、颍川等中原各地,情谊深厚。后来参与谋划诛杀宦官、又共倡义兵讨伐董卓,彼此守望相闻,在酒酣后一起畅想未来该如何治理汉室江山、还天下太平,那时关系是何等的融洽! 可如今又是什么缘故,致使兄弟反目,各自都好像变得冷漠、自私、势利。 当年慷慨激昂,发誓要做征西将军的曹操如今要兼并兖徐、据守东方;而那要做士人楷模,成为汝南袁氏‘第四公’的袁绍如今在河北志得意满,做了不少违背初心的事。 一边是挚友、一边是故交,张邈犹豫到最后,仍只是在原地徘徊彳亍,长吁短叹,迟迟不下决定。 陈宫见状,知道不能逼迫太甚,便悄悄对一旁使了个眼色,再拱手说道:“今豪杰四起,九州分割,府君当世人豪,以十万之众,守尺寸之地,反制于人,岂不惜哉!眼下曹军东征徐州,州内空虚,从事中郎许汜、王楷等豪强皆不满于曹,臧君乃盛名义士,田使君又是朝廷封拜的刺史。若领兵迎之,共治兖州,观天下形势,不也是纵横之计?” 兖州如今的形势已经摆在张邈面前了,内有众多不满曹操诛杀边让等人豪强、嫉恨曹操的正牌刺史田芬,外有勒兵观望的臧洪。以这种局面,张邈纵然是有意襄助曹操,也是杯水车薪,改变不了什么了。而陈宫在此时游说他,或许真是袁绍念及旧情,特来拉他一把…… 陈宫看火候差不多了,剩下的就要靠张邈自己去思量,便自觉的起身告退:“话已至此,还望府君早做打算。” 张邈尚在沉思之中,对于陈宫的告退只是下意识的摆了摆手,而他弟弟、原广陵太守张超也从一旁的坐榻上站起,亲自送别陈宫后,复又转身回到张邈身旁。他垂袖站了一会,忽然叹息道:“阿兄还在顾虑什么?” “袁本初早年待我有恩,曹孟德与我的情谊也一向是深厚如初,我如今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实在是让人为难呐!”张邈无奈的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因为常年养尊处优,年已四旬的他仍是面皮白净,仿佛三十岁的模样,他踱步走到安静的庑廊下,自言自语道:“这如何会闹成这个样子?” 张超跟着他走到庑廊下,却见庑廊的角落里站着一名彪形大汉,穿甲执兵,赫赫有威。他眯着眼打量了会,很快认出了这个人:“这就是赵司马属下能一手树起牙门旗的力士吧?” “嗯,这也是我军中的老人了,当年我举义兵讨董,他是率然响应于我的。”张邈看着那员壮汉,眼中不禁流露出对往事的追忆,回忆起当年那段一起热血沸腾的日子。 张超提起这人不是为了勾起往事,而是示意张邈,刚才在与陈宫谈论大事的时候,如何能让这个护卫站在一边侍候?而且此时只有他们兄弟两人,明显是要谈论私事,这人却还没眼力见,也不知自觉避让。 他也不搭话,只拿眼看着张邈。 对方会意,立时说道:“不用担心,此人忠于护卫,话绝不传于外,足堪信任。你有什么话,但说便是。” 张超这才勉强应下,不去关切这等节。 重回话头,张超对曹操向来没什么好感,甚至认为曹操能有今天,掌握兖州,全是当年他兄长慷慨‘让贤’之故。那年兖州刺史刘岱、济北相鲍信接连死于青州黄巾之手,兖州各郡唯有他兄长名望最高,适合挑起大梁。唯一的缺陷可能就是张邈是兖州东平人,依照三互法,不能做兖州长官可当时天下崩坏,朝廷西迁,谁还管得了这个? 可最后偏偏就是袁绍在暗中支持了曹操入主兖州,而他兄长还欣然拥戴…… 若是当初张邈与袁绍的关系没有闹那么僵,若是当初张邈能少看重规矩,那么今日曹操所拥有的谋士、武将、兵马乃至于一切,都将是他们的! “前因如何,暂且不论。”张超避过对方没有意义的自怨自艾,直截了当的说道:“阿兄现今要考虑的是抉择!依陈公台所言,臧君不日就会率兵入东郡,与田使君合于一处,各家豪强皆已暗结异心,只待田使君一声高呼,兖州就要变天!若真到了那时,陈留四处皆是敌军,阿兄又该何以自处?难道还要为了他曹孟德死守么?” 张邈面色沉重,他本就容易被信任的人牵着鼻子走,此时陷入了剧烈的心理挣扎。他艰难的张了张嘴,似乎不想承认局势对他很不利:“臧子源曾是你的属吏。” 臧洪曾被张超在广陵太守任上征辟为吏,彼此有过一段‘君臣之义’,当年董卓倒行逆施,天下怨怒,还是臧洪率先说服张超,倡举义兵联军。张超欣然带兵前往会盟,谁知最后却成就了盟主袁绍,而他至今什么也没捞到,就连本有的广陵太守也被陶谦弄去了。 “他手下的兵是袁氏的兵,其人也是听从袁氏之命,若要他不攻打陈留,这倒容易;可若是要他退兵,其又如何会违逆袁冀州之意?”张超无奈的摇了摇头,实则在心里早已有了盘算,只待臧洪领兵进了陈留,以他与臧洪的关系,执掌兖州岂不轻而易举?当然,这是在张邈同意起兵之后的事了,眼下最关键的,还是如何说服立场摇摆的张邈。 于是他又进一步加大了筹码:“阿兄莫忘了,朱文博还在陈留!” “啊!”张邈瞬间明白了,背后陡生一阵寒意。 第三百六十一章 屈指成昔 “往事今何追,忽若箭已释。raa`感时嗟事变,所得不偿失。”和子由除日见寄 朱灵,字文博,是冀州清河人,是袁绍的忠实拥趸,为了袁氏,他甚至可以至家于不顾,眼看着老母死于城中,也要下令攻城。其人颇有谋略,擅军阵,袁绍本就欣赏他的为人,尤其是在出了这件事之后,更是将他与先秦杀妻求官的吴起相提并论。 其人侍奉袁绍极为忠诚,因为也被袁绍派其带了三营数千兵马南下,在击退袁术之后驻守此处,奉命保护张邈。若是张邈不愿意接受最后一次与袁绍重归于好的机会,那么朱灵恐怕就要将他取而代之了。 “阿兄,若仍追随曹操,则犹如自绝于途,陈留、我等也必将不保。”张超点清了利害,紧跟着劝说道“难道阿兄还想投奔河南可这样做岂不是视袁、曹二人如贼寇依我之见,不如趁早结好袁氏,曹操那里另派人前去陈说难处,彼若果真明智,必不会怨恨。而阿兄亦可借此良机,缓和与袁冀州的关系,等日后局势明朗、或是朝廷重振天下,居中为袁、曹二人转圜,一同归附朝廷、彼此相望,岂不正好” 张邈手抚着长髯,沉吟许久,这才在张超的殷勤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这让张超大喜过望,不等吩咐,赶忙热衷的亲自跑去将陈宫再请回来。张邈看着迫不及待的张超忙前忙后,心里不知如何陡然变得空落落的,像是本来填满心中的某样东西突然不见了。 他有些悔意,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很想与人倾诉心中的那股烦闷与失落。这时,张邈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角落里仍旧如铁塔般站立着的那名护卫,他立即走了过去,看着这个比他还要高一个头的年轻护卫,忽然说道“我记得你当年在闾里乡野,也曾做过任侠、有过一番义举。” “诺。”那护卫一板一眼的回答道“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乡里有一人欺压良善,我便以牛车载鸡酒黍米,伪为候者送之,待到门开,便怀揣匕首杀此豪强。” “听说当时追杀你的人有数百名,却都不敢近前。”张邈也跟着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也没少跟着袁绍等人做过打抱不平的任侠之事,后来举义兵时,也多喜欢择选一些任侠出身的人做自己的护卫。他又问道“那良善与你熟识” 答案却出乎意料“我与他素不相识。” 张邈奇道“那你又为何舍身犯险” “但为一义字耳。” 张邈沉默了,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感受不仅没有得到些许消解,反倒是愈加沉重了,像是吃了块铁。过了许久,直到他听见张超等人的脚步匆匆传来,张邈这才垂下眉眼,举手拍了拍护卫的肩膀,莫名其妙的说道“听说你善舞双戟,等那日闲下来了,你再舞给我看。” 未等那人答诺,张邈便转身走了,本就不长的庑廊,他二人的距离却越拉越远。护卫仍伫立在原处,始终不曾转过脸来面对张邈的他,在此刻突然动了动,那宛如刀削斧砍般坚毅的脸庞上,这名忠厚的汉子眼底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精光。 陈宫似乎早料到会有如此,当下愈是显得从容不迫,让张邈更觉得对方底气十足、袁绍一方更是有备而来兖州是真的再无曹操立足之地了。 在听了张邈的打算后,陈宫淡然笑道“府君果然明达之士兖州一旦局势翻覆,高门释怀、边公仇报,州中士人无不感激府君之德。以府君与袁冀州的旧交,以后兖州之事,还得多仰赖府君呢” 这番话里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张超听了简直喜形于色,在一旁高兴的笑着。张邈却是表现淡然,说道“袁本初对我已有了成见,以后恐很难尽释猜嫌,公台这话却是托大了。” 陈宫忙正色道“府君多虑了,当年袁冀州与后将军彼此不合,几乎世人皆知,如今不也是兄弟携手、南北呼应可见一时恩怨,并非放之不下,何况府君与袁冀州之间深厚的情谊” 张邈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大松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是啊,说的是啊。” 陈宫刚回到客舍,久候在此的兖州从事中郎许汜、王楷二人便立即迎了上来,他们瞧见陈宫面带喜色,便知事已功成,纷纷开口道贺“若是连张孟卓都背弃曹操,其人便真是众叛亲离了。” “曹孟德安忍无亲,残害贤良,他本该有如此下场”陈宫突然脸色一变,在张邈面前着意保持的自矜荡然无存“我当年却是如何看错了他” 陈宫与兖州名士边让有师友之亲,边让有名士之风,好针砭时弊,瞧不起宦人家世的曹操做兖州之主,倾向于支持正宗的刺史田芬,由此遭到曹操嫉恨,借故处死。陈宫当初为了救边让在曹操面前说情过几次,最后还是不遂人意。曹操对兖州士人的着意打压,以及刻意抬举荀举荐的颍川士人,又让陈宫等人愈加伤了心。 边让之死更多的只是个引子,其深处还是曹操无法保障、甚至给予兖州本地豪强足够的利益而激起的矛盾。 “公台暂且安心,边公亡故,不单是我等,就连张孟卓其人也颇有微词。”王楷拱着手,轻声说道“我还记得那日张孟卓向曹操写过书信,望其饶过边公性命,可惜不成。我那时正送完书信候立门外,依稀听得曹操自语越是如此,此人就越是饶不得,曹操为了一己之私,残害名士,张孟卓在事后也是时常叹惋。这次同意起事,心中未尝没有借此为边公伸张的缘故。” 许汜也在一边附和道“是啊,张孟卓也是兖州人,素闻边公大名,高士遇难,孰不有扼腕之叹” 陈宫是最能控制情绪的,刚才也不知怎的,压抑许久的情绪一时泄了出来。此时见王楷和许汜你言我一语的劝慰,陈宫立时调整了过来,恢复了平静的情绪,说道“说的对,兖州如今是人心所向,我等所为也不是谋乱,而是让田使君真正做到刺史之责而已。” 王楷唯唯了两声,忽又说道“只是,在下尚且有一事不明。” 见到陈宫投来的探询目光,王楷干咳一声,说道“袁公欲进军兖州,只需有臧君、田使君、朱灵等人携手同力,后有沮都督调度,即可万无一失。曹操率军远在徐州,荀等亲信也在南边,腹内空虚,旬月便成定局,何劳说动张孟卓其人与曹操亲睦,又曾与袁公交恶,这万一游说不成,走漏风声” 王楷说着,向陈宫微微拜了一拜,道“就为了宣示兖州人心皆见背于曹操,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你哪里懂得。”陈宫眄了他一眼,自顾自的坐在席榻之上,拿起笔打算伏案写信“袁绍是心中有口气,非要证明一件事不可。” 许汜知道陈宫只是为了共同的一个目标而暂时与袁绍合作,心中对其并无多少敬意,故而对其直呼袁绍之名的不敬之举选择性的忽视,单就好奇的追问道“什么事” 陈宫刚在缣帛上落下一字,此时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眼睛盯着哪张空白的缣帛,意味深长的说道“他要证明,自己无论哪里都比对方要强。” 第三百六十二章 不自相信 “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汉书司马迁传 徐州,下邳。raa` “今夜以商议城中防务为由,将中郎将许耽、司马章诳召来,当即擒下。”骑都尉田豫坐于堂中,从容调度着各类任命。 “谨诺!”军司马士仁慨然答道,向田豫拱了拱手,随即又转向一旁的关羽,对其也是同样的抱拳躬身,把各方面礼节都做全了,这才倒退着走出大门。 “许耽、章诳等人虽为曹豹旧部,但彼等当日投诚在先、又是以绳缚主将曹豹。麾下部众未尝不寒心,若要再起叛意,岂能唆使部众从之?”关羽不以为然的捋着长髯,眯着眼睛想起了当日他出城追击曹豹,团团围住了丹阳军营。稍微试探性的进攻之后,丹阳兵自中郎将许耽、司马章诳以下,皆弃兵而降。 当时章诳还亲自押送着捆绑得结结实实的曹豹,向关羽跪下乞降、流涕认罪那卑微如蝼蚁般的姿态让关羽至今都瞧不起。 田豫自知关羽高傲,既不喜欢没骨气,又不喜欢没才干,更不喜欢自以为是。但见对方如此形状,故有意问道:“云长以为彼等可信?” 关羽立即摇头,表情流露出一丝厌恶:“我如何会信他们?只是这苟且饶命,推自己主将出来邀功求生的人,我以为没那个能耐造成威胁。” “蝼蚁虽,可溃千里之堤。”田豫倾起上身,谆谆教导道:“云长不要瞧任何一个人,或许某一天,那些被你轻视的蝼蚁,也能在背后给你一击。” 关羽捋着长髯的手逐渐慢了下来,神色不动,眯着眼睛,更像是敷衍似得点了点头。 田豫无奈的叹了口气,有些人本性天生,如磐石难转移。关羽恃才傲物,虽然固有其过人的本钱,但一味的以轻慢的态度对待属下,若不改正,终会遭到反噬,但愿他能早些想明白这个道理。 最后还是田豫对人心的判断高关羽一筹,蚍蜉确实有心、也有能力撼动大树,当许耽、章诳被刀架在脖子上将事实和盘托出、并因曹豹之事对众人破口大骂的时候,关羽着实吃了一惊。只可惜,他仍只是将注意放在了许耽口口声声说为曹豹报仇这件事上。 “庸狗!”许耽剧烈的挣扎了一下,又被刀背狠狠的拍打在地,他切齿怒骂道:“我家将军助陶使君过江来徐,戡平内乱、勤劳王事的时候,你还在平原当逃卒呢!如今不过一年,尔等就敢背恩弃义,假借罪名杀我主将,我日夜恨不能食尔之肉!” “混账!”士仁见关羽脸色发青,赶忙上去狠狠地掌掴了许耽几下,直打得对方牙崩唇裂这才罢休。 许耽被掴的满脸是血,仍两眼发红的瞪着关羽、田豫、士仁等人,他突然疯魔似得张口大笑道:“哈哈哈哈……你们以为除了我等就能保住下邳、保住徐州了?告诉你们,曹公就算没有我等做内应,也照样能拿下徐州!” “不过是趋利而贪生的人罢了,还敢口出大言,说是为了‘义’。若尔等真将曹豹之死视为生平之辱,当日又何故绳缚曹豹,叩首而降?可见尔等也不过是嘴上说说,好让自己以为自己是个义士,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田豫冷笑着说道,他听够了对方的狂言乱语,微蹙着眉头,对士仁挥了挥手:“带下去。” 接着,他又对按剑而立的关羽说道:“云长,若是今夜没有捉拿许耽、章诳,揭露密谋,局势又会变得如何?” 关羽是个聪明人,刚才也是一阵后怕,若是让许耽等人得手,曹操大军乘人不备、顺利进城,那他们丢掉的又何止是一个下邳?田豫也不是一般的士人,对方的话自然能往关羽心里去,他立即心悦诚服的拱手言道:“多谢国让好言相教,羽铭记于心。” 田豫这才点了点头,对去而复返的士仁吩咐说道:“丹阳兵几经裁减,在西白城北内仍有千人部众,如今其主将就缚,余者皆不论其罪。现下是不敢继续用他们了,未保万全,你即刻点齐兵马前去收缴兵甲,等此战过后,再逐一遴选可用者。” 士仁这回却没有接令,而是站在原地,低着头,悄然用眼神往关羽身上飘去。 关羽知道他这是表示以自己为首的好意,但对士仁这副奉承的做法仍有不悦,当下凝眉说道:“你虽是我的下属,但如今下邳内外皆听田君号令,你只管领命便是!” 士仁身子一抖,这才低头应下。 田豫对此视而不见,继续说道:“内贼既除,曹操进军以来,一直驻兵城外,必然不知此间事故。我等为求破敌,不妨将计就计。” 数日之后的一个深夜,曹军大营果然开始了密集调动。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曹操打算亲自上阵,入城之后登上城门楼,就近指挥城中战斗。一切准备就绪,在临行前,一副病容憔悴的戏志才突然拉住了曹操的辔头。 “志才!你先回去,我等在下邳迁延旬月,今日得到机会,再如何也要一击破敌。此间有我,你且好生休养,待破城之后,我再带你入城。”曹操皱着眉头,一脸忧心的说道。 自从那次淋了一身山雨过后,戏志才一到琅邪国便生了寒症,后来仍强撑病体,为曹操接连拿下东海、彭城,进逼下邳做出了充分的谋划。只是因为戏志才身体本来就弱,身旁又无良医,多日操劳加重了病情,这才导致他病入膏肓。曹操这几日已尽量让他少思虑,很多谋略都尽量让自己费心,这回戏志才不知怎的,硬是要过来劝阻他。 “明公听我一言,正是因为迁延旬月,更说明田豫并非易与之辈!单凭许耽、章诳等人,如何能在田豫的眼底下暗作密谋?万一事泄,田豫设伏以待,我军将危矣!”戏志才气喘吁吁的说道,紧抓着辔头的手又干又瘦,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愈加苍白。 “这旬月以来,你也知道我是在等刘备与袁术的战局,以及沛国田畴的动向。不然,何以至下邳于不顾?”曹操轻叹了一口气,翻身下马,握住戏志才的手,缓缓说道:“如今刘备败逃海西,田畴南击九江,正是我等进军之时。不能再迁延下去了,时不我待,吕布这只猛犬在青州吃饱了饭,不日就会回师,我得尽早立足。” 第三百六十三章 因机决胜 ———三国志·吕布传 田豫与戏志才在下邳城来回攻防数次,互有胜负,戏志才最是熟悉对方的能耐,此时担忧也不是没有理由。而曹操急于攻城,心里也有他的打算——自从他兵围下邳以后,迟迟不发起总攻,就是为了看下邳国临近的沛国的动向。沛国相田畴与田豫同出幽州,又代表着朝廷,他是否援助下邳,决定了朝廷在曹操与刘备两人之间最终选择谁。 好在得闻刘备兵败的战报以后,沛国田畴立即毫不犹豫的带兵南下。先是击败、收降了沛国南部,由袁术署任的沛相舒仲应,然后继续进军,与汝南太守刘艾夹击九江、庐江,威胁袁术后方。一边是牵制袁术退兵,给刘备苟延残喘的时机,一边是对曹操在徐州的军事行动表示默许的态度。 所以才得知这个消息后,曹操才再无顾虑,真正的做下决断。要尽快破敌,从刘备手中接下徐州,为近两年朝廷兵出关东做好充足的准备。 “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在戏志才恳切的目光下,曹操终究是退让了,他想了想,说道:“夜袭入城,敌不知我军虚实,去太多人不便调度指使,改派一支精兵去也能起到奇效。” “文谦!”曹操随即一声呼唤,只见军中跳出一名身材短精干的汉子,其人正是陷陈都尉乐进。其本是曹操军中的帐下吏,因为作战常身先士卒、先登陷阵、屡获战功,被曹操视为亲信,一路提拔至都尉,每次攻坚拔锐,都指使他为先锋。 “末将在!”乐进身材矮却提着把比他身体还要长的斩马刀,未免有些滑稽,只是他素来凶神恶煞,旁人皆敬之不及,不敢冒犯。 曹操沉吟一声,缓缓说道:“你即刻带所部兵马,按照约定,先行入城。一路上多纵火、哄闹,布下疑兵……妙才,你带一部兵马先登城头,负责指挥调度。” 骑都尉夏侯渊凛然唱喏,与乐进二人各自带兵接替曹操,行色匆匆的杀向下邳。 “志才,你回去休息吧。”曹操送走了夏侯渊、乐进,一手扶着孱弱的戏志才,关切的说道。 戏志才猛然咳嗽了几声,一把推开曹操,虚弱的说道:“在下身染沉疴重疾,明公还是莫要靠得太近。” “志才!”曹操眼中流露出不忍,脚步却停了下来,站在原地。 戏志才缓缓走了两步,转身看向曹操,他身子单薄的站在帐门前,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可周围却没有去扶着他,曹操也没有,他忽然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声音缥缈悠长,宛若太息:“明公有匡扶社稷之能,有朝一日必将中兴汉室,志才真的好想随明公见到那一天。” 说完,戏志才便再也站立不住,脚步一软,往旁边瘫了下去。 “志才!”曹操下意识的往前跳了一步,身边众人立即哄然抢了过去,将戏志才扶进帐中。四周立时闹哄哄的一片,就连治军严谨的于禁都要靠几次申斥才勉强平息下去。 曹操木然的站在原地,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浓浓的悔恨:既是恨自己没能及时发现戏志才回光返照,感动于对方就算如此也要跑来劝谏、又在恨自己刚才为何魔怔了一般,止步不前,任由戏志才一个人站在远处。 很久没有这样的情绪如潮水般充盈在曹操心间,那股熟悉的酸涩,依稀记得上一次品尝还是在许多年前,那一年,他真正开始体谅叔父的良苦用心、那一年,他叔父病殁。 下邳城的西门此时悄然大开,像一只张大嘴的狰狞巨兽,漆黑的看不到尽头。乐进半蹲在原地,手旁隔着那柄长长的斩马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看着前方。忽然,黑漆漆的城门洞中有人挥舞了两下火把,就像是一个信号,乐进立即从原地跳了起来,拿起长刀往前猛地一劈,发出尖唳的破空声。 “杀!” 乐进的部下都与他一样好勇斗狠、粗犷刚烈,此时在乐进的带领下,一个个如出闸的猛虎般咆哮着往城门冲去。 数十步的距离,两千余人很快便杀入城中,一路上畅通无阻,不单连敌军、就连接应的人都没有。乐进敏锐的发觉到了异常,抬头四顾,才说了一个‘散’字,便有无数箭雨从城头、从旁边屋舍飞射下来。 乐进身形敏捷,矮的身子里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只一个低身便扑进最近的一间屋舍之中,一下子撞开了挡门的几名士卒。他先是手刃了数名还未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的士卒,然后顺着楼梯步踏上。 屋外不断的传来凄厉的喊杀声、还有许多人效仿主将乐进,以蛮力撞开屋舍的大门,杀进屋中进行肉搏。与外间的嘈杂相比,屋内却是异常的安静,连脚踏在干燥陈旧的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这是临城门街上最大的屋舍,待在里面的正是都伯杜普,以及负责配合城上关羽、调度街上伏兵的军司马士仁,从乐进闯入屋中,到杀掉楼下卫士已过去好些时候了,杜普这时依稀听见有人上楼梯的声音,精神一震,立即招呼手下持着弓弩守着楼梯口。 “不急。”士仁按了按杜普瘦削的肩膀,沉着的说道:“等他冒头。” 杜普咽了口唾沫,他是士仁从徐州本地招募的兵,因为生计窘迫,不得不暂且丢下幼时花大代价学到的几笔字,拿刀穿甲当起了兵。士仁总是笑话他文弱胆怯、性子不够沉稳,当不得兵,以后有机会要推荐他去关将军那里做个帐下吏。但杜普不想去做刀笔吏,他反倒觉得安安心心做个兵也挺好,等战事了了,他就继续去读他的书。 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突然,脚步声停了下来,杜普不明其故,刚想探头过去,却见两个人影从楼梯口飞快的跳了出来! “射箭!”杜普立即下令道。 十数只箭矢纷纷射向那两道身影,发出几道沉闷的声音。 士仁感觉有些不对,刚要说话,却见哪两道身影两个声音也没有,才跳出一段高度,紧接着便颓然的落了下去。原来那是被人故意抛上来的两具尸体,乐进就在此时,趁着诸人来不及换箭的功夫,从尸体跌落的空隙中跃了上来。 那把长长的斩马刀,在微弱火光的照耀下反射着明艳的光,照进了杜普的眼睛。 第三百六十四章 迎难而上 “至临阵援鼓,毅然不少假。火然文raa`”续资治通鉴宋仁宗嘉六年 杜普的头颅被一刀砍下,一腔热血四处喷溅,士仁被杜普临死前推得踉跄,目瞪口呆的看着乐进浑身浴血,手提长刀,像是从地狱中来的杀神。飞旋半空的头颅悠悠转了两下,骨碌碌掉落在地,被乐进一脚踩住,杜普紧闭着眼睛、了无生机的一张脸正对着士仁。 “杜普!”士仁惊骇的脱口道,他记得这个年轻人,当初他在沛奉关羽之命募兵,这个瘦弱的年轻人怀揣着一支笔、几根散乱的简牍就要来从军。从看到杜普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个年轻人不适合战场,他也曾向关羽推荐过这个读过书的年轻士人,奈何事与愿违,有些人终究无法坐上适合自己的位置。 他本不是个性情坚毅的人,刚要往前一步,就被乐进狠厉的眼神吓得后退。 “这些年来,什么样的城头我没登上去过?何况是你这破房子?”乐进不屑的呸了一口唾沫,虽然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而对面还站着十来个人,他却浑然不惧,反倒像是自己在围攻对方。他刚才以一击之力威吓到了众人,趁此将长刀倒插在地上,从腰间拔出一把正常的短剑,口中说道:“我告诉你们,老子带的兵,从来不怕攻坚陷阵!” 正说着,乐进便提剑冲了过去,士仁自知不能弱了气势,咬着牙呼喝一声,鼓舞部下跟着冲了过去。 乐进嘿然一笑,他仗着身材短,在狭窄的二楼得以灵活转身的优势,弓着腰,先凑近一人身前,把剑往对方腹中送入数寸。然后一边绞动着对方肚肠一边顶着对方,利用对方作肉盾往前猛冲,几人猝不及防纷纷跳落到一边,乐进再趁此拔出剑刃,回转身来四处挑杀。 一时间刀光剑影,在阁楼上影影绰绰。 同样的场景发生在城门处的许多地方,在一开始的惊慌之后,乐进的部众很快反应了过来,街面上有箭矢,他们就闯进临近的屋宇里去;城头有人疾呼着关门,夏侯渊便亲自站在城门洞里指挥,命人顺着城门楼梯攀爬。 夜袭战被打成伏击战,很快又变成攻城战,局势急遽变化,最是考验领兵将领的应变能力。 “埋伏就埋伏!”夏侯渊生的文质兼备,面白无须,高高的个子,一身札甲穿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在这个混乱的局面中,他毫不慌乱的站在原处,无疑给了许多人吃了颗定心丸,他斩钉截铁的说道:“进了城,岂有再出去的道理?谦都不见出来,我若是走了,岂非陷人于死地?” 说罢,他又狠狠一挥手,厉声道:“都给我上!先把城门拿下来,些许卒,咱当年不是没打过,今夜更不惧他们!” “谨诺!”其弟夏侯廉慨然抱拳,然后拔剑招呼一众亲卫,亲自带领他们往城头杀去。 徐州豪富,就连下邳的城门楼都是以白石为础、涂以白漆,时人多忘其门本来名号,常称其为‘白门楼’。 校尉关羽命人搬了个胡床放置在白门楼上,在哪里,他可以坐观城头、俯瞰全局。此时在他眼中,夏侯渊拥堵在城门,进退不得,乐进所部受困于城门附近街面的伏兵,纵然已开始组织人手冲入屋内,但大多数都没有撞开屋门的能力,只好躲在屋檐下苦苦僵持。 局势看似对己方很有利,纵然夏侯渊等人坚持不退,在关羽看来,那也只是负隅顽抗,只要自己守住这城门…… “将军!敌将带数百人往城上杀来了!”斥候趴着城墙往外冒出半个脑袋,心观察过后,背负着弓箭跑来请命。 关羽坐在白门楼前的平台上,四周燃起的松木火把的火光将他的脸庞照的通红,他轻抚长髯:“敌将是谁?” 斥候道:“属下不知,只听见他们称呼‘夏侯将军’。” “当是夏侯渊无疑了,其坐不住,要亲自上阵了。”关羽身形一动,从胡床上站起,道:“我去会会他。” “将军!”身后一个少年忽然出声道,他与关羽有七八分相似,年纪约在十六七岁之间,怀里抱着把长刀:“将军身为一军之主,不可轻动,还是让在下去吧。” 关羽立即摆手道:“你不行,夏侯妙才五年前便随曹操起兵,大征战不断,用兵机变,岂是你一个孩子能对付的?” 那少年正是关羽长子关平,当年关羽杀人潜逃,留妻儿在河东老家,后来河东遭遇白波黄巾,妻子死于逃难途中。关平在处理丧事之后,千里迢迢赶去寻父,后来一直跟随在关羽身边。关平生的高大健硕,只是他年纪轻轻,关羽仍将他当孩子看待。 在军中关羽不让关平称呼他为‘阿翁’,而是要以寻常将士对待,故而关平以下属自称。此时关平脸色一红,正要说话,却见关羽一把拿走怀里的刀,用不由拒绝的语气说道:“你留在此处。” 说完,便点齐人马下楼迎战去了。 “果然有伏兵……”曹操得知这个消息后眉头紧锁,他身披大氅,立于帐外,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下帐内的灯火与人影,几名随军医者正在烛光下心商议着病人的病情。浓浓的药味在一旁若有若无的传来,随后,曹操转过身来,目光凝视着漆黑的夜色,喃喃自语道:“志才诚不欺我啊。” “接下来该如何,还请曹公示下。”厉锋校尉曹仁、陷陈都尉于禁、都尉李乾等将聚在身周,皆静候着曹操的军令。 “妙才做的没错,此战关乎胜负,绝不能退!”曹操吐了一口气,重重的说道:“子孝,你即刻点兵,带所部人马进攻东城!文则,你所部最为严整、能临危不乱,此刻由你带所部兵马往西城相援。去告诉妙才,不计死伤,也要给我攻占下邳城!” “谨诺!”诸将轰然应命,声音整齐划一。 曹操这才点了点头,复又问向从事王必:“让你办的事办好了没有?” 王必立即躬身说道:“今夜开战之前,属下便将刘备派来传信的信使放入城中,想必此时田豫已经知道盱眙、淮阴的战事了。” “上兵伐谋,田国让是个聪明人,他会知道怎么办的。”曹操负手而立,对眼前的战局似乎漠不关心,反倒是格外自信的样子:“我与刘备的这次交锋,还不是生死之战。” 第三百六十五章 善之善者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ranena`”孙子兵法谋攻 当曹仁、于禁等生力军带着精锐的青州兵大举攻城的时候,沉寂的下邳终于被惊醒了,城头灯火幢幢,人影绰绰,不断传i惊慌的呼喝声。彼等将校大都知道今夜要设伏,但都没想到曹操过分狡猾,竟只派了一支偏师入伏。如今下邳城两万守军有大半被关羽调去西门,剩下的均分三城,一边城墙仅有三四千人留守。分摊开i,根本招架不住。 曹军的精锐,无论是下邳城原有的徐州军、还是刘备带i的旧部心里都清楚,当年曹操怒而兴师,杀得徐州流血漂橹,就连作战强悍、被陶谦倚为助力的丹阳兵也是曹军的手下败将。如今丹阳兵被关押在城中,城头上站着的守军大都是田豫从东海、彭城等国调集i的郡国兵。 平日仗着人多势众、高墙深池,他们尚还能抵抗一二,如今兵微将寡,城下冲杀上i的又是虎狼一般的曹军。当一个守将在转身逃跑时被曹仁砍翻在地后,余下的部众不是惧怕的跳墙而走、就是弃兵跪下求饶。 曹仁先是命人捉住了一名军司马,问清城中详情、尤其是被关押的丹阳兵离此地不远后,将他猛地往地上一推,向身边亲卫们喝道:“去!先将丹阳兵放出i!” 城门告破后,大批曹军源源不断开进城中,如蚁聚般占据了城楼,曹仁凝目眺望,隐约听见西边城墙仍有杀喊声,便命人点火焚烧城门楼。没过多久,滚滚浓烟垂直升起,火光冲天,北城、南城守军军心大乱,纷纷逃离城墙。有的结伙往城外逃去,试图通过泗水朝下游逃脱,结果往南的逃兵正好落入都尉李乾、曹昂、曹纯等人包围之中,其结果可想而知。 东城的火光在夜色中格外显眼,关平心知不妙,连忙对人吩咐道:“快,快去打探!告知田公!” 城墙楼梯上的关羽此时正与夏侯廉搏斗,他刚一刀砍断夏侯廉的右小臂,正欲进一步斩向对方脖颈,目光忽然瞥见远处城头火起,心里顿时乱了一拍。 夏侯廉自知不是对手,趁着关羽短暂分神之际,抱着右臂的伤口,顺着楼梯踉跄而逃。 关羽没有理会这个对手,才一交手的时候他就知道以对方粗疏平常的身手,绝不会是曹操的臂膀夏侯渊,当下也没有了继续追击的念头。 城门告破之后,曹军沿着中央街道贯城而i,进逼西城。夏侯渊、乐进等人也一鼓作气,派出数量稀少、视若珍宝的重甲军士迎城而上,城上仍断断续续有不少飞矢落下,曹军凭借甲厚,继续负箭而上。待到登上白门楼,却发现其上除了一个都伯以外,再无更高等级的将领。 主将关羽、关平等人此时正沿着城墙往北而去。 夏侯渊登上城头,立即安排人手准备防务,向曹操通传捷报,他环顾四周,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矮小身影,心里忽然一慌,忙问道:“乐进呢?” 旁人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一人匆匆从城下抛上i说道:“乐将军追击城下设伏的军司马,往城北去了!” 听到乐进无事,夏侯渊刚放下心i,紧接着又是一惊:“快叫他回i!” 关羽带着关平以及两千部众i到北门的时候,骑都尉田豫已然在哪里勒兵等待了,他此时也是短衣披甲,骑在马上凝望着北边寂静无声的夜色。田豫适才i时也与曹军在城中进行巷战,身中数创,幸而未伤及要害。见到关羽等人i了,他这才收回目光,心灰意冷的一笑:“长,我们走吧。” “走?”关羽逼进一步,手里提着刀,冷然道:“为何要走,我们还没输!曹军不过是入了城,我等在城中尚能组织数千人马,依托巷道,如何不能退敌?” “输了。”田豫重复着说道,他此时倒不急着催促南逃,反而是站在城门之下慢条斯理的跟关羽解释道:“袁术在淮阴击败了刘使君,如今使君已与张翼德、陈元龙等人退兵海西……我们已经输了,下邳城守或不守,都已无关乎大局了。” 关羽眉头竖起,面色深沉如水:“消息属实么?” “今夜交战之前,信使从此门入城送i的。”田豫淡淡的说道,末了,又补充了一句:“是曹操特意放他进i的,淮阴的消息,曹操也知道了。” “既然是曹操特意放进i的,消息就可能是假的。”关羽说道。 田豫转过身i,特意环顾了一周,看了看门内门外,四处皆是火光以及刀兵交击的声音,唯独此处安静非常。这时,门外跑i一名骑士,他面见关羽、田豫,在马背上抱拳道:“禀都尉,城外没有伏兵。” “我也希望这是故意用i乱我军心的计谋,但是你看……”田豫颔首,表示了解:“这偏就是真的。” 关羽紧皱着眉头,不明白田豫猜测的根据是什么,且听对方继续说道:“将军有所不知,徐州的战局从曹操南入琅邪国开始,就不在于下邳一城一地的得失,更不在于我军与曹操之间的胜负。而在于刘使君在淮阴能否成功抵御袁术,若是能,沛相田子泰就会自西i援我军,若是不能……这会,田子泰应当接到消息,往淮南去了吧。” “这凭什么!”关羽不忿的说道:“玄德公一心为了汉室,夙夜忧叹,朝中也不乏陈公、孔公、郑公等人为之声援,朝廷何故厚此薄彼!” “凭什么?”田豫有些觉得好笑,回过头i看向关羽:“就凭那曹孟德也是一心为了汉室,就凭他在朝中也不乏一众颍川士人为其伸张!就算是强势如天子,也要从中顾虑、权衡,若是二者不能并存,只能留一个最强者助朝廷在兵出关东时摇旗相援、除暴靖难,那就索性让我军与曹操分出高下!” 关羽被田豫这一连串的话语说的愣住了,他心里不由得想到,这不是一场战争么?如何还关系到了朝廷最高层的权力争斗与利益纷争? 他到底是阅历太浅,尚且不明白这其中的奥秘,战争,永远不是局限在一城一地,有时候发生在局部的一场战争,往往在还没开始的时候,胜负就已经在千里之外注定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屋漏连雨 “此所谓福不重至,祸必重i者也。????r?a?n??e?na?`?”说苑权谋 “长。”田豫知道这对于关羽i说很难接受,不免缓和了语气:“有些人看到的或许只是这下邳之战,而有些人却能往更高处看,只有看得多,才不会做错、才能知道该怎么做。据我的猜测,朝廷的策略或许是想让曹操守兖州,抵御袁绍、刘使君守徐州,抵御袁术,再联合刘荆州、蓟侯等人,合击袁氏,廓清天下。可人心难测,同样的战功,你一份,我一份,虽是公平,但若是没了你,我一人独占两份,岂不更好?” “曹孟德!”关羽知道了事情的缘由,咬着牙,恨声说道。 “走吧,他好歹给我等留了条路,不至于无法收场。”田豫苦笑着说道,一边已经拉起了马缰,刚才他之所以在城门处安之若素,不急着逃跑,就是因为他笃定曹操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他不免将曹操与刘备做起了对比,忍不住感慨道:“此人对时机、分寸、人心,把握得极好,我输在他手上,倒也不冤。” 两人在门下又等了会,直到士仁负伤带着最后一批人赶至,田豫便再也不等,催促着起行。 “不等陈公玮了?”关羽看着后方匆匆追过i、却又在途中被人拦下的乐进,心里叹了口气,出声问道。 陈,陈公玮是陈登的长辈,早前曾助田豫诛杀曹豹、控制下邳国,如今不仅不见田豫带他一起杀出i,好像也没有等他一同出城的意思。 “不等了,下邳陈氏可不好等。”田豫听着身后城门戛然关上的声音,两腿下意识的夹了下马腹。 众人脚步加快,沿着官道往西而去,走了半晌,关羽忽然疑惑道:“这不是往海西去的方向。” 刘备所逃往的海西县属于广陵郡,却位于广陵的最北、下邳的最东、东海的最南端,东临大海,地接东海、广陵、下邳三郡国,人口虽少,但位置优越。原本只需找到船只,顺流东下,便能抵达海西,可田豫偏是带着他们往西边走,这让关羽不甚明了。 听了这话,田豫抬眼四望,接着寥落的星光再次确认了一遍方向,他看见苍茫茫的夜色寥廓,东边启明星忽闪忽暗,天尽头开始出现一线曙光,深黑的山峰与蔚蓝的天空开始泾渭分明:“我们不去海西,去沛国只有去了哪里,我们才不会被真正抛弃。” 经过一番打扫过后,曹操走进了这间下邳相所居的府邸,对王必下达着接下i的军令:“让子廉在东海多征集粮草,琅邪的事多看顾点,但得少管,吕布若是i了,让臧霸自去应付。还有淮南,妙才用兵神速,天亮以后,即刻带兵去盱眙,配合田子泰等军进攻袁术,不得让其过淮河一步,我等务必要做出表态i……对了,陈公玮呢?” 陈身着宽袖深衣,步履翩翩的从后堂走了出i,对曹操拱手说道:“多年不见,曹公安好。” “公玮。”曹操昔年曾在雒阳见过陈、陈等公族子弟,虽然他们都只跟袁术玩得好,与袁绍关系不深,但在这个环境下,能叙旧谊就是一个莫大的优势。曹操知道要获得徐州豪强的支持,少不得陈从中搭桥穿线,于是热情的迎了上去,说道:“我还以为是我治军不严,致使你跟田国让走了呢。” “曹公这是说的哪里话。”陈眯着眼笑道,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我可是一直在等曹公呢。” “等我?哈哈……”曹操客气的笑着,邀请对方入座:“汉瑜公近i如何?” “主公!”正说着,只见陷陈都尉乐进、行中军校尉史涣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了进i。 曹操眯眼看去,见两人的表情虽是同样焦急,但也有细微的不同,乐进摆出的焦急隐然透露着不甘,而史涣则是带有一丝惭愧。他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先是向正要开口告罪的史涣一摆手,轻声说道:“公刘先下去吧。” 早在曹操刚开始发迹、担任雒阳北部尉的时候,史涣就以门客的身份跟随左右了。如今身为中军校尉,执掌亲兵,贴身保护曹操的安危,却连乐进都拦不住,着实让史涣惭愧。 曹操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但心里已然有了些许不悦看i得有个更贴身的护卫看守门户才行了。 陈在一旁观察着,不发一言,他素有耳闻,知道乐进是曹操的爱将,提拔于行伍之中。只是他从未听说乐进除了打仗勇猛以外还有什么出色的谋略,而作战勇猛,每个军中都有这样一两个先登死士,为何独独是乐进?这个疑问直到亲眼见到曹操与乐进二人站在一起之后,才算是有了眉目。 他十分自觉的选择了回避。 “主公,关羽等人败逃,士气尽丧,何不让我带兵去追?”陈走后,乐进几步走到近前,两人相对而立,他抬头看着曹操,十分费解的说道:“若是任由彼等南下,与刘备残军合兵一处。在我军即将对付袁公路的时候,其在一旁也会对曹公造成不小的麻烦。” “刘备没有那个机会,更没有那个实力。”曹操轻描淡写的说道,似乎并不把刘备放在心上,他笃定的说道:“我若是田国让,就绝不会去海西寻刘备,与其去海西,倒不如去沛国找自己本家i得万全。田畴如今虽是进军九江,但其下只有三千多越骑营兵马及数千郡国兵,声势不大,若有田豫、关羽一旁相助,结果可就不一样了。” 乐进忍不住说道:“可这样岂不是更麻烦?” “是啊,谁教事已至此呢。”曹操得意的笑了一声,笑声突然戛然而止。 门外匆匆走i一人,正是曹操指定侍奉戏志才的主治医者,他一脸忐忑的带i一个惊人的消息:“戏公……病故了。” “你说什么?”曹操身形一震,险些瘫软下i,乐进赶忙扶住了他,而曹操这时却已经是潸然泪下,泣不成声:“志才啊!” 戏志才死于风寒,这种病病情多样,本就难治,又无名医,迁延到这个时候已经算是福气了。曹操结果戏志才临终命人口述的遗书,才打开看了两眼,便紧攥成一团,哭嚎道:“他这是劝我以保全汉室为念呐……志才一走,我以后又将寻何人问计、以定大事?” 在场众人也不免唏嘘不已,戏志才在军中低调随和,从不拿架子,很受众将信赖,如今他因病早亡,实在让人扼腕。夏侯渊、曹仁、曹昂等人闻讯后匆匆赶至,劝慰之余,不免心下黯然。 未等曹操心境平复,很快又传i了一个噩耗。在山阳郡的荀传i快马急报,言及兖州刺史田芬声讨曹操欺压主官,僭越一州之权,残害名士等罪名,邀原青州刺史臧洪领兵南下讨伐。作为讨董联盟的发起人与誓师人,臧洪在中原名望隆重,他的到i,立即让兖州东郡、济阴、任城等郡国举旗响应。 留守兖州的徐翕、毛晖等将,以及各地豪强也纷纷起兵,曹操的亲信、济北相丁冲不敌国内叛军,东逃泰山寻求夏侯的庇护。数日之内,兖州全失,只剩下寿张令程昱、东阿令枣祗,以及范县、昌邑等县守军尚在顽抗。 在山阳昌邑的荀第一时间调夏侯回师,与丁冲回到济北抵御臧洪,连杀数百人,这才勉强止住国内骚动。而与此同时,最让曹操等人不敢相信的是,他自诩可以托付家小的挚友、陈留太守张邈,也带着朱灵等人起兵,进军济阴、甚至南下梁国了。 “啊!”曹操呆愣了半天,突然按住了额角,痛苦的大叫了一声。 “曹公、曹公!”众人吓了一跳,又是手忙脚乱的凑过去看望、又是连呼旁边的医者上前。 “我的头!我的头!”曹操头痛欲裂,露出一副狰狞的表情。 “快i人,曹公的头风犯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 家国两泰 “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火然文????r?a?n??e?n?a`”庄子让王 河南,雒阳。 军师祭酒郭嘉从急停的马车上甫一下i,便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冲身旁车夫抱怨道:“雒阳的尘土比颍川的大多了!” 在门下等候的河南尹骆业上前迎了过i,笑着说道:“河南闹旱,土地焦燥皲裂,驿道i往不断,自然要多些尘土,等i日多下几场雨就好了。” 郭嘉好整以暇的看了态度热切的骆业一眼,像是看到什么新鲜事物了一般,骆业一愣,只见郭嘉忽然往前一凑,似乎有什么话要说。骆业赶忙凑了过去,郭嘉嘿然一笑,微微躬身在他耳边说道:“我实在不明白,河南闹旱,骆府君是如何笑得出i的?” 骆业堆在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 郭嘉这时将身子直了回去,装模作样的往四周看了看,明知故问道:“雒阳令杜君何在?” 雒阳令杜袭近日正在仿照关中的成功案例,亲自下乡指挥百姓捕捉蝗虫、集体开挖渠道深井、从事田间劳动。骆业僵立着没有答话,他知道这话回答了就是自取其辱其实从他i到这里就已经开始了。 郭嘉面容渐渐冷淡了下i,看向对方,毫不掩饰眼底的不屑。骆业是马日那伙关西士人的成员,以前马日还在时,尚且能摆出中二千石的架子与前将军朱一争高下。如今马日因病引退,朝中关西势力一蹶不振,骆业自然要收敛锋芒,与郭嘉等人修复关系了。 “奉劝府君一句。”郭嘉径直走过尴尬的站在原地的骆业,忽然回过头i,含笑说道:“如今正是勤劳王事的时候,最好不要有什么别的心思。” 骆业脊背发凉,他作为中二千石的地方高官,居然被一个军师祭酒给挤兑的无地自容。他也不敢久待,随手一揖后,便匆忙告辞离去。 郭嘉进去的时候,苍头们刚刚把蔺席竹簟用湿布擦拭了一遍,大汉前将军、领豫州刺史、钱塘侯朱在炎热的秋日披着一袭宽袖的织锦深衣,开襟处露出一片尚未松弛的、几乎可以比拟年轻人的胸腹。 “看样子君侯是有成策在胸了。”郭嘉笑着打量了老当益壮的朱一眼,大大咧咧的行了一礼,复而自行寻了个位置坐下。 “我哪里有什么成策,不过是一想到有你为我定计,便什么事都不担忧了。”朱乐呵呵的笑着,颇有些老而无赖的样子,他本也是不拘小节的人,自与郭嘉熟悉过后,两人之间便不讲究虚礼客套了。 “君侯这么说,在下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郭嘉苦笑着说道,伸手拿起一杯倒好的酒水,凑到鼻子下嗅了嗅,闻到一股醇厚的酒香,使人未饮先醉:“这酒倒是香醇,听说河北有避暑之饮,可是此酒?” 朱脸色变了一变,不耐的说道:“一伙公家小儿不知黎庶疾苦,就喜欢弄这样的玩物,切勿提他!” 所谓避暑之饮,据说最先源自渤海、后i传至邺城,起因是天气炎热,公家子弟们热得受不了,于是不知是谁想出的主意,在盛夏三伏之际,一共宴饮,直至酣饮极醉、意识无知无感之后,便可避一时之暑。 郭嘉一开始听到这个逸闻的时候简直啼笑皆非,觉得这些人是不是被今年的太阳给热傻了,这种馊主意都想得出i,还传成一段雅事。他虽然也有些不羁,但也不至于用这个方法哄骗自己,但鄙视归鄙视,郭嘉心里还是对河北高门喝的酒水颇感兴趣的。 “那就说正事。”郭嘉难得主动正经了一番:“兖州变乱,乌桓、袁绍勾连共讨公孙瓒,袁术又在淮南胜了刘备一场。君侯奉诏坐镇关东,如今局势不稳,是该有所作为才对。” 朱面有难色,道:“河南、颍川、河内等地皆收复不久、又突遭旱蝗,粮草少缺。我如何不知时下不能作壁上观?只是倘若我一出兵,则粮草后继无力,见不到成效倒还罢了,若使好不容易安稳下i的流民又过不下去,我就真的罪莫大焉了。” “粮草确实是一大疑难,我从汝南i时,汝南、颍川两郡府君皆言称府库粮少,不足以支应太大的战事。若非这次是天子有诏,不得不征伐淮南,刘府君也不会在眼下这个光景动兵。”郭嘉纵然智计高绝,面对粮草这种刚需,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本i他还想过以战养战,靠劫夺陈留等地的府库为军需。可一想到就连河南都受旱灾,兖州的饥馑也好不到哪去。 “今年朝廷是不会大动刀兵了,旱蝗刚过,一切都要以修养为主。关东这里府库告竭,只有陈国还算富余,只是该处要预备赈济,不可轻动。”朱轻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眼前就是一个大好良机,可以让他与曹操东西配合、一同进取兖州:“老夫曾上奏请示过国家,国家也是这个意思,要与二袁决战,最早也得等明年。现下这个时候,还是静观彼等征伐吧。” 郭嘉沉吟不语,良久,忽然缓缓说道:“这是国家的意思,那君侯的意思呢?” “怎么?”朱一愣,下意识的说道:“我岂能与圣意相违?” “国家虽说不能大起刀兵,可没说君侯什么都不做,手拥大军而逡巡不前,放任关东局面失控。”郭嘉轻笑一声,胸有成竹的说道:“这可不像君侯你的作风。” 朱颜色一整,与郭嘉对视着,忽然开口大笑了起i。 郭嘉也跟着笑了,他知道朱必会不甘寂寞,参与兖州之战。要知道朝廷在关东派驻的兵马,算上田畴、樊稠所部、以及各郡郡兵,也才三万七千余人。其中五千人由张杨故将杨丑率领驻守河内,一万五千人分散在豫州。河南位置枢要,有兵马万人,只要分出八千人,与陈相种邵合兵一万,从西、南两个方向进军陈留,一应粮草军械皆先从富裕的陈国府库中支取,暂时调动一下应急粮谷。 虽说这点兵力不足以拿下兖州,但夺下陈留,为东边声援一番也足够了。 “郭奉孝啊郭奉孝。”朱拍着大腿,一边笑一边说道:“若非我深知你的为人,我倒还真以为你是别人派i的说客了。” 郭嘉面色不改,依旧是洒脱的笑着,只是那双清澈漆黑的瞳仁,却忽然深了不少。 “也罢,索已至此。”朱收敛了笑容,认真的说道:“老夫不出兵也不成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窥觑南人 “因芙蓉而为媒兮,惮褰裳而濡足。?????????ranena`”楚辞九章 建安元年十月初三。 长安,上林苑。 扶荔宫始建于孝武皇帝元鼎六年,其年大破南越,移栽岭南大量奇草异木、其中便以荔枝为盛,故称扶荔宫。只是这种南方佳果不适应北方气候,纵然长成,也是南橘北枳。后i随着世事变迁、时移俗易,上林苑遭到几次废弃与战火,园林荒芜,其中杂草丛生,许多花木被农家伐去作柴。 如今硕果仅存的,只有几十株百龄古树,巍峨高大,人视其有灵,故而免遭劫难。 其中,便有几株高大的白果树,三两成长,粗壮高大犹如殿柱,延展垂苏犹如伞盖。此时正当秋日,白果树黄叶纷飞,遍地金黄,在阳光的照耀下,地上仿佛铺满了黄金。秋风一过,数不清的黄蝶在空中飞舞,煞是好看。 这一日,成功渡过旱蝗,大小事务逐渐清闲下i的皇帝,忽然起了休憩的兴头。想着秋日里唯有丹枫黄叶可看,后宫诸人一年也出不得几次未央宫,于是便携着董皇后与伏、宋两位贵人幸扶荔宫赏秋叶。才预备好銮驾,皇帝又惦记其皇姊、万年长公主刘姜,以及居住在上林苑离宫中的皇嫂、怀园贵人唐氏,便派遣左右驸马都尉驾车去传。 时有黄门侍郎种辑提出非议,说是驸马都尉专驾副车,不适宜作为传达使命的人选,为长公主驾车也属非礼。种辑出身河南种氏,与左冯翊种拂、陈相种邵是表亲,种氏子弟似乎生i都有耿介不阿、不知变通的脾性,此话一出,同样是黄门侍郎、关系跟皇帝更亲近的法正、射援等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果然,皇帝当时有意无意的看了种辑一眼,说道:“长公主近日说她府上御者不良于行,此时遣驸马都尉过去,正好驾车过i。” 种辑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会,这才没有继续往下说。 池子里的莲花已经枯萎干瘪,只剩黑色的枝蔓朽烂在水面上,时有秋风拂i,满院子里尽是萧瑟之意。长长的步桥弯弯曲曲的架在水面上,通往池水中央的水榭,水榭里轻纱帷幔、随风起伏鼓动,里面人影幢幢。 身着朝服的年轻人独自站在步桥靠岸的尽头,微微躬身,静静地等待着。 平静的池水倒映着他英俊的侧脸,时或有游鱼经过,但很快便消失在池水中,那一甩尾引动的波澜,搅乱了倒映的容颜。 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而i的是几声少女的嬉笑,穿着罗衫的侍女走到年轻人身后立住,嬉嬉笑笑私语着。而年轻人丝毫不为所动,依旧笔直的站在水边,嘴角噙着一丝笑。那笑容温柔淡然,就像是一块阳光下的暖玉,令人不由自主的心生亲近。 “是周都尉么?奴婢奉长公主之命,请都尉入水榭一叙。” 周瑜转过身i,面对两个美貌婢女,他目光清澈,没有任何亵渎之意。跟着走到水榭中央,帷幕之后,影影绰绰的端坐着一名女子。 那女子声音清丽婉转:“是庐江人周瑜?” 周瑜彬彬有礼的答道:“正是在下,陛下诏使在下请长公主动身赴上林苑赏黄叶。” “不急。”长公主应该是唯一一个敢奉诏不趋的人了,她忽然问道:“你看我这水榭的景色如何?” 周瑜微微愣了一下,饶有兴致的打量了四周的环境,水面开阔,不时有风吹i,近处是残败的荷叶,岸边是瘦弱的柳树。他忽然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说道:“长安有这样的布置倒也难得,隐约之间,颇有江南屋舍清幽的意境。只是这样的幽静,未免也太廓清了,反倒显得冷清。” 长公主沉思片刻:“冷清?你是在说我清高了?” “不敢。”周瑜还是温文尔雅的笑着:“只是长公主大好年华,应该多看看世间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从中感悟到趣味,而不是局促于一方小小的水榭。” 长公主沉默得更久了:“可世间风物,看多也是无趣。” “这得要看是什么了。”周瑜坦然的抬起头,隔着纱幕,与幕后的人若遇若无的对视。他平静的目光中自有一股旁人所没有的风采与自信,加上他出色的外表,不错的谈吐,凭借这些,周瑜足以俘获任何男男女女的心:“闾里风情有黎庶的趣味、山川鸟兽有天地造化的趣味、就连庙堂之上,也有一番趣味。” “满朝公卿,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皆尸位素餐,每日就只知争些虚名私利,庙堂之上能有什么趣味?” “长公主偏颇了,譬如在下,乃庐江周氏子弟,自幼便以兴复社稷为己任。若是入朝为相,则辅佐明君,治理万民、若是在外为将,则戍守沙场,封狼居胥,卫我疆土。”周瑜自信昂扬的说道:“为相有为相的乐趣,为将也有为将的事业,哪怕是一郡太守,或是一县令长。只要心怀天下、忧虑黎庶,做起事i,便处处都有乐趣可言。” 这些话语,曾是在舒县时,他与孙策畅论怀抱时的言谈。只是没想到少年意气风发,当年的激扬之辞,却深深刺激到了坐在纱幕后的人。 纱幕中忽然有些微动静,周瑜仿佛闻到空气中淡淡的香气,隐隐约约,他看到那个长衣宽袖的女人在帷幕后站了起i:“你若真有这一番志趣,也不枉陛下着意栽培你一场。”紧接着,长公主复又说道:“不派侍中、侍郎、也不遣内谒者令、小黄门,偏让你这个驸马都尉过i,你心中当知其中深意?” “在下明白。”周瑜心头一动,坦然答道。 “明白?”长公主轻笑一声,讥讽道:“可见你刚才那番话,不过是着意为之罢了。你这样人的乐趣,也是落于庸俗。” 其实说起i,周瑜早在凉州的时候,就从贾诩客气的态度中隐约察觉到了端倪。皇帝想从年轻俊彦中择选姐夫,又屡加暗示长公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参与政事,确保其夫婿在成婚后不会在仕途上闲置冷落。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与皇室联姻,实在是一件百里无一害的大好事。 周瑜是个自信的人,他自认为凭借自己的才华,天下没有他配不上的女子,这其中包括长公主在内,所以他潜意识里也不觉得这是高攀。另外,周瑜还是个自尊的人,他宁肯靠着自己的双手一步步打拼出属于自己的功业,也不愿意凭借着与皇帝的亲戚关系一步登天。 所以对于这件亲事,他也是有属于自己的看法的。 第三百六十九章 怀瑾握瑜 “” “大丈夫志在天下,靠祖辈恩荫得i的功绩,算不得本事,靠自己得i的,那才算不一般。?????????ranena`”周瑜朗声说道:“虽说是圣命难违,但男儿志向,到底得靠自己!不然,不单在下心中过不去,纵然是他乡故友,得知此事后也会笑话我不是靠自己的本事,而是乘了东风。” 刘姜沉默了一会,即便心中想过千万个场景,也没想过会有一人不稀罕与皇室结亲。这不是他自视甚高,而是与她成婚以后所带i的政治利益,远是任何一个豪强奋斗数代都得不i的。她注定不会是个默默无闻的长公主,她的夫婿,即便不能是心中所爱,也得是个绝代风采的人物。 想到这里,刘姜不免又联想到那一段心中隐藏许久的情愫、还有皇帝的薄情。她喉头暗暗发苦,忽然从周瑜的话中想到了什么,忙问道:“你真是这么想?” 周瑜坦然道:“在下自诩为人磊落,从不虚辞应付。” “怀瑾握瑜。”刘姜有了想法,意味深长的说道,忽然在纱幕中探出一只白净修长的手i,将纱幕拉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清婉的容颜:“朝中人都说你是‘美周郎’,就连陛下都夸你文武兼备,依我看,你确实担得起这玉名。” 简单的一瞥后,周瑜匆匆移开目光,回之以淡然一笑,也不谦抑,像是默认了这番赞许。 “你先下去预备,我这就i。”说完这句,刘姜的身影便转了过去,走到水榭深处去了。 直到这个时候,周瑜暗地紧绷的心弦才彻底放松下i,他是可以不在乎做什么皇帝的姐夫,但他不能不在乎违逆皇帝这番美意后,对他、对庐江周氏、乃至于对远在扬州,在明面上仍为虎作伥的孙策所带i的一切不利影响。 在渭河诏对、凉州杀贼之后,周瑜好不容易得以直接与皇帝搭上关系,稍稍为周氏在朝中博得不少余地,免得彻底为荀氏把控。如今万不能因为这个事,而与皇帝生分了,所以在与刘姜对答之中,他与其说是直抒胸臆,倒不如说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至于这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恐怕都已不需要分得那么清了。 纱幕之中,其实不止有刘姜一人,偌大的水榭,单立着桌案、簟席、灯台、香炉及屏风还留有许多空地。兰台令史蔡邕的次女蔡贞姬,刚才就躲在屏风后头,将两人的对话都听得明明白白。 蔡贞姬本是个活泼的性子,又与刘姜是闺中之友,私下说话也没什么顾忌,她嬉笑道:“我看这周公瑾无论是人品、才干、家世、或是官爵,满长安都找不出第二个i了。其人年纪十九,又与长公主登对,我看呐,陛下是真心为长公主的将i打算,此时若错过了,下一家可就没准咯。” “我还怕愁嫁不成?”刘姜坐下抿了口茶,听见‘皇帝为她的将i打算’这句话后,心里有些不高兴,很想说‘他这是在为他自己打算’。但碍于这话太过骇人听闻,刘姜只得生生咽了下去,反唇讥道:“我看是你动了心,若是如此,我这便说与陛下,让他娶了你!” “我有婚约啦,除了泰山羊氏,谁也娶不了我。”蔡贞姬坐在桌案便,低头摆弄了两下琴弦。她天真烂漫的拿着婚约做挡箭牌,可年纪尚小的她却还不知道,像她这样没有婚姻选择权的女人,说到底,与刘姜也都是一路人。 “动心归动心,嫁娶归嫁娶。”长公主随口说道,忽地看见垂首抚琴的蔡贞姬,虽然对方并不如刘姜曾经见过的绝色,但那一低头的娴静与温柔,再加上腹有诗书的气质,几乎远胜天下所有女子。这样一个好女儿,连‘爱慕一个人’是什么感受都不知道,就要嫁给素不相识的高门子弟,谨守着三纲五常,平淡无奇的过一辈子,实在让人……感到不值。 刘姜心里如是叹惋着,有联系到自己的遭遇,心里不知怎的乱了起i,许多不经意间说的话一气儿冒上心头,仿佛是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呢喃着: ‘我这便说与陛下,让他娶了你!’ ‘动心归动心,嫁娶归嫁娶。’ ‘我有婚约啦……谁也娶不了我。’ 刘姜捧着茶碗的手突然颤抖了起i,她被自己心里冒出的一个念头生生吓住了! “殿下、殿下?”蔡贞姬看着刘姜走神了许久,纱幕外也不知何时走i了几名催促起行的婢女奴仆。 刘姜恍然初醒,看到蔡贞姬一张童稚初脱的俏脸近在眼前,不由笑了一下,伸手往对方的琼鼻上一刮,打趣道:“上林苑的风景美得很,可惜你这次无缘得见,等到以后有机会了,我再带你去看个遍。” 上林苑,扶荔宫。 这几年关中稳定,但朝廷将未央宫修缮都还是勉勉强强、只做到了将前殿、寝殿和掖庭等主体建筑修缮了一番,别的地方实在无能为力。未央宫是如此,上林苑更是如此,除了几处皇帝常去游猎的宫苑得到简单翻修以外,别的地方全部保留了原汁原味。 毕竟就连皇帝都视而不见,有意不提,其他人自然不会往这个地方钻营,纵然有,也无不是被皇帝严厉训斥。这种勤俭质朴、积极进取的精神在方方面面得到贯彻,逐渐形成了朝廷上下办事的新风气,影响深远。 皇帝只i过扶荔宫一次,所以此地也只是简单拔除了杂草荆棘、驱散了野兽狐兔,整体还是如以往那般原始。何况这里是种植花草树木的离宫,稍加整顿过后,更显得郁郁葱葱、自然原始。 几株白果树长在一处四方土台上,土台铺有砖石,大都是孝武皇帝营造扶荔宫时的遗留,砌做围墙的砖上还刻着几行隶字,依稀有‘夏阳扶荔宫……与天地无极’的吉祥字句。那几株白果树高大挺拔,树皮全是岁月留下的沟壑褶皱,那满树的金黄树叶,在蓝天之下灿烂生辉,每一片黄叶,都宛如精巧的金片,风一吹,便摇动满树挂铃似的沙沙声。 穆顺在树下搭起了屏风、铺好了毡毯、簟席、桌案、酒食,指挥着一群中黄门忙前忙后,将这方简陋的环境布置得富贵雅致。 皇帝并董皇后坐在主位之上,他正亲手折下垂落的一细枝银杏叶,递给董皇后:“这枝银杏叶,到颇衬你鬓发的金步摇。” 第三百七十章 树下班荆 “故国从i艳乔木,况甘隐沦绝尘俗。?????ranena`”银杏歌 “陛下说笑了。”董皇后接过那枝银杏叶,轻轻的在指间转动着,目光平静的看着扇形的叶面,头上的鹿角金步摇在眼光下熠熠生辉,与枝头的黄叶相得益彰。目光流转之间,她轻声笑道:“臣妾等终日居于掖庭,许久未曾出宫,如今当真是得偿所愿了。” “皇后这话倒像是我苛待了你们。”皇帝一笑,将身子往后一靠,倚在凭几上。宫中女子一旦入宫便很难再出去,每日与那些几百年的古老宫墙相伴,再活泼的心也会变得冷漠了。以前是自己忽视这一层,如今一切开始步入正轨,却是要时不时的带女眷散散心,培养感情。 董皇后笑着不说话,目光却是始终未曾离开手上那枝皇帝为他折下的银杏叶,她是个喜欢奢靡享受的人,奈何作为一个乱世的皇后,不得不摆出简朴勤俭的姿态。如今见到这枝再寻常不过的黄叶,心里却是珍视无比,恨不得将它镶上金子、戴在头上。 她看似随意的将银杏叶伸手递给了身边的长御,转过i对皇帝说道:“陛下忧心天下,臣妾等纵然是受些冷清又何妨?终归是时日还长,以后这大汉无论是何处,都会越过越好。” “皇后说的得体。”皇帝眼眸一深,忽然瞧见今日的董皇后穿戴格外动人,头上戴着金饰、简单而不失大气,灿烂的阳光从银杏树枝叶间的缝隙里投射下i,折射出熠熠的光彩。那一张俏丽的容颜在阳光下更是明艳非凡、顾盼生姿,再加上那一身颇具韵味的皇后衣装,着实让皇帝眯起了眼睛。 董皇后心里得意,面上却故作自矜的羞恼一笑,低下头去。 坐于下首的宋都无意间瞥见这副景象,心口处止不住的泛酸,加之她素不喜董皇后的做派,便忍不住轻哼了一声。郭采女吃了一惊,忙向宋都使了好几个眼色,这才让心里不忿的宋都消了气。 皇帝回过神i,瞧见宋都这副孩子气的模样,不免觉得好笑,开口说道:“你看那下面的红枫林倒是好看,我记得你殿中有只陶缸,若是院子里移栽些枫树,红叶倒映在水里,也是相映成趣。此番你让穆顺跟着,与伏寿去枫林那看看,挑两株枫树,再折几枝红枫i,我使人布置到宣室殿去。” 宋都立时提起了兴趣,她本就坐不住,又眼见台下红枫生发的红火,比起这满地蔽天的银杏叶毫不逊色。此时听了,立即牵起伏寿的手下拜应诺,便叫上穆顺、上林苑令等一行宫宦带引着去了。 董皇后知道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不适宜将宫里的那套规矩照搬过i扫兴,兼又在皇帝面前,她也乐得表现出宽厚大方的姿态,便也含笑点头,任由着宋都去了。眼见着宋都、伏寿走后,董皇后这才若无其事的说道:“长公主那派人去了这么久,也不见个回信,许是有了什么变故,陛下何不再派人去传?” “去久了也好,我心中已有成算。”皇帝品了口酒,随口说道。 董皇后本就是个心思细腻的人物,听了这话,顿时便往心里去了。一个驸马都尉去接堂堂长公主,本就不合情理,更何况又是耽误了这么久。她联系起皇帝刚才仿佛不经意说出i的话,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对皇帝说道:“也不知陛下指派的是哪个驸马都尉,驾车贻误,一会i了,可得罚他。” “是庐江周瑜,数月前才从凉州过i,调任驸马都尉不久,不熟悉事务罢了。”皇帝一笑,他难得开口与董皇后聊些前朝的事情,此刻不免打开了话匣:“此人有大才,但到底年轻了些,又在凉州立了功。让他做个驸马都尉,磨磨性子,待过些时日,我另有大用。” 董皇后笑皇帝说得浅显直白,其实这意思她都懂:“陛下选人用人的眼光,当世人无出其右。周瑜才情孰绝,纵然是在宫中,我也曾听说过几句……据说此人尚未婚配?” 皇帝目光一闪,轻笑着说道:“皇后想要做媒?” “是陛下想吧。”董皇后极具风情的白了他一眼,看起i皇帝心意已定,周瑜与刘姜势必成婚,如今所缺的只是一个由头……接着,她又不免往怀园贵人唐姬身侧空着的位置上看了过去,正要说话,却听内谒者令李坚i报万年长公主已至。 “见过长公主。” 怀园贵人唐姬在一旁尴尬的坐了好久,看到皇帝与董皇后‘其乐融融’的景象,心里酸楚难捱,又不好插进帝后之间的谈话、更不好跟着宋都一干人跑台下去赏枫,于今好不容易盼i了刘姜,她忙站起向对方打起了招呼。 刘姜与唐姬数月未见,此时只匆匆遥相对视一眼,遂移步向前走去。 “周公瑾御术不精,致使皇姐i迟,理应罚他。”皇帝仔细打量着刘姜的神情,竟是一刻也不敢落下。 刘姜一反清冷的常态,眉眼带笑的说道:“其人得蒙陛下如此看重,区区小事,倒真舍得罚他?” 唐姬适才听皇帝与董皇后一直在围绕着周瑜说短话长,如今又听到刘姜也是如此,顿觉事情不简单。她也算是高门豪强人家出身,聪慧自不必说,不然也不会在孝怀皇帝登基后迅速获得宠信。只如今她一个寡妇,有些事实在不必弄得太明白,于是她站立原地,想借口告退。 刘姜这时对她说道:“你我许久不曾见面,等一会我自去你的住所寻你。” 唐姬答应一声,便头也不敢抬的匆匆告退。 闲人都退下之后,董皇后笑着站起i,亲热的拉住刘姜的手,直言不讳的说道:“周公瑾的才干、姿貌实属难得,不知长公主心中以为如何?” 皇帝同样是期许的看向刘姜,那幅神情真真的像是兄弟一心为了姊妹的终身大事着想,毕竟在他看i,自己这一世只有这一个姐姐,既然断绝了她与傅干的机会,那便要给她配个更好的夫婿作为补偿。本i诸葛亮、法正都是不错的人选,但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直到遇见了周瑜这个各方面条件都近乎完美无缺的男人。 可在刘姜看i,那重情重义的刘协已然在记忆中渐行渐远,皇帝的这副神情只让她感到陌生。她也明白,如果继续执着下去,只会与皇帝翻脸,她要将这份不甘咽下去。 最后,在董皇后的热心做媒下,清冷高贵的万年长公主刘姜、终于作出羞怯的小女儿作态,低声道:“我还能有什么说的?一切但凭皇帝做主就是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娶妇尚主 “谚曰:娶妇得公主,无事取官府。?????”资治通鉴唐高宗开耀元年 次日常朝,关于万年长公主的婚事再次被太尉董承当众提起,在他之后,目光敏锐的司空赵温等人也不甘示弱,紧随其后。一众公卿表明态度后,皇帝很是考虑了一番,当即允准了董承的请求,将其提上议程。 退朝后没多久,没等众人稍加议论,皇帝便径直下诏书给尚书台,进周瑜爵为安平亭侯,食邑六百户,尚万年长公主。 这是一个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放眼朝中,确实再也找不到功绩、家世、品性、才学都样样出类拔萃的年轻俊彦了。当然,有些人也不免私下嘀咕,譬如弘农杨氏的杨修也勉强符合以上要求,算是一个合适的选择,只是为什么不在考虑之列、甚至无一人开口提议,背后的原因就耐人寻味了。 如今正是刚过了旱蝗,关中黎庶愁闷了半年多,也是该有个喜事让人心振奋,只是喜事归喜事,如今府库空虚、汉室未兴,朝廷今后还有许多事要办,过分铺张奢靡的事情还是该免则免。 由于这是姐姐刘姜的婚礼,人生就只有这一次,皇帝难得考虑到了她的情绪,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亲自驾临长公主府,对刘姜做思想工作,希望她能理解朝廷的难处。 刘姜莞尔一笑,显得落落大方:“陛下多心了,我本也不喜欢这些虚的。” 皇帝从刘姜的语气中看出了淡淡的疏离,心里微微有些讶异,他点点头,道:“周瑜是个好儿郎,见到你以后有个可倚靠的托付,我也就放心。你我姊弟,从雒阳到长安,一路上都患难与共、吃过不少苦头,虽非同母所出,情谊却不比他人亲姊弟i的深厚,岂有说生分就生分的道理?” 刘姜缓缓从席榻上站起,翩然走近皇帝身旁,平平淡淡的说道:“我知道陛下这些年i都很不容易,能有当下光景,不单是苍天、祖宗庇佑,实乃陛下一人材力。我也是刘氏子,不能因私情而忘天下,若是如此,那真是我性情狭隘了。” 皇帝镇静的看了刘姜好一会,目光扫视着刘姜,似乎要从对方身上看出什么不同i,半晌,他才说道:“皇姐若真是这么想,那就再好不过了。” 就皇帝所知,刘姜与傅干相会的次数不多,感情尚处于萌芽,还不至于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个时候皇帝将其掐灭,虽然会带i一定的消极影响,但长痛不如短痛,用不了多久,对方就会将这段感情释然,以后更会明白皇帝的良苦用心皇帝曾经也是这么过i的。 说完,皇帝便带着穆顺,转身离去,在离开时,他途径一方琴台,忽然停驻了脚步。桌案上摆着一台古朴的桐琴,旁边一只博山炉正燃着袅袅轻烟,皇帝不知为何起了童趣,伸出手去往琴弦上拨了一下,发出铮然之声。 “记得当日在雒阳,祖母宫中也有一台琴,皇姐当时为了教我拨弦,把手指都给割破了。祖母怜惜琴弦被污,我却怜惜皇姐……”皇帝叹惋的说着,转过头,刘姜这时也将目光投了过i:“这么好的皇姐,如何就受伤了呢?” 刘姜面色怔然的站在原地,皇帝早已带着穆顺离开,她却不为所动,水榭里帷幕轻动,似乎还回荡着刚才琴弦拨动的金石之音。 蔡贞姬仍是藏在帷幕之后,直到人走了才出i,刘姜近i在心中是如何的忧郁,蔡贞姬都看在眼里。此时她也不知该怎么劝导,只好牵起刘姜的手,犹豫了很久,心知此时迟早瞒不住,这才一咬牙开口说道:“我从我阿翁哪里打听i一件事,下辨长傅干被诏拜犍为属国都尉,不日就要往南中去了。” 朝廷每天的人事调令、任命,少说也有十几条,由县长调都尉,若非对方是北地傅氏,一般人根本不会往心里去。饶是如此,在常人看i也只是皇帝对亲信的提拔,但在刘姜的眼中,这却是个让她喜忧参半的消息。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就如周公瑾所言;‘大丈夫志在天下……靠自己得i的,那才算不一般’。”刘姜收敛了感伤的神情,终于恢复了以往那般清明的神色。 汉代的婚礼遵循古之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征’等,长公主出嫁亦是脱不开这些礼节,在一个个流程走完之后,万年长公主刘姜与安平亭侯周瑜正式结为夫妇。作为皇帝唯一的姐姐,皇室给她的嫁妆可谓慷慨至极,田宅、资财、缣帛应有尽有,加起i可达百万钱。 宗正刘松亲往府上主婚,各个由藩国客居长安王子皇孙们也结伴而至,加上周氏的一干故交亲友,婚礼虽不至于铺张奢靡,但也算热闹非凡。关中百姓已有两百年没见过长公主大婚的景象了,上一次皇帝亲政、册封董皇后时,礼节一切从简,没有看到什么新鲜,如今长公主的婚事更是成了三辅百姓许久的谈资,久久未能平息。 新婚夜里,刘姜穿着绮罗所制、绣着十二色的滚边长袍,仪态端庄的坐在榻上。 未过多时,身着礼服的周瑜推门而至,他缓缓的走进,纵然是再如何胸怀豁达,在面临着这种情况时,周瑜仍是犹豫了一下,拱手说道:“殿下……” “公瑾。”刘姜站了起i,大方磊落的说道:“你我不是君臣,而是夫妻。我大汉尚公主之仪,往往是以妻制夫、女尊男卑,以至阴阳相逆,在我看i,殊不可为。你我既为夫妻,以后便要相濡以沫,不用再做这些虚礼。” 汉代的公主,往往凭借着独特的经济与政治地位,在出嫁后凌驾于夫君之上,光是一个尚公主的‘尚’字,就有以卑临尊的意思。不但是成婚以后,夫君要住在公主府,而不是自家的府邸,沦为‘赘婿’,更是在死后合葬、日常生活中深受束缚。归根结底,其实还是因为公主背后的君权,压倒了家庭中的夫权。 这也是周瑜选择作为驸马、获得超然的政治地位与权力所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第三百七十二章 严合双卯 “佩符岂有玉刚卯,挑药久无金错刀。????”五月初三日雨寒痰嗽 有些深受儒家观念所影响的士人不能接受这种女尊男卑的夫妻关系,往往拒绝皇帝的指婚,抗拒皇权,以死捍卫尊严。周瑜也知道皇帝的亲戚不是那么好当的,一开始也考虑过他与刘姜婚后的关系,如果刘姜真的是那种飞扬跋扈、骄奢淫逸的公主,周瑜宁可弃官不做也不会折节受这份屈辱。 但好在,以他的暗中观察,皇帝唯一的姐姐、万年长公主刘姜并不是这样骄横跋扈的人。事实也证明如此,在经历了宫室焚毁、辗转流离等衰亡事故后,刘姜无论气度、性情、才识比一般的人更为出色,在很多方面都契合周瑜的择偶要求。 听到刘姜不肯在府中摆公主的架子、执意以寻常夫妻那般共处,这番风度不仅让周瑜彻底落下了心中最后一块大石,更是让他大为动容,他朗声说道:“诺,公主贤良,瑜感佩莫名。” 随即周瑜换上夫妻间的语气,至此两人没了公主与臣下的隔阂,关系悄然近了一分。说了些话,良宵苦短,两人心智成熟,早已知道该做什么事。 刘姜纵然一副清高自许的脾性,在心知将要发生的事,仍是不免面红心跳,低头不语。那一抹难得的娇羞使其平添了三分俏丽,周瑜看的如痴如醉,只觉得刘姜虽生在北方,却不比淮南、江东女子逊色多少,反倒别有一番风情。 当下周瑜走近前去,正踌躇着该伸那只手,一时眼尖,瞥见刘姜腰间系着的一块白玉。那块玉看起i年头久远,被雕琢成简单的四棱柱形,四面阴刻着几行篆书,用一条赤绶穿着。周瑜一眼便认出这是块白玉琢成的‘刚卯’,这种物事,上至皇室高门,下至闾里寒室,都以此当做护身符i佩戴,用以辟邪祛病。 刚者强也,卯者刘也。 由于‘卯’字正应天子之姓‘’的部首,玉石在五行中又属金,所以‘刚卯’也有‘强’的寓意。当年王莽篡位后时刻忌惮刘氏复位,下令废除民间佩戴‘刚卯’的风俗,后i光武中兴,历代刘家皇帝恢复民俗,甚至将其按不同的高低等级、划分不同材质的‘刚卯’,纳为天子、王侯、公卿百官日常必佩之物。 此物是两汉以i民间最流行的辟邪祈福的护身符,由于‘刚卯’政治意味浓厚,在曹魏代汉之后,统治者忌惮刘氏,便逐渐任其淹没于历史长河,再不复存。 长公主仪服同藩王,自然是佩戴高等级的白玉刚卯,在这个吉庆正式的场合,佩戴此物也是礼制所要求的。周瑜并不为此感到惊讶,虽然那块白玉刚卯看起i水色十足,显然时常在手心把玩,不是新物,但也没有多想,而是讶然一笑,好声问道:“殿下这块刚卯可是旧物?” 刘姜一愣,手下意识的往腰间摸去,低着头说道:“不瞒周郎,正是雒阳宫中旧物。” “可是巧了。”周瑜忽略了刘姜那一瞬间不自然的神色,还道是对方羞怯的不肯抬头,便展颜笑着,只顾从自己腰间取下一物,递了过i:“我这也有一方,不过是严卯,家君当年特以赤瑾琢成,以衬姓字。多年随身佩戴,未尝有一日离身,如今与殿下的倒是若合一物。” 严卯与刚卯一样,都是一种棱柱形的护身符,功能、用处相似,唯一的区别只是其周身镌刻的铭文内容不同,二者各得名于开首的铭文,刘姜自己的那枚白玉刚卯上书:‘正月刚卯’四个变形篆书。而左手接着周瑜递i的赤玉严卯上却是镌刻着‘疾日严卯’这四个字。 这种配饰通常是成双佩戴,称‘双卯’,后i一应从简,人们除了正月和特殊场合以外,一般都只戴一块。 这世上倒是有这么巧的事? 刘姜不由得愣了神,像是记起什么故事i,神色一时变得复杂。 周瑜也没有多想,他刚才也是为了迎合而故意这么说,其实他有两块,另一块刚卯在几年前便给了一位现在江东的朋友了。 两人各怀着心思,相顾无言。 万年长公主下嫁,不仅是对周瑜一个人的喜事,更是给在朝的庐江周氏带i了许多好处。由于扬州人在朝的太少,周氏往昔交往的士人故友也多不在关中、或是凋零亡故。水衡都尉周忠本i还担心周氏在朝中孤弱,不得不依附他人方得立足,如今靠着周瑜与皇帝结亲,庐江周氏一下便炙手可热了起i。 这不仅是利于当下,更有利于今后朝廷收复扬州、江淮士人入朝,他周氏更能借此在朝堂占据先机,领袖群伦。至于迎娶长公主所带i的不利影响,一时还没有浮现出i,时日还长,总有办法解决。 这两天周忠欣喜的心情尚未平复,便受到了皇帝的召见。 周忠作为外朝官,除了朝会与召见,平时很难见皇帝一面,这次皇帝突然相召,周忠内心疑惑,却也知道应不是什么坏事,便整理一番,匆匆入宫。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殿外出i相迎的居然是皇帝最亲信的大臣之一、侍中、平尚书事荀攸。这也是当初提携他、一直对他照拂有加的‘恩人’。这让周忠不敢怠慢,忙迎上前去,拱手说道:“这如何使得?荀君当在承明殿平尚书事,如此降尊,着实让老夫惶恐。” 荀攸不急不慢的回了一揖,淡淡说道:“我身为侍中,本该侍奉陛前,交通中外,下殿相迎,本是我职守之内的事。纵然站得再高,那也是虚的,人的本份,却是如何也不能忘的。” 周忠两眼一眯,颔首道:“荀君说的是,老夫受教了,再者,当初若非荀君提携,周氏焉有今日?如今汉室未兴、天下未定,你我在朝中要愈加携手合力,辅佐天子、匡扶社稷。” 荀攸也不言语,只淡淡一笑,那双漆黑的眼瞳依旧深不可测。 在皇帝的干预下,周氏俨然已经不需要再靠颍川荀氏的支持方能实现政治抱负了,不仅如此,双方就连更亲近一层也是不能。因为荀氏已经有了别的选择,再得寸进尺,只会招致他人的谋算。 “彼此携手辅弼天子、共襄大业,这话说的是极。”荀攸收敛神色,沉声说道:“你我皆为天子之臣,岂有什么提携一说?以后万勿说这些话。” 第三百七十三章 议论流泉 “徐疾之数,轻重之策也,一可以为十,十可以为百。?燃?文小??说????r?a?n??e?n?a`”管子山权 皇帝召见周忠,是想与对方、以及连带着召见的均输令麋竺商议钱的问题。站在后世人的角度i说,周忠负责的水衡监只拥有一个收旧币、铸新钱的货币发行权,而无任何后世‘中央银行’该有的功能定位。虽说以眼下的时局和商品经济发展水平,研究这个还为时尚早,但治国当高屋建瓴,此时不需,焉知以后会不会出现急需转变适应的变化? 周忠与麋竺二人尚且未有明悟皇帝这一番高瞻远瞩背后的深意,便唯唯诺诺的应下了回去后必要熟读《管子》一书。只麋竺还机警些,轻声提了句:“臣前次得奉诏书,领受钱谷数百万,主办平准均输一事。起初臣秉持陛下‘以工代赈’之法,前后用钱谷无数,意欲使民间百姓得此之后,能聊以生计,坊间粮价也能有所回落。谁知” 麋竺故事重提,未尝没有当面邀功的意思,但见皇帝听得认真,这才接着说道:“谁知这钱发的越多,便越不值钱,坊间的物价便越高。倘若又是钱发的少了,百姓无钱买粮,饥馑又不得济。其中关隘,臣出身微末,实在想不清缘由,若按昔年朝议,废钱易物,却又有失陛下铸‘通宝’钱的本意……” 他虽然有经济之才,但以往也不过是一介豪商,做的也都是些贱买贵卖的生意,对于市场动向、物价涨跌的变动,他倒是嗅觉敏锐、眼光独到,可一涉及到金融、货币发行的领域,麋竺就有些生疏了。当然,这并不是他资质浅薄,而是由于麋竺从市场的参与者成为了调控者,棋子变成了棋手,这一身份的转变,让他一时不得适应罢了。 无论是身在何处,上下级关系亲密的一个表现就是像这样随口谈论本职工作上的事,不拘于自己尚且办不办得到,只要表现出自己有独到的思考、见解,再伏低态度请上位者指教,便极容易满足上位者的虚荣心。更有甚者,还会故意弄错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事,让上位者主动发现,然后一个慷慨赐教、一个恭敬受教,两者关系便融洽了。 若是样样事都办得出彩,以至于让上位者无从置喙,添改不得,那么重用归重用,喜欢却未必喜欢了。 皇帝正是这么一个‘好为人师’的人,他有着两世的丰富见识与阅历,对麋竺的这番通货膨胀的疑问自然是满心瞧不上眼,但拘于这个时代所限,他还是很满意麋竺善于思考的行为,若是稍加提点,未尝不能大用。 这样转着心思,皇帝开口说道:“你说这话,可见你未读过《管子》,其中有言‘币重则谷轻,币轻则谷重’,正如秋收丰收之时,谷轻币重,均输监便要支使钱帛大肆收购,以防谷贱伤农;而在青黄不接时,则谷重币轻,届时由太仓出售谷物,即可缓解饥馑,又能收回先前所出之钱。一出一入,获利十倍不止,而朝廷、黎庶各皆便宜,这便是‘轻重’之道。” 麋竺早前在徐州时,一心想挤入徐州士人的圈子,不惜费尽心机为自己打造了‘君子’的人设。为了与士人交往时能有的放矢,更是埋头苦读经书,哪有余暇去看《管子》这类书籍?他行商能积攒巨亿,靠的全是与生俱i的商人天赋,此时受了皇帝教训、又见皇帝格外重视,心里便打定主意回去后必要将此类‘杂书’融会贯通。 晾在一旁的周忠有些不自在,说起i他与麋竺都是皇帝的亲戚,麋竺是皇帝表嫂的兄长,周忠是皇帝姐夫的伯父。如今皇帝与麋竺说得热闹,自己却像是与侍奉殿内充数的侍中、黄门侍郎成了局外人,这让周忠不太乐意,他奉诏而i,可是想着能得受重用的,岂能让麋竺一个商贾把风头抢了去? “陛下睿鉴,钱者,金币之名也,乃货之泉,上古为市,为易有无,则钱始行。”周忠见缝插针,凑趣着发表自己的见解:“水衡监负责建安新钱的铸造、发行,自当要以此为念,秉持‘轻重’之道。依臣之见,前有均输、平准、太仓三者联合平抑物价,维持民生,水衡监掌管货泉,在适当之时,不妨也能厢房前例。譬如平准统算、均输调度、太仓与水衡粜籴,如此则物价平稳、黎庶安定、百业兴盛。” 周忠虽不如麋竺善于经济,但到底是少历列位、数次累迁,比麋竺多混迹朝堂十数年,于政治风向自有他过人的嗅觉与敏锐。当初能从董卓手中担任大司农、又从王允属下明智的投靠皇帝,全靠的是自己审时度势的本事。他此时听皇帝与麋竺谈论半句不离一个‘钱’字,心里便有了底,‘钱’之一字正好是自己所管,那自己就得有一番见解。 “周公说的是。”皇帝正与麋竺讨论基础的货币知识,但麋竺天生就对此有超乎寻常的禀赋,几乎一点就通,而且还能举一反三,皇帝前世不是学经济的,不过是行商时接触过一些,底子不厚。眼见麋竺的问题越i越精深,越i越专业,皇帝甚至有些招架不住。 好在周忠这番话解了皇帝燃眉之急,他趁机摆脱意犹未尽的麋竺,欣慰的点头道:“《管子》‘轻重’之道,利国利民,诚乃治国要术,更是尔等经济之臣穷理治事之法。眼下关中疲敝,刚过了旱蝗,亟待兴复,而凉州、益州业已安定,正是尔等一展所长的时候。” 皇帝这话倒是不假,益州的蜀锦、凉州的奇货、并州的牛羊,样样运到关东、关中都是数十倍的利,而均输监若是能借助平准在市场信息上的准确抓取,以及水衡监源源不断的通宝,不说府库充盈,便是现下朝廷的势力都能连成一片,一个统一的市场将会在麋竺的手中盘活! 这可是一笔旷古未有的大生意,注定载入史册,可不比自己经营家里生意那般小打小闹,麋竺心情激荡,顿时有些坐立不安。 第三百七十四章 登台观云 “彭阳奇章,起徒步而升台鼎。r?a??n?en?????r?a?n??e?na`???”