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纪事》 第一章 醒来 过了寒衣节,燕京的天气便一日冷过一日。 这日天色阴沉,到了午后,又下起雨来。 庭院里青砖墁地,积了几处浅浅的水洼。卷棚下一架葡萄藤枝叶枯黄,满地落叶零乱。倒是一旁的一株四季海棠,任凭风雨飘摇,仍是满树的葱茏绿意,经雨水洗刷后,枝叶愈显油亮碧绿。 院中朝南是一明两暗三间屋子,粉墙碧瓦,修建得十分精致。屋子东西两边各有一间的耳房,耳房外又通着曲回的抄手游廊,直至东南角墙下,开着一处月洞门。 月洞门外的滴水檐下,悬着一块匾额,簪花楷的笔法,书“春棠居”三字。 有人撑了油纸伞,从月洞门外进来,站在门上收了伞,转右顺着抄手游廊而来。 桔香早已候在门外,待看清来人,不禁笑道:“不拘打发哪个丫鬟送来就是了,朱大娘怎的还亲自送来了?这又是风又是雨的,正冷着呢。” “正好这会儿厨房里无事,我倒想出来走走,”朱氏笑着,甩了甩手中油纸伞上的雨水,“表姐今儿可好些了?” “嗯,比昨儿又好些,”桔香稳稳接过了朱氏递上来的朱漆描花食盒,“只是给厨房里添麻烦了,这几日表姐病着,饭食上也总没个准时候。” “姑娘说的哪里话,”朱氏笑着一摆手,“大夫人一早吩咐了,表姐病中的饭食不必依着时候规矩,随时要吃,随时给做了送来。我们倒不觉得麻烦,只盼表姐的身子早些大安才好。” 桔香道:“劳大娘挂心,正是表姐午觉起来,自己说有些饿了,想吃虾仁馄饨,这才打发的人去传饭呢,可见这病不是快大好了么?” “那就好,那就好,”朱氏不住点头,“我听见说那虾仁馄饨是表姐亲口要的,特意盯着厨娘做得仔细,虾也是今儿早上买的鲜活乱跳的河虾,干净着呢。” “大娘管着厨房的事儿,向来最是妥当的,”桔香笑着说了这一句,忽然身后门帘子里传出两声咳嗽,她却不理会,只作没听见似的,仍对朱氏道,“表姐昨儿还和大夫人说,厨房里的饭食做得不错,很合她的胃口呢。” “可不敢当表姐和姑娘的夸赞,我们当差管事的,不就是为了好好伺候主子?”朱氏闻言笑得开怀,眼角边蹙成一堆的皱纹里都透着喜色。 桔香点点头,正要再接话,身后门帘子里又传来两声咳嗽。 桔香忍不住耸着肩膀笑了笑。 朱氏此时才会过意来,忙笑道:“瞧我这记性,午饭前二夫人还打发人来和我说,下午要一个参杞乌鸡汤,我也该回去让人预备下了——姑娘快进去伺候表姐用饭吧,那虾仁馄饨被汤泡久了,可就不鲜了。” “哎,大娘慢走。”桔香说着就转过身去,丫鬟莺儿打起门帘。 话音还没落,朱氏就见桔香已经提着食盒进去了。 厅堂里,柚香满脸不耐地看着桔香。 “表姐还饿着肚子呢,你倒有心思同那朱婆子在外头扯闲篇,她惯来会抓巧卖乖的,理得她作甚?” 桔香撇了撇嘴,笑道:“我岂能不知她亲自送饭食来,不过就是为了想在表姐面前讨个好?只是左右我闲得慌,拿她来逗个乐子罢了。” 柚香板着脸,哼了一声。 桔香又道:“如今表姐的身子还未大好,朱婆子既管着厨房,总是要给她添些麻烦的,说几句好听的话给她也无妨。” “添麻烦又如何?”柚香不以为然,“有大夫人发了话,就是借她几个胆子,量她也不敢怠慢表姐的饭食。” 两个丫鬟说着,来至里间。 里间的临窗大炕上铺着寸厚的织花羊毛绒毯,中间一个楠木四角镂花的炕桌,桌上摆着一盆的石子水仙,一旁随意放着巾帕香坠等物。 屋子里正烧着地龙,满屋里暖意如春,水仙含着花苞儿,经暖意一烘,清幽香气四溢。 陆嘉月拥着一张海棠红细锦薄丝被,倚着个素缎引枕蜷在炕上,正慢慢喝着一盏温白水。 因是在病中,每日里吃药,太医嘱咐过,不能饮茶,怕冲了药性。 “姐,饭食来了。”身侧的大丫鬟辛竹从桔香手里接过了食盒。 陆嘉月微微点头。 桔香和柚香立刻手脚麻利地将炕桌上的东西收拾下去,辛竹将食盒里的饭食一一摆出来。 花菇雪菜炒鸡丝,油醋拌青瓜,糯米粉蒸蛋,酸笋火腿烧鱼圆,一大碗红枣米粥,一碟焦黄的葱油酥饼,并一碗热腾腾的虾仁馄饨。 菜色鲜亮,香味扑鼻,倒引得人有些食欲。 辛竹微有疑惑:“如今这时节竟还有青瓜么?” “是在火洞子里煨出来的,城外西山的农户专有人侍弄这个,”柚香笑着道,“夏季里这青瓜倒不值个什么,如今天冷了,三寸来长的青瓜却能卖到一两银子一斤,且拿着银子还不大好买呢,外头都笑说这青瓜如今该叫金瓜才是。” 辛竹听了,暗自咂舌,不是为这青瓜价贵,而是佩服燕京城外的那些个农户的手艺。 陆嘉月却只望着那一碗虾仁馄饨,默默地出神。 听身边的丫鬟们说,她已经病了好几日了。 起初只是一味的发烧,整个人烧得昏昏沉沉,水米不进,全靠着汤药续命。直至三日前,忽然就退了烧,人也渐渐清醒了过来。 曲家的人七嘴八舌,有的说是大夫人每日里求神拜佛,吃斋茹素,以诚心求得上天垂怜于她。有的则说是太医院程太医的医术高明,妙手回春,治好了她的病。 却只有她自己知道,哪有什么上天垂怜,妙手回春,她能这样快的醒过来,只是因为她又重回到前世罢了。 前世里正是这个时节,十三岁的她,初到曲家。 父亲陆勉升迁,出任云贵布政使,言云贵乃烟瘴寒僻之地,她年纪幼,又素来体弱,恐生出灾病,不宜带她在身边。于是赴任之前,便将她留在了曲家,由姨母照养。 姨母孟氏是她母亲的同胞长姐,也是曲家的大夫人,性情温和贤良,自她到孟氏身边,孟氏待她真如亲生女儿一般,体贴照顾,无微不至。 可是她自六岁失了母亲之后,就从未再离开过父亲。 父亲离京的那一晚,她蜷在被窝里哭了一夜。 也因此在曲家落下了一个怯懦胆,任性哭闹的名声。 许是因为太过思念父亲,又许是因为初到燕京,水土不服,没过几日,她便一头病倒,缠绵病榻月余,汤药吃了几十斤下去,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后来,她在曲家住了三年,期间父亲曾回过一次燕京,面圣述职。到了第三年上,朝中传来了父亲不日即将升迁,回京入六部任职的消息。 于是她日盼夜盼,满心期待与父亲团聚。可是谁知天子骤然驾崩,燕京大乱,历经一场浩劫之后,新帝甫一登基,竟治曲家谋逆大罪,除了曲家二房幸免于难之外,可谓满门俱诛。 而父亲陆勉则被朝廷以贪墨渎职的罪名,褫免官职,押解回京入刑部待审,却没几日,无故亡于刑部天牢之内。 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似平地里乍起一声惊雷。 她连父亲的尸首都来不及收殓,就已被判定为罪臣之女,罚入教坊司为伎。 第二章 前尘 教坊司里多有罪臣之家的女子。 从前也都是锦绣闺阁里娇养的明珠,只因家门不幸,受了牵连,遭这灭顶之灾,沦为浊世里供人随意采折践踏的玩物。 身处困顿之中,陆嘉月想起父亲陆勉常常兀自吟诵的诗句。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就在教坊司将她当做一件珍宝,待价而沽的时候,她对着镜子,用一把银刀,亲手划破了自己的脸。 昔日盈润无瑕的如玉面容,因数道血淋淋的疤痕,变得丑陋可怖。 教坊司的司正一怒之下,命人将她鞭笞得体无完肤,扔进柴房,由她自生自灭。 满身的伤痕如烈火灼烧一般,令她痛不可抑。不过半日,她便奄奄一息,心中神智思绪也如流沙,无声无息散去。 然而这一息尚存间,她又见到了父亲陆勉。 陆勉不再官袍在身,他穿着极简素的青布襕衫,仍是从前温和儒雅的模样,满脸温柔怜爱的笑意。 “月儿,别怕,爹爹来接你了。” 待到再睁开眼睛,迷蒙恍惚许久,才明白自己竟是又回到了三年前,初到曲家,正是生着那场大病的时候。 “姐,快吃吧,”辛竹另取过一个粉彩细瓷碗舀了几个虾仁馄饨,捧到陆嘉月手边,“再泡一会儿可就不好吃了。” 前世里陆嘉月最喜欢曲家的厨房里做的虾仁馄饨。 拈了汤匙,舀了一个送入口中,鲜香爽滑,滋味一如前世。却不知怎地,眼中直落下泪来。 醒来三天了,她一直都怀疑自己身在梦中,直到这熟悉的味道重又回到舌尖。 这绝不是梦。 她是真的重新活过来了。 泪珠儿不断落下,跌入碗中,溶入汤汁。 辛竹眼尖,已先瞧见了,却没作声,只捧了一方绢帕奉上。 曲家上下没有人不知道这位陆表姐爱哭的毛病,辛竹是她自幼的贴身丫鬟,更是早已习以为常。欲待开口劝解,陆嘉月却已拿绢帕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珠儿,端着碗一口接一口地吃起了馄饨。 除了眼圈儿微微泛红,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辛竹却有些不放心起来。 这与往日的姐似乎有些不大一样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辛竹却又说不上来。 一碗馄饨吃下去,舌尖上莫名停留些许苦涩的味道。陆嘉月也不知道,这苦涩究竟是来自她的心里,还是她的眼泪。 心苦,眼泪焉能不苦? 陆嘉月搁了碗,稍稍摒定思绪,对几个丫鬟道:“我病了这几日,你们也跟着受累了,吃饭也没个准时候,打发人去厨房里说一声,从明日起,就按厨房的开饭时候送饭食来,”又指了炕桌上的饭食,“我吃好了,这些你们撤下去吃吧。” 她向来吃得少,丫鬟们也不再劝,自将饭食都收拾下去。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天色昏沉,已如入夜时分。 廊下的风灯都点亮了,暖黄色的灯影映照在庭院中,似乎将那风雨的潇潇寒意也驱散了些去。 陆嘉月正自默然出神,忽然外间响起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抬眼望去,丫鬟燕儿打起帘子,让进两个女子来。 是曲家的大姐曲英和她的丫鬟红绡。 “还是屋里暖和。”曲英笑着说了一句,由着红绡替她解去了身后的大红羽缎披风。 陆嘉月就要掀了锦被下炕来,被曲英三两步紧走上来给按住了,陆嘉月见曲英脸颊泛红,显然是路上过来被风给吹的,心中顿时甚觉过意不去。 “天这样冷,又刮风下雨的,姐姐怎的偏要这时候来看我?若是因此也受了风寒,伤了身子,岂不是我的罪过了么?” 曲英在陆嘉月身旁坐下,笑着拍了拍自己身上穿的蜜红缎子彩绣牡丹花开的夹袄,“你看我夹袄都穿上了,又有披风御寒,哪里就冻着了呢?”又凑近些,在灯下细细观瞧了陆嘉月的脸色,“嗯,这气色果然又比昨日好些了。” 桔香倒了一盏滚热的茶来,陆嘉月忙接过来,亲手捧给曲英:“自我病的这些日子,有姨母日日为我在佛前祈福,又有程太医为我医治,还有姐姐,每日一两趟地过来看我,我这病若是再不好,可就当真对不起你们了。” “若是能让你好得快些,哪怕一日十趟的过来看你,我也是愿意的,”曲英接过茶盏,浅饮了两口,搁在炕桌上,“依我说你这病还是水土不服,咱们燕京地处北方,十月初便已入冬,又冷又燥,比不得江南滋润,你初来乍到的,自然是不习惯,待过上一年,到了明年冬天,兴许就不会再犯病了。” 入京之前,陆嘉月一直随着父亲陆勉在外放任上,而陆勉升任云贵布政使前,曾在江南任职六年。 江南烟雨水乡,气候温润宜人,确非地处北方的燕京可比。 此时在旁人眼中,她尚是才离了江南,北上入京又别了父亲的丫头,可是于她来说,已然又隔一世,江南的烟柳绿堤,富庶繁华,水墨画儿一般的桥人家,已都在记忆里变得有些模糊了。 陆嘉月笑意浅淡,“只怪我自己不争气,身子也太弱了些,一点儿风霜都禁不住。” “身子弱怕什么的?好好将养着就是了。”曲英轻轻握住陆嘉月的手,又借着灯亮打量她一番,忽地笑起来,“今儿早上去给祖母问安,四婶婶还在和母亲顽笑,说母亲接进府来的丫头,原是个瓷娃娃,白白嫩嫩,怪可人的,只怪这时节不好,才让瓷娃娃变成了病娃娃,好生可惜呢。” 陆嘉月闻言也不禁笑了笑,“四夫人惯会顽笑,我这样病猫似的一个人,顶多算是个泥娃娃而已。” 曲英看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什么泥娃娃?天底下哪里去寻这样漂亮的泥娃娃去?”见她鬓边散落下一缕发丝来,伸手替她掖在耳后,“说来你这病了一场,我倒是觉得比起你才进府时那哭哭啼啼的样子,要安静得多了。” 重活了一世呵!又经历过那一场噩梦般的前尘往事,怎能还如前世一般懵懂天真? 心中郁郁不解,那忧思烦恼自然都化作了痕迹,落在眼底眉梢。 旁人或不可察觉,曲英却是颇亲近之人,又向来聪慧,自然有所感应。 陆嘉月不想曲英担忧,于是故意笑得娇憨一些,“可见生病也是有些许好处的,至少能让人长些心智。若不是这病,只怕我还每日里哭着闹着,要去寻父亲呢。” 曲英笑着点头,“说得很对,今后这府里上下可再没人会取笑你是个爱哭鼻子的丫头了。” 第三章 往事 正说笑着,曲英似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吩咐丫鬟红绡:“倒只顾着说话了——快将东西拿过来。” 红绡便捧上一个细竹丝圆提篮,揭去盖布,篮子里原是一二十个红黄鲜亮的橙子。 陆嘉月蹙起鼻尖,轻轻嗅了嗅,不觉微笑,“方才姐姐一进来,我就闻到了一股子果香,倒没在意,还以为是姐姐新熏了什么香呢,却原来真是果子的香味儿。” 曲英笑着伸手在陆嘉月鼻尖上轻刮一下,“鼻子可真灵。这橙子是今儿上午前院门上才收进来的,统共不过四五筐,给祖母和各房里均着分了,大家尝了都说清甜可口,我想着你每日里喝药,只怕舌头都是苦的,所以留了一份,拿来给你甜嘴儿。” “还是姐姐疼我,”陆嘉月也高兴起来,笑着吩咐桔香,“去取盘子来,我自己切。” 桔香取了一只甜白釉瓷盘来,正要再去寻切果子的手刀,陆嘉月又道,“去取我梳妆台上那紫漆匣子里的银刀来。” 精致薄巧的银刀,只有她手掌大,刀柄上镂花鎏金,刀锋为纯银打造,薄如纸片,光可鉴人。 银刀握在手里,冰凉凉令人心底生寒的感觉犹在,清晰得仿佛昨日。 都说她陆嘉月胆怯懦,这样锋利的东西,前世的她,却又是哪里来的勇气,一刀一刀的划在自己的脸上? 陆嘉月默默无言,执着银刀,一丝不苟地切着橙子。 橙皮里的甘香,混着汁液里的果香,清新浓郁,盈满屋内,尚未入口便已能感受到果肉会是何等鲜甜。 耳边曲英笑道:“你这切橙子的模样倒让我想起前人的词来。” 陆嘉月抬眸:“什么词?” 曲英指了她一双手,“正是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暖黄灯火下,握着银刀的一双手纤细娇嫩,白如凝脂。 陆嘉月一怔,随即莞尔:“姐姐顽笑,这可是前人的秾词艳语,编排宋徽宗和李师师呢。我这把银刀倒是确实产自并州,至于旁的,我却不敢当呢。” 曲英顿时脸上一红,自知口误,竟无意将陆嘉月比作了前朝名伎李师师。 陆嘉月倒丝毫不在意,将切好的橙子一瓣一瓣地摆到甜白釉瓷碟里,又拿帕子擦了擦手,将瓷碟推到曲英手边,“姐姐也吃。”说着,自己已先拈了一瓣,轻咬一口,甘甜如蜜的滋味便在唇齿间化开。 陆嘉月抿着嘴儿笑:“倒是真甜——这样新鲜清甜的橙子,只怕是贡品吧?” 曲英犹觉自己方才的话失了分寸,心里微微懊恼,虽也拈了一瓣在手中,却并不吃,“你每日里喝药,舌头却还是这样灵,这正是才从山东进贡入京的蜜橙。” “莫非是有人拿着贡品来讨好姨父么?”陆嘉月搁了橙皮,又拈了一瓣。 陆嘉月的姨父正是曲家的大老爷曲宏,也是曲英的父亲,如今在户部任正三品右侍郎的官职。户部掌管着国库和天下银粮,在户部任职,自然免不了有人上赶着巴结奉承。 曲英脸上却又是一红,稍稍犹豫,一旁丫鬟红绡已先笑道:“回表姐,是娄大人安排进贡鲜果入京时,特意命人单留了几筐,送来府里给姐尝鲜的,如今除了宫里,外头王公候府里只怕还不曾有呢。” “要你多嘴。”曲英轻嗔了红绡一句。 山东娄大人 陆嘉月想起来,前世里山东布政使娄吉安之子娄文柯,正是曲英的夫君。 而前世此时,曲英与娄文柯早已定有婚约。 前世里曲家的人都说山东布政使娄吉安为官政绩硕然,仕途光明,娄文柯年少有才,品貌出众,娄家与曲家又是世交,这门婚事实是天赐良缘。 然而谁能料到,当曲家遭遇灭顶之灾时,这位人人交口称赞的娄家姑爷,为求自保不受牵连,竟将身怀六甲的曲英休弃,逐出家门。 曲英素来温柔娴静,却原来也有果决坚毅的时候,虽遭此变故,却对娄家未曾有半句乞求,只用三尺白绫,自绝于娄家门下。 陆嘉月抬眸,悄悄打量曲英。 曲英正值及笄妙龄,端的是红颜绿鬓,眉目如画,周身上下尽显世家贵女的典雅贞静之态。 如此一个妙人,却偏落得那凄凉结局,何其可怜! 陆嘉月心中戚然,只低了头闷声不吭的吃橙子。 娄家的人虽然可恶,这蜜橙却是无辜,而且如此滋味清甜,不吃白不吃。 曲英见陆嘉月吃得喜欢,便道:“母亲那里还有半筐呢,明儿我再给你送些来。” “嗯,多谢姐姐。”陆嘉月勉强笑着道。 曲英和陆嘉月吃了一碟蜜橙,曲英估摸着陆嘉月也该歇下了,便嘱咐了她几句,就要回去。 陆嘉月下炕来,将曲英送至门外廊下。曲英一力劝阻,怕她又着了风,无奈她执意如此,也只得由她了。 陆嘉月站在廊下,目送着曲英的背影离去,直至消失在月洞门外。 雨不曾停歇,裹在夜风里倾斜而至,寒意愈发深重。廊下的风灯随风摇摆,像是飘零在茫茫夜色里的无依落叶。 前世所发生的事,已成定局,无可挽回。所幸今世一切尚未发生,她又怎会再眼睁睁地看着曲英嫁与那寡情无义的娄文柯? 心中一念既起,便要付诸于行动。 于是吩咐辛竹:“明日让顺和成进来见我。” 辛竹应了,“姐可是要打发他们在外头买什么东西?” 陆嘉月唇角微扬,噙着几分淡淡的笑意,一张精致如玉的面容隐在昏黄的灯影下,那笑意也就变得似有若无。 “让他们来就是了,自有好差事给他们。” 第四章 打探 翌日起来,梳洗后用了早饭,又喝了药,辛竹便带了顺和成进来。 二人都是陆嘉月的厮,跟着服侍也有几年了,此次陆嘉月留京,他二人便也跟着留在曲家继续服侍。 磕头问安后,陆嘉月笑吟吟让他二人起来:“来了曲家也有好几日了,可曾淘气?” 顺成规规矩矩地回话:“奴才们不敢淘气,怕丢了姐的脸面,无事时只跟着前院的柱子哥在城里四处转了转,瞧了瞧热闹。” 辛竹便笑道:“算你两个机灵,还知道怕丢姐的脸面——这曲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规矩多着呢,你们还需时刻警醒着些才好。” 陆嘉月打量两个厮,虽只十二三岁,却都是一副手脚伶俐的机灵相,当初也是父亲陆勉亲自从家生奴里挑出来给她使唤的,将来多半也会随着她出嫁,成为她的陪房,替她管着陪嫁的田庄土地,自然是比夫家的人用着放心顺手。 如今正好趁这个机会,也让这两个厮历练一番。 于是点了点头,曼声道:“燕京可是都城,你们既已在城里转过了,那这京都城的百来个里坊,可都熟悉了?” 两个厮你看我,我看你,倒有些不好意思,“那却没有,这京都城可大着呢,曲家又是在福泰坊,我们最熟悉的,不过也是与这福泰坊邻近的康乐、祥瑞和兴平几个里坊罢了。” 如此也够了。 陆嘉月记得清楚,娄吉安本是京官外放,虽出任山东布政使,他的家眷却仍留居于京都,娄家的宅子,正是在兴平坊内。 “这却不急,日子长着呢,今后无事多在城里走动,也就熟悉了。”陆嘉月面带笑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是一瞬不瞬的看着两个厮,“只是眼下我有一件要紧事打算交与你们去办,你们可得用心给我办好了,不能有半点差错。” 两个厮告了安出来,四下无人,便忍不住嘀咕起来。 “你说好端端的,姐为何让咱们去盯着娄家少爷?我可听说,那娄家少爷是和曲大姐定了亲的。” “姐不是说了吗?不许多问,不许告诉任何人,你瞎猜也是无用,不如用心办好了差事,姐自有赏给咱们呢。” “这个也罢了,只是我怎么瞧着姐病了这几日,反而精神倒仿佛比从前好多了,就连瞧人的眼神儿也不一样了。” “你是想说姐比起从前来更有主子的架势了吧?这是好事啊,姐自己立起来了,咱们跟着姐待在这曲府里,也能把腰竿子挺得直些,否则姐总是那副软柳条儿似地样子,谁又能瞧得起咱们这些奴才呢?” “嘿,正是你说的这个理儿” 今日虽未下雨,天色却依旧阴沉,寒风肃肃,又比昨日更冷几分。 屋里只有辛竹伺候,桔香柚香两个丫鬟虽也是忠心,到底是曲家的人,不比自幼服侍在她身边的辛竹可靠。 因此陆嘉月不欲让桔香柚香知道得太多,寻了个由头,方才便已将她们支出去了。 两个厮去后,辛竹兀自寻思半晌,始终不放心,终于开口问她,“姐到底想做什么?” 陆嘉月信手拨弄着一旁炕桌上的那盆石子水仙,闻言微微一笑,“我还能想做什么呢?姨母和英表姐待我这样好,那娄家少爷是要做英表姐的夫君的,我不过是替英表姐着想,让顺和成去打探一下他的人品究竟如何,以免英表姐误嫁。” 辛竹半信半疑,“就算那娄家少爷有什么不好,英表姐也已经和他定了亲,难不成姐要拆散英表姐的姻缘么?” 陆嘉月轻轻冷笑一声,伸指掐下一朵水仙花,捏在指间来回把玩,颇有意兴。 “若果真并非良缘,这门亲事,自然是结不得的。” “姐!”辛竹登时大惊,“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毁乱旁人姻缘,可是要遭报应的呀!” 报应 前世里她深居闺阁,软弱怯懦,连一只蚂蚁都不曾踩踏,然而她又得到了什么? 这世间当真有报应吗? 也许前世懵懂天真的她会相信所谓的报应,今世的她,却只相信自己。 指尖用力,水仙花便被揉搓得一团凌乱,扔在了炕桌上。 陆嘉月的声音平静得似无波无澜的水面:“若真有报应,那就来吧。” 过了两日,陆嘉月的身子已经痊愈,停了汤药。 这日早起,难得是个晴天,久违的阳光照得庭院里明晃晃亮堂堂的,一眼望去,令人心底里也莫名生出几许暖意。 陆嘉月去正房给姨母孟氏问安。 她所住的春棠居,本就是曲家长房大院里的一处跨院,出了东南角的月洞门向北,沿水磨石铺就的夹道行上百来步,再向东穿过一道垂花门,便是孟氏所住的正房了。 这时才走过垂花门,抬头便见到大老爷曲宏从正房里出来,身着紫色官袍,气度威严,身后跟着两个厮,看样子要出门去。 陆嘉月忙恭谨行礼问安。 曲宏停下脚步,神色温蔼,含笑问她:“身子可都大好了?” 陆嘉月忙笑答:“多谢姨父系挂,已是无碍了。” “那就好,”曲宏点点头,“你姨母就在屋里,你进去吧。” 行至正房台阶下,丫鬟蝉儿已先笑着打起了门帘,屋里的丫鬟听见动静,自进去禀报,又有两个丫鬟出来相迎,正是荷香和莲香。 “表姐来了,夫人在里间和张嬷嬷说话呢,表姐快进去吧。” 进来正堂里,也是烧着地龙,满屋里热烘烘的。桌案上紫金香炉里焚着檀香,几个穿青绸袄的丫鬟拿了抹布和鸡毛掸子在打扫桌椅案几。 荷香亲自打起里间的帘子,陆嘉月进去,只见孟氏穿一身绛紫缎绣西番莲纹夹绵褙子,头上戴着福纹眉勒,仪态端庄,妆饰素净,正坐在暖炕上和张嬷嬷说话。 见了她进来,孟氏又嘱咐了张嬷嬷一句,张嬷嬷才告安出去了。 因听见孟氏话里提及“如意庵里的香油钱也该添了”,陆嘉月便知这位姨母又是在为表哥曲松和表嫂徐氏烧香祈愿,以求子嗣之事而操劳。 大老爷曲宏是曲家的嫡长子,曲松是嫡长孙,而曲松与徐氏成婚已有三年,徐氏仍未有身孕,即便旁人不说什么,孟氏的心里终究是有些担忧的。 前世里陆嘉月在孟氏身边待了三年,对于孟氏的喜忧,自是再清楚不过。而且她记得,表哥曲松后来是有一个儿子的,只不过并非表嫂徐氏所出罢了。 陆嘉月想要安慰孟氏一番,转念一想,自己不过一个闺阁女儿家,男女子嗣之事,若出自她口,未免显得于礼不合。 于是只得装作不知。 第五章 躲避 孟氏携了陆嘉月的手在身边坐下,细观瞧她脸色,白净里透着几分红润,已全无病态,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又摸了摸她身上的梅子青素缎夹袄,倒也还厚实,只是配着葱白的挑线棉裙,这一身穿着,未免就显得太过简朴了。 还不如长房里的几个大丫鬟穿得鲜亮。 孟氏不禁嗔责道:“你这孩子,怎么病了一场,反倒连衣裳都愈发穿得素净了?” 陆嘉月低了头,浅浅笑道:“我也不知怎的,如今就爱看这青碧一类的颜色,从前那些粉紫烟红的,倒不大看得惯了。” 从前是懵懂天真,自然爱那些柔嫩浅薄颜色,如今再世为人,心境早已面目全非,也只有青碧一色,清冷沉静,方能入眼。 孟氏无奈地笑,眼里却满是爱怜宠溺,“也罢了,姑娘家的,一时一个主意,你既喜欢青碧颜色,正好我这里有几匹好缎子,”说着吩咐一旁的大丫鬟春霞,“我记得上回大姑太太送的那些妆花宫缎里有一匹豆青的,还有一匹孔雀绿的,你挑了出来送去绣房,告诉她们好生给月丫头裁两件夹袄出来。” 春霞领命去了。 丫鬟们又摆上热茶点心,陆嘉月陪着孟氏说些家常话,荷香挑了帘子进来,笑道:“夫人,四少爷回来了,过来给您问安。” 陆嘉月正拈了一枚芝麻螺酥放进嘴里,闻言顿时噎住,强忍着不动声色地饮了两口茶水,缓过来了气儿,立刻就站了起来,“姨母,我先回房了。” 孟氏以为她是要避男女之嫌,遂笑道:“不必见外,是你姨父的侄儿,二房的榕哥儿。” 前世里在曲家住了三年,她又怎会不知四少爷是谁? 只是实不想再相见罢了。 孟氏见她微低着头,咬着嘴唇站在那里不吱声儿,很是为难的模样,忙道:“那你去碧纱橱里待会儿可好?那里面也暖和,我让人把茶水点心给你送过去。” 陆嘉月应了,转身匆匆就往外走。 待到四少爷曲榕进来正堂,目光无意一瞥,只见一个柔弱纤细的青色背影,眨眼间闪进了正堂西边的碧纱橱去。 进了里间,给孟氏问安,孟氏很是高兴,颇热络地嘘寒问暖。 曲榕是侄儿,倒不用避讳太多,就在方才陆嘉月坐过的地方坐下了。莲香奉上热茶,他陪着孟氏说话,不过片刻,鼻间便闻到一股香气,极清幽淡雅,从前从未闻过,可是待要凝神细嗅,那香气却又消失了。再缓一气儿,那香气却又重在鼻间萦绕悠荡。 又见一旁炕桌上留有一个茶钟,便知方才必有女眷在此陪伴孟氏。因听见他来了,才避嫌而去了。 曲榕心中不免疑惑。 难道是那一道青色背影? 碧纱橱虽,却也是陈设齐全,温暖舒适。 陆嘉月坐在软榻上,心绪如潮,难以平静。 四少爷曲榕。 是前世里曾经令她倾心爱慕,又令她心碎的人呵! 她怪自己大意,竟忘了今日是十五,国子监里每月初一、十五停课休假,曲榕在国子监读书,逢假必要回曲府来,给长辈们问安,打点衣物琐事。 还好躲得快,若是这样乍然相见,她真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对他。 前世里她初到曲家,便被曲榕的品貌才学所吸引,曲榕亦有意接近于她。本是情窦初开的懵懂年纪,私下里几番来去,经不住他甜言蜜语,情深意切,不禁沉醉于其中不可自拔,终将一颗芳心暗许。 他说,让她耐心等候,待春闱金榜题名之后,必向父母长辈陈情,以三媒六聘之礼,光明正大娶她为妻。 她满心憧憬期待,然而还未等到春闱,他却另娶旁人。 他又说一切非他所愿,皆为父母所逼迫。他说若有来世,必不会再负她。 他说得那样真挚,一如初时表白心迹那般情深意切,说到不能自已之时,甚至热泪成行。泪水直落在她手心,有如千斤般沉重,将她的一颗心彻底砸得粉碎。 窗外晴空如洗,阳光明媚,不知从何处飞来几只雀儿,落在后院一株腊梅枝头,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 这样安宁平静的时光,仿佛前世的人事,都只是她做的一场梦。 梦里梦外,唯有她自己一个。 雀儿叫唤了一阵,你追我逐的,又扑扇着翅膀飞走了。阳光依旧明媚,腊梅树结着一树的花苞儿,一切了无痕迹。 前尘往事,爱怨嗔痴,已俱如烟矣。 今世只愿两处相宽,各自安好,再无牵葛。 曲榕向孟氏告了安,从长房出来,候在院墙下的厮双喜猫着腰跟了上来。 见曲榕若有所思的神色,遂问:“少爷,您怎么了?” 曲榕负手踱步前行,并不看他,“大伯母身边是不是来了什么女眷?” “少爷瞧见啦?”双喜嘿嘿一笑,“是大夫人的外甥女,姓陆,闺名说是唤作嘉月。就是初二那日,您回国子监去了没多大会儿,她进的府。” 曲榕闻言,微微迟步,“她父亲可是新任云贵布政使陆勉?” “正是呢,云贵那地界儿穷山恶水,她父亲疼她,所以便将她留下来交给大夫人照养,”双喜涎着笑脸,看曲榕,“少爷,您说,那陆家表姐的模样可是生得妙极了?” “哦?我却没瞧见,”曲榕笑了笑,颇有意味地看着双喜,“你这子倒是说说,怎么个妙法儿?” 双喜抓耳挠腮想了半晌,却想不出个一词半句用来形容陆嘉月的容貌,只得讪笑,“的没读过书,可形容不出来——总之,是极招人疼的了。” 曲榕心里微有失望之感,抬手在双喜头上弹了一指,“你这双狗眼里能瞧出什么好人儿来,我却不信,多半是你胡诌。” 双喜捧着头,只能忍痛陪笑。 曲榕又往三房和四房去问过了安,才折转回二房。 二夫人段氏在廊下翘首以盼。 曲榕才走进庭院里,段氏已迎上前去,嗔怪道:“去问个安罢了,怎的也这么久?” 曲榕微笑,“在祖母和大伯母屋里略坐了坐,陪着说了会儿话,三婶院里不清静,我便没有久待,四婶正忙着,也只问候了一声儿就出来了。” “倒是愈发懂事了,”段氏这才转嗔为喜,“饿了吧?快进去,午饭都备下了。” 厮双喜在院外便已退了下去,正房台阶下两三个丫鬟争着上前打起门帘子,簇拥着段氏和曲榕进来正堂,地龙烧得正旺,暖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段氏的大丫鬟玉屏和翠屏服侍着曲榕换了衣裳,一旁朱漆镂花楠木八仙桌上碗碟罗列,腾腾冒着热气,都是曲榕素日爱吃的菜式。 段氏与曲榕相对而坐。 “多吃些羊肉,天气冷了,羊肉最暖身子,”段氏执着银箸不住地给曲榕夹菜,“在国子监里可没有这样可口的饭食——前几日打发双喜给你送去的参杞乌鸡汤可喝了么?” 羊肉炖得酥软,入口滋味鲜香,曲榕却皱了眉头,“国子监里饭食虽清淡些,倒也不算太差,母亲今后就不要再让双喜往国子监里给我送饭食了。” 段氏眉心一挑,“那可不行,国子监里的饭食即便过得去,又如何比得上咱们府里厨房的手艺?你成日里读书,最费精神,若吃得不好,身体哪消受得住?再说了,三五日才送一回,我还嫌少了呢,你若是愿意,我天天儿地让人给你送都行。” 正说着,忽然庭院里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往正堂里来了。 第六章 准则 脚步声进了正堂,段氏一抬头,便笑道:“慢些儿走,又没人赶你。” 曲榕扭头望去,不出意外,正是段氏的娘家侄女,段文欣。 段文欣似走得急了,尚抚着微微起伏的胸口,娇怯怯地笑道:“表哥回来了,”福了一礼,“表哥安好。” 曲榕不待她话说完,已转回头来,鼻间“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段氏看曲榕一眼,又对段文欣笑着招手,“过来坐,”拉了她在身边的锦凳上坐下,“可用过饭了?若是没用,就和你表哥一块儿吃吧。” 说着,目光落在曲榕脸上。 曲榕的眼睛却只在桌上的碗碟之间来回,既不接段氏的目光,也不看段文欣。 “不敢扰表哥用饭,姑母,我待会儿再用也无妨。”段文欣轻声回答段氏,一双眼睛却不住地瞟向曲榕。 曲榕年方十八,生得面如冠玉,眉目隽秀。身上穿着湖蓝缎四合天华纹夹袍,头上未戴四方巾,只用一枝紫玉簪子松松地将一头如墨黑发绾在头顶。湖蓝色明亮澄净,衬得他肤色白皙,目灿如星,比起往日更显俊逸。 段文欣目光痴痴流连,不想曲榕忽然抬眼,正对上她目光,她心里一慌,忙垂下了眼睛。 段氏将此一幕看在眼里,只作不觉,仍旧笑呵呵地,“那也罢了,待会儿和我一起吃。” 不多时,饭毕,丫鬟们伺候着漱口净手过了,曲榕就要出去。 段氏知道留他不住,只得道:“去吧,正好我也要给你理些厚毛衣裳出来,晚间时候再说话。” 曲榕应了,转身就往外走。 段文欣神色怏怏地望着曲榕离去的背影,轻声道了一句“表哥慢走”,被曲榕只作没听见,抛在了身后。 隔天早间,陆嘉月故意起得迟些,估摸着曲榕也该出府回国子监去了,这才出门往孟氏的正房来。 孟氏携了曲英,正要往曲老夫人的上房去问安。 陆嘉月因听说这几日里曲老夫人也病着,便欲随了孟氏一道去问安。 孟氏道:“如此也好,你病了那些日子,老夫人还问了你几回呢,如今她老人家病着,你去瞧瞧也是好的。” 孟氏走在前头,陆嘉月与曲英携手,说说笑笑地跟在后头,众丫鬟婆子簇拥着,一路来至曲老夫人的上房-菊安堂。 陆嘉月初入曲府那一日,便来菊安堂拜见过曲老夫人。只是此时想来,也都是前世的事了。 曲老夫人孀居数年,性情端重,素来喜爱菊花风姿高洁,陆嘉月今日重来,只见庭院中的菊花依旧开得如火如荼,纷繁绚丽一如前世。 五六个穿着水红缎子袄的丫鬟迎上来,行礼的行礼,打帘子的打帘子,将孟氏母女与陆嘉月迎至曲老夫人的宴息室。 曲家虽非公候王爵,却也是世代簪缨,在燕京亦算得是根基稳固的高门望族。故而这宴息室虽只是曲老夫人日常起坐的一处地方,却也是布置得甚是雅致华丽,装点摆设无一不精。 曲老夫人头戴貂绒额帕,身穿鸦青缎金丝团绣福纹大袄,半搭着一张簇新的彩织百花羊绒毯,倚着个银紫缎绣黄绿二色菊花的大引枕,懒懒地歪在暖炕上,身旁围着四五个大丫鬟,身前锦凳上坐着一个穿宝蓝缎绣如意纹夹袄,头上梳着桃心髻的妇人,那妇人手中端着一盏燕窝牛乳羹,正一勺一勺地喂给曲老夫人。 丫鬟们纷纷向孟氏行礼,那妇人闻声转过头来,三十出头的年纪,一张巧圆润的面容,细眉丹目,秀鼻薄唇,正是曲家四夫人,方氏。 方氏未语先笑:“大嫂子来了。” 孟氏点了点头,先瞧了瞧曲老夫人的脸色,在暖炕下面的锦凳上坐了,柔声问:“老夫人今儿可觉得好些?” 曲老夫人是曲老太爷的继室,曲老太爷故去多年,曲老夫人却还不过花甲之年,身处富贵锦绣之中,养尊处优,虽发间花白,面上却依旧光润,不见几丝皱纹,此时只因在病中,才略显出几分憔悴。 曲老夫人笑了笑,“原也不是什么大病症,只是入了冬,着了些寒气罢了。今儿倒觉得这身子比昨儿松泛了些。” “那就好,”孟氏见曲老夫人用完了羹,便接过丫鬟们递上来的温白水,亲自服侍曲老夫人漱了口,“程太医的方子向来用药温和,多以调理静养为主,老夫人再喝上两副汤药,静养几日,想来也就大好了。” 方氏笑着接过话头,“可不是?程太医的本事,大家都是瞧得见的。大嫂子的外甥女病得那样重,喝了他几日汤药,就痊愈了,老夫人不过是为时气所感,想来自然痊愈得更快些。” 孟氏闻言,便向曲英递了个眼色。 曲英会意,牵着陆嘉月的手,上前与曲老夫人行礼问安。 曲英是常来菊安堂的,言行举止自是熟稔。陆嘉月此时说来尚只来过菊安堂一回,然则前世里在曲家住了三年,曾随孟氏和曲英来过许多回,故而也算不得陌生,便落落大方地随着曲英一道给曲老夫人和方氏行了礼。 曲老夫人见陆嘉月今日神态竟全不似初到那日一般胆怯瑟缩,不觉有些意外,留心细细瞧着,见她模样儿依旧柔弱娇嫩,只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更见清澈明亮,眼神里更透着一股沉静如水的气韵。 于是心里不由生了几分怜爱之意,向陆嘉月点了点手,将她招至身前,含笑拉着她的手又细瞧一番,抬头对孟氏道:“这孩子,病了一场,却像换了个人似的,模样气度愈发出众了。” 曲老夫人夸好,方氏自然跟着捧赞,“老夫人向来眼光最是独道,我原还说这孩子是个极招人疼的瓷娃娃,如今一瞧,可不成了人见人爱的金娃娃了?” 一句顽笑话引得满屋里人都笑起来。 陆嘉月唇角弯弯,笑得极是温婉柔顺,依依行礼,谢过了曲老夫人和方氏的称赞。 曲老夫人果然又对她更添几分喜欢。 孟氏瞧在眼里,也跟着高兴。 陆嘉月虽跟着她养在长房,一饮一食却都出自曲家官中的花费,三两日尚无不可,若是时日长久,难免上下人等背地里嚼些闲话舌根,以为陆嘉月占了曲家的便宜。可是如果得了曲老夫人的另眼相看,谁还敢瞧了陆嘉月去? 需知曲老夫人的态度,正是曲家上下人等行事的“准则”。 第七章 把戏 宴息室里众人正陪着曲老夫人说笑,忽有个穿粉绸夹棉比甲的丫鬟悄悄走了进来,俯身与方氏耳语了几句。 陆嘉月自然识得,是方氏的大丫鬟宝钿。 也不知宝钿说了什么,只见方氏立刻沉了脸,细眉微蹙,道:“她没有眼力见儿也就罢了,你如今竟也跟着呆笨起来?不见我正伺候老夫人,倒在这时候上赶着来请什么示下!” 声音虽不大,众人却都听见了。 曲老夫人便问何事。 方氏忙笑着回:“是郑旺家的,因大嫂子那里新添了几个丫鬟婆子,她竟就不知道如何发放月钱了,倒赶着这节骨眼儿让宝钿来问我——她也是办老了事儿的人,如今竟愈发糊涂了。” 方氏是曲府里主持中馈的当家之人,郑旺家的是她的陪房,管着曲府内院上下人等的月钱份例之事。 孟氏闻言,心下明白方氏所说正是为服侍陆嘉月而添置的那几个丫鬟婆子,她原本便不想为此事多生枝节,遂道:“各房使唤的人原都有定数,我院子里既添了人手,她们每月的月钱就从我的份例银子里划了过去,发给她们吧。” 曲老夫人略一凝眉,正欲开口,却是方氏先笑道:“大嫂子说的哪里话,都是一家子骨肉,分得这么清楚做什么?若是连这点丫鬟婆子们的月钱都要从大嫂子的份例里划过去,那教外人知道了,只怕要取笑咱们曲家气呢。”说着,吩咐宝钿,“去告诉郑旺家的,照着规矩发下去就是了。” 孟氏不缺这些微银两,自然不想担了这白占官中便宜的名声,再欲推辞,曲老夫人道:“老四媳妇说得在理,老大媳妇你若再推辞,那就见外了。” 既然曲老夫人都发了话,孟氏也只得无奈应了。 陆嘉月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一旁,看似静默无言,心中却明了通透。 前世里她便知道四夫人方氏这位当家之人的精明圆滑,非是一般,且曲家四位老爷,大老爷曲宏和二老爷曲宪是早年间亡故的吴氏老夫人所出,三老爷曲宥是庶出,只有四老爷曲宁是曲老夫人亲生的儿子,方氏这位四儿媳妇自然也最得曲老夫人欢心。有曲老夫人做靠山,她又有手段,打理起家事来自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宝钿是跟在方氏身边多年的大丫鬟,又岂会如此没有眼色,在方氏服侍曲老夫人的时候,进来请什么示下?眼前这一幕,多半是方氏一早就吩咐下了宝钿,故意在曲老夫人面前玩的把戏而已。 为的也无非是想在曲老夫人面前做个好人,博个持家有道,宽容大度的好名声,再顺便让孟氏欠着她一份人情。 不过方氏虽有心计,又擅使手段,却好在心肠并不坏,至多算是个颇有城府的内宅妇人罢了。 众人又陪曲老夫人说笑一阵儿,眼见就到午初时分,各房里要预备用午饭,众人才告安出来。 陆嘉月因见菊安堂庭院里的菊花开得实在是好,不由迟步多看了几眼,曲英瞧见了,便道:“后园子里也有,都是花房里才培出来的,你若是喜欢,我带你去瞧瞧?” 曲家的后园,从前其实是一赵姓官员家的花园,后来赵姓官员离京归乡,将府邸售卖,因两家府邸相背而立,曲家便将赵府的花园给单买了过来,打通墙院,改为自家的后园。那园子原本面积不,又建得精致,其中不乏亭台水榭,溪涧假山,至于草木花树更是葱茏繁茂,曲家买来之后,又再度修葺,精心打理,如今景色是愈发地好了。 前世里陆嘉月不大去后园,今日天气晴好,倒有些想去走走,于是笑着点了点头。 孟氏因陆嘉月大病初愈,又成日地待在屋里,正愁闷坏了她,闻言很是高兴:“今儿天好,就让你英表姐好好儿地带你在后园子里逛一逛,早上我让厨房预备了水芹羊肉馅的饺子,待会儿回来和你英表姐一起吃。” 往后园去要经过三房的院子,陆嘉月与曲英携手一路行来,还未到三房的院前,已远远有一阵吵闹声传来。 曲英驻足听了片刻,凝眉一叹,“这必是二嫂嫂又在和二哥吵架了。” 曲英口中的二哥,便是曲家二少爷,三老爷曲宥的独子曲槐。 曲家除了三老爷曲宥,其余三位老爷皆有官职在身。然若论起钱财,却是三房最有钱。 三老爷曲宥自幼不喜读书,学识平庸,无缘科举仕途,便帮着打理曲家官中的铺面,学了些做生意的门道。后来成年,娶了出身山西太原府巨贾之家的黄氏为妻,正是如今的三夫人。黄氏母家历代行商,二人成婚后,曲宥索性跟着黄家的人做生意,二十余年下来,如今他一个房头名下的钱财产业,竟比曲家官中历代所积攒下来的还要多出几成。 商人重利,身份低下,历来受人轻视。更何况曲家又是官宦世家,三房行商贾之事,虽有钱,却也因富而不贵,自觉心虚。曲槐也是一个不会读书的,三房仕途无望,便只能在儿媳妇身上做文章,以谋求些颜面。可是略有些门第的官家,便要自恃身份,不肯与商贾联姻。 后来好一番寻摸,花费重金娶了京兆尹府一个六品主薄的女儿胡氏为媳,做了曲家的二少奶奶。 三房自以为娶了个官家姐进门,也算是脸上增光,谁料胡氏竟是个性子骄横的,偏曲槐又纨绔,常在外拈花惹草,胡氏便仗着自己官家姐的身份,有恃无恐的与曲槐闹脾气,曲槐拿她无法,曲宥与黄氏更是不敢委屈了这位官家出身的儿媳妇,是以夫妻两个每每吵闹,也都只能由着胡氏去。 胡氏的呼喝叫嚷之声,不断传入耳中。 陆嘉月不欲再听下去,伸手牵住曲英的衣袖,“姐姐,夫妻吵闹,只怕有些话不是咱们能听得的,咱们还是快些走开吧。” 曲英点点头,拉了陆嘉月的手走开,待离得远了,却还是忍不住又是一叹,“我只是觉得二哥可怜,那样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竟被二嫂嫂一个弱质女子给呼来喝去的。” “这有什么可怜的?”陆嘉月不以为然地笑,“这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个中意趣,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方能领会呢。” 第八章 试探 时已初冬,后园中花木疏落,自不如春夏之时青翠繁茂,倒是沿着亭廊摆着的数十盆菊花,迎霜而开,风姿清雅,煞是喜人。 陆嘉月与曲英边走边赏玩,园中不见闲人,只有辛竹和红绡两个丫鬟跟在身后,甚是清静。 一时行至一株腊梅树下,腊梅清香幽然令人欲醉,陆嘉月轻折了一枝,捏在手中把玩,忽“哎呀”一声,笑了起来。 “姐姐,你快瞧,这花骨儿竟是并蒂相连的呢。” 曲英正自伸手攀着一枝腊梅于鼻间轻嗅,闻言笑道:“胡说,这并蒂相连的向来只有荷花,必是你看错了。” 陆嘉月揉了揉眼睛,嘻嘻一笑,“果然是我看错了。” 曲英从她手中拈过花枝,看了一眼,只是一枝寻常的腊梅花,哪里来的并蒂相连? 于是一笑置之,“你这眼神,明儿该让人给你换上个决明子的枕头用一用了。” “姐姐取笑我,”陆嘉月微蹙了眉,一副委屈地模样,“这腊梅花没有并蒂相连的,人却是有的——” “又胡说了,”曲英笑着睨她一眼,“人非草木,各自为生,如何并蒂相连?” 陆嘉月一本正经地道:“男女夫妻,本为一体,可不就是并蒂相连了么?” 曲英不想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先是一怔,继而忍不住笑出声来,“是在哪里学得这些话?倒说得有几分道理。” “是我自己悟出来的,”陆嘉月笑得颇得意,接着拿手中的绢帕掩嘴轻声道,“我知道姐姐与娄家少爷定了亲,来日成婚,姐姐与姐夫夫妻一体,恩爱缠绵,正是并蒂相连了。” 曲英面上登时飞红起来,一跺脚,佯怒道:“愈发胡说了,这不是我取笑你,竟是你这个丫头来取笑我了,再这样,我可不理你了。” 陆嘉月忙拉着曲英的衣袖,晃个不停,“我错了,我错了,姐姐,我再不胡说了。” “知道错了便好,”曲英这才转“怒”为喜,拉起陆嘉月的手,“以后在旁人面前可不能再说这些话了,看旁人笑你不知羞呢。” “我听姐姐的,”陆嘉月将头点得似鸡啄米一般乖巧,忽而眼珠一转,眨了眨眼睛,“姐姐可见过娄家少爷么?” 曲英哭笑不得,见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企盼,倒让自己不忍心敷衍,只得回她:“倒是匆匆见过一面。” “如何?” “什么如何?” “自然是娄家少爷品貌如何呀!” 曲英又羞又急,实在不知陆嘉月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竟一个劲儿地将话头引到她的婚事上。可是到了她这般如花年纪,少女怀春,对于自己的姻缘心里总是有几分幻想和憧憬的。 深居闺阁,平日里也无人与她谈论她的婚事,眼前陆嘉月的一番话,倒有些触动了她的心思。 于是细回想着与娄文柯见面之时的情形,低声幽幽道:“那日是娄夫人带了娄少爷来拜访祖母,我躲在屏风后头,悄悄瞧了一眼罢了,祖母和四婶倒是都说他品貌端方,我倒是瞧得不大真切,如今自然也是不记得了。” 陆嘉月只管拿眼睛细瞧着曲英的神色,口中笑道:“想来姐姐大约正是那时对娄家少爷动了爱慕之心了。” “不过匆匆一眼,哪里来的爱慕之心?”曲英淡淡地笑着,眼中却毫无眷念神往之色,“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须彼此爱慕?咱们家与娄家是世交,又门当户对,祖母和母亲都说这门亲事妥当,我自然会依从她们的意愿。” 陆嘉月闻言,心头一松,似一块久悬的大石落了地。 看来曲英虽愿意嫁给娄文柯,只不过是遵从长辈心意,而并非对娄文柯心存爱慕。 如此一来,即便斩断这段孽缘,也不必担心曲英会因此受到伤害。 京都官宦人家多如牛毛,再给曲英从中挑个好夫君便是。 陆嘉月心中主意暗定,大为松快,也就不再纠缠于曲英与娄文柯之事。抬头向四周张望一番,见东南方向有一片枫林,几十株枫树连在一起,枫叶火红如半天云霞,甚是壮观。于是指了枫林,“姐姐,咱们去那边瞧瞧可好?” 曲英顺着她目光望去,微笑颌首,“那枫林里还有个亭子,叫做枫晚亭,咱们走了这一路,正好去亭子里歇一会儿。” 枫林里有鹅卵石铺就的羊肠道,陆嘉月与曲英进了枫林,沿着道往里走,眼见一座巧精致的六角凉亭就在眼前,却发现亭子里已经有人。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于亭中倚栏而坐,身上穿着葱绿素缎夹袄,秋香色锦裙,头上梳元宝髻,戴着两朵草绒珠花,生得十分娟秀清丽的模样。 只是这少女此时眉目之间颇有愁郁之态,一旁立着个丫鬟,也是一脸的忧色。 忽而风起,吹得枫叶簌簌声响,那少女与丫鬟的对话也被风吹送至陆嘉月与曲英耳中。 “一个月里也不过见两回面,表哥却总是对我这样冷淡,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姐还是再忍耐些吧,兴许姑太太自有安排。” “姑母能有什么安排呢?她眼看着表哥这样疏远我,却也无动于衷。昨儿晚上我和她说想回沧州去,她却又极力挽留我” “姐来曲家也不过才两三个月,怎么就好说回去的?这若真是回去了,想再来可就难了。” “我不过是试探姑母罢了,哪里就是真的想回去呢我怎么舍得从此再不见表哥” 陆嘉月与曲英听得清楚,顿时面面相觑,甚觉尴尬。 曲英拿帕子摒了摒鼻间,压低了声道:“这倒是巧了,没想到她也在这儿,还让咱们无意间听到了她的心事。” 其实前世里陆嘉月便见过那少女数回,只是今世她到曲家时日尚短,说来自然是还没有见过的。 于是装作不识,询问曲英。 曲英道:“是二婶娘家的侄女,名叫段文欣。” 第九章 恩下 二夫人段氏的娘家侄女,段文欣。 前世里陆嘉月与曲榕私下往来,暗定终身,却从始至终不知曲榕的这位表妹,竟也和她一样,爱慕于曲榕。 只可惜二人都未与曲榕结成姻缘,在曲榕另娶旁人之前,段文欣便由二夫人段氏做主,嫁人为妾。 如今想来,段文欣既待在段氏身边,曲榕又怎会不知她的心意,必是视若无睹罢了。段文心却还幻想着她的姑母段氏会为她做主,成全了她对曲榕的一片痴心。 冬日风凉,又送来了段文欣的一声幽幽叹息,低得几不可闻。 陆嘉月也不知为何,忽然就觉得段文欣有些可怜。 于是悄声对曲英道:“姐姐,咱们还是别过去了,不然她必疑心方才的那些话都被咱们听去了。” “倒也是,何必让她难为情,”曲英向凉亭那边望去,段文欣主仆二人正自相对无言,并未发觉近旁有人,便指了另一边,那边有个莲池,养了好些锦鲤,咱们且去瞧瞧。” 陆嘉月点点头,二人悄悄离去。 来到莲池边,这季节自然早已没有莲叶莲花,只有一池碧水,清澈见底,数十尾颜色各异的锦鲤晃着鱼尾在水中游哉悠哉。 过了两三日,内院里发放月钱,桔香去郑旺家的手里领了回来,交给辛竹。 辛竹点了点,共是十一两八百文钱。 陆嘉月颇感意外:“怎么这样多?” 她是知道的,桔香柚香是二等丫鬟,月钱八百文,打帘传话的莺儿燕儿,是三等丫鬟,月钱六百文。她们四个本就是长房的人,原在孟氏屋里伺候,如今不过是孟氏拨来服侍她,换了个屋子当差而已,每个月的月钱却都还是在孟氏屋里领。 算来也只有新添置的两个负责洒扫的丫鬟和两个粗使婆子该在她屋里领月钱,可是每人不过才四百文的月钱,加起来该是一两六百文,哪里就多出十余两来了? 辛竹解释道:“两个丫鬟和两个婆子各领四百文,共是一两六百文。余下的十两二百文,据桔香说,是郑大娘遵照四夫人的意思给的,其中八两,是比照着府里三位姐每月的月例,也一样给姐的,我呢,也和大夫人身边的春霞姐姐一样,可得一两,还有一两二百文,是给顺成的,也是照着这府里的规矩,厮每人每月六百文。” 陆嘉月闻言,更感惊讶。 前世里她在曲家住了三年,可从不曾领到过半文的月例银子,今世初来乍到,不但和曲家的三位姐一样领八两的月例,就连她身边的辛竹和两个厮也都有月钱可领了。 难道就因为前几日得了曲老夫人的几句夸赞么? 果然曲家上下的人都是看着曲老夫人的态度和脸色来行事啊,四夫人虽是当家之人,亦不能免俗呢。 看着摆在眼前的银子,陆嘉月受宠若惊之余,心思一转,就有了个主意。 于是吩咐辛竹:“你拣三两二百文出来,发给那两个丫鬟和两个婆子。” 辛竹笑道:“姐莫不是算错了?她们四个只需一两六百文便够了。” 陆嘉月淡然笑道:“我瞧她们平日里做事也还勤勉,给个双份的月钱又有何妨?”又道,“还有桔香柚香,莺儿燕儿,她们四个原是姨母屋里的人,我更不该薄待了她们。虽然她们都在姨母屋里领月钱,咱们这边也再给她们添上一份吧。” 辛竹不曾想陆嘉月会如此安排,愣了片刻才道:“也好,今后她们做起事来更该用心了。” 陆嘉月想了想,又道:“算一算还余下五两八百文钱,绣房给二两,厨房给三两,还有八百文钱,就单给了柳大娘吧。” 辛竹愈发愣住,“姐,这八两的月例银子毕竟是四夫人的一番好意,你竟一文也不留下,全都要赏出去么?” 陆嘉月轻声叹了叹,道:“你想一想,我来在曲家这些日子,给上下添了多少麻烦?又是请医治病,又是让绣房裁衣裳,厨房里每日预备的饭食就更不用提了。咱们如今是寄人篱下,无以为报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要人家的银子呢?”说着,顺手拨了拨桌上的银子,“左右这银子本就出自曲家官中,我也不过是用它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而已,更何况,我也不缺银子花费,对不对?” 辛竹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听陆嘉月如此一说,也明白过来,“还是姐想得周全,这样一来,这曲府里的丫鬟仆妇们可要对姐奉若神明了,还能让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咱们姐可不是什么寒门户的出身,才不会将一点月例银子放在眼里。” 陆嘉月点点头,“正是如此。以后每月领了月例银子来,你便只管按我方才说的发下去就是了。”顿了顿,又笑道,“你跟着我也有好几年了,上回涨月银还是两年前,如今也给你再添上一倍吧,还有顺成,也不能独撇开了他两个,也各添上一倍。咱们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不好商量的?顾全了人家,也不能亏待了自己。” 要领双倍的月钱,辛竹自是喜出望外,立刻就要给陆嘉月磕头谢恩。 陆嘉月忙拉住了她,冲她眨了眨眼睛,“先别忙着磕头,你比我大两岁,我记着呢,你的嫁妆我必给你置得丰厚体面,来日有得你谢恩的时候呢。” 辛竹登时红了脸,嗔道:“姐竟也学会取笑人了。” 陆嘉月笑道:“顽笑归顽笑,这月例银子虽然我一文也没留下,但是四夫人的这份人情还是得还回去,”微一思索,“这样吧,你将咱们从江南带来的苏缎里挑出两匹颜色老成的,再附上一盒雨前龙井,让桔香送去曲老夫人的上房,再挑两匹颜色鲜亮的,附一套文房四宝,让柚香送去四房。这些东西虽也不值多少银子,也算略表咱们的回敬之心。” 颜色老成的缎子和雨前龙井,自然是送给曲老夫人的,颜色鲜亮的缎子和文房四宝,则是分别送给四夫人方氏的一双儿女,曲家的三姐曲薇和五少爷曲桦。 陆嘉月记得三姐曲薇最喜欢穿颜色鲜亮的衣裳,而曲桦这时候不过才八九岁,正请了先生在家教授课业,文房四宝,正好他也用得上。 第十章 兄妹 辛竹自出去安排发放月钱之事,不多时院里的众丫鬟婆子都得了消息,由桔香柚香领着,齐刷刷跪在外头廊下,给陆嘉月磕头谢恩。 陆嘉月最受不得这些大礼,先拉了桔香柚香起来,又让她二人去将众丫鬟婆子拉起来。一阵忙乱还没消停,厨房的管事朱大娘和绣房的管事吴大娘也前后脚地来了。 二人对陆嘉月皆是感恩戴德,尤其是朱大娘,简直都快喜极而泣了。 陆嘉月笑着客气敷衍,闹了好一阵儿才终于安静了。 转过天来,用过早饭,陆嘉月往孟氏的正房来。 丫鬟仆妇们见了她,更比往日恭敬。 进来厅堂,孟氏正看着丫鬟们往炭炉里添银霜炭,一见陆嘉月进来,便上前携了她的手来到里间,含笑问她:“是谁教你那样做的?” 陆嘉月心知孟氏所问的是昨日发放双份月银的事,微微一笑,道:“倒也不是谁教的,是我自己不想要,便都赏了出去。” 孟氏点点头,看着陆嘉月的目光里满是赞许之意,“你这个丫头,你父亲离京之前千咛万嘱让我好生照顾你,说你年纪幼,诸事不知——如今瞧着,竟是比你英表姐还要懂事呢。” 陆嘉月脸上一红,倒有些不好意思,“我哪里懂得什么,只不过是想着自己住在府里时日尚短,却已经给上下添了诸多麻烦,心中过意不去罢了。这月例银子的事,我晓得是老夫人和四夫人有心疼我,可是我毕竟不是曲家的人,若再要曲家的银子,实在于心难安”她抬头看着孟氏,眼神里带着几分困惑不安,“姨母,您说我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你做得很对,”孟氏轻柔地摩挲着陆嘉月的一双手,轻声叹了一叹,“好孩子,你还,有些话姨母也不便与你明说。你只管安心在这里住着便是,万事皆有姨母为你做主,便是银子不够花,只管和姨母说一声儿便是,可千万别和姨母见外。至于旁的,咱们宁肯要强些,也不能失了该有的气度,白白地自轻身份。” 陆嘉月心中了然。 曲家虽然富贵,可是她却只是个寄人篱下的表姐,若真收下了那月例银子,曲家上下人等嘴上不会说什么,只怕心里却会以为她眼皮子浅,贪慕钱财,而因此瞧了她去。 她又不缺银子花,何必自轻身份? “姨母的话我都明白,”陆嘉月轻轻点头,“姨母放心,爹爹离京之前给我留下的银子,只怕花到爹爹回京,我也是花不完的呢。” 孟氏怜爱地摸一摸陆嘉月粉嫩的脸颊,笑道:“丫头,说得好像知道你父亲何时回来似的。” 陆嘉月笑了笑,没有再接话,心头却颇感沉重。 前世里父亲和曲家遭遇灭顶之灾,自己也身陷污浊之地,如今自己俨然又重活了一世,难道还要再眼睁睁地看着前世的一切重演么? 当然不能! 可是自己又该如何,才能改变前世里所发生的一切,挽救所有人的命运? 陆嘉月兀自想得出神,忽然门帘子一挑,她茫然抬头,却是表哥曲松进来了。 天冷,曲松穿一件雪青色素缎夹袍,腰间系着朱红绦带,一应佩饰挂件皆无,头上也只用青玉簪子束发,虽是很家常的穿着,却不掩他眉目峻朗,气度从容。 曲松作为表兄,向来对陆嘉月这位表妹的关怀疼爱并不逊于同胞的亲妹曲英,如今陆嘉月虽又重活一世,每见了曲松,仍是情不自禁地从心底里觉得亲近。 于是忙见了一礼,甜甜笑道:“哥哥来了,今日怎的没去院部衙门?” 曲松在铺着彩缎软垫的椅子上坐了,面上笑意晏然:“今日休沐,不必去衙门里。” 曲松颇会读书,年少有才,二十岁上便已金榜题名,后殿试时又因学识出众,容貌峻朗而得天子青睐,钦点入翰林院为侍读,翰林院三年一散馆,出了翰林院,曲松又入了通政院,如今已官至正六品的通政知事。 前世里陆嘉月偶尔听曲家的人私下议论,说曲松其人满腹才学,生性沉稳内敛,却又最是圆滑世故,是一块混迹官场的好材料。那时陆嘉月还不高兴,觉得“圆滑世故”四个字玷污了曲松,然而后来曲松步步高升,官运亨通,才可见旁人所言并非全是曲解。 官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要想出人头地,光有满腹才学是远远不够的。 可是即便曲松后来官居要职,曲家也未能因此而逃脱噩运。 想起这些,陆嘉月心中不禁又是一番感叹。 大丫鬟春霞倒了茶来,曲松接在手中,笑道:“不知母亲在与月妹妹说些什么体己话,瞧月妹妹的样子倒像是有心事。” 孟氏笑道:“方才正说起她父亲,大约是又想她父亲了,都怨我,不该提的。” 陆嘉月自然不能说什么,只微笑道:“姨母却是猜错了,我只是在想午饭有没有水晶粉蒸丸子吃罢了。” “这孩子,一个水晶粉蒸丸子,也值得想成这样?”孟氏满心里只觉陆嘉月可怜可爱,忙不迭地吩咐莲香,“快打发人去告诉厨房,午饭要一个水晶粉蒸丸子,还要一个鸡丝炒银芽,英儿爱吃,余的菜你让厨房看着做就是了。” “母亲怎的也不问问儿子午饭想吃什么菜?就只顾着疼两个妹妹。”曲松见孟氏高兴,也跟着凑趣。 孟氏笑着睨他一眼,“都是有妻室的人了,还吃两个妹妹的醋。” 曲松但笑不语。 正说着,曲英也进来了,一见了曲松便笑道:“哥哥不在屋里,原来是到母亲这里来了,”说着指了身边的丫鬟红绡手中提着的朱漆描花食盒,“嫂嫂说这是哥哥特意为月妹妹留的,所以我就顺道带过来了。” 孟氏便问食盒里装的是什么,曲松笑道:“倒是差点儿给忘了,昨日有个同科好友送了我几样糕点,说是他家新聘的江南厨子做的,滋味甚是地道,我想着月妹妹多年居于江南,必是吃得惯江南口味,就给月妹妹留下了。” 陆嘉月满心里只觉得温暖感动,却说不出话来。 几样江南口味的糕点罢了,原不值什么,偏曲松这样整日忙碌于官场之中的人,还记着她这个表妹曾居于江南,将这等吃食事也为她放在心上。 待陆嘉月向曲松道了谢,曲英笑吟吟道:“咱们家的厨房虽说是手艺好,也能做江南风味的糕点,却只怕不及这个做得地道。” 陆嘉月闻言,忙吩咐丫鬟们将食盒里的糕点摆出来,又亲自给孟氏和曲松斟了热茶,四人喝着热茶,吃着糕点,说说笑笑,倒也是其乐融融。 第十一章 发现 待用过了午饭,陆嘉月陪着孟氏喝过了消食茶,回来春棠居,才知道顺和成已经等候多时。 进了里间,将丫鬟们都遣了出去,独留了辛竹在侧,陆嘉月这才开口问两个厮:“事情办得如何了?” 两个厮站在下面打了个千儿,顺回道:“自得了姐的吩咐,奴才们每日里都悄悄地跟着那娄家少爷,发现娄少爷不常出门,两三日出门一趟,但是只要出去,就必会去一个地方。” 说到这里,两个厮对望了一眼,却停下不说了。 “哦,”陆嘉月点了点头,“什么地方?” 二人皆面露犹豫,过了片刻,成才低声道:“是倚红楼。” “倚红楼?”陆嘉月不禁蹙眉,这样艳俗的名字,一听便知是烟花之地,心中不觉厌恶,冷笑一声,“原来娄少爷竟是这等雅好风月之人。” 两个厮见陆嘉月明白,便也不再说破,成又道:“奴才们也都打听清楚了,娄少爷爱惜脸面,每次进去都走的偏门,而且每次都只找一个名叫香阮的姑娘。据倚红楼打杂的伙计说,娄少爷似乎有意给这个姑娘赎身,还说这个姑娘在倚红楼也是叫得上号的红人,赎身所需的银两可不少呢。” 朝廷早有禁令,凡是官员,不论官阶高低,及其子侄,皆不可出入烟柳杨花之地。娄文柯出身官宦世家,又有婚约在身,竟视朝廷禁令为无物,做出寻花问柳,自辱门风之事。 陆嘉月对娄文柯的厌恶之情顿时又更深一层。 两个厮见陆嘉月的一张粉脸绷得紧紧地,显然是在生气,心里不约而同地忐忑不安起来。 他二人随在陆嘉月身边已有几年,还是头一回在自己的主子脸上见到如此“严肃”的神色。 谁知陆嘉月默默思索片刻,竟然笑了起来,口中道:“如此也好——” 两个厮闻言,惊得面面相觑。 娄家少爷可是和曲大姐定了亲的,如今背着人做下这等丑事,主子可是曲大姐的表妹,竟然不为曲大姐抱屈,反而赞好? 陆嘉月自然不知两个厮如何腹诽,以手支颐靠在炕桌上,神态悠闲,语带讥诮地道:“赎了身却又要如何安置人家姑娘?总不能光明正大的娶进娄府去吧?看来这娄少爷是想要金屋藏娇了,既要藏,那必得有地方才行,”含笑看着两个厮,“还得辛苦你们,继续去盯着娄少爷,如果我没料错,他近日必会去购置房产,用来做他的温柔乡。” 这一番话说得如此直白,把两个厮听得一愣一愣的,就连身侧的辛竹也禁不住脸红了。 陆嘉月却并不在意,只让辛竹给了两个厮一两银子,算是赏给他们吃零嘴儿的,两个厮领了银子,千恩万谢的出去了。 对于陆嘉月如此反常的行事和态度,辛竹满心里疑惑,又见陆嘉月神色中竟有松快喜悦之意,不禁更是惊异。 陆嘉月褪了紫缎夹绵绣鞋,蜷到了暖炕上,辛竹忙取了锦被给她搭上,她抬眼看着辛竹,目光沉着,“眼下你该晓得我为何想要拆散英表姐和娄家少爷的姻缘了吧?” 辛竹却不言语,半晌,才轻声道:“英表姐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家,若是嫁给娄少爷那样下作的人,就好比无瑕美玉掉进污泥里去了,也是可惜。”说着,看了看陆嘉月,“我只是觉得奇怪,姐似乎早就晓得那娄少爷并非英表姐的良人佳配。” 陆嘉月拢了拢身上的锦被,脸上的笑意恬淡安静,“咱们初到燕京,我又上哪里晓得娄家少爷的为人去?只不过是因为英表姐待我实在是好,我视她为亲姐姐,为了她的终身着想,才多了这么一番手脚,想的也不过是让英表姐嫁得良人,今生姻缘美满而已。谁知这也真是赶巧了,歪打正着的让咱们看清了娄家少爷的本性。” “哎,这也是老天有眼,不忍见英表姐误嫁。”辛竹叹了一声,又道,“只是英表姐和娄家少爷已然定了亲,姐究竟打算怎么办呢?” 陆嘉月眉心一挑,胸有成竹地笑道:“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又过得几日,正是立冬。 曲家的惯例,立冬是个大日子,需在曲老夫人的上房大摆筵席,阖家老皆给曲老夫人祝酒恭贺,图个吉祥平安过冬的意思。 筵席就摆在上房的花厅里,这日不过午后,花厅里丫鬟仆妇们便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到了晚饭时候,上房的庭院里挑起几十盏灯笼,远远望去,一片灯火通明。及进了庭院,便见花厅里人影幢幢,丫鬟仆妇们穿梭往来的身影,还有不时响起的说笑声,显然一派高门世宦之家的繁荣景象。 进了花厅,上首的软榻坐着曲老夫人,一旁依旧是围着五六个丫鬟,四夫人方氏就坐在曲老夫人身侧的绣墩上,不知才说了些什么,引得曲老夫人笑呵呵地,很是高兴的样子。 陆嘉月跟在孟氏、曲英和表嫂徐氏的身后,上前给曲老夫人问安。 曲老夫人含笑颌首,目光穿过众人,独向陆嘉月望去。 只见陆嘉月身段儿柔弱似柳,亭亭立于众人间,身上穿着一件芽儿绿的格朵纹缎子夹袄,玉白的棉绫凤仙裙,颜色式样皆正合时宜。又见她满头青丝披在肩后,头顶上梳着个双环髻,略微点缀了两朵珠花。脸上虽是脂粉未施,却莹白粉嫩,眉目清盈宛转,自有一种豆蔻少女才有的明媚天然之态。 曲老夫人活到如今的年岁,于王公候府,官宦世家之中不知见过多少容貌出众的女子,正因为见得多了,反倒觉得都美得如出一辙,并无新意。独眼前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儿,恍惚之间,竟让她觉得有一种宝珠在匣的感觉,似乎只待时光雕琢,便可显出其真正之光芒。 曲老夫人忽然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也是娇丽明艳,笑靥如花。 然而时光匆匆,终究催人老去,任她昔年如何美貌,也敌不过岁月风霜。 美人迟暮,将军白头,皆为世间最无奈之事。 曲老夫人心中微有感伤,却也有几分莫名的欣喜。只因她已经很久不再想起从前的自己,而陆嘉月的出现,却让她久违地想起了自己也曾经有过的那些年轻鲜活的时光。 第十二章 家宴 曲老夫人满脸温柔慈爱,含笑将陆嘉月唤至身前,拉了她的手让她紧挨着自己坐下,“好孩子,待会儿开席,你就跟着我坐,咱们好好儿地吃饭,让她们自己闹腾去。” 陆嘉月不曾想曲老夫人竟会对她如此亲近,一时倒有些不习惯,不过老人家的话,总也不能不听,于是顺从地应了。 一旁孟氏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亦是暗自惊讶。然而转念一想,婆婆向来喜欢伶俐漂亮的女孩儿,自己的这个外甥女乖巧聪慧,模样儿也生得极好,婆婆喜欢她,倒也不足为奇。 倒是四夫人方氏笑呵呵地对曲英道:“英姐儿,瞧你祖母这般喜欢你的妹子,你可吃不吃醋?” 曲英心里正巴不得曲老夫人多多垂青于陆嘉月呢,又怎会吃醋? 于是大大方方地笑道:“四婶说的哪里话,家里几个姊妹,祖母哪一个不疼的?如今不过是月妹妹初来乍到的,祖母一直疼着我们几个姊妹,如今自然该偏疼月妹妹一些,才不会显得厚此薄彼嘛。” 众人都笑,夸曲英嘴儿甜,会说话。 这时,忽有个女孩儿走了进来,边走边嘻嘻哈哈地笑道:“大姐姐有气度,不吃醋,我心眼儿,可要吃醋了。” 说话的女孩儿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身形娇玲珑,头上梳双螺髻,身上穿樱粉缎子彩绣百蝶穿花的夹袄,湖绿六幅湘裙,容貌乖俏,神态娇憨,令人一望之便不由心生喜爱亲近之意。 这女孩儿正是四夫人方氏的女儿,曲家的三姐,曲薇。 说来曲老夫人膝下虽有三个孙女,却只有曲薇这一个孙女是她的嫡亲血脉,疼爱关切之情,自然非旁人可比。曲家上下人等对此皆心知肚明,便也跟着对曲薇处处另眼相看,故而曲薇自幼便养成了活泼不拘,爱说爱闹的性格。 方氏平日里对这个女儿也是爱若珍宝,只是此时众人在场,她难免觉得女儿有些闹腾,于是微微皱眉,轻声责怪道:“长辈们跟前,不许满嘴混说。” 曲老夫人素日最疼这个孙女,不忍方氏责备她,忙将她唤至身前,也挨在自己身边坐下了。 曲老夫人笑吟吟地将曲薇半搂在怀里,只看不够似的,看了脸蛋儿又看身上穿的衣裳:“今儿穿的这件夹袄倒是颜色鲜亮——”细看了看,“咦”了一声,“这料子倒是不错,细密厚实,只是不像是咱们北边产的。” 曲薇闻言,便冲着陆嘉月点了点下巴,笑道:“是陆姐姐送的料子,母亲便让绣房给我新裁了袄儿,”说着站了起来,在曲老夫人面前转了个圈儿,“祖母,好不好看?” 其实曲薇自幼娇生惯养,锦衣玉食,什么衣裳料子没有见过?这般炫耀,也不过是因为曲老夫人夸了一句好,她孩子家的心性,故意想要显摆一下罢了。 曲薇高兴,曲老夫人自然喜欢,“这丫头,既穿了你陆姐姐送的衣裳料子,便不许再吃你陆姐姐的醋了。” 曲薇点了点头,扑在曲老夫人怀里撒娇,“那是自然,方才我不过是说着玩哩,哄祖母开心,笑一笑罢啦。” 众人正说笑得热闹,二夫人段氏带着侄女段文欣,三夫人黄氏带着儿媳胡氏、女儿曲茜,也都进来了。 不待孟氏示意,陆嘉月已自上前,依着礼数,规规矩矩地给段氏和黄氏行了问安礼。 黄氏是个寻常妇人,性子开朗直爽,体态圆润丰腴,倒是一副富态模样,客气地笑着,受了陆嘉月的礼。 段氏却正好相反,形容清瘦,眉眼寡淡,看似孤傲难以接近,却意外地对陆嘉月颇为热情,满面笑容地拉着陆嘉月的手,当着孟氏的面,不遗余力地将陆嘉月从头到脚夸赞了一番。 对于段氏的热情,陆嘉月却在心里只以冷笑置之。 前世里她初到曲家时,段氏对她正是这般出乎寻常的热情,她年纪幼,当时又是懵懂天真,满心里以为段氏是个心地和善的妇人,她和曲榕从起初的私下往来,直至暗定终身,也不无段氏在其中的推波助澜。可是后来,眼见段氏将亲侄女段文欣嫁与权贵为妾,又逼迫曲榕另娶旁人,继而一改从前的和善面孔,对她的态度与初时简直判若两人。 于是她才明白,段氏根本就是一个攻于心计,为求攀附权贵而不择手段的人。 那是她在曲家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曾经信赖的人,变得面目全非,信誓旦旦说要娶她的人,却另娶了旁人。 不过所幸没过多久,二房的所有人都搬离了曲府,去了别苑居住。自那以后,她再未见过段氏,也未见过曲榕。 前尘往事,如哽在喉,如今虽已再世为人,陆嘉月却也实在是懒得再与段氏虚与委蛇。 于是不动声色地挣脱了段氏的手,福了一礼,默默地又坐回了曲老夫人身边。 段氏本以为陆嘉月年纪幼,多夸赞她几句她必然欢喜,谁料自己极力做出的满腔热情,却碰了个软钉子,心里顿时一阵不痛快。 可是陆嘉月嘴上半个不字也没说,礼数上也是守足了规矩,她再如何不痛快,也是鸡蛋里挑不出骨头。 孟氏与段氏妯娌多年,自然清楚段氏的性子,知道她心窄量,恐她记恨在心,忙笑着打圆场:“这丫头,不懂事儿,都是教我给宠坏了,弟妹可别在意。” 段氏似笑非笑道:“大嫂子何必解释,丫头嘛,哪个不是爹娘的宝贝?娇生惯养的,纵有些脾气性子也是常事,我既是长辈,又怎会将这点子事放在心上。” 孟氏笑了笑,没有再接话。 曲家的女眷已经到齐,老爷少爷们也陆续来了。 先进来的是二老爷曲宪和三少爷曲樟父子,然后三老爷曲宥和二少爷曲槐父子,四老爷曲宁和五少爷曲桦父子也都来了。 二老爷曲宪如今在兵部任职,官阶不高,因与大老爷曲宏是同母所出,容貌上有几分相似,只是不及曲宏气度威严。曲樟是曲宪的庶子,年方二十,如今在城中的清风书院读书。 三老爷曲宥身量不高,体态圆胖,脸上总是笑眯眯的样子,倒是和黄氏颇有夫妻相。至于二少爷曲槐,则活脱脱与三老爷曲宥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只是身量略高一些罢了。 曲家四个老爷,还数四老爷曲宁形貌最为儒雅隽逸,而五少爷曲桦,虽只八九岁,却也生得眉清目秀,机灵可爱。 曲老夫人因不见大老爷曲宏和大少爷曲松,便问他二人为何还没回来。 曲宪笑道:“母亲莫挂怀,大哥是圣谕留在了宫里,松哥儿在宫门外候着,大约晚些时候就会回来了。” 第十三章 弹劾 曲老夫人听了二老爷曲宪的回话,便不再言语。 一时丫鬟仆妇们安置桌椅,摆放碗箸妥当,方氏便来请曲老夫人入座,预备开席。 陆嘉月与曲薇一左一右分坐在曲老夫人身边,曲英、曲茜并段文心陪坐,孟氏等几位夫人并徐氏胡氏坐了一桌,几位老爷和少爷们又另坐了一桌。 虽是家宴,厨房里也是费尽了心思,将菜式做得甚是丰富,陆嘉月每样尝了一口,味道倒是都不错,只是肚子也吃饱了,再吃不下别的,于是便专心服侍曲老夫人,曲老夫人觉得她行事细致妥贴,对她更是喜爱。 女眷们少饮酒,一旁桌上却已是酒过三巡,几位老爷正喝得兴起,二老爷曲宪又自饮了个满杯,将手搭在他身侧的四老爷曲宁的肩上,笑道:“四弟,今儿早朝上发生的事儿,你可听说了?” 曲宁看他一眼,“不知二哥说的是什么事?” 曲宪嘿嘿笑了几声,“四弟又跟为兄装佯,今日早朝,佥都御史梁绍宽上本弹劾了两淮盐运总督佟白礼和户部尚书关铭,四弟与梁绍宽同在都察院任职,岂会不知?” “我与梁绍宽虽同在都察院任职,他却是正四品,官阶既高于我,他要上本弹劾其他官员,又怎会说与我知晓?”曲宁笑着,执起酒壶为曲宪斟了一杯酒,“我如今的官职,与二哥一样,连上早朝面圣的资格都没有,倒也是乐得清闲,何必去理会旁人的事?” 曲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咂了咂舌,又道:“话虽如此说,那佟白礼和关铭身后所倚仗的是何人,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这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举——也只有他梁绍宽有这么大的胆子!” “大哥此言差矣,”曲宁淡淡一笑,目光微闪,“纠察弹劾百官之罪行,本就是御史言官的职责,无关胆量,若是因畏惧权贵而忘了自身的职责,那又有何脸面待在都察院呢。” 曲宪不以为然地扬了扬嘴角,笑道:“四弟不愧是都察院的人,说出口的话这般掷地有声。” “二哥说笑,”曲宁端起酒杯,浅饮了一口,“我官职低微,自是人微言轻,只图个清静自在罢了。” 曲宪斜着眼睛看向曲宁,“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为兄有时当真是看不透四弟你啊。” 曲宁笑了笑,将半杯余酒饮尽,没再言语。 一旁三老爷曲宥因听见曲宪提起户部尚书关铭,他是做生意的人,钱银往来,难免要与户部打交道,于是便一直竖着耳朵留心听着。 可是听来听去,总没听见曲宪曲宁二人将事情说个仔细,此时见他二人无话,便执起酒壶为他二人各斟了一杯酒,三人一同饮尽,曲宥才心探问道:“不知那梁绍宽究竟弹劾了关尚书的什么罪行?” 曲宪拍了拍曲宥的肩膀,摇着头笑道:“乃是惊天之大罪,实在说不得,说不得。” 曲宁明白曲宥的心思,见曲宪故弄玄虚,遂对曲宥笑道:“三哥莫忧,此事于三哥的生意无碍,更何况大哥还在户部,三哥的生意必定依旧红火。” 曲宥点了点头,笑眯眯地为曲宁又斟了一杯。 曲老夫人因见几个儿子说得热闹,便问他们在说些什么,方氏笑回:“在说朝政上的事儿呢。” “一家子好容易坐在一块儿吃顿饭,说朝政上的事儿做什么?”曲老夫人微沉了脸。 方氏察言观色,立刻向四老爷曲宁传达了曲老夫人的意思,曲宁忙捧了酒杯,过来给曲老夫人祝酒,曲宪曲宥,并曲槐曲樟也一一祝了酒,女眷们也不甘落后,你来我往的也都敬了曲老夫人一杯。 曲老夫人不善饮酒,又上了年纪,不过是拿嘴唇碰了一碰酒杯,便算是领了晚辈们的心意。 这一顿家宴直闹到将近亥时,才算是结束,丫鬟仆妇们将一切收拾打扫干净,众人又喝了消食茶,略吃了些果子点心,方才散了各自回房。 因曲宏被圣谕留于宫中,又不知究竟是何缘故,孟氏心里难免牵挂,回了房也不急着洗漱歇息,只呆呆地坐在灯下出神。 见孟氏这般模样,陆嘉月自然也放心不下,便留了下来,在一旁安静地陪着。 却没多久,曲宏与曲松回来了。 孟氏的脸上这才有了笑意,迎上去问道:“回来的这样晚,究竟是什么事?” 曲宏与曲松皆是一脸疲累,春霞捧上了热茶,曲宏接在手中,啜了两口,才缓缓道:“今日早朝,佥都御史梁绍宽,参了两淮盐运总督佟白礼和关铭一本。” 孟氏十分意外,忙追问道:“什么罪行?!” 曲宏神色凝重,沉声道:“梁绍宽上奏,言佟白礼与关铭暗中苟合,瓜分两淮官盐税银逾百万两,佟白礼更是暗渡陈仓,做起了贩卖私盐的勾当。” 孟氏闻言瞬间变了脸色,“你也在户部,可会受到关铭牵连?” 曲宏顿时皱了眉头。 一旁曲松忙笑道:“母亲关心则乱,倒忘了父亲素日的为人了。” 孟氏怔了一怔,想起曲宏为人老成,为官多年,素来谨慎微,从无半点逾矩之举,便是在成日里与钱银打交道的户部,也能做到清正廉洁,于是吊在心头的一口气这才松懈了下来。 “是我一时心急,糊涂了。”孟氏叹道。 “圣上正是信任我为人,才留我问话,”曲宏拿茶盖轻轻撇着茶水上的浮叶,沉着的语气里不失自傲,“其实关铭的那些手脚,我亦有所耳闻,不过并没有实证,兼之他向来信任左侍郎李通,两淮的官盐税银之事,也只交给李通处理,个中曲折底细,也只有他二人清楚。” 孟氏又问:“那圣上可已有决断了?” 曲宏点点头,“明日双管齐下,关铭李通押入大理寺待审,另将佟白礼押解入京,”说着,搁了茶钟,伸手掸了掸自己身上的紫色官袍,“圣上最恨官员结党营私,而两淮盐运积弊已久,满朝文武心知肚明,圣上亦有所察觉,故而梁绍宽的这一本参得正中圣上的心意。” 孟氏默了片刻,轻吁了一口气,幽幽道:“别的也就罢了,那梁绍宽可真是——这一本参上去,算是捅破了天了。” 曲宏却笑道:“梁绍宽是从大理寺出来的,原是出了名的铁面判官,进了都察院不过一年,参了大近十名官员,以致朝堂上下几乎人人对他又惧又恨。今日更是参了佟关二人,这般忠直无私,不畏权贵,我对他倒是敬佩得很。” 孟氏轻哂了一声,淡然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名声虽有了,却白白与人结下了仇,这样的事,我倒不愿意你去做。” 曲宏仍是笑,“妇人见识,胸无大志。” 第十四章 大案 曲松因见母亲孟氏总是不放心,为了安慰一二,便笑道:“母亲还不晓得,关铭李通明日押入大理寺监牢,户部无人主事,圣上已将户部暂交于父亲辖制了。” “此话当真?”孟氏闻言,果然惊喜,“太好了,老爷在户部右侍郎的位子上待了好几年,如今终于也有出头之日了。” 曲宏淡然笑道:“什么出头之日,我只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而已,更何况圣上信任,为臣子者,更该鞠躬尽瘁,以报效圣恩。” 正说着,外头丫鬟们传话,曲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珊瑚过来了。 珊瑚进来行了礼,道:“老夫人请大老爷过去。” 孟氏心知必是为了曲宏被圣谕留宫的事,曲老夫人心里到底牵挂不安,只是方才宴席上没有表露出来罢了。 曲松跟着曲宏一道去曲老夫人的上房,这里孟氏心中大为安定,见陆嘉月还在一旁坐着,便催她赶紧回房去歇息。 陆嘉月茫茫然应了,带着辛竹告了安出来。 一路回春棠居,陆嘉月只低着头,紧抿着嘴唇,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辛竹觉出不对,替她紧了紧身后的披风,“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陆嘉月木然地摇了摇头。 姨父曲宏的话犹在她耳边响起。 两淮盐运总督佟白礼户部尚书关铭两淮盐运税银案 这桩案子,前世里她便无意间从曲宏口中听到过,而且,佟白礼和关铭两个人的名字,她也记得格外清楚。 因为这两个人,在同一天里,一个被暗杀于回京的途中,一个暴毙于大理寺监牢。 燕朝自开国以来,至今历经九帝,二百三十八年,第一次出现朝廷重臣被暗杀之事。 此事骇人听闻,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即便深居于闺阁,陆嘉月亦不免有所耳闻。只是前世听闻之后,她只觉惊恐害怕,如今再次想起,却隐约觉得其中似乎另有内情。 依曲宏所说,佟关二人是两淮盐运税银案的主犯,而税银案又是圣上亲裁,是什么人有如此泼天胆量,不惧圣上雷霆之怒,也要暗杀佟关二人? 更何况佟关二人犯的原本便是抄家灭门的死罪,早晚难逃一死,幕后真凶又何必多此一举,另行暗杀? 陆嘉月越努力地去琢磨,脑子里的思绪却越是一团乱麻。 当真理不出个头绪来。 最后只能摇了摇头,不再去想。 罢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左右与自己,与曲家无关,便由得他去吧。 转眼便是冬月初一,这一日自早起,陆嘉月便躲在春棠居里和几个丫鬟们说笑顽闹了半日,连给孟氏问安都不曾去。 为的只是不想遇见曲榕。 到了午后,顺成悄然来了。 丫鬟们都被遣了出去,两个厮便开始对陆嘉月啧啧称赞。 “姐当真料事如神,那娄家少爷前日果然在隆盛坊买了一处宅子,今日正在添置家俱摆件,雇买丫鬟婆子呢。” 陆嘉月方才和桔香柚香玩抓石子儿,连赢了好几把,心情正好,闻言悠然笑道:“可打听清楚了,哪一日搬进去?” “新买的婆子嘴上没把门儿,一打听便都说了,下月初四,娄家少爷亲自接了那香阮姑娘进宅子。” “甚好,”陆嘉月点了点头,“只是我记得隆盛坊是商坊,里面多是做生意的铺面,怎么娄少爷在那里买了宅子?” 两个厮听了这话,心中不免奇怪。 莫非姐去过隆盛坊吗?为何听姐的语气,像是对京都里的景况很是熟悉? 他二人只管腹诽揣测,自是想不到陆嘉月前世里在曲家住了三年,对于京都城里的景况,说不上十分熟悉,却也是知道得八九不离十。 京都城里有好几处商坊,隆盛坊便是其中一处,陆嘉月既知道,也是一时没留心,顺口就给说出来了。 两个厮又道:“其实娄少爷也在各处看了几座宅子,估计他也是手头不宽裕,位置略好些的宅子,他都买不起,倒是隆盛坊的那处宅子,虽不大,修得却还精致,大门就冲着街面,出入也方便,他就买下了。” “那宅子正对着街面?”陆嘉月微微一怔,随即便笑了,“我晓得了,你们且再去盯着,若无异动,初四那日早上再来回话。” 两个厮欣然领命,又各得了赏钱,告退出去了。 一旁辛竹见陆嘉月气定神闲的模样,知道她心里必是又打定了什么主意,欲要问一问,又想起陆嘉月自病愈后便与从前越来越不一样,有时候竟似换了个人,一言一行,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于是便也懒得问了,左右陆嘉月是主子姐,她是奴婢丫鬟,不管姐做什么,她这个丫鬟只管忠心追随便是。 过了两日,正是初三。 这日在孟氏房里闲坐,大少奶奶徐氏和曲英也都在,陆嘉月只作无意,说起上回曲松给她留的江南风味的糕点来。 徐氏闻言,微笑道:“月妹妹必是嘴馋,又想吃江南的糕点了。” 陆嘉月忸怩一笑,“从前在江南吃得惯了,倒也不怎么想,这一阵子没怎么吃,却是有些想再尝尝。” 话音未落,孟氏便道:“这孩子,想吃糕点只管让厨房去做就是。”说着便要吩咐荷香打发人去厨房传话。 曲英却拦住了荷香,“罢了,咱们家的厨房做饭食是好的,至于江南风味的糕点,只怕还是做得差了些,我吃着都不香,妹妹怕是不会喜欢。” 孟氏又道:“那便上外头糕点铺子买去,人家专做糕点的,味道总是做得地道些。” 曲英笑道:“还得打发人去买?那多麻烦,不如咱们也请个江南厨子回来,我也能沾妹妹的光,时常尝一尝江南风味。” 陆嘉月知道曲英不过是在顽笑,却只怕孟氏当了真,到时又劳师动众的专为了她请个江南厨子回来,还不知曲家的人背地里要怎么议论她呢。 多半是要说她娇气难伺候。 于是忙道:“何必请什么厨子,外头买来的也是一样。” 徐氏便道:“我记得有一家糕点铺子,也是百年老店了,最擅做各地风味糕点,名字叫什么——百味斋。” 曲英点点头,“是有这间铺子,我也听人说过,说是生意极好,想来做的糕点味道应该不错。” “既如此,那便打发人去买些回来,”孟氏含笑看着陆嘉月,“月丫头觉得可好?” “其实除了糕点,我还想买些别的,”陆嘉月微低了头,有些难为情的样子,“自父亲带我回京以来,也有两三个月了,我却还没有在京都城里逛过一次,总听厮们说,京都繁华,处处新奇,与别地不同,”她抬眼看着孟氏,眼神里带着几分向往和期待,“我听来倒是心动,也想在城里四处瞧一瞧,便是只买些玩艺儿也是好的。” 陆嘉月的话,孟氏是无所不依从的,更何况成日闷在府里,孟氏也怕闷坏了她,于是当即便应允,并让曲英和张嬷嬷明日上午陪着她一道出门,去隆盛坊里逛一逛。 陆嘉月不想如此顺利便说服了孟氏,而且如她所愿带了曲英同去,心中不由暗自窃喜。 第十五章 识破 隔日清晨,顺成又来回话。 娄文柯雇了马车,亲自往倚红楼接人去了。 得了准信儿,陆嘉月不敢耽搁,匆匆嘱咐了两个厮几句,赶紧换过了衣裳,邀了曲英一道出了曲府,坐马车往隆盛坊去。 辛竹和曲英的丫鬟红绡,并张嬷嬷三人坐了一辆马车走在前头,陆嘉月和曲英坐一辆马车,走在后头。 顺成两个厮也都跟在马车旁。 闺阁少女难得有出门的机会,陆嘉月和曲英坐在马车里有说有笑,看似欢喜,陆嘉月的心头却渐渐沉重起来。 两日前顺成来回话,提及娄文柯新买的宅子就在临街上的时候,她便已暗暗打定主意。 故而昨日有意提起糕点之事,只因前世里她就知道善做糕点的百味斋老店就在隆盛坊。而且出门之前,她还嘱咐了两个厮,一定要让马夫牵着马车,从娄文柯所购置的宅子门前经过。 她想做的,就是要不露痕迹地让曲英亲眼看见娄文柯接了那青楼女子进门。 就算曲英只匆匆见过娄文柯一面,未必认得出他来,但是以张嬷嬷的老道精明,不会认不出,反而有可能一眼就会将娄文柯的举动目的识破。 听说她要出门,孟氏必会派心腹的张嬷嬷陪同,这也是她一早就已预料到的。 只是此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却心生隐忧。 若是马车经过时,娄文柯已经接了那青楼女子进门,大门紧闭,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筹谋便会前功尽弃。 可若是如她所愿,让曲英目睹自己未来的夫君私藏妾室,还是个青楼出身的女子,即便曲英对娄文柯并无爱慕之心,是否也会因此事而感到难堪? 但是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曲英嫁给娄文柯那个薄情寡义之人。 陆嘉月咬着唇下定了决心,不再多想。 隆盛坊距离娄府所在的兴平坊不算太远,中间仅隔了两个里坊,娄文柯金屋藏娇,来往隆盛坊与自家府宅之间倒也是方便。 车马辚辚,约摸走了半个时辰,顺在外面叩了叩马车的板壁,轻声道:“姐,隆盛坊到了。” 陆嘉月将车帘挑起一角,向外探了探身子,语气平静沉着,“到了就好,你看着点儿吧,可别错过了。” 曲英自然是以为陆嘉月不过是害怕错过了百味斋的糕点,不禁笑道:“妹妹是真的嘴馋了,放心吧,有张嬷嬷在前头呢,错不了的。” 马车又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了下来。 陆嘉月的心里陡的紧张起来,心跳似乎也随着马车停住了。 她极力作出寻常的口吻,问外头的人:“是百味斋到了么?” 外头静了一会儿,顺才回:“没有,姐,是前头张嬷嬷叫停了马车。” “去瞧瞧,可是出了什么事?”陆嘉月背对着曲英,她怕曲英察觉出她的异样。 又静了一会儿,是成来回话:“回姐,张嬷嬷像是遇着了熟人——不过她没上去打招呼,只远远地瞧了一会儿,现在可以走了。” 看来张嬷嬷已经瞧见了,只是没有声张。 这便是上了年纪的人的好处,活得久,见得多,什么事情都不足以为奇,似乎天塌下来,也能不动声色地抗住。 陆嘉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筹谋了这些日子,心思总算没有白费。 马车又重新走动,曲英忽然挑起一隙车帘,向外望了一眼,笑道:“也不知张嬷嬷遇着什么熟人了?——瞧这些铺子,百味斋像是快到了呢。” 陆嘉月看着曲英,她笑起来的样子,当真如二月春风里摇曳于枝头的玉兰花,清纯淡雅,不染人间风尘。 却又如何知道,她的命运在这一瞬间,可能已被改写。 陆嘉月有一瞬间的恍惚。 自己所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曲英好。 可是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她自以为罢了。 如果曲英一早便知道了真相,会心甘情愿让别人来改变她的命运吗? 曲英又会如何抉择? 陆嘉月心事重重,只随意买了些糕点便罢了,倒是曲英兴致颇好,衣料首饰连带糕点,装了半个马车。 “好容易出一趟门,得多买些东西,不然下一趟出门,又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 曲英看着半个马车的东西,脸上尽是心满意足的笑意。 待回了曲府,丫鬟厮们将买来的东西搬进去,张嬷嬷陪着陆嘉月和曲英进来孟氏的正房。 孟氏正看着春霞几个丫鬟整理过冬的皮毛衣裳,见了陆嘉月和曲英进来,笑吟吟道:“今儿都买了些什么?瞧英儿这高兴的样子,必是买了不少东西。” 曲英在孟氏身边坐下,将身子伏在孟氏肩后,“丫鬟们正往里搬呢,一会儿就拿给母亲过目。” “你妹妹呢,她又买了些什么东西?”孟氏说着,望向陆嘉月。 陆嘉月暗自镇定心神,勉强笑了笑,“姐姐买得多,我只想吃江南的糕点,便买了一些,旁的倒没有买——一会儿糕点拿进来,姨母也尝尝。” 孟氏见她二人欢欢喜喜地出去,又平平安安地回来,心中甚是安稳欣慰,谁知一抬眼,立在一旁的张嬷嬷却是神色晦暗,还对她悄悄地使了个眼色。 孟氏心知有异,便将陆嘉月和曲英支了出去,“你们去碧纱橱里待一会儿罢,我这里正理着皮毛衣裳呢,味儿不好,你们也不怕冲着。” 曲英自是不会多想,转身便出去了。 陆嘉月跟在曲英身后一同出去,想着不知张嬷嬷会如何对孟氏叙说当时情景,也不知孟氏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 于是心里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和曲英一起在碧纱橱里用过了午饭,陆嘉月便自回了春棠居。 她知道张嬷嬷已经将事情告诉了孟氏。 孟氏此时知晓事由真相,必定心情烦闷,她得孟氏疼爱,本该前去开解安慰。 可是孟氏怎会将这等丑事说与她一个闺阁女儿听?她既无从知晓,又何来开解安慰? 然而心中终究不安,命辛竹悄悄去打听,辛竹回来,说是午饭前孟氏便遣了张嬷嬷的丈夫忠伯去了隆盛坊,午饭后回来,孟氏的脸色便十分不好,将丫鬟们都赶在院子里,只留了张嬷嬷一个人在里间伺候。 遣忠伯去隆盛坊,大约一来是确定事实,二来是探听娄文柯所纳的女子的身份。 女儿未来的夫婿,官宦世家出身的子弟,又有婚约在身,竟然全不顾脸面,做起金屋藏娇,私纳青楼女子为妾的事来。 孟氏乍然得知此真相,纵然她向来端庄自持,也登时慌了心神。 第十六章 退亲 一想到姨母孟氏可能会因娄文柯金屋藏娇的事而气恼伤身,陆嘉月心中便闷闷地透不过气,独自裹了锦被蜷在暖炕上发呆。 辛竹端了一盏燕窝炖牛乳来,搁在炕桌上,温声劝解道:“姐,我瞧你午饭都没怎么吃,这会儿想也是饿了,趁热喝一盏燕窝吧,朱大娘亲自送来的,说是炖了半天呢。” 陆嘉月摇了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声音轻飘飘地道:“辛竹,你说我究竟做得对,还是不对?” 辛竹想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也不晓得姐做得对不对,只是我想着私纳青楼女子为妾,对于娄少爷来说,原是一桩罪名,这样的罪名可大可,若说得大了,将来也许还会影响娄少爷的前程。而且姐既知道了娄少爷的为人,却装作不知,由得英表姐嫁了过去,将来英表姐若是过得不好,那姐岂不是要悔不当初?” 陆嘉月听着,细细思量下,觉得辛竹的话也不无道理,心中稍感安慰,“你说得也对,我既晓得了那娄文柯是什么样的人,自是不能眼睁睁瞧着姐姐嫁给他的——罢了,左右是长痛不如短痛,今后我也只能多多地烧香祈福,愿姐姐能嫁得良人。” “姐能这样想就最好了,其实姐本是一番好意,只不过是不忍心见到夫人为这事生气难过罢了。” 辛竹说着,将燕窝牛乳羹端了起来,捧到陆嘉月手边,“姐快喝了,好好歇一觉,睡着了自然就不想那些烦心事了。” 陆嘉月哪有什么胃口,略喝了两口便搁了,又安静地想了一回心事,渐渐地也觉得有些困倦,便倚着个引枕就在暖炕上睡了。 晚间曲宏与曲松回府来,未待用过晚饭,孟氏便将娄文柯的事告诉了他二人。 曲家的家风,是不大允许家中男子纳妾的,至多在婚前收一两个通房丫鬟,且不许通房丫鬟生育。直待正妻入门后,除非正妻久未诞下嫡子,家中男子方可纳妾,以传承子嗣。 可是这样的家风,在京都城中的官宦世家之间,实属罕见。 但凡略有些家底的人家,哪一个不纳几房妾室,若是王公候府,重臣权贵的家里,更是妻妾成群了。 然而谁又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和一个青楼女子共侍一夫呢? 更何况当初定亲之时,娄家主动放出话来,婚后三年之内,娄文柯绝不会纳妾。 如今不仅纳了妾,还纳的是个青楼女子。 这却怎么说? 孟氏抹着眼泪儿,强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不停地怨责着娄文柯。 曲宏却只是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倒是曲松叹了一口气,沉声道:“原本悄悄纳个妾,也不是什么大罪过,可是他偏纳个青楼女子,这却也罢了——如今妹妹还没过门,我只是担心那女子多半会在妹妹过门之前生下孩子。” 这一番话算是说进了孟氏的心缝儿里去了。 男子纳妾,本是寻常事,即便纳个青楼女子,只悄悄地掩着不张扬便是了。可是一旦妾室在正妻之前生下孩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官宦人家最重嫡庶,正妻为丈夫最先诞下子嗣,如此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岂不两全其美?哪一个正妻会愿意将长子的名份白白让一个庶子给占去? 孟氏急得无法,见曲宏只是一声也不吭,心里愈发气恼,“老爷,你倒是说个主意呀——咱们可就英儿这么一个女儿,你忍心见她将来受委屈吗?” 曲宏重重一叹,眉头松开,声如磐石一般地吐出两个字。 “退亲。” 曲松点点头,“我也觉得退亲是最好的选择。” 父子俩如此契合,倒让孟氏吃了一惊。 退亲,说来何其简单。 曲娄两家世交,两三辈人的情谊,可能会因这一纸退亲书给彻底毁灭。 就算不顾两家交好,就此断绝往来,那么又该以什么理由向娄家提出退亲呢? 难道真要伤了娄家的脸面,将娄文柯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 翌日清晨,陆嘉月早早地去给孟氏问安,却意外地发现孟氏的神色并没有她想像中的那般烦扰不堪。 正房内外一切如常。 除了张嬷嬷要出门,说是要往保定府去两天。 陆嘉月知道张嬷嬷去保定府,必然是受了姨母孟氏的安排。 她很好奇想要知道孟氏对于娄文柯的事情究竟有何打算,但是她却又不能去直接问孟氏,只能一个人苦苦思索揣测。 直到两天后,张嬷嬷回来了,且还带回来了一张解签纸。 孟氏看过解签纸后,便开始郁郁忧愁起来。然后,她带着那张解签纸去了曲老夫人的上房。 再然后,曲府上下人等便都知道了。 大夫人孟氏听闻保定府的普光寺里去了一位云游神僧,通天文,晓地理,替人占卜解签最是灵验。于是便遣了心腹张嬷嬷慕名前去,以诚心打动神僧,替大姐曲英和娄家少爷参合生辰八字,相配姻缘。 可是神僧合过二人生辰八字之后,摇头叹息,言八字不合,若强作夫妻,恐二人日后皆有性命之忧。 这一番话传入陆嘉月耳中,她立刻明白过来。 孟氏要向娄家提出退亲。 所谓保定府普光寺的云游神僧,根本不过是孟氏虚晃一招的借口罢了。 然而这个借口里,却也有几处漏洞。 一来,保定府距京都并不近,孟氏是如何恰在此时得知保定府普光寺里去了一位云游神僧的?二来,曲英与娄文柯当初定亲之时,早已合过生辰八字,自然是宜堪婚配,两家才定下这门婚事,如今好端端的,为何又要再去合一次生辰八字? 不过以生辰八字不合作为借口来向娄家提出退亲,也是眼下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曲家没有人对这个借口提出过质疑,因为孟氏在曲老夫人面前哭得实在伤心,一副十分不情愿退亲的模样。 还是曲老夫人劝了孟氏,言凡事不可勉强,更不可轻易拿儿女的性命去冒险。然后又亲自出面,请了娄夫人过府,好言好语地将退亲的事说了。 娄夫人自然不愿退亲,以她的考虑,如今曲宏辖制着户部,又得圣上信任,极有可能上任户部尚书一职。自己的儿子若是做了户部尚书的女婿,将来入仕为官,正有个坚实的倚靠。 无奈曲老夫人话虽说得和软,态度却十分坚决,再加之娄夫人对于曲家转述的“神僧所言”也信了一二分,因此她也不能全然不顾及自己儿子的性命而强行娶曲英过门。 故而也只能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当下两家便签了退亲书,彼此收回定亲时互送的信物。 曲英的婚事,到此便也算是彻底了结了。 第十七章 赏梅(一) 退亲的事情尘埃落定,曲娄两家对此皆再无异议。 孟氏又恢复了从前端庄平和的样子。 而曲英对于自己的婚事,向来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矩,再加之她本就对娄文柯并无半分倾慕之情,故而并未将退亲之事放在心上。 这样的结果,是陆嘉月乐于见到的。 只是她时常发愁,不知该如何才能为曲英觅得一位良人佳婿。 于是绞尽脑汁地去回忆前世里的事,想要在自己曾经听闻过的那些才子俊杰里挑出一个来配给曲英。 可是想来想去,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一位合适的来。 京都城那么大,怎么就挑不出一个好男儿来呢? 陆嘉月颇感无奈,只能怨怪前世里的自己太孤陋寡闻了。 又过得几日,天气愈发地冷。 这日午后,陆嘉月和曲英都在孟氏的屋里闲坐,荷香手中捧了一张大红烫金名帖进来,奉至孟氏眼前,笑道:“禀夫人,大姑太太才打发人送来的帖子,说那边府里的梅花儿都开了,要请老夫人和夫人,还有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带着几位姐,明儿过府去赏梅呢。” 孟氏想起自己也有些日子没出门了,近来又因曲英退亲一事,心中难免还留有些许不快,正想要出门去散一散。 接了帖子在手里,笑道:“来得正是好时候——老夫人那边是怎么说?” “老夫人也是爱热闹的,接了帖子便应下了,”荷香掰着手指头,边数边说,“三夫人也答应要去,四夫人虽然年下事儿多,太忙,却也说必得抽空陪着老夫人去,只有二夫人,说明儿是十五,四少爷要回来,她不得空出门。” 以段氏那孤拐的脾气,不去倒是正好,免得到时又生出什么口舌是非,反倒惹得大家都不痛快。 孟氏心里愈发高兴,又问陆嘉月和曲英:“你们两个丫头去不去?大姑太太府里的梅花种得最好,开得也早,咱们不如都随老夫人去瞧瞧。” 话音未落,曲英便已笑道:“我是必要去的,上回去姑母家还是重阳节的时候赏菊吃蟹呢,那蟹肉烧的滋味当真是好,菊花酒也酿得好,只是这一回却不晓得姑母又给咱们备下了什么好吃的?” 陆嘉月闻言,不禁掩唇笑道:“姐姐如今也和我一般似地变成馋猫了,成日里就惦记着吃食。” “哎,这便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原都是受你的影响呢,”曲英笑着轻轻推了陆嘉月一下,“你也去吧,我和母亲都去了,你一个人待在家里也怪无聊的。” 陆嘉月微有犹豫。 曲英以为她是胆,怕见生人,遂道:“姑母为人最是和善,又向来喜欢咱们这些晚辈,你只去一回便晓得了。” 曲家的大姑太太,曲颐。 其实前世里陆嘉月也曾见过这位大姑太太数回,记得她是个性情温和,眉目端静的妇人。因与大老爷曲宏、二老爷曲宪一样同是吴氏老夫人所生,故而与孟氏便很是亲厚,每次回曲府来,在孟氏屋里待的时候总是最久。 至于这位大姑太太的府上,陆嘉月却是一次也未曾去过。 正如曲英以为的那样,前世里她懵懂天真,又胆怯懦,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闷在孟氏屋里,便是缩在自己的春棠居。 更何况这位大姑太太的府上,尊荣显赫,不比别家,正是中宫丁皇后的母家——随国公府。大姑太太的夫君,正是皇后的胞弟,从前的随国公世子。 与其说陆嘉月是胆怯懦,倒不如说是自艾自卑,毕竟失母数年,无人教养,那样的煊赫门第,她只怕自己会一不心错了什么规矩,继而沦为旁人的笑柄。 因此倒不如不去。 孟氏见这情景,也开口劝了陆嘉月两句,陆嘉月只含笑听着,却并不肯应下。 这时外头的丫鬟传话进来,说是曲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珍珠来了。 来也不为别的,传了曲老夫人的话给孟氏听。 “老夫人说,明儿去大姑太太府上赏梅,请大夫人务必带了陆表姐同去。” 曲英闻言,拍掌笑道:“这下妹妹可推脱不得了,祖母的话,家中还没人敢不听呢。” 孟氏亦含笑对陆嘉月道:“还是一道去吧,难得老夫人喜欢你陪着,大姑太太的府上也算不得是外人,便是去了,也必不会拘束了你们。” 孟氏一力好言相劝,又有曲老夫人指明了要自己同去,陆嘉月也知道若是自己再一味的推脱下去,未免就显得家子气了。 于是便也笑着答应了。 曲英最是高兴,立刻吩咐丫鬟们去预备明日出门要穿的衣裳。 陆嘉月便陪着孟氏打点些合时宜的东西,明日带去随国公府。 既然是过府做客,总不能空着手去。 随国公府位于昌顺坊内,与安定、永平几个里坊一样,都是距离皇宫最近的里坊。 能在这几个里坊之内有府宅的,莫不是达官显贵,皇亲国戚。 曲家女眷一行六七辆马车,曲老夫人带了曲薇和陆嘉月同乘,走在最前头,后头是大夫人孟氏带着儿媳徐氏和曲英,再后头便是三夫人黄氏带着儿媳胡氏和二姐曲茜,倒是剩了四夫人方氏,自己一个儿独坐一辆马车,倒也落得清静自在。余下几辆马车,坐的是跟着去服侍的丫鬟嬷嬷们。 女眷们出入正门不方便,马车便停在了随国公府的侧门外。曲颐得了消息,早已候在门内。 陆嘉月跟着曲老夫人下了马车,脚下还未站稳,便有随国公府的十多个仆妇婢女一起迎上前来,齐齐簇拥着曲家的众女眷进了侧门。 进门后,迎面便是一座二层的楼殿,飞檐碧瓦,雕梁画栋。庭院里当中立着一尊丈高的白玉影壁,曲颐就站在影壁下。 及待见面之后,曲颐先与曲老夫人并几位夫人寒暄一番,便亲自在前头扶了曲老夫人,又命仆妇婢女们心伺候,引了众女眷往内院去。 陆嘉月低着头,心翼翼地跟在曲老夫人身后,生怕行差踏错,惹了随国公府的人笑话。 不过心中到底好奇,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她的母家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第十八章 赏梅(二) 陆嘉月心中好奇,抬眼悄悄向四周观瞧。 可无奈她年纪幼,身量纤纤,又身处众女眷的“包围”之中,便是踮起了脚也望不出去。 自是什么也瞧不见的,只能随了众女眷往前走。 也不知过了几个穿堂,出入了几座庭院,直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耳边才听到随国公府的仆妇婢女们笑着喊“到了,到了。” 原是到了曲颐所居的院子。 陆嘉月抬头望去,只见眼前一道垂花门,朱红漆的廊柱,门上梁头翻卷,雕刻梅兰竹菊的纹样,以彩绘描之,精巧华丽。又悬一金丝匾额,书“碧心兰质”。 曲颐扶着曲老夫人先走了进去,陆嘉月随众女眷跟上,进来院中,拿眼一瞧,却不禁愣住了。 只见院中满地摆了许多盆植的菊花,红黄紫绿,姿态各异,在冬日的寒风之中盛放,比起秋霜时节更显清雅绚丽。 再加之院中房屋规整宽阔,略略一瞧,倒让陆嘉月以为自己正置身于曲老夫人的菊安堂呢。 果然曲老夫人对曲颐欣然笑道:“这天儿是越来越冷了,你这里的菊花倒是开得很好。” 曲颐微笑道:“这也是府里的花匠们在暖棚里悉心培出来的,今儿一早才摆出来,为的就是让您瞧个新鲜意儿呢。” “嗯,嗯,不错。”曲老夫人颌首称赞。 众女眷便陪着曲老夫人赏了一回菊花,曲颐道:“母亲和大嫂子,还有两位弟妹,想来也累了,不如先进屋里歇歇,一会儿再出来赏玩罢。” 众女眷便都随曲颐进了厅堂,厅堂里暖意如春,丫鬟嬷嬷们服侍着解去披风,整理衣衫,待坐定了,就有婢女们奉上热茶糕点,各色果子蜜饯之类的食来。 此处厅堂原本通阔,只是众女眷和丫鬟婢女们都聚在一处,不免就显得有些拥挤。陆嘉月冷眼瞧着那些婢女,虽然来去匆忙,却是手脚伶俐,有条不紊,并无一处错漏。 陆嘉月就坐在曲老夫人近旁,端起茶钟饮了两口热茶,便只觉茶香清幽,满口生津,远胜自己往日所喝的雨前龙井。心中正自猜度着究竟是何名茶,耳边听得曲颐笑道:“这位姑娘倒是从未见过——”说着看向孟氏,“瞧着这眉目之间与大嫂子有几分相似,莫不是大嫂子娘家的亲戚?” 孟氏含笑点头,“正是我妹妹的女儿,闺名唤作嘉月。” 孟氏说着,陆嘉月已经搁了茶钟,站起来上前几步行至曲颐面前,唇边噙着浅浅笑意,端谨行礼,柔声道:“嘉月拜见姑太太,姑太太安好。” 其实方才在侧门处,于人群之中曲颐便已留意到陆嘉月,只是人多拥挤,不方便说话,这会儿安静地坐下来,细观瞧了她一番,倒是个模样儿生得极好的丫头。 “不必客气,”曲颐亲手扶了陆嘉月起来,就顺手携了她在身边坐下,含笑看她,“倒是个美人胚子,今年十几了?” 陆嘉月只觉曲颐的一双手温暖绵柔,面上笑意恬淡安宁,让她原本有些忐忑不安的心绪顿时平静下来。 又听曲颐赞她,自觉羞怯,微低了头,“回姑太太,我今年十三了。” 曲颐点点头,目光却不离她左右,“还呢,再过一二年,模样儿再长开些,该更漂亮了。” “不怪姑太太夸咱们大嫂子的外甥女儿,老夫人也是爱这孩子爱得什么似的呢。”一旁的四夫人方氏磕着瓜子,闲闲笑道。 曲老夫人听了这话,便也笑道:“我也是这么和她们说,咱们家上下这些人,没一个及得上月丫头的。” 陆嘉月愈发难为情,脸颊都红了起来。 曲老夫人最爱看女孩儿家害羞的样子,着实惹人怜爱,便又笑道:“这丫头,夸她两句就脸红了,我若是请姑太太为你挑个好人家,你可该如何是好?” 将这话一听,陆嘉月登时羞得耳朵根儿都通红了,只恨不得立刻寻个角落躲起来才好。 孟氏知道陆嘉月年纪幼,又从未听过这样的话,自是无法应对,便笑着解围:“老夫人一番好意,我代月丫头领了,只是她还呢,过个一二年再挑人家也不迟。” 曲老夫人点点头,淡淡笑道:“说也不了,你也可以为她打算起来了。” 曲颐含笑摸一摸陆嘉月滚烫的脸颊,“这孩子我一见也喜欢得很,既然母亲发了话,我必将这事儿放在心上。” 曲颐贵为中宫皇后的弟媳,在京都城的官宦女眷之中自然是颇有人脉,有她出面为陆嘉月挑选人家,必是稳妥的。 孟氏如此想着,心里便也默许了曲老夫人的话。 曲颐说着话的时候,曲老夫人的目光在陆嘉月身上打了个转儿,眉心一动,又对曲颐道:“说到亲事,国舅爷还没有好消息?” “没呢,”曲颐闻言,眉头微蹙,“成日里只在卫所衙门和宫里出入,一心一意地为圣上办差,自己的婚姻大事却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曲老夫人口中的国舅爷,正是曲颐的叔,如今的随国公世子——丁璨。 随国公夫妇育有一女二子,长女为中宫皇后,诞有皇子,多年前便已被圣上立为太子。而长子名为丁琰,系从前的随国公世子,曲颐的夫君,二人育有一子丁锐,一女丁钰。 因随国公府原是武将世家,世代掌领兵权,数年前鞑靼侵犯燕朝边境,太子代圣上御驾亲征,丁琰领兵随行护驾出战,谁料竟中鞑靼埋伏,全军覆没,连太子和丁琰也都战死边境。 丁琰死后,由随国公夫妇的次子丁璨承袭了随国公世子的爵位,因是皇后胞弟,人皆称其为国舅爷。 孟氏听了曲颐所说,便道:“说来国舅爷虽是松儿的长辈,两个人关系却甚好,时常往来。不过他比松儿还大上两三岁的,如今总有二十六七了吧?他自己也不着急么?” “不仅不着急,房里就连一个——”说到这里,曲颐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的神色,“就连一个贴身伺候的人都没有呢。” 几位夫人自是明白曲颐话中含义,心中皆不由惊异。 二十好几岁的男儿,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没有娶妻纳妾也就罢了,房里竟连一个通房丫鬟都没有 难不成是有什么不便说与人知道的隐疾? 第十九章 赏梅(三) 几位夫人尽管在心里暗自揣测,唯有曲老夫人微微点头,笑了一笑,“婚姻大事,也是急不得的,依我说,国舅爷只是还未遇上合心意的人罢了。” 曲颐怅叹一声,无奈笑道:“其实他也有难处,谁让他领着金羽卫指挥使的差事呢。成日里为圣上探秘查案,又掌着杀伐决断的大权,动辄便要惩治官员我是晓得的,那满朝文武的心里多半都是怕他的,平日里对他都是避之不及,即便家中有适龄婚配的女子,也不敢贸然与咱们府上攀亲。” 曲老夫人却不以为然,轻哂一声,道:“金羽卫向来秉公执法,那满朝文武若都是行得正坐得端的,又何惧金羽卫?君子坦荡荡,人常戚戚,只有那起子做贼心虚的人才会一见了金羽卫就自矮了半头呢。” 方氏便笑道:“老夫人此言有理,只是哪能个个做官的人都像咱们家大伯似的,那般两袖清风呢。” 曲颐颌首微笑道:“若满朝文武皆如大哥一般,那锐儿他二叔也就可落得清闲了。” 曲老夫人因听见曲颐提起外孙丁锐,遂问道:“今日怎的不见锐儿和钰儿?” 曲颐忙笑回:“因今日是婆婆的寿辰,锐儿和钰儿一早便随了二叔出城去镜月庵探望婆婆,不在家里,不然必唤他们来给母亲问安。” 随国公夫妇因长子丁琰之死,悲痛万分,随国公自此称病,辞去朝中官职,只在家中静修,不理俗事。而随国公夫人则长年居于城外拨翠山的镜月庵中,吃斋礼佛,以佛语纶音消解心中丧子之痛。 曲老夫人闻言,“哎哟”一声,忙道:“原来今日是国公夫人的寿辰,你为何不早说?我如今年纪大了,亲戚们家的事情,我都不大记得了——早该让老四媳妇预备一份寿礼送去才是。” “母亲不必着急,四弟妹昨日便已打发人将寿礼送去庵里了。”曲颐说着,不动声色地向一旁的方氏使了个眼色。 方氏心领神会,笑道:“是呢,礼已经送去了,我也是想着和老夫人回一声儿,一时太忙,倒给忘了。” 曲老夫人这才放下心来,指了方氏笑道:“还是你记性好,不然该让亲戚们笑话咱们家失了该有的礼数了。” 方氏笑了笑,没再接话,只向曲颐投去满含感激的目光。 曲老夫人嫁给曲老太爷为继妻之时,曲颐尚且年幼,是曲老夫人将其抚养长大,母女二人的感情向来深厚。只是到底不是亲生,曲颐年幼时在曲老夫人跟前尚可无拘无束,如今她却已是年近四十的中年妇人,又嫁入随国公府多年,对于曲老夫人这位继母的感情,也自从前的眷念依赖渐渐变成了如今的尊敬孝顺。 而方氏作为曲老夫人唯一的亲儿媳,又是日夜都在跟前的人,婆媳之间的关系自是比继母女的关系更为亲近,可是眼下,明明是方氏自己在随国公夫人寿辰一事上疏漏,失了礼数,幸而曲颐生性宽厚,不仅不与她计较,还肯主动替她在曲老夫人面前遮掩,如若不然,她这个曲家的当家之人,今日难免就要被众人笑话了。 方氏便在心中默默盘算,想着要如何还曲颐这一个人情才好。 众人又说笑闲话一回,就有婢女来回曲颐的话。 “夫人,那边花厅上已经布置好了,可以请老夫人并夫人们、姐们去入座了。” 原是已经到了用午饭的时候了。 曲颐先自扶了曲老夫人,对众人笑道:“还是去后头的花厅上用午饭,新开的梅花儿都摆上了呢,咱们一边用饭,一边赏梅。” 曲家的女眷里,除了陆嘉月,也都是来惯了随国公府的,熟门熟路,去花厅的路上还是有说有笑。 不过到了此时,陆嘉月的心里也安定了不少,只管默默地跟在曲老夫人身后便是。 花厅就在曲颐所居的院子的后头,大约是专用来招待女眷所用,装饰打点得花团锦簇。 而花厅外面的庭院里,已经摆满了盛开的梅花。 陆嘉月见了,不由再次惊奇。 只见那梅花有红有绿,有大有。红的原是植在两人合抱的巨缸里的红梅,枝干虬奇,花蕊簇簇盛开,嫣红如血。绿的却是植在花盆中的绿萼梅,花蕊纤巧,星星点点,甚是娇嫩可爱。 曲老夫人看着那大几十株梅花,很是高兴,笑呵呵地对曲颐道:“年年都是你这里的梅花开得早,这也罢了,难得那梅花儿的颜色也正,看着当真是让人赏心悦目。” 众人皆纷纷赞叹。 一时开席,分坐两桌,照例是陆嘉月和曲家的几位姐陪着曲老夫人同坐,孟氏等几位夫人并徐氏胡氏坐了一桌。 方氏邀曲颐同坐,曲颐本不愿入席,预备只在曲老夫人身边服侍,可是见到有陆嘉月在曲老夫人身侧,照顾得妥贴周到,便也罢了。 就着新开的梅花景儿,众人的这顿午饭也用得甚是有滋味。 曲英见陆嘉月多半时候只是在照顾曲老夫人,便悄悄地替陆嘉月夹了不少菜,陆嘉月尝过了随国公府的厨子的手艺,才终于知道为何连向来不在吃食之事上留心的曲英,也会对随国公府的吃食念念不忘了。 她原以为曲家厨房的手艺已是不错,可是与随国公府相比起来,却是逊色得多了。 用过了午饭,方氏便扶着曲老夫人去庭院里赏玩梅花,众人也都跟着凑热闹,只有孟氏和曲颐二人,留在花厅里喝茶闲叙。 陆嘉月也凑了个趣,赏了一回梅花,觉得有些口渴,便回花厅里自倒了一盏热茶,慢慢喝着,身边孟氏和曲颐的话便也断断续续地传入她耳中。 “我瞧着你像是清减了些这眼看着又快到妹婿的忌日了,我晓得你心里伤感,但是为了锐儿和钰儿两个孩子,你也该多进些饮食,好好地保重自身才是。” “多谢大嫂子系挂,我的身体一向倒是无碍的,只是夫君的死,我总是无法释怀好好儿的一个人,说战死边境就再也没回来,至今连尸骨都无处寻觅,教我如何能不伤心” “哎,妹婿原是有胸怀抱负的人,好男儿为国出征,流血流汗,马革裹尸,虽得了个精忠为国的名声,最终苦的却还是枕边人呐” 这样的话,当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陆嘉月的心里也不由跟着伤感起来。 抬眼悄悄看向曲颐,果然曲颐已经红了眼圈儿,正拿锦帕掩着眼角,生怕被旁人发觉似的。 难怪曲颐虽性情平和端静,眉目之间,却总隐含着一缕伤愁。想来孀居之人独自熬过无数漫漫长夜,个中的辛酸苦楚,只有自身方能体会。 也着实是个可怜人啊。 陆嘉月低声叹了叹。 第二十章 争执 曲家众女眷在随国公府直待到天色近晚,方才辞了曲颐,打道回曲府。 临行前曲老夫人还拉了曲颐的手,远远避开众人,絮絮地说了好一会儿的体己话。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曲老夫人才松开了曲颐的手,由方氏扶着,上了马车。 回来曲府后,众人各自回房。 厨房里已经备好了晚饭,陆嘉月就在孟氏屋里,陪着孟氏随意用了些清粥菜。 才吃完饭,丫鬟们将桌子碗碟收拾下去,大老爷曲宏回来了。 孟氏见曲宏脸色泛红,身带酒气,遂问:“在哪里喝的酒?” 曲宏撩起身上的石青色云缎夹袍的下摆,在暖炕上坐了,春霞捧上滚热的酽茶和现拧的热手巾来,曲宏接过热茶啜了两口,又用热手巾擦了擦脸,这才笑道:“梁绍宽的父亲今日做七十大寿,正是在他府里吃的寿宴。” 孟氏闻言,立刻站了起来,追问道:“谁家?——梁绍宽?佥都御史梁绍宽?!” 孟氏这般急切意外的样子,让曲宏顿时心生不悦,面上笑意褪去,淡淡道:“正是,你如此惊慌做甚?难不成我去不得么?” 孟氏见曲宏面色不虞,也觉得自己的反应似乎太过了些,便硬生生将一句到了嘴边的“自然是去不得”的话给咽回了肚子里,尽量和缓了语气,道:“还是与他少来往些罢,佟白礼和关铭若是倒了,指不定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他呢。” “梁绍宽尽忠职守,不负御史职责,”曲宏瞥了孟氏一眼,脸色愈发阴沉,“何来遭殃一说?” 曲宏明知故问,孟氏也不由动了肝火,再开口声音已不由自主地高亢了几分。 “佟白礼和关铭的身后是什么人,连我一个内宅妇人都晓得,你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两个可是那人的钱袋子,梁绍宽摘了人家的钱袋子,人家能轻易将他放过?现如今满朝文武只怕都避着梁绍宽呢,你倒好,尽上赶着去戳人家的眼珠子,回头秋后算帐,保不齐梁绍宽遭殃,咱们曲家也跟着倒霉” 坐在一旁的陆嘉月,不由得心头一跳。 在她的记忆里,姨母孟氏从来都是端庄平和,沉稳自持,从不曾有过这般慌急失态的时候。 看来这一次孟氏是真的动了大气。 两位长辈起了争执,陆嘉月自觉作为晚辈在场,实在于礼不合。可若是视而不见,悄悄地溜了出去,似乎也不大妥当。 陆嘉月甚觉尴尬,只能尽量的把身体向椅子里缩着,眼睛垂下去看着自己的脚尖儿,恨不得自己立刻变成个透明玻璃人才好。 其实曲宏与孟氏夫妻多年,一直恩爱和睦,甚少有红脸的时候。此时曲宏也是因为有些酒意,行事言语才比往日冲动了些。 曲宏抬眼看向孟氏。 孟氏正一手抚按在自己的心口上,一手紧紧握住炕桌的一角,整个人将身子扭了过去,只留给他一个倔强的侧影。 曲宏看着这侧影,心中念头百转千回,先是恼怒,再是无奈,最后只余下了感慨。 这是自己的发妻呵! 为自己生儿育女,操持家事的发妻,二十多年过去了,她也从清秀少女变成了如今的中年妇人,是什么时候,她的眼角出现了数道细纹,满头乌发里多了几缕银丝。 曲宏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 罢了,她也不过是想为曲家图个安稳平安罢了,又何错之有? 曲宏站起来,唤了陆嘉月一声,陆嘉月忙答应了,也站了起来。 “我先去歇了,你好好陪着你姨母坐会儿吧。” 曲宏说完,自往西次间的卧房去了。 陆嘉月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孟氏,只能握着她的手,安静地陪她坐着。 孟氏神色怔滞,纹丝未动地坐了许久,直到内院的二门上清清楚楚地传来了值夜的婆子们打更的声音。 孟氏这才似被惊醒了一般,回过神来。 已经二更天了。 陆嘉月实在不忍见孟氏这般伤心,依偎在她怀中,轻声道:“姨母,您若是有什么话,还是好好儿地和姨父慢慢说,姨父他不会不听您的话的” “丫头,你还,什么都不懂哩,”孟氏笑了笑,眼睛里却尽是无奈,“你姨父这个人啊,看似通情达理,其实骨子里不知有多倔呢——罢啦,我一早便晓得他做不到明哲保身,就像他做不到与人同流合污一般就由得他去罢。” 这样的话,前世的陆嘉月肯定听着糊涂,可是如今的她,早已将一切看得通透。 孟氏是深宅妇人,妇人生平所求,无外乎夫君体贴,子女孝顺,过一世平安喜乐的安稳日子。 可是佥都御史梁绍宽那样刚正直介的人,在官场之中,恰如一把利剑,插在满朝文武的心头。 如今的官场是容不下梁绍宽这种官员的,曲宏与他相交,自然也会为官场所不容。 眼看着安稳太平的生活,很可能会因自己夫君的选择,甚至只是一个看似寻常的举动便被打破,孟氏又怎能坐视不理? 陆嘉月心中戚然,不由想起曲家前世的悲惨结局。 也许正是因为受了佥都御史梁绍宽的牵累所致? 只怪自己当时没有留意梁家的事情,否则眼下也能推敲一二。 孟氏将陆嘉月轻轻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肩膀,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去吧,天儿也不早了,快回去歇了吧——我也累了。” 因为担心孟氏,陆嘉月一夜不曾好睡,第二天还特意早起去陪着孟氏用了早饭,又见孟氏要往上房去给曲老夫人问安,便也陪着一道去了。 来到上房,曲老夫人正在用早饭,四夫人方氏在一旁伺候着。 曲老夫人喝了半碗山药米粥,吃了几个素三鲜馅的饺,搁了筷碗,丫鬟们便捧了温水来服侍漱口。 曲老夫人忽然指了粥和饺,对方氏道:“老四昨儿晚上在外头喝了酒?那早上该吃些清淡的,你打发人去厨房瞧瞧,若是还有,给他也送些去。” 方氏吩咐身后的大丫鬟宝钿去了,又转身笑着回曲老夫人的话,“是,不过也没喝多少,”口中说着,一双眼睛却溜向一旁的孟氏,“原是和大伯一起在外面吃的寿宴,有大伯在,老爷他也不敢多喝。” “哦?这倒是巧了,昨儿又有哪个亲戚做寿?可送了礼去?”曲老夫人想起昨日是随国公夫人的寿辰,自然也忘不掉送寿礼的事。 方氏笑道:“倒不是亲戚,是官场上的同僚至于寿礼嘛,老爷大约是忘了。” 曲老夫人不由皱眉:“喝了人家的酒,连礼都不曾送,看人家笑话——是哪一位同僚?” 第二十一章 风骨 方氏却并不急着回答曲老夫人的话,目光一转,又向孟氏看去。 孟氏却只作不觉。 心里却是明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又同在一个宅子里住着,想来昨晚自己和曲宏的争执,此时已经在府里传得上下皆知了。 