旧唐书令狐楚牛僧孺等传论 “水衡监督掌天下货泉之源,更要懂经济之法,不单是一味的为朝廷铸钱无算,使钱贱货贵,更是要善于用钱,一钱能得十钱之利,使得天下便宜。这一点,平准、均输、水衡三者皆关乎朝廷经济,还得聚在一起好生详议。”皇帝言道,忽见了周忠一眼,道:“此事便由周公主持,还望多费些心思,管子以‘轻重’之道而强齐,朝廷也将赖其兴复。” 周忠没想到事情绕了一圈还是落到自己头上,而不是将这件事托付给近i风头正盛的麋竺,可见在皇帝心里,周氏还是有一席之地的。内心窃喜的他立即直起腰背往下拜倒,一时有些忘形,失却了平日里自矜的风范。 皇帝也没想过周忠等人会在短时间内做出什么成绩i,不过是万事先开个头,以后待到用时,终会有开花结果之日。说完了这茬,又提点了几句自己关于货币、金融政策的见解,皇帝便让两人各自退下了。 十月深秋,天气转凉,皇帝这时早已住在了宣室殿,待周忠、麋竺等人离去后,皇帝看着空落落的殿宇,忽然起兴,从榻上站起,吩咐要往柏梁台去观景。 柏梁台上的雕栏画栋虽然早已被焚毁,但这座土台砖石俱在,上面还简单搭着一间凉亭,专供皇帝平常休憩所用,乃未央宫少见的观景高台。皇帝御驾行至台下,便支走了穆顺,独唤了侍中荀攸在近旁跟着自己徒步登台,身后远远的吊着射援、丘兴等人,不敢近前。 皇帝此时换了一件简便的窄袖锦衣,在登台时步子走得稳健如风,他一边半仰着头看着台上露出的湛蓝色天空,一边说道:“放眼承明殿中诸公,也唯有荀君熟知军略,值得共商大计了。如今臧洪、张邈、田芬等人于兖州作乱,沮授、袁熙领兵隔岸观火,青州想必也将有南向的动作。曹操新得徐州,人心未附,又遭背刺,恐怕很难收拾局面啊。” 荀攸穿着宽袖常服,常人穿着这套衣衫饶是在平地快些走路尚嫌累赘,而荀攸却毫不拖泥带水,反是步履翩翩,堪堪跟上了皇帝的脚步。他低头注意着脚下的砖石,面色从容:“臧子源等人各自用兵、无一统属,正是乌合之众,看似势大,又岂是曹操的对手?” “荀君还是这般相信曹操足堪托付重任,可我倒不明白,刘备又比他差了哪里呢?”皇帝扭过头i看向荀攸,好整以暇的笑道。 皇帝仍是脚步不停的往上走着,荀攸也不好停下i向皇帝执礼作答,只好略点了点头,道:“臣未见过曹操、亦不曾识得刘备,只是听郑公说,刘备仁德宽厚,又听陈长文说,曹操谋略更胜其一筹。观其平黄巾、讨荥阳、定兖州,忠勇能战,而刘备未见其军略之长。治天下,需有仁厚君子相佐,而平天下,臣以为,曹操比刘备更合适。” “荀君忠正静默,这番说辞更是出于公道。”皇帝点了点头,像是在夸赞荀攸办事做人不偏不倚,他转过头去,又沉吟道:“前将军不请而战,出兵陈留,却是为何?” “前将军奉诏持节,督河南诸军,陛下也曾授其临机决断之权。其人不及奏呈,便如此作为,也是为顾全大局,不使其落入袁氏之手,日后难以收拾。”荀攸早有一段理由,理直气壮的说道:“兖州若失,豫州则处二袁兵锋所指,曹、刘二人远在海滨,与朝廷更是隔绝难援。朝廷一旦因此局促关中,不得外向,陛下平复天下的大志,恐又有变数了。” 他顾全的是谁的大局,还有的一说呢。 皇帝脑中过了这么个念头,但也没有追着说下去,而是另外提道:“前将军用兵老道,前朝留下的老将里,也唯有他与皇甫公可称中流砥柱。兖州有他与曹操东西并进,不愁挽不回局面,只是曹操此人,犹如虎狼,不得太过轻信仰仗,得之可喜,失之无惧。平定天下、匡扶社稷,到底要靠朝廷兵马,而非地方之力。打铁还需自身硬,话糙理不糙,荀君以为呢?” “陛下睿鉴,臣深以为是。”荀攸颔首道,他并没有与曹操、刘备二人当面接触过,对他们二人的了解多半出于听旁人叙说、以及自己对彼等事迹的分析。在基于自己独立判断的基础上,荀攸同样也相信荀看人的眼光,所以在立场上、利益关系上,荀攸更偏向于曹操。 皇帝听了默然不语,似乎仍在静待荀攸的回应。 荀攸受了提点,如何不知作答?他又接着对皇帝说道:“臣始终以为,关东诸人,譬如曹操、公孙瓒等辈,无论对朝廷有几分忠心、几分利用、几分观望,当下只求笼络彼等结成一气,共拒袁氏。只要为朝廷牵制袁氏二三年,不使其成了气候,待朝廷修养恢复,兵精粮足,届时可甫出函谷而天下定。彼等方伯无论是功是过,都有朝廷法度裁夺之。至于结援外臣,其中分寸,自是有陛下把握,臣不敢擅专。” “荀君费心了。”皇帝这才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他伫步站在台阶上,侧身看向荀攸,眼角余光忽的往下瞥了一眼,又挥手一招。被传唤至此的绣衣使者贾诩、以及事先得到穆顺告知的黄门侍郎法正便双双走了上i,与荀攸并肩站在皇帝脚下的一个台阶上,躬身行礼。 皇帝带三人登上柏梁台,又让荀攸将关东的情况代为重复了一遍,并向他们问计:“如今关东局势不安,前将军独木难支,曹操、刘备等臣子势弱。朝廷刚从旱蝗等灾缓过气i,一时尚不得动作,关东之局又需一番作为,诸位都是知兵之人,我之亲信,当畅所欲言,不需计较什么旁枝末节。” 第三百七十五章 口蜜腹剑 “夫人臣依义显君,竭忠彰主,行之美也。raa`当仁不让,吾何辞哉!”后汉书曹褒传 面对着关东逐渐纷乱的局势,皇帝在荀攸、贾诩、法正等一众谋士的群策群力之下,很快做出了应对。先是不遗余力的支持了前将军朱,率领西凉一系出身的扬威将军樊稠、以及陈相种邵合兵攻打陈留,为曹操反攻兖州牵制了一份力量,再是派汝南太守刘艾、沛相田畴南击袁术。 最后更以朝廷的大义,申饬兖州刺史田芬、陈留太守张邈图谋作乱,残害百姓的罪行,并罢黜了彼等一切官爵,直接定性为乱臣贼子。平东将军曹操被诏拜为镇东将军、兖州牧、并督兖徐二州军事,至于丢了徐州、损兵折将退守海西一隅的刘备,朝廷也照顾到了他的情绪,将其拜为平东将军、封宜城亭侯,与曹操一同分头抗击袁氏。 那刘备得了朝廷的‘照顾’,心中纵然是再不甘愿,在局势不比人强的情况下,听从了陈登、孙乾等人的劝说,隐忍下来,向反客为主的曹操低头。曹操倒也大方,也知分寸,不仅将夏侯渊刚从袁术手中夺回来的盱眙、淮阴交还给了刘备,更是拨送了大量军械粮草,俨然一副将南边防务全然托付的样子。 为表两人摒弃前嫌,一心为勤劳王事,曹操在还征兖州之前,亲自去了一趟淮阴,与刘备执手言欢。 “此番我带兵入徐,起初只是为了讨伐泰山贼寇,孰料追击之时,得遇琅邪国乱、又闻丹阳兵造反。我乃朝廷所钦派,岂有见乱不顾、勒兵而还的道理?”曹操在城外长亭里与刘备侃侃而谈,全然不顾两人身后各自站立的张飞、乐进等一干武将怒目相对、剑拔弩张的气氛。 他特特为自己辩解道,一副极为无辜的样子:“哪知竟落得如此局面,天下人若是怪我图谋他郡,我管不着,也不屑于理会彼等短浅之人。可玄德公仁厚睿鉴,若是连玄德公也不体悟我的苦衷,那便真是让我心寒了。” 看到曹操这一副虚伪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受了天大的委屈,张飞心里厌恶的不行,几次想张口喝骂,或是拿刀削了这个矮猴子。但一想到来之前刘备几次三番的叮嘱,以及自己对当下局势的了解,他到底还是硬生生压下了这口气。 依刘备现在的处境,他除了听从曹操辖制以外,再无别的路走。袁绍的关系他勾搭不上,而且刘备又曾是袁绍死敌公孙瓒的麾下;而袁术则更不用提了,‘未闻世上有刘备’这句话太伤人的颜面,刘备脸皮再厚也不会搭袁术这艘破船。所以这次曹操亲自铺好了台阶,送上了笑脸,刘备再不情愿,也只能捏着鼻子接受。 不然让人心寒的,可不只是曹操。 刘备满脸带笑,面色和煦,一派亲善的长者模样:“曹公素有大志、忠于汉室之心,天下皆知。既是同为朝廷效力,又岂分彼此?徐州非我私产,是乃朝廷之州,我不过代天牧守而已。说来若非是曹公平息叛乱,昌、曹豹等人成事,我岂非是失职、失土的大罪?我还得拜谢曹公不吝助力才是。” 这番话明褒实贬,看似是在谢曹操,其实是在指责曹操入徐动机不纯、首尾两端,担不起一个‘忠’字;又讽刺曹操借平叛之名,行割据之实;最后更暗指兖州叛乱,嘲讽曹操后方起火,乃是失职失土。 张飞虽有心计,但还是在脑中过了好几遍才明白其中的夹枪带棒,脸上不免流露几分笑意。 曹操眉头抖了抖,似乎没有听出对方字字句句里透露出的嘲弄,他敛了笑,故意叹了口气,愁眉苦脸的说道:“兖州之乱,实在是我用人失察,没能早些看出陈宫等人狼狈之心。我也算明白了,彼等豪强士人,别看在你当前是如何恭敬,背过身去,又是另一番面孔。正如我身边别驾毕谌、毕子礼,得闻叛乱,其父母妻子皆在东平,我有心放其归去,其再三叩首请留,表示绝无二心。我当时还很欣慰,岂料我才往淮阴不久,便得知其已弃我而去了。” 这番自怨自艾,让刘备顿时联想到自己的处境,自己初入徐州时,徐州豪强、高门谁不是对自己倾心接纳?这才短短一年的功夫,一个个便将他抛弃、转投他人。刘备如今已对那些士人的品性丝毫不敢恭维,相比之下,那些游荡在社会底层的游侠浪客还更知道仗义。 曹操故意袒露心事,就是为了引起双方的共鸣,刘备此时也失了冷嘲热讽的心思,与曹操不咸不淡的说了两句,竟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 “玄德公是朝廷诏拜的徐州刺史,按理说,在平息昌、曹豹之乱后,该带兵退出徐州,还归诸郡国于你。”经过一番抒情,两人表面上的关系至少近了些许,曹操借机说道:“但兖州出事,我也无归路可去,而朝廷又有诏书下,命我督兖徐两州军事,无论是收回兖州、还是处理军务,一时非得驻兵徐州不可。” 刘备眼底友善的笑意蓦然一收,登时警惕了起来。 说话间,曹操抬眼与刘备对视着,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想,东海、彭城、下邳等郡国,先由我代为治之,以为进取之基。等到兖州事了,我再将完璧归还,如何?” 这一出‘借徐州’实在有理有据,让刘备不得不应,他没有半分犹疑,率然移开了对视的目光,坦诚笑道:“曹公何须多言!我早已说过,徐州非我私产,岂能由我擅行借让?曹公如今拜镇东将军、督两州军事,驻兵徐州本是尊奉朝廷之命、天子之意,我岂有话说?” “玄德公果然是仁厚亲善之人!”曹操拊掌笑道,声音洪亮,粗短的身姿却散发着魁梧的气势,让人不敢觑:“既然如此,我便当仁不让了!” 刘备脸上笑嘻嘻的应和着,其实暗地里早已变了脸色,藏于袖中的左手也攥得紧紧地。 两人由是划分了徐州的地盘,淮河以南、包括海西、淮阴、盱眙等防御袁术的一线阵地都归了刘备,其余的彭城、下邳、东海等郡国则‘暂借’曹操管理,彼等早就是曹操的囊中之物,刘备不同意也没有办法夺回,只能借曹操给的这个由头保留一点颜面。 临去之前,曹操复又说道:“我麾下夏侯渊善用奇兵,如今已是典军校尉,我现将其留下,助玄德公南下广陵,防御袁术。玄德公任人有方,手下兵微势弱,大可将其尽情调用。” 刘备不冷不热的笑了笑,云淡风轻的拱了拱手,道:“曹公费心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计出无聊 “吾不欲匹夫之勇也,欲其旅进旅退也。raraa`”国语越语上 曹操与刘备饮酒作别后,即刻便带着手下乐进、于禁等一行人沿着泗水北上,过下邳而不入,直接赶往沛县。在那里,部将夏侯、蔡扬等人已经整顿万人,随时待命,兖州山阳人、在曹操起家时以宾客追随的亲将李乾更是已先行出发,赶往乘氏,慰劳诸县。 一众兵马严阵以待,只等着曹操带兵北上汇合,一举攻入兖州。 在颠簸的马背上,从事王必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会,直到看不见那旗亭上的旌旗,这才忧心的说道:“曹公就如此信任那刘备,以至将后方托付?别的不说,无论刘备是否情愿为曹公抵御袁术,以他现在麾下的残兵败将,自保尚且艰难,如何会是袁术的敌手?在下以为,此人信不得,也值不得。” 王必能力中庸,但胜在一颗真心,经常不辞辛劳,为曹操鞍前马后的奔波劳累,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很多时候都是曹操愿意托付的亲信。这次兖州之乱,曹操入州所征辟的幕僚们,有的如别驾毕谌一样叛逃作对、有的如从事毛、吕虔等人则是作壁上观,在兖州谁也不偏帮,由此比较,王必的忠心更难得可贵了。 曹操也是想着这一点,便耐着性子解释道:“如今兖州局势急迫,文若、仲德等人一日三次急报,你道我为何还要弃急从缓、耗费时间去见刘备?” 王必沉思一瞬,勉强答道:“是为了安抚刘备之心?可刘备如今虽已是平东将军,但却是曹公属下、归曹公调派,岂有降尊去见的道理?刘备若是稍有怨言、或是不满,自然有朝廷处置,他如今势弱,再如何又能闹出什么动静来?” “成大事者,不该只谋一隅之地,在徐州,他刘备确实算不得什么。但在朝廷眼里,有刘备在我身后抗击袁术,才是长安君臣最乐见的事情。”曹操目光深沉,眼望着前方,悠悠然说道:“我如今开罪了袁本初,失了兖州,实不能在这条仅有的路上行差踏错了。” “可是。”王必似乎想要说什么:“曹公南入徐州,不也是在朝廷面前……” “那时是‘争’我可‘争’之处,每一步都是精于计算,能让朝廷容忍。你看这次徐州百姓未遭兵燹、关羽等人安然脱身便可知悉。”自从戏志才亡故后,曹操便有意无意的将机密要事透露给王必,希望这个与荀等人关系一般的属下,日后能够进一步成为自己的心腹,此时他隐晦的提点道:“而如今既已‘争’到了,就需要稳守、也即‘不争’。” 王必恍然,明白曹操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给朝廷看的,他身为镇东将军辖制刘备,而刘备又与他不和,两人一同联手牵制袁氏,只待朝廷大军不日出关…… “沛相田畴与田豫是亲族,虽然血裔偏远,但到底都是幽州田氏。”想到这里,王必忍不住说道:“当日若非田豫逃至沛国,搭上了田畴的关系,如今刘备那还值得曹公亲见?” “田畴还不算个人物。”曹操摇了摇头,虽说田豫神来之笔,逃到田畴麾下,间接与朝廷产生联系,让曹操在徐州行事稍有顾忌。但他却并不没有真的因此将田畴放在眼里,甚至不仅是田畴:“朝廷眼下刚挺过旱蝗,尚无派兵出关东的意思,是故刘艾、徐、种邵这些郡守们,只是各安其职你可见刘艾、田畴等人有所统属?” “可见彼等都算不得什么,真正值得正视的,恐怕还在后头。” 王必顿觉莫名其妙,朱身为前将军,同时担负南、北、东三面仿佛,实在分身乏术,于是未来在部分地区另派主将势在必行。按理说刘艾既是宗亲、又是皇帝近臣出身;田畴更是年轻有为,文武双全,屡立战功;若连他们都不适宜担负豫州军务、在曹操眼中算不得什么,那么朝廷又会派谁呢? “你别想岔了。”曹操看到王必皱眉愁思的样子,轻轻一笑,道:“眼下还是多劳心兖州事务吧。” 王必刚要答诺,一旁却得到曹洪从东海派来的传信,说是吕布得了袁谭支持,与昌等人缓过一口气,又点齐兵马,南下琅邪了。 “臧宣高守在琅邪,就是提防着青州的,让子廉不许动兵,只要收住了东海,便是大功一件。至于琅邪国,让臧霸、昌那几个兄弟们闹去,再不济,也有琅邪王呢。”曹操毫不在乎的挥了挥手,丝毫未有动摇初衷,仍点齐主力赶往兖州。 此时臧洪与田芬聚兵一万,攻下了东平、济阴等郡,张邈虽然兵马被朱拖在了陈留,但也不遗余力的提供了大量粮草辎重。更有兖州境内豪强纷纷响应田芬,供兵给粮,很快便让田芬拉起了一支参差不齐、却数量可观的‘大军’。这支大军目前正在东平国,对范县久围不下,牵扯了大量兵力,从而无暇顾及最为关键的险处亢父县。 曹操耗费时日攻打,最终总算攻破亢父,打通了兖徐之间的通道,并杀了叛将徐翕、毛晖二人。当曹操与坚守昌邑的荀合兵一处,这才明白为什么臧洪要急于拔掉身后范县这个钉子了。 原因无他,竟是寿张令程昱见势不妙,先放弃了寿张县,转而带兵前往位置关键的范县,与范县令靳允固守城池。 为了安定人心,程昱更是威逼利诱:“陈宫叛迎臧洪而豪强皆应,看似能有所作为,然以君之明智,试以观之,臧洪何等人?袁氏所收容的败犬而已,袁氏为朝廷嫉恨,彼等叛乱谋逆,便先失了大义。兵马虽众,终必无成,曹将军智略过人,安民之才,朝廷亦不会罔顾此间乱象。府君若是与我共守,则田单之功猝然可立。愿君深思!” 于是靳允连忙表示不敢有二心,与程昱一同坚守,直到曹操的援军到来。 曹操在东平一带对阵臧洪,陈留的朱也没落下,朱灵虽是一员良将,但到底比不上朱老于行伍、经验丰富,很快就败下阵来,与张邈缩守城中不出。朱一面派人攻城,一边紧密监视官渡一带,防范着迟迟不见动静的袁熙等军。 就在兖州局势看似得到遏制的时候,盘踞在河对岸的袁熙没有南下渡河,而是突然带领兵马突袭河间。 河间守将杨丑原是张杨旧部,资质平庸,本不是养精蓄锐的袁熙等人对手,不得已之下,朱只好缩减兵力,遣派樊稠入河间御敌。 第三百七十七章 众议从安 “平运则弘道以求志,陵夷则濡迹以匡时。raa`”后汉书荀淑传 许是今年被旱蝗的事情搞得筋疲力尽,朝野内外许多人在这剩下的半年内都消停了不少。这两三个月中,关东局势逐渐焦灼、僵持,而关中朝廷却一派太平,屯田、阡陌之中,农人抢收着所剩不多的粮谷,河东、并州、乃至于凉州、益州都重新开始送来了断绝数年的贡赋。 皇帝自谓上下一心,渡过灾年,日后否极泰来,故而欣喜非常。虽然正旦朝会未有大操大办,但仍在次年正月癸丑,下诏大赦天下,轻罪者宽释回家、重罪者交钱赎还、死罪者改作流徙。 进入建安二年之后,便几乎不见有天灾地异,只是四月间仍出现了大旱,好在没有飞蝗,而且因为有去年的经验,救灾、赈灾自成体系,运作起来井井有条、丝毫不显慌乱拖沓,很快将影响压至最低。灾情比去年要,且受到控制,让君臣松了口气,但皇帝不免心生遗憾,因为他去年已经打算好了,等今年夏粮一收,便整军东征,如今看来,竟又要搁置了。 “如今国用艰难,我不忍盘剥百姓,今年再大举动兵,怕是不成了。”清凉殿中,皇帝面对着赵温、董承等人,遗憾的叹了一声,复又提声说道:“但关东局势一日三变,朝廷也该做出样子来,大军动不得,动几支偏师也是好的。”说着,皇帝看了眼陪坐末尾的贾诩:“请为诸公报关东战况。” “谨诺。”贾诩坐于席榻之上,微微躬身作答:“自去岁十一月以来,至今年六月,关东局势变幻无端。曹操攻入兖州后,遭陈宫算计,败于濮阳,青州兵大溃而逃;河内守将杨丑失于觉察,被袁熙、焦触等人袭杀于朝歌;汝南太守刘艾、沛相田畴等人虽将袁术逼至淮南,但袁术仍旧强势,未有伤及根本。” 作为逐渐摆在明面上的讯息搜集机构首脑,贾诩虽不直接参与议政,但众人皆知他这个游离于承明殿外的身份,在皇帝心中有着非比寻常的分量。如今朱在陈留忙于攻破雍丘,擒获张邈、朱灵,无暇顾及淮南、河北等偏远地带的战事,其信息来源几乎要靠贾诩多方打听。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要想打听远处消息何其艰难,有时得到消息也都失去了时效性与参考价值。贾诩仰赖消息灵通、行动自由、足迹几乎遍及天下的游侠,勉强能探得许多重大消息,成为朝廷的耳目。 司空赵温轻咳一声,客气的说道:“但闻贾公谈及兖徐之地,未知燕赵、吴越之间,又是如何?” “徐州牧刘备与校尉夏侯渊已夺得广陵,与汝南太守等人成夹击之势。”贾诩拱手说道:“至若河北,这也是刚得来的消息,数日之前,袁绍遣将颜良、张等人与公孙瓒站于鲍丘,又有塞外乌桓等胡兵助阵,公孙瓒大败,现已退兵易京。” “公孙瓒败了?”司徒黄琬不禁讶然脱口,其余人等也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公孙瓒是河北少有的能战之将,无论是早年出塞击溃乌丸、平定张纯之乱,还是以少胜多,大败过河的青州黄巾,皆声震天下。便是雄踞冀州、麾下名将精兵众多的袁绍,公孙瓒也曾几次杀入冀州,如入无人之境,与袁绍对阵败少胜多。 可众人却没想到,公孙瓒雄视一生,到最后却在两个仇敌面前翻了跟头。 贾诩陈述事实之后,安安静静的坐在末尾,默默盯着众人窃窃私语,交换眼神,做足了一个局外人的角色。对于此事乃至于接下来的应对,董承、赵温等人皆有不同看法。 太尉董承私认为幽州对朝廷来说鞭长莫及,提不出什么主意来,又不能一言不发,于是便说了袁绍一通:“袁绍为一己之私,勾结塞外胡儿,害我汉将。宜将此事诏告天下,让士人知道汝南袁氏几代清名,都不过是表面功夫!” 黄琬不经意间皱了皱眉头,趁皇帝没有表示,立即接话道:“公孙瓒素来骁勇,本想任其与袁绍鹬蚌相争、两虎相斗,谁知彼等终究无谋。如此一来,河北今后几无可御袁绍之将,朝廷当早做绸缪,以防袁绍在河北独大。” “袁绍如今占据冀州,其子袁谭占据青州,麾下臧洪、田芬又得兖州。若是加上近来与其暂弃前嫌的袁术,则淮南、扬州之地也为袁氏所有。”赵温也默契的抛开董承不理,忧心忡忡的说道:“二袁危害社稷,朝廷绝不能坐视彼等合兵中原,臣以为,兖豫之间,除前将军、镇东将军以外,仍需遣派精兵强将,支应战局。” 董承无形之中被两人挤兑,心中不忿,瓮声瓮气的说道:“樊稠就在河内,且让他调转南下,入豫州统筹刘艾、田畴、刘备等军好了。” “前将军年高,自校尉张超被免,麾下再无能将。扬威将军作为副手,正该随其左右,冲锋在前,岂能轻易调走?何况前将军麾下只有万人,若是扬威将军走了,又何来兵将进讨陈留?”黄琬摇了摇头,俯身拜道:“臣愚见,朝廷如今不乏精兵良将,要照应战局,何须从前将军麾下支绌?” 尚书令吴硕连忙为董承说起了话:“樊将军出身西凉,久在军旅,勇猛无匹。既然前将军年高,不得再入战阵,倒不如让其坐镇河南,居中指挥河内、豫州等地。至于陈留一战,全托付给樊将军便是了。” 送亲族杨瓒灵柩回弘农安葬回来不久的侍中杨琦,不改往日冷面冷语的颜色,白了吴硕一眼,道:“樊稠庸儿,无他远略,怎能托付一方军事?” 吴硕被对方话语一噎,知道他是看不惯自己接了杨瓒的位置,只是碍于杨琦威名,一时却不好当着皇帝的面反唇相讥。 董承眉头一竖,登时怒道:“你们……” 第三百七十八章 微末生非 “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rara`”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 “好了。”皇帝适时出声打断了众人的挤兑,说道:“护匈奴中郎将张辽正在上党,离河内不过数十里之遥。我有意诏其入河内御敌,至于豫州,先问问刘表的意思,看他肯不肯放开南阳,让抚军中郎将徐晃从新野过去。” “陛下。”董承愤愤的低下头,沉声说道:“张文远麾下不过数千人马,倘入河内,则上党又交由谁守?而况其人兵少,未必能击退袁熙,照应前将军。” “张辽兵少,袁熙的兵马就不少了?你别看探报上说对方又两三万人,可眼下袁绍正与公孙瓒交战,哪能分出三万人给袁熙?依我看,彼等不过是在使诈。其麾下最多不过万人,而也未必有如张辽所部精锐。”皇帝微阖着眼,抬手抖了抖袖子,说道:“南匈奴已亡,并州异族近来颇为安分,且有段煨、徐荣二将在,并州当万无一失。” “陛下睿鉴。”赵温不待董卓再有何回应,率然抢白道:“今年正旦,荆州牧又遣派别驾刘阖入朝敬献贺表,臣观其辞令恭顺,念彼身为宗室、名士,更当忧心朝廷。徐晃、太史慈等人从上庸借道南阳,想来诏书既下,荆州牧当无可推辞。” 见皇帝主意已定,董承也不强求,嘴角勉强挤出一抹笑,跟随大流附和应诺了下来。议事结束之后,董承与赵温等人回到承明殿。由于先前受到众人言语排挤,董承坐于席榻之上,深觉自己遭到孤立,心里于是更加愤恨起来。他面色难看,好容易捱到退值出宫,便急冲冲的回到府邸。 守在门口的年轻苍头见到董承回来,赶紧上前搀扶,岂料董承正在气头上,把袖一挥,不耐烦的抬起腿。这动作幅度一大,府门门槛又高,他稍不留神便被绊了一下,险些摔了一跤。好在那苍头并未远离,而是眼疾手快的扶住了董承,这才没让他在家门口出丑。 董承没好气的看了那年轻苍头一眼,又拉不下脸来说什么,只得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那年轻苍头站在原地弯腰拱手,虽然董承看不见,但还是保持了一个奴仆该有的礼数。 “庆童,董公都走了,这手拱得再好也没人理了。”这时一名奴仆从旁边走了过来,一把打落秦庆童的手,没好气的说道:“我说你一天天的,就别做什么攀附的美梦了。你终日待在门口侍候,就盼着董公能给个眼熟,可现在呢?今日要不是你手快扶住了,还真不知道你会怎么死呢!” “你懂什么?”秦庆童站在落日的余晖下,他年纪轻轻、相貌也算俊秀。凭借着出色的皮相与伶俐的口齿,秦庆童在董承府中人缘极好,可他意不在只做一个奴仆,既然他有远胜于寻常奴仆的能力与资本,何妨不能更进一步?于是,面对别人的质疑,他嗤笑一声,道:“若不这样做,我如何能在一众人等之中‘脱颖而出’?” 做奴仆也没什么不好,跟对了主人,办好了事就能一生顺遂像卫青那样经历的人,世上又有多少呢? 那人刚要说些什么,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疑问: “难为你一介奴仆,还知道什么叫‘脱颖而出’?” “啊!”两人惊呼一声,这才发觉身后已然来人,急忙转身行礼道:“见过钟官令。” 原董承手下长史、现任钟官令董凤站在阶上睥睨了他们一眼,轻轻摆弄了下袖子,将好奇的眼光放在秦庆童的身上,脱口问道:“你读过书?” “在下家贫,未曾读过书。”秦庆童略抬头看了董凤一眼,很快又低下头答道。 许是秦庆童还算俊秀的相貌、不卑不亢的态度俘获了董凤的好感,董凤很有兴致的追问道:“那你是如何得知‘脱颖而出’这个典故的?或是丝毫不知,随口学舌?” “在下是听人读过书。”秦庆童生怕董凤误解,连忙解释道:“脱颖而出,说的是平原君与毛遂的故事。” 董凤点点头,忽然又问:“怎么叫听人读过书?” “是……在窗外偷听。”秦庆童知道自己这么做不算无德,反而是种值得嘉奖的美谈,但他不能做出炫耀的姿态,而是故意装出一副惭愧的样子。 这让董凤更满意了,他哈哈一笑,然后招手吩咐道:“你带我进内院去见董公。” 秦庆童喜形于色,立即低头弯腰,带引着董凤往他心心念念的内室走去,徒留下那奴仆又惊又羡的站在原地吸气。 这一路上秦庆童脑中一下子过了许多事,钻营进府之后许下的宏愿、与那人执手当面发下的誓言……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今天熬到了曙光! “董公回府时可是气急了?”正在出神的想着,冷不防董凤发问道。 秦庆童回了神,愣了片刻,方才说道:“唯、唯!” 其实在秦庆童眼中,董承身为皇帝的丈人、当朝宰辅,可谓是权倾朝野。这样如泰山似得大人物,应该不会再被某样事气到才对,可为什么都站在那么高的位置了,还会失态呢? 他的想法并不为董凤所熟知,董凤只是习以为常的一笑,半是无奈半是嘲讽的说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如何还是想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呢?” “啊?”秦庆童不明所以,下意识的应了一声。 董凤脸上的笑容顿时隐去了,他走到二门的门口,对身旁的秦庆童摆了摆手,道:“你下去吧,不用跟来了。” 秦庆童惊讶的看了一眼董凤,心中纵然是万分的不情愿,也只得收敛了神色,老实的往门边一站。 “你既然听人读过书,我再教你一个道理,好生领会了。”秦庆童的面部表情没有逃过董凤的眼睛,他刻意在秦庆童身边停留了一下,轻声笑道:“做人就该明白什么是‘逾越’、什么不该逾越。你只知道毛遂自荐、而后脱颖而出,殊不知以他当时的身份,贸然出列,就是不自知、就是逾越。好在他本人确有能耐,平原君也尚能容人,不然,岂有这段典故让尔等之辈心向往之?” 秦庆童暗自捏着拳头,指甲掐到掌心肉里了都未曾发觉。 第三百七十九章 自量其力 “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raa`”老子第三十三章 “董公何必如此恼怒?”董凤孤身走进室内,见到气犹未平的董承站在窗前,皱眉凝神,不由心里一颤,他走上前拱了拱手,故作不知,道:“可是今日在清凉殿,董公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在下虽然不才,但也愿倾力为董公排解一二。” 董凤可以算是董承身边的老人了,早在董承曾任车骑将军的时候,董凤就以本家同宗的身份出入幕府。虽然其人才智不如胡邈敏捷,但由于经历事多的缘故,在很多地方都能给董承有用的建议。其人年长,董承有时也很给对方面子,但在今天这个时候,董承一时却没有顾及这些了,只见他转过身来看了董凤好一会,突然道:“大汉可还有像我这样的天子丈人?” “怎样的丈人?”董凤略一低头,复又抬起看他,故作不解。 “还能怎样?”董承重重的往地板上顿了顿足,一一列举往昔人物:“你瞧瞧邓骘、窦宪、何进,再瞧瞧我!” 这些人里除了邓骘声名还算不错以外,其余人难道还是什么的值得效仿的榜样人物不成?董凤满肚子的议论,却不说出来,只在心里嘀咕了几句。董承想表达的是他与这些列举的外戚的待遇差别,但董凤偏不想顺着他的话往下埋怨这样做毫无意义,只会让董承心中愈加怨憎。 他想了想,既然董承列举后汉,那他就列举前汉的好了,于是董凤两手一摊,有一说一,道:“如何没有?孝宣皇帝的丈人、平恩侯许广汉,当年除了恩荣以外,可曾手绾大权?不但如此,彼反而是下场最好的一个。” “谁要做一个受了宫刑的外戚!”董承啐道,许广汉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国丈,连自己的皇后女儿都保不住,谁稀罕去学他?董承胡思乱想着,忽然想起了这一茬,心里一寒,更加觉得董凤举的例子不合时宜了,他跺了跺脚,气道:“要做,那也当做霍氏!” “是了,董公心向往之的是要做霍氏。”董凤很是认真的重复了一遍,全然不像是无的放矢,他注视着董承,缓缓言道:“可董公当悉知,无论是强权如霍氏、跋扈如梁冀,其身后,谁不是子孙灭绝、家族残破?正如花开当日,只有一时之美,正午过后,便将凋零。董公是天子丈人不假,天子是董公的女婿,可他到底是天下至尊。” “你是说我不该奢求别的,而是要安分克制?”董承不满的说道,他深认为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皇帝当初把他当做平衡朝中势力、推行最初的一系列改革措施的‘工具’,他忍下了。如今他为皇帝鞍前马后办了那么多事,可皇帝却仍不重视他,仍纵容着黄琬等大臣们排挤他,这还是 “董公!”董凤忽然一声断喝,紧接着跪伏在地,语气凝重地说道:“董公与天子之间,先是君臣,再是翁婿!” 这一声犹如闷雷在董承脑中炸响,他呆愣的站在原地,本想盛气斥责董凤的他,此时陷入沉思,一言不发。 董凤暗自叹了口气,当今天子威权、独断,不比以往的天子。强势的皇帝又如何会容忍身边有个强势的外戚呢?董承若是还分不清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摆不正自己的位置,那依今天的情形,尚书令吴硕以后恐怕连个不来的借口都没有了,不但是他,就连自己也要找寻脱身之道了。 “依你之见。”沉默了半晌,董承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说道:“眼下该当如何?” 董凤细细听完董承今日朝堂之上的赘述,复又看了对方一眼,察觉对方眉宇之间仍有一分不甘,但如今好歹是按捺了下来了。以后自己再水磨工夫,应当有所转变。 他欣慰的点点头,道:“国家心中所重者,兵事尤甚,干犯军法者,非斩即罢。今日坐视诸公与董公争论,并非有意冷遇,只是不愿让董公插手关东军事。既然国家已有定计,又何必强自为之?倒不如支持张、徐二将引兵入关东,须知,无论国家与诸公如何看,董公在旁人看来,都是当朝大臣。有董公的支持,张、徐二人,如何不会感念于心?这便是所谓‘非战之功’。” “善。”董承眼前一亮,拊掌道:“樊稠还是太引人注意了,是谁都知道他与我关系不一般,我再抬举他,总也逃不过一个徇私的过错。与其如此,不妨暗中示好张辽、徐晃……不、不。”董承忽又改口道:“他们都是国家一手提拔,我不求他们归附,只求有个情面,日后也好说话……这事还得隐蔽。” 董凤点了点头,言道:“董公睿鉴。” 只见董承情绪从怨愤中逐渐走了出来,他看了看董凤这位本家,对方曾在自己身边做过一段时间的长史、后来又被自己抬举出来做了水衡监辖下的钟官令,主掌铸钱。品秩虽然只有六百石,却是个好差事,这近两年的时间里,董凤明里暗里为他赚取了不少钱财,如今又为他排忧解难…… 董承忽然勉励着说道:“今日吴子巨值守殿台,不得出宫;胡敬才担负京兆之任,一时也没接到我这里的消息。本以为今日将无人为我开解,岂料还有子产你,不但释我之忧,更与我画策。你我同宗,我定然不会亏待了你!这样,水衡监今后发行通宝钱,皆要按需定额,你也不好从中动作。自即日起,我上禀国家,拜你为太尉府长史,与兵部一同筹议兵械粮草事务!” “多谢董公厚爱!”董凤喜不自胜,他曾经只是一介四百石的榆次长,本以为自己将要晋升无途、有负家族,谁知攀上了董承这棵大树,一跃而成千石之官。虽然这棵大树根基不牢、禁不起大风大雨,但他也要紧紧抓住了,不然树未倒,自己就先跌落尘埃了。 很快,通过董承的保荐,皇帝允准了董凤的调任,成为了太尉长史。董凤在董承面前日益受到重用,这让自诩是董承身边谋主的京兆尹胡邈很是不乐,他以往就对董凤多有防范,没想到还是让他钻了空子。 在得知此事后,胡邈便几乎每日傍晚准时候在董承府门,为他分忧解劳;嗅觉敏锐的尚书令吴硕发现了董承近来态度上的微妙变化,也跟着重新主动接近董承。 董承暂时放下了心中的包袱,又有一帮党羽阿附,得意不已。而殊不知,在宫中却有一双眼睛,在时刻盯着董府的一举一动。 第三百八十章 参决议事 “坚白异同,模棱两可,是盖大奸似忠,大诈似信。火然文”明史余珊传 建安二年六月二十。 在清凉殿谒见皇帝时,穆顺早已奉诏,事先将一切殿台周围的宫人,尽皆驱散,阶下只由殿前虎贲、羽林等郎官负责巡视。这样,皇帝与贾诩二人之间说话更无需有所顾忌,大可率直陈奏。 “张辽、徐晃二人进兵之后,虽不足以进取,但河内、豫州二处的局势算是可以确保无虞了。”贾诩轻声说道:“关东局势,如今只看兖州。” “是啊,兖州!”皇帝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曹操如今的日子可不好过!” 中原继去年旱蝗以后,今年再度迎来了更大规模的旱蝗,百姓大饿,谷一斛五十余万钱。曹操新失兖州,军食全部仰赖徐州转运调拨,可徐州前次因刘备南击袁术,消耗了大量粮草,后来曹操为了帮助刘备在盱眙扎稳脚跟、替他防御袁术,又援助了不少。 如今轮到曹操自己用时,却有些捉襟见肘、粮食短缺了。这也不怪他事先没有计划好,而是他本来与荀等人打算好了,预判能尽快在半年内解决掉臧洪、张邈等人,毕竟对于他们二者的谋略智计、以及麾下战将的水平,曹操心知肚明。只是他忽视了天时,没有想到关中的蝗虫被驱散到关东来还是这么态势猛烈,也没有想到臧洪不善兵法,却善于守城、鼓动民心,曹操几次强攻都没能占到多少便宜。 到了今年开春,曹操拣选精兵突袭定陶,却遭背叛他的济阴太守吴资顽强抵抗。未及攻下,臧洪便带兵赶来,曹操将计就计,因地设伏,击退臧洪、返身斩杀吴资,算是赢了一个胜仗。如今臧洪退守钜野,曹操久攻不下,粮草也彻底成了问题,只好暂且顿兵,试图再观望朝廷的动向。 “是的。”贾诩答说:“当初议论,朝廷还要有一年的功夫,方能从容部署。今年又是岁旱,不宜大动刀兵,此议更当速行。” “一点不错。”说到这里,皇帝的语气平静的近乎冷漠了:“有一年的光阴,来得及从容部署了。关东的局势,也不能尽然交给朱、曹操这些人,一者是曹操心思难定,还需再议;二者是朱久不在中枢,不能很好的理会朝廷的决议。事关兴亡成败,我不能不谨慎。” 皇帝的话中似有弦外之音,但贾诩觉得这时候不必去细细分辨,万一错会了皇帝的意思,反倒不好,倒不如多问几句:“那关东事务,是否要另由朝廷改派人员前往?” “身份高了,朱心里会生怨气;身份低了,朱又会瞧不起,所以也不用斟酌这个人选,我看贾公你就很合适。”皇帝的神色忽然变得轻松,笑着就像是在开玩笑。 贾诩立即谦抑道:“臣不敢!” “荀君去年都随军参与了伐蜀,贾公之才不逊于荀君,此番也当能在关中调度应对、有所作为。”皇帝收敛了神色,又说道:“贾公以绣衣使者、参前将军军事的身份入朱幕,与军师祭酒郭嘉二人携手合力,助朱统筹河间、豫州、陈留三地的军务。再给你联系曹操、刘备等人的职权,你看如何?” 贾诩明白了,这是要他拿朱当大旗,授予调度诸将的权力。不仅如此,皇帝在言语之中还提示了他的身份,绣衣使者要时刻监视关东诸将、诸方伯的动向,尤其是要为皇帝观察曹操等人的品性毕竟要抛开荀氏,贾诩是最合适的人选,至少他能够做到不偏袒。 “臣谨诺。”想清楚其中关节之后,贾诩丝毫不拖泥带水,立即应答道。 皇帝颔首,说道:“曹操如今没有一个公开的表示,我尚且不知他能不能真心为我所用,贾公此去,要为我把他的心思彻底试出来。” 贾诩心中纳罕,在他眼中,曹操与刘备都不过是地方军阀,拿来做棋子、暂时好颜拉拢以制衡袁氏倒还罢了,如何还要起长期收其为用的念头?说到底,这些人都不值得太过用心的去算计,皇帝似乎对曹操、刘备这些人另眼相待的太过了。 当然,这种暗地里的腹诽贾诩只会将其藏在肚子里,不会将其贸贸然说出来:“陛下睿鉴,人心有旦夕之变,正如沮公与,虽然彼早已暗投朝廷,可如今仍在襄助袁熙进攻河内。曹操也是同样,外臣不得轻信,不光要看他做了什么,还要看他说了什么。” 贾诩明哲保身,应答诏对无不是以委婉、商榷的语气,很少说这种指教意味浓厚的话语。当他说出这种话来,一是为自己背地里的统战工作失利摆脱责任,毕竟沮授是由他通过虎贲中郎将沮隽的关系联系的;二是想进一步试探皇帝的态度。 果然,皇帝听了沮授的事后,不由轻哼了一声,道:“沮授心思也矛盾的很,他不肯出力是最好。像他这样瞻前顾后,认清形势却无有作为的,天下难道还少了不成?” 贾诩点了点头,心里有了数,便不再多言。 他不是那种非一般情况下,会主动提及某事的人,皇帝也知道他的习惯,遂先声道:“董承一时安分、一时急躁,像他这个样子,我实在是不能放心。” “太尉行伍出身,性情暴烈多变,近年身居中台,其女贵为长秋。虽未有立下大功,但他对陛下一片忠悃之心,却是不曾转移的。”贾诩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模棱两可的说道:“当年若非陛下念及董太后养育之恩,特赦宽宥,予以重用,彼焉能有今日?” 皇帝微阖着眼,缓缓说道:“当初想着让他先一条道出来,却未曾想他竟然首鼠两端,自己心里先有了主意。明年亲征,恐怕不能让他随扈了。” 这句话无疑是个危险的信号,贾诩眉头一抖,拱手说道:“一切但凭陛下决断,臣不敢妄言。” 第三百八十一章 怀诈算彼 “。raa`” 建安二年的秋天,旱蝗年月最艰难的时候到来了,田里几乎颗粒无收,官府存粮耗尽,交战双方都已在年余的大战中精疲力尽,彼此都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八月初,曹操趁臧洪新败,尚未与田芬再度集结兵力之机,率领万余青州兵西平诸县,又因粮草短缺,遂在途中分派兵马赴野地抢收麦子。 于禁、李整等人见到大部分人都被派出去抢收,只留下千余人守卫,营地空虚,不利于防御,于是纷纷商量道:“何劳我军将士?不若征募四周村夫劳役,助我军割麦?” 他们彼此达成共识,结伴成群往中军大帐走去,然而众人却并未在帐门见到史涣的身影,史涣作为曹操的护卫,向来与曹操形影不离,他既然不在此处,那曹操肯定也不在。于是经过一番打探,方才得知原来曹操在囤放粮草的后营去了,只见后营的空地上分布着几座圆锥似得麦秸堆,百多名妇孺孩正抱着麦子进行脱粒、搬运的工作。 于禁等人绕了一圈,这才在一座麦秸堆上看到半躺着的曹操。 “王必已经打探过了,兖州闹灾最重,跑得动的年轻男子都南下去豫州了,村镇乡里只剩下老弱妇孺,不济于事。”曹操翻身坐起,一边摆手吩咐史涣给人从草堆里抽几把麦秸给人垫在地上,一边说道:“我将彼等妇人留在营中,由她们守墙陴,若是敌军敢犯,便悉兵从侧拒之。” 于禁恍然,他在僵硬的地面上挪了挪屁股,抱拳说道:“曹公妙计!在下记得屯营西有深林,树木葱茏,易于藏兵。只待以妇人诱敌,便可尽出伏兵,一举破敌。” “陈公台多谋,又熟知我用兵多谲,必能预料此处。我若是因循设计,伏击不成,更使他人笑,不妥。”曹操心中赞赏不已,面上却不动声色,摆手道:“此计当别出一帜,要让陈公台所不能预知。我熟知其人,陈公台若是见到那片林子,必然会断定我军藏于其中,一旦彼等作如此想,便会忽视他处,这就是我军之机。” 于禁等人深以为然,还未说话,只见曹操话锋一转,忽然问计道:“这也不是我藏拙,而是陈公台知我甚深,此计不该由我设想,而当托付于诸位才智了。” 这倒是个表现的好机会,要知道曹操自身用兵谋略高绝、身边又有荀、程昱、戏志才等人出谋划策,在军略上很少由他们这些将校出主意。如今曹操为了防止自己与荀、程昱等人跟陈宫曾经关系太熟,彼此知根知底,而造成被人预判先机的局面,特意让于禁这些与陈宫没多少交集的外将画策。 可周围适合设伏的地方太少,在既有条件下,于禁、乐进等人一时没想出好主意。曹操也不急,自得其乐的搔着头,从脑后的发丝中抽出一根细长的麦秸,在手中轻轻捻着。 其实这也是无奈之举,荀被派往梁国,试图联系西南的陈相种邵以及东南的沛相田畴,最好能正式与朝廷搭上线,获得朝廷实际上的支持。程昱则凭借着兖州名士的身份与名望为他奔走游说于兖州诸县,希冀说得犹在观望中立的县城重投麾下,如今卓有成效。 自戏志才死后,身边便再无得力的谋士为他画策,曹操近来用兵时常感觉没有以前那般流畅自如,而且自己费神用心的地方比以往多了以后,头风发作的频率也大了起来。 为此他曾不止一次向荀征求意见,希望对方能多推荐些汝颍之间的名士谋臣,为其所用,可荀列举的这些人要么远遁荆州避难、要么就是被征辟入朝。荀人脉虽广,却是巧妇难为,曹操心里明白还有些隐居不仕的还对朝廷抱有希望,不愿为他这么一个地方势力效命,无奈之下,便不再提及此事。 就在曹操及诸将各怀心思,低眸沉思的时候,忽有一人在末座发声道:“曹公,在下拙见,不知当讲与否?” 众人放眼望去,只见最末尾坐着的正是李乾之子李整,兖州本地豪强,曹操发兵前遣派李乾还归桑梓乘氏,慰劳诸县。结果被田芬等人率军围困,田芬见其也是当地有数的豪强,遂亲自前往说降,喻以祸福,责以恩义:“李乾不识大势邪?吾乃兖州刺史,朝廷封拜,尔等为兖州之将,自当为我下属,‘君臣’之义结,你我何苦交兵若此!” “那我且问你,黄巾乱兖州之时,你在何处?济北国饥馑,难捱寒冬,你又在何处?曹镇东征伐泰山贼,你何故一粮不出?”李乾当时站在城头上往下骂道,字字如钉:“朝廷拜尔兖州之任,可谓受恩。今王室衰弱,天下丧乱,尔既无扶翼之意,又无安内之心,只知阿附袁氏,如蝇从牛尾。你枉称汉臣,何足以与我道‘君臣’之义!” 许多带着宾客家兵助威的兖州豪强听了这番慷慨之词,大为动容,心思陡变,就连臧洪当时听了也是诧然变色,面露犹疑。田芬气急败坏,不待他人反应过来,兀自下令强攻,很快城破之后,将李乾斩杀,只有李整带残部逃了出来。 后来曹操收复乘氏,得知李乾死因,又见到李整,执手痛哭了一阵。他深知战先攻心的意义,几乎是喜泣道:“尊先君之言,胜彼十万之兵。” 于是命李整率领旧部,又给他补齐了兵马。 如今众人寻声往李整处望去,都以为这是对方想到了什么主意,孰料李整同样是神色茫然,见众人都看向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回首往后看去,呵责道:“曼成,诸位将军都未说话,你少发妄言!” 他身后站着一员将,约莫在十四五岁上下,面容稚气未脱,介乎于少年与孩童之间。 曹操看得眼生,又见对方与李整颇为神似,又知道李整尚未娶妻,于是问道:“这是你家中晚辈?” “此乃末将从弟李典,其父早亡,自幼便由先父教养,留于乘氏。前次城破之时,先父将其托付于我,并赐表字,” 第三百八十二章 醒悟方迟 “后生可畏,来者难诬,恐吾与足下不及见也。raa`”与吴质书 曹操似乎没有感受到李整忐忑的目光,顾自盯着李典,像是被对方聪明人的样子所吸引,忽然笑道:“孔子曾说‘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我看你年纪,倒不像是不懂规矩、乱放厥词之人,你有什么见解,当着诸位将军、前辈的面,大方说出来。” 李整见曹操没有怪罪之意,暗自松了口气,回头瞪了这个从弟一眼,说道:“以你的身份本轮不到你说话,如今幸赖曹公宽宏,你还不谢恩?” “谨谢曹公大量。”李典从李整身后走了出来,先向曹操抱拳行礼,再环圈对诸将作揖,态度不卑不亢,既不胆怯、也不倨傲,让不少本来心存轻视之人顿时改观。只听李典朗声说道:“在下前日随兄长巡视四周,察其深林之北有大堤,不知是何代所挖,经年灾荒,官府久已失修,致使野草漫沟,乡人渐忘。此堤靠近我军屯营,又在深林之旁,若是藏兵于堤里,再显露千余兵马于堤外诱敌。臧洪、陈宫等人届时自谓识破林中伏兵,必然不备,入我伏中。” “后生可畏,吾衰矣!”曹操不待众将有所反应,当即拊掌笑道。 这显然是认可了李典的计策,于禁等人略一思忖,也深觉其中奥妙,不由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同时也对李整、李典兄弟二人今后的前程抱有可观的态度。 果然,陈宫了解曹操,曹操更了解陈宫。就在第二天下午,臧洪与陈宫二人带领万余兵马赶至,见到树木幽深,而林子北部又显露一支兵马,陈宫当时便起了疑心,对臧洪说道:“曹操谲诈多计,当年进讨青州蛾贼也是屡设奇伏,昼夜会战,如今当要心再三。” 臧洪也曾听过曹操的事迹,他不敢怠慢,轻声问道:“我观其营中旌旗招展,不知其兵马详数,确实要防有诈,公台可有良计教我?” 陈宫四下里望了望地形,说道:“天色已晚,不如今日暂且退兵数里,监视林中动向。待到明日复来,或绕其道北,或待其夜晚退兵。曹操一计不成,必然会再思它策,届时早些进发,让他来不及下决断。” 臧洪治民有术,却不擅军略,但他却最善于纳谏,此时他看了看从酸枣会盟便跟随自己的幕僚、东郡郡丞陈容,想征求他的意见。 陈容思索片刻,向臧洪拱手道:“属下附议。” 臧洪目光一闪,这才没有疑虑,点头道:“善,就依公台之议。” 由于田芬惧怕曹操用兵之能,不敢与其正面接触,又见势不利,早就寻了个调度河北粮草的借口跑回东郡鄄城去了,留下臧洪统率部众。陈宫本就看不上田芬,更是欣悦于臧洪声名与德能,拱手应命。于是臧洪带兵一口气退后十里扎营,连夜竖起营寨、生火造饭,前方本以为有伏兵的林中却没有探听到丝毫动静。这让陈宫很是疑惑,一时摸不准曹操的脉络,见他目前也拿不出主意,臧洪遂宽慰道:“此事暂且搁置,待明日一早,自见分晓。” 随后便让陈宫退下休息去了,而陈容却被留了下来,他起身离席,坐到离臧洪最近的下首。两人相顾沉默了一阵,陈容说道:“府君近来多忧思,可是还在想当日李乾的遗言?” “诶!”臧洪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不知道,自从听命于袁氏以来,我是越来越迷茫,就像是从大路上一脚踏进迷雾之中,难辨方位。”他疲倦的看了一眼陈容,说道:“我这到底是为了袁氏打仗,还是为了朝廷?这道义,究竟在哪一边?” 陈容先是一惊,随即迟疑了一瞬,说道:“汝南袁氏四世三公,世代忠于朝廷,袁公更是讨董会盟之主,荷天下名望。追随袁氏,不正是追随朝廷么?曹操欺凌兖州刺史、侵犯他州、私相辟任僚属,种种不法情事,府君此举正是顺应人心、符合道义。大战在即,还望府君静下心思,暂不论其他。” 臧洪是个恪守道义、忠信到极致的人,他当年只是一介吏,因为听闻董卓在朝廷倒行逆施、废帝擅权,就敢说去主官起兵,并亲自登台歃血,主持盟誓。要知道在那个时候,他做的是一件‘造反’性质的事业,诸侯都担心事情不利会对自己造成严重后果,不敢出头做主持人,只有臧洪毅然决然的站了出来。直到后来,袁绍趁势而起,他便将盟主的头衔让了过去,并甘当下手,因为那时的他认为袁氏是大汉的希望,跟着袁氏,就是为了大汉的未来。 可如今的这一切都犹如一场幻梦,不仅是被李乾死前的驳斥所振聋发聩,更在很久以前,在看到袁绍未有对朝廷有任何恭敬之心、甚至还纷传天子血统不正的谣言时。他才发现袁氏早有祸心,而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在为虎作伥,自诩道义忠信,却做着反抗朝廷的事情。 心理上造成的冲击比身体上受到的创伤更痛苦,自从李乾死后,臧洪这几日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未料到我奔波的这三四年,竟然都在做一件我最为不齿的事情……若非顾念着故主张君的情谊,不忍置其于死地,此战,我真恨不得自缚于长安!” “府君万不可做如此想!”陈容急忙劝道,其实他又何尝不知臧洪眼下正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既想回头,又回不了头。若是现在弃袁投曹,那等若是亲手害死当初征辟、举荐自己的故主张超,这与臧洪所奉行的忠义大为相悖;而若是继续这么做下去,那他将与朝廷越来越远,日后青史上必逃不过一个‘叛贼’的字眼,这同样不符合臧洪的道义。 所谓忠义,到底是选择皇帝与臣子之间的大忠、还是选择主君与僚属之间的义,对后世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值得谈论的问题。但对于这个时代尊奉‘君臣之义’的人来说,直接的征辟关系比与皇帝的间接关系更为紧密,是故这个选择,也比让人直接选择生死还要难受。 臧洪痛苦的闭上了眼,摆了摆手,道:“姑且,看之吧!” 第三百八十三章 伏兵齐发 “如木斯蠹,自溃於中。火然文抵侮乱,安责伏戎!”旧唐书萧道孔纬等传赞 待到次日,陈宫谨慎的建议臧洪先派一队兵马大张旗鼓的经林而过,待到不见动静后,这才带领剩余万人部众往曹营杀去。途中,臧洪麾下一员司马打探到了深林附近有一支敌军正驻扎在道旁,陈宫闻听后,捋须道:“曹营就在眼前,此必为曹操派来牵制我军的兵马,为数必然不多。府君可先引兵击之,以免其在侧翼进犯我军。” 臧洪似乎心不在焉的颜值,在马上不置可否的摆了摆手,任由麾下两名军司马带兵前去。 陈容在一旁看了,欲言又止。 且说那两名军司马带领两千轻兵近前挑战,对方正是乐进。乐进手持长刀,他所统率的部下连营都没有扎,只看见对方来了便霍然拔刀,健步如飞的往前跑去。他没有回头招呼属下、也没有大声呐喊吆喝,只因为他知道,他乐进的兵从来都善于随他攻坚陷阵,完全不需要花哨的指挥。 那两名军司马在马上瞧见对方冲锋过来,正催促部下应敌,其中一人眼见,首先便看见对打头的那矮的身影,以及对方手中拿着的一把跟身高毫不相称的刀。那人是臧洪从青州济南带来的部下,不认识对面的乐进,只当做一个笑话对身边同僚说道:“我还道曹操手下是何等猛将如云!想不到却派了个矮子过来邀击,咱们在青州见到的猴子都比他高吧!” “还别说,倒真像街头伎人耍的猴子。”这两名军司马长得身材健壮,又是端坐在高头大马上,是故看到乐进提着长刀、带着兵马杂乱无章的跑来的样子,着实像是一股抢劫了武库的流匪,让这两名军司马顿生轻视之心。 “我听说曹操也是身形不显,看来是有什么样的主公就有什么样的部将,哈哈哈!” 两人笑完,乐进也将要冲至阵前,其中一名军司马止住了玩笑,收敛了神色,拔剑说道:“让我来会会他!” 那军司马两腿一夹马腹,提起长剑,势要将乐进斩杀在地。可乐进却出人意料的身形灵活,不仅躲过了冲刺,反倒凭借着长刀的优势,猛然一挥,瞬间砍断了马腿。马失前蹄,那人立时从马背上翻落下来,滚落两圈后,还没等站起来,就被身边的曹兵一拥而上,几刀砍死了。 这一番打斗令人目不暇接,几下便解决了战斗,另一个军司马见了,大吃一惊。他本以为自己人多势众,收拾这千余人不成问题,没想到才一接触便溃不成军,对方悍不畏死,往往需要两三个人才能同时对付一个。他一边派人往臧洪处传信,请求援军,一边亲自上前,要为先前死去的那名同僚报仇。 他是个有见识的,识别出对方的长刀是官军少有的斩马刀、又称斩马剑,此类刀剑极长,沉重锋利,往往是步兵用来斩断马腿的有力武器。因为做工精良,对材料和技艺的要求极高,军中鲜有普及,只有从皇宫中尚方监才有大量仪仗类用剑。 从刚才对方那一击便砍断马腿来看,动作行云流水,除了其本身的膂力以外,斩马剑本身必然是精钢炼制,远胜一般刀剑。说不准这正是当年尚方监旧物,是曹操当年在雒阳、或是在征伐过程中得到的斩马剑。此等宝剑,能赐给乐进,显然是对方有出乎常人的能力。 这名军司马带着心谨慎,不愿意在马背上给人当靶子,便从马上翻身下来,提着长剑去寻乐进。 乐进也远远地瞧出对方的首领身份,刚才隔得老远也看见这两人放声嘲笑,虽不知彼等在笑些什么,但在这个关头,能为对方所讥笑的也无非那么几种。 “我知道你们在笑什么,我也不怕你们笑。”乐进双手持刀,与那名军司马对峙着说道:“因为那些曾经笑过我的人,最后都与我一般高了。你知道为何?” 军司马被对方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唬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乐进也不待他回答,倒提着长刀往前猛然跑去,那人才刚提剑格挡,那长长的雪白的刀锋便一眨眼飞到面前,一颗大好的头颅便被砍断腾空。乐进看着那无头的尸体缓缓跪下扑到,鲜血从胸腔之中喷涌而出,那时候的他,比任何人都要高大。 臧洪这是提兵赶来,看到这副溃不成军的场景,心中大急,正要将军队压上去。陈容却扯了扯他的衣袖,提醒他往左右看。只见两面的野草丛中突然冒出来无数敌军,黑压压的一片,犹如蝗虫过境。 这时陈容知道臧洪已心无战意,于是建议道:“府君!战事不利,不妨先行撤退!” 未等陈宫有所进言,臧洪当机立断:“退!” 命令还未发下,于禁率领的步骑齐头并进,很快便冲溃阵线,臧洪手下再无良将,不敢应战,只顾着一路逃亡。这时曹操也从营中摇旗出阵,做出左右夹击之势,最后臧洪丢盔弃甲,一路过河逃回东郡,留下粮草辎重无数。臧洪损兵折将以后,田芬再无倚仗,不敢再继续唆使臧洪过河南下。 至此整个兖州在黄河以南的局势逐渐回到曹操的掌握之中,虽然眼下仍旧是一穷二白,粮草极度短缺,但局势已经翻天覆地,曹操当前要面对的,只剩下东郡与陈留两个地方了。 “如今张邈与其弟张超、袁氏部将朱灵退保雍丘,东郡田芬、臧洪实力尚存。”在雒阳城中,前将军军师祭酒郭嘉正在私人宅邸中会见绣衣使者、参前将军军事贾诩,面对着当朝数一数二的权势人物,郭嘉语气仍是平平淡淡:“不知贾公以为,曹镇东会先往何处去?” 作陪的河南尹骆业忐忑不安的看着两人,心中不免腹诽郭嘉待人接物永远不知检点,面对着贾诩这号人物也不晓得收敛性情,连带着他也将受到拖累。 贾诩目光深沉,对眼前这位颍川士人中的翘楚,荀攸借此与荀等人联系的关键一环,抱有万分的谨慎与试探,他轻声笑道:“君侯兵临雍丘城下,围而不攻,已有数日。郭祭酒莫非真以为是朱灵善于守城之故?” 郭嘉收敛了笑容,难得露出了严肃的神色去看人。 骆业有些心奇,却只见贾诩这时已经从席上站起,眼望东方,目光复杂的说道:“兖州将平,郭祭酒可否与我一同前去雍丘,见见这位镇东将军?” 第三百八十四章 语循循然 “若夫推己以议物,舍状以贪情。raa`”后汉书郭躬传论 建安二年九月廿八。 陈留,雍丘。 九月初的时候前将军朱便已击败朱灵的几营部众,纠集了扬威将军樊稠、陈相种邵所部一共万余人,团团包围了雍丘。本来朱灵与张邈等人余部只有二千余人,凭朱与樊稠二人完全可以将其一举攻破。但朱有他自己的想法,一直以来按兵不动,似乎没有把擒获张邈的功劳看在眼里。 朱戎马半生,立下大战功无数,自然不屑于这点功绩,也不愿意向樊稠这么一个庸儿分享隐情。可相比之下还算正当盛年的樊稠,却不舍得眼睁睁的放弃这块肥肉,眼见着曹操接连平定了济北、东平、济阴等郡国,黄河以南的兖州郡县只剩下雍丘一县。 攻守之势易转,本该是建功的大好时候,朱却偏要按住他! 樊稠气恼异常,他这些天来求见朱二十余次,贾诩等人来了之后又访求了对方数次。除了见到贾诩本人以外,其余几次都吃了闭门羹,没有人在乎他这个堂堂扬威将军、赤亭侯的意见和求战之心,樊稠固然在军中饶有威名,但这点声名,又如何比得上沙场征战半辈子的朱? 最后还是凉州老乡、当年西凉军中一起出生入死、举旗造反的故人贾诩‘好心’给他指点了迷津:“人之老矣,便雄心不再,畏难畏祸。前将军如今持节督关东军事,算上豫州兵马,麾下共计数万大军听其调派,其人早年又屡立大功,得封万户。试问如此权势,又是个老臣,非陛下一力提拔,谁在这个位置上不会心忧长远?” “他是怕功绩立多了,国家会忌惮他?说的也是,如今关东就属他位高权重,兵多粮足,任谁都会忌惮几分。他能有这一份算计,也算是有心了,不过……”樊稠嘀咕了一句,继而又疑惑道:“既然他有这个谦抑的心思,又何必要带兵搅陈留这一滩浑水呢?如今雍丘迟早是要攻下的,他不想拿这个功劳也不成,苦捱着时日做什么?” 贾诩看着樊稠方头方脑的模样,轻轻捋须,一如当年他在军中为李、郭汜等人画策时的样子,慢条斯理的说道:“攻下雍丘,等若是彻底告结兖州之战,而况城中有贼首张邈、张超等人,也是一大功。这份功绩,他不肯拿,却能选择让谁去拿。” 话毕,似是担心一根筋的樊稠听不明白,贾诩复又循循善诱的说道:“近的不说,足下何不想想,前将军一直要等的是谁?” “曹操?”樊稠登时就明白了,一副懊恨的样子,就仿佛是他东奔西走,到处碰壁而一无所获,实际上朱的心思却如此昭然若揭。 “这个老货!”樊稠越想越气,从席榻上霍然站起,双眼似要喷出火来:“我自奉诏入关东以来,对他也没有什么失敬之举,何故他功劳立够了,不想要了,宁肯给别人都不给我?我是天子诏书赦免、封拜的扬威将军!连天子都不究过往,怎的在他眼中,我凉州故将就那般用不得么!” 贾诩眉头抖了一抖,没想到樊稠自己思维发散,想到了这一层。诚然,朱的确看不起、甚至是从未将樊稠等董卓旧部当做友军,只是碍于朝廷的诏命,这才捏着鼻子与之共处。然而朱此为的真实意图却并不是因为这个,只是贾诩不肯坦白相告,见樊稠自己胡乱猜想,贾诩也索性顺水推舟,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好像也是很胸闷的样子。 樊稠看到贾诩沉默即默认的态度,又想起朱对自己的冷淡、以及种邵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态度,更是觉得自己的猜想无比正确。此时虽是深夜,但他心火难灭,实在是忍无可忍,匆匆辞别贾诩以后,便带着几名亲兵再一次往中军大帐走去。 这一次他可不那么客气了,樊稠直接粗暴的推开值守帐门的卫兵,排闼闯入朱的卧寝。 扈从跟樊稠推搡吵嚷的声音很快将睡梦中的朱吵醒了。 “三更天了。”朱年齿已高,精力不比从前,一到天黑就想睡觉,如今被人吵醒,心里登时不悦。他其实已听清楚了外面是樊稠的声音,隔着一道屏风,却故作不知,恼怒着问道:“是哪里来的老革不识礼数,敢来这里吵闹?” “是我樊稠!”樊稠丝毫不给面子,大声的回道。 ‘庸奴!’朱忍不住以手拊褥,气恼的想到:‘此子侥幸逃过一死,得遇赦免,这才安分多久?就忘了审慎处事、将功改过,反倒闹到我卧寝中来了。这凉州旧将果然个个都是豺狼的性子,性情暴虐,目无法纪!’ “哼。”朱冷哼了一声,冷着声音,不高兴的问道:“樊将军夤夜来此,究竟是有何贵干?闹出这么一番动静,幸而没有出什么事故,若是将兵因此受到惊扰,你难逃此咎!” 樊稠却没有被这句话恐吓到,受到贾诩临行前指点的他嗓音更加响亮了:“我军围城半月,眼见豫州、河间等处各有捷报,而此间攻城之议,仍无定论。如今局势变异,就连曹镇东都夺回了兖州,而君侯仍连一个雍丘都打不下,末将是担心将军会误了此生赫赫威名!” 朱在黑暗中摸索了一回,吩咐道:“掌灯!” 但他没有披衣下床,绕过屏风与樊稠相见的意思,而是重新又躺了下去。 时近深秋,夜里寒气重,贾诩从长安来时,还特意带了皇帝赏赐给朱的几条被褥。寻常的被褥里都是塞的丝、絮,贫寒之家甚至只能塞麻、干草,根本很难保温。而这种御赐的被褥又厚又软,盖起来能彻底隔绝寒气。 据说这种被褥里面加的是从西域传来的白叠子也即皇帝新赐名的‘棉花’,由东西织室结合上等蜀锦丝绸缝制而成,一经推出便风靡关中。但由于上林苑的棉花才开始大规模种植,产量并不高,所以仅仅只是当做御赐之物,赐给了公卿大臣。在外的方伯、诸侯们,也就只有并州刺史刘虞、以及朱本人才有这个殊荣。 朱躺在暖和的棉被里,两手搁在棉被上,无意识的抚摸着细滑的蜀锦被面,掌心处传来淡淡的暖意,这代表着皇帝对他一如既往的信重。同样功高的如皇甫嵩,此时仍旧身为骠骑将军,时时在御前参与军谋。所以要说他是因为担心功高震主而不敢下令攻城,那就大错特错。 他按兵不动,是有他自己的谋算,可如今樊稠误打误撞的一番话却提醒了他一点。 第三百八十五章 看风驶篷 “比如顺风而呼,其势激也。raraa`”史记游侠列传 若是老了连前半辈子用命搏出来的英名都守不住,打算的在长远又有什么意义呢?自己迟迟按兵不动,固然是暗合了皇帝与承明殿一众大臣的共识,但在不知情的卿臣眼中,自己何尝不是老年雄风不在、畏葸不前?议论再诛心些,养寇自重、拥兵擅权等人言就足以要他的命。 朝廷内部若是对自己产生微词,皇帝那一帮人顶多是不表态,而不可能会为自己将责任揽下来。不仅如此,就算是在军中,不理解自己这个决策的人也有很多,不过是碍于自己往日积威,暂时不敢说话樊稠看似是一个人莽撞的闯营,其实却代表着许多将校的意志。 这么一想,就足以慎重了! 无论是自己今后的声名、还是眼下的军心,都不足以让朱继续按郭嘉所剖析的利弊做出选择。 樊稠见朱说完一句‘掌灯’之后迟迟没有回音,还道是对方又睡了,立即提声说了句:“钱塘侯!” 既不称‘君侯’又不称‘将军’,这在军中就十分无礼了。 朱本来已打好了主意,此时仍不禁恼怒的说道:“樊将军也是老于行伍了,为何还不更事?进军攻城,是何等大事,难道你我说几句话就能谈得妥当、万全?将军还是回去安歇,有事明日再议。” “事情没有一个决议,我可不走!”樊稠听出朱的语气里有搪塞的意思,更加坚决的回答道。按早先贾诩的提点,只要说清了利弊,那么他进一寸,朱就会退一尺。虽然不知道贾诩为何如此有成算,但樊稠仍然是无条件的相信对方,西凉军如今虽然被分拆的七零八落,贾诩依然是他们心中的智者。 “樊将军当真不走?”果然,朱的语气突然软化了起来。 樊稠先是一愣,立即反应过来,从旁边顺手扯了张胡床马扎,在屏风外坐下来了。虽没有说话,但行动却表明了自己坚定的态度。 两人一坐,一躺,各怀着心思,隔着屏风沉默不语。 “此等大事,久拖不得,袁绍在河北连败公孙,袁术在淮南声势不减。朝廷刚过了去岁旱蝗,弄得仓廪空虚,今年又来一遭,一时不会有大举动兵的意思。君侯是朝廷在河北的支柱,若是君侯连一个陈留都立不了威,这让曹操、刘备等人作如何想?” 朱渐渐听得有些不对劲,抬手道:“且慢,这些话是樊将军的意思,还是有谁借将军之口,进言于我?” 樊稠脸色一,随即恢复了神色,坦然道:“适才我曾与贾公议论了半个多时辰,未有定论,贾公说他只是参军事,不能越俎代庖、做君侯的主,所以我这才夤夜前来。若不得君侯一句准话,我就在这里坐守一夜,侍奉君侯安寝至天明。” 贾诩与荀攸在皇帝身前的地位,看似是以平尚书事的侍中荀攸高上一层,但在朱这个层面的人看来,二者几乎不分伯仲。由于常在陛前,与皇帝决定要务,他们二人的一言一行,几乎比承明殿的大臣更能代表皇帝的态度、甚至决定朝廷未来的风向。 朱由于军祭酒郭嘉的缘故,以及豫州刺史的身份,与荀攸这一帮颍川士人走得很近。是故荀攸等一系颍川士人对曹操的暧昧态度,无形之中也影响到了朱的决策,接纳曹操,以不战而收兖、徐二州之兵。这是荀攸等人给朱的暗示,在朱看来,这背后若是没有皇帝的首肯,荀攸是万不敢擅自为之的。 但如今皇帝又派了贾诩过来,不是简单的‘监军’,而是钦定的‘参军事’。这其中隐含的意思,能否是说,皇帝的态度开始有了微妙的转向? 站在前将军、兼豫州刺史、持节督关东军事的高度,朱不得不时刻考虑战场之外的局势。 “樊将军真是个急性子。”朱嘿嘿的笑了起来,他性子也不是一味的刚烈、不知变通。若是如此,他也不会一路从寒门之家爬上来,与卢植、皇甫嵩等人齐名了:“你自己睡不着觉,难道还要来我这守夜不成?” 樊稠斟酌着词句,鹦鹉学舌的说道:“谁让国家看重君侯,让君侯挑起这重担呢?”说完一笑,复又正色道:“时至今日,如果继续按兵不前,天下人的议论会是如何,暂且不说。这军心士气必会动摇……‘再而竭、三而衰’的道理,君侯应该比我这个粗人更懂。” 朱心里愈加确信樊稠只是充作贾诩的传话人了,虽不知贾诩为何不愿意露面,但只好继续随他把这出戏唱下去:“将军说的是,此战应付若是稍有差池,大局就不堪闻问,我等今后也休想再有安寝之夕了。倒是要作速议定了攻拔之计,让贾文和上复朝廷,也好教国家放心。” 最后朱实在是熬不过了,困意上来,加上前次暗中思忖的结果,态度也变得十分温和了。他主动提出解决办法,一是不想让樊稠继续赖在这里讨嫌、二是想间接给贾诩一个态度、最后就是自己真的想睡觉了。 “既然如此,樊将军且请先回去,老夫明日知会郭祭酒、长史等人,午时来中军大帐相会。当场商议明白,定下攻拔之策,岂不正好?”他说完又考虑到这话的语意有些模糊,足以打发樊稠,却未必能让贾诩满意,便接着又补充道:“老夫深受国家信重,进取之心,虽老不变,将军放心好了。” 隔着一道屏风,樊稠看不清朱凝眉沉思的面色,只当是他提了‘进取’二字,又答应明日商议如何攻城拔寨。遂认为这是对方非常肯定的保证了,于是便抱拳说道:“既然君侯雄心不减,我也放了心,准定明日必来此与君侯等人集议。今夜多有叨扰,还望恕罪,君侯好生安歇,在下告退。” 第三百八十六章 自知者明 “主事日成而人不知,主兵日胜而人不畏也。raraa`”鬼谷子摩篇第八 樊稠心满意足归去,心里对贾诩的智谋再一次佩服的五体投地,几句话就能说服刚烈固执的朱,可不是谁都能办得到的。心事已了,他回到住处,只管往枕席上翻身倒腾。至于今夜的事情,明日午时前告知贾诩就好了,或许这并不用特意知会,对方或许早已料到了。 这是一个多事的夜晚,醒了后再也睡不着的朱在床上辗转反侧,独自叹气;营帐里有人一杯一杯的喝着闷酒,怅然若失的想着心事;有人揭开帷幕,趁着寥落的星光眺望东方。 在接近天明的时候,气温骤降,云气聚集,悄无声息的下起了雨来。这冷冷的秋雨只下了一阵便不再继续,清晨起来,仲秋的轻寒让人张嘴便是一口白雾。 用过了朝食,离午时还差些时候,主帅将要集议、商榷攻城的消息便不胫而走。饶是碍于军法,底下的士卒仍兴奋默莫名,结队巡视时交换一个眼神、或是聚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他们大都是樊稠从凉州带来的老兵,也有不少是朱从这两年费心锤炼的军兵,当兵吃粮,对于登城鏖战,他们并不畏难,他们畏的只是白费力气、徒劳无功。 “今早刚下了雨,这城墙湿滑,也不知爬不爬得上去。”偏帐中,一个年纪三十余岁的中年人两手接过椭圆漆碗,低头啜饮了一口,立即瞠目道:“这还真是酒!我还以为你在拿茶水戏耍……这军中如何还能饮酒?” “前日杜子绪负粮到军中,私下里给我捎带的。我常在半夜里喝,喝不了多少,也耽误不了事。”郭嘉斜靠在堆起来的软枕上,意犹未尽的咂了咂嘴,接着对方上一句话说道:“樊稠无他智计,攀附城墙、先登破陈这件事,倒是个中好手。何况此事已让朱公声威受损,樊稠要想取而代之,就更得出死力攻城不可。” 那中年人听了,眉头一皱,酒也喝不下了。樊稠当年虽未与李、郭汜等人连破颍川数城,但其身为董卓麾下有名的战将,攻城拔寨自然是家常便饭。他面露焦急,担心的却不是樊稠破城之后会给朱的地位带来多大威胁,而是 “雍丘岂不是就在旦夕之间了?” “不出三五日。”郭嘉轻声说道,拿起酒碗的手在唇边忽然一顿,复又喃喃道:“或许就这两日,便会有结果,毕竟有贾文和在……” “贾诩真有那么厉害?”这中年人放下酒碗,面露疑惑之色:“我以往见公达家书,其言此人智计了得,不逊于他,甚至是文若也不过稍胜一筹。可我却以为,其中不乏谦抑之辞,吾弟、吾侄,皆天下间少有的俊彦、龙凤!哪里是一个西凉士子能比的?” 郭嘉闻言,神情正了一正,认真的道:“贾诩其人,我才亲见不久,但他确实不是易与之辈。荀公达为人持重,不会做这些谦抑之辞来混淆我等耳目,必是有所观感。” “若是如此,那雍丘怎么办?曹公可还等着到陈留来亲手擒下张孟卓呢!”中年人急着说道。 “休若。”郭嘉将刚要将酒碗凑到嘴边,被对方这么一打岔,顿时有些不耐。他单手持碗,另一只手敲了敲桌案,缓缓说道:“曹操若是真想杀他这个‘兄弟’,早就来了,何必拖这么长的时日,致使朱公都要与我离心了?” 被唤作‘休若’的中年人名叫荀衍,正是颍川荀氏的嫡系子弟,荀的兄长、荀攸的叔伯。当年荀投奔曹操,为了加重颍川士人在曹操身边的分量,对家中良才多有荐举,荀衍便是其中之列。在曹操受到兖州士人背刺以后,荀衍愈加受到重用,被提拔为从事中郎,这次特意奉命潜往朱军中,与郭嘉接洽。 “前将军对你有误解了?”荀衍没来得及思考前一句话,而是凝声问道。 郭嘉沉吟半刻,忽然说道:“今日集会,若再坚持前议,君侯就真要埋怨我身为军祭酒,却不为他打算了。樊稠要攻雍丘,就让他去做,这也是一道弥补之策。” 跟曹操比起来,朱更是一个轻易失去不得的盟友,哪怕他如今是落日余晖,不可久恃。荀衍认同的点了点头,轻轻说道:“你说的在理。” 荀氏诸人各有所长,荀衍短于军谋,长于审势,他又说道:“曹公如今看似夺回兖州,据有二州之地,其实仍未脱离险境。要想彻底取信于朝廷,就非得与袁氏做个了断不可,张邈、朱灵等人,必须得死于其手,以为自证不可。原本国家也是有这个意思,所以奉孝你才能说服前将军按兵静待。可贾诩一来就扰乱了定计,若不是亲手除去张邈,曹公何以自证?” “青州袁谭、吕布,足以自证。”郭嘉不以为然,半躺在枕席上,说道:“实在不行,让他去淮南寻袁术、或是去河北找袁绍,无非是多出些力,困顿些罢了。” “那也得有粮草才行!”荀衍以手抚股,慨然说道:“奉孝有所不知,兖州连年灾荒,又逢战乱,百姓无心农桑,今秋已经没有多少麦谷可收了。程德谋甚至几次提议,要杀人做肉脯,以供军粮。这些都被曹公给否决了,如今只一味的找徐州富室求粮,豪富铿吝,曹公又不敢逼迫过甚,所得两三万石,才勉强支应而已。” 以人肉作军粮这个事,曹操不是不忍心下手,而是顾忌着舆论,不敢亲手去做这件残酷的事情。所以他当时只是态度坚决的否定了程昱的建议,而并未对程昱有什么斥责的举动。程昱本也是个性情残忍的人,一旦下定了主意,便要去做到,于是私下里悄悄调动兵马劫掠县城,供上数日之粮,其中杂以不少人脯。 这是曹操被‘蒙在鼓里’的事情,更是荀衍这个不插手军需事务的高门士人所能知道的事情,军中大将校对此也知之甚少,消息也就压了下来。 “这些就不是我所能操心的事。”郭嘉打了个哈欠,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摆了摆手道:“我是天子钦封的军师祭酒,不是他曹孟德征辟的军师祭酒。休若,你以后也当多想一想自己的位置,不要等入了朝,还存着为他人解忧的心思。” 荀衍身躯一震,顿时警惕了起来。 第三百八十七章 知其势乎 “是知循理之世,务求不可见不可闻之材;浇危之世,务取可闻可见之材。”————————亢仓子·君道第四 未几,时近午时,朱儁深知郭嘉懒散的脾性,故而早早的派使者去接。在对方再三的催促下,郭嘉才轻飘飘的起身,伸了个懒腰,与荀衍打了个招呼便走出帐门。 这次的军议没有什么意外,朱儁先是解释了一通近日为何不出兵的缘由——原i是粮草未济,河内的袁军尚未击退,顾忌着侧翼,不敢大动手脚。 诸将都表示理解,朱儁也顺其自然,很快便授命樊稠领兵先登,与贾诩、郭嘉二人定下了攻城之策。对于郭嘉的转变配合,朱儁很是纳罕的在会后问他:“奉孝也以为此战从速,不等曹操了?” 郭嘉轻飘飘的说了句:“早先是念及朝廷传i的风声,以为天子要借此试探曹操之心,张邈是袁氏故友、朱灵是袁氏部将,若是曹操将其擒杀,对刚愎矜傲的袁绍i说,不啻于自绝。可如今既然贾参军i了,或许是天子有了别的意思,或许是说——天子有意迫使曹操尽早下决断。” 这个说法倒很有意思,若是任由樊稠攻城,曹操势必会失去这个机会,以后纵使另外进讨袁谭、或是袁术,也会困难重重。所以曹操但凡有心,必然会尽快放弃对东郡的用兵,赶至陈留。按郭嘉这么说,贾诩竟像是配合荀攸一系,出手促使曹操行动了。 难不成皇帝的意思始终未改,两方人马都看好这个曹操? 朱儁有些捉摸不透了,他不善于对朝局作出精确的分析,他将信将疑的问道:“曹操真的会i么?” 其实他还有一些言外之意没有说,就是曹操如今收复失地,坐拥两州,早已不是先前最困顿的时候了。完全可以坐等朝廷主动与他接洽,这个时候让人上赶着过i自绝于人,彻底倒向朝廷,人家会亲自i杀张邈这个老‘朋友’么? “曹操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更不是什么顾念着‘旧情’、就不舍得杀背叛的人。”郭嘉自信的一笑,说出了刚才见到荀衍时都藏在心里的话:“越是在这个处境,他就越应过i。朝廷与他,该是上与下、尊与卑,只有从与不从,没有商量的余地。” 朱儁皱眉想了想,不复多言。看这个样子,他大概也已了解,皇帝多半只是试一试,没有非其不可的心思,而且军令已下,无论曹操i或不i,都无关他的事了。他向i反感这些尔虞我诈,又于昨晚,在樊稠的点拨下,认为颍川士人是存心要踩着他去捧曹操。饶是朱儁向i欣赏、倚重郭嘉这个年轻谋士,一时也不免对他生了几分怨气。 “你们呐!”他最后近乎于直言忠告了,语带警戒:“可别最后误了事!” 郭嘉心头一动,唯唯应下,又好言说了几句话安抚住朱儁,勉强打消了对方心里的埋怨。但隔阂已成,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冰释的?他心里暗想,兴许这次之后,朱儁怕是不能再做长久的助力了。 待揭帐出i,放眼所见军中一派热闹景象;大批士兵整装待发,准备列队出营,几日i建好的梯、箭楼等物也已齐备,樊稠正组织将校在辕门听命,似要一鼓作气的拿下对面数丈高的雍丘城。 朱儁治军有方,整个军营就像一个沉睡已久的巨兽被人惊醒,有条不紊的运作着,丝毫不见任何多余的忙乱。这样的兵马若是有五万,麾下再多几个能打的将军,郭嘉自信能让朱儁在朝廷出兵之前,将半个关东给打下i。 正在突发感慨之际,郭嘉身后忽然传i一人冷淡的声音:“前将军实乃名将也!当年就是靠眼前这阵仗,才击败黄巾的吧?也不知这个雍丘城能捱下几次。” 郭嘉很不喜欢贾诩的声调,丝毫不带任何个人的情感,冰凉凉的像是在冬天一口吞下屋檐下滑溜的冰棱。郭嘉曾不止一次在私下里好奇,难道只有他一个人觉得贾诩这种说话的语调奇怪么?皇帝又是如何忍受的? 当然,这确乎是郭嘉一人的心理观感,他天性跳脱、不拘礼法,当初在颍川与正人君子之风的荀彧共处一室时,都会坐立不安,如今在同样正经,不苟言笑的贾诩面前,就更不适应了。虽然反应差不多,但实质上还是有些差别,在荀彧面前,他是不敢冒犯,但在贾诩面前,他则是感到威胁。 比当初见到周瑜时,还要感到威胁。 “贾公费心了。”郭嘉粲然一笑,转过身随随便便的向贾诩拱手行了个礼,道:“有樊将军在,何愁雍丘不破?” 贾诩略一点头,往前走了一步,低声说道:“我不愁雍丘不破,我只愁,他会不会i。” 郭嘉抬起头,常年沉溺酒色他,身形居然还不如眼前这个中年人挺拔。 “他若是不i,尔等多日奔走劳累的这一切,又有何用?”贾诩一字一句的说道,语调缓慢,却字字直击人心:“若是i了,依此时光景,还有何用?郭祭酒其实早有预料,奈何自欺?” 郭嘉抽了抽嘴角,在贾诩面前,他不能像安慰朱儁那样说些虚饰之词。这些天i他所花费的功夫,最后被贾诩指使樊稠一个莽夫,三言两语就挑动了朱儁,坏了自己全盘的计划。虽然到底是自己轻敌了,可这如何不是自己未曾预料到贾诩将至陈留的后果? 可他转念一想,贾诩奉命i到关东,会产生什么反应,郭嘉纵然是失于知彼,无从推断,但同在朝中的荀攸不可能预料不到,为何荀攸对此却一言不发?郭嘉此时顾不上回敬贾诩,很快抓住这一点细细思索起i。 过了一会,直到周围开始击鼓进军,攻拔雍丘的时候,郭嘉这才恢复了往日的那幅洋洋不羁的笑容,他说道:“敢问贾公,知道什么叫故交旧识么?” 贾诩眉头一扬,好整以暇的看着对方。 第三百八十八章 追思补牢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诗·卫风·氓 “他会i么?” 这个问题不单是困扰着朱儁、郭嘉等一行人,更是免不得让坐守雍丘城中的张邈等人也忍不住时时发问。张邈、张超等人的反叛并没有如陈宫去年所言的那般势如破竹、所向披靡,自一开始各方声援、四处起火以后,局势便很快随着曹操率军回返而走向下坡路。 直到如今,臧洪兵败退守东郡、田芬死守鄄城不出,整个兖州曾经参与叛乱的主要人物见事不利、发现袁绍没有插手的意思,大都重新倒向了曹操。而曹操一改原先治州的严苛,对参与过叛乱的豪强、高门,没有进行任何的清算,疑虑宽大处理。譬如对曾出尔反尔,当面保证不会背叛、事后回到东平立即参与反叛的毕谌,在曹操重新俘获对方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毕谌命不久矣,哪知曹操说:“为人子能孝顺父母,岂能待君不忠?” 于是不仅对毕谌的过错一笔勾销,甚至还重新予以重用,兖州士人见了以后,纷传曹操是转了性子,加之其强军精兵在手,又有朝廷正式给予的名义。在兖州名士程昱等人的游说下,再度重新投入曹操麾下,由此,整个兖州局势一变,只剩下一个雍丘孤零零的矗立在兖州西边。 张超对这帮首鼠两端,墙头草般的豪强高门气的直跳脚,整日里在府中抱怨,却又无可奈何。 “曹操不会i了!”他这么回答着张邈,试图让对方死心:“他就算是要i,那也是i要我等的性命,曹操此人最讲恩怨,我等背叛了他,如今再也不可能和解了!” “诶——”张邈长叹了一口气,这些天他一直紧绷着弦,为了防止城外朱儁突然攻城,他几乎甲胄不离身。他从i都自认为是一个翩然的君子、文士,纵然会写剑术、箭法,那也只是寻常的士人娱乐技能。以往都是穿着轻便、雅致的长衫深衣的他,这几日穿上很少穿的甲胄,在照镜子的时候常常都不认识自己了。 日渐臃肿的身躯将甲胄撑得饱满,没有衬出多少威势,反而显得臃肿。那沉重的甲胄穿戴在身上,张邈时刻都感受着自己肩头压着千斤重担,要被这甲胄压得喘不过气i了。 长叹了一口气后,张邈仿佛泄了气的皮球,着甲披胄的身躯立时变得松松垮垮。他坐在廊下,呆呆地看着庭院里的草木,不远处的院门内,聚居着他东平张氏满门亲属、家眷。不谙世事的孩童在四四方方的天空下嬉笑窃语,一旁看守他们的女眷偶尔忧愁的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是我一时昏了头,被陈公台许下的重利所迷惑,这才犯了大错,不仅糟蹋了孟德数年i的心血,还险些让他置于死地……多亏他性情坚韧,经得住挫败,不然,我如今到真是要悔恨而死了。”张邈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他抿了抿上下两片嘴唇,慢慢说道:“我自知辜负了他,但我仍想再见他一面,望他能看在这数十年兄弟情谊的份上,对我等的宗族、家眷能网开一面。” “关东最为权重的是持节的前将军朱儁,他一个镇东将军,这哪是他能说了算的?”张超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误,态度仍然有些强硬,但耳旁一听到后院女眷的声音,语气又忍不住软了下i:“就算他i了,也未必会放过咱们。如今我等所能依靠的就只有臧子源了,若说所有人都不会i,而他是一定会i救我的。” “臧洪为袁绍所重,何必自毁前程,跑i惹这祸事?”由于朱儁麾下兵马不多,没能从四面将雍丘合围,致使雍丘仍能通过一面城墙与外界进行消息的沟通,不至于成为闭塞的孤岛。张邈说起前几日得i的消息,摇头说道:“他被孟德击败,退兵东郡,连自己都未必能保得住,哪里还有余力支援?更何况田芬贪生恶死,更不会轻易舍弃臧洪这员干将。” 张超眼圈一红,被兄长一语说中了心事,顿足说道:“子源是天下有名的义士,向i都以忠义为先,他定不会置我于不顾。如今迟迟未至,必然是被田芬所阻,i不及援救我啊!” “如今也不是学妇人哭诉的时候,该想想如何破此危局!”张邈忽然不耐烦的喝止道:“城外官军兵临数日,不闻击鼓鸣金,也不知是攻是退。朱公领兵多年,智计详略,必然是有什么打算。朱文博不是熟知兵法、严于治军么?他哪里有什么说法没有?” 说起这个,张超脸色立时就不好了,朱灵城府深沉,最初在奉袁绍之命驻扎陈留时,便对身为太守的张邈多半不敬。当去年张邈与袁绍和好,连同田芬等人翻覆兖州时,朱灵又对张邈执礼甚恭,主动为张邈担负起了陈留一应军事要务,为麾下缺少干将的张邈帮了很大一个忙。 可随着局势的逐渐变化,等到朱灵接连被更善于领兵作战的朱儁打败,退守雍丘之后,朱灵对张邈兄弟的态度便再一次发生了改变。不仅是借口统一调派,收走了张邈麾下几乎所有能战之兵,更是占据了仓廪,掌握整个雍丘城的大权,将张氏兄弟彻底架空。 张超恨声说道:“朱文博就是死忠!他早就没想过要活着回河北去,什么‘丈夫当立身于世,岂能顾惜性命’、‘不思退兵之计,只有俱焚之心’这些话,也只有他这个逼死全家的‘吴起’才做得出i!他要拿自家性命去报效袁绍提拔之恩,又何必硬拉着我等随葬?” “我听说他最近正组织人手挖掘土石、拆毁城中房屋,预备堵塞城门,以示死战。”张邈面色也很难看,他紧紧闭了下眼,复又睁开,沉声问道:“他这事办得如何?” 张超有些奇怪,不由看了张邈一眼,说道:“他确实打算这么做,不单是要堵塞城门,更要用i做守城之物。只是城中房屋,多半是雍丘豪强所有,他们不愿意拆屋推墙,与前i的军士起过不少争执。赵宠、程昂两位司马都是陈留本地乡人,在此事上稍有不忍,便被朱文博行以军法。” “朱灵一直谨慎,没想到还是出了昏招。”张邈忽然说道,眼眸渐深。 第三百八十九章 出路已决 “吾得罪于君,悔而无及也。”————————左传·襄二十年 张超刚要出口发问,只见城头上忽然传i一阵如闷雷般的鼓声,寂静已久的雍丘城,在清晨雨后湿滑的天气里,陡然从几个方向开始嘈杂喧闹了起i。 “攻城了,他们攻城了!”张超紧张的站了起i,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试图压制住心头的震惊。他有心想发号施令,让城头的守军严阵以待,可又立时醒悟,自己早已被朱灵架空夺权,不再是什么一军主帅了。