看方氏在曲老夫人面前欲言又止的样子,孟氏便知道她不过是当着自己的面,不好意思开口告诉曲老夫人罢了。 那么索性就由自己来说好了。 曲老夫人漱过了口,孟氏亲自斟了一盏热茶,奉了上去,微笑道:“也算不得旁人,正是与四弟同在都察院任职的佥都御史梁绍宽梁大人,他家的老太爷做七十大寿,松儿他爹昨晚也是在梁大人的府上喝了酒回来” “这位梁大人的声名,我倒是也听过,”曲老夫人点了点头,目露赞许之色,含笑道,“如今的朝廷里,像他这样忠直的人可不多了。” 然后又对方氏道:“快预备一份体面的寿礼,打发稳妥的人送去。” 方氏应了,却只磨蹭着不去。 直到曲老夫人看着她的眼神里透露出几分疑惑,她才笑道:“——老爷昨儿晚上回来还和我说,梁老太爷做七十大寿,梁府里本该热热闹闹的,可是去赴宴的除了大伯和他两个,也就只有三五个都察院的同僚,甚是冷清,”说着,语气里渐渐透着探询的意味,“老夫人,还请您示下,送什么寿礼去才显得不失礼数?” 旁人听了这些话尚无不可,独孟氏听了,心里甚不是滋味。 满朝文武皆对梁绍宽避之不及,即便是与他交好的,也不过是几个同在都察院任职的同僚。 独有曲宏一人,身在户部,又素与梁绍宽无甚来往,却也前去贺寿。如此身份举动,岂不是太过于惹人注目? 曲老夫人尚不知长媳孟氏的心事,只是她何等精明,已将幺媳方氏话里话外的意思听了个通透。 无非是担心与梁家来往之后,会为曲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隐忧罢了。 为人处事之道,谨慎微是没有错的,但是畏手畏尾,裹足不前,却也实没有必要。 曲老夫人清咳两声,睇了孟氏和方氏一眼,淡笑道:“你们可还记得,从前你们公公在世时,做的是什么官?” 孟氏与方氏的公公,曲家的老太爷,曲崮。 生前曾任正三品都察院都御史,掌领都察院十余年,在那十余年里,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重臣权贵,凡有违律法禁令者,一经察实,曲崮无一包庇藏私,皆具本弹劾,上达天听。先帝感念其刚正忠直,御笔钦赐“风骨长存”的匾额,至今还高悬于曲家的祠堂之中。 说起从前,曲老夫人的神色渐渐变得深沉,回忆里的往事,一幕又一幕的,仿佛仍在眼前。 “我嫁进这府里来的时候,也还年轻,成日里看着老爷与那些人周旋,心里其实也害怕得厉害女人呐,谁不想太太平平的过日子?可是老爷说,为人,该顶天立地,为臣,该忠正坚贞,我作为他的妻子,除了支持他,也别无选择。”说到这里,曲老夫人的眼中流露出几许伤感,幽幽叹了一叹,“老爷便是以身做则,教导四个儿子,可是如今我瞧着,也就只有老大和老四还有几分老爷当年的样子,老三虽是生意人,倒也规规矩矩的赚些实在银子,至于老二——”,曲老夫人扬了扬手,“罢啦,还是不说了。” 其实方氏的心里倒没有什么担忧,只是故意要引了曲老夫人开口,来说给孟氏听罢了。 孟氏听了曲老夫人的一番感叹,心里却更觉着堵得慌。 说来孟氏的母家亦是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孟氏的父亲孟之璋,也是一位博学鸿儒,在世时曾官至正三品翰林院大学士,为官虽不及曲崮刚直,却也广有清正的名声。只因仰慕曲崮为人风骨,便主动提出,将长女孟氏许以曲崮的长子曲宏为妻。 父亲在世之时的谆谆教导,犹在耳边,让孟氏心堵之余,更觉惭愧。 自己虽只是个内宅妇人,然而夫为妻纲,作为妻子,理应顺从和支持自己的丈夫去完成他的心胸抱负。 说来,曲宏也只不过是仰慕梁绍宽为人罢了,一如从前自己的父亲仰慕曲老太爷,性情相投之人,才会彼此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可是自己却瞻前顾后,从中阻拦,全然将父亲昔日的教导给抛诸脑后了。 这哪里是书香世家出身的女子该有的气节和胸襟? 孟氏讷讷无言,不知该如何接曲老夫人的话。 倒是方氏将孟氏的心事瞧出了几分,见她为难,心里倒有些不落忍,便对曲老夫人笑道:“记得,记得,老太爷的音容笑貌,训诫教导,日日就在眼前耳边呢,媳妇儿们一刻也不敢忘记。” 曲老夫人闻言一哂,拿手点着方氏,笑骂道:“你这张巧嘴,说得这般活灵活现的——也不嫌瘆得慌。” “哎,哄老夫人一乐罢了,”方氏仍是笑着,“我才想起来,库房里还有一卷张朴云的松竹雪景图,若是作为寿礼送去梁家,您觉得可还合适?” 松树长青,竹子刚直,如今又正是冬日,雪景图也恰合时宜,更何况还是名师张朴云的真迹。 “甚好,”曲老夫人颌首微笑,“便以老大的名义送去,我也瞧得出来,老大颇有与梁大人亲近之意。” 既是出自曲家官中库房,以谁的名义送去,不都是代表着曲家? 方氏自不会介怀这等些微事,立刻打发人去库房里找那卷松竹雪景图。 又坐了片刻,与曲老夫人说了两句闲话,气氛却还是有些沉闷。 曲老夫人倚在暖炕上,神色懒懒地,也不似往日随意闲适。 安静坐在孟氏身边的陆嘉月,心里一直默默思索着,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打破这种沉闷。 可是毕竟她不是曲家的人,又是在曲老夫人面前,她不得不谨言慎行。 还是方氏又起了话头。 “昨儿晚上老爷回来,还和我说了梁家的一桩趣事。” “那样循规蹈矩的人家,能有什么趣事?”曲老夫人并未在意,随口问了一句。 第二十二章 傻气 方氏见曲老夫人并未在意,便愈发地细细讲来。 “由不得老夫人不信,确是老爷和我说的——说梁大人的少爷,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还未定亲。您猜是为何?却不是为别的,原来那梁少爷两年前曾经定过亲事,只是那人家的姑娘身子向来不大好,才定了亲没多久,就一病死了。待到梁家的人再要为梁少爷另寻婚配,梁少爷却说,那姑娘虽未过门,却也曾和他定过亲,有过未婚夫妻之名,若是那姑娘尸骨未寒,他就再与旁人定亲,未免太薄情了些,那姑娘泉下有知,也会伤心的,还说要仿女子为夫守丧的例,也为那姑娘守上三年,三年之后,自己才肯另行婚配,”方氏说着,自己直笑个不住,“故而梁少爷到如今还是单身一人呢,您说,这梁少爷是不是有些傻气?” 曲老夫人听了,却淡淡一笑,道:“他的傻气,来日还指不定是哪个女孩儿家的福气呢。” 方氏原不过是将这件事当做个笑话来讲,哄曲老夫人笑一笑罢了。 可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陆嘉月便留了心。 从上房出来,回了春棠居,陆嘉月立刻让人唤了顺和成进来。 不多时,两个厮一头雾水的又出来了。 四下无人,两个厮便站在墙根儿下开始嘀咕起来。 “姐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上回让咱们去盯着娄家少爷,没几天曲大姐就和娄家少爷退了亲——这回又让咱们去盯着梁御史的少爷,我不记得梁少爷和这曲家的哪位姐定过亲啊?” “你傻呀,谁说非得和曲家的姐定过亲,才能去盯着?” “既然梁少爷和这曲家的人无甚瓜葛,那姐让咱们去盯着他做什么?” “你话可真多,姐自有姐的用意,她让咱们做什么,咱们照做就是了,左右姐不会亏待了咱们。” “可是咱们也不晓得梁府在哪呀?” “说你傻,还真是傻,成日里和柱子哥在京都城里东跑西逛的,这会儿倒抓瞎了。” “嘿,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还是得找柱子哥去,这京都城的大事情,犄角旮旯,就没有他不晓得的。” “走吧,走吧,别说了,再说让人听去了” 两个厮去后,辛竹也是满心疑惑,遂问陆嘉月究竟意欲何为。 陆嘉月笑道:“方才在曲老夫人处,你没听见四夫人说的?” “我正是想问姐,四夫人都说那梁少爷傻气,姐还打发顺和成去盯着他做什么?” 陆嘉月以手支颐,靠在炕桌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你就只记得四夫人的话,怎么不记得曲老夫人还说,梁少爷的傻气,指不定就是女孩儿家的福气呢?” 辛竹仍是不解,兀自琢磨了半晌,忽然一拍脑门:“我明白了——姐是看中了梁少爷的傻气了,”笑嘻嘻地凑近陆嘉月的耳边,“莫非姐对那梁少爷动了心意不成?” 陆嘉月顿时身子一歪,差点儿从暖炕上摔下去。 幸亏辛竹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了,她红着脸,轻推了辛竹一把,嗔笑道:“胡说什么呢,姐姐都还没有人家,我着什么急的?” 辛竹这时才算真的明白了过来,笑道:“原来姐又是在为英表姐的姻缘做打算呢。” “正是。方才四夫人说梁少爷傻气,我反倒是觉得梁少爷才是真正的至情至性之人。”陆嘉月扶着炕桌,以手指轻轻叩着桌面一角,边思量着边道,“一个男子,对于与他定亲时日尚短的女子,便能有这般情义,若是与他结成连理,白头偕老的妻子呢,我想,他应该会百倍千倍的珍之重之吧。” 辛竹觉得陆嘉月的话甚有道理,点了点头,又道:“姐既觉得那梁少爷是个情义深重之人,为何还要顺和成暗里去盯着他呢?” 陆嘉月淡然笑道:“单凭一件事,又怎能看清一个人真正的品质和本性呢?就好比娄文柯,从前曲家人人皆赞他好,其实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至于那梁少爷嘛,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多个心眼儿总是没错的,但愿他不是第二个娄文柯才好。” 辛竹着实佩服自家姐的缜密心思,只是这样的心思,却都是为了旁人做嫁衣,未免可惜。 于是又笑道:“姐只管替英表姐打算,不知姐自己的姻缘又在哪里着落呢。” 辛竹本是揶揄顽笑,陆嘉月听了,却不由得怔住了。 自己的姻缘 重生之后,她只是想着要如何改变和挽救身边所有人的命运,不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无暇去想,还是不愿去想男女姻缘之事。 男女之情,在前世里她已经感受过了。 痛苦和伤悲,远胜于初时的喜悦和甜蜜,最后,只留下了无谓的唏嘘。 这一世,她不想再品尝那些滋味了。 她只想和身边的所有人一起平平安安地活着。 轻吁了一口气,陆嘉月浅浅一笑,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随缘罢。” 冬至这日,京都城里终于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这场雪自夜半时分直落到天明,仍未停歇。 陆嘉月起得早,裹了馨软的海棠红绡丝锦被,就倚在暖炕上,看窗外鹅毛团儿似的雪花,扑簌簌漫天盖地的飘落。 只是一夜,大雪便将天地妆点成另一个琉璃世界。 陆嘉月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欣悦。 辛竹问她:“是在这里用早饭,还是去夫人那边?” 陆嘉月想了想,笑道:“今日是冬至,还是去姨母那边吧。” 待来至孟氏的正房,孟氏才往厅堂里的紫金香炉里添了檀香,一回头,就见陆嘉月站在门口冲着她笑。 孟氏“哎哟”了一声,忙走上去将陆嘉月搂进怀里,“这冰天雪地的,还过来做什么?只在你屋里待着就好,来回的折腾,仔细又受了风寒!” “姨母不必担心,我哪里就那样娇气了?”陆嘉月笑着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裳,“我穿得可厚实着呢,一点儿也不冷。” 孟氏一瞧,只见她身上穿的豆青云锦夹袄,玫瑰紫绒绵湘裙,外面罩了一件羊羔皮的半袖,头上还戴了个雪白的兔儿卧,手里也捧着个镏金暖手炉。 一个妙人儿,粉妆玉琢的,整个儿裹在一张天青色羽缎披风里。 倒真是穿戴得又好看,又暖和。 第二十三章 偏爱 孟氏携了陆嘉月的手来至里间,没一会儿,曲英也来了。 由着丫鬟红绡解去了身后的大红毡绒披风,曲英自理了理身上的粉紫素缎夹袄,又跺了跺脚上的麂皮靴,对陆嘉月笑道:“妹妹来得可真早,倒显得我愈发疏懒起来了。” “怎么会?姐姐向来是起得最早的,”陆嘉月笑着上前牵了曲英的手,一同在暖炕上坐下,“我不过是一大早的听丫鬟们嚷着下雪了,我便睡不着了,这才起得比平日里早些。” 孟氏正看着丫鬟们摆早饭,闻言扭头笑道:“月丫头果然还是孩子家的心性,一听见下雪就欢喜得什么似的。” “不光妹妹欢喜,我也欢喜,”曲英冲陆嘉月眨了眨眼睛,颇神秘地笑道,“妹妹居于江南数年,还没见过咱们北方的大雪吧?我已吩咐我的那些丫鬟厮们了,待积雪再厚些,便让他们堆个雪人给咱们瞧瞧。” 前世里陆嘉月在曲家住了三年,每年冬天,京都城必要落上几场三五日不停歇的大雪。 然而此时陆嘉月却只能装作不知,还故做出遗憾的模样,“没有呢,江南的雪只下得一两日便停了,雪人都来不及堆起来的,雪便已化了。” 曲英更高兴了,“那咱们一起堆一个雪人,堆得高高的,大大的,说不定等过了年也化不了,还在那里呢。” 陆嘉月笑眯眯地点头答应了。 丫鬟们摆完了早饭,陆嘉月和曲英陪着孟氏正吃着,外头传话,曲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珍珠来了。 珍珠一进来先行了礼,便对孟氏笑道:“老夫人打发我给表姐送东西来。” 身后原还有两个丫鬟,一个捧着个食盒,一个捧着个包袱。 珍珠先指了那食盒,笑道:“老夫人这会儿也正在用早饭,因今儿是冬至,厨房新做了鹿肉茴香馅的饺子,老夫人尝了觉得味儿不错,特意让给表姐送一碗来,”又指了那包袱,“这是老夫人给表姐的衣裳,老夫人说,也是前几年得的,不算簇新的,请表姐莫要嫌弃。” 陆嘉月一听见是曲老夫人送给自己的东西,忙站了起来,对着珍珠谢了又谢。 珍珠去后,曲英便对孟氏笑道:“祖母待妹妹这样好,再这样下去,我可真要吃醋了。” “难得你妹妹投了你祖母的缘,你这个做姐姐该替她高兴才是。”孟氏甚是欣慰,含笑摸了摸陆嘉月的脸颊。 陆嘉月知道曲英不过是在顽笑,然而曲老夫人毕竟是曲英的祖母,自己却只是个外姓人,得曲老夫人如此偏爱,到底心里过意不去。 于是赶紧夹了几个饺子放到曲英碗里,笑道:“老夫人疼姐姐可是疼了这十几年了,如今多疼我一点儿,还请姐姐原谅则个。” “我不过逗你玩罢了,你还认真起来?”曲英笑着夹了一个饺子吃了,又指了那包袱,“快打开瞧瞧,是什么好衣裳。” 丫鬟们将包袱解开,却是一件雪狐皮的斗篷。 孟氏甚是意外,“哎呀”了一声,道:“老夫人是什么时候让人将这张雪狐皮子给裁成了斗篷的?咱们竟一点儿也没听说。” 曲英便道:“祖母那里收起来的宝贝多得是,何必样样告诉咱们?” 孟氏笑道:“这个你却不晓得了——这张皮子,原是宫里赏出来的,你大姑母得了,又送了给你祖母。你祖母说自个儿年纪大了,穿不得这样的素白颜色,却也喜欢得很,一直收着,即便是你三妹也没舍得给呢。”说着,两手将斗篷拎起来,在陆嘉月身上比着尺寸,愈发地高兴,“可见老夫人是真心喜欢你妹妹了,瞧这大,正是依着你妹妹的尺寸裁的呢。” 曲英也站起来细瞧那斗篷,口中笑道:“母亲将这皮子说得这般金贵,我原是真要吃妹妹的醋了,却原来祖母连三妹都没舍得给,看来这醋还真轮不着我吃了。” “你如今倒是惯会拿你妹妹取笑,”孟氏笑着嗔了曲英一眼,不无感慨地抖了抖手里的斗篷,“现如今这样好成色的皮子当真是少有了,外头皮货店里拿着银子还不大好买呢。” 陆嘉月少穿貂狐类的贵重皮子,自是不知这雪狐皮的斗篷价值几何。但是见那雪狐皮子毛色莹白光亮,摸起来手感也是温软柔滑,还有那连带着的风帽,一看便是从一整张皮毛上裁下来的。 因此便知道这斗篷必是很值些银两的了。 陆嘉月心中不免惶然,转身轻轻推开了孟氏的手,“姨母,这斗篷太贵重了我不能要,还是还给老夫人吧。” 孟氏已经将斗篷交给了一旁的辛竹,笑道:“这本是老夫人对你的一片心意,为何不能要?即便你不要,以老夫人的性子,也断不会再收回去。” “长辈赐,不应辞,妹妹你就收下吧。”曲英也在旁劝说。 陆嘉月叹了一声,笑得无奈:“这一份人情,我如何还得起呢。” 孟氏也跟着叹了一声,道:“你这孩子,心眼儿也太实诚了些,老夫人何等心胸,必不会想着让你还她的人情,你若是心里觉得过意不去,时常去上房问安便是,老夫人既喜欢你,想来你多陪在她身边,她自然会更高兴些。” 事已至此,陆嘉月也只能勉强将那雪狐皮的斗篷收下了。 到了午后,大雪仍是牵棉扯絮般的下个不停。 丫鬟婆子们撑开了青绸竹伞,前后护拥着孟氏和陆嘉月往曲老夫人的上房去。 孟氏见雪下得大,本不愿出来走动,无奈陆嘉月定要赶着去上房拜谢曲老夫人,她又不放心让陆嘉月自己一个儿去,便也只能陪着去了。 来到上房菊安堂,院门处的下房里倒有些异常的热闹,几个婆子围着火盆取暖,还有两个婆子正坐着喝茶。 孟氏因听见动静便过来瞧了一眼,因见那两个坐着喝茶的婆子很是面生,正要问上一句,自家的几个婆子已经站了起来,纷纷告诉那两个婆子道:“这是我们府上的大夫人和表姐。” 两个婆子忙搁了茶钟,站起来行礼不迭。 孟氏见她两个礼数还周全,只不像是自家亲戚里使唤的人,遂含笑问道:“贵府是何处?” 两个婆子笑答:“回夫人的话,我们府上是梁御史家。” 第二十四章 拜谢 京都城里如今还会有第二个梁御史吗? 只是曲家与梁绍宽府上素无来往,为何梁府的婆子会突然来拜见曲老夫人? 孟氏甚是疑惑。 两个婆子又笑道:“我们二人是跟着我们夫人的陪房王嬷嬷来的,王嬷嬷正在里头给贵府的老夫人问安呢。” 孟氏听了,便不再言语,向两个婆子点了点头,转身出来了。 庭院里静悄悄的,无一人走动。地上的积雪已有半尺来厚,当中一条水磨石的甬道却是才清扫过的,只落了薄薄一层雪花儿。 丫鬟婆子们搀扶着孟氏和陆嘉月走甬道来至厅堂外的门廊下,便都退了下去。孟氏和陆嘉月进了厅堂,转入曲老夫人的宴息室,除了一屋子的丫鬟之外,果然有个面生的中年妇人,虚坐在曲老夫人下首的绣墩上。 孟氏只作不知,自往暖炕上坐了。 曲老夫人对于孟氏和陆嘉月的到来,倒不觉意外,笑吟吟唤了陆嘉月坐到身旁。 “外头冷吧?多穿些衣裳,可别冻坏了,不然你姨母又该心疼了。” 陆嘉月顺从地应了,乖巧笑道:“谢老夫人关爱,这样冷的天,老夫人也该注意保暖些。” 曲老夫人颌首,欣然而笑。 一旁那中年妇人见了孟氏和陆嘉月进来,早已站了起来,目光一直落在陆嘉月身上,这时便对曲老夫人笑道:“这位姐想是老夫人的孙女儿吧?模样儿生得可真标致。” 曲老夫人呵呵一笑,指了孟氏道:“是我这长媳的外甥女,自然也算得是我的孙女儿了。”又指了那中年妇人对孟氏和陆嘉月道,“这是梁夫人身边的王嬷嬷。” 曲老夫人心里是知道的,以孟氏的聪慧,自然想得到“梁夫人”为何许人,无须她再多作介绍。 孟氏便也站了起来,含笑向那王嬷嬷道了一句好。 陆嘉月也紧跟着行礼问安。 王嬷嬷道谢不迭,侧着身子避过了礼。 三人重又坐下,王嬷嬷又笑道:“瞧表姐的模样儿气度,倒真有几分像老夫人呢,不怪老奴错认了。” 曲老夫人便将陆嘉月的一双手握在自己手里摩挲着,看着陆嘉月的模样,打心眼儿里透出喜欢,“果真像我么?我年轻的时候,可不及她这般齐整。” “这便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罢。”王嬷嬷点头笑道。 一旁孟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王嬷嬷。 只见她年纪约摸四十五六,虽穿一身青葛布大袄,倒也是干净整洁。容貌甚是寻常,无挑眼之处,只是言谈举止之间,既不显谄媚,也不露骄矜,倒是带有几分隐隐约约的淡定和从容。 一个下人仆妇尚有如此气度,想来一家之主的梁绍宽,确是个清正之人。 孟氏心里不由对王嬷嬷多了几分敬意。 又坐着说了一会儿闲话,王嬷嬷便起身告辞。 “今儿来得冒昧,本是夫人打发了我来,先给老夫人问安的,待我们夫人过些日子得了空,必亲自登门拜访,当面拜谢老夫人。” 孟氏听着,便知是那一卷张朴云的松竹雪景图合了梁家的心意。 这也难怪梁家如此客气,想来梁老太爷的寿宴那般冷清,曲宏和曲宁的到来,对于梁家来说,无异于是雪中送炭。 向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梁家又是门第清白端谨的人家,自是会将这份情谊铭记于心。 王嬷嬷去后,陆嘉月便郑重的拜谢过了曲老夫人。 曲老夫人却不以为意,笑道:“一块皮子罢了,什么值得谢的?收着白放坏了也是可惜,我瞧着几个丫头里,还是最合适你穿,不给你还能给谁?” 陆嘉月羞赧笑道:“话虽如此说,到底还是太贵重了,不如您收回去,给薇妹妹穿罢。” “这丫头,说的什么话,”曲老夫人笑着摆了摆手,“你且安心收着就是,我这里还有好东西给薇丫头的。你若当真是要谢我,只管将那衣裳多穿给我瞧瞧,我瞧着喜欢,才不算是枉费了那一张好皮子,你说是不是?” 话都说到这地步,陆嘉月也知道自己是不能再推却的了。 于是又再次谢过了曲老夫人。 孟氏和陆嘉月又陪着曲老夫人闲话了许久,曲老夫人语笑晏晏,甚是开怀,晚上还留了孟氏和陆嘉月一道用了晚饭,之后才打发贴身的两个大丫鬟,好生送了陆嘉月回去春棠居。 这一场大雪直下了两三日,方才停了。 只是天色依旧阴沉,总不放晴。 这几日陆嘉月只窝在春棠居里,连院门都不曾出过半步,每日只和丫鬟们说笑顽闹打发时光。 到了午后,曲英却来了。 “咱们家暗香园里的梅花儿都开了,祖母唤咱们一道去赏梅呢。” 陆嘉月却懒得动弹。 无奈曲英一再劝说。 “难得梅花儿开了,祖母也喜欢,母亲和三婶四婶,还有两位嫂嫂,二妹三妹,大家都去了呢,你也去瞧瞧吧。” 曲家有个梅园,就建在前院与内院之间。从前原不过是一处空置的院落,因里面种了几株梅花,年年冬天盛开,而曲家的后园里却并未种有梅花,曲家的人便干脆将那院落里的房屋都拆了去,又栽种了好些梅花进去,便成了一个梅园。 后来,又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诗句,起了个名字,唤作暗香园。 前世里陆嘉月也曾于冬日里去园中踏雪折梅,景色倒是不错的。 陆嘉月终是抵挡不住红梅雪景的诱惑,又有曲英在旁劝说,只得唤了辛竹为她系上披风,和曲英一道去了。 这样冷的天,陆嘉月和曲英一路走来,连一个丫鬟婆子都没遇上。 想来应该都是躲起来取暖去了。 二人携手来到暗香园,未进园门,梅花的清冽幽香便已扑面而来,丝丝缕缕,直沁入人心脾之内,令人不觉神清气爽。 曲英笑道:“你还说不来呢——闻闻,多香!” 二人说笑着来至园中。 园中仿着凉亭的式样建有一座暖阁。暖阁四面皆开有窗户,只不过并非如寻常的窗户那般,雕了花样糊上窗纱,而是用了一人来高,三尺来宽的玻璃,嵌在窗棂之中,上下通阔,坐在暖阁里无须开窗,只透过那纤尘不染的玻璃窗子,便可将园中的景色一览无遗。 第二十五章 乍见 前世里陆嘉月第一次见到玻璃窗子的时候,还惊异了许久。 此时虽不必再惊异,到底玻璃是十分稀罕的东西,她便装作不知,询问曲英那窗棂里透明如琉璃的东西是什么。 曲英的回答也和前世里相差无几。 是三老爷曲宥花了重金从西洋人那里买来的,为的就是方便曲老夫人坐在暖阁里,不用开着窗子受风,也能暖暖和和的赏梅。 也幸而三老爷曲宥的生意做得广,认识几个西洋人,如若不然,只怕是拿着大把的银子在外头也买不来一块玻璃。 暖阁外的廊檐下,丫鬟仆妇们正围着火炉,忙着烧水烹茶。 丫鬟打起门上的帘子,还未进去,便有一阵热腾腾的暖意瞬间兜面而来,让陆嘉月不由得怔了一怔。 及进来暖阁里,只见当中地下一个紫铜大炭炉,炉中炭火燃燃,烘得满屋里热气蒸腾。 众女眷都围在曲老夫人身旁,说说笑笑,陆嘉月依次见了礼,仍往曲老夫人身侧坐了。 曲老夫人笑着指了窗外的梅花儿给陆嘉月看,一时指东边,一时指南边,兴味十足。 陆嘉月便笑道:“不如我去为老夫人折一枝梅花来吧。” 曲老夫人自然应允。 陆嘉月重又系上披风,辛竹跟在身后,二人出了暖阁,往园中踏雪折梅去。 满园里白雪皑皑,红梅盛放,风姿傲然,似一片片红云浮映于雪光之间,说不出的旖旎好看。 透过玻璃窗子,曲老夫人看着在白雪红梅间穿梭的那道柔弱纤纤的身影,不由笑道:“月丫头往那雪地里一走,真似个精灵儿一般的漂亮。” 众女眷纷纷跟着赞叹。 正说笑着,三夫人黄氏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儿,指了窗外笑道:“瞧那边来了个人——像是榕哥儿?” 陆嘉月在园中找寻许久,终于折了一根形似仙鹤展翅的梅枝,欢欢喜喜地捧在怀里。 仙鹤为长寿永年之物,意喻吉祥,送这样一枝梅花给曲老夫人,想来她必是喜欢的。 转身要回暖阁去,却忽然听见似有靴子踩在雪地里的“吱吱”声,远远地传来。 且渐行渐近。 陆嘉月并未在意,只当是曲老夫人打发了丫鬟来寻她,待那脚步声在身前不远处停下时,陆嘉月举眸望去,却不禁愣住了。 眼前并非旁人,正是四少爷——曲榕。 曲榕头戴四方巾,身穿靛青缎福纹夹袍,腰间束寸宽的紫绦嵌白玉腰带,脚下蹬鹿皮绵靴,负手立于白雪红梅之间,与陆嘉月相顾而对。 容貌隽秀,气度洒脱,一如前世里陆嘉月初见时的翩翩少年郎。 陆嘉月不动声色地望着曲榕,心头思绪却如大浪潮起一般翻腾不息。 又见到他了尽管自己费尽心思的躲避,最终却还是避无可避。 他果然还是从前的模样,不曾改变分毫 是呵!他怎么会有改变。变了的,只有自己一人罢了! 曲榕忽然微微一笑。 身后辛竹却着了急,低声问陆嘉月:“姐,这人是谁?” 陆嘉月不答,亦回以曲榕微笑。 曲榕眸光微闪,唇角轻轻扬起,举步缓缓向陆嘉月走来,却在十步之外停住了。 陆嘉月心中冷笑。 果然还是如前世一般,故作出一副谦和守礼的君子模样。 陆嘉月自巍然不动,看曲榕究竟意欲如何。 只见曲榕拱手轻施一礼,面上笑意温柔似能融化四周的冰雪:“请恕在下唐突,不知姑娘是——” “我家姐是大夫人的外甥女,”倒是辛竹先接过了话,一脸的戒备,“敢问阁下是?” “在下曲榕。” 曲榕一双明亮如漆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陆嘉月。 前世里便是如此,初见那日,他也是这般只管盯着她瞧,直瞧得她脸红耳热,心慌意乱。 可是如今她的心肠,只怕比这园中的冰雪还要冷硬上几分。 未有丝毫闪躲,陆嘉月抬眸,直对上曲榕的目光,淡淡一笑,道:“原来是四少爷,我失礼了。” 说着,见了一礼。 “不敢当,不敢当,”曲榕伸手虚扶了一扶,面上笑意愈发深切,“姑娘原是大伯母的外甥女,那么可随英妹称我一声四哥罢。” 四哥? 陆嘉月心中冷哼一声,不觉好笑。 大约是自己这疏离的态度吓着了他?前世里初见,他可是一口一个月妹妹的唤她,还让她称他为表哥呢! 可是对于陆嘉月来说,不论是表哥,还是四哥,都是一样的唤不出口。 陆嘉月心中渐生不耐,不欲再与曲榕多说,伸手轻轻理了理怀中的梅花枝,笑得甚是客气:“四少爷可是来园中赏梅?那请自便吧,我得先去回老夫人的话了。” 说完,不再多看曲榕一眼,带了辛竹径直离去。 待走出几十步之外,就听身后辛竹轻声笑道:“原来曲家的四少爷竟是这等好样貌,一看便知是有才学的。” 陆嘉月睇了辛竹一眼,冷笑一声,“好样貌又有何用——你忘了人人交口称赞的娄文柯了?” 辛竹听着这语气十分不善,又见陆嘉月神色肃然,便知自己说错了话,忙闭了嘴不敢再吱声儿。 回来暖阁里,众女眷正在说笑,三夫人黄氏笑呵呵地道:“可回来了,”又唤丫鬟,“再给表姐倒一钟滚热的茶来。” 陆嘉月将折来的梅花枝奉与曲老夫人,说明梅花枝的意喻,又有众人在一旁凑趣,曲老夫人捧了梅花枝在手里,甚是欢喜,只看不够似的。 陆嘉月坐下,喝了一口热茶,因方才进来时,似乎听见众人口中正提起自己,便向曲英询问。 曲英笑道:“你方才是不是遇着四哥了?才是三婶在和祖母说,你和四哥两个站在梅花儿树下,倒像极了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壁人呢。” 陆嘉月闻言,顿时冷了脸。 倒把曲英给惊住了。 众人却还不曾察觉,都道黄氏说得不差。 这时帘子一挑,进来个人,黄氏抬眼一瞧,便拍掌笑道:“榕哥儿也来了——这不是一对儿壁人到齐了。” 陆嘉月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顿时冷如寒霜。 第二十六章 瞧上 进来的人正是曲榕。 曲榕目光先不露痕迹的在陆嘉月身上转了一转,再依次给曲老夫人和几位夫人问了安。 “快别说了,月丫头姑娘家家的,哪里经得起你这样的顽笑?”曲老夫人先对黄氏笑说了几句,又对曲榕笑道,“回来啦?今儿不是二十三么——国子监里的课假改了时候?” 曲榕笑回:“不曾改了时候,只是今日教授课业的先生午后临时有事,不曾来监里,我想着左右无事,便回来给祖母问安,再顺便带几套厚衣裳去监里。” “好,好,”曲老夫人颌首微笑,“你向来最是个孝顺的孩子,可见过你母亲了?” “还不曾呢,回来听说祖母和大伯母、两位婶婶都在园子里赏梅,孙儿便过来了。” 曲老夫人便扬了扬手,含笑道:“我这里无事,你去吧,回去见你母亲去。” 曲榕似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缓缓行过了礼,告安出去了。 临去前又悄悄瞥了陆嘉月一眼。 陆嘉月却是坐着纹丝未动,仿佛一尊冰雕。 就像这暖阁中不曾来过曲榕这么一个人似的,来或去,皆与她无半分关系。 终于有人察觉到了陆嘉月的异样。 曲英轻轻拉了拉陆嘉月的衣袖,低声问道:“妹妹,你怎么了?” 陆嘉月勉强笑了笑,“没什么,许是方才在外头待了久了,这会儿觉得身上有些凉浸浸的。” 一旁孟氏听见了,顿时着了急,“这怕是又着风寒了——那咱们快回去,让人熬些浓浓的姜汤来喝了,且先挡一挡寒气,再让人去找程太医来瞧瞧。” 偏曲老夫人听见,给拦下了。 “别急,月丫头既说身上凉,那就在这里喝了姜汤再回去,不然这一趟走回去,再添了寒气,只怕就愈发的不好了。” 说着,早有人打发丫鬟仆妇们,就在外头廊檐下用火炉熬起了姜汤。 陆嘉月怕辣,姜汤里又添了两勺红糖,才算是勉强喝下了一碗。 然而曲老夫人始终是不放心,又命人传来了软轿,取了羊绒毯子给陆嘉月裹了个严严实实,塞进了软轿里,由四个厮抬回春棠居去了。 且说曲榕回了二房的院子,二夫人段氏正在里间暖炕上打瞌睡,段文欣和翠屏玉屏两个丫鬟在一旁安静的做着针线。 见曲榕回来,段氏甚是意外,段文欣则自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段氏唤着丫鬟们为曲榕换衣裳,口中问道:“我不是才打发双喜去国子监给你送吃食去了么?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其实曲榕回来,正是因为双喜去国子监送吃食时,无意提及曲家众女眷午后皆在暗香园赏梅,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曲榕当即便向国子监里告了半天假,赶回曲府来。 为的只是那日在大伯母孟氏屋里,匆匆一瞥的那一道柔弱纤纤的身影,和悠荡在鼻尖的一缕幽香。 后来这些日子,他又回府几次,却总没有机会再遇上。 只闻其香,不见其人。今日得知众女眷皆聚于暗香园赏梅,他怎会舍得再错过? 然而曲榕自不会将实话告诉段氏,便只将在暗香园暖阁中答复曲老夫人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段氏不禁蹙眉:“她们也是闲得发慌,跑去赏什么梅花,且赏她们的便是,也值得你特意去问安的?” 曲榕笑道:“我既回来了,自没有不去给祖母问安的道理。” “那也罢了,”段氏语气淡淡的,又道,“这个时候厨房里只怕还在预备晚饭,你饿不饿?先传些糕点来你吃。” 曲榕点了点头,翠屏自出去传话。 曲榕褪了鹿皮绵靴,盘膝坐在暖炕上,又对段氏笑道:“我方才去园子里,见到大伯母的外甥女了,她也在祖母身边陪着。” 段氏立刻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道:“那个妮子,脾气精怪着呢,也不知道像谁?上回在老夫人那里吃饭,我好言好语的夸她,她却摆出一副我亏欠了她的模样,着实气人——不过你祖母倒是爱她爱得什么似的,真是叫人觉得好笑。” 曲榕却像是没听见段氏的牢骚,嘴角一直带着笑意,温声道:“母亲和一个丫头计较什么?瞧她那模样,大约只有十三岁?” 段氏哼了一声,“可不是?人鬼大,教人见了便生厌” “——母亲,”曲榕微微皱了眉,打断段氏的牢骚,“我瞧着她挺好的,模样儿尤其标致,并不似母亲说的那般难堪。” 段氏闻言满面讶然,挑眉瞪眼地看着曲榕。 “你莫不是瞧上那个妮子了?” 曲榕悠然一笑:“以她的模样,大约没有谁会瞧不上她的。” 段氏登时愣住。 曲榕则回想着方才在暗香园中,初见陆嘉月的情景。 冰雪琉璃,红梅浮云,两相交映之间,只是一个柔弱纤纤的身影,一张明媚无瑕的面容,却仿佛能让周遭的一切尽都失了颜色。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盈润,像极了浸在清水之中的两颗黑宝石。 璀璨通亮,只一眼,便似能让人情不自禁地沉缅其中。 一旁的段文欣却是心急如焚。 她从未在曲榕脸上见到过这种带有甜蜜意味的笑容,更是从未听到曲榕对她有过一句夸赞。 她终于忍耐不住,声嘀咕道:“陆嘉月只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罢了,哪里就有表哥说的那样好?” 曲榕听了,却正眼都不瞧段文欣,只拿眼角瞥了她一下,不无嘲讽的笑道:“她只是没有母亲罢了,父亲现好好儿地做着云贵布政使,哪里就算得是孤女了?若她是孤女,那些官吏家的女儿,又算得什么?” 这话便说得有些重了。 因为段文欣的父亲便是在沧州知府的府衙里,做着个不入流的秉笔吏。 “姑母!”段文欣又羞又气,只喊了段氏一声,便再说不出话来,眼泪在眼眶里面打着转儿。 段氏此时来不及去计较自己的兄长被曲榕所轻视,她满心里都只在想着要如何才能打消曲榕对陆嘉月的一切念头。 段文欣见段氏无动于衷,哪还有脸面待得下去? 一跺脚,转身便跑出去了。 段氏沉着脸,目光紧紧盯在曲榕面上,问道:“你果然是瞧上那妮子了?” 曲榕笑而不语,伸手自掸了掸身上的夹袍,片刻,才缓缓道:“若说是瞧上了她,却也不假,若说是瞧上了她父亲的仕途前程,才算是真。” 第二十七章 长成 “——这话是何意?”段氏不解,眉头拧作一团,“她父亲虽原是京官外放,却常年在外做官,至今不曾留在京都,现如今虽是正三品的官职,却只是个布政使,如何与京官比得?” “原是母亲有所不知,”曲榕淡淡笑着,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我在国子监里有个好友,正是吏部刘尚书的儿子。我便是从他口中得知,原来大伯母的妹婿陆勉,竟深得圣上青睐,今年圣谕诏他回京,本是要让他进六部做个侍郎,旨意都已经下发至吏部了,那陆勉竟向圣上跪辞,不愿留京,自请去往云贵偏远之地,为民造福,颐养生息。圣上感他为官忠正,对他大为赞赏——依着刘尚书所说,那陆勉至多在云贵待上两三年便要再被诏回京,到那时,进六部做侍郎值个什么的?只怕那仕途前程,是如康庄大道一般通阔无阻了。” 段氏一边听曲榕说着,心中一边细细品味。 听说那妮子的父亲,原是金榜探花郎的出身,如今也还年轻,不过三十四五岁的年纪,便已做到了正三品的布政使,若当真是得圣上青睐,再过些年,何愁做不到一个六部尚书?更何况他膝下无子,又无继室,只得妮子一个独女,将来所有的家业,还不都是妮子一人继承? 如此一来,谁若是娶了那妮子,倒还真是拣了个便宜,兴许在仕途上也能得到她父亲的帮助。 可是那妮子的脾气,却也着实让人讨厌! 段氏强忍下心中厌恶,试探着问道:“你莫不是有意想要娶那妮子?” “有何不可?”曲榕笑着反问段氏。 段氏撇了撇嘴,甚是不屑:“以你的品貌才学,京都城中多少好人家的女孩儿可随你挑选,何必独独选她一个外来的?” “母亲此言差矣。”曲榕摇了摇头,语气冷然,“母亲难道不知,即便是这京都城里的王公候府,也分三六九等,其中略有些实权的,咱们高攀不上,无有实权的,不过徒有个表面的尊荣罢了,要来又有何用?而且我已经打听过了,陆家虽然祖籍西北,却也是西北一带的名门大族,族中也有多人出仕为官,说来门第还算得清贵。” 段氏闻言,不由愈发惊讶:“你竟已经打听得如此详尽,我却半点不曾发觉——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对那妮子动了这番心思?” 曲榕眉心挑动,笑道:“什么时候却并不重要,儿子已经大了,自然有儿子的主意,”他目光沉着,看着段氏,“母亲只说,儿子的这个主意,可还使得?” 段氏看着曲榕,哑然半晌,才终于泄了气似的,整个人松软下来。 “你若觉得使得,那便使得罢。” 曲榕又笑:“母亲也不必如此灰心,儿子所想,并非急在一时。她年纪还,总归要等到后年春闱之后,儿子金榜题名,母亲才好开口去向大伯母求亲。” 段氏乍听得“春闱”二字,恰如一盏明灯瞬间照亮心头,当即冷笑一声,“你若是春闱之后金榜题名,只怕不知有多少名门闺秀上赶着来倒贴呢,你还要那妮子做甚?” 曲榕眼中便不由得显出几分落寞,怅然笑道:“金榜题名固然是好,可是儿子自觉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段氏眼珠一转,却向四下里望了一望,见只有贴身丫鬟玉屏独自在窗下做着针线,这才压低了声音,对曲榕道:“依我所说,不若先暗中将那妮子笼络住了,慢慢地哄着,只不让人晓得。待春闱之后,你若是金榜题名,母亲自会为你再另寻良配,至于她么,咱们既没有声张,她还敢自己不要脸面,告诉人去不成?” 意下之言,若是自己名落孙山,那便再光明正大的向大伯母孟氏去求娶陆嘉月。 可是相比于金榜题名,自己更想做的似乎是将那个柔弱纤纤的身影拥入怀中 耳边段氏还在絮絮念叨:“我晓得你是看中了那个妮子的容貌,其实这天底下好容貌的姑娘多得是,你若是仕途有望,将来何愁纳不着几个天仙似的妾室男人呐,还是当以前途为重” 曲榕兀自沉吟不语。 陆嘉月自暗香园中被软轿抬回了春棠居之后,便一头睡倒过去。 孟氏忧心忡忡,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 过了晚饭时候,陆嘉月才悠悠醒转过来。 孟氏略略松了一口气,忙唤丫鬟端过煎好的汤药,未及喂陆嘉月喝下,就听得她低呼一声“好痛”,整个人又向后倒去。 孟氏惊得魂飞魄散,眼中直淌下泪来。 “这是怎么了?!快,快打发人去请程太医来!” 孟氏一慌,丫鬟们便也跟着慌了,七手八脚地一阵忙乱。 陆嘉月整个人蜷缩在暖烘烘的被褥里,身体弓得像个虾米似的,一双手却紧紧地捂在腹上。 一种仿佛从腹内极深处传来的钝痛,连绵不断,随着她的呼吸,扩散至四肢百骸,让她不可自抑地想要放声大哭。 她紧咬着牙,极力忍耐。 身下忽有一股热流,从双腿之间滑过。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她猛然记起,三年前正是这个时候,她第一次有了这样的经历。 原是每个女子到了年纪都会来潮的月事。 陆嘉月忍着痛,将手伸出去拉了拉孟氏的袖口。 孟氏正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见她竟是醒着,摸了摸她的额头,急切切问道:“如何?究竟是哪里不舒服?已经去请程太医了,好孩子,你再忍一忍啊” “不必请程太医,”陆嘉月红了脸,低声细气的,“姨母,我我流血了” 孟氏一惊,掀来被褥来一瞧,果然在陆嘉月身下处的褥子上,有一团殷红血迹。 孟氏当即便明白过来,顿时哭笑不得,拿锦帕抹着眼角的泪,不无欣慰地笑了起来。 “好,好,我的月丫头总算是长成大姑娘了。” 陆嘉月羞得脸上作烧,索性将脸全埋进被褥里藏起来了。 腹的痛,似乎也略减轻了些。 曲老夫人那边因听见说孟氏打发人去请程太医,以为陆嘉月十分不好,遣了珊瑚来问,孟氏便悄悄地说与珊瑚听了,待珊瑚回去回了曲老夫人的话,曲老夫人才放下心来,又再遣珊瑚送了两瓶益母安宁膏来,让兑了温水给陆嘉月喝下。 待到程太医来了,便只在二门上由张嬷嬷向他转述了陆嘉月的症状,程太医留下了一个温经止痛的方子,领了诊金,自去了。 春棠居里众丫鬟们又忙着更换干净的被褥,服侍陆嘉月洗漱更衣,又煎了药来给她喝下,直忙乱至子时初,方才算是彻底安静了。 第二十八章 不善 因有前世的经验,陆嘉月对于自己身体的变化,倒也不至于感到手足无措。只是重活一世,又再经历一次初潮的痛苦,未免觉得有些无奈。 这几日里每日都喝着药,腹的痛虽然好了许多,到底身子还是有些不松快。 陆嘉月愈发地窝在春棠居里不愿出门了。 这日午后,闲来无事,陆嘉月便唤了柚香桔香并几个丫鬟都进来里间,围着炭炉取暖。屋里本烧着地龙,又有炭炉,温暖舒适,与屋外的冰天雪地相比,简直是两个天地。 丫鬟莺儿因爹娘都在曲家的庄子上管事,今冬送来了许多庄子上产的番薯、芋头、板栗等物,便取了一些来,学着寻常百姓家过冬时在火盆里烤东西吃的样子,也丢了些进炭炉里去烤。 渐渐地屋里飘满了焦香气,板栗爆了壳,从炭炉里蹦了出来,丫鬟们嬉笑着满地上去捡。 陆嘉月裹着锦被,盘膝坐在暖炕上,乐滋滋地剥着现烤的板栗,差点儿烫了手,赶紧吹一吹丢进嘴里,绵软香甜,别有风味。 正吃得欢喜,忽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隔了帘子传进来。 “这也奇了怪了,怎么一个打帘传话的人都没有?都上哪去了?” 陆嘉月侧耳听着,像是二姐曲茜的声音,忙唤丫鬟们:“有人来了,快去瞧瞧。” 丫鬟们三两步跑过去,打起帘子,果然是二姐曲茜站在帘子外面张望,身旁还跟着段文欣。 “两位姐姐快请进来,”陆嘉月自觉失礼,忙掀了锦被下了暖炕,笑着迎上去,“天冷,我才让她们都进来暖和一下,两位姐姐快进来坐。” 陆嘉月今年尚只十三岁,段文欣和曲茜却是同年,都是十四岁,只是二人生辰相差月份罢了,故而陆嘉月才要赶着称她二人一声“姐姐。” 曲茜也笑着,拉着段文欣的手,二人进来同在暖炕上坐下。 三房有钱,故而曲茜向来穿戴得花团锦簇,头上的金玉钗饰自不必说,单身上那一件银红金宝地折枝花蝶纹锦的夹袄,便是先以金丝满织作妆花锦,再以各色丝线绣出花样,裁制成衣裳,工序繁复,价值不菲,穿在身上自是绚灿夺目。 虽略显几分俗艳,曲茜却是生得一张白嫩丰盈的满月脸庞,眉目间亦喜亦嗔,与那衣裳倒有些相得益彰的意味。 段文欣则依旧是娟秀清丽的模样,这样冷的天,仍只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粉蓝素缎夹袄,看着甚是单薄。 因见满地上都是番薯等物,屋里也满是焦烤香气,曲茜便笑道:“妹妹好会享清闲,这炭炉现烤出来的东西,想必香甜得很。” 说着,柚香已经将烤熟的番薯和板栗装了一盘端过来,桔香则斟了两钟热茶,奉与曲茜和段文欣二人。 “两位姐姐也尝尝,”陆嘉月亲手剥了几个板栗递过去,曲茜接了,尝了两个。 段文欣却连手都没伸一下,只对着陆嘉月淡淡笑了一笑。 陆嘉月见段文欣神色似有古怪,心中不免疑惑,又想曲茜和段文欣二人,便在前世的时候,也甚少与她来往,今日怎的忽然二人携手同来? 不过人家既然来了,陆嘉月自然也要以礼相待。 就听曲茜笑道:“因听见母亲说,妹妹这几日身子不大爽快,我原是想着来看望,但是妹妹闭门不出,我又怕扰了妹妹清静,今儿还是文欣姐姐邀我一道来看望妹妹,我有了个伴儿,才好意思来打扰妹妹。” 原竟是段文欣想要来看望自己?她何时对自己这般好心起来? 陆嘉月掩下心中疑问,笑回曲茜道:“多谢二位姐姐系挂,我原也不是生病,二位姐姐随时想来都可以,我闷在屋里无聊,还正想有人来陪我说说话呢。只是如今天冷,雪地难行,若是为了看望我而冻坏了两个姐姐,我也是不忍心的。” 曲茜听了,咯咯直笑,“妹妹好会说话,怪道母亲总在我面前夸你,也不怪祖母那般喜欢你。” 陆嘉月忙道:“老夫人疼我,不过是看在姨母的份上罢了,姐姐是老夫人的嫡亲孙女儿,在老夫人的心里,自然是更疼姐姐的了。” 陆嘉月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曲家的几位姐会因为曲老夫人对她的偏爱,而对她心生芥蒂。故而虽然心里明白曲老夫人对她是真心疼爱,嘴上却也不得不推托一二。 曲茜倒只是笑,不曾说什么,段文欣却忽然开了口,幽幽道:“是啊,妹妹不但会说话,模样儿也标致,这家里上下,喜欢妹妹的又何止老夫人一人呢。” 这话里话外,酸味儿十足,陆嘉月不由得心中暗笑。 难怪人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还以为她段文心安了什么好心来看望自己,却原来竟是到春棠居拈酸吃醋来了。 看来是守在段氏身边时,大约从曲榕口中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 否则她绝不会好端端地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陆嘉月只作不觉,掩唇笑道:“在这家里,只得老夫人一人的喜欢,我已是受之有愧——若再多些,我可万不敢领受了。” 这话落入段文欣耳中,却让她吃了一惊。 她不过是几日前听曲榕在段氏面前赞了陆嘉月一番,心中不服,闷闷地吃了这几日的哑醋,终究还是想不透,要来“会一会”陆嘉月,还想着最好能挑出陆嘉月的短处来,再说与曲榕知道,好打消了曲榕对陆嘉月的心思。 可是她和陆嘉月一样,在这曲家都是外姓人,陆嘉月又随着大夫人孟氏住在长房,她也不敢随意造次。思来想去,也只有曲茜与她二人还算合得来,便邀了曲茜一道来春棠居,算是为她自己壮胆。 却哪里想得到,自己才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就被陆嘉月不动声色地给抵了回来。 抵了回来却也罢了,可是昨日曲榕不过才见了陆嘉月一面而已,料想也不曾和陆嘉月说过什么,为何陆嘉月却是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 段文欣想不通,心里愈发气闷。 趁陆嘉月和曲茜说着话,段文欣的目光,便悄悄地落在陆嘉月身上。 第二十九章 动怒 只见陆嘉月身上穿着一件普蓝素缎袄,不曾系裙子,只外穿着一条葱黄色的细葛夹丝绵裤,一双纤细脚趿着一双紫缎绣鞋,正挂在暖炕下晃荡着。满头青丝也不梳髻,用了根碧青色的细绸带一骨脑儿的系成一把儿,披在肩后。脸上脂粉未施,甚至还带有几分苍白。 可偏就是这样随意家常,无意梳妆的慵懒模样,也不掩她肤光胜雪,眉目婉约,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顾盼之间,竟似有盈盈春水波光在其中流转,让人一望之便再不忍移目。 这样的容貌,连同样生为女子的自己都不禁心生向往,也难怪榕表哥会动心了。 段文欣暗暗攥紧了手中的绢帕。 嫉妒,艳羡,无奈,种种感受在她心头交集。 偏陆嘉月偶然一抬眼,将段文欣的神色收入眼中。 心中却不禁愈发地觉得段文欣可怜。 从前是可怜她被段氏嫁人为妾,如今,却是可怜她为了一个根本就对她无意的表哥曲榕,而自轻身份,做一些无谓的事。 不管她怎么做,曲榕都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因为曲榕想要的东西,她给不了,段氏想要的,她更给不了。 陆嘉月很难受,身侧段文欣的存在,让她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无奈曲茜似乎很喜欢与她说话,坐了半个时辰,仍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到底是辛竹有眼色,故意端了一碗汤药来,让陆嘉月喝下。借着喝药的由头,陆嘉月才将曲茜和段文欣二人给送走了。 只是段文欣来时,还算有几分客气,走的时候,却只剩下硬撑着的矜持了。 转眼便是腊月初一,停了几日的大雪,在天色微蒙之时,又下了起来。 陆嘉月整日待在春棠居,未曾出门。 不为别的,只单单是为天寒地冻,雪路难行。 既然已经与曲榕见过,自是不必再存心躲避。 未见之前,她总以为自己会无法面对曲榕,总以为自己会手足无措。然而真的见了,才发现却也不过如此。 原本便是已经死了心的人,见与不见,又有何分别? 一切如旧,心中明了,再不会起一丝波澜。 她原比想像中的自己更加坚强啊 大雪停停落落,到了初六这日,天光终于放晴。 顺和成自上回得了陆嘉月给的差事,已经过去足有二十来天了。 午后二人进来回话,陆嘉月让辛竹给他们一人挪了一个矮凳,围坐在炭炉边,一边吃着炭炉里现烤的芋头和板栗,一边回着话。 顺拈了一个冒着热气的芋头在手里,烫得龇牙咧嘴,三两下剥了皮,咬了两口,一边嚷着烫一边又喊着好吃。成却斯文得多了,扯过衣裳一角包了几颗板栗捧在手里,当是手炉来暖手用,待凉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开始剥着吃。 陆嘉月因听见两个厮所回关于梁少爷的事,心中倍感欣慰。 原来梁少爷单名一个皓字,年方二十二,品貌俊秀,尚无婚配,如今正在城中的清风书院读书。家中祖辈健在,双亲齐全,为家中独子,下只有一妹,名梁皖。 最重要的是,梁皓梁少爷无雅好风月之举,更无私纳妾室之事,唯一所喜,不过读书二字。每日里清晨出门,去往清风书院,晚间归家,挑灯夜读。平日里来往之人,也不过是书院同窗,三五知己好友,品茗下棋,吟诗作画。 实是一洁身自好,品性纯良的好儿郎。 陆嘉月一高兴,便让辛竹拿了五两银子,赏给了两个厮。 顺丢了芋头跪下就要磕头,成也跟着,还是辛竹将他二人拉了起来。 顺顾自捧着芋头吃得香甜,成却像是有心事似的,捏着剥了壳的板栗在手里,默默地发呆。 “这是怎么了?”辛竹笑着在成肩上拍了一下,“莫不是得了姐的赏钱,高兴得傻了?” 成不答,抬起头来看了陆嘉月一眼,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 陆嘉月也不知为何,只是直觉成的反常必与梁家有关,便含笑问道:“还有何事?尽管说来便是。” 成便搁下了手里的板栗,拿衣裳角擦了擦手,这才低垂着眼睛,轻声回道:“姐,奴才不知您为何要打听梁少爷的事,奴才们也不敢多嘴一问,但是奴才不得不说,如今梁家的情形很不好” 陆嘉月心头一跳,忙问:“如何个不好?” 成略一犹豫,尚未开口,却被顺抢先笑道:“京都城里的人都在传,梁御史参倒了两淮盐运总督和户部尚书,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有人要与他秋后算帐哩” “胡说!”陆嘉月闻言登时变了脸色,娇叱一声,抬手便在炕桌上重重拍了一下,“梁绍宽身为佥都御史,纠察弹劾百官,本是他的职责,谁敢与他为难?” 两个厮何曾见过陆嘉月这般模样,早已唬得跪倒在地下,大气儿都不敢出。 一旁的辛竹也自敛声摒气,缩着肩膀不敢吱声儿。 不怪陆嘉月动了大气。 好容易为曲英寻了个可堪配为夫婿的梁皓梁少爷,两个厮却说,有人要与梁家为难。 那自己的一番心思,岂不是要付诸流水?若梁家有事,却又让她再去何处为曲英另觅良人? 陆嘉月面沉如水,兀自恼怒了半晌,才算是稍稍平息。 辛竹只恐她气坏了身子,见她神色稍缓,才敢柔声细语地开口劝解:“姐莫生气,他两个也只是转述旁人的话罢了,便是给他两个千百个胆子,也不敢诋毁梁家的。” 旁人的话 陆嘉月忽然想起来,姨母孟氏也曾在姨父曲宏面前说过这样的话。 连姨母一个深宅妇人都知道的话,那满城里自是早已传得人尽皆知了。 想来佟关二人再如何胆大包天,若不是背后有坚实倚靠,那合谋贪污盐运税银的罪名,凭他二人也担待不起。而将二人拉下马来的梁绍宽,已是正四品的佥都御史,能与他为难,又能做佟关二人之靠山的,必是权柄显赫,位极人臣。 只不知此人究竟是谁? 陆嘉月和缓了神色,让辛竹扶两个厮起来,尽量平静了语气,问道:“外头的人还说什么了?可有说两淮盐运总督和户部尚书二人背后所倚仗的究竟是何人?” 第三十章 真相 两个厮仍心有余悸,头都快低到脖子下面去了,懵了好一会儿,成才低了声,支支吾吾地开口。 “奴才们也是在外头坊间的茶馆里听来的,说是佟总督和关尚书原都是二皇子的人二皇子甚得圣心,在朝中又有权势,佟总督和关尚书贪污盐运税银,满朝文武都是心知肚明的,只因惧怕二皇子,才无人敢多言此事,只有那梁绍宽吃了熊心豹胆,敢动二皇子的钱袋子” 成的话,似千斤巨石,一字一句地砸在陆嘉月心头。 前世之事,桩桩件件,有如山洪倾崩,瞬间奔流而来。 陆嘉月再开口,声音里已带有难已自抑的颤抖:“那那二皇子——可是魏王?!” 无须两个厮回答,她心里本就记得清楚。 前世里圣驾骤崩,挑起燕京大乱,篡夺储位,甫一登基便治曲家谋逆大罪,又下令将她父亲陆勉打入刑部大牢的人,正是当今圣上的二皇子。 魏王! 重活一世,骤然再提起这个名字,陆嘉月心头恨意乍起,犹如一根火苗,在她心头瞬间烧成熊熊烈火,灼烫着她的五脏六腑。 自曲家覆灭,父亲亡故,她被收入教坊司为伎,到如今虽已再世为人,然而所有的事,也只是过去了短短两个月而已。 那惨痛的经历,就发生在两个月前!而那一切,皆拜魏王所赐! 她焉能不恨? 任凭心中恨意滔滔,陆嘉月兀自凝眉不语,浑然不知自己神色大变,已经吓得一旁的辛竹和两个厮都跪在了地上。 两个厮面面相觑,不敢言语,辛竹虽然害怕,又恐自己未能及时劝解住了陆嘉月,反而会生出更大的事端来,于是轻轻握住了陆嘉月的手,却只觉得冰凉,心里不禁一慌,就哭了出来。 “姐,姐,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啊,姐” 陆嘉月像没听见任何声音,默然许久,只觉五脏六腑似都被恨意烧成了灰烬,空洞洞的一片,眼中才怔怔落下泪来。 还好,还好。 自己已然重活一世,前世里那些历历在目的惨痛,还尚未发生。 可是,谁又能保证所有的事情,不会再重蹈前世覆辙?如果自己放任所有的人和事,依旧沿着前世的轨道走下去,那么最终,曲家的人,还有父亲,还是会遭遇不幸! 过去的两个月里,自己虽然也曾想过要改变身边所有人的命运,可是始终没有找到办法,甚至,连一个可以改变的机会都没有找到。 自己真傻呵!竟忘了去找出真正的罪魁祸首! 可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却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啊! 如此强大的仇敌,以自己一个闺阁女子之力,如何能够抗衡? 陆嘉月不觉双手紧攥成拳,雪白贝齿紧咬住下唇,直咬得唇上渗出血珠来,方才觉得有些微的痛。血珠顺着唇滑进口中,腥甜的滋味,让她渐渐回过神来。 嘶哑着嗓子,轻声唤辛竹和两个厮起来。 辛竹一站起来,便急着拿了干净的绢帕擦去陆嘉月唇上的血迹,又倒了温水给她漱口。而两个厮虽抖抖缩缩地站了起来,脚下却只是软绵绵地站不定。 像是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力气,陆嘉月的声音缥缈而又虚弱。 “外头的人可还风传了些什么话?关于梁家还有魏王的。” 顺不敢再开口,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硬着头皮回话:“倒没听见人议论魏王如何,只是有人说佟总督这两日便要被解入京,圣上已经命了三法司会同金羽卫共同审理盐税案,想来梁御史正预备着手审理案子。” 如此惊天大案,又是圣上亲裁,三法司和金羽卫必定会竭尽全力审理相关人事。 可是前世里佟白礼和关铭还没等到被审,就已经死于非命。 人都死了,却还能再审谁去? 陆嘉月不觉凄然一笑,成的话,却仍在断断续续传入她耳中。 “又有人说,这案子是圣上亲裁,保不齐佟总督和关尚书为了自保,会将魏王给供出来。魏王如今虽得圣宠,可是圣上向来最忌讳皇子们与官员私交过密,更别说利益勾结,若是佟总督和关尚书当真供出了魏王,说不定魏王会因此事而失了圣心” 成的话,让陆嘉月猛然想起了自己心中曾经有过的一个疑问。 那日在姨母孟氏的正房,听得姨父曲宏说起两淮盐税案时,她就曾疑心佟关二人之死另有蹊跷。此时再听成所说,她便更加肯定,其中必有内情。 而且她心里隐隐约约的有一种感觉——自己似乎知道了一个真相。 这个真相也许有人也和她一样,曾经怀疑过,揣测过,但始终没有人敢表露出来。 因为佟关二人之死,根本就是被杀人灭口! 只因在两淮盐运税银之事上,他们知道和掌握的太多,而偏偏有人不想让他们将知道的掌握的事情,公诸于众,上达天听。故而才兵行险招,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行暗杀之事。 哪怕此举会引得圣上雷霆之怒,也好过就此失去圣心。 只要手脚做得利落些,就没有人,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佟关二人之死,究竟是何人所为。 可是佟关二人之死,获益最多的,除了魏王,还能有谁? 魏王啊魏王,果然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佟关二人虽是你中饱私囊的工具,却又如何比得上圣上的宠眷之心? 两权相害取其轻,工具可以再有,失了圣心,却是再难转寰。 身为皇子,最不想失去的,无疑正是圣心。 可若是自己救下佟关二人,让他二人受审,说出与魏王勾连贪墨盐运税银之事,岂不是正好可以借此事打压魏王权势,让他就此失去圣心? 不得圣心的皇子,将来又怎会有篡夺储位的资本? 如灵光乍现,陆嘉月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惊了一跳。 可是细想想,又有何不可? 魏王虽为天潢贵胄,却终究也不过是个凡人。登高易跌重,他如今越是威权赫赫,一旦跌倒,便越是容易摔得支离破碎。 自己不试一试,又怎知道结局。 重活一世,便不能再白活,自己虽只是个的闺阁女子,却也要拼尽全力改变和挽救身边所有人的命运。 陆嘉月心神激荡,苦苦思索。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救下两淮盐运总督佟白礼和户部尚书关铭? 第三十一章 借刀救人 陆嘉月浑身直冒冷汗。 今日已是腊月初六,她记得分明,前世里正是腊月初八那日,从外头传来两淮盐运总督佟白礼和户部尚书关铭死于非命的消息。 当时她还吓得将才吃了几口的一碗腊八粥给碰倒了,弄脏了自己身上簇新的烟粉折枝海棠缎夹袄。 外头的消息传进来,总是要些时候的,也不知佟关二人此时可还活着? 不管是否活着,自己也要尽力一试! 可是魏王既要行暗杀之事,所派之人必是武功高强,要想救下佟关二人,无异于虎口拔牙。 自己该向谁求助,才能保证此事既不会外泄,又能顺利救下佟关二人? 陆嘉月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脑子里的人和事也跟着来来去去,瞬间乱糟糟成一团。 忽然,成方才所说的话,像是一道闪电,在她耳边划过。 “三法司会同金羽卫共同审理” 既然如此,自己为何不向三法司和金羽卫求助?