在密集的击鼓声与不断的喊杀声中,张超不断的在原地踱步,忐忑不安的样子,就像是一个等待判决的死囚。 张邈此时倒还沉得住气,他暂时收起了刚才生出的念头,对张超吩咐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若还不站到城头上去就地指挥,这兵马如何收得回i?” “喔、喔!”张超方然醒悟,连声答应了几句,忙不迭的遣人准备坐骑,一路赶往城头。 张邈坐再原地,没有跟着张超往城头上走去,而是突然伸手摘下了兜鍪,耸肩抖了抖沉重的铁甲。他抱着那只兜鍪,坐在庑廊上静静地听着攻守的厮杀声,那密密的鼓点仿佛在敲击一场盛大的乐曲,张邈长吁了一口气,向院子的某处角落里招了招手:“典君,还劳烦你为我卸甲!” 角落里安静的如铁塔般站立着一名护卫,他身形高大强健,站在角落里却一点也不扎眼,张超甚至可能都没注意到他。听到了张邈的吩咐,这名护卫立即动身走了过去,他名唤典韦,陈留己吾人。本是司马赵宠麾下一员军士,因为曾单手举起牙门旗,被受到赏识,一路提拔至张邈身边。 由于同样是在年轻的时候有过侠义之举,张邈很是欣赏这名相貌魁梧、又沉默寡言的汉子,遂留在身边充作亲卫。去岁他还没跟曹操决裂的时候,曹操出征泰山群寇,张邈甚至还动过心思将典韦借给曹操。只可惜……如此虎将,没i得及去一个更好的舞台。 张邈将兜鍪丢在一边,站起身i,伸展双手,安静的任由典韦替自己卸下甲胄。将军的甲胄沉重而且穿戴繁琐,单凭他一个人很难全部脱下i,随着典韦逐渐解下肩甲、背心、皮甲衬里,张邈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心中被压抑的那一份情绪也随之松快了不少。 “典君。”张邈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赤脚走在庑廊下的木板上,对典韦客气的称呼道:“跟着我,男儿的战功、威名没有得到,还让你与我一同受难。” 典韦向i寡言少语,此时不免动容,抱拳道:“府君信重在下,韦感激不尽,没有丝毫委屈。” “我还想见你为我舞一次戟的,可惜是没有机会了,不过,你以后舞给别人看,也是一样。”张猛摆了摆手,说了一段让典韦莫名其妙的话:“你为我去做几件事,不置可否?” 典韦闻听着城头响亮的喊杀声,心里猛然一突,他虽然不善言谈,在主公身边从i都是守口如瓶,但仗不住他耳聪目明。有许多机密要闻,他即便不想听,也仍有不少声音传到耳朵里。 适才张超与张邈二人的争论,典韦听得清清楚楚,也格外明白现下的困境。朱灵孤注一掷、罔顾张邈二人身家性命也要跟敌军鱼死网破,这在典韦看i也很是为对方感到不值,如今听到张邈举措有异,心里更是起了一些念头。 城头,一杆赤色大旗划破长空,在砍断城头上的军旗后,牢牢的矗立在城头之上。此时正值雨后,天气阴沉,却陡然划过这一线血红的旗帜,无疑让城下官军人心振奋,齐声呐喊了一声。 朱灵在城门楼上,面色青白,手扶栏杆,向下望去。待他看到那面赤色的‘樊’字大旗后,朱灵勃然怒道:“好大的贼胆!叫一营人,去砍了他的旗!” 城下横七竖八倒着数百具尸体,这是午后就开始攻城的官军。整整两个时辰,他们在樊稠的带领下冲了不知多少次,每次都有一两百人甩绳攀墙,甚至背着不知从哪儿弄i的土,想要垫在城脚之下。雍丘的城墙比较高,又被雨水冲刷过一次,正是青苔遍布,最为湿滑的时候。樊稠再是经验丰富,也要填上大量的人命才能爬上墙头。 西门是敌军进攻的重点,朱灵哪敢怠慢,亲自坐镇在城门楼上,组织亲兵一次次把他们赶下城去。一直到刚才,朱灵派出了身边所有亲兵,这才将樊稠的部将杨昂从城头赶下去。 如今对方虽然暂时偃旗息鼓,可是朱灵丝毫不敢有任何的放松警惕,他知道这只是一次喘息,下一次,将会是更加猛烈的攻势。从开战的这两个时辰之内,朱灵深刻体会到了凉州兵是如何的悍不畏死,血腥凶残,怪道当年董卓凭借数千兵马就敢入雒阳擅权,今日倒真教他遇见了。 樊稠只知一味猛冲,不知战法,手下兵马也是一味的鲁莽。朱灵很容易就能组织有效兵力依据城头狭窄的地形组织反击,将对方一次又一次的进攻粉碎。若是对方只有樊稠一人领军,朱灵自信不仅能守住雍丘,甚至还能进一步击败对方。可i攻城的可不止是樊稠手下的凉州旧部,还有前将军朱儁的兵马! 当初那支东拼西凑而成的杂牌军,早在这两年的时间内脱胎换骨,他们在距离雍丘不到两里的地方扎下营寨,足足四五千人,就如同鱼蚌背后的渔翁,时刻窥探着雍丘城的任何一丝破绽。也正是因为这个,朱灵才根本不敢组织人冲出城杀敌,只能缩头强撑,抵挡樊稠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而现在,这支养精蓄锐的兵马终于在朱儁的调动下开始整军了。他们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而自己的部下,却早已精疲力尽,士气低落。 敌我形势如此悬殊,这城还能守上多久? 这个疑问很快被朱灵抛在脑后,他快步走下城楼,伸手接过亲兵从地上重新捡起的军旗,两手将其狠狠的固定在凹槽内,然后拔剑高喊道:“都给我坚持住!袁公十万大军就在河北,只要守住三天,就能等i援军!今日所有拼死杀敌的,事后我朱文博必定给你们请功!” 西城门上大半都是朱灵的亲随,不是他信不过,而是如今最能打的兵马只有他从河北带i的几营兵。这几营兵听了朱灵的话,倒是回应着呼喝了一下,勉强恢复了些气势。朱灵也没再说什么,胡子拉碴的他站在墙边,用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珠,怒视着城下重新开始集结的兵马。 若是守不住、辜负了袁公的信托,那就一同死在这城上吧! 第三百九十章 料度彼己 “可以死,可以无死;可以克,可以无克,而后得其中也。”————————投笔肤谈·上卷·达权第三 “君侯,兵马皆已齐备,还请下令!”陈国郎中令张泛意气风发,在马背上大声禀道。 驻扎在雍丘城外的大军除了樊稠的三四千西凉旧部以外,还有朱儁麾下的四千兵马、陈相钟邵从陈国带i的两千郡兵。 在当时天下饥荒,各郡国百姓都生计无着的时候,陈国在陈王刘宠、原陈相许玚的励精图治下,依然人民富实,更有强弩千张。这些都是刘宠立足于乱世、开辟陈国功业的资本,可这一上升进程却在去年被朝廷给中断了,随着新国相钟邵带着强兵压境,陈国内外军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仅刘宠被架空,其麾下赖以自存的部众也被遣散分解,送往汝南屯田,只剩下两千人归陈国郎中令张泛调度。 这次种邵与张泛几乎掏空了陈国多年i的经营,不遗余力的出兵出粮,支撑了朱儁与刘艾两处地方的战时。 朱儁微微颔首,自从部将张超因弃军而逃被罢免以后,麾下就再无能拿得出手的将员,幸而这个时候张泛到了,对方毕竟是皇帝爱将张辽的兄长,多多少少还有些能耐。 数千人的兵马再城外扎扎实实的休息了几天,晌午刚敞开肚子吃饱了饭,喂好了马,无论是朱儁的家兵老卒,还是张泛的郡国兵,一个个都披坚执锐,跃跃欲试。 朱儁手按佩剑,看着樊稠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高声喝道:“此战不能单凭一军一部之力,须得奋全力于一役,三军同呼,携手与战方可!今,袁氏叛逆,张邈作乱,戕害兖州百姓,生民难安,罪不容恕!雍丘已成寡地,我等凭恃大义,有圣天子护佑,必所向而克敌,凡我军将士,先夺旗者,赏金五镒!” 他的话声如洪钟,一句接一句的被传播了下去,军阵中很快出现了一些纷扰议论,有些人听到这话,呼吸都加重了,他们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大义’,而是为了那五镒金。 朱儁察觉到军心士气的变化,暗感欣慰,随即抽出剑i,断然喝道:“进军!” 三军一时呼啸,纷纷扰扰的向着雍丘冲去。 “将军,他们上i了!”女墙后面,军司马赵宠躬身弯腰的凑到朱灵身边,轻声说道。 “再等等。”朱灵站在大纛之下,注视着城下情形。 他身边的那面大纛在两个时辰前刚被敌军砍断,是朱灵带人重新杀夺回i,再次立起。赵宠看着那粗壮的旗杆下端明显的裂痕以及被人用木板绳索钉上、捆缚的地方,不由得为这场惨烈的攻城战心悸不已。 刚才i的只是樊稠以及对方麾下的西凉军,就已经骁勇无比,如今他们即将面对的是名震天下的前将军朱儁,光靠自己这么些人,真的守得住么?再守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问题不是赵宠一个小小的军司马敢发问的,他知道朱灵早有破釜沉舟之心,可自己难道就有同生共死之意?奈何对方才是做主的,就连自己的旧主张邈也没有置喙的地方,何况是自己? 他看着朱灵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坚实挺拔的身躯,仿若是军中另一面旗帜。 这才是真正的大将之风,可要成为这样一个大将,脚下又要堆着多少士卒的尸骨? 赵宠投军以i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这样举重若轻、声震三军的将领,可现在,他却怎么起不了这样的想法了。他咽了咽唾沫,正要说些什么,衣袖却忽然被人拉了拉。回头看去,只见是同样与他出自张邈麾下,平素尚且交好的军司马程昂。 趁着敌军尚未攀附上城头、朱灵没有下发命令,程昂将赵宠悄悄拉倒一边墙下,窃窃私语道:“朱文博当真要死战不退?” “事到如今,城门都堵住了,还会有假?”赵宠不满的‘啧’了一声,一边往城墙外伸头张望,一边快速将头低下i,对程昂说道:“你也别在这干站着,我是没办法,被他点了名要守此门。你不一样,你是守北门的,那地方没人看顾,到时候打起i、城门一破,你瞅准势头,带人卸甲投降!虽然输了,但好歹留了一条命在,我打听过,大不了被拉去屯田,也不丢人!对了,你记得带上张府君一道,张府君慷慨仁义,平日待我等也不薄……” 程昂心里一热,赵宠在军中虽然谋略、膂力平平,算不上杰出人物,但为人实在忠厚,凭着早当兵十i年,对谁都是一副长辈模样。就连程昂这样性情有些乖张的人,私下里也是对其极为服膺,如今听到对方一番由衷之言,他也顾不得说什么,忙道:“那你呢?你也要跟着朱文博一道死在城头上么?” “我又不愚笨。”赵宠捋了捋胡子,不自然的将视线投向远处,笑道:“我届时见机行事,以保全性命为要,你不用担心我。” 程昂知道他已经存了死志,赵宠向i是个老实人,就好比旁人若是麾下有一员猛将,便恨不得藏在手心里,为自己上阵杀敌,如何也不会放手。而赵宠却不,一经发现,就急着将典韦引荐给了张邈。只因他不是个假公济私的人,刚才劝自己预备投降,已经是破格了。 “赵公可不能这么说,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程昂定了定心神,紧握住赵宠的双手,低声说了句:“北门还没堵。”看到赵宠惊讶的眼神,程昂又立即说道:“朱文博要为袁绍死命,凭什么拉上你我兄弟几个?他要我堵门,我偏要留着这一条生路,你且放心,张府君那里已派典韦i寻过我。一会只要樊稠他们攻城……” “什么?”赵宠一时没有听清对方下面说的什么。 程昂话还没说完,就在这时,一直注意着城下局势的朱灵突然拔出了剑,喝令道:“放箭!” 众人不敢怠慢,立即将紧绷在弦上的箭矢齐刷刷放了出去,百步之内,惊叫声顿时此起彼伏,许多人i不及举盾便纷纷中箭倒伏。樊稠看了一眼这伙陈国兵,不屑的冷笑一声,拔刀在手,道:“冲上去!咱凉州兵能砍他一次旗,就能砍他第二次!” 张泛恶狠狠的看了一眼自己的部下,又看了看急吼吼冲向城墙的校尉杨昂等人,连忙催促着部下紧跟着。 城头守军又接着连射了两次,在第三次的时候众人再度搭箭在弦已经迟了。樊稠与张泛根本没给他们太多反应的时间,喊声阵阵、刀光闪烁,数架梯很快便搭上了城墙。 早有准备好的滚油、檑木从城头上丢下,很快就有不少官兵从梯上哀嚎着滑落。一时间,城下仰攻的官军竟然无一能跃上城墙,两个时辰前砍断大纛的那次仿佛只是一时侥幸。 第三百九十一章 同僚服德 “若乃察其奸,伺其祸,为众所服,此十夫之将。”————————将苑·兵权 陈国郎中令张泛心里憋着股气,作为护匈奴中郎将张辽的兄长,从军这些年i,得的战功没有多少,背后的诟病却持续不断。 有的说他本身无有才干,当初抓个刺驾的嫌犯都让对方逃脱,虽然最后让他戴罪立功,亲自擒拿了逃犯,但这其中未必没有张辽的关照。如今又是从一干候选者中脱颖而出,成为一方藩国的郎中令,更让人有闲话可说了。 “你管得了自己,管得了天下人么?”这是当初张泛过弘农赶赴陈国时,与张辽在黄河岸边难得相见一会,张辽苦口婆心说的话:“他们如何看,是他们的事,留得他们说去。你只要知道,国家极善选才用人,既然是选了你,就正说明你有这个才干,切莫因此误了大事。” 正因为这一番匆匆会晤、兄弟交心,张泛当时心里便下定决心要摆脱这一番恶声名。自入陈国后,他与陈相种邵配合无间,费劲许多功夫打压境内与陈国王室暧昧的豪强、真真切切的约束了陈王的权力、拿下国中军权。 为了达到这个成绩,他不知受了多少累,饶是性情严苛耿介、对任何人都吝于夸赞的种邵也对他青睐不少。 但张泛知道,整编陈国军队只是一道看不见的成绩,要想真正从张辽的背影里站出i,就必得在战场上打出实在可见的成绩! 眼看着樊稠麾下的校尉杨昂一手持刀,一手拿着简易的盾牌奋力的梯上攀爬着,期间躲过了不知多少箭雨流矢,张泛不敢多想,像是比武似得紧随着往上。 他最后到底是技高一筹,一个翻身便跳过女墙,不等看清眼前形势,先拿刀抡圆了一圈,杀散几个弓箭手,便守在梯边,等着后续的人手逐渐爬上i组成防护圈子。 这边厢朱灵早注意着城墙的一举一动,他本i是盯着杨昂的,因为杨昂的悍勇他早已在争夺大纛时就认识过,没想到先跳上i的是穿着‘明光铠’的张泛。 这明光铠是皇帝诏令尚方监、考工监铸造的新式铠甲,工艺成熟后第一批甲胄被赐给张辽等亲将,又被张辽转赠给兄长张泛。 此时阳光从铅灰色的层中露出几线光i,张泛身上明光铠胸前的两只圆形护心镜被阳光一照,顿时熠熠生辉,耀人眼目,由不得人不格外分神注意:“看准那个着甲的,先射死他!” “喏!” 朱灵下令后,又顾自拿i强弓,搭上羽箭,略一瞄准,便倏然松开了手。他箭法本就了得,张泛又穿着一身显眼的甲胄在人群中冲杀,想瞄不准都难。 张泛正在旁若无人的挥舞斫刀,浑身浴血,冷不防一支冷箭射i,正中他的右肘关节处。他当即惨呼一声,斫刀当啷一下掉落在地上,旁边有好几个敌兵瞅准机会,立即扑上i往他身上砍了几刀。幸而明光铠甲胄精良,大体躯干防护得当,只是留下些许划痕而已。 饶是如此,张泛仍被几人砍击的踉跄不已。 “将军!”几名亲兵操着并州口音忙不迭的跑了过i团团围住张泛,他们都是张辽因为关心兄长,特意挑选送i的锐士,谁知张泛立功心切,一时脱离了他们的保护,竟被对方一箭射中明光铠防护最弱的连接处。 这时杨昂身着札甲,带着手下一伙凉州兵叫嚣而过,看着张泛明晃晃的甲胄,红着眼,冷冷甩下一句:“穿不得就趁早抬下去吧,少在这里晃眼!” “都让开!”张泛一把推开身旁的亲兵,伸出左手紧握着箭杆,深吸了口气,一咬牙,便生生的将那支箭杆折断。此时他眉头皱紧,豆大的汗珠从额头留下,张泛做完了这一切,丢下半支箭杆,用左手重又拾起斫刀,站起道:“继续战!登上了城,就算死也要死在城头!” 众人皆为他的胆魄所慑服,再不敢小瞧,一时轰然应诺,声势之大,就连前面的杨昂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张将军好胆魄!”这时一员军司马模样的人物钦佩的对张泛拱手赞道,他相貌平平,却长了双精明的眼睛:“末将乃朱公麾下军司马秦琪,如若不弃,愿为将军一臂!” “好、好。”张泛从未觉得自己的心竟然能跳的如此之快,他直觉得有一股沸腾的热血从心口涌出,流向四肢百骸,竟让他连箭创的疼痛都忽视了。他亢奋的举起完好的左臂,明光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若此时的一军主将:“随我杀敌,不死不休!” 秦琪眼珠一转,紧跟着怒吼了一声,带着人守护在张泛身边,寸步不离。 朱灵带兵有素,好的弓箭手往往臂力过人,眼准手稳,用起刀i也不会差。见杨昂、张泛、秦琪等人源源不断的带着兵马翻上城头,朱灵接连下达新的军令,城头两百多弓箭手毫不迟疑,先退后聚集起i,然后与刀盾手一同配合组阵迎了上去,本就混乱的城头愈加乱了起i。 城头一片混乱的同时,北城门却是安静异常,适才典韦与程昂等人将朱灵派i‘协守’的亲兵杀了个光,如今城门下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体,程昂正指挥人将城门下的几筐土石移开。 张邈面色平静的骑在马上,回首听着城头上的喊杀声,仿佛与他隔了一个世界。 “府君,城门已开,我等可以走了。”程昂i到张邈身边抱拳行礼道。 见张邈尚未作声,程昂忍不住又问道:“其实末将不甚明白,既然着意要背弃朱文博,又何必私开城门潜逃?倒不如反戈相向,由末将等人带兵杀上城头,擒下朱文博,借此立功赎罪,岂不正好?” 张邈一时神色微妙,典韦却接口道:“这只能避眼前一时之祸,府君当要为众人、为长远计。” “是啊。”张邈回过神i,喃喃自语道:“落在这里只能保我一家一姓,走了才能保全其他……这也算是我对得起他了。” 这时候城中府邸突然火起,放完火的张超马不停蹄的赶了过i,张邈精神一振,不等寒暄,断喝道:“走!” 第三百九十二章 惘至弃命 “故至今为人子者有取其父之家,为人臣者有取其君之国者矣。”————————韩非子·忠孝 朱灵不知怎的,许是见到了张泛坚持不退、听到了张泛慷慨之词,突然起了杀兴,亲自带兵下场。先是使人围住了杨昂,防止他去砍旗,又连着手杀数人,直奔张泛而i。 守卫张泛的并州兵皆不是朱灵的一合之敌,那口口声声要紧随着张泛、同进退的秦琪见势不利,也不见了踪迹。只剩下张泛不得不亲自迎战,用不灵敏的左手跟朱灵交击了几个i回,最后还是被朱灵一刀砍在当胸。那两只护心镜登时就划出一道火花,张泛闷哼一声,被这一重击击倒在地,还未起身,朱灵便猛然扑了上i。 “你也配死命?你知道什么叫死命?”朱灵红着眼睛狠狠瞪着张泛,先是用刀柄狠狠地往张泛右臂肘关节处一砸,接着说道:“你忠过谁?你知道什么叫‘义’么?你不过是朝廷的狗,哪里懂得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你也配大嚷死命!” “呃啊——!” 右臂传i一声清脆的骨裂,剧痛让张泛面色登时煞白一片,两眼翻白,险些昏死过去。 “我告诉你,都是当兵打仗,杀人屠城,说出去谁也不比谁好听!”朱灵把刀架在张泛的脖子上,一手撕扯着对方的衣领,沉重的甲胄后面,张泛的喉头毫无防备的裸露出i:“什么朝廷大义?我呸!” 他像是泄愤似得抓着张泛怒骂了一通,这些天朱灵已经濒临疯魔的边缘,他是袁绍麾下的大将,却不得不憋屈在这么个小县城里,对面还是仗着朝廷大义的官军。说起i是代表朝廷,可朝廷又能代表谁呢?袁公选的路才是真正能兴复汉室的大道,长安城里的小皇帝又如何能懂得? 可偏偏天下人却始终不明白! 心里头的不服、怨恨、惊惧,乃至于那一丝不愿承认的心虚,都让朱灵心思紧绷。他有心逃回河北,内心深处却又不愿意驱使他这么做,仿佛只要回了河北,他多年i紧随着袁绍建立的信仰就会一朝崩塌。种种矛盾之下,又听见张泛说的那番话,朱灵终于在这最后一战压抑不住。 “将军,将军!”一声惊呼唤回了朱灵几丝清明。 朱灵茫然的抬头一看,只见城中烽烟四起、火光处处,他尚未说话,那人又急着叫道:“张府君他们开北门跑了!” “什么?”朱灵踉跄着站了起i,也就在这时,只见彻底失守的城墙边上再度涌入无数敌军。五大三粗的樊稠见胜券在握,亲自爬了上i,他站在墙边看着朱灵,两眼泛红,像是在看一块稀世奇珍。 “狗货。”朱灵低声骂了一通,此时雍丘失守已成定局,许多原归属于张邈的旧部再听闻张邈已逃的消息后,也纷纷弃甲而走,只有朱灵当初从河北带i的三营军士仍紧紧围绕着他,坚持不退。 仅剩下的数百人都在盯着朱灵的一举一动,多年i的操练,皆以他为马首是瞻。朱灵环顾四周,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沾满血污的脸上划过,最后紧握了刀把,狠狠地往地上的张泛砍了一刀,淋漓的鲜血溅到脸上,使得看上去更为凶戾。他什么也没说,光这一个举动便已然是最后的号令,剩下的数百人轰然一喏,也不管什么阵型队列,一窝蜂的向樊稠等人杀去。 朱灵做到了他要死守的诺言,直到最后战至他一人,也没有轻言放弃。他拄着刀,一手扶着腰间的伤口,尽量不让肚子里的脏器流出i。背后就是那杆修补过后的大纛,那面旗帜早已被鲜血、烟尘熏染得污秽不堪,朱灵就那么抬头看着飘扬的旗帜,心里没i由的涌上深深的疲惫与解脱。 “禀将军!张邈、张超等人已从北城逃脱,不知去向!”杨昂大步走到樊稠身边,兴奋的脸色中仍不免有些遗憾。 樊稠正盯着横躺在地上的朱灵尸首,那根大纛早已被人砍下,旗帜正好落在朱灵身上。过了一会,樊稠这才回过神i说道:“你尽去转告君侯,请他下决断!” “谨诺!”杨昂刚应了下i,旁边忽然凑上i一个人——原i是秦琪。 “禀将军,此战告结,张令身负重伤,是否要先抬下去包扎患处?” 樊稠与张辽曾同在董卓麾下任事,并州人与凉州人之间素i不合,当年甚至有互杀袍泽的恩怨,在听到张泛的伤情后,他竖起了眉头:“怎么?他还没死?” 秦琪低下了头,讪讪的说道:“医者说张令的右臂已折,今后再使不得刀。而刚才朱灵那一击,又被明光铠挡下了几分力,故而只是脖子溅了些血,以后还需修养。” “使不得刀?那不就是废人了?”樊稠讥笑着说道,在听到对方上不了战场以后却是高兴不已。如今他与张泛在一面旗帜下共事,事情尚不能做的太绝,于是他转而说道:“不过他以前也未见有多了得,白白糟践了这明光铠!” 说完樊稠便不再理会秦琪,抬手擦了擦自己身上穿着的明光铠,转身走了。 秦琪大松了一口气,连忙小步跑回张泛身边,对半昏半醒的张泛小声说道:“张令大可放心休息,你接下i的安防尽管由在下担着,必会让令弟放心!” 城外军中,在听闻张邈没有趁这个时候争取戴罪立功、偷袭朱灵,反而从北门做鼠兔奔逃后。贾诩着实讶然,他挑了挑眉,看向一旁与他并肩而立的郭嘉,语气莫名的有些揶揄:“居然被奉孝说中了。” “是张孟卓自己在最后一刻看清了形势,知道他必然会有一死,只看是死在谁的手上最有利。”郭嘉抿了抿唇,他每次酒瘾一i,就下意识的想咽口水。将酒瘾忍了下去后,郭嘉又说道:“贾公不会怪我未曾事先告知君侯,于城外设伏以待?” “只要张邈难逃一死,说与不说,并无太大关碍。”贾诩摆了摆手,竟是准备转身走下望楼了,他最后直视着郭嘉探询的目光,缓缓言道:“奉孝此前所言及‘故交旧友’,前人不知有多少称赞过,诸如‘莫逆于心’、‘士为知己者死’、还有什么‘高山流水’。义之所在,是天下人无不神往的去处啊,只是奉孝可知道……” 贾诩常年古井无波的眼睛深处,罕见的在人面前露出几分锋芒:“我生平最喜欢做的,就是毁掉这些看似美好而坚固的东西。” 第三百九十三章 散若鸟兽 “覆之衅,惶惧战灼,寄颜无所。?????????ranena`”晋书蔡谟传 雍丘城外,张邈、张超、赵宠等人及三四百多衣甲不全的亲属、扈从在道上亡命飞奔,饶是已逃出雍丘半个时辰,天边连雍丘城的城墙都看不见了,张邈等一干人仍旧心有余悸的不停回头张望。 张超气喘不停,嘴角泛起白沫,本是风度翩翩的他,此刻头巾散落、衣衫外罩着件紧身的甲胄那是他数年前参与酸枣会盟、骑兵讨董时着人量身打造的甲胄,如今身体宽胖,费了好半天功夫才套进去。 看着远处出现一道白线,一条底浅、浑浊的河水逐渐横亘在众人眼前,张超终于找到机会,在河边伸手勒住了马,对张邈说道:“阿兄!我等仓皇而逃,起初不知所向倒还罢了。如今既已逃脱追兵,性命身家一时无虞,此后究竟要去往何处,总得有个章程才是!” “是啊府君!”程昂皱着眉头,这一路漫无目的的逃亡实在不对他的性格,何况以他的看法,他们就不该这么跑出i,在城中反戈一击,帮朝廷杀了朱灵岂不甚好?还能戴罪立功!可好脾气的张邈却在此时异常坚决,执意要出城,像是被吓破了胆似得,程昂心里憋屈极了,只恨不得现在就掉头回去,连带着对张邈这个软弱贪生的脾气越发不顺眼: “陈留已失,我等以后要做什么,还望尽快示下!不然,这要一直追随府君的将士们如何心安!” 老成的赵宠从这话里听出一丝不对劲,只是皱了皱眉头,脚下却是没有挪步。典韦则是一声不吭,从鞍边抽出双戟,悄悄站在张邈身后,一双细小的眼睛警惕的盯着众人,就连张超身上也停留了一会视线。 张邈似乎没有感受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在河边张目四望,仔细搜寻着,目光从干枯的野草丛、皮被剥得干干净净的树林、乃至于最远处的山岭上一一掠过。他像是一匹迷路的老马,在潺潺流过的河水边不安的刨着蹄足,神情茫然、凄惶、又忐忑。 看到主帅拿不出主意,程昂半悬的一颗心终于落下去了。 “阿兄。”张超一直注意着程昂的表情,此时连忙抢过话头,说道:“从此处往北走,过东昏、过长垣,便可抵达东郡的白马县。只要到了东郡,既有臧子源率兵相援、又有袁公出手助力,不说安身之处,就说是另寻出路,也尚未可知啊!” 他看得很明白,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将众人心中、以程昂为首的这股不忿之气平息下去,只要拿出比在城中反戈更有利的选择和方向,要安抚程昂等人实在轻而易举。毕竟在去白马的路上,盗贼不断,他们还得仰仗赵宠和程昂等人奋力呢! 然而这一点,才智比张超要出众的张邈如何会看不出i?只是心中的悔恨与愧疚,让他偏不想这么走。 “不去河北。” 这简单的四个字让才安静下i的程昂又忍不住提了一口气,部众又渐渐地不安起i,在张超焦急的眼神中,张邈气定神闲,难得斩钉截铁的说道:“袁绍、田芬等人多日i明知雍丘告急,却坐视不理,可见其心。如今我等已无一城一地,再要赶上去祈求托庇,未必能落下如何光景。所以我等不去河北,而当去寻……” “府君!”程昂一声暴喝打断了张邈的侃侃之谈,他豁然拔出刀i,往后跳开一步。随后又有一大半的人面色涨红,极不服气的站在程昂身后,一同拔刀拔剑,指向张邈:“府君当初听信他人之言,起兵反叛,我等身为部署,无不遵从。即便兵败于前将军之手,坚守雍丘,也无多怨言!我等一心为主,为何府君所言所行荒谬无常,丝毫不想想后果!” “程昂!你、你这是做什么?把刀放下!”张超吓得两股打颤,差点从马背上滚下i。 赵宠也是惊疑不定,一脸纠结的左顾右盼,不知该站到哪去。 只见程昂对张超毫不理会,继续怒视着张邈,说道:“府君既然率我等逃出i,若是已有决断则罢,我等奉命就是。可我观府君连个定计也说不上i,连河北也不去,这天下之大,末将实在不知还有何处可去。倘或府君只是一时情急,率众脱逃,我等也只好与府君做个了断,按我等先前所想的做,还请府君念在多年旧谊,成全我等!” “偷生怕死,背主求荣的行径,也能说得如此无所畏忌了?”沉默良久的典韦忽然发声,从张邈身后拨马走了出i,魁梧的身形恰好挡住了张邈。 张邈刚被程昂一连串的喝问勒逼的愣神,刚反应过i,正要开口解释,却见程昂看到典韦出头,立即吆喝了一声 “给我杀!拿他们的头找朝廷谢罪!” 典韦浓眉一竖,立即带着四五名卫士拍马冲了过去,他手上双戟舞动如风,像两只车轮一般左右挥舞。 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凌厉攻势,程昂知道自己还是大意了,虽然他素日里从赵宠口中听说过这个大汉的实力,起事之前就有所提防,但实在没想到对方比他臆想的还要厉害。若是不先解决了他,自己这一两百人未必能讨得了好。 “阿兄、阿兄,你看看,若是早听我言,如何会落得这般景况!”张超悄然拉着张邈躲到后面,苦着脸说道。 “诶……”张邈怅然若失的看着握在手中的佩剑,低声说道:“是我一时多想,还以为会遇见他……却是没料到做起i如此艰难,竟连他何时i、何处i都不清楚,就让尔等陷入险地……” 张超听清了对方的话语,莫名其妙的问道:“什么?阿兄你说谁会i?” “程昂说的是啊,多年旧谊,我活不成了,也不能断了别人的生路。”张邈却是不理会张超,他忽然松手丢开了防身的佩剑,释然的抬起头迎面看向绕开典韦等人、举刀杀i的部下。 想当初自己与他二人携手交游,论述志向,他们一个是高门贵胄,生i就注定会被家族推向宰辅的位置;一个是豪强出身,才干了得,智计超绝。自己夹在两人中间就是萤火与皓月,那时的他就多有不忿,如今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凭什么起步同是兖州郡守,曹操就能几番东征西讨,立下战功,还要留自己看守家门?凭什么同为关东盟军的一员,袁绍就能盛名一时,自己却默默无闻? 当年的三个好友,自己就是一定是可有可无的那个么?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为了修复与袁氏的关系、为了改换袁氏门庭而反叛,可谁又知道他张邈张孟卓,酸枣会盟、关东盟军的主要人物,有一颗不甘被边缘化、不甘被袁曹比下去的心! 多少痴心妄想、自以为是,到底是要撞到墙才能醒悟啊。 第三百九十四章 蒿里义行 “伯奢不在,其子与宾客共劫太祖,取马及物,太祖手刃击杀数人。r?an?e?n?ranen`”魏书 张邈认命般的闭上眼睛,片刻之后旋又睁开,那近在咫尺的叛兵并没有将斫刀砍向他的脖子,而是突然被身后旋转着飞i的手戟刺中,然后颓然倒地。 “府君!”典韦顾不得与程昂等人纠缠,返身杀了回i,那脸上焦急的神情让张邈没i由的一阵感动。 更让张邈惊喜的是,他尚未开口,耳畔便听见河对岸传i阵阵喧闹。一支数百人的先头部队看见这边的情形,在岸边犹疑的看了几下,张口说道:“是张府君么!” “是、是!”张超听了这话,连忙在原地一跳,高呼道:“我乃前广陵太守张超,i者可是援军?” 对面为首的那名短小精悍的汉子也不说i路,径直拔出长刀,吆喝部众:“全部拿下!”紧跟着所有人踩进齐膝深的河水里,整齐有序,看上去颇有气势。 程昂看到这种形势,心生惧意,想着趁乱杀掉张邈、拿对方的人头向朝廷邀功的机会已然错失了。遗憾之余,他当机立断,捂着右臂上的伤口刚向后退几步,从旁突然走i一人拦住了他。程昂定睛一看,原i是与他交好的赵宠:“你也要拦我?” 赵宠适才一直在束手旁观,此时挺身而出,当时便让程昂误以为对方见风使舵。赵宠看向程昂,面露一丝不忍之色,忽然咬牙说道:“你先走,我替你拦着!” 说完这话,程昂脸色一变,但脚步不停,没有留下i与赵宠说些什么体己话,而是连连倒退,将欲逃走。 岂料程昂才转身逃开数步,一柄利刃便穿胸而过,程昂不敢置信的低头看着胸口处扎出i的剑刃。剧痛从伤口处逐渐蔓延至全身,他嘴唇发白,疼的说不出话i,但程昂仍艰难转过头去,试图看清是谁给了他这一剑。 泪水不知如何泛上眼角,程昂只觉得那人身影虽然模糊,但格外熟悉:“袍泽一场,你也成全了我吧。” 乐进草草打扫完战场,收拾尸首以后,这才冷眼横了张邈等人一下,带着众人过河返程。 他是曹操派i打探前路的先锋,在身后不远处,曹操正亲领大军款款而i。 张邈自觉的捆缚双手,做足了俘虏的样子随军走入营中。辕门之下,早已得到乐进传讯的曹操,正带着一干文武驻足以待。 见到张邈,曹操面色怒气一现,然后又消了少许,半伸着手,大声道:“孟卓!” “孟德、孟德!”张邈头也不敢抬,几步还没走完便踉跄着跪倒在地,声音哀切,语带哭声。 曹操迎面走i,他是又怒又恨,恨张邈不自重,辜负了他一番推心置腹、恨张邈不自持,一i就像个软弱无能的废物。看着张邈哭丧的脸,曹操想起这半年多i自己在兖州被众叛亲离,吃尽了苦头,左手便忍不住按上了腰间剑柄。这时乐进忽然走上前i,凑在曹操耳边低语了几句,一旁紧随的程昱也跟着听完,不禁诧异的向张邈望了过i。 “……当真?”曹操脸色变了一变,眼睛不由得往张邈身后看去。 跪伏的人群中有一个魁梧的身子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孟德、孟德……”张邈膝行而前,泣不成声:“是我罔顾恩义,致使……如今……” “什么都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曹操两步迈了过去,两手按了按张邈的肩膀,眼里终于落下泪i:“你且放心,你的妻儿,我i替你养。” 张邈浑身一颤,脸色白了一阵,哭得更厉害了。 曹操深叹了口气,转身便走,再也没有回过头。 张邈与张超等人随即被关押了起i,在接下i的两天里,他们再也没有见过曹操一次。而曹操也没有即刻动身待他们前往雍丘,只是原地驻扎,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消息。 十月初五的深夜,匆匆赶至营地的荀终于在一处马厩里找到了正在喂马的曹操。 “明公,幸不辱命。”荀说完后,抬头一看,发现曹操的脸色阴沉的可怕,不由愣了一愣。不过他把控得极好,很快便恢复了过i,关切的问了一声:“明公?” “张孟卓自投网罗,我没费多大功夫就逮住了他。”曹操拍了拍绝影的头,替它捻去耳朵上的一根杂草,自言自语的说道:“说i也奇,去年得闻兖州皆叛于我时,我恨不得将此人剥皮拆骨、方解心头之恨。可如今他自愿跑到我手心里i,到让我无可适从了……我本i已狠下了心,他这么做,却又叫我为难了……此人,真是害我不浅。” 荀不肯与曹操言语故交旧谊,平平淡淡的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望明公慎之。莫要负了一众人等多日辛苦,以及明公胸中的大志宏愿。” 话音刚落,曹操忽然抬头恶狠狠地瞪视了荀一眼,那眼神饱含杀意,又如流光飞星,在他深黑的眸子中转瞬即逝。曹操旋即又低下了头,也不管荀看没看到,自顾自的说道:“当年董卓擅权、祸乱朝纲,我趁夜逃归乡里,意图起兵。在途径成皋时,借宿于故人吕伯奢家。” 这是一段不算辛密的往事,荀很早以前便从别人口中说起过,此时听曹操故事重提,也不知跟张邈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出于多年i养成的习惯,荀没有急着打断曹操的叙述,心平气和的听了下去。 “伯奢当时不在,其子与宾客却起了异心,想劫杀我,向董卓邀功。结果为我预先料到,我当夜怒起,接连手刃数人,次日乘马而走。”曹操有意无意的摸着绝影的马鬃,那匹神骏毛色纯黑发亮,就像是曹操此刻的眼眸,深黑之中带着两点亮光:“吕伯奢与我的交情,不弱于张邈、袁绍,可就连他都背弃了我。那是我杀的第一个故交,我当时还道……” “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荀下意识的接口道,曹操说的这个故事他听过另一个版本,说的是曹操疑心太重,仅仅是闻见吕伯奢一家对他殷勤备至,便误以为对方别有所图,最终杀故人满门。可如今听了当事人的口述,却发现事情并非是如此,可到底那一句才是真的呢? 荀定了定神,想听曹操如何继续往下说。 “是啊。”曹操感慨的说道:“难道是只有我对不起别人,却没有人对不起我吗?”说到这里,他终于抬起了头,目光深沉的看向荀,好似最对不起他的不是吕伯奢、不是张邈,而是荀。 他年轻时曾有一段狂妄自大的岁月,那时他敢嚣张的说出这句话,自愧无负于人,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没有负人,却教人先负了他。 第三百九十五章 曲终人定 “第疾走,慎毋怯而反顾。????”潜书利才 沉默了半晌,荀才想起该要跟对方说些什么话,他此时也被头顶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赤气吸引,抬头怅然望向天穹,忽而说道:“孟德可是在怨我?” “我不曾怨你!”曹操把手一挥,坚定的说道:“我征战数年,历经背叛何止一次两次?吕伯奢、张邈、陈宫等人,他们既然弃我叛我,我又何必对彼等心存仁恕?如今既为仇敌,便当以生死相见,哪能像妇人、小儿辈一般执着于昔年恩情?” 若说是曹操心软、念旧情,不愿杀张邈,荀是断然不信的。他认定自己看人的眼光,曹操是心存野望的枭雄,绝不会被感情左右,可曹操这些天又为何拖慢行军脚步,对此事表现得不甚急切呢?这样做,岂不是显得优柔、犹豫不决了么? 荀忍不住往深处想了想,认为曹操这般行事绝不简单,他小心避开了这个话题,淡淡道:“明日如何,全赖曹公了。” 曹操低着头,专注的看着爱马进食草料,对荀的离开恍若未觉。荀是个聪明人、正人君子,同样也是个很好骗的人,曹操抬起头看着荀离开的背影,眼底抹过一丝锐芒,知道荀对自己抱有一丝歉意,那么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主公。”中军校尉史涣带引着一个魁梧的汉子走了过i。 “嗯。”曹操淡淡的应了一声,抬头望去,只见这名身材高大的汉子长得沉毅果敢、稳重踏实,目光中便带了几分赏识:“早闻陈留典君只手旗的大名,当初孟卓还想将尔托付与我,没想到时移俗易,倒成了这般境况。史涣你也见过了,今后打算如何?” “张府君也曾与在下说起过曹公,史兄更是称赞不绝,说曹公雄才天下少有。”典韦拱手作揖,客套几句后,神色黯然:“我既奉张府君为主,府君尚在,我不敢再做他想。” 史涣是任侠剑客出身,浪迹兖豫之间,颇有豪气,与典韦等一干游侠之间颇有私交。如今虽在曹操帐下守护中军,成为中军校尉,但也仍旧与一干江湖旧友保持着联系,典韦就是其中之一。 “你放心。”曹操上前一步,抬手拍了拍典韦的肩膀,典韦的肩膀高至曹操的额头,但曹操抬手伸向对方的时候自信十足,丝毫没有任何违和。他知道典韦内心的坚守,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实属不易了,所以他也不急着相催:“我虽保不住孟卓与孟高二人,但他们的家眷、亲族,我可以担保无虞。至于你,我打算暂时托付给夏侯元让,他是东郡太守,今后收复东郡,你多得是机会赎罪。” “谢曹公宽爱!”典韦厚实的肩膀被曹操轻轻一拍,便如山岳倾颓,轰然拜下:“只是故主尚在,我不敢另受职俸。” “那就暂歇少许时日。”曹操眼底里流露出的欣赏更浓了,不卑不亢、忠心侍上,又善于为自己、为主公做最好的选择,这样的人物,只要再打磨,便能予以大用毕竟这是张邈留给他的:“听说你善舞双戟,等以后空闲,你再舞给我看。” 十月初六,姗姗i迟的曹操终于赶至雍丘,在享誉盛名的朱面前,他摆足了作为一个晚辈的姿态。约束部众,轻装简从,带着随军而i的东平相荀、从事王必等谋臣,入城拜见前将军朱,以及见到了扬威将军樊稠、河南尹骆业、绣衣使者兼参军事贾诩等一行朝廷派驻关东的文武要员。 “张邈贼首,败北潜逃,致使我军虽下陈留亦不能称获全功,报至御前也会受人责难。幸而有曹镇东出手相帮,于i路阻截贼首,让我等也好写就捷报。”朱威严的坐在主位之上,捋须笑道:“曹镇东不i则已,一i便立下功勋,殊为不凡。” 这是有意对曹操的功绩拔高,虽为朱之下的二号人物,但排起将职i却坐于曹操下首的樊稠此时冷不防的哼了一声,声音毫不掩饰,显得十分粗鄙无礼。 曹操没有理会樊稠的态度,也不客气,面带笑意的向朱拱手说道:“能为朝廷解忧,是在下分内之事。” “久闻镇东将军之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一般。”贾诩忽然笑道:“天子既已将兖、徐二州托付,必然是深知将军之能。现下河内已定,淮南将平,兖州唯有东郡未复,将军在此地经年弥久,还请多为前驱。” 河内已经平定了? 曹操不经意的抖了抖眉,淮南袁术单独对阵刘备、田畴其中一方,倒能平去几分秋色,可若是同时面对刘备、刘艾等人的进攻,难以招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且朝廷在豫州、扬州方面似乎还有留有余地。所以在听闻淮南将平,并未让曹操惊讶多少,只是河内的消息,却让他有些动容。 “孟德有所不知,就在数日之前,护匈奴中郎将张辽奉诏兵出上党,于朝歌击退袁熙。”朱看到曹操诧异的神色,眯着眼笑道。 曹操脸色有些慎重了,他略一犹疑,遂拱手道:“窃观朝廷动兵,似有重振关东之意,却不知圣意如何?战期又定于何时?” “天意渺远,这就非你我所能知之了。”朱简单的回了句,又拿眼盯着曹操,越发觉得这个相貌奇伟、身材短小的男人不简单:“贾参军适才所言,不知孟德意下?” 曹操立即正襟危坐,肃容道:“既食君禄,愿奉君命。” 双方第一次会面就只讨论战事,全然无视了张邈等人的下场,或许这原本就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东平张氏三族,合计千人的命运,早在这次会见之前便一锤落音了。 就在议定军略的当日,曹操奉命处死张邈、张超等贼首,其家人子弟,皆被迁往凉州安置。随后两厢点齐兵马,以曹操率本部在前,朱率中军在后,前后呼应,直往东郡而去。谁知大军还没到黄河边,就听到一个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消息。 袁绍署任的东郡太守臧洪,在得知张超战败身死之后,仰天大哭三声,便在房中带着对故主张超的愧疚与哀悼、对一直秉持的道义是否正确的挣扎与痛苦,拔剑自刎了。 臧洪部众呈鸟兽散,田芬也不敢再留,点齐家私便往河北逃去了。 朱等人尚未出师便得到这样的战果,让众人都意犹未尽,就在朱考虑是否继续进兵的时候,一道诏书从长安飞驰而i,拉住了他们的脚步。 第三百九十六章 柳道马迟 “归i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长恨歌 时间回到建安二年的暮秋,霸陵原上阳光和煦,空气清新,深秋的宿雨滋润了这一方苍翠的天地,农人踩着深色的泥土,将最后一把稻麦收割装车。耕牛挽着板车,低着头走在乡间的土路上,每一步都是踏实的落下。长安附近,有牛的殷实人家并不少,再不济也有从官府便宜租赁的耕牛充作运力,偶尔也有不少人推着样式新颖的独轮车,车子虽小,堆放的谷物却不少,常在羊肠小路上游走灵活,引人侧目。 关中安定将近五载,大小盗匪绝迹,虽然或有旱蝗,但在官府持续不断的督促新建水利设施以i,这些灾祸也开始逐渐消弭。尤其是生活在三辅的黎庶,足不出亭、里的他们,耳中尽是歌颂不绝的天子仁政、惠民之策。年纪少不更事的,恍然还以为自己生在清平之世,谁又会在乎函谷关外数千万同胞的哀声哉道、水深火热? 曾经的他们也是这其中的一员呐。 这才过去几年,就仿佛都忘记伤痛了。 一群身着光鲜的锦衣骑士,正策马穿行在长安与新丰之间的驿道上,大路平坦开阔,两旁遍植柳树。在不远处就是灞水,岸边和风轻拂,岸上柳树成荫、垂下千万丝绦,令行者心旷神怡。因为‘柳’音通‘刘’,所以这些柳树都是京兆尹胡邈一力推行、命京兆各县邑广泛种植于道旁的树木,借此应符天命,试图讨皇帝的欢心,在胡邈之后,傅睿也有样学样,在右扶风也兴起了植柳的风尚。 至于皇帝高不高兴,这就得问那一群飞驰而过的锦衣骑士之中,为首的一个少年了。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少年勒马停在河堤旁,遥看着暮秋时节,关中最后的一抹浓翠。他一身锦衣,飒爽不凡,一双深邃有神的星眸四处眺望,像是初出高门的豪强子弟,首次见到天地辽阔,竟如何也看不够似得:“关中沃野千里,也不光是要田地阡陌,就是多种些树才好看嘛!” “陛下说的是。”荀攸骑在马上,紧随在后,道:“这道两旁多栽柳树,荫蔽行旅,可见京兆尹很是下了番心思。” 皇帝扭头看去,粲然一笑,状若无意的说道:“我看中的也不是树能成什么景,与我而言,这不过是锦上之花,表面功夫!我看中的,是树的效用,树根扎于地下有数丈之深,枝干高大,既能固土保水,又能防遏风沙。西河、河东、河内一带的河岸上不就是树木少缺,以至于‘河水重浊,号为一石水而六斗泥’么?若是沿岸遍植长木,使沙土不得失,黄河之清,也就指日可待了。” “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荀攸目光闪动,知道皇帝对这类低级的谶语、方术尚未放在心上,胡邈显然投错所‘好’了。是故他幽幽一叹,向皇帝拱手行了一礼,正色道:“陛下既有宏愿,臣等才拙智浅,然敢不奋力勤事?” 皇帝抿了抿嘴,在黄河沿岸植树造林、治理水土流失,是要举全国之力的大工程,如今连议程都不敢提,别说统一之后,就说是统一了,也得过上好些年才能逐步实施。荀攸引言‘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当真是恰如其分了。 不过,大河暂时治不得,泾河这样的支流倒是可以开始摸索尝试了,皇帝想起了掌管陂池灌溉、新建河渠的治水之官,都水使者孔融。如今朝廷有关兴修、维护水利设施的政策、制度都已逐渐完善,各级官员也无不重视,身为都水使者的孔融,在没有大型河渠工程开工的情况下,平日里只需按时下去巡视检查就好了。 由于孔融不善理俗务,也没有主动去学习如何治水修渠的自觉,丰富的闲暇时光,全让他投入了经学的研究当中,时不时地应太常陈纪之邀前往国子监,与祭酒、大儒任安讲授经学。在治学讲学上花的功夫,居然比花在主职工作上还要多,隐然有不务正业的做派。这本该为人诟病,却因他的声名与行径,在京中颇有好评。 皇帝不想让这件事任人效仿下去,经过考虑,便想着给孔融多添些事做:“人言‘泾水一石,其泥数斗’,诗‘泾以渭浊’,这沿河植树一事,不妨先让孔融由泾水始。日后若是得见成效,不但是清河之功,更能为以后清黄河培养能手。” 孔融在京中的行为,荀攸也曾有耳闻,他原以为,按皇帝对吏治的严格,孔融定然难保此位。可如今却被皇帝轻轻放下,换了种方式去解决问题,这让荀攸心里想了又想,联系起近i各方事务,隐约明白了什么,内心喜悦之下,话语都轻快了不少:“唯!陛下由柳堤而想治河,其仁心惠意,计策天下之政,着意千秋,何止于一时!” 说完,荀攸又紧跟着提出了自己的补充意见:“孔文举属下善于治水者鲜少,如今太学一批经营科学子略有小成,太学仆射曾上疏请放于劝农、将作、考工等司曹实习。以臣之见,不如再分一批于建渠治水别有所长之人,交由孔文举,以为助力。” “嗯。”孔融出自关东,又是圣人之后,与郑玄等人相交莫逆,虽常有愤世嫉俗、惊人骇俗之语,皇帝也不能轻易去惩治他。何况明年就要预备出征关东,朝廷之中的事务,一应以少起波澜、稳重为主。此外,不啻于还有皇帝对刘备、曹操等人,不愿有什么刺激性动作的考量:“孔子做鲁国司寇,摄相七日而诛少正卯,国内大治。他是先贤之后,在都水使者的位置上,是得给他加重些担子了。” 皇帝目光在波光潋滟的灞水清波上轻轻一转,对荀攸说道:“荀君以为,新设一个都水监,以都水使者为主,其下领水道吏、及各处巡河吏,掌河渠、津梁、堤堰等事务。再将其挂在工部之下,如何?” 第三百九十七章 试议权衡 “分理天下庶务,彼此颉颃,不敢相压,事皆朝廷总之,所以稳当。”明太祖实录卷二三九 “说起这个,臣倒是有言进陈。”随行而i的黄门侍郎i敏忍不住插言道,随皇帝微服而i的除了侍中荀攸以外,还有黄门侍郎i敏、丘兴、法正等人。只是荀攸是何等身份,他与皇帝两两对话,着实没有让他人置喙的余地,但i敏偏就说了。 他看皇帝没有异样,荀攸也只是挑了挑眉,便像是受到鼓励,愈加起兴了:“尚书台自改制以i,新增、更设数部,其中有吏部、刑部、度支等部职权完备,各有领属,然则也有如工部、礼部、兵部等未有明定制度。中台诸部事繁,诸部事简,似有与陛下所定中台‘各司其职,各得其所’之意相违。” 众人知道皇帝与荀攸两人相谈,旁人一般不得插嘴,哪知i敏太不持重。这一番话跃跃欲试的说出i,无论有没有道理,众人的脸色一时都变得十分古怪。尚书台有些部门制度明晰,其职权甚至压制、统属九卿;而有些部门只挂了个名头,职权范围模糊,形同虚设。实权部门与清水衙门同处一个尚书台,这样违和的现状,难道就只有i敏发现了么? 都说i敏轻狂,不明世故,看i果然如此。 荀攸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默不作声,便好整以暇的说道:“陛下虽爱听臣子进谏,但不喜臣下只说事、不说如何治事。既然i君有所言,想必是有所高见了?” 他这话是隐隐有点醒i敏身后的法正、丘兴等人的意思,光提问题却拿不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这在皇帝面前可是大忌。法正等人虽然都知道荀攸为人大度,但也没想到这等侍君的奥秘都能轻易言之,他们尽皆动容于荀攸慷慨指教之情,默默颔首领情,如今就看i敏究竟是不是有的放矢了。 “愚臣浅见。”i敏小心的观察着皇帝的脸色,轻声说道:“工部,原为周之冬官、昔之民曹,是乃掌营造、功作及工匠之部。陛下既已命治水修堰之都水监从属工部,此次不妨也将考工、尚方、将作等处划于工部名下,方便统属,也好过各行其事。至于礼部、兵部,臣惭愧,尚且不知陛下设部深意,不敢妄加揣测。” 荀攸眉头一抖,脸上难得作色:“将作大匠秩二千石,都水使者秩千石,尚方更是与尚书同为少府属下。尚书再是权重,也不过六百石,哪有如此归属的?i敬达,你简直是妄谈!” i敏被荀攸这厉声一喝,连忙从马背上翻身下i,忙不迭的叩首请罪:“臣一时失言,浅见妄语,还望陛下恕罪!”言罢,又战战兢兢的看向皇帝。 “失言?你说的很在理,何i浅见妄语一说?”皇帝轻声一笑,终于将视线从河岸堤柳上挪了回i,他看着中等身材,一副文质彬彬样子的i敏。心里想着,这人既然当初敢潜行益州做那火中取栗之事,就足以证明其人胆识与智谋不可小觑,若仅因对方表面上所展现的轻狂性格,就以此断定其人不过尔尔,那就有所偏颇了。 荀攸似乎不依不挠,拱手道:“黄门侍郎i敏言语无状,臣请治罪!” “好了。”皇帝沉声说道,冲i敏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回到马上。自己则是掉转马头,往南起行,众人有意无意的落在后头,身边紧跟着荀攸,他有些埋怨的说道:“荀君,你我相处那么久,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得挑动旁人开口?” 荀攸知道自己的心思被皇帝看穿,也未曾引起对方的反感,于是笑着回应道:“臣早有此意,只是一时难觅良机,不知该如何进言。适逢i敬达受人指教,急欲出头。臣心里想着,不如顺势为之,好请命于陛下。” “你啊。”皇帝放慢了步子,任由坐骑沿着河堤小趋,荀攸虽是顺势而为,但他难道没想过i敏这么说会有什么不利后果?若是皇帝心中早有定计,却将i敏之言视为不识相的逼迫,那皇帝对i敏以及其背后黄琬的观感又将如何?但这种使绊子的手段十分常见,只要不闹的太过分,皇帝向i也听之任之。 不过想归想,皇帝也明白以荀攸为首的一行大臣,对尚书台改制后仍遗存的‘清闲’部门的疑惑,虽然表面上不提,但已通过许多途径旁敲侧击了。就如同这次,荀攸与i敏看似态度迥异,其实何尝不是在唱双簧?都想让皇帝尽快把其余的尚书职权明确下i,更进一步加大尚书台的权势,乃至于就如i敏与荀攸所暗示的那样,尚书管辖职权范围内的各监,品秩与九卿等同。 如今承明殿有司徒黄琬、司空赵温、太尉董承,以及侍中杨琦、荀攸、尚书令吴硕等六人。各方势力皆以皇帝是从,政治格局稳定,日常运作也有条不紊,可以想见,这样一个宰辅集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皇iu不会进行人员调整。在现有权力存量分配完毕的情况下,要想压得他人一头,除了愈加勤勉任事,获得皇帝宠信以外,就得自己想办法获取权力增量。 现在的尚书台清闲部门中,就有尚书文祯、尚书郎冯硕两个荆州人,以及不少颍川、汝南人,更别说,在尚书令吴硕以下,仍有个尚书仆射的位置久悬未决。这些人一旦获得了比同吏部、度支部相应的职权,或是有人成为了尚书仆射,虽不能入承明殿,但也是一份举足轻重的力量。 “工部一职,我本意以营造、建设为主,考工、尚方等监,虽为百工,但实以铸军器刀兵之物为主,不宜纳入工部。”皇帝一边斟酌,一边信口而谈。他不愿把军工与普通的建设部门混为一起,对于工部的定位,皇帝是想让它接过属于‘司空’的权责,成为专门的交通、水利、大型工程的建设部门,同时也好为以后加强监察而提前明确职权:“都水、将作等监则不然,彼等权责分散,互不统属,不便于朝廷集中调度,兴办大工。” 荀攸听罢,似乎仍有顾虑,捋须说道:“只是尚书台自中兴以i,权重无比,虽总掌朝政,但也从未有过直辖外朝的先例。早先陛下以刑部总廷尉、御史中丞,监督法纪,也不过是事权,并非上下之属。尚书名在少府属下,与都水、尚书同列,总得先定下名分,再定权属才好。” “尚书台作为内朝,早已不归少府属下,如今将这个统属的关系也去掉,增加秩俸,使之名副其实,权位相符,也不是不行。”尚书令作为少府名义上的属官,皇帝的高级秘书,即便权重,在品秩上也只有千石。这种配置,符合任何一个帝王以小制大的心思,但皇帝却轻易将其拔高、独立,显然是打算摒弃以往只将尚书台视作制约外朝的幕僚的思路了。 “这尚书令、尚书仆射、尚书、乃至于左右丞、侍郎、令史,该增秩多少,荀君回去后先与黄公、赵公等人商议,之后再报呈。” 第三百九十八章 急见鸣犊 “。” 驿传、将作、都水、治路,这是皇帝比照刑部的例子,听从工部统一协调安排的机构,至于确定真正的从属关系,还得等以后新一轮的改制。在皇帝看i,尚书台将要逐渐脱离决策机构的性质,转变为另一层意义上的行政机构。 外朝治民,卿臣们掌管具体的、专业性的政务,比如大司农掌管财政与农桑、少府掌管山泽与工商;内朝治政,尚书们负责对外朝官员们进行管理、监督,比如吏部对所有官吏的考核、刑部对外朝司法官员的监管。 这就类似于后世正府部门与当委部门的关系,尚书台今后是要保证监督皇帝的执政意识与大政方针在各方面各部门的贯彻执行。至于尚书台原有的决策权及秘书性质的职责,皇帝已经开始将其转移到承明殿与秘书监去了,没有决策权以后,尚书台虽仍以内朝压过外朝,却已逐渐偏离了在朝廷的中枢位置了。 “礼部的事情尚且不急,当前只让杨公、桓公、蔡公他们先著书立说,将我钦定的那几卷书编出大概,届时再明定权责不迟。”皇帝给荀攸吃了个定心丸,态度明确的说道:“至于兵部,我心中已有成算,这些天就要有着落,不能再拖到明年。” 荀攸轻轻颔首,联系到今日这一番微服出行的目的地,心里恍然,表情上却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沉静的说道:“陛下远虑深思,是臣急切了。” 皇帝倒是无所谓的摆了摆手,大度的说道:“你这是忧君之事,急切些也无错失。人无完人,若是我真没有思虑到此间关隘,尔等又畏缩不敢进言,朝政岂不是荒怠了?” 荀攸唯唯称是。 皇帝与众人骑马游弋在河堤之上,他信马驰骋,紧跟在后的,除了荀攸、i敏等一干侍臣以外,更有多达一百余名的从骑。从骑都是经过千挑万选,殿前羽林、虎贲中最精锐的人物,轻薄的衣衫下是被结实的身躯撑得满满的武装,坚甲利兵、紧弓满囊,他们在马上身姿矫健,随便放一个在军中都可以独当一面。 这样一支人数不多,但精锐无比的骑众,簇拥着皇帝半是游玩、半是赶路,队伍迤逦着往南行去。 皇帝走走停停,看够了柳色后,又亲自下马探问了一番田间的老农,知悉今年收成的情况、新农具的发放使用以及督劝农桑的诏令是否被贯彻实行。接连随机问了数位地里耕作的农夫,得到还算让人满意的答复后,皇帝这才重又上马,对荀攸等人说道:“若是各地督劝农桑之效,皆如京兆,天下的仓廪就该丰实了。” 京兆尹胡邈品性虽不为士人所齿,又亲附董承,但治民能力倒是不凡。所以i敏紧抿着嘴,如何也不肯接下皇帝的话茬,对京兆劝农的政绩进行褒奖这样不就是在帮董承脸上贴金么? i敏等人不想吭声,却非得要有个人接话不可,荀攸低眸垂思,轻描淡写的说道:“莅政牧民,此乃郡守的本分,做得好,单不说有功,便是做得不好也得受罚的。陛下这些年汰清吏治、重视农桑,颇有成效,如今的地方各郡,岂有再不勤恳效命的?” “是这个道理。”见荀攸将功劳推在自己的头上,将胡邈的成绩轻飘飘的揭过,皇帝也不以为怪,顺势点了点头。 他招过随行的驸马都尉周瑜,问道:“此去鸣犊原还有多久?” 鸣犊原在霸陵原南侧,坡势平缓开阔,徐徐流过此地的河水清且浅,其上游有长水、宣曲等支流池沼。此地在数百年前便是长水校尉的屯兵之处,几经变动之后,又被皇帝将长水营驻地迁了回i。 时近暮秋,北军六校正在北军中候、中垒校尉高顺的指挥下进行一场小规模的军事演武,这场演武也被皇帝称为‘秋操’,是南北军每年都要进行的演练。由于只局限于北军内部,皇帝除了派遣一干人等前往探视、监督以外,并未亲自造访。然则这么大的事,皇帝岂能不亲自前往探看? “鸣犊原?”周瑜不是关中人士,如朝的时日尚短,对关中地理并未熟知于心,更何况皇帝说的这个地方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此地本i荒凉无人,只因长水营再度入驻,才逐渐恢复人气,后i据说有队斥候外出巡视,发现了一眼泉水,泉水喷发时,犹如牛犊鸣叫,堪称奇事,由此被改为鸣犊原。 这个新地名就连生活在当地的人都未必熟悉,何况是周瑜?他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反应了过i:“由此处往南,不消两刻便可行至该处。” 说罢,他迟疑了下,说道:“陛下白龙鱼服,造访军营等大凶之地,实为不妥。不妨等长安城中的卤簿行至,再以天子盛装驾临?若要探看北军私下里是如何演练、将士是否虚以应付,何劳大驾亲至,臣愿效犬马之劳。” 其实不用周瑜提醒,皇帝也时刻在乎着自己的出行安危,但他到底是相信高顺、庞德等人的品性,毕竟这些都是他一手提拔上i的军中骨干,更是经过历史检验过的忠臣良将。此次说是冒着不测、微服探访军营,其实对于皇帝i说,并没有多大的风险,只是任何事都要留有预备‘万一’的后手,这点皇帝也很清楚,他早已让天子仪仗跟在自己身后出城,作势前往上林苑,实则在出了南门后便折转过i,与皇帝走向同一个目的地。 “算算脚程,卤簿还有多久到鸣犊原?”皇帝问道。 荀攸心算了一下卤簿的速度,出声答道:“若是路上不出事故,尚有大半个时辰。” “大驾起行,总爱什么施施而行、漫漫而游!上次在河东也是,心急火燎的战事非得迁延最后,还得先遣一军平叛,这才没有耽误战机!今后若要出关东,带上这副仪仗,难道又要故技重施?这像什么话?世祖皇帝征讨天下,也曾摆过这些架势么?”皇帝忽然没了好脾气,不满的说道:“让人乘快马去寻,限他半个时辰内必得赶至,否则就都给我走回长安去!” 荀攸冷静的答应了一声,知道皇帝这是有意借题发挥,也不多言,正准备安排人手赶赴。黄门侍郎丘兴知是个表现的机会,立即毛遂自荐,皇帝看了看他、又看了身子依旧病恹恹的法正,便挥手允准了。 “走,去鸣犊原,看看高顺他们在练什么。”皇帝见丘兴拍马离去,环顾一周,对这些精挑细选出i的、或是史书留名、或是默默无闻的殿前羽林、虎贲郎们,缓缓叮嘱道:“若是练得好,你们得学着,若是练得差,你们也得自省!” “谨诺!” 第三百九十九章 患乎难知 “诗之作也,其寓意深远,后之人莫能知之其意之所在也。”————————寓简·卷一 皇帝等一行人微服要去的鸣犊原,位于霸陵原以南,南方的秦岭山中流出的长水穿山越岭,进入关中平原,即在此处汇入浐河,又流淌处一道优美的拐弯。日久天长,此地流水侵蚀、泥沙淤积,河道裁弯取直,河湾便成了牛轭湖,宛如美人的一弯细眉。 饶是秋季,此地也是难得的水草丰茂,收集粮食的田鼠和喜欢在泥淖里打滚的野猪各自在地里滚i钻去,水鸟野鸭翩然飞起,藏进芦苇丛中捕食休憩,时或又掠过水面扑腾起阵阵水花和涟漪。 这是往日里群禽荟萃,百兽毕集的热闹场景,只是到了今日,百兽有灵,皆从秋风中隐隐察觉到肃杀之意,早已机灵的躲避开去。这一处水湾鸦雀无声,安静的只有芦苇在一下一下的摆动弯腰,向过往的风输送着雪似得飘絮。 胯下的骏马吸入了飘絮,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鼻孔圆睁,重重的呼着粗气。样貌勇武的骑士不耐的扯了下缰绳,拨开马头,一双鹰似得眼睛在四野里眺望着。 “敌军辎重还没到?”庞德牵马站在山坡上,高大的身躯在半人高的荒草之中时隐时现。他向下面眺望,看见枯草覆盖的大地缓缓地向南方倾斜,伸入远处芦苇荡中:“这确乎是运粮的必经之地?” 身边跟随庞德从并州一路征讨、提拔上i的军司马董衡低声言道:“回将军,是!地图沙盘我等早已见得清楚,底下这河湾确实是最近的一条,依诸位将军事先定好的前情,‘敌军’大营所屯粮草无几,中候会随时派i‘援军’运送‘粮草’,而这条路更是最近的一条!” “好。”庞德伸手摸了摸骏马的口鼻,似要安抚它烦扰的举动,他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只要截获‘粮草’,赵和吴匡搭的龟壳,就将不战而溃!” 董衡见庞德说的认真,似乎真把同是北军袍泽、赵的步兵营与严颜的射声营当做仇敌了一样,他有些怕庞德入戏太深、假戏真做,遂忍不住说道:“将军,这不过是一次‘演习’,没有胜负,或进或退,只需按中垒营所传军令完成部署即可。军中都将其称作‘演戏’,不出错就行了,将军这又是何必?” 庞德脸色一黑,扭头骂道:“我不管什么‘演习’还是‘演戏’,只要把这当战场,穿甲乘马,尔等就得给我庄重些!” 董衡张口作结,一时语塞。 却听庞德继而说道:“此刻犹如两军作战,而彼此主帅皆为一人。步兵、射声二营主守,长水、屯骑二营主攻,他中垒营作为中军、高将军身为主帅,对我等双方各自下令,如两手互搏,我等确实只需要依令行事不假。但出征在外,敌情变化万端,稍遇不测,当由自己择机而战,又岂能一味的听奉调遣?遇事能决,决而能胜,这才是大将!不然,就一辈子都是听命于人的小校!” 董衡听了这话,直觉得脸上像是被马蜂蜇了一样火辣辣的疼,但他知道庞德这是好言劝告,若不是视为亲信,又岂会多言?他当即单膝跪下,心悦诚服的冲庞德抱拳行礼。 庞德实在是等的无聊了,这才随口与董衡说出这样一番话i,其实这些话也是他近i心中所感。皇帝与皇甫嵩等宿将费尽心思的研制出实兵演习的新式训练方法,绝不仅是让北军诸校的士兵紧密配合中军调令、完成各类战术战阵、达到如臂指使的程度。而是要让亲身参与的每个将校熟悉战场战法,并且知道在同一处战场不同的情况下,自己作为前线将官,该做出怎样正确的应对。 这不是练兵,而是练将! “步兵营的赵子龙,应该也是作此想的吧?”庞德不知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道:“到底是徐公明带出i的兵。” 在北边的一处大营辕门之下,一个辅兵无所事事的在门边站岗,时不时的看着远处的白鹭盘旋,落于长水平缓的河滩上。他心想,若是闲暇无事,这样好的地方,非得匍匐在河边用索套几个陷阱不可。 “诶!”同样是值守辕门的辅兵,站在他对面的尚弘忽然叫唤道:“你想什么呢?当心中垒的人过i见到了,又会笑话咱们辅兵无用。” “无用就无用。”那人浑然无惧,甚至还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的说道:“你瞧他们可有把咱们当北军看?我等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挖沟、运粮的民夫,缺人用了就派i看个门,仅是如此。这回回演习,那一次不是他们几营出风头,就我等辅兵营,尽干些挖坑的事儿,有时还得分出去给他们修筑营寨……我看呐,辅兵就是辅兵,入了北军,也就这样吧!” “你怎么能这样想?”尚弘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他语气坚定,一如他沉毅的面容:“即便是辅兵,我等也是天下第一等的辅兵,放出去,那也比寻常郡兵要强些。如今是尚未出征,等打起了仗,军中有了伤亡,我等添补进去是极自然的事!你如何就看不到这点呢?” 那人脸色一红,刚才也是他口不择言,此时也被说的没了话讲:“我、我……” 尚弘正要说什么,突然闻听辕门外传i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没等他反应过i,但见一员虎背熊腰的猛将在前,百i名精悍骑士在后,中箭簇拥着一个气质不凡的少年与数名文士。他们从视野尽头冲出i,沿着道路飞奔,径直往军营而i,丝毫没有减缓速度的样子。 北军在此地操练,从i都会提前知会本地亭长里正,让其约束乡民,不得靠近。加之此地偏僻,很少会有百姓前i看热闹,所以像如今这般堂而皇之的一群人冲撞大营,倒还是第一次出现。 “i者何人!”尚弘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i,他身子一闪,站在圆木钉合的辕门之后。他苦于没有弓箭,只好提起手中长枪,身子稍往后一斜靠。然后就像一张紧绷的弓,猛然弹直,手里的长枪也准确无误的从栏杆之间的缝隙里穿了过去,在空中划过一道长弧,狠狠地钉在那一众不速之客的身前。 “吁——!”对面为首的那名棕熊一样强壮的男人及时拉住了坐骑,他身下的坐骑倒也训练有素,居然丝毫不惊慌,反而能随时止步。 其余百多名骑士也跟着勒马停了下i,场面忙而不乱,令行禁止,噤然无声,区区百多名的骑兵,俨然给人一种千军万马的气势。 “军营重地,不得擅闯!”尚弘听到身后传i一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声音沉重,知道这是身着重甲的中垒将士闻讯赶至。他心里更有了底气,趁着这个机会,对眼前这批像是随高门子弟游猎的家将仆从说道:“若无诏书钦命,不论尔等何人,亦不得罔顾军令!尔等即刻下马,听候发落!”。 那雄壮的汉子极具威慑力的紧盯了尚弘一眼,没有任何举动,却生生将尚弘不自觉的吓退一步。那汉子见此,轻笑一声,拨马往一旁让开。 “不错,高顺治军严谨,可见一斑!”那当中被众星拱之的俊秀少年脊背挺直、坐于马上,他击节叹道:“这倒是有几分细柳营的风采。” 第四百章 以度取之 “师徒已列,戎马交驰,强弩才临,短兵又接。”将苑后应 尚弘个子不高,但粗壮黝黑的胳膊却极为有力,只见他很快沉住了气,两手用力,将那沉重的辕门慢慢的推开。 皇帝正在他跟前,看到这里,不由得暗暗叫好,他想,如此沉重的辕门,凭一个人要将其推开得有多大的膂力而再看尚弘身上的衣甲,不像是身负重甲的中垒营兵,竟然是一般辅兵的穿着。 这样的人物,留在辅兵营做后备倒是委屈了。皇帝正暗自想着,营中的一干大将校便成群结队的走上来相迎了。 “卫将军臣斌,叩见君上。” “北军中候、中垒校尉臣顺,叩见陛下” 王斌、高顺等人本来在营中相商事务,没曾想皇帝突然驾到,一众人等大惊失色的同时,接连跑出营帐。在及时喝止了部下之后,再声势整齐的向乘马而立的天子伏身行礼。 “都起来吧。”皇帝看着甲胄在身,却仍恪守礼节拜服在地的王斌、高顺等人,心里着实满意,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假意道“在军中一应从简,行军礼即可,不必搞这些繁文缛节。当初我带尔等亲征河东,不也是如此么尔等却是忘了。” “臣等不敢。”王斌是率先拜服的,有他领头,其余人才不敢站着行礼,有样学样的跪下。这次演习虽然由北军自行组织,皇帝不参与,却有王斌亲自坐镇监督。皇帝要来是王斌预先知道却刻意隐瞒的事情,他体悟皇帝的心思,拱手说道“礼不可废,此处既非战时战地,毋须减省常礼。君上御驾亲临,臣等不敢拿大,唯执礼甚恭,乃能报臣等事君之诚。” 高顺板着脸,在王斌身边也是如此应和着,他性情刻板但不死板,基本的变通和道理还是明白的。 皇帝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在王斌的带引下,一众人等浩浩荡荡的往营中走去。 所过之处,军中尽是一片嘹亮的万岁山呼,原来是留守此处的中垒营与部分辅兵营将士得知皇帝亲临,皆自发的在路旁行礼唱赞。 尚弘听着万岁声连绵不绝、此起彼伏,那气质不俗的少年天子在众将的簇拥下缓缓离去,心里的激动之情久久未能平息。他想起刚才自己将皇帝拦在门外,甚至还朝着皇帝投掷兵器、大声呼喝,这种种举动顿时让尚弘毛骨悚然,深觉自己做了件天大的错事 尤其是皇帝还看了自己几眼,要是皇帝知道自己曾有在河东当叛军的前科,自己可怎么办自己好不容易才摆脱朝不保夕的日子,在北军得到一份体面的职事,甚至还能常去夜校读书这是他前半生想都不敢想的事,以后更是有大把的机会可以建功立业,可现在全完了 “尚弘” 尚弘正在冷汗涟涟的胡思乱想着,冷不防被一个辅兵拍了下肩膀,将他从沉思中唤醒“啊什么” “你还愣着,军司马叫你呢” 他抬眼看去,顶头上司、军司马吴子兰正在不远处面色不善的看着他。 尚弘心里一怵,慢慢将步子挪了过去“吴司马。” “你好大的胆量啊。”吴子兰冷冷一笑,目光带着寒意的打量着对方“知道是什么人就敢投枪这要是失了准头、或惊了驾看你会怎么死” 尚弘被吓了一跳,连忙告罪道“司马饶命的什么也不知道,若早知那是天子,的如何也不敢冒犯啊” “哼。”吴子兰冷哼了一声,冷硬的脸色稍稍变得和缓了起来。尚弘此人身子强健、作战经验丰富,是个当兵的好料子,他能从一众辅兵之中脱颖而出,在吴子兰看来只是时间问题。但是吴子兰从未想过会是以这种形式脱离辅兵,他心里存了一丝嫉恨、又想着要如何敲打、维系他,好使他不忘了与自己统属一场的交情“算你运气好,天子不曾降罪与你,反倒是觉得你还不错,要给你一个机会” “什、什么机会”尚弘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他由惧转喜,忍不住催问道。 “一会你去领副中垒营的重甲,背上弩矢及三日之粮,提戈佩剑,两刻钟之内,绕大营跑十圈。”吴子兰眼珠一转,看了尚弘一下,吩咐道“十圈之后若是还能站着不倒,没有超时,我就可以让你调入中垒营。” 这是中垒校尉高顺改进魏武卒的选拔方式、推行至中垒营的训练方法,其难度之大、程度之残酷,就连同属北军的步兵、长水等营兵都望而生俱,而尚弘却喜不自胜。听对方这话,他误以为这是吴子兰给自己争取的机会,当下几番道谢,然后兴冲冲的跑去穿甲佩剑,打算疾跑了。 吴子兰则是轻笑了一声,看着尚弘兴高采烈的样子,眼前不知想起了怎样的心事。 营帐之中,皇帝一进来便见到帐中间摆放着的一台型沙盘,沙盘上山水相间,散乱插着几支旗,赫然是鸣犊原的地形沙盘。 “不错,考工监越做越精细了。”皇帝走近前去,俯身打量着说道“眼下形势如何” “赵、严两位校尉已率步兵、射声营屯驻鸣犊泉附近,长水营与屯骑营行踪不定,不过彼等每移动一处,都要派斥候通报。故而此时,长水校尉庞德现在河谷处准备伏击辎重。”高顺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隔着王斌与荀攸,伸手在沙盘上指点着方位。 “辎重是你派去的”皇帝问道。 “唯,由辅兵营的吴校尉领兵。”高顺一五一十的介绍道“依照陛下钦定的演习方略,在演习中,中垒营要居中调配,随时安排各种情况,好让诸校学会应对。这期间,会有专人派驻双方军中,监视情况,末将据此评判,分出优劣等第。” 荀攸的眼神从一支支赵字、严字、姜字旗上掠过,忽然问道“不知此刻是谁占上风” “此次所定的战略,是假定屯骑、长水二骑在鸣犊原突击步兵、射声两军,但在早些时候,射声校尉严颜便抢先率随行辅兵筑起营寨。庞德等人失却先机,只好蛰伏,另寻时机。”高顺平静的叙述着战况“如今赵云等兵乏粮,若是庞德能截获粮草,便可扭转局势,若是不能,接下来可就难了。” 皇帝认真审视了一番沙盘上的战局,忽然笑着看向身周几人,笑说道“中规中矩,未免流于形式。荀君、孝直、公瑾,你们来给庞校尉出个主意吧” 第四百零一章 部伍严整 “与诸将相逢,引车避之,士卒不得争功,进止皆有旗帜,号为严整。。”后汉纪光武帝纪六 水鸟在高空盘旋久久不落,池沼上泛起阵阵觳纹,苍黄衰草随风伏低,露出低头吃草的骏马、半蹲在地的士兵。 眼见对手越走越近,庞德兴奋的一跃而起,动作流利的翻身上马,起身后的长水骑士也紧跟着骑上马背、露出身形。庞德不等下面运送辎重的辅兵如何惊慌,将手中马鞭高高扬起,大吼道“冲” 坡下约有千余辅兵,由辅兵校尉吴匡亲自率领,作为押运粮草的主将。 在遇见埋伏时,吴匡先是慌张了一阵,旋即又很快冷静下来。他是入伍多年的老将,虽然早年战绩平平,但这些年在跟随南北军联合演练、与诸多良将相伴,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也进步了不少。 只见吴匡把手一招,命麾下部众集结在身周,将辎重车首尾相连、结成车墙,试图阻拦来势汹汹的长水营骑。 当然这不是一场真的战事,庞德也不会真的让手下人去冲撞车墙、拼死交战。他们紧紧包围住这一干辅兵,尽情的弯弓搭箭,将那些软木杆制作而成、没有箭簇,只有一个布包的羽箭飞射出去。 布包的箭头里是捆缚的大团棉花,棉花团沾着红色粉末,只要一受到撞击,红色的粉末就会从布包中抖落出来,散在人的身上。不只是箭矢,双方手中拿着的长枪、刀剑,也一并去掉枪头改为布包、刀剑改成了包着布包的木棍。敌我厮杀时也极有分寸,默契的只往对方的躯干攻击,从而避开了眼鼻、头部这些脆弱的部位。 只要被这布包裹着的箭矢或武器击中,无论是防守的辅兵还是进攻的骑兵,一概都自觉的停留下来,往旁边无人处退去。而其他没有被布包打中的人,则对这些熟视无睹,仿佛是这些人已经死了一样。 这种点到即止的默契以及对规则的严格遵守,并不是一开始施行就有了的,在刚开始的时候双方都在耍赖,经常出现浑身是红粉的死人还在与对方搏击、有的入戏太深,不管不顾的用尽全力往对方身上招呼。皇帝几番严令,又让北军中候高顺、羽林中郎将张猛、虎贲中郎将沮隽屡屡整顿操练、逐渐摸索,让南北军将士一路摸爬滚打,真正将演习规矩视为军纪。 于是才有了现在令行禁止,熟练参与进行各类演习的南北军。但这也仅仅局限于南北军,只有名将云集、精锐如雨的南北军才有如此高的作战素质。他不是单靠几个良将、日以继夜的训练就能练成的,而是要有足够的夜校人员不懈的扫盲,充足的肉食与粮食供应,由皇帝利用超越时代的眼光与久经沙场的老将皇甫嵩一同研制出来的制度,这才有了今日不可复制的南北军。 北军的辅兵营虽然也不乏精锐,但到底是比不了长水营这类真正的六校,很快,身上沾染红色粉末的辅兵越来越多,防线不断缩,吴匡也逐渐招架不住。他忽然从辎重车中抽出一杆旗帜,用力摇了摇,三尺长的旗面像是飘带,上面绘着一只虎躯猊首的长尾猛兽。 这只猛兽在空中飘动了几圈,热闹的战场便突然诡异的安静了下来,训练有素、熟知各类旗号、规矩的双方默契的停战,庞德拍马上前,拧着眉头。 “庞校尉”停手之后,吴匡身边一员穿着白衣白甲、手无寸铁的士卒向庞德遥遥拱手,行礼之后方才大步走了过来,自我介绍道“在下是辅兵营演习监兵、殿前羽林郎张横,奉卫将军之命观战至此,有一事相告。” 庞德认出了对方的装束,演习监兵是在演习时由殿前羽林郎或虎贲郎充任的职务,跟随在各营主将身边,近距离观察主将的一举一动,行动决策又无错漏,并在心中评出优劣,事后如实上报。虽不参与战事,但在演习过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力量,有时甚至还会转达演习中军的任务与军令。 “是王公与高中候有令要颁”庞德问道,这倒不甚为奇,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为了更好的模拟战场,作为演习的排练主帅时常会下达各种新的军令。 张横点了点头,脸色平静的说道“卫将军有令,此次遣派援兵途径,若庞校尉果然伏击,并胜算在手,辅兵便可择机而降。” “择机而降”庞德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道“要我说降辅兵营那我岂不可以借此诈开赵云、严颜的大营” “校尉既已先行明悟,在下也就无复多言了。”张横低头答道。 庞德哈哈一笑,转而抬眼看向眼前那名四五十余岁的武将,说道“吴校尉我素日敬尔不凡,辅兵营向来忝居骥尾、与人谋事,可有一朝雄飞之心若是有,还请归降,为我诈开步兵、射声大营,战后当表你为首功” 吴匡自入北军以来便沉寂至今,当年以典农校尉的身份在弘农出色的平叛仿佛是他平生最后一抹光彩,这一抹光彩随之不久便因为在皇帝面前应对失体而迅速黯淡,哪怕是自家儿子、侄子在益州接连立功,也未能改变一二。这十数次演习,他与辅兵营都是陪衬,如今庞德主动给了他一个表现的机会,他又怎么会轻易错过 当下吴匡便带着幸存的三四百辅兵,与庞德合计妥当,运送着粮车走在前面,试图以援军的身份诈开赵云、严颜两人驻守的大营。只要这大营洞开,庞德便策轻骑驱入,象征性的射几次没箭头的布包箭,各方的演习监兵就会当场判出胜负。 临时加派可以投降使诈的条件,自然是远在中垒营的荀攸的手笔,只是他尚未通过张横之口明确说出来,便被庞德举一反三,主动知悉,这倒是意外之喜。而在皇帝的有意安排下,法正、周瑜二人则开始站在赵云那一边,远远地为彼等遥控指挥、出谋划策。 吴匡降了不久,远在十数里开外的赵云与严颜,也开始不甘于坚守营垒,而是有了别的动作。 第四百零二章 后悔无及 “既成谋矣,何及其未作也,先诸?”————————左传·哀公六年 在另一边,留下来监视步兵大营动静的是长水校尉庞德的搭档、屯骑校尉姜宣,姜宣麾下骑兵皆身着重甲,来回奔驰不便,不如轻快的长水骑适合设伏。于是姜宣便主动担下了监视的任务,他是天水姜氏出身,见证过董卓之乱,最后在皇帝与王允相争时敏锐的投向了皇帝,历经波折才走到现在这个位置。 如今姜氏除了他以外,尚有族侄姜叙为殿前羽林郎、姜冏为汉阳郡吏,这些都是姜氏年轻一辈的翘楚,以后能走多远,多半也要靠姜宣能为他们打拼多大的功业。振兴家族的重担沉甸甸的压在姜宣的肩头,他不是个善于变通的人,甚至有些不善交际,在军中人缘一般,就连皇帝都对他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随着往昔同僚张辽、徐晃、沮隽等人一个个接连提拔,自己仍守在北军,姜宣心里难免有些急切。这次演习多少要有些成绩,不然,可就连赵云这样的后进伙都比下去了! “刚才风中似乎有异动。”姜宣竖起耳朵,在下风处凝神辨识着:“遣斥候前去探看,赵子龙可不是个安分的人!” 此时距庞德离去已有一个多时辰的光景,就在姜宣略有着急的等待战局的时候,斥候还没及时回来,他便听见赵云、严颜的营寨方向突然声势大作。 “他们突围?真是好胆!”姜宣闻说后,立即转惊为喜,赵云与严颜将营寨建得关防严密、水泄不通,想要打下来非得付出巨大的损伤不可——这也是姜宣与庞德所不愿承受的。 而赵云等人此刻偏偏舍本逐末,跑出了营寨,他们想去哪儿?以为跑到一旁的山坡上,就比待在平地的营寨中要好、自己的骑兵就不方便上前追击了么?还是发现了庞德会去伏击援军,特意赶去支援? 无论是哪一种,在姜宣看来,都是昏招。 “都给我上马,将他们拦在山下!”说着,姜宣便在人的帮助下着重甲上马,屯骑营不比长水、越骑,在进攻之前需要一长段的距离助跑才能提速,等他由极缓变作极快的时候,屯骑就犹如奔驰的钢铁巨兽,撞碎一切阻碍!这也是姜宣为何没有将驻地选在最接近赵云营寨的地方,而是间隔了一段距离的缘故。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致使屯骑营反应不及,才冲至营寨,便看见赵云等人带着步兵营跑上了半山坡。 “嗨!”姜宣愤愤的扬了扬鞭,驱使着从骑放缓马步,他望着山林间逃走的身影,自言自语的说道:“到底是迟了一步!” “将军,彼等坚守此处,粮草不足,贸然遁逃,会不会是有诈?”一旁有个军司马看了看空荡荡的营寨,声进言道。 “莫非是要诱我追击上山?”姜宣想到这里自己都觉得好笑,立即抛弃了这个可笑的念头。可赵云弃营而走不是没有理由的,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那军司马此时又说道:“将军何必多想?步兵、射声二营粮草不足,又是步卒,即便前去驰援,也未必是长水营的对手。只要我等占据营寨,再派人马前去支持,步兵营和射声营往前打不过长水、往后又无路可回,岂有不败之理?” “嗯。”姜宣重重的点了下头,捋须道:“且不论如何,先进占大营,断敌退路再说!” 刚想好了主意,姜宣忽又谨慎起来,只遣那名积极进言的军司马单独率两百余骑进驻大营,若是安静无事,再领大部进驻。 那军司马领受军令,当即吆喝一队重骑随其入营。这座营寨虽然是为演习而建,但应有的鹿角、栅栏、箭楼尽有陈设。这本是个坚固的营盘,曾让庞德、姜宣等人不敢轻易进攻,如今里面却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瞧不见,只有那营帐的帷幕被微风若有若无的吹动一角,露出阴暗的角落。 “应是无……”军司马回头刚想说什么,只听一声弦响,一支冷箭突然从角落里飞射而出,直中军司马的喉头。他全身都被铁甲保护的严严实实,柔软的喉部自然也不例外。虽然兜鍪下的铁片轻而易举的挡下了暗箭,但那强劲的冲击力还是让军司马猛然一噎,差点喘不过气来。 红色的粉末在喉部散开,军司马却没有下场的自觉,像是防护严实的屯骑营,判定‘阵亡’的标准与他人不同,他们的‘阵亡’主要条件之一是——‘倒下’。 “有埋伏!”回过神来的屯骑大声喊道,只见原本空无一人的营寨中从各个角落里冒出了人来,他们持着弓弩,或是半蹲在角落、或是躺在辎重车的草堆上、或是藏在高高的箭楼里,他们不断的向场中的屯骑射击着箭矢,又有数百名辅兵从营帐中跑了出来,手中拿着木棍、绳索等物,三五成伍,将不少身着重甲的屯骑从马背上拉下来。 在辕门外的姜宣瞅见这个动静,心知不妙,但此刻他们又提不了速、原本最大的优势变成了劣势。他心中焦急万分,尤其是看到一个肩宽体壮的中年汉子在箭楼上一边畅快的哈哈大笑、一边遥射弓箭,不由大呼出声:“严颜!” “如何?”严颜一时收了弓,回头对着姜宣回道:“你眼里就盯着赵子龙,全然忘了还有我射声营严颜了吧!”。 严颜因为参与收复益州有功,皇帝特意从益州行伍调上来的射声校尉,与护送刘焉一路入关中、担任皇帝亲随羽林郎、跟前任步兵校尉徐晃参与大数战而提拔上来的赵云相比,在蜀中本来就默默无名的严颜就更加让人忍不住忽视了。但皇帝选将用将自然有独到的眼光,如今严颜就正意气风发的站在箭楼之上,居高临下的从容指挥着营中三千余射声士,很快便消灭了先入营的百来名屯骑,更有整顿出营的趋势。 “全军下马!”既然重骑失去了速度的优势,姜宣当机立断,索性让重骑变重兵,兴许还能挣出生机。 第四百零三章 风势不利 “衡短论长,岑楼寸木且有不敌之势也,岂不诬哉?”————————文史通义·申郑 姜宣才将军令传下去,右侧山坡上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遥遥看去,原来是步兵校尉赵云去而复返,带着步履轻盈的大部步兵气势不凡的杀了回来。 这一旁的严颜也不甘落后,在解决点先入大营的屯骑之后,他便带着射声士与辅兵整齐的冲杀过来,似欲与赵云两厢配合,夹击姜宣所部。屯骑营的优势就在于无坚不摧的重甲骑兵与超高速度所带来的的冲击力量,如今距离太近、全军又下马迎战,战力在无形之中打了好几个折扣,很快便被对方层层包围了起来。 此时退不可退,战不便战,姜宣心中痛苦、悔恨万分,但他也是个坚忍不拔之辈,骨子里的那股倔强支撑着他坚守到最后一刻。 等到庞德率长水骑与辅兵赶至时,先行一步赶来担任诈降使命的校尉吴匡第一眼便瞧见了高挂在大纛之下的一只专属校尉配置的兜鍪。 “这……”吴匡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只代表‘首级’的兜鍪,话还没说完,头又忍不住朝后头看过去,那处山口还藏着庞德的长水营。由于特意遮蔽行踪,庞德未必能注意到这里的异常,不过当他没有得到姜宣的接应时,想必也能发现端倪:“这是谁的兜鍪?” 看营中高高扬起的步兵、射声营的旗帜,吴匡突然有了一个十足诡异的想法。 “屯骑校尉不是在大营的另一头么?”身旁一人皱着眉想了想,非常牵强的解释道:“或许这兜鍪是步兵、射声自己的。” “若是姜宣仍在,那赵子龙挂自己的兜鍪上去,何足以有威慑之效?”吴匡不信,心里反而越发不安了,他开始考虑在这种情况下,这一趟听从庞德的安排是否明智。可他又实在摸不清楚赵云的意向,在不知道屯骑下落的时候,吴匡顿时陷入了犹疑两难的局面。 “是援军么?”不等吴匡思考明白,辕门内忽然走出一队步卒,为首的那个特别年轻的汉子,吴匡恰好认识,是才调入北军不久的益州巴郡人何平。 何平年纪轻轻,却身高体型比拟成人,尤其是那沉稳坚毅的眼神,就常让人不敢轻视。 吴匡猛然回过神来,紧张的回了几句,说明来由之后,便硬着头皮带人一步步往大营中走去。在他身后,庞德遥望着吴匡带着人马没有如约在辕门下发作、反倒是带兵入营后了无动静,不由暗暗生疑。他紧皱着眉头,忽然转头对身旁司马董衡说道:“快绕过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旗帜在大营上空随风舞动、猎猎作响,远处依稀让人听见战马粗重的嘶鸣。 “到底是棋差一招啊。”中垒营帐之中,皇帝在听闻这场演习的战果后,不禁感慨道。赵云与严颜敢于跳出桎梏,在法正、周瑜的谋划支持下成功诱敌深入,将劣势转化为优势,以步兵破解了重骑。虽然这其中还有许多细节需要打磨、斟酌,真正到了战场未必会这么轻易,但也让北军众人获得了许多宝贵的经验:“看来屯骑营不但要习练骑术,还得与中垒营多学学步战之法。” 这法子是法正与周瑜两个人一起想的,他们正因共同想出了这个法子‘赢’了荀攸而沾沾自喜,周瑜倒还沉稳得住,法正就有些喜形于色了。虽然这只是一次不对等的插曲,并不能说明什么,但也足以让自己出一次风头了。 就连荀攸也赞许的看了二人一眼,展现了前辈的大度,全然没有被晚辈盖过的羞恼,这更让法正等人敬佩。 其中来敏应和说道:“陛下睿鉴,臣以为,此事倒可以品出诸多疑难,日后更正战法、重设战计,都是大有裨益。” 众人皆应然称是,唯独高顺在旁冷不防的说道:“其实还是姜宣一遇不测,就失于应变,虽然彼已下马,但若是当时能及时召重骑围做壁垒,如辅兵那般以辎重车结阵自守。仅凭赵云等轻兵轻甲,未必能打下坚甲利兵的屯骑,甚至僵持到庞德赶至,战局又将突变。” 法正的脸色沉了一下,他拧着眉,没有像以往那般受到冒犯似得的恼怒,反而是缓缓的点了点头,显然是把高顺这话听进去了。 周瑜更是如此,他一开始也不甚主张法正剑走偏锋的计策,但他在仓促之间也想不出来以步克骑的妙计,便只好同意与法正一道参详、完善。如今高顺的缜密却与周瑜所见略同,倒让周瑜多看了对方几眼。 “确实是犯险之举。”皇帝轻声一笑,将此事别过不提,这次虽然是赵云、严颜获胜,但庞德、吴匡在此战中的表现也可圈可点,甚至是姜宣也不全然无出彩之处。北军诸校的作战素质不断提高,对诸多军令都能应付自如,其将校甚至能临机思考策略,有自己的想法,这却是足可称慰的。 “而且,若是吴匡不改定策,仍与庞德协作偷营,赵云不防之下,也会趋于败亡。”荀攸悠然开口道:“是故赵云之胜,尽在于‘险’,而失乎‘稳’。” 吴匡与黄琬相识,吴懿兄弟更是曾与来敏在蜀地有过患难之交,彼此可以充作是‘自己人’,此刻见荀攸貌似在批评吴匡首尾两端,早先降于庞德、后来见事不利又果断向赵云和盘托出,致使庞德再无胜算。无论这做法行径如何,若是不为其辩解一二,使其在皇帝那留个坏影响就不妙了。 “兵者凶危,局势易变,但凡遭遇险地,难免会有一时曲意,旁人弗知,如何明白其人心意?”来敏委婉的为吴匡开解道。 “吴匡?”不说还好,一说便提醒了皇帝,他略一思忖,道:“无论是一时权宜之计也好,后来改弦更张也罢,只让他日后在战场上,能把握得住就行了。”。 来敏一听,立即深悔失言,自己怎么会忘了这一茬?吴匡当年是大将军何进麾下、后又跟随董旻,如今更在皇帝麾下为将,这样的人,如何不让皇帝警惕? 皇帝这时已振了振精神,对王斌说道:“去唤他们进来吧,接见一番,也就该回去了。” 第四百零四章 窃观风气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诗·国风·柏舟 就在皇帝突然检视了北军演练之后,接着又带着赶来的天子乘舆,看了一下南军,便从南城门浩浩荡荡的回宫了。据言传,那时正好是日暮时分,上林苑的白果树已然是萧萧黄叶,秋风飒沓,皇帝在入城时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矣。” 作为朝廷的掌舵者,大汉天子,皇帝的一言一行都会受人关注,更何况是这样一句几乎不可能传出来、却偏偏传出来的呓语。 作为当朝的司徒、录尚书事,黄琬是最关切、也是最希冀了解皇帝的。不等皇帝随后有什么举措,他先托已是郎中的吴班、吴懿两个从兄弟前去会见当日就在场上,亲聆纶音的辅兵校尉吴匡,打算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后,再摸清皇帝的心意,好能让自己抢占先机。 吴班、吴懿二人都是参与过益州归复的‘功臣’,但相比于主谋来敏身居要职,他们二人的所得到的恩遇封赏还比不上半路加入的蜀将严颜。他们也明白,自己在益州其实并未立下多少真正有用的功勋,黄琬也不是不照顾他们,如今在光禄勋属下担任最微末的郎中,还是仰赖黄琬与光禄勋杨彪的关系。 是故吴班等二人再如何不喜欢这个品秩只有三百石的郎中,打心里还是得感激黄琬、愿意服其劳的。 寻常之时,将校不得出营,家属、闲人也不得随意进出军营,但南北军在演练过后,往往会放假休整三日,家在长安的将士大都可以归家。所以吴班、吴懿便趁着这个机会,早早的请假退值,在家中安静的等待着吴匡回来。 刚入家门,便看见一名女子在院中的大桑树下娉婷而立,正是年已及笄,又十分会打扮,衣着首饰不讲究光彩夺目、奢侈富贵,而是看重风格搭配。一身不算最上乘的锦衣华裙,梳得油亮整齐的发髻,两颊饱满,皮肤滑腻如初生婴儿。样貌虽是稚嫩,却显得秀气无比,她站在树下,娇颜如花,髻上系着的两条粉带随风飘曳,俯仰生姿。 这个少女右手抓了条绳子,绳索不长,另一端系着一条黄色的狗,正蹲坐在地上,伸着粉红的舌头不断地呵气。 “妹妹。”见是自己的亲妹妹吴苋站在院中,吴懿当先迎了过去,轻声责备道:“你好端端的,跑到前院来做什么?快回去。” 吴苋与吴懿是亲兄妹,二人父母早亡,本来因亡父曾经与刘焉有旧,是以举家随刘焉迁入蜀中,乞其庇佑,在益州避开战乱,过了几年安生日子。谁知刘焉急遽败亡,背后没了靠山,幸而遇见叔父吴匡,这才带老幼寄居于吴匡家中。两家虽是亲族,但也不能真的忘了分寸,是故见吴苋不知礼数,吴懿忍不住就责备了几句。 “阿兄真是好不听人分辨。”吴苋自觉受了冤枉,气恼道:“分明是‘百福’闻到你们的味道了,这才硬拉着我出来,在阿兄眼里,反倒是我贪玩了。” 吴懿知道闹了个没趣,他又极宠这个妹妹,也不摆什么长兄如父的架子了,连忙低声下气的哄道:“好好好,是我的不对,你就饶了阿兄这次吧。” “阿兄耳根子这么软,听是什么就是什么,往后可教人如何是好啊!”吴苋玩笑似得讥讽了一句,抿了抿嘴,目光讥诮的看着对方。 吴懿性格泛爱,脾气豁达,身边极容易结交一伙挚友良伴,即便是初识不久的陌生人,也能在极短时间内打成一片,简直是协调复杂关系的不可或缺的角色。但也正是因为这么个老好人脾气,致使他始终没有什么领袖的能力,有时就连自家亲妹妹都压服不过。 被妹子一语道破,加之堂弟吴班一直在旁边偷笑,吴懿脸上有些挂不住,没好气的对吴苋摆了摆手道:“去、去!带百福到后面玩去!” 吴苋表现的毫不在意,浅笑一声,牵着黄犬‘百福’转身往后院走去,脑后的那两根粉色丝绦在垂落的青丝之间摆动,轻盈的仿佛在波浪中游走。 在这时只听门外一阵车马喧闹,数十个苍头奴仆在门口进进出出,肩挑手提,吴懿、吴班二人知道是吴匡回来了,连忙迎了上去。 吴匡一脸深沉的走了进来,还未开口,抬眼瞧见两条粉色丝绦飘也似的晃了过去,吴匡一愣,随即摇了摇头,迈步走过正堂,径直走到正堂后的书房内。吴懿二人紧随其后,只见吴匡动作流利的转身坐于榻上,不经意的脱口叹了一气,吴懿与吴班对视一眼,心知这次演练定然是有什么不好的变故了。 “阿翁!”吴班一见到父亲的神色,立时大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多日不见,你这是怎么了?孩儿以往不敢多问军中之事,但时至如今,不得不冒犯一句了。” 吴匡平时轻易不肯对外人透露半点北军事务,即便是自己的亲族,也是语焉不详。这不单是因为有皇帝早年颁布的军机保密诏书,更是因为吴匡年轻时吃够了类似的教训,故而谨慎再三,方才吐了一口气,在儿子恳切的目光中,缓缓说出了当日演练发生后的事情:“北军演练之时,国家突然驾临鸣犊原,事后与诸将说……” 原来皇帝当日对北军诸将不吝夸奖,尤其赞赏了随机应变、智勇兼备的庞德、赵云二人,就连‘兵败被杀’的姜宣,也因为及时应对,变重骑为重兵,获得了高顺等人的肯定。而到了吴匡这里,气氛就有些微妙了。 演练虽然要分出胜负,但胜负并不是太重要,所有人能坐上校尉的位置,心里都有一个底线。而吴匡反复再叛的行为,显然突破了这条线,太看重于胜利。 皇帝虽然没有说什么,反倒夸赞了辅兵战力几乎不弱于北军士卒,今后到了战场上也能当一支精兵用。而其他人的脸色却有些不太好看,尤其是庞德,鼻子里呼出的粗气几乎要把那声冷笑哼出来了。 “也怪我当时太想表现,心里只想着胜负了。”吴匡当着子侄的面,沉声的说道:“如今的北军,虽说是有中垒、长水、步兵、射声,以及我辅兵一共七营。但在外人眼中,北军只有他们六营,我这辅兵校尉,不过是带着一干郡兵,做着民夫开路筑桥、建营搭寨的琐事罢了。我想让所有人,包括天子知道,辅兵营也是北军的一部,也是能担起重任,为朝廷、为天子征讨不臣的劲旅!” 吴班等人默然无语,他们知道吴匡对辅兵营这支部队投入了许多心血,甚至将其视为平生最后一件、也是唯一一件功绩。可如今因为吴匡的一时执着,而遭人不满,如何不让人扼腕叹息?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四百零五章 异相寻配 “夫正君之相当为天下母,而前所许二家及赵王为无天下父之相,故未行而二夫死,赵王薨。”————————论衡·骨相 室内一时安静了下去,吴懿再又抬起头来,接下了逐渐僵硬的话题,问道:“那,随后呢?” 是啊,随后呢?吴匡单只说了自己是如何酿成大错,在哪里自怨自艾,而吴懿等人此行打探的疑问却并未得到解答,吴班身为人子,一时竟忘了此事,吴懿却保持着清醒。虽然如此直白略有不妥,但此情此景,他也只能如此了。 “随后倒也没什么,不过是赏赐、劝勉而已。”吴匡一愣,想了一想说道:“陛下特特交代,说‘大战在即,当要勠力同心,上下一体,方能克敌制胜’。南北军为天子亲兵,当一切以天子为首,诸如此类,我当时正心忧,未曾细细领会……怎么?”吴匡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看了看认真聆听的吴懿等二人,追问道:“这是黄公要打听的?” “不敢有瞒叔父。”吴懿赶紧解释道:“司徒深觉国家此番潜行北军,检阅演练,行迹殊异。恐怕背后别有深意,不同一般,为了届时能占据先机,为国家施政而张目,故不得不先窥探圣意。” 吴匡脸色顿时一沉,他与黄琬的交集,全在于当初因为刘焉的事情,两人都是刘焉的亲友,故而在朝廷伐蜀过程中,彼此扶持相帮,逐渐走到一起。事后更是借着黄琬复起,吴匡便直接投向了黄琬麾下,如今双方合作融洽,既然彼有所需,吴匡也当尽力为之。 “我悟不透国家的心意,今后要想在朝堂之上继续立足,还是得仰赖司徒。”吴匡摇了摇头,他当初第一次见皇帝的时候,就险些因为刘焉割据益州的事情把自己带进坑里去,如今让他去揣度圣意,实在是太为难人了。 吴懿有些失望,但这也在意料之中,话已问到,该如何去想,还是靠黄琬这些聪明人吧,只可惜自己家里没有这样的倚靠,不然也不至于让叔父在今日一时失措。这般想着,当日叔父在皇帝面前,也是应答不甚得体,白白失去了好不容易从弘农平叛搏杀得来的机会。 那边厢吴匡看着吴懿等二人,心里也不免有了类似的感慨,正在这时,他的眼前忽然浮现起了一抹倩影,那倩影灵动轻盈、粉色丝绦顺风飘动,勾起了他心里的一段过往。 吴匡心里忽然一跳,脑子里在那一瞬间掠过一道惊人的灵光。这道灵光乍现宛若惊雷,让他既激动亢奋,恨不得立即施行;又胆怯忐忑,生怕堕入深渊。思前想后,他忽然说道:“子远,令妹如今已有十五了吧?” “这……”吴懿愣了一下,身子顿时一个激灵,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是、是有十五了。” “古人有言,女子十五而笄,应年许嫁之岁也。”吴匡搜肠刮肚的绉了一句,他捋须笑看吴懿,说道:“你父母早亡,留下你们一对兄妹伶仃在世。我作为你们的从父,你们的婚姻大事,我自然要安排妥当,一如我亲生。不然,我阿兄泉下有知,岂不怨恨于我?” 吴懿知道对方是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就只有吴苋这么一个亲妹妹,只想着尽其所能让妹妹一生安康无忧,哪里肯让她被当做联姻的工具?陈留吴氏男子没有杰出的顶梁柱,难道就得让女儿家出头了么?何况,这还是他妹妹。 “叔父,舍妹身子虚弱,不宜早婚。而况高门之家,女子二十而笄者有之,我也舍不得她过早出门,想多陪她几年,所以婚姻之事,实在是不急于一时。”对方是自己的亲叔父,是家里的尊长,父母不在,论理,婚姻之事确实该由长辈安排。何况如今吴懿相当于是寄人篱下,更不敢直言反对,只好折中迂回。 “子远别急,寻常豪强之子,如何匹配得了妹?”吴班从沉默中回过神来,在一旁转圜道。他看了看面色阴沉的堂兄吴懿,又看了看自信满满的父亲吴匡,面有难色的叹了一下,打起圆场:“阿翁如此说,定然是有了绝好的良配,断不会委屈了妹。而且嫁娶必以春者,如今秋冬之季,也不是合适的日子,此事还得暂谈。” “荒诞!”吴匡没好气的瞪了儿子一眼,气势十足的驳斥道:“古之人霜降而迎女,秋季如何不是好时候?”说着他又看到吴懿愈加阴沉的脸色,既知失言,于是顿了一顿,语气不由得缓和了下来:“我膝下无女,尔等兄妹乃我亲族,我岂会不顾亲亲之情?别说寻常豪强,就算是高门大族,我也未必瞧得上。” 吴懿微微阖上眼,默不作声。 “诶!”吴匡叹了口气,忽然说道:“子远,我之所以有此议论,只因我想起一事,有感而已……听说某年月,尔等流落益州,有善相者曾相其面,言此女今后当大贵,非常人乃能配之……可是有这番话?” 这话顿时勾起了吴懿的回忆,当时吴匡、吴班不在蜀中,对此事知之甚少,如今吴懿回想起来,面色复杂的回答道:“是有这么一个故事。当初不知从何方来的相者非说我府中有贵气,后来给舍妹相面,更是直言大贵。那时刘使君还在,得闻此言后,打算让两家结亲,使刘瑁迎娶。然而婚约礼成,未及嫁娶,刘使君便病故、益州也就重回朝廷治下了。” 回想当时,吴懿同样是寄人篱下,面对刘焉的求亲,他也容不得半点拒绝。何况刘焉当时割据益州,身边唯独跟随的刘瑁又是他最宠的儿子,两家结亲,以后说不定还真有大贵之象。吴懿犹豫推辞了好久,最终还是迫不得答应了婚约。结果后来朝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益州,刘氏父子旦夕败亡,而吴苋因为尚未出嫁而免受牵连,这令吴懿庆幸不已。 吴懿不是不愿意让妹妹嫁给高门,而是在他看来,以吴匡现有的权势,未必会为吴苋找到一如当初益州牧之子的如意郎君。 “大贵之相。”吴匡捋须道:“刘君郎常有称雄蜀地、再兴汉室之心,所以要为其子求婚,为的就是这四个字。奈何他受不住此等天命,身败命亡,而能受得住令妹这大贵之相的,我以为,全天下就只有一个人。”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四百零六章 尊长之命 “有故家子,日者推其命大贵,相者亦云大贵。”————————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二 “阿翁!”听了父亲这话,吴班差点就要叫起来,他不掩惊讶,又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喜。他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念头,当父亲一言一语的将这个话题带引出来时,吴班这才领悟到父亲要给堂妹找的‘亲事’是何等样的人家! 这个提议乍一想有些匪夷所思,可仔细想来,却并不是没有可行之处,吴苋可是有‘贵人’之相,若非王者,谁还能娶她? 当初孝元皇后王政君,几次与人许亲订婚,还尚未出嫁,定亲的男方就被克死了,后来就算是东平王以藩王之尊聘其为姬,下场也照样是无疾而薨。吴苋的身世也是类似,与刘瑁许下亲事才一年不到,刘瑁就因造反、癫狂而死,可不是因为刘瑁配不上吴苋的气运? 虽然这么说吴苋有克夫之嫌,但吴懿却认为是吴苋还没有遇到能与她气运相配的夫君。若是一地诸侯之子都配不上她,那相者所言当大贵之语,或许就真的只有—— 年轻人缺少历练,面部的表情是很难控制得住的,除非是少年老成之辈,否则就是以吴匡的眼力,都能看出吴懿又惊又喜的脸色,知道他定然是动心了。吴匡心里正在得意于自己促成了一桩好事,不但可以让陈留吴氏获得兴复的机会,还能安顿好兄长的遗孤。至于为何他如此笃定吴苋入宫后一定会飞黄腾达,给吴氏带来好处——相者说的话,还能有假? “可是。”吴班有游侠风气,少时曾与一干剑客闯荡游历,智谋不说见长,胆识却不简单,他也是在座之中最先冷静下来的。只见他先是看向吴懿,发觉对方已经不同于刚才的态度冷硬,似有缓和,这才转头对父亲吴匡说道:“儿子常听太学生称赞,说国家不爱女色、不骄奢用度,起居简朴。亲政三年,掖庭仅有一后二贵人,且尚未传出临幸何者。如此克己节欲之人,吾妹入宫之后,在一众美色当中,未必会脱颖而出。” 始终旁观着的吴懿眼里顿时闪过一丝清明,他冷静下来,缓缓点了点头。 皇帝亲政以来,若说宠爱之人倒也有,比如宋贵人。但无论是何者,都未能传出皇帝招幸过哪位妃嫔的讯息。人们在私下多少有些猜测,众说纷纭,最后传出来的主流看法是都认为皇帝事业心太重,一心想着光复汉家江山,当前还无暇顾及掖庭事务。按这么说,吴苋就算是美貌出众、又有贵相,也没机会入皇帝的眼。 吴匡好不容易想出个解决时下窘境的法子,岂能让吴班一句话就给打消了?他连声说道:“你懂什么?所谓‘君子有三戒’,年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陛下方才十四,正是戒之在色的时候,待其长成,血气方刚,岂有不亲近女色的道理?单说是你,年少时不知事,如今还不是整天抱着妻妾?” “阿翁你说便说,何必拿儿子来做事例?”吴班有些没奈何,但脸色如常,毕竟宠爱妻妾并不是什么害臊的事。 吴匡轻笑一声,心里想着,若论心机,倒是吴懿比吴班的要深些,自己这儿子整日与那帮豪侠混迹,性情都变得疏阔了。 这时却见吴班又想到一茬,凝声问道:“依汉家制度,朝廷常在八月算人,于乡中阅视良家童女,载入宫中。如今已然十月,中大夫与掖庭丞、相工早已阅视。我等顷刻之间,别无他法,恐怕只能等明年了。” “乡野女儿,甫一入宫,说是采女,其实就是没有品秩的‘家人子’,洒扫庭阶,与仆妇无异,如何能与我等豪强之家相比?”吴匡从鼻子里哼出一气,说道:“我适才已经想过了,掖庭令曾与我是旧相识,其人贪财,我可以由此疏通,先选入掖庭,以后再求其觅寻良机。” 吴班觉得有奇怪,忽然问道:“此事何不求黄司徒、来侍郎?彼等如今权重,伸手相帮也不是难事。” “何必要去求他?”吴懿抬手打断道,此时他心里已有了主意,沉着的说道:“他们也未必肯为我等尽心,不然,看你我兄弟二人如今是什么,来敬达又是什么就可知了。何况,黄公身为外臣,干涉掖庭之事,易遭人中伤。他是不会,也是不可能去做的。” “子远是明智之人。”吴匡露出了一分笑,欣慰的说道。 吴懿这时从座席上站了起来,拱手说道:“叔父,今年行事已然晚矣,不若以明年开春为上。舍妹确实年幼,我也得预先告知此事,好让她有所预备、多知些事。” “你说的有理,这便去预备吧。”吴匡点了点头,了却一桩心事以后,他自无不可的说道。从北军一回来他就不停歇的与子侄商议了半天,此刻倒是有些累了,不过相比之下,起先那股萦绕在心中的、因为几次处置不当而引起的忐忑与怅惘,此刻一并都被纾解了,身心放松之后,倦意上来,眼角不由泛起了水渍。吴班看见父亲面色,对吴懿使了个眼神,兄弟俩双双告辞退了出去。 出来后,吴懿面色并未有轻松多少,他对欲言又止的吴班说道:“你也不用劝慰我,生在此家中,往往都由不得自己,这不光是我等,就连高门大族也是如此。你从就像做游侠剑客,现在呢?吾妹也是如此,她能有个好归宿,我也就知足了。” 吴班认真的点了点头,吴匡与吴懿兄妹相处的时间不长,中间一段时间甚至分隔两地,很难说有什么感情、做什么决断也未必会尊重他们的利益。但吴班不一样,他在蜀中时常与吴懿往来,深受照顾,又有共患难的经历,彼此感情深厚,此时说话倒也有几分发自内心:“你我都是陈留吴氏子弟,天下之大,总也要兄弟互相扶持,乃能立足。我不愿与你生分,只是尊长之命,实在难违,而且此事,也说不上有什么……” “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意了。”吴懿笑道,伸手拍了拍吴班的肩膀:“我要到后院去寻她了,你且一人去司徒府上交代详情吧,听听黄公怎么说,回来后你我商量,若是有利可冀……”他悄然压低了声音:“看能否有机会掺和进去。”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四百零七章 每问不尽 “志虑昏而无所明,记忆烦而不足赖。”陈叔向墓志铭 吴班辞别吴懿之后,不敢再耽误,即刻出门乘马往黄琬府上而来。门亭长远远瞧见,连忙转身跑了进去,没过多时,吴班才至门前,一名年纪轻轻的陌生青年便已从门下走出,伸手为吴班牵住马缰了。 这青年约在二十七八的年纪,长身而立,气质儒雅,作寻常文士打扮,但他牵缰勒马的手法却格外熟练,像是没少接触过弓马。吴班对这个其貌不扬的陌生面孔有些新奇,他往来黄琬府上次数不少,却也未曾见过对方,不由多看了几眼。 青年粲然一笑,大方的自我介绍,操着一副荆楚地方的口音“在下江夏黄射,家君乃是朝廷江夏太守,司徒黄公是我家中长辈。年关将至,家君遂遣我赴京走动,得闻吴君造访,黄公特使我前来相迎。” 江夏人做江夏太守 吴班顿时纳罕,朝廷自有三互法与回避制度,自皇帝改制以来抓得尤其严厉,怎么还会有这样一个不合规矩的太守多半是那荆州牧刘表倚重豪强,自行荐任的。 “有劳郎君了。”吴班翻身下马,客气的与之拱手作揖,对方如何也是黄琬的族亲,又是一方大吏之子,他一个区区郎中,自然不敢怠慢。 黄射如今声名不显,连孝廉都不是,为人又谦虚谨慎,不敢托大,与吴班客套几句后,并肩一起走进黄琬宽敞明亮的厅堂。在短短几句攀谈之中,吴班有意打听对方在十月的时候就借着年关走亲的理由,来长安的背后究竟所谓何事,奈何黄射也是阅历丰富,几次不肯松口。 却说两人在堂内行礼问好,各自坐定以后,不待人发问,吴班便简要的将他从父亲吴匡哪里打听来的事情述说了一遍。黄琬对此事极为上心,虽然他心中约莫有了底,但凡事却又须十分的明白把握方可。这会子吴班杂七杂八没有重点的说了一大堆,黄琬不厌其烦的听得仔细,遇到含糊之处,还要插话问上几句。吴班有时答不上来,或是没有问过父亲吴匡,回答的就有些含混。 黄琬心里有些不满意,但此时也算是弄清了原委,待吴班好不容易说毕,他开口问道“令尊心意难平,几次应对失措,多是性急之故。你为人子,应当多开导他,以后凡事应多思虑,莫再如此。他的心事,老夫自是明白,但有机会,必然相帮,教他放心。” 吴班点头答应了下来,他犹记得吴懿的嘱托,特意问询道“殊不知国家此行,可有何深意” 黄琬好整以暇的笑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似不愿多说“无非是事权而已。” 吴班皱了皱眉,垂下眼睑思虑一会儿,见黄琬不再出声,仍不死心的问道“那,我等虽不才,但不知有何处可为黄公略尽绵薄” “若有用时,老夫自会叨扰,现今乃是承明事务,尚且不需他人经手,以免触犯天子。” 黄琬笑了笑,谢绝了吴班的请命,吴班见其说的后果严肃,不像作伪,倒也不再相说。 两人闲叙片刻,说的不过都是些朝野闲话,吴班觉得乏味,自觉地告辞离席。黄琬也不挽留,含笑目视其出门,一旁陪坐的黄射正百无聊赖,见此也跟着站了起来,主动送吴班出去了。 过后,黄射重又回来,好奇的问道“黄公,来侍郎当日不就在国家身边么此事如何不去将来侍郎招来一问,反倒要等吴校尉的口风” “他的说辞不重要,此事我心中早已有数,重要的是吴匡本人。”黄琬淡淡说道,见黄射疑惑不解,便接着道“其为人还是太老实,胸无长智,又过于功利今后,仰仗不得他。” 黄射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奉父命从荆州千里起行,初来长安不久,对这些是非不甚了了。 只听黄琬仿若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不过吴懿、吴班这二人,倒是颇有可塑之才。尤其是吴子远” “吴氏兄弟若何”黄射感兴趣的问道。 黄琬话音一止,轻轻挑眉,道“你还管他们的事令尊遣你入朝,难道就是为了打听闲话” “不敢。”黄射立即换了一副神色,恭恭敬敬的低下了头。 黄射的来意,还得从袁术征讨徐州说起,在当时,袁术分给孙策一部兵马,使其渡江以来。孙策沿途招募兵勇旧部,为了得到刘晔这个周瑜亲口推荐的谋士,他在周瑜的指点下,先去讨伐了盘踞淮南的郑宝、张多、许干等贼寇。周瑜深知刘晔爱护桑梓,为人直率,不愿为虎作伥,在郑宝等人鱼肉乡里、逼其合作的情况下,一旦见到孙策前来讨逆,必会欣然投效。于是孙策在淮南补充了大量悍匪当做兵源,又得到了刘晔的效力。 兵强马壮的孙策一旦渡江,早先故意在袁术面前出工不出力、佯败的吴景立即发挥出了应有的水准,与孙策配合之下,接连击破了盘踞江东的秣陵笮融,在丹阳扎稳了脚跟。 笮融兵败之后往西逃窜,被当时还是豫章太守的魏桀收容,最后还没等到孙策率军尾随而来,笮融就贪图豫章府库,故技重施,发起了叛变。 “扬州刺史魏齐卿一死,江夏虽然将直面孙策兵锋,但这不可谓是一次良机”黄琬沉声说道。 “这个侄曾从家君口中说起过。”黄射恭敬的答道“魏使君一死,朝廷在江南从此无可牵制袁术之人。南方局势一变,袁术麾下的孙家诸郎将无阻于江东,彼等后方一稳,刘艾、田畴、刘备等人在徐豫两地花的功夫将一日尽弃。” 黄琬抬眼看向一表人才的黄射,缓缓说道“如今消息虽尚未传至宫中,但国家但凡要有所举措,必会从南方入手,所以身在江夏的令尊,这时候就得说话” “可扬州不还有会稽太守、平南将军陆公么家君虽为汉臣,但却是刘荆州署任,朝廷再如何也轮到不到让我家担负重任吧”黄射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黄琬摇了摇头,说道“陆公年已古稀,早先又败于孙策之手,不足以济事。孙策进据丹阳以后,之所以不先东讨吴郡、会稽,而是西去豫章,就是这个缘故。” 第四百零八章 风止云起 “枳句来巢,空穴来风。其所托者然,则风气殊焉。”————————风赋 黄射听了很是意动,若是能在这个关键时刻投向朝廷,扬州刺史的位置说不定就到手了,届时统御东南诸军,进退自如,岂不比在江夏给刘表看守门户的要好?他相信就算是他父亲黄祖在场也不会拒绝得了这样的诱惑,黄射跃跃欲试的说道:“那是否要我代阿翁上书朝廷?” “不对朝廷报效点什么来,朝廷岂会轻易托付名器予人?”黄琬瞥了黄射一眼,及时打消了对方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一点,你只看曹操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黄射于是面露苦色,右手虚握成拳,放置于两膝只上,似有不甘且苦恼的说道:“这却如何是好呢?” “此事老夫心中有数,暂且不急,总得等个契机才好。”黄琬顾自思量着,一边捋须一边说道。 黄射见对方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也放松了不少,都是江夏黄氏出身,彼此互相亲爱,百利无弊。他相信黄琬一定会比对任何事任何人都要用心的去谋算这个事情,就算是那个平庸拙计的辅兵校尉、以及吴氏的两个子都比不得。 “这个时候,侍臣应当退值了吧?”黄琬看着堂前斜照的夕阳,赤红的光芒照亮了青砖高墙。 黄射闻言往外看去,无论是第几次看,夕阳下的长安城永远都是那么的令人震撼,这还只是在平地上眺望的一边城墙屋宇,若是有朝一日能登上城楼,岂不是比如今更要动人心魄?他呆呆地望着外间炊烟残照的景色,愣怔了一下,复而说道:“别的不说,黄门侍郎既称‘夕郎’,此时也该揖别青琐门了。” “那就有劳你请他们过府一叙吧。”黄琬面色从容的颔首说道。 “谨诺。” 一间不大的院子里,秦庆童穿着一身鲜绿色的丝织衣服,正安安静静的站在房间门口。垂头垂手,像只泥塑木偶,一双眼睛却灵动的四处扫视,确保没有任何一个闲杂人物闯进的同时,自己也在悄悄摸摸的偷听。 在里头,太尉董承正与一干亲信正密切的商议着要事。 这一次,京兆尹胡邈、太尉长史董凤、就连尚书令吴硕都身着便服从后门悄悄赶来,可见董承对这件要事的重视程度。在这些座次的末尾,还多了一副新鲜面孔,正是由胡邈引荐给董承的得力助手,京兆丞左灵。 胡邈当时的说辞是这样的:“左梦符智计了得,又一心为董公办事,在京兆任上,实在助益良多,在下可是缺他不得啊。” 董承也是倍感好奇,胡邈嫉贤妒能是他所心知的,虽不至于故意排挤身边的能人,但也绝不会大方的举荐。能够让胡邈主动推荐的人物,必然是有独到之处,于是董承先将难题抛给了他。 左灵既然来此,必是已有见解,他侃侃而谈道:“军旅之事,不亚于农桑,是国家心中首重。国家亲政之前,便几番裁撤禁军,亲政之后,又是屡改军制,既有军官退处军旅转任尉官县曹之诏,又有太学教化科在军中开夜校,期间赏赐、兵器冶炼、操训之法,数不胜数。如今的南北军,可谓是天下一等强兵,全军上下皆奉国家为主,军心精诚。只要出兵,天下将鲜有敌手。” 董承疑惑道:“饶是如此,国家那里却仍无半点风声。” “这个我曾与左君说过,是因军制之故。”胡邈不甘心风头被左灵一人抢去,忽然插话说道:“在旁人看来,现今南北军制度几已无可再改,但以在下之见,如今的军制仅浮于下,而未及于上。” 左灵瞥了胡邈一眼,自觉的闭口不言,任其言说。 “及于上……”董承自言自语的说道。 “唯,及于上。”胡邈复述了一遍,道:“朝廷制度一脉贯通,军中制度齐备,而朝中……董公身居太尉之职,司掌兵马,评定武官功绩、升降调用。这固然可喜,但对国家来说,却不可不改……” “可这要怎么改?”见到关乎自己的利益,董承急了,却又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 “兵部。”尚书令吴硕忽然说道。 “对,一直未有明确职司,只参与军中杂务的兵部。”胡邈大声的说着,立马抢白道:“董公身为太尉的权责恐怕要析于兵部。” “这是什么道理?太尉自秦而始,便执掌天下军事,如今虽不得统兵,沦为闲置,那也是分割不走的!”董承眉头紧皱,义正言辞的说道:“不可,此事断断不可!” 看到董承坚决的态度,吴硕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选择闭嘴不言。 倒是长史董凤不怕猜忌,直接提醒道:“董公这有何虑?兵部再如何分权夺责,到底也是尚书之一。吴公秉理中台,兵部正在其辖下,所谓分权,不过是将一物均分置于他处,终归仍在董公手中。此外,与集于一处相比,这也不易招人非议。” 这话里多少要有些折扣,吴硕虽身为尚书令,本身却因为几次背主的履历,导致声名大坏,在尚书台很没有威望。像是吏部尚书傅巽、度支部尚书韩斌这些皇帝信重的臣子,对吴硕只是例行公事,心里根本没有以吴硕为然。而改制之后的兵部又显然是等同吏部的实权部门,要想借吴硕的职权去压服兵部,做起来并不简单。 但董承仍然被董凤说得有些意动,倒不是听信了那几句有水分的话,而是在董凤的提醒下忽然说道:“国家要在这个时候变动军制,莫不是要为东征做先手?” “董公睿鉴。”胡邈搭了句话,接着说道:“国家此议一提,赵司空无不附从,就连黄司徒与荀、杨二侍中也会因为董公而响应国家。董公届时再出言抗辩,除了令国家心生厌恶以外,再无用处,倒不如主动顺应,不免为长久之法。” 董承眼神不住闪动,片刻遂被说服,喃喃道:“若是如此,倒不是不可为之。” 房中众人做下决定,屋外院落里也隐然西风吹起,叶落窗棂。 说完一句话便像是完成任务、缄默不语的左灵此时忽然抬起了头,张望了眼拍打窗棂的那片落叶孤影。 第四百零九章 先明法令 “兵以何胜?对曰:以治为胜。”————————吴子兵法 过了三日,皇帝特诏承明殿,命司徒黄琬、司空赵温、太尉董承等大臣集中听取少府、大司农等职司关于本年的财政收支,在得知中央朝廷今年的预算开支收入之后,又提前开启了建安二年的上计,预备统计司隶、并州、益州等地的钱粮。 如今还没到年底,旱蝗的余波刚刚消弭,皇帝就急着统计各地的钱粮赋税,加之近来愈加频繁的南北军操练,久经事故的众多朝臣心中都有了一个共同的想法。 皇帝也没有让他们揣测多久,在得知朝廷府库比之正常年月不增不减后,大大奖赏了张昶、糜竺等一干经济之臣,并随之下诏,要朝廷厉兵秣马,约以明年春末夏初,率大军出兵关东,兴复天下。 朝廷自董卓迁都以来,偏安数年,眼看着大汉江山四处烽火,遍地干戈,有志之士无不期待明主奋发,再度中兴。如今好不容易见到皇帝接连平定益州、并州之乱,终于等到了预备东出函谷的诏书,朝野上下立时振奋了起来。面对这等境况,皇帝反倒心境平和,正常的召见了承明殿诸多大臣,意欲统一主要人物的意见,商议机密。 “事权归一,威令易行。”皇帝斜坐在榻上,一只手臂倚靠着凭几,一手放在腿上,语气轻松的说道:“无论是朝廷,抑或是地方郡县,都需要明白职分,各有所司,如此,方能事半功倍,成就大事。经国如此,治军亦然,现南北军内有教化之官、有退伍之制、有资军之司、有屯田之备,而上至朝廷,却无总掌。时日历久,终归不妥,又是东征的紧要关头,故而今日就要与诸公定下议论。” 话音一毕,赵温便应声说道:“陛下所言甚是在理,若无总掌,譬如郡县有吏曹而朝廷无吏部,终难获朝廷调度全局之效,陛下新政之功,也将难以传继。” 有他带头附和,太尉董承、司徒黄琬这一众人等也罕见的达成意见一致,黄琬直言道:“治国以审慎为要,如烹鲜,时时调理精微。陛下于军制改动一事,向来谨慎,从不大动刀斧,如今南北军能有如此精兵气象,皆赖陛下所定新制。如今若要推之于上、施之于广,该有何章程,还请陛下睿鉴。” 为了留出可供商榷的空间,董承虽没有将话说得那么直白,但也是赞同的意思。他们几个在朝堂经历了太多事务,尤其是皇帝一连串的招数,与其每次等到自己蹦出来指点,又被皇帝辩驳,倒不如静待皇帝给出明确的指示,然后据此商讨利弊。 这是君臣之间用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付出了几位宰辅大臣的政治生命而产生的相处默契。 就连侍中荀攸也跟着后头附和,说了段很有指向性的话:“凡兵,制必先定,制先定则士不乱,士不乱则刑乃明。今之兵制,需令三军指使若一人,上下协力,知攻之何所从、退之为何守。如今议订兵制,必要使之运行完备无错,杜绝再有如董卓以边兵乱中枢之事才好。” 面对众人的迎合表现,皇帝既是预见、同时也是乐见于此,对于现今的中枢大臣,他没有多余的要求,只要足够忠心、足够聪明、并善于萧规曹随,坚决贯彻执行自己的政治意识就好了,至于有没有非常出色的才干为他在治国理政上进行创新,这并不是很重要。 于是他苦笑道:“你们这是将难题抛给了我啊。” 明知这是玩笑话,众人仍皆称不敢。 客套几句后,皇帝收敛了神色,斜靠着的坐姿也主动端正了起来,犹如一只慵懒的老虎忽然在青石上圆睁双目,流露出慑人的威势。 “我自亲政伊始,整顿南北军之后,第一件做的,就是屯田。这件事——”皇帝拉长了语调,看了看董承、黄琬、杨琦几个说道:“诸公都是经历过的,当时也是为此清查了数万顷上林田地与荒地,募集了数万户流民屯田安业。如今民屯、军屯分布关中、并州、陇上诸地,丰年得谷二三百万斛,即是荒年,亦能集结人力抗灾,资粮百万。” 屯田制的好处与妙用,在头一年的时候朝臣们就知道了,不仅能消除流民的不安定因素,而且能迅速恢复生产,减少军队粮草的压力。除了其中皇帝为了提供足够的田地,不惜任由董承初步清丈上林田地、并抄没河东叛乱豪强田宅的举措激烈了些以外,余者皆于国有利。 尤其是董承,他甚至将此视为是自己入朝以后干成了第一件大事,大幅的点着头,深以为然的样子。 “屯田之制,皆赖国家睿思远鉴。家兄当日有幸参与其间,曾屡次提及、叹服,道朝廷若早有此议,何至于天下各州,任由流民遍野、聚结成贼,而无有措置?”赵温当时还不是三公,此时便特意提起了亡兄赵谦,只是这番话纯粹是阿谀,丝毫没有考虑实际。孝灵皇帝时,就是因为土地兼并严重,所以才导致流民背井离乡,而屯田连基本的田地都提供不了,又谈何借此安民? 黄琬、杨琦也想到了这一层,心中感慨,若非关中连年遭遇羌人寇乱,百姓散失;皇帝又屡加清丈、垦辟,朝廷又哪来的闲田安置流民?到底还是皇帝得天不弃,又智计过人的缘故啊。 “民屯一事,下有郡县农曹掾,上有大司农、劝农令,可谓事权一统,勿用变易。而军屯唯有各典农郎将、校尉等官集结屯兵,如今在其上,也得有个统筹调度的才是。”皇帝竟是没有理会众人默然的神色,显然是不欲追悔过往,他径直说着。 赵温自知言论欠妥,急忙拱手补救道:“唯,愚臣浅见,军屯一事,关系甚大,还是交由太尉董公总掌最好。” 董承吃了一惊,立即推脱道:“臣以为不可,当初孝成皇帝特置尚书郎一人,主户口垦田。既有前例可循,今又有兵部闲置,何不援引?” 第四百一十章 驻曹制用 “冢宰制国用,必于岁之杪,五谷皆入然后制国用。” “董公此言甚谬,屯田尚书郎不过一时之制,若以始论,屯田之制还是孝武皇帝初建,则该由屯田校尉领之。而延至当今,校尉之职,何以当之”黄琬看出了董承的把戏,左右不过是想在迎合皇帝意图的前提下,将一些无关紧要的权力转移给兵部,如此做做样子。 黄琬又岂会让他如愿 侍中杨琦面色也跟着说道“太尉掌军事,屯田事关军机,粮草实乃重中之重,若以此托付于一尚书郎,又如何能体现陛下倡议屯田之心更谈何压服各地典农郎将、校尉了。” 尚书令吴硕见董承面色铁青,一副忍耐着不敢发作的样子,急忙站出来为他分担压力“董公只是借古喻今,非是由尚书郎担任此等大事,黄公、杨公多虑了。如今尚书诸部,唯有礼部、兵部权责不定,而礼部近来与工部皆有事务,这屯田一事,依我之见,不如” “屯田之制,说来也是任重于农桑,与兵字无甚关联,却与大司农等外朝职事相仿。”赵温立即打断了吴硕的进言,也不管自己刚才是如何的拔高屯田的地位,此时又出言降了一格,像是非要将其分给太尉领受。 董承深吸了一口气,恼怒的他心念一转,忽然想到,屯田也不失为一个好差事,且不论是各州典农中郎将所治的数万顷田、每年数百万谷麦,单就是那数万户的屯田兵就是个令人垂涎的蛋糕虽说这些屯田兵分散各地,平日也就只有农闲时才会组织起来练练兵,当不得大用,但在近畿之地已无兵权的董承眼中,却不失为一个利好。 将屯田纳入太尉府治下,这么显而易见的好事,当时在与董凤、胡邈等人议论时,如何不见一个人提起呢 董承没有想太多,只觉得接受了屯田,就可以从中攫取太多好处,而如今在朝的民屯长官、劝农令第五巡已然没了马日磾这些关西大臣作靠山,等接手了军屯,就更有机会去插手民屯。胡邈他们没有提及此事,想来应是觉得将军屯调入兵部,其上有个尚书令吴硕是自己人,同样能保证大权不失,还能避免因为权力过度集中而遭到皇帝猜忌,但董承却不这么想。 一是吴硕太狡猾,趋炎附势,接连侍奉三主,人品靠不住。虽然对方确实略有智计,董承自诩并不能彻底掌控此人。二是尚书令对各部的控制力已经不再是当年了,像是吏部、度支部如今甚至可以直接向皇帝请示,要想借吴硕来影响兵部,并不容易。 所以,董承犹豫了一番,哪怕是赵温、黄琬等人明显是不怀好意的要将军屯推给自己,自己不仅算计着利弊,也得在皇帝的注视下将其接过来。 “若是在太尉府下专设职司,岂不与尚书郎无异而况太尉身为三公,专司一事,臣窃以为不妥。”董承假惺惺的说道。 吴硕闻言一愣,他心机谲诈,如何会听不出董承的弦外之音这看似推诿,实则就是委婉的答应了他不明白为何作为众人之首的董承会临场改变决策,而且也未曾事先与他商量,一时间吴硕心中念头飞转,不知道在想什么。 董承有些不情愿的软化了语气,稍显退让,静静听了半天众人意见与态度的皇帝,此时也乐得开口跟他谈条件。 说是条件,其实是皇帝早已与赵温、荀攸等人商议好的方案,皇帝看准了董承耐不住诱惑、以及急于表现的心思“军屯事涉钱粮,乃国之大事,如若置于太尉府下,既能得其所,亦能彰显朝廷重视之意。今后太尉专管朝廷军屯经营事务,各地典农郎将、校尉,皆归太尉调遣,凡粮草转运供给、各处城防修缮、征调民夫等事,亦由太尉司掌。” 董承听到这里,面色一喜,这等若是获得了后勤大权,他还未应下领旨,却听皇帝又接着说道“以上种种,各设屯曹、运曹、防曹、役曹等掾属于太尉辖下。此外,改太尉金曹为计曹,度支部也要派驻能吏,担任其职,今后一应开支用项,皆由计曹审定,至于统属,一如度支部与郡县度支曹掾等成例” 什么要度支部派遣吏员到公府里去董承心里陡然一寒,别的不说,度支部审计有多厉害,无论是他,就连其他公卿、地方长官,都是深深见识过的 在以往的时候,各类官府花钱办事还能大手大脚,对府库里的钱,一百当五十用也没人追究。这种陋习积弊已久,久而久之也滋生了大批官商共同体,浪费了朝廷资源。而有了度支部后,公卿各掾属次年预备支出多少钱,都要向度支部提交详细预算,由度支部进行查验审批,方可支取。若是提前花完了预算,还得再次向度支部申请,并且每年的收支记账都要有迹可循,统一交给度支部核账,一旦有纰漏就会受到严厉的责罚。 起初的时候尚有不少人怨声载道、埋怨束缚太过,度支部尚书太过权重,但皆被皇帝整治了回去。几次风波之后,底下再无人质疑中台改制的正确性,挥霍浪费的不良风气急剧转变,每年不知为朝廷节余了多少钱粮。 董承见识过每年由属下给度支部报送账目、预算时受到的麻烦,仅仅只是每年报账,董承都觉得备受约束,何况是从此以后要在他眼里插上这么一根刺他猛地抬起头来,心惊肉跳的看向皇帝,壮着胆子说道“君上,自尚书于公府之中派驻曹掾,似有以尚书钳制上公,以微制尊臣以为此大不符礼制,也不合乎成例,还请三思。” “吏部、度支部、刑部等尚书皆在各地郡县设有相关曹掾,统一调度,执行政令,数年来多有成效,未见差池。”皇帝挑了挑眉,好奇的说道“我记得当初议论地方曹掾隶属朝廷有司时,董公也是支持的,怎么到如此一旦事涉己身,就持异议了” 第四百一十一章 嘉言罔伏 “盖天有三垣,天子象之。正朝,象太极也;外朝,象天市也;内朝,象紫微也。”亲政篇 董承低下了头,沉声道“臣不敢徇私,只是” “只是如何”皇帝反问道,不待董承答话,便接着说道“尚书台各部辖制郡县各曹掾,使之职责对应,上下有序,便于朝廷从上到下,贯彻施政。但我如此作为的用意,又岂止于此今后不光郡县曹掾,便是朝廷公卿各府,亦要因时因地,推而行之。如今只是借由重整职务,先从太尉而始,你若是会错了意,可就大错特错了。” 话到这个份上,董承也无话可讲,他就知道这个差事没那么易得,如今果不其然。 吴硕面色微变,犹豫了下,终还是出口为董承转圜道“禀陛下,臣听说世人量腹面食,度身而衣,只有物适己身,没有以己适外物的。以中台分辖郡县曹掾,固然可获长久之效,但推之于朝廷,未必不会是橘生淮北。” “尚书令这话是老成之言。”黄琬突然罕见的给吴硕搭腔,他看也不看董承,顾自说道“若按此制,则内朝之官遍及外朝,不仅有违制度,也易繁冗官吏。故请陛下慎之,详加议论。” 董承心中纳罕,恍然间明白了黄琬的用心,对方身为司徒,想必也是担心自己这里试行成功了,皇帝会顺其自然推广到一众人等的身上去,所以才破天荒的给自己解围。他这般自以为是的想着,吴硕却有些坐立不安,无他,今天这整件事情实在是太诡异了,先是所有人要求把军屯交由太尉管辖,此时又为董承说话,阻议度支部直管太尉曹掾、减少对太尉的约束难道仅仅是为了欲情故纵或是其中还有别的算计 吴硕看了仍不自觉的董承一眼,心底叹了口,在座席上轻微挪了挪身子,拱手言道“一切主张,但凭圣裁,臣不敢擅议。” 这句话不仅堵住了董承刚准备的进言,更让赵温、杨琦等一行人暂时住口,不得不将视线投向皇帝。黄琬的脸色更是沉了几分,因为他刚才说过请详加议论的话语,如今被吴硕这么一顶撞,自觉有损颜面。但他到底是经历宦海数十年,心性坚韧,修养得当,面色很快恢复如常,沉默着静待皇帝发话。 皇帝咧嘴一笑,他规规矩矩的安坐在席榻上,脊背挺直,两眼平视,仪态样貌都极显尊荣,这样连他说出的话都让人难以忽视,正襟恭听“诸公所言可谓灼见,我也正有此意,各地郡县吏曹、刑曹等掾属,皆为旧有,不过是使之隶属尚书,不再由郡县长官自行征辟选用,也不再一味听从郡县长官之令。于今朝廷公卿,各司其职,彼此颉颃,没有以内朝统外朝的道理。” 这倒确实,以前都是尚书台总揽大权,既出诏令,又出政令,更能参与机密,决策政务。外朝公卿几乎成为摆设,若是没有录尚书事的名头,就连位尊的三公都不及一个尚书的权力大。而到了皇帝这里,形势却出现了变化,先是将决策议事的权力移交到承明殿众位内外朝臣手中,然后逐一加重九卿的实权,使内外朝达成一种适当的平衡。尚书台各官也依次增加品秩,类比九卿,但除了尚书令以外,余者只能各管部务,再也无法参与朝廷综合性政务的决策。 若不是皇帝尚在筹划酝酿,恐怕尚书台连拟诏的权力都要移交出去,彻底沦为与外朝公卿同级却不同属性的行政机构。 黄琬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历代汉家天子倚重内朝尚书,是为了压制外朝公卿的权力,便于行使皇权。而尚书台制度延续数百年,其威权深重,早已开始妨碍皇权,遭到削弱几乎是必然的趋势。所以皇帝将尚书台从外朝拿走的部分行政权力,重新还给相关的外朝官,形成外朝专管如财政税收、畜牧、司法审判等具体俗务,内朝负责如政绩考核、审计、司法监察等政务的制度,内外大致平衡,隐然虽仍以内朝为重,却不以其为尊。 这就是皇帝自从亲政以来就通过结合自己的经验,借鉴后世的制度,不断设计、不断完善的内外朝制度。作为臣子,只要从中揣摩、发现了这条潜行深处的规律,就能准确的摸清皇帝任何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背后的逻辑,从而因势利导。 黄琬就是这么一个人,他相信,能像他这般清楚地把握皇帝的政治意图的,放眼整个朝廷,也不过赵温、杨琦、荀攸、贾诩等寥寥数人而已。其中赵温、荀攸等人不过是为皇帝所亲近,耳濡目染,知道的多些罢了,根本比不得自己大起大落,从几次风波中自行摸索当年马日磾不就因为没有看透这一点,一味阻挠,而遭罢黜了么 想到这里,又得闻皇帝寓意明确的话语,黄琬心中更是笃定,凝声道“谨诺,正如此次改制,由度支部监领太尉府相关曹掾,而非以尚书诸部监领外朝职务,恰合陛下施政之意。”说着,他又看了董承一眼,幽幽道“若是太尉董公有旁的顾忌,臣愿以司徒之职,率然先受试行。” 这老匹夫是欲扬先抑倒显得他自己忠能精诚了 董承气的咬牙切齿,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再拒绝就不妥了,当下只好强笑着向皇帝表白心迹,接受了这一事实。 皇帝这回真是欣慰的笑了,他本以为会是赵温替他陈说,没想到是黄琬领悟、现用的那么快,倒教他再次刮目相看。得了董承的答复,他犹不满足,因为这只是一个插曲,真正的变更职权还在后头“善太尉掾属共有二十四位,可我观之,其如金曹、户曹、法曹、贼曹等属,职务无涉军事,迥于本职。如今要简政,明晰职权,今后太尉只管军屯、粮草转运、邮传驿道等军务,设长史、计曹、驿曹、屯曹等职,其他掾属,一并裁撤。” “君上这、这如何使得”原来是捡了芝麻又丢西瓜,董承大惊失色,自己本来就对军事插不了手,若是这样的话,那他连朝政都干涉不得了 第四百一十二章 剖符施檄 “遣将而不与兵符,必先请而后动,是犹绁韩卢而责之获也。”————————汉书·王莽传 “你依旧是录尚书事,只是太尉属下不再有此等杂务。这些事情,由你一个管军务的领着,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而且也与其他有司职权重复,叠床架屋,多生冗官,如今一并裁撤,也是于国有利的事。”皇帝态度温和,字字在理,让董承一时无法反驳。 吴硕好像是怕董承又会说出什么‘自损三千’的话来——今天对方已经不按他与胡邈等人的预谋,自作主张的说了几次了,若是一直按他们商量的走,如何会横生枝节,让别人抓到机会?于是等到皇帝话音刚落,他就急不可耐的插口道:“陛下睿鉴,厘清职权,精简人事,无不是良政之要。臣以为,可自太尉始,自三公始,司徒掌人民事,司空掌水土事,使皆各司其职,各得其所。” 黄琬眉头微扬,刚要说话,赵温却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顺势说道:“精简政务,愿自三公始,外府计曹领受于度支部,亦愿自三公始。” 见赵温带了头,黄琬也不愿落于人后,只好拱手应命,跟着说道:“臣谨诺。” 董承见到其他人与他倶是一样的待遇,心里纵有怨愤,此时也消解了不少。 不知不觉,君臣之间已议论了大半个时辰,在敲定好军屯的移交事项与计曹的具体细节后,众人也没有忘记今日最重要的议题,将繁杂的军务继续拆解明晰,把权力分配给不同的机构。其中太尉从此专管军事物资调运、驿道维护与邮传、军屯建设等后勤事务。太学旗下的教化科继续负责对中下层将士的思想工作,开展夜校,加强对刘氏天子的崇信。 在这个尚无‘国家’的概念,‘国家’还只是精英阶层的想象共同体的时候,底层的百姓根本不知国家是什么,更别提什么保家卫国的主动性与责任心,因为在他们眼里,国家只是属于皇族、士大夫以及豪强的。往往只有在王朝破灭、外族入侵的时候,底层的百姓才会建立起‘国家’的意识。 因为没有这个意识,所以吃粮拿钱的士兵才会跟着将军扰乱朝纲,所以黎庶黔首才会对国事天下事漠不关心,所以豪强大族才会在大厦将倾之时跟着踹一脚岌岌可危的梁柱,心安理得的改朝换代。 皇帝很重视在所有人心中树立‘国家’的理念,只是在当前,他尚未整理出一套逻辑完整的理论体系支撑,时机也未到,只得先通过教化科在最要紧的军队里做政治工作。教字认读、普及法律倒是次要的,首重的还是让底层的将士明白刘氏受命于天,天子权威不可冒犯的道理。 这一点,主持教化科的卢植弟子,幽州涿郡人高诱就做得很好。 “教化科职务照旧,彼等与吏治科一般,今后虽制度上隶属太学,但并不由太学辖制,而是直属于我。”皇帝简单的说了几句,便决定道:“至于其治学内容、派遣学子授学等事,先让太学仆射潘勖上书陈说,而后相商。” “臣等谨诺。”众大臣见皇帝已经先决定了下来,显然是不愿在此事上与人多做商议,遂齐声应道。 皇帝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如今南北军甲胄、刀剑等兵,皆由考工监、尚方监锻炼,我之所以未曾将其许给工部,仍分归太仆、少府,全然是要将其单独建制。待以后扩大规模,新增炼炉,可使其统一制式、规格,以配备郡国之兵。此外,格物院冶炼、机巧等科也要着意研制锻钢之法、兵器改进之法,一有成效,便可托付考工、尚方二监。武库令司掌兵器存储、保养、配给各军,其主官执金吾,与太仆、少府、格物院虽互不统属,但在此事上要多通力合作,如有兵器损坏或监守自盗者,定严惩不贷。” 赵温连连点头,如今军务有关的后勤、装备等职权都已分解清楚,只剩下最核心的尚无着落。黄琬、董承等人也都巴望着这个,想知道皇帝心中最后的决断是什么。 军权最重要的是调兵、统兵、选将。 皇帝在刚亲政的时候就重新恢复了遭受破坏的发兵制度,以符、节、羽檄、诏书四种作为发兵调兵的凭证。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诏书,无论是可以调动多支不同地方部队的节,还是只能针对性的调动一地之兵的虎符,或是约束力最低,在危急时刻征集郡国兵马的羽檄,都需要皇帝诏书的配合才算合法。而虎符、牦节、印玺皆收存于符节台,只有皇帝下诏才可调用。发兵制度的恢复,彻底改变了东汉中叶以来,统兵权与调兵权不分、致使地方长官掌握军队,尾大不掉的局面。皇帝在惩处了不少不遵守制度的地方守令、将校之后,也由此牢牢地掌握住上至朝廷下至中央各地的兵马调动的权力。 ‘未赐虎符而擅发兵,是弄兵也。’只有所有人恢复了对这项旧制的遵守与敬畏,便不会再有人能随意调动兵马,皇帝也可以确保自己手下不会再有兵乱等事,除非在他之后又出一个幼君,天子权威大打折扣,否则,几乎没有人能够动摇‘兵权君授’的发兵制度。 “孝明、孝章皇帝以降,天下多乱,兵事频繁,州郡牧守往往等不及兵符诏书,便先发兵调用平叛。久而久之,州郡长官遂皆掌兵事,引为旧习,乃成今日地方割据、不服朝廷之大祸。”皇帝在赵温、黄琬等大臣面前也不遮掩,直白的剖析道:“初平三年的时候,朝廷才重设符节发兵之制,但考虑到关东情势特殊,来往调令不及,故特使前将军朱儁持节,有自行调兵、临机决断之权。但如今形势已变,豫州重归朝廷治下,兖徐之地也拜表归顺,关东唯有扬州袁术、冀州袁绍恣意妄为。我又有意明年领南北军出征,一举收复天下……” 后面说的什么,黄琬、董承、杨琦等没有预先得知情况、不知内情的人一时间竟顾不上继续往下听了,头脑里全部被一个领会到的意图搅乱——皇帝要约束朱儁!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四百一十三章 悉分兵柄 “兵者,国之爪也;城者,所以自守也。”————————墨子·七患 朱儁几次为朝廷南征北战,是硕果仅存的老将、重臣,皇帝此时要限制他的权力,究竟是早有预谋,还是仅仅只为了推行发兵制度?无论是哪一种,稍有不慎,这关东的大好局面又岂能继续维持? 平尚书事、侍中杨琦脑筋转的飞快,出于公心,低声委婉道:“发兵之制,臣以为宜先试于关中各军,譬如南北禁军、卫士等,再行于各军。若是贸然推之,臣恐关东各军军心动荡,耽误大事。” 殿内一时静悄悄的,显然是各自对此事有自己的考量与顾虑,唯有杨琦敢坦诚直言。 皇帝低着眸子,垂首不语,尔后忽然点名问道:“荀君也是如此以为的?” 黄琬抿着嘴,蓄留的髭须生长的稀稀疏疏,微微的抖动着。他试图去看一眼荀攸,窥测对方心意,谁知荀攸根本没有与其对视的意思。 荀攸微蹙着眉头,似乎陷入了某种困扰之中,董承等人都知道朱儁身兼豫州刺史,荐举过不少当地士人,身边更是有颍川士人参赞军务。如果说朱儁在行兵布阵时没有受到身边颍川士人丝毫的影响,这是断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在不久之前,朱儁便以皇帝赐予他的‘临机决断’之权,主动出兵陈留讨伐张邈,配合曹操收复兖州。 这一出未经事先允准、‘不请而战’的军事行动让朱儁在当时受到了许多朝臣的非议,最后还是皇帝选择大胆信任朱儁,放手让他去做。这才使得陈留收复,曹操归顺,徐州、豫州、兖州在中原连成一片,形成分割二袁的优势局面。 可如今皇帝又意指收回朱儁临机决断的权力,将其发兵之权收回朝廷,难免不会让人联系到前因,产生诸多联想,譬如皇帝对在朱儁军中的颍川士人的态度。 受到皇帝垂询,荀攸不敢有丝毫迟疑,更不敢有任何偏向,他拱手答道:“司徒所言,以微臣之愚见,并不以此为然。” 董承微微挑眉,似在讶然荀攸的答复,听命于他的扬威将军樊稠正是朱儁军中的二号人物,若是这次削减了朱儁的权势,此消彼长,自己就能在关东的战事上增加影响力。他本想等着荀攸出错,在一旁推波助澜,让皇帝下定决议,谁知荀攸反其道而行之,倒像是一心为公,绝无私心的纯臣,这让董承倍感讶异。在吴硕眼神的示意下,他按捺住性子,在一旁仔细观察荀攸在皇帝面前的应对。 “喔。”皇帝应了一声,语气平淡,说道:“荀君既然如此说,定是有一番赐教了。” “唯。”这一问一答之间,荀攸已经很快想好了说辞,他举止从容,平静中透着让人不能忽视的气势:“发兵制度由来已久,之后日渐废弛,陛下又早在初平三年便已再度施行。若说忧虑军心动摇,实则大可不必,如今关中、并州、凉州等地州郡牧守、将校兵马,无一敢未经请诏而擅自发兵者,可见如今不过重申制度,并推之关东而已。” 黄琬一时拿不准荀攸的意图,捋须思忖一二,侧首问道:“可如今战局正当要紧之处,骤然行之,这军心……” “前将军乃忠国之臣,樊稠又是善战之将。”董承瞅准机会,提出反对意见:“只要彼等受命,麾下将校如何不从?君上只是要收回自行发兵及临机决断之权,又不是要‘夺节’、或干涉前方军务,前将军擅作主张在前,如今岂能不明白事理?” 见董承故事重提,又拿这件事做文章,一直是座上客的赵温竟忍不住反驳道:“前将军既有临机之权,便算不得擅作主张!此乃陛下故诏,又曾屡屡说明,太尉此意是何故?” 在座众人,赵温是最明白皇帝意图的,他也自觉承担着带动话题、不让它脱离预期的任务。此时他关注到皇帝脸色,不想横生枝节,故而出言喝止了董承。 董承被咽了一句,心中仍有不平。 荀攸像是没有受到任何干扰,他镇静的点了点头,说道:“当年陛下重兴制度时,朝廷于关东唯有河南尹雒阳一地、前将军麾下一军。朝廷既无力东征,又难保军中一应所需,只得诸事仰赖前将军,冀其持节镇抚关东,便宜行事。如今河南、河东、豫州等地皆已归附,算上前将军、扬威将军、豫州等兵马及屯田兵,约有六万余人,每年也由关中调拨粮草前赴。时移势变,朝廷预备明年兴兵,势必要‘事权一统’,对关东诸军做出调动,也是应有之意。前将军忠悃之人,必拱手奉诏,揖拜朝廷。” 这仿佛是一个承诺,皇帝闻言弯起了嘴角,笑道:“朝廷明年出兵关东,我是必然要亲往雒阳谒祠宗庙的,到那时如若事权不一,将何以破敌?前将军是国之重臣,以后自当多有倚重,但为天下计,实不能因信忘公。” 皇帝充分表现了对朱儁一如既往的信任,既没有增派监军给予掣肘,更没有进一步削弱权势,像是真的只为了改革军制,方便皇帝明年亲征而统一事权。然而荀攸的表情并未因此轻松多少,他面色有些凝重,仿佛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尚书台各部所司,皆有职守,唯兵部暂无,朝野颇有议论,此事我也知道。”皇帝说着伸手拿起早已冷却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借此将众人的脸色一一看在眼里,遂移开茶碗,颔首道:“不是无意忘却,而是有意搁置,就是要等到今日议论军制,才好一同商定。” 于是赵温自觉地领头称是,连道不敢。其中董承有些紧张与好奇,不知道皇帝会分给兵部多大的军权,毕竟有吏部、度支部的先例在前,兵部日后的职权也必然不可瞧。 皇帝接着说的话让董承放下心来:“兵部不管选将调兵、也不管粮草转运,商议军机,更不是其主职。今后但需仿照当年之法,负责组织各地郡国校尉、都尉,在闲时征募兵员训练。维护各处关津要隘,务必保。追录战功、罪责,负责赏罚。此外,军士因伤残老病退出军旅者、因战而亡者,也由兵部统一安置,述其功绩,给予补恤、犒赏、恩荫及分配职务。”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四百一十四章 柏庭闲叙 “后累迁为光禄大夫,复坐过黜。前后数贬削,皆以语言不节,举动违常也。。” 皇帝把军权一再分割,分化成不同的独立机构,而最核心的发兵、选将之权却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没有旁落到任何一个机构。今后只要制度成熟,利用自己的威权,就足以控制全天下的军队;而自己能掌握天下的兵马,反过来又会助益自己的威权。权与势这二者之间永远都是相辅相成,互利共生的,也将是皇帝最坚实的后盾与力量。 兵部的职权划分并未有如吏部、度支部那样威严权重,虽然各地郡县新设的兵曹与缉捕盗寇的贼曹都已归入兵部负责,但论起权力来,兵部实在比不同侪的其他部门。以至于当皇帝提出由新野邓氏出身的侍中、舞阴侯邓昌转拜兵部尚书,旅贲令李固转兵部侍郎时,众人并未保持多大的意见。 议事之后,皇帝又接着处理了几道无关痛痒的奏议,便在承明殿与众人用了膳后,自行摆驾离去,留黄琬等人继续值守承明殿中处理庞杂政务。杨琦近日倍感精神不济,一场商议下来早已精疲力竭,只得向皇帝提前告退安歇,而荀攸因为有侍中的主职在身,不便经常远离皇帝,遂与皇帝一同去了。 皇帝走后,一众侍臣、黄门、殿前郎卫、冗从、奉车等人也跟着銮驾离去,原本拥挤的殿前广场与宫道立时变得安静空阔。白石砌成的殿阶与宫道往来行走的,就只有来往于尚书台与承明殿之间的掾吏。温暖的风从外间吹进殿内,吹散了紧张严肃的气氛,黄琬略显轻松的舒了口气,见吴硕作为尚书令迟迟未有前往尚书台坐镇,并转达皇帝刚才的口谕,更与董承眼神交流不断,便知道他们有事要急着说。正好黄琬也想起身走动,于是找个借口走了出去,只留下赵温仿若不知的坐在原处,与性急无奈的董承面面相觑。 黄琬独自来到承明殿外,在院庭一角苍翠的古柏树下徘徊踱步,也正在此时,他也等来了伺机从皇帝身边离开来此的黄门侍郎来敏,对方是来探听消息的,黄琬面色不虞,道:“你不去侍奉国家,何故单为此事而折返回来?今日议论,用不了多久就会昭告朝野,你尽可退值后再与我相商不迟。” 来敏自从益州回来后性格就愈发疏放,言行也无有顾忌,他不以为然的说道:“近来秋雨如期,池泽水涨,陛下要登柏梁台观景,身边不要多人,许是与荀君有一番要谈。时辰将暮,我就是早些退值出宫,也无人能说什么。” 黄琬蓦然叹了口气,沉吟道:“你未免太情急了。” “明公。”来敏倒是无所谓的样子,他与黄琬站在树下,见近旁无人,言语便无有顾忌:“大可不言机务,不知是否真如我等所预料?” 他们在此之前便已有定论,认为皇帝在当日检阅今年最后一次北军秋操过后,必然会有所举措,要知道去年是因为南征益州、遭遇旱蝗,以及今年又一场规模的旱灾,皇帝爱惜民力,所以才接连两次未有选择出兵关东。但时机不可失,天下人皆盼汉室再兴,如望云霓,朝廷自然要越早出兵收拾乱局越好。明年是八成要出兵的,一旦出兵,南北军这几年形成的演习制度,就将因为实战而搁置一旁,而皇帝这次突然检阅,训示的语句又不同以往,这背后的意义自然就引人深思了。 以黄琬对皇帝的了解,凡事都要未雨绸缪,尤其是出征这等大事,若是事权不一,还没接阵,自家就要乱了阵脚。于是这次兵制改动,虽具体内容不在黄琬预想之中,但其用意却早为黄琬洞察,连带着,董承的心思也大致能推测明白。 黄琬一时放下顾虑,顺口答道:“今日议论过后,诏书既发,你便会得知详情。总不过是兵权散失于各处衙署,互不统属,不再归于一人之手,却又以天子为尊,惟皇命是从。今后外戚一人拥兵,胁迫朝廷、武夫合众违令,私发军旅等事,已是几不可能。董承经此一遭,还以为未动筋骨,实则势力大减,今后将无多少能容他施展的余地了。” 来敏拧起了眉,语气未有放松多少:“这么说,国家亲征关东,还是预备留下太尉镇守长安了?” 黄琬忽然乜斜了来敏一眼,语气意味不明的说道:“你也是如此以为的?” “太尉到底是天子丈人,中宫之父,身为外戚,留守长安是再寻常不过了,而且国家无子,等到那时,就连皇后都能出面干涉朝政。按以往国家对太尉的信任,留太尉守长安,几乎是无从更改的事。”来敏知道董承就在不远处的殿内,不由悄声说道:“可太尉为人张狂,有他在长安主持大权,岂能容下我等之辈?为了防范此事成行,我等与杨氏费了多少苦力心计?如今看来,还是改不了国家的心意。” “是么?”黄琬眯了眯眼睛,说道:“你以为天子对董承还是一如既往?若是真的信重,又岂会宠皇后、却两三年不闻消息?” “这……”来敏一时说不话了。 黄琬缓缓言道:“天子聪慧,心思也极为难测,正是如此,我等臣下便可据此施为。影响不了天子,便影响董承,只要他一有改变,或是不服、或是张狂,天子自会对其人有所改观,以为将其独留长安,无人能制。” 来敏恍然想起这一两年来,董承对皇帝的态度从开始的恭顺、收敛,到后来平静一段时间后,又故态复萌、恶性暴露。凡此种种,都会让人失去好感,认为他不知改进,难以调制,担不起更大的信重与责任。 “可是……饶是如此,太尉仍盼着在国家亲征关东之时,奉诏留守长安,看护朝廷。”来敏不由看向黄琬,满怀疑虑的说道:“今日他定是多番忍让,任由削夺职权,仅是希冀以乖顺服从之相,让国家放心。只要得守长安,此等职权便不足挂齿。此外,他这一番支持附和……如何不让国家以此作为交换……” 第四百一十五章 主得其所 “国之需贤,譬车之恃轮,犹舟之倚楫也。” “住口。”黄琬忽然喝道,旋即又抿住嘴,目光无意识的瞥向承明殿檐牙高啄的殿门,低声呵责道:“君臣之事,岂有你想的那般轻便!” 来敏见黄琬面色严肃,赶紧低头唯唯称是。 黄琬深深的看了身前这位妻弟,若不是有这一层亲属关系在里面,他也不会敞开心胸的说这么多:“君臣之事,并不如同我等寻常与他人一样,彼等商贾与黔首,各有所需,一者出钱,一者出货,便可交易两讫。但这君臣之事,或是这朝堂之事,可不单单是各取所需而已。” 来敏知道自己陷入一个误区了,连忙摆正姿态,对黄琬拱手道:“愿谨受教。” 黄琬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我大汉往前历述三代先帝,皆旁宗入继,权势微弱,诸多朝政大要事,都需与大臣相商,这既有‘商’,便会有‘量’。遂有天子让步于臣下,臣下调和于天子的景况,这是士人之治。但遇到天子不肯相商、不肯让步的地方,便会有外戚、宦官之祸。时至今日,此等旧例却不一样,早年间,天子受制于王允,急于立威,故而与我等相商相榷,可如今……虽然天下残缺,朝廷偏僻,但国家已是威权独握,远迈世祖……天子是天子,臣下是臣下,我等此时也就不能一味地想着‘相商’,而要明白尊卑下、知道国家愿不愿意与你‘相商’、有哪些事又是可以‘相商’的。” 政治妥协,往往都是利益分配时双方势力均衡,一方难以压倒另外一方,或是需要做的事情非得双方携手方可施行,才会出现妥协的情况。但若是出现一方占据绝对优势,那么妥协,就不再是决策达成一致的唯一手段。 “所以……”来敏领会到了黄琬的意思,轻声道:“太尉此时是会错了意,故意讨好,在不该相商的事,与国家相商?” “与臣子相商,这本是国家起先最善于做的举措,董承是惯于见此,所以才行此下策。殊不知,国家岂会拘于常法,或为自己所拘的人?”黄琬伸手捋须,点头说道:“都道人心易变,时势易改,天子又不外乎如是?” 来敏思忖道:“次国家亲征河东,身边带的是侍中荀君,行在一应诏书拟撰,也是皆出自荀君笔下。明年若是要东征,不定也是故事重提,由承明殿再出一人随驾参尚书事……如此,说不得就是太尉了。” 黄琬不否认来敏的猜想,喃喃说道:“若是留在长安,只有无有差错,等朝廷大战功成之后,他再如何也会是侯萧公为高祖皇帝在关中填抚谕告,使给军食的功勋。可一旦随军,终日在国家手下,身旁又是诸如前将军、护羌中郎将等善战之将,他就难有什么作为了。国家向来对其不是如何满意,也曾过给他机会,可他偏是按捺不住,急于表现,真不知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来敏心里一喜,这一天他与杨氏筹算已久:“善,既如此,届时便会是明公与赵公二人秉政关中政事,只要安稳朝廷,依诏调度粮草,虽是非战之功,却如何会比征战之功要少?” “那时朝中有王斌、有皇甫义真、兴许还有……长公主。”黄琬面色平静,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若是老夫没有料错,王斌与皇甫嵩二者必入承明殿。一个是国家最亲近的母舅,一个是名望卓著的宿将,更还有一个万年长公主……国家即便远在关东,也会把长安捏在手心里,悉听诏令,不会有任何动乱。” 来敏想到费了一年多的功夫,竟只换来这样的结果,不禁气馁道:“那我等岂不是白费苦心了?” 黄琬皱着眉头,义正言辞的说道:“不让董承留京,是为了天下大局着想,岂是为了什么门户私计?陛下若是一时不察,使他留京,以他的脾性,指不定会搅出什么乱来。到那时候贻误战机,坏了朝廷难得的中兴局面,我等就是死也难逃其咎!” 在他们看来,这么做既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考虑,更是为了皇帝与整个天下的兴亡考虑,是公私两便的好事,他们作为士人,参预朝政,自然要承担起这个义务。在黄琬心中,有意算计董承,主要是为了皇帝着想而不是为了自己,自我暗示之下,他也不由自主的大无私了起来,觉得即便未有实现全部目标也无关紧要。 来敏肃然应是,他没有像黄琬这么大的‘公心’,却又忍不住抱怨道:“若是那些颍川人当初与我等合谋就好了,事情也会愈加轻易,或有变化也犹未可知。怎奈彼等不以为是,如今也同样没落下什么好处。” “是么?”黄琬这回倒没有说他,反倒莫名其妙的感慨道:“老夫却以为,他们什么都不做,得到的却比我们要多。” 来敏刚要说话,便眼尖的瞧见皇帝身边负责内外传旨通报的内谒者令李坚带着几个中黄门迈过承明殿门,径直从承明殿中间的甬道左侧走过,急匆匆的走进殿内。 “定是有急事相召,你去一旁回避,莫要暴露行迹。”黄琬脸色凝重了起来,对来敏招了招手。 来敏简单的应答一声,便匆匆往门外走去,看见来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黄琬这才抖了抖衣袖,步履从容的往殿内走去。 才走到阶下,迎面便见李坚急匆匆的走了出来。 见到黄琬,李坚几步跳了下来,站在黄琬身前,拱手笑道:“原来司徒不在殿中,而在树下休憩,倒让奴婢白数了这几十阶……” 黄琬眼皮一跳,险些以为对方来时发觉了什么,不然为何知道他在‘树下’? 没等黄琬接话,李坚复又收敛笑容,正色道:“国家有事相招,还请司徒跟奴婢去柏梁台一趟。” 第四百一十六章 不止为薪 “夜则火光,昼日但烟,人取此山石炭,冶此山铁。” 未央宫,柏梁台。 暮秋时日,淡烟疏柳,雁去淹留。汉末气候寒冷,午间到还好些,但早晚天气仍是温度骤降,尤其是柏梁台这种高台之,并不十分适合现在观景。但皇帝偏要来了兴致,想登高俯瞰林苑中的大池泽蓄水多少,可否足够来年耕作灌溉之用。作为臣子,也劝不得皇帝这般正当的要求,只好跟着皇帝身后,在暮风中缓行慢步。 荀攸离皇帝最近,耐着性子压慢脚步,与皇帝在柏梁台的栏杆边停停走走,不时议论某处波光粼粼的池水,是通过渠道连接哪处土原。在多走了片刻,荀攸受不住寒风,暗地里不免搓手跺足。 皇帝顺手揽过荀攸的一只臂膀,照他手一拍,沉声道:“荀君与我入亭中避风吧,依这时节,过几日就要改去温室集议了。太医说荀君火力不盛,秋冬易生寒病,还得多穿些衣物……我回命织室令送去的棉衣棉被可都还好?不单是你,荀令也是体寒,连炭火有一丝烟气都闻不得,总是咳嗽。这次韩遂给少府贡的数百条青炭,说是敦煌郡自西域采买得来,各长尺余,坚硬如铁。说是将其烧于炉中,无焰火而有灼光,每条可烧数日之久,无烟无味,热气逼人,人在室中不得不常着夏衫。” 荀攸轻轻一笑,不再搓手,稳重了片刻,接口说道:“陛下恩遇如此,臣真不知该何以为报了。白叠子不过是寻常草木,陛下却能命人将其织成衣被,虽不如蚕丝轻薄,但胜在厚实。如今三辅诸家,皆已求得制法,假以时日,黔首黎庶亦能借此过冬,不知能活多少人命。” “男耕女织,桑麻满圃。”皇帝轻声说道,这时已与荀攸走进了台修筑的亭阁内,亭阁内早已被穆顺催使人落下四面帘幕,又给君臣众人奉热茶,燃好炉炭,其办事细心妥帖,就连在外值守的郎卫、兵卫都有一大碗热水下肚。亭阁分为下两层,下层无墙,可观四面风景,层修有围栏室,方便皇帝与荀攸等几个亲信休息:“棉花此物不难种植,五口之家,只需有农夫辟出一坡地、巧妇针穿织造,便能得获岁末御寒之物,这可比草絮丝麻要好多了。” 荀攸顺着皇帝的目光往栏杆外看去,天地之间被万道霞光染得金黄,虽是秋末,却像是丰收的景象:“今年大司农与劝农令已奉诏督劝各处郡县守令、及其下农曹掾,使其多劝黎庶遍植,只是今岁逢旱,成效微薄。想是明年以后,或能得见其大用。” “那韩遂进来的青炭呢?”皇帝似乎很是关心荀攸以及荀悦的生活起居、穿衣保暖,这让随行的黄门侍郎射援、法正等人很是艳羡:“据说西河郡与太原郡开采压制的石炭也能有‘无烟有光,灼灼逼人,经时持久’之效,只是颜色漆黑难看,鲜见有富室摆厅堂。” 并州的范围相当于后世的山西、陕北,盛产煤炭,古称‘石炭’。只惜时人不善利用,穷人家无力开挖,只能采伐柴薪;富人家无心去做,宁肯烧炭。多少年来,也只有并州本地的百姓善于拣选煤炭取暖,而没有成为一个基本的产业。 皇帝在征讨河东、进剿南匈奴后,除了最北的几个郡尚在乌桓、鲜卑人之手以外,算是在并州大部分地方恢复了汉家统治。刘虞军事不行,治民是一把好手,在他的主持下,并州虽不说富庶,但也是清平安静,百姓安居。尤其是在俘获了一大批南匈奴俘虏,以及收纳了南匈奴残余部众人口、并且编户齐民以后,刘虞与各郡太守利用这些劳动力四处修筑道路、完备城防。因为皇帝提过并州煤炭此事,并州下官员也尽心的驱使匈奴俘虏去开采煤炭,导致并州一年开采的煤炭足有数十万斤。 廉价的煤炭不仅满足并州官民的冬日需求,还流入到了关中,尤其是在皇帝命能工巧匠聚集的尚方监研制出蜂窝煤的制作方法后,更是解决了煤炭燃烧效率底下,烟气有毒的缺陷,致使‘蜂煤’在汉末这个冰河时期开始流行了起来。 “富室燃炭,寒家烧柴,煤之一物,只在并州等地方有,偏远之地的百姓,闻所未闻,何谈取用?”荀攸摇了摇头,说道:“陛下想借此兴复并州,依臣看来,未免有舍本逐末之嫌,不如以农桑为紧要之事。” 古人目光、学识所限,看不到煤炭的远大前景与重要意义,就连荀攸也是这般认为,皇帝忍不住叹了口气。 有了煤炭,不仅可以用作日常,更能用来作为冶炼的燃料。早在数百年前,就开始有用煤饼炼铁,如今的尚方监、考工监等制作部门也已开始用煤炭增加炉温,提高钢铁的质量这是两年前就已开始着手布置的事,身为禁军的南北军也是第一批换了高质量武器的军队。除此之外,煤炭及其衍生物也能延伸出钢铁、化工、采矿、冶金等相关产业,意义重大。 只是因为这蜂煤形状难看,颜色黢黑,难登大雅之堂,于是在富人之家迟迟流行不开,远不如对锦缎棉被、棉衣的接受程度。民间百姓也习惯于开采漫山遍野、几乎毫无成本的柴薪,也舍不得出钱购买蜂煤。皇帝要想大力推行煤炭开采,光靠行政命令不是长远之计,还要靠自下而的带动,开辟一个煤炭需求的市场,才能让贫瘠的并州因此富庶,形成产业链。 问题萦绕在脑海里半天,皇帝也没个思绪,只好暂时搁下,先以行政命令,官方开采煤炭送赴铁官冶炼;又使官方售卖,形成‘煤炭专营’;在寒冬的时候改变往例,用煤当做取暖物分送寒家。等百姓熟悉了、富裕了以后,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此事,刘公也曾几番疏奏陈,所言与荀君几乎一般无二。农桑是国之大事,我也曾批示刘公不可偏废,开采石炭终比不得农事。” 皇帝善于纳谏,荀攸也拱手一揖,表示恭敬。 然后,荀攸再提起皇帝起初话里的一个关键人物,眉头不由得一扬:“臣听闻凉州近来平静,韩遂恭顺有之,几次供奉,却是有悖于往常。” 第四百一十七章 思患豫防 “善於治家者,尚其防患於未然哉。”此中人语成衣匠 漫天晚霞中隐约传来归鸟啁啾,只见几团黑影振开双翅从檐角处飞过,惊动了几只铜铃,在风中呼应而出声。皇帝缓步前行,另一手扶着栏杆,抬眼眺望上林四野,那壮丽辽阔的景色没能纾解他蹙起的眉头:“韩文约野心勃勃,不服王制,一心想割据雍凉,自成一国,还笼络了一批羌族为他起哄造势。朝廷在卧榻之侧,当务之急,岂能容此患做大?” “可韩遂向来谲诈,每年朝贡上计,从无错处,朝廷不能师出无名。”荀攸侧身走在皇帝左手处,身后悄然错开一众侍臣,他低声说道:“此外,朝廷明年将要出兵关东,更无暇、也无力去征讨凉州。当年朝廷兵强马壮,府库充盈,尚且几番征讨叛羌,死伤将士百姓无数,整个西北因战而残破荒废。如今虽雍凉诸羌不如从前,但朝廷也不算强大。如若在雍凉境内陷入苦战,不得一时脱身,徒损耗国力、精力不说,又会让关东袁氏趁机作乱。臣以为,袁氏是当前心膂之忧,而韩遂则是癣疥之疾,只有除去大患,才能回头收拾疾。” 见皇帝面色犹豫不决,荀攸知道对方是在思考征讨袁绍之前,派兵击破韩遂的可能性。其实荀攸也不能容忍自己后方存在着一个不安定因素,那样会让自己做事束手束脚,时刻防备,可眼下的局势:袁绍声望大跌,只能在短期内勉力制御冀州袁谭治下的青州残破不堪,不足为虑袁术在扬州看似实力尚存,但其背后却存在着孙策、魏桀一明一暗两个支持朝廷的势力。再观朝廷这一方,曹操、刘备、刘艾等人互通声气,只等朝廷振臂一呼,便能各自进兵,一举荡平敌寇。 若在这个时候去攻打韩遂,消耗实力不说,又会白白的给袁氏恢复实力、突破僵局的时间。曹操、刘备等人本就未有彻底归顺朝廷,并不值得托付,至于前将军朱儁与骠骑将军皇甫嵩这两员老将荀攸忍不住偷看了皇帝一眼,除非皇帝愿意让他二人主持关东战事可皇帝会愿意么? 当年就算是光武皇帝,也要几次亲征,从河北移师雒阳,就是为了不愿假他人之手来光复汉室江山。如此大功,只有皇帝才能担,所以荀攸几乎可以肯定,皇帝若是选择先攻韩遂,那么关东诸军将只会采取保地自守。 “雍凉古来贫瘠,是天所不厚,韩遂偏居此处,就算给他十年修养,也不过尔尔。但河北、淮南却向来富庶,如今只因战乱而土地荒弃,若是任其休息恐怕,到时会愈发难制。”身为皇帝最亲信的谋臣,汉家朝廷的辅弼,荀攸自觉有义务对皇帝进行必要的匡正和谏阻:“陛下常言为人行事,当有轻重缓急,如今关中是重中之急,雍凉是轻中之缓,俗有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之语,臣言之及此,还望陛下深思。” 皇帝扬了扬眉,正要张口说话,却听身后有人说道 “陛下,荀君所言在理,凉州韩遂不过徒逞一时之强,若要伐之,在光复天下以后,只消一将足矣。而关东袁氏,非得以陛下天子之尊,调六师移之。”法正、射援等人在皇帝二人身后听了半天,众人心里皆有话讲,但皇帝未曾垂询,他们慑于威严,又不敢贸然插嘴。只有法正仗着皇帝对他素来亲信,加之年轻气盛,敢说敢做,这才无所顾忌的出声道:“若是陛下忧心在东征之时,凉州不安,此时倒不妨诏韩遂入朝,或是早做预备,以防不测。” 荀攸微微讶然的侧头看了法正一眼,皇帝蓦地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 身后跟着的几个黄门侍郎,除了法正与种辑以外,余者如射援、毌丘兴等人皆惶恐拜谢。皇帝看了众人一眼,笑着说道:“我岂是见事不明之人?尔等都起来吧,率性直言,言之有物,我岂会怨怒?难道我的心胸,在尔等的眼中比门缝还要狭窄么?” “臣等不敢。”射援带头应了一声,跟着与旁人站了起来,他不晓军事,在此插不上话,而身边的毌丘兴似乎有些跃跃欲试。 然而皇帝的目光此时恰好一收,未曾留意到这些细节,他对穆顺吩咐道:“去传驸马都尉。” 皇帝身边的侍中、黄门侍郎本来是没有定额的,直到董卓专权的时候,为了限制士人占据侍臣位置,削弱其影响力,这才初步定下了侍中、黄门侍郎各六人的规矩。王允诛董后,又没来得及着手恢复,直到皇帝亲政,其本人更觉得没有改回去的必要,这才保持着身边亲侍的名额。 如今这些侍中、黄门侍郎在皇帝身边几乎是换了一批人,原来的那些人,有的调任地方郡守,如射援的兄长汉阳太守射坚、雁门太守金尚有的转拜九卿,如大司农刘和、少府张昶。就连留下的荀攸、杨琦也是另有权职,参预机务。这次皇帝又简拔了侍中邓昌为兵部尚书,身边的侍中顿时只剩下荀攸、杨琦、崔烈等三人,黄门侍郎还缺一人,看来是时候要重新简拔人才,调到身边耳濡目染,接受皇帝治国理念的灌输了。 驸马都尉有好几名,但出现在皇帝口中的永远只有一个,穆顺心知肚明,匆匆走下楼去,不多时便将经常伴驾的驸马都尉周瑜唤了上来。 “韩遂乃金城名士,常年与叛羌为伍,聚兵敛众,施以威信,无人臣之象。如今朝廷东征在即,而身侧又有此患未除,我心着实不安。荀君与法孝直皆劝我一力东征,暂且安抚韩遂,以待他日再谈征伐。”皇帝挥手免去了周瑜尚未做完的大礼,随口说道:“你曾与羽林骑巡边雍凉,还斩获逆贼宋建首级,与韩遂遥相一见,其人、其众如何,公瑾曾经也见过。这次传诏,就是要问一问你的意下。” 站在射援身边的毌丘兴身体骤然紧张了起来,眼睁睁的看着周瑜昂然卓立于身前,而自己却一句话也说不得,白净的脸庞因为心中的一股憋屈而涨红,射援不经意间察觉到了,暗自生奇。 第四百一十八章 慨然大方 “经明行修,名重朝廷,所得秩奉,厚施朋友、故人及从吏士。时人归其长者,以为有宰相器。” 周瑜的看法与荀攸、法正等人的一样,也是不赞同在这个时刻出击韩遂,他的条理分明,是站在韩遂当前实力的角度来说的:“去岁旱蝗大侵关中,其旱横行西北,不知其源;而溯其蝗群,分明来自雍凉,其必也以凉州肆虐为盛。