只是三法司的人都是文官,审案是可以的,若是论起刀剑下救人,还属专为圣上探秘查案的金羽卫! 两个厮出了春棠居,天色已经擦黑。 冰天雪地,寒风凛冽,吹在脸上如刀割似的生疼。 两个厮却不敢有半点耽搁,一路跑着出了二门,却在门下一个没留神,脚下一滑,顺就摔了个四脚朝天。 成忙拉了顺起来,顺还只站着“哎哟”地叫唤,揉着自己摔疼了的屁股。 成急得跳脚:“快些吧,我的哥哥!姐千叮万嘱的,可不能迟了,若是耽误了姐的事,咱们俩可就别活了!” 顺想着方才陆嘉月那郑重急迫的神色,心头一紧,也不敢再叫唤了,扶着成的胳膊,忍痛跑起来。 只是嘴里却还不住地念叨:“你说,这还是咱们那个软柳条儿似的姐吗?怎么才在这曲家住了两个月,咱们姐竟就全换了个人?” 成不答,一手按住胸口棉袍里贴身藏着的那封信,一手半拉半拽着顺,拼了命的往前院跑。 顺边跑边大喘气,嘴里却还不停下:“依我说咱们姐八成是疯魔了,让咱们盯着梁少爷也就罢了,怎么还插手管起朝廷犯官的事来了?这要是给老爷晓得了,可怎么得了?还有,还有,一提起魏王,姐那脸上立刻就变颜变色的——难不成姐和魏王有什么仇怨不成?哎啊,我真的是糊涂了,咱们天天这么折腾,也不晓得姐究竟是要做什么?你去瞧瞧曲大姐的两个厮,成日里啥也不干,前天就堆了个大雪人,哄得曲大姐乐得什么似的,也还得了一两赏银呢!” 成终于忍无可忍,推了顺一把,冷了脸道:“姐可说了,这信必须赶紧送到金羽卫的署衙去,你若是再啰嗦,一会儿天黑尽了,金羽卫那里大门落了锁,信送不进去,你自向姐请罪去!” 顺也是机灵的,见成生了气,心里也知道事情紧急,哪还敢再多啰嗦,压下了一肚子的疑问,一边揉摸着自己的屁股,一边跟着成跑出曲府的大门去了。 金羽卫的署衙就在安定坊内,距皇宫很近,可是距曲家所在的福泰坊总有大半个时辰的路程。两个厮一路狂奔,紧赶慢赶,总算在天色黑尽之前,来到了金羽卫署衙门前。 金羽卫署衙门禁森严,光是门口那两尊栩栩如生,威严雄壮的大石狮子,便已吓得两个厮不敢近前。 两个厮躲在一处角落,望着那洞开的两扇黑漆大铜门,和门匾上那“金羽卫署”四个鎏金大字,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是又急又怕,不知所措时,只见从那黑漆大铜门里走出来一个身穿玄甲,头戴金羽盔帽,腰挎雁翅短刀的人,站在了门下,正在抬头望天。 看那穿戴佩刀,像是金羽卫的兵士。 顺悄悄捅了捅成的胳膊:“去呀,快去!” 成气得直咧嘴,想着姐分明是让自己和顺两个人来办这差事,到了紧急关头,这个子却做了缩头乌龟! 可是眼下也顾不得与顺计较,成暗暗鼓气,咬着牙拿出豁了命似的勇气,撒开了腿跑向那站在门下的金羽卫兵士。边跑着,边掏出了藏在棉袍里的信,然后一把塞到了那兵士的手中,片刻不停,扭头转身,脚下如生了风一般,竟是比兔子跑得还快上两分。 那兵士手里抓着信,尚还在发愣,两个厮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翌日清晨,两个厮赶了个大早进来回话。 昨日陆嘉月将佟关二人或被暗杀的消息写在了纸上,以火漆固封入信封,交与两个厮。且又特意交待他二人,不许多说,更不许逗留,将信交了出去,便立刻离开。 为的是怕金羽卫的人看过了信之后,非但不信,反而会怀疑他二人别有居心,再将他二人扣押审问,那可当真就是弄巧成拙了。 陆嘉月心中系挂,坐卧难安,一夜不曾入睡,此时听了两个厮回话一切顺利,才算是略略放心。 这也是情急之下,她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总不能自己明目张胆的到金羽卫的署衙去,红口白牙,无凭无据的告诉金羽卫的人,有人要暗杀朝廷命官。 那样也太荒谬了些。 也不知道金羽卫的人收到信之后,会如何处置?毕竟只是一封来历不明的信,金羽卫的人会相信信中所言吗? 思及此处,陆嘉月才略略放下的心,重又提了起来。 守在身侧的辛竹,心里亦是百般煎熬。 在她看来,陆嘉月越来越不像她自幼服侍长大的姐,而且这位姐行事越来越古怪,先前只是为了曲英的婚事暗中做些手脚倒也罢了,如今竟掺和起朝政之事来了 这要是让人给知道,可就大祸临头了。 可是心里也明白,自己根本无能为力去阻止陆嘉月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今时今日的陆嘉月,早已不再从前那个怯懦胆,整日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姐了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越陷越深? 辛竹急得无法,又不能向人去诉说,只得憋在自己心里,当真是欲哭无泪。 第三十二章 错失机会 两个厮回过了话,又得了陆嘉月新交办的差事,自出去了。 陆嘉月拥着锦被倚在暖炕上,一言不发,默然出神。 直到午饭时候,辛竹来哄她吃饭,她只是没胃口,让丫鬟们将饭菜都给撤下去。 辛竹苦口婆心地好一番劝解,陆嘉月只是不听。末了,还是辛竹随口丢下的一句话,才让她似被点醒了一般,硬撑着吃了半碗红枣阿胶粥,还略用了几筷菜。因昨夜不曾安睡,此时也觉得有些困倦,便自向床榻上去睡了。 辛竹正恐她这样熬着又熬出病来,见她照吃照睡,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床榻上,陆嘉月用锦被紧紧地裹住自己的身体。 辛竹说得对,“吃饱了饭,养好了身子,才有气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来日方长,自己确实应该养好了身子,才有气力去改变和挽救身边所有人的命运。 转过天,正是腊月初八。 一早孟氏便打发了丫鬟来接她过去正房,和曲英三人一起喝腊八粥。 曲家的厨房向来善于做各种米粥。今日这腊八粥便是用了、江、白、黄四种米,佐以桃、杏、瓜子、花生四种果仁,再添上红豆、枣泥和冰糖熬煮而成。 入口甜糯,滋味浓郁,可是陆嘉月却味同嚼蜡。 虽然心里因为系挂佟关二人之事而隐忧不安,在孟氏面前却也强自欢笑,唯恐露出分毫异样,又引得孟氏为她担心。 正喝着粥,曲英在她耳边轻声笑道:“我院子里的雪人可堆起来了,足有两人高呢——一会儿你要不要去瞧瞧?” 陆嘉月此时哪有心思去瞧什么雪人,不过见曲英兴致勃勃,她也不好扫兴。 只得笑着应了。 喝完腊八粥,陆嘉月与曲英二人携手而去。 身后孟氏看着她二人的背影,不由得叹了一叹,与身边的张嬷嬷道:“这英儿如今愈发大了,却也愈发顽皮起来,倒不如从前稳重,不知将来究竟要为她寻个什么样的人家才好?” 张嬷嬷笑着宽慰孟氏:“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又何必着急,指不定大姐的好姻缘就在眼前了呢。” 陪着曲英在她院中看了雪人,顽闹了半日,陆嘉月的心情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些。 到了午饭时候,二人又过来孟氏的正房,一道用过了午饭,孟氏便让张嬷嬷拿了些坊间新出的绣花样子出来,让曲英和陆嘉月二人照着绣几方锦帕,裁几个香囊。 “这已是腊月里了,转眼就要过年,亲朋好友家走动,自有表礼互赠。你们女孩儿家之间往来,也不免要互送些玩意儿的以示交好,左右近来无事,你们便慢慢绣着玩罢。” 曲英心中明白,背着孟氏,对陆嘉月嘀咕:“这是母亲见我最近太闹腾了,存心要将我拘束起来呢。” 不过才堆了个雪人玩罢了,姨母就嫌闹腾,若是让姨母知道了自己瞒着所有人做的那些事情,不知姨母又会如何? 陆嘉月的心中不禁又添了几分惆怅。 好容易耐着性子绣了半枝海棠,却被曲英取笑了。 “妹妹绣的原是被虫子咬过的海棠花么?瞧这花瓣儿的边缘,像锯齿似的。” 陆嘉月的绣工向来不太精细,更何况昨日早间,曾嘱咐两个厮在外头留心打听佟关二人的消息,心里始终系挂着此事,哪有什么心思绣花儿? 自己将那半枝海棠拿在手中细瞧了瞧,着实绣得难看,干脆丢在了一边,褪了绣鞋爬上暖炕,隔了窗子望着外头阴沉沉的天空,默默地发呆。 曲英的绣工向来精巧,取过陆嘉月丢下的锦帕,自寥寥补了数针,再看果然顺眼多了。 二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打发了半日辰光,到了晚间掌灯时分,又陪着孟氏一道用了晚饭。 只是饭毕,天色早已尽黑,陆嘉月忽然留意到,姨父曲宏并未像往常一样准时回来。 陆嘉月心中隐隐有一种直觉——佟关二人之事,定已有消息。 因此只在孟氏屋里徘徊,不肯回春棠居。到了二更时分,曲英也自回去歇息了,陆嘉月陪着孟氏又坐了半个时辰,曲宏才回来。 陆嘉月悄悄观瞧姨父曲宏的神色,果然晦暗不明。 心头登时猛地一沉。 难道金羽卫的人并未相信信中所言,未曾前去救下佟关二人? 亦或是去得太迟,佟关二人已如前世一般死于非命? 陆嘉月兀自焦急揣测,孟氏已迎上前去,亲自为曲宏更下官袍,替换上家常的褚色云纹锦夹袍,又接过春霞递上来的热茶,亲自捧给曲宏,才开口关切问道:“怎么回来的这样晚?可是朝中又出了什么事?” 曲宏不答,接了茶钟在手里,在暖炕上坐下了,手里只拿着茶盖缓缓地撇着茶水里飘起来的浮叶,目光却是落在地上。面上神色复杂,似有懊恼,失落,还有惊骇。 过了片刻,才重重一叹,道:“佟白礼死了。” 孟氏听了,一时尚未回过神来,只是怔然地看着曲宏。 陆嘉月的心里却是一声惨呼。 自己终究还是没能救下佟关二人他们死了,两淮盐运税银贪墨案最重要的两个证人就这样消失了,唯一一个可以用来打压魏王的机会,就这样白白错过了! 的闺阁女子,终究是无法与天潢贵胄相抗衡的,一个正如尘土中的蝼蚁,一个却是枝干繁茂的大树。以蝼蚁的微薄之力,又怎能撼动大树分毫? 陆嘉月的心里此刻只有绝望。 她脸色苍白,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软弱无力地瘫靠在身后的椅背上。 耳边曲宏和孟氏的声音,缥缥缈缈,也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你说的可是两淮盐运总督佟白礼?” “除却他还能有谁?” “他不是近日便要被押解入京?怎么会死了?” “就死在金羽卫的眼前,岂能有假。” “这是何意?他虽是戴罪之身,可是盐税案却是圣上亲裁的案子,还未开审,谁又敢动他?” “正是有人不想让他活到案子开审,才会对他行暗杀之举” 话音未落,孟氏“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瞠目结舌地望着曲宏,只说不出话来。 第三十三章 祸根缘由 对于孟氏的惊骇反应,曲宏无奈一笑。 午后得知消息时,自己何尝不是这般不可置信的模样?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又是在距燕京只五百里路程的沧州府,竟也有人敢行暗杀朝廷命官之事。 天子一怒,风云亦为之变色。那幕后指使之人,当真无畏到如此地步? 孟氏只觉心口怦怦直跳,缓了好一会儿,才略平静了些,却仍是不敢相信,“金羽卫的人何等精明强干,那凶手竟能在金羽卫的眼前杀人?!” 曲宏缓缓摇头,“有金羽卫在,那杀手并未得逞佟白礼实是自刎而亡。” 孟氏又再次惊住。 这话落入耳中,让陆嘉月猛然回过神来,却又不禁错愕不已。 佟白礼为何会是自刎而亡?前世里分明就是被人暗杀,死于非命的呀! 难道是自己当时听错了? 曲宏将手里的茶钟送到嘴边,饮了两口热茶,沉声缓缓道:“原是金羽卫不知从何处预先得到了有人要暗杀佟白礼和关铭的消息,当时佟白礼正在被押解至沧州的途中,金羽卫连夜赶往沧州阻截,昨日清晨到达沧州,恰好在城外遇上杀手正在突袭押解佟白礼的一行兵丁,有金羽卫保护,佟白礼自是安然无恙,只是让凶手逃之夭夭,未免可惜。” 曲宏说着,似乎颇有感慨,嗐叹了一声,“想来那杀手必是武艺超然,否则岂能在丁指挥使的手中侥幸逃脱?” “如此说来,国舅爷这一回也算是棋逢敌手了,”孟氏点了点头,也跟着叹了一叹,“只是那佟白礼已然无事,却又为何还要自求一死?” 妇人始终是妇人,如何能参透详尽官场之中的人和事? 曲宏挑了挑眉,不无嘲讽地笑道:“横竖是一死,若是死在案子审结之后,还有何意义?死在案子开审之前,兴许还能少受些罪,又或许还会有人替他保住他的家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曲宏的话,让陆嘉月瞬间领悟。 前世里佟白礼确是死于暗杀,因为无人预先知晓暗杀之事,故而杀手才会轻而易举便灭了佟白礼的口。然而如今,因为她的一封信,让金羽卫预先得到消息,赶往沧州,及时阻截了暗杀,才让佟白礼免于非命。 只是佟白礼也是个聪明人,恐怕在杀手出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领会到了幕后指使之人的意图。他知道自己最终结局不过是一死,如果死在盐税案开审之前,那么幕后指使之人看在他尚算忠心的份上,或许可以为他保住几个家人。 佟白礼死了,终究还是死了。自己一番心血筹谋,难道就这般付诸东流? 那么户部尚书关铭呢?他可还活着?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疑问,让陆嘉月的心里重又燃起了些微的希望。 她不动声色地取过放在手边的针线和未绣完花样的锦帕,就着一旁几案上的两盏灯火,装模做样地做起绣工来。 今晚她在孟氏的身边待得太久,已经有些反常。可是她还想要从曲宏口中探听到关铭的消息,所以她必须要装出对于曲宏和孟氏二人所说之事漠不关心,茫然无知的模样,才不致引来曲宏和孟氏的疑心。 孟氏再开口,正好替陆嘉月说出了心中疑问。 “那关铭呢?莫不是也死了?” 曲宏道:“那却没有,今日清晨,已经由大理寺监牢提出,交与金羽卫收押了。” 孟氏却更为讶异:“为何关铭无事?” 曲宏又道:“幕后之人既要取佟白礼性命,又怎会让关铭独活?金羽卫的人在昨日狱卒送给关铭的饭食里发现了分量十足的毒药,经过验看,确定是一种名为见血封喉的剧毒。” “阿弥陀佛!”孟氏吓得微微变了脸色,脱口便念了一声佛。 然而对于陆嘉月来说,这个消息无疑是一个意外惊喜。 佟白礼虽然死了,关铭却还活着,盐税案总算还留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证! 那么以此打压魏王,总还有几分胜算。 孟氏又默念了几声佛,不无感叹地道:“早些时候听闻梁绍宽弹劾了佟白礼和关铭,我就晓得这件事非同一般,如今这京都城的天,看来果真是要变一变颜色了。” 曲宏听了孟氏的感叹,却淡淡笑道:“这算得什么——今日消息传来,圣上龙颜震怒,已命金羽卫从速彻查暗杀之事,又命我协从三法司和金羽卫共同参与审理盐税案,可是”说着,神色渐渐凝重,“你道我是为何晚归?却是魏王命人邀我私下见面。” 陆嘉月乍然听见“魏王”二字,心头一跳,手下一个没留神,指尖捏着的绣针便一下扎进了指肉里。 眨眼间便渗出颗豆大的血珠来,忙忍着痛拿锦帕擦去了。 心中不免又疑惑,魏王——他为何要见姨父? 孟氏闻言,脸色亦是愈发地难看:“魏王与你从无往来,这个时候见你做甚?他眼下可是自身难保!” “那却不见得,盐税贪墨案是佟白礼和关铭二人合谋所为,其中所涉其他官员及所贪墨的税银巨细,只有他二人最为清楚。如今佟白礼死了,只剩了个关铭,他一人证词,无有对证,如何令人信服?”曲宏说着,神情中甚是讥讽不屑,“若是再将户部历年来收缴的两淮盐运税银的帐目动些手脚,兴许关铭还能就此逃出生天呢。” 说着,不禁冷笑两声,又道:“魏王见我,正是要我替他暗中办事,将帐目抹平,救下了关铭,关铭身后的他才可保无虞啊。” 孟氏大急,追问曲宏是如何回复魏王。 曲宏睇了孟氏一眼,并不回答,只道:“其实关铭被收入大理寺监牢当日,魏王就曾托人与我传话,示意我为他所用” 其实不必再听下去,陆嘉月也能猜到曲宏是如何回复魏王的。 如果不是曲宏拒绝了魏王的拉拢,不愿为魏王所用,魏王又何须铤而走险,行暗杀之事?若不是因此得罪了魏王,前世里的曲家,又怎会有灭门之祸? 而自己的父亲,向来也是为官清正,作为曲家的姻亲,自是无法独善其身。 却原来,前世种种祸根,皆是如此这般埋下缘由。 耳边犹听得姨父曲宏的声音,义正言辞,掷地有声。 “父亲在世之时,常教导我与四弟,不可与皇子过从甚密,不可参与夺嫡党争,唯两袖清风,忠良直谏,方可心昭日月,不负为臣之道。” 第三十四章 聪明才智 陆嘉月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佟白礼虽死,关铭却已交由金羽卫收押,只待三法司会同金羽卫开审盐税案。 前世里导致曲家覆灭,父亲无辜丧命的祸根缘由,也已经找到。 接下来,便只等着盐税案审理结案,等着看魏王如何失去圣心,威权不再。 心中安定快活,早饭也吃得格外香甜。 见陆嘉月又恢复往日的云淡风轻,辛竹几欲喜极而泣。 才用完了早饭,顺成二人就来回话。 “已经打听到,盐运总督佟白礼已畏罪自尽,户部尚书关铭从大理寺监牢被移至金羽卫署衙去了,三法司的人今日午后便要齐聚金羽卫署衙,开堂审案。” 看来金羽卫并没有将佟白礼之死的真相公诸于众既要调查幕后黑手,大约是不想打草惊蛇,抑或是不想引起朝野震动,民心不安罢。 左右审了关铭就好,有他的证词,再加上户部的两淮盐运税银帐目,想来他和魏王二人也是无从抵赖。 陆嘉月仍是高兴,赏了两个厮,命他们继续在外头打听着盐税案的消息,若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陆嘉月原本想着命两个厮在外头打听着,自己在家中还可以从姨父曲宏那里“偷听”,如此里外结合,可随时掌握盐税案的消息,却谁知天不遂人愿,午后曲宏忽然回来,说案情重大,近日无暇归家,让孟氏给他拣了几件换洗的衣物,包裹起来交与了近身随从保忠,干脆住进金羽卫署衙里去了。 孟氏不放心,问他几日方可回来。 曲宏凝眉不展,只道:“短则十日,长则一月,一切看圣意如何定夺罢。” 如此一来,陆嘉月便只能每日里等着两个厮在外头将盐税案的消息传递进来了。 又过得两三日,这日早起,随孟氏往上房去问安,才听得曲老夫人身边的丫鬟们说,梁绍宽的夫人投了名帖过来,说是隔日要来拜见曲老夫人,给曲老夫人问安。 陆嘉月这才记起来,原还有梁皓梁少爷这桩事。 于是不由暗自失笑,自己近日只系挂着盐税案,险些将曲英的良缘给耽误了。 可是自己虽然已经对梁少爷的品性有所了解,曲英却还对他一无所知,该怎么做才能把梁少爷和曲英二人凑成一对儿? 还是得先让二人见上一面才好,否则,谁知道那梁少爷长得是何模样? 顺成虽回话说梁少爷品貌俊秀,可是男子看男子,和女子看男子,眼光终究有所不同。 兴许梁少爷是个癞痢头也说不定。 可是男女有别,谓之大防,若是私下里骗着曲英偷偷去见了那梁少爷,将来传扬出去,到底于曲英的名声有碍。 该如何才能让梁少爷和曲英光明正大地见上一面呢? 陆嘉月苦思良久。 终于想起来,顺成回话里曾提及梁少爷现在清风书院读书。 那曲家的三少爷曲樟,岂不正与梁少爷是同窗么? 既然梁夫人隔日就要登门拜访曲老夫人,自己何不请曲樟帮忙,先邀了梁少爷与梁夫人同来曲府,到时再见机行事,从中撮合? 主意已定,陆嘉月心中大快,又将这主意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竟大为佩服起自己的“聪明才智”来了。 前世里陆嘉月与三少爷曲樟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便是连见面,也不过寥寥数回。 上一次见他,还是立冬那日,在曲老夫人上房的花厅里,阖家饮宴。 原是个清秀斯文的少年,许是因为他庶出的身份,自觉卑微,眉目之间,总带有几分意不平的失落神色。 可是既然要请他援手帮忙,自然是要亲自去见一见他的。 曲家的男子,但凡成年之后,便会在前院独僻出一处院落作为外书房,既可日常起居,又兼有见客会友之用。 天色尚黑未黑的时候,陆嘉月带着辛竹往前院去。 她已经从丫鬟们口中得知,曲樟自成年后,便只居前院外书房,除了平日里给长辈们问安,并不似曲榕一般,随意出入内院。 这大约也是因为二老爷曲宪和二夫人段氏都对他不甚关爱所致。不得父母真心疼爱的孩子,总是格外谨慎懂事一些。 夹道里有厮忙着将墙下的风灯一盏又一盏地点亮起来。 醺黄色的灯火,虽不甚明亮,却也能让人心中添些暖意。 陆嘉月拢紧怀中的暖手炉,微微踮脚向前方的重重院落望去。 这个时候,曲樟应该从清风书院回来了罢? 对于陆嘉月的到来,曲樟颇感意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身后辛竹捧上一套文房四宝,陆嘉月接过,笑着奉与曲樟。 “我来得冒昧,还请三哥见谅——我听姐姐唤你三哥,便也随着她唤你一声三哥,可好?” 曲樟腼腆地笑了笑,“陆妹妹不必客气,你既是大伯母的外甥女,自是可以随英妹称我一声三哥了。” “好,请三哥收下这套文房四宝,咱们再说话。”陆嘉月见曲樟不接,便又捧着向前送了送。 曲樟微有犹豫,却还是接了过去,端端正正的捧在手中。 “不知陆妹妹今日为何突然来我这书房里,还送了这么贵重的礼,”他看着手z文房四宝上的签识,写着“状元楼”三个字,目光之中隐含惊喜,“所谓无功不受禄,陆妹妹这样客气,倒教我受之心中不安。” 曲樟是喜欢读书的人,而且但凡只要是学子,便都知道江南的百年老店——状元楼。 状元楼专做文房四宝,用料讲究,式样精美,且广有传闻,百年以来那些金榜题名的学子,应考之时皆用的是状元楼的东西。故而对于学子来说,单是状元楼这三个字,本就已是个意喻吉祥的好彩头。只是可惜状元楼只独在江南开了一家铺面,外地学子若想用状元楼的东西,还需得托人捎带。 这些东西原都是离开江南,北上入京之前,陆勉预先为陆嘉月置办下的,为的就是让陆嘉月到了曲家也有几样拿得出手的礼物,可赠与曲家诸人。 那时陆嘉月还嫌带着许多东西入京实在累赘,没成想如今竟还当真派上了用场。 只是当时统共只带了四套入京,初到曲家时,便送了曲松一套,他虽不必再金榜题名,到底状元楼的东西用着也比寻常的笔墨纸砚顺手些。后来,又送了五少爷曲桦一套。眼下再送了曲樟一套,便只余下最后一套了。 自己还要在曲家住上些时日,也不知那一套可还够不够送人的? 第三十五章 谋划周旋 陆嘉月心里兀自琢磨着,口中却对曲樟笑道:“三哥尽可放心收下,凭它东西再如何贵重,也是给人拿来用的,三哥是读书人,正好用得上,我一个女孩儿家,留着这文房四宝又有何用?没得白糟蹋了。” 陆嘉月说得如此真诚,曲樟心中确实也喜欢这状元楼的文房四宝,便向陆嘉月道了谢,收下了。 二人当即分宾主坐下,厮双寿捧了茶水进来,奉与陆嘉月。 陆嘉月将茶钟端至嘴边,却不喝,一双眼睛只管悄悄地打量着书房内的陈设。 是很寻常的样子,桌案椅榻也都只是普通的填漆硬木,书倒是多,几扇书架上都堆满了。东面还有一排槅扇,镂了蟾宫折桂的花样,想必里头便是卧房了。 又打量曲樟身上穿的衣裳,原是件半新不旧的海蓝缎子夹袍,脚上穿的夹绵靴子倒像是新做的,只不过用的是府中管事们常穿的斜纹布做的鞋面儿。 看来这位三少爷的日子,过得当真是清简。 不过好在他面相白净清秀,虽是穿着朴素,倒有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韵味。 曲樟无意发觉陆嘉月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顿时脸上一红,忙低垂了眼睛,不敢与陆嘉月四目相对。 陆嘉月并未在意,暗自定了定心神,开始“谋划”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 “听说三哥现在清风书院读书?” 曲樟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才到京都就听人说,清风书院是个极雅致的地方,学子不多,却是人才济济,三哥能进清风书院读书,想来必也是有真才实学的,”陆嘉月含笑说着,一根纤细白嫩的手指却沿着茶盖的边沿缓缓地画着圈儿,“其实我心中好生向往,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然也能和三哥一样,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了。” 清风书院历史悠久,原是大燕开国之后,第一位金榜题名的状元郎萧鹤年,在年老致仕之后所建。书院中教授课业的,也都是在民间颇有声名的学者,便是在里头读书的学子,入院之前也需经过层层筛选考量,寻常庸碌无才之辈,是连书院的大门都进不去的,更遑论进书院读书了。 故而陆嘉月赞曲樟有真才实学,倒也并非全是吹捧。 曲樟却有些难为情似的,淡淡自嘲一笑,道:“陆妹妹顽笑了,书中有言,铁甲将军夜渡关,朝臣待漏五更寒,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其实不管是身为女子还是男子,皆有各自肩负的责任,女子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不易,男子寒窗苦读,只为一朝功名,同样也是艰难,总之,生而为人,大约没有谁是容易的。” 陆嘉月不曾想曲樟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中不由讶异。 这个看似文弱单纯的少年,心中却颇有对世事人情的感悟啊。 自己倒是有些瞧他了。 于是暗暗打起精神来,与曲樟“周旋”。 “三哥的话颇有道理,可想而知,三哥与书院的同窗们在一处时,是何等的高谈阔论,谈笑风声。” 曲樟忙笑着摇头,“不过是闲时相互讨教一二罢了。” 陆嘉月仍是笑着,极力做出不落刻意的语气,将话头引入正题。 “听说佥都御史梁绍宽大人家的少爷,也在清风书院读书,不知三哥与他可有往来?” 曲樟一怔,不想陆嘉月怎会好端端地就提起同窗梁皓来,心中虽然疑惑,却还是笑道:“我与他性情相近,彼此相投,也算是熟识的。” 陆嘉月心里不禁大喜,看来自己还真是找对人了。 “三哥既与梁少爷熟识,不知三哥以为他品性如何?” 不怪陆嘉月多此一问,两个厮虽然已经将梁皓的底细打听了个清楚,但是既然曲樟与梁皓熟识,自然对于梁皓的品性会更为了解。 曲樟愈发疑惑,不觉眉头蹙起,“他为人稳重,行事端方,只是书读得太多,有时候难免会犯傻气陆妹妹怎会问起他来?莫非与他相识?” “不是,不是,”陆嘉月忙摆了摆手,“只是前些日子在老夫人屋里,听见四夫人将梁少爷为亡故的未婚妻守丧三年的事当作趣闻讲给老夫人听,哄老夫人一乐,我在一旁听了,也觉得新奇有趣。” “噢,原来如此,”曲樟也笑了,“他这个人,看似随和,有时候拧起来,他家中父母都拿他无法。” 陆嘉月点了点头,略略犹豫了片刻,目光闪烁地轻声笑问道:“他如今果还没有定亲么?或是已经有了心仪相好的女子而不曾告诉旁人?” 曲樟闻言,顿时疑心大起。 这大伯母的外甥女,突然到访自己的外书房,已经是十分意外,没说了几句话,便将话头引至同窗梁皓身上,且神情之中似乎对梁皓颇感兴趣 莫非是她听了梁皓所做的那桩傻事,认准梁皓是个痴情重情之人,便暗中对他生了倾慕之心? 若真是如此,可该如何是好? 曲樟只管在心中胡乱揣测,陆嘉月不曾如何,他倒是先脸红了起来。 陆嘉月见曲樟只默不作声,接着又脸上泛红,心中甚是奇怪,略一思索,才明白过来。 忙冲着曲樟摇头摆手:“三哥,你可别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 曲樟的脸更红了。 “若不是我想的那样,陆妹妹特意前来,终是有所缘故,还是请陆妹妹直言相告,免得我胡乱猜疑,惹妹妹不快。” 这三少爷看上去文文弱弱,却也是个聪明人。 罢了,自己就将实话告诉他又有何妨?左右英表姐是他的堂妹,血缘至亲,就算撮合不成这桩良缘,想必他也不会四处去告诉人,白白坏了英表姐的名声。 陆嘉月心中打定主意,不再隐瞒,只是女孩儿家说起男女姻缘之事,总还有几分难为情。 于是还未开口,脸上便已飞起两团红晕。 “三哥快人快语,我也就不瞒着三哥了,我因听说了梁少爷的事,自觉得他是个值得女子托付终生的人,我想着姐姐不是才与娄家退亲了么?若是可以,何不从中替姐姐和梁少爷牵个线,让他二人见上一面,若是彼此合意,也可成就一段良缘佳话” 陆嘉月自顾说着,曲樟的目光先是无意落在她脸上,再过得片刻,便移不开了。 第三十六章 一念既起 曲樟怔怔地看着陆嘉月。 他耳中渐渐地听不清陆嘉月在说些什么,只是觉得眼前的少女眉目灵动,粉面含春,仿若春日暖阳下一枝含苞欲绽的海棠花。 娇颤颤,嫩盈盈,让人不觉想要靠近,折下花枝轻嗅。 陆嘉月言毕,见曲樟只是呆望着自己,心中不由得暗叫不妙。 难道是自己的这个主意太过异想天开,以至于令曲樟神色大变? “三哥,”陆嘉月心翼翼地轻唤一声,“你觉得我这个主意可还使得么?” 这一声三哥,才唤得曲樟回过神来,自觉失态,大感窘迫,瞬间连耳朵根儿都烧红了。 陆嘉月愈发奇怪。 好端端的只管脸红做甚?自己并未说出什么乱了规矩的话啊 就听见曲樟咳了一咳,眼睛却只看着地上,笑得尴尬,“使得,使得。” 陆嘉月不由抬头看向辛竹,辛竹也看着她,主仆二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曲樟的神色举止有些不对。 不过他既说使得,那便是同意了,自己也就好开口请他帮忙了。 陆嘉月便笑道:“梁夫人后日要来给老夫人问安,不若三哥邀梁少爷与梁夫人一道同来,若是他果真来了,咱们再见机行事,如何?” 陆嘉月话音未落,曲樟便点着头笑道:“甚好,甚好。” 答应得如此痛快,倒是让陆嘉月有些愣住了,着实摸不着头脑,只觉得曲樟竟如此“通情达理”,实出乎她的意料。于是悄悄对着辛竹挤了挤眼睛,有些得意。 又想了想,还有些不放心,又道:“不知三哥对于邀梁少爷前来,有几分把握?” 曲樟抬头看了陆嘉月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睛,“后日正是书院中休课假,我诚意邀他,他必是来的。” 提起休课假,陆嘉月不禁想起曲榕来,笑问道:“清风书院里也和国子监一样,是每月初一、十五休课假么?” “国子监是国学,清风书院如何敢与国子监比肩,”曲樟面色渐渐恢复如常,说着,语气里分明带了几分失落,“书院里是每月十四、二十八休课假,后日正是十四,想来是陆妹妹记错了日子。” 陆嘉月讪然而笑。 事已办妥,陆嘉月起身告辞。 “那就如此说定了,还请三哥务必于后日邀了梁少爷过府。” 曲樟答应了,目送陆嘉月离去。 直到陆嘉月穿过庭院,转出院门,背影消失不见时,他才转身回屋,重又坐下。 也不知怎的,只觉心中怅然所失,却有又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法言喻的异样感受。 这样瞒着长辈,让英妹与外男私下见面的事情,自己怎么就轻而易举的同意了呢? 自己可是从来都不曾想过,有一天也会掺和进这种男女姻缘之事中去。 还有这位陆妹妹初见时倒不觉得如何,只是个容貌娇俏的丫头,可是方才她颊生红晕,含羞浅笑的模样,却分明让自己心里情不自禁地生出了想要亲近呵护于她的念头。 曲樟自嘲地笑着,抬手便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两下。 清醒些吧,她还只是十三岁的丫头自己对她,该像对待英妹一样,宽和关爱才是,而不是那些不知廉耻的非份之想啊。 曲樟心中兀自思绪纷扰,厮双寿进来收拾茶钟,走到陆嘉月方才坐过的地方,才拾起茶钟放到茶盘里,却忽然“啧啧”两声,笑了起来。 “好香啊——不晓得陆表姐熏得是什么香?竟这样好闻!” 曲樟闻言,也走了过来,还未近前,果然有一缕幽香,清郁淡雅,丝丝袅袅地落入鼻间。 自己的书房里从不熏香,除了母亲,也未曾有过旁的女子踏足,且方才正是陆妹妹在这里坐过,必是她留下的香气。 伊人已去,空留余香。 曲樟抬头,向庭院中望去。 天色尽黑,院门下悬着两盏风灯,在深冬的寒风里摆动不停。庭院中尚有积雪未化,一棵香樟树仍是满树繁茂绿意,傲然立于冰雪寒风之中。 一切景物,皆如往日,不曾改变分毫。 可是,他却分明觉得,有些东西已经在不可察觉的时候,悄悄地改变 隔了一日,正是腊月十四。 一大早,曲家的几位夫人、少奶奶并几位姐便都齐聚于菊安堂。 这也是曲老夫人的意思,阖家女眷皆在,方可对梁夫人的到来表示出欢迎的诚意。 陆嘉月自然是要随在曲老夫人身边的。 众女眷正说笑着,外头丫鬟传话,梁夫人已经在前院门前下了马车,现正往内院里来。 也不知梁少爷可有随梁夫人一道来了? 陆嘉月心中系挂,有些坐立不定。 待外头一阵脚步声响,渐往宴息室来,丫鬟们跟着打起帘子,便让进几位女眷来。 陆嘉月忙悄悄地探头望去。 只见头前是一位中年妇人,年纪约摸四十上下,身穿柿红色墨菊纹缎夹袄,石青色夹绵马面裙,妆饰素雅,气质端静,想来该是梁绍宽的夫人。在她身侧还有一位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容貌生得纤丽秀美,穿着丁香紫素缎夹袄,月白绵绫裙子,那丁香紫颜色极是淡雅,衬得她气质清丽脱俗。 她便是梁绍宽的女儿么?倒是生得好看,只不知她哥哥梁皓又是何模样? 陆嘉月坐立不定上,不免又添了焦急。 梁夫人与梁皖身后,还跟着上回曾来拜见过曲老夫人的王嬷嬷,另还有个年纪与梁皖相仿的丫鬟。 曲老夫人的几个大丫鬟便忙着引梁夫人母女近前入座,梁夫人十分客气,带着梁皖先与曲老夫人行礼问安,叙过寒温,又与众女眷一一见过了礼,方才坐下了。 曲老夫人笑意盈盈,对梁夫人道:“虽说咱们都是官眷,我家老四与你家大人却是同在都察院任职,咱们之间,自是该比旁人更亲热些,”说着,见王嬷嬷捧着几个礼盒交与了大丫鬟珊瑚,不禁皱了眉头,“这是做什么?我正要说咱们不必见外,你倒讲这么些礼数,可就当真显得咱们生份了。” 梁夫人笑得真诚,道:“老夫人说的哪里话,我既是头一回来拜见老夫人,若是连一点见面礼都不备着,那旁人晓得的,只说咱们两家亲热,不讲虚礼,若是不晓得的,不得说我轻狂么——原也不过是些寻常的物件,不值得什么,老夫人切莫嫌弃才好。” 曲老夫人点了点头,笑道:“今儿是头回见面,也罢了,日后咱们两家还要多多往来,可别再讲那些礼数了。” 第三十七章 意外之喜 宴息室里众女眷笑语欢声,气氛甚是和洽。 曲老夫人因见梁皖相貌出众,又举止文静,心中也自喜欢,将她唤至身边坐着,拉着她的手,上下好一番细细地打量,由衷地夸赞了几句。 四夫人方氏便笑道:“好了,咱们老夫人又瞧中一个,只是这梁大人的千金可不比咱们大嫂子的外甥女,使唤起来那么方便!” 几句话引得众女眷都笑起来,曲老夫人拿手点着方氏,笑骂道:“今儿有客,你还一味地混说,这些丫头我疼还来不及的,何曾狠心使唤过她们?当着梁夫人的面,你还不收敛些,仔细吓着了梁夫人,今后再不登门了,我可要找你算帐。” 众女眷又笑,梁夫人亦含笑道:“四夫人一看便知是个爽利人,果然言语上是不差的,我倒是喜欢与性子爽利的人说话,不藏着掖着,彼此都不费劲儿。” “梁夫人既说喜欢我爽利,那我免不得又要讨你的嫌了,”方氏口中笑说着,目光却轻飘飘地瞥向一旁的二夫人段氏,“老夫人既喜欢令千金,正好咱们家还有几个单身汉,不若咱们两家来个亲上加亲,老夫人便可日日将令千金留在眼前了。” 话音未落,梁皖已羞红了脸,将身子扭了过去。 二夫人段氏则登时拉下了脸来。 如今家中已经成年还尚未娶妻的,只有她二房的两个少爷。那梁绍宽虽是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可是向来为官清廉,想必家中也无甚产业。况如今满京都城的人,谁不晓得梁绍宽参倒了两淮盐运总督佟白礼和户部尚书关铭,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梁家的下场如何呢,谁还敢不要命了,与梁家结亲? 梁夫人将段氏的脸色看在眼里,倒是并未在意。 其实自家的景况,她又如何不知?不怪旁人都要远远地躲着避着,如今这年月在朝廷里做个清官,实在是太难。所以曲家有意与梁家交好,她和梁绍宽夫妇二人自是十分珍视这份雪中送炭一般的情谊。 于是淡淡笑道:“四夫人莫顽笑,我这丫头脸皮薄得很,怕羞得厉害。” “姑娘不必怕羞,咱们这里没有外人,”方氏笑着走上去,牵起梁皖的手,细细看了一眼,便对曲老夫人道,“果然好出众的人才,我瞧着,咱们家那几个单身汉里,也就只有榕哥儿配得上她了。” 曲老夫人不置可否,笑而不语。 段氏见曲老夫人并未拒绝,生怕她就此起了念头,忙勉强笑道:“榕哥儿才十八,还是早了些,樟哥儿有二十了,倒是正合适,况且这兄弟娶妻,总有个长幼顺序,从没有说大麦不黄,麦先黄了的,没得让外头的人笑话。” 方氏睇了段氏一眼,笑得别有深意:“原来樟哥儿已经二十了?二嫂子不说,我都想不起来呢。” 段氏的脸色瞬间愈发地难看了。 这是摆明了指摘她身为嫡母,却对庶子曲樟漠不关心,曲樟已经二十了,却还不曾为他操持婚事,失了她嫡母的职责。 可是段氏却也无从狡辩,实是她自己从未将曲樟的任何事情放在心上,即便方氏以此来嘲讽她,她也只得暂时忍气吞声。 段氏憋了一肚子的怨气,也不再与方氏搭言,自端了茶钟喝茶,将这话头打消了。 梁夫人对这曲家妯娌之间的不和视而不见,只温声细语的笑着,和曲老夫人闲谈。 曲老夫人淡笑道:“其实她们也不过是顽笑话罢了,贵府门风清贵,原不是人人都能高攀得上的。” 梁夫人笑着推脱:“老夫人又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现今我家是什么景况,老夫人比谁都清楚。” 曲老太爷曾是都察院都御史,梁绍宽是佥都御史,二人都是一样的刚直不阿,而在这刚直不阿的背后,要承受多少委屈和辛酸,也只有作为正妻的曲老夫人和梁夫人,才会有切身体会。 曲老夫人心中颇有感触,可是当着满屋子的人,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是轻声叹了一叹。 就听梁夫人又道:“方才听二夫人和四夫人提起樟哥儿,莫不是贵府上的三少爷曲樟?” “是呢,”曲老夫人点了点头,“你怎晓得我那孙儿?” 梁夫人正要答,却是梁皖羞红着脸,轻声道:“他与我哥哥是同窗,往日里便甚是投契,总在一处的,今日哥哥也来了,是三少爷邀了他与母亲和我一道来的。” 旁人听了这话倒不怎样,陆嘉月却是喜不自胜。 万事开头难,眼下梁皓既已来了,后头的事情,也就好办了。 曲老夫人便问梁皖:“你哥哥既一道来了,怎的不让他进来?” 梁夫人忙笑道:“他一个爷们儿,怎么好随便出入内院,只怕冲撞了贵府的女眷们,方才三少爷已经请了他去书房了,老夫人不必管他。” 曲老夫人因想起上回曾听方氏说过的那有几分“傻气”的梁少爷,心中好奇究竟是何人物,倒是想见一见。 “咱们这里都是自家人,何必拘礼,唤他进来便是。” “老夫人既这样说,那就让他进来给老夫人问个安罢。”梁夫人说着,看了王嬷嬷一眼。 王嬷嬷会意,曲老夫人的大丫鬟珍珠也颇有眼色,不待曲老夫人发话,自上前招呼了王嬷嬷,二人一道出去了。 陆嘉月听得梁皓要进来给曲老夫人问安,心中大感惬意。 先前还以为要颇费些周折,才能让梁皓和曲英见上一面,谁知曲老夫人三言两语,就将梁皓唤至了眼前。 当真是无意之举,反而替她省去许多手脚功夫。 事情如此顺利,对于陆嘉月来说,当真是意外之喜。 只是不知梁皓究竟是何模样? 于是又悄悄地观瞧梁夫人母女。 只见梁夫人仪态端庄,一言一笑之间,无不显从容淡定。而梁皖则文静内敛,气质上与梁夫人颇有几分相似。 母女二人皆是相貌清秀,气质不俗,想来梁皓的品貌,应该也不会相差太多。 陆嘉月满心期待,翘首以盼。 身侧的曲英,因见陆嘉月自进了这宴息室,就似乎没有静下过心来,一时凝眉不展,一时又兀自偷笑,实是怪异,于是悄悄碰了碰她的胳膊,低声道:“你这一早上都只是心神不定的,莫不是身子又不痛快么?” 陆嘉月笑嘻嘻地看着曲英,只不说话。 曲英愈发疑惑,正欲再问,就听得外头丫鬟们一迭声地往里头传话。 “——梁少爷给老夫人问安来了。” 第三十八章 似曾相识 听得外头传话,众女眷便渐止了说笑,宴息室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大少奶奶徐氏忽地笑道:“还是我领了妹妹们去里头待一会儿罢,也可方便老夫人与梁少爷说话。” 依徐氏所见,曲老夫人虽有心与梁家交好,不拘俗礼,然而梁皓毕竟是外男,曲老夫人上了年纪,几位夫人也都是长辈,见一见倒是无妨,然而她和胡氏并几位姑娘家的,论起礼节来,还是避一避的好。 曲老夫人心中不禁赞赏徐氏的端庄持重,含笑点了点头。 徐氏和胡氏便带了曲英、曲茜、曲薇,一行人避进了里间去。所谓里间,原不过是用一架五蝠捧寿的琉璃大屏风,在宴息室的一角单隔出了一处地方来,往日里偶尔给曲老夫人更衣所用。 陆嘉月走在最后头,满心的不情愿。 眼看就要见到梁少爷了,却偏让避什么礼节躲在那屏风后头,能瞧见什么的? 然而真站在了屏风后头,透过屏风向外望去,人影衣衫,一应物件摆设,却也并非十分模糊。陆嘉月又凑近些,将脸贴在屏风上,看得便更清楚了。 像蒙了一层薄纱一般,虽是朦朦胧胧的,人的面貌五官,却还是能看个八九不离十。 陆嘉月不由又转嗔为喜。 一旁曲英见陆嘉月举止怪异,只管贴着屏风向外瞧,神情甚是认真,只不知在瞧些什么,不觉好笑道:“妹妹,你瞧什么呢?莫非隔了这屏风,能将人瞧得更清楚些么?” 这时,帘子挑动,珍珠和王嬷嬷一左一右,陪着梁皓进来了。 梁皓身量颀长,形如碧竹,身穿一袭簇新的湖绿竹叶纹缎夹袍,虽是昂首挺胸,却是目不斜视,眼睛只管看着地上,由王嬷嬷领着,规规矩矩地给曲老夫人和几位夫人行礼问安。 陆嘉月瞪大了眼睛,目光紧紧盯着那一道湖绿色的身影,只觉得那身影一举一动,甚是周全得体,心中先自有了好感,再仔细瞧他面貌,却是生得一张方额阔脸,浓眉俊目,颇有男儿气概。 陆嘉月不禁暗自窃喜,这梁少爷的品貌,可比癞痢头强过千万倍去了。 陆嘉月自顾瞧得高兴,曲英见她只一味地向屏风外面偷看,连话都不答她的,于是心中也不由好奇,学着陆嘉月的样子,也将脸贴上了屏风去。 谁知才看了一眼,便“哎呀”一声,抬手就在陆嘉月身上拍了一下,红了脸笑起来。 “原是梁少爷进来了,你还偷看,知不知羞呢!” 陆嘉月侧过脸来,笑呵呵地问曲英:“姐姐也看见啦?可瞧清楚了不曾?” 曲英哭笑不得:“我做甚要将他瞧得清楚?——你快别偷看了,仔细嫂嫂说你。” 陆嘉月便向徐氏和胡氏望了一眼,只见她二人坐在软榻上,正相互瞧着对方身上戴的香囊,绣的是什么花样儿呢。 “姐姐,你快,再瞧瞧清楚。”陆嘉月拉着曲英的衣袖,想将她拉得近些。 曲英不依,挣开了她的手。 “呀,那梁少爷的脸上怎么长了那么大一个痦子,怪吓人的。”陆嘉月见曲英不肯偷看,急中生智,想了个法子。 果然引得曲英将信将疑地又贴近了屏风,望了出去。 “哪有什么痦子?不曾看见呀,”曲英不由得也睁大了眼睛,盯着梁皓的面孔,忽地轻轻“咦”了一声儿,微微蹙了眉,“这人为何我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陆嘉月一听这话,顿时如春风拂面而来,倍感舒畅。 看来梁少爷果然是英表姐的有缘之人,不然英表姐怎会觉得梁少爷似曾相识呢? 曲英兀自纳罕,默默思索片刻,又贴上屏风看了一眼,却是越看越觉得那张颇有男儿气概的面孔,让她一种亲切熟稔的感觉。 可是自己与他从未谋面,究竟是在哪里见过的呢? 梁皓与曲老夫人并几位夫人问过了安,曲老夫人又问了他一些近况,闲谈几句,依旧由珍珠和王嬷嬷陪着,送了出去。 珊瑚便来请徐氏并胡氏等人出来。 众女眷复又归坐,丫鬟们捧上新沏的热茶,换过了糕点果子,依旧说笑。 “令郎果然生得好相貌,一看便知是个品性良善,德行出众的好孩子。” 曲老夫人不遗余力地向梁夫人夸赞梁皓。 她是真心喜欢梁皓这个年轻后生。 自家的五个孙儿里,最的一个还未长成,那四个已成年的,也就只有长孙曲松,有几分老太爷当年的风度。今日见这梁皓,气度从容,品貌端方,还有眉眼之间带着的一股子韧劲儿,竟也是有几分像了自家的老太爷。 想来也只有梁绍宽那样忠正刚直的人,才教得出这样出色的儿子。 曲老夫人有些失落。 陆嘉月的目光,却悄悄地落在了梁皖身上。 若英表姐果真可与梁皓结下姻缘,那自己也该先替英表姐笼络一下梁皓的妹妹才是。 姑嫂之间和谐亲密,对于夫妻之间的关系,也是有些助益的。 于是站了起来,向曲老夫人微笑道:“老夫人,我能否请梁姐姐去我院子里坐坐?我一见了梁姐姐,便觉得很是亲近,想好好儿的和她说说话。” 曲老夫人点了点头,还未开口,梁夫人已先笑道:“我这丫头,在家里时便时常叹息身边没有个姊妹,她哥哥又每日在书院里读书,说她自己连个可以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今儿早上来的路上,听说贵府上有几位年纪相仿的姑娘,她还欢喜得什么似的,说终于可以交到几个闺中密友了。” 曲老夫人笑呵呵地:“不妨,就让她们去吧,姑娘家家的,是该在一处多亲近,没得总陪着咱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多么无趣!” 话音未落,梁皖已经站了起来,微微笑着,过来牵起了陆嘉月的手。 其实方才进来,甫一见面,她便对陆嘉月心生好感,觉得陆嘉月不仅生得漂亮,言行举止也与旁的几位姑娘不同,她虽同为女子,却也不禁心生亲近之意。 曲老夫人又笑道:“几个丫头都一块儿去,人多了更热闹些。” 曲英并曲茜曲薇也都凑了上来,五个少女聚作一团儿,虽都是花骨朵儿般的年纪,却端的是姿妍百态,各有千秋。 曲老夫人看着眼前五个明媚鲜丽的少女,开怀而笑。 第三十九章 梅园又见 五个少女携手并肩,一路说说笑笑,还未来到春棠居,相互间便已熟识了许多。 因有曲茜和曲薇二人在旁,陆嘉月原本想要旁敲侧击,再向梁皖细细打听梁皓之事的心思,也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 丫鬟们忙着斟茶摆点心,招待梁皖和曲茜曲薇,陆嘉月因见一旁桌案上天青色汝窑花觚里,插着几枝新开的梅花,心头一动,唤过辛竹来耳语了一番,辛竹便点了点头,悄悄地出去了。 闺阁少女们聚在一处,原也只不过说些近来坊间时兴什么衣裳料子,或是哪家银楼又新制了钗环首饰,又或是哪家脂粉铺子的胭脂水粉最是细腻肌肤之类的闲话。 几位少女不过随口说上一两句,却独是曲茜如数家珍似的,说个不停。 这也难怪,以三房的财力,便是从头到脚用金子银子将曲茜给包裹起来,也无不可。 但是梁皖一开口问曲家的几位姐都读过些什么书,曲茜便只能尴尬地笑,应答不上来。 其实曲家的几位姐,幼年时都曾请过女先生在家中教授诗文笔墨,琴棋书画。只是曲茜同她哥哥曲槐一样,性子惫懒,又天生不通文墨,故而一边学着,一边又给丢了。 倒是曲英,在诗文上与梁皖聊得甚是投契。 陆嘉月见此情景,自是心中安慰。 以后她二人若真做成了姑嫂,闲时一处做做绣活,谈谈诗书,想来关系必然融洽。 过得一个时辰,梁皖与曲英愈见亲密,曲老夫人那边却打发了人来,说是午饭时候到了,让去上房用饭。 因为人多,这一顿午饭吃得甚是热闹,又有四夫人方氏从中凑趣,众人无不开怀,连饭菜也比平日里用得多些。 用过了午饭,正坐着喝消食茶,陆嘉月想着方才辛竹回的话,暗暗揣度着时候也差不多了,便对梁皖笑道:“不知姐姐可喜欢梅花?二门那里有个梅园,可要带姐姐去瞧瞧?” “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梁皖浅浅笑道,“我向来最是喜欢梅花的,烦请妹妹引我去观赏一番才好。” 依着陆嘉月的打算,不便再让曲茜与曲薇同行,于是并未大张旗鼓地告诉人,只是悄悄地唤上了曲英,与梁皖三人一道出了上房,往暗香园去。 好在天虽然冷,却不曾下雪,三个少女各自系了披风,戴着风帽,怀中捧着暖手炉,一路说笑着来到二门上。才出了二门,朝暗香园的方向走了百来步,迎面就有一阵清冽幽香袭来。 梁皖蹙起秀鼻,轻轻嗅了一嗅,不觉微笑:“好香啊——世间花草何止千万种,我却觉得独有这香自苦寒来的梅花最有别样的芬芳呢。” 及进来园中,数日的积雪尚未融化,几十株梅花在雪中盛放,似红云,又似朝霞,雪色映衬着花色,正是相得益彰,美轮美奂。 梁皖踩着积雪,走到梅花树下,先自伸手攀了一枝梅花在手中,轻嗅赏玩,甚是喜爱。 陆嘉月便让辛竹上前,替她折下一枝来,与她捧在手中,又指了园中的暖阁,笑道:“外头怪冷的,咱们去里面说话,坐在那里面往外瞧,景色也是一样的。” 因自园中的梅花开了以后,曲老夫人不时便要来赏梅,这园中便日夜有丫鬟仆妇们值守,暖阁里的紫铜大炭炉时时燃着炭火,外头廊檐下,火炉上也总是坐着热水。 陆嘉月三人进来暖阁,丫鬟们捧了滚热的茶水进来。梁皖端了茶钟,靠在玻璃窗子前,向外探望了一番,不禁笑道:“这窗子果真是好,坐在这里头,视野既开阔,又不受风吹,你们可真会想法子。” 曲英便将这几块玻璃的来历说了,梁皖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丝毫未露倾羡之色。 梁家果然是清正高洁的人家,教出来的女儿纵使眼界有限,却也自有傲骨,再稀罕难得的物件,在她眼里,也不过是金银便可买来的俗物罢了。 陆嘉月对梁皖又更多了几分钦敬之意。 三人喝茶赏梅,正是好不惬意,却忽而听得外头起了动静,不及询问丫鬟仆妇,已有人挑起帘子走了进来。 正是三少爷曲樟和梁皓梁少爷。 陆嘉月心满意足,今日自己的谋划,总算是一个不落的全都成功了。 自然,这也多亏了曲樟的鼎力相助。 于是忙笑着站了起来,对着曲樟甜甜地唤了一声“三哥。” 曲樟点了点头,未曾开言,脸色已先微红。 方才午饭之前,正是陆嘉月遣了贴身丫鬟来,悄悄地告诉他,请他午饭后邀了梁皓往暗香园来赏梅。他虽不解缘由,却也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来。 然而此时此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自己当真是做了牵红线的月老了。 梁皖见了她哥哥进来,已先笑起来,道:“真是无巧不成书,原来三少爷也邀了哥哥来赏梅呢。” 只是梁皓又怎会想到,自己的妹妹会和两个女孩儿家也都在暖阁里,先自愣了一愣,心中自觉贸然闯入,实在失礼,忙拱手陪笑,道:“我来得冒昧,原不知两位姑娘在内,冲撞了两位姑娘,还请宽宥。” 是否当真来得冒昧冲撞,曲樟和陆嘉月心知肚明,梁皖不甚在意,唯有梁皓与曲英二人,如此乍然相见,心中不免都觉得有些唐突。 “不妨,不妨,”陆嘉月笑呵呵地,“不知者不怪,三哥,快请梁少爷坐。” 陆嘉月自是落落大方地招呼梁皓,一旁曲英却低着头,不发一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耳边听陆嘉月笑道:“梁少爷一路进来,觉得这园中的梅花如何?” 又听梁皓道:“甚好,白雪红梅,清雅至极。” “回头梁少爷可折两枝回去,用清水花觚养在书房里,可清香满室呢。” “多谢姑娘,待会儿我少不得要偏两枝回去了。” 陆嘉月顾自和梁皓说着话,隔了当中的紫铜大炭炉,曲英悄悄地抬眸向梁皓望去。 但见他坐姿笔直端正,衣袍平展整洁,再看面孔,方额阔脸,两道浓黑的眉,一双炯炯有神的俊目。 端的是英气十足,颇有男儿气概。 也不知怎的,心口就忽地怦怦直跳起来。先前隔了屏风,原还只是觉得与他有几分似曾相识,此时眼前无遮无拦,看得如此清楚,她的心里,竟是分明有一种故人归来再相见的感觉了。 第四十章 两下之愿 曲樟因见陆嘉月只管与梁皓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笑风声,心中不觉有些闷闷的,自坐在一旁端了茶钟饮茶,却忽地想起来,自己竟忘了向梁皓说明陆嘉月和曲英的身份。 于是寻了个空隙,插进话去,指了陆嘉月对梁皓笑道:“原是我糊涂了,忘了与梁兄介绍,这位是我家大伯母的外甥女,陆妹妹。” 曲英犹在兀自出神,恰曲樟又指了她,向梁皓笑道:“这是我家英妹,是我家的长孙女。” 梁皓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曲英身上。 二人四目相对,本无甚异样,却只是一瞬,曲英便已满面飞红,又低下了头去。 梁皓见曲英羞赧不已,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只得勉强地笑了一笑,遮掩住自己的窘迫。 可是即便只这匆匆一瞥,眼前少女如画般的眉目,不点而红的朱唇,还有那娇羞婉转的神态,皆已深深刻入他脑海之内。 这一幕正落入陆嘉月眼中。 依她所见,梁皓对着她尚可谈笑自若,只是瞧了曲英一眼罢了,却为何反而难为情起来? 难道这便是人常说的近乡情更怯么? 虽然眼下梁皓与曲英二人之间尚未有情,至少二人初次见面,也算是给彼此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 陆嘉月心里美滋滋地,觉得自己数日来为此付出的心思谋划总算没有白费。 梁皓终究是谦谦君子,自知身为外男,不宜与陆嘉月与曲英两位闺阁少女久处一室,只略坐得片刻,便告辞而去,依旧和曲樟回前院书房去了。 梁皓和曲樟去后,陆嘉月三人也起身回上房,走在园中,还顺手折了几枝梅花,带回上房去供曲老夫人赏玩。 冬日里天黑得早,还未到酉时,梁夫人便向曲老夫人并几位夫人辞行。 “多谢贵府上款待,今日叨扰贵府整日,我心中实在惭愧,来日得空,必请老夫人和夫人们过府一聚,也让我表一表感激之意。” 曲老夫人虽是不舍,却眼见天色暗沉下来,便命了身边的几个大丫鬟好生替她送了梁夫人和梁皖出去。大夫人孟氏和四夫人方氏也陪着,将梁夫人和梁皖送到了二门上,才各自散了。 翌日,在孟氏的正房里,趁着四下无人,陆嘉月便悄悄地试探曲英的心意。 却也并未明说,只问她觉得梁皓其人如何。 谁知曲英只管红着脸,一声儿也不吭,再追着问她,就急了,又羞又恼地嗔了陆嘉月几句便躲开了。 若不是中意梁皓,只管大大方方地回答便是了,何须这般躲避? 陆嘉月肯定了曲英的心意,又去前院书房见了曲樟,托他也寻了机会探一探梁皓的心思。 谁知曲樟笑说,往日里从未见过梁皓似那日在暖阁里的窘迫神态,想来,多半也是中意曲英的。 话虽如此,隔了一日,曲樟又为陆嘉月带来了更肯定的答复。 在曲樟几番追问试探之下,梁皓终于开了口,说他愿以曲英为妻,只是自己尚无功名,怕高攀不上曲家门楣。 两下里皆是愿意的,看来,这一桩姻缘多半是要成了。 最欢喜愉悦的,莫过于是一力促成这桩美好姻缘的陆嘉月。 打铁要趁热,陆嘉月自琢磨了几日,决定先将曲英与梁皓的事情告诉表哥曲松。 一来,曲松为人沉稳持重,又是兄长,曲英的婚配之事上,他也可从旁参详一二。二来,这种私下里撮合的男女姻缘,毕竟不是过的媒妁之言的明路,若是传了出去,到底于脸面名声有碍。三来,除了曲松,也无旁人可以帮忙,曲宏和孟氏虽是曲英的父母,但若是陆嘉月无缘无故地提起梁皓来,只怕曲宏和孟氏要疑心。 相比之下,陆嘉月觉得还是表哥曲松容易说话。 腊月十八这日,因午后听得曲松休沐在家,陆嘉月便带了辛竹往曲松和徐氏的院子里去。 却只有徐氏在屋里,听陆嘉月问起曲松,笑道:“在前院书房呢。” 于是,陆嘉月只得又带了辛竹往前院曲松的书房去。 已是年终岁尾,主仆二人一路行来,所见丫鬟仆妇们都在忙着清扫除尘,搬挪摆设,虽然人人忙碌不停,脸上却都是喜气洋洋。 陆嘉月也禁不住高兴起来。 要过年了。 想起前世里,自己在曲家过的第一个年,旁人都是兴高采烈,欢天喜地,独有她缩缩巴巴,委委屈屈,将一个年给混过去了。 陆嘉月不觉笑了笑。 前世的自己真傻呵!其实这世间不知有多少美好的事物,自己的身边,也有真正关心爱护自己的人,可是当时的自己,怎么就视而不见呢。 莫非,人当真是要经历过了苦痛,流过了眼泪,才能真正成长么? 可是有时候,眼前所拥有的一切,才是最应该值得珍惜的啊 因着就快过年,前院里的家丁们也忙着收拾打扫庭院,因人手略微不足,就将顺成两个也一并算了进去。 顺成便跟着前院的家丁宝柱,三人一起搬了梯子来架在前院穿堂的廊檐下,拿着扫帚去扫廊下角落里结的蛛。 三人一边闹一边干活,正是玩得兴起,忽然听得前头大门外两声长长的马嘶,洪亮有力,宝柱便笑道:“一听这声儿就晓得,必又是国舅爷来了。” 顺成虽到曲家不久,却也知曲家与中宫皇后的母家随国公府乃是姻亲,曲家的大姑太太,正是中宫皇后的弟媳,那皇后的胞弟国舅爷,正是大姑太太的叔子。 只是听宝柱的话里,似乎国舅爷常来曲府。 顺就笑道:“柱子哥,怎的不常听说大姑太太回娘家来,倒是国舅爷常来?” 宝柱笑了两声,道:“老夫人又不是大姑太太的亲娘,没得总回来娘家做甚?国舅爷嘛,倒也不是常来,不过他与咱们松大少爷交好,有时也来找松大少爷喝个酒,下个棋,聊聊风月,谈谈人生。” 正说着,有两个青年男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看样子是要过了穿堂,往后头去。 宝柱是见惯了的,倒不在意,只管干着手里的活儿,顺成两个,却是连忙伸出脑袋向那两个青年男子望去。 人家可是国舅爷呢,皇后的胞弟,尊贵至极的外戚。自己何曾见过这样身份尊贵的人呢! 可是望着望着,两个厮却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 第四十一章 孟浪之举 不是说来的是国舅爷吗? 为何身穿麒麟服,头戴金羽冠,腰佩雁翅刀两个厮虽来燕京不久,却也知道,这分明是金羽卫的装束啊! 莫非是因为上回往金羽卫署衙送信的事儿被查出来了?金羽卫来曲府抓人不成? 顺已是面如土色,成还算沉稳,强自镇定地笑问宝柱:“柱子哥莫不是诓咱们,国舅爷怎么会穿着金羽卫的官袍呢?” 宝柱哈哈一笑,道:“竟没有人告诉你两个,咱们国舅爷不仅是随国公府的世子,还是堂堂的正三品金羽卫指挥使么?” 话音未落,就听得“哐啷”一声,顺连人带手里的扫帚,一起从梯子上摔了下去。 从内院出了二门,再去前院书房,暗香园是必经之路。 陆嘉月因想着曲松整日忙于公务,今冬还不曾踏足暗香园赏梅,便和辛竹进了园去,预备折两枝梅花,带去书房给曲松赏玩。 园中今日无人,很是清静,值守的丫鬟婆子想来也都躲下去取暖了。陆嘉月和辛竹好一番寻摸,才拣了两枝含苞欲放的花枝折下。 已经盛放的花枝虽然绚丽好看,可若是以清水供于瓶中,却是这欲放未放的花苞儿才最得持久。 且每日里亲眼看着花苞儿一点一点地绽开,无疑也是另一番乐趣。 陆嘉月捧了花枝在怀里,主仆二人转身,踏着积雪往外走。不过行出一二十来步,却陡见一个身影,正杵在眼前不远处的雪地里。 待看清眼前身影,陆嘉月不由得一哂。 却原来不是旁人,正是四少爷曲榕。 身后辛竹声嘀咕:“不是说国子监里每月初一十五才休课假么,今儿不是十八?” 从那日陆嘉月与曲榕初次偶遇的情景之中,辛竹已经将事情看得十分清楚。 自家姐对这位风度翩翩,品貌隽秀的四少爷,没有一点儿好感。不仅没有好感,甚至还有一点儿厌恶。 所以陆嘉月这位主子不想亲近的人,她这个奴婢自然也要敬而远之。 因此见陆嘉月只是站着不动,冷眼看着那四少爷曲榕,她便也装作眼前空无一人,眼睛只看着雪地。 