韩遂及麾下诸将、羌氐部族皆不事生产,不知农桑,专以劫掠游牧为生,今年又逢旱,其仓储岂是丰满?微臣浅见,韩遂近来屡屡效恭顺于朝廷,无非是图求恩释,而不敢有异心反复,此其一也。” 丘兴性情激烈,瞅准时机,立即出声应和道:“臣附议!” 这咋的一声把离他最近的射援给吓得够呛,忍不住横了一眼,心里埋怨对方太没有体统,皇帝诏对的是周瑜,就连荀君都未曾说话,你无缘无故的插什么嘴?果然是出身粗豪,虽是河东仅剩不多的豪强之一,但到底不如裴氏、卫氏那般得了台面。 一旁荀攸的脸色倒是没什么变化,似乎不觉得此事是非常失礼的举措,反倒拢了拢袖,一副作势旁观的模样。法正则是一脸讥笑的看向丘兴,他们二人同是黄门侍郎,家境类似,但丘兴为人豪爽大方,不拘节,时常在某事得罪人而不自知。法正又是睚眦必报的脾气,由此两人相处常有不谐。眼下见对方贸然插话,还是抢的周瑜的风头,心里不免幸灾乐祸起来,毕竟周瑜在皇帝心中的位置可不同于其他人。若非刻意想给周瑜一个出头露面、表现自己的机会,皇帝又岂会放着荀攸和他这些身边的谋士不说,特意召一个驸马都尉问计? 在这种情况下,其余的诸如尚未接到正式诏命,仍为黄门侍郎的邓昌,以及种辑等人皆默然不语,没有任何为丘兴说话转圜的意思。毕竟他们与丘兴的关系只是一般,都不欲多事,更不愿在这个时候搅乱局面。 “你附议?”皇帝扬了扬眉,加重了语气,道:“若是只言这‘附议’二字,你便是口口附和、不知所然之辈,近侍内臣可没有容你的位置。”丘兴心里猛然一沉,正要开口解释,却见皇帝话锋一转,浅笑说道:“但我是熟知你的秉性为人,知道你定当是按捺不住,另有说辞想要进陈了?” 丘兴大松了一口气,赶紧答说道:“唯唯!臣心中实有进言,若是不言,非郁结于内,而要吐之后快。” 周瑜面色平静的看了丘兴一眼,他去年是与丘兴一同奉诏,巡视雍凉,对方颇有胆识勇略,深得周瑜的脾性。二人也因为同时经历了巡视雍凉,直面宋建、韩遂等的遭遇,在私下也比较谈得来。周瑜也算是熟知丘兴才华的人了,对方也算是有勇有谋之辈,早在数年前就为骠骑将军皇甫嵩征讨河东白波黄巾立下不的功劳,只惜在这人才济济的朝堂之中,始终没有得到太大的重视。此刻见到对方开口插话,周瑜不仅不以为忤,反倒好奇对方会说出什么见地、会如何引起皇帝赏识。 皇帝一直观察着周瑜神色,也是心中有了计较。丘兴他或许未曾在后世听说过,但淮南三叛之一的丘俭却是赫赫有名,天底下姓丘的不多,彼此难说没有亲属关系。此外,他任用丘兴,多是看在笼络河东士人的份,派其随周瑜巡视雍州,只是想让他随同护卫而已。 但丘兴为人低调,做事不矜不伐,这些优点与特质逐渐被皇帝看在眼里。只是对方可能因为河东豪强的前车之鉴,总是不敢主动表现自己,这是让皇帝不甚满意的。为了磨炼对方,皇帝可谓是良苦用心,今日丘兴终于经受不住,站了出来,皇帝心里是高兴的:“但说无妨。” “臣巡视雍凉,观安定、陇西诸郡土地贫弱,近年缺水频旱,黎庶困苦。韩遂等人不事农桑,二三年间尚可以部族奉献、多年劫掠所得以支应军事,如今必无力进取。”丘兴得了准许,精神一振,遂大胆言道:“依臣之见,若选使一二良将镇守汉阳、安定、陇西诸郡,其人必不敢来犯关中。” 皇帝点了点头,目光看向周瑜,周瑜会意,接口说道:“陛下既已始定明年东征之策,贸然改约,西伐韩遂,无有名义不说,又会使人有朝廷决策无能定论而行、谋划不周等语。顾此失彼,因失大,非明君之所睿鉴,韩遂既是困兽,局促一处,倒更应姑且置之,全力应付关东才是,此其二也。” “唔……”皇帝沉吟了一会,忽而轻声问向荀攸:“若使镇雍凉,孰可堪任?” 荀攸眼睑低垂,不假思索的回道:“雍州刺史钟繇,为人开明实干,可使朝廷无西顾之忧。”随后,他又不偏不倚的提及道:“汉阳太守射坚,安集将军张济,护羌校尉杨儒等皆有勇识,可为副属。” 皇帝似乎有些犹豫,问道:“张济用兵如何?” 荀攸知道皇帝是认为钟繇不知兵事,想倚重张济,于是不动声色的回答道:“张济曾为董卓部将,虽比不得李、郭汜、樊稠善战,亦未闻有何出奇之处,但尚可一用,以求稳重。” 张济在董卓账下时就默默无闻,无有威望,能有今日,全是投机站队的缘故。若让他全权镇守一方,恐怕不能让雍州各郡长官信服,倒是钟繇凭借自己的声名才学,又长袖善舞,善于维系众人的关系,深得安定太守郭贡、陇西太守刘繇等人的支持。 皇帝被荀攸一语点醒,心里同时也想着钟繇历史曾为曹操镇守关中,羁縻诸将,可见对方在这一点的能力确实出众。这样想着,皇帝遂下定了主意:“加钟繇建威将军,假节,督雍州诸将。” 说着,皇帝目光又看向丘兴,道:“丘兴有胆识,屡建功绩,可任武威郡丞,参预该郡军事。” 丘兴神情激动,一张年轻的脸庞涨的通红,他瓮声瓮气的说道,语气里有丝毫颤抖:“臣谨诺,必不辱命!” 皇帝向前走了几步,伸手拍了拍丘兴结实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知道你这番话,我等了多久么?我还以为你会一直顾忌重重,谦抑过甚呢。” 丘兴被皇帝一语说中,激动地浑身颤抖,难以发声。 见到相交的人终于开始得到皇帝重用,周瑜也是由衷的喜悦,旁人见了,更是觉得周瑜心胸宽广、为人厚道,事后朝野多颂扬周瑜宽厚的名声、并对其成为侍中的任命毫无异议,却无人记得丘兴为了跃入皇帝眼前的那一步,付出了多大的勇气与突破。 第四百一十九章 照本其时 “然后选义案部,考辞就班。”————————文赋 韩遂既已不成太大的气候,又不值当在此刻费心费力的去整治他;而且雍凉有钟繇、张济等一干人在,到时候长安还要预留下皇甫嵩亲率一部兵马坐镇,再调并州的度辽将军段煨或宁胡将军徐荣其中一人移驻上郡协防,三辅京畿之地这才叫固若金汤、万无一失。等到二三年内讨灭了袁氏,初步收拾好关东的局势、稳定局面,再腾出手来的时候,就不只是讨平韩遂一人,而是要好好地动用一切资源、手段,去彻底解决西北‘胡汉杂居’这个从光武皇帝征讨天下开始就存在,并且几乎拖垮了整个汉室的历史遗留问题。 一个韩遂并不在皇帝的眼里,而韩遂背后所团聚着的羌、氐等部族却是皇帝格外重视,非得要毕其功于一役。皇帝心里初步已有了这个主意,具体的军事部署与人员安排还得事后另寻荀攸、法正、周瑜等熟知军事的心腹好生商议。此刻面上却不露出任何痕迹,待说完了韩遂这边的事,便又调开话题,趁着机会与就在身边随侍的侍中、即将被诏拜的兵部尚书邓昌慰勉了几句话。 “我知道你与原光禄勋邓渊有亲,同出南阳一脉。”皇帝恍惚间提起了几年前的旧事,对须发花白、面色忐忑的邓昌说道:“初平三年的时候,他之所以被免,不是因为有什么劣迹恶行或不法情事,全在于他为人迂腐,没个主见,只晓得唯唯应承,终日浑噩,连本职都忘了。” 这是在暗指邓渊没有眼力,在当时只知道联结一帮关东士人排揎杨氏、以王允为尊,主张士人专朝。虽没有直接与皇帝起正面冲突,但身居光禄勋的高位,又不是亲信或能人,很快就随着王允的倒台而罢免。好在邓渊也是南阳邓氏出身,功勋之家,英烈遗泽,有傅干、盖顺等英烈子嗣的榜样在前,皇帝看在其没有为虎作伥的份上,最后还是给了几分脸面,只贬为庶民,打发回乡了事。 邓昌虽与邓渊是同宗同族,但南阳邓氏瓜瓞绵绵,大宗宗、旁系远亲零零总总加起来至少也有几百上千户,散叶天下,关系血脉早已疏远,那有什么情谊可讲?话在当头,他心里无有多少畏惧,单只配合的战兢道:“老臣愚顽已久,得蒙陛下骤予大任,惶恐至极,竟不知所以,又见躯老口拙,不堪大用,还望陛下另简能人才是。” “你是我身边常年跟着的老侍中了,虽比不上傅公悌瑰伟博达,但为人处世也算沉稳审慎。”皇帝拿对方与吏部尚书傅巽相提并论,不是刻意抬举,而是为了有意表现差距,让邓昌自己看到:“多年来办事勤勉、严守机密,从未行差踏错、自满得意,这就是你的长处及用处。兵部联络军心,抚恤退卒,团练郡兵,这些都是要极稳妥的人才能办好的事。你正式得到诏令,任职以后,且依诏将局面铺开,立下章程,便是大功一件。” 邓昌是高密侯邓禹的后人,为人随着年岁渐长而愈发的勤勉低调、寡言少语,即便是功臣之后,又是世代簪缨的大族,他也一如既往的保持谦虚内敛的做事风格。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致使许多人往往都易忽视了皇帝身边居然还跟着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侍中,这一跟,就从迁都跟到现在。以至于皇帝几次裁汰不听事的官员与身边不是一条心的近臣,也没有想过动他。 “老臣愧对,陛下既有重托,老臣敢以绵薄之资,为陛下奋力效命而已。”邓昌低低的回了一声,他知道皇帝也不仰赖他有什么过人的才智、能为皇帝提出出人意料的见地,只需要照本宣科,皇帝对兵部有什么要求,提什么吩咐,他一律照做就是了。最关键的,还是皇帝刻意提点的要记得自己的本职。 自家同族,原光禄勋邓渊是因何而免?不就是忘记了‘光禄勋’司掌帝阍、一心为皇帝着想、侍从顾问的本职么? 皇帝虽然几次提携英烈遗泽,其中也不乏云台后人,但也不是任谁都能入皇帝的眼,譬如那些个云台后人,如今也只有耿氏、邓氏等几家尚在朝廷。窦氏、寇氏如今虽未绝后,但早已无人问津,可见皇帝提拔功臣旧勋不过是个赚取人心的名头,在选才任官的时候实际上还是以忠能为先。 “我是知你的。”皇帝点头说道,邓昌人老,难免会精力不济,办事过于循规蹈矩。等他这个过渡性质的尚书安稳了局面之后,再由自己给他安排的副手接任位置,那个时候天下初步安定,大数战打完,正是兵部忙着抚恤安顿的时候。所以重要的不是尚书是何人,而在于下一任,皇帝忽的又仰起头来,往底下诸人看了看,道:“李固应当在台下待驾,且唤他上来,这回一道见了,明日可径去中台,不用另行召见了。” 穆顺朝亭楼下轻声唤了一句,底下侍立的诸黄门一个接着一个的传声,将立在门外,专为守护皇帝出行车驾的旅贲令李固诏了上来。 李固是皇帝一手从兵卫都候的位置上提拔起来的,他本来也是士人,因为与名臣李固同名同姓,有冒犯之嫌,故而在刚已入朝,就遭受了许多仍在朝中、受过李固、李燮父子恩惠的故吏门生不满,致使本该选任为郎卫的他阴差阳错成为了兵卫。后来名臣李固的影响力逐渐消弭,朝廷大乱,这才无人去计较此事,李固便在慢慢的起了势。 郎卫与兵卫虽然都是守护皇宫,但却天差地别,郎卫离皇帝最近,在皇帝身边服侍一段时间后,混个脸熟,经过三署郎将的策试便可选派外放。而兵卫却几乎没有这个机会,李固凭着自己的才智一步步摸爬上来,实属不易,幸而遇见皇帝青睐,先成为护卫皇帝出行车驾的关键职务旅贲令,再是走到今天,一步而入尚书台。 第四百二十章 倨忽如此 “豕之性能水,又唐突难禁制。”————————诗·渐渐之石·郑玄笺 “今后你二人一正一副,为我将兵部的架子搭好,伤亡将士的抚恤以及退出军旅的兵士慰留是重中之重,稍有不慎就会有损士气人心。尔等都是谨慎安分之辈,李固你也曾出身于卫士之中,知道曾经纵是兵卫亦常有不平之事,遑论寻常郡兵?有次阅历,更当要着心办事。”皇帝似还不欲让李固以侍郎之位抢了邓昌正主的风头,故用了比先前接待邓昌还短的时间与李固简要的叮嘱了几句话。 李固心里仍然感念皇帝一如既往的亲近,不住的应诺保证,必然配合邓昌管好兵部,不让皇帝失望。他也不是什么阀阅之家,能一路坎坷的走到今天,全是皇帝的一力扶持。邓昌的家世、声名、才学皆远胜于他,既然皇帝在话语里暗示不许出现什么纷争,他也乐得不去与邓昌较劲。 皇帝看够了风景,又见身边随从甚多,在狭窄的走道上排不开,便挥了挥手,让一干人等都退下,独留荀攸一人相伴。众人于是以邓昌为首,两两并排的从楼梯上走下,就在这个时候,内谒者令李坚忽然挤到楼梯下,似乎以为这些黄门侍郎们会给他让道、或是会在自己走过去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从楼梯口散了,于是便一头跑了过去,结果偏偏没遇上设想的情况,反倒闹出不的动静。 射援从楼上走下来本就有些心神不宁,因此踉跄着往旁让了一步,不慎踩着了身边法正的脚趾。发觉到这个情况,他像被刺到似得立即跳了回去,结果两手往前一扑,结结实实的让前面的种辑受了一掌,看到身前身侧两个人都因为自己而遭罪,射援心急如焚,不停地连声道歉。 法正被对方踩了一脚,倒吸了一口凉气,趾头正痛着呢,何况他心情因为毋丘兴的事情而不愉快,登时就沉下脸来。 邓昌性子慢,眉头缓缓皱起,还没说什么,急脾气的种辑便开始张口呵斥,却不是对着射援,而是冲着李坚:“见着人了还如此冒失冲撞,也太没规矩了!” 射援面色一红,这话倒像是对他说的一样,跟刺似得扎进了心里。 李坚本来因闹出了事而心里惴惴,此时听了种辑的呵斥,不怯反倒硬气了起来,强辩道:“我身负急务,有要事禀明国家!你们让的慢了,倒还嫌我?” 种辑被话语一噎,狠狠瞪了李坚一眼,就连邓昌都忍不住要张口说话。却只听身后缓缓慢慢传来一声低沉的调子,笑着道:“诸君、诸君。” 众人一齐回头看去,只见皇帝最宠信的黄门穆顺正忙不迭的从楼梯上下来,满脸带笑的朝众人作揖拱手,不住的说道:“诸君皆是气度博达,宽宏雅量之人,不过一时冲撞,何必与他计较?李坚此人向来持重,若非遇见急务,还真不会这么急躁。诸君这次还请体谅事故,让他一让吧,不然闹将开来,国家在楼上的可都听得清楚呢。” 这话里一顿夹枪带棒,有软有硬,让站在最后头的周瑜微微讶然,发觉皇帝身边的这个黄门平日不显山露水,其实也不简单。 “哼。”似是被穆顺不冷不热的话语刺激到了,种辑笑道:“宦寺不守规矩,冲撞内臣,如何不能让陛下瞧瞧他的‘礼数’?” 穆顺面色不改,继续笑着说道:“朝廷的礼数,我还是知道的。陛下早有旨意,内外谒者,但凡遇见急务要事,皆可趋行入陛,途径众人都要相让,遇见了不过执手行礼,却不留步。李坚适才未有向诸君执礼,这的确是他的错处,但种君又何曾避让了呢?” 他讲话头单只指向不依不饶的种辑一人,还是存了不愿将此事闹大、得罪其他人的心思,这些人里面有新晋的尚书、有皇帝的姐夫、亲侍,都不是轻易能得罪的。 “你!” 种辑刚说了一个字,话就被穆顺截了先,他悠悠转身对李坚问道:“李令,你来说,究竟是何等要事,得趋近上禀?若是没有,可是不敬之罪!” “有、有!”李坚连忙神气的说道:“关东传来的军报,按例要第一个进呈国家,公车司马令荣公已随我在门后等候。这军令之急,可不容耽搁,就现下这一会功夫,已是贻误了。” 邓昌见种辑气恼的模样,这其中又属他资历最深、官爵最大,于是开口转圜道:“楼梯狭窄,避让不易,军情紧急,内谒者不及行礼,也都是常情。既是如此,便各自揭过吧,内谒者自去通禀。” “还是邓公老成大度。”穆顺笑眯眯的回了句,接着便冲李坚横了一眼,努嘴道:“还不快上去?” 李坚心里一颤,但低着头步趋了上去。 邓昌与种辑、射援等人面色各异,纷纷走出楼梯,到各自的席榻上安坐着,一语不发。 这只是一段很的插曲,站在高楼之上的皇帝似乎并未有所察觉,反倒很快便召见了等候着的公车司马令荣合。 在最初的时候,皇帝为了不让大权旁落,受到忽视,费尽苦心从尚书台夺回了亲自御览批奏的权力。臣民大奏疏,皆由当时的公车司马令王端在第一时间呈交皇帝御览,从而导致尚书台沦落为只负责拟诏、处理具体事务的行政机构。虽然皇帝借此获取了权力与安身的资本,但随着他大权在握、树立威严之后,这个举措的弊端便开始凸显了出来。每日繁杂琐碎的政务不仅挤占了他大量的时间与精力,让他几乎没有别的时候去关注更紧要的事情,而且这也让尚书台以及录尚书事的大臣们心有不满,因为没有了决策权,只有一个参议权,什么都由皇帝一人乾纲独断,中台及大臣沦为闲置。 从长远的角度看,这并不利于内部的和谐统一与机制的长效运转。 所以皇帝在与大臣的几次试探与博弈、明争暗斗过后,开始将这个掌握在手中弊大于利的权力让了出去,定下了承明殿议事的规矩。以后公车司马令收集臣民奏疏后,首先要将其转交承明殿处理,以事辄办,大事先商议定策,再请皇帝裁决的原则,使皇帝从冗杂的政务中脱身,将精力全部放在紧要的几件事上去。 荣合转呈的,正是来自关东的一份紧要军情。 第四百二十一章 敢有异心 “得以保全其功臣,而一时强藩之归命者,不至再为猜阻。”————————颜真卿论 虽然已重定下将奏疏先送往承明殿初步处理的规矩,但与寻常政务不同的是,只要是涉及军务的奏疏,仍然是第一时间呈交皇帝御览。 公车司马令荣郃将手中红色缣囊盛装的奏疏双手奉上后,便悄然退步,站在几步开外垂首以待。 一旁的穆顺代为接过缣囊,当着众人的面查验了一番缣囊的绳结、封记,确认无误后这才将其解开,对着皇帝抖出奏疏一角。 皇帝伸手从缣囊中把奏疏抽了出来,展开略读了一会,眸色立时深了几分。 荀攸瞅到皇帝的脸色,心里不禁思忖道,现在河内平靖、兖州归复,朱儁与曹操合兵一处,正要过河攻打东郡。按说是没有什么急事了才对,如何皇帝见了奏报会是这等模样? 很快,皇帝没有让荀攸多想,便随手将奏疏递给了荀攸。 “韩遂的事看来还要另外商量,不宜早下结论。” 荀攸拿来看了看,面色一凝,点头道:“陛下睿鉴,是需要再三计议。” 两人说完这番话后便不再言语,在场的穆顺、荣郃二人心翼翼的站在边缘,静心屏息,一句话也不敢说。 “再让下诏给朱儁,领所部人马留守陈留,东郡的事,让曹操一人处置。”皇帝在原地踱着步子,忽的语气有些烦躁的说道:“魏桀战死豫章,这么大的事,为何偏是隔着淮南、经由豫州刘艾等人才辗转报来?荆州江夏那一块难道毫不知情?刘表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原来这奏疏中提了三件事,一件事关雍凉的变数,是绣衣使者贾诩探听得来的消息;一件是朱儁的表奏,阐述如今兖州与关东的局势;还有一件就是转奏汝南太守刘艾的奏疏,说是扬州刺史魏桀引狼入室,被笮融袭杀,这个消息过了好久才辗转由刘艾等人知晓上报。如今袁术后方没了魏桀这根刺,必将重振旗鼓,将刘艾、田畴、刘备等人各个击破。而在其中起到一个关注战况、沟通消息作用的荆州牧刘表,却自始至终不发一声,导致贻误了军情。 “刘表历来恭敬,几年来每逢年尾岁旦,皆有上计表贺。其还曾举发刘焉在益州不法情事,供给财货砖木修复雒阳宫城,遍数种种,都不像是要与朝廷为敌的模样。”荀攸将奏疏握在手中,出于公正,还是淡淡说道:“更何况如今天下局势几已明了,刘表身为宗室,也犯不上与他人共蹈险地,这其中许是有什么变故。” “刘表是海内名士,名列八顾,当年也曾应袁氏邀,入何进麾下掾属。他弹劾刘焉在益州似有子夏在西河疑圣人之论,无非是想试试朝廷的态度与兵将,待一举复蜀,他这才委输军资,助修宫城。今年我诏使徐晃、太史慈沿汉水出上庸,借道南阳入豫州征讨袁术,刘表就以为朝廷是要图谋他荆州,几次上书推诿婉拒,到现在才只敢让徐晃领兵过去!”皇帝没有为这些所打动,反是愈想愈忍不住数落道:“我看他反意倒是没有,异心却是不,眼里就只把荆州当自己的家业了!” 早在四个月前,皇帝为了应付河内、豫州的战事,也是为了提前为明年布局,特意调护匈奴中郎将张辽、抚军中郎将徐晃两名心腹干将带兵,分别出上党、上庸。如今张辽早在河内击退了袁熙、焦触等兵马,而徐晃所部却还只停留在新野,这其中固然有山道难行、汉水激险等地形拖延行军的缘故,但也不乏东道主刘表百般不愿,沿途不尽配合的因由。 刘表的担忧其实不无道理,荀攸心里非常清楚,当时跟河内兵众溃退的险恶局面相比,豫州汝南一带其实还是两方僵持的保守局势。徐晃去了,也只是多一份力气征讨袁术,后续的钱粮与诏令跟不上,也不会有太大的突破;但若是不去,光凭刘艾、田畴等人也能自保。与其如此,还不如优化配置,利用徐晃麾下的这股兵马,设假道灭虢之计,占据新野、宛城,图谋南阳,掐住刘表的喉头。 荀攸没别的闲话,毕竟这些事都是他与皇帝一起商量的,起先调遣徐晃,跟调遣张辽所不同的是,其并不是为了驰援豫州,而是存的一个试探刘表立场的想法,想看看刘表对朝廷的忠心究竟有几分成色:“臣等当日对策,料想以刘表之忠良恭敬,其必竭力委输军资,供给徐晃所部过南阳、入汝南。岂知他画地为壑,另自树疆,视徐晃为征荆之兵,几次拖延,如今徐晃仍停驻新野,连宛城都还没到。” “刘表为人短视,无他远虑,又不见事变,多疑而无决,不过一座谈客而已。”皇帝眼神落处,穆顺立时乖觉的带引着荣郃走下楼去,自己却站在楼梯口半藏着身影,随时等候诏命。皇帝见状,目光又移向了远处,嘴上毫不留情的讥讽道:“既然已选了效忠朝廷,不愿与袁氏合流,却还畏首畏尾,生怕我要害了他。若是他真赤心一片,就合该积极响应,筹措粮草、修葺道路,好让徐晃无有耽搁,顺顺利利的加快行军。可他偏要做出这般别扭的模样,闹得徐晃至今还没出新野,此时河内、兖州各地形势大好,他心里应是已经后悔了,正要设法补救呢。” “他若是没有私心,让徐晃及时入豫州,眼下自然别无话说。”荀攸拱了拱手,坦言道:“可如今徐晃因人之故留在新野,贻误军机,可不是给了朝廷口舌?陛下本是信他,奈何其人不自信,臣以为,南阳乃帝乡,民户殷实,其地又北近颍川、东接汝南、西通武关。若是刘表一心为国,那么此等试探却是朝廷测度君子的多心之举,实属无用,可他却如此……如今大战在即,南阳地处关键,实在得心托付。” 皇帝深以为然,说实话他也只信得过自己身边的以及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人物,别的人即便再有能力,对他来说也疏远了些,譬如曹操、刘备无论当时还是后世再怎样声名赫赫,在皇帝心中也是个靠不住的外人。刘表自然也一样,历史上他与袁绍南北同盟,夹击袁术、曹操,放至今日,皇帝如何信得过他?当下不仅是为荀攸说动,其心自是也早有变化,不然也不会四个月前就与荀攸商议借此试探刘表了:“无论身处何事何地,所托非人,都是一大忌!” 荀攸低下眸子,借眼睫藏住了深深的眸色,他忽然提议道:“司徒黄公是荆州江夏人,最是知晓荆州人情风物,而刘表之所以立足荆州,多是凭借荆州蒯氏、蔡氏、马氏等豪强之力。陛下若要在明年东征之前,将荆州收为己用,此时不妨从豪强入手,可得事半功倍之效。” “唔?”皇帝意味不明的看向对方,也不说什么,只淡淡允道:“那就诏黄公千来一趟,南方之事,也该多上些心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密密倾谈 “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 黄琬刚与来敏在承明殿庭中的树下说完话,便匆匆的被李坚诏来问对,李坚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一路任凭黄琬如何试探也是故作深沉,黄琬暗自思忖了会,心里不由想到一处。等到了柏梁台,登其间这座戒备森严、突兀矗立的亭阁后,皇帝与其寒暄几句,果不其然的说到了荆州的事。 魏桀死在豫章的消息跟刘艾、朱等人还需隔着淮南绕个弯子才能探知比起来,毗邻豫章的江夏黄祖早就通过黄氏在荆州的势力先一步传到了黄琬耳中,这些天他也一直在等待时机禀这个消息。可现在时机还没到,朝廷布置在东南的眼线便将军情呈报给了皇帝,这时候黄琬若是提出黄射早在长安、或是自己与荆州有交往的消息,难免不会惹人猜忌。 所以黄琬换了一个表达方式,简单的叙述道:“时日迁延,豫章现下是如何,尚不得而知。只是笮融奸猾狡诈,窃夺豫章府库、谋杀刺史后,其必不会心向朝廷,若是投奔袁术、联合孙策,可就是件祸事了。” “这个自不消你再说。”皇帝状若无意的摆了摆手,孙策暗许朝廷的事情只有周瑜、荀攸等寥寥几人知道,以孙氏跟袁术的嫌隙,江东的事并不需太过操心。只是这样却让黄琬愣了一下,心中不免疑窦丛生,一时未有接话,但听皇帝继而说道:“世人都说荆州牧刘表恭顺忠厚,谦抑逊让,可他近来待徐晃等军却非如此。黄公在荆州也是有名望的阀阅之家,彼此联姻结亲,对荆州的内务想必一清二楚,眼下不妨说来参详一二,我也好心中有数。” 这‘心中有数’四个字着实刺到了黄琬,他不免想起当初自己提前探知皇帝有意进取益州,特意借着自己与刘焉的姻亲关系,派来敏南下入蜀,预作筹谋的事情。这种事虽说是于国有利,却全是自己自作主张,未必在事后真的讨了皇帝的高兴。而且以来敏等人当时的处境,也并未真的办好了事,只是误打误撞的跟皇帝派去的人配合,一起促成了此事罢了。幸而益州之战最后的结局是一路顺遂直下,不然若是有一丝纰漏,擅自妄为、有意欺瞒、挟功图报等罪名会让他不得翻身。 黄琬被皇帝似乎另有所指的话刺激到了,也忽然明白为何这么大的事,皇帝不传召承明殿的另外几个大臣,或是比他更受信任的赵温,而是要先传唤他来的缘故了。 想到这里,黄琬稳了稳思绪,决定还是要照着之前设想的口径来说,不仅如此,还得坦诚布公,多说实话:“荆州豪强若论声望、家传,远不比司隶、豫州等中原诸郡。”他模糊的概括了一个地理范围,接着说道:“但论其内,蔡、蒯、庞、马、习等家却是势力各结,不可觑。刘表身在荆州,虽以宗室之贵,侯爵之尊,州牧之职,仍是宽宏博爱,雅量士人。” 皇帝早就明白这一点,跟袁绍一样,刘表看似是荆州之主,但很多时候其实并不由他一人说了算,但这些地方豪强本身就具有很大的独立性,要想让他们重归朝廷治下,再度过安分守己的生活甚至是过皇帝手下现存这些豪强们老实规矩的生活,未必是会有人乐意的。 只是豪强具有独立性,除了经济与文化的原因以外,政治还是因为其远离中央,处在中央政权所不能延展影响到的地方。只要发展到一定程度,或者是变换了角色,便会影响到响应的政治立场,譬如黄琬就立时说道:“昔年中原丧乱,荆州尚且安定,故多流寓之士,追思桑梓。其地高门豪强,沐浴圣泽,享汉室之德数百载,亦不乏忠能之士。倘若陛下数出恩诏,使其征辟来朝,或就地授受官职,既可市恩,又可分化。” 皇帝回过了神,明白过来,玩味的笑道:“江夏太守黄祖与司徒有何渊源?” 早知会有此一问,黄琬只是眉头一挑,旋即不紧不慢的说道:“正是臣江夏亲族。”不待皇帝接话,黄琬略一停顿,又跟着说道:“只是刘表治土无方,为安稳权位,极尽笼络之事,不惜违逆朝廷‘三互’制度,以本乡人守本乡职,何其谬也!去岁之时,臣便去信斥责,命其辞位。如今已得回书,言已遣其子黄射寻武关道入朝,陈说事由。只言片简,不知详故,臣本打算等黄射来了,再去细究,如今却想起此次军务,斗胆揣测,黄祖许是要向朝廷陈说豫章战事。” 这一来,既将黄祖官居本乡的责任推卸到刘表头,又表了远在异地的江夏黄氏的一番忠心,还使黄射私入长安变得公开合理。这样也不会显得黄琬知情不报,更能让皇帝以及朝臣见到黄氏的一片赤心坦诚。 皇帝仍是嘴角噙着笑意:“黄祖倒是有心了,不过这个消息从江夏传来长安,比刘艾他们要更近、更便捷些,原是要先到,如何又落在后头了?” “许是路出了事故,不得不耽搁时日。”黄琬语气沉稳,面色不改,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皇帝轻轻地将目光放在黄琬略显佝偻的背,像是要将对方看穿,静了数息后,他这才说道:“那就等黄射来了,再将其带引入宫见我。” 听完,黄琬暗地里不由松了口气,心道只要黄射这次有所表现,江夏黄氏就能跳出荆州这片泥淖,接着延续黄氏百年的运道。 这样想着,黄琬不免有些心急,他再一次提起道:“陛下,魏桀已死,江东只余平南将军陆康尚屯兵会稽,难敌袁氏麾下孙策之兵,若是放任江东不理,待袁术后顾无忧,豫州等地进剿之战将愈加艰难!当务之急,不若早做预备,宜先筹谋才是。” “这尚且不急。”皇帝仍旧拒绝了黄琬的建议,显得有些成竹在胸。 黄琬心中本在刚才就有所起疑,此时见了,心里愈加觉得疑惑,关乎江东的战局,皇帝似乎十拿九稳,丝毫没有因为魏桀的死而感到任何慌乱。这让他不得不按下性子,好好的深思熟虑一番了。 在这时,始终沉默旁观的荀攸说话了:“南阳关系紧要,可防关中南面之虞,又能兼顾颍川、汝南之肘腋。既然刘表心思不定,进退犹疑,朝廷不妨趁着徐晃驻军新野,先将南阳拿下。” 皇帝略作沉思,很快便说道,对于军务,他鲜少正式征求承明殿所有大臣们的意见,而是倾向于与荀攸、贾诩这些真正懂军略的人商议后径直下诏、乾纲独断。这是他防止承明殿议政制度权力过大的方法,也是他有意树立军政分离,天子独揽军权、不假他人之手的政治倾向。“诏抚军中郎将徐晃领南阳太守,就地屯兵,整顿军备。再诏前将军朱,遣派一军,虚张声势,往汝南、南阳等地佯动。” “我倒要看看,到如今这个时候了,刘表还能起什么风浪!” 第四百二十三章 孤骖单行 “叔在薮,火烈具扬。叔善射忌,又良御忌。”诗郑风大叔于田 周瑜驾着副车紧随在皇帝的銮驾之后,一直到驶掖庭西侧的长秋门,皇帝的銮驾这才缓缓停下。再往前走便是私密的宫闱,不仅是车马不得入,像是荀攸、法正这样的侍臣也得留步在外。这里集结着许多黄门冗从,都是从宦官之中挑选出来的精壮高大之辈,在掖庭中,他们将紧跟着皇帝,代替行使兵卫与郎卫的守护之责。 因老远就分辨出乘舆的銮铃声,掖庭令、中黄门、冗从等宦官一众前来迎接,皇帝也与随驾骖乘的荀攸从车上缓步走下。鞋履刚落在地上,荀攸便像是得到什么指示,扭过头看了周瑜一眼。接着便有一名中黄门弓着腰、步趋近到周瑜跟前,低声道:“周郎,荀君唤你驭车送往。” 周瑜顺着对方目光所示,望见不远处造型古朴、飞檐斗拱的宫门,皇帝这时已经走到门下去了。在长秋门下,碍于制度,侍臣皆不得靠前,而唯有荀攸一人亲手服侍着皇帝走到门下,就连司徒黄琬也只是留于数步之外,荀攸在门槛边冲皇帝揖了一礼,这才转过身来。 皇帝不在,荀攸自然不能再坐金根车,要坐回副车上去。只是这五色安车、五色立车共十辆副车,各自坐有法正、射援等一行人,而周瑜所驾驭的赤安车是不载人的。他虽是驸马都尉,却是长公主夫婿,一般人宁可挤着,也不愿让皇帝姐夫来为自己驾车。所以周瑜每逢皇帝出行,都是驾空车凑数,不必为人御者,这也算是隐形的尊荣。 可如今荀攸偏就指定了要周瑜为其驾车,而且还是当着皇帝的面,以荀攸向来深沉有大略、谦抑不夸诩的性格,简直匪夷所思。 事出反常必有妖。 面对荀攸这样智谋高绝的人物,周瑜在头脑中飞快的过了几遍,才只在脑海中模模糊糊的抓到一点的头绪。 周瑜亲手为荀攸拉开车厢门扉,另一只手把着荀攸的胳膊,将其送入车中。车中光线昏暗,四角垂着的香囊散发出幽幽的清香,像是兰草的味道。周瑜看着荀攸整襟坐下,仓促之间,竟有些分不清对方脸上究竟是什么神色,只觉得像是一轮始终在韬光养晦的月,只在不经意间才从云间露出一角,大放光明。 “司徒还要去承明殿转述口谕,我却与陛下偷了闲,暂往宣室去。”荀攸似乎察觉到周瑜探究的目光,好笑的将视线迎了上去,简单说了前因后果,又低声道:“还得劳烦周郎了,这一路且走慢些。” 对方眼神温和,却仍将周瑜的眼睛刺得一痛,他赶紧避开眼,走到车辕上,驱散了一干绕在车周的闲人,正了神色,开始奉辔驭车。 御术、骑术或有相通之处,周瑜驾起车来,端的是四平八稳,几乎没有一点颠簸。在与其他副车在岔路上分别驶离后,宫道上顿时便静了下来,安静的只有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嘚嘚声,以及车轴轮毂摩擦而起的吱呀声。 周瑜早有预备,先将一行人留在后头,自己独驭着赤安车前行。经不多时,车内果然传来了荀攸的声音: “虽说过明日你自会知晓,但陛下仍要我先把详情告诉你,这是陛下鲜少予人的恩宠信重,你是聪明人,心里要有个权衡。”荀攸语气有些冷淡,让周瑜不由得绷紧了身子,腰杆直挺挺的立着,像是只驭车陶俑。 周瑜想,能让荀攸亲自转述,且向来对庐江周氏颇为友善的荀攸忽然态度变得微妙、甚至是在话语深处提醒警示的,也就只有江东发生什么变故了。 难不成是伯符一时冲动做了什么事,让朝廷开始质疑他的立场、并且对他这个保人也不放心了 待车中稍稍寂静了片刻,周瑜勉强笑道:“瑜得蒙陛下信重,肯结戚畹,入朝以来,无一日不图报效。人都说要亲爱乡土,但我却深以陛下先国后家,先忠后义之语为然。” 荀攸知晓了他的意思,周瑜机敏,为人也足够冷静,不易为外物俗情左右,这就值得皇帝信他一遭,于是淡淡一笑:“你既如此说,我也放心不少,须知你庐江周氏乃世二千石的大家,家中不少长辈入朝为官,阖家荣辱,皆系于朝廷。你又为天子看重,以亲姊相托,就更应看清利弊,不要因一时之义,而葬送大好前程。” 周瑜吃了一惊,还未说话,却听荀攸在车内说道:“扬州刺史魏桀死了,虽不是孙伯符动的手,却也与他逃不了干系他追逐笮融败兵,沿途追至豫章,魏桀为笮融蛊惑,与孙策交战数次。” 原来孙策一路势如破竹,打的兴起,一时不晓得顾忌,竟与朝廷遣派的扬州刺史魏桀对上了。前有笮融未除,后有袁术催促,孙策只得硬着头皮与魏桀打了几仗,还没硬下心来,却被立功心切、急于在东南开辟局面的魏桀不计代价的教训了好几次,这让孙策火气上来,遂发生了这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变故。 半晌,周瑜语气有些干涩的说道:“可孙策暗投朝廷之事,当世唯有陛下、荀君、郭君等寥寥数人知晓。且魏桀是死于笮融之手,与孙伯符并无甚多瓜葛,若是以此” “再无干系,可兵变当日,孙策缘何不救”荀攸冷冷说道,一句话便浇灭了周瑜心中最后的侥幸:“他当时就在城外,眼看着城中火起,魏桀领残部出城被笮融追杀,却置若罔闻,等到战事结束,方才大举攻城。若不是心怀诡秘,岂会容有此事而且时至今日,孙策也未遣人书信与郭奉孝陈说详情,反是在击退笮融后,兵入吴郡。” 似乎感受到车外的周瑜情绪不佳,荀攸语气淡了几分,又道:“猘儿无状,早先我是见其处境窘迫,其父孙文台也算是忠勇之人,又有你与郭奉孝的保荐,这才劝陛下信他一次。如今事已至此,陛下命我问你一句,孙伯符这枚棋还能不能用” 第四百二十四章 人心自扰 “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序 当晚周瑜退值出宫,满怀心事的谢却了一伙同僚,与万年长公主刘姜一同食宿,因着月色正好,刘姜遂让人熄了灯,只有一道淡淡的月光透窗而来。月光既不明亮夺目,又不暗淡浅白,将屋内照的如秋霜落地般明净。窗外被风摇动的树影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突兀的鸦啼,和着窸窸窣窣的树声,将夜色衬得澄澈清冷。 刘姜梳起一头扰扰的青丝墨鬓,如松软的丝垂落、铺在她的肩头和背后。清凉的竹簟上又铺了一层柔软的毡毯,夫妻二人彼此对坐,各倚着凭几看天外疏星淡月。 有婢女进门续了杯热茶,换上一叠糕饼,随即便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刘姜端起茶碗口轻抿,眼角余光却见周瑜无动于衷,想起周瑜回来便有些情绪不佳,当时只道是累了,熟料是别有缘故,这才问道:“周郎有心事?” 周瑜眉梢一抖,不答反问:“何出此言?” “好景好月,若按以往,周郎当要抚琴自娱,岂会像现在这般怅然出神?”刘姜轻轻搁下茶碗,看了对方一眼,难得开了个玩笑:“像孩子似得,终日里为些有的没的烦恼忧愁。” 周瑜无声的笑了一下,伸手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嘴中尝了起来,舌尖上的甜味只是稍稍消去些许凝在眉间的忧郁。阴郁的愁云仍萦绕在眉头,他颇有些索然无味的吃下第二口,便再也咽不下去,将剩下的半块糕点丢在桌上。刘姜一直注意着周瑜的动作,此时更是贴心的奉上茶碗,待周瑜接过抿一口后,这才听其缓缓说道:“此事干涉机密,知者寥寥,我不便相告。” 刘姜略有些失望,只是这神色在眼底转瞬即逝,她若无其事的说道:“这有甚么?宫中的机密我听闻、见识的也多了,无非是那么种种,无甚新奇的。我本是见你愁闷,想为你排遣,既是机密,倒不说也罢。” 周瑜心下宽解不少,他如今有家有室,在长安也开始逐渐找寻到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年少时曾与人发下的豪言壮志似乎都已成为了过去,封存在时间的尘埃里了。形势可以改变,人心也能改变,就连当初与他一同许下封侯愿景的孙策如今都物是人非,周瑜还能继续坚持什么呢?他忍不住抬眼看向刘姜,目光中满是平常没有的浓情:“江东孙策是我幼时好友,刎颈之交。” 刘姜讶然道:“那不是袁术麾下的人物?孙氏为袁术将,其父孙坚逼杀刺史、太守,跋扈狷狂,你怎么会与这种人相识?”旋即,她又明悟道:“庐江离京城千里之遥,朝廷中人多是北人,与你幼时之事多未有闻。而你以往从未提及此事,如今看来,想是有人知道了这件辛密,并疑你与孙策私下仍通款曲?” “自扬州来朝廷者鲜少,知道此事的,与我素来亲近,不会随意外传,所以朝廷公卿尚且不知此事。”在长安的扬州士人并不多,除了举家迁入的庐江周氏以外,能与之比肩的,也只有一个吴郡陆氏出身、会稽太守陆康的长子陆儁。其是在早年间,因陆康功高,被朝廷荫恩为郎,如今在雍州担任冀城令。江淮豪强在朝廷势力弱,彼此抱团取暖还来不及,如何会将这等事务泄露出去?周瑜自信的笑了笑,安抚似得伸过手去牵起刘姜的手,随即又说道:“只是却瞒不过陛下,今日荀君便来寻了我,要我思量如何向陛下自陈。” 刘姜顾不上去想着与那机密有什么关系,但只听闻是这件事,心里悬着的一丝担忧这才放下去不少。只要不关乎犍为,那就可从容些了,刘姜刚一这么想,心里无缘起了些愧意,她两手握住周瑜的手,说道:“说是‘自陈’,不过是向陛下彰显赤诚,陛下最是信得过你的,纵然是有什么言语,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她本想问周瑜是否真有此事,但一来有质疑其为人的嫌疑,二来又是刘姜心里不愿如此,所以便换了个说辞。 周瑜不觉有异,深吸了口气,道:“我自然问心无愧,我已打定了主意,待明日请见,当要直抒本心。” 他这样做,这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更是为了庐江周氏的未来。 “那孙策呢?”刘姜冷不防的问了这么一句。 周瑜一愣,低下头思量许久,最后定定的道:“我信他终有回头的时候,若是仍要与朝廷为敌……” 他目光坚定,用斩钉截铁般的语气说着,像是在做出一个无比重要的抉择:“我周公瑾绝不饶他!” 建安二年十月十五。 江夏太守黄祖遣其子黄射入朝上计,又详陈江东诸事,皇帝一面调派朱儁、徐晃等军动向,一面以黄祖忠信,将黄射留下担任郎中。此外,又下诏给刘表,责问贻误徐晃行军事务,要求追责有关人等,并命其与益州、并州等地一样,恢复州郡举荐孝廉、茂才的制度,年底遣送一批士人入朝。 朝臣不知道风向如何一夜之间就发生了变化,本来气势汹汹的准备明年出征关东的样子,又因荆州的事情绊住了脚步。看样子皇帝似乎要先对刘表动兵,这风声让一众人议论纷纷,而在这几道诏所引起的风波之后,驸马都尉周瑜请见皇帝的事情没有激起一丝水花,甚至还没有他的妻子、万年长公主刘姜破天荒的入宫见皇帝这件事更引人注意。 刘姜自出嫁开府以后,便长期居于北阙甲第,轻易不曾入宫,而这次难得入宫一趟,与皇帝姊弟相见,开头一句话却是责备:“你向来曾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为何周公瑾这样温良忠能的才俊,陛下都要信其不过,甚至几次挑弄是非?” “你这是什么话?”皇帝好笑的看着刘姜,像是不认识对方了一样。 “陛下当我不知道么?”刘姜看到皇帝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了丝火气,道:“不过是与叛贼有些许情谊,哪里值得你大动干戈?若真是如此,朝廷一半人都与关东逃不了干系。陛下无非是想趁此敲打周公瑾,可这也不怕他知道了寒心!” 皇帝遽然沉下了脸色,目光冰冷的看着刘姜。 兴汉室 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四百二十五章 面分意和 “多言多虑,转不相应;绝言绝虑,无处不通。” 刘姜全然不惧,迎面与皇帝对视着。 殿内的气氛一时变得凝重而可怕,就连唯一留在原处侍立的穆顺也禁不住缩了缩脖子,尽量把身子往角落里挤,生怕受到池鱼之殃。 过了一会,倒是皇帝首先别开视线,不太自在的笑了:“你今日是如何为周公瑾说起话来了?”说着,皇帝便冲心惊胆战的穆顺摆了摆手,穆顺如蒙大赦,赶紧溜了出去,站在门口不住的喘气,并自觉履行着看守门户的职责。皇帝这会又看向刘姜,试图以玩笑来掩饰内心的想法:“你不是向来不赞成我为你选的这个‘良配’,而倾心于他人的么?看来到底是夫妻,如今竟还为了他质问起我来了。” 刘姜脸色一变,皱眉道:“陛下这话殊难意会。” 皇帝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周公瑾人才难得,皇姐这些日子想必深有体悟,我看你今日作为,可见是放下了。” 刘姜心里气恼皇帝故事重提,让人伤心。却又不得不做出姿态,将头扭过去,低着眉眼,噎着声说道:“事到如今,再说无益。” 索性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倒不如真正做个了结,放下过去。只是这一番割舍,即便是刘姜这样性格自立的女子也不枉难舍难分。 “好、好。”皇帝连声说着,看着刘姜又开始伤怀,顿时软下了心肠,伸手拍了拍刘姜的肩膀,说道:“此番是我不该试你,但你能有此反应,也是让我倍感宽慰。周公瑾于国于己,都是难得的人物,我在他身倾注不少心思,皇姐可莫要辜负了。” 刘姜抬手揩去眼角的泪花,心掩去一抹异样的神色。 皇帝同样在触动之余,转过身去,轻声发出一丝叹息,神情晦暗不明。 刘姜自乘马车后,伤感的神情登时消解无踪,对于皇帝的说辞,她如何也不会信。皇帝是何等城府深沉,工于心计,岂会为了得知自己姐姐与姐夫之间的关系亲密与否,大费周章的去敲打周瑜,借此试探?皇帝适才无论是真情触动也好,还是故意掰扯也罢,都已在无意间为刘姜佐证了自己的猜测。 皇帝不是不信周瑜,而是在看到周瑜与孙策情同手足、感情深厚的情况下,想要让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出现嫌隙,再也不能向以往那般互相为互相打算,亲密无间。可刘姜不明白的是,孙策只不过是个叛将,今后注定是要败亡,皇帝何必这么大动干戈? 除非,皇帝知道孙策不会一直叛下去,或者说,孙策从未与周瑜‘各事其主’过。 车驾途径某块突起的石砖,猛然一震,将犹在出神的刘姜恍然惊醒。 她好像接触到了一件机密,这件机密关乎到整个关东的局势,甚至关乎到日后朝廷的势力格局,甚至这还与她有关! 刚刚皇帝忽然转移话题,可能是不愿说破,也可能是点到即止,而刘姜也只是顺坡下驴、配合行事,避免继续造成气氛僵局。她只需要接着按皇帝的想法去做,疏离周瑜与孙策的关系,让周瑜一心向着皇帝的同时也能向着自己…… 刘姜大着胆子揣测着皇帝的想法,虽然皇帝心中所思没有人知道,但并不妨碍身边最熟悉他的人用最大的意图去揣测。她不禁又走了神,全然不觉车驾已停,外面的宫道传来几声说话的声音。 “禀殿下,伏贵人知道殿下入宫,特遣采女在宫道等候,说是许久未见,想邀殿下一叙。” “伏氏?”刘姜微讶,思及也是许久未见,难得入宫一趟,便趁此见一见也好。 于是刘姜以万年长公主的身份,步入掖庭,刚到宫门前,便见贵人伏寿带着一干宫人在阶下等候。刘姜笑着伸过手去,捉住眼前这位自己最青睐的人,故意左看右看的打量了,道:“我见你气色倒好了不少,想来是身心愉悦,怎么,陛下常来寻你?” 伏寿脸颊一红,怯道:“殿下快莫要这么说。” 一旁的赵采女插话说道:“陛下与皇后情深,常宿椒房,或是常备国事,无暇顾及掖庭。贵人今日是得知长公主要来,故才如此欢喜。” 刘姜闻言,抬眼瞧了瞧说话的赵采女,未有答话,又顺其自然的将目光移去,一一打量着其余几个采女、宫人,但见邹氏、冯氏这两个当初由她亲手择选的丽人尚在一侧,容貌美,刘姜不禁有了疑问。 只在殿门前不是说话的地方,刘姜遂按下不表,与伏寿一同进入殿中。别后相见,伏寿显得活泼了不少,她手执罗扇半遮着笑靥,道:“殿下自从得了良婿,性子都软和了。” 刘姜却只一笑,待两人分坐榻,这才收敛神情:“宫禁日益森严,况乎掖庭之中,我轻易不得探听。你且说与我,陛下待你究竟如何?” 伏寿羞得要站起,似觉不妥,便匆匆坐下,脸色红的像只石榴:“究竟如何……我却也不知。”这种心事,同是女儿家,岂能随便说之于口?刘姜贸然相问过后也知觉不妥,不再叙说,只是单看对方的神情也能窥得一二。 刘姜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暗道既然皇帝暗许,又如何这几年连个消息都没有?自己当初特意择选两个美色侍奉伏寿身边,就是想着伏寿或许哪天能凭借这二人引起皇帝的注意,无论是何种结果,对伏寿都是有利的。怎奈何,皇帝无动于衷倒还罢了,伏寿自己却丝毫不急的样子,这让刘姜有些恨铁不成钢,苦口婆心的说道:“你啊,就是性子太绵软了,邹氏、冯氏是我特给你邀宠固宠的,你还不善加施用,要等到何时去?” 见伏寿默不作声,刘姜冷淡着脸,似又回到从前替皇帝操持掖庭、教导众人的时候:“倘无意外,陛下明年就将亲征关东,此战可不同于前次征讨河东,那次不过数百里之遥,敌寡我众,旬月即归。大军一入关东,非有二三年不得回长安,这二三年里,安知不会有别的变故!” 伏寿面色一变,惊骇的看着刘姜,像是只收到恐吓的雀。 刘姜也后知后觉自己的说辞太过欠妥,也只好转圜道:“天下丧乱,汉室衰弱,若非必要重振君威,陛下安得以身犯险?”说着,竟是面色黯然了下来。 伏寿心灵内秀,听到这里,恍然明白刘姜的意思,一副身子忽然就局促了,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刘姜知道对方的犹豫,也知道关东一旦事毕,用不了多久,朝廷局势必会有大动荡,董承智浅识短,又不知进退,安能独善其身?这个时候不让皇帝心中有个牵挂,又要等到何时去? 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四百二十六章 阻隔难叙 “论相逢有缘,论相逢有缘,如何离间?”————————玉环记·赶逐韦皋 刘姜与伏寿匆匆会晤后,又匆匆而去,仿佛确是途经此处,顺道问候,不愿惊动旁人。且不说刘姜走后,伏寿一人在宫中捏紧扇柄,垂头沉思,但说刘姜从未央宫出来后,思及适才与皇帝质对的种种言语,也遣开一众随侍,独自在长公主府的亭榭里呆坐了会。直到长烟落日,周瑜回府,她这才恍若梦醒,从怔忪中回过神来,走到前厅去接周瑜。 周瑜刚出宫回府,身上还穿着符合朝廷规制、裁剪合体的冠服,衬得身材修长如玉树芝兰。一套寻常的朝服冠带,旁人穿着倒是平平无奇,偏是穿在周瑜身上竟洒脱超逸。 才情、性格与家世这且不说,光是周瑜俊秀挺拔的外表,就足以让刘姜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逐渐倾心。这不仅是皇帝对周瑜的自信,更是周瑜与刘姜双方都暗自领会的道理。 刘姜收敛眉峰,主动过去为周瑜宽解衣带,换上一套宽松的燕居袍服。两人执手并肩,走到后堂庑廊之下,望着庭间种着的几株老树。黄叶落尽,更添西风,庭间的几株老树早只剩几根粗大的枝杈,歪歪扭扭的指向天空,像是初学字的孩童在灰蓝色的天穹中划下几笔涂鸦。 “今日我入宫了一趟。”看到周瑜转过脸来仍旧是平常的目光,未有一丝惊讶,刘姜知道周瑜也是在宫中轮值,这点动静还是打听得到的,继而淡淡说道:“也好让周郎放心,国家宽宏有雅量,向来‘用人不疑’。你与孙策不过是义如兄弟,那荀氏叔侄各自分侍他主,国家仍亲之任之,遑论周郎?” 周瑜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刘姜不知道更深的一层,是他与郭嘉等人作为保人,与孙策定下里应外合。如今孙策势大难制,对朝廷的态度似乎不那么恭敬,这让周瑜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自然会受到打击。皇帝即便不会以为周瑜是有意与孙策早有串通,从未归心于他;也会以为周瑜等人识人不明、筹划不善。从而会进一步影响到皇帝对周瑜的能力评价,日后如何能托付诸大事? 挚友的前程与那番作为背后的因果,固然是周瑜近日烦恼疑惑的大事,而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定位及以后的受命,同样是周瑜急需破解的疑难。 当时荀攸在车上劝他心中有个权衡,知道看清利弊。已经是看在荀氏与周氏良好关系的份上,好言相劝,指了条明路。只是这样做,他与孙策的关系就回不到从前了。 是以这两天周瑜一直在考虑,如今见到妻子刘姜都在为他的事情奔走,不惜入宫试探皇帝口风,这让周瑜心中感激:“我自无愧于心,旁人若是疑我,我也无暇去理会,待时日历久,天下自然知晓我一片赤心。” 刘姜心里记着皇帝的暗嘱,不由得伸出两手与周瑜相握,感受着对方掌心炽热的温度:“那江东孙策……周郎打算怎么做?” 周瑜此时不经意间转过头去,静静地盯看着庭间的老树,他昔年初到长安时,为了用行动向皇帝表示归附,自己不畏艰难,尽心竭力的远赴雍凉。如今再一度遇见这种事,无论皇帝有无哪方面的意思,自己左不过是照行故事罢了:“在宫中司掌乘舆,非我志趣。我预备向陛下请命,或是凉州、或是河内、便是南中蛮地也无妨,只要是军前效力,施展长处,便是我为国家供牛马驱走了……当然,让我去淮南那就更好,只是……”言犹未尽,他便声音一低,轻轻摇了摇头。 刘姜听了,明白对方言语未尽之意,若有可能,谁不想当面对质,解除误会?可是即便他去了,以周瑜的聪明才智,又岂会不知这即便是‘误会’,也是能解而不敢去解的?她沉吟不语,移开目光与周瑜同看了一会那几株苍劲的老树,忽然说道:“听说江南的树是不会落叶的,这若是在冬日,绿叶掩映在层层白雪之下,不知是何等生趣动人。” 周瑜莞尔一笑,仿佛被勾起了回忆,顺口道:“赏雪抚琴,烹酒投壶,更能惊动候鸟,林叶间有许多乐事可做。江南的冬天有太多趣味,不似北方,那才是凛凛严寒……会有一日,我陪公主往江南走一遭就知道了。” “那我可就记下了。”刘姜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说道。 周瑜笑了,眉宇间多日萦绕的阴云终于消散开去,如今他身边已有新的寄托,成长为另一种模样,自不必再执着于年少时做过的一场梦。 未央宫,椒房殿。 董皇后依然是在宫室中点满了造型各式各样的青铜灯,如星火般璀璨的灯火在宫室中闪烁着明晃晃的光,照得宫室恍若白昼。灯火燃出的光与热,加之椒房殿特有的建筑结构与材料,仿佛让炭炉火盆都没了用武之地。 椒房殿内的宫人都穿的少,十月深秋时节,往往还是内里穿着一两件单衣,外面再罩上一件纱衣丝裙。个个又都是豆蔻年华,从掖庭采女中千挑百选出来的花样少女,无不是身姿灵动窈窕,竟不比夏日多穿几何。在椒房殿侍奉的宫人地位崇高,远甚于其他贵人身边的采女,更能保证种种生活所需,用度皆超同人一等。但与得到成正比的,便是侍奉董皇后也是整个掖庭最需要费尽心思的差事。 董皇后性格强势、精明、理性,不喜欢叽叽喳喳、整日跳脱的宫人;也不喜欢老实木讷、沉默寡言的木头。她既需要人擅长察言观色,也要求人勤谨本分,董皇后又极善惩治宫人,不单是大长秋、掖庭令、永巷令等宦官执掌的宫中刑罚,这些都是前朝就传下来的老花样。而是会推陈出新,想出许多看上去并不苛刻残酷,其实歹心尤甚的法子,像是在这种天气,她往往会将犯了错的宫人从温暖的椒房殿撵到露天去受冻,不让跪不让打,光是让其穿着身上仅有的几件薄衣吹一阵风,回去后就能丢掉半条命。 正因为如此,椒房殿的宫人们无不是最守规矩的,可董皇后并不是恪守规矩的人,受了气,自然要找人出气,哪里会管出气的人是否有错? 第四百二十六章 阻隔难叙 “论相逢有缘,论相逢有缘,如何离间?”————————玉环记·赶逐韦皋 刘姜与伏寿匆匆会晤后,又匆匆而去,仿佛确是途经此处,顺道问候,不愿惊动旁人。且不说刘姜走后,伏寿一人在宫中捏紧扇柄,垂头沉思,但说刘姜从未央宫出来后,思及适才与皇帝质对的种种言语,也遣开一众随侍,独自在长公主府的亭榭里呆坐了会。直到长烟落日,周瑜回府,她这才恍若梦醒,从怔忪中回过神来,走到前厅去接周瑜。 周瑜刚出宫回府,身上还穿着符合朝廷规制、裁剪合体的冠服,衬得身材修长如玉树芝兰。一套寻常的朝服冠带,旁人穿着倒是平平无奇,偏是穿在周瑜身上竟洒脱超逸。 才情、性格与家世这且不说,光是周瑜俊秀挺拔的外表,就足以让刘姜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逐渐倾心。这不仅是皇帝对周瑜的自信,更是周瑜与刘姜双方都暗自领会的道理。 刘姜收敛眉峰,主动过去为周瑜宽解衣带,换上一套宽松的燕居袍服。两人执手并肩,走到后堂庑廊之下,望着庭间种着的几株老树。黄叶落尽,更添西风,庭间的几株老树早只剩几根粗大的枝杈,歪歪扭扭的指向天空,像是初学字的孩童在灰蓝色的天穹中划下几笔涂鸦。 “今日我入宫了一趟。”看到周瑜转过脸来仍旧是平常的目光,未有一丝惊讶,刘姜知道周瑜也是在宫中轮值,这点动静还是打听得到的,继而淡淡说道:“也好让周郎放心,国家宽宏有雅量,向来‘用人不疑’。你与孙策不过是义如兄弟,那荀氏叔侄各自分侍他主,国家仍亲之任之,遑论周郎?” 周瑜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刘姜不知道更深的一层,是他与郭嘉等人作为保人,与孙策定下里应外合。如今孙策势大难制,对朝廷的态度似乎不那么恭敬,这让周瑜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自然会受到打击。皇帝即便不会以为周瑜是有意与孙策早有串通,从未归心于他;也会以为周瑜等人识人不明、筹划不善。从而会进一步影响到皇帝对周瑜的能力评价,日后如何能托付诸大事? 挚友的前程与那番作为背后的因果,固然是周瑜近日烦恼疑惑的大事,而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定位及以后的受命,同样是周瑜急需破解的疑难。 当时荀攸在车上劝他心中有个权衡,知道看清利弊。已经是看在荀氏与周氏良好关系的份上,好言相劝,指了条明路。只是这样做,他与孙策的关系就回不到从前了。 是以这两天周瑜一直在考虑,如今见到妻子刘姜都在为他的事情奔走,不惜入宫试探皇帝口风,这让周瑜心中感激:“我自无愧于心,旁人若是疑我,我也无暇去理会,待时日历久,天下自然知晓我一片赤心。” 刘姜心里记着皇帝的暗嘱,不由得伸出两手与周瑜相握,感受着对方掌心炽热的温度:“那江东孙策……周郎打算怎么做?” 周瑜此时不经意间转过头去,静静地盯看着庭间的老树,他昔年初到长安时,为了用行动向皇帝表示归附,自己不畏艰难,尽心竭力的远赴雍凉。如今再一度遇见这种事,无论皇帝有无哪方面的意思,自己左不过是照行故事罢了:“在宫中司掌乘舆,非我志趣。我预备向陛下请命,或是凉州、或是河内、便是南中蛮地也无妨,只要是军前效力,施展长处,便是我为国家供牛马驱走了……当然,让我去淮南那就更好,只是……”言犹未尽,他便声音一低,轻轻摇了摇头。 刘姜听了,明白对方言语未尽之意,若有可能,谁不想当面对质,解除误会?可是即便他去了,以周瑜的聪明才智,又岂会不知这即便是‘误会’,也是能解而不敢去解的?她沉吟不语,移开目光与周瑜同看了一会那几株苍劲的老树,忽然说道:“听说江南的树是不会落叶的,这若是在冬日,绿叶掩映在层层白雪之下,不知是何等生趣动人。” 周瑜莞尔一笑,仿佛被勾起了回忆,顺口道:“赏雪抚琴,烹酒投壶,更能惊动候鸟,林叶间有许多乐事可做。江南的冬天有太多趣味,不似北方,那才是凛凛严寒……会有一日,我陪公主往江南走一遭就知道了。” “那我可就记下了。”刘姜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说道。 周瑜笑了,眉宇间多日萦绕的阴云终于消散开去,如今他身边已有新的寄托,成长为另一种模样,自不必再执着于年少时做过的一场梦。 未央宫,椒房殿。 董皇后依然是在宫室中点满了造型各式各样的青铜灯,如星火般璀璨的灯火在宫室中闪烁着明晃晃的光,照得宫室恍若白昼。灯火燃出的光与热,加之椒房殿特有的建筑结构与材料,仿佛让炭炉火盆都没了用武之地。 椒房殿内的宫人都穿的少,十月深秋时节,往往还是内里穿着一两件单衣,外面再罩上一件纱衣丝裙。个个又都是豆蔻年华,从掖庭采女中千挑百选出来的花样少女,无不是身姿灵动窈窕,竟不比夏日多穿几何。在椒房殿侍奉的宫人地位崇高,远甚于其他贵人身边的采女,更能保证种种生活所需,用度皆超同人一等。但与得到成正比的,便是侍奉董皇后也是整个掖庭最需要费尽心思的差事。 董皇后性格强势、精明、理性,不喜欢叽叽喳喳、整日跳脱的宫人;也不喜欢老实木讷、沉默寡言的木头。她既需要人擅长察言观色,也要求人勤谨本分,董皇后又极善惩治宫人,不单是大长秋、掖庭令、永巷令等宦官执掌的宫中刑罚,这些都是前朝就传下来的老花样。而是会推陈出新,想出许多看上去并不苛刻残酷,其实歹心尤甚的法子,像是在这种天气,她往往会将犯了错的宫人从温暖的椒房殿撵到露天去受冻,不让跪不让打,光是让其穿着身上仅有的几件薄衣吹一阵风,回去后就能丢掉半条命。 正因为如此,椒房殿的宫人们无不是最守规矩的,可董皇后并不是恪守规矩的人,受了气,自然要找人出气,哪里会管出气的人是否有错? 第四百二十七章 眉攒翠蛾 “长者久也,秋者万物成孰之初也,故以名焉。” 椒房殿中,一盏小巧的青铜灯正搁在桌案跳跃着豆大的火苗,铜灯造型恰似凤鸟顾首,修饰背羽的动作,凤灯只有寻常博山炉一般大小,做工精致,每一根羽毛都镌镂着金线,那一点灯火便在凤鸟的‘嘴’里闪闪发光。灵性十足,栩栩如生的凤灯是董皇后最喜爱的珍藏之一,可如今她却面若寒霜的坐在一旁,对这件手头玩物提不起半分兴趣,甚至觉得那凤鸟的表情都有些呆板,愈看愈是不满意。 长御轻手轻脚的走近皇后身边,看了眼侍立在周围,形容僵硬、面色窘迫的宫人,挥了挥手让她们出去。宫人们不由感激的看了长御一眼,一个个松了口气,逃也似的结队走出殿门,跟殿内指不定什么时候爆发的火山相比,宁可到外面吹些夜风。 “她究竟是何意?”未等长御近前说话,最后一名退出的宫人刚把殿门掩,董皇后便冷言说道:“本宫才是大汉的皇后!” 这话犹如惊雷突响,未及全部掩门缝外,尚露出半张小脸的宫人冷不防被吓得一抖,扶门的手一脱力,殿门登时吱呀的叫了一声。董皇后与长御两人察觉到动静,默契的把目光往这边一投,宫人愈加忙乱了,最后还是在殿门阖时发出了‘嘭’的一声。 董皇后将视线收了回来,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没有理会这等闲事,继续道:“她即便是长公主,入宫后也没有不来见我的道理。何况她不见我则罢,索性彼此情谊平常,我尽可谅她事多忙乱,无暇顾及。可她又何故偏去见了伏寿?想着去见伏寿也不见我,难道我还比不一个贵人么?” 长御知道董皇后只是气愤不过,所以才私下里口出怨言,只好温言相劝道:“殿下何必为此事置气?长公主不来,自然有她急需找寻伏贵人的理由,殿下此时往这处想才是正经。” “彼等说了什么,何须着意打听?”董皇后止了埋怨,收声恨然道:“无非是劝伏氏邀宠这一套,她也不想想伏氏本分忠厚,何曾主动邀过圣心?即便是长公主,出嫁了还屡次干涉掖庭事务,就算是陛下也断不会容忍!” 长御吃了一惊,道:“长公主与陛下姊弟亲厚,殿下可要三思,莫因此事而把人都得罪了!” “我是皇后,自然要为陛下治好掖庭,长公主既已是外妇,就没有再干涉宫闱的道理。”董皇后看得很清楚,皇帝很在乎身边的私隐,当初宫禁废弛,大小机密轻易就能传播出去,皇帝的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如今几次整顿,终于将局势扭转了过来,但受过一次教训的皇帝又岂能见到有人再度试图渗透、干涉到自己身边来? 所以姐弟情谊是姐弟情谊,若是个软懦的皇帝倒也罢了,可皇帝偏是如此强势的人,就更不会容下这一粒沙子。 董皇后一番义正言辞,倒真有几分谏诤之臣、磊落耿介的模样,长御心中不由得为之慑服,暗想对方威仪之盛,比任何人都做得起这个皇后。 等到暮色真正降临之后,董皇后平复了情绪,这才使人连番催促,将皇帝从温室殿请了过来。 皇帝多日不见,仍旧神采奕奕,他刚处理完几件政务,下午时又从秘书令荀悦处得知他两年前命其依《左氏传》体裁编订的《汉纪》终于有了成果。全书一共四十余篇,删繁就简,辞句精炼,文字优美。皇帝无论前世今生都是喜欢读书的人,这个时代又无太多娱乐活动,便将多余的时间都付诸于典籍。久而久之,皇帝在桓典、赵岐、蔡邕、荀悦等一干饱学之士的熏陶下,自身也有了不错的功底与鉴赏能力。 是故在见到荀悦费尽心力编撰、呈阅的《汉纪》之后,皇帝为其中的文字语句所吸引,大为叹服。与荀悦论谈了许久,直到星出月升,皇帝在与荀悦一同用膳,颁下赏赐之后,这才恋恋不舍的来到椒房殿。 第四百二十八章 恻然有感 “一句轻许,三生绕指柔,谁在夜深常入梦?”江城子 董皇后没有答话,低着头的她忽然抬起直直的与皇帝对视着,两人视线交加,相顾无言。虽然有时会有臣子自下而上的仰视、侧视皇帝,但直视御容却不是谁都能做的,就连皇帝举行朝会时尚且都要在身前摆下帘子遮挡,何况是平时? 可董皇后偏就如此做了,她一向举止得体,行为克制,这一次竟然与皇帝平视那么久还没有躲开。皇帝微感讶异,心里略有所思,放松的神情也慢慢收敛了起来。 “陛下在这个时候开始为皇嗣筹谋,简编史书,不觉过早了么?”未等皇帝发怒,董皇后眼角噙着泪花,脸颊因烘热的灯火而微微发红,原来一直刻意保持皇后威仪、高高在上的她,在此时显得是那么的楚楚可怜、万分委屈。这时候倒像是符合她十八、九岁的年纪,介乎于成熟与稚嫩之间,此时软和着语气,更有几分女儿的姿态这是董皇后身上鲜少有过的,皇帝一时竟愣住了。 长御在一旁见此,正要领人告退,却见皇帝身边的黄门穆顺早就先她一步,带着一众人等消无声息的走到殿外去了。她心里一恼,但见穆顺在门口正促狭的对着她笑,神情里有几分亲近,这却是往日所没有的。穆顺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宦官,比宫中任何人都熟悉皇帝的性格,看到对方这幅表态,长御心中忽然间踏实了,至少皇后这一出不会带来麻烦。于是她索性抛却了这些烦恼,安之若素的走出殿外,与穆顺一左一右的侍立着。 椒房殿内,董皇后正匍匐在地上凄凄然啜泣着:“陛下闻听华佗等方士医者之言,欲求长生健体,不愿太早与人敦伦,损失元气。我既是陛下之妻,自无不从之理,入宫三年来,哪怕终日苦守深宫、掖庭一无所出,朝野猜疑、祖宗抱怨,但为了陛下,背负这些也是情愿为之!可是每每一想到这大好年华,逐日逝去,他日纵然得幸,又何益于皇嗣?陛下还请垂怜!” 皇帝动容了,脸色也跟着缓和了下来,平心而论,董皇后入宫以来并无大错,除了有几次吃宋都的醋,喜欢收集各式铜灯以外,再无足以挑剔之处。而这些又都是节,在皇后这个职位上,她既保证了掖庭的安宁,又为他在一开始安抚了董承的野心,现在还在为他默默承受宫内宫外的风言风语这已不是一个‘称职’就足够了的。 ‘她却是无辜。’ 皇帝蓦然有了这么个想法,像是心中的某片软处被无形中戳动,随之而来的又是莫名其妙的一丝烦闷。对于未来,他早已有了大致的规划以及开始铺设布局,董承易骄易躁,难以扶持,所能起到的用处越来越少,弊渐渐将要大过于利,以后朝堂之上断然不会有他的位置。而没了强势的娘家,董皇后又如何能长远?政治的残酷早已将皇帝的心磨炼得如铁石般刚硬,可他此时见到董皇后委屈软弱的模样,忽然想到,当初若只让她如历史上的那般只做个贵人,让伏寿做皇后,或许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此时他两手像是不知往何处安放似得,上身在席榻上扭了一下,最后重重的叹了口气,弯下腰,倾身将手放在董皇后的肩膀上:“难为你了。” 这语气没有平常两人相敬如宾般的那么客套疏离,而是温柔的、有感情的,让董皇后欣喜的知道自己一番诉苦已经起到了实效皇帝终归到底是有血有肉的,而不是无情的让人不敢亲近的神祗! 虽然只是短短的四个字,也没有让董皇后起身,却也足够让她振奋不已,她抬起头来,与皇帝的目光灼灼相望着。 片刻之后,就在董皇后跃跃欲试,暗自期待以为今夜将要有什么变化的时候,皇帝忽然站了起来,说了句:“夜深了,暂且安歇吧。” 皇帝有意回避她的目光,让董皇后瞬间失望了,原来说了这么多,也未能让皇帝有所动摇。可是一见到皇帝是转身往寝室而不是往门外走去,董皇后心里又高兴起来,她并没有想过皇帝今夜会留下来,于是连忙站起,亦步亦趋的跟在皇帝身后。 两人从外间唤人入内,简单的梳洗过后,便各自从床榻的两侧钻进被褥,被子里早已被香炉熏得气味浓郁、温度适宜,像是烤过了似得,一点儿也不冷。董皇后平躺了没多会,便朝皇帝的方向试探性的挪了挪,把额头贴在皇帝结实的胳膊上,两条颀长的腿上下重叠着,如玉山将倾、岌岌可危,有意无意的触碰着皇帝身侧,绵软而带有淡淡幽香的身子也随之靠了过来。 皇帝悠悠的呼了口气,虽不是无动于衷,但也只是移开胳膊,将其放在董皇后头下,修长的手臂自然而然的揽着董皇后的肩膀,让两人的距离贴的更近了一些。 椒房殿内灯烛尽灭,就连那唯一一盏摆放在空旷室内的青铜凤灯也是隔着重重帷幕而若隐若现,董皇后瞧着那只青铜凤鸟口中的灯火,照亮了凤鸟漆黑的眼瞳,从远处看去,青铜凤灯倒真像是只凤鸟衔火而来,给这一件偌大、漆黑的椒房殿带来希望般的光明。 “陛下……”董皇后在黑暗中看着皇帝沉睡的脸庞,模糊的光线让皇帝冷硬的面部线条都仿佛柔和了许多,她吐气如兰,放在皇帝腹上的手开始不规矩的游走着,先是探进单衣里,抚摸着腹上紧致又有弹性的肌肉,犹如一块块垒砌的砖石。她的手一块块的数着,顺着缝隙缓慢的向下滑动,那一堵结实的砖墙下面,除了茂盛的草丛,似乎还镇压着某种蛰伏 漆黑如墨的深夜里,微弱的灯火突然抖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惊动了一般,殿内很静,静得仿佛只有一个声音既羞怯又坚定地在耳边回响:“你知道我为何喜欢灯么?” 皇帝像是睡去了一般,除了平静的呼吸以外,再没别的动静。 董皇后也没想着对方会回应,她说完那番话之前便已有了决定,此时她抬起胳膊,将厚重的棉被撑开一角,露出一个深黑的隧道。她毫不犹疑,接着身子一缩,头与肩膀便沉了下去。 第四百三十章 恻然有感 “一句轻许,三生绕指柔,谁在夜深常入梦?”江城子 董皇后没有答话,低着头的她忽然抬起直直的与皇帝对视着,两人视线交加,相顾无言。虽然有时会有臣子自下而上的仰视、侧视皇帝,但直视御容却不是谁都能做的,就连皇帝举行朝会时尚且都要在身前摆下帘子遮挡,何况是平时? 可董皇后偏就如此做了,她一向举止得体,行为克制,这一次竟然与皇帝平视那么久还没有躲开。皇帝微感讶异,心里略有所思,放松的神情也慢慢收敛了起来。 “陛下在这个时候开始为皇嗣筹谋,简编史书,不觉过早了么?”未等皇帝发怒,董皇后眼角噙着泪花,脸颊因烘热的灯火而微微发红,原来一直刻意保持皇后威仪、高高在上的她,在此时显得是那么的楚楚可怜、万分委屈。这时候倒像是符合她十八、九岁的年纪,介乎于成熟与稚嫩之间,此时软和着语气,更有几分女儿的姿态这是董皇后身上鲜少有过的,皇帝一时竟愣住了。 长御在一旁见此,正要领人告退,却见皇帝身边的黄门穆顺早就先她一步,带着一众人等消无声息的走到殿外去了。她心里一恼,但见穆顺在门口正促狭的对着她笑,神情里有几分亲近,这却是往日所没有的。穆顺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宦官,比宫中任何人都熟悉皇帝的性格,看到对方这幅表态,长御心中忽然间踏实了,至少皇后这一出不会带来麻烦。于是她索性抛却了这些烦恼,安之若素的走出殿外,与穆顺一左一右的侍立着。 椒房殿内,董皇后正匍匐在地上凄凄然啜泣着:“陛下闻听华佗等方士医者之言,欲求长生健体,不愿太早与人敦伦,损失元气。我既是陛下之妻,自无不从之理,入宫三年来,哪怕终日苦守深宫、掖庭一无所出,朝野猜疑、祖宗抱怨,但为了陛下,背负这些也是情愿为之!可是每每一想到这大好年华,逐日逝去,他日纵然得幸,又何益于皇嗣?陛下还请垂怜!” 皇帝动容了,脸色也跟着缓和了下来,平心而论,董皇后入宫以来并无大错,除了有几次吃宋都的醋,喜欢收集各式铜灯以外,再无足以挑剔之处。而这些又都是节,在皇后这个职位上,她既保证了掖庭的安宁,又为他在一开始安抚了董承的野心,现在还在为他默默承受宫内宫外的风言风语这已不是一个‘称职’就足够了的。 ‘她却是无辜。’ 皇帝蓦然有了这么个想法,像是心中的某片软处被无形中戳动,随之而来的又是莫名其妙的一丝烦闷。对于未来,他早已有了大致的规划以及开始铺设布局,董承易骄易躁,难以扶持,所能起到的用处越来越少,弊渐渐将要大过于利,以后朝堂之上断然不会有他的位置。而没了强势的娘家,董皇后又如何能长远?政治的残酷早已将皇帝的心磨炼得如铁石般刚硬,可他此时见到董皇后委屈软弱的模样,忽然想到,当初若只让她如历史上的那般只做个贵人,让伏寿做皇后,或许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此时他两手像是不知往何处安放似得,上身在席榻上扭了一下,最后重重的叹了口气,弯下腰,倾身将手放在董皇后的肩膀上:“难为你了。” 这语气没有平常两人相敬如宾般的那么客套疏离,而是温柔的、有感情的,让董皇后欣喜的知道自己一番诉苦已经起到了实效皇帝终归到底是有血有肉的,而不是无情的让人不敢亲近的神祗! 虽然只是短短的四个字,也没有让董皇后起身,却也足够让她振奋不已,她抬起头来,与皇帝的目光灼灼相望着。 片刻之后,就在董皇后跃跃欲试,暗自期待以为今夜将要有什么变化的时候,皇帝忽然站了起来,说了句:“夜深了,暂且安歇吧。” 皇帝有意回避她的目光,让董皇后瞬间失望了,原来说了这么多,也未能让皇帝有所动摇。可是一见到皇帝是转身往寝室而不是往门外走去,董皇后心里又高兴起来,她并没有想过皇帝今夜会留下来,于是连忙站起,亦步亦趋的跟在皇帝身后。 两人从外间唤人入内,简单的梳洗过后,便各自从床榻的两侧钻进被褥,被子里早已被香炉熏得气味浓郁、温度适宜,像是烤过了似得,一点儿也不冷。董皇后平躺了没多会,便朝皇帝的方向试探性的挪了挪,把额头贴在皇帝结实的胳膊上,两条颀长的腿上下重叠着,如玉山将倾、岌岌可危,有意无意的触碰着皇帝身侧,绵软而带有淡淡幽香的身子也随之靠了过来。 皇帝悠悠的呼了口气,虽不是无动于衷,但也只是移开胳膊,将其放在董皇后头下,修长的手臂自然而然的揽着董皇后的肩膀,让两人的距离贴的更近了一些。 椒房殿内灯烛尽灭,就连那唯一一盏摆放在空旷室内的青铜凤灯也是隔着重重帷幕而若隐若现,董皇后瞧着那只青铜凤鸟口中的灯火,照亮了凤鸟漆黑的眼瞳,从远处看去,青铜凤灯倒真像是只凤鸟衔火而来,给这一件偌大、漆黑的椒房殿带来希望般的光明。 “陛下……”董皇后在黑暗中看着皇帝沉睡的脸庞,模糊的光线让皇帝冷硬的面部线条都仿佛柔和了许多,她吐气如兰,放在皇帝腹上的手开始不规矩的游走着,先是探进单衣里,抚摸着腹上紧致又有弹性的肌肉,犹如一块块垒砌的砖石。她的手一块块的数着,顺着缝隙缓慢的向下滑动,那一堵结实的砖墙下面,除了茂盛的草丛,似乎还镇压着某种蛰伏 漆黑如墨的深夜里,微弱的灯火突然抖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惊动了一般,殿内很静,静得仿佛只有一个声音既羞怯又坚定地在耳边回响:“你知道我为何喜欢灯么?” 皇帝像是睡去了一般,除了平静的呼吸以外,再没别的动静。 董皇后也没想着对方会回应,她说完那番话之前便已有了决定,此时她抬起胳膊,将厚重的棉被撑开一角,露出一个深黑的隧道。她毫不犹疑,接着身子一缩,头与肩膀便沉了下去。 第四百二十九章 各得其欲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 野有蔓草,零露。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在先秦时代,远没有所谓男女大防、礼教纲常,世间男女之间的相爱一切都是那么的合乎自然:陌生男女彼此相遇,在蔓蔓丛生的野草边,白露如霜,既已邂逅,彼此爱慕,便在天底下交合。爱悦求欢,从来都该是如此坦白自然,正如彼此向来端静持重的两个人,忽然共享着同一处的温度,感受着砰然的心跳,彼此是那么的和谐。 此情此景,皇帝脑海里偏是浮现出这首诗的内容,读懂它的含义,明白孔子为何要说‘思无邪’。 可为何偏要想起这首诗? 他紧闭着双眼,喘着紊乱的鼻息,一手不觉紧紧地扣住董皇后的肩膀,一手深深的探进董皇后满头乌丝之中,本能的挺腹用力,引得她忍不住声音呜咽、身子痉挛,欲要吐出的样子。 之美,鱼水之欢,阴阳之合,在上一世的时候皇帝便深谙此道,无论实际还是理论,无论醇酒还是淡茶,更无论旱或涝……正是因为这些丰富的经历,所以他会,会利用这些禀赋寻求快意、会利用身家地位,私幸外人…… “嘶”皇帝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具身体太年轻稚嫩,初经人事,竟比他预想的还难自控。 他终于忍耐不住用手肘支撑着柔软的床榻,胯部慢慢的往下沉着,可那颇有弹性的床铺却反作用似得顶着他,而他的身体又本能的不愿意离开那温暖、湿润、紧致的甬道。董皇后没打算就此罢手,她娇喘吁吁,一手趁势紧紧把着他的腰,一身香汗淋漓,气喘着说道:“陛下……哈,陛下……” 皇帝皱起眉头,难捱的快意让他那张清秀的面庞狰狞不已,眼前如电影放映般光速闪过一帧帧记忆里从未有过的场景画面,那好像是一方荒芜的河州,淡烟衰草,有个衣裙素白的女子身姿曼妙,撑着竹篙,任舟滑行在水面上。长长的芦苇弯着笤帚似得白穗子,遮荫着那女子的面容。那身影好像似曾相识 “陛下……”香衾暖被从中间隆起一块,寒冷的空气猛然灌入,那人鬓发散乱,喘息中的美人像条柔软无骨的蛇,她的声音仿佛能勾人心魄,柔顺如水,娇媚如丝。美人知道他从未睡着过,因为她知道他一直以来都在苦苦忍耐,既不愿意深陷,又舍不得割舍逃离,所以才明知会突破那层界限,却仍要每每来椒房殿寻她。她不记得有多少次感受到皇帝向她投来的炙热目光,不记得有多少次从深夜里醒来,睡梦中的皇帝从背后环抱着她,股间紧紧贴着炙热与坚硬,还有那熟悉的味道。 然而她并不知道皇帝为何单要寻她,毕竟她年岁渐长,不如伏寿等人正当青春,或许…… 一个想也不敢想的旖旎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董皇后骤然激动了起来,觉得这么久的单恋终于有了回应。她克服了心中最后一丝不适,伸出软软的舌尖,轻轻舔舐着,往那铃口上端的缝隙里探去。 “啊” 大胆的撩拨,在皇帝紧绷的精神防线上弹开了的一个缺口。几乎就在这一瞬间,如泰山般的巨大洪峰瞬间冲溃堤坝,狂暴的洪流在沟谷、平原、丛林里肆意宣泄着、污浊着,把他与他怀中的女子裹挟在一起。 “陛下……”董皇后慢慢蜷曲起双腿,脸庞上浮现起两抹酡红,黑夜中看不真切,只知道她的脸烫得可怕。 董皇后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如战鼓催征,久久未能平息,她本以为到这里就该结束了,欲速则不达,只要皇帝食髓知味,以后总有机会。 可皇帝突然翻过身来,将她紧紧压在身下,董皇后能直观的感受到某物重又精神抖擞起来。皇帝像是变了个人似得,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冷静克制,满脑子只想着延续刚才的满足与畅快。就仿若栅内的饿虎一朝被放出,便再也控制不住,调整了一下呼吸,随着一声嘤咛,皇帝再度感受到上一世体会过的紧韧火热。他迫不及待地动了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重,一下接着一下,恨不得将两人撞成一个人,丝毫不曾顾及身下人的求饶。 他心里的一根弦仿佛在这个时候断了,可又随之而重新接上,他知道这些日子忍受的功夫没有白费,十五岁的年纪也不算太早。只是他心里未免有些遗憾,但更多的却是释然,就像是给了人一种补偿,心中再无愧疚。若是让皇帝再度回到几个时辰前,面对着楚楚可怜的董皇后,这时的他,就不会再有任何动摇了。 随着最后一次撞击,两人双双攀上顶峰,与董皇后的失神相比,皇帝目光怔忪的往下凝视着,借着微弱的烛光与透窗进来的月色,那具雪白的身体正淡淡的散发着玉一样的微光。 那天晚上,皇帝与皇后正式敦伦,这一晚的动静是瞒不住刻意留心着的皇后长御、穆顺等人的。不过是一个早晨的时间,消息很快便不加掩饰的传了出去。皇帝一早命掖庭令记时日,便乘着晨间的秋霜寒露,匆匆前往温室。董皇后犹自疲惫的躺在床褥上,橘色的阳光穿透纱窗,被窗格分割成一块块的、像是炸的金黄的豆腐,印在人的脸上,明明暗暗,安详和煦。 当董皇后模模糊糊的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挑挑眉毛、睁开眼睛,失神的看了窗外好一会儿。接着腰腹间便传来难捱的酸痛,连动也动不得,而罪魁祸首此时却不知精神勃勃的召见那个大臣去了。 一直随侍在床边的长御见她醒了,立即带着椒房殿的一干人等齐齐跪下道贺,皇后承恩,作为皇后的亲侍,她们也与有荣焉。 三番道贺声后,令人纳闷的是,董皇后始终无动于衷,也不是睡着了,而是目光直直的看向窗外,心思不知神游何处。 长御有些被吓着了,凑着上前,在床榻边低声说道:“殿下?” “这是梦么?”董皇后声音未见喜悦,反而有些不确切的说道。 长御不明所以,还以为对方是高兴过头了,仍笑着说道:“殿下莫要说笑,陛下一早便诏掖庭令记下时日,再真切不过了!” 董皇后眼里的神采变了几变,终于掩下了心底的那一丝不安,完完全全沉浸在喜悦中去了。 第四百三十章 且行且止 “本之以忠信,持之以慎密,则无败矣。若窥伺机诈,未有令终者也。”————————义门读书记 北地久经寒霜,江南也终于到了肃然冰冻的时候了。 这时候的温度原比后世要低,道路冷硬、秋风料峭,可人一旦心不在这里,越是要走,便越是拦不住。 芜湖城外有座长亭,遍植桃杏等果树,春秋时期花红果香,即便是夏日也是绿荫铺地,自成一景。可入了冬就像是人将受冻的手缩回袖子里似得,再也不肯展露一丝生机,蔫蔫的垂着枝叶,让人觉得丑陋。芜湖是丹阳郡在长江一带的重镇,江阔港深,往年是江东与荆州、淮南交通的要埠。 自孙策渡江后,更是在此营造水寨、屯驻重兵,来往军旅与粮秣辎重、民夫让这芜湖在这纷乱的世道中竟突显几分病态的热闹与繁华。 新晋的江东之主,荡寇将军孙策亲自骑马陪着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出城,一路走到这里,在他身后只远远地跟着几个护卫,这出行阵势连本地寻常豪强之家都不如。到了长亭边,孙策便勒绳驻马,那年轻人却往前驱马走了几步,察觉到身边没了动静,这才慢悠悠的掉转马头,回首看来: “你我共事一场,虽无君臣之义,也有几分情谊。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如今终有一别,将军还是回去吧。”那年轻人文质彬彬,打扮是个士人,却生得十分英武,眉宇间更有几分锐气。毕竟他七岁受母遗命,十三岁手刃恶奴,少年胆气,天家贵胄,让他很快就闻名江淮,避地扬州的许劭更称其有佐世之才。 这样一个人物,要说送到这里为止,孙策心里是万万不舍的,他强笑道:“子扬何必见外!你我共事也算相得,如今你要走了,我岂能不多送一程?正好我要去水寨看楼船,这也算顺路了。” 年轻人正是淮南刘晔、阜陵王刘延之后,名正言顺的汉室宗亲。他自扬名以后,便蛰居乡里,静待时机。周瑜知道他腹有鳞甲,又是出身刘氏,无论哪点都是上上之选,所以才临去长安之前,将其荐举给了孙策。以寄望有刘晔在,孙策既能得到助力,又能在其影响之下,加深与陆康等扬州士族的联系,不偏离给他规划好的既定路线。 孙策对幼时好友言听计从,几次屈尊招揽,恰逢地方豪强郑宝拥兵自重,图谋刘晔声名,多番强逼,刘晔躲之不过,便在周瑜的去信下,顺势投效了。 刘晔果然也不负众人期待,在他的出谋划策下,孙策短短时间便凭借着数千旧部,在江东扎稳脚跟,剿灭祖郎、进讨笮融。如今更是坐拥丹阳、豫章、吴郡,偌大的江东,兵马数万,如今只剩一个会稽仍在平南将军陆康手中,但陆康已是古稀之年,精力不济,能带着数千兵马支撑到现在,只是孙策还想留个余地而已。不过光是这样,陆康仅是面对会稽层出不穷的山越就已经够呛了,根本无从威胁到孙策分毫。 本来他二人理应彼此和睦,共同携手坐镇江东,一步一步的在郭嘉、周瑜、荀攸这些人从遥远的地方牵来的一条细线的指挥下,为朝廷身先士卒,用最难的功,换最大的绩。 可现在什么都变了,原本清晰的未来从魏桀死去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变得不确切了起来,那根细长坚韧的线也不知何时在头顶越束越松,直至微不可察。 与孙策的志得意满,万般不舍相比,刘晔从一开始的踌躇满志,也逐渐变得大失其望。他神情冷淡,他不喜欢与人分别的场面,更不喜欢看到一个本来付诸希望的事物在眼前落空。说几句场面话后,刘晔便没了意兴,掉转缰绳就要走。 孙策脸色一变,忙伸手拉住他的缰绳:“莫要如此,以后未必没有相见的时候。子扬莫忘了,公瑾还在长安,他定能为我照看你,只等海内无事,你我还能会面。” 刘晔也无心去细究孙策这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但迎面直视着孙策神采飞扬的目光,年轻人的自信与张扬如宝剑锋芒毕露,仿佛只要对方说了,就无论如何也会做到似得。 真不知他用这种眼神,将多少人聚于麾下,对他死心塌地。这其中也包括刘晔自己,当初也是在这炯然发亮的一双星眸的注视下,禁不住答应了对方的招揽,现在回想起来,那周公瑾或许是第一个为对方气概所折服的人吧? 刘晔不愿再看孙策的眼睛,似乎怕自己的心生动摇,偏过头去几次张口欲言,却嗫嚅犹豫着,末了,单只说了句:“你若心里还惦记着周公瑾,以后就少与他扯上关系,事已至此,你也别教他在朝中难做。” “你这是什么话!”孙策听了这话,竟是劝他与周瑜划清关系,登时恼怒道:“公瑾与我自长大,情谊深厚,我岂会害他!难道你仍把我当作那等不忠不义之徒?” 不等刘晔作何反应,孙策又辩解道:“我早已与你分说清楚,那日魏使君引笮融入城,实在是我未曾料及的。我本想着那笮融品性卑鄙,东南皆知,但凡收留他的,无不有遭其谋算、侵夺资财的。魏使君好歹也是朝廷钦派的刺史,如何会开门揖盗,与这等人搅和在一起去?且不说与我一同进讨,就说是据城不出,坐视我等灭贼都好,可他偏是要……” 其实这些事刘晔心里大致清楚,当日他虽然留守丹阳,不在军前,但只需在事后刻意打听,便知其内情多半符合孙策所言。魏桀恐怕是以为孙策作为袁术部将,担心他会在击败笮融之后,乘势攻打豫章,所以才想与笮融联手御敌。只是没料到在这危难当头,笮融仍见财眼开,对他起了杀心。 “所以将军当时眼见城头火起,魏使君败逃,也无有动作。”只是想归想,刘晔离去的心意已定,再如何也是改变不了的:“是经此一遭,天下人皆知将军之心了。” “子扬——” “江水激流,我还得渡江北上,就此别过了。”不待孙策如何再做解释,刘晔顾自不听,将缰绳从孙策手中扯了出来,挥鞭离去。 在孙策最后一次象征性的想叫住他的时候,刘晔却意外的停下了,这倒不是他回心转意,而是看着孙策以及他身后跟随着的寥寥无几的几个护卫,好心提醒道:“将军贵为一军之主,出行在外,莫要凭恃一人之勇,免得形单影只。” 第四百三十一章 骇人闻见 “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上悬无极之高,下垂不测之渊。”————————汉书·枚乘传 刘晔走后,吕范立即催马从后面走了过来,与孙策并肩看着刘晔往西边茫茫的一道白线走去。那道白线正是长江,孙策已为其备好了船与护卫,将送他过岸,刘晔也是坦然,毫不迟疑的接下了孙策的这一番好意。一个磊落,一个坦诚,这两人性子也不可谓不契合,但命途多舛,到底是让人分离了。 看着刘晔离去的背影,直到对方在视线里成为一个移动的黑点,吕范仍未挪开目光,而是沉着脸,蓦然吐出一口气,说道:“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旁人只看得到孙策故意祸水东引,借刀杀人,利用笮融为他铲除了最大的阻碍。甚至在当前这种局势下,与朝廷撕开颜面,最后却只得到袁术几句称赞。 可在刘晔看来,表面上的事情永远都是来掩人耳目的,只有拨开迷雾才能看透本质。死掉的扬州刺史魏桀虽是来自朝廷钦封,但他还有另一重身份——他是扶风人士。 魏桀当年曾与士孙瑞因清隽之名,同在盖勋麾下任事,后又转拜步兵校尉,与扶风马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关西士人的领袖马日磾、士孙瑞皆已免归,成为最先退出权力中心的一方势力。但关西士人经营多年,朝廷又是在关中这个大本营,只待找到机会,以后未必不能再站起来。 黄琬靠着在益州的一番未雨绸缪、提前谋划,虽然不是独自立下大功,但也凭此重返朝堂,再度获得皇帝重用。有黄琬东山再起的事例在前,马日磾等人自然不甘落于人后,所以掌握一州大义、一郡兵马的魏桀,便是他们意图在扬州重现‘益州故事’的关键人物。 “是啊,魏桀不得不死,索性不是直接死于我手,后续还能有余地转圜。”孙策丝毫不感到惊奇,他在马背上挺直了腰杆,眯了迷眼睛,道:“子扬心里也清楚,郭奉孝是哪一边的人?东南这块饼早已被各家分好,哪里还容得下一个关西人在这里插手?” 关东士人既已在朝局坐稳了优势,就更当要压住宿敌,如今朝廷光复天下的时日近在眼前,匡扶汉室江山的东征大功自然要将别人排除在外,只有彻底断绝了对方的希望,荀攸等人才会接着进行通篇计划中的下一环。杜绝关西士人再度复起的希望,就要翦除魏桀的势力,充当帮凶的孙策就能借此在江东一家独大,壮大实力。不但能配合朝廷攻势在袁术背后发起致命一击,还能预防万一,留下后路。 只不过这是孙策与郭嘉的单方面配合,之所以要刻意瞒过周瑜,不仅是因为自己多方面的心思,还有郭嘉托人带来的一句话:‘用间不成,你与他的干系越紧密,他就越危险。’ 所以只能等事后修复关系了。 孙策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内心深处每每想到这里总是忐忑不已,一颗心空落落的总像是漏了什么。与郭嘉的谋划他没有与任何人商量,别人也无法给他出合适的主意,只有吕范熟知内情,但吕范又如何能彻底洞察郭嘉的心思? 吕范此时还记挂着郭嘉当初在汝南给他的那一败,撇嘴道:“看来遭逢大变,朝廷还是那个朝廷,总免不了你争我斗,汉室未兴,就已如此,等以后还不知要如何呢!” 孙策知道吕范执拗,也不说他,摇头道:“郭奉孝善用人心,他利用我的一番心思,为他谋事,而他却尘土不沾。那魏桀也是,郭奉孝只是让我放笮融一马,任其逃往豫章,并未做任何举措。魏桀若是识军略、有干才,哪会被笮融这等奸人所害?可见他的为人也早被郭奉孝看透了,这样愚昧不知事故的刺史,与其靠他去讨伐袁术,耽误大事,倒不如让我接过江东兵马,将散沙揉成砖石!” 吕范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么一个缘故,却是他一开始钻了牛角尖,忽略了郭嘉真正的手段。当初在汝南,郭嘉不就是找准了自己的用兵风格,将自己打的一败涂地的么? 现在想来,郭嘉的确没有对江东做什么,他只是让孙策尽量保存实力,不与笮融死斗。并借笮融之手,去试探魏桀的能耐与应对,若魏桀果然配得上朝廷授给他的扬州刺史印绶,那一切好说,就算是郭嘉也不敢真的做什么害自己人的大动作,关西士人或许真能在皇帝东征时打一个翻身仗。 毕竟因私废公是皇帝的大忌讳,他容许手下人时不时的有争斗,但若是越过了底线,皇帝就不能视而不见了。 郭嘉正是精准把握住了这个‘度’,淘汰掉了不中用、甚至可能会影响局势的人物,筛选出了更适合、也是皇帝心里最想要的结果。 “故而,以刘子扬之智,想必从一开始就未曾误解我,我也不需这么屡次向他辩白。”孙策目光深邃,语调逐渐变得缓慢:“可他还是走了,我留不住他。之所以要几次说明缘故,释我清白,不过是想托他之口,冀图转述公瑾罢了。” 几次反复辩解难道真的不是要让自己也相信这个解释么? 人一旦长成,环境、势力的变化总会给内心带来改变,谁也不会守着内心深处的那份初衷执着不放。可孙策究竟是放不下周瑜这个至交好友,还是想给自己一个合理的交代,弥补愧悔的内心,也就只有他一人知道了。 吕范看着孙策忽的下马,昂首走进一旁的长亭里,亭长殷勤的忙前忙后,端来一壶温酒和几碟果饯。 长亭附近生有一片好果林,亭长又有一门做果饯的手艺,辖区就在城门附近的他,一边值守一边干起了茶铺的生意。远来的商旅都爱在他这里歇一歇脚,然后从容入城,离开的人恋恋不舍,也会一直送到这里,喝上最后一碗酒,带一份果饯在路上吃。 孙策早早为此安排了一番,本想与刘晔在这里多说会话,眼下却是他与吕范两人了。 第四百三十二章 闲尝商酌 “犯上之迹既彰,反噬之情已著。”南齐书江谧传 孙策性格慷慨,善于结交,饶是他与吕范俨然有上下之分,但仍是相互对坐,把酒而谈,不执俗礼。 “前次我拨子衡二千兵马,进击丹阳贼寇,如今功告克成,以你之才,也不必拘于一个区区宛陵令。此番先至我麾下担任都督,收拾部众,待我进军由拳,再为我运筹可好?”孙策自信的牵了牵嘴角,如今他吞并了丹阳、豫章以及大半个吴郡,既有程普、韩当、黄盖等老将,又有孙静、孙河、吴景等族亲,以及新提拔的蒋钦、周泰、陈武等新锐,甚至连彭城张昭、广陵张、秦松等人皆甘为谋主,一时之间,江东孙策羽翼丰满,兵强马壮。 犹记不久之前,孙策还只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将,谁知一入江东,便龙升大海,成就了今天这般气候?或许江东果有王气,现今的形势,纵是当初定计画策的荀攸、郭嘉等人也是料想不及吧? 吕范虽家境寒微,却志向远大,在孙策尚未发迹的时候就与孙河跟随左右,任其驱使。如今孙策已经坐稳了江东,他自然不会再甘于当一个宛陵令,更何况此时最有智谋的刘晔一走,他更应该站出来主动坐上那个位置了:“伯符但有任命,范无不供以驱使。” “好,好。”孙策畅意的说完,伸手拿了颗果饯,放入口中,略一咀嚼便‘呸’的吐了出来:“这东西太甜了,也只有那些士大夫才喜欢,我等还得吃痛快些!去炙几块肉来!” 吕范目光飞刀似得的掠了果饯一眼,没有说话。 孙策尚未知觉,在等人宰狗炙肉的当口,先喝了口酒,顾自说道:“一会先去大营操训兵马,再往水寨一趟,等等刘由的消息。” 刘由是孙策身边的军司马,现在正被派去压船护送刘晔渡江,等他渡江回返,孙策适时也正好在水寨问他刘晔是往广陵还是往庐江去的。 吕范点了点头,他心里明白孙策的想法,也没必要说破,单只另道:“朱公那里有消息了?” 最初皇帝诏书中对江东的人事调整是任豫章太守魏桀为扬州刺史,原庐江太守陆康为会稽太守、平南将军,吴郡都尉许贡则被调任豫章太守。许贡此人精于算计,知道豫章郡是魏桀的地盘,自己隔着一个丹阳郡,翻越群山去赴任实在是得不偿失。而许贡又与其上司、吴郡太守盛宪关系龃龉,当初朝廷就是见于此,特意要调开他二人,如今许贡思来想去,既不愿远赴豫章,又不愿屈居人下,于是铤而走险,联合山贼严白虎举兵驱逐了盛宪。 盛宪在江东颇有清誉,深得士人之心,他兵败而逃,吴郡豪强纷纷提供庇佑,而许贡不惜以重兵逼迫。就在这个混乱的当口,孙策已然遣派诸将分兵攻略吴郡,许贡不敌,严白虎又临阵脱逃,便只得带领亲兵退往由拳、海盐。 “朱公是阿翁的旧部,昔年曾随军剿灭荆南诸贼、讨伐董卓。阿翁弃我而去之后,朱公也一直辅佐与我,更劝我脱离袁术,返回江东以图自立。”孙策脸上浮现一丝回忆的神色,缓缓说道:“在出兵前,我担心家里安危,请他先赴曲阿照顾。如今阿母与仲谋等人皆在钱塘,朱公更是在吴郡笼络了一众豪强、兵马,只待我亲至,便能彻底收复吴郡。” 提及孙策口中的这个朱治,不禁让吕范想到孙坚英豪,竟能恩结如此多的义士甘为孙策驱使,吴郡又是孙氏的故里,这回江东可就真的坐稳了。 吕范略想了想,言道:“吴郡不日既克,江东诸郡,唯剩会稽一地……”说着他看了下孙策的脸色,继而道:“不知伯符可有打算?” “陆公是贤明长者,吴郡高门,又曾与公瑾定过约……”孙策眸色一深,语句有些停顿:“如今会稽南部豪族林立,勾结山越作乱,彼自顾且不暇,还是任他去吧。” 陆康年逾七十,又曾为孙策手下败将,麾下不过几千人,据守会稽北部数县,勉力自保。只要攻下吴郡,派一员干将吞并钱塘,便可将其拒之门外,是故孙策出于各种考虑,并未想过将其击灭。 吕范眉头飞快的皱了一下,立即又舒展开来,他很好的收敛了自己的情绪,点头说道:“如今江东几无强敌,待平定吴郡后,再收拾几处不安分的山越豪民,我军便可静窥势变,择机而动了。” 孙策明白吕范的意思,手下一批人自从回到江东,很快就有了些不该有的乖张念头这种念头似乎是离朝廷越远,就越强烈。对于吕范的暗示,孙策既不愿拒绝、也不想现在就下决定,无论是出于对远方周瑜的牵挂与承诺,还是出于对当下局势的评估,此刻都不是走上那一步的最好时机。 若是公瑾在身边就好了,自己也不必时刻惦记着他的处境,纵然不能称霸一方,在江东也能更自在些。孙策无不烦恼的想着,突然间,他又想到郭嘉当初几次唆使,最终说动他配合郭嘉的计谋去针对魏桀,这件事明面上看起来是他与郭嘉两人得了利。可如今仔细一细想,最后得利的似乎只有对方,而自己已经陷入了不利的局面。 他被对方描绘的局势与许下的承诺给蒙骗了,这些人根本就不需要一个孙策来为他们背刺袁术,因为就算没有孙策,也影响不到最后的结果。 可为何要这么算计他?把他推到不可控的地步又有什么好处?这是让孙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要知道他与郭嘉等颍川人从未交恶,周瑜又拉着他与彼等达成了‘合作’的关系,本来该一同携手,如今又为何转了风向?孙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但他又不愿去问吕范,因为他隐约的预感到,只要将此事跟吕范说了,他就将不可回头的落入深渊。 若是公瑾在就好了!孙策越想越是烦躁,这时候亭长已从屋后端来了一盘冒着热气的炙肉,甚至还有盘切得整整齐齐的鱼片。滚烫的油珠从红炭似的肉上滑落,单只撒了盐的炙肉此刻竟香气扑鼻,那鱼片洁白胜雪,与一旁火热的炙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孙策却皱了皱鼻,这份脍炙好的鱼肉端过来像是引起了他的不悦,他脱口说道:“弄得晚了!” 满心准备奉承的亭长笑容一僵,不由愣在原地,吕范也是不明所以的看着孙策说出这番话后,豁然起身,按剑而立:“不吃了,巡营去!” 吕范按下疑窦,一时只想着孙策向来是这么说风就是雨的性子,于是赶紧跟了出来,与孙策翻身骑到马上,带着十几骑绕城往大营赶去。 第四百三十三章 苇中双禽 “青鸾脉脉西飞去,海阔天高不知处。”————————杂曲歌辞·暗别离 江对岸是一片枯黄的芦苇滩,几乎有两个人高的芦苇仿若钩戟长铩,森然林立,因风吹低的芦苇互相摩擦,发出柔和的沙沙声,几只白色的沙鸥在其间飞进飞出。 此处东渡芜湖、北望牛渚,又位于庐江与九江二郡相会之地,位置关键,本该是正对着芜湖的一处紧要渡口,合该重兵把守。可眼下却荒芜得看不到一点有水寨驻扎的样子,甚至连一个船只靠岸的渡口都没有,以前此地犹有人烟,自袁术至淮南后,民政荒废,灾荒横行,江淮饥民大批南渡,这才造成了如今气象。 刘由略扫视了眼这片不受重视的江滩,斥候出身的他一到陌生的环境就会下意识的观察打量,他的目光也比常人更敏锐,所以当他的视线透过层层叠叠的芦苇丛往不远处张望过后,视线忽的一缩,像是发现了什么。可很快他又将视线收了回来,面色如常的冲刘晔拱了拱手,客气又疏离的说道:“前路迢迢,凶危莫测,刘君宜好自为之,自行保重。” “承情,承情。”刘晔温和的笑着,也冲对方回了一礼。 刘由看到对方如此温和的态度,忽然欲言又止,这个精悍的军司马显然犹豫了会,但到底还是没有开口。他的任务是护送刘晔抵达江岸,此时作别之后,便携着护卫与船夫再度乘船扬帆,不一会的功夫便移到江心去了。刘晔若有所思的往江中那一动不动的扁舟看了一阵,然后带着两三个肩抗行李的苍头,沿着江岸慢慢朝西走着。 未走多远,芦苇丛中便密集的传来一阵马蹄声,江淮少马,跟盛产骏马的西北高门比起来,在扬州能同时驱策起十几匹马的,已经可以算是豪强了,就算一般的盗匪都没有这个待遇。 像是早有预料一样,刘晔在原地停住,很快便见到一行十数骑呼啸着从芦苇深处窜了出来。这十来个骑士无不是锦衣少年,仪表堂堂,为首一人更是体貌魁奇,一脸正派。 “什么时候来的?”刘晔也不客套,用一种熟人的语气说道。他将两手负于身后,显得毫无防备,一柄做工精致的玉具剑自然而然的从他腰侧探出白玉制的圆形云纹剑首,精致繁复的白玉饰、颜色暗沉的鲛鱼鞘,将这把大有来历的玉具剑衬得清贵无匹。 对方的目光全然不在这柄宝剑上,而是动作敏捷的翻身下马,几步迈至刘晔身前,开口便笑,语气像是埋怨道:“我在芦苇丛中特意铺设了蔺席来等你,酒温了又温,你却这时候才到。” “多说了几句话罢了。”刘晔淡淡揭过,随口又说:“既然早就来了,适才何不露面?” “我就想见见那孙家大郎的胸襟有多大,对你有没有歹意。”那人眼神不经意的往江上一瞥,正好瞧见仍随波飘荡在江上,不曾移动分毫的扁舟,扁舟之上,似乎有一人正站在船头往这边凝望。 他轻笑一声,伸手往后招了招,很快便有一个锦衣少年牵了几匹马来,接着又有另外两个少年策马往江边行去。只听身后的江水中哗啦啦的传来几阵水声,两三个赤条条的汉子从寒冷的江水里钻了出来,他们都是水性纯熟,在刘晔从对岸登船起行的那一刻便开始潜入水中跟随看顾。秋寒水冷,再精壮的汉子也抵不过刚出水的寒气,好在他们才打了几个哆嗦,便有人奉上厚氅与温酒。 在江心处的刘由远远地观望到了岸上的情形,背后突的升起一阵寒气,这一伙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跟在他们的船只周围,甚至连他们什么时候换气都不知道。幸好自己没有…… “不用逗留了,回去吧。”刘由知道对面江岸上的那一伙骑士没有恶意,是接应刘晔的之后,很快不再观望,下达了返航的命令。 “看起来孙伯符胸怀阔达,知道割舍卖好,其麾下却是未必了。”一脸正派的方脸文士沉吟道。 刘晔无奈的摇了摇头,群下妨主的事,在他幼年时便亲自经历过了,于今已经见怪不怪了:“仆之过,非主之罪,孙伯符的处境已经够艰难了,我还是少往坏处想好了。” 那人但笑不语,他知道刘晔用计,大无错,最关键的并不是什么熟知兵法,而是善于揣度人心,兼之又绝顶聪明,所以许多人只要他有心去揣摩,便鲜有预测不准的。豫章的事情,那人也有所耳闻,知道刘晔很早就看出了孙策在其中担任的角色,但孙策既然没有与刘晔透露,刘晔也甘愿当个‘外人’。更况且,刘晔本来就不想掺和到这个争斗里去,他只想借着这个机会跃入朝中众人的视线。 对于好友的执意,那人不免再度感慨,江湖都已不免刀光剑影,何况是在庙堂之上,真的会有让他任意翱翔的一方天地么? 他伸手拍着刘晔肩膀,言道:“没什么好多想的,你既已脱身,以后都再无干系了。” 刘晔似是不想再继续谈论这个,接过锦衣少年牵来的骏马,翻身而上,与再度上马的那人并行于途,熟络的玩笑道:“子敬当真要一路护送我至汝南?我且听闻袁术对你屡次征辟,而你阖家资财也尽在庐江,可真割舍得了?” 那人正是刘晔好友,东城人鲁肃,字子敬。其人少有壮节,好为奇计,眼看着天下将乱,便主动散尽家财,售卖屋舍田地。不吝钱财的召集乡里少年、结交江湖游侠,供给锦衣玉食、华车宝马。众由此感恩,以其为首,习击剑骑射,往来南山中射猎,讲武练兵。 鲁肃其家虽非二千石的高门,但也是地方豪强,兼之手握部曲,故而深得袁术重视。 “昔伏波将军马援答光武皇帝,曾道:‘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鲁肃穿着打扮、一言一行都以士人为标榜,但其声调与体魄却酷似武将,他低沉着声音说道:“袁公路行事但凭喜恶,乖张恣意,又不立无纲纪规矩,不足与谋事。至于江东孙策,你也见识过了,气魄与胸襟是有的,但格局却少了些,有时意气用事,不知怀柔,过于刚强……更何况,我全部家当,仅剩身边这数十骑,并两百多乡族老弱罢了。” 刘晔知道鲁肃家中的情况,也明白他所说的袁术与孙策各自的缺点,其实在他看来,孙策也不是不可辅佐,但是眼下既有了更好的去处,又何必追随一个前途有限、以后或许还要同侪共事的人物?故而他问这些,只是想知道鲁肃心里的意见,看他对江淮有无留恋之处,现在却是一问大白。 此事默契的揭过,刘晔心中有底后,嘴角带笑,揶揄道:“莫要哄我,子敬家中不是还有两囷米么?算起来应有六千斛吧?” “你要就尽管搬去?”鲁肃毫不介意的说道,那神情仿佛给出的不是米而是沙:“来时我已预备好了,除了一路上粮草所需,剩余的我都命人放在原处,大开仓门,并放出话去,饥寒困苦者任凭自取,总比一把火烧了好。” 第四百三十四章 遇事善决 “言简而得其要,由是服其识虑之精。”归田录 “你倒是会仗义疏财,落个好名。”刘晔轻松的笑着,毫不留情的指出道:“可这两米,最后又有几斗能落入饥寒者手中,你却是管不着。” “若是按量分发,我此时远去,也管不了家仆为厚利所诱。”鲁肃也心知会有这种情况,苦笑道:“索性将由头传扬出去,彼等豪强有顾忌声名的,自然犯不上去争这几千斛米,至于……无论如何设计,我也都管不着他们。” 刘晔略一思忖,便了然说道:“子敬计谋深远,我算是服了。” 鲁肃沉毅的面庞居然露出一丝局促的笑意,他微微点头,再不说话。 一行人走出芦苇滩不久,便在一处荒废的邮亭边见到二百余男女老弱,这些都是鲁肃的父老亲族,他们或站或立,或扶或靠,全都打点好了包裹等候着。鲁肃拨马上前,朗声说道:“袁氏横暴,淮泗之间非安身之地,我听说国家年少有为,矢志中兴,收关中、益州万里之沃野,民富兵强。上有汉室威名大义,下有良臣强将,足以避害,亦是我等男儿建功之处!不知诸位父老可愿相随俱至,以待时变?” “如蒙不弃,俱愿相随!” 刘晔终于动容了,说道:“子敬这是要将身家相托付了!如今前途渺远,飘忽未定,晔有何德能,敢受子敬如此寄望!” 江东经过孙策那一番失算,已然成为陷足的泥淖,东南不可留,刘晔要想建一场功业,就必须将视线及时投向正统且强大的朝廷。但他根基尚浅,甫一入朝,就不得不依仗周瑜接引,他是在江东为孙策谋事过的,皇帝为了得到江东的第一手消息必然会召见他,那时候他再使出浑身解数,揣测圣意,这样才能初步立足。 可是就连他自己要在朝堂站稳脚跟都实属不易,何况又是带着鲁肃一行,彼等既无功无过,恐怕最多也只是微末职吧?想到这里,刘晔心里不免有些愧疚,甚至为其抱不平,想着鲁肃为了随自己入长安,不惜散尽家财,最后若是收效甚微,自己岂不是负了他? 这种烦恼事在刘晔心中深深扎下根来,他只盼着皇帝念在彼等千里迢迢赶来归顺的忠心,拿出千金买马骨的手段才好。刘晔独自郁郁着,鲁肃却仿佛毫不知情,因为在离开庐江之前,除了先整顿队伍,他还有件重要的事情去做。 “山?”刘晔在听到接下来的目的地后,目光讶异,旋即明白过来道:“你是要带陈国何公一道?” “何公避乱淮南多年,如今豫州安定,我想他心里早就想回乡了,此行正好顺道偕行,也免得他在路上艰难。”鲁肃一副全心为人打算、浑无私心的样子,看得刘晔直觉的好笑。 鲁肃口中的何公名叫何夔,字叔龙,陈国阳夏人,为人孝友,曾祖何熙在孝安皇帝时担任车骑将军,历位二千石,家传渊源。多年前流离淮南,袁术想借何夔的声名装裱门面,数次征辟,皆为其所拒,更是遁匿山不问世事。因为其堂姑是袁术堂兄袁遗的母亲,彼此有亲,是以袁术虽忌恨何夔不依附自己,但也不曾加害。 何夔也是一介名士,又与袁术有瓜葛,倘若将其带入朝廷,将大有裨益。刘晔如何聪明的一个人,心念急转,脑海里立即浮现了好几个念头。最后,他忽又笑道,眼底尽是豁达的神态,先前那一股子烦恼竟都丢弃不见:“子敬,你有的时候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我装糊涂。”鲁肃说完这句后,便一夹马腹,往前方行去。 何夔也是早想逃离淮南,但他知道自己一旦还归乡里,袁术必会追之甚急。本想间道潜行的他忽得闻鲁肃等人来意,顿时喜不自胜,立即收拾行装,与鲁肃、刘晔等人一同上路。 过了几天后,果然,众人尚未走出庐江境界,得知消息的袁术便派兵马来追。却不知是为的何夔,还是为的鲁肃、刘晔。 何夔为人正直,他是从不肯迁咎他人,是归责于自己的:“袁术轻狂,无信顺之实,竟还奢望得天人之助!于今是我牵累了尔等,若是追兵求之过急,我便折返回去,尔等自去长安便是。” 鲁肃义正言辞的说道:“我等既已偕行,岂能言弃?何公这是要陷我等于不义么?”说完不待何夔自辩,犹自拨马说道:“何公勿扰,我自有画策。” 刘晔神色一动,冲面露感动之色的何夔拱了拱手,也跟着趋马上前,与鲁肃并肩而立。 袁术派来的追兵正是由谋臣李业为首,他来之前深受了袁术的一次迁怒,知道鲁肃这等本地豪强与何夔这样的‘亲戚’都要背弃他离去,致使袁术暴怒,连看身边心腹的眼神都不对了。 鲁肃先警惕的命精壮在前,拔刀持剑,严阵以待,然后说道:“尔等丈夫,也当明白天下大势所在!虽关东兵乱,朝廷迁播,但汉室仍系中兴有望,国家不日便亲策强兵十万,东出函谷!而袁公路其人量德薄,亲戚不附,贤士不趋,今日尔等纵使追得我等,其有功也未必会赏,而不追却未必有罚。袁氏倾覆在前,不早谋出路,何必苦苦相逼?” 李业勒马愣在原处,对方的话几乎句句都戳到自己心口上,袁术看似坐稳扬州,实则已无退路,等到朝廷派兵出函谷平乱,仅凭扬州一地,真的能扛下整个汉室么? 就在李业惊疑不定的当口,鲁肃已另有了行动,在刘晔的授意下,他打算软硬兼施。剖析完利弊,又紧接着命人在远处树好坚盾,自己则策马走向另一边,当着李业等追兵的面,亲引弓射箭,那箭矢犹如星火,倏然便从弓弦上消失,转瞬之间,便只听‘咚’的一声,尾羽犹颤,竟是洞穿了厚厚的坚盾。 李业等人大骇,这一手着实将他们震慑住了,袁术本想着鲁肃不过带着十几二十个剑客少年,故不曾遣派精兵。孰料鲁肃本人就弓马娴熟,再看其麾下精壮也都是进退有序,受过操练的样子,李业等人本就为鲁肃说动,此时更加不敢靠前了。 “诸君且退吧,彼此从未相见,以后才好再见。”刘晔适时的说道。 李业面沉如水,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一言不发的带着追兵回去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才力将淹 “岁月如流,零落将尽。”————————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 幽州,易京。 自从月前公孙瓒出兵渔阳,征讨阎柔等乌桓部族,在潞县遭遇袁绍与阎柔两军夹击,死伤两万余,败退而归之后,便一直龟缩在他修筑得固若金汤的易京。 高楼之上,关靖手持一信,苦苦劝道:“王门在东界别营为敌所围,坚守数日,彼处与易京互为犄角,不可轻弃!何况如今军心低落,一人被困,众人无不观望将军举止,还请将军出兵一救,以激将士携手御敌之心!” 坐于一旁的从弟公孙范也跟着附和。 若是在以往,公孙瓒那里还坐得住,早早的就亲自带兵去救援部将了。可如今却不知怎的,公孙瓒忽然畏首畏尾了起来,说什么也不松口。这好像是由于前一次救援渔阳,公孙瓒便遭遇了双方人马的夹击,自己折损了大半白马义从才得以逃生,如今场景再现,公孙瓒生怕袁绍又在故技重施,便铁了心的不听人劝:“够了!” 他大手一挥,宽袖陡然舞起一阵冷风:“我已拨了王门五千兵马,他自己无用,守不住屯堡,我不给他军法,他倒还敢奢望我去救他?尔等岂知,救一人容易,救所有人难!今救王门,则以后他人皆一味求救,谁还肯出力死战?” 公孙范被他说得讷讷无言,而关靖却是激动的说道:“君侯!”他站了起来,对公孙瓒行了一礼,抬起脸时已皱紧了眉头:“如今所重,唯军心、士气不可失!今若不救,人心可就散了!” “我公孙瓒带兵多年,不说有恩,但说有威。连汉室到如今都尚有人心,我不信手底下人会离我而去!”公孙瓒跪坐席榻之上,端起酒猛地喝了一口,道:“走吧!” 关靖面色铁青,但终究不敢违拗公孙瓒的意思,于是敷衍的行了个礼,便于公孙范一同走了出去。 公孙范徒有膂力,却没个主张,他此前本来信服关靖的看法,认为当下军心为重,部将遇险,主将就更应该做出行动,不抛弃不放弃,才能凝聚军心。可适才又听了公孙瓒的一番强词夺理后,被他的气势慑住,平日里他又是极信服这个从兄,是故在当时便被公孙瓒所说动,认为对方的才是正确的了。 不仅如此,在下楼走出来的时候,公孙范甚至反过来试图说服关靖:“其实君侯说的也没错,如今局势危急,其他部将不能全仰仗君侯一人武力,是该竭力死命。昔年项王背水一战,不就是置死地而后生么?以我之见,还是君侯说得对,让他们自去应付,我等曾屡败袁绍,如今只一时受挫,何至于抵挡不住的地步?” 关靖鄙夷的看了公孙范一眼,对方毫无主见,人云亦云的脾性他也知道,若不是看在对方是公孙瓒当前最信任的亲信,他又岂会说动对方与其结伴登楼劝谏?如今竟是被他的糊涂愚钝给气笑了:“你以为还是当初么?你看看这些高楼,看看这四方的城墙,我等当年随君侯纵兵河北,何时稀罕过这些城防!” 公孙瓒与诸将在易京各建高楼,楼以千百计,其中以公孙瓒的主楼为甚。他的高楼本就牢固高耸,自从败亡归来后,公孙瓒更是铸造了一扇铁门,每日高居楼上,足不出户,甚至屏退左右亲信,只留下婢妾侍候。遇见有紧急文书、或是亲信求见的时候,便用篮子盛装文书吊上去,亲信也要除去兵器甲胄方可入内,这样种种匪夷所思的举措,让许多人私下里议论公孙瓒是在潞县被袁绍、阎柔等人打破了胆子。 这样的言论,公孙范原本是不信的,如今所思所见,却不得不往心里去了,他略迟疑道:“这……” “你再想想今日君侯穿的什么?”关靖一句话便让公孙范才转变的立场再度动摇起来,他不待对方回答便自问自答道:“他穿的是深衣!” “深衣怎么了?”公孙范没反应过来,疑惑道:“以前君侯也不是没穿过,深衣宽大,又足以保暖,这时节……” 关靖被对方的愚钝气到了,他打断道:“君侯应敌接阵的时候,几乎随时都要上马杀敌,何时卸过甲?” 公孙范忽然睁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这时他二人已经迈出了沉重的大铁门,走到朗朗日光之下,可两人之间的谈话却未能让受到日光照射的身体温暖多少,只听关靖在公孙范耳边低着声音,说出一句让人如坠冰窟的话: “君侯他变了!” 至于变成什么样了,关靖不用说,公孙范也逐渐明白了,而这一次,事实也告诉了他关靖所言句句属实。只是公孙范心中仍有侥幸,他与公孙瓒是手足,从一起长大,在很的时候他就一直仰慕这位给家族带来荣耀的从兄,成年后更是紧随左右,他的眼里永远只有公孙瓒高大的背影与战无不胜的神话! 所以公孙范在辞别关靖后,又找了个机会去见了公孙瓒,当他直言问道为何自从潞县回来后公孙瓒便很少带兵攻战,整日龟缩于易京时,公孙瓒答道:“我当年驱退乌桓,扫除黄巾,自以为天下指麾可定,轻言易得,谁知形势变化,非我所能决。既然时运未至,不如暂且休兵,幸而有童谣称此处为佳地,而诸营楼众多,积谷三百万,借此,足以敌袁绍之兵,待天下之变。” 听了这话,公孙范没有像往常那样跟着欣喜雀跃,反倒是一眼不发,只觉得眼前这位穿着深衣的中年男子,不知什么时候鬓发苍苍,竟有些不像记忆里的那个英雄了。 过了一日,王门举兵投降的消息不出意外的传了过来,紧接着,袁绍又遣张郃进攻易京南面大营。营中将兵本就以为单靠自己根本无法固守,何况是有了王门的前车之鉴,知道公孙瓒绝不会出手相救,心寒之下,或是士兵犯上,杀将帅投降,或是无心防守,任由袁绍攻破大营。于是短短数日之间,袁绍便逐一拔掉易京附近的营寨,让易京从此彻底成为了一个孤城。 第四百三十六章 蛛丝疑影 “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孙子兵法谋攻 袁绍一边分派张、颜良、文丑等将围住易京,一边又召集谋士,说道:“公孙瓒败局已定,幽州易手,不过指日而已。听闻近年来幽州屡有旱、蝗,豪强百姓又遭剥削,困苦尤甚,我不愿再使幽州经受兵燹,亦不愿使我军多造杀伤。如今我欲致书公孙瓒,释憾除嫌,重交旧好,望他早日来投,我自当宽大对待,无私接纳,不知诸君谁肯为我撰书?” 虽然‘上兵伐谋’是兵法攻心之要,但座中众人却无不讶异,因为这是袁绍罕见的自行决定而不是商量议论。但凡态度的转变虽是不经意的,或许连主人本身都未曾察觉,但往往是某种深远影响的滥觞。等到未来的某个时间真的出现质的变化后,回过头来,才会发现许多事情都在细微之处就有了变化。 郭图倒是没有往心里去,他只是揣测到袁绍或许是不愿意因为攻打易京而让自己的兵马受到损失,毕竟中原的局势已经开始有失控的苗头,为了防止朝廷在一侧将有什么举动,他必须要尽量保存足够多的实力所以想兵不血刃的收服公孙瓒也在情理之中了:“明公睿鉴,幽州各郡豪强饱受公孙割剥已久,苦不堪言,皆仰盼明公解救。如今之势,幽州既已唾手而决,自不必再作无谓之争,如此亦能得幽州民心。此外,明公能恩释仇敌,足以现明公容人之雅量,天下志士必将信服。” 颜良似有不满,瓮声瓮气的答道:“公孙瓒纵横多年,如今要其低头雌伏,不如强攻易京,力求一战告成的好。” 张虽与颜良意见略同,却是想的更为深远:“公孙瓒桀骜难制,即便迫于形势,投诚于明公,也难保其不会效越王忍辱蛰伏,潜谋报复。” “什么忍辱蛰伏?公孙瓒不是这样的人!”颜良瞪视了张一眼,不知是什么缘故,他总是对张带有敌意,或许是张遇事永远都从容不迫,善于机变,或许是张隐约有着留侯一系的身份,或许是对方年纪轻轻便已是中郎将,而自己得袁绍信重,却要低他一头的缘故。他本就是各气量狭,勇而无谋的人物,此时见张几句便说到了他所没能想到的地方,恼妒之下,竟忍不住抬声与其争辩了起来:“公孙瓒性子刚强,劝降无用,倒不如一举攻之,让他死得其所!” 张被他说的一愣,颇为诧异的看了对方一眼,甚不明白对方为何要这么轴。 但他也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为将者只需要听命,能被召集到帐下会议,不过是代表自己有这么资格而已,真正做决定的,永远是正中坐着的那几个文士。张适才只是随口附和几句,昭示一下存在,并不想喧宾夺主,当做瞩目的焦点。是故在颜良愤然反驳之后,他宁可缩着头不出声,也不愿与对方搭上一句话。 这是张的明智之举,在颜良看来却是服软的表现,于是心里一喜,以为压过对方一头,又得势不饶,还想再言几句。 “好了。”袁绍语气冷淡,视线在颜良与张之间转来转去,漠然道:“兵临城下,射书劝降,这是任何主将都要做的事,昔武王伐纣,于牧野降兵无数,也是给人生路,止戈敦睦的仁义。如今决议已下,尔等还要出言违逆,眼里是视我为无物?” 张立即站了起来,抱拳说道:“末将一时失言,还望明公恕罪!” 颜良身子魁梧且笨重,动作慢了一拍,也跟着站起告罪。 袁绍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的审视着张良久,这才稍稍移开,罚两人出去巡视营寨了。 张甫一出帐,后背陡然便生出一阵冷汗,刚才袁绍的目光着实让他心惊不已,仿佛被对方一眼看到了心底最深处的私密。 当下,他既没有去巡营,也懒得理会颜良的冷嘲热讽,而是步履稳健的回到自己的营帐内。动作神态俱与寻常无异,就算是每日跟在身边的亲兵都没能察觉到异样,可当张将帐门掀开的那一刹那,他的脸色陡然变得狠厉了起来,他转身对仍跟着的亲兵说道:“他人呢?” 亲兵愣了一下,抱拳道:“属下已按将军的吩咐,趁夜将其带入营中了,只等将军发落。” “来时有没有遇见什么人?”张问道。 “没有,当晚巡夜的都是将军麾下,不会多嘴。”亲兵答道。 自己麾下也未必干净…… 张默默思忖着,随即,他又吩咐道:“将他带来!” 没过多久,一名套着袁军衣甲的中年男子被按着肩膀压了进来,那人脚步不稳,进来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仰面正瞧着张淡然自若的拿着兵书捧读,立即色厉内荏的说道:“张!你若是害了我,就是自绝于朝廷,你可得想清楚了!” “你声音若是再大些,就是自己害自己了。”张认真的细阅着兵书,头也不抬的说道。 那人脸色发白,一腔气势陡然弱了下来:“你,你将我带到大营来做什么?若是不愿,你大可将我放归长安复命。我等同族同祖,彼此亲谊,你可不能害我。”说到最后他竟然语气里带有哀求。 “张超,你以前可不会这么对我说话。”张将兵书随意卷起,搁在一边,两手往下拍了拍膝盖上的铁甲,发出清脆的声响:“河间张氏,留侯之后,你张子并既善属文,又善草书,可谓是妙绝时人。可我什么都不是,若你当时待我这个旁支稍有几分亲热,又如何会有时下的局面?” 张超脸色惨白,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作为朱麾下曾经的典农校尉,在征讨汝南时率部败逃的他本该论罪处死,但既有前将军朱与侍中荀攸的共同求情,皇帝又看在他是河间人、与袁绍麾下将领张同乡同族的份上,最后还是许他戴罪立功,只身前往河北说服张。 留侯张良后裔不断开枝散叶,到如今已是绵绵瓜瓞,虽然河间张氏并不是嫡系的一支,但张超在其中也算是大宗,而张却属旁系宗。在曾经的时候,张超自诩文士,能文善道,又识几句兵法,向来是看不惯张这等只知兵法的莽夫,是故平日相见,从来不假令色。张超本以为此次前来,既有皇帝诏命,天下局势又逐渐明朗,张再如何记恨过往,也不会在这种大事上犯糊涂,于是欣然领命,却没想到张会反其道而行之,不仅拒绝了他的提议,反而将其捉了起来。 然而他却想错了,张并不记仇,而是经过几次观察所发现的结果,深思熟虑过后,让他不得不选择这样一个特殊的方式。 第四百三十七章 时渐蹙迫 “笑虮虱之宴安,不觉事异而患等。”————————抱朴子·吴失 深夜,袁军帐中。 一队士兵身穿鳞甲,手持长戟,从营帐间穿行而过,熊熊篝火在铁锅里燃烧 着,将他们整齐的身影映照在粗糙的帷帐上。帷帐内灯火通明,袁绍与陈逸、耿苞 二人正围着一盆炭火坐着,赤红的炭火旁边搁着一只铜壶,壶嘴被炽热的温度烫出 一股酒气。 胡天八月即飞雪,在这个时节,幽州燕地也是早早的进入寒冬,袁绍畏寒,他 靠近火堆,拢了拢大氅,说道:“张儁乂真将他杀了?” “唯。”耿苞微微躬身,说道:“在下曾与张子并请教过草书,见过几面,适才 随人去抛尸处亲眼看了,那确乎是张子并无疑。” “张超是朝廷派来的说客,张儁乂杀了他,便是自绝。”袁绍说着,面露疑惑之 色:“可他为何不跟我说呢?” “跟明公说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同宗?”耿苞笑了笑,轻蔑的说道:“或是又要如 何跟明公说,他是何时见的张超?是今天,还是十天前?若是十天前,那为何不早 作决断?若是今天,又为何不先告知明公,反而要急于灭口?” “张儁乂非常人也。”陈逸淡淡的说了句。 袁绍默然不语,双眼紧盯着盆中赤红的炭火,像一颗颗宝石,又仿佛天上闪烁 的星。良久,他缓缓说道:“他心有动摇,好在他做出了正确的决断,亡羊补牢, 时犹未晚。他不说,是知道我在看,我看到了,也就知道他的心意了,就不用宣扬 得人尽皆知了。” “明公睿鉴。”耿苞佩服的说道,不知是奉承袁绍的分析,还是佩服张郃缜密的 心思:“今夜过后,张郃依然是张郃,依然是明公麾下大将,忠心耿耿。军中上 下,只要明公不说,任谁都不会知道张郃也会有这种事。不仅对其个人,对于诸将 而言,都是隐不如宣,张郃事后感念明公宽大之恩,必会愈加用命效死。” 在这个时代,残害同宗是一项极为恶劣的行径,张郃不愿宣扬,主动授柄于袁 绍,正好打消了袁绍的猜忌之心。而袁绍也不愿意让此事继续宣扬出去,不然全军 上下都知道就连袁绍麾下最倚重的大将之一,都因朝廷的说客动摇过,造成的影响 是不可估量的。 “张儁乂早年随韩文节讨黄巾,后来冀州易手,他这才入我帐下。算起来,我 也不是他的故主。”袁绍低低的说道,任谁也察觉不出他语气里微妙的情绪:“他与 鞠义不一样,鞠义骄狂,一旦得胜便忘乎所以,目无尊卑,西凉野种大都如是。但 张郃却不然,他歉抑从容,又知分寸。所以这就是为何他二人皆出韩文节帐下,我 却分别待之的缘故。我视其为心膂,怎奈何就连他都险些……我竟不知其他人是否也 是如此了。” 耿苞心里一惊,连声道:“将军莫非是以为?” “我等奉命在诸人身边布置耳目,如今唯有张郃等二人行迹显露,旁人既然未 见端倪,明公切莫随意生疑,以免扰乱人心,中朝廷下怀。”陈逸表现得很是冷 静,张口打断道。 “你说的是。”嘴上这么说着,但袁绍本就是外宽内忌的性子,疑窦一旦种下, 便很难轻易消解。此时他当着陈逸等人的面,尚且按捺得住,只顾着说道:“如今 我身边最信得过的只有你们了,其他人不过江岸芦苇,紧随风势而动,如今是看在 我尚有一搏的机会,故心存侥幸罢了。” 陈逸因为父亲陈蕃为宦官所害,于是深恨汉室,他追随袁绍并不是为了荣华富 贵,而只是想推翻刘氏天子,袁绍知道他对汉室有着不可开解的仇恨,所以对他报 以绝对的信任:“谢明公厚爱,汉室朽烂已久,非一二贤良之力即可转圜者。且吾 闻先哲秘论,承运代刘氏者,必兴于魏,推步事势,正当应于明公。” 耿苞在一旁也紧跟着附议。 袁绍洒然一笑,左手拢着右边宽袖,将右手缓缓伸了出来,悬在炭火之上,不 时翻覆着手掌,慢慢感受着其发散着的温度。他对陈逸的话只付之一笑,并未继续 下去,而是极具仪态的转着话头:“这两年朝廷困于旱蝗,不敢轻易出关。天时变 幻难定,谁也不知明年关中会是如何,今日听田丰所言,河南朱儁、曹操等兵马各 有调动,江淮一带也皆有布置,如今不见有战事,虽有年末天寒之故,但,谁也不 知彼等是否在等朝廷大军出关,统一行动。” 火盆边温着的铜壶忽然喷出一股白汽,醉人的酒香几乎在瞬间弥漫四周,袁绍 顺手拿过铁钎,将铜壶的盖子揭开,又用一根长柄铜勺,将铜壶内沸腾的酒水舀了 出来,分别倒在三人的漆碗里。 酒还很烫,袁绍搁下铜勺,盖上铜盖,一时也没有劝饮的意思。他收回了手, 接着说道:“若是田丰、沮授等人料算无差,明年,朝廷就会兵出关东,届时胜负 将决于一役,而在此之前我等更应加快布置才是。”言毕,他顿了顿,又问:“凉州 韩遂那里可有消息来?” “还没有。”耿苞刚一说完便正对上袁绍不悦的目光,立即又低下头补了一句: “不过想来韩遂应不会拒绝明公的提议,他挟羌自重,助长边患,抗拒王命。如今 朝廷是不愿因小失大,首重关东,待腾出手来,决饶不了他。韩遂从来都是明谋善 断,即便无有此议,其聚众再叛也不过早晚的事。不过……若是明公实难放心,在下 愿意走这一遭。” “也好。”袁绍不置可否的点了下头,随口道:“你去之前,先将张超的头割 了,丢到长安街上去。” 气氛忽然有些诡异,就连陈逸都诧异的看了袁绍一眼,袁绍仿若不觉,仍目光 炯炯的盯着逐渐暗淡的炭火。耿苞也是愣了一下,半晌后才回答了一声:“喏。” “公孙瓒最迟不过熬到明年年初,我本想在明年俘获公孙,坐拥河北之后,再 行册立之事。现下想来,却是来不及了……”袁绍的眼睛被炭火熏灼得发酸,伸手揉 了揉:“陈君,你得多为我去几趟了,那个妇人倘若还不肯松口……” “在下明白。”陈逸应声答道。 帐内静了一会,炭火的颜色开始变得暗红,就连外间巡逻的脚步声、甲叶的摩 擦声都细小的难以闻见,偌大的帐内一旦没了炭火炽热的温度后,骤然变得有些阴 冷。耿苞稍稍往火盆里移了移,仍觉得后背发凉,仿佛刚才的燥热只是一时的错觉。 片刻之后,只听人淡淡的说。 “酒尚温,多饮几口吧。” ? 第四百三十八章 显扬激怒 “两说穷舌端,五车摧笔锋。”————————拟古 “吾与足下,既有前盟旧要,申以讨乱之誓……此非吾赤情之明验邪?……足下独 何守区区之士,保军内之广,甘恶名以速朽,亡令德之久长?壮而筹之,非良策也……” 易京高楼之上,关靖正滔滔不绝的大声读着袁绍使人射来的劝降文书,其内容 毫不留情的指出公孙瓒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因为他穷兵黩武、不修德政,一切都 是他咎由自取,不识好歹,非要与袁绍为敌。如今双方苦战多年,士民疲惫,袁绍 念在公孙瓒足堪英勇的份上,特意宽赦,愿意与公孙瓒重交旧好,只要公孙瓒愿意 听从号令,过往恩怨都将一笔勾销。 这份劝降书的字里行间无不流露着袁绍独有的自大与傲慢,洋洋洒洒数尽了公 孙瓒所做的恶行,而无丝毫封官许愿的甜头。与其说是劝降,倒不如说是特意送来 炫耀与挑衅,是胜者王对败者寇的羞辱。 公孙瓒听关靖念了一半,面色涨得通红,大手往岸上狠狠一拍,迅速站起来走 到关靖身前,一把抢过关靖手上的文书,狠狠的往地上一摔,怒喝道:“狂言妄 语,你还念个什么!” 关靖看着双目血红的公孙瓒,活像只受到侵犯的老狮子,那往昔睥睨河北的威 势重新回到这人身上,让人忍不禁的想俯身拜服。关靖正是这么做的,他拱手拜了 一拜后,平静的说道:“君侯既知荒诞,可有反制之法?” 公孙瓒深吸了几口气,本来被宽松的深衣罩得不甚明显的身形陡然像是从袖中 灌入了风,他的胸膛膨胀了起来,惺忪的狮子在敌人的刺激下又恢复了昂扬的斗志。 他断然道:“袁绍庸儿辱我,此事岂能罢休!自今日起,全军增修戎备,严加 守御,我自将突骑直出,依傍西山以断袁绍后路!” 关靖听到公孙瓒稍有振作,先是一喜,可听到后面却是连忙劝道:“如今三军 士气低迷,之所以犹能相守,不过是顾恋其老小、恃将军之威罢了。易京牢固,只 需坚守旷日,便可使袁绍自退。若舍之而出,易京既无重将,难保不会生事。” 这话点出了公孙瓒一直以来的弱势,就是长期以来,公孙瓒及其部众看似所向 披靡,其实全部仰赖于公孙瓒个人的勇武,除他之外,便再无任何一个能独当一面 的将领。此刻形势危急,公孙瓒自己一走,后方无人镇守,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毕竟易京外围营寨是如何失守的还历历在目。 公孙瓒细细思忖过后,只好无奈的认清现实,接受了关靖的意见。但孤城不可 守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如今的局势他也最是了解,公孙瓒心中早已有了一个主 张,只是他总是想着回避,到现在也不例外。 思考完后,公孙瓒又看了关靖一眼,眼底像是有了充足的底气与自信,像是给 自己壮胆、又像是为了提振士气:“你说得对,易京坚若磐石,府库丰盈,我足恃 精兵,放眼天下,无有能立吾城下而可攻取者,袁本初其奈我何!” 关靖深为触动,只要主将振作,有坚城精兵,袁绍就有十万兵又如何? 公孙范也是喜不自胜,这才是他毕竟一生追随而无悔的人物,这才是辽西公孙瓒! 易京南门,张郃正与麾下部众严阵以待,他们有的手持弓弩、有的拔剑握盾、 还有的提着枪戟,尽皆弓腰缩背的躲在拒马等营寨后面。身后大纛在寒风中哗哗作 响,一时间三军静默,寂然无声。 都尉张南见到这个如临大敌的阵势,似有不解,扭头问道:“主公今日才使陈 君属文劝降,以如今形势,公孙瓒但有一丝明白,都应束手才是。即便公孙瓒不肯 出降,我军重围之下,彼又岂敢出阵?中郎将未免小心太过了。” “陈琳的文章如刀刮骨,锋利非常,明公既无真正劝降之心,以陈琳之才,又 岂会写出什么言语敦睦的词句来?”张郃好儒,以往拘于家财微薄,读不到家传以 外的典籍,成名之后便疯狂恶补。陈琳文采一流,张郃素日里也多次拜读过,自然 了解对方犀利的文风:“公孙瓒性情易躁,受此屈辱,如何能轻易罢休?明公既使 我守护前军,想必也是与人有所预料。” 张南惊讶的张了张嘴,叹服的看着张郃,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原是袁绍帐下 吏,略有几分膂力,凭着袁绍青睐,这才一步步走到校尉的位置。这次袁绍将他调 派到张郃麾下,明叮暗嘱的都是要他多学学张郃是如何用兵,等学到一定火候,便 可单独领军,或是直属袁绍,或是分拨给那袁谭、袁熙等几个公子手下。 在来之前,张南见张郃排兵布阵皆中规中矩,实属一般,本以为无甚可学,没 料到张郃此次一席话便让他瞠目结舌。 “用兵之法,你还有的学。不过不要紧,有什么不懂的尽管说,我会的都能教 给你。”张郃诚恳的伸手拍了拍张南的肩膀,虽然两人相差不过几岁,却实在像个 长辈对晚辈的语气。 张南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中一动,正要说些什么,只听易京陡然传来阵阵鼓 角声。他回头看去,见易京城门大开,约两三千步骑从城中涌出,如酷烈的冷风一 般呼啸着,径直往大营而来! “我说什么来着?”料敌预先,张郃只是得意的笑了笑,不待敌兵如何汹然,他 只从容呼喝:“列阵!” 阵中顿时稳稳的传来一声‘喝’,几千人的军阵齐声呼喊竟像是出自同一人的口 中,他们整齐划一的举起盾牌,或是斜面向前、或是正面向上,皆是配合的防护无间。 张南还没有问为什么,只见公孙瓒已率骑兵先到,他们没有直愣愣的冲向拒 马,而是在马上张弓搭箭,动作流畅的甩了个转弯,从营前掠过时,飞射出无数箭雨。 ‘咻——’ 张南近距离的感受到强劲的箭矢钉在盾牌上后仍往双臂传来的余力,饶是他有 几分膂力,在数不尽的箭雨冲击下,双臂也止不住的颤抖着。 这一阵箭雨过后,公孙瓒便率骑游弋开去,张郃也适时下令道:“弃盾,持兵!” 几乎在转瞬之间,跟在骑兵身后的步兵如汹涌的浪潮猛然扑向张郃这一方结好 的礁石上。 ? 第四百三十九章 攻敌之虚 “凡战,众寡以观其变,进退以观其固。”————————司马法·用众第五 易京并不是一座城池,而是一座占地辽阔、围堑十重的营寨,‘京’就是人为堆 起的高丘,公孙瓒命人建造易京时费尽心血,堑里所筑的‘京’皆高五六丈,又建高 楼于其上,而位于最中间的‘京’为公孙瓒所居,高达十丈。远远望去,犹如山上坚 城,磐石般不可动摇、不可摧毁。 这段时日,若不是因为公孙瓒见死不救,致使王门等部将无心抵抗。袁绍要想 攻破易京外围营寨,所付出的损伤至少比现在多一倍。 由于顾忌着朝廷不知何时将要出兵,意图在那之前保存更多筹码,袁绍并不想 在这最后关头与公孙瓒来一场你死我活的‘惨胜’,而他心里也着实不愿收降公孙瓒 这只桀骜不驯的猛虎。所以他便与耿苞、陈逸等人设计,假借劝降之名,行激将之 实。这样袁绍既能在幽州获得仁义大度、爱民惜命的名声,又能激怒公孙瓒出城决 战,昭显对方暴虐如狂的恶劣行性,从而将其聚歼营外。 “传令张儁乂,让他务必坚守战阵,拖住公孙瓒。再使颜、文二将从左右率骑 进击。”袁绍端坐在中军鼓楼之上,左手按着剑柄,双眼眯缝着往下看去,在他身 后,田丰、郭图、牵招等人也无不关注着战局。 见袁绍传完了军令,郭图先是挥止了将要抱拳回应的帐下吏,眼神一动,轻声 说道:“阎柔适才来报,说是乌丸、鲜卑等胡兵求战心切,时下决战,还望明公允 彼等上阵。” “一群被白马义从吓破胆的野类,如今倒硬起来了?”袁绍没有回头,哂笑一声。 郭图脸上的肌肉抖了抖,像是笑了一下:“不过恃强凌弱、趁机渔利罢了,明 公若是让他们先去进击,任彼此磋磨互损,也不为一件好事。” 这是明面上的说法,而在私底下,阎柔早已代乌丸等族为他敬献了一笔数量不 少的金子,他们这些乌丸、鲜卑曾在公孙瓒手下吃过不少苦头。如今墙倒众人推, 他们自然想将昔日的仇恨从公孙瓒身上都讨回来。 然而,袁绍在这件事上颇有主见,他淡淡的说道:“你以为这场仗今日就完 了?”说完不等身后有人答话,他回过头来,眼神在欲言又止的田丰与面色讶异的 郭图之间流转,似有若无的说道:“告诉阎柔,他想要好处,可以,但他都得听我的。” 郭图面上愧色一闪而过,借着拱手的动作很好的掩藏了流露的神情,这一次, 就连他都察觉出袁绍有些不一样的变化了。 帐下吏应喏一声,领命往后退去,顷刻,便有隆隆的鼓声带着节奏从身后响 起,又有人在栏杆外摇动旗帜,发出作战的号令。 早已在马背上等候多时的颜良、文丑精神一振,两腿一夹马腹,各自带着千余 骑从侧翼出击。 而在前线阵中,公孙瓒看着公孙范带领麾下步兵停滞于阵中,寸步难前,不禁 大恨道:“又是张儁乂的战阵!” 本以为出其不意的突击战,骤然变成了对方早有防备的伏击战,这让有心借一 场局部胜利来提升士气的公孙瓒大为恼火。张郃排兵布阵了得,又善于在战场上随 时发现阵线的缺漏、及时补救,这个特长,公孙瓒早在当初与其对阵与易水河畔的 时候就领教过了。以现在的形势,再打下去绝无好处,只会让人深陷其中,公孙瓒 不再去想如何破敌,而是心念急转的思考如何带队脱身。 颜良身材魁梧,众多骑兵中间一眼便能瞧见,他急着想斩获头功,浑然不知配 合右翼的文丑,带着骑兵一拥而上。颜良也不是不懂骑兵,只是他哪点领兵手段在 公孙瓒眼里犹如刚入学的蒙童。见到对面因过度加速而略有散乱的阵型,公孙瓒轻 笑一声,不退反进,决议先断其一指,这次出战就不算无功而返! 公孙瓒很快聚集了麾下千余骑,他们熟练的结合成阵,以公孙瓒为箭头,对着 颜良的骑兵阵型长驱直入,一举将对手冲锋的节奏搅乱。 颜良大惊,不过他很快安定了下来,一边仓促的组织人马抵抗,一边分心去格 杀任何一个试图接近他的敌兵。 左翼阵型大乱的情形很快进入到袁绍的眼中,即便那人是他的心腹,他仍勃然 怒骂出声:“废物!” 郭图忍不住挑了挑眉,在这个时候他居然在心里想的是袁绍虽然开始自有主 见,不再过度依赖谋士,但这主见却离‘英明’还有很长的差距。 “子经!”袁绍依然没有张口问计,也不愿出尔反尔,招阎柔等人支援,而是试 图自己补救。 “属下在。”督军从事牵招反应极快,立即抱拳应命。他手下兼领着一批最早归 化袁绍的乌丸突骑,与人数只有百余名的大戟士一样,皆被袁绍视为中军精锐,轻 易不得动用 “你带乌丸突骑出营,相机应变!” 牵招应喏一声,踩着稳健的步子走下鼓楼。 颜良这时已开始招架不住公孙瓒凌厉的攻势,当公孙瓒策马提枪,向他猛地冲 杀过来时,颜良只来得及下意识的用武器去格挡了一下,全然没有发挥出十成的力气。 对方也是面上讶色一闪而过,讥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颜良脸上一热,还未来得及反击,只见公孙瓒忽的往另一边看去,两根手指往 嘴里吹出一阵尖唳的声响,随即拨马便走。那其余的骑兵听了,在冲散杀退敌兵之 后,也开始井然有序的跟着公孙瓒再度训练有素的集结起来,往另一边姗姗来迟的 文丑杀去。 “下次再取你的命!” 公孙瓒远远地抛下一句,羞得颜良愤恨无比,一时又错过了报复的最好机会。 他眼看着公孙瓒带着剩余的数百骑兵风一般的逃去,正要故技重施,击溃文丑的时 候,那本在焦灼的中间战阵之中,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却是张郃转守为攻,带兵击 败了公孙范所属步卒,意图从侧面拦截公孙瓒。 颜良心里百味杂陈,而此时他也接到牵招奉命赶来的消息,勉强收拢败兵之 后,颜良又与牵招重整旗鼓,重新上阵。 公孙瓒见局势不利,当机立断,带着剩余的千余步骑且战且退,一路退回易京。 血战之后,颜良等人皆已力竭,在收拾战场、预备退兵复命的时候,当着文丑 等人的面,颜良的抿了抿嘴,还是板着脸绕过了张郃,径直对牵招的及时援助表示 谢意。 像是没有看见牵招尴尬的眼神,张郃仍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盯着不远处的 易京,两眼炯炯有神。 ? 第四百四十章 穷矣困兽 “然坐而待毙,曷若伏而俟命。”————————新五代史·任圜传 易京高楼上。 意志消沉的狮子在最后一搏后,终于发现自己再也不是曾经无往不破的王者, 当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之后,这只老狮子便重新回到洞穴中。蜷缩 着、逃避着、沉迷在过往的记忆里,虽然身躯已久强健,但灵魂已经开始慢慢腐朽。 公孙瓒重又换上了那身宽大的燕居袍服。 此时偌大的阁楼上连那些传声的仆妇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名十六七岁的年轻 人站在他面前,少年与公孙瓒约有几分相肖,气质儒雅,两道剑眉自信的上扬。 “阿翁。”少年正是公孙瓒的儿子公孙续,从小便寄托于大儒之家教养,饱读经 书,跟公孙瓒当年比起来,少了几分英豪之气,多了些许文质彬彬。 公孙瓒正低着头擦拭一柄锈迹斑斑的旧剑,身旁隔着一只镶嵌着美玉的鲛鞘, 轻声问道:“你叔父他如何了?” 公孙范当日在撤兵的时候主动带兵断后,被追击赶来的颜良一刀砍断右臂,幸 赖亲兵拼死搭救这才抢回来。如今因失血过多而陷入昏迷,命悬一线。公孙瓒平日 里不大瞧得上这个与自己同宗同族的从弟,总觉得他没有主见,性子软弱。可到了 现在,公孙瓒却是难得有几分温情,开始关心身边仅剩不多的血亲了起来。 “包扎过后,倒是未见流血,只是仍旧昏睡,我来时听说还发了高热。”公孙续 拱手答道。 公孙瓒轻轻一叹,剑刃上的锈迹无论怎么擦,仍顽固的贴在刃上,他手上那块 细绢越擦越黄,右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红,他语句连贯的说道:“这些天袁绍 仍在攻城?” 深居高楼重帷之中,作为一军主帅的他竟连敌人是否攻城都不知道,公孙续竟 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看着眼前这位曾让他无限仰慕的父亲,对方的一夜苍老让他 怅然失神,让他心底忽然涌出一阵无名火来:“我听说狮虎既老,必拔其爪牙,自 觅归处。阿翁年不过五旬,这才几次败仗,就把生平锐气都消磨了不成?孩儿虽不 懂军势,但也知越挫越勇的道理,勾践亡国,尚能成一霸。阿翁自诩豪杰,如今却 越来越不像样了!” “竖子,你在说什么!”公孙瓒猛地站了起来,擎着一柄锈剑,磨平的剑尖直指 公孙续的眉心。 “我说阿翁就如同这柄剑一样,装在剑鞘里的时候看着华贵,其实从内里就已 被锈坏了!”公孙续全然不惧的与公孙瓒对视着,忽然,他一把扯掉身上宽大的深 衣,露出内里穿着的软甲。 少年纤细瘦弱的身躯在贴身软甲束缚下更显得修长干练,他是公孙瓒的儿子, 即便的带着刀剑也无人敢拦着他。此时他罕见的以这种姿态与公孙瓒对峙,用言行 给对方带来了极大的冲击:“阿翁是朝廷的幽州牧、镇北将军、蓟侯!当年巡视边 地,仅凭十数骑便可喝退胡骑的英豪!不是现在这个连剑也磨不利的老革!” “你、你……”公孙瓒喘息着,举剑的手微微颤抖。 公孙续眼里露出几分痛苦之色,声音凝重的说道:“阿翁若是仍不觉悟,便请 用此剑杀了孩儿,成全孩儿强谏的声名吧!” 阁楼上气氛一时陷入停滞,良久,公孙瓒像是失了力气,手腕一松,垂下剑 来。提着剑侧身往后退了几步,只听他自言自语的说道:“成全你的声名?那谁又 来成全我的呢?” 公孙瓒一路退到桌案边,径直在一堆书简缣帛上坐下,手里的锈剑被他随意的 丢在案上,又回过头来盯看着这个敢与他对峙的儿子,眼神逐渐变得犀利起来: “你倒有我几分年轻时的胆气,我倒要问问,这时候你心里有什么打算?” 这时候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喧天的鼓角声、巨木之间沉重的撞击声、还有高楼倾 倒的轰然声。公孙续刚要作答,便被这一阵阵紧张惨烈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正欲 开窗观望,却被公孙瓒拦下道:“回来,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架云梯、掘地道罢 了,近来彼等攻不破易京,便想出了一个巧计,使人潜挖地穴,以木柱支之,直通 楼下,便烧其柱,楼辄倾塌。” 公孙续惊讶的看着对方侃侃而谈,像是对每一天发生的战局都了如指掌,可他 刚才又为何明知故问,试探自己的态度呢? 像是没有注意到公孙续的神色,公孙瓒抬头看着窗户,目光穿透薄薄的窗纱, 仿佛能一眼看到远处烈火焚烧的高楼。他再度拿起了那柄剑,低下头看着剑上如何 也擦拭不去的锈迹,似乎低声叹了口气,说道:“这种法子用不得第二次,我已使 人在楼外埋下大瓮,必克此法。袁本初要想胜我,也得堂堂正正的来,不杀他三万 兵陪葬,教我如何甘心!” “阿翁!”公孙续张了张嘴。 “至于你。”刚才两人的对话被外间发起的攻势打了个岔,此刻又被公孙瓒牵回 正轨,他转头看着公孙续:“眼下不是不该劳心的事,你且告诉我,你心里有什么 打算?” 两人的目光在无形中交汇,各自的神情逐渐坚毅,父子二人难得露出同样的神 色,阁楼上片刻的宁静仿佛隔开了一切纷扰。公孙续看着眼前这幅场景,一时竟弄 不清楚这些天对方到底是意志消沉、英雄迟暮,还是他始终都是威武不惧,不过是 潜藏着心思。到眼下,却像是越来越靠近后者,他抿了抿嘴,终于说了出口:“易 京兵马不足,而袁绍势强,要想破敌,就须借助外兵……而阿翁受朝廷钦封,向来赤 诚。若是向……朝廷请援,其无论是遏袁绍之势,还是襄助忠臣,都不会坐视不管。” 请援这个事情公孙瓒早已想过,他现在已经没有可另外调动的力量,光靠自己 无法御敌。至于周边,辽东公孙度路程太远,不便突围,而对方也未必舍得离开辽 东赶来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塞外乌桓、鲜卑对他恨之入骨,不落井下石都是 好事;西边太行山的黑山军本来应是个好盟友,可彼等早已销声匿迹,四处流散, 或被朝廷收编;至于太行山以西…… “他会管这事么?”公孙瓒平静的问道。 公孙续精神一振,只要对方敢于面对这个问题,而不是担心颜面与尊严、刻意 回避,那么一切都好说:“刘公再如何,一切都是朝廷、是天子做主,派不派援 兵,他说了不算!阿翁是向朝廷请援,不是向刘公请援!” ? 第四百四十一章 不徇颜面 “学士排难解纷,反使措颜无地。”金莲记释愤 易京外,袁军大帐。 “果如明公所言,我军斥候在东北道上捉获公孙瓒求援辽东的探子!”郭图兴致勃勃的从帐外走进,向袁绍拱手奉上了一份文书。 袁绍正与帐内诸谋臣围着炭炉烤火,虽然大帐四处皆安放有炭炉,温暖如春,但袁绍近来还是喜欢一群人围在他身边,以他为中心,面对面的谈心说话。一旦坐的远了,他便会觉得疏离,内心会有些许的不安。 这份情绪他从未告知过任何人,袁绍生来就善于掩饰这一点,就连聚人拢火也都是他打着‘风雅’的旗号。他坐在正中,面色平淡的从郭图手中接过文书,示意对方坐在一旁的空位上,又翻开看了几眼,道:“公孙瓒技穷耳,公孙度与他同姓不同宗,关系疏远、又不亲近,遇到危难时才想着求援于他,可见他已经实在是无路可走了。” 烤着火的田丰忽然抬起头来,脸上映着火光:“明公单只在东边布置斥候截道,会不会稍有疏忽?” 他说话仍是这么直白,袁绍有些讪讪的卷起文书,说道:“幽州偏居东北,公孙瓒近旁无人,能求的只有公孙度。田君若是要说并州……嘿,他公孙瓒真的伏下身子去求刘伯安,那他就不是公孙瓒了。” 一众谋士皆在身旁附和,或三两说笑,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竟不再有面对强敌公孙瓒时的凝重之色。袁绍与公孙瓒这一对宿敌当真是将对方的性格与特色熟悉到骨子里,知己知彼,同时也对症下药。 田丰却没有笑,他仍板着脸,即便是温暖的炭火也没能缓和他面部的棱角,只听他说道:“公孙瓒眼下身处危急,其也不是固执刻板之辈。刘虞曾也是他的故主,虽有龃龉,但事涉天下局势,以刘虞之宽厚,也不是不会……”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止住了,帐内的笑意倏然消散,不少人都幸灾乐祸的看着田丰,这其中就包括不怀好意的郭图。田丰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袁绍,只见对方微低着头,半张脸隐藏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伸手正将那卷公孙瓒向辽东求援的文书缓缓塞入炭火上。 火蛇登时从赤红的炭上燃起,舔舐着缣帛,发出缕缕白烟。本就闷热的环境里又呛起人来,郭图等人纷纷咳嗽着,意欲往后挪几步,可袁绍未动,他们也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幸而须臾以后,火光燃尽后,只余几片灰烬静静地躺在炭火上。田丰此时与袁绍离得最近,而周围又是一番窃窃私语声,似乎都在声议论袁绍为何突然玩火,也只有田丰亲耳听见袁绍似若呢喃的呓语: “他不会的。” “若你是个没胆的懦夫,我公孙瓒何须留你在这世间苟活?徒然坏了我的声名。若你还有几分胆识,就不妨替我办成这件事,即便办不成,你这也算是多一条活路……” 公孙范脑海里回响起临走前的这番话,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知道父亲公孙瓒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尽快翻过太行,赶往晋阳!只有去求那位刘使君,才能扭转幽州的局势! “公子,晋阳到了!”众人越过一片片平坦辽阔的田野,在宽敞的大道上策马狂奔,终于遥见远处的一座雄城。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着梁冠玄服,腰间系着一条的黑色绶带,他身材壮大,长得一副浓眉大眼,炯然有神的看着公孙范等一行人从远处便减缓马速,最后到近前下马步行。 公孙范走到跟前,只看年轻人衣着简朴,一身官服像是穿了很久的样子,并不如何出彩。这样的打扮在公孙范眼中并不纳罕,当初刘虞治幽州时便以身作则、推崇俭朴,许多用度奢靡的豪强大家都为其感化,如今作为刘虞的下属,无论是自愿还是非自愿,衣着简朴些,反倒更能获得刘虞的青睐。 他恭敬的下拜,与其说是对着那位年纪只比他稍长几岁的年轻人,到不如说是对着那组铜印黑绶:“幽州公孙范拜见晋阳令!” 晋阳令司马朗坦然接受了对方这一礼,他经寒风一吹,轻轻咳嗽一声,这才伸出手来将公孙范扶起,嗓音有些嘶哑:“你走哪条路来的?” 公孙范低着头答道:“是走中山、常山两国,再径穿太行,这才赶至。”说完,他想起自己一行在路上耽误了不知多少时日,易京局势也不知发展成了什么样纸,念及父亲危亡,公孙范顿时急了起来,张口就要说话。 司马朗及时将话头接过,仍是不紧不慢的分析道:“喔,看来代郡的确亡失乌丸之手了。”并州也时刻在关注着幽州的战局,自从袁绍勾结鲜卑、乌丸等胡族兵马以来,上谷、代郡等幽州边郡便大量盘踞着异族兵马及其家眷。经过探知,此刻的代郡已经被乌丸王及其大人控制,各称单于。如今通过公孙范的直面了解到,代郡的局势可能比探子打听的还要败坏。 “尊驾……”公孙范想起自从出了太行山,进入太原郡以来,一路见到的尽是农家烧荒撒灰过后的黑色田野,还有沿途军屯、民屯的晒谷场、谷仓,这其中,屯田劳力也不乏匈奴人。所见所闻,俱是让公孙范震撼不已,没想到光是一个贫瘠的并州就有如此气象,即便太原郡乃是并州精华所在,也足以进窥朝廷在关中积蓄了多么庞大的实力! 想到这里,公孙范更是迫不及待的想张口请援,只是他话还没说出口,便又被司马朗截断:“太行山势险阻,足下一行也是辛苦了。郎君的来意我已知悉,你且把将军的文书予我,然后便可去驿馆安歇,由我去转呈使君。” “这……”公孙范有些不情愿,担心对方这是搪塞敷衍之辞,犹豫着说道:“刘公是家君故主,期年未见,有许多话不是缣帛可以言尽的……不知可否当面引见?” 司马朗笑了笑,却不说话,向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其意不言自明。 公孙范无法,只好从怀中掏出文书,无可奈何的交付到司马朗手上。 第四百四十二章 身移难率 “临事制变,困而能通,智者之虑也。”檄吴将校部曲文 司马朗亲自送公孙范到驿馆歇息后,便马不停蹄的赶往刘虞府上,他先将公孙瓒的文书转交给对方,然后从头至尾的将自己与公孙范的对话以及自己对代郡、冀州局势的分析说了一遍:“如今幽州右北平、上谷、代郡等地已为胡兵肆虐、异族盘桓,不易驱离,消息难通。而公孙范既然能从冀州借道赶至,可见中山、常山等郡国有不少人心向朝廷,有意放任,不然,公孙范何能平安来并,而不见有丝毫阻挠?” “故常山相孙瑾,常山掾张瓒、张逸等人曾受我荐举,虽不敢举旗先倡,但这等事倒是乐于助手。”刘虞抚须思忖着,又与一旁从事赵该说道:“至若中山国,其相利乾出自袁氏门下,他既无举措,想必是为中山国内豪强所蔽。” 常山张氏、中山……甄氏。 司马朗暗自想着,他当年带领宗族在河内逃难,曾考虑过是否托庇冀州袁绍麾下,为此还费了不少心思了解冀州各豪强的关系。常山掾张瓒与张逸皆出自常山豪强张氏,而中山甄氏据说是其姻亲,如果是这两家豪强联手蒙蔽郡国长官,私纵公孙范潜逃并州求援那事情就说得通了。 想到这里,司马朗便情不自禁的开口道:“袁绍在冀州根基不稳,州内豪强也非尽然辅弼于他。如今袁绍大军云集易京,与公孙瓒对峙,冀州除却魏郡、清河等郡国驻有重兵,其中山等地兵力微弱、民心不附。倘使我并州兵出井陉,一举夺下常山、中山,往南可取冀州腹心;往东可解易京之围;其代北乌桓等族,与使君早结恩义,更无足为虑……使君,大好时机,还请鉴断!” 正转头要与赵该说话的刘虞忽然愣着不动,像是没听到似得,而赵该却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兹事重大,即便是刘公也得请天子示下,晋阳令还是多劳心本职,与刘府君将今冬的煤炭备好吧。” 司马朗面色一变。 赵该不喜欢这个年轻有为、气度沉稳的晋阳令,常喜欢刺他几句,看他会不会按捺不住。这事即便是刘虞也是知晓的,他此刻转过头来,语气温和的安慰道:“此事确乎要上奏天听,伯达少安毋躁。” 司马朗眼眸光芒一黯,虽已另外打定了主意,却仍轻咳几声,最后问道:“那常山与中山国,是否可以先往探听……” “一切等天子裁夺。”赵该两手拢袖,断然说道,语气强硬了几分。 刘虞看了赵该一眼,松了松紧握着文书的手,将话题岔开道:“伯达近来身子可好些了?” 谈话之间,司马朗在心里已然摸清了两人的态度,也不再执著,乐得转变话题说道:“应是那日吸多了灰,致使肺气失宣,有些胸闷咳喘。” “我见你面色不好,恐是还沾染了风寒?”刘虞带着长辈的关切,轻声责备道:“那几日近郊开采石炭,你要施恩问候,遣派吏过去就好了,何必亲至?那一日尘气上扬,北风刚烈,纵然你身骨强健,也岂能经受得住这一遭?” “都是在下托大,自以为平日未曾疏忽剑术,身子挺得过去,没想到并州寒冽远甚于河内。”司马朗讪讪的说道,适时地又咳嗽了几声,他身材本就高大,这么一咳嗽,腰背佝偻,倒显得外强中干:“晋阳乃太原郡治,当日在近郊采煤的俱是归化匈奴,彼等野性难驯,在下担心彼等畏威而不怀德,终非长久之计,也不符陛下‘同化’各族之心。故而想施舍恩赏于彼,以免下吏逼辱太甚,闹出乱子。” 司马朗治政宽惠,亲爱百姓,在晋阳深受黎庶爱戴。哪怕是调集内附的匈奴精壮开采煤炭,也没有像其他县令一般不把这些人当人,而是一视同仁。司马朗为官如此,自身也节俭率下,很多方面都极对刘虞脾气,刘虞每每见到对方,都会想到年轻时担任郡吏的自己。若不是对方年纪太轻,刘虞不愿揠苗助长,不然早就进一步举荐他了。 “伯达刚来晋阳的时候,旁人都说你治不好这大县,如今看来,哪怕是积年长吏也不如你。”刘虞夸赞道,听得身旁赵该一阵皱眉。 司马朗笑了笑,顺势说道:“承蒙使君夸赞,只是在下到底年轻识浅,往往办一件事竟比旁人多费许多心力。尤其是这些日子受了寒气,精神不济,总想着归家调养,此时若得使君爱护,便是再感激不过了。” 刘虞眉头一挑,眼角余光往赵该伸手瞥了一瞥,心中无声的叹了口气,强笑着说道:“说的也是,你还年轻,大可不必。” 司马朗听了这句话,知道对方已然允准了,于是感激的行了大礼,而后从容的起身离开了,一如他来时那样。 对方离开了之后,刘虞低头细读着公孙瓒求援的文书,上扬的眉角已无初得此信时候的欣喜畅意,反倒是平添了几分复杂的神色。他想起适才司马朗轻盈离去的身影,不禁又回想起许多许多往事,厅堂内平静的仿佛能听得见炭火烘烘燃烧的声响。 “所以” 在建安二年的十二月中旬,久别重逢的兄弟二人在长安的家中一边烤着火,一边互相说着各自这两年里经历的故事,司马懿的个子虽高了不少,但还是那么的清秀纤细,一双眼睛仍旧是炯炯有神,对兄长说话的态度依然是漫不经心的。他拿着铁钎,有一下没一下的挑着铜盆里烧得正旺的青炭:“刘公就这么允诺了你的请辞,在年尾事务最忙的时候,放你回来了?” “我是因病去职,刘公岂会不近人情,将一个病人强留在衙署里?”司马朗看着司马懿孩子似的挑着炭火,许多火星被他挑弄得随热气飞了上来。他眉头一皱,伸手夺过了铁钎,拿出兄长的威风,板着脸说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孩心性?当心阿翁见到,又要训斥你。” 第四百四十三章 炭拨还无 “朝炉兽炭腾红焰,夜榻蛮毡拥紫茸。”————————初冬 “少府与京兆尹今日奉诏,要在东西市里代国家给各家鳏寡孤独、笃癃、贫不能自存者施舍煤炭、钱帛、豆麦。为防止哄抢闹市,生出事端,阿翁亲往看护了。”司马懿没了消遣的东西,只好一手支着下巴,斜靠着凭几,两眼盯着炭火出神。 “阿翁不在,你便没个正经模样了?”司马朗皱了皱眉,忽见司马懿正在走神,不由得顺着他的目光往盆中看去。 铜盆里烧着的是上等的青炭,长短一致,燃烧起来能看到火红色的木质纹理,具有极高的观赏性,而且又没有熏人的烟气,反倒是糅杂了檀木粉末,烧出淡淡清香。这是凉州刺史韩遂从西域进献皇帝的青炭,更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瑞炭。在当时,木炭只有黑白两种颜色,青色的木炭极为少有,其又有种种优点,譬如无毒烟、无明火、高温耐烧,即便皇帝有意提倡煤炭,也不妨碍他取来赏赐亲近。 司马懿盯着的这盆青炭就是皇帝赏赐给一众秘书郎官的,他父亲执金吾司马防也有几条,这种尺余长的青炭一条可以烧九到十天,他往往将其截成几段来用。今日似是为了招待抱病远来的兄长,特意让人拣几块烧了,但他全部身心都放在炭火上面,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物倒是比白炭还要少见,纹理也好看。我在并州常燃的煤,其热气虽炽,但总会有些烟味。”司马朗不以为然,瞥了眼炭盆旁边摆着的几块备用的青色木炭,轻声说道:“不过八月时候,上党郡高都县挖出不少新煤,黑如金铁,断口有纹理,烧起来焰短而烟少。我托人买了百十斤送来,府上可曾用过?” “用过,不过阿翁说此物烧久了使人气闷,便发给厨下了。”司马懿的半张脸贴在手上,靠着凭几,目光仍盯着盆中爝爝燃烧的青炭,有的没的说道:“阿兄你在晋阳待两三年,如何眼里就只剩这些石炭了?在并州,国家最看重的一个是‘胡’、一个是‘袁’,至若百姓,只要人各安居,无有流民,便是最大的政绩了。” 司马朗知道对方想说什么,刘虞虽然因为某种性格上的共同点而欣赏自己,但也并没有因此将自己纳入并州的决策层里去。并州军政事务,一应由刘虞、徐荣等人商议,最多添上一个太原太守刘邈。上一次司马朗借由公孙范请援,难得在刘虞面前表露了一番,结果还无功而返,这让他不免有些灰心。 “我一介六百石官,能说的话、能做的事实在太少了。” 司马懿终于将目光从炭火中转而看向兄长,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到兄长高大的身影如今因为病情而瘦削,心中不忍,道:“阿兄说什么丧气话,你尚未而立,这次只是因病去职,吏部还是有你的名字的!正好并州将要多事,阿兄索性在家修养一年,试看朝中宰辅,有几个不是屡进屡退,几次因故去职?这算不得什么!” “并州……”司马朗浑然不在意这些,自己这个二弟才智远胜常人,当初几个兄弟流落黎阳,许多大事都要靠他做决断。司马朗心中已有了猜测,此时听了司马懿也这么说,一块大石便落了地:“果真是如我所料?” “所以我说——刘公居然肯这般轻易的允诺阿兄你的请辞,放你回来。可见刘公心中是真的爱惜你的才干,不愿见你惹上麻烦。”司马懿这时将视线又投到炭火上去了,他悠悠叹道:“刘公当年在幽州与公孙瓒龃龉不断,彼此憎恶,整个河北无人不知。如今若非公孙瓒正临生死之际,亲党离散,又岂会低下头来求到刘公门下?能否求到援兵不说,这屈辱是受定了的……我刚听你说时,还在想刘公是否会以大局为重,可现在想来,他心底还是放不下。” 若是因为私人恩怨,刘虞不愿救公孙瓒,甚至故意拖延,事后若是皇帝追究起来,刘虞德高望重,顶多只是免官,而其他的参与者就必然要有人判重罪。司马朗本想劝说刘虞,为出兵冀州参谋划策,这样可让他迅速脱颖而出。但正是由于他敏锐的从刘虞的态度中嗅到了危机,这才及时止损,果断放弃自己在晋阳的心血,借病脱身。 说起才智,或许几个兄弟没一个抵得过司马懿,但是说起政治嗅觉,那么人人都是个中翘楚。 “刘公在上呈的奏疏上应有别的理由,不然,天子又将如何看他?”司马朗垂下眼睑,微微摇头。 “无非就那几种,不难想。”司马懿大袖一挥,倏然坐直了身子,说道:“但这些理由唬不到国家,刘公所依仗的,是公孙瓒在朝中的颜面。” 司马朗立时就明白了,公孙瓒处于可救可不救之间,救与不救,都耽误不了朝廷明年出兵关东、匡正天下的脚步。只是事情皆有难易、利弊,关键就看皇帝心中是作什么取舍。 看对方三言两句便说透了事情走向,司马朗心中服气,却又忍不住想压一压对方的风头,免得心生骄纵。此时并州的事他既已脱身,司马朗便也没什么好想的,于是他刻意换了个话题,戏弄道:“你明年就要满十七了,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都已成亲了……说起来,我记得河内张氏去年就携家眷入长安了,张氏那女儿……” 司马懿本来还定定的看着炭火,此刻忽然像是被炭火烫到眼睛了似得,满脸抗拒的说道:“阿兄!她才六岁!这么一个孩子,整日里就做些大人言语举动,性子沉闷,一点意思都没有!” “这是阿翁与张公许多年前就定下的亲事,岂有你置喙的余地?”司马朗就知道对方会抗拒这门亲事,故意板着脸训道:“张氏乃河内豪强、大族,以后是要互为助力的。你如今侍奉国家,听闻机密,该如何处事,岂能不多为家里想想!” 司马懿一愣,紧绷着的腰杆顿时松懈了下去,认命的说道:“唯,谨遵命。” “女儿家时日还长,你暂且不用操心这个。”司马朗难得一次拿捏住了对方,心里不免得意,爽快的揭过不提,另说起一件好奇的事情:“不过,你适才为何一直盯着这盆炭火?可有什么缘故不成?”。 司马懿脸上无奈的神情悄然散去,很快又浮现了一抹深沉,仿佛刚才那般孩童耍赖撒娇的模样根本不存在似得。他深深的盯看着那盆珍贵的青炭,火红的纹理仿佛一条条山川道路,不断的分叉、交汇、阻断,就像是人这一生必须要面对的诸多选择一样。 “我是在想一件事,做了到底值不值得。” 第四百四十四章 暗流方滋 “子曰:‘过犹不及。’”————————论语·先进 汉建安二年,十二月廿日。 未央宫,温室殿。 这天下午大有雪意,彤云密布,北风呼啸,天也黑得早。才到申初,黄门穆顺就指派起宫人在殿内燃起灯烛、摆上炭盆。高大的青铜树上点满金色的灯花,在温暖如春的温室殿,皇帝正与承明殿诸大臣裁定事宜。 皇帝在殿内穿着简单,单只在外罩了件黑底红缘的朝服,内衬一件雪白的中衣,与穿着厚袍大氅、刚从寒风中迈入殿内的赵温等人比起来,更显得自在从容。日益健朗的身子将两件单薄的衣服微微撑起,他眉峰微翘,低眸轻轻抿了口穆顺递来的热茶后,再将其递还了回去。 与往常一样,皇帝的这番动作,昭示着适才的议题已经结束,察言观色的大臣们就需要及时报上下一个亟待皇帝裁决的政务。 “……并州天寒,太行山险,冀州情势未明,确乎不宜派兵。”皇帝轻声说道,身子略微往前,垂问道:“刘公在奏疏里说的样样是理,可我怎么觉得,字字句句都是在推脱呢?” 司徒黄琬头上沁出一层细汗,语气坚定的回道:“刘虞仁厚长者,对朝廷、对陛下都是一片忠悃。陛下臆刘虞有推托之意,实非君臣之道,于陛下及刘虞,皆有碍声名,唯望慎言。” 皇帝以手支着额角,目光放空,显然在思索着事情而无暇回应对方。 熟悉皇帝的黄琬、赵温等人见状,面色却是凝重了。 侍中杨琦站在公允的立场,接过黄琬的话头,就事论事道:“禀陛下,即便刘虞与公孙瓒早年结怨,也是公孙瓒跋扈张狂,目无长官之故。所谓以德报怨,刘虞所呈奏疏中,并无一言‘不应救’,而是‘不能救’。如今凛冬已至,并州等地寒彻刺骨,鲜卑、乌桓等部族盘踞漠北,若无草粮,必有劫掠,故而度辽将军段煨与宁胡将军徐荣等部皆不可轻易调动。加之明年朝廷便要出兵关东,紧要处当是河南,若是此刻举力于太行、常山,则有因失大之弊,此皆臣等附议之言,还请陛下睿鉴。” 说着,尚书令吴硕也道:“如今燕赵之地寒彻,远甚关中,袁军久攻不下,长围而气馁,必乘胜而退,以待来年。如此,公孙瓒既有喘息之机,朝廷又得以在明年出兵时,借易京之围牵制袁军。” 皇帝终于沉默不下去,他缓和了颜色,出声道:“不出兵,并不是说不助援,如今虽是寒冬,也可多遣猎户、斥候过太行山探看井陉关、以及常山、中山等郡国虚实。刘虞言及常山等国豪强放纵公孙范入并州一事,需得慎重。趁着还有几个月的时候,预先布置,总比临了到头还没个筹算要好。” 黄琬立时应诺,又说道:“刘虞官居刺史,如今有益州在前,不敢擅专军事。陛下不若由中台拟诏,命专人筹办。” “那就让段煨去办,明年开春,再命其率麾下万余兵马南下,退防雁门,守好并州北部,至于南匈奴故王庭、及五原等地,一时顾不上了。”如今并州的军事力量只有度辽将军段煨与宁胡将军徐荣的两万兵马,鉴于明年关中要调动大量人马出征,三辅与并州的防务就急需留下足够的将领与兵马镇守。皇帝心里已有了打算,想趁这个时候将防务重新规划部署,调动一番兵马:“至于徐荣,则让他率军往南退守上郡,一则看顾并州西侧,二则也能策应左冯翊与河东。” “臣谨诺。” 见皇帝紧盯着刘虞的真正用心不放,黄琬、杨琦等人皆不免松了口气,在他们看来,无论刘虞拒绝救援是出自公心还是私心,此刻都不是派援兵的时候。至于刘虞在之后是否继续谏阻,那就与这时的朝议无关了。 就在要将此事揭过的时候,殿外忽然有中黄门进来奏报,称秘书郎温恢、卢毓二人在宫门外跪地大哭。 温恢与卢毓是在不久前来的长安,他们一路在孙礼等人的护送下越过太行山,进入并州后在刘虞的安排下送入朝廷。与此同时还带去了公孙瓒在幽州搜刮粮草,随意诛杀当地郡守,甚至连卢公后人都不放过的种种劣迹。卢公后人在幽州遭难,这在当时引起了朝野一片哗然,若不是幽州暂时鞭长莫及,恐怕就要有人鼓吹出兵了。 皇帝当时为了安抚住温恢与卢毓这两个忠臣遗孤,又是为了拔举这两个人才,特意将彼等选入秘书监,由蔡邕等大儒教导。 如今公孙瓒兵败求援,消息很快跟着传入长安,许多人都知道公孙瓒是牵制袁绍军力的一枚钉子,非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舍弃,皇帝多半是要相援的。这是出于长远的利益,可有些人从感情上却无法接受。 “穆顺,将他们带到偏殿里去,在宫门哭闹像什么样子!”皇帝眉头紧皱,他隐隐从外间呼啸的风声中听见抽噎哭泣的声音,两个少年的父亲、兄弟都死在公孙瓒手下,纵是往日他们再如何早成、理性,也敌不过幼失怙恃的悲恸。 穆顺忙弓着身退下,殿外铅云密布,风雪骤降,两个柔弱的少年正并肩跪在殿前俯身痛哭。虽然明知道对方是心哀亲人,可在温室殿还这么哭闹,多少有些晦气。只是在这个事上,皇帝不好计较,穆顺也不好多做什么。他收起往日常带着的笑脸,半强迫的将温恢、卢毓两人带到旁边的偏殿里去。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两人的鼻子就哭得通红,年纪的卢毓甚至还流下两行清涕。穆顺让人挪了一只火盆来,不阴不阳的说道:“朝廷大事,按说旁人是不得干预的,尔等虽有孝名,但也在此等之列。好在事有可原,国家特许你们给个交代。” “没有公孙瓒,朝廷大军就匡扶不了天下了么?”温恢还算镇定,他紧紧拉着卢毓的手,迎着穆顺的面说道。 穆顺被他一吓,斥道:“住口!这也是你能非议的?” 温恢从鼻腔中冷哼一声,看似毫不畏惧的看着穆顺,只有卢毓从对方抖动的手掌,才能得知温恢心底的不平静。 穆顺转身回去复命了,偏殿内只留下温恢与卢毓两个人相互依偎着。 卢毓时不时地抽了抽鼻子,温恢望着火堆,心里却是在想许多事情。他的父亲温恕始终对朝廷念念不忘,心向神往,就算是遇难前也不忘叮嘱他继承遗志。这一路上千里风尘,他与卢毓尝尽疾苦,当他刚来长安的时候,见到沿途风物,见到皇帝与诸大臣时,心中确实对汉室朝廷产生了不的希望。 可如今面对着杀父仇人,温恢却又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动摇,所谓堂堂正正之师,朝廷作为代表‘大义’的一方,怎么能与豺狼为友呢? 这是温恢所不愿想明白的。 也是想让皇帝告诉他的一个答案。 第四百四十五章 恃其利我 “王者必因前王之礼,顺时施宜,有所损益。”