曲榕缓缓走近,面上依旧带着暖若春风的笑意,拱手施礼。 “当真是巧了,国子监里今日放了春假,我也是才回来,因为惦记着这满园的梅花,便赶着过来瞧瞧——没想到,又在这里遇着妹妹了。” 他如此一副谦谦君子的作派,却只让陆嘉月感到无趣。 于是将目光移向别处,淡淡开口道:“却也说不上巧,我近来常到这园中赏梅,凭他谁来,遇上我也不谓稀奇。” 曲榕不由得一噎,目光定定落在陆嘉月脸上,只觉得她神情冷漠,且似乎隐有几分不屑 这却是为何? 自己与她才不过见了一两回面罢了,怎的她却像是对自己颇有抵触之意? 想自己才学出众,品貌亦不俗,连段家表妹都心心念念地痴缠着自己,为何独她对自己这般冷若冰霜的态度? 曲榕心中微生不悦,但见眼前的丫头身量纤纤,虽是冷着一张脸,却仍是明媚娇俏,亦喜亦嗔,那点子不悦,便立刻又消散了。 又见她今日身上穿着一件雪狐皮的斗篷,整个人儿都裹在毛绒绒的斗篷里,甚是可爱。 心里便情不自禁的又比方才更柔软了下来。 “妹妹这件斗篷倒是好看也只有穿在妹妹身上,才不算糟蹋。” 陆嘉月鼻间轻哼一声,伸出手来抚摸着斗篷上温软柔滑的绒毛,似笑非笑地,“衣裳原本就是给人穿的,穿在谁身上还不都是一个样子?这件斗篷原是老夫人的恩赐,我不得不领,但是四少爷的夸赞,我却自问当不起呢。” 曲榕忙笑道:“妹妹天人之姿,何必自谦。” 他本生得隽秀,一笑起来,更显潇洒意气。 陆嘉月无声叹息。 这样一副好皮囊,也不怪前世的自己,会被哄骗得心甘情愿与他私下定了终身。 只是同样的错误,又岂能再犯第二次? “四少爷顽笑,”陆嘉月轻抬眼眸,却只拿眼角余光瞥向曲榕,“我虽年纪幼,却也懂得男女之防,所以还请四少爷口中放得尊重些。我如今虽是寄居于贵府之中,但万事却还有姨母为我作主。” 曲榕听了,这才自觉失礼,心中后悔不迭。 哪有男女之间,才见了一两回面,便夸赞人家女子容貌的?而且女子向来讲究无才便是德,妇德之中,尤以容色为最末,自己却偏赞她容貌,岂不是有轻薄之嫌? 赶紧长揖一礼,正欲开口辩解,陆嘉月已经抬脚迈步,抽身而去。 说去便要去,将自己这么一个大活人视作无物,自己当真令她不屑至如此地步? 曲榕心头怒起,不及多想,三两步追上前去,展开双臂,便将陆嘉月拦在身前。 丁璨负手立于一株梅花树下,唇边噙着一缕玩味的笑意,冷眼看着前方不远处的那一幕情景。 品貌隽秀的少年,他自是认识的,只是那个绷着一张粉脸的丫头,却又是谁? 看那样子,像是二人之间闹起了别扭。 丁璨唇边的笑意愈深。 曲家的四少爷曲榕,听说向来才学出众,品行也算得端方,怎的今日却忘了男女有别,也学起了那孟浪之辈,竟以身去挡人家丫头的去路? 那丫头也是,一张脸绷得像冰碴子不知曲榕如何得罪了她,让她如此生气? 不是说女孩儿家的最爱翩翩俊俏少年郎么。 以曲榕的品貌,丫头立于他面前,该含羞脉脉才是啊 丁璨看得正有兴味,身后侍从阿栗忽然开口,幽幽道:“爷,还是走罢,这一对儿情人闹脾气吵嘴,有什么可看的?松大少爷那边可还等着爷呢。” 丁璨扭头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着什么急,且让他等着就是。前些日子这府上的人都去赏了咱们府上的梅花,就不许我也瞧瞧他们的?” “爷若当真是赏梅也就罢了,”阿栗没好气地声嘀咕,“不知爷何时又添了偷窥旁人私隐的僻好。” 丁璨眉头一挑,瞪着阿栗,“我这算得是偷窥?明明是他们自己不知避讳嘛!” 正说着,忽然听得身后有脚步声渐行渐近。 第四十二章 欲雪小酌 脚步声停在身后。 回头一看,原是曲松的近身随从双福。一上来就对着丁璨打了个千儿,笑道:“前院的人来回,说国舅爷已经进来了,咱们少爷在书房好等呢,只不见国舅爷到,却原来国舅爷是到这园子里赏梅来了。” 丁璨面上笑意敛去,只点了点头,淡淡道:“走吧,这梅花下回再赏也不迟。” 双福走在前头引路,丁璨和阿栗信步跟在后头。 没走出多远,阿栗忽然嘻嘻笑道:“爷,您方才瞧见没,那丫头身上穿的雪狐皮子——” 丁璨睇他一眼,将他的话打断,淡笑道:“你不是不让我偷窥人家一对情人闹脾气吵嘴么,这会儿又问我做甚?” 阿栗顿时一噎,自觉讨个没趣,怏怏地垂下了头去,再不开口说话。 陆嘉月目光清冷,面无表情地看着拦在自己身前的曲榕。 原来他也有这样慌急之下,乱了分寸的时候。 须知前世里的他在她面前,时时刻刻都是一副温润谦和的作派呢。 这个伪君子! 陆嘉月心中不齿,反而觉得曲榕的一言一行都可笑起来,开口说话,语气里尽是鄙夷的意味。 “四少爷这是何意?我倒是要好心提醒四少爷,这园子里本有值守的丫鬟仆妇,若是无意让她们瞧见了,只怕会累及四少爷的名声。” 曲榕才展开双臂,拦住了陆嘉月的去路,然而下一刻,心里便已大呼后悔。 她不过一个丫头罢了,在她面前,自己怎么就如此沉不住气,竟做出这般轻薄举动况她又是大伯母的亲戚,若是她去向大伯母哭诉,那自己的脸面还往哪儿搁呢? 曲榕脸面涨得通红,收回来的双臂只是不知往何处掖藏似的,杵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拱手赔礼。 “妹妹莫怪,我我也是一时情急罢了,还请妹妹原谅则个,莫告诉人才好” “我也不知四少爷为何情急,”陆嘉月目光冷然,在曲榕面上一扫而过,“想来是我错了,不该和四少爷说话,更不该一声不响地便不告而去。” 说着,端端正正地见了个礼,抬头向天空望去。 只见天色阴沉,浮云低垂,倾刻间便要向大地压将下来似的。 陆嘉月拢了拢身上的斗篷,面上笑意嫣然,可是眼底却殊无一丝笑意。 “瞧这天色,只怕一会儿又有大雪呢,四少爷请便罢,我却要先回去了。” 身侧辛竹早已被曲榕以身拦阻的举动吓得不轻,又怕他再对陆嘉月做出更出格的事来,正不知如何是好,听陆嘉月如此一说,忙不迭地扶了她,主仆二人径直离去。 曲榕目光阴沉,直直地望着那道柔弱纤纤,渐行渐远的身影,双手不觉紧紧攥作了一团。 来到书房,曲松已在廊下等候多时。 丁璨负手,闲闲踱步至庭院中,只装作不见曲松紧蹙的眉头和满脸无奈的笑意,上前抬手在他肩上一拍,洒然笑道:“我来迟了,不过这可不怨我,要怨就只能怨你家园子里的梅花开得太好,我被那清幽香气给引得一时没禁住,便去园子里瞧了瞧。” 曲松摇了摇头,叹笑道:“也罢了,你成日里忙碌,能得闲暇赏一赏花儿,倒也难得。” 说着,二人并肩进了书房。 曲松又道:“既赏了梅,倒是说说,我家的梅花比起你家的如何?” “白雪红梅,那自然是你家的好了,”丁璨眉目舒展,笑了笑,“不仅是梅花儿好看,戏也好看。” 他还惦记着在暗香园里看见的那一幕情景哩。 曲松闻言,不由一怔,“什么戏?这天寒地冻的,家里不曾叫了戏来听” 丁璨挥了挥手,不欲与曲松详说,只又笑道:“审了这好几日的案子,我这全身的筋骨都累得难受,到你这里来,可就是偷个懒,图个一时快活的。” “究竟审得如何?可有结果了?”曲松的神色微显凝重。 因书房里燃着取暖的炭炉,便开着半扇南窗透气。南窗下设有一张酸枝木镂如意祥云纹圆桌,桌上四五碟菜,碗筷杯盏俱全。桌下又有一泥炉,炉中炭火燃燃,一口精致巧的银吊子正架在炉上,以沸水温着一个青花瓷酒壶。 丁璨并不答曲松的话,顾自走到窗下,举眸向窗外望去。 “你瞧外头的天,像是又要下雪了” “且自下去,咱们只管喝咱们的酒便是。”曲松走过来,与丁璨二人在桌边相对而坐,执起沸水中的青花瓷酒壶,斟了两杯酒,一杯递与丁璨,一杯留与自己。 “绿蚁新醅酒,红泥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丁璨目光沉静,含笑执起酒杯,看一眼杯中绯红的酒色,仰首一饮而尽。 “妙极,果然还是我最钟爱的美人刀。” “这般烈酒,也只有你这口味如此刁钻的人才会喜欢,”曲松陪饮一杯,自忍着喉间辛辣的灼烧感,无可奈何地笑道,“若不是为了陪你,这样的酒,我可真是——我这是否也算得舍命陪君子了?” 丁璨朗声而笑,“你这等书生,自是爱那入口温润的梨花白,杏花酿,却如何能领会这美人刀的个中意趣?” 其实美人刀虽是烈酒,入口亦是绵滑,只是落入喉间之后,竟有如一道烈火,自舌根起,直烧至五脏六腑。只因这酒色绯红清亮,如美人面孔,却又因酒性太烈,故而得名美人刀。 曲松赶紧夹了一筷菜吃了,又执起酒壶,将两个酒杯斟满,“我是书生不假,却也自知文才笔墨仍略逊你一筹,你又何必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地扮成个老粗?” 丁璨笑而不语,又举杯饮尽,搁了酒杯,才道:“你可知我有多久不曾提笔了?如今只怕那才入学的毛头子,字也写得比我好些。” “那却没有办法,谁让圣上独独对你信任倚重呢。”曲松又执壶为丁璨斟了一杯,自己也不敢再陪,只是笑着,“——你今日命人传话,说要来找我喝酒,我便晓得,那盐税案上必是遇到了难处。” 丁璨闻言,眉心不觉微微蹙起,轻叹了一声。 “佟白礼与关铭合谋贪墨两淮盐运税银,已是铁证如山。只是那日欲暗杀佟白礼的人,眼下还未有丝毫线索。不过,那在大理寺监牢里往关铭饭食中投毒的狱卒,却经不住刑罚,已经吐了口。” 曲松心头不由一沉:“——莫不是当真与魏王有关?” 丁璨看他一眼,笑得意味深长。 “据他交待,正是魏王重金将他收买,令他毒杀关铭。” 第四十三章 窗下偷听 曲松闻言,顿时神色大变。 尚自惊诧不已,丁璨已又饮下一杯。 却不要曲松斟酒,自己执起酒壶来,斟了个满杯。还未放下酒壶,却见曲松亦端起杯来,仰首饮尽。 丁璨又为曲松斟上,笑道:“让你好生陪我饮上几杯,你却不肯,却原来是没有合心意的下酒菜。” 曲松不由苦笑,“盐税案审到如此地步,你竟还有心思顽笑你究竟打算怎么做?” “我能怎么做呢,”丁璨将酒杯拈在指间,来回轻缓扭动,唇边虽有几分浅淡笑意,眼中却尽是冷然坚毅的神色,“自然是要联同三法司的人据实上奏,我一身铮铮清名,怎可因他魏王而受谪损。况且,还有关铭的证词,户部的盐税帐目,他魏王如今便是三头六臂,于此案上,也是脱不了干系。” 曲松长长一叹,“魏王其人狷狂自傲,又向来睚眦必报,我只是担心圣上会对他仍留有余地,来日他若重得权势,必会伺机报复。” “怕什么?”丁璨将指间酒杯送至唇边,浅啜一口,笑了起来,“若是事事瞻前顾后,我又何必做这金羽卫指挥使,倒不如回家去做个富贵闲人,也娶上几房娇妻美妾,过几日快活日子。” 曲松摇头笑叹着举起杯来,二人对饮一杯,曲松又道:“不过圣上向来最为痛恨皇子们与臣工私交过密,魏王竟收服佟关二人为其贪墨盐税,中饱私囊,想来这一次圣上未必会轻纵了他。” “那却未必,”丁璨神色淡然地摇了摇头,“虽说天家无父子,却到底是至亲血脉,魏王数年来又颇得圣心,依我所见,只怕此事多半伤不了他的根基。” 曲松神色一黯,沉声道:“若是私交臣工,贪墨税银的罪名都奈何不了魏王,那暗中毒杀关铭,欲毁灭人证的大罪呢?” 丁璨默了片刻,方缓声沉吟道:“也不知为何,虽有那投毒的狱卒指证魏王,我的心里却总是隐隐觉得,此事并非表面看来这般简单,只怕是另有玄机。” 曲松点了点头,“——我听父亲说,是有人预先往金羽卫送了一封密信?” “不错,下面的兵士收了信,因不知其中写了些什么,便先看过,却不敢确定真假,将信呈了上来。起初我也心存疑虑,不过想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立刻安排人手在大理寺布下暗防,又亲自带了人赶往沧州。只是关铭虽救了下来,佟白礼这厮——哼,倒是愚忠得很。” “果然如此,那送信之人究竟是谁,可有线索不曾?莫不是魏王身边有人倒戈,出卖了魏王?” “我已命人在追查,只是现下还不得而知。”丁璨目光沉沉,眉间隐有忧色,“这一桩盐税案,表面看起来不过是皇子与臣工苟合贪墨,背后只怕还是与争储夺嫡有关” 话音未落,忽听得外头院中乍然响起一声呼喝。 “什么人?!” 丁璨闻声迅即起身走到南窗下,向外望去,却只见一个毛绒绒似雪团一般的丫头,飞奔着向院子外头跑去了。 阿栗快步来至窗外,隔了窗子低声道:“爷,是方才在梅园里瞧见的那个丫头——我偷了个懒儿,也不知她在窗下听了多久” 丁璨不作声,挥了挥手,阿栗悄步退了下去。 曲松紧跟在丁璨身后,也向外瞄了一眼,只见一个雪团似的身影在院门处一闪而去,不禁笑道:“何苦吓她,那是我家表妹,想必是来找我的,若是被你的人吓坏了,我母亲不免又要心疼,我也不与你甘休。” “你家表妹?”丁璨扭头看着曲松,眉心微挑,“除了钰儿,我怎不知你何时又多了一位表妹?” “那是我姨母的女儿,姨母亡故数年,姨父前些日子才出任云贵布政使,丫头无人照管,姨父便将她留下交与我母亲了。” 丁璨恍然:“云贵布政使莫不是陆勉?他的名声我曾有所耳闻,戍甲科的探花郎嘛,倒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 曲松不由伸手指了他,哭笑不得:“你这人——虽与我姨父是同辈,年纪却了他好几岁,偏还用这老气横秋的语气评判起他来了。” 丁璨自往桌边又坐下了,笑道:“年纪些又如何?辈份在这里,谁还敢不认?”又睇了曲松一眼,“说来我还是你的长辈,平日里也不见你尊呼我一声二叔,当真没大没。” 曲松笑个不住,道:“愈发地厚脸皮起来了,哪日等你成了婚,给我添了二婶,不用你提,我自改口便是。” 丁璨却是笑而不语。 曲松端起酒杯,二人又对饮一杯,再各自斟上,曲松却忽地悄然一笑,道:“如何?蓼芳院的清岚姑娘,可还合你心意?”见丁璨微微怔住,又笑道,“你可别说与你无关,旁人虽然不知,你却休想瞒我。” “连你都晓得了,我还能瞒得住谁去?”丁璨淡淡一笑,不以为意,“我不过怜她孤苦罢了,对她实无甚心意。” 曲松故作惋惜神色,长叹道:“听闻清岚姑娘色艺双绝,如此女子,尚不能得你一二分真心,那这世间还有什么女子能入你眼中?依我看来,我也不必想着让你给我添一位二婶,你也就别想着让我尊呼你一声二叔了。” 阿栗的一声呼喝,几乎吓得陆嘉月当场魂飞天外。 从到大,她还从未做过听壁角这种丢脸的事丢脸也就罢了,偏还被人发现了。 这脸可就丢得大了。 原也不是她有意想要偷听,只是捧了花枝进来院中,里外无人,书房的门虽是虚掩着,自己也不好随意闯进去,又听见书房内似是曲松在与一男子交谈,便猜想到曲松正在待客,本也无意逗留,只是一时好奇心起,便上前贴在窗下听了一听。谁知听到曲松和那男子正说起盐税案,她一双脚便顿时如生了根一般,长在了窗下,走不得路了。 听得正是认真,谁料突然冒出个人来,一声呼喝,却也是作贼的难免心虚,心里一慌,就吓得跑了。 偷听壁角,到底还是理亏的。 陆嘉月一口气飞奔至二门,方才停了下来。 “辛竹,你快瞧瞧后头,可有人追来?” 主仆二人扶着门下的廊柱,陆嘉月捂着胸口气喘不停,辛竹喘得更厉害,摸摸索索地探出头来,向外望去。 第四十四章 另有玄机 左右无人。 陆嘉月这才放下心来。 看来那个人不过是想吓一吓自己罢了。 可是也没有必要那么高声啊——莫非金羽卫的人都是如此凶恶不成? 略略平顺了气息,不由想起方才贴在窗下时,看到的在书房内与曲松相坐对饮的那个陌生男子。 因他背对着南窗而坐,陆嘉月从窗外偷偷瞄了一眼,却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虽只是一眼,也觉得那背影清隽挺拔,肩臂端直宽厚,身上穿的朱红平金丝绒彩绣麒麟服,光华璀璨,耀人双目。 听闻那麒麟服乃是金羽卫里官职最高之人方可穿着,原来那陌生男子,正是威名显赫的金羽卫指挥使——丁璨。 前世身处闺阁之中,还曾耳闻过他的名声事迹,实乃是京都城中一风云人物。 她不禁又想起方才偷听到的对话。 听丁璨话中所言,正是他相信了那密信中的消息,才暗中命人救下了关铭,也因此才保留住了这唯一一个盐税案至关重要的人证。 如此说来,于打压魏王威权之事上,倒是他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自己当对他心存感激才是。 可是他为何又说“另有玄机”? 魏王苟合佟关二人贪墨税银,已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事情败露之后,魏王欲拉拢姨父曲宏,为其篡改盐税帐目不成,便对佟关二人痛下杀手,以免牵连自身。佟白礼虽死,却有关铭的证词,又有那投毒的狱卒指证魏王 如此清楚明白的案情,还有何玄机? 陆嘉月心里又不以为然起来。 从来听说金羽卫乃圣上心腹近卫,最是得圣上信任倚重,办起差案来无一不是雷霆手段,如今看来,只怕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不过好在他又说要“据实上奏,”所有的物证人证累加在一起,魏王已是无从抵赖。 还是姨父曲宏说得对啊,一切,只看圣意如何定夺罢了。 陆嘉月抖了抖怀里的花枝,无奈苦笑。 自己真是傻透了,被人一吓,逃命似地跑出来,却还不忘弃了这花枝。 不过既已折了下来,也不能浪费,还是自己带回去供养起来罢。 陆嘉月悻悻地回来春棠居,一进院门,只见顺成正坐在廊下的台阶上等她,二人俱是满脸惊疑不定的神色。 进来里间,将丫鬟们都打发了出去,两个厮二话不说便跪下了。 陆嘉月不知他二人何故如此,一边让辛竹扶起来,一边笑问:“怎么了?这是出了何事?” 两个厮只跪着不起,“咣咣”地磕了几个头,语带哭音地道:“姐,救命啊,姐——金羽卫的人来抓我们了!” 陆嘉月不由一愣。 金羽卫的人何曾来曲府抓人了?为何自己却没听到半点消息? 看了两个厮一眼,不由蹙眉:“站起来好好地说,哭又有什么用呢。” 两个厮这才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垂头丧气地,倒是有些可怜。 顺急得要哭,说不出话来,还是成语气哀求地道:“姐,我们俩看得真切,来的确是金羽卫的人——我们旁的不认识,那金羽卫的官袍麒麟服,还有头上戴的金羽冠,我们还是晓得的” 麒麟服 陆嘉月只略一思索,旋即便明白过来,登时笑个不住。 想来这两个厮大约是在前院无意瞧见了穿着麒麟服的金羽卫指挥使丁璨,因他二人曾往金羽卫里送过密信,恰如自己偷听壁角一般作贼心虚,一见了金羽卫的人,便以为人家是来抓他们的了。 陆嘉月笑得两个厮莫名其妙。 金羽卫都上曲府来抓人了,眼看姐掺和朝政的事情就要败露了,姐竟还笑得如此开怀 姐莫不是吓傻了? 两个厮不明就里,辛竹时刻跟在陆嘉月身边,自是明白的,伸指点着两个厮的额头,掩唇偷笑道:“瞧你两个吓得,那是国舅爷,今日是来找松表少爷吃酒的,何曾来抓人了?若是来抓人,又岂会只带一个随从?” 两个厮这才想起来,宝柱方才说了,国舅爷与松表少爷交好,常有往来原来竟是自己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 原是虚惊一场,两个厮自觉闹了个笑话,顿时羞煞红了脸。 陆嘉月可怜他二人虽然胆,办事却向来周到细致,便笑道:“你们若是真怕金羽卫的人,今后他再来,你们只管远远地避开就是了,左右他也不认识你们,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心。” 翌日早间,陆嘉月往孟氏的正房来问安。 在院中遇上了曲松,也是才问过了安,就要出门去。 “妹妹昨儿可有被吓到?”曲松笑眯眯地看着陆嘉月。 陆嘉月微窘,连忙笑着摇头:“没有,没有” “那便好,”曲松点了点头,“不知妹妹昨儿去我书房有何事?” 陆嘉月只道:“原是见暗香园的梅花开得好,折了两枝,想送去给哥哥赏玩。” 却是将自己的真实目的给隐去不提了。 曲松笑道:“那便烦请妹妹再为我折上两枝,送去我屋里,交与你嫂嫂即可。” 即便曲松不说,陆嘉月也是不敢再去前院的书房了。 万一再遇上个凶恶之人怎么办? 可曲英与梁皓二人之事也不好耽误,若是不说与曲松,还能说与谁呢? 眼见曲松就要迈步离去,陆嘉月忙开口问道:“哥哥可是晚间掌灯时候回来?” “正是,”曲松微笑,“妹妹有事?” “晚间再与哥哥说罢,”陆嘉月乖甜一笑,“别耽误了哥哥去院部衙门。” 陆嘉月坐立不安了一整日,好容易挨到晚间掌灯时分,便捧着让柚香和桔香两个丫鬟从暗香园里折来的梅花枝,往曲松的院子里去。 送花不过是个借口,曲英与梁皓二人的姻缘才是正事。 曲松的院子就在孟氏正房后头的西跨院里,朱漆的圆门,灰粉的院墙,站在外头,便可望见院中有一棵松树,苍翠繁茂,有参天之势。 有丫鬟点燃了院门下的风灯,陆嘉月含笑问那丫鬟:“哥哥回来了么?” 丫鬟笑回:“大少爷已回来有一会儿了——不过方才三少爷进去了。” 陆嘉月有些无可奈何。 自己不过是想和松表哥单独地说一说英表姐和梁少爷的事罢了,为何就那么难呢?不是书房有客,便是让人捷足先登 不禁低头叹了一叹。 还是先回去罢,谁知道曲樟要在松表哥屋里待上多久呢,自己总不能站在这夜色寒风里苦等吧? 晚饭可都还没有吃哩! 陆嘉月摸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转身正要离去,却听得身后有人唤她。 “陆妹妹!” 回头一瞧,不是旁人,正是曲樟。 第四十五章 知尔心事 曲樟走上前来。 陆嘉月含笑见了一礼,道:“三哥可是要回去了么?” 若是曲樟即刻离去,那么她便正好可以进去见曲松。 曲樟微笑道:“是,我已和大哥说完话了。” 陆嘉月点点头,道:“那便好,正好我也有事要与哥哥说。” 说着,正要抽身进去院中,却见曲樟向四下里望了一望,压低了声道:“陆妹妹不必心急——陆妹妹可是要向大哥说明英妹和梁皓之事?” 陆嘉月自也不必瞒他,“是呢” “那陆妹妹可曾想到了妥当的说辞?” 陆嘉月不由得一愣。 说辞她倒是想好了,至于是否妥当,可还有些难说。 可是她又能如何呢?原本这件事由她开口去说,本就已经欠妥。不管她如何自圆其说,将曲英与梁皓二人凑成一对,都难免会引得曲松疑心。 她不过是觉得曲松亲近,如她同胞兄长一般,即便是疑心,定也不会责怪于她。 正如掩耳盗铃,自己拉下了脸来,也就顾虑不得那许多了。 陆嘉月正自踌蹰,不知该如何回答曲樟,曲樟又微笑道:“我知陆妹妹心事,方才正是替妹妹在大哥面前将事情说了。” 原来如此! 陆嘉月不由惊喜:“三哥怎知我会将此事告诉哥哥?” 曲樟缓缓笑道:“听闻陆妹妹昨日午后去过大哥的书房,却没片刻,就跑了出来——我想妹妹若是无要紧事找大哥,自是不会去前院书房,而眼下能让妹妹着急的,也只有英妹和梁皓的事。恰我又晓得大哥昨日午后在书房里待客,想来妹妹去了,大约也是不方便与大哥说起。于是,我便瞅了这个空儿,悄悄的和大哥说了不过妹妹放心,我并未向大哥透露妹妹也知晓此事。” 曲樟说着,似有些犹豫,看了陆嘉月一眼,又道:“其实妹妹若是为难,为何不与我商量呢?我与梁皓是同窗,亦是好友,在大哥面前提起他来,想必大哥也不会疑心,自是比妹妹更方便些。” 陆嘉月听了曲樟这一番话,细想之下,不由得汗颜。 是呵,自己真傻,为何就没有想到这一层?既然英表姐和梁少爷的事,曲樟也都是清楚的,自己完全可以请他来向松表哥说明啊。 如此也不必为难自己,搅尽脑汁的编造无用的说辞。 陆嘉月当即对着曲樟郑重行了一礼,欢颜而笑:“还是三哥思虑周全,多谢三哥相助。” 曲樟受了她一礼,倒有些难为情,赧然一笑,道:“陆妹妹深居闺阁,自是有许多不方便之处,其实妹妹也算是慧眼识珠,梁皓这个人,我与他同窗也有三五载,对他的为人,我还是有些把握的。” “那哥哥是怎么说?他觉得这一桩婚事可还做得?” “大哥说,我这提议原是好的,只是即便我对梁皓有把握,大哥却总不大放心,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还要再探一探梁皓的本心,若是果真妥当,他自会安排。” 陆嘉月闻言,瞬间如醍醐灌顶,番然领悟。 “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如何光鲜,终究只是表面——那休妻自保的娄文柯,何曾不是人人夸赞,言他与英表姐的姻事乃是天赐良缘? 而对于英表姐和梁皓之事,自己似乎确实想得有些简单了。 单凭梁皓做的那一件“傻事,”又有两个厮的暗中查证,以及曲樟对他为人的肯定,自己便认定他是一个痴情重情,可托付终身之人,以为他和英表姐之间必会是一段良缘。 自己为何就如此笃定? 想来大约是前世里,见过英表姐嫁与娄文柯之后,那凄凉悲惨的结局,便自以为梁皓和娄文柯是完全不同的人。况且梁家门风严谨,一家之主的佥都御史梁绍宽又为人忠直刚正,与那薄情寡义的娄家本就是云泥之别。 可是这世间的事,谁又能预知。大千世界,瞬间万变,连自己重活一世这般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会发生,谁又能保证一个在婚前品性纯良的男子,就不会在婚后变成一个风流浪子? 人心若要掩藏本性,亦或是悄然改变,谁又能发现,又能阻止呢? 不过片刻,陆嘉月心里已经转了好几个念头。 方才的惊喜之情,也渐渐散去。 不过好在事情已经顺利地转达给了曲松,今后曲英与梁皓二人之间如何,也都不由得她插手了。 其实她想做的,原也只不过是补偿曲英而已,毕竟曲英和娄文柯的姻缘,是由她一手毁灭。 虽然那是一场孽缘。 心中甚是愀然,陆嘉月仍勉强笑了笑,将怀里的梅花枝递给了曲樟。 “若有哥哥出面,想来必不会有差错。不过这件事还亏得三哥帮忙告诉哥哥,我便借花献佛,两枝梅花就送给三哥罢。” 曲樟接过,捧在手中。 陆嘉月已转身离去。 曲樟看着手中的梅花枝,娇嫩粉莹的花苞儿,欲放未放,与那少女含羞浅笑的面颊何其相似。 只是不知,终将花落何处。 隔日,已是腊月二十一,一早孟氏便打发张嬷嬷来春棠居发了话,命丫鬟婆子们将春棠居里外好生打扫一番。 午后,陆嘉月拢了暖手炉,站在廊下看丫鬟们打了井水,细细地擦洗庭院里的那一株四季海棠。 这院中未植花草,只有一架葡萄,如今深冬,葡萄枝叶已然枯黄,只余了褐黄的枯藤,缠绕在卷棚下的花架上,只等着春风再来,方可绽出新绿的嫩芽。 只有那一株四季海棠,任凭风雪来去,依旧绿意不改,擦洗之后,枝叶更显盈然碧绿,一如春日勃发,生机盎然。 也亏得有了这一株四季海棠,不然到了秋冬时节,这院中殊无绿意,岂不无趣。 陆嘉月正看得出神,却忽听得有人打了声招呼。 举眸望去,竟是二夫人段氏,身后带着丫鬟玉屏,走进了院子里来。 “这外头可真冷,姑娘怎么还站在廊下吹风呢,仔细受了风寒。” 段氏满面笑容,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来。 陆嘉月不禁大感惊异。 上回立冬家宴,在曲老夫人上房的花厅里,她已经摆明了不愿与段氏亲近的态度,怎的今日段氏反倒找上门来了? 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段氏既做出如此热情模样,她也不好当着满院子丫鬟婆子们的面,给段氏难堪。 于是也勉强换了笑脸,语气颇意外地道:“这么冷的天,二夫人怎的想起到我这里来——快请进,屋里暖和。” 说着,转身引着段氏进了里间。 第四十六章 滴水不漏 进了里间,在暖炕上坐下,桔香柚香奉上热茶,摆上糕点。段氏趁空儿眯起眼睛将屋里瞧了个遍,不无倾羡地笑道:“你这几间屋子倒是装点得精致,可见你姨母是真心疼你。” 净说些无用的话。 陆嘉月心里嘀咕着,口中仍笑道:“姨母自是疼我的,不过这屋里的东西却没一样是我的,将来我家去,自是要请姨母收回去的。” “那可未必,你姨母对你可是视如己出,将来你出阁,她必会为你置办下丰厚的嫁妆哩。”段氏看着陆嘉月,眼神颇有深意。 陆嘉月笑了笑,不接这话头。 “您是长辈,理应是我去给您问安,只是听说您向来事忙,眼下又是年关,只怕您是愈发地不得空,故而我才没敢前去叨扰——没想到今日您却亲自到我这里来了,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段氏暗暗冷哼一声。 这妮子,年纪虽,说起话来却是滴水不漏。 事忙自己何曾忙过?又说什么问安,听着倒是多么知礼,像是浑忘了立冬那日在上房的花厅里甩冷脸子的事了。 惯会两面三刀,也不知是像谁? 若不是儿子求了自己出面,谁愿意看这妮子的虚伪嘴脸呢! “来瞧瞧你罢了,能有什么要紧事,”段氏自压下一肚子的不满,强堆起满脸地笑,“前些日子你病了,我却不得空来看你,听说你喜欢吃百味斋的糕点,我特意让你榕表哥去买了两盒回来,他不方便到你这里来,所以就让我给你送来了,”唤身侧的玉屏,“快拿来给表姐尝尝。” 提起曲榕,陆嘉月这才想起来几日前在暗香园里,曲榕以身阻拦她去路的莽撞举动。 母子之间,想来是无话不说的。难道段氏是来替曲榕致歉的么她并非有如此心胸之人啊。 陆嘉月不动声色,只客气地与段氏敷衍,看她究竟意欲何为。 “多谢二夫人系挂着我这一点喜好,”陆嘉月并不伸手去接段氏递过来的两盒糕点,只对着辛竹点了点下巴,辛竹会意,伸手接了过来。 陆嘉月又道:“只是上回程太医嘱咐过了,女子不能多吃甜食,我近来便也不大吃了,只不过您的恩赠,我自是不敢不领的。” 不吃便不吃,原本就只是想借了这两盒糕点的由头,方便说话罢了。 段氏这般想着,不仅不生气,神色更是热切了些,“自是该听太医的话,你若吃不得,便留着赏下面的丫鬟们,也是一样的。” 陆嘉月面露惋惜,笑叹道:“也只得可惜您的一番好意了。” “无甚关系,吃不得甜食,下回我让你榕表哥再带些咸口儿的糕点回来便是。”段氏满口温和体贴的语气。 只是句句话不离曲榕左右,究竟是何用意? 陆嘉月且掩住心中疑惑,只淡淡地笑着,“不必如此麻烦,四少爷是要攻读文章,用心功名的人,我怎敢耽误他的时间,来为我做这些微末事呢。” 段氏故作讶然:“你怎的如此见外,什么少爷不少爷的,咱们原都是至亲,你称他一声表哥便是。” 表哥表哥 前世里自己何尝不是一口一个榕表哥的唤着曲榕呢? 每唤一声,心头都是满溢的甜蜜滋味。 而曲榕总是那样笑意温柔地看着自己,他的眉目间,也曾无数次映照着自己的一颦一笑,直到最后,映照着她的悲伤和眼泪,还有破碎支离的一颗心。 段氏见陆嘉月兀自垂眸,似有沉湎之色,心中不禁奇怪,冷冷横她一眼,立刻又笑了起来。 “你榕表哥前儿和我说,总在梅园里遇见你,又说你年纪,他身为表哥,有心想要照顾你一二,只是你模样儿生得太好,若是与你亲近些,只怕那起子嘴坏的人要瞎传些难听的话” “你榕表哥为人斯文腼腆,成日里只晓得读书倒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夸他有些才学,连国子监里的先生都夸他哩” “他总说身为男儿当以学业为重,来日金榜题名,入仕封官,方可报效家国” “他已经十八了,有些人家的哥儿像他这个年纪,已经婚配了,可是一来他看重学业,无心婚配,二来,我冷眼瞧着,如今也寻不着个合适的姑娘配与他” “这男女婚配啊,其实还是知根知底的好,若是自家亲戚,那便更好了人都说表兄表妹好作亲呢。” 段氏只管顾自絮絮地说着,陆嘉月便也不以为意地听着,却是越听越觉得耳熟。 细回想了想,仿佛正是前世里她初到曲家之后不久,段氏背着人,与她悄悄说下的那些话。 曲榕故意与她亲近,段氏则在旁推波助澜,她便是这样一步一步,将整颗真心托付与了曲榕。 可是那也都是前世的事了。 不过如今看来,曲榕并没有将她对他拒之于千里的态度告诉段氏。否则,以段氏的孤拐性子,必不肯陪着笑脸再来与她说这些话。 前世里,她对段氏可是恭敬有礼,段氏对她的热切之情,自也是远胜今世今时。可是她想不明白,段氏和曲榕都是为了攀附权贵而可以不择手段的人,可是又为何偏偏要来纠缠于她呢? 她幼年失母,父亲也不过是个外放的布政使,家中虽有些产业,却也算不得大富。 他母子二人究竟为何要半哄半骗地让她和曲榕私下暗定终身? 前世也就罢了,往事如烟尘,早已随风散去,如今她已再世为人,又刻意不与他二房的一干人等来往,如此鲜明疏远的态度,为何他母子还要厚颜无耻的纠缠上来? 陆嘉月强忍下心头怒意,似笑非笑地道:“不知二夫人何故与我说起这些话来,我一个丫头,您说的这些,我当真是听得云山雾绕,不大明白——不过也不妨事,回头我去将这些话告诉姨母便是,想来姨母自是会为我解惑。” 告诉孟氏——那还了得? 这妮子年纪,欺她懵懂天真,孟氏看似温柔平和,实是个绵里藏针的聪明人,若让她听了这些话,还不知要闹得怎样。 段氏悚然惊出一身冷汗,忙摇手不停,笑道:“不必,不必,我不过是嘴碎,逢人便要念叨上几句——你又何必说与你姨母晓得,没得让她笑话。” 陆嘉月不由哂然冷笑。 前世遭遇正是前车之鉴,再世为人,她又岂会重蹈覆辙? 段氏正是尴尬无奈之时,桔香进来回话,将段氏“解救”了出来。 “表姐,顺成两个来了,说有事要回禀,现在外头院里。” 陆嘉月便站了起来,对段氏笑道:“我还有事,就不陪您说话了,多谢您来看我,哪日我得空,自去给您问安。” “不用,你身子弱,得空多保养罢,我先回去了,屋里也还一堆事儿呢。” 段氏匆匆忙忙,逃也似地去了。 陆嘉月懒得将心思花费在她身上,隔着窗子看着她出了院子,便让桔香唤了两个厮进来。 里间别无旁人,两个厮打个千儿,道:“禀姐,金羽卫署衙那边有消息了——说是盐税案已经审结定案了。” 第四十七章 全是假话 心里虽是忽地紧张起来,陆嘉月的神色却还镇定,语气平和地对两个厮道:“究竟如何——你们且细细地说来。” “奴才们在外头听到风声,说盐税案今日上午已经审结,便赶往金羽卫署衙去打听,只是那里门禁森严,奴才们也不敢靠得太近,只在那街边听人闲话议论,说三法司审定关铭和佟白礼二人合谋贪墨盐运税银近两百万两,佟白礼在京都城里也有宅子,金羽卫在其二人家宅里,抄出许多巨额银票和成箱的大金锭子三法司据他二人贪墨银两之数,已拟判关铭斩刑,佟白礼虽死,其与关铭二人的子嗣家眷也都已下狱,子嗣拟判流放滇藏为奴,家眷拟判入贱籍,罚没入官。另还牵连出了户部及两淮盐运上的大近百名官员,因圣上曾有敕令,要将涉案的一干官员从重惩治,三法司俱是论罪重判,今日已将案宗和奏牒承了上去,只待圣上御批” 陆嘉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案子终是顺利地审结了,三法司和金羽卫果然行事老辣狠厉,如此惊天大案,自开审不过半月,便已尘埃落定。 只是前后听来,怎的一字也未提及身为案件始作俑者的魏王,和关铭曾被投毒灭口之事? “外头的人只说了这些么——可曾有提起魏王?”陆嘉月忙忙追问。 两个厮不免又是一通腹诽为何姐独对魏王格外留心似的? 悄悄对望一眼,都摇着头道:“奴才们听得仔细,并未听见有人提起魏王” 无人提起魏王,这却是为何? 那日在松表哥的书房外,自己贴在窗下可是听得真切,有关铭指证魏王身涉盐税贪墨案,又有狱卒的证词,可证明魏王曾收买其毒杀关铭灭口。真相如此,难道是三法司的人也畏惧了魏王权势,而没有将实情写入案宗,上承天听? 那么金羽卫的人呢? 金羽卫是圣上的心腹近卫,手握皇权特许之令,根本无须与三法司商议,便可将魏王的种种罪行直接呈至御前。 若是金羽卫的人当真这么做了,京都城里也该风传些与魏王有关的消息。 可是根本无人提起魏王。 可见这一桩盐税案,在天下臣民的眼里,竟是与魏王毫无干系的了。 还说什么铮铮清名,据实上奏竟全都是骗人的假话! 陆嘉月紧紧攥着手中的绢帕,攥得指尖都深深地嵌进了掌心里,泛起数点殷红血印,犹不觉痛。 满心里只余彷徨凄凉。 仍是无用仍是无用任凭自己费尽心机,却还是未能打压魏王分毫。 若任由魏王继续如前世里那般权柄在握,来日,曲家与父亲,还有自己,不免也会如前世里那般再次遭遇灭顶之灾。 可是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改变前世命运? 自己已是真的尽力了。 一旁辛竹见陆嘉月神色讳莫不定,自不免又担心。 “姐,话回过了,不若让他两个先出去罢。” 陆嘉月眸光沉沉,轻挥了挥手,似连只言片语都无力言说。 两个厮也渐已习惯陆嘉月“善变”的脾性,况她如今言行举止,皆与从前判若两人,两个厮对她倒是愈发地敬畏起来,虽是因她暗地里所做的那些事而心生种种疑惑担忧,可是无奈二人身为奴才,除了听主子吩咐,是连多嘴一问都不敢,也不应该的。 终究是成更有眼色些,去时还道:“姐莫忧,奴才们再出去打听着便是,若再有任何消息,立刻来报与姐。” 又是一个夜不安枕的晚上。 早间晨起,听闻姨父曲宏自金羽卫署衙回来了,陆嘉月才略有了些精神。 自在春棠居里随意用了些早饭,便往姨母孟氏的正房来。 本是想着盐税案已经审结,曲宏外居数日,回来家中必与孟氏夫妻闲叙,自己也许可以在旁探听到些消息。谁料丫鬟们说,曲宏回来用过了早饭,洗漱更衣后,又匆匆进宫去了。 陆嘉月扑了个空,心中更是憋闷。 恰孟氏要去上房问安,她便和曲英随孟氏一道去了。 不过也是想着上房热闹,陪在曲老夫人身边,说说笑笑,总好过自己独自窝在春棠居里黯然忧愁。 纵是无用,至少也可以让自己得到一时的宽解罢了。 来到曲老夫人的宴息室,仍是四夫人方氏陪在曲老夫人身侧。 众人就座,闲话说笑,不过都是些家中庶务,如何上下打点,预备过年之事。 就听方氏对曲老夫人笑道:“昨儿昌平的庄子上送了年货来,我瞧了瞧,倒比往年更丰富,尤其是那野鸡崽儿,虽瞧上去个个都灰头土脸的,一剥了出来,肉色却是细嫩得很,我已告诉了厨房,中午就给老夫人做个酥炸五香鸡脯,熬上一锅鸡汤,下些菌菇子进去,再炒一碟嫩嫩的青菜芽儿,配一碗香糯米饭,保管老夫人吃得香甜。” 曲老夫人不禁笑道:“都是些寻常东西,怎么一经你的嘴儿叭叭几下,听着就格外舒坦似的,我这才用过了早饭,就像是又觉得饿了。” 众人都笑。 孟氏道:“这就是老夫人的福气了,有了四弟妹在,老夫人每日里连饭菜都能多吃下一碗的,不像咱们吃得少,倒带得老夫人也跟着没胃口。” 方氏又笑道:“也只有老夫人才喜欢有我在身边,家里的这些丫头们讨嫌着我呢,若是有我在旁哄着,只怕她们一个个要吃得珠圆玉润,来日衣裳穿不进去了,可是要来找我赔衣裳呢。” 众人愈发笑个不住。 陆嘉月虽是满心忡忧,也忍不住跟着笑了笑。 曲老夫人高兴,又见陆嘉月与曲英也在,便笑道:“中午再添几个菜,留这两个丫头陪我一道用饭。”说着,笑意慈蔼地看着陆嘉月,“姑娘家的,多吃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众人说笑得热闹,忽然外头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直奔宴息室而来。 众人听了这动静,齐齐向门口望去。 却是方氏的另一个大丫鬟宝镜,满面惊慌神色,站在帘子下面,声音惶急地喊了一声“四夫人!” 方氏见她如此不知规矩,正要拉下脸来,却听宝镜又道:“——走水了!四夫人,三姐的院子走水了!” 第四十八章 一场虚惊 众人闻言,都唬得变了脸色。 冬日里各院各屋都烧着地龙,又有炭炉取暖,一时不心,没看顾住,几点火星子便可以引燃屋里的帐幔帷帘,若不及时发现扑灭,烧了起来,便会引发明火,若是再烧着了房梁廊柱,更是危险。兼之冬日里刮的都是北风,烧着了一处,火势借了风,便能一个院落连着一个院落地烧下去。 如果烧成那样,便是立时下一场瓢泼大雨,也未必止得住火势。 众人一时都尚未醒过神来,到底是曲老夫人上了年纪,见过些风浪,如此紧急关头,仍是面不改色。 先是问了宝镜,得知已有人前去救火,便对方氏道:“老四媳妇,你先回去瞧瞧。” 又吩咐孟氏,“快出去打发婆子们多叫些人往薇丫头的院子里去帮忙。” 方氏那样机敏,心有成算的人,到了这种时候,也是急得发慌,还是孟氏拉了她一把,二人才匆匆地出去了。 过得片刻,曲老夫人又吩咐珊瑚:“你也去瞧瞧,记得站远些,仔细伤着你——有什么事儿,立刻来告诉我。” 珊瑚去了,这里一屋子的丫鬟虽不敢当着曲老夫人的面说些什么,神色里却也都是怕得厉害。 陆嘉月却是不怕,因为前世里将曲家毁灭的,并不是一场大火。 可是却也记得清楚,在曲家住了三年,曲家不曾发生过走水的事。 心中微有疑惑,正自思量,曲老夫人将她与曲英唤至身侧,搂了她二人在怀里,一双略显混浊的眼眸,目光里却满是沉着镇定,直望向窗外。 “别怕,在我这里,别怕” 可是陆嘉月分明听见曲老夫人轻轻叹了一声。 想来曲薇是曲老夫人的心头肉,听说曲薇的院子里走了水,曲老夫人焉能不担心?大约心里当即便想让人扶了她赶过去,可是她也知道,自己是这家中的主心骨,若是连她也慌了,急了,下面那些人岂不是更慌,更急? 再者说,她这把年纪,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去了不仅无用,便是只站在旁边看着,那些丫鬟仆妇们还得分神来护着她。 宴息室里一片静寂。 陆嘉月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轻巧却又迅捷的脚步声渐往宴息室来。 是珊瑚挑起帘子进来,一脸地无奈神色,笑道:“老夫人不必担心——火没有烧起来,已经救下了。” 曲老夫人这才松开了怀里的两个少女,神色松缓下来,淡淡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哪个丫鬟婆子偷懒儿,没看住炭炉子?” 珊瑚摇头,“并不是原是三姐在自己院子里偷着生了火,烤起了野鸡崽子,烧着了墙角的蔷薇花架子,一时黑烟滚滚,隔了院头远远瞧着,倒是十分吓人,丫鬟仆妇们不知情,以为是走水了,便叫嚷了起来” 满屋里丫鬟听了,都忍不住偷笑。 陆嘉月和曲英对望了一眼,都觉不可思议,却又哭笑不得。 曲老夫人也摇头笑叹道:“这个薇丫头——年纪,胆子倒大,凭她要吃什么,只管让厨房做去便是,哪有个闺阁千金在自己院子里烤东西吃的,也不嫌脏,传了出去,看将来哪个人家敢要她。” 珊瑚也笑,“虽是虚惊一场,倒是把四夫人吓得不轻,正数落着三姐呢。” 曲老夫人又笑道:“该着数落,且还得好好儿地管一管她,免得她今后做出更出格的事儿来。” “三姐不服气,和四夫人犟嘴,”珊瑚说着,看了陆嘉月一眼,“说是学的表姐,怎么表姐烤得东西吃,她却烤不得” 陆嘉月微微一怔,随即莞尔笑道:“原是我的错,我曾在炭炉里烤过板栗和芋头来吃,却没想到引得薇妹妹也来学我” 虽是虚惊一场,方氏一想起方才半空里黑烟滚滚的情景,便心有余悸。 曲薇衣发凌乱,手脸乌黑,坐在暖炕上,由着两个丫鬟捧了热水帮她擦洗。 方氏冷着脸,看着自己的女儿,心头只有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悲凉。 自己这样步步为营的性子,如何就生了这么一个大大咧咧,整日顽皮任性的女儿呢 自己的夫君亦是儒雅沉稳,也不知这丫头究竟是像了谁? 方氏一口气堵在心头,实在憋闷得难受,横了曲薇一眼,扬声道:“说,你为何要在院子里生火烤那劳什子的野鸡?” 曲薇嘻嘻一笑:“是二姐姐告诉我,说烤出来的东西格外香甜好吃,恰好我又瞧见厨房里新鲜的野鸡崽儿,就拿来烤了。” 方氏闻言,几欲呕血,指了曲薇痛心疾首地道:“你难道不晓得,冬日里房屋院落最怕见着明火——万一烧着了屋子,可怎么是好?” “这不是没烧着屋子么,”曲薇看了方氏一眼,甚是不以为然,“陆姐姐还在屋里烤板栗和芋头吃呢,我怎么就烤不得?” “那也是在炭炉里烤,不曾生火” “我倒是也想把野鸡崽儿放进炭炉里去烤,可是放到那炭上不就脏了么,便是烤熟了,如何吃得?” “便是你想吃,只管让厨房去烤便是了,用得着你在自己院子里生起火来?” “厨房那些人粗手笨脚的,别给我烤糊了” 方氏气极反笑,连连点头,道:“不怪你祖母喜欢你陆姐姐,你自己瞧瞧,如今她去上房给你祖母问安,比你这个亲孙女还勤勉呢。你不在你祖母面前尽孝,成日里便只会变着法子的淘气” 曲薇扬起脸,哼了一声,“你们个个都说她好,她哪里好了?她请二姐姐和段姐姐吃烤板栗,烤芋头,单不请我,她就是不好。” “她送你衣裳料子的事儿你是忘了?那夹袄你可是穿得喜欢得很呢。” “不过一块衣裳料子罢了,值得什么的?若认真计较起来,那她还吃了咱们家的饭,喝了咱们家的茶,使唤了咱们家的丫鬟婆子呢,这却怎么说?” “愈发地混说起来了,你还不轻声些,让人听去了,再传与你大伯母的耳朵里,又是一场是非。我是晓得的,那日原是茜丫头和欣丫头两个自己找上门去的,哪里是你陆姐姐请去的呢?板栗芋头是什么稀罕物,也值得拿来请人的?” “反正我没吃着,我心里就是不痛快” “行,我让厨房里给你烤上几大盘,让你吃得上火,看你痛不痛快。” 母女二人吵了半日,到了午饭时候,曲老夫人打发人来唤了曲薇过去,四房的院子才算是安静了。 第四十九章 来日未知 曲薇来了上房,曲老夫人自也不免要好生教导她一番。 不过言语间却是比方氏要温柔和蔼得许多了。 陆嘉月不曾想自己无意间的举动,竟会引了曲薇学她,才生出了这样的事端,心里不免有些自责,待曲老夫人教导过了曲薇,她便上前拉了曲薇的手,歉然笑道:“原不是薇妹妹的错,都怪我不好,挑了个头,才让薇妹妹” “这原也怪不着陆姐姐头上,”曲薇撇了撇嘴,打断了陆嘉月的话,“若定要说陆姐姐有什么不好,那便是陆姐姐偏心。” 陆嘉月愣住。 曲家三位姑娘,曲英是她嫡亲表姐,那自是旁人不可比的,曲茜与曲薇二人,她自问更看重曲薇一些,往日里也多与曲薇亲近,怎的曲薇却说起她偏心? 陆嘉月微微一笑,道:“不知妹妹这话是何意?” 曲薇板着脸,撅了嘴道:“——你请二姐姐和段姐姐吃烤板栗,烤芋头,却单不请我,还说不是偏心” 话音未落,满屋里的人,连同曲老夫人都撑不住笑了起来。 陆嘉月着实哭笑不得。 这曲薇虽比她只上一两岁,可是论起心性心智来,却仍如孩童一般幼稚单纯。 曲老夫人唤了曲薇坐在身边,温柔怜爱地抚摸着她的脸颊,笑叹道:“你这丫头,究竟何时才能长大呢” 就听曲英笑道:“三妹妹,这偏心的话合该是由我来说,你陆姐姐没请你吃烤栗子,烤芋头,又何曾请过我呢。” 曲薇虽年纪幼,却也知道亲疏有别,将信将疑地看着曲英,“当真没有请过你么——”,见曲英摇了摇头,她便笑了起来,“那我心里可就好受些了,原来陆姐姐不是只偏心我一个儿。” 陆嘉月忍了笑意,郑重其事地道:“待会儿用过了饭,我便请姐姐和薇妹妹去我屋里,我亲自烤东西给你们吃。” 曲薇欢喜得直跳起来,一顿午饭都不曾好生吃过,便拉了陆嘉月和曲英往春棠居去。 陆嘉月因知道曲薇想吃烤野鸡崽儿,便悄悄打发丫鬟去厨房里要了几只鸡腿子,还顺便带了些盐巴和香料回来。 炭炉上的盖子揭去了,芋头和板栗都埋进炭里烘着,再拿筷子般粗细的竹枝折洗干净了,将鸡腿子串进竹枝,由两个丫鬟拿着,就坐在炭炉边,举在炭火上翻烤,还不时撒上点儿盐巴和香料。 炭火烧得旺,没烤多久,鸡腿子便滋滋冒油,焦香扑鼻,引得人食指大动。 曲薇自吃得津津有味,陆嘉月和曲英却只坐在一旁含笑看着。 曲薇撕了一条鸡腿子肉下来,递给陆嘉月,笑嘻嘻地道:“尝尝,可香了。” 陆嘉月接了在手里,又从中撕出一半,递给曲英,二人尝了,都觉酥香可口。 曲英便笑道:“还是妹妹聪明,这用炭炉子烤肉吃的法子,也只有妹妹想得出来。” 陆嘉月用帕子擦了擦手,浅啜了一口热茶,也笑道:“我只是想着,那栗子芋头都烤得,旁的吃食自然也烤得,用炭炉子烤,总好过生起明火来。” 陆嘉月和曲英说着话,曲薇自啃着鸡腿,吃得十分酣畅。 曲英不禁笑道:“我倒不是羡慕三妹的胃口,只羡慕她这样整日里无忧无虑,不知愁为何物的性子。” “难道大姐姐有什么值得发愁的事么,”曲薇一双机灵忽闪的眼睛看向曲英,嘴里手里却也不停下,“其实我也有过发愁的时候,像是母亲每回管着我,让我读女诫、摹字帖,我就愁得想哭” “不过,晚上睡一觉再醒过来,我就又不想哭了只要母亲一日不管我,我且就快活一日,明日若母亲再来管我,我便明日再愁便是总不能今儿还没过去,就愁着明日的事,那岂不是连今儿也白白浪费了” “人生在世,本就是自寻快活的,何曾有过快活上赶着寻人呢” 自言自语似的,曲薇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口齿不清地絮絮说着。 曲英听了这些话,甚觉意外,笑道:“当真瞧不出来,三妹年纪,倒有这些领悟。” “我却不晓得什么领悟,只是心里怎么想的,便怎么说罢了。”曲薇咯咯一笑,丢下了一块鸡腿骨,又从丫鬟手里取过了一只烤得油光焦黄的鸡腿子。 然而这一番看似信口拈来的话,却瞬间触动了陆嘉月的心事。 是啊因为忧愁明日尚未发生的事,便蹉跎了今日,多么不值人生苦短,却又有多少个今日可以蹉跎? 即便是眼下凭自己一己之力还无法改变任何事情,却至少还有今日短暂的欢娱。 况且,来日尚未可知,不定何时,或许就会出现转机。 重活一世,于世情百态之上,自己本该比旁人看得更通透些,却偏偏是被一个丫头不经意间说的话给点醒过来。 实是有些惭愧。 陆嘉月心绪安定,大有拨云见日,晴朗空明之感,笑着吩咐辛竹:“晚上就请姐姐和薇妹妹在这里用晚饭,你打发人去厨房告诉朱大娘,请她照着姐姐和薇妹妹素日的口味,多做出几样菜来。” 到了晚饭时候,菜上了桌,因有口味清淡的桂花糯米粥,陆嘉月便让辛竹将那从江南带来的八宝酱菜装了一碟出来,配着那粥,曲英和曲薇果然吃得利落爽口。 三人吃过晚饭,又喝消食茶,说说笑笑,直闹到亥时,四夫人方氏打发了人来接曲薇回去,方才是散了。 转过天来,是腊月二十三,祭灶神的日子。 主持家事的方氏愈发忙得脚不沾地,兼之又有田庄上送了年货来,方氏一人分身乏术,孟氏便也前去从旁协助一二。 陆嘉月和曲英闲着无事,便将上回没有做完的绣件拿了出来,慢慢地做着。做针线最需用心仔细,正可以让陆嘉月静下心来,不去想些无用之事,二来,正月里曲家难免有亲朋故旧的女眷往来,送一方锦帕,赠一个香囊,自己亲手做的东西,最可表达互敬友好的心意。 几个丫鬟们便在一旁剪窗花,尤其是打帘传话的蝉儿,手最是巧,似什么样的窗花都剪得出来。 陆嘉月便指了一个鸳鸯戏水的窗花,笑道:“这个很可以送去给哥哥和嫂嫂,”又指了一个喜鹊登枝的窗花,“这个就贴在姨母这里,”又瞧见还有个五蝠捧寿的,愈发喜欢,让辛竹好生捧着,送去曲老夫人的上房了。 正好厨房里新做了供奉灶神的豆沙粉团和粘糖瓜,朱大娘想着姑娘家的都爱吃甜食,便打发人送了两盘来,陆嘉月和曲英高兴,便都赏给了蝉儿。 如此过了四五日,每日里不是做针线便是和丫鬟们顽笑,虽只做了两方帕子,一个香囊,陆嘉月的绣工却是难得的精益了许多。 第五十章 年年岁岁 展眼便是除夕。 陆嘉月起了个大早,去正房给孟氏问安。 孟氏却不在,因为午后曲家诸人要在祠堂祭祖,她赶着去给四夫人方氏帮忙了。 左右无事,陆嘉月便和曲英理了几套新做的衣裳出来,预备明日正月初一穿了去给曲老夫人拜年。 到了午后,各院各屋都难得的安静了下来。 自曲老夫人起,并曲宏孟氏等几位老爷夫人,曲松等几位少爷,徐氏胡氏两位孙媳,曲英并曲茜曲薇三个孙女,无一人落下,皆往曲家祠堂去了。 陆嘉月不是曲家的人,自是不必去,也不该去的。 祭礼毕,已是酉正时分。 孟氏仍未回来,因晚上要在上房的花厅摆年宴,她又赶着过去帮忙了。 陆嘉月见孟氏这般辛苦劳碌,不免心疼,曲英却笑道:“母亲已是习惯了,回回过年,四婶婶忙不过来,都是母亲给她打下手呢。” 天色擦黑时,曲家诸人皆往上房花厅来。 陆嘉月和曲英携手缓缓而来,才进了上房的院子,迎面就见曲榕独自站在台阶下,正向着院门外张望。 见了陆嘉月和曲英进来,曲榕才收回了目光,好整以暇地站定了。 “四哥站在这里做什么,”曲英笑着上前见了一礼,“快进去罢,外头多冷。” 曲榕含笑点了点头,一双眼睛却只看着陆嘉月。 陆嘉月瞟他一眼,见他虽是笑着,眉目眼神间却像是有些郁郁。 她本也不欲与曲榕多言,随意见了一礼便罢了。 携了曲英的手,绕过曲榕,才向着花厅的方向走出几步,便听得身后有人唤她。 “陆妹妹。” 一回身,却是曲樟。 “三哥。”陆嘉月明快一笑,随着曲英一道,端端正正地见了一礼。 曲樟脸色微红,不知是因为怯缩,还是被寒风给吹的,顿了一顿,才对着陆嘉月笑道:“妹妹那日送我的两枝梅花,我用清水好生供养着,每日里都亲自照料,前日那花苞儿终于绽开了,果真是清香满室呢。” 陆嘉月眨了眨眼睛,笑道:“闻着那清香,想来三哥读起书来,也更神思清爽些了。” 曲樟连连点头,“正是,正是,”说着,又像是有些难为情似的笑了笑,浅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陆嘉月这才留意,他今日身上穿了一件簇新的天青色素缎夹袍,天青颜色淡逸,衬着他清秀斯文的脸庞,一双眉目似也比往日添了些隽雅之气。 陆嘉月的目光让曲樟的脸色不由得又是一红。 “咱们一起进去罢。”陆嘉月笑着,与曲英和曲樟三人,并肩往花厅去。 年宴,阖家团圆,自是曲家最热闹的日子。 花厅里摆了四桌,仍是曲老夫人带了陆嘉月并曲英三姊妹坐了上席,却让段文欣陪着孟氏几位夫人,并徐氏胡氏去坐了一桌,四位老爷一桌,曲松等几位少爷又是一桌。 席间欢声笑语,杯觥交错,席上山珍海味,无一不有。老爷夫人们争着给曲老夫人祝酒,丫鬟仆妇们忙着上菜捧杯,你来我往此起彼伏,一片喜乐祥和的融融景象。 陆嘉月安静地坐在曲老夫人身侧,看着眼前情景,心中不无感叹。 所谓富贵荣华,世家风光,大抵便是如此罢。 亥时,年宴毕,杯盏碗碟撤去,摆上热茶糕果,是该放爆竹的时候了。 曲老夫人已先搂了陆嘉月在怀里,笑道:“可别出去,仔细吓着你,那爆竹声儿可震得人心里发慌呢。”说着,正要去搂曲薇,曲薇却已经跑了出去。 “我来放,我来放,那些厮笨手笨脚的,还没我放得好呢。” 远远的,已从曲家邻近的府宅里,传来一声声响彻夜空的轰鸣。 曲松进来,手中执着火折,对曲老夫人笑道:“祖母,咱们也放起来罢。” “好,好,放罢。”曲老夫人欣然而笑,不住点头。 女眷们都躲在花厅内,只有曲薇跟在曲松身后,一边嚷着笑着,一边缠着曲松要亲手去点爆竹。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陆嘉月堵着耳朵,依偎在曲老夫人怀里,隔着雕花窗子,看外头爆竹炸开时发出的光亮。 一下,一下,照得人心里也跟着明暖起来。 好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过后,终于安静了下来,却只听得曲薇大声喊道:“爆竹不许我放,那这烟花——我总可以放了罢?” 原是曲松从工部火药司弄了几盒烟花回来,偏曲薇瞧见了,愈发缠着曲松要亲手放烟花。 曲松拗不过她,只得给了她火折子,又让厮们好生看着,在院中点燃了第一个烟花。 女眷们这才敢出来看,齐齐站在廊下,仰头望向夜空。 墨紫的夜空,星光微闪,一声又一声呼哨,烟花直冲上云天,绽出五彩斑斓的颜色,似繁花璀璨,又似银河倾泄。 曲薇跳起来拍着手欢呼,夜空下的仰望者们,眼中无一不饱含着对来年的憧憬和期望。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可是此时,陆嘉月却只希望眼前的一切永远不要有所改变。 让时光就这么一直安宁平静地继续下去 让前世的悲剧,不再重演。 曲家诸人又在花厅内聚至亥正时分,方才散了。 曲宏孟氏是长子长媳,二人同扶了曲老夫人回屋,陪着守岁。 陆嘉月依旧和曲英携手回去,曲樟默默跟在一旁。 “方才放爆竹的时候,我都给吓了一跳,陆妹妹怕不怕?”曲樟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陆嘉月笑着摇头,“我的胆子虽比不上薇妹妹,却也是不怕的。” 曲樟微微一笑。 曲英便看了他一眼,“三哥怎的只问妹妹,也不问问我?” 曲樟一愣,打个哈哈,脸却又红了,“我晓得你向来是不怕的” 曲英笑了笑,便不再言语。 三人随意说些过年的趣事,很快便来在了大房的院子外头。 院门洞开,门上数盏风灯,照得门下一片通明。陆嘉月和曲薇站在台阶上,陆嘉月指了院子里,对曲樟笑道:“时候也不早了,我和姐姐便先回去了,三哥也早些回去歇息——明日是初一,咱们明年再见。” 笑拂满身花影,遥指珠帘深院。待到了,道一声稳睡,明年相见 曲樟看着陆嘉月渐渐隐入夜色中的身影,一股温暖喜悦的感觉,缓缓萦绕于心头。 正自默默遥望,却忽的有人在他肩头用力拍了一掌。 曲樟吃痛,忙捂了肩头,抬眼向来人望去。 第五十一章 眼瞎心盲 却是曲榕,昂首立于他面前,面上似笑非笑。 “四弟这是做什么?”曲樟捂着肩头,脚下不觉后退了两步。 曲榕不答,扭头向洞开的院门里望了一眼,笑道:“不知三哥看什么呢,这样认真,这可是大伯母的院子,三哥莫不是想进去瞧瞧?” 曲樟脸上登时涨红起来,但见曲榕神色慵懒,眼神迷离,想起方才席上他自斟自饮,喝了不少酒,便忍了心中气恼,只道:“四弟大约是有些醉了,言语上失了分寸,我自不会与你计较,夜深了,我先回书房去了,四弟也早些回去歇了罢。” 说完,转身便走。 谁知曲榕一扭身,拦在曲樟面前。曲榕身量较曲樟高出半头,垂下眼睛看着曲樟,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嘴角一扬,曲榕冷笑一声,“三哥向来腼腆,寻常与女子说上半句话便要脸红,不知为何如今与大伯母的外甥女竟这般熟稔起来?” 曲樟不想曲榕为何会突然提起陆嘉月来,不由一怔,脚下又退了两步。 “我何曾与陆妹妹熟稔,不过是说了几回话而已。” 曲榕一哂,目光紧紧盯住曲樟的眼睛,“若不是二人相熟,那为何她会送你两枝梅花?莫不是你与她二人——” “四弟休要胡说,”曲樟听他话音不对,忙开口打断,“我与陆妹妹清清白白,从无越矩之举,四弟切莫胡乱猜疑,我一男儿,自是不惧他人毁谤,陆妹妹是闺阁女子,四弟怎可随意毁她清誉?” 曲榕冷冷睇他一眼,又道:“三哥这话我却是不能相信,若你二人当真无私,那她却又为何送你状元楼的文房四宝?” 这其中缘由,曲樟自是不能言说,又见曲榕只管咄咄逼人,甚是可恶,心中慌急之上,陡生一股勇气,一把推开了曲榕。 “我与陆妹妹之间究竟如何,又何须向四弟交待,四弟若是定要捕风捉影,编造子虚乌有之事,即便是到了大伯母面前,我行得正,做得端,也是不怕的!” 说完,头也不回地大步去了。 曲榕再欲追上前去,眼角余光无意一瞥,院门内似有两个婆子正扒在门后,不知是否在偷听。 于是只得暂忍下心中愤懑,转身离去。 曲榕回来二房,段氏已经备好了醒酒汤。 “你方才喝那许多酒做甚?”段氏亲手端了醒酒汤放到曲榕手边,“也不说给你祖母祝酒,你瞧连桦哥儿年纪,就晓得讨你祖母的喜欢。” 曲榕冷冷一笑:“五弟生下来便已讨了祖母的喜欢,我再如何殷勤,也是比不上的。” 段氏不以为意,笑道:“话虽如此说,到底除了松哥儿和桦哥儿,老夫人最看重的便是你了。” “那也不过是看在我是嫡次孙的份上罢了。”曲榕说着,自蹬了脚上的羊皮绵靴,倚到了暖炕上。 段氏便取过一旁的猞猁皮绒毯给他搭在身上,借着炕桌上的灯亮,这才发觉曲榕神色有异。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曲榕声沉如水,淡淡道:“母亲可听说,陆妹妹送了一套状元楼的文房四宝给了三哥。” 段氏闻言,不由愣住:“你听谁说的?莫不是听岔了——那妮子连你都瞧不上,她会瞧得上樟哥儿?” 曲榕默不作声。 他心里清楚,他的庶兄曲樟在品貌上本不及他,虽也有些才学,却因是庶出而向来不得父亲喜爱,不比他既是嫡出,又在国子监读书,更得父亲母亲欢心。 可是为何陆嘉月却偏对曲樟那般亲近? 他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输给了曲樟。 曲榕只不开口,却是一旁伺候着的丫鬟翠屏,低了声告诉段氏:“是呢,是三少爷身边的双寿告诉了双喜,然后双喜又” 如此段氏便不得不信了。 见曲榕一副落寞惆怅的模样,心里顿时又是心疼,又是气恼。 “我一早便与你说过,那妮子精怪得很,咱们想悄悄地拿话哄住她,谁料她竟是个油盐不进的,你却不听我的劝,定要纠缠她,她可曾理会过你?上回你还让我送上门去看她的脸色,如今她只和樟哥儿亲近,莫非你还看不明白?我劝你还是趁早打了这念头,好好儿地读书,等到金榜题名那一日,指不定后悔的人就是她。” 曲榕仍是不吱声儿,段氏心里一慌,生怕他是对陆嘉月动了真心,抬手便在他身上拍了一下,说话语气也急迫了起来。 “你告诉我,你究竟是看中了她的容貌,还是看中了她父亲的前程?若说是看中了她的容貌,我便替你去外头寻个比她还出挑的人回来,与你先收了做通房,若是看中了她父亲的前程,这却更容易——京都城里官宦人家多如牛毛,咱们高攀不起达官显贵,娶个比她家世好些的姑娘,也不是什么难事。” 曲榕歪着头,看着雕花窗子上贴的四季同春的窗花,轻声道:“容貌前程这又有何分别?我若是说我都想要呢?” 段氏不屑:“那也有容貌家世皆强过她的。” “她尚且都不理会于我,更遑论旁人?” “她是眼瞎,是心盲,你何苦要在她这一棵树上吊着,且由得她去,她若当真是看上了樟哥儿,我才替你高兴呢!” 曲榕心里本就不痛快,段氏不住聒噪,他愈发烦躁起来,扯过了身上的绒毯一把盖到了头上,装睡起来。 剩段氏自己杵在那里,到了嘴边的一堆话,也不知是该继续说下去,还是该咽回肚子里去。 除夕夜,有人欢喜有人忧。 可是过年,总归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便是不高兴,因身边的人都是笑脸,自己也会情不自禁地跟着莫名高兴起来。 正月初一,陆嘉月和曲英在上房待了一整日。 这日前来给曲老夫人拜年的人不多,不过是往日里来往颇为亲密的几家官眷。即便如此,陆嘉月和曲英也收到了许多压岁钱。 其中自然是曲老夫人给的压岁钱份量最重。 陆嘉月感念曲老夫人对她的怜爱,自知唯有更尽心尽力地陪伴伺候在曲老夫人身边,方能报答一二。 到了初二这日,因昨日有些倦累,早上便起得晚了些,正在梳洗,却是曲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珍珠来了。 一进来行了礼,笑道:“大姑太太回来给老夫人拜年了,老夫人请表姐快过去呢。” 陆嘉月不等用了早饭,便赶紧往上房去。 来到曲老夫人的宴息室,果然曲颐已经在了,身后还带着一双儿女,曲老夫人的外孙丁锐和丁钰。 只是曲颐对面,还坐了一陌生男子。 因从未见过,不知是曲家哪位亲戚,陆嘉月心中好奇,便不由多看了两眼。 那男子察觉到陆嘉月的目光,也向她望来。 就听曲老夫人指了那男子,对陆嘉月笑道:“月丫头,快上来见过国舅爷。” 第五十二章 一把金豆 陆嘉月一怔。 国舅爷? 那不正是金羽卫指挥使——丁璨? 陆嘉月却有些不敢相信。 只因眼前这男子年纪约摸二十六七,头戴白玉束冠,身穿杏子黄金银双丝织行云纹缎夹袍,腰系紫缎束带,脚蹬鹿皮绵靴——分明正是一副世家公子的行头,怎会是威名赫赫,令京都城中百官敬而远之的金羽卫指挥使? 又瞧他面貌,愈发讶异。 人都说金羽卫的人似铜身铁骨,威严不可相近,怎的他却是这般眉目温润,面若春风? 丁璨从陆嘉月的眼神中看出了她的疑惑和不可置信,心中不觉有趣。 这丫头,胆子可真大,谁人见了他不是敛声屏气,她倒是敢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瞧。 也不知她在瞧些什么? 是觉得他面貌可亲,还是可恶? 丁璨哪里知道,陆嘉月虽不觉得他可亲,却还不至于让人一见便心生厌烦,可忽然想起了魏王和盐税案,她便立刻觉得他可恶起来。 什么铮铮清名,据实上奏哼,全是假话。 “月丫头——”曲老夫人见陆嘉月只是望着丁璨出神,又笑着唤了她一声。 陆嘉月这才收回目光,心里虽不情愿,却也知道不能拂了曲老夫人的颜面,便也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晚辈见过国舅爷。” 说完,便再无二话。 这样敷衍疏漠的言语,让曲老夫人不禁感到意外。 向来觉得这丫头口齿伶俐,又会察颜观色,怎么今儿这大年节的日子,却连客气话都不愿多说一句? 丁璨却丝毫不以为意,淡淡笑道:“老夫人向来客气,咱们既都是自家亲戚,外甥女也不必见外,唤我二叔便可。” 陆嘉月心中冷哼一声倒是会占便宜,自己怎么就成了他的外甥女了明明是半点血缘关系也没有的虚名亲戚罢了。 可是满屋子的人,又有曲老夫人看着,陆嘉月也只得掩下满腹的心不甘情不愿,对着丁璨勉强喊了一声“二叔。” 丁璨一听这“二叔”两字,脸上笑意愈盛,轻轻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陆嘉月便不再看他,转过身去,换了温柔和婉的笑意,给曲颐行礼拜年。 “姑太太新年好,愿姑太太平安喜乐,长泰康宁。” 曲颐早已备下了用大红织金缎子做的压岁包,塞到了陆嘉月手中。 “这孩子,才几日不见,模样儿又长开了些,嘴也更甜了。”曲颐不顾陆嘉月推却着压岁包,笑着拉了她的一双手,细细打量她两眼,“听说这孩子常伴母亲身侧,怪不得如今这眉目之间愈发秀致,倒有几分母亲年轻时候的影子。” 虽是刻意讨好的话,曲老夫人听了却也喜欢,笑吟吟道:“可不是你一个人这么说,年前梁御史家的人来了,也是这么说呢。” 陆嘉月只是微低了头,含笑听着,手里握着曲颐给的压岁包,只觉得沉手。 又是一份份量十足的心意。 陆嘉月心中实在不安,忙亲手斟了一盏热茶,捧与曲颐。因见曲颐身后还坐着丁锐和丁钰,便也另斟了两盏,亲手奉与二人。 丁锐起身,道了一句谢,接过了茶去。 丁钰接了茶,却立刻放到了一旁的茶几上,牵了陆嘉月的手走到丁璨面前,笑道:“二叔向来惯会仗着自己辈份高,到处让人敬他是长辈,只我和哥哥两个正经晚辈还不够的,如今连大舅母娘家的人都算计起来了。” “钰儿又胡说,”曲颐微微蹙眉,看着丁钰,“这可是在你外祖母家,不准没规矩。” 曲老夫人将丁钰唤至身边坐下,半搂了她进怀里,笑道:“不妨事,外祖母家便同你自家是一样的,大过年的,谁不顽笑几句。” “母亲,”曲颐笑得无可奈何,“她已经十五岁了,如今终身还没有着落,焉知不是性子太直,嘴上又不知轻重的缘故呢。” 说起婚配之事来,丁钰丝毫没有羞色,指了丁璨笑道:“母亲可别说我,先管一管二叔才是正经——这又是一年,二叔又长了年纪,不知何时才会给我娶个二婶回来?” 丁璨本是坐着,闻言便站了起来,摇头笑叹道:“罢了,我不过是受了陆家甥女的一声二叔,便要听你这一通挤兑,着实不划算——不过,这一声二叔却也不是白叫的,”说着,自将腰间紫缎束带上系着的一个石青色绣山水纹缎金丝荷包拿在手里,打开了来,不知从中取出了什么物件握在手心里,摊开了送至陆嘉月眼前。 “头一回与陆家甥女见面,又是过年,我少不得要给一份压岁钱了。” 原是一把莲子大的金豆豆,赤黄澄亮,总有十来颗,稳稳地卧在他宽厚的手掌之中。 陆嘉月的目光,却无意间被那手掌吸引。 她见过曲松的手,也见过曲榕曲樟的手,虽不比女子柔荑,纤细娇嫩,却也是骨节分明,修长圆润。 可是她分明在丁璨的手掌虎口处,看到了一层薄茧。 只有长年习武的人,因要握使刀剑,虎口处的皮肤才会因此变得粗糙厚硬。 陆嘉月到了这时候,才算是真正相信了眼前这个看上去温润隽逸的男子,确是金羽卫指挥使丁璨。 只是不知道这双整日握着雁翅刀的手,可也曾杀过人? 陆嘉月也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为何会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她被这念头吓了一跳,脚下本能般地后退了几步,声音低低地道:“我不要” 丁钰却走上来,向丁璨手中一把抓过了那些金豆豆就往陆嘉月的手里塞,口中笑道:“陆妹妹莫与我二叔客气,他身上旁的没有,就只这些金豆子最多,平日里我若是一时短了银子花,便自往他荷包里去拿,不知被我拿走多少呢。” 陆嘉月仍是不肯要,丁钰却不理会她的推却,见她身上银紫色团织海棠花纹缎夹袄的搭扣上,掖着一方绢帕,便顺手拈了下来,将一把金豆豆都用绢帕包了起来,塞给了静默立于一旁的辛竹。 “陆妹妹不收,让丫鬟替陆妹妹收着也是一样。” 辛竹一脸茫然地望着陆嘉月,不知如何是好。 曲老夫人也劝:“月丫头就收下罢,国舅爷也不是外人。” 事已至此,陆嘉月总不好再从辛竹手里取了过来,强塞回去给丁璨,只得又行了一礼。 “多谢二叔厚赐。” 抬眼悄悄望去,丁璨只是微微一笑,仍是一副淡然自若的神色。 陆嘉月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对这位金羽卫指挥使究竟是敬畏还是惧怕,强自镇定地斟了一盏热茶,心翼翼地奉了过去。 众人又闲话片刻,外头就有丫鬟传话进来。 “大少爷打发了双福来请国舅爷去前院书房叙话。” 曲老夫人立刻板了脸,“没规矩,国舅爷是长辈,该是他亲自来请,打发个随从来算怎么回事?” “老夫人又见外了,我与松哥儿向来只论交情,不论辈份。今日晚辈随嫂嫂一道来给老夫人拜年,虽说都是自家亲戚,到底晚辈出入内院不甚方便,此时也该去了。” 丁璨面上笑意温然,对着曲老夫人长揖一礼,又向曲颐告了一声,便往外去。 经过陆嘉月身边时,恰好她一时无意抬眸,丁璨正向她望着,微微点头。二人目光有一瞬间的短暂相遇,陆嘉月不知怎的,心中一慌,赶紧低下了头去。 第五十三章 女儿心思 丁璨去后,没多一会儿,三夫人黄氏来了,身后还跟着曲茜和段文欣。 二人手挽手的一道进来,唧唧咕咕的也不知正在说些什么,笑个不住,看上去甚是亲密。 黄氏自与曲颐热情寒暄,道年节问候,曲茜站在黄氏身后,一双眼睛满屋里张望,似在找寻什么东西。 目光最终停在丁锐身上。 丁锐正站在窗下,赏那桌案上用绿定鹅颈花觚供着的几枝梅花。 曲茜顿时眼神一亮,伸手轻拽身边段文心的衣袖,朝丁锐所站的方向努了努嘴儿,段文欣便顺着曲茜的目光望去。 是个年纪与曲榕相仿的少年,身量颀长,姿仪挺拔,面颊如刀削斧裁一般棱角分明,眉目之间英气逼人。 段文欣微微怔住。 即便是她心仪于曲榕,又向来觉得曲榕俊俏,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少年的品貌气度,犹胜曲榕三分。 单是这少年身上的英武之气,便是曲榕所不能及的。 像是两棵完全不同的树,一棵昂首向天,丰姿勃发,一棵扎根于地,随风摇曳。 “段姐姐,他便是我的锐表哥了你觉得他如何?”曲茜微红着脸,极声的与段文欣耳语。 段文欣点点头,“果然是世家子弟,气度不凡。” 曲茜自得地笑,“便是四哥,我觉得也及不上他呢。” 段文欣虽是认肯曲茜的这句话,但是心里终究爱慕曲榕,怎肯容肯旁人指摘,便笑道:“你眼里心里只有这位锐表哥,自然是看谁都觉得比不上的。” 曲茜脸上愈红,“我厚着脸皮把心事告诉了你,你倒拿来取笑我。” 话音未落,却被黄氏一把拉至曲颐面前。 “大过年的,怎么连规矩都忘了,---见了姑母也不晓得拜年?” 曲茜这才自觉失礼,忙行礼问安,给曲颐拜年。 “姑母安,愿姑母身体安泰,事事顺遂。” 曲颐含笑应了,也送上一个压岁包。 三房最不缺的便是银子,曲茜自是不会将这等钱放在心上,便也无谓推却,接在手里道了谢,便交给了一旁的丫鬟碧绫。 曲颐又见眼前还站着一个女孩儿,生得也是清秀娟丽,遂问黄氏:“这丫头是---” “是二嫂子娘家侄女,闺名唤作文欣。”黄氏笑道。 既是长辈问起了自己,段文心自是要行礼问安的。 也收到了曲颐给的压岁包。 握在手里掂了掂,倒是有些沉手,想来里面装的银子不是八两便是十两。 心里忽然就想起自己的父亲来。 沧州府衙的秉笔吏,一个月不过才二两银子的奉禄母亲尚要处处节省,方可维持一家老的日常吃穿,即便是如此,一年到头来,也攒不下几两银子。 可是人家随国公府的夫人,随意打发一份压岁钱,几乎便可抵上父亲一年的奉禄了。 难怪世间人人皆向往富贵权势,高人一等的感觉,想来大约是极畅快的。 段文欣忽然觉得自己手中握的不是压岁包,而是一块滚烫的火炭,正在灼烫着她的自尊。 “快看,快看,锐表哥过来了。”耳边曲茜悄声与她道。 丁锐是过来与黄氏行礼的。 “锐儿见过三舅母,三舅母安。” 黄氏笑眯眯地将丁锐一番打量,对曲颐道:“真不是我这个当舅母的吹捧自家外甥,满京都城里放眼瞧去,只怕是没有哪家的孩子比得上咱们锐儿的。” 丁锐微笑不语,退至一旁。 曲颐也看了自己儿子一眼,端的是玉树临风,满心眼里说不出的安慰和欢喜,口中却仍自谦:“三弟妹莫顽笑,如今的孩子都是好的。” 黄氏笑着,正要接话,却是正座上曲老夫人先笑道:“不是老三媳妇顽笑,锐儿这孩子确实越来越出息了---年前听你提了一提,要为他说亲的事,你心里可有合意的姑娘了?” 旁人听了这话倒无不可,曲茜却登时脸红起来。 心里也咚咚咚地直跳,像敲起了鼓似的。 一直安静坐在一旁,作壁上观的陆嘉月,将曲茜的神色看在眼里,又想起前世种种,心中不禁感叹。 女儿家的心思,真是藏也藏不住,都挂在了眼角眉梢。 可是却也无用。 前世里曲茜爱慕丁锐,是曲府上下皆知的事。然而三房行商贾之事,曲茜又如何可嫁得公府嫡子?更何况丁锐对曲茜毫无男女之意,只当她是一位寻常表妹罢了,即便丁锐婚娶之后,曲茜自降身份,愿委身为妾,丁锐仍是无动于衷。 曲茜也是执拗,嫁不得丁锐,却也不另嫁他人,前世里曲家覆灭之时,她已经十七岁了,仍待字闺中。 也是个痴心痴情的可怜女子。 若一早便知道结局,不知她可还会如此心甘情愿地将满腔情意付诸于丁锐? 陆嘉月尚自默默感叹,并未觉察曲颐的目光向她望了一望,继而又对曲老夫人笑道:“我倒是有个想法,说与母亲听了,请母亲且帮我掂一掂是否可行。” 曲老夫人笑了笑,还未开口,丁锐已经拱手向她和黄氏行礼告退,要去前院书房找曲松。 丁锐一去,曲老夫人便开始赶陆嘉月这几个女孩儿。 “都去西边的槅间玩去,让我们自在地说会儿话。” 丁钰冲她母亲挤一挤眼睛,“尽管说去,我才不想听呢。” 说着,自上来拉了陆嘉月的手便往外走。 曲茜却像是脚下灌了铅似的,挪不动步,还是段文心半拉半推地将她带出去了。 也不知曲颐要与曲老夫人和黄氏说些什么,几个女孩儿坐在槅间里,也是各怀心事,无甚意趣。 因有段文心在侧,陆嘉月便觉得有些不自在,站起来说了一声儿,就要回自己的春棠居去。 丁钰却拉住了她,笑道:“听说暗香园的梅花儿开得正好,妹妹引我去瞧瞧罢。” 出身武将世家的随国公府,丁钰的性子也有些像男子一般爽朗直率。陆嘉月喜欢她心无城府,便笑着答应了。 二人一起去往暗香园中赏梅,又相处半日下来,竟是十分投契。 到了晚饭时候,一道在上房陪着曲老夫人用过了晚饭,天色尽黑,丁钰就要回随国公府去。 陆嘉月便送了她一个自己亲手绣的香囊,以表交好之意。丁钰拿在手中看了一眼,还赞陆嘉月绣工精巧,欢欢喜喜地收下,随曲颐回去了。 陆嘉月便自回孟氏的正房,走到廊下,就见丫鬟拎了才烧开的热水壶要往厅堂里送。 “是我姨父回来了么?”陆嘉月问那丫鬟。 丫鬟点头,“是哩,大老爷才回来,春霞姐姐叫送热水进去。” 春霞在厅堂里接过了热水壶,陆嘉月跟在她身后,走到里间门外,隔着门帘子,就听得里面曲宏说话的声音,很是惬意的语气。 “今日在杨府做客,于席间倒是听到了一些与魏王有关的风传。” 第五十四章 天家颜面 今日曲宏和孟氏都有各自外出拜访亲友,只是孟氏回来的早些。 也是才换过了衣裳,歇了片刻,曲宏就回来了。 陆嘉月本打算将曲颐和丁璨给她压岁钱的事情告诉了孟氏,就自回春棠居去。可是一听见曲宏回来了,便又不自觉地留了心。 此时隔了门帘子,从曲宏口中听到“魏王”二字,她就更是拔不动脚了。 幸而厅堂里没人,只有个丫鬟蝶儿守在外头廊下,陆嘉月就在里间的门外站定了。 又做一回偷听墙角的事 陆嘉月正暗暗替自己感到羞愧时,就听得孟氏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你们这些老爷们儿,聚到一处吃上几杯酒,就管不住自己的嘴来,妄议皇子的罪名可不是好玩的---外头的人又在传些什么风言风语?” 就听曲宏笑了两声,“你不是不让议论?自己怎么还打听起来了。” “还不是因为你得罪了魏王,只盼着他失势,我心里才安稳些” “失势倒不至于,只是听说盐税案审结当日,魏王受诏入宫,说是中宫皇后抱恙,令魏王前去问安实则不过是掩人耳目,魏王一进宫就被带去了勤政殿面圣,足在里头待了一个时辰才出来回了王府后便闭门不出,连除夕那日合宫宴饮都不曾去。” 曲宏说着,又是一声笑,“你道是为何?原是圣上用魏王对中宫皇后不敬不孝的罪名,罚了魏王闭门思过半年,无诏不得擅出王府,可是满朝文武谁人不知魏王身涉盐税案,圣上为何罚他,宫里宫外虽将真正的原因捂得严实,可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这样的话,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别是讹传罢?”孟氏的声音里带着怀疑。 “正是从杨府里传起来,杨府有个管事,与魏王府里的一个书吏是亲戚,便是那书吏透露出来的。” 孟氏哂了一声,“书吏虽是官儿,却也是王府的奴才,怎的嘴上这般不严谨,如长舌妇一般,将自家主子的秘辛四处传散。” “也算不得什么秘辛了。年前圣上将宫中年祭之事一应交与晋王主理,有多少朝臣对此心存疑惑,须知往年里主理年祭之事可是魏王专有的殊荣,骤然交与晋王,任谁都不免猜测,圣上是因盐税案而恼怒了魏王。” 里间静了片刻,又听孟氏道:“看来圣上虽未明着严惩魏王,心里却是明镜似的,不过碍着天家颜面,遮掩住皇家丑事罢了。” 曲宏声有讶异,“你一深宅妇人,倒是难得在这事儿上看得通透。”接着,叹了一声,“天家颜面何等重要,况且圣上又向来爱惜他治世明君的声名,怎肯为了魏王背负一个教子不善的污名。可是明君也有看不透世事的时候,岂不知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千百年后,谁还记得谁呢” “说起声名,倒是听人提过,说晋王德才兼备,在诸皇子中算是个拔尖儿的。如今魏王被禁闭府中,晋王果然就有出头之日了。” 曲宏的声音里有几分赞许之意,“晋王确是位贤雅君子,圣上如今现有的几位皇子中,三皇子平庸,五皇子好酒色,六皇子体弱,七皇子年幼,也只得这位四皇子晋王,出类拔萃。不过依我之见,以圣上数年来对魏王的宠爱,兴许不用半年,魏王就会重回朝堂了。而且只要圣上一日不立储,那些个皇子表面上安分守己,背后还不定会掀出什么风浪来” 就听得孟氏刻意压低了声音,“背着人议论几句皇子也就罢了,那立储之事,可切莫与外人言道才是” “笑话,这其中厉害我岂会不知,怎会与外人言道,不过是在家中关起门来与你闲话罢了”曲宏的声音也渐渐低沉下去。 曲宏与孟氏后面又再说些什么,陆嘉月已经听得不大真切。 但是她听明白一件事。 魏王终是因盐税案而受到了惩治,但是这惩治无关痛痒,也未明昭天下。 身为皇子却勾连臣工,贪墨税银,谋以私利,罪行败露之后竟欲行刺重要人证灭口 如此大罪,竟还得以全身而退。 只为了天家颜面,圣上声名。 当真可笑至极! 陆嘉月不禁苦笑。 细细想来,其实最可笑的,应该是自己。 自己怎么就会将事情想得那么轻而易举呢?以为一桩盐税案便可打压一个多年得蒙圣宠的皇子。 一番心血筹谋,换来的却是对方的毫发无损,还以自己的天真浅薄,误度了三法司和金羽卫。 盐税案事关重大,圣上既交与三法司和金羽卫共同审理,自然是信得过的,况且参与审理此案的大官员总有几十人,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耳朵听着,魏王的所作所为,谁又能瞒得住? 既是不必瞒,又瞒不住,那自是要将实情上呈御前的。 铮铮清名,据实上奏原都是真话。 可是天威难测,圣意难违,即便三法司和金羽卫对盐税案的幕后真相心知肚明,却又能如何? 也只能顺应圣意,彼此心照不宣的保持缄默而已。 厅堂里烧着地龙,又有炭炉烘着,暖得直让人有些透不过气。陆嘉月却如身置冰窖之中,冷意自心口蔓延至周身每块肌骨。 她不甘心。 她要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肆意洒脱,也要来日曲家和父亲的平安。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虽不能因来日尚未发生的事而蹉跎了今日,可若是只顾了今日,只怕来日便会朝不保夕。 厅堂门下的帘子挑起,丫鬟蝶儿捧了一箩银霜炭进来,见陆嘉月木偶似地一个人站在里间的门外发愣。 “表姐”蝶儿轻轻唤了一声。 陆嘉月一抬头,长吁一气,对蝶儿笑了笑。 “里间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你添炭罢,我回去了。” 自正月初三起,曲府里尤其是曲老夫人的上房,便开始热闹了起来。 来往的亲朋故旧家的女眷络绎不绝,曲老夫人的宴息室里常常是坐无虚席,便是孟氏与方氏的屋里,也多有女眷前来拜访,道年节问候。 陆嘉月成日陪在曲老夫人的身边应酬,待人接物看似妥贴细致,然则心里头却是乱糟糟一团。 如此浑浑噩噩地过了四五日,已是正月初八。 这日晚间,在上房陪着曲老夫人和女客用了晚饭,陆嘉月自回春棠居去,却在路上遇到了曲茜带着丫鬟碧绫,不知要往哪里去。 陆嘉月甚觉疲累,不愿与她多说,不过迎面遇上了,总是要彼此见个礼的。 谁知一礼见过,对面的曲茜却是脚下不停,拿眼睛横了陆嘉月一眼,与她擦肩而过,自扬长去了。 如此无礼,连辛竹都气不过,撇了嘴道:“这二姐的脾气可真怪姐又没有得罪她,不知她甩个脸子给谁瞧?” 陆嘉月也是不明就里。 前世里自己与曲茜便无甚往来,今世更是无甚恩怨她何故如此? “罢了,许是她这会儿心情不好,不想理会人罢。” 陆嘉月心里装的只有来日之事,哪有心思同曲茜计较这等事。 待回了春棠居,却是柚香守在廊下,见她进来,忙迎上来道:“夫人说有话与表姐说,让表姐一回来就赶紧过去。” 陆嘉月虽不知是何事,但是听这话音像是十分急切,便赶紧往孟氏的正房去。 来了正房,进了里间,满屋里一个丫鬟都没有,只孟氏一人独自坐在暖炕上,紧蹙着眉头,满脸忧色。 “姨母,发生了何事?”陆嘉月心中不安,忙走上去在孟氏身边坐下。 孟氏却不答,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直望着她的眼睛。 “---月丫头,你告诉姨母,你和樟哥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五十五章 风言风语 孟氏这一问,让陆嘉月登时愣住了。 自己和曲樟之间,能有什么? 她不禁猜想,难道是她托曲樟帮忙,邀梁皓过府与曲英见面的事情,被孟氏知道了? 孟氏见她怔忡不答,更是着急:“你倒是说呀---你为何送他文房四宝,又为何对他比旁人更亲近?” 孟氏如此一问,陆嘉月才明白过来。 原来与梁皓之事无关,竟是孟氏误会她与曲樟之间有了越矩之举。 陆嘉月暗暗松一口气,笑道:“姨母何出此言,我并不曾对三哥格外亲近。文房四宝我也送过哥哥和桦哥儿,并不只是单送了三哥一人呀。” “可是你哥哥和桦哥儿,对你来说,与樟哥儿毕竟是不同的。”孟氏眉心紧蹙,叹了一叹。 曲松是嫡亲表哥,又已婚娶,曲桦不过八九岁,尚且年幼。对于陆嘉月来说,年方二十,斯文清秀的曲樟,自然是与曲松曲桦有所不同。 可即便是有所不同,陆嘉月自己心里却清楚明白得很,她对曲樟实无分毫男女之情。 陆嘉月笑意轻快:“虽是不同,然则我心里却也只是拿他当作兄长看待,与哥哥是一样的”她心中也有疑惑,“不知姨母为何会突然问起此事?” 孟氏便道:“是今儿午后,张嬷嬷来告诉我,说下面的婆子们这几日都有些不安份,查究起来才晓得,竟都是在传些你和樟哥儿的风言风语,似乎还有榕哥儿也掺和了进来。我本是不信的,但是张嬷嬷说,你确实送了东西给樟哥儿我心里难免就起了疑惑。” 顿了顿,又道:“樟哥儿这孩子虽是不错,但是你也晓得,他是庶出,他父亲又不大待见他,他那个嫡母就更不必说了,来日谁若是嫁进二房去做这个庶儿媳妇,只怕是日子要难过得很,榕哥儿虽样样胜过樟哥儿,品貌才学也是好的,可是他母亲的那个性子,我着实看不入眼。” 陆嘉月不想孟氏因此事而增添烦恼,轻轻依偎进孟氏怀里,一字一句地缓缓道:“姨母为我忧心,我自然知道轻重,不过还请姨母相信我,我与三哥来往,并无任何越矩之举,我对他也全无男女之意,在我眼中,这家里的几位少爷,都是我的兄长,自然,还是哥哥与我最亲,任谁都比不上的。” 陆嘉月言辞真切,孟氏听了,心头高悬着的一块大石这才放了下来,眉头松开,颌首含笑道:“如此便好,我就晓得你是个知礼懂事的好孩子。” 前世里她与曲榕私下暗定终身,其实当时孟氏是有看出几分端倪的,只是她不肯承认,孟氏也别无办法。 如今想来,当真是后悔。 为了一个不值当的人,而让真正爱护关心自己的人失望伤心。 陆嘉月紧紧靠在孟氏怀中,心里满是歉疚,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养在姨母身边,不能为姨母解忧也就罢了,怎敢任意妄为,再让姨母为我担心。” 孟氏温柔地抚摸着陆嘉月的鬓发和脸颊,“好孩子,纵然你知礼懂事,榕哥儿和樟哥儿却是到了议婚的年纪,你与他们还是少些来往,以免他们无意间生出了什么心思,反倒是连累了你的清誉---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是,我明白。”陆嘉月轻轻应了。 翌日晨起,孟氏便让张嬷嬷将长房院子里的所有丫鬟婆子都叫到一处,狠狠地训诫了一番。 果然长房里外就清静得多了。 到了正月初十这日,梁夫人带了梁皓梁皖来给曲老夫人拜年。 曲老夫人甚是高兴,打发人唤了孟氏和方氏都来陪着待客。 曲英和梁皖一见面,就腻到了一处去。二人说些诗书词集,谈些绣工花样,像是认识了许久的闺中密友一般亲热。 这大约便是人们常说的缘份罢。 陆嘉月心里乐滋滋地想着。 梁皓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梁夫人身后,除了曲老夫人和孟氏方氏问他的话,他是连眼皮也不随意抬一下的。 方氏便悄与孟氏笑道:“这孩子倒是守礼,只是有些过了头,就显得迂腐了。” 孟氏却道:“那倒未必,我瞧着倒是个严谨端方的好孩子。” 几个女孩儿本都避在屏风后头,正在顽闹,就听见外头丫鬟们传话。 “大少爷来给梁夫人问安。” 待曲松进来,彼此见过了,就听梁夫人笑道:“向来听说贵府上的大公子是才学品貌俱佳,今儿有缘一见,果然气宇轩昂,人才出众。” 孟氏忙自谦了几句。 陆嘉月将脸贴上屏风望出去,就见曲松坐在梁皓对面。观曲松那神态言情,仿佛一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在梁皓身上。 陆嘉月心中不由好笑。 这个松表哥,只管这样盯着梁皓瞧,也不怕吓着人家? 曲松坐不过片刻,便开口邀梁皓去他的书房一叙。 男子之间往来,同往书房叙话闲谈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是落在陆嘉月眼里,分明就看出曲松的用意来了。 这是要避开众人的打扰,好好儿地探一探梁皓其人呢。 梁皓顺从地跟着曲松去了,曲英却忍不住嘀咕起来。 “哥哥这是要做什么他和梁少爷可是头一回见面,可别拘束了梁少爷。” 陆嘉月哈哈一笑,道:“姐姐若是不放心,跟了去便是。” 梁皖听见了,也是一笑。 曲英顿时羞煞红了脸,不敢再吱声儿。 到了午饭时候,丫鬟们回话,说是曲松留了梁皓在前院书房一起用午饭。 曲老夫人听了,便打发人多送了几道菜过去,又对梁夫人笑道:“也罢,他们年纪轻轻的哥儿们,是该在一处多亲近,咱们且吃咱们的罢。” 陆嘉月也高兴。 看来曲松对梁皓的印象不错,否则不会留他一起用午饭。 谁知到了晚饭时候,丫鬟们又回话,说是曲松又留了梁皓用晚饭。 连孟氏也不由笑道:“看来松哥儿与梁少爷虽是头一回见面,倒是十分投契。” 陆嘉月愈发暗自欢喜。 曲英的脸,则是悄悄地红了又粉,粉了又红。 梁夫人去后,上房的宴息室里众人便也都散了,各自回屋。 陆嘉月自回了春棠居,庭院至廊下却一个人也不见。辛竹挑了帘子,进来厅堂里,却见几个丫鬟正围着桔香柚香两个坐在一处,一阵乱哄哄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是怎么了?”陆嘉月走上前去。 丫鬟们便一下子都散开了,个个神色惴惴地站到了一旁。 就见桔香手里正拿着一盒清凉膏,轻轻地往柚香脸上涂抹着。见了陆嘉月进来,手中便停住了。 再看柚香,左边脸颊上赫然红肿一片,显然是才被掌掴留下的痕迹。 陆嘉月不由又惊又怒:“是谁打的你?!” 陆嘉月不问还则罢了,一问,柚香就委屈地呜咽了起来。 还是桔香低了声,道:“是二姐的乳母郭嬷嬷打的” 第五十六章 孰不可忍 若是旁的丫鬟婆子,陆嘉月一时倒还真找不到好办法替柚香出气。 可是那郭嬷嬷,她却不用思量,心里立刻就有了主意。 吩咐辛竹:“让顺成两个来见我。” 辛竹一愣:“现在么?” 陆嘉月点了点头。 辛竹犹豫着道:“姐,要不然明早再传他们进来罢,这会儿只怕二门都已经落了锁呢。” 陆嘉月不说话,自从桔香手里拿过了清凉膏,用指挑出一点儿来,就在自己手心里揉开了,再轻轻的匀在柚香的左脸颊上。 柚香愈发哭个不住。 辛竹见陆嘉月这架势,估摸着她今晚若是见不到顺成两个是不会罢休的,于是只能叹着气,出来去下房唤了个婆子,打发去了前院传话。 趁这空当,柚香哭着将前因后果说了个仔细。 “晚饭前,我去郑大娘那里领月钱,遇上郭嬷嬷和碧绫她们母女也在那里,正和郑大娘鬼鬼祟祟的不知在说些什么,一见了我进去却停下不说了,我留了心,领了月钱出来,就躲在外头听了听,原来她们她们在乱嚼舌根,说表姐勾搭三少爷和四少爷,引得两位少爷为了表姐争风吃醋我气不过,就进去与她们理论,那碧绫仗着她是二姐身边的大丫鬟,就跳起来与我吵,还攀扯上表姐,说的话实在难听,我便要拉她去大夫人面前讨公道,那郭嬷嬷就来拦我,见拦我不下,就打了我还是郑大娘解围,我才跑了出来。” 屋子里的大丫鬟都变了脸色,齐刷刷低着头,眼睛却还都情不自禁地去瞟着陆嘉月。 陆嘉月面不改色,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其实心里的火不知窝得有多厉害,只恨不得立即冲去三房,将郭嬷嬷和碧绫按住痛打一顿。 但若真是那样做了,为难的便是孟氏。 她知道不能因为一己之事而惹得长房与三房之间生出嫌隙。 可是她也并不打算息事宁人。 虽然柚香是曲家的丫鬟,曲茜的乳母郭嬷嬷也是曲家的仆妇,她二人之间的矛盾,无论如何也轮不着她一个外姓人来干涉。但是柚香自幼便在长房当差,如今孟氏又将柚香指了过来服侍她,她怎能眼睁睁任由旁人欺负了柚香去。 更何况,郭嬷嬷和碧绫二人,还在背后大嚼舌根,玷污她的清誉。 是可忍,孰不可忍。 自己早已不是前世里那个整日只知哭泣,胆怯懦的丫头了。重活一世,总不能再如前世一般,畏畏缩缩,叫人瞧了去。 顺成进来的时候,陆嘉月已经将柚香好生安慰了一番,由桔香陪着去睡了。 独自坐在里间炕上,灯火昏黄,照在陆嘉月巴掌大的脸儿上,只生出盈盈的粉嫩来,却看不出任何喜怒神色。 两个厮还在喘气儿,因为这个时候传他们进来,不免以为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一路跑着进来,谁知却只见陆嘉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两个厮心里虽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只垂首静待。 就听见陆嘉月悠悠道:“明日清晨,你们便替我将郭嬷嬷的儿子常在当铺里典当女子金银首饰的消息传扬出去。” 这一句话,让两个厮既惊且惑。 郭嬷嬷的儿子郭大贵,他们是知道的,郭大贵是个赌鬼,成日里流连于赌馆,他们也是知道的,但是郭大贵典当女子金银首饰的事情,他们却是没听说过。 不知姐何故要散播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消息? 陆嘉月又道:“你们不必多想,也不必猜疑,只管照办就是。” 曲茜的乳母郭嬷嬷,因儿子郭大贵嗜赌,欠下许多赌债,无力偿还,便偷了曲茜的金银首饰,交与郭大贵拿去典卖,以还赌债。凡事有了一,就有二,一二再,再而三,那郭大贵便自此以为有了一桩好收益,赌起钱愈发无所忌惮。左右欠下了赌债,会有郭嬷嬷再偷了曲茜的金银首饰拿与他去典当还债。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郭嬷嬷的手脚,终于也有曝露的时候。曲茜虽念着郭嬷嬷的抚育之恩不予追究,然则三老爷曲宥却容不下这等家贼,命人将郭嬷嬷打了几十板子,连同碧绫一起,都发卖了出去。 这还是前世里发生的事了,陆嘉月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这件事发生在向来看似安静平和的曲家后宅里,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郭嬷嬷母女既喜欢在背后散播谣言,那她陆嘉月便也用同样的手段去收拾了她们。 不同的是,她所散播的并非是谣言,而是事实。 左右郭嬷嬷的无耻行径终有一日将曝于人前,陆嘉月要做的,不过是让这一天更早一些到来罢了。 郭嬷嬷的事情还未喧器尘上,长房里却已先有了动静。 原是孟氏听说了柚香被郭嬷嬷掌掴的事,弄清了前因后果,也动了大气,却又碍着三房的情面,不能拿郭嬷嬷怎样,便追根溯源,将除夕那晚,曲樟与曲榕站在长房院门外说话时,扒门缝的两个婆子给找了出来,当着所有丫鬟婆子的面,痛打了一顿,再唤了人牙子来,发卖了出去。 孟氏向来端庄平和,便是对下人也甚少有颐指气使的时候,此番动怒,倒唬得一干丫鬟婆子都噤若寒蝉,再不敢捕风捉影,无事生非。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 一早梁皖便打发人送了帖子来,邀曲英和陆嘉月同游京都,夜赏花灯。 孟氏却道:“家里也买了好些花灯挂在廊下,赏一赏也是一样的。” 那怎么能一样? 京都城,上元节。 单是从这六个字里,就可以想见今夜的京都城会是何等的繁华热闹。更何况前人有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如此上元盛景,怎可错过? 架不住陆嘉月与曲英的苦苦哀求,孟氏只得安排下了张嬷嬷带着好几个丫鬟厮跟着,又嘱咐了许久,才让她二人出门去了。 陆嘉月和曲英同乘一辆翠帷宝盖朱轮马车,张嬷嬷带着几个丫鬟另乘一辆马车跟在后头,厮们则跟着马车一路走着。 因与梁皖约定了在最热闹的广源坊碰面,谁料一行车马,走到距广源坊还有两三个里坊之隔的地方,便开始走不动道了。 陆嘉月掀开车帘来一瞧,只见满天满地的人,车马,各形各色的摊贩,全都交织在一处,街道两边的房檐楼角上挂满了灯笼,照得街市中恍如白昼。 耳边听到的,也都是笑语欢声。 前世里她胆,虽也听说京都城里的上元节格外热闹,却不曾在这一日出门来瞧上一瞧。 如今满眼里都是京都的富丽繁华,却令她有一种如身在梦中的感觉。 她愈发地觉得,前世里的自己,当真是白活了。 车夫不停地催着马,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来在了广源坊。 马车在广源坊的牌楼下停住了,丫鬟们扶了陆嘉月和曲英下车,脚下才落稳了,就见梁皖站在不远处冲她二人招手。 再一瞧,梁皖的身边,竟还跟着三个男子。 第五十七章 都是意外 那三个男子,一是曲樟,一是梁皓,还有一位,陆嘉月和曲英都不曾见过。 彼此见过了礼,陆嘉月便悄悄地问梁皖那男子是谁。 谁知梁皖脸上一红,喏喏地道:“也是哥哥的同窗,刑部左侍郎江大人家的大少爷江黎。” 那江少爷长得亦是一表人才,陆嘉月再观瞧梁皖神色,心里也就明白了七八分。 再看看身旁的曲英,只管低垂螓首,脉脉无言,可是那两颊上的绯红,分明已经晕染到了耳边。 上元佳节,本就是个适宜秉烛夜游,花前月下的日子呵。 陆嘉月悄悄拉一拉曲英的衣袖,轻声笑道:“姐姐,你倒是说句话呀。” 曲英嗔了陆嘉月一眼,就是不吱声儿。 曲英这般羞怯,让梁皓心中不由大起怜惜之意,又想起前些日子曲樟对他的追问试探,向来直率爽朗的男儿,也顿时难为情起来。 当即咳了一声,略略镇定,对曲英和陆嘉月拱手笑道:“今日原是我冒昧了,我预先并不晓得妹妹也邀了两位姑娘出来,她只与我说,自己独自出门,多有不便,正好我约了曲贤弟和江贤弟同游,便也将她一道带上了及到了这广源坊,她才告诉我曾约了两位姑娘在此见面。若我与江贤弟有唐突之处,还请两位姑娘见谅。” 陆嘉月忙摆着手笑道:“不唐突,好得很,我们女孩儿家出门在外,若有你们几个大男人保护着才好呢,正是可以放开手脚,痛痛快快地逛一回京都城的灯会了。” 说着,悄悄地冲曲樟挤了挤眼睛。 曲樟会意,笑了笑,脸上却不禁红了。 梁皖就上前牵了梁皓的衣袖,笑道:“咱们还是别站着说话浪费时候了,我可是等不及要去赏灯了呢。” 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江黎便笑道:“不若咱们去前面的文星楼瞧瞧罢,那里正在猜灯谜,以几位姑娘的聪慧,想必能赢来不少彩头。” 三男三女在一堆丫鬟厮的簇拥下,来在了文星楼。 文星楼的门前左右各立着三个丈高的灯柱,每个灯柱上下都挂满了形态各异的灯笼,花鸟鱼虫,人物山水,每个灯笼都做得精巧别致,另还用大红洒金花笺写了灯谜,贴在了灯笼上,供行人游客猜玩。 行人游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文星楼门前,不时有人猜中了灯谜,引得阵阵喝彩声。 带来的厮还是有些用处,奋勇前行,挤进人堆里去买了几个灯笼出来,陆嘉月和曲英梁皖人手一支,挑在手里,一边赏玩一边猜那灯笼上的灯谜,着实有趣。 忽然间,听得人群中发出几声叫喊,陆嘉月循声望去,就看见又有许多人从街市的另一边蜂涌而来。 “灯船来了,灯船来了!是沈家的灯船!” 陆嘉月虽没逛过这京都城的灯会,却也听说过,每年上元佳节的灯会上,都会有斗灯船的比赛,参与者也多是京都城里的富商巨贾,谁家的灯船扎得大扎得好,引来的追捧者最多,便喻示着来年自家的生意更加兴盛。 为了吸引追捧者,除了要将灯船扎得惹眼,还有些主家会在灯船上备下许多钱银,沿街抛洒,谁家抛洒的银钱多,那吸引而来的追捧者自然也更多了。 想来这些人,大约都是赶着去捡沈家灯船上抛洒下来的钱银。 陆嘉月一行人自是不会去凑那等热闹,只是站在街边等那一群人过去,好再去文星楼门前赏灯猜谜。 可谁知从街市那一边涌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川流不息,又过得片刻,竟是接踵相交,那前头的人,都是被后头涌上来的人给推着往前走了。 到底是张嬷嬷老成,见这情势不对,忙唤了丫鬟厮们将三个女孩儿给团团围护起来,又道:“都贴着街边站些,可别被人群给冲散了。” 话音未落,又一堆人流猛地涌将过来,推得丫鬟厮们一下子便散开了。陆嘉月脚下一个没站稳,就被人群给推走了。 被裹挟在人群里的陆嘉月已经身不由己,拼了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才转过身来,却又立刻被推得转了回去,脚下不用迈步,便能被后头的人推着不停地往前行。 她顿时慌乱起来,高声喊了几遍“张嬷嬷,”声音却根本传不出去,瞬间淹没在了身边的人墙里。 抬头望了望身边的人墙,尽是些寻常百姓,有男有女,任她如何挣扎叫喊,那些人都像是听不见。 陆嘉月晕头转向,也不知被裹在人墙里走出了多远,耳边忽然又响起了叫喊声。 “看!沈家的灯船就在前头!” “快,快!再迟些银子就全被别人捡走了!” 人墙愈发拥挤,陆嘉月开始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又不知被推着走出了多远,正觉得脚下酸软,浑身无力的时候,人墙忽然慢慢疏散开了。 陆嘉月勉力举眸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十字街口停有一只灯船,足有两层楼高,装饰得花团锦簇,船上彩灯高悬,有好几个家丁装扮的人,正向船下抛散着散碎银子和铜钱。 陆嘉月又回头望去,身后竟还有人流即将奔涌而来。 她吓得头皮发麻,半刻也不敢歇待,赶紧从疏散开的人群里跑了出来,站到了街边的铺面门前,伸出两条胳膊,抱住了那门前的一根廊柱。 眼看着人流不断的涌过,又眼看着沈家的灯船渐渐远去,她才敢松开了胳膊,慢慢地往回走。 街市里依旧处处悬灯挂彩,行人游客却只三三两两,陆嘉月一路跑,实在是跑得累了,才停了下来,倚在街边一处墙角休息。 一口气儿还未匀过来,眼前却赫然出现一个男子。 竟不是旁人,正是曲榕。 他怎会也在这里? 陆嘉月暗掩下心中惊异,目光淡漠,从曲榕面上扫过,却只作不识,顾自捂着胸口喘气儿。 曲榕看着她,神色不明,目光颇是复杂。 他是跟着她来的,听说她和曲英出门赏灯,他便一路尾随。直至亲眼看着她和曲樟在街市里一路说笑,再亲眼看着她被裹挟进人群里,又亲眼看着她从人群里逃出来。 他几次想要挤进人群里去救她,可是无奈根本挤不进去。 好在她终是安然无恙。 她不说话,他也不开口。 就这样沉默对峙到陆嘉月缓过了劲儿来,理了理衣裳,就要抽身离去,曲榕却不动声色地拦在了她面前。 陆嘉月冷笑一声,“伪君子。” 曲榕也笑了笑,神色里终于流露出几分无奈和惆怅。 “陆妹妹不必生气,我不过是想与你说说话而已。” “可是我觉得我与你之间并无话可说。”陆嘉月语气清冷,目光只望向曲榕身后,“张嬷嬷和姐姐就要来寻我了,你若还顾着你自己读书人的脸面,最好就赶紧将路让开,以免彼此尴尬。” 曲榕似没听见一般,嘴角扬起,反而笑着缓缓朝陆嘉月贴近。陆嘉月脚下不由后退,直至被曲榕逼在墙角。 第五十八章 长些记性 陆嘉月气极,对曲榕怒目而视,一时反而说不出话来。 曲榕从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清楚地看到了憎恨和厌恶。 这样的眼神,让他忍不住心底抽痛,刻意保留的些许理智,也瞬间消失。 他紧抿着唇,目光直看进陆嘉月的眼睛深处,神色哀戚,口中喃喃低语。 “为何要这样对我?为何初次见面,你就对我那般冷漠?你告诉我,究竟是为何” “我究竟哪里比不上三哥,为何你偏偏要与他亲近,送他梅花,送他文房四宝,却独独对我视而不见,冷若冰霜” “我哪里不好?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曲榕贴得越来越近,近得陆嘉月都可以闻到他身上那种少年男儿才会有的清冽气息,凉凉的,直扑上她的脸颊。 她猛地想起前世里,他常在二人私下相见时对她做一些亲密的举动,而最常做的,便是趁她不备,轻吻她的脸颊。 这熟悉的清冽气息,将已经深埋于她脑海中的前世的种种情景,瞬间带了回来,翻江倒海一般,在她眼前涌动。 够了,真的够了。 前世里她懵懂天真,受他和段氏的哄骗,她认了,是自己太笨,怨不得别人。 如今,她只是想躲避,想远离,不想再与眼前的这个人产生丝毫的瓜葛。 可是为何,为何这个人就是不肯放过她! 陆嘉月伸出双手,猛地一把推向曲榕,曲榕不防,被推得一个趔趄,后退了几步去。 这一推,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陆嘉月疲累地倚着墙壁,满脸凄惶神色,指着曲榕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品貌出众,满腹才学,天底下的女子便要任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么?我告诉你,我偏不---” “不是你说的这样!”曲榕大声打断了陆嘉月的话,目光怔然地看着她,“不是你说的这样我对你,是真心的喜欢是真心的!我初次见你,就已经对你动了真心!” 陆嘉月不屑冷笑,“我不需要你所谓的真心,我不稀罕!” “要我怎么说,怎么做,你才愿意相信?”曲榕紧紧盯住她的眼睛,语带哀戚,“你告诉我,你需要我怎么来向你证明我的真心?” “真心”陆嘉月回视着曲榕的眼睛,目光里尽是鄙夷和嘲讽,“像你和你母亲这种为了达到自己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哪里会有什么真心?” 只是片刻,曲榕已脸色煞白,愣在了那里。 她怎么会知道母亲的算计?! 她入府不过才几个月而已,也从未踏足二房的院子,她怎么会知道?! 陆嘉月不待曲榕回过神来,提起衣裙,转身便跑。 却没跑出几步,又被曲榕一把拉了回来。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腕,目光森冷,逼视着她。 “说,是谁告诉你的!” 陆嘉月用力挣扎,手腕却被曲榕捏得牢固,丝毫动弹不得。 “陆妹妹,你相信我,”面对着努力想要挣脱束缚的陆嘉月,曲榕的面孔立刻又变得深情哀怨,“就算是我母亲她另有打算,可是我对你,却是真心的这一点我母亲也晓得,你相信我,我从未想过要利用你” 陆嘉月根本听不清曲榕在说些什么,她拼命地挣扎着,像是一只被陷阱困住的兽,惊恐之下,只想要快些逃离陷阱,重获自由。 就在这久挣不脱的时候,曲榕忽然发出一声痛呼,松开了紧攥着陆嘉月的那只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有石子滚落在地上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 陆嘉月握住自己已经被曲榕攥得麻木到失去知觉的手腕,茫茫然回首望去。 她眼中有泪,四周景物皆迷蒙看不真切,四下里好一番寻顾,才看清了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身姿挺拔,立如玉树。街市里灯火阑珊,映照着他依旧温润的眉目,却不复初见那日一般面若春风。 他微蹙着眉头,神色淡漠,看不出任何情绪。 陆嘉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国舅爷救我” 丁璨尚未开口诘问,曲榕便已逃之夭夭。 其实原也不用丁璨开口,任是谁见了丁璨,因着他的身份,心里也会先自怯了几分。 更何况曲榕当街做出如此不知廉耻的举动,丁璨只需向国子监的监正透个话音儿,那曲榕今后就不必再去国子监读书了。 可能科考仕途,今后也都无望了。 陆嘉月哭得伤心。 重活一世,竟还是免不了要被曲榕欺辱。 隐在暗处的阿栗现身,走到丁璨身边,悄声问他:“爷,接下来该怎么办?” 丁璨砸了咂唇,想了想,笑道:“还是得将她送回去---她身边跟来的那些人,一时半刻只怕还寻不着她,若让她自己回去,再遇上那登徒子,咱们的好事可就白做了。” 阿栗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丁璨看着陆嘉月。 丫头实在哭得伤心,鼻涕眼泪一起流,鬓发也乱了,衣裙也皱了,手边也没块绢帕可擦擦鼻涕眼泪的。 哎,着实可怜。 于是从袖中取出自己随身的一块绸帕递了过去。 “给,擦擦罢。” 陆嘉月头也没抬一下地接了过去,第一下擦了一把眼泪,第二下,擦了一把鼻涕。 丁璨眉心一蹙。 行,这块帕子今后可算是用不成了,就送给这丫头得了。 陆嘉月哭个不停。 心中实在委屈。 可也怨不得旁人,若不是自己执意出门来夜游赏灯,想要一睹京都上元佳节的风采,又怎会落单,以至于孤身一人,被曲榕欺辱至此。 绸帕被眼泪浸湿透了半边,阿栗摇了摇头:“这还得哭多久?这大晚上的,可别没哭坏,倒是给冻坏了。” “没见过像你这样,不准人家女孩儿哭的,”丁璨笑了笑,看着阿栗,“人家受了委屈,合该哭上一哭,才能长些记性,今后便不敢再随意出门瞎逛了。” 陆嘉月柔弱的肩膀一抽一抽,抬起泪眼看向丁璨。 “国舅爷说得对,今后,我再不随意出门了。” 丁璨点点头,“长了记性就好,”又扭头对阿栗一笑,“看见没,我说的可还对?” 阿栗翻了翻眼皮。 街市里行人愈见稀少,满城华灯照亮了深蓝夜空,一轮黄蒙蒙的月亮,正缓缓升至中天。 丁璨自负手立于街边廊下,仰首望天,似在赏月。 阿栗则抱着肩膀靠在墙角,一时看丁璨,一时看陆嘉月。 陆嘉月以绸帕掩面,哭得正伤心。 慢慢地,那哭声从呜咽变成抽泣,再从抽泣变成无声落泪,最后眼睛干涩,眼圈儿红肿,欲哭无泪。 “哭好了?”丁璨含笑看着陆嘉月。 这样揶揄的语气,让陆嘉月顿觉羞愧,脸上忽的一红,手指间绞弄着被揉搓得一团凌乱的绸帕,极轻地点了点头。 “嗯,那便好,”丁璨微微颌首,“走罢,送你回去。” 第五十九章 汝为君子 丁璨与陆嘉月二人一肩之隔,走在前头。 阿栗跟在后头。 三人皆是默默,气氛有些沉闷。 陆嘉月偷偷地瞄一眼丁璨,见他神色闲适,才敢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国舅爷也是出来赏灯的么” “正是。”丁璨信步向前。 他是不爱热闹的,今晚原也并未打算出门,不过是被阿栗唠叨得没办法,才陪着阿栗一起出来了,在街市中四处闲游。 本是专拣了行人稀少的地方图个清静,却没想到,竟意外地遇上了陆嘉月和曲榕,正在街边一处墙角里拉扯不清。 他心中既是不解,又是讶异---为何每次遇上这丫头,都是见她在和曲榕生气? “可是国舅爷解了我的困么”陆嘉月又问了一句。 “自然。”丁璨看了陆嘉月一眼。 这丫头是真傻还是装傻?若不是他出手解围,只怕到这会儿她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呢。 陆嘉月轻轻“哦”了一声,脚下停住,端谨行礼,“多谢国舅爷相救。” 丁璨点了点头,“不必。” 心里却暗自汗颜。 方才自己还以为这一对儿情人又在拌嘴吵架,谁料仔细听来,才发现原是曲榕一厢情愿,无赖纠缠。 人家丫头不搭理,曲榕竟就动起手来。丫头那手腕细得竹竿儿似的,哪经得起用力一攥? 丫头既是曲松的表妹,自己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让她任人欺辱。不过也是看在曲松的份上,才轻易放过了曲榕,若是寻常的登徒浪子,不是打残,也得打废。 只是曲家家风尚算严谨,却怎么教出曲榕这样一个混帐来,连自家亲戚的女孩儿都不放过,实在可恶。 回头见着曲松,还得仔细将这事说与他知道,让他这个做兄长的也好好儿地管一管下面的堂兄弟们。 丁璨不想说话,陆嘉月不敢说话,阿栗不知该说些什么。 三人一行,各怀心事,一路无话。 及行至福泰坊的牌楼下,丁璨无意一瞥,发现陆嘉月用左手握着方才被曲榕攥过的右手手腕。 “还疼吗?”丁璨轻声问。 陆嘉月摇了摇头。 是真的不疼,因为只是觉得麻木,还有一点儿酸胀的感觉。 丁璨停下脚步,看着她:“你将袖口露出一点来,我瞧瞧。” 陆嘉月便将袖口向上拉了两寸。 盈白纤细的手腕上面,赫然现出一片青紫。 丁璨不由皱眉,对阿栗道:“将咱们常用的化淤膏给她一盒。” 阿栗面露难色:“今儿没带。” 丁璨顿时沉下脸来。 阿栗吞吞吐吐地道:“昨儿六子和人比武,六子输了,被打得满头包,让他把膏子给摸去了。” 陆嘉月便拢住袖口,笑了笑,“不碍事的,不过是有些肿罢了,我回去搽些清凉膏也是一样的。” 这丫头倒是有眼色,又会说话,怎么就 丁璨看陆嘉月一眼,终于说出了心里的一个疑问。 “曲榕年少有才,又生得俊俏,该是很得女孩儿欢心才是---为何你却要拒他于千里之外?” 陆嘉月不想丁璨问出这话来,先是一怔,接着撇了撇嘴,恨声道:“那又如何,我就是瞧不上他,就是不愿意搭理他,至于旁人如何,又关我何事。” 丁璨讶然一笑。 看来这丫头不仅娇气,性子也着实古怪。 三人一路,又行得两刻,曲府的大门已近在眼前。 门下悬着一排风灯,照得四下里明晃晃的。 “回去吧,我们就送你到这儿了。”丁璨站定,望着曲府的方向。 陆嘉月却微有踌蹰,低了头站在丁璨面前。 丁璨笑道:“是不是想让我为你保密,不将今晚所见之事透露出去?” 陆嘉月摇头,“不是我晓得国舅爷既解了我的困围,自不会做这等无聊之事” “嗯?”丁璨眉心微挑,“那你---” 陆嘉月抬起头来,丁璨这才发觉她一张脸儿涨得通红,心中不觉奇怪,就听她声如蚊蚋地道:“上回在松表哥的书房外我不是有意偷听的你别见怪” 后面还有一句“我晓得你是据实上奏,铮铮清名的君子”却是隐在自己心里说了。 丁璨闻言,瞬即恍然,朗声笑道:“原是这件事,你若不提,我都已忘了。” 陆嘉月也自笑了笑,却连耳根儿都红起来了。 “快回去罢,这会儿必有人在为你担心呢。”丁璨向着曲府的方向点了点下巴。 陆嘉月这才想起来,自己和曲英等人走散,她们必定四处找寻自己,一时又未找到,不知这会儿该急成什么样子了呢! 于是赶紧对着丁璨告了一礼,便往曲府跑去。 眼见着陆嘉月的身影进了曲府的大门,丁璨才转身离去。 深蓝夜空里,黄蒙蒙的一轮月亮,已渐西沉,几颗星子依傍在侧,不时闪出璀璨的光芒。 阿栗和丁璨并肩前行,无意看了丁璨一眼,却发现他神色之间似乎甚是舒展惬意。 阿栗眼珠转了又转,笑道:“爷,今儿晚上这一趟可没白出来罢?” “少啰嗦,”丁璨睇他一眼,却自笑了笑,“时候还早,不如去白云楼喝两杯。” 阿栗笑嘻嘻地,“这会儿只怕已经三更了,还早什么呢。爷若是高兴,何不去蓼芳院,那儿的酒也好” 丁璨眉头一拧,嗔怒道:“愈发嘴碎起来了,再多说一句,就割了你的舌头。” 曲府里因陆嘉月在街市里不慎走失之事,闹得是人仰马翻。 最心急的莫过孟氏,一边淌着眼泪,一边打发人出去寻陆嘉月。曲英也哭,曲松更是亲自带着人出去寻了,梁家的人也递了消息,说是也打发了人在街市里寻着。 曲老夫人本已预备歇下了,听了这消息,自难心安,又打发了一拨人出去。 直到见着陆嘉月毫发无损的回来,众人苦悬的心,才算是落了下来。 孟氏本是一肚子责怪陆嘉月的话,可是真搂了她在怀里,却只是落泪,半句责怪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同样放下心来的,还有曲樟。 此刻他安静地坐在自己书房中,卷起袖口,厮双寿捧着温水,为他擦洗着手上的伤口。 他的母亲冯姨娘,就坐在他对面的椅上。 待双寿为曲樟洗净伤口,抹上伤药,退了出去,冯姨娘才走过来,在曲樟身边坐下。 “这是为了寻那丫头给弄伤的罢?”冯姨娘看着曲樟手上的伤口,轻声问道。 有的是擦伤,有的是淤青,还有的也看不出是怎么伤的,总之,这一双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整日握笔写着锦绣文章的手,已经变得伤痕累累。 曲樟也看着自己的手,却不发一言。 第六十章 可知心意 曲樟是过了三更才回来曲府的。 在文星楼前,他亲眼看着陆嘉月被人流裹挟而去,他一路跟着,好几次想要挤进人流里去,却都被推了出来,摔倒在地上不知多少次,连自己的手受伤了,都不曾发觉。 人流散去,却仍是不见陆嘉月。 他发了疯似地满京都城里四处奔寻,直到三更时分,厮双寿寻着他,告诉他陆嘉月已经平安归来的消息。 他这才放下心来,谁知回来后,母亲冯姨娘正坐在书房里等他,看见他这一双手,顿时落下泪来。 此时冯姨娘已经止了泪,神色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这样着紧她,她可晓得你的心意?” 曲樟嘴角翕动,低声道:“什么心意,我不知母亲此话何意” “如今府里上下,谁不是在传你与那丫头的风言风语。”冯姨娘语气轻缓,“我是你母亲,你又何必瞒我。” 曲樟不屑一哂,“都是些长舌妇,我自行得正,坐得端,问心无愧,由得她们说去。” 冯姨娘点了点头,“很好,看来你心里是晓得的,但是有一点,只怕你不是很清楚。” 曲樟抬眼看着冯姨娘。 冯姨娘从自己儿子的眼神看到了难得的倔强,不由得默了片刻,叹了一叹。 “那丫头,你高攀不上,你听母亲的话,趁早打消了这念头,免得日后烦恼。” 曲樟目光一黯。 他向来是有自知之明的。 知道自己是庶出,不得父亲喜爱,母亲也不得父亲欢心,母子都是卑微之人,在二房,甚至在整个曲家,都像是多余的影子。 而陆嘉月是家中独女,她父亲又仕途畅顺,祖上是西北名门大族,外祖更是曾官至翰林院大学士。 这样的女子,本就是他不该高攀,也高攀不起的。 可是心念一起,就像一颗种子,无声无息地萌芽,继而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这种长成,是压抑不住的,即使刻意压抑,也会在不经意间迸发出来。 曲樟心里的幻想和期望正在一点一点的破灭,可是他还想要做最后的挣扎。 “或许陆妹妹她不会在乎那些” 曲樟轻声说着,像是说给冯姨娘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冯姨娘笑了笑,“且不论她在乎什么,我只问你,若是让她在你和丁锐之间做选择,你觉得她会选谁?” 曲樟的脸,瞬间失了颜色。 窝在春棠居里好生歇了两日,陆嘉月才算是缓了过来。 又用着曲松打发人送来的一盒颜色乌黑的膏子,每日里搽在手腕上,倒是有些效用,手腕上的青紫已褪了好些。 只是这两日里,耳根却总不得清静,时常有人问她正月十五那晚,她究竟是如何走失,又如何自己寻回来的。 陆嘉月便只说是自己被那些赶着去灯船下抢钱银的人流给裹挟得失了方向,好容易解脱后,一路向行人打听着,一路自己走回来的。 至于曾被曲榕欺辱的事,她却只字未提。毕竟曲榕不要脸面,她还是要的。 而曲家的人都想着她是初到京都,自是人生地不熟,那晚街市里人多拥挤,难免也会出现意外,因此便都就信了她所说。 这日已是正月二十,年也算是过完了,孟氏便帮着四夫人方氏收拾查点过年时所用过的一应摆设物件,归入仓库。 午后,三房那边忽然起了动静,春棠居的丫鬟们好热闹,便跑去悄悄打听。 回来后在院子里七嘴八舌的议论,陆嘉月一问,才知道是郭嬷嬷偷盗之事终于发作了出来。 如前世一般,三老爷曲宥大怒,本欲将郭嬷嬷送官治罪,在二姐曲茜求情之下,曲宥便命人将郭嬷嬷打了几十板子,连同从犯碧绫,一起发卖了出去。 因郭嬷嬷向来自倚是曲茜的乳母,总不把寻常丫鬟婆子放在眼里,又爱搬弄口舌,挑拨是非,在曲府里很不得人心,故而她这一去,可谓是人人拍手称快。 桔香便对柚香笑道:“那郭婆子打你的一巴掌,可算是有人替你百倍地还回去了。” 柚香自是高兴,心头一口郁气,到了今日才算是舒解了。 傍晚,陆嘉月去见曲松。 曲松才自通政院衙门回来,换过了衣裳,在里间坐着喝茶,徐氏带着丫鬟们在外间厅堂里摆晚饭。 里间并无旁人,陆嘉月便将带来的文房四宝递给了曲松。 曲松看了一眼那文房四宝上贴的状元楼的签识,不禁微笑:“妹妹先别说话,且让我猜一猜,可是想要托我将这一份礼转送给国舅爷。” 陆嘉月脸上一红,低下了头去。 这几日里她一直想着要如何还丁璨这一个人情,毕竟如果不是他出手解围,她都不敢去想自己还会被曲榕欺辱至何等地步。 然而丁璨身份尊贵,不管她送什么礼,只怕他都不会当回事,况且自己身边一时也寻不着什么稀罕物件,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从江南带来的状元楼的文房四宝,还算勉强拿得出手。 礼有了,却始终编排不出来一个合适的送礼的借口。 自己正为这借口犯愁,犹豫着是否要将那晚实情告诉曲松,谁知自己还未开口,一听曲松这话音,竟像是心知肚明似的。 