汉书礼乐志 皇帝听着哭声,心本不忍,却听闻穆顺几句转述,面色微沉。 朝臣俱不知温恢竟如此胆大,与卢毓哭谒殿前不说,竟还敢质问皇帝。原本回落的事件很快又因此提了起来,吴硕作壁上观的想着,这个温恢一来长安便担任了秘书郎的要职,还不满足,如今倒好,触犯圣怒后看他会有什么下场。 更多人却是抱有积极乐观的态度,认为温恢凭着孝名、孝行在前,卢毓又是名臣之后,是皇帝着意要拿来当榜样的。皇帝最是深谋,绝不会因此事过多计较、因失大。只是他们心中对温恢与卢毓都不以为虑,但对别的事,却因温恢等人的横插一脚而坠入谷底。 果然,皇帝抚着穆顺代呈的奏疏,略叹道:“我等所思,与其并无异同,今日所闻,比素日相见更悉知其意。”接着,他又垂下眼睑,说道:“卢毓在玉堂殿诵《诗》,每至于‘哀哀父母’之句,无不捧书恸泣,荀公、蔡公由是停《蓼莪篇》不复讲。其人诚孝,亲爱兄弟,如今更可见一斑。” 皇帝不仅不对两人冲撞御前加以怪罪,反而极力称赞,既拔高了两人的声名,更显得自己宽宏亲善,这做派极易博得士民好感,同时也能让温恢、卢毓二人折服。在众人或是唏嘘或是感慨的应诺声中,皇帝又接着命吴硕出去好言劝了几句,申明朝廷决议后,这才安抚了两人的情绪。 待温恢与卢毓抽噎着在殿门外拜谢离去,皇帝也无心议事,挥手让众人退下了。 温室殿内温暖如春,皇帝沉默地坐着,忽然被这热气烘得烦躁起来,他一手扯松了衣领,跟着从席上站起,迈着步子往殿后走去。可穆顺在温室殿内摆的炭炉燃得太旺了,加之皇帝心里烦闷,致使其愈发失控。 ‘砰!’ 皇帝将手中紧握的奏疏往最近的火盆里一扔,摔出好几枚碎炭来,穆顺被吓了一跳,赶紧跪拜叩首:“陛下息怒!” “他太拿自己当回事了!”此间无有旁人,皇帝只有穆顺这一个倾诉的对象,他不吐不快的说道:“如今是真救不得么?幽州从事鲜于辅、齐周,骑都尉鲜于银,那个不是当地豪强,那个不是他昔年旧部?并州兵马调动不得,鲜于银等人就不能听从号令?他根本是不愿救,枉我还以为他秉性宽宏,孰料他竟将私仇大于公利!” 穆顺心里忙的叫苦,这回皇帝发怒,身边没有一个能劝住他的,王斌犯了腿疾,休养在家;荀攸刚刚退下;贾诩此时更是远在河南,鞭长莫及。穆顺心里飞快的将这些在皇帝心中颇有分量的人物一一过了个遍,都觉得来之不及,难道要去掖庭唤人?他才这么一想,转念又在心里暗骂,如今这些人都不在,自己岂不就赶上现成的么? 激动之下,穆顺的声音都带着颤声,好在他此刻心惧犹在,仿若战兢,这才没有让皇帝察觉出异样。他心念急转,故意装傻道:“刘虞若是罔上,陛下大可降罪于彼,何苦兴怒,劳损自身?” 皇帝此时正侧身站立,怒气未消,更把火指向了他:“我次次许你旁听政论,就望你有所长进,你本也是个机灵人,如今就看出这么个道理?” 穆顺连忙叩首,他与赵温、黄琬等大臣相比,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就是舍得折腰屈膝。该下跪时就下跪,该叩首乞怜时就叩首乞怜,什么尊严、气节、道义全都置于无物。于是他抓住了皇帝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很快使得皇帝面色稍霁,不再追究。 于是穆顺松了口气,这才心揣摩道:“其实奴婢在一旁听了半天,起初是觉着刘虞所言也不无道理,如今大雪遍降,太行山路阻绝,朝廷的确派不得援兵。可后来又一想” 他故作心翼翼的窥了眼皇帝的神色,慢条斯理的说道:“刘虞单只举相援之弊,却不谈越冬之后,将如公孙瓒之若何,奴婢这时就品出蹊跷来了。” “越冬又如何。”皇帝忽然叹了口气,悠悠说道。 穆顺一愣,不解其意的抬头看向皇帝。这时温恢上呈的奏疏已在盆中燃起,冒出缕缕黑烟,那布帛先是焦黑、冒烟,然后再卷起明亮的火舌。 皇帝似不欲多说,闻到刺鼻的烟气,他对着炭盆摆了摆手:“把它搬出去灭了,温室殿以后炭盆要少摆,我用不着那么多。” “谨诺。”穆顺也不知自己刚才这一番问答有什么成效,他也不敢追问,乖觉的低头应下。在起身唤人移炭盆时,他忽然想起刚才赵温、黄琬等人俱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好似他们面对的不是区区一桩公孙瓒请援、刘虞谏阻的公案,而是一项在背后决定了无数人性命、影响长远的战略决策。 而以穆顺对皇帝的了解,只要是皇帝心中所认定的决议,极少会让手下人推翻、改变过。这次皇帝看似是要派援兵,可几句话就让黄琬、吴硕等人劝服,这实在太反常、太从谏如流了。如果不是皇帝根本没有思虑好,半路改口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那么就是皇帝一开始就与刘虞不谋而合,不欲派遣援兵,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想到这里,穆顺才发觉,自己在皇帝身边学习君臣理政的水平,还远远不够。 “你也下去吧。”皇帝转过身去,轻薄的衣袍紧贴在上身,显得身姿矫健。他的怒气不知何时平息了下来,也不知是不是穆顺排解的功劳,皇帝的声音恢复了素日的冷静,他轻声道:“今夜诏皇后来。” 温室殿外,那盆被几人搬出去的炭盆被孤零零的摆在庭中,北风呼啸,雪花在渐暗的天空中簌簌落下,炭盆里上好的青炭此时经风一吹,火光登时就瑟缩了起来。 一大片灰尘被风扬起,风中夹杂着雪花、炭灰、还有温恢那份未被烧尽的奏疏。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四百四十六章 堂下松柞 “家山虽在干戈地,弟侄常修礼乐风。”题弟侄书堂 雪下得很大,起先是一粒粒的碎末,随后渐变成一片一片的雪花。庭除上很快就铺满了厚厚的一层,空中还飘着大团大团的雪片,室内的烛光暖照着,投映出一个个不完整的影子。 灯下捧书的稚子忽然嚷道:“我快看不清字了。” 此时天上地上一片灰白,烛光在突然降临的暮色中瑟缩成一点,光芒微弱。 司马朗头也不抬的吩咐道:“多点些灯,把炭火烧旺。” 却是不提旁的。 那稚子不甚情愿的声嘟囔道:“还读啊?” 坐在司马朗下首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温润少年,他眉眼平和,五官端正,使人好感倍增。他正是司马朗的三弟司马孚,司马防膝下数子,前三个孩子年龄相似,后几个儿子最大的都隔着六七岁,在长兄司马朗远在晋阳、司马防与司马懿忙于公事的时候,家中常常由他负责教导诸弟。 此刻司马孚从卷帙中抬起头来,伸出手摸了摸一旁幼弟的头,温和的笑道:“再温习一会,待阿翁与二兄回来了,一同进食,之后就可歇息了。” 司马防为人严肃,不苟言笑,一众子见到他,大气也不敢出,就算是举止有些乖张的司马懿亦是如此。与司马防一同进食,不准说话、不准剩菜、不准乱切乱夹,就连坐姿都要恪守礼法,简直是一个折磨。然而此时在幺弟司马进的眼中,在长兄的陪同下读些枯燥无味的经书,竟快比得上跟父亲一起吃饭了。 “你也别宽慰他。”司马朗如今养病去职,在家中一边休息一边重拾旧业,教导司马孚等人,他知道司马懿性子养成,这两年兄弟相隔,中途又各自有不同的际遇,司马朗自觉有些压服不住对方、也难以将对方的性子扭回来。是故这次回家,便将视线投向司马孚等几个弟弟身上,盼着亡羊补牢,趁着未来‘蛰居’的这几年,好好教养这些弟弟,不使其走上司马懿同样轻傲的路数毕竟那条路只有少数人才能走。 司马朗冷声道:“我不在家,你把弟弟们教成这样子,来年让他们怎么考太学?” 长兄如父,司马朗年岁既长,在诸兄弟之间颇有威严,司马孚不敢安坐,急忙离席拜谢:“都是我频频访友,耽误了诸弟学业,阿兄尽管惩戒。” 司马进以为亲近的三哥受了委屈,仗着年纪,不服气的反驳道:“太学去不了,不还有国子监么?” “就你?”司马朗冷哼一声,吓得对方脖子一缩,不敢答话。于是司马朗这才又将注意转向司马孚:“你携书而投,拜访京中名士,并无不妥,毕竟你也到那个年纪了。但你始终也不能忘了家教,诸弟童性顽劣,非严不可,不是你单凭宽厚待人就可以的。” “唯唯。”司马孚惭愧的应声说道,他在诸兄弟中看似平易近人,其实最无责任心,只一心扑在经书上,对别的事都不够上心,极尽敷衍了事。所以司马朗责备他,也不是没有缘由。 司马朗略叹了一口气,他们家兄弟虽多,但真正足以成材的,也就他们年长的兄弟三个,这其中司马孚也只能算勉强,其余的几个弟弟,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以后不成庸人都是后天教导之功了。 此刻他也无心攻读,如今父亲足疾益重,以后司马氏万钧重担就将压在他肩上,他多需要有一个兄弟能为他分担! 而那个兄弟眼下也正从宫中退值归家,一进门就连呼:“好大雪,去取温酒来。” 听到这话,司马朗就知道父亲没有跟着一起回来,于是他坐着不动,看这一众兄弟从席上站起,趋向门前迎接二兄。 司马懿还是友爱兄弟,忙招呼众人入内,司马朗受了他一拜后,点头问道:“阿翁呢?” “执金吾每月要绕宫巡视三次以防水火等非常事,今夜正是最后一次,阿翁可能要值宿北宫门了。”司马懿坐在司马朗正对面的席上,两人都默契的留下中间的正位。 司马朗孑然一身,因为不得及时交通内外消息,也让他无从知晓今日皇帝与大臣会如何评议刘虞的举措。他先是放诸弟下去各自用食,期间还想留下司马孚,可对方却拱手歉退,托辞还要温书。 “此子怎就不关心家事?”司马朗轻声一叹,与司马懿促膝而谈道:“刘公不欲支援,国家可有斥责?” “家中无有忧心之处,他自然要做自己的事了。”司马懿不以为意的说道,浑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而是将其带过,又说道:“刘并州所陈句句在理,公孙瓒远在边陲,风厉霜飞,朝廷哪里会救?即便温恢与卢毓这两个子在殿门前恸哭一场,也没有触犯圣怒,反倒是好言嘉劝……嘿嘿,这两个子果然不凡,秘书监更要热闹了。” 司马朗问清了细节,又是宽慰,又是疑惑道:“竟如此平静?” “平静?我看所有人今晚都要入寝难安。”司马懿冷笑一声,身子微微往后一靠,任由奴仆在两人身前各自的食案上放筷摆碗:“现如今是天子用得上刘并州,无论是策服诸胡,笼络声望,安抚民心,刘并州的用处远比一个公孙瓒要大多了。这也是刘并州最聪明的地方,他知道皇帝最看得清利弊,所以才有胆量让天子去做抉择……要知道当今天下,放眼朝中,能让天子做抉择的人可不多了啊。” 刘虞在乌桓、鲜卑等部族中间威望隆巨,朝廷要想平定河北,妥善应对诸胡,刘虞在其中的作用就必不可少。而公孙瓒桀骜不驯,只能为朝廷暂时牵制袁绍,就算其能彻底为朝廷所用,抵御诸胡,对方在幽州所犯下的种种劣迹,就不得不让皇帝考虑值不值得花巨大代价去保他。 所以这就是刘虞的价值,他既能引导诸胡保持中立,对袁绍进行牵制,又能安抚战后民心,而且不需要承受任何成本与负面影响。这完全是一个公孙瓒所不能取代的,何况刘虞深孚天下名望,公孙瓒残害恩师子孙,不仁不义,舍谁留谁,孰优孰劣,皇帝似乎根本不需要选择。 但司马懿却明白,有些事情只能默契的去做,却不能公然摆在台上去说。 何况正如这一次温恢等人好似火上添油的行为,更是让司马懿隐然觉得司马朗早早脱身并州无疑是最明智的决定。 “刘公放不下私怨,如今虽可安然无事,可等到日后……又待如何呢?”司马朗感慨说道。 “无论其有无筹算,皆与我等无关了。”司马懿轻声笑道,他看着司马朗郁郁的样子,想了想,忽然说道:“阿兄索性无事,不若与我办一桩大事?”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四百四十七章 瞻前顾后 “仁人者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春秋繁露对胶西王 到年尾的时候,袁绍冒着严寒,终于不得不退兵回渤海,此时的公孙瓒虽仍盘踞易京,但已被袁绍留下的阎柔等胡兵重重围困。幽州之地,大半皆落入袁绍之手,有长子袁谭的事例在前,这次袁绍照样任命了次子袁熙统率张等部留守幽州。 作为袁绍不受重视的次子,初次领兵,就在河内被张辽击退。他本无长才,却在班师后被袁绍屡屡夸赞,说他能‘从容而退,有良将之风’。不但力排众议,将新得的幽州托付给他,表其为幽州刺史,而且还为其聘娶中山甄氏女。前者倒是好说,袁绍如袁谭入青州那般,给袁熙配备了足够的良将谋士,助他立足幽州,但后者却没有预想中的那么顺利。 “甄俨口气不,我袁家子,竟还配不上他甄家女?”袁绍端坐东堂,怒气冲冲的指使道:“即刻遣人去曲梁,先收他曲梁长的印绶,拿下狱中!” 如今袁绍早已不是朝廷正式诏拜的冀州牧,虽然自从上一任冀州牧张杨被属下兵变所杀之后,朝廷一直没有遣派新的冀州牧,但袁绍仍把持着冀州牧的印绶。只是这样总归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实力尚在的时候倒还好,只要袁绍一直通过对外战争取得胜利,身边的豪强就会依然追随于他。 可一旦袁绍稍有颓势、并开始俨然与朝廷对立的时候,人心就开始微妙起来了,豪强们也不再像最初的那样全力支持。袁绍正是察觉到了这其中的变化,所以才未雨绸缪,打算收拾、凝聚内部人心。 袁绍采取了一软一硬两种手段,在先后调派二子分镇青州、幽州,分驻兵马之后,以筹备粮草为由,不断派酷吏割剥富室,收考责钱。而被他选中剥削的对象无不是州中略有名气、且不甚安分的豪强名士,例如故上谷太守高焉、故甘陵相姚贡等人便因为被袁绍催拷钱粮,备不足数,致使家破身死。狠厉的作风着实威慑住了冀州大部分心思摇摆不定的豪强,毕竟朝廷尚未出师,在袁绍重兵之下,这些势力相对微弱的豪强尚且不是袁绍的对手。 与其成为众矢之的,倒不如选择蛰伏隐忍,袁绍知道自己此举必然会招致不满,但他也是不得已而用之。在以铁腕立威之后,袁绍随即又施展了怀柔的策略与中山甄氏联姻就是笼络、示好的第一步。 中山甄氏,自孝平皇帝之后便是河北首屈一指的大族,其祖甄邯官居太保,其子孙世吏二千石。单论底蕴,河北诸姓,鲜有可与之匹敌者,虽然上一代当家人甄逸止步于上蔡令便英年早逝,家中只剩弱,但甄氏两百年数代联姻,经术家传,田宅资财,仍然使其屹立于河北,让人不敢觑。 陈逸连忙惊道:“不可!明公,甄氏不同于其他,其联姻旧吏遍布河北。甄俨为人虽迂,但勤恳好学、从无过失,今不教而诛,冀州豪强必会人人不安,如此明公又谈何安定人心?” “依你所言,我不仅不可迁怒,还得温言抚慰他了?”袁绍紧皱眉头,眉宇间的怒气却消了。 陈逸谨慎的斟酌道:“明公如今声威震于河北,宵隐匿,群贤俯首。甄氏虽盛,仅囿于河北一地,如何比得过汝南袁氏?又如何敢冒犯明公?依在下之见,彼等若非不智,便是在求亲一事上,有别的想法。” “什么想法?”袁绍一愣,脱口道:“他们莫非是不中意显奕?” 陈逸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抬头与袁绍相视。 袁绍似乎被人窥破心意,忽然不说话了。 其实他选中甄氏做联姻对象,不单是为了怀柔,更是看重了中山甄氏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甄氏女之于袁氏的重要性,正如当年郭圣通之于光武皇帝。只要将甄氏为代表的一众冀州豪强与自己绑在一起,袁绍就再不用担心自己在冀州的权势,然而在算计之外,鉴于故事,袁绍还多留了一份心眼,他求取甄氏女,既不是为宗法上的长子袁谭、也不是为自己最偏爱的幼子袁尚,偏偏是为了一个夹在中间,位置尴尬的次子袁熙。 袁熙性子温吞,从不受看重,袁绍将甄氏女许给他,既能避免以后尾大不掉,受人掣肘,又能最大程度的榨干甄氏的利用价值。 只是这个心思并不难看出来,陈逸在心中忽的叹了口气,说道:“还请明公睿鉴,非常之时,当要更有决断。” 岂料袁绍只是冷哼了一声,道:“待价而沽。”不待陈逸反应,他接着便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想法决定道:“我听说甄逸留下三子五女,长子甄豫早夭,次子甄俨持家,三子甄尧尚在家中侍候母亲。想甄氏久负清誉,甄尧亲仁爱学,堪为佳彦,我既为冀州牧,有拔举俊才,倡导风尚之责。今举其为孝廉,待来年另有表荐。” “这……”虽然举荐甄尧为孝廉,也算是袁绍笼络甄氏的一个法子,但与联姻比起来却大有不如。陈逸知道如今袁谭早已有了家世,袁尚还,又是袁绍的心头肉,自然要愈加用心些。只是为何偏要在这个关键的事情上因儿私事犹豫不决? 陈逸如今是一心为袁绍打算的,他正要开口说服袁绍改变主意,却见袁绍已霍然站起,长袖一挥,断然说道:“显甫年纪尚,其二兄又未结亲,世上岂有兄未娶,而弟先迎的道理?听说甄氏女儿也都还,暂时先订下亲来,以后再说不迟。” 只要订下了亲,那也算是在甄氏与袁氏之间建立了联系,以袁绍纠结犹豫的个性,这无疑是最大的折中退步了。 陈逸默然一叹,也不再说什么,心中只突然想着,眼下尚且艰难,他们还会有以后么? 袁绍这时已不管其他,冲着隔壁院墙,伸手指了一指,道:“这些天他们怎么说?” 这是要问他当下最紧要的事了。 陈逸不敢怠慢,连忙躬身说道:“平原王除了刚来时有所惶恐以外,如今早已安分,每日也只是与美婢饮酒作乐,不闻外事。他这边倒好说,只是在他上面的那位马贵人,却不好说话。” “哦?她难道还有什么想法?” 第四百四十八章 鲁殿灵光 “周公庙侧黍离离,传是灵光旧殿基。手机端/>/>纵然更采延寿至,肖条钟鼓已多时。”周公庙 孝桓皇帝有两个弟弟,一庶一嫡,行二的庶弟刘硕与其一母同胞,皆为孝崇皇后郾明所生,行三的嫡弟刘悝则是夫人马氏所出。在孝桓皇帝登基后,二弟刘硕从都乡侯一跃封为平原王,三弟刘悝也先是继承父亲刘翼的蠡吾侯爵位,而后又出继为努力更新中请稍后刷新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g,请稍后刷新 手机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咯 大神热书:我不是超级战神在都市 主角:林北苏婉 超级战神在都市全文免费阅读:6八6八0 内容简介:五年前,被陷害入狱!五年后,他荣耀归来,天下权势,尽握手中!我所失去的,终会千百倍的拿回来! 超级战神在都市全文免费阅读转送地址:6八6八0 第一章荣耀归来 江北省,青州市! 机场! 林北踏着一双特质黑色战靴,从专机之上走下,身材挺拔,眸若星辰,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迎接林北的,乃是一个身着黑色制服,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子! 6八6八0 即便是一身制式服装,也难掩其凹凸有致、曲线饱满的身材,反而更平添了几分别样的诱惑。 只不过,林北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眼前的美景,而是陷入了沉思:“朱雀,交代你调查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五年前,他年少有为,仅仅二十岁,便是创立了北青集团,成为了青州企业中的一匹黑马,市值不断翻倍,然而,就在他意气风发,准备上市之际,却是遭到合伙人陷害。 被公司副总裁唐青竹下药,诬陷他qiagjia,并且让诸多媒体记者,拍个正着! 然而,当时他药性发作,神志不清,狼狈逃跑之后,隐约是被一个女子所救,已经失去理智的他,和那女子,发生了关系,这才救回一命! 只是,等他清醒之时,便是已经在监狱之内了,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入狱一个月之后,他便是被挑选进入了一支神秘部队,开始了五年戎马生涯。 五年来,不断的征战,始终抽不出身来。 直至今日! 功成身退! 退役归来! 这,是他的一个心结。 闻言,朱雀当即是行了一个标准的敬礼:“报告天策,已经有一定线索了,最迟今晚,一定会有结果。” 清脆的声音之中,是仰慕,敬重,以及畏惧! “好!” 闻言,林北浑身一震,冷漠的脸庞之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但随即便是剧烈的咳嗽起来。 朱雀赶紧掏出一块白丝手帕来,递给林北:“天策,您没事吧”、域名6八6八0 如果不是一个月之前,那一战,眼前这个堪比神一样的男人,何至于受伤如此之重! 但也正是那一战,斩尽来犯之敌,让这个男人,彻底封神。 而后,于巅峰处,光荣退役,转而执掌华国最神秘的组织“天策”! 获封天策之名! 天策二字,不仅为名,也更是一种无上荣耀,一种信仰! 林天策,便是一个活着的传奇!都市养灵人 也正是因为此,从“北境统帅”的位置上,退下来之后,林北不再需要坐镇北境,他,这才是有时间,回青州! “我没事!” 林北再次咳嗽两声,拿开手帕,手帕之上,尽是一片鲜红之色,他却仿若未见一般。 “百善孝为先!”林北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家人的身影来,“等我换身衣服,先送我去林家!” 随后,率先踏步,走出机场,朱雀恭敬,紧随其后。 青州,我回来了! 一切恩恩怨怨,都将有个了结! 一处老旧区之外! 林北驻足! 林家,对他恩情似海。 尤其是他的养父,林安国,将他从孤儿院领养回去之后,视如己出。 即便是后来有了亲生女儿林楠,对他的爱,也从未有丝毫减少! 养父林安国,曾经不止一次的说过,等他和林楠两人长大后,就结婚。 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 而林楠,从和林北也很亲近,像个跟屁虫似的。 林楠身上有几颗痣,在哪个地方,林北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陷害入狱的话,现在,跟林楠说不定都结婚了。 想到此,林北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年少有为的青年企业家了,在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入过狱的qiagjia犯。 恐怕,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很快,林北便是把这些想法,甩出了脑海。 踏步走入区! 即便是五年没有回来了,林北仍旧是熟门熟路的找到了林家。 五年铁血生涯,让林北早就养成了不苟言笑的习惯,不怒自威! 到了门前,林北想了想,脸上忽然是带上了一丝和煦的笑容,身上那股叱咤风云的气势,缓缓消失,宛如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邻家子一般。 只是,脸上带着一丝苍白之色,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6八6八0 这才敲响了房门! 没多久,房门便是被打开。 “谁啊” 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林北眼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但很快,她脸上的笑容,便是渐逐渐凝固。 “你你是林北” 中年妇女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 “妈!” 林北出声叫道。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中年妇女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家里出了个对女人用强的罪犯,这几年来,他们没少被人指指点点。 “淑华,谁来了啊来者是客,赶紧迎进来,吃顿便饭!” 这时,一个拿着烟杆,两鬓斑白的男人,也是出现在林北眼前。 见到他后,林北浑身微颤。 “爸,少抽点烟,别不把身体当回事!” 林北出声道。6八6八0 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北”重生大明之携美闯天下 林安国抽烟的动作一滞,好像有些不相信,狠狠的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应该是感觉到了疼痛,又是上下打量了林北两眼,这才是无比激动:“北,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都在哪啊” 当年,其他人都说林北未遂被判刑,唯独他林安国,打死都不信。 可林北自从入狱,从此以后,便是杳无音信! 他就连想要探监,都找不到地方,找不到人! “爸,此事一言难尽!” 林北神色复杂。 “没事没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以后咱父子俩慢慢说,有的是时间!” 林安国眼睛微红,神情激动。 “你拦在门前干什么快,快让北进来!” 随后,林安国这才反应过来,林北还在门外呢。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让一个强”陈淑华低声说道,随后,他又是看向林北,道:“林北,既然你回来了,也不差这一两天,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林北无言。 一时之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你说什么呢” 林安国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北,别在门外站着了,快进来!” 说着,林安国便是要拉林北进来。 陈淑华脸色虽然不太好看,却也还是让开了路,让林北进了家门! 进门之后,林北这才注意到,家里还有不少人。 大都是熟面孔,林家的一些亲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色俊朗、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青年,正被一众亲戚,众星捧月的围在中间。 “玉泽,以后,我们家楠楠,就要多靠你照顾啦!” “楠楠这孩子,从被她爸妈宠坏了,要是有什么任性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着点!” “当然,要是她无理取闹,你就跟我们说,我们来教训她!” 几个姑姑,正七嘴八舌的说着。6八6八0 “姑,你说什么呢我哪有任性,哪有无理取闹啊” 青年旁边,一位扎着马尾,身材曲线起伏、打扮精致的女子,眨着眼睛,有些俏皮。 “是啊,姑,楠楠很懂事的,我也保证,以后楠楠嫁给我,我会把她宠成公主的。家里的事情,都有保姆会做,她就只管买买买,玩玩玩,被我宠着就行了,别的什么也不用考虑。” 青年说道,看向众亲戚,带着绅士般的微笑,但其眼底深处,却是对这些“粗鄙”的姑姨,有些不耐。 “也是,是我们多虑了,楠楠嫁给玉泽你,那是嫁入豪门,是去享福的。”姑连忙说道,眼中难掩羡慕之意。 而在这时,林安国也拉着林北,走了过来。 见到林安国身后还有一个人。 林楠有些好奇。 “爸,您朋友来了吗” 林楠问道。 然而下一刻,看到来人后,林楠那带着笑意的眸子,便是当场凝滞。 内心有一刹那的慌乱,靠近李玉泽的娇躯,下意识的就要往旁边挪。 “楠楠,好久不见!” 林北笑道。 只是,内心的慌乱,一瞬即逝,林楠的脸色,陡然间冷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出狱的” 超级战神在都市全文免费阅读:6八6八0 6八6八0 第四百四十九章 取悦奸功 “众遂拥戴汝为,势乃猖獗。”————————朱子语类 “今日召诸君会于此处,是有一事相商。”袁绍站在正中可以称之为‘殿’的建筑内,面朝着田丰、郭图等数人,目光深沉:“今长安名有幼君,实非血裔,公卿以下贪慕权位,媚事幼稚,想当初若天子真有如此英武,何至于受胁于董卓,迁播于长安?故凡关中明君种种,皆不可轻信!我当年意与韩文节共建永世之道,欲海内再见中兴之主,是以调兵屯关守要,安定河北。只待东立圣君,便太平可冀,奈何苦心孤忠,反受谮言——天下何人知我袁本初?” 郭图心里不然,嘴上却附和道:“天下不明者多矣,袁公遭屈受辱,吾等共知。所幸今时否极,袁公坐拥三州,兵aqiag壮,又与淮南后将军遥相呼应,声势壮大。只待明岁攻克易京,倡举义旗,则天下人自知是非公道。” 说到袁术,袁绍正好将对方带出来引为张目,他往袖中一探,拿出一份缣帛示意道:“这是公路送来的书信,诸君不妨一观。” 郭图当仁不让的第一个接过,展开略扫视了几眼,只瞧见什么‘汉之失天下久矣,天命煌煌,非斯人之力可扭转更移,国家虽聪,安能续绝命救已灭乎?’、‘豪雄角逐,分裂疆宇,此与周之末年七国分势无异,卒强者兼之耳。’、‘今君拥有四州,民户百万……’之类的措辞。数百字不到的篇幅,袁氏野心昭然于纸上,虽不至于直言取刘氏而代之,但另立朝廷,反抗中央,已经是袁氏兄弟二人的共识了! 这种表态可不像刚才袁绍诉苦一样,几句话就能对付过去,若是说错了,日后要是有个万一,清算起来…… 郭图心里一吓,愈加不急着说话,反倒是拿眼偷看了一旁的田丰等冀州士人。只见袁术的那份信件已传递到田丰等处,田丰心里想的与郭图差不离,面色更是直接流露出不满,他怫然的摆摆手,竟是不接这份信件,视若无睹。其身后的沮授刚要伸出手,见到田丰这动作,忽的一滞,又把手收了回去。冀州士人这一副强硬的动作被袁绍看在眼里,袁绍面色深沉,嘴唇一动,正要说话,却见之后的魏郡人审配身形一动,似乎不能再无动于衷,主动伸手将信件接了过来。 “汉室陵迟,赤德衰尽,若非君明臣贤,上下用命,则兴之难矣!”审配铿锵有力的说道,两眼炯炯有神,一动不动的盯看着袁绍。 袁绍素知对方刚烈正直,特立独行,既不与田丰等人结伴、也不与郭图等人和睦。而且性子固执,忠诚有谋,是冀州少有的一名对袁绍忠心不二的士人。 当下他面色稍缓,竟是绕过了田丰、郭图等人:“正南所言甚是有理!昔周室陵迟,则有齐桓之霸;秦失其政,则汉接而继之。今吾以土地之广,士人之众,兵马之强,欲绳武于齐桓,拟迹于高帝,可乎?” “齐桓尊王攘夷,汉高奉承义帝,皆挟大义以征天下、讨不臣。”审配一字一句的说道,衬上他坚毅方正的面庞,更显得刚正不阿、振振有词:“明公四世三公,德业相继,一方百姓所依归;合该应天顺命……”在这里他打了个转,缓缓道:“奉刘氏以平天下。” 袁绍听得连连点头,郭图见状,也不再犹豫踌躇,近来在冀州被粮草催征得家破人亡的豪强难道还少了么?想到此处,他蓦地一声说道:“天下刘氏宗亲不知凡几,远近亲疏,谈何奉举?以我之见,关中天子血属存疑,又为董卓僭乱命谋立,非天命之选。只有帝胄近亲,宗室长者,方可上尊号。” 这番说词对众人来说并不陌生,早在数年前,袁绍就因为不满董卓私自废立、与袁氏决裂的行径,打定主意要摆脱长安朝廷在大义名分上对自己的压制,故而与韩馥合谋,效仿王莽建新时,天下人人各自拥立刘氏的往例,拥戴海内德望最隆重的宗亲刘虞。 如今刘虞早在并州安安分分的为人臣子,这个议论又再度被人提及,众人心神有些恍惚,竟一时未能联系到河北刘氏诸王,何堪其任。 袁绍早有谋议,此刻顺势说道:“北海、中山等王皆帝系疏远,今唯有平原王,孝章皇帝曾孙,孝桓皇帝之弟。其纯孝仁恕,虽封平原而居守河间,常于博陵供奉列庙,谨侍嫡母博园贵人。论孝,是早已有名,论贤,既有孝行,何愁贤能不彰?再论血亲,则较之长安天子、孝灵皇帝更有过之。” 郭图简略的点了点头,含糊说道:“明公睿鉴,平原王确乎帝胄,天下纷扰,合该受尊戴。” 田丰虽然面色难看,但始终不发一言,几乎等同于默认,瞧在眼里的沮授不免松了口气。 袁绍将众人眼色尽收眼底,有人或是真心赞成、有人或是极不情愿,种种神态皆鲜有逃过他目光的。如今得到这个结果已属不易,只要今日将这些人拉上船,一同参与谋立,就算以后还想做别的打算,也得看他们洗不洗得清今天的事情了。 “诸君心中当也知悉,此处正是渤海王宫,渤海王亦是孝桓之弟,却遭拷掠而死,今以其故殿旧基为据,尊平原王匡扶天下,正是时也!”袁绍说着,便伸手往后室拍了拍掌。 在后室,平原王刘硕与其嫡母、博园贵人马氏早已静听多时,收到信号后,刘硕醉眼微醺,轻轻打了个酒嗝,显然是还没有从刚才离席的酒会上清醒过来。马氏峨眉一皱,四五十岁的她皮肤干皱,面容刻板,更不服老似得傅上一层白粉、唇点朱脂,看起来颇为妖异慑人。她一双眼睛犀利无比,狠瞪了刘硕一眼,伸手往他后腰处轻轻一推,道:“拿出平原王的样子来,这些人才会真把你当主人看。” 刘硕嗜酒如命,酒后又多过失,当年孝桓皇帝念在一母同胞的份上,为了让他少惹些事,特让嫡母马贵人管理平原王家事。 十数年来,刘硕早已对这位性格古怪的嫡母逆来顺受,但有所指示,没有不尊的。然而在这个事上,刘硕难得拿出了几分清明来:“我家失帝位久矣,天子在长安,我这样岂不是……” 《兴汉室》无错章节将持续在青豆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青豆! 喜欢兴汉室请大家收藏:兴汉室青豆更新速度最快。八 第四百五十章 势成难辍 “人之居世,有不思父祖起家艰难,思与之延其祭祀,又不思子孙无所凭藉,则无以脱于饥寒。”————————袁氏世范·处己 “你怕什么?若不是你那个兄长心狠,这个位置本该是你的!”见到刘硕的犹豫,马氏勃然变色,面上的粉末簌簌的抖下,她回忆起自己苦命的亲儿子、渤海王刘悝,作为正统的嫡出,不但没有第一个接下父亲蠡吾侯的爵位,甚至在兄长死后连被议立顺承继位的资格都没有!最后身死大狱,母子永隔黄泉,这一切不都是孝桓、孝灵皇帝二人做的么?还有自己,扶风马氏之后,正宗的嫡妻,夫君死后追封为皇,却让一个嫔妾做了皇后,自己仍只是个‘贵人’!这是什么道理?天若再给她二十年,她也不会将这口气咽下去。 想到此处,马氏将视线投向刘硕,目光忽然狠毒起来,此番祸多福少,无论后果如何,且让尔等受着吧! 刘硕被马氏冷不防一推,腰间酸软,一个趔趄的奔了出来。 众人只见帷幕摆动,一名身长七尺,腰带八围,容止颓然的肥硕男子表情又是惊讶又是慌张,脚步不停的走了出来。既没有侍从及时跟上,也没有礼乐适时奏起,就这么贸贸然的闯入众人眼中,格外失礼。若非他头戴青玉冕旒,腰佩双印赤绶,是无比正式的诸侯王服饰,众人谁也不会往他身上多看一眼。 田丰与沮授皱起眉头,纠结的相视对望,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但临了还是不想接受这一事实。郭图、逄纪等人却接受得快,在他们想来,反正今后做主的仍旧是袁绍,平原王只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怕的不是他愚笨,而是聪明。于是众人各有心思,待刘硕站定之后,最后还是极不情愿的、与其对着刘硕,倒不如说是对着那一身华贵的诸侯王冠冕朝服款款下拜:“见过平原王殿下!” 袁绍犹自站在刘硕身边,轻松自如的看着这一切,就像是众人拜的是他一样。 刘硕脸颊的肥肉抖动了两下,圆脸上沁出一层发亮的油汗,他已有许多年未有今天这样激动了,上一次还是他受封平原王的时候,一众封国内臣集体向他朝拜。只是那时候他尚且没有真正领会到权力的滋味,而如今,他站在亡弟刘悝曾经居住的宫宇中,接受了冀州、颍川等等享誉盛名的名士豪强的朝拜,感觉自己好似站在极高的山巅,一颗心砰然作响,连呼吸都不平稳了。 “快、快……”刘硕回过神来,忙不迭的伸出双手,凭着旧时的记忆,竭力模仿当年他兄长孝桓皇帝接见朝廷使节时所表现的风度。 他刚想弯腰还礼,肩膀却突然被两只手牢牢抓住了。 却道是马氏不知何时跟着走了出来,站在刘硕身后,摆足了架子,一边与刘硕接受朝拜,一边用那双狡黠的眼睛盯着袁绍。 事到如今,还敢把自己当回事。袁绍轻笑一声,脚下只稍往后退了一步,仍未有任何表示。 马氏气急,正要说上两句,逼袁绍对刘硕行礼,只见田丰等人早已动作麻利的起了身,仿佛一刻也不愿多弯腰。众目睽睽之下,马氏只好罢手,心里思忖着,反正自己领平原王家事,袁绍如何也绕不过自己去。 建安三年正月,孝桓皇帝亲弟、平原王刘硕,自称扶汉大将军、领尚书事、承制封拜、镇慰河北,一应仪制皆比同东平宪王刘苍。而后刘硕封拜群臣,以袁绍为冀州牧、领骠骑将军、封汝阴侯,持节督河北军事,麾下文士田丰、郭图等皆封内史、中尉、群卿大夫都官。不仅袁绍的两个儿子也皆封州牧,就连远在袁绍触及不到的南方,也有诸多封赏示好,例如袁术就被拜为‘车骑将军、徐州伯、督东南诸军事’,就连早已与他划清界限的曹操、刘备也都有封赏。 袁绍拥戴平原王刘硕,出来的理由一是刘硕是孝桓皇帝的亲弟弟,更应该继位为君,只是有宦官的从中作梗才落在孝灵皇帝的头上,最后天下果然在孝灵皇帝与宦官的手中崩坏;二是中原丧乱已久,民无共主,急需有宗室贵胄能出来号令天下,重继天命;三是刘硕德行高尚,宽厚博爱,有仁君之相,而长安天子非刘氏血脉,暴虐失道……诸如此类,又列举长安天子登基以来几乎年年灾异,百姓流亡,以至德运更替等语。 消息一出,河北士民皆哗然不知所言,然而袁绍此时已雄踞三州,兵马雄厚,有实力的豪强尚且不发一言,更遑论那些家姓了。袁术受到封拜后,虽然心中不甚乐意居于袁绍之下,但此时他在淮南仍为打开局面,自觉有必要让袁绍站在前面顶一阵压力,故才捏着鼻子接受任命,支持河北王室。 而不过旬日,朝廷还没有表示什么,曹操、刘备等人便先后斩杀了袁绍来使,公然与袁绍划清界限,政治觉悟毫不糊涂。要知袁绍特意遣派的阴夔等世家大族出身的名士为使,料想的就是彼等久负盛名,曹操、刘备就算要翻脸也要顾及士族,不至于下死手。这样既能留有余地,又能让朝廷留心曹操等人举止,谁知彼等在这种大是大非的站队问题上,竟连谁的面子都不顾,着实让袁绍暗吃了一惊,心里没来由的发慌。 然而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便不可能回头,正好此时公孙瓒为了表现自己在河北孤忠孤勇的反抗袁绍,好让朝廷垂怜施救,不顾实力未复,奋然带兵出击,结果被张郃设疑阵打退,公孙瓒本人更是身受箭创。 袁绍得到消息后,立即下令调动军需、兵马,扬言要在开春之前,联合阎柔等兵马一举歼灭公孙瓒。 与此同时,休养生息岁余的青州刺史袁谭先其一步,抢在前面领兵南下,以麴义、高览为将,与吕布放弃前嫌,几度击破臧霸,攻破琅琊! 第四百五十一章 戒火景天 “有鸟如乌,先鸡而鸣,架架格格。民候此鸟则入田,以为候。”————————荆楚岁时记 建安三年二月初四,春分。 荆州,襄阳城中。 正月一过,州牧府依旧人来人往,各色彩带仍挂在枝头上随寒风摆动。富有生机的枝条早已在尚冷的空气中抽出一抹嫩绿,喜鹊在枝头间跳来跃去,睁着一双绿豆大的眼睛盯看苍头、奴仆扶梯上梁,在屋顶上种植戒火草。 戒火草又名景天、慎火。叶似马齿苋而大,既能入药,因其名还被传有辟火的功用。每至春分时节,南方荆楚一带的百姓皆用瓦盆盛养,种植于屋上,以辟一年灾火。只是寻常草木,难抵雷击,何况火天生克木,又岂是一个名字就能趋避的?只是这个风俗里还寄予了荆楚百姓对来年雨顺风调、平安顺遂的祝愿,背后的意义远大于几棵草种在屋顶上的作用。 所以刘表只有在初来荆州时对这种习俗好奇了一阵,随后便坦然接受,每年更是亲自命家仆主持各类荆楚本地习俗。荆州士族、黎庶见刘表一介北方士人不仅没有带着北人的偏见,反而积极主动的接受本地习俗,还写文章称赞,故而对其很是产生了一番好感。对这个单骑而来,儒雅博学,雍容华贵的帝裔、士大夫迅速坐稳荆州,收服民心起到很大作用。 刘表饮了一杯酒,又低头看了看瓦盆中的戒火草,草叶青青,早从宿根发出,配上朴实的瓦盆,更是别有雅致。苍头捧着的一只大托盘内摆着几只大一致的瓦盆,里头各生长着几株纤弱的戒火草,这是要种在主人正屋、前堂等几个重要建筑屋顶的,每次都由刘表亲自过目经手才能显得重视。只见刘表伸手往其中一只瓦盆内的草叶尖摸了摸,独将那只瓦盆拿了下来,搁在炭炉边,又点了点头,示意苍头退下。 娄圭手持酒碗,见到刘表的动作,不经意往那只瓦盆上瞟了一眼,瓦盆中的戒火草并无出奇之处,说柔弱也不算柔弱,可对方偏是担心这棵草会冷到一样,要拿到火边去烤。他心里无意识的转着念头,没有多想,而是又想到一件事,正措辞要怎样开口。 “子伯前几日刚回来,或许尚未听到一事。”两人现在所处的位置不是刘表常居的书房,而是距州牧府中庭甚远的一处敞亭里,一面连廊,周围遍植花木,有数条径在草木间蛇行而过。刘表轻声说着,他的声音似乎有种迷人的磁性,配上他风度翩翩、君子如玉的样貌,即使无理的话,也能让人自生三分信服。 娄圭不知是第几次感慨着,除了当初果断杀伐的魄力、权衡各家的心术,以及本身渊博的学识、高贵的家世之外,对方这出色的外表也很难不让人折服。他又不禁想起了几回到长安见到的大司农刘和、灵台令刘琬等几个刘氏宗亲,无不是仪表堂堂,皇帝更是龙章凤姿,神采动人——果然是天潢贵胄。 他却不知这一切美好的观感,大部分来自于娄圭面对权势时的自我慰藉,权力是最好的补品和配饰,就算皇帝穿着短褐草鞋来见他,娄圭也会觉得皇帝不拘一格。 娄圭多智善谋,但却思维发散,经常动不动就想到别处去,刘表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他轻咳一声,又接着言道:“庞德公的侄子,那个叫庞统的,前日里驱车赶往颍川去见了司马德操,有过一争。” “喔?”娄圭表示好奇的应了一声:“颍川司马徽为人清雅,善识人物,我听说庞统为人朴钝,少不扬名,此番过往,想必是为了求名吧?” “是么?”刘表无所谓的撇了撇嘴,伸手拿起酒碗,在手中晃了晃碗中残酒,看着酒水在碗中变成一道漩涡,笑道:“据说当时司马德操正在树上采桑,庞统从车中出,坐于树下,与其畅谈昼夜,期间颇有争执,却不见司马德操拂袖。” 娄圭顿时来了兴趣,庞统此人他曾见过一次,其貌不扬,才智驽钝,在众多庞氏子弟并不算非常出色的人物。所以当初也只匆匆一面,过后便忘记了,谁知又被刘表提了起来:“司马公素有清望,为海内所重,寻常士人安能与其畅谈昼夜?此子必有不凡之处。” “你说对了,司马德操当时大感惊异,事后称其足以当南州士之冠冕。”刘表的声音清晰,传遍敞亭四周。 娄圭原一直低着头,听到这话顿觉有些不对劲,此时才忽地抬眼看去,正好与刘表冷淡的双眸对视,自己的倒影清楚可见。而刘表始终保持着风度翩翩的样子,光是看他的笑容,倒像是胸怀坦荡、豁达开朗的名士。娄圭微微吃了一惊,眼睛一下子睁大,仿佛有冰雪从亭子外面吹了进来。 庞德公是荆州大族出身,刘表治州,几次征辟对方入幕,都遭到拒绝。最后一次更是刘表亲自屈就聘请,结果为对方几句话驳了回来,不仅人没请回来撑门面,反倒助长了对方的不慕名利的清名。 想起刘表入主荆州后,蒯氏、蔡氏、向氏皆入幕为官。唯独庞氏等家游离在外,要说刘表经此一遭,心里不会忿然不平,是断不可能的。娄圭知道今日刘表单独招他入府的缘由是什么,毕竟他几番出使长安,这回又是刚从长安回来,熟悉朝廷一应人物、动向,近来新野又有徐晃领军不去,刘表势必要找他来问问朝廷的风向。 而此时正题尚未开始,刘表却牵扯到庞氏的一个声名不显的子去颍川拜会司马徽,与之争论的事情,必定不是无心之举。 娄圭是个善于多思多想的人,他很快就从这看似不合理的背后找到了合理之处。 他眼睛一转,忽的透出谨慎的神色来:“庞统为人谦抑,少有人注目,此际前往颍川,或许,是出自庞德公的授意?毕竟颍川可是在朝廷的治下。” 刘表立即回道:“子伯慎言,这天下都是朝廷的辖下。” 第四百五十二章 合力坚持 “昔蛛蝥作,今之人循序。”————————新序·杂事 娄圭一愣,似乎听出了‘辖下’与‘治下’之间细微的区别,他缓缓垂下眼睑,一声不吭。半晌,他复才说道:“庞氏乃荆襄大族,庞德公又与汉南诸名士交好……黄承彦也在其中,使君纵然心中犹疑,也请止于犹疑。” 黄承彦沔南名士,闲逸散居,是南郡大士蔡讽的女婿、南郡太守蔡瑁的姐夫,与刘表是姻亲,虽是南郡人,却与江夏黄氏有几分联系……江夏黄氏之中,除了如今的黄祖为刘表镇守江夏以外,就数当今的司徒黄琬最负盛名。 这层层关系之中,一旦涉及到本地盘根错节的豪强人脉,往往都会让刘表感到苦恼棘手,何况又牵涉到朝廷重臣,更是让他束手无策。 “黄承彦、庞德公,俱是德高名盛之辈,奈何我几番倾盖结交,都不得所获。”刘表眼神闪烁了几下,略遗憾的说道:“到底是我刘景升贤名不够,骐骥不跃我家门。” 来了荆州这么多年,刘表虽然凭借个人魅力与才学、声名很快与荆襄士族打成一片,获得了他们的认可与拥戴,一步步巩固自己的权力,成为名副其实的荆州牧。论权位,刘表自诩他并不输于故去的益州牧刘焉,反而更胜当初的刘虞一头;论权谋,跟刘焉甫一入益州便拿州内大族开刀的手段比起来,自己分而击之,连敲带打,简直是春风化雨。 故而刘焉病亡,声名毁于一旦,而他仍能屹立于荆楚,甚至还有足够的资本、还有很多的机会,去选择摆在眼前的任意一条道路,难道单只是运气不同么? “庞德公遣一名无有声名的子去颍川见司马德操,旁人看来是为其求名,我却不以为然。”这个时代常有名士之间互相吹捧、互相拔高名望的情况。庞德公与司马徽早年有过交情,此举在明面上着实像是为庞统积攒名望,然后顺利出仕作打算,但在刘表看来,尤其是庞德公与黄承彦、黄祖以及江夏黄氏的联系,其背后的脉络就很是让他警惕与惊怒了:“颍川也不只司马徽一人,他去颍川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我一概不知——我不是怪他联系颍川官员,我是在想,我刘景升也是朝廷正式策拜的镇南将军、荆州牧,彼等要携荆州之力报效朝廷,与我共商就是,又何故瞒着我呢?倒使我在天下人眼中别有用心了。” 孝灵皇帝驾崩后,刘表每每思及天下刘氏宗亲,总会庆幸自己的运气,刘焉费尽心血掌控的益州,死前又亲手将其交还朝廷;刘虞早年在幽州受尽委屈,这两年改到并州才稍稍好解;至于刘岱、刘备这些人,更是不提也罢。 只是相比之下,彼等的不幸正是自己的幸运,自己没有强横霸道的部将处处顶撞;荆州境内安静,更无盗匪肆虐。而彼等的幸运却又是自己的不幸,由于自己在铲除州内宗贼之后,选择了与州内豪强合作。 怀柔之策造成了荆州的富庶与安定,每年都有数万户百姓因战乱饥荒南下——这两年随着关中、豫州安定,不仅逃难的流民少了很多,反而还要回流的趋势——但同时也造成了豪强壮大,逐渐尾大不掉,刘表有时不得不依赖他们才能维持自己的权力。 娄圭作为南阳人,刚才提起庞德公与黄承彦等人的关系,也是出于好心委婉的示意了刘表,此时他连忙抬起手:“使君万不可这么说!名士之间,常常互有往来,议论朝政,人物臧否,又素来为士人谈资。方今天下纷乱,正是日出之前,黎明未明,彼等有所考虑,也是常情。” 看到刘表眉头一挑,娄圭又接着说道:“不过,庞德公、黄承彦等人俱为清高淡泊之人,若要出仕,十数年前便可仕位公卿,又何必等到今日?” “是我犹豫了。”刘表眼睛望炭炉旁的瓦盆中看了一眼,那嫩绿的草叶在温暖的炭火边似乎更有活力了。他点了点头,语气一转,道:“当初朝廷调徐晃等兵马过境伐袁术,我本不该在粮草一时上推诿拖沓,一时疏忽,却让人议论不绝——这实在不是我的本意!是故他们疑我、忌我、甚至做此事避着我,我都不在乎,但我却不肯让他们逼着我做这做那!” 娄圭心里一惊,赶忙低下头去,眼角余光一瞥,瞧见那瓦盆里的草芽早已被火光映得通红一片。年前因为刘表对徐晃过境的事情心存戒备,处处给其掣肘,对诏令阳奉阴违,最后招致了徐晃反客为主,领南阳太守;前将军朱儁更是趁着冬雪南下颍川,为徐晃整合南阳守军、驱逐部分官吏助势。 荆州因为刘表的一次昏招受到了皇帝的降罪,像庞德公、黄承彦这些与刘表早就意见不合的一批士人自然会心思浮动,有所打算了。 “子伯,刘君郎病逝不过旬月,益州诸郡便重回朝廷治下,这其中除了汉中等战之外,当真是南北军的功劳么?”刘焉在益州制作銮舆,勾结贼寇,心怀不轨等事还是刘表上书揭发的,他也时刻关注着益州的战事,甚至在朝廷讨伐益州的过程中,他还试图派别驾刘阖前往江州,以助战为名分一杯羹。谁知道朝廷兵进神速,益州几乎不加抵抗就降了:“现如今彼等还想故技重施,逼我就范,我即便有这个心,也不能让他们牵着走!” “唯、唯。”娄圭心里暗叹一声,知道刘表现在虽无自立之心,但也拗了脾性,不肯跟着庞德公他们走了。所幸刘表看得清局势,毫不犹豫的站在了朝廷一边,不然光是荆州内部的分歧,就足以大乱。 “朱公伟南下不过是虚招,彼等要应付河北袁绍,哪里敢带兵南下寻我的麻烦?不过是想看看我在南阳有何应对罢了。”刘表看的不是一般的清楚,他忽然说道:“我偏不应对!” 这番话说得娄圭一愣,随即便听到对方冷笑着说道:“黄祖几次说要领兵攻豫章,今日就遂了他的意,命他点齐所部兵马过江,去会一会那个吴下孙郎!” 第四百五十三章 豪家争献 “非霸王之才,乃欲西伯自处,其败无日矣。”————————三国志·魏书二十三 虽然表面上解决了荆州当前的困境,刘表也用另一种方式表明了对朝廷一如既往的顺服,但娄圭离去时仍是有些闷闷不乐的,他好似得到了什么答案,却又似什么也没得到。 刘表曾对娄圭有恩,娄圭又为刘表征辟,二者君臣义结,娄圭自诩要一心为刘表谋事。可眼下这局面却让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既改变不了什么、又不能为刘表做什么,这种‘无用’的惭愧感仿佛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他满腹心事的沿着墙边庑廊匆匆走着,皱眉深思,恍惚间竟连谁与他擦肩而过都不知道。 敞亭之内,刘表看着眼前空出的坐席怔怔的出神,他拿着铁钎一下一下的戳着发红的炭火,炉子里的温度更大了。 看着炉中的火光,刘表恍惚记起当初为了拉拢本地豪强大族,第一次亲去招揽庞德公的场景。那时他坐在庞氏建于鱼梁洲的家宅里发问:“公才高德盛,本应济天下。奈何只想着保全自己,却不想着以己之才,保全整个天下呢?” 那时庞德公坐的端正笔挺,眼眸中光彩动人,捋须笑道:“使君知道鸿鹄巢居于高木,鼋鼍穴住于深渊,朝夕所处。人也是如此,不过各得其所、各得栖宿而已,我一介老朽,天下非我所保,需待有能人为之……” “亦非我所保……”刘表喃喃自语道,当时言语之下的机锋在如今仍值得他细细回味,虽说事后庞德公便放弃家财,带着妻儿隐居在鹿门山,以示不复出仕,但刘表心中仍对此事耿耿于怀。 如今那个只顾保全自己的庞德公正一反常态,主动的谋求对外联系,这让刘表的不得不回想起当初那段对话,对他而言是多么的讽刺。 这时有一阵环佩声从身后响起,刘表没有回头,他知道肯定是自己续娶的那名女子以婀娜的身姿款款而来了。 她总是在男人最需要慰藉的时候出现。 “郎君在想什么?”蔡夫人两手轻轻抚上刘表的肩膀,在刘表耳边轻语道,温软兰馨的气味吹动了刘表脸侧的鬓发。 刘表伸出手往肩上拍了拍,抚摸着哪一只细腻白皙的皓腕,缓缓转过脸去。对方也不相让,任由刘表的鼻尖先是触碰到她柔软的脸颊,再触碰到冰凉的耳珰,嗅到对方脖颈间、发丝间幽幽的清香。 黛眉细扫,眼睫灵动,琼鼻巧精致,还有那一抹似笑非笑的唇角。 蔡夫人凑近的转过脸来,与刘表对视,尽管对方大她将近三十岁,她仍是一副面对心仪少年郎的羞怯模样:“郎君?” “嗯?”刘表气息有些不稳,闪烁着避开了蔡夫人的目光。 蔡夫人一笑,施施然的在一旁坐了下来,一双美目就没离开过对方,她一语道中:“可是在想庞德公的事?” 刘表嗫嚅着嘴,半晌答道:“多少让人烦心罢了。” “这无有什么好忧心的。”蔡夫人轻松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细绢,揩去了刘表鼻尖蹭到的一抹胭脂:“庞德公人老执拗,率性自然,但如他这样的人到底是少数。郎君一日是荆州之主,便一日无人能逼迫郎君,他们私下撺掇的,又做得了什么数?” 刘表不自然的让蔡夫人擦了鼻子,便往后躲过,心想若真由你说的这样简单就好了。他们不仅是让自己没有选择,更是要抢在自己前头,全不顾自己在朝廷眼里是不是心甘情愿的样子。至于自己这个荆州牧,到时势如水火,还容得了自己说不? 见刘表板着脸不说话,蔡夫人仍是笑着,她将细绢捏在手心,垂放在腹间,神情愈发温柔了:“郎君且宽心,至少我家是一直与郎君在一处的。” “这是你的话?”刘表好奇的盯着对方问道。 “是蔡氏的话。” 刘表旋即恍然,这其中多半是庞德公与黄承彦自行为之,没有得到蔡氏的一体赞同。如今既有蔡氏的表态,蒯氏多半也是如此,料算起来,他还有机会变被动为主动。 若是他无动于衷,庞德公与江夏黄氏私下联系朝廷,待朝廷动手时,会一齐跳出来‘逼宫’,那时即便他有归复朝廷的心思,在别人眼里也会像是‘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为之’,会极大的有损声名、影响前途。而庞氏与黄氏则会借此获取投效首功,成为始终不忘朝廷的士人代表——几乎要是踩着刘表的肩头步入顶端。 刘表知道这一切的源头不仅是自己在徐晃借道南阳时,自己表现的犹豫提防令人心不安,更是自己在天下纷乱、稳坐襄阳时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野心! ‘天下非我所保也。’ 事到如今刘表也只能尝试补救,好在他只是有此心而无此行,在见到刘焉的下场后及时收手。只要他抢在庞氏等人前面,以积极主动的姿态向朝廷示好,弥补前过,有他荆州牧的名义,轻易就能让庞氏与黄氏的打算沦为空谈! 蔡氏与蒯氏说不定也是抱有这个想法,故才没有跟着庞氏等人剑走偏锋。只不过庞氏也不应当只有这些算计,必会有后续的手段…… 这一思索间,就连刘表也没意识到,他已经不知不觉的被带到只有投效朝廷这一条路上去了。 蔡夫人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到敞亭外传来阵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听着这响动,蔡夫人立时想起一个人来,她再不逗留,站起来欠身离去。 刘表很欣慰对方的举止得体,目送对方从另一条路离去后,回头一看,但见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迈着大步走了进来。年轻人相貌英武,身材健壮,同时也最为刘表熟识亲近,他拱手行了一礼,先脱口道:“叔父!” 这是刘表从山阳老家带来的从子刘磐,为人骁勇,爱兵书不爱经书,曾经不为刘表所喜,自从入了荆州以后,刘表许多方面却又开始依赖他,逐渐委以重任,放在军中锻炼。 “侄儿刚来时遇见娄公,见他神色凝重,唤了几声未应,可是有什么事?” “来得正好。”刘表板着脸,没有理会刘磐提出的疑问,顾自说道:“你不是早就嫌在府中带领亲兵腻烦无趣了么?这次正好有一桩大事要托付予你。” 刘磐脸色一喜,顿时将刚才的好奇抛之脑后,叫道:“叔父有何吩咐?” “想让你带一支兵马。”刘表伸手再度拿起铁钎,在炭盆中夹起几块炭火,慢悠悠的说道:“去一趟江陵。” 那炭火被铁钎夹到瓦盆之上,正对着那棵纤细的戒火草,刘表手劲一松—— 只听‘嗤’的一声,传言能辟火的草瞬间化作焦黄。 第四百五十四章 江洲栖隐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手机端s:”――――――――夜归鹿门歌 日暮时分,江面上泛起粼粼水波,映照着西方半轮残阳,仿佛有一条鲜红的绸缎在水面上飘荡。 微冷的江风扑面而来,带着清新的湿气,还有船夫们粗犷豪放的歌声,嘹亮的野曲,每只小舟一唱一答,将零散随流的渔家彼此联系。正是收鱼的时候,渡头处处挤满了打鱼归来船只,无数的鱼在舱中跳跃着,闪动着铁青、银白色的腹背。年轻的渔家人裸露着发热的胸膛,光脚踏着江水,挽着小舟搁上沙滩。 渡头早已聚成了一个草市,相互熟悉的渔家人各自攀比着一天的收获,附近豪富家的下人在此等着拣选最鲜活的江鱼,就连乡里的农人也在草市漫无目的的闲逛着,瞅空折买一尾小鱼回家。 这条热热闹闹的渡头因为毗邻江上鱼梁洲,故称为渔梁渡。 中年文士乘着大船,从船舱中看到这幅热闹景象,虽已日暮沉沉,草市逐渐燃起了篝火,俨然未有散去的趋势。 船抵至洲上,有数名苍头奴仆牵马提灯,在岸边等候多时,为首的却是一名其貌不扬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相貌平凡,个子稍矮,一双眼睛里却似乎闪烁着星光,见到这名文士从容上岸,他向前一步执礼道:“晚辈庞统,见过黄公。” “司马德操素有清名,能得与之畅谈,胜读一经。”黄承彦着意看了下对方的双眸,含笑点头:“士元去了一趟颍川,变化颇多。怪道庞公常称你为璞玉钝剑,一旦琢磨,必锋芒暴露。” “黄公过誉了。”庞统笑着答道,眼睛里有光芒闪烁,并伸手为其指引着一条小路。 黄承彦随口问道:“庞公安在?” “叔父正在园里锄菜,说是要招待黄公。”庞统侧过头去,眼中的光芒立时消失不见,没了眼中的神采,他顿时就像是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毫无出奇之处,也难怪世人称其质钝。 “他倒是好志趣。”黄承彦拊掌一笑,跟着庞统沿路走去,走到一半,他却冷不防回头遥望,只见江对岸篝火闪烁,渔船穿梭――适才庞统眼中的光芒竟是从这里倒映而来的。 (ex){}&/  黄承彦毫无惭色,向对方坦然的示意了自己的衣袖,上面印着几根黑漆漆的指印。 庞德公不作声了,他们两人认识多年,私底下早已不拘礼法,言笑随性,颇有些道家自然的意味。此刻他也夹了块鱼肉放入嘴中细细咀嚼,口中忽然纳闷说道:“怎么是刘虎?刘磐呢?” 刘表从山阳带来的亲族晚辈中,只有两个可堪一用,除了骁勇有名的刘磐,另一个侄子刘虎却默默无闻,稍有逊色。若论在刘表眼中的重视,终究还是刘磐为先。 “刘磐去了江陵看舟师。”黄承彦说道:“我也奇怪,刘景升既已改了心思,向朝廷示好。此番东下扬州,不派刘磐,反而说不过去。” “江东孙策,岂是易与之辈?”庞德公轻飘飘看了一眼安静吃菜的庞统,复又说道:“使君或许只是做做样子,没成想却走了一步好棋。若黄祖与孙策死斗不休,颍川人或许就要笑了。” “彼等何故这么大费心思?”黄承彦虽懵懵懂懂的知道一些事故,仍不明所以。 “庙堂之上,肉食者的心思可比我等深多了,彼等自有彼等的谋算。”庞德公略叹了口气,这些还都是他靠着庞统的猜测、进行无中生有般的判断,究竟在背后有什么用意,就连司马徽都不知道。 这些事情非黄承彦所擅长,他转而问道:“那刘磐去江陵?” “应该是长沙的事吧,事情即便再隐蔽,荆州也就这么大,相处这么多年,猜也该猜到了。”庞德公无所谓的说道,他点了点还没动过的青菜,道:“天下刘氏宗亲,能站到这个位置的,又能差到哪里去?益州刘君郎不也如是?” 庞统安静的听着两人说话,偶尔举起一杯酒,跟对面的年轻人祝酒共饮。 兴汉室 第四百五十五章 诠福释祸 “夫举事而不本于义,未有不败者也。s:”――――――――三国志?桓阶传 夜深,黄承彦食光了鱼,那盘青菜也仍旧是原样摆着。看着自己亲手摘的菜还没有被对方动一筷,庞德公不高兴了,点了点那盘菜,道:“不好吃?” “我好吃江鱼。”黄承彦面不改色的说道,眼皮也不动一下。 庞德公显然不信,轻声说道:“以前吃莼羹时,不加盐豉你也要与我争。” 黄承彦没有理他,反而又从夹了块别的菜,就是不动那盘青菜。庞德公皱了皱眉,扭头看向酒足饭饱的庞统二人,问道:“你二人也不食?” 庞统有些无奈的看了庞德公一眼,其实他与另一人都吃过了,只是尚有剩余,却偏被固执的庞德公留意了。他有些无辜的看了眼自己身前的餐具,又抬眼看了看庞德公等众人,话也不多说,浑似个朴实的年轻人。 “元直,你呢?”黄承彦暗赞一声,转而问向与庞统对坐的年轻人。 “是有些老。”被称作‘元直’的年轻人直言不讳的说道。 庞德公顿时一噎,黄承彦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立时笑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庞公,你在此躬耕垦园,到底是心不在焉,全当一时之趣罢了。” “达则兼善天下。”庞德公忽然喟叹一声,道:“非我不愿,是势难为。刘景升内忌,他几番邀我皆非诚心,我几次拒绝也已得罪了他。这次为了你我两家之好,通力谋事,必会使其不满,我若再不‘独善其身’,又能如何?” 庞德公不比蔡瑁、蒯良、蒯越等豪族人士,彼等虽各有才干、资财,能为刘表所用,但都比不上庞德公在荆州德望昭著。刘表几次拉拢庞德公仅仅出于借其名气稳固地位,却又时刻防备着对方会喧宾夺主,盖过自己的风头去,这种既忌惮又亲近的态度,让两人表面上‘配合’几次后便各行其是。 黄承彦自然明白刘表这种复杂的心理,只是既然避了,就该避个彻底,如今说是‘避’,却还在私底下另行谋事,怎能不让刘表气恼?幸而对双方来说此刻都为时已晚,有时机会把握得晚了,偏偏还是一件幸事:“荆州就如这菜,看似新鲜味美,可它摘得晚了,就不好吃了。当年董卓擅专,天下纷乱,刘景升入主荆州,未尝没有光武皇帝抚河北的意思。只是这几年来,形势陡变,朝廷强大,他再有什么心思、打算,也都晚了。” (ex){}&/  黄承彦素知此子不凡,也常因庞德公的缘故高看其一眼,凝神沉思道:“元直是说,黄祖伐柴桑,只是虚应了事,刘景升真想做的,其实是要收服荆南?” “黄公睿鉴。”徐庶皮肤黝黑,五官坚毅,双目有神。由于捡起书本才没几年,浑身上下看起来仍像个江湖上剑客,而不像是个文士。没有许多文士常见的拐弯抹角的通病,他说话也就更直截了当:“无论是要解决后顾之忧,还是要宣示州牧威权,荆南都不得不伐。与其相比,柴桑等地便不足道之了。” 其实荆州七郡,看似幅员广大,其实各自有什么底细,双方大抵都心里清楚。刘表一方面是出于对张羡早有戒备,一方面也的确是庞德公等人的举止让他有所警惕,两相联想,很容易就能把视线投向长沙。 “我等本意是想让黄祖在明,张羡在暗,没想到刘景升高招,此举既不使黄祖得势,又能解荆南之势。”黄承彦脸色有所动容,轻叹道:“真没想到只通儒术的他,还会有这等智谋,到底是我等小看了。” “这未必是他的本意。”庞德公冷然道,他自诩是很了解刘表的人,是故宁肯相信是刘表误打误撞,也不肯相信是对方棋高一着。 说到这里,庞德公一时也没有注意,眼下正是早春,不宜出兵,张羡也没有做好开战准备。一旦让刘表得手,荆州以后究竟是否归顺朝廷,都由不得他们领头做主了。 “其实,要破此计,也并不难为。”在关键时候,庞统忽然慢悠悠的插了一句嘴:“只要让刘使君投鼠忌器就好了。” 兴汉室 第四百五十六章 乍暖还寒 “蒙惠者虽知其然,而未必知其所以然也。s:”――――――――建宁府建阳县长滩社仓记 春寒料峭,关中冰雪初融,僵硬的土地被耕牛以坚定的步伐一寸寸的犁起,深厚的土地上,农人播撒着秋收的种子。 这是建安三年的三月二十,万物复苏,农事正忙,东风尚未拂遍此地,一阵倒春寒却悄然在近期侵袭了三辅。 按正常的农时来说,倒春寒应在二月末至三月初,如今已是三月末,却陡然又来北风。让才换上青衣春衫的人们在猝不及防之下,如霜打的茄子一般,着实病倒了好一批人。皇帝担心这个流感会大范围传播,出现疾疫,近日里常催使太医署与太医院选派人手,又征集民间良医,出巡三辅各地防疫治疾,研究病案。 本来一次小规模的流感,因为皇帝的慎而重之,而小事变大,以太医吉丕为首的一批人更是亲自走访闾巷,不但有效缓解流感,更让黎庶得到了便利。 然而皇帝的目的却不止于此,东汉末年天下十室九空,除了战乱与灾祸以后,几乎无法遏制的疾疫也是导致人口锐减的重要因素。他有意让太医们通过这个机会积累防疫的经验,互相交流、研究病理病案,好为以后全国性的防疫打好基础。 只是这个时代知识交流闭塞,医术又更为晦涩难懂,常为豪强士家传继的典籍,寻常小民连见一眼都尚且困难。如今还要太医们不要敝帚自珍,敞开了交流,谈何容易? 奈何皇帝重视,承明殿录尚书事的诸位大臣自然要为君分忧。 故才有了太医令脂习、太医院正华佗二人同时传进承明殿偏殿,并排跪坐在一起,犹如审讯对质一般的场景了。 只见太尉、录尚书事董承坐在正中,尚书令吴硕、太尉长史董凤散坐一旁,俨分高下。这样的阵仗虽然不甚隆重,但对于六百石的太医令来说,已足够让人如临大敌了,面对着治国理政的宰辅大臣,脂习与华佗不敢怠慢,一一稽首行礼,然后默然低眉,静候问话。 (ex){}&/  董承碰了个钉子,有些下不来台,面色十分难看,兴师问罪的气势一下子就没了,愤愤的说道:“你好一张利嘴!” 脂习倒是坦然的一拱手:“在下不敢。” 眼看要起冲突,无论下场如何,一个六百石的属令与朝廷重臣公然抬杠,传出去都是让人笑话、双方都颜面无光的事。 为此,善于做人的尚书令吴硕赶紧抢白道:“这些闲话,何必赘言!脂公。”他用了一个尊重的称呼,试图缓和道:“天子忧虑黎庶,诏诸太医合撰病案,推而广之,于国、于民、于己,皆是一桩好事!可如今太医署良久没个动静,天子时刻记挂着,我等身为臣子,焉能不问个所以然?脂公深谙道义,还请教我。” 脂习如何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拖得越久,皇帝心中的成见就会越大,他是京兆人士,往日与马日?、士孙瑞等关西人亲近,如今马日?等人接连罢黜,关西一系在朝中日渐式微,自己这个位置又实在紧要。平日里多亏他谨小慎微,没犯什么大错,如今出了这一岔子,谁还能伸手保住他不成? 只是太医署迟迟未商病理的原因众人皆知,却又不能堂而皇之的说出来,脂习无法,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坚持道:“非我有意怠慢,此事实在难为,今春寒疾,只是寻常症候,前人汤药便可治之,本就无需……如今更要精研病理、病案……太医署上下着实无措。” 脂习的话隐隐有些犯忌,但他处处推脱诉苦的话实在刺耳,董承的脸色愈加不好看了。 这时董凤又开了口:“你的意思,却是朝廷不懂医理,多此一举了?” 《兴汉室》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兴汉室请大家收藏:兴汉室更新速度最快。 第四百五十七章 轻率难知 “?浅者窃其华而忘修己之实,质鲁者守其意而不求致用之全。想-免-费-看-完-整-版请百度搜-”习庵说 光顾着逞口舌的脂习陡然被问住了,身子僵在哪里,表情变幻莫名。于是一旁的华佗,既是为了解他的围,也是为了直抒己见,向前膝行了一步,越次陈言:“董公睿鉴,脂令绝无此意。依下官浅见,陛下明诏所求,无非病案、病理而已,寒症古来有之,前人却少有精研高论。此时要求良法,还得从此刻去寻。” 华佗虽才从关东来长安不久,但善于结交权贵、喜欢揣摩贵人心理,又医术高明,往往能药到病除。如今虽是太医院正,每日忙于整理病案,教导医生,但只要达官贵人有所请,必拨冗往见。所以久而久之,熟识的公卿大臣都愿意与他亲近。 “元化。”董承扬了扬手,虽不觉得对方说的话有多少道理,但为了给脂习心里造成落差,他故意抬举道:“你说说你的见地。” “脂令家传渊深,医术精妙。”华佗八面玲珑的捧了一句,然后说起自己的浅见:“陛下既要病案,原当由太医署诸太医会同商议,何故又添上太医院学生?彼等入学不久,学艺未精,谈何共商脉案?” 这一番话确乎另辟蹊径,好似解释了皇帝命乳臭未干的医学生与才识渊博的太医们一同研究脉案的理由。董承、吴硕等人相视目语,眼神中流露嘉许,就连脂习也微微诧异的看向华佗。 皇帝要的只是这次防治寒症的脉案,作为以后防疫的一个参考资料。若按华佗的解释,大可不必强逼太医们将家传倾囊托出,只需要让那些医学生在防疫过程中总结出一篇合格的脉案,再命太医稍加以指点润色就可以了毕竟皇帝也不可能精通医家脉案。 “善!”如此一来,事情就好办了,董承也不用去逼那些执拗的清高太医们,毕竟医者能活人性命,谁都会有灾病,他也不想将关系弄得太僵。于是董承用那根黝黑粗短的手指点了点华佗,说道:“元化可以为尚书郎承旨矣!” (ex){}&/  “没别的话了,你只管用心办事,我不会亏待你就是了。”董承对华佗轻声说道,而后端起茶碗,在口中含了半口今春刚炒制的新茶,仔细吞咽了半天,这才蹙着眉说道:“脂元升,谨于言而慎于行,这是圣贤的话,你可得牢记了!” “唯!”脂习面沉如水,重重的应答一声,与华佗并肩心理后,缓缓退下了。 待出了偏殿,华佗轻松的舒了口气,像是卸下了肩头万钧重担。他仰看着天,又扭头对一言不发的脂习说道:“我前日问过灵台,这次春寒乍起,但延续不了多久,待四月里东南风至,地气上升,阳气充盈,则寒症不治自愈。就说如今,三辅也只有数百病患,治其不难,只是这往年疾疫大盛,死伤无数,国家与诸公是听多见多,故而提防慎重罢了。” “脂令,你以为呢?”华佗说了一通自己的见解,发觉脂习仍不做声,故而问道。 正在默默下殿阶走路的脂习一步踏在广场的石板上,听了华佗在身后追问,他这才悠然说道:“元化医术精妙,我自无补缺之处。只是……我好言提醒一句,虽然我也不甚明了……但国家这回要的,恐不单是一卷脉案那么简单。” 华佗一愣,随即慢慢的皱起了眉头。 他虽是关东人,但并未被朝中关东士人的圈子所接纳,而且又因为职位的缘故,关东士人大都不敢与其过于亲近,有些私事更不会与其相商了。 而脂习却不同,他出身京兆大家,既与马日?、士孙瑞等关中名士交好,近来又与关东士人孔融关系亲密。要说知道什么,他必定比自己知道的多,也正因为站的比他高,所以才会如这般想得比他深! 华佗缺的正是这个,他急忙赶上脂习,追问道:“脂令,脂令!可有教我?” “元化是太医院正,理应是你教人,我何有教你?”脂习轻轻一笑,不复多言。 第四百五十八章 蝼蚁自投 “务光自投於深渊兮,不获世之尘垢。”————————哀时命 承明殿内的一场议论很快落下了帷幕,当脂习与华佗二人各自做好打算,返回衙署后,不到七天的时间里,很快就此次倒春寒引发的寒症合作撰写了一份脉案。 董承是当初大包大揽、极力保荐才得来总司此事的权力,试图展现自己治民的能力,谁知居然是个烫手的山芋,好在有华佗的投机取巧,事情还算是可以糊弄过去。然而他多少留了几分小心,当他拿到这份脉案时并没有立即呈交皇帝表功,而是先寻人验看里头究竟有多少水分与干货。 能够验看脉案病理的人物要么是医家大手,要么是家传渊博、自身饶有天赋,有所涉猎。 董承麾下诸人如尚书令吴硕、京兆尹胡邈、长史董凤,论才智心计,勉强算是各有所长,可论及家世与才学,就都半斤八两了。而董承又不愿去另外寻医者——这还是善于做人的吴硕开口劝阻他的,以免传入脂习、华佗等人的耳中,无端开罪了一帮太医。 最后还是长史董凤善于交际,心思也足够活络,很快就为其寻来了一名士族大家出身的人物,对方少年老成,很小就以才学著称于世,又好古文、鸟篆、隶草、风象,兴趣广泛,无所不善。 “伯觎。”对待这样一个大族子弟,哪怕势力不比从前,董承也收了几分倨傲的神色,多了一点客气:“我听说你这些年在河东将家财散尽给乡里族人,潜心读书,不知如今可有所成?” 站在董承身前这位鬓染风霜的中年男子,正是曾经的黄门侍郎、河东卫氏出身的卫觊。 “如今世道由乱而定,海内不日重归朝廷治下,正大丈夫建功之时。觊年近不惑,而无一职在身,实在有愧于祖宗。”卫觊长身而立,尽显世家子弟从容矜贵的气势,仿佛三四年前河东的那场惨烈的清洗与生死存亡的危机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智。 “古人有‘达则兼善天下’、又有‘良禽择木而栖’等语,伯觎本有高才盛名,合该与董公一同兴复汉室,长治天下。若仅是居于茅庐,徒有清名则已,又与天下万民何益?”董凤笑吟吟的奉承着二人,连忙拉着矜持的卫觊上前几步。 (ex){}&/  所以卫觊思前想后,才最终答应董凤的相邀,打算走当朝外戚、太尉董承的门路。 “想起来当年河东归复,我还曾招徕过伯觎与毌丘子兴。”董承随口将家世不显的毌丘兴与卫觊并列,自然引起了卫觊的一阵皱眉,但卫觊此时养性十足,并未作出多余的举动,只任董承说道:“可惜国家识才,快人一步,先征尔等为黄门侍郎,致使错过幕府,诚然可叹呐。” 其实当初卫觊曾对董承的招徕动过心思,只是当时他眼界高,不肯攀附外戚,只是过府叙谈了几次,给足了面子。岂知董承对此好似一直耿耿于怀、遗憾不已,这却是让卫觊动容了。 “董公鉴赏,在下感佩于心。”卫觊与对方客套几句后,董凤适时的将事情引到正题,拿出了太医令脂习与太医院正华佗一同交上的脉案。卫觊熟识医理,这也是董凤请他来的由头,只见他从头至尾浏览一遍后,眼中流露出不少异彩,点头道:“这脉案虽在汤药、医理等处稍显稚嫩、略有不足,但似有医家修正,倒也无碍……尤其是其中近半笔墨所谈及的防疫之法,譬如隔离、深埋等,大有可为之处,看其上所述,似已着手施行,得到成效?” 董承与董凤二人对视一眼,俱为满意,防疫之法是皇帝提出来的,自然要大书特书,迎合帝心。有了卫觊的中肯评价,再加上太医署与太医院这些日子在三辅各地奔走救治的功劳苦劳,这份脉案足够向皇帝交差了。 于是心中一块巨石落下,董凤便开始为董承提起另一件事:“卫君不知,太尉职权更易之后,如今董公府中正缺一名屯曹掾,不知足下可有此意?” “职虽末小,却总管天下军屯等务,位置重要。如今正是朝廷用兵之时,还望卫君莫要轻忽。”董承收起了客套的笑容,正襟危坐于其上,倒真有种慑人的威势。 第四百五十九章 时否俗薄 “务进者趋前而不顺后,荣贵者矜己而不待人。s:”――――――――崇厚论 “刘琬将灵台所藏往年籍册加以归纳,证出自桓、灵以降,天气便疏于时令,变幻难测。依往年的光景,只要不到五月,都得当心,荀君平日得注意身子,早春时节,多穿件衣服总没有错。”温室殿内,皇帝斜靠榻上,身上除了一套燕居常服以外,还罩着件深色大氅。 特意搭配的深色服饰衬得他愈加成熟,白皙俊朗的脸庞,唇上稀疏长着一丛青茬,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流露出一丝奇异的协调感。他手上拿着一卷书,轻轻磨蹭着粗硬的胡茬,仿佛这种被擦动的触感能有效止住某种悸动。 一只小茶壶搁在炭盆边上,正微微的从壶嘴中往外冒着热汽。 “臣微薄之躯,谨谢陛下厚爱。”荀攸双目平淡似水,语气平静的回应着。 皇帝对待臣子,真可谓是务求君臣一体同心――至少是表面上的――无论是正式的场合还是私下的诏对,皇帝永远都会对人进行无微不至的关切,不单是日常的几句殷殷叮嘱、暖人心脾,还是每逢时节或冷暖交替,皆有赏赐。 就好比上个月,皇帝还诏使太医令脂习以下诸太医赴公卿勋戚府上问疾检视。这时代许多人都没有定时体检的习惯,当太医奉诏到府上的时候,不少大臣心中还惊疑了一阵,甚至觉得多此一举。直到望闻问切过后,身体康健无病的得了心安,身体积劳有隐疾的得到及时诊治。 体检之事,尤其让那些及时查出身体隐疾、并着手治疗的臣子在后怕之余,无不感念皇帝施恩救命之德――如果不是皇帝派太医体检,谁知这些隐疾会不会在哪一天暴露出来成为致人死地? 皇帝对臣子的关切不分畛域、亲疏、派系,真真做到博爱众人,无论是出于笼络人心的需要,还是纯粹的仁厚宽爱,都让荀攸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对方独特的魅力。这就是为什么皇帝治下严整,有时手段甚至是狠辣无情,但荀攸却总能在凛凛寒冰之中发现藏在深处的那抹温暖的缘故。 (ex){}&/  华佗医术了得,就是名利心太重,常对仕途有非分之想,偏又没有相应的能力。荀攸本将其当做偶来一用的角色,如今却是让人失望。 “若细论之,彼等也是无计可施。”荀攸斟酌着词句,尽量不显得是在为华佗等人开脱“太医令脂习谨慎安分,亲善有加,医术不比儒经流传甚广,常凭家传口诵。此乃彼等立家立身之物,家有珠玉,常人尚且难舍,何况彼等?” 编撰脉案本来是脂习的责任,华佗只是从中辅佐,荀攸有意提出脂习,好让皇帝在真正气恼之前分清主次。 “华佗在太医院教导医术,也确是上心。”皇帝话锋一转,又道“但近来作为,颇失我望。此事太医尚且藏私不授,安知太医院是如何施教的?敝帚自珍,误人误国!” 学术只有互相交流,才有机会碰撞出灿烂的火花,各自秉持私心抱着不松口,只会让一个学术领域越走越窄。在知识尚未普及的时代,皇帝要想促进思想、技术的发展,打破学术桎梏迫在眉睫。只是他还不敢贸然冲儒家经术下手――奉诏收集古籍经典的侍中崔烈早已用不甚理想的成效明确告诉了皇帝,这条路仍是曲折漫长。 所以皇帝便将视线落在大多数人眼中属于‘奇技’的医学领域,让脂习等人编撰防治伤寒医书,不单是为了以后防治类似疾病打下理论基础,更是为了促进医学知识与技术的大融合、大发展铺开道路。 可惜现在连这一道门槛都暂时迈不过去。 第四百六十章 无介于怀 “夫地势水东流,人必事焉,然后水潦得谷行。书神屋shenu”————————淮南子·修务训 温室殿中,那只炭火烘着的茶壶所冒出的热汽忽然急促了些,空气里隐隐出现哨声。 殿内的温度高了些,皇帝又穿得厚实,一张脸被热的发红。此时他坐正了些,抖了抖袖子,使唤穆顺将窗子开条缝,放些风进来。穆顺怕皇帝吹了着凉,又赶紧唤人搬了架屏风立着围着,宫人来来去去,有这么一个插曲,刚才的惊人之语倒像个丢入泥水中的石子,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文教之事,非一时之功,当计于长远。眼下仍需权衡缓急应需,尤以关东为重。”荀攸谨慎的提醒道,加大对医学生的培养以及对医术的研究,实在是一桩有利于天下百姓的好事。作为一个有抱负的士人,在抛去私利与立场后,荀攸心里也是很支持皇帝的。 只是在什么时候就做什么事,统编医术的事情在荀攸看来并不是当下急务,皇帝或许是一开始料错了脂习与华佗的应对,低估了那帮太医因私忘公、泥古不化的程度。 皇帝轻笑一声,从榻上站起身,抖落肩头大氅,露出内里的深衣皂缘。他微微挺起胸膛,修长身躯绕过桌案,在殿内漫无目的的走着。 “关东自然是当务之急。”皇帝在殿内走走看看,一只手藏在袖子里,放在腰部:“只是此事若无个措置,只怕会助长此风,日后愈加难办!” “太医署积弊已久,光凭脂令一人,恐难遂陛下之意。何况这次三辅寒症虽却,焉知以后不会再现?”荀攸忽然想起一事,试探着说道:“臣浅见,正如当年外诏华佗等医,从外入内,分太医署而立太医院的故事。不妨下诏再征求民间医术精深者,征入医署,也好引活水冲淤潭,换一片清白澄洁。” 皇帝眼前一亮,拊掌称是:“善,这次脉案中据说有不少是民间医者所撰,若是有一颗无私医心,大可如彼等所愿,或入太医署奉职、或入太医院教授。” 荀攸则顺势说道:“臣倒是想起一人,陛下可记得张机?” “南阳张仲景?”皇帝大有印象,他当年征辟华佗的同时也曾下诏搜寻过此人,只是张机没有华佗那么对功名官爵的热衷,只一门心思的隐居长沙、一边治人一边编书。朝廷使者没有在南阳寻到张机,而刘表当时将其视为朝廷对地方的一次试探,也不愿开这个由朝廷任意征辟的口子,几番推脱之下,便将此事糊弄过去了。 荀攸此时是早接到了 第四百六十章 无介于怀 “夫地势水东流,人必事焉,然后水潦得谷行。书神屋shenu”————————淮南子·修务训 温室殿中,那只炭火烘着的茶壶所冒出的热汽忽然急促了些,空气里隐隐出现哨声。 殿内的温度高了些,皇帝又穿得厚实,一张脸被热的发红。此时他坐正了些,抖了抖袖子,使唤穆顺将窗子开条缝,放些风进来。穆顺怕皇帝吹了着凉,又赶紧唤人搬了架屏风立着围着,宫人来来去去,有这么一个插曲,刚才的惊人之语倒像个丢入泥水中的石子,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文教之事,非一时之功,当计于长远。眼下仍需权衡缓急应需,尤以关东为重。”荀攸谨慎的提醒道,加大对医学生的培养以及对医术的研究,实在是一桩有利于天下百姓的好事。作为一个有抱负的士人,在抛去私利与立场后,荀攸心里也是很支持皇帝的。 只是在什么时候就做什么事,统编医术的事情在荀攸看来并不是当下急务,皇帝或许是一开始料错了脂习与华佗的应对,低估了那帮太医因私忘公、泥古不化的程度。 皇帝轻笑一声,从榻上站起身,抖落肩头大氅,露出内里的深衣皂缘。他微微挺起胸膛,修长身躯绕过桌案,在殿内漫无目的的走着。 “关东自然是当务之急。”皇帝在殿内走走看看,一只手藏在袖子里,放在腰部:“只是此事若无个措置,只怕会助长此风,日后愈加难办!” “太医署积弊已久,光凭脂令一人,恐难遂陛下之意。何况这次三辅寒症虽却,焉知以后不会再现?”荀攸忽然想起一事,试探着说道:“臣浅见,正如当年外诏华佗等医,从外入内,分太医署而立太医院的故事。不妨下诏再征求民间医术精深者,征入医署,也好引活水冲淤潭,换一片清白澄洁。” 皇帝眼前一亮,拊掌称是:“善,这次脉案中据说有不少是民间医者所撰,若是有一颗无私医心,大可如彼等所愿,或入太医署奉职、或入太医院教授。” 荀攸则顺势说道:“臣倒是想起一人,陛下可记得张机?” “南阳张仲景?”皇帝大有印象,他当年征辟华佗的同时也曾下诏搜寻过此人,只是张机没有华佗那么对功名官爵的热衷,只一门心思的隐居长沙、一边治人一边编书。朝廷使者没有在南阳寻到张机,而刘表当时将其视为朝廷对地方的一次试探,也不愿开这个由朝廷任意征辟的口子,几番推脱之下,便将此事糊弄过去了。 荀攸此时是早接到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辅马相依 “我虽剖心相示,彼又安肯信我此方之真可以已疾哉?”————————与友人书 “夏初的时候,朝廷就要出兵,各路兵马、军需等事宜,荀君得多与诸公协调相商。若是人手不够,大可从秘书监借人来用,桓范、裴潜、韦氏兄弟,年纪既长,也要多接触些军国细务。只是保密机宜得做好了,这是规矩,就是他们也得守。”果然,皇帝没有再提董承的事情了,而是转头说起了军事上的布置以及秘书郎们的日常培养。 自从秘书监创建以来,最初的‘省中八秘’如今已有法正、杨修等三人接连外任,余下的桓范等人到了一定年数,也要相继受到任用。这些由皇帝亲自挑选的秘书郎无一不是年轻俊秀,与皇帝每日相伴、耳濡目染的他们,假以时日,必会是皇帝最得用的股肱。 荀攸一一应下,心里却是想到,皇帝提到名字的这些人都不是以兵法见长,他们去了承明殿,也不过是承担书吏的角色……可若说善军事,除了法正,秘书监不还有两个么? 皇帝好似看出了荀攸眼中的疑惑,语气意味深长: “司马仲达病了。” “病了?”作为司马懿的好友,王辅明显被瞒在鼓里,听到这个消息先是诧然一愣,随即自言自语道:“好端端的,他怎么病了?