不用再为了一个借口而苦思冥想,陆嘉月虽觉得难为情,却也不由得心头松快。 浅浅一笑,道:“原来哥哥都晓得了” 曲松颌首,笑道:“我自然是晓得,如若不然,怎么会替他将那一盒化淤膏拿给你用。” 说着,见陆嘉月脸上红得厉害,知道她是因被曲榕欺辱一事而感到难堪,不由叹道:“哥哥面前,你还怕什么的?不管什么事情,告诉哥哥,哥哥自然都是向着你的。” 陆嘉月不禁又想起那晚的情形,心中只觉委屈,眼圈儿一下就红了。 曲松不免心疼,伸手摸一摸她的额发,温声道:“乖,可别哭,看你嫂嫂瞧见了,以为我欺负你呢。” 陆嘉月这才止了哭意,拿绢帕擦一擦眼角,勉强笑了笑。 曲松就看见她袖口处无意露出来的手腕上的淤青痕迹,当时情景,便可想而知。 他心中不觉后怕,凝眉沉声道:“四弟这人,我看他向来还算是知礼守礼,不想也有犯起糊涂来的时候。你放心,我已替你狠狠地训诫过他了,今后他必不敢再来欺负你,你也记得,若是再见了他,就躲得他远些。”说着,语气里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意味,“他这般混帐,我本也是想将事情告诉父亲和母亲,再请祖母出面,为你做主,但是如此一来,难免连累你的清誉受损” 陆嘉月忙道:“哥哥千万不要告诉人有哥哥为我撑腰,谅他也不敢再来招惹我。” 曲松点点头,笑意欣慰地道:“你还算是镇定的,若是换了别的丫头,想必早就闹腾起来了。” 正说着,徐氏挑了帘子进来。 “饭已摆好了--妹妹用过晚饭了么?一起用罢。” “谢嫂嫂留饭,我已用过了,”陆嘉月笑着回了徐氏,又对曲松道,“哥哥记得一定替我将礼送到。” 曲松将那一套文房四宝捧在手中,笑着点头,“放心。” 第六十一章 非礼勿言 陆嘉月去后,曲松和徐氏用过晚饭,到了夜间安歇,卧房里只夫妻二人,徐氏才开口问出心中疑惑。 “月妹妹不是送了你一套文房四宝么,怎的又送一套?” 曲松道:“这一套是她托我转送给丁二叔的。” 徐氏讶异:“丁二叔?月妹妹和他有什么往来吗?” 曲松便将正月十五那晚,陆嘉月被曲榕欺辱,得丁璨解围的事情说了。 徐氏大为震惊,直愣了半晌,才道:“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四弟也是到了议婚的年纪,二婶也该为他打算了,若再这样下去,可别出事才好。” 曲松兀自沉默。 徐氏一叹,又道:“也是月妹妹生得太好了些,容易招惹是非,你没听见家里的丫鬟婆子们都在传,说三弟也对她动了心思,我瞧着还是赶紧让母亲给她议一门好亲事,定了下来,也好就此断了三弟和四弟的念头。” 曲松轻声道:“你前儿不是说,大姑母在母亲面前透了口风,似乎想为锐表弟求娶月妹妹?” 徐氏点头,笑道:“以锐表弟的家世人品,配月妹妹自是绰绰有余的了,只是我觉得他那脾性过于硬朗,月妹妹娇气柔弱,是个要人哄的,你觉得锐表弟可有那心思和耐性去哄她?” 曲松略略思索,觉得徐氏的话也有几分道理,“那依你说,咱们家那些个亲朋故旧里,适龄婚娶的男儿也多,你瞧着可有与月妹妹相堪匹配的。” 徐氏看他一眼,笑道:“我瞧着合适的,你们瞧着未必合适,且我还不能说,不然你听了必要笑我,说我乱点鸳鸯谱呢。” 这话说得曲松不免好奇,一再追问,徐氏却只是笑而不语。 到了正月底的时候,已经放晴多日的天气,忽然又起下起雪来。 接连两三日的大雪,暗香园里的梅花又开了一茬。 曲老夫人高兴,午后往暗香园赏梅,众女眷照旧相陪。 陆嘉月在暖阁里陪着曲老夫人说笑了一阵儿,觉得有些气闷,便带了辛竹出来透气。 出了暖阁,在园中信步赏了一回梅花,一抬头,就见曲茜带着丫鬟绿绮,才从园外进来。 陆嘉月遥见曲茜面色似是不善,不欲与她照面,便折身往回走。 谁料曲茜偏在后头唤了她一声,还道:“这满园子的梅花儿开得这样好,陆妹妹难道不是出来赏花儿的么,怎的一见我便脚下抹了油似的要溜之大吉呢?” 陆嘉月脚下停住,又转回身来,笑道:“二姐姐误会,我不过是觉得外头太冷了,想回暖阁去添件衣裳。” 曲茜走近,在与陆嘉月相隔四五步距离的地方站定了,笑了一笑,一双眼睛直盯在陆嘉月的脸上。 “当真是怕冷么---我怎么觉得陆妹妹是做贼心虚,成心躲着我呢。” 陆嘉月也自带了几分疏淡的笑意,看着曲茜。 前世里陆嘉月与曲茜虽无甚往来,到底是在曲家住了三年,对于曲茜的性子也算有所了解,知她不及曲英温柔端庄,又不似曲薇天真烂漫,却也自有明朗大方的一面。 况且前世里二人之间并无交恶,因此如今她便也希望仍如前世一般,与曲茜做个点头之交即可。 但是如今情形,她也不难看出曲茜对她颇有敌意。 这究竟是为何? 陆嘉月尚自疑惑,身后辛竹却见不得自家姐被人为难,心中不服,声嘟哝道:“二姑娘心里自清楚到底谁才是贼,却还将这话挂在嘴边,岂不是打自己的脸么” “不许多嘴。”陆嘉月忙轻斥了辛竹一句。 辛竹立刻噤声,却还不忘拿眼睛横了曲茜一眼。 辛竹的话虽是含沙射影,曲茜又怎会听不明白。 左不过是在说她的乳母郭嬷嬷偷盗变卖她的金银首饰之事罢了。 被辛竹说中痛处,曲茜登时气得脸面通红,伸手指了陆嘉月,忿忿然道:“你别以为我不晓得---我阿嬷的事情,就是你让人传出去的!” 那日让顺成两个去传散消息的时候,陆嘉月就没打算将自己隐藏起来,因此即便是被曲茜知道了,她也不觉意外,只淡然一笑,道:“那二姐姐也该晓得,我为何要这样做。” 曲茜一跺脚,恨声道:“不过是为了我阿嬷打了你身边的一个丫鬟罢了,你就这般计较,我当真是佩服你这杀人不见血的好心机,好手段。” 陆嘉月却只觉得曲茜如此嗔怒的模样有些好笑,顿时起了戏弄之意,欲再将曲茜激上一激,便道:“不论如何,我也算是替二姐姐除去了隐在身边的祸害,不知二姐姐为何还要如此生气?” “如此说来,我还要感激你不成?”曲茜果然气得两道秀眉都拧了起来,杏目圆睁,瞪着陆嘉月,“人人都夸你聪慧伶俐,你果然是有些本事,不仅将祖母收拾得服服帖帖,还勾搭得三哥和四哥为你争风吃醋,差点动起手来---你还还在锐表哥面前抓巧卖乖你真是不要脸!” 曲茜说完,大约自己也觉得这番话说得实在有些过了,神色间隐有几分悻然,却又怕陆嘉月看出来,便仍是强自梗着脖子做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来。 陆嘉月听了这话,却是大为震动。 说起曲樟和曲榕,她确与他二人有过接触,但是丁锐---她不过只是正月初二那日,在曲老夫人的宴息室里与他见过一面罢了。 连话都不曾多说一句,又何来在他面前抓巧卖乖一说? 这无事生非,平空捏造谣言污她清白,她岂能容忍? 陆嘉月心里也不禁恼怒,沉下脸来,冷声道:“我与二姐姐之间,虽不似二姐姐与段姐姐那般亲密,到底我也未曾得罪过二姐姐,不知二姐姐为何要如此羞辱于我?” 曲茜亦是丝毫不退让,“好,你说我羞辱你,你自回去问问大伯母,祖母和大姑母都和她说了些什么,若不是你在锐表哥面前抓巧卖乖,讨了锐表哥的欢心,大姑母又怎会---” 说到这里,却是戛然而止,原本气冲冲的神色也突然变得委屈起来,接着眼中就直落下泪来。 陆嘉月见曲茜这副模样,不觉又感到好笑。 女孩儿家吵架罢了,怎的吵不赢就哭起来了呢? 陆嘉月面露笑意,偏曲茜瞧见了,愈发地放声大哭。 身侧的丫鬟绿绮忙拿了帕子给曲茜擦眼泪,低声哄劝着她。又见陆嘉月仍是站在面前,心里怕这两位姑娘又再争吵起来,便对着陆嘉月行了一礼,语气恭谨地道:“我们姐近日心情不佳,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表姐体谅,切莫放在心上。” 陆嘉月点点头,笑道:“二姐姐这一哭,倒像是我欺负了她似的,”想了想,又道,“我劝二姐姐得空还是多读些书,少摆弄些衣裳脂粉,咱们身为女孩儿家,虽不是用搏个功名前程,却也该知晓何为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说完,便自带了辛竹回暖阁去了。 第六十二章 乱点鸳鸯 进了暖阁,坐了片刻,陆嘉月的心里却不禁生出几分疑惑来。 曲茜并不是一个性子轻狂的人,即便是胡言乱语,污人清白,又怎会将曲老夫人、大姑太太曲颐和孟氏三位长辈拉扯进来。 而且她方才话中分明意有所指。 她那最后没说出口的半句话,究竟是什么? 陆嘉月心中有事,便有些坐立不定,好容易挨到傍晚,暗香园的暖阁里散了,跟着孟氏回来,一进了里间,便拉了孟氏在暖炕上坐下。 孟氏笑道:“这丫头,急慌慌的要做什么?” 陆嘉月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姨母,近日大姑太太可曾与您说起过什么事情?” 孟氏先是一怔,随即便笑道:“看来又是那些嘴快的在传话---我还未与你说,竟已先传到你耳朵里来了。” 陆嘉月懵住。 听姨母这语气,像是与自己有关。 传话传的什么话? 为何曲茜知道,姨母知道,曲老夫人也知道,竟只有自己不知道么? “你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孟氏见陆嘉月只是发愣,便含笑摸了摸她的脸颊。 陆嘉月摇头,茫然地看着孟氏,“姨母,我并不知旁人所传究竟是何事” 孟氏“哎哟”一声,抚掌笑道:“傻丫头,你当真不知?不过这不怪你,都怪姨母近日只顾着给薇丫头她母亲帮忙,一时忘了寻个机会告诉你。”说着,向四下里看了看,都是几个心腹的丫鬟在旁,便又笑道,“原是那日大姑太太告诉老夫人说,她相中了你,想让你给她做儿媳妇,老夫人倒没说什么,大姑太太又来问我的意思---这还需问么,以锐哥儿的家世品貌,与你这个丫头正是般配。” 刹时间,如有数道滚滚天雷,在陆嘉月头顶炸开。 她?丁锐?媳妇儿? 陆嘉月哭笑不得。 她记得清楚,前世里丁锐是有一桩美满姻缘的,而自己与丁锐之间却是毫无干系。 怎么如今竟全都变了? 也不知大姑太太究竟为何会看中了自己,那丁锐可是公府嫡子,中宫皇后的亲侄儿,身份尊贵,自己不过一个正三品布政使的女儿,岂不是高攀? 更何况自己对丁锐毫无半分男女之意,若是就这么和丁锐做了夫妻,那才是横插一杠子,当真毁了旁人的美满姻缘,是要遭报应的。 陆嘉月忙问孟氏:“姨母是如何回复大姑太太的?” 她是知道的,父亲陆勉离京之前,已经将她的所有事情,包括婚配之事都交由了姨母孟氏做主。 孟氏若是同意了,那么这桩婚事八成会定下来。 果然孟氏笑道:“我还能如何回复,自然是点头同意了。” “不能同意!”陆嘉月几乎跳了起来,冲着孟氏直摆手,“姨母,您不能同意!” 孟氏吓了一跳,掩着胸口笑道:“---你这丫头,是高兴得傻了么,锐哥儿论家世论品貌,遍京都城里也难寻出第二个来,不知多少王公候府的女孩儿家惦记着他呢,这也是你得了大姑太太的眼缘,又有老夫人喜欢你,她们的意思都是亲上加亲的好,这才和我说了” 陆嘉月满心里的难处,却又不能言说,憋了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来。 “他再好,我瞧不上他,也是不能做夫妻的!” 孟氏听了这话,却笑了起来,“你这孩子,眼光竟这么高,连锐哥儿的家世都瞧不上,今后还能瞧上谁?” “这与身份家世无关,我若是瞧不上他这个人,单瞧上了他的家世,那我究竟是嫁给了他,还是嫁给了他的家世?难不成,我要与他的家世过一辈子?若是哪一天,他没了这家世,我又该如何?” 陆嘉月慌不择言,顾自说了一通,然后就见孟氏和几个丫鬟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她才觉得羞臊,脸上就红了。 大丫鬟春霞打趣道:“向来没瞧出来,咱们表姐竟是个嘴上这么利落能说的,且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似的。” “她什么都不懂,使性子呢,你还夸她,”孟氏淡淡说了春霞两句,又对陆嘉月笑道,“不若这样,我先不急着改口回绝了大姑太太,二月里老夫人要过生辰,大姑太太自会带了锐哥儿来给老夫人祝寿,到时你再与他见上一面,相互了解一下,你再作定论,如何?” 如何?还能如何 事已至此,陆嘉月也是知道不论自己再说什么,孟氏也是听不进去的,若是想让孟氏在这一刻之间改了主意,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唯今之计,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陆嘉月心里闷闷的不痛快,忽然又想起曲茜来。 难怪她近来对自己如此充满敌意,原来都是为了丁锐。 那日曲颐与曲老夫人提起丁锐的婚事时,三夫人黄氏也在一旁,想必曲茜正是从她母亲黄氏口中得知此事。 陆嘉月幽幽一声长叹。 这是倒了什么霉,前世里不曾发生的事情,如今却都冲着她来了,被人乱点鸳鸯谱也就罢了,还让她平白无辜地受了曲茜的羞辱。 这有苦说不出的滋味,可当真是难受至极。 一转眼就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 天气又渐晴朗起来,上一场大雪留下的痕迹,正在初春的暖阳下无声消融。 就在这冬去春来的时候,朝中传来了曲宏和曲松父子二人同时升迁的好消息。 曲宏升任正二品户部尚书,曲松则由通政院调入内阁,任正六品议事郎。 曲宏任户部右侍郎已有数年,年前因盐税案又得圣谕暂时辖制户部,如今升任为户部尚书倒也在意料之中,而真正让曲家的人感到庆幸和意外的,是曲松官职的调动。 曲松原任通政院正六品知事,如今调入内阁做议事郎,官阶虽仍是正六品,但是通政院又如何能与掌握朝政大权的内阁相提并论,但凡能进了内阁的官员,不论官阶高低,都已站在权力的中心位置。 需知朝中有多少官员,营营数年,甚是为官一世,却连内阁行院的大门都望不着一眼。 曲松当年金榜题名,殿试之时,是得了当今圣上青眼的,况他在通政院的三四年里,为人谨慎,处事周全,于政事上又颇得通政使的倚重,在朝中亦是有些德才兼备的声名。 如今他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便已进了内阁,其前程如何,由此可想而知。 曲家上下自是一片喜气洋洋。 陆嘉月也暗自欢喜。 虽然都是前世里发生过的事情,但是只要曲宏和曲松父子在朝堂上站得越稳,来日曲家的命运,才会越有被改变的可能。 第六十三章 杨府赴宴 转过天来,天气依旧晴朗,陆嘉月随孟氏往上房去问安。 曲老夫人因见陆嘉月穿着一件银蓝云锦丝袄,略显些单薄,便让丫鬟们烧了个炭盆放在了她近旁,又道:“如今虽已是二月里了,地龙却都已停了,屋子里坐着,还是觉得有些冷清,你们姑娘家的还是该多穿些,免得着凉。” 话音未落,陆嘉月忙用帕子掩住口鼻,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瞧瞧,可不是着了凉?”曲老夫人忙唤了珊瑚,“去柜子里将衣裳拿来给月丫先穿着。”又唤珍珠,“快倒一盏滚热的茶来。” 曲老夫人如此着紧,倒让陆嘉月心中过意不去,忙笑道:“老夫人不必担心,我倒不觉得身上凉,许是方才过来的时候吹了会儿风,倒是不打紧的。” 孟氏也急着摸了摸陆嘉月的手和额头,倒还暖和,这才放心。 正啜了两口热茶,珊瑚就捧了一件衣裳过来,服侍陆嘉月穿上。 陆嘉月看那衣裳颜色青翠鲜亮,做的是个对襟襦衫的式样,大红细锦的里子,还夹了一层丝绵,只是外头的面料看着不像是寻常的锦缎。 再一着身,只觉温软轻柔若无物,与自己平日里穿的衣裳很是不同。 曲老夫人目光上下打量陆嘉月一番,对孟氏笑道:“果然合身,月丫头平日里又爱穿青碧颜色,这衣裳也只得她穿才好看。” 陆嘉月一听这话,便知又是曲老夫人特地命人为她新做的衣裳,忙站了起来,正要行礼拜谢,曲老夫人已经笑着对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 陆嘉月心里到底感激曲老夫人对自己的疼爱,仍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只是没有开口道谢罢了。 孟氏也觉得曲老夫人对陆嘉月太过偏爱了,只怕会招得四夫人方氏心里不大痛快。 毕竟曲薇才是这家里最该得曲老夫人偏爱的姑娘。 孟氏便笑了笑,对曲老夫人道:“这样好的羽锦,该裁了衣裳给薇丫头穿才是。” 曲老夫人摇了摇头,淡淡笑道:“你倒识货,这料子可不正是用那孔雀羽捻成了极细的丝线织成的羽锦?不过薇丫头向来只爱穿粉的红的,这样青碧颜色的衣裳,就给了她,也是白压了箱底。” 说着,又看着陆嘉月,满心里溢着怜爱,“到底是月丫头气韵好,压得住这样鲜艳的颜色。” “她一个丫头,哪里来的什么气韵,老夫人您就是偏疼她罢了。”孟氏说着,自笑叹了一叹。 曲老夫人又道:“这羽锦倒不难得,哪里就算得我偏疼月丫头了。其实难得是上回那件雪狐皮子,原是前几年圣驾往赤霞山冬狩时,国舅爷随驾得的赏赐,他却没留着,送给了大姑太太,大姑太太又转送给了我,月丫头若是要道谢,说起来原该谢国舅爷才是。” 陆嘉月微微恍然。 难怪那日才得了雪狐皮的斗篷时,姨母说如今外头难买那样好的皮子,原来竟是御赐之物。 只是自己已经将仅余的一套文房四宝送给丁璨了,若再要谢他,该送什么礼才好? 思来想去,陆嘉月决定先厚着脸皮装不知道,浅浅一笑,道:“那我却顾不得究竟谁才是原主了,我只领老夫人的情便是。” “果然滑头。”曲老夫人指着陆嘉月,嗔笑了一句。 正说笑着,外头丫鬟捧了一张大红烫金名帖进来,奉与曲老夫人。 曲老夫人且不接,先问道:“谁家送来的?” 丫鬟笑回:“前院门上说是杨首辅府上打发人送来的,另外给大老爷也送了帖子,这张帖子是单给老夫人的。” 曲老夫人点点头,这才接了帖子在手里,翻开瞧了瞧,笑道:“是杨府里的四少爷成婚,杨夫人请咱们过府喝喜酒,日子定在这个月十二。” 孟氏也笑道:“早听说杨家四少爷定下的是平远候家的嫡出大姑娘,这门亲事可真是---” “是再好不过的天作之合。”曲老夫人接过了孟氏的话去,淡然笑道。 婆媳二人,颇有默契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宴息室里静默了片刻。 陆嘉月正对这忽然的静默感到奇怪,就听曲老夫人又笑道:“家里这几个丫头也有些日子没去别家做过客了,这一回就将她们都带上,左右是喜宴,咱们人去得多些,添些热闹,主人家的才欢喜。” 给别人家喜宴添热闹不过是其次,实则是想要将自家的姑娘们都带出去在诸多官家女眷们面前露个脸,毕竟几个姑娘也到了适宜婚配的年纪,多出去见见人,来日择选婚配时,也能多些选择。 孟氏明白曲老夫人的用意,自然应允。 曲老夫人又对陆嘉月笑道:“那日你就穿这件衣裳,再稍妆扮一二,保管将别家的女孩儿们都给比下去。” 说得陆嘉月忍不住嘻嘻地笑起来。 近日都是晴天,日渐和暖,谁料到了二月十一这日,曲英却忽然病了。 请程太医来瞧过了,说是偶感风寒,须每日里喝汤药,静养为宜。 曲英不无惋惜地与陆嘉月叹道:“我多想随你们一道去杨府瞧瞧热闹,可是这病来得也太不巧了些,我是去不成了,下回再出门,还不晓得是何时呢。” 陆嘉月只得安慰曲英:“姐姐莫烦恼,待我去了,回来将那些热闹讲与姐姐听也是一样的,我再多带些喜糖回来给姐姐甜嘴儿。” 到了二月十二,曲家诸女眷于午后出门,往杨府去。 曲老夫人本欲只带了孟氏和方氏两个儿媳,孙媳徐氏,曲薇和陆嘉月两个女孩儿去杨府,偏二夫人段氏听见了消息,自带了段文心也坐了马车,不声不响的跟在了后头。 既已跟来了,曲老夫人自也不会再将段氏再赶了回去,便由得她去了。 午后正是街市里最热闹的时候,陆嘉月又和曲薇同坐了一辆马车,一路行来,当真是无片刻安静时候。 也幸而是与曲老夫人三人同乘,有曲老夫人坐镇,曲薇才不至于将整个身子都探到马车外头去,只是掀了帘子不停地向外东张西望而已。 若是瞧见好玩的事物,还非得拉了陆嘉月和她一起看过才肯罢休。 陆嘉月无可奈何,倚了个素缎方枕靠在板壁上,曲薇一拉她,她便动一动眼睛,向外瞄上一眼,算是回应了曲薇。 一行车马缓缓行了大半个时辰,曲薇又指了帘子外头,却是对曲老夫人笑道:“祖母,这是到了大姑母家呢!” 陆嘉月也跟着曲薇向外望去。 果然是随国公府。 原是已经到了昌顺坊,杨府在永平坊内,再往前走便到了。 陆嘉月正望着随国公府的大门,忽然一阵风来,将帘子吹得高高鼓起,陆嘉月的目光,便又无意地换了方向。 路上行人多是步行,或有乘轿,或有坐车,却有一个男子,鲜衣怒马,手中轻挽缰绳,于路边缓缓前行。 陆嘉月的目光不由落在那男子身上。 只是一眼,心中便觉奇怪。 那男子的背影,怎的有些眼熟? 第六十四章 同路偶遇 陆嘉月尚自疑惑,马车已行至那男子近旁,与他并道前行。 耳边就听得曲老夫人唤了一声:“国舅爷!” 那马上的男子闻声,侧过脸来,正是丁璨。 帘子挑起,丁璨含笑对曲老夫人拱手示礼,“原是老夫人---您也是往杨府去喝喜酒?” 目光一瞥,看见陆嘉月正端坐在曲老夫人身侧,对她微微一笑,算是打了个照面。 马车里不方便起身行礼,陆嘉月只得回以微笑示礼。 “正是,”曲老夫人面上笑意盈然,看着丁璨,“国舅爷今儿倒是有闲暇也去喝喜酒,向来听说国舅爷不大爱热闹的。” 丁璨微笑:“杨首辅家难得办一桩喜事,且他又专程来请了我,我也不好推脱。” 曲老夫人点点头,又笑道:“国舅爷穿这一身官袍去喝喜酒,当真是应景--这大红颜色,可莫让人将国舅爷误认作了新郎倌儿才好。” 陆嘉月的目光便落在丁璨身上。 果然是穿着正三品金羽卫指挥使的官袍---朱红平金丝绒彩绣麒麟服。 难怪自己方才会觉得他背影眼熟,那日在松表哥书房外偷听,他不正是穿着这件官袍,背窗而坐? 不过那日只是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倒不觉得如何,此时他华服在身,端然安坐于高头骏马之上,细看之下,原本温润隽逸的气度之中,天然多了几分威严。 又听丁璨对曲老夫人笑道:“老夫人莫取笑晚辈,晚辈倒是想做新郎倌,只是可惜啊,尚不知新娘子今在何处。” 曲老夫人顿时开怀而笑,“国舅爷尽管将眼光稍放得低上一两寸,自然就可如愿了。” 丁璨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一路行来,曲老夫人和丁璨谈笑甚欢,陆嘉月自安静地守在曲老夫人身旁,却忽然发现一直扭猴儿似的曲薇也难得的消停了下来,独自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蹙着眉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薇妹妹是怎么了?”陆嘉月轻声问她。 曲薇便伸手拉了陆嘉月靠近自己,附耳低声道:“祖母只管和他说个不停,我我却不想看见他。” 陆嘉月怔了一怔,才想明白曲薇口中的“他”所指何人。 于是不禁讶然,“薇妹妹为何不想看见国舅爷?” “我害怕”曲薇一双灵动的眼睛飞快地向帘子外面瞟了一眼,神色惴惴,“我听父亲说过,他替圣上查案,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他手上哩”说着,面露惊异,“陆姐姐,你竟不怕他么?” 陆嘉月闻言,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其实正月初二那日,在曲老夫人的上房,算是自己和丁璨头一回见面。自己不是也曾和曲薇一样,对丁璨心怀畏惧么? 可是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却觉得他为人温和宽厚,而并非旁人口中风传的那般不可相近。 是因上元佳节那晚得他出手解围,还是他说早就不记得她墙下偷听? 陆嘉月细回想一番,心里却没个答案。 “陆姐姐你竟还笑得出来,”曲薇看着陆嘉月的眼神中满是钦佩,“你胆子可真大!” 陆嘉月愈发地笑个不住,低声道:“我的胆子可比不上你,你连爆竹都敢放,却害怕起一个大活人来?” 曲薇脸上一红,嘟嘟哝哝地道:“爆竹有什么好怕的,杀人才可怕呢” 陆嘉月和曲薇正低声言语,忽有喧闹迎贺,丝竹锣鼓之声渐渐传入耳中。 陆嘉月向帘子外头望去,前方不远处,赫然便是一座高门府邸。 门上大红灯笼高挂,门下人来人往不息,原是杨府已经到了。 丁璨在杨府正门前下了马,自有杨家的厮上来牵过了马去,丁璨便对曲老夫人告了一礼,自从正门先进去了。 女眷们的车马不便停于正门前,又有厮上来,引了一行车马从侧门进府。 前有杨家的引路丫鬟带着,孟氏方氏等人簇拥着曲老夫人缓步跟在后头,段氏则带着段文欣亦步亦趋地缀在最后。 陆嘉月稳稳扶着曲老夫人,脚下往前走着,一双眼睛,却不动声色地向四周观瞧。 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丫鬟厮,家丁仆妇,个个脚下匆忙,脸上却无一不是笑颜。 还有不断到来的女客,三五成群,说笑着从身边经过,留下一阵阵脂粉浓香。 前世里在曲家住了三年,她未曾随曲老夫人和孟氏出过门,没有见识过别家风貌,便以为曲府的宅院已算是宽广深阔,及至上回去了一趟随国公府,才知山外有山,算是开了眼界。 如今再进了这首辅大臣的府邸,一路瞧来,朱墙深院,繁屋画轩,与随国公府又是不同。 行得两刻,引路丫鬟指了前方笑道:“前头就是望月楼了,各家的夫人和姑娘都在楼里安坐呢。” 待来至望月楼下,却是一座二层高的绿漆楼,左右皆有阶梯可上,楼上楼下也都通着回廊,已有不少女客在回廊上或倚或站,不时从楼中传来阵阵笑声。 再看望月楼对面,也有一座二层高的楼,式样与望月楼相同,却整个儿都是朱漆。 丫鬟见陆嘉月望着那朱漆楼,便笑道:“那是问星楼,各家的老爷少爷们都在里头吃酒戏耍呢。” 再看两座楼中间,搭起了一座戏台,戏子们粉墨彩衣,正在台上唱得热闹。 曲老夫人不禁笑道:“这般摆设倒是精妙,一边台上唱戏,两边楼上都能瞧个清楚。” 不同的是,望月楼里毕竟都是女客,那楼上楼下的廊边窗台,自上往下处处悬了一层薄纱,以作遮蔽所用。 而戏台旁边,则生着十几个泥炉子,丫鬟厮们正在烧水烹茶,忙得热火朝天。 曲老夫人一行跟着引路丫鬟一路登梯,来至望月楼的二楼,又在引路丫鬟的示意下,在东南角的位置,拣了两张桌子坐下了,就有丫鬟用攒桃心喜字茶盘奉上茶来,又摆上十二道各色糕点果子。 曲薇见那糕点做得精致,尝了两块,又让陆嘉月也尝,陆嘉月便也拈了一块玫瑰糕,才咬了一口,就听见方氏“哎哟”一声。 方氏手中捧着茶盅,一副颇为意外的神色,看着坐在旁边桌上的段氏,笑道:“这可真是---二嫂子什么时候也跟着来了?我竟没瞧见。” 段氏笑意冷淡,看了方氏一眼,“怎么,只许四弟妹来,便不许我来?那杨夫人的帖子,可不是独下给四弟妹的。” “二嫂子说得很对,”方氏笑着,啜了两口热茶,“不过是我想着二嫂子向来不大爱热闹,以为二嫂子不肯赏这个脸面跟了老夫人一道出来呢。” 段氏一哂,正要反驳,眼角余光无意一瞥,却是曲老夫人正定睛看着她。 她不由滞住,紧接着就看见四五个丫鬟嬷嬷簇拥着一位盛妆华服的贵妇人往这边过来了。 那贵妇人约摸四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光洁,气度雍容,神色中难掩洋洋喜意。 不待她走近前来,曲老夫人已经站了起来,向她伸出手去。 “杨夫人,恭喜,恭喜啊!” 第六十五章 晋王驾到 原来这贵妇人正是杨首辅杨亭鹤的夫人。 杨夫人紧走几步,握住曲老夫人的手,笑得颇为热切。 “多谢,多谢---您可算是来了,我还怕一张帖子请不动您老人家,您这一来,当真是蓬荜增辉呢!” 曲老夫人笑谦道:“夫人莫客气,我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来讨几杯喜酒喝,你不嫌我便已是高看我了。” 杨夫人扶了曲老夫人坐下,早有丫鬟挪了个椅子放在一旁,杨夫人也坐下了,仍与曲老夫人双手交握,笑道:“瞧您这都说的什么话?我家老爷与您家大老爷向来亲厚,咱们两家原又有亲,您呐,就别与我见外了!” 曲老夫人含笑颌首,一时孟氏方氏并徐氏曲薇都上来与杨夫人相见。 孟氏方氏与杨夫人是熟识的,彼此一番寒暄,颇是热络。 然后二夫人段氏就带着段文欣凑上了前来。 杨夫人“哎呀”一声,看着段氏:“这是二夫人?请恕我这眼神不济,怎么没瞧见二夫人就在旁边坐着,实在该打!” 段氏满脸堆笑,道:“夫人今日事多忙碌,无妨,无妨。” 杨夫人也与段氏彼此见了一礼,又见段氏身后还跟着一个姑娘,容貌倒是娟秀,穿戴却是寒酸,便以为是段氏的贴身丫鬟,看了一眼就略过了。 可怜段文欣正暗暗做足了大家闺秀的姿态,要与杨夫人行礼问安,谁料人家根本就不屑于多看她一眼。 杨夫人的目光又落在陆嘉月身上,除了段氏,无人发觉段文欣的窘迫和尴尬。 “好个标致的丫头!”杨夫人一双笑眼,将陆嘉月上上下下一番打量,口中啧啧赞叹,“且让我猜一猜,这丫头莫不是老夫人娘家亲戚的孩子?瞧这眉目,与老夫人很有几分相似呢。” 孟氏等人都笑起来,曲老夫人最为开怀,牵着陆嘉月的手,对杨夫人道:“你也瞧着这丫头像我?我可实话与你说,这是我老大媳妇的外甥女!” 杨夫人与方氏是一类人,精明世故,见曲老夫人言行之间对陆嘉月甚是亲昵,便知必是心中喜爱,就愈发地夸赞起陆嘉月来。 直夸得陆嘉月脸上飞红,方才罢了。 没过得多久,大姑太太曲颐带着丁钰也来了。 与杨夫人又是彼此一番见礼,寒暄闲叙。 然后就有丫鬟来禀事,杨夫人向曲老夫人告了一声儿,自去忙了。 曲老夫人拉了丁钰的手在身边坐下,含笑问她:“你哥哥呢,可也来了不曾?” 丁钰笑道:“哥哥来了呢,本是想要来给外祖母问安的,只是这楼里都是女客,他不方便过来,这会儿往对面楼里找二叔去了。” 这时,又有别家相熟的女客过来与曲老夫人和孟氏方氏相见,丁钰便挤过来和陆嘉月紧挨着坐在了一处。 “这些日子你可还好么?”丁钰对陆嘉月眨了眨眼睛,低声笑道,“听说上元佳节那晚,你在街市里走失了,是怎么一回事?” 陆嘉月笑道:“不过是人太多了,把我和嬷嬷丫鬟们挤散了,我又不认得路,好不容易才寻了回去的。” “那晚我和哥哥也出去赏灯了,却没遇上你。今后你再出门,打发人来告诉我一声儿,我陪着你,保管你平安无事。” 丁钰拍了拍陆嘉月的肩膀,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 陆嘉月笑着点头:“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喝茶吃点心,女客们来得更多了,渐渐的楼上的桌子也都坐满了。 又坐得片刻,就有丫鬟捧了戏折子上来,请女客们点戏。 奉到曲老夫人面前时,曲老夫人笑道:“请月丫头代我点一出罢。” 陆嘉月应了,见那戏折子上曲目繁多,其中有一折樊梨花挂帅,也不知怎的,就指了与那丫鬟,笑道:“就点这出罢。” 捧着戏折子的丫鬟一瞧,也笑了。 “姑娘这出戏点得巧,方才那边国舅爷点了一出薛丁山征西,一会儿唱完了,紧接着就唱这出,不晓得的必以为是一个人点的呢。” 旁人听了这丫鬟的话倒不在意,曲老夫人却自笑了笑,道:“今儿是喜宴,这薛丁山和樊梨花夫妇二人,也在这戏台子上夫唱妇随,当真是应景。”说着,看了陆嘉月一眼。 陆嘉月却未发觉,又和丁钰咬着耳朵说悄悄话去了。 一会儿戏台上就唱起了薛丁山征西,正唱得热闹时,忽然对面问星楼里起了一阵骚动,从一楼直至二楼,人声骤然鼎沸,引得这边楼内众女客也都纷纷向对面张望。 有女客悄声昵笑:“是晋王来了!” 立刻就有几个胆大的女客悄悄掀起廊下的纱帘,向对面探望。 “果然是晋王好生潇洒!” “旁边那个是谁?” “你竟不认得?---那是国舅爷。” “啊,这国舅爷和晋王站在一处,倒是不分伯仲。” “我倒觉得国舅爷英气俊逸,略胜一筹。” “谁说的?分明是晋王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几个女客兀自说得热闹,丁钰听见了,却笑个不住。 “该让我二叔过来听一听,这些官家女子在背后都是如何评判他的。” 陆嘉月也向对面望去。 隔着纱帘,只能看见幢幢人影在楼内走动,人的面貌却是十分模糊。 “哪一个是晋王?”陆嘉月心里也生了好奇,悄声问丁钰。 丁钰嘻嘻一笑,拉了她径直走到廊下,将纱帘也掀起几寸来,向对面看了一眼,便指与她:“瞧那个站在我二叔身边,穿银紫色蟒袍的就是。” 陆嘉月顺着丁钰所指的方向望去,先是看见了丁璨,负手站于廊下,面上带着几许笑意,正在和身边穿银紫色金丝团蟒袍的男子说话。 那男子亦是长身玉立,容貌清俊,通身一派潇洒贵气。 “如何?你觉得我二叔和晋王相比,谁更出众一些?”丁钰在陆嘉月耳边笑问。 陆嘉月脸上一红,嗔了她一眼,“不过是好奇,瞧一瞧罢了,我可分辨不出来。” 二人又回来坐下,丫鬟们又添上了新茶,重新摆了糕点果子。 也不知身后那桌坐的是哪两家的女眷,像是久别重逢,咕咕哝哝地直说个不停,长篇大论的话便都隐隐传进了陆嘉月的耳朵里。 先是一妇人语带讶异地道:“倒是奇怪,今儿怎的不见孙夫人?她向来最爱这种热闹场合,莫不是还没来?” 另一妇人哂了一声,道:“这还需问么,今时不同往日,魏王幽闭府中,连累宫中孙贵妃都在御前受了冷落,如今可不是她们孙家风光无限的时候了,她还不夹起尾巴做人?出来喝什么喜酒,依我说,她若这时候出来见人,也不过是丢人现眼而已。” “魏王也不过是栽了个跟头而已,你没听见消息?昨儿魏王府的人往宫里递了话,说是魏王重病,有好几日下不来床榻了。孙贵妃往御前一通哭求,竟就哭来了圣心垂怜,钦命太医院的章院判去魏王府替魏王医治了。” “重病八成是装病罢?瞧着那魏王体格壮健,不过幽闭府中月余,能生出什么病来?” “那就不得而知了,不管真病还是装病,圣心仍是眷顾,我家老爷说了,那魏王重回朝堂,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第六十六章 耐人寻味 陆嘉月听得“魏王”二字,不由得心中惊动。 虽然早就预想过以魏王往日圣宠,重回朝堂是迟早的事,但是真的从旁人口中听到这消息时,陆嘉月却无法做到若无其事,泰然以对。 她不再与丁钰说笑,留神探听身后那两个妇人嚼舌。 就听一妇人觑着声,笑道:“那魏王出不得府,如今倒是晋王大出风头了不过这杨首辅已经和平远候郑家结成了姻亲,将来自是要扶持齐王的,晋王还来凑这热闹做甚?” “来走个过场总还是要的,毕竟杨大人是内阁首辅,况且齐王年幼,不比那几个皇子都已成年,魏王晋王更是诸皇子之中的佼佼者那储位将来落在谁头上,还真说不准。” 陆嘉月听了这话,便想起前世时曾听人说过,平远候郑家原是宫中郑贤妃的母家,而郑贤妃,正是七皇子齐王之母。 难怪那日接了杨府的帖子之后,她察觉到曲老夫人和姨母孟氏神色间微有异样,同时静默。 一个是权柄在握的内阁首辅大臣,一个是宫妃皇子的外家,这一桩看似门当户对,天作之合的姻缘,其背后真意实是耐人寻味。 又听这两位妇人私下议论揣测皇储之事,她却是清楚记得,前世里圣驾骤崩之前曾留有遗诏,宣告天下,令七皇子齐王承嗣皇位。只是齐王那时也只七八岁,着实年幼,魏王胆敢篡夺皇位,不得不说其中也有主少国疑的缘故。 只是晋王 那时因魏王篡夺皇位,燕京大乱,朝中百官只图自保,唯有晋王领了尚未被魏王收服的数千兵将,杀入宫城,欲解救未能登基为帝的齐王。 只是尚不知晓晋王后来结局如何,曲家便已覆灭。 陆嘉月抬头,向对面的问星楼望去。 恰有一阵风吹来,抚动纱帘,穿一袭银紫色金丝团蟒袍的晋王,姿仪清雅,气度洒脱,站在廊下正与丁璨相谈甚欢,不时有人上前与他拱手行礼,他皆含笑一一回应。 这样一位朝臣口中德才兼备的贤雅君子,实难想像出他领兵杀入宫城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你瞧什么呢,这样认真?”丁钰将手在陆嘉月眼前晃了一晃,也顺着她的目光向对面望去。 却看到了站在丁璨身侧的丁锐。 随即一笑,“我说呢,原来是哥哥站在那里。” 曲颐为丁锐求娶陆嘉月的事情,丁钰自是知道的,这一句话,多半也是揶揄顽笑的意思。 陆嘉月无奈地笑,“真不知你在瞎说些什么,我才不理你。” 却又听见身后两个妇人转了话头,又议论起杨府里的私隐之事来。 “你方才瞧见杨家的大少奶奶没?她有了身孕呢。” “怎么就有了?先前还听说杨大少爷不待见她,独宠身边的一个妾室,那妾室都生了一个儿子了---莫非杨大少爷转了性子不成?” “你的耳目当真是闭塞得很,我告诉你,那大少奶奶原来竟是个有手段的,她争不过那妾室,就从外头又物色了一个美人回来,塞在杨大少爷屋里那新进来的妾室比前头那个更狐媚,哄得杨大少爷服服帖帖,对大少奶奶也亲热了起来,才有了如今这身孕呢” 两个妇人说着,哈哈笑个不住,又道:“这一招借力打力,手段实在高明得很!” 听到这里,陆嘉月不禁蹙了眉头。 这两个妇人于人后嚼舌,已是言行有失,而自己身为一个闺阁女子,却偷听妇人嚼舌,更是不该。 更何况那话里还涉及男女帷幄之事。 正自心中微感羞愧,幸而那两个妇人又再换了话头。 “今儿这大喜的日子,这杨家的女眷算是都出来见人待客了,只是怎的不见杨老夫人出来露个面?” “我也是方才听杨夫人提了一句,说是病了,在床上躺着呢。” “杨老夫人素来有头风顽疾,莫不是又犯病了?” “是呢,说向来都是请太医院的卫太医诊治的,他最擅医治头风之症,便是章院判于头风一症上,也是不如他的。可是前些日子秦王藩府的王太妃也犯了头风症,秦王特意上了折子,求了御前恩赏,将卫太医请去洛阳替王太妃医治了,到今儿还没回京呢。” “杨老夫人已是古稀年纪了,若卫太医还不回京,这一关只怕她难熬得过去罢?” “熬不过去又如何,活了这一把年纪,该享的福也享了,儿子做内阁首辅,孙子娶候门千金,这样的荣华富贵,可不是谁家都有的。” 两个妇人喝着茶,磕着瓜子儿,只管唧唧哝哝说个不停。 陆嘉月正自凝神听着,忽然曲老夫人扭过头来,向那两个妇人望了一眼。 大约也隐隐听见了几句。 曲老夫人就站了起来,对孟氏道:“杨老夫人没出来待客,原来是病了---我得去瞧瞧她,你陪我一道去。” 孟氏便扶了曲老夫人下楼去。 曲薇好奇,问她母亲方氏:“祖母和杨老夫人很熟识吗?” 方氏看她一眼,笑道:“也算不得熟识,你祖母的母亲,和杨老夫人的母亲是姨表姊妹。” 曲薇眼珠转了又转,这复杂的关系,让她有点懵。 她拉着陆嘉月的胳膊,嘻笑着问:“陆姐姐,你说咱们家和杨家究竟是不是亲戚?” 陆嘉月也被她问住了,思忖着道:“应该算是吧。” 杨府里的老夫人,陆嘉月从未见过,但是她记得,前世里这位杨老夫人正是因头风旧疾发作而亡故。 那日正是三月初三上巳节,孟氏随曲老夫人过杨府吊唁,回去曲府之后,孟氏还与张嬷嬷感叹,说杨老夫人是命里该着,左等右等,等不来卫太医,熬了几十日,最后还是去了,可是谁料丧事还没办起来,卫太医就到京了。 后来杨家的人问了卫太医才知道,秦王一路派了人护送他回京,走到定州的时候,忽遇上一伙凶恶匪徒,欲对他谋财害命,幸得秦王藩府的人护着他东躲西藏,一路奔逃,才得以保住性命回京。但是也因此而耽误了时日,以致未能及时为杨老夫人医治。 虽然就算卫太医及时回京,也未必能救下杨老夫人性命,可是有他在,杨老夫人总还有一丝活命的希望。 后来,定州的知州便被朝廷以辖治地方不力,致使匪寇横行为由,免去了官职。 当时此事在京都城里也曾风传过一些时候,直到杨老夫人入土为安,时日久了,便也渐渐无人提起了。 可是在这之后,杨首辅杨亭鹤因母亡故,需为母丁忧三年,而被朝廷解去了首辅一职。 再然后,便是内阁次辅、武英殿大学士、兵部尚书孙秉元上位,接替了杨亭鹤的首辅之职。 而孙秉元,正是魏王母舅,宫中孙贵妃胞兄。 有此母舅为助力,魏王在朝中权势远胜其他皇子。后来篡夺皇位,孙秉元鼎力相助,自是头功。 第六十七章 抽丝剥茧 陆嘉月细细回想着前世之事,心中渐起疑惑。 像是有一层迷雾遮在眼前,只待她挥手拨散而去,便可重见天日。 先是杨老夫人旧疾发作,急待卫太医诊治可是卫太医却偏偏在定州地界遇上匪徒夺命,未能及时回京然后便是杨亭鹤为母丁忧,被解首辅一职再然后,身为次辅的孙秉元顺利上位 这几件事,看似并无干系,实则大有关连! 若卫太医及时到京,救回了杨老夫人,杨亭鹤又何来为母丁忧,那么首辅一职,自然仍是他稳坐,也就不会有孙秉元由次辅升为首辅之事,若孙秉元仍是次辅,他手中权柄自是不如杨亭鹤,魏王朝中也不至于那般势大,更不会轻而易举的便篡夺了皇位。 更何况定州已近保定府,向来民生太平,又怎会无端端的冒出匪徒,威胁一个太医的性命? 燕朝以仁孝治天下,平民百姓家的父母长辈亡故,尚且还要守丧,朝廷官员更是要解去官职,三年丁忧。 这分明是有人暗中算计,趁杨老夫人头风发作,而故意将卫太医拦于回京途中,置杨老夫人于死地,以此而让杨亭鹤为母丁忧,解去首辅一职。 如此,身为次辅的孙秉元才能毫无阻碍地上位啊! 前因后果,已是昭然若揭。 陆嘉月脑中一片清明,整个人却从头到脚遍体发凉。 前世里无意间听来的事情,如今抽丝剥茧,才发现其中暗藏诸多玄机。 官场明争暗斗,防不胜防,谁又能料想到,连一内宅老妇竟都会被算计在内! 自己已然知晓真相,接下来,又该怎么做? 难道就要这样再次看着孙秉元如前世一般坐大,让他再次成为魏王最有力的倚靠? 不,绝不能! 要让卫太医顺利回京,要让杨老夫人活下来如此杨亭鹤便仍是首辅,孙秉元仍要屈居于杨亭鹤之下! 可是如今卫太医正在回京途中,只是不知已行至何处,自己又该如何,才能让卫太医顺利回京? 不若直接将此事真相去告诉杨亭鹤? 杨老夫人与曲老夫人是血缘之亲,杨亭鹤与姨父曲宏又向来交好,杨家与齐王外家平远候府又已联姻,来日圣驾崩逝,若仍是齐王承嗣皇位,有这种种关系在其中,曲家必可保平安。 陆嘉月猛地站了起来,心头气血翻腾,立刻就唤了辛竹随她下楼去。 她要去见杨亭鹤。 杨亭鹤身为首辅,自有办法将卫太医顺利接回京都。 陆嘉月脚步匆匆,下了楼来,直向对面的问星楼去。 “姐,你这是要去哪儿?” 辛竹先以为陆嘉月是要去官房,便没在意,谁料她直往男客所在的问星楼去,顿时吓得辛竹一身冷汗,忙伸手将她拉住了。 陆嘉月这才停下。 抬头向问星楼望了一眼,楼上楼下尽是男子,自己若是就这么一头闯进去,想来明日就会成为京都城官宦人家之间交口相传的笑话。 更何况,杨亭鹤此时未必在问星楼内待客。 陆嘉月稍稍冷静,思量片刻,吩咐辛竹:“你去逮个厮悄悄打听一下,杨首辅此时在何处。” 辛竹讶然呆住。 “快去呀。”陆嘉月秀眉紧蹙。 “姐,”辛竹欲哭无泪,愁声叹气地道,“杨首辅可是个大男人,你让我打听他做什么?若是让旁人听见了,可怎么是好?姐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名声?名声和曲家来日的平安相比,算得什么? 只要能打压魏王,哪怕只是剪除魏王半分的权势,她便是不要了这名声,也是甘愿。 陆嘉月沉下脸来,冷声道:“快去,不然我自去找人打听。” 辛竹既怕陆嘉月生气,又不知她究竟意欲何为,心中实在惶恐,更怕她会因此名声受损。 不过片刻,就急得掉了眼泪。 陆嘉月心中也暗自焦急,正巧有两个厮从问星楼里出来,陆嘉月便冲他二人招手,唤至了近前。 辛竹的脸都白了。 陆嘉月自笑了笑,正要开口向那两个厮打听杨亭鹤现在何处,忽而一阵哄闹声起,循声望去,就见有成群的丫鬟仆妇往问星楼过来了。 问星楼里传出呼声:“是齐王来了!” 齐王前世里被圣上遗诏宣告天下,承嗣皇位的齐王! 一番搜寻,陆嘉月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一个仆妇身上。 那仆妇穿戴气度皆不输于官家夫人,而她怀中,正稳稳抱着一个四五岁的男童。 那男童生得虎头虎脑,娇憨可爱,穿一身的朱红金丝团蟒袍,一双白嫩肉乎的手,正扒在那仆妇肩上,黑亮圆润的眼睛,好奇地向四周张望。 这就是---齐王? 陆嘉月不禁怔住。 虽然早就知道齐王年幼,但是亲眼所见其不过是这般一孩童,陆嘉月着实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无奈。 难怪魏王会肆无忌惮的篡夺皇位,面对如此孩童,他怎会甘心情愿地俯首称臣? 也不知圣上遗诏为何会将皇位传与年幼的齐王,难道圣明天子,也会如寻常父母一般,偏爱幼子? 须知主少国疑,即便是齐王顺利登基,以他这般年幼,又如何坐得稳龙椅江山。 陆嘉月鬼使神差般的抬头,向问星楼上望去。 晋王那一袭银紫色的身影还在廊下,依旧风度翩翩,只是此时他双眸微睐,正自高处向下俯视。 目光也正落在那仆妇怀中的齐王身上。 陆嘉月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只过片刻,这个念头在她心里变成了一个决定。 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 天色近黑时,杨府里各处点起灯来,无数灯火,燃亮了昏黄不清的暮色。 桌上茶盏糕点尽数撤去,已是到了大开喜宴的时候。 曲老夫人才从杨老夫人处回来,神色有些倦累,默然独坐,一时无话。 待到酒菜上桌,女客们尚还安静,而对面的问星楼却是人声沸腾,喧哗不已。厮们不停地捧了酒坛送入楼内,又不停地捧了空了的酒坛出来。 眼前繁华似锦,耳边笑语欢声,陆嘉月却如独坐于无人之境。 她神色如常的与丁钰说笑,享用着酒席上的美味佳肴。只是左手却始终放在桌下,紧紧攥着左边的袖口,一双眼睛,总是故作无意向对面的问星楼张望。 问星楼里大约已是酒过三巡,不时有人起身下楼,由厮引了往方便之处去。 可是每一个走动的身影,都不是陆嘉月所关注的。 直到有一道银紫色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越过众人,向楼梯走去。 陆嘉月立刻放下手中银箸,对丁钰悄声耳语了一句,便匆匆起身,也往楼梯处去。 第六十八章 借力打力 陆嘉月带着辛竹,不紧不慢地缀在晋王身后。 前后之间相隔百余步,既可确保晋王在她视线之内,又不至于引来旁人猜疑。 她方才已经告诉了丁钰,自己要去寻个方便,所以曲老夫人和孟氏都不会在意她暂时离席。 厮引着晋王与他一贴身随从,出了庭院,又过穿堂,再拐过一条长廊,尽头便是草丛密树,掩映着两间官房。 陆嘉月在长廊外便已停下脚步。 前头是男子方便之所,若她再继续靠近,万一被人看见,必会觉得她行迹荒唐古怪。 于是和辛竹隐在长廊外的一处角落,那角落是个灯下黑的暗处,天色又早已黑尽,一时之间也难被人发觉。 为晋王引路的厮已先自回去了,陆嘉月静待片刻,终于有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晋王与随从出了长廊,下了台阶,信步前行出十余步,就听到身后有女子轻软的声音,低低唤了一声。 “晋王殿下请留步。” 晋王闻声,转过身来。 眼前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身量纤纤,容色娇丽,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透着几分犹疑不安的神色,定定地望住他。 晋王眉心微动,含笑问道:“姑娘有何事?” 他就是当今圣上的四皇子,朝臣口中的贤雅君子,为救年幼齐王而领兵杀入宫城的晋王呵! 方才在望月楼上,匆匆一眼,只觉得他品貌清俊潇洒,此时近在咫尺,陆嘉月才发现,原来他眉目之间尽是矜贵傲气。 皇子就是皇子,矜贵傲气,自是与身俱来。 “姑娘?”晋王又唤了陆嘉月一声。 陆嘉月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去似的。 她又慌又窘,从左袖口里摸索出一团绢帕来,向晋王怀中一抛,转身拔脚便走。 晋王接了绢帕在手中,却只淡淡一笑。 “原来又是一个看上咱们王爷的”身侧的随从看着陆嘉月的背影嘻嘻笑道。 偏陆嘉月听见了,不由得怔住。 看上晋王?这话是何意? 但是只一瞬,她就明白过来。 晋王身份贵重,品貌风流,想必平日里少不得会有胆大的女子暗中向他示好。随从见她抛下袖中一团绢帕,自然以为她也是要向晋王示好。 陆嘉月登时脸面涨红,忙又转过身来,冲着晋王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 晋王却是淡然自若,面上笑意温柔,看着陆嘉月:“姑娘只将贴身之物送与了本王,是否忘记了留下家世姓名?” 陆嘉月脸上红得都快滴出血来。 自己送这绢帕的目的,根本就与男女之事无关啊! 可是嘴唇翕动半晌,话到了嘴边,却是磕磕巴巴,当真是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对面的晋王却依旧笑颜以对。 心里正是慌乱焦急,没个头绪之时,忽有一阵男子的说笑声,从穿堂那边传来。 听那声音,总有三五人,大约也是去寻方便的男客。 陆嘉月眼前一阵发晕。 这可怎么是好? 若是让人瞧见她与晋王私下见面,传了出去,她可就真的变成暗中向晋王示好的轻浮女子了! 陆嘉月也顾不得向晋王解释清楚,对着晋王屈膝一礼,口中匆匆道:“晋王殿下只需看过帕子上所写的字,便都明白了---还请殿下相信女子所言。” 说完,脚下生风似的,拉了辛竹便走远了。 陆嘉月心中既羞且乱,只顾低了头朝前走,既不看路,也不辩方向,一头扎进了杨府的花园里,才停了下来。 身后的辛竹早已被陆嘉月私见晋王的举动吓得丢了魂儿,像个木偶似的也只低了头跟着陆嘉月往前走。 主仆二人都迷了路。 恰青石径旁有几个石凳,陆嘉月又觉脚下酸软,便自往石凳上坐了。 先歇一歇也是好的。 夜色迷蒙,花园中草木茂密,坐了片刻,口鼻呼吸之间,便尽是露水清新凉沁的气味。 陆嘉月渐渐恢复平静。 回想着方才在问星楼下,先看见齐王,又再看见晋王之后,自己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做梦一样的不真实。 那一个突然在心里冒出来的念头,瞬间做下的决定,让此时的陆嘉月情不自禁的感到后怕。 自己怎么就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将解围卫太医,保住杨亭鹤首辅之职的事情,用寻来的一块银霜炭写在了绢帕之上,并且还亲自送到晋王了手中? 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啊 陆嘉月长叹一声,无奈苦笑。 其实她心里根本就不敢确定晋王是否会插手此事。 杨家,是齐王外家平远候府的姻亲,杨首辅如何,又关晋王何事? 可是那一瞬间,她决定赌一把。 晋王是一个贤雅君子,更是一个皇子,一个有胆量领兵杀入宫城,与篡夺皇位之人殊死相搏的皇子。 她要赌的,就是晋王身为皇子,那与生俱来,深藏于血骨之中对于皇位江山的渴望。 只要他心中有这种渴望,他就不会放过这个可以遏制孙秉元上位的机会。 遏制了孙秉元,就等同于削弱了魏王的权势。于晋王来说,自是有利。 就像方才在望月楼上,那两个长舌妇人说起杨家私隐之事时,意指杨家大少奶奶行借力打力之计。 如此计策,既可用于内宅争斗,为何不可用于朝堂权谋? 齐王虽有平远候府与杨亭鹤作为倚靠,然则到底年幼,来日承嗣皇位,难保不会再次引得魏王行逆天之举,篡夺皇位。而如今诸皇子中,唯有晋王方可与魏王一争短长。 陆嘉月在问星楼下时,心中忽然冒出来的那个念头,正是要先借晋王之力,压制魏王。 就算晋王一时奈何不了魏王,也要让他二人先上演一场鹬蚌相争,分个你强我弱。 眼下这念头已付诸于行动,成为事实,至于那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 则要取决晋王如何选择了。 陆嘉月在石凳上坐了许久,直到那石凳上的凉意让她的身体一阵阵地发冷,她才站了起来。 唤了辛竹,“咱们回去罢,这会儿老夫人和姨母该着急了。” 辛竹憋着一肚子的疑问,却哪里敢开口,只得低了头顺从地跟在陆嘉月身后。 因为不认识路,主仆二人在花园里穿来寻去的找出口,正走过一座用太湖石堆垒起来的假山,一抬头,前面一架迎春藤下,赫然站着两个人。 陆嘉月一个激灵,闪身躲到了假山后头,又将辛竹也拉了过来。 只因那两个人,其中一人是个姑娘,而另一个,正是丁锐。 第七十章 招惹旁人 陆嘉月重又入席,曲老夫人和孟氏不免又是一番唠叨,嫌她出去得太久,席面都已经快结束了。 陆嘉月也没有什么胃口,就着一碗松茸乌鸡汤,扒了几口红粳米饭便罢了。 一时席面撤去,桌上收拾干净,重又摆上茶水糕点。 女客们喝茶消食,杨夫人又来挨个儿的尽了一遍礼数。 就有女客拉住杨夫人,笑道:“你们家今儿的排场可算是摆足了,连晋王和齐王都来了---齐王连平远候家都不去,却到你家来!” 杨夫人笑容里难掩自得之色,“也是几位王爷心疼我家老爷平日里政事繁忙,没有功劳,也有几分苦劳,要不然只是我一个哥儿娶妻罢了,哪里请得动几位王爷呢---至于齐王么,他原正是从平远候家过来的,听身边的嬷嬷们说,嫌那边不够热闹,才到咱们家里来的!” 女客笑道:“那边是嫁女,你这边是娶媳,自然是比那边热闹得多了!” 女客们都围着杨夫人说些奉承话,杨夫人愈发笑得合不拢嘴。 待来到曲老夫人面前,杨夫人的神色便松缓了许多,在曲老夫人身边坐了,笑道:“家里席面粗陋,您老人家可别嫌弃” 曲老夫人呵呵笑道:“别自谦了,这样的席面还说是粗陋,难不成你要请咱们上天去吃王母娘娘的蟠桃宴?” 杨夫人并孟氏方氏都是一笑。 杨夫人便牵着曲老夫人的手,不无感慨地道:“还是您体贴,到底咱们两家是亲戚。” 说到此处,因方才曲老夫人去探望过杨老夫人,二人不免又说了一回杨老夫人的头风症。 此时已近亥时,不断有女客起身向杨夫人见辞,杨夫人要忙着去送客,曲老夫人便道:“你去忙罢,一会儿我们也该去了。” 待女客去得十之八九,曲老夫人便也带了孟氏方氏等人出了望月楼,仍由引路丫鬟带路,来至偏门。 门外马车已齐备,孟氏方氏并徐氏等人都各自上了马车,陆嘉月扶了曲老夫人先上了马车去,自己踩了脚凳,也正要上去,却忽有人唤了她一声。 “陆家甥女,请留步。” 陆嘉月循声望去,却是丁璨站在十步开外,对她一拱手,笑道:“我有几句话想请陆家甥女替我转告给松哥儿。” 陆嘉月看着丁璨,点了点头,就对已坐在马车里的曲老夫人道:“老夫人,我去去就” 曲老夫人早已听见了,笑道:“不妨,你快去。” 丁璨负手前行,陆嘉月跟在后面,来至一处角落,丁璨向左右看了看,安静无人,才转过身来。 陆嘉月行了一礼,笑着道:“不知国舅爷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哥哥?” 丁璨看着陆嘉月,眉头微蹙,目光深沉。 这个丫头,容貌确是生得有些娇媚先前见她瞧不上曲榕,还以为她古灵精怪,与众不同,却原来是自己瞧了她。 人家是心气儿太高,竟想着要攀上晋王的高枝,一步登天呢! 论身份,论才学,晋王自然是无可挑剔只是不知晋王是否会被这丫头打动? 若是晋王也对她留了心,那锐哥儿怎么办? 嫂嫂前些日子可是提过,看中了这丫头,想为锐哥儿求娶她进门。 丁璨咳了一声,目光从陆嘉月的脸上移开,淡淡道:“我并没有什么话托你带给松哥儿---我只是想问你,锐哥儿他母亲想为锐哥儿求娶你的事情,你可知道。” 陆嘉月不觉意外。 这是何意?怎么好端端的,他也提起这件事来? 不过又想起他是丁锐的二叔,丁锐的婚事,他过问一二,也是合情合理。 陆嘉月便点了点头,“知道” 丁璨顿时心头火起,面上虽未显怒意,声音却低沉了下去。 “你既晓得锐哥儿就要与你定下婚事,你为何还要去招惹旁人?” 陆嘉月不由懵住。 自己何曾招惹过什么旁人? 自己又何时答应要与丁锐定下婚事了? 向来以为这国舅爷是个温和宽厚的人,并非旁人口中风传的那般不可相近。怎么如今他也变得无中生有,颠倒黑白起来? 陆嘉月心中气恼,板了脸道:“我虽知道大姑太太的心意,却从未答应过她什么,国舅爷却说丁少爷就要与我定下婚事,我当真不知这婚事从何处定下。至于国舅爷说我招惹旁人--事关我名声清白,我没有做过,断不会认。” 说着,愈发羞愤,索性将话都挑明了,“我不妨明白告诉国舅爷,我对丁少爷毫无情意,况他已有心上人,我才不稀罕和他扯上什么干系呢!” 好得很,好得很。 这丫头果然心比天高,连锐哥儿都瞧不上,看来是一心只奔着晋王去了。 丁璨目光冷冷地从陆嘉月脸上一扫而过。 丫头粉脸紧绷,一如当初自己在曲家的暗香园里初见她时的模样。 倒也好,她既对锐哥儿无意,早将话说清楚,免得耽误了锐哥儿,也不必再让嫂嫂为此浪费心力。 只是她说锐哥儿已有心上人,也不知是真是假,莫非是她瞧不上锐哥儿,故意编造的托辞? 正想要再问个清楚,陆嘉月却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跺脚,转身跑了。 丁璨看着陆嘉月那柔弱纤纤的背影,心中也不知怎的,莫名就有一种烦躁不安的感觉。 看来这丫头是生气了---难道真是自己冤枉了她? 因与曲老夫人同乘,陆嘉月虽然心中委屈,仍是咬牙忍了一路,待回了曲府,进了春棠居,却再也忍不住了,趴在自己的床榻上放声大哭起来。 这都是些什么污糟事? 都是那又硬又臭石头一样的丁锐,害得她不仅被曲茜误会羞辱,还被丁璨责问冤枉,还说她招惹旁人 也不知他哪只眼睛看见她招惹旁人了? 红口白牙的就冤枉起人来,当真可恶! 因为夜已渐深,陆嘉月虽不许丫鬟们惊动了孟氏,但是转过天来,却还是被丫鬟们传到孟氏的耳朵里去了。 孟氏亦是讶然,待陆嘉月过来问安,便将屋里的丫鬟们都遣了出去,拉了她的手,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陆嘉月却只是闭口不言。 要她怎么说呢? 丁璨是长辈,难不成要她告诉孟氏,丁璨胡说八道,污她清白名声? 再然后,曲老夫人也听说了,也悄悄地问了陆嘉月。 陆嘉月仍是不开口。 众人难免疑惑,都说在杨府里做客的时候还好好儿的,也就是离开的时候,被国舅爷唤去一旁,说要托她带几句话给曲松,然后一回来,就哭了起来。 陆嘉月越是只字不说,众人便更觉得莫名其妙。 难不成堂堂的国舅爷,还能欺负她一个丫头不成? 第六十九章 郎心似铁 陆嘉月趴在假山后面,悄悄探出头去。 辛竹也跟着探出头去。 她方才一直魂不守舍,根本没看清前头迎春藤架子下面站着两个人。此时拿眼一瞧,不禁惊呼一声。 “姐---那是丁少爷!” 陆嘉月忙伸手捂了她的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道:“快别声张,”又促狭一笑,“咱们且听听他二人说些什么。” 想起前世丁锐的美满姻缘,陆嘉月不禁猜想,那姑娘或许是丁锐后来的妻子? 不然丁锐怎会与她私会于这杨府的花园内。 如此想着,心中兴起,便竖起了耳朵去听。 果然听得那姑娘娇声唤了一句“锐哥哥” 丁锐却是语气冷淡,“你有什么话大可让你的丫鬟直接告诉我便是,又何必多此一举,将我约来此处。” 夜色中看不清那姑娘是何模样神情,只听得她再开口,已语带哭音。 “锐哥哥我是特意为了看你才来的,我母亲她不来,也不许我来,我好不容易才偷跑出来的你竟如此狠心,便要赶我走么?” 丁锐叹了一声,抬头望向夜空,语气依旧淡漠。 “你不必如此,我早告诉过你,我与你之间绝无可能。” “锐哥哥!”那姑娘扯住丁锐的衣袖,嘤嘤地哭了起来。 丁锐却是不动如山,任凭那姑娘哭着。 直到陆嘉月都觉得那姑娘实在哭得可怜,丁锐仍是纹丝未动。 陆嘉月不由得蹙眉。 这个丁锐,空有一副好样貌,却原来是个如此不解人情的楞头青。 人家姑娘分明对他痴心一片,且都哭成这样了,他便是不想理会人家,好歹也劝上几句啊竟就由着人家哭得那般可怜。 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些! 