我就说这两日如何不见他,还以为是要照顾兄长,却是病了。” “你们两个平日里不是形影不离、常厮混在一起么?”皇帝奇怪的看了王辅一眼,眉头轻扬:“怎么连他病了也不告诉你?” 王辅仿佛没有听出皇帝话里暗含的挑拨之意,目光一闪,却是说道:“近来三辅伤寒者不少,想必是他得了寒症,不肯见我的缘故。” “是么?”皇帝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随口敷衍道:“那你今日早些退值,先从太医署按药方拿药,再去他家中一趟,看看他的病如何了。” “臣代司马懿,谢君上赐药。”王辅正有这个意思,他在皇帝面前也不辞让,爽快的领受了下来,还笑着说道:“有了君上赐的药,司马懿如何也能好得快些。上次阿翁就是服了华院正开的药方,不到数日即愈。司马懿服用此药,不出半月,又能为君上任劳任事!” 皇帝像是习惯了这个表兄弟不着调、不拘束的个性,轻声一哼,先从一旁的架子上抽出一卷插着红签的简牍,在手上翻开,像是铺开一席竹簟。 他从夹着红签的地方找到了上一次看到的地方,拿起红签,轻点着其上工整的字。正要继续往下读,可抬眼又看见正在蘸墨练字的王辅,想起大病初愈的王斌,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软下心来问了句:“你也将及冠了,舅父可有给你取表字?” 王辅眼珠一转,停下笔答道:“暂定了‘仲正’二字。” “什么叫‘暂定’?”皇帝忍不住笑了笑,正色道:“仲正这个表字好,所谓‘行不逾方,言不失正’,你阿兄表字伯方,正好对的上。” 王辅不高兴的瘪了瘪嘴,欲言又止,他本想卖个巧,如果能说服皇帝为他赐字,这可是多大的荣誉?可话到嘴边,他又不敢说出口了,皇帝对阿翁为他取得表字很满意,很明显是不能说那些话了。 “字如其人,舅父虽然为官的时日不长,但许多事故都比你明白的多。他为何给你取个‘正’字,你可要琢磨透了,莫要费了舅父一番苦心。”皇帝瞧见王辅的动作,将书简放下,冷着脸告诫道。 王辅讶然的看向皇帝,油滑的他立即摆出一副认真恭敬的神情来,拱手道:“臣谨诺。” 皇帝吃不准对方是否真的明白了,王氏父子到底与他有恩情,王斌才不久前从鬼门关绕了一趟,是故他也想再说的透彻些。只是这时候士孙萌、卢毓等秘书郎陆续来到殿外,皇帝便把话咽了下去,简单的说道:“你兄长自从授了河东督邮,为人愈加干练,这几日正好他侍疾在京,你瞅空得多学学。” 王辅一想到兄长王端正经的模样,心里就是一阵不耐,只唯唯应下。待到好不容易退值,他便匆匆往太医署抓了药,又马不停蹄的往司马懿家中赶去。 虽然他表面上常玩世不恭,做出一副与司马懿互相利用算计的样子,但这都是一开始的做派。当两人相处日久,尤其是司马懿极具才华与个人魅力、又着意藏拙,让王辅产生他二人智计相当,只司马懿略高一筹的错觉。 该张扬时张扬、该装愚时装愚、该奉承时奉承,一收一放,拿捏自如,处处吃准了王辅急于证明自己、得到认可的卑弱心理,很快就让王辅将其视若挚友。 王辅对此一切不知,所以就算他被带引进门后,见到司马懿正斜靠在榻上,手中合着一卷书,眼睛微阖,在听下首几个弟弟背书——浑不似病人的样子。王辅第一反应居然是认为事出必有因的理解,而非司马懿欺瞒皇帝、愚弄自己的恼怒。 “你不是……”王辅张口欲说,却见司马懿眼也不眨,向他扬了下手。 司马懿今日穿的是件雪白的纱衣,面如傅粉,眉若横峰,穿着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却格外的有神采。 随着他冲王辅扬手的动作,司马懿睁开了微阖的双目,漫不经心的盯看着跪坐下首的几个弟弟,那几个子战战兢兢,像是被鹰盯上的兔子。 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势不说司马馗等几个,就连旁观的人都被慑住了。 在司马家向来恣意张狂的王辅,此时鬼使神差的住了嘴。 “……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天美文王,乃大命之杀兵殷,大受其王命。”司马懿流利的背诵着,语气平淡:“这是《尚书·康诰》里的话,亏得今日是我抽检,若是让阿翁和阿兄知道你们连《尚书》都背不全……哼。” 司马馗等几个显然是被吓住了,谁知道往日最平易近人的二兄板起脸来比阿翁、大兄还要吓人,早知道就老老实实背了,何必投机取巧,去寻看似最好说话的二兄背诵? “都下去吧,明日上午寻我来背全篇。”司马懿这时已看到了王辅,一边笑着与他打招呼,摇了摇手上的书,一边随口打发走了不省心的弟弟们。 王辅走到司马懿跟前,看着司马懿对他露出往常一般熟悉的痞笑,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第四百六十二章 欲速立名 “蒙茏荆棘生,蹊迳登童竖。”————————七哀 司马懿被王辅看的莫名其妙,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奇道:“这么看我做什么?” 他心里其实有了个大概,只是配合着露出不自在的神情。 王辅定定的看了他好几眼,直到心头奇怪的感觉逐渐消失,这才一屁股坐在司马懿身旁,还把对方往边上挤了挤,埋怨道:“不是说你病了么?亏我一出宫就急着赶过来,连家都没回……” “你若不来看我,那我就是病了。”司马懿慢慢悠悠的说着,丝毫没有欺君瞒友的愧歉:“你若来看我,那我病就立时好了。” “好好说话。”王辅觉得位置不够,又把司马懿往旁边挤了挤:“你到底要做什么?” 司马懿被王辅报复性的挤到一边去了,无奈之下,只好顺势站了起来,把位置让给了他。他冲王辅抖了抖两只胳膊,显示单薄的身子,“当然是养病了。” “你养什么病?”王辅皱起眉。 “是要养两个月才能好的病。” 看到王辅有些恼怒的眼神,司马懿不得不敛去笑意,正色道:“你可知朝廷会何时出兵么?” “夏五月吧。”王辅重重的合了下眼,不假思索的回答道:“那时春耕结束,又不到盛夏农忙的时候,气候也还好,正适宜大军出动。如若不然,就得等到秋后,可那时就晚了。” “天子亲征,像你我这些近侍郎官,必然是要随军前往的?”司马懿说了一句废话,不等王辅回答,他很快又接着说道:“可我不想随军去关东。” “你不想去关东?”王辅不可置信的瞪着眼,看着对方:“这些年来,关东各地牧守分割郡县、拥兵为重,看着朝廷虚弱,退避关中,于是断朝奉、绝贡输,各自征战,没一个能真正恪尽为臣之礼!为了这次出兵,朝廷可是整整隐忍了五年!兴复汉室,荡除逆贼,这可是天大的功劳,一旦错过可就再也没有了,朝廷上下谁都想跟着沾点光、捡便宜,可唯独你……” 王辅这些年待在皇帝身边,又日常与裴潜等秘书郎们共同学习、研讨,品性虽仍是磐石难转移,但是才智与见识却有一个显著的变化。此刻听他侃侃而谈,絮絮的说道:“仲达,你到底在想什么?” “收复关东、惩处二袁的功劳是很大,但是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听王辅难得一派慷慨陈词之后,司马懿仍无动于衷,冷静的说道:“论行军方略,国家身边有荀君、贾公,就连去汉中参预过军务的法孝直都比我们有说话的资历。论领兵征讨,且不说你我的年纪,就说是前将军朱公、护匈奴中郎将张辽、抚军中郎将徐晃等等无不是善战之将。再论治民安土,颍川、陈国等郡守谁不是堪任一方之重?” 看着王辅眉头皱紧又松开、旋即又拧在一起,司马懿施施然将两手交握,负于背后,笑着在原地踱了几步:“你说朝廷此战甚巨、功劳尤著,这话的确不假。可你也要知道,事情再好、东西再大,这些都是唬人的,关键还是我们能得到什么。若我们随军去了关东,整日里做的是桓范那些人如今在承明殿做的琐事,入山林而只得一叶,我还不如坐卧家中来的自在。” “话是如此,你去了,兴许还能参与其中,觅得机会。”王辅心里头宛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他本来以为此次跟着皇帝去关东,必然大有作为,可经过司马懿这么一说,却根本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有能力、有资格去分一杯羹的人那么多,哪里会留给自己多余的? 可他仍是有些不解,抬起头,目光追随着司马懿的身形而移动着:“可你故意装病不去,岂不是凭白错过了,什么都得不到?” “谁说我什么都得不到?”司马懿轻笑一声,停留在原地,两只眼睛特别的有神采:“不久之后,关中就会有一场大功,虽比不上收服关东,但也足够让我等脱颖而出,甚至是……独当一面。” “关中会有什么大功?”王辅不明究竟的说道。 司马懿这时停顿了下,他想起王辅的兄长王端这几日从河东回来,每日都要抓着王辅耳提面命,说的都是些河东、并州的故事。联系起皇帝向来对王氏的重视,司马懿不难猜出皇帝是打算在出兵伊始,就将王辅派往河东或者并州,在一支偏师中经受锤炼。王辅的人生其实根本就不用发愁,只是他偏偏喜欢自行其是,又不如他兄长沉稳,所以才会被司马懿抓到机会。 看来得在王辅听从皇帝与王氏的安排之前,先把王辅与自己困在一根绳上,不然自己的计划就是水中月。 “什么?韩遂造反?”王辅一脸不可置信,甚至是匪夷所思:“朝廷兵势强大,凉州区区一地,随时可灭,他还有什么胆子造反?” “此人勾结羌氐,为乱西陲十数年,俨然已是羌患祸首。朝廷饶不得他,也势要拿他的人头,给百年羌乱做最后的交代。前代人遗留的积弊不复再有,天下生气兴旺,这才是国家想要的新朝气象。”相比起来,早已预测出此事的司马懿就很处之淡然了:“对韩遂而言,若不想坐以待亡,那么起兵造反就是他唯一的选择。于他来说最合适的时机,就是朝廷东征,无暇西顾的现在。” “可他近年对朝廷无不恭顺,今年甚至还派兵玉门关,费了好大功夫,才为君上进贡了近千斤瑞炭……”王辅反驳的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他这才意识到:“难道他都是假意奉承?” “不止如此。”司马懿摇了摇头,说道:“玉门关乃西域门户,地接酒泉、敦煌、居延三郡。酒泉太守徐公、敦煌太守马公皆忠国之士,虽地处偏远,哪怕道路扰乱,也常有奏疏上计。韩遂既已出兵玉门,就说明他不只平息了前年凉州因旱蝗而起的动乱,甚至是制服了河西。” “这么重大的事,怎不见你言于君上?”王辅急的站了起来,下意识的就要回去禀告皇帝。 司马懿适时地拦住了他,轻声说道:“韩遂自以为聪明,画蛇添足,奉承贡输什么不好,偏偏要进贡西域才有的‘瑞炭’,还说什么是敦煌郡自西域采买来的。这些事情,你以为国家不知道么?” 第四百六十三章 谋从此始 “圣人早知天地之反,为之预备。”————————越绝书·计倪内经 王辅一时仍未回过神来,他想,若真是如此,那朝中聪明如荀君这般的人物岂会看不出来?以皇帝的洞察,真按司马懿所说的那样预知,又为何至今无动于衷?他皱着眉头,奇道:“韩遂既然要挑在这时候造反,那君上为何还要筹备东征,不思先除肘腋之疾?” “因为与韩遂比起来,关东袁氏才是心腹大患。”司马懿松开拉着王辅的手,冷然道:“如今袁绍已奉平原王称制封拜,河北等地多有影从,以袁氏的声望与兵马,与平原王的孝桓帝裔……天下人思兴复久矣,朝廷更不能将此刻的精力花在凉州上,更不能因此坐视袁氏壮大。” “这不就是趁他拥戴了平原王,还未稳定人心,先出兵讨伐、一举戡定?”王辅点了点头,又重新坐回了席榻上,道:“这样说来,那韩遂肯定是与袁氏有联系了?” 司马懿眼中精光一闪而逝,随即笑道:“你是怎么想到的?” “这也并不难猜。”王辅得意一笑,炫耀似得说道:“韩遂要想造反,必然要联结外力,彼此响应。如朝廷先伐凉州,则关东二袁并力,进兵兖豫。如朝廷先攻袁氏,则韩遂作乱雍凉,牵制朝廷。所以君上深知于此,故而率全军攻灭大敌,至于雍凉,必是以守为重。等二袁破灭,韩遂也就顷刻瓦解了。” 司马懿惊讶的看了眼对方,诚然,朝廷之所以要在这个时候出兵,就是要趁着二袁没有足够的时间稳定人心、修养实力,试图一战而下。他本以为这样的道理以王辅的才智不当是能想出来的,没料到对方这些年大有长进,不能再瞧他了。 这样一想,司马懿也不藏着了:“天子前已下诏调动并州诸将,宁胡将军徐荣领兵南下,改驻于上郡。上郡西接安定、安定;南临冯翊、河东,位置紧要,四方有事,可随时支应。徐荣又是军中的久战宿将,天子调徐荣驻兵上郡,已然是在悄然防备凉州羌胡了。” 王辅顺着他的话回想起这段日子朝廷的种种军事调动,深以为然,除了徐荣以外,还有雍州刺史钟繇也被皇帝加了建威将军的官衔,这难道还不是皇帝在为关中对凉州设置防线? 司马懿见他入神,继续说道:“除了徐荣,还有驻守汉阳郡的安集将军张济,届时京畿以骠骑将军皇甫公为首,地方上则以徐、张二将为辅。明面上看着只有三万不到,可必要的时候,驻守益州阴平的虎威将军盖顺、以及关中雍州各郡的郡兵、典农校尉的屯兵也能听诏助战。统共算起来,也有六七万人了,如今凉州穷破,羌氐势弱,韩遂再是了得,又能兴起多少风浪?” 看则三万,实则六万,这明摆的是个火坑。王辅暗自腹诽道,皇帝故意摆出一副不知情的态度,专等着韩遂跳进来。有皇甫嵩带着六七万人,足以守住关中,等皇帝带着大军凯旋班师,韩遂反叛的名实也都有了,祸乱西北二百余年的羌患在皇帝手中成为历史——难怪司马懿会说这才是皇帝想要的‘新朝气象’。 “那我们呢?”王辅终于记起来司马懿开始说过的话,如今真按司马懿所言,跟着他留在长安应对必然到来的韩遂叛乱,的确比跟着一众人竞争征讨二袁大功所得到的要更多:“我们该怎么做?” “自然是要一鸣惊人了。”司马懿知道对方一直急于证明自己,喜欢炫耀功绩与才干,此时见他心动,便趁热打铁道:“我观朝廷局势,若是没有猜错,届时留守长安的,必会是司空赵公与太尉董公、骠骑将军皇甫公,而尊君身为天子舅父,身体不宜远行,也必会在其中。而我父官居执金吾,凉州一乱,长安防务必是归他操持,你我两家联合,足以在这场平乱中出一份力。” 其实司马懿并不清楚皇帝最后会不会将他父亲带去随军,虽然执金吾负责保卫京城、宫城,防备水火等突发事件,按职责来说理应留在长安。可依汉家故事,执金吾既能在皇帝出巡郡国时留守京城,也能跟着皇帝外出,随行宿卫。但他为了说服王辅,便尽可能的往最好的一面去说,因为只有王辅的支持与身份,他才能在朝堂的最终决议说上话。 “你是说平乱?”王辅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应敌,少年将天下大事看得如同儿戏:“不仅是御敌?”说完他又忧愁起来:“可这谈何容易?就算留下,有赵公他们在,我们也做不得什么。” “太尉董公是外戚,性情强势,留守长安,必然会压过赵公一头,凡事以他为主。”司马懿衣袂飘飘,几步走了过来,也不嫌挤,一屁股坐在王辅旁边,循循善诱道:“皇甫公虽以骠骑将军主兵事,但为人识时务,老来暮气,不敢与董公相抗,长公主又是女流……朝中若论资历、身份,唯有尊君可以主大局,而尊君大病初愈,身躯衰弱,不堪烦剧……” 王斌自从今年倒春寒不及防受了凉气,便生了一场大病,差点要准备后事,就连长子王端都吓得从河东赶了回来。幸而长安有华佗在,才只是到鬼门关走了一遭,但也是元气大伤,近年来都需静养安神。若非如此,留在长安主持朝局的就该是王斌,想到这里,王辅呼吸一紧,侧身面对着司马懿,满脸的不可置信,一颗心怦然作响:“你是说我?” 这人虽有些才智,但也糊涂,朝野诸公,谁还会听一个弱冠的年轻人的话?司马懿心头冷笑着,这其中最关键的就是外戚王氏,只要把王斌的名义顶在前头,赵温与皇甫嵩就会大概率的对他们两个年轻人在幕后的一举一动选择性的视之不见,而联合起来制衡董承。王辅想在这场纷争里立下大功、证明自己的能力,而这对司马懿来说却是其次,他更想借此机会,让司马氏加深与各高门大族之间的紧密联系。 这是他一直密切关注朝廷动向、皇帝言行,费尽思量才谋算出的一着。这一着,足以让他超过同辈所有人——就连皇帝一直拿他对比的诸葛亮也是如此。 “不是你。”司马懿立即打消了王辅不切实际的想法,摇了摇头,又接着说道:“是我们。” 第四百六十四章 病卧待时 “其主能通习源流,以任贤使能,则转毂乎千里。”————————范子计然 一席话毕,王辅魂不守舍的告辞而去,他这半日接受的太多,需要独自一人好好消化,就连司马懿几番挽留都没能留住。等他走后,司马懿表情逐渐变得冷漠,他扭头看了看空空的庭院,轻声一叹,随手将书本往地上一丢,正好滑到一只步履边。 “圣贤之言,是让你这么糟蹋的?”司马朗弯下腰将书捡了起来,眉头皱起,自己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不爱守规矩。这一点司马朗试图纠正过许多次,可总是徒劳无功,说起来对方也谈不上离经叛道,而是总能不拘常规、思维活泛,别人看重的东西在他这里往往一文不值,而他看重的东西,却只有自身的利益。 司马朗也说不上哪里不好,毕竟这样的性格比常人更容易出头,有时就连他也深觉被规矩、习俗束缚了。这样想着,司马朗拍了拍书本上看不见的灰尘,从屏风后头露出整个身子,他脸色苍白,脚步虚浮,跟司马懿比起来倒更像是个病人:“我途径河东时曾在驿亭中见过王端一次,谦抑持重,虽非长材,但也是勤于任事。怎么同是兄弟,这王辅就不一样?” “他这人就是如此,不像王端,拙就是拙,踏实稳重,从来不希求自己配不上的东西。王辅这厮却与其相反,不是聪明人却偏喜欢做出一副聪明人的样子,可能是以前在邯郸老家受过委屈,如今像刺猬一样,对谁都露出自己的刺,其实心里比谁都卑怯。”司马懿轻轻一笑,伸手扶着病恹的兄长坐下,自己则规矩的坐在下首。看着兄长的病情,司马懿复又关切的说道:“兄长的寒症可好些了?正好王仲正从太医署带了药,是华佗开的。这药上次治好卫将军的病,对今春寒症颇有效用,一会让府中医者照方熬制。” “在我看来,他就是不堪造就,若非与天子有亲,以后最多不过一郡功曹。至于王端,磊落有名士之风,当日在驿亭匆匆一晤,他便急着往它县纠察政务,未能畅叙,现在想来实在可惜。”司马朗摆摆手对弟弟的关怀表示谢过,只是又轻咳一声,沉吟道:“不过,你这样做算是下定主意要帮他了?” “那是自然,王氏既得帝眷,又势力庞大,隐而不露——且看吏治科有多少人出其门下。彼等家非豪富、祖上只出过五官郎将,底蕴不足,要想成为如杨氏、袁氏那般的高门,就必得要走士人的路子。正好王辅也有此意,我与他交好,不单是为他,也是在为我们河内司马氏。”司马懿话里话外不离利益,似乎纯粹将个人情感抛弃在外,至于他到底有没有真心拿王辅当朋友,不说司马朗看不透,就连他自己恐怕都难以回答。 或许是说完冷冰冰的利益后,司马懿有些不自在,他眼睛一眨,突兀的转了话头,张口问道:“适才在一旁听了清了原委,不知阿兄意下?可是想好要留在长安,与我一同行事?” 司马朗心里总对司马懿的计划将信将疑,而且本性正直的他并不喜欢对方这种剑走偏锋、以暗度陈仓的途径达到自己意图的方式,他咳嗽了几声,神情认真的说道:“你本可以直接向天子奏陈请命的,假病瞒上,传出去可是大罪。” “正如我先前所言,陛下早对关中有过布置,董承庸才,即便最后赵司空制不了他,有皇甫公、钟公等人在,足以将韩遂拦在三辅之外,丝毫威胁不到京畿。”司马懿早已想过这个问题,若不是不可行,他也不会这么做:“所以奏不奏陈,于事无有用处,而我想要做的,不单是抵挡韩遂,更要将其一举重创!” “皇甫公善用兵,但他也需要一名‘军师祭酒’。”司马朗喃喃道:“你属意于此?” “是天子属意于此。”司马懿忽然眼睛闪烁着明亮的神采,兴奋的说出一个藏在他心头最深的秘密:“董承无谋,留在长安是个多余的,仅仅是为了不让他沾上关东的功勋罢了。东征之时,留在朝廷治民理政、筹划粮草的有赵司空,刘司农,糜子仲等人。保全地方、安靖郡县的有雍州刺史钟公,武都太守韦公等人。行军打仗、御敌境外的有骠骑将军皇甫公,张济,徐荣等人。唯独没有一个参谋议事、运筹帷幄的人物。我本来以为天子会留法孝直,但现在想来……” 司马懿忽的一笑,紧绷的背往后一靠:“我应也在天子的安排之中。” “我竟不明白你说的话了。”司马朗一会听对方是瞒着皇帝在私下行事,一会听对方所言,倒像是皇帝默许他如此行事,究其缘由,光靠司马懿只言片语,又明悟不得,只好摇了摇头。 “不明白也无妨。”司马懿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说道:“这种事明白的人越少越好,阿兄只要明白,天子是不会放任自己东征之时,董承在长安莽撞碍事的。” 越靠近权力中心的人往往能探知更真实、更关键的信息,司马懿前些日子常随帝侧,总是能听到第一手的消息。种种迹象表明,董承在皇帝心里已经遭到厌弃,这不仅是得不到出征关东的大功,就连镇守后方的功绩也要给他打折扣了。 往坏的方向想,当韩遂反叛时,董承在长安轻率冒进,导致皇甫嵩只能维持防御。要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就得有人能在关键时刻压住董承——之所以不在一开始就安排好,是为了让董承安心留在长安。 而这样的人,就只有王斌,可王斌用兵的本事连董承都不如,那么就必得有几个知兵的人留在身边。这种事情只能意会,不能大肆张扬,所以司马懿才敢壮起胆子称病,借此主动向皇帝请缨,于是今日就引来了王辅。 司马朗眼神一警,慢慢说道:“我都病了,就在长安看你要怎么办吧。” 第四百六十五章 吁嗟小儿 “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手机端s:”――――――――楚辞?远游 当王辅刚下车到家的时候,其兄王端早已等在庑廊下了。王辅轻挑眉头,几步迎了过去,笑道:“阿兄这是何必?我可授受不起。” “退值后怎么不着家?又去哪里了?”经过一段时间的地方历练,王端早已褪去了稚嫩的模样,脸庞开始有棱角,说话的声音都带有了训斥下属的气势:“如何也得先跟家里说一声,省得阿翁病中惦记!” 王辅一回来就受到这样的质问,满心欢喜就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他本想与王端好生说说自己从司马懿口中探听得来的未来可期,试图拉上兄长一起谋事。可现在要不是王端最后提了一句大病初愈的父亲,王辅差点就要冲他发怒了。 “只是去宣平学市看了会热闹,听说是从益州过来的俳优,口音与中原的不一样,讲的笑话也从没听过……”既然都已觉得他不学无术了,何不索性这么演下去?一鸣惊人之前,谁把齐王当贤君?王辅好似没有看到王端的脸色,自顾自的说道。“他们的样貌打扮也比同人的要滑稽,走到街上刚敲了个鼓点,就把来往的人给留住了……只可惜宣平学市不准游戏,这些益州人才说了会就被市长赶走了。” 王端安静的听他讲完,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当他是这些天一直照顾父亲病情,被拘束久了,趁着父亲病好就出去玩一玩释放天性,算不得什么。 在王辅意犹未尽的说完,王端突然说道:“你年纪不小,也是该历练了,到时候我向天子请命,先让你在我身边做个书吏,随我一起回河东。” 这语气不是商量,而是早已打算好的决定,只是最后宣之于口,让王辅有个准备而已。 长兄如父,王端从小都是这么对的弟弟,只是那时候年纪都还小、家中式微,处处需要长兄拿主意。而现在今非昔比,王辅已经长大成人,自然无法接受兄长这个命令性质的口吻,他瞧不起从‘书吏’开始,有心直接拒绝,心念一转,忽然有了一个更好的说辞:“诶。” 这声叹气既像是对王端的应答、又像是单纯的感慨。 (ex){}&/  “这是自然,阿兄岂会不知,我遇大事从来不糊涂!”王辅虽不清楚王端语气里的愧疚从何而来,但还是听清楚了王端话里的妥协。 “你既是秘书郎,理当随侍陛前。”王端忽然提醒道:“你要留在长安,记得提前上疏。” “我知道,国家仁慈,一定会肯准的!”王辅胸有成竹的说道,反正到时秘书监有那么多人跟着,其中能人辈出,也少他一个不少。而且在他眼中,皇帝似乎很少因为什么事对他说过重话。 王端看着如释重负的王辅,误以为是对方心底还惦记着父亲的身体,全然忽视了一开始他还质问过王辅退值后不知归家的事。王端自认为熟知弟弟的心性,在王辅知道自己留在长安会错过什么后,必会另生波折,于是索性将愧疚藏在了心底,只等着哪天弥补他。 事情果然如王辅所预料的那般,皇帝在听到王辅的请求后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甚至还慰勉了几句:“难得见你如此有孝心,我岂能不遂你的愿?这些天你也不用在宫中久留,早些退值,好好在床前侍奉。” “臣谨诺。”王辅起身答应道。 殿中其余站着的王粲、士孙萌、裴潜、诸葛亮等秘书监众人也一并将视线投向王辅,神色各异,有遗憾可惜、也有幸灾乐祸、也有复杂沉思。 皇帝也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复又问道:“你昨日去见司马仲达,可知他现下如何?” 王辅有些心虚的避开了眼,想起司马懿穿着单衣教导弟弟们的样子,低声道:“身子还好,就是精力不足,头脑昏胀,才说了几句话就犯困。” “喔。”只要不承认,再好的良医也诊不出是不是真的头痛犯困,皇帝心里哂笑,随口应了一声:“太医也是这么说的,这种病鲜少药治,你再去他府上替我明言一句,让他多静养,少思虑。” 兴汉室 第四百六十六章 故人重逢 “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想-免-费-看-完-整-版请百度搜-”――――――――别赋 随着关中安定,长安东西市里日渐繁荣,益州、河东、并州、凉州等地的货物琳琅满目,商旅络绎不绝,南北的口音趁着吆喝声在道路两旁不绝于耳,就连高鼻深目的鲜卑胡人都偶尔能见。 长安越来越有当年大都会的气象,在朝廷上下一心的治理下,这棵早已枯萎的参天大树,开始提前四百年重新萌发生机。 汉制不禁剑客游侠,即使在长安街头偶有械斗,长安令王凌也没有发出什么禁令来。春四月里一个难得和煦的日子,一个衣着破旧灰败的青年腰挎长剑,虽然神色疲惫,但双目炯炯有神,俨然一名风尘仆仆的剑客打扮。 这比市井小儿更显凌厉的剑客,令路人无不侧目――当然,更多的目光还是放在这名年轻剑客两手各牵着的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身上。 与邋遢的年轻人相比,两个孩子倒是面庞干净、衣着朴素,他们在东市街头左看看右看看,无不新奇的打量着四周的店铺。 在路过一处店肆时,其中一个孩子忽然停下了脚步,指着哪家店肆门口插着的竹片风车说道:“我要那个。” “要省钱吃饭。”年轻人看也不看的说道。 “骗人,你上个月才卖了瓜地,手里肯定有钱。”另一个孩子直接戳穿道。 “你们两个懂点事吧!”这年轻人正是当年与李义分别,放弃朝廷封赏,独自赶往上党、安平等地搜寻郭昱家人的严干。此时他早已没了一开始的踌躇满志,再老实忠厚的人也被这两个好不容易找到的郭昱弟弟磨出了脾气:“那两亩瓜地也不是什么良田,得亏这些年三辅涨了田价,我才卖了三四千钱。这钱既要供你们两个吃穿,还要用来找你们姐姐,怎么够用?” “你欺负人!”九岁的郭都无比委屈的说道:“我大姊要是在的话,一定会给我买的。” 较小一点的郭成也跟着一边起哄:“就是就是!一个竹片做的小玩意值几个钱,你就是舍不得,还口口声声说亏待了大姊,要弥补我们!” (ex){}&/  “你这是哪里的话!”李义埋怨的说道,接着感慨一声,看向那两个正‘呼呼呼’吹着风车、玩的不亦乐乎的郭家兄弟,说道:“我是没想到你用情至深,为了她的遗亲,竟费尽如此周折。” 董承曾带兵入上党的事,李义略有耳闻,那是初平三年的事了,当时皇帝亲政不久,遣派赵岐、裴茂等大臣出使宣慰关东。其中裴茂入幽州后宣诏,携刘虞南下,途中遭袁绍扣留软禁。皇帝为了表示强硬,派出了董承领兵,趁势收复上党,直接给魏郡施加压力,最后才平安让裴茂等人归朝。 当时董承以外戚之尊,是朝廷新贵,上党诸多豪强难得遇见这么近的机会,上赶着巴结奉承,铜?侯家也不例外。 董氏势强,在李义等人眼中就是个庞然大物,纵然李义有着平准监的身份,就算能打听,也不能私自泄露去打听重臣的家事。 李义也是将难处实话实说,他诚恳的回道:“此事我会替你留意,具体的我不能多说。但我能告诉你的是,太尉这些年为了求子,纳妾无数,这些人在我这都有姓字家世――唯独没有郭照的名字。” “那就好。”严干松了口气,其实郭照这个时候才十岁不多的年纪,董承府中美婢众多,再如何也不会看上一个孩子。只是严干这些天一直放不下此事,如今得到确切消息,这才是真的放心了:“剩下的我再去打听,只要还在,没有到哪一步,我都会设法将其救出来。” 李义轻轻摇了摇头,对此不予置评。 《兴汉室》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兴汉室请大家收藏:兴汉室更新速度最快。 第四百六十七章 抛头露市 “?许誓心安玉垒,已伤传首动金门。s:”闻边将刘皋无辜受戮 董承对李义、严干来说无异于猛虎巨兽,岂是那么轻易就能撼动的不过若只是一个小婢女,李义想着,或许还能避开董承,疏通一些关系。 李义替严干想完关节,见他几年不见,不仅沧桑了许多,而且仍是截然白身,刚才甚至听说连赖以为生的瓜田都卖了。这让李义不得不为这个好友的前程打算起来,严干对功名的追求之心虽无自己的强烈,但也不是没有,只要给他机会,以他的才华,迟早会出人头地。 于是,李义也不再紧盯着郭氏的话题,而是宕开一笔,另外说道:“你能救出故人亲族,足见情深义重,日后就算到了泉下,也当无愧。只是此事终有了结之时,公仲以后该有什么打算呢” “他们几个还小。”严干扭头看了眼仍玩的不亦乐乎的郭都、郭成两兄弟,平平淡淡的说着,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我想将他们抚育成人后,再做打算。” 抚养故人之后的义举前人不是没有做过,只是听得多,见得少,反倒觉得无人能真的做到。如今真真切切的发生在李义身前,如何不让他动容 “公仲高义。”李义拱手佩服道,这事如果发生在他身上,未必会这么干脆洒脱。也正因如此,自惭的同时,他也愈加敬佩:“郭氏女的事情不急于一时,有我为你探听信息,你只管放心便是。在此之前,你要抚育他们,非得有田宅不可,而我听你说,你讲瓜田给卖了” 严干安静的点了点头,说道资财,他不由面露难色。 李义趁热打铁,道:“如今上头正好有一件事,命我荐举几名游侠是,就是平准监。”李义看到严干熟悉的眼神,苦笑一声,立即解释道:“但这回主要不是刺探,而是多方联系,沟通讯息不知道公仲” 当初严干赴河东刺探时就不是很乐意,如今又让他重操旧业,李义自己都没有把握说服他。 果然,严干开口还是那熟悉的口头禅:“我可是个读书人” (ex){}&/  只见李义先让人用块布遮住那颗首级,减少视觉上的冲击。再费尽口舌,好不容易让慌乱的人群冷静下来,各自散去,这才没有闹出什么大乱子。 待继续嘱咐十来个员吏上街巡视、沿途安抚劝慰之后,李义、严干以及捧着首级的市吏回到了市亭中。 再狰狞的人头也吓不到李义,在他办公的房间中,李义亲手揭开蒙在上面的布匹,认真的瞧了瞧那颗皱巴巴的人头,凝重道:“这人死很久了,看似不是东西市里的人。” 严干也在一旁点头说道:“是用军中的法子保存的,可此人究竟是谁,为何会被人抛至闹市难道”他忽然想起在来之前向他问路的一伙凉州口音的外乡人,这个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先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又立即将这个消息告诉给李义。 李义神情凝重的说道:“你是说在来时遇见一伙人假冒凉州口音,行迹鬼祟看来这事要闹大了” 首级从天而降的消息很快在长安闾里传播开去,在刻意的导向下,普通人都将其视作一场江湖剑客之间的恩怨仇杀,茶余饭后当做消遣,随之便将其抛在脑后。只偶尔看见行色匆匆的缇骑、里正、亭长等人在闾里逡巡着,无形间加大了对长安的治安管控。 当时第一个接手的自然是李义作为市丞的上司、负责管理长安九市的市长张义,他起初也是将其视作普通的复仇事件,但很快又像是收到消息,隐晦不明的说道:“此事尚有蹊跷,且将首级带回去,容后再查。” “这是怎么一说”李义素来敬佩对方办事老道,在人情世故上常给予指教,是故大起胆子问道:“还望张公解惑。” “这个你不用知道。”张义年过五旬,曾在卢植手下任职书吏,辗转颠沛,经验丰富,经历事故不知凡几。他因为喜欢李义这个年轻人,所以才肯多说几句:“我只是有几分眼熟罢了这种事,尽快送出去,才是对你我都好!” 喜欢兴汉室请大家收藏:兴汉室。 第四百六十八章 始足西行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鹤冲天 李义心里咯噔一声,联想到严干口中的那伙冒充凉州人的外乡人,觉得这的确是一个大麻烦。 别看张义平时不爱管市里的经济事务,全甩给李义一人去做,遇见这种事,却是比任何人都积极推脱。当事情按照流程送到长安北部尉秦谊手上的时候,素来亲和的秦谊说什么也不愿接,非要两方一同送往京兆尹去。 随后是怎么惊动京兆尹、城门校尉、执金吾的,彼等又是如何交涉的,李义也不甚明白,就连严干也一概不知。 在严干寄居李义家中的第二天,正准备找机会收拾一顿郭都、郭成两个皮猴子的时候,李义忧心忡忡的从市亭提前回来了。 “怎么了?”严干挥手让郭都、郭成两个小子逃过一劫。 年纪较小的郭成捂着屁股,满脸不乐意的嘟囔道:“我以后一定要告诉我二姊……”话还没说完就被哥哥郭都拉走了,走时还不忘带走一盘果饯。 “查出来了,那颗首级……是前将军旧部、典农校尉张超的。”李义拧着眉说完,本以为严干会与他一样震惊,却见对方一副淡定的等着下文的样子,不禁好笑道:“你这是何等反应?” “我只听过前将军朱公的威名,却是未曾留意过其旧部都有哪些人。”严干解释道:“我游历各地,不在庙堂之中,岂能知道这么多人的名字。” “说的也是。”李义点了点头,接着将张超昔年在汝南弃军而逃、致使战败。之后朝廷论行奖惩,念在张超乃留侯后人、又有朱儁求情的份上,网开一面,罢黜免归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而后接着说道:“此事在朝中闹得也不算大,毕竟有失公允……只不过我在其中听到另一种说法。” 严干问道:“什么说法?” 李义神秘兮兮的说道:“国家治军严整,绝不会容此人逃脱法外,他能饶过一命,据说是要戴罪立功、另有它任。” “戴罪立功?”以严干所掌握的匮乏信息,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个人有什么价值还能让朝廷网开一面的,他不由问到关键:“这些你是从何得知的?” (ex){}&/  李义抿了抿唇,到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记忆里的郭昱是个落落大方、善解人意的热情女人,她可以为了一个才认识没几天的男人慷慨赴死,然而为何会有这样一帮性情冷漠的弟弟? 当严干来到雍门外时,一眼便在人群熙攘的旗亭渡口认出了张任。对方腰间挂着把形制简朴的剑,毫无修饰,就跟对方的相貌一样平平无奇,锋芒内敛。 “你来晚了。”张任是个坚毅不苟言笑的青年,他一点也不惊讶严干会认出自己,因为在这旗亭周边,无人比他更像一名剑客。 严干也不是轻佻的,两人一句闲谈也没有,便像是结伴同行的游侠一般,骑着快马往西而去。他们不是第一次为朝廷办事,但却是从这条路开始,才算真正走上属于各自不同的道路。 此刻,在长安另一头的灞桥,耿苞等一行人正在等候灞水上的舟船,舟船将载他们前往左冯翊、再一路顺流赶往华阴、东郡。 对于自己在长安城闹出的动静,属下沾沾自喜的同时又有些不明究竟,他瞅空问道:“耿公,主公不是吩咐要先弃张超首级,再去寻韩遂么?如何又反过来了?” “主公的想法有欠妥当,我等为臣属的,就得主动去改正。”耿苞摸了摸胡子,志得意满的说道:“先弃首级,既是败露我等行踪,又是让朝廷有所警惕,只是出了一口恶气而已,殊为不智。不如倒过来,再推卸到韩遂头上,张超奉使机密,朝中知悉内情者必然不多,知其死于凉州人之手,朝野议论,如何不会对着韩遂?” “是了,韩遂管束不严,放任亲信诛杀士人,朝廷岂能不管不顾?这样朝廷就不得不先应付韩遂,留给主公的时间就更多了。”属下奉承道:“不愧是耿公。” 耿苞自命不凡的一笑,看着船翁远远地从水上划来,也不说话。 第四百六十九章 事暂寝之 “故有术之君,不随适然之善,而行必然之道。s:”――――――――韩非子?显学 未央宫,宣室殿。 暂佩令印的平准丞鲍出正满脸惭愧的向皇帝禀告首级事件:“……臣等奋力搜捕,终在里巷发现贼子踪迹,经过验看,死者多为羌胡,至于为首者,却是不曾得见。” “话要说清楚,是始终未曾出现,还是让他事前逃脱了?”皇帝的语气里似乎带有些许不满。 鲍出把头低了下去,赶紧补充道:“禀陛下,是始终未见贼首,许是早已逃离,不在城中。” 漫长的寂静后,只听皇帝轻声说道:“罢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不用再大张旗鼓的去查,尽管让坊间说他是游侠仇杀,也不得有任何其他的说辞。” “臣谨诺。”鲍出心里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张超虽然早已因罪罢黜,但好歹也是士人中的一员,贸然被人杀死,还是以这种羞辱的方式丢弃在闹市街头。幸好张超在此之前就死了,首级虽然得到保存未有腐烂,但仍出现一定程度的脱水、再加上从高空摔落造成的损坏,很少有人能认出这颗首级的身份。 只要将这颗首级处理掉,再按皇帝所说的去引导坊间舆论,将它大事化小,事情也就好办了:“臣回去后,必将监视流言,也要在暗处密查贼子。彼等混迹京城,是臣失职,还望陛下允臣戴罪立事。” “长安城关乎紧要,的确要逐一排查细作,以防生乱。”皇帝面色稍霁,鲍出为人正直果敢,不通经济、又不同算计,对于平准监来说,并不是一个合适的领头人。这也是为何贾诩升任直指绣衣使者后,皇帝迟迟不让平准丞鲍出继任的缘故。 如今见鲍出思路还算敏捷,皇帝也抛开一时的不悦,索性给他一次机会:“但这样的担子也不能全靠你一人来扛,之后会有诏旨颁给执金吾、城门校尉、京兆尹、长安令等人,要严守门户、闾里,遇见可疑者,皆要严加盘问。尤其是河北口音与凉州口音,定要细细追究,若是东征之时,长安出了丝毫乱子,尔等皆要治罪!” (ex){}&/  二十岁不到就将手握天下权柄,尽管皇帝的心理年龄够大,也足以让他欣喜。 朝廷出征关东几乎已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了,差的只是一份诏书与檄文,所有人都在为此忙碌着,甚至没有功夫去关心东西市丢的是谁的首级。 在掖庭之中,伏寿近来也忙个不停,她听人说战事一开,少则三五月,多则三四年。为了让皇帝穿得好,也是为了给自己找事做,伏寿亲手拿起针线,为皇帝赶制衣裳。人手不够,她便叫上左右赵氏、邹氏等宫人采女一起,有时宋都百无聊赖过来,也会被伏寿拉上。 “是这么缝的?”宋都拿起一块半成品给伏寿看。 邹氏等人见了,皆嗤嗤的笑了起来。 伏寿也颇无奈的接过,熟练的拆了针线动手去改,一边细心的教着。宋都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时不时地点个头,打个哈欠。她对女工实在不感兴趣,有这个时间,倒不如去荡秋千,早知道就不来这里邀伏寿一起了,不然也就不会被她拉着做女工。 伏寿看她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生气,只停下了手头上的活计,笑着说道:“你现在不学,等以后有了孩子,难道贴身衣物要让旁人给织就不成?” “为何不能呢?”宋都随口说道,紧接着反应过来,脸色通红:“你笑话我?” 伏寿笑着否认道:“我可没有笑你。” 皇帝近来对后妃时有招幸,其中最频繁的还是董皇后与宋都,听说皇后已经被临幸过了,伏寿想着,以宋都的宠遇,临幸早已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她几次见宋都都想开口去问,可这房中之事每到了嘴边,却又总是说不出口,如今旁敲侧击,伏寿见宋都的神色,自谓是发现了端倪,证实了猜测,心里头却不见喜悦,反倒有些失落。 有些事情,或许等到最后才是好的。 兴汉室 第四百七十章 鸿庄相案 “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手机端s:”――――――――浮生六记 宋都的反应看似娇憨羞怯,其实心里也是有苦难言,她比皇帝还小一岁,每每与皇帝相处总是更像兄妹。郭采女曾向她描述的敦伦之事,从未有一刻实现过,这让宋都心里不是个滋味。若说皇帝不喜欢她,宋都如何也是不信的,可若是皇帝喜欢她,可又为何连董皇后都…… 少女除了心事,也有自尊,正如她随着年纪的长大,有越来越多的事不肯与姐姐般看待的副手分享一样,皇帝与她未有敦伦这件事她自然也不肯透露给伏寿。 “不是都说朝廷将士善战、兵卒精锐么?”宋都看着伏寿忙个不停,轻轻将心思藏在眼底,嘟囔道:“怎么陛下还要亲征?不知要让多少人挂记。” “陛下聪明睿鉴,选择亲征自然有他的道理,当初征讨河东,不也是如此么?前朝的事,我们既然不懂,也就不要乱说。”伏寿抬了抬眼皮,略带警示的看了宋都一下:“是不是宋公又让人入宫给你传了话?” 赵采女在一旁听到这里,不待吩咐,便警觉地收起针线,安静的指使邹氏、冯方女等人收拾东西走到外面去了。跟随宋都的郭采女则慢了半拍,她颇为心虚的看了宋都一眼,然后才跟着赵采女等人步出香阁。 殿内只剩下伏寿与宋都两人,榻上散落着缝到一半的鞋袜、衣袂,伏寿捏着被宋都缝成一团的衣物,小心的用剪子把线拆开。 不用宋都说,她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不光是宋都的父亲宋泓,就连她的兄弟伏德,近来也曾通过各种渠道向她打听消息。一来是想知道皇帝东征,对长安留守诸臣会有什么安排;二来则是希望通过后宫影响前朝,给这些戚畹带些好处。 伏寿也很难办,她内心深处不想插手,但又不能完全不顾生养教育她的家族。幸而这次只是兄弟伏德来向她通消息,说明父亲伏完并不支持,她大可以置之不理。 (ex){}&/  “陛、陛下?”伏寿被吓一跳,正要站起,却被皇帝一手止住。 “在灯下缝这个,当心眼睛。”皇帝随意的往榻上一坐,随手拿起一只缝到一半的丝履,在自己脚上比了比,尺寸只稍微长了一点,做成后刚好不大不小:“你手艺越发好了,穿上去肯定舒服。” 伏寿依然是笑着答谢,自从她掌管宫中织室以来,皇帝的衣物几乎都是她亲手与人缝制的。为此有不少人称赞她贤良,而董皇后却讥她抢了绣女的活计,但伏寿从未夹杂别的念头。她对皇帝的感情与宋都相比,更像是一杯温水,常被忽视,却又必不可少。 皇帝素知她温吞的脾气,也不见怪,看了几下丝履后,便顺手将其放在几案上。玄色的衣袖在烛光下映照着熠熠的光芒,皇帝的眼睛依然明亮,他想了一会,主动说道:“伏德年纪也有不小了,这样年纪的人,都有不甘凡俗的志趣。我想过两天命他为侍郎,在殿前执戟,宿卫宫门。等出征的时候,跟在我身边出充车骑,免得他终日无事――这也是替你阿翁分担了。” “陛下……”伏寿不知道对方是从何处将她的心事看了出来,更不知皇帝会如此为她着想,亏她还怀疑过皇帝对她的感情。如今实在是又愧疚又感动,眼泪在眼眶里不住的打转,仿佛随时会伴着哽咽滚落下来。 “好了。”皇帝只是想将不甚安分的伏德调走,免得留他在长安成为妨碍,却没想到伏寿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看样子伏德已经是不安分的将手伸到宫里来了:“你是最识大体的。”皇帝面色平静,语重心长的说道:“有什么事情该说就说,听不听皆在于我,不会怪在你头上。” 见伏寿情难自抑,皇帝心底陡生怜爱。他搂过伏寿的肩膀,轻轻的拍打着,侧首啄吻她的面庞,直将伏寿白皙的脸吻成炭一般火红滚烫,在烛光的映照下更添娇媚。 兴汉室 第四百七十一章 拟将挞伐 “周王于迈,六师及之。手机端s:倬彼云汉,为章于天。”――――――――诗?大雅??朴 建安三年五月初三。 车驾幸上林,大阅羽林、虎贲、北军诸营合四万余人,申军中赏罚号令,又告天地宗庙社稷。 诏诸王公、牧守及以下。 曰: “……袁氏乘衅跋扈,窃有河、淮,败坏门庭,腥秽彰闻。自播乱以来,有赖公侯诸君,夕寐宵兴,遵养时晦;务息黎元,援奖忠烈。今朱明在辰,凉风戒节,厉兵诘暴,正宜其时。朕当亲御六师,光临旧都,恭行天罚。庶凭祖宗之灵,潜资将士之力,分命众军,指期进发,以全疆土。” 诏书之后,又公布檄文,檄文内容由兰台令史蔡邕、秘书郎王粲等人联手写就,文采斐然、语气凌厉。其中列数袁氏焚青琐门、滥杀宫人、诽谤至尊、不恤国难等十数条罪名,又历述大汉四百年天命所在,拨乱反正,就在今日。最后倡议天下有忠于汉室之士,皆可奋发效力,思报朝廷。 次日,诏命太尉董承、司空赵温镇守长安,骠骑将军皇甫嵩持节,督雍凉并三州军事。又发虎贲中郎将沮隽,羽林中郎将张猛,北军中候、领中垒校尉高顺,步兵校尉赵云,射声校尉严颜,屯骑校尉姜宣,长水校尉庞德等步骑四万,伴随帝驾,一路沿道东出函谷,征讨不臣。 对于那些留守驻地,未能参与东征的将领们,譬如宁胡将军徐荣、安集将军张济,平狄将军马腾等人,皇帝也给予了一定的封赏补偿,务求后方军心安定。 朝廷兴师东征,大有毕其功于一役的架势。五月中旬,皇帝亲率南北军抵达华阴休整时,命随驾的司徒、录尚书事黄琬连发数道诏书。 一是并州刺史刘虞领平北将军、假节、督幽冀军事,领护匈奴中郎将张辽等兵马袭扰常山、中山一带。二是诏前将军朱?持节督荆扬豫三州军事,领抚军中郎将徐晃、田畴、刘备等兵马攻打袁术。再是曹操以镇东将军,持节督青徐军事,携所部兵马讨伐袁谭、吕布、昌?。 (ex){}&/  “我已经谒过文陵了。”皇帝转过头去,给后面的人留下个脑勺,只听他清澈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孝桓、孝灵之过,在于亲小人,远贤臣;耽玩乐,忘国事。这些已然在诏书里写的明白,这些年我在长安做的,哪一件有负万民?若是关东士民不悉知,那就让他们悉知。” 众人这才逐渐明白过来,荀攸在这一席话里促成了皇帝有担当、作为的一面,这个形象虽在关中已屡见不鲜,但对于疏远多年的关东来说,俨然是一面重新树立的旗帜。他们皆在服膺荀攸对于进谏时机的准确把握与胆色,也敬服皇帝的胸襟气度。 只是他们都想不到,荀攸不单是向皇帝主动提出谋议,更是就荆州、江东的事情主动低头。只要皇帝不计较这几句话,就不会计较荆州与江东的动静。皇帝当然不会计较,依荀攸的料想,南方的火候皆在掌握,丝毫没有影响大局,皇帝犯不着为此事怪罪他,只是需要一个恭顺的态度来给他铺设台阶下而已。毕竟现在不做,等皇帝提起来的时候就晚了。 “眼下有三件事。”皇帝眼下还用得上荀攸,这别扭的自逊与显摆、南方的动静他自然可以当做看不到。轻轻别过这个话题后,皇帝转身背对池水,被凉风推着往歇息的便殿走去:“头一件就是袁绍,来时的这半个月,河北屡出‘祥瑞’,过些天,称制,就要改称帝了。” “袁氏竖子,徒逞武力,殊不知祸在萧墙。”贾诩跟在后面说道:“正如更始、建始,不过声势大罢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任他折腾去。”皇帝也是不以为然的走入殿中,在铺好的席榻上坐下:“这些‘祥瑞’昭示的是谁,还犹未可知呢。” 众人不由得想起王莽篡汉时,那句有名的‘刘秀当为天子’的谶语,安知非仆的典故其时未远,但碍于光武名讳,一时都没有出声。 “第二件事。”皇帝眼珠一转,视线投向一脸沉静的荀攸:“就是前将军,他近来因长子亡故而意志消沉,南征袁术,他可还能振奋?” 兴汉室 第四百七十二章 如丘至壑 “见可而行,知难而退,军之善政也。s:”――――――――左传?宣公十二年 “这个,恐怕得问朱公。”荀攸低声说道:“只是不论如何,朝廷亦得简拔干将从旁相佐,届时纵然朱公有心无力,也能防止万一。” 朱?除了次子朱皓现在汉中担任南郑令以外,尚有长子朱符早于中平三年担任交州刺史至今,今年年初,朱?奉诏提兵颍川、施压刘表时,接受郭嘉的建议,以书信联系朱符提兵北上,既能从南北两面威逼刘表、又能提前筹划,为朝廷东征增添一份力量,更能让自己那无人问津的长子从偏远的交州跳至朝堂诸公的眼前。 这份打算既是私心、又是出于公义,只是朱符没有继承到其父统兵的能力,又因为平日侵虐百姓,强赋於民,未有树德立威,导致出征兵马还没到韶关就发生兵变,朱符也死于属下叛乱。出师未捷身先死,消息传至朱?耳中,纵然是平日不甚喜爱的儿子,朱?也大为痛哭了一番,此后更是言称身体不适,无有精力处理军务。 “其人呢?”皇帝对此不置可否,只催问道:“不是说在路上了么?今日还未到雒阳?” “据称淮南军急,袁术几次击溃刘备,侵占广陵,故而多有耽误。”荀攸仍是很从容的说道:“陛下若要召问,不妨诏军师祭酒郭嘉入。” “他先到了?”皇帝微微抬起眉头,见荀攸表情认真,不由笑说道:“朱公行事周到,竟连这都想到了。” 荀攸当即脸色一变,还未说什么,却听皇帝振声道: “淮南刘晔不是也到雒阳了么?彼曾为孙伯符下士,江东之事,我正好要问一问他。就宣彼等一同入觐吧。” 荀攸觉得不妥,但诏命既已下,追回不得,只好任穆顺性急口快的出去宣诏。穆顺刚踏出关防严密的重重阙楼,迎面就见到仍徘徊此地的河南尹骆业。 “穆黄门!”骆业一脸笑意的迎了上来,两手作揖,热情的说道:“可是有王命宣诏?” “不是叫你。”穆顺轻飘飘瞥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 这时穆顺感觉手被人拉了一下,还没说什么,便觉得衣袖一沉,估摸有十几两重。 穆顺登时改了颜色,语气明显软和些了,总算对眼前这位中二千石的河南尹给予了足够的尊重:“骆公!”他悄悄挣开了骆业的手,轻声说道:“天子说怕触景伤情,不愿回南宫,你这又是何必呢!” (ex){}&/  荀攸对朱?军权的变相削夺没有提出异议,反而极力赞成皇帝的决策,并补充意见:“扬威将军樊稠与前将军多有不睦,陈留之役,军中议论不休。如今徐晃以郎将行护军事,统领全军,樊稠未必肯屈居听命。微臣浅见,不如暂调其军,由陛下统摄。” 皇帝想的更为长远,徐晃虽然有征讨河东、汉中的功绩,但这四五年成长的太快,骤然让他统率一支陌生复杂的军队独力应付袁术,或许会有纰漏。除了为他解决掣肘之外,还得多安排得力的谋士,最好是熟悉豫州人事。 “郭祭酒在朱公军中多有谋议,此次讨伐袁术,可有见教?”皇帝将目光投向了郭嘉,却把一旁欲有所言的刘晔给忽略了。 “豫州兵马,有前将军亲率之师二万余、汝阴都尉许定、阳安都尉李通、沛国司马陈到等兵马共一万二千,加之徐郎将所部,可有三四万人。”郭嘉早就对此有过筹算,当初是想供朱?参考施行,如今换一个徐晃,本质上也毋庸做太多变动:“而反观袁术,近月以来,因吕布、昌?作乱琅琊,为祸徐州,袁术趁势击败刘备,袭夺广陵。俨然有与袁谭合兵下邳、东海之势,若坐视彼等联兵,袁氏结成一气,局势或有不利。” 由于孙策未叛,袁术自谓坐拥扬州,倾力北上响应袁谭、吕布,最终让他攻破刘备薄弱的防线,拿下广陵,袭扰下邳一带。如今皇帝东征,已经遣派曹操入徐,力图阻断二袁之间的联系,只要下邳、东海不失,朝廷就能将他们分而破之。 皇帝对刘备的战绩略有不满,问道:“刘备现在何处?” 贾诩提醒道:“已带残兵退往下邳。” 刘备根基太浅,仓促之间领受徐州,没有丝毫时间让他组织消化,应付不了袁术的屡次进犯与吕布的袭击,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理解归理解,皇帝仍是对他当前展现的军事才能表示失望:“他这次最好能将功折罪。” 兴汉室 第四百七十三章 质疑问事 “难得者时,易失者机,迅而行之,速哉。s:”――――――――兵经百篇 “陛下睿鉴,使功不如使过,如今正当用人之际,确乎该让刘备戴罪立功。”贾诩在关东待了近一年,心中也有不少主张,轻声言道:“徐州之地,夹于二袁之间,北有袁谭、吕布等军袭扰东海,南有袁术鼓噪兴兵于下邳。刘备一人之力,实难两相应付,此番曹操入徐,正可与之分守一方。” 皇帝看了一眼贾诩,轻轻点了点头,继而又望向郭嘉:“奉孝言犹未尽,可接着说。” 郭嘉喜静不喜动,很难长时间规规矩矩的在席榻上端坐不动,非得时不时活动一番。每次在朱?面前时总率性而为,没个坐相,朱?爱才,也只嘴上说说,从不管他,其他人也都熟视无睹。 如今在皇帝面前正襟危坐了半天,浑身便开始不得劲。这时明明已听清楚皇帝的问话,却不立即答奏,而是直起腰,挪了挪屁股;又将双手抬起来,借机耸耸肩,先舒散舒散筋骨,然后再慢慢悠悠的说道:“唯。正如陛下、贾公所言,徐州一方,合该有大将独当才是。眼下袁术诸军布置,现已探明:张勋、桥蕤等兵马二万屯守淮阴,李?、梁纲、乐就等兵马二万分驻蕲县,陈兰、雷薄等一万五千人驻守六安、安丰……” 皇帝一边听着一边对侍立在殿柱旁的穆顺招了招手,穆顺抬眼一瞧,立时会意,悄然往后走去。没过一会,便两手捧着一卷舆图走了过来,将其铺在地上。 那份舆图正是裴潜用‘制图六体’之法、博览群书,并根据周忠、周瑜等扬州人的意见所绘制的江淮舆图。 皇帝招手邀贾诩等四人凑前来看,贾诩初次见这舆图,一眼粗略扫视,低头赞道:“裴文行制图愈发精详了。” “这也不乏诸公几番详陈淮南舆情之功。”皇帝也跟着起身按剑,脚着白袜,绕过桌案,几步走了过来。 贾诩在关东近年,指使手下奔波四处,不单提供敌情谍报,甚至还将河北、淮南等地重要山川险处仔细记载,报备长安。如今经过裴潜等人的不懈努力,在前人《地理志》、舆图的基础中,基本完善了主要几个地方的舆图。 郭嘉倒是首次见到这么精密的舆图,方位、标识、尺度一目了然,比朱?军中的那份朝廷前些年分送的舆图还要精细。舆图的准确度几乎能影响一场战争的决策,郭嘉尤其明白好的行军图的重要性。 (ex){}&/  今日过后,颍川郭奉孝当是简在帝心了。 刘晔又羡又嫉的想到。 “朱公丧子,淮南应尽皆知?”皇帝仿佛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 刘晔不知道皇帝是问郭嘉还是问他,脑中只灵光一闪,抢先脱口道:“唯!臣与好友从江东来,过淮南时常见各处县邑有所议论。想是袁术已知朱公丧子,有颓丧之心,用兵必难尽力。朝廷若临阵换将,关东则鲜有人能比得上朱公,而以樊稠之粗勇,徐晃之名轻,必不为袁术所警,其更得东向无忧。” 他一口气说完,才发现自己面红耳赤,心跳的飞快。这说不好会在事后被人劾奏失礼,但他却并没有后悔,有时候时机就得要靠自己去争取。 这时,刘晔忽然想到,朱?因丧子而大病初愈,意志消沉,时间选的未免也太巧了些!偏在皇帝已经决定好战略布置后发作,难免不会让人觉得里面有蹊跷,这似乎不仅是对袁术设下的计谋,刘晔感觉自己触摸到了什么隐秘,而这隐秘又让他紧张起来。 皇帝此时听见陌生的慷慨之词,抬起头来,径直看向刘晔,他笑问:“你自称什么?” 刘晔无官无职,是没有资格称臣的,但他思维敏捷,很快从皇帝的语气中看出所想,振振有词的说道:“臣……乃光武皇帝子阜陵质王之后,忝与陛下同宗,正当称臣。” “我刘氏宗亲,近世多贤良。”皇帝看着荀攸、贾诩等人投去的目光,夸赞了一句:“你适才说的在理,若非袁术笃定豫州之兵一时威胁不到淮南,他也不会倾巢而出……朱公郁悒之事,能遍传淮南,其间或多有奉孝之功。” “臣不敢当。”郭嘉神情镇静,谦虚道。 “刘晔。”暂时撇开朱?的事情,皇帝正要说起‘第三件事’,他正式点名道:“你从江东来,又曾追随过孙伯符,彼等抱有何样心思,你应当有所知?不然,何必与鲁肃弃家毁业,远至雒阳谒见。” 兴汉室 第474章逢君导帝 “排难之人也,处扰攘之世,行揣摩之术。”――――――――论衡?答佞 刘晔精神一振,因为这正是他筹备要向皇帝议论的大事!在场众人,相比起他人只能通过间接的方式获取江东的情报,在孙策身边任事过的他可以说是最熟知江东局势的人。 此番得蒙皇帝垂询,刘晔很是珍视,这个机会千金难求,他必须用尽自己的心智在刚才简短的几句会晤里把皇帝的态度摸清楚,只有对症下药,他才有机会真正被最高权力者看中。 江东孙策‘逼’杀扬州刺史魏桀,兼并三郡,为叛贼袁术前驱,反意昭然。无论他是否自愿,还是另有隐情,在旁观者皇帝看来,都是理应征讨的对象。适才在郭嘉的献策中将其一并归进去即可,又何须多花功夫,再详究对方‘抱有何样心思’? 刘晔又想到郭嘉在献策时似乎有意对孙策避而不谈,起先他还以为是孙策与朝廷隔着淮南,鞭长莫及、又有江夏黄祖代为牵制的缘故,所以没谋算在内。如今看来,似乎不至于此,以刘晔知悉的情况来看,郭嘉应是在代颍川人就此事试探皇帝的态度。 他们不知道皇帝早在此前接受了荀攸给下的台阶,但光是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还不够,只有行动才能见到真章。 “禀陛下。”刘晔捋清楚了是一回事,怎么说话又是另一回事。这个时候,他这个直接接触孙策的人就是关键,孙策是有不得已的冤诉、还是狼子野心,可以说是取决于他接下来的话:“孙策多谋而善用兵,轻狂而疏防虑。其振旅东下,诛叛柔服。江东百姓安息,彼有功也。至于扬州刺史之亡,实亡于笮融之手,孙策只是有驱贼不利之罪。” 说着,刘晔便将扬州刺史魏桀之死的前因后果以中立的角度说了一遍。 皇帝这时已低下头逡巡着目光找寻图上江东四郡的位置,贾诩手中捧着碗茶,时不时地喝一口,偶尔拿飘若片羽的目光瞥一眼刘晔,示意他自己在听。 “刘子扬曾在孙策幕中,如今倒是敢说敢言。”几人沉默了好一会,还是荀攸率先开口道。 刘晔惭愧一笑,自己已经尽可能避开了敏感隐秘的话题,扯掉了颍川人在此事中的瓜蔓。既然荀攸这么说了,相信他的回答也不会惹到谁不快,这样哪一方都有了顾及。 郭嘉直言无忌,轻笑道:“子扬居留雒阳,消息不通,殊不知前些日子,江夏太守黄祖率舟师东下柴桑,为孙策所败,先锋张硕被杀,其众军奔逃。”看到刘晔略有惊诧的目光,郭嘉起了挑弄的玩心,继而说道:“最近的谍报,会稽太守、平南将军陆公病逝,会稽无主,孙策与其部将朱治已领兵南下。” 刘晔脸色白了几分,他无官无职,在雒阳又无亲友,居所又被监视,平日里很难打探到军情,就算得知,那也是延后很久的无用信息。黄祖倒还好说,对方也不是什么正式的朝廷命官,有军事摩擦那也是刘表擅自开衅。 麻烦的是陆康,他本以为孙策会看在陆康的面子上不对会稽下手,谁知陆康年老体弱,自己病死在会稽任上。 “这……”还好话没有说死,刘晔为自己转圜道:“我实在不曾预料,孙策果无忠悃之心?” 皇帝头也不抬的说道:“孙策才拒黄祖,又进会稽,且不论他是怎么想,至少他是无暇带兵赴淮南了……袁术没有给他调令?” 这句话点到了关键! 刘晔脑中灵光一现,是了,袁术此时不说大敌当前,就说是入徐州也是需要聚集麾下所有力量。跟江东的陆康比起来,中原才是当务之急。若孙策果为袁术走狗,岂有在这个时候不知轻重,跑去接手会稽?袁术一定是给过孙策有关调令的,只是以孙策如今的动向来看,孙策根本就没有理睬,这或许也能挽救孙策的立场? 正在刘晔胡思乱想,权衡、犹豫着继续为孙策说话的利弊时,贾诩在一旁轻描淡写的接口道:“袁术庸儿,何能驭猛虎?” “那谁能?”皇帝伸手在地图上点了几下,终于抬起头来,眼睛看向贾诩。 暮色降临,皇帝难得没有留膳的意思,草草打发诸人回去休息了。朱在路上来不了,皇帝也不会再留下去等他,索性命其驻兵颍川遥制,等徐晃到了汝南,再将军权直接托付。皇帝则准备在雒阳休整一晚后,明日便大军开拔,赶往陈留,朱南下、曹操东进,两者背后的兖州就将形成军事真空,而其地又与冀州隔河相望,所以皇帝要及时填补进去,这也将会是朝廷与袁绍的决战之地。 毕圭苑内原有许多建筑,大小成片,形制不拘一格。虽然大都遭到焚毁,但好歹墙垣仍在,草草搭个屋宇门扉倒也能住下。 皇帝自是选了临水边留存最好、最宽大舒适的殿宇,而后以亲疏远近,官职大小依次在周围分配了居处。 荀攸离皇帝居处不远,住在一处小殿内,与郭嘉两人结伴而行,不一会便到了。 “观今日声色,这刘晔枉称‘明智’,谁都想讨好,往往谁都讨不了好。他太执着于迎合奉承、揣度意料的权计了。”荀攸亲力亲为的点起屋内各处灯烛,走到桌边,在等膳食送来之前,准备与郭嘉来次简短的谈话:“反倒是奉孝,久闻初见,果如叔父所言,乃世之奇士。难得他如此荐举你,我至今算是服膺了。” 郭嘉摇了摇头,像这样夸他的话听得多了,往往都不放在心上,哪怕对方是朝廷重臣的荀攸也是如此。他摇头,是为了提出自己不一样的看法:“正因刘子扬聪明,所以才敢点到这里,再往下,可是半点都说不得。” 荀攸眉头皱起,似有不解。 “他曾在孙策麾下不假,但他堂堂汉室宗亲,又是如何到孙策身边去的呢?” “周公瑾。” 第474章逢君导帝 “排难之人也,处扰攘之世,行揣摩之术。”――――――――论衡?答佞 刘晔精神一振,因为这正是他筹备要向皇帝议论的大事!在场众人,相比起他人只能通过间接的方式获取江东的情报,在孙策身边任事过的他可以说是最熟知江东局势的人。 此番得蒙皇帝垂询,刘晔很是珍视,这个机会千金难求,他必须用尽自己的心智在刚才简短的几句会晤里把皇帝的态度摸清楚,只有对症下药,他才有机会真正被最高权力者看中。 江东孙策‘逼’杀扬州刺史魏桀,兼并三郡,为叛贼袁术前驱,反意昭然。无论他是否自愿,还是另有隐情,在旁观者皇帝看来,都是理应征讨的对象。适才在郭嘉的献策中将其一并归进去即可,又何须多花功夫,再详究对方‘抱有何样心思’? 刘晔又想到郭嘉在献策时似乎有意对孙策避而不谈,起先他还以为是孙策与朝廷隔着淮南,鞭长莫及、又有江夏黄祖代为牵制的缘故,所以没谋算在内。如今看来,似乎不至于此,以刘晔知悉的情况来看,郭嘉应是在代颍川人就此事试探皇帝的态度。 他们不知道皇帝早在此前接受了荀攸给下的台阶,但光是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还不够,只有行动才能见到真章。 “禀陛下。”刘晔捋清楚了是一回事,怎么说话又是另一回事。这个时候,他这个直接接触孙策的人就是关键,孙策是有不得已的冤诉、还是狼子野心,可以说是取决于他接下来的话:“孙策多谋而善用兵,轻狂而疏防虑。其振旅东下,诛叛柔服。江东百姓安息,彼有功也。至于扬州刺史之亡,实亡于笮融之手,孙策只是有驱贼不利之罪。” 说着,刘晔便将扬州刺史魏桀之死的前因后果以中立的角度说了一遍。 皇帝这时已低下头逡巡着目光找寻图上江东四郡的位置,贾诩手中捧着碗茶,时不时地喝一口,偶尔拿飘若片羽的目光瞥一眼刘晔,示意他自己在听。 “刘子扬曾在孙策幕中,如今倒是敢说敢言。”几人沉默了好一会,还是荀攸率先开口道。 刘晔惭愧一笑,自己已经尽可能避开了敏感隐秘的话题,扯掉了颍川人在此事中的瓜蔓。既然荀攸这么说了,相信他的回答也不会惹到谁不快,这样哪一方都有了顾及。 郭嘉直言无忌,轻笑道:“子扬居留雒阳,消息不通,殊不知前些日子,江夏太守黄祖率舟师东下柴桑,为孙策所败,先锋张硕被杀,其众军奔逃。”看到刘晔略有惊诧的目光,郭嘉起了挑弄的玩心,继而说道:“最近的谍报,会稽太守、平南将军陆公病逝,会稽无主,孙策与其部将朱治已领兵南下。” 刘晔脸色白了几分,他无官无职,在雒阳又无亲友,居所又被监视,平日里很难打探到军情,就算得知,那也是延后很久的无用信息。黄祖倒还好说,对方也不是什么正式的朝廷命官,有军事摩擦那也是刘表擅自开衅。 麻烦的是陆康,他本以为孙策会看在陆康的面子上不对会稽下手,谁知陆康年老体弱,自己病死在会稽任上。 “这……”还好话没有说死,刘晔为自己转圜道:“我实在不曾预料,孙策果无忠悃之心?” 皇帝头也不抬的说道:“孙策才拒黄祖,又进会稽,且不论他是怎么想,至少他是无暇带兵赴淮南了……袁术没有给他调令?” 这句话点到了关键! 刘晔脑中灵光一现,是了,袁术此时不说大敌当前,就说是入徐州也是需要聚集麾下所有力量。跟江东的陆康比起来,中原才是当务之急。若孙策果为袁术走狗,岂有在这个时候不知轻重,跑去接手会稽?袁术一定是给过孙策有关调令的,只是以孙策如今的动向来看,孙策根本就没有理睬,这或许也能挽救孙策的立场? 正在刘晔胡思乱想,权衡、犹豫着继续为孙策说话的利弊时,贾诩在一旁轻描淡写的接口道:“袁术庸儿,何能驭猛虎?” “那谁能?”皇帝伸手在地图上点了几下,终于抬起头来,眼睛看向贾诩。 暮色降临,皇帝难得没有留膳的意思,草草打发诸人回去休息了。朱在路上来不了,皇帝也不会再留下去等他,索性命其驻兵颍川遥制,等徐晃到了汝南,再将军权直接托付。皇帝则准备在雒阳休整一晚后,明日便大军开拔,赶往陈留,朱南下、曹操东进,两者背后的兖州就将形成军事真空,而其地又与冀州隔河相望,所以皇帝要及时填补进去,这也将会是朝廷与袁绍的决战之地。 毕圭苑内原有许多建筑,大小成片,形制不拘一格。虽然大都遭到焚毁,但好歹墙垣仍在,草草搭个屋宇门扉倒也能住下。 皇帝自是选了临水边留存最好、最宽大舒适的殿宇,而后以亲疏远近,官职大小依次在周围分配了居处。 荀攸离皇帝居处不远,住在一处小殿内,与郭嘉两人结伴而行,不一会便到了。 “观今日声色,这刘晔枉称‘明智’,谁都想讨好,往往谁都讨不了好。他太执着于迎合奉承、揣度意料的权计了。”荀攸亲力亲为的点起屋内各处灯烛,走到桌边,在等膳食送来之前,准备与郭嘉来次简短的谈话:“反倒是奉孝,久闻初见,果如叔父所言,乃世之奇士。难得他如此荐举你,我至今算是服膺了。” 郭嘉摇了摇头,像这样夸他的话听得多了,往往都不放在心上,哪怕对方是朝廷重臣的荀攸也是如此。他摇头,是为了提出自己不一样的看法:“正因刘子扬聪明,所以才敢点到这里,再往下,可是半点都说不得。” 荀攸眉头皱起,似有不解。 “他曾在孙策麾下不假,但他堂堂汉室宗亲,又是如何到孙策身边去的呢?” “周公瑾。” 第四百七十五章 别无择行 “吾闻出於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孟子·滕文公上 “周瑜此人,是天下间难得的英才。”荀攸不免肃容道:“其人又不攀附,依江淮之才气,很有自己的想法。我本想着意笼络,奈何情面浅薄,彼又为公主婿,奉孝一旦入朝,可得多加审视留心。” 郭嘉不以为然的笑笑,面上流露出回忆之色:“我知道他,当初在汝南,我可与他打过一次交道。此人颇重义气,我等因着魏桀而算计了孙伯符,他若是知道了,或许会愈加疏离才是吧。” “他就算知道了,那也没什么,这都是国家的意思。”荀攸朝门口看了一眼,示意宫人提着食盒进来收拾窗前桌案,并一一摆下碗盘,而后恭恭敬敬的倒退出去。荀攸于是请郭嘉离席就座,发现桌案上已然摆放了两副碗筷,他立即会意,指道:“看,陛下也知道你在我这,是要安你我的心呢。” 皇帝的心思最难猜,也最好猜,郭嘉心里想着,他们在这里还笑刘晔奉迎讨好,揣测上意,其实他们不也是如此?有些事情就算收益甚微、不讨好,也得做给皇帝看,不然谁也不会心安。 刘晔既与周瑜有交,又曾追随孙策,江东的隐秘哪怕不说,周瑜也能从蛛丝马迹里猜到几分真相。这样周瑜不仅与颍川士人交恶,孙策以后的路也会很坎坷。 二者分席而坐,郭嘉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他拿起筷箸夹了口菜吃了,甚觉味美,点了点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听说张仲景应征到雒阳了?荆州牧这次怎么不拦着了?” “南阳有徐晃之兵,这且不说,江陵又有横江校尉甘宁带舟师,以助黄祖讨庐江的名义顺流出川。”荀攸没有动筷,先是说道:“荆州南北隔断,前后皆敌,刘景升哪里还坐得住。朝廷大军还才到华阴,他便遣使走武关来报,愿意供应军需粮草,麾下兵马皆给调用。明日一早,太仆赵公就要持节南下荆州,抚慰豪强,督办粮草了。” 太仆赵岐是皇帝的老师,德高望重,海内知名,他去了荆州,任何人都要作揖行礼。有他在荆州坐镇,足以浇灭刘表最后一点不安分的心思。只是他孤身一人,光借着个人声望还不够,必得寻求本地豪强大族的支持,才能压住刘表,这一方面也意味着—— “善。”郭嘉拊掌笑道:“庞公他们总算不用待在鱼梁洲避祸了。” 这样荆州世家高门几乎毫发无损,反而能皆得拥戴之功,实在与皇帝最深的企望相悖,若不是为着周瑜与孙策的事,和皇帝达成了默契,最后恐怕很难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甘宁顺江而下,在江陵的蔡瑁绝不敢冒犯,长沙太守张羡会纠集荆南四郡之兵,从罗县入梦,提供粮草辎重,与甘宁赴江夏结势逼迫扬州。”荀攸内心有些疲惫,在很多事情上他并不能像贾诩那般收放自如,皇帝对世家的态度坚定,一时不可扭转,他只能在狭小的空间内艰难腾挪。他继而抬眼看了看郭嘉,点头说道:“荆州的事都不用我等留心了,司徒黄公随驾来雒,之后也会留在此处调度,主要为的就是荆州事务。” 星月东升,刘晔直到最后皇帝也没有给他什么安排,这让他无比泄气,不知自己是哪里没有说好。此时好友鲁肃尚在城中等他消息,刘晔心里惭愧,竟也不想就这么回去见他,只好孤身在洛阳城外的长亭中寄宿。 亭卒才为其撤下了饭菜,刘晔正在吁叹的时候,忽然门外传来了亭长的声音:“刘君?可是歇下了?” 朝廷制度愈发严格,不比以往的宽大随意,如今只有朝廷官员才能在驿亭内免费留宿一夜,刘晔在此也只能自掏腰包。如今亭长主动来寻,言语又是那么亲热,态度很不寻常。 刘晔赶紧走过去打开门,只见亭长一脸讨好的站在一名丰神俊朗的青年身边,而那名青年身着紫色深衣,在月下格外耀眼:“公瑾?” “刘子扬,幸好你尚未入城,不然城门候可得要为难我了。”周瑜也不说破刘晔现在的窘境,与对方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笑。 “想不到庐江一别,周郎已成朝中翘楚,实在令人愧煞。”当初也是周瑜临行前给他修书一封,详陈了孙策日后投奔朝廷,背刺袁术的计划,让刘晔从中看到极大利好,这才欣然追随。如今事态变化出人意料,刘晔也险些被连累,说是心中没有怨气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如今周瑜风头正盛,自己多有仰仗他的地方,此时也不至于埋没了交情。 周瑜来这里还是为了孙策的事,他没有表现的那么迫切,而是温和的笑着,宽解刘晔心中的郁结:“子扬之才不逊于我,陛下又向来重视宗亲之中的才俊,今日虽未明授官职,焉知明日?” 刘晔也知道自己心急了,自嘲的笑了笑,不复多言。 周瑜定定的观察了对方的神色无异,放下心来,这才开始问道:“江东的事情……子扬应该知道我的来意?” “是为了孙策?”刘晔低声道,心里又开始活泛起来,自己的说辞没能让皇帝满意,或许就是太过保守的缘故,若是直接剖明心迹,担保孙策忠君爱国。哪怕就此开罪了荀攸等颍川士人,又能如何? 此时他隐隐有些懊恼,又因此想到了新的出路,这条出路就在周瑜身上。 于是刘晔便将孙策得到丹阳、吴郡之后,是如何催逼笮融,间接性的害死魏桀的事情重复了一遍。他仍是没有谈颍川士人在其中的诱导作用,但是以周瑜的聪明,不用说也能明白。 “伯符何其愚也!”周瑜知道了前因后果,也明白此时孙策的处境,甘宁、黄祖不日即将合兵江夏。孙策不服,就攻豫章;孙策归服,就攻庐江。周瑜不敢耽误,果断辞别了刘晔,走出驿亭,骑上快马往毕圭苑赶去。 明天皇帝就要起驾,军令一发,就如星火难收,周瑜等不得! 第四百七十六章 民生国基 “欲至于万年,惟王子子孙孙永保民。”————————尚书·梓材 雒阳,毕圭苑。 此时薄暮冥冥,夜色转浓,半边明月从东山之间排云而出,高挂穹中,虽不是光辉满映,却也皎皎照人。夜风从东边的池水上吹来,翻动一片粼粼银浪,吹动着空气中隐隐的暗香,直至几面人高的织锦屏风前才堪堪止步。 数十面屏风帷帐圈出了一块空地,数百名郎卫、兵卫在四周按剑警备,穆顺手上捧着一盏灯,在空地上凝视了片刻,忽然往一处疾走几步:“陛下,看这!” 在橙黄灯光的映照下,几朵成人拳头大的水粉色芍药正在绿叶荫蔽间绽放嫩黄的花蕊。 这个时代的牡丹、芍药尚未经过隋唐花农的精心培育,没有那么多争奇斗艳的品种。虽然不够绚烂,但也是天然去雕饰,穆顺看到的这一丛芍药殊为清丽,不仅是罕见的重瓣,而且花型也很大。 皇帝与贾诩闻声走了过来,皇帝弯腰借着灯火一看,只见月华之下,粉色的芍药或是吐蕊待放、或是娇容羞于叶间,煞是好看。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皇帝轻轻吟着乐府采集的诗句,叹息道:“没想到毕圭苑遭受兵燹,朱甍碧瓦皆成尘土,而苑里种的花仍生机勃发。” 这片毕圭苑的旧花圃原本种植着无数奇花异草,但要么是烧死、要么是旱死,或者是如牡丹、百合之类的花,被饥民把球状根掘出啃食,由此绝迹。狼藉过后,此处只有些根扎得深、生命力顽强的野芍药得以存活。 时维五月,南风和煦,这几日天气晴好,毕圭苑内的野芍药乘着春风依次盛开。雒阳百姓观得此景,纷纷称奇,说这是自毕圭苑焚毁后,故址芍药开得最繁盛的一次。要不是皇帝先前已对汉中鹿群‘祥瑞’表示了冷淡的态度,河南尹骆业都要就此大书特书了。 贾诩也饶有兴致的与皇帝在这片旧花圃里赏芍药,亦步亦趋:“《诗》云‘采采芣苢,薄言捋之。’花草其盛,任人采撷,而年年复生,终不灭其机,到底是因为根在土中而已。” “譬如一国,周代衰崩,而礼尚存于世,这‘礼’就是周的根。”皇帝伸手点了点芍药的花瓣,那滑嫩轻盈的触感从指间传来,简直像是在触摸一位清丽少女的脸颊:“只是‘礼’不能复周,也难以复天下。” “陛下此话不说有理,却不得传于郑公、蔡公之耳。”贾诩玩笑似得说道。 皇帝也知道他说的话歪理居多,若是没有‘礼’,臣如何尊君?子如何敬父?他又如何能占据大义,借‘礼’之名挞伐袁氏?可若是细究下去,统治者又不能单凭一个‘礼’字就兴复天下,更需要其他治国平天下的手段相佐,只是明面上,仍要将‘礼’尊奉为主。 他笑了笑,知道贾诩与穆顺不会外道,于是放心问道:“周的根是‘礼’,秦的根是‘法’,此二者皆不能使彼等如这草木般死而复生。可我汉室迭次复兴,必有其根源所在,却不知本朝的‘根’,又在何处?” “这……”贾诩沉吟了一下,低声答道:“愚臣浅见,本朝的‘根’,应在于民。我汉家历代贤君,鲜不宽俭待民,是故危亡之际,仍有人心思汉,世祖入河北,而河北豪强云集响应;陛下迁关中,而关中百姓赢粮景从。” 皇帝对于贾诩将他与光武皇帝相提并论只一笑了之。其实他心里清楚,光武皇帝能中兴汉室,是因为他姓刘,若是不姓,那他建立的就是另一个朝代了。这对于皇帝本人来说也是一样,他从不信什么‘天命在刘’的说法,他现在要探究的是什么才能让一个朝代国祚绵长、亡而能兴。 所以听了贾诩的话,皇帝斩钉截铁的纠正道:“不是应在于民,而是必在于民。荀子所言君舟民水,就正是这番道理,可是历代以来,又有谁真正做到了夙宵兢惕?” “民也分民与大民。”贾诩不置可否,而是补充说道。 穆顺屏住呼吸,虽然他不甚明白君臣两个的机锋,但他一个字都不想错漏了。他隐隐有种预感,这番话要是琢磨透了,他的机遇就真的来了。 从屏风帷幕缝隙里挤来的夜风吹得花团频动,暗香轻盈,皇帝扬了扬衣袖,定定的看向贾诩:“那贾公以为,我心里是装着大民,还是民?” “陛下是天子,胸怀宽广,自然要装着天下万民了。”贾诩理所当然的回道,他应承回话永远是这么稳重。 皇帝眯着眼睛看他,缝隙里流露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穆顺见状,赶紧弯下腰去,手里的灯烛险些灼烤到芍药。他没想到这么平常的一问会引起皇帝的恼怒,就像是心底藏着的隐秘被人道破。可穆顺也觉得纳闷,以贾诩的话来推论,他作为臣子,难道就该比皇帝装的要了? 贾诩在皇帝的目光下什么话也没说,只轻轻摇了摇头。 皇帝凶戾的眼神稍纵即逝,他把脸转到一边,伸手将穆顺那盏极靠近芍药的灯给挡开,看着芍药免遭火难,他接着叹道:“贾公,我早该知道……” “陛下,驸马都尉求见。”殿前羽林郎张绣在屏风外显出一个影子,沉声道。 皇帝收了口,话在口边,也不会再说了。 “让他进来。” “驸马都尉臣瑜,叩见陛下。” 周瑜在来时就闻见浓郁花香,进来后便见空地上数名宦者秉烛而立,映得四下里如白昼一般,而幽绿草丛顶端又如冠冕似得开着几团粉色芍药,扬了扬眉:“臣夤夜谒见,还望恕罪。这次,臣是要向陛下请命。” 贾诩这时已踱着步退到皇帝身后、似乎要退到穆顺手中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皇帝皱了皱眉,问道:“你要请什么命?” “请孙策的命!”周瑜也不拐弯抹角,他抬起头来,双眼在火光的照耀下炯炯有神。 “他在江东好好的,用得着你来请命?”皇帝知道是有人跟周瑜说了什么,或是他自己知道了什么,大为不满:“你究竟是谁的臣子?” “臣自然是陛下的臣子。”周瑜不卑不亢的说道:“臣愿只身赴江东,说服孙策反正,如此可与徐晃、甘宁三面出击,诛逆袁术。” 他说话这么急切,贾诩极敬佩他的胆量,也知道皇帝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未免生事,又是为了示好,当下他不能作壁上观,皱眉道:“请周都尉慎言。” 第四百七十七章 兢惕在心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诗·郑风·溱洧 皇帝抬手止住贾诩,轻轻抚着周瑜肩头道:“你我是一家人,此话真是为了朝廷说的么?” “君臣义结,臣此生都是陛下的臣子。”周瑜再次道:“只是孙策其人虽然狂妄,但罪不至死,其父当年为朝廷征讨不服,功劳无数,勤王讨董,他也是始终力战,第一个入雒阳的!修缮诸陵、宗庙、宫室,在当时谁又做了?孙氏对汉室有大功,虽有罪,也不至于死。陛下胸怀天下,何不开恩再给他一次机会?” 皇帝是第一次这么近的观察周瑜,在明朗的月光、橙黄的火光下,他能看见周瑜眼中有水光闪动。对于古人之间的‘义’,皇帝一直是敬而远之的,想了片刻,他终于做出了退让,低头道:“好,君臣义结,我记下你这句话。” 周瑜点了点头。 皇帝约略明白对方的心意,转身亲手折了一枝粉色芍药,递给周瑜道:“你应该没心思留下赏花,这枝芍药拿回去看吧。” “臣谢陛下。”周瑜两手接过芍药,躬身告退。 贾诩直到周瑜走了以后,才悠悠叹道:“我本以为周郎儒雅之人,想不到有如此胆魄。” “他可是心里有什么主意,就一定要做到的人呐。”皇帝也是意味不明的说道。 “无论如何布置,陛下总会是赢的。”贾诩上前一步,低声道。 皇帝走得累了,移步走到一旁的软塌上,穆顺细心的没有摆上博山炉扰乱花香,而是端来一碟盐渍的梅子与米糕,伴上一壶酒,便可乘着烛光月色就近赏玩身边的芍药了。 “孙策见短谋浅,为眼前之利所诱,以为借笮融之手除掉魏桀,就能压过陆康,在江东奇货可居、或是坐地观望。可他并不知道,我一分价都不想出给他,天赐的他不要,自找的就得受着。”皇帝不喜欢孙策的不识抬举,本已定好的决策因他一人立场不坚而旁生枝节,在江东安排的三人如今只剩他一人。尤其是魏桀之死,几乎导致势力失衡,想到这里,他仍不禁恼道:“没了他,我还平不了袁术?” “袁术已是坐立僵骨,吹嘘可破,本不需假助外力。”贾诩淡淡的说道:“周、孙之间无论如何,都是嫌隙已生,彼等又将视颍川为祸首。二者交恶,观周瑜今日之言,陛下又将得一臂力。”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皇帝起先也有收服孙策的打算,不然不会当着刘晔、荀攸等人的面说‘谁能驭猛虎’的话。以刘晔揣摩上意的本事和对功名的热忱,势必会催使周瑜夤夜赶来——而皇帝也正好在赏花未眠。 但他并没有什么觉得高兴的必要,皇帝轻轻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复。 贾诩不以为意,毕竟孙策已经与朝廷对立,招降孙策这件事还不够资格由皇帝主动提,所以周瑜犯谏、荀攸等人妥协也就顺理成章了。他又言道:“周瑜虽然请缨,但中间隔着袁术,以他只身一人,如何去江东束缚猛虎?” “用不着他去江东。”皇帝扭头便看到一朵芍药垂在自己肩头,他轻嗅一口,道:“孙策不去助袁术,反跑去会稽,就说明他还是有心。周公瑾明日就跟着徐晃去汝南,还有刘晔,他们都要去。郭奉孝弄得动静太大,连朱儁都心怯了,他是不敢打这场仗,还是不敢与那些人走太近?这些,要在战后一一去查。” 若按这样的趋势下去,朱儁、曹操这些领兵大将都是与颍川人关系匪浅,日后论功封赏也绝不会在朝堂上少了一席之地。再加上向来亲近士人的刘虞、即将被他们串谋归顺的荆州势力,朝廷这回调动的几路兵马,近半都与颍川人有拉扯。这也难怪皇帝会改变主意,让资历尚浅的徐晃独当一面,又重新给孙策一个机会。 这样看来…… 贾诩眼角余光若有若无的往屏风帷帐后看去。 “张绣!”皇帝忽然唤道,声音震落了一片凑近面前的芍药花瓣。 “臣在!”帷帐外的一个影子忽然矮了一半,张绣的声音气若洪钟。 皇帝顿了顿,转脸看向贾诩,轻声说道:“你在我身边随侍护卫,也有五年了吧?” “臣从初平三年起,便入宫为羽林郎,至今建安三年,正好有五年了。”这个时间张绣一直记得,看着与他同时、甚至是后来的殿前羽林郎一个接一个的离开本职,外放为将,自己却仍在皇帝身边担当护卫。他不是静得下心来的许褚,无法接受这样平凡寡淡的生活。 这么些年,要不是他的叔父张济、情同半师的贾诩或劝或告,张绣心中恐怕早就满是怨恨了。如今大战在即,皇帝忽然点名,这又让他产生了希望。 “我记得,那一年我刚命人诛杀李傕、郭汜,就诏封你叔父,拜你为郎。听说那次平乱,还是你在敌军帐中,亲手杀了李傕、郭汜等人的子侄,助朝廷稳住了军心。”皇帝的记忆清晰,对过往历历回放在眼前,有些唏嘘的说道:“五年了!我还记得那次去上林苑射猎,有一只鹿在我的箭下跑了,我当时悬赏追捕,最后是你射获的吧?” 张绣没想到皇帝对这种几年前发生的事还记忆犹新,可见这些年皇帝根本就没有忽略自己,而是正如贾诩屡次说的那样:‘国家只会因时用人,而不会因人用人’。 “唯唯!”张绣点头答道,哪怕皇帝可能看不到他在屏风后点头的激动样子:“陛下洞察,当时确是臣射中的鹿。” 皇帝随即说道:“那我赐你的雕弓呢?此行可带来了?” 张绣急忙说道:“陛下所赐,臣一日不敢怠慢。每日调弦、擦拭,至今仍可射强矢,此次随军东征,臣也将其带到身边,随时为陛下逐天下之鹿!” “好,那就拿上你的弓,让我看看这五年,你在宫廷有没有荒废骑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