那姑娘边哭边诉:“锐哥哥我晓得你是因为我姑母和皇后娘娘向来不和的缘故,才不能与我在一处,可是我也没有办法不认我姑母锐哥哥,你就帮帮我吧,我姑母说要我嫁给我表哥,可是我心里只有你,我不想嫁给他” 丁锐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低了头看着那姑娘,说话的语气也稍稍和缓了些。 “男女婚配,皆由父母媒妁做主,便是你不想嫁给你表哥,我又能有何办法?你让我帮你,我真不知该如何帮你。” 那姑娘的声音低低细细地道:“你能不能去向我父亲提亲除了你,我谁也不愿意嫁。” “胡闹。”丁锐一扭胳膊,抛开了那姑娘扯着他衣袖的一双手,“我对你并无情意,更何况我家与你家素来不和,我怎会娶你?” 那姑娘一听,原本是呜咽抽泣,立刻变成了放声大哭。 “我我对你如此痴心,你却连半分的可怜都不给我锐哥哥,你的心当真是石头做的么?!” 可不是石头做的么? 陆嘉月冲着丁锐的背影撇了撇嘴,轻声哂了一下。 不仅心是石头做的,连整个人只怕也都是石头做的。 不过,那姑娘究竟是谁家的?竟敢与中宫皇后和随国公府不和 丁锐一听那姑娘哭得大声,也怕引了人来,向四周望了望,叹道:“你何必如此,不管怎样,我与你都是绝无可能的。” 那姑娘只管哇哇地哭,又扯上丁锐的衣袖去,口中含混不清地道:“你说我与你绝无可能那夏家的姑娘,就与你有可能了,是不是?!” 丁锐身子一僵,语气有些迟疑:“你胡说什么呢---我与夏姑娘清清白白” 那姑娘猛的一跺脚,打断了丁锐的话,“说什么清清白白,上元佳节那晚,我可是跟在你和你妹妹的马车后头,看得仔仔细细,你不仅和她一起赏灯,你对她比对我好上千倍,万倍!你还一直对她笑,我都看见了!” 夏姑娘? 陆嘉月恍然记起,前世里丁锐娶的妻子,似乎正是姓夏。 那么眼前这个姑娘,对于丁锐来说,便只是个一厢情愿的过客罢了。 陆嘉月看着那姑娘,不无惋惜地摇了摇头。 可惜呐,丁锐命中注定要娶的人不是你啊。 陆嘉月正自感叹,身后辛竹幽幽道:“姐,夫人不是说,大姑太太要为丁少爷求娶的人是你么” 陆嘉月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我本就没打算和他扯上什么干系,他爱娶谁就娶谁去,不娶我才好呢。” 辛竹点了点头,“也是,这丁少爷心肠也太硬了,姐若是真的嫁给了他,只怕还不是要和这姑娘一样可怜。” 这话陆嘉月却不赞同,“你没听见这姑娘说,丁少爷对姓夏的姑娘笑了吗?他不是心肠硬,只不过是因为这姑娘不是他心上人罢了。” 这么一说,陆嘉月又觉得丁锐也算是个用情专一的人,若非心仪的女子,即便是苦苦哀求,投怀送抱,他也自如顽石一般,冷酷无情。 到底是有情好,还是无情好? 陆嘉月一时之间,有些糊涂。 那姑娘还在哭着。 丁锐仍是无动于衷。 陆嘉月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又怕那姑娘的哭声引了人来,将她私会丁锐的事情传了出去,坏了她的名声。 于是蹲在地上,往草从边摸了几颗石子出来,向那一架迎春藤扔了过去。 果然惊动了丁锐与那姑娘。 丁锐忙忙向四周望了望,虽不见人,心里终究觉得不妥,对那姑娘道:“你快走罢,只怕有人要过来了。” 那姑娘哪里肯走,只拉着丁锐的衣袖不松手,哭声却是渐渐低了下去。 丁锐无奈一叹,只得与那姑娘二人一同寻了路,边走边躲,出了花园去了。 看了方才那一出后园私会的精彩戏目,陆嘉月原本因晋王之事而紧绷着的心弦,也在无形之间松驰了下来。 出了花园,没走多远,正巧遇上个丫鬟,便引了她和辛竹回来望月楼。 陆嘉月脚步轻盈,一路行至望月楼下,正欲上楼,却不由自主地抬头向对面的问星楼望去。 男客众多,整个二楼坐了个满满当当,目光一番搜寻,却再不见晋王的身影。 难道晋王是信了自己绢帕上所写,赶着去安排人手,前往定州解围卫太医了么? 陆嘉月正自揣测,忽然感觉到有一道精厉的目光,毫无遮掩地直落在自己脸上。 她举眸望去,却正对上丁璨一双温润的眉目。 他想是喝了许多酒,两颊边有些泛红,眼神亦显迷离,衬得那原本隽逸温润的眉目,竟凭添了几分风流情韵。 四目相对,陆嘉月微微一笑。 丁璨亦是一笑,眉目舒展,愈显潇洒。 他目送着陆嘉月上了望月楼,隔了纱帘,看着她的身影在桌边坐下。 过了片刻,扭头低声问身后的阿栗:“你确定你方才没有看错?” 阿栗神色郑重,缓声道:“爷,我这双眼睛何曾有过看错的时候---当时我隐在暗处,看得真切,陆姑娘确实亲手将贴身的绢帕抛入了晋王怀中。” 第七十一章 心上人谁 过得几日,正是二月十六,曲老夫人的寿辰。 因为不是整寿,便没有大肆铺张,只按着曲老夫人的意思请了素日里与曲家来往亲密的几家故旧,凑个热闹罢了。 然后便只给佥都御史梁绍宽的夫人送了帖子,邀她过府一聚。 早上起来,陆嘉月要赶着去上房,正在洗漱,桔香拿了衣裳过来给她换,却从那衣裳里掉落了一块绸帕出来。 桔香拣了起来,见那绸帕并不是陆嘉月平日里用的,便又将陆嘉月常用的帕子翻寻了一遍,发现少了一块月白色的绢帕。 桔香心中奇怪,捧了那块绸帕来问陆嘉月。 “表姐,这块帕子不像是你的,莫不是下面婆子们浣洗时给弄错了,把旁人的帕子混过来了?” 陆嘉月就向桔香手里看了一眼。 是一方银灰色的绸帕,比女子用的绢帕略大一些,上面绣着山水云纹。 她这才想起来,是上元佳节那晚,丁璨借给她擦眼泪的。回来后,她换了衣裳,便连同这块绸帕一起交给丫鬟们拿出去浣洗了。 桔香又问:“原来那块月白色绣海棠花的帕子,怎的不见了?” 陆嘉月自然不能说实话,只说是在杨府里丢了,没找着。 桔香却不放心,“帕子是贴身之物,可别被那些心眼不干净的人捡了去,没得惹下麻烦。” “一方帕子罢了,又没写个姓名,丢了便丢了。”陆嘉月不以为意。 “那这帕子”桔香看着手中的绸帕,不知该如何处置。 因为这绸帕看上去分明就是男子用的,她一个丫鬟,不敢多问,也不敢擅自作主。 “给我吧。”陆嘉月将绸帕叠了起来,收在自己袖中。 她是想着今日是曲老夫人的寿辰,一会儿寿宴上见着了曲松,不若就将这绸帕悄悄交与曲松,让他还了给丁璨去。 她一个女孩儿家,收着个男人用的绸帕在身边,到底不妥。若是就这么扔了,似乎又有些可惜。 不如还了给原主,最是恰当。 曲英的风寒已经好了许多,陆嘉月进了上房的宴息室,就见曲英已经陪在曲老夫人身侧。 坐得片刻,曲家的女眷们也都前后脚的相继来了。 众女眷陪着曲老夫人,在上房的花厅里一起吃了银丝长寿面。 如今天气已渐暖和,众女眷大都已换下夹袄,穿上了略单薄些的夹丝或是织绒的衣裳。曲老夫人也难得穿戴的比平日里喜庆些,铁绣红的仙鹤送芝夹丝褙子,一把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发间还戴了几支金玉钗饰,看去俨然正是一位富贵安荣,福寿绵长的老太君。 几家故旧的女客们也都来了,人多得花厅里坐不下,便都挪到了疏影轩。 疏影轩在前院与内院二门之间,临近暗香园,内有五间通阔大房,很是宽敞,庭院里还种了几丛翠竹,几株芭蕉,是个清静旷朗的所在。 屋里早已收拾干净妥当,中间用了一架六扇紫檀彩绣屏风分隔,男女客各坐一边。 梁夫人和梁皖也早已来了,这时梁皖正和曲英牵着手,亲亲热热的在一处说话。 曲老夫人便问梁皖:“你哥哥呢---该让他也来吃一碗长寿面。” 梁皖笑道:“谢老夫人系挂,哥哥今早便往书院里去了,说是晚上再来给老夫人拜寿呢。” 曲老夫人笑呵呵地点头。 曲家的几位老爷少爷都不在家,只有三老爷曲宥和二少爷曲槐在屏风那边招待男客。 曲松也要晚上才能从内阁行院里回来。 陆嘉月悄悄地掖了掖袖口里的绸帕。 曲英有梁皖作伴,曲茜则依旧和段文欣形影不离,曲老夫人也有众女客陪着说话,剩了陆嘉月一个,正觉得百无聊赖之时,曲颐带着丁锐和丁钰来了。 陆嘉月看了丁锐一眼。 谁料丁锐也正向她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丁锐忽的脸上一红,低下了头去。 陆嘉月心中忿忿,哼了一声。 这个石头做的人,今天竟也知道脸红起来了? 可就算是要脸红,也该对着那位夏姑娘去,可别再对着她,让人瞧见了,还不知又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丁钰与曲老夫人等人行了礼,便在陆嘉月身边坐下了。 “怎么了,你这脸色可不好---”丁钰笑道。 陆嘉月和丁钰亲厚,不禁又笑了起来,道:“你怎么也不早些来,我一个人正闷得无趣。” 丁钰往一旁桌上的碟子里拈了一块菱粉霜糖糕吃着,笑道:“不若你搬去我家与我同住,我和哥哥都可以陪着你,保管你不会无聊,可好?” 陆嘉月听她又在揶揄顽笑,脸上笑意一滞,道:“你可别再与我说这些话了我现在避嫌还来不及呢。” 丁钰不解:“避什么嫌?” 陆嘉月看丁钰的样子,似乎还不知道丁锐与那夏姑娘之间的事情,便笑道:“你哥哥有了心上人,你这个做妹妹的竟不晓得?” 丁钰却哈哈一笑,“我哥哥那闷葫芦的性子,他能有心上人?只怕他连心上人三个字怎么写都不晓得呢。” “那夏姑娘又是谁?”陆嘉月看着丁钰,也笑了笑。 丁钰恍然,“---夏云惜?她父亲从前在我父亲麾下领过差事,我与她倒没什么来往,不过是那日上元佳节,在街市里遇上了,便一起赏了一回灯罢了。” 陆嘉月点点头,却不说话,只对着丁钰笑。 丁钰也不好意思起来,自细细回想着那晚情形,似乎她哥哥确实对夏云惜很是关照 难不成真是对夏云惜动了心思? 丁钰不敢承认,也不想承认,犹疑着道:“兴许哥哥只是可怜她太柔弱了,你是不晓得她是个什么模样书上说,弱柳扶风,我瞧着她比那柳条儿还弱上三分。” 陆嘉月一哂,笑道:“咱们俩在这里猜来猜去也是无用,你何不去问问你哥哥。” 丁钰撇撇嘴,不情愿的样子,“我不问,左右母亲看中的人又不是夏云惜,哥哥他再怎样,也要听母亲的安排况且,那夏云惜袅袅娜娜的样子,我反正是看不惯。” 此时丁锐已经到屏风那边去了,曲颐才和曲老夫人说了会儿话,就朝陆嘉月走了过来。 陆嘉月忙站起来行礼。 曲颐紧走两步上来,拉住了陆嘉月的手,神色举动间,比起往日见面时更显亲热。 陆嘉月心中不由叫苦。 自己正要和丁锐撇清干系呢,这大姑太太却反而对自己更亲热了,让别人瞧见了,不还以为她要嫁定丁锐了么? 不过好在曲颐只和陆嘉月说了几句家常话,便又起身陪女客们叙旧去了。 丁钰就冲陆嘉月挤了挤眼睛,笑道:“你瞧我母亲多喜欢你---不如你就与我哥哥将这婚事定下来吧。” 陆嘉月眉头一拧,看着丁钰:“别说你哥哥已有了心上人,便是没有,我与他也是不可能的。” 第七十二章 功过相抵 丁钰一怔。 先是以为陆嘉月在顽笑,但是见她神情颇是认真,心里念头一转,就明白过来。 “你不喜欢我哥哥。” 陆嘉月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丁钰唉叹一声,道:“这也不怪你,我哥哥那样一根筋,直脾气的人,只怕没有哪个女孩儿家会喜欢他。” 陆嘉月又摇了摇头,“其实你哥哥也挺好的只是我和他实在不是一路人。” 丁钰一听这话,又笑起来:“那你倒是和我说说,你和谁是一路人?” 陆嘉月脸色微红,嗔了丁钰一眼,“我和你推心置腹,你倒取笑起我来。” 丁钰哈哈一笑。 过了片刻,却忽然生出了几分感慨似的,幽幽道:“其实我二叔也挺好的,算是文武双全的一个人,只怪外头的那些人都怕他,才把他说得那般凶神恶煞旁人到了他这年纪,早就当了爹了,他却还孤单单一个” 陆嘉月只装作没听见。 丁璨冤枉她的事情,她可还记得牢着呢。 中午吃过了酒席,陆嘉月和丁钰闲着无事,便让丫鬟们在庭院里的芭蕉下摆了张桌子,码上双陆,两人打双陆消磨时光。 打了几个来回,却都是丁钰赢了。 陆嘉月正急着要扳回一局的时候,忽有丫鬟来传话,说是曲松在书房等她,让她即刻过去。 想必因为今日是曲老夫人的寿辰,松表哥特意早些从内阁行院回来了。 只是不知松表哥为何唤自己去书房? 不过去一趟也好,正可以将绸帕交给松表哥。 “先别收了,我去去就回,不信赢不了你一把。”陆嘉月指了桌上的双陆,对丁钰笑道。 疏影轩到曲松的书房也不算远,陆嘉月带着辛竹出了疏影轩,没走多远,身后却有人唤她。 “陆妹妹。” 转过身来,却是丁锐。 陆嘉月顿时如临大敌。 丁锐被陆嘉月突然变得紧张防备的神色吓得后退了两步。 “丁少爷有何事?”陆嘉月语气清冷。 丁锐不禁一噎,心里反复思量斟酌备下的一番话,到了嘴边,却迟迟开不了口。 “丁少爷有什么话直说便是。”陆嘉月看出了丁锐的犹豫不决。 丁锐看着陆嘉月,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忍,嘴角嚅动许久,才终于开口。 “陆妹妹我对你不住,我与你的婚事---” 他话还未说完,陆嘉月就已经全然明白了。 看来他是真的对那位夏姑娘动了心思,就要来推却与她的婚事了。 那命中注定的美满姻缘,当真是谁都拆不散。 陆嘉月心中豁然开朗,大感畅意,笑着打断丁锐的话:“你不必说了,你没有对不住我,我也没有对不住你,咱们俩之间本就无甚干系,如今更是互不相欠。” 丁锐万没想到陆嘉月竟如此善解人意,怔了半晌,终于如释重负,长吁一气,笑道:“如此便是最好了,我还怕陆妹妹你会罢了,原是我多想了。” 陆嘉月摆了摆手,道:“不妨,钟不敲不响,话不说不明,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明白。”说着,俏然一笑,“但愿丁少爷能得偿所愿,和心上人有个圆满的结果。” 说完,告了一礼,自带了辛竹去了。 丁锐微红了脸,默默站了片刻,才转身走开了。 曲茜和段文心掩藏在疏影轩外的一处墙角,远远看着陆嘉月和丁锐先后离去。 “她都和锐表哥说了些什么?锐表哥竟连脸都红了!”曲茜气呼呼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陆嘉月的背影。 段文欣淡淡笑道:“还能说什么呢,左不过是些甜言蜜语,哄人开心的话罢了。” 曲茜冷哼一声,“上回我说她不要脸,还觉得有些冤枉了她,今儿亲眼看见她勾搭锐表哥,她可真是---这院子内外人来人往,她就不觉得害臊么?” “眼见婚事就要定下来了,她自然是得意忘形,哪顾得上害臊。“段文欣的声音轻飘飘的,说着,还向左右看了看,“前几日我就告诉你,在杨府里吃喜酒时,她就和丁少爷眉来眼去,没少亲近丁少爷大姑太太自是不会说什么,老夫人和大夫人又疼她,更是不管,还好妹妹你没去,不然真是要被污了眼睛呢。” 陆嘉月的背影已经转过院角去,看不见了。曲茜便看着丁锐的背影,直看得泪水涌将上来,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儿,又扑簌簌落下来。 “难道锐表哥真的要娶她了?”曲茜呜咽着哭了起来,眼泪落个不停。 段文欣忙安慰曲茜,拿绢帕替曲茜擦着眼泪,却趁曲茜不留意的时候,忽然抬头朝陆嘉月离去的方向望去。 午后温暖的日光洒落在她娟丽清秀的面容上,泛起淡淡一层柔光,却也照亮了她眼底一抹森然的冷戾。 陆嘉月来至曲松的书房,庭院里外一片静悄悄的。 上了台阶,站在廊下,书房的门也是掩着,辛竹正要上去叩门,忽然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却不是曲松,而是丁璨。 陆嘉月扭头就走。 “陆家甥女,留步,留步。” 丁璨在后头喊。 陆嘉月脚下生风,片刻不停。 一看见他就想起那晚在杨府的偏门外,他冷着脸说的那些冤枉她的话! 什么定下婚事,什么招惹旁人! 她好端端一个女孩儿家的名声,就是这么任人随意玷污的么? “帕子,姐,帕子掉了!” 辛竹忽然也喊了起来。 陆嘉月这才停住,顺着辛竹的目光望去,不知何时掖在袖口里的那块绸帕,掉在了身后的地上。 陆嘉月愣了一愣。 也好,原就是想将这帕子还给丁璨的,此刻他就在这里,正好当面还了他。 陆嘉月又转身回去,捡起绸帕拈在手中,走到丁璨面前,二话不说,便将帕子向他怀中一抛。 欲要转身再行离去,无意间一抬眸,却恰与丁璨四目相对。他依旧面若春风,可是那温润眉目里,比起往日似多了几分宠溺的意味。 他竟是在对着自己笑? 陆嘉月气恼之上,更添忿慨,眉头不觉拧了起来,一双清澈润亮的眼睛瞪着丁璨。 “国舅爷是长辈,胡乱冤枉了人不说,却还笑得出来”说着,蹙起秀鼻哼了一声。 丁璨手中握着绸帕,笑意吟吟:“丫头气性倒是大得很---不过,请你看在我曾借这帕子给你用过的份上,容我解释一二,如何?” 陆嘉月这才想起来,上元佳节那晚曾得丁璨出手解围的事,且还用了他这块贴身的绸帕擦了自己的鼻涕眼泪。 也是自己气糊涂了本是欠着他这么大一个人情还没有还呢,竟然给就忘得九霄云外去了。 可是就算欠着他的人情,他也不能随意冤枉她啊 不过陆嘉月的脸色到底和缓了些,怏怏然道:“我不听你解释,你替我解围的事情,我没忘,但是你也冤枉过我---”她想了想,自点了点头,“那便算是功过相抵罢。” 丁璨朗声而笑。 “那可不行,我怎么觉得是功不抵过呢?” 第七十三章 以画补过 陆嘉月不禁纳罕。 功不抵过?难道他也觉得他自己错得太厉害了么? 瞧他这笑容可鞠的模样,与那晚在杨府时简直判若两人。 究竟怎么回事? 陆嘉月顾自疑惑,两弯浓淡相宜的秀眉不觉微微蹙起,清澈如水中银丸似的一双眸子也透着几分疑惑,粉润润的双唇却轻抿着,是亦喜亦嗔之间的模样。 丁璨看在眼里,不觉失笑。 丫头还没有真正的消气。 看来那晚确实是自己将话说得太重了,又因为喝了些酒,心头一热,就顾不得思虑周全。 还好回去后抓着锐哥儿问出了实话,果然他是有了心仪的姑娘。 这丫头倒是没有撒谎,不过锐哥儿那闷葫芦的性子,绝不会轻易向旁人吐露心事,她却是如何得知? 不过既然她与锐哥儿都对彼此无意,那正在商议的婚事,自是要烟消云散了。 丫头也自有另择婚配的权利。 丁璨思及此处,心头蓦的一松,颇感轻快。 当即便对着陆嘉月拱手缓施一礼,笑道:“那晚原是我喝多了酒,糊涂了,说了些不知轻重的话,还望陆家甥女海涵,莫放在心上。” 他如此客气,倒让陆嘉月有些过意不去。 他可是长辈,身份又尊贵,她哪受得起他这一礼? 整个人不觉向后退了两步,道:“国舅爷不必如此---你也曾帮过我,我还欠着你一份人情呢,这件事就算了罢” “方才我既已说了功不抵过,自是要将这过错给弥补妥当的,”丁璨对陆嘉月点一点头,示意她稍待,转身往书房内的桌案上取过一个卷轴来,捧到陆嘉月面前。 “礼物,以弥补我言语之失,你定要收下。” 那卷轴有一尺来宽,用的是叶紫檀的木轴,系着天青色的绸带,只看不出有多长。 瞧着像是字画,不过陆嘉月向来对字画无甚兴趣,接了过来,便顺手交给了身后的辛竹,向丁璨道了谢。 “不打开瞧瞧?”丁璨的目光落在那卷轴上,有些微的失望。 陆嘉月淡淡一笑,道:“我先收着,待回去静了下来,再细细观摩赏鉴。” 丁璨颌首,面上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 陆嘉月重又回去疏影轩,一进去就看见曲松正和丁钰坐在芭蕉下面打双陆呢。 上前去不由分说便拉了曲松到一旁,低声道:“哥哥怎么诓我?明明不在书房里,却让人唤我去,让我和国舅爷两个人在那里,好不尴尬。” 曲松笑道:“是他不让我留在书房,说是要给你赔礼,我在那里他面上抹不开。” 堂堂的国舅爷,竟也有面上抹不开的时候,当真是难得。 陆嘉月不禁想像着丁璨难为情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这么一想,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那也罢了,我已和他说清楚了,尘埃落定,今后谁也不再提了。” 曲松点点头,笑道:“那便好。”又见辛竹手中捧着一个卷轴,伸手取了过来,“他送你的?” 陆嘉月道:“是呢,我还没打开瞧过。” 曲松便将卷轴上的绸带解去,展开了来,原是一幅海棠春睡图。 看上去墨迹尚新,几枝海棠枝叶细翠,簇簇怒放。因为画得栩栩如生,看着那海棠,就像是能闻着花儿香似的。 又看上面朱红色的印章,竟是“张朴云”三个字。 陆嘉月虽不喜字画,却也听说过张朴云其人。 是在十来年前,便已声名鹊起于京都城的一位画师,坊间都传他画艺精湛,有鬼斧神工之笔,画风绵柔瑰丽,亦是别俱一格,而且向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坊间竟无人见过他庐山真面目。只是偶尔会有画作出世,在坊间流传,引得那些爱好字画的人趋之若鹜,争相收藏。 “国舅爷也收藏字画?”陆嘉月有些奇怪,丁璨可是行武之人,也有这等雅好? 曲松却不答,将那海棠春睡图上上下下看了好几个来回,方笑道:“这样的画对他来说,要多少有多少,他既送了你,你收下就是,好歹在外头也是千金难求的东西。” 曲松夸好,陆嘉月也高兴起来,笑嘻嘻道:“我住的院子正是春棠居,这幅画挂在我屋子里,倒也合适。” 两人正说着话,陆嘉月一抬头,就见曲樟引着梁皓从外面进来。 于是笑着唤了一声“三哥,”又与梁皓见了一礼。 梁皓含笑回礼,又与曲松彼此见过。 一旁的曲樟却似有些恍惚,怔然了片刻,才对陆嘉月笑了笑,与梁皓往屋里去了。 上元佳节之后,清风书院开学,曲樟每日往书院去读书,早出晚归,陆嘉月就没再与他碰过面。 今日这匆匆一见,觉得他仿佛比从前更清瘦了些,竟有些形销骨立的沧桑之感。 这是怎么了? “哥哥,三哥读书是不是太过用功了?”陆嘉月有些忧心,“哥哥该提醒他些,读书固然要紧,可也不能伤了身子。” 曲松向屋里望了一眼,伸手轻点陆嘉月的额头,笑道:“顾好你自己才是要紧,他的事,你还是少过问些。” 话音未落,又有一人走进庭院里来。 不是旁人,正是曲榕。 陆嘉月立刻牵住曲松的衣袖,掩在了曲松身后。 “大哥。”曲榕在十多步之外站住了,低垂着眼睛,朝曲松点了点头。 “回来了?”曲松语气轻淡,“进去罢,祖母和各家长辈都在里头,你也去行个礼。” “是。”曲榕应了,转身就往屋里去了。 并无片刻停留,甚至,还有些去得匆忙。 “别怕。”曲松扭头看着身后的陆嘉月,“有这么多人在呢,你别怕。” 陆嘉月目光冷冷地看着曲榕的背影。 他这样对自己视而不见,难道真是就此悔过顿悟了? 此时离晚上开席还有半个多时辰,闲着无事,陆嘉月便和丁钰又打了几局双陆。 原是赢不了的,有曲松在一旁帮忙,才赢了丁钰一局。 陆嘉月正打得兴起,丁钰忽然笑道:“好了,真正的高手来了。” 扭头一瞧,丁璨正向这边走过来。 丁钰就站起来笑道:“二叔,快来帮我,松表哥只帮陆妹妹,我一个人可招架不住了。” 丫鬟挪了椅子过来,摆在丁钰旁边,丁璨坐了,笑道:“来来来,我帮你。” 于是又重开一局,有丁璨帮忙,丁钰却还是输了。 如此又连着输了几局,丁钰就不干了。 “二叔,你平日里的手气可不是这么臭啊?今儿是怎么了?” 丁璨只是笑。 丁钰就赶他,“你去和松表哥换一下,让松表哥来帮我,你去帮陆妹妹。” 陆嘉月心里却不乐意。 方才听丁钰说丁璨是打双陆的高手,她还以为自己接下来肯定是要输得惨呢,谁知丁璨一来,给丁钰帮的尽是倒忙,反而让自己连赢了几局。 她赢得正是高兴,怎么肯让丁璨来帮她的倒忙? 不过嘴上却没办法推却,况且曲松已经乖乖地和丁璨换了位置。 陆嘉月就有些闷闷的。 谁料丁璨一过来,没打上几个回合,就大杀四方,将丁钰和曲松斗败了下去。 如此又连赢了几局,陆嘉月一高兴,嘻嘻哈哈地笑个不住。 丁钰却不干了,将棋子向棋盘上一扔,瞪着丁璨。 “二叔,我是瞧出来了,你就是成心要让我输给陆妹妹的!” 第七十四章 按捺不住 面对丁钰的拆穿,丁璨表现得一脸无辜。 “我怎么就成心的了?只许你赢,就不许你陆妹妹赢,是不是?心眼。” 丁钰抬起下巴哼了一声,“不知谁心眼呢,打个双陆还要玩花招,我不理你了。” 说完,站起来就跑了。 陆嘉月却并未多想,只以为是自己运气好,看丁钰跑开了,只怕她是真的生气了,便忙追了上去。 曲松拿手指了丁璨,笑道:“你也是,姑娘家的找个乐子罢了,你又何必认真,谁赢谁输又有什么关系。” 丁璨皱着眉头,无辜之上更添无奈:“我当真没有,你也不信我?” “你这样我也没法和你说了。”曲松摇了摇头,也起身走了。 剩了丁璨独自坐在芭蕉树下。 他随手拨弄着棋盘上的棋子,身后绿盈盈的蕉叶映着他一双温润眉目,似饱含着一汪春波碧水,看着陆嘉月柔弱纤纤的背影,微微一笑,眼底便漾起层层涟漪。 天色近晚,曲家的老爷少爷们也都回来了,男客女客们便都入了席,预备开宴。 陆嘉月照例陪坐在曲老夫人身侧。 开宴之前,丁璨送了一幅画给曲老夫人,以为祝寿之礼。 曲老夫人自是喜欢,命人展开了来瞧,是一幅灵鹿采芝图,那鹿画得活灵活现,且还带着几分仙气,众人一番赞叹,再看印章,赫然是张朴云的画作。 众人又都说这画珍贵异常,因为如今坊间所流传的张朴云的画作中,并不曾听说有这么一幅灵鹿采芝图。 陆嘉月听了众人议论,心中不禁偷笑。 看来松表哥果然没说错,张朴云的画作,丁璨果然是要多少有多少。 只是不知他都从何处得来? 又想起丁钰方才曾说过丁璨是个文武双全的人,如此看来,他倒确实有些文人的附庸风雅之气。 待酒菜上桌,陆嘉月伺候着曲老夫人用菜,女客们一一上来祝酒,说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吉祥话儿。 倒也是其乐融融。 隔了屏风,那边男客们饮酒谈笑,可就热闹多了。 丁璨坐了主桌的上位,曲宏并曲宪曲宁相陪,丁璨心里却嫌无趣,拉了曲松在身侧坐下了。 曲樟陪着梁皓和丁锐同坐一桌,曲榕则独自和男客们坐在一处。 曲家几位老爷都与丁璨敬了酒,闲谈几句,见他神色淡淡,便没有过多叨扰,容他自便。 曲松便也与丁璨喝了一杯,低声笑道:“方才你说要给我妹妹赔礼致歉,硬将我从书房赶出来,我还不及问你---那日我妹妹从杨府一回来就哭了一场,我母亲和祖母可都心疼得不得了,你倒是说说,究竟怎么得罪我妹妹了?” “我喝多了酒,说了几句混话罢了。”丁璨淡淡笑道。 曲松横他一眼,“我不信,你这样泰山崩于眼前,不仅面不改色,且还要上去跺两脚的人,你会因为喝了酒就对一个姑娘说起混话来?” 丁璨眉心微挑,一副“你奈我何”的神色,“信不信由你,左右我已经赔了礼,也道了歉,丫头都不计较了,莫非你还要与我计较不成?” 曲松一叹,笑道:“那也是我妹妹好说话,要不然就凭你那一幅破画,这事可没这么容易了结。” “破画?”丁璨一哂,瞪了曲松一眼,“也就你敢这么说,外头的人拿着银子还买不着呢。”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的打着嘴皮子官司,阿栗忽然走了进来,悄没声息地站在了丁璨身后。 丁璨也不看他,将手中的酒杯搁在了桌上,就听阿栗压低着声音,道:“爷,定州那边的消息回来了。” “嗯,”丁璨点了点头,“怎么说?” 阿栗又道:“是晋王身边的人拿了晋王的名牒,让定州知州调动了当地的二百守兵,擒下了一伙匪贼,现正押在定州州署的大牢里。咱们的人已经打探清楚,那伙匪贼不过一二十人,都是假扮的。” “是谁的人?”丁璨的神色瞬间肃然起来。 阿栗的声音愈低:“是魏王的人。” 丁璨倒不觉意外,冷冷一笑,“他可当真是闲不住,都是被幽闭起来的人了,还有心思去安排这些事情。” 阿栗不敢接话,默了一会儿,又道:“其实那些人也没想真要卫太医的性命,只是一路阻截,欲将他拖延在定州,如今咱们的人暗中护着,必不会再出差错,大约五六日之间就可以赶回京都。” 丁璨点了点头,阿栗待了片刻,见他无话,便又悄悄退了出去。 曲松就坐在丁璨身侧,将阿栗的话也听了个十之八九。 因听话里提及卫太医,他心中不解,便问丁璨:“难道卫太医身系谁人安危不成?” 丁璨一笑,道:“你倒是猜得准---正是杨首辅家中那卧病不起的杨老夫人。” 曲松闻言,瞬间领悟。 内阁首辅又如何,官职再高,官威再大,也都越不过一个孝字去。 老母亡故,一样要解去官职,家中丁忧。 “这一步棋实在是走得不怎么高明,”曲松语带讥诮地笑着,“也只怪杨首辅尚在知命之年,不然他再老些,告老还乡,魏王和孙次辅不是也省了这些麻烦?” 丁璨哈哈一笑。 曲松又道:“怎么这一回晋王也掺和了进去?” 丁璨道:“你是知道的,各处府州县皆有金羽卫的暗探,那日晋王在杨府饮宴,却中途无故离去,我便留了个心,在晋王府外布了眼线。果然就有晋王府的人连夜急奔出城,探子们一路跟随,就跟到了定州。” 曲松不禁讶然:“晋王身在京都,又如何得知定州之事?难道是那晚在杨府里,有人暗中与他递了消息?” “十有八九是了。”丁璨笃定地道。 说着,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了阿栗的话。 “看得真切,陆姑娘确实亲手将绢帕抛入了晋王怀中” 丁璨不禁就开始去想像着当时的场景。 晋王品貌风流,丫头一见倾心也是有的,可是她看上去柔柔弱弱,怎么就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暗中去亲近晋王?若晋王对她留了心,能有个结果倒还罢了,若是晋王无意,事情又传扬了出去,她一个闺阁女子名声受损,又该如何自处? 想着想着,心中便莫名地烦躁起来。 与曲松二人相对沉默。 过得片刻,曲松忽而一笑,道:“晋王向来自诩清流,不屑涉入争储夺嫡之事,如今东宫储位空悬已久,看来潇洒肆意如晋王,也开始按捺不住了。” 丁璨压下心头烦躁,沉声道:“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一团疑影,只怕他这按捺不住,并不是头一回了。” 第七十五章 前路漫漫 曲松听丁璨话中隐有深意,正欲再问,有几位男客上来敬酒,彼此一番推让,就给混过去了。 宴席散后,客人相继离去。 曲松送了丁璨出去,曲樟自回书房,丁锐则跟在曲颐的身后,至于曲榕,却早不知所踪。 梁皓正站在廊下和曲宏说话。 也不知说些什么,曲宏不时颌首而笑,一旁的梁皓则是一副恭谨谦虚的模样。 看来梁皓已经过了松表哥那一关了,如今该轮着姨父亲自考量了。 陆嘉月心中暗自欢喜,又向曲英望去。 曲英和梁皖站在院里的芭蕉树下,手拉着手说悄悄话。只是曲英的目光,却不时地向廊下望去。 怕被人发觉似的,只轻轻一瞥,目光又不露痕迹地收了回去。 陆嘉月抿了嘴儿悄悄地笑。 送曲老夫人回了上房,因为时候还早,陆嘉月就往孟氏的屋里来。 孟氏才换了一件家常的秋香色夹丝素缎褙子,坐在软榻上喝茶,见了陆嘉月进来,便将屋里的丫鬟们都遣了出去。 陆嘉月便知孟氏有话要说。 果然孟氏搁了茶盅,轻声一叹,道:“方才大姑太太与我说了一件事” “可是那正在商议的婚事就此打消了么?”陆嘉月浅浅笑道。 孟氏目光里满是惊讶,看着陆嘉月,“你这丫头又是怎么晓得的?” “我猜的。”陆嘉月眨了眨眼睛。 “古灵精怪,”孟氏不禁嗔笑,“你如今竟有这未卜先知的本事了。” 陆嘉月只是笑着不说话。 孟氏便将事情原委细细说与了陆嘉月。 原来,按着孟氏的意思,今日本想让陆嘉月和丁锐再好好儿地见上一面,然后就赶紧将婚事定下来。谁料曲颐一来,就将孟氏和曲老夫人请到了一旁无人处,说上回提的婚事,作不得数了。据曲颐所说,先前丁锐还答应了她,婚事全由她作主,正月初二日从曲府回去后,她又问了丁锐的意思,丁锐也答应了。可是过了正月十五,丁锐就有些变了主意,到了几日前,竟就直接告诉曲颐,要打消了这正在商议的婚事。 陆嘉月自是心知肚明其中缘由,孟氏不知,言情之中便甚是惋惜:“锐哥儿这孩子我瞧着真是不错,家世好,性子也好,咱们又都是亲戚,亲上加亲,不正是一桩美事?如今倒好,不知将来哪个有福气的女孩儿,嫁了给他享福去哩。” 自然是那位姓夏的姑娘咯。 陆嘉月心里如此想着,口中笑道:“姻缘自有天注定,都是月老管着呢,姨母又何必替月老白操了心,再者说我还,您莫不是怕我将来嫁不出去?” 孟氏笑着,轻轻抚摸着陆嘉月的脸颊,“丫头,我是替你可惜了这么好的一桩婚事。”说着,又是一叹,语带不满地道,“老夫人也是,平日瞧着多么疼你爱你,大姑太太一开口,我不乐意,老夫人却像是没所谓似的,还说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让我不必介怀---我算是瞧出来了,在她眼里,兴许还是觉着你配不上锐哥儿。” 陆嘉月却知道曲老夫人对她是真心实意的疼爱,至于曲老夫人为何会不看好她和丁锐的婚事,其中必有她不得而知的缘故。 但是也不能因此就怨上了曲老夫人。 陆嘉月忙对孟氏道:“您可不能这么说老夫人,她老人家平日里对我的疼爱已经是够多了,我还觉得受之有愧呢,这男女婚事上,可就不能再让她老人家替我费神了。” 孟氏回想往日情形,心里便宽解了些,又笑道:“也罢了,不过大姑太太心里也很是歉疚,觉得有些对不住你,她也说了,要为锐哥儿求娶你的事情,家里上下也都传遍了,如今忽然打消,虽也无甚妨碍,到底你是女孩儿家,还得顾着你的颜面,便让我撒个谎儿,对外只说是因为你瞧不上锐哥儿,才打消了这桩婚事的。” 陆嘉月虽无意于丁锐,却也感激曲颐为了她的颜面而思虑得这般周全。 难怪上午来了之后,曲颐只拉着她的手说了几句家常话,当时她就觉得曲颐神色有些古怪,原来是因为要打消这桩婚事,因而对她感到歉疚。 曲颐自是想不到,其实陆嘉月也想要打消这桩婚事。 只是丁锐先将话挑明了罢了。 孟氏心有惋惜,陆嘉月却如释重负。 可是这重负才释然不过片刻,就听孟氏又道:“说来大姑太太与我最为要好,自然也是疼你的,你与锐哥儿的婚事虽然不成,她却说了,今后必要为你寻一桩好姻缘,以作弥补呢。” 又过得七八日,这日早间陆嘉月往曲老夫人的上房来问安,就听曲老夫人在和四夫人方氏说起杨老夫人的头风病。 说是太医院的卫太医已经于两日前回京,往杨府里替杨老夫人诊治,只过了这两日,杨老夫人的头风病就已有所缓解。 因为那日在杨府里,曲老夫人去探望过杨老夫人,杨夫人便留了意,怕曲老夫人心里系挂,杨老夫人一有好转,便打发人来告诉了曲老夫人一声儿。 曲老夫人自是欣慰。 因为二人的母亲是姨表姊妹,二人亦是自幼的玩伴,后来各为人妇,虽少了往来,却到底有幼年时的情谊。 陆嘉月听了这消息,却是正中心事。 看来是晋王相信了她,继而出手解了卫太医的困围,也因此让杨老夫人暂时得以活命。 杨亭鹤仍是首辅,孙秉元也仍要屈居于杨亭鹤之下。 这也算是暂时压制住了魏王的权势,可是她却丝毫也不觉得庆幸。 魏王依旧势大,而此番晋王既已出手,就表明他有意要与魏王争夺东宫储位。 前路漫漫,她要谋划的事情还有很多。而眼下最紧要的,便是找机会再与晋王见上一面。 想必此时晋王对她透露消息的举动定心存疑问有些话,却只有当面才能够解释得清楚。 更何况还有她做下的那个决定,也应该及早告诉晋王。 可是该如何才能再见到晋王? 陆嘉月暗自苦苦思索,面上却仍是乖巧模样,陪着曲老夫人说说笑笑。 略坐得片刻,忽然外头传话的丫鬟匆匆跑了进来,笑道:“老夫人,二姑太太打发人送的寿礼到了!” 曲老夫人顿时喜笑颜开,忙道:“是颖丫头身边的人送回来的吗?快,快请进来。” 丫鬟应了,又跑出去。 方氏就对曲老夫人笑道:“妹都三十出头的年纪了,也只有您还唤她颖丫头。” “她就是到了一百岁上,也是我的颖丫头。”曲老夫人笑呵呵地,忍不住向宴息室外张望。 方氏又笑道:“那是您疼妹,妹也有孝心,就为着您的寿辰,她还大老远地打发人回来送寿礼,一家子儿子女儿都孝顺,老夫人是最有福气的。” 曲老夫人拿手点着方氏,笑道:“又哄我着高兴,想让我夸你是不是?罢了,你也是个有孝心的,不比颖丫头差了哪去。” 曲老夫人口中的颖丫头,正是她亲生的女儿,曲家的二姑太太,曲颖。 曲颖的夫家也是京都人氏,不过在陆嘉月还未寄居于曲家之前,曲颖就已随丈夫去了外放的兰州府任上,几年间都不曾回京,故而前世里陆嘉月就未曾与她谋面。 过得片刻,丫鬟们就引着个做管事娘子装束的妇人进来了。 第七十六章 查个清楚 这妇人一见着曲老夫人,就要跪下磕头。 被曲老夫人一迭声地唤丫鬟们将她扶了起来,在下面的杌子上坐了,又有丫鬟倒了一盏茶来,递给了她。 这妇人大约四十五六的年纪,容貌寻常,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青绸褙子,想是一路奔波,面上有些风尘仆仆的疲惫神色。 曲老夫人温声道:“送个寿礼罢了,也不拘打发谁来,你是姑娘身边最得力的人,你来了,谁伺候姑娘?” 这妇人忙笑道:“不碍的,如今下面几个丫鬟也大了,伺候起姑娘还算是妥当。” 原来这妇人正是曲颖的陪房,从前亦是曲老夫人屋里的一个管事娘子,人都称周大娘。 曲老夫人点点头,笑了笑,“那也罢了---几时出发的?路上还好走吗?” 周大娘勉强笑道:“正月二十五上的路,正是因路上不好走,才耽误了时候,没赶上您的寿辰这若是让姑娘晓得了,只怕要责难我呢。” “不妨,不妨,”曲老夫人神色甚是和蔼,笑道,“路上不好走,这也怨不得你---姑娘还好吗?” “姑娘还好,”周娘子说着,神色有些畏缩,向四下里看了看,并无外人,才又道,“只是年前姑爷又纳了个妾室,姑娘生气,好不容易怀的哥儿,都过了四个月了,还是没保住” 曲老夫人一听这话,脸色瞬间就白了。 怔忡了好一会儿,眼圈儿泛红地道:“姑爷要纳妾,自让他纳去,她一个有身子的人,去生那些闲气做甚?她也过了三十了,怀个哥儿比登天还难,怎么就不晓得珍重自己呢” 陆嘉月坐在一旁,见曲老夫人伤心,不由想要安慰宽解。但是眼前情景,再听这话里话外,似乎都不是她一个闺阁女儿可以置喙的。 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方氏看了她一眼,对大丫鬟珊瑚道:“老夫人有话要问周大娘,你好生送了表姐出去。” 陆嘉月就站了起来,看着曲老夫人神色哀伤,心中实在不忍,轻唤了曲老夫人一声,还未开口,曲老夫人已经对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先出去。 陆嘉月满怀心事地回来孟氏的院子。 进了庭院,几个丫鬟聚在一处唧唧喳喳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倒是热闹。 陆嘉月便随口问了一句。 原来是在说二夫人段氏身边的大丫鬟玉屏被降为二等丫鬟的事,还说起正月十五那晚,段氏曾在屋里打了玉屏好几个嘴巴,玉屏哭着跑出来,直嚷冤枉,要去投井,被婆子们拉住了,才没闹起来。 陆嘉月虽然向来对二房的人事敬而远之,听了这件事,却也不由起了疑心。 不论是各房的夫人,还是姑娘,身边的大丫鬟都是最受倚重,也是最得脸的,身份远高过寻常的丫鬟婆子。那段氏身边的翠屏和玉屏,向来看着也都是手脚伶俐的人,好端端的,段氏为何要罚玉屏? 且还是在正月十五,上元佳节那晚。 那晚,她在街市中被曲榕欺辱,争执间,她曾揭破过段氏和曲榕母子的真正本性。 当时曲榕还曾逼问她如何得知 陆嘉月将事情前后细细思量一番,就明白了过来。 看来果真是段氏与曲榕对她暗中有所图谋,因为玉屏是贴身的大丫鬟,想来母子二人商议谋划的时候,便没有避着玉屏。等到陆嘉月当面将曲榕揭破,他恼羞成怒,自然是要告诉段氏 母子二人定以为是玉屏将那见不得光的谋划泄露了出去,才会被陆嘉月知道。 只是不知那母子二人,究竟原本是想要如何算计于她? 陆嘉月决定将事情查个清楚。 哪怕被那母子二人伤得彻底已是前世之事,但是她不能忍受明知道有人要算计自己,却还视而不见。 只有查清楚了,才能知道曲榕为何会对她一再纠缠,也能知道前世的她,究竟是如何被段氏算计。 转眼便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一年中最温暖适意的时节。 春光灿烂,将曲家的后园子变成了一片花海,便是各院各屋里种的花木,也都显出一派盎然生机,让人的心情也跟着明快起来。 上至夫人姑娘,下至丫鬟婆子,皆换了颜色鲜亮,质地轻薄的春衫,粉黄柳绿,走动来去间,处处皆飘荡着春日的气息。 原本陆嘉月早就和丁钰约定好了,三月初三上巳节这日,要去京郊的大觉寺逛庙会。 但是因为曲老夫人近日始终神思郁结,陆嘉月每日伴随左右,既没有心情也没时间出门去。 丁钰就自己去了。 到了晚上,天都黑尽了,丁钰却来了,抓住陆嘉月就是一通埋怨。 “让你去你不去,你是不晓得那庙会上有多热闹!难得我二叔听说你要和我去逛庙会,答应了陪我们一道去,你却爽约,让我和二叔两个去,好没意思!” 陆嘉月便将自己听到的关于曲颖的事情说给丁钰听了。 丁钰这才收了声,将庙会上买来的吃食和玩意儿一骨脑儿地摆在陆嘉月面前。 “都是我二叔买的,让我带给你---他可真是疼你,都胜过我这个亲侄女了。” “他和松表哥要好,关照我那也只是看在松表哥的份上罢了,”陆嘉月笑嘻嘻地摆弄起那些玩意儿来。 有泥胎彩绘的娃娃,有用细竹丝编的花篮,还有用兰草扎的蜻蜓和蝴蝶,虽都不值什么钱,却也胜在精巧可爱。 陆嘉月很是喜欢。 丁钰就道:“你慢慢看罢,我去见一见外祖母。” 丁钰去后,陆嘉月便在这些玩意儿里拣了两份出来,先送了一份给曲英,然后又往四房去,送了一份给曲薇。 曲薇一见了这些玩意儿,果然喜欢得不得了,送了一盒她平日里最爱吃的奶酥松子糖给陆嘉月,以作回礼。 陆嘉月出了四房,在回长房的路上,却遇见了曲樟,想必他是才从二房出来,要回前院书房去。 待彼此走近了些,陆嘉月便笑着见了一礼,“三哥。” 曲樟仍是清瘦,好在整个人看上去比前些日子多了些神采,尤其是一双眼睛,漆黑明亮,看着陆嘉月的时候,隐隐带着几分欣喜的神色。 “天也不早了,陆妹妹是从哪里来?”曲樟微笑道。 陆嘉月便道:“才给薇妹妹送了几样玩意儿,”指了辛竹手里捧的糖盒,“换来了她一盒松子糖。” 说着,忽而心中一动,将糖盒拿过来递向曲樟,“给三哥吃罢,我如今不大吃甜食,三哥整日里读书,劳累得很,闲时吃两颗糖,也可以甜甜嘴儿。” 曲樟自是不肯要,陆嘉月却将糖盒向他怀里一塞,笑道:“是程太医嘱咐我少吃甜食呢,如若不然,我还不肯送给三哥呢。” 陆嘉月笑颜娇俏,曲樟脸上又泛起红来,捧了糖盒在手中,讷然道:“那么就多谢陆妹妹了。” “三哥不必客气。”陆嘉月又是一笑,“我见三哥近来瘦了许多---三哥难道是忘了,名利不如闲,读书固然要紧,也该注意身子才是。” 曲樟轻轻“嗯”了一声,看了陆嘉月一眼,又忙垂下眼睛,脸上愈发地红起来。 陆嘉月知道他斯文腼腆,容易脸红,可是自己也并没有说什么让他难为情的话,他的脸怎么就能红成这样? 心里觉得有趣,便掩唇悄悄笑了笑。 曲樟不知她为何发笑,便也跟着笑了笑。 第七十七章 三缄其口 曲樟抱着怀里的糖盒,目送着陆嘉月的背影消失在墙角。 转过身来,才发现他的母亲冯姨娘,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 冯姨娘将手中的两双新袜递给了曲樟,看着他怀里的糖盒,叹了一叹。 曲樟目光微黯,兀自沉默。 冯姨娘也静默了片刻,缓缓道:“前些日子,你听说了你大姑母要为锐哥儿求娶那丫头,你就自苦成那般困顿模样,近日又听说那丫头瞧不上锐哥儿,拒了你大姑母,你就又高兴起来你如今竟是一门心思都在那丫头身上,被她的一言一行给牵得团团转,母亲含辛茹苦养你到这么大,你就为了一个丫头,而要让母亲失望么?” 曲樟面露愧色,轻声道:“母亲,陆妹妹她果然与寻常的女子是不同的,她并不看重家世富贵那些身外物” “所以你就觉得,也许有一天,她会选择你?”冯姨娘淡淡笑了笑。 “为何不能?只要明年春闱我能金榜题名,我就一定会跪到大伯母面前,求她---” 曲樟的语气沉着笃定,却未说完,就被冯姨娘打断。 “你如今动辄茶饭不思,无心读书,你拿什么去金榜题名?” 冯姨娘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里尽是无奈和忧愁。 曲樟一怔,心中酸痛,几欲落下泪来。 “母亲,是我错了,不论如何,我都不该荒废了学业” “知道错了便好,”冯姨娘轻轻拍了拍曲樟单薄的肩膀,“只有好好读书,你才能实现你的抱负,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记住,你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三月里正是各种时鲜蔬菜争相上桌的时候,这日午饭时,厨房里新做了荠菜鲜肉馅的饺子,陆嘉月和曲英正陪着孟氏吃饭,忽有随国公府的人来传曲颐的话。 “夫人说,三月十六那日,皇后娘娘宫里要摆春日宴,到时夫人会来接了两位表姑娘一道入宫去拜见皇后娘娘。” 孟氏听了,顿时喜不自胜,对陆嘉月道:“大姑太太说要为你保一桩好婚事,果然这机会就来了。” 陆嘉月一头雾水,不明白中宫皇后的春日宴和她的婚事又有何干系。 曲英悄悄告诉她道:“所谓春日宴,就是让咱们这些京都官宦人家的女孩儿都去皇后娘娘跟前露个脸,那日各家的诰命夫人和官眷也会去,其实就是相看,挑媳妇儿呢。” 陆嘉月才不想被别人相看,闻言立刻回绝:“我爹爹不是京官,我是没资格去的。” 曲英笑道:“有姑母作主,你便是个平民女子,也是去得的。其实去瞧个热闹也是好的,听说那日尚未婚配的皇子、各王公候府的世子少爷们,也都会去呢。” 那么晋王也会去吗? 如果他也会去,这倒是一个难得能与他见面的机会。 陆嘉月有些心动,又有些犹豫。 毕竟她只是一个正三品布政使的女儿,又从未进过宫城大内,心里难免胆怯。 “别怕,我随姑母去过一回,就和寻常去人家家里做客没什么不同,只要守着规矩礼数就行了。”曲英看出了陆嘉月的犹豫,笑着宽解她。 孟氏午饭都不曾吃得安稳,就忙着亲自去绣房让人给曲英和陆嘉月裁制新衣,又打发人出去传话,让相熟的银楼送些新式的钗环首饰进来挑选。 孟氏如此大张旗鼓,让陆嘉月胆怯之上,不由又添了紧张。 待到曲老夫人听说了此事,也是一力主张让陆嘉月入宫去见见世面,还送了一套红玉玛瑙的首饰给她,让她好生妆扮。 事已至此,陆嘉月也不好再推却,更何况入宫或许可以见到晋王,她便也默认了。 好歹到了三月十五,晚饭后,孟氏亲自将新制的衣裳和首饰都细细拣看了一遍,又好生嘱咐了曲英和陆嘉月一番,才放了她二人回去歇息。 陆嘉月回来春棠居,进了里间,丫鬟们就捧了热水和寝衣来服侍她洗漱。 待洗漱过后,躺上了床榻,卧房里只辛竹一人在榻上守夜,柚香就悄悄地进来了。 隔了天青色的绡丝纱帐,陆嘉月问她:“打探得如何了?” 柚香低声道:“依着表姐的吩咐,我这几日里总烦着玉屏打缨络,果然从她口中有意无意地探了些话出来。” 原来那日听说了玉屏被段氏责罚的事情之后,陆嘉月就悄悄安排了柚香去打探玉屏的口风。 玉屏和柚香都不是曲家的家生奴,而是自幼和曲家签了死契,卖入曲家为奴,且二人还是同乡,早些年又曾在一处做过粗活,相比于其他的丫鬟来说,她二人之间的关系更亲密一些。 玉屏善打缨络,陆嘉月便让柚香借了请她帮忙打缨络的幌子去接近她。 毕竟玉屏如今身在二房,柚香却在陆嘉月身边服侍,若是无端端的去见玉屏,只怕会引起段氏怀疑。 好在柚香本就是长房的丫鬟,又有幌子遮掩,想必段氏暂时不会留意。 “哦,”陆嘉月躺在枕上,轻轻拨了拨肩后的发丝,“她怎么说?” 柚香便一五一十地说了个仔细。 果然玉屏挨打,是因段氏怀疑她口风不紧,将段氏所说的见不得人的话外传了出去,段氏一怒之下就动了手,玉屏却只喊冤枉,想要投井自证清白。段氏拿她无法,又怕事情真的闹了起来,不好收场,便暂忍着没有发作,直到前些日子内院里发放月钱,众人才知道段氏将玉屏降为了二等丫鬟,且罚了她在外间伺候,不许再进内堂。 而至于玉屏究竟听到段氏说了哪些见不得人的话,柚香一再旁敲侧击,玉屏仍是三缄其口。 陆嘉月静静听着,心里愈发肯定段氏突然责罚玉屏,其中缘由必与自己有关。 “就没有办法让她开口么?”陆嘉月思忖着问道。 柚香有些为难,“她尚且守口如瓶,二夫人都不信她,又打又骂又罚,她即便是满心里委屈,又如何敢真的将二夫人说的那些话告诉旁人---若是那样,只怕二夫人要剥了她的皮呢。” 做奴婢的,最紧要的便是忠心,段氏虽冷酷无情,玉屏身为奴婢,却也不敢轻易背主。 可是眼下看来,要想查清段氏的谋算伎俩,也只能从玉屏身上下手。 可是该如何才能让玉屏冒着被段氏重责的风险,心甘情愿地开口说出她所知道的一切? 陆嘉月不禁陷入了沉思。 恍惚间听柚香叹了叹,不无感伤地道:“她也是可怜,自到了二夫人身边伺候,虽说是大丫鬟,吃穿用度倒还不如我和桔香两个,二夫人性子刻薄,动辄就要甩脸子给人瞧,她心里早就憋屈得厉害二夫人为了笼络她和翠屏忠心,虽然放下了话,待明年春闱之后,就将她两个给四少爷做通房,但是我是晓得的,玉屏她心里只有她那个乡下老家的表哥,打定的娃娃亲,她还指望着好好伺候了二夫人,将来求了二夫人开恩,还她个自由身,好回乡去与她表哥成亲过日子呢。” 卧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沉,柚香说完一番话,便向天青色的绡丝纱帐里望去,朦胧间,陆嘉月粉嫩的面颊上似乎泛起了笑意。 “好,我晓得了,过两日再说罢,时候也不早了,你先下去歇了。” 柚香出去了。 陆嘉月翻了个身,温软轻柔的夹丝锦被盖在身上,隔着素绸寝衣,让人只觉得满心的妥帖舒适。 玉屏的事情,只在这片刻之间,她已经有了计较,且不必急于一时。 而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应对明日的中宫春日宴。 晋王他可会出现? 第七十八章 春日宫宴 翌日清晨,随国公府的马车准时候在曲府正门外。 孟氏亲自来催,先将陆嘉月妆扮收拾妥当,又去催曲英。 曲英却又病了。 一时说头疼,一时又说腹痛。 任孟氏再端庄平和,此时也不由急得团团转。 曲英躺在床榻上起不来,宫里自然是去不成了,孟氏只得一边打发人去请大夫来,一边又忙着将陆嘉月送上随国公府的马车。 上了马车,与曲颐和丁钰彼此见过了,曲颐便含笑将陆嘉月一番打量。 姑娘原本就生得标致,今儿更是着意妆扮了一番,瞧着当真是娇俏可喜,明媚动人,像是从画儿上走下来的人物似的。 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偏生自己那个倔脾气的儿子还看不上人家! 若是将来再想寻这么个好模样的孩子,只怕也难了。 曲颐不由握住了陆嘉月的一双纤纤手,笑道:“月丫头今儿一去,必是艳压群芳的了。” 陆嘉月羞怯一笑。 “你英表姐呢,怎的不见她出来?”曲颐向马车外望了一眼。 陆嘉月便将曲英的病症说了。 曲颐倒不在意,道:“既病了,那是该好好歇着,下回有了机会,我再带她进宫便是。” 丁钰听了,却讶然道:“英表妹怎么又病了?上回去杨府里吃喜酒她就病了,回回出门她都病,这也太巧了些。”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 陆嘉月原本也未曾在意,此时却忽然明白了过来。 心中不禁偷笑。 英表姐这是明摆着不想进宫去被人相看呢,至于为何且先不点破她,待晚上回来之后,再好好儿地拿她揶揄一回。 马车从福泰坊往宫城去,总还是要些时候,丁钰因为饿了,便先吃些糕点垫垫肚子,陆嘉月则是因为起得太早,此时有些困倦,便倚了个软枕,靠在角落里闭目憩。 昏昏沉沉间,马车亦是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外原本熙攘喧闹的人声,渐渐安静了下来。 陆嘉月突然一个激灵。 这是已经到了皇宫么? 正想要掀起帘角看一看,却是丁钰抢了先,高高打起帘子,向外望去。 “今儿怎么像是走得快些---这就要到贞顺门了么?” 曲颐笑道:“你们两个丫头,一个只顾着吃,一个只顾着睡,哪里还顾得上关心路程呢。” 陆嘉月也顺着丁钰的目光向外望去。 今日是个晴天,湛蓝天空,万里无云。而在这晴空之下,是绵延无尽头的朱墙金瓦,前方有重重宫殿,巍峨恢宏,尽显皇城威仪。 陆嘉月看得意犹未尽,丁钰却将帘子放了下来。 冲陆嘉月挤一挤眼睛,嘻嘻笑道:“这里没什么可看的,待会儿到了地方,有得你看呢。” 丁璨出了勤政殿,阿栗跟了上来,二人一前一后往宫门去。 “爷,可是圣上又问起那暗杀佟白礼的案子了?”阿栗觑着丁璨的脸色,轻声问道。 丁璨负手信步前行,神色淡定。 “这桩案子还用查吗?其实圣上心里早有论断,只不过是想从我这里求证是否属实罢了。” “圣上已经过问了三回了,爷也不着急?依我看,这案子还是得从魏王身上着手,那给关铭下毒的狱卒不就是他指使人收买的?他既有本事雇凶杀人,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丁璨淡淡一笑,“好啊,那这案子自今日起就交由你去查办,务必查出个让圣上满意的结果来。” 阿栗一听,顿时苦下脸来:“爷,您又为难我,这案子怎么查,结果都不可能让圣上满意啊自己的皇子雇凶杀自己的臣子这” “怎么是我为难你,不是你自己说,要从魏王身上着手?” 丁璨斜睇阿栗一眼,语气里尽是戏谑的意味。 阿栗立刻闭嘴。 过了片刻,丁璨忽然开口问道:“那日往咱们署衙里送信的子,还没有消息?” 阿栗摇头,“没呢,这事隐秘,不能贴了公示宣扬出去,六子就亲自带了人,暗中拿着画影图形在城里各处查探,都这些日子了,还是没个踪迹---只怕是那子成心躲起来了呢。” 丁璨微一沉吟,正色道:“这事实在蹊跷,不论如何,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是,回去后我再催着六子盯紧些。”阿栗恭谨应了。 二人边说边走,已近宫门。 迎面有一辆宝顶翠羽朱缨马车也正向宫门缓缓驶来。 “爷,是大夫人的马车。”阿栗道。 丁璨点了点头。 今日胞姐皇后在宫中设春日宴,嫂嫂曲颐自是要前来赴宴。 “上前打个招呼,咱们就出宫回署衙去,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丁璨说着,先向马车走去。 马车在贞顺门下停住。 再往宫门里走,马车就不能进去了,该换轿了。 曲颐正要先下马车,忽听外面有人唤了一声“嫂嫂。” 挑起车帘,果然是叔子丁璨站在外面。 于是笑道:“你这是要往哪里去?今儿有春日宴,你还不快去换身衣裳,随我去见皇后娘娘。” 丁璨笑道:“我最怕这种热闹场合,今日就不去了,嫂嫂代我向皇后娘娘问个安罢。” 说完,拱手一礼,抬步离去。 才走出几步,忽听得马车里有丁钰的声音,哈哈笑道:“今儿不知有多少官眷在呢,二叔是怕羞,不敢去呢!” 丁璨自笑了笑,却不理会,与阿栗出了宫门去。 曲颐先下了马车,丁钰和陆嘉月紧跟着下来,就有身强力壮的内监抬了三顶青帷轿过来,三人各坐一顶,往内宫去。 半空里恰有一群雀鸟飞过,阿栗抬头张望,扭过头来,无意看见了正往内宫走去的三顶轿。 “不是只有大夫人和大姐么怎么有三顶轿子?”阿栗嘀咕了一句。 丁璨一怔。 转过身来,果然看见一前两后,三顶青帷轿。 “爷--您去哪儿?不是说要出宫办事么?这怎么又转回去了呢?” 阿栗在后头喊。 丁璨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大步流星追着那三顶轿去了。 轿走了半个时辰,才停了下来。 是到了中宫皇后设春日宴的重华宫了。 进了重华宫后,才觉得热闹。 宫娥彩带飘摇,成群结队,在宫苑回廊间穿梭来去,庭院里开着几树极好的梨花和杏花,已有不少盛妆华服的官眷,三三两两,于宫中各处闲坐,或赏花,或说笑,或窃窃私语。 曲颐带着丁钰和陆嘉月往正殿去。 一路行来,那些官眷无一不向曲颐点头示意,又见她身后跟着个极标致的丫头,目光之中,皆露惊羡神色。 来得正殿,一应陈置摆设都是陆嘉月从未见过的。 所谓天家富贵,确非人臣所能及。 陆嘉月微微颔首,一副端静模样,和丁钰紧跟在曲颐身后,在东面凤座之下的首位上坐了。 有宫娥奉上茶水糕点来。 丁钰却拉住那宫娥,笑道:“姐姐,烦你给我送些早膳来。” 那宫娥倒也乖觉,笑了笑,“这会儿皇后娘娘正在用早膳,姐何不过去陪着皇后娘娘用些?” 丁钰就要拉了陆嘉月一道去。 陆嘉月哪敢去,拼命地摇头。 二人正你来我往的拉搡着,忽然有人走上了前来,站在二人面前。 丁钰一抬头,不禁讶异:“二叔,你不是不来么?” 第七十九章 难耐滋味 陆嘉月忙站了起来,对着丁璨行了一礼。 丁璨却不理会丁钰,对陆嘉月微笑道:“今儿倒是热闹,陆家甥女怎么也来了?” 这可将陆嘉月给问住了。 这春日宴明摆着就是为了方便王公候府与官宦显贵之间联姻而设,不管她怎么回答,都免不了要被丁璨误会她是为了自身的婚配之事而来。 可是他是长辈,既问了,她也不好不答。 于是硬着头皮笑道:“我来瞧个热闹罢了。” 心里却暗自懊恼。 误会就让他误会去吧,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是为了见晋王一面而来罢? 丁璨闻言,却只淡淡一笑,自往一旁坐了。 丁钰就拉着他的衣袖,笑道:“二叔,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方才不是说不来,怎么又来了?” “不是你母亲让我来的么?”过了半晌,丁璨才开口说了一句,且语气里似有些烦躁。 “生气了?二叔,你生气了?”丁钰仿佛十分意外,一个劲儿地追问着丁璨。 想起往日里丁璨那面若春风的模样,陆嘉月也不禁好奇心起---不知他生起气来会是什么样子? 于是悄悄将目光投向丁璨。 想必他今日因是入宫面圣,着装比平日里略显庄重。头上戴着赤金羽冠,身穿宝蓝缎缂丝平金绣蟒袍,腰间束白玉带,脚蹬皂罗靴,身姿挺拔,肩背宽厚,通身上下尽显威严气势。 眉目却依旧是温润隽逸,只是相比往日所见,隐隐多了几分怅然神色。 这样子看着也不像是生气了啊至多也就是有些不高兴罢了。 陆嘉月暗自腹诽,目光却还落在丁璨脸上,丁璨似有所感应,忽然侧过脸来,正与陆嘉月四目相对。 他目光灼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眼睛,看得她心里也不知怎的,陡然一慌,脸上就红了,忙低下头去。 只一息功夫,却又抬起头来,向他望去。 那目光里似在向他询问,为何要这样看着她? 他忽而一笑,眉目舒展,眼神瞬间温柔。 她目露讶异,脸上愈红,又再低下了头去。 在这一来一去之间,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只猫爪子,轻轻地在丁璨心头挠了一把,有一种酥痒难耐的滋味,一闪而过。 丁璨眯了眯眼睛。 丫头今日竟是盛妆而来。 不仅衣着鲜亮,那原就肤白如凝脂的脸儿上还薄薄匀了一层脂粉,此时脸颊绯红,衬着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睛在顾盼之间,有如秋水横波,潋滟生姿。 如此用心,难道是想在这春日宫宴上一举拔得头筹,挑个称心如意的夫家么? 猫爪子又在他心头挠了一下,这一下却有些酸痛。 坐在前面的曲颐忽然站了起来,转身对丁璨点了点手,丁璨起身,二人前后脚出去,站在殿外廊下。 曲颐向陆嘉月望了一眼,笑道:“方才听二弟问月丫头怎么也来了---原是我特意带她来的,锐哥儿不是不同意和她的婚事么?我瞧着这丫头倒是怪可人疼的,就想为她挑个好人家。” 丁璨默了默,淡然道:“她才多大,嫂嫂就要为她保媒,曲大夫人可允了么?” 曲颐不由愣住。 上回说要为锐哥儿求娶月丫头的时候,叔子可没说月丫头年纪,这也没过多少时候,怎么就变了口风? 莫不是怕不能为月丫头保下一桩好姻缘,不仅耽误了月丫头,还会伤了亲戚之间的情份? “钰儿她大舅母自然是允了,我才敢开这个口呢。”曲颐掩下心中疑问,又笑道,“月丫头今年也有十四了,也不算了,我用心替她挑着,必挑个称心如意的夫君给她,先定下来,过个一二年再出嫁,正正好。” 丁璨却是一声长叹,道:“钰儿今年都十六了,嫂嫂该先为钰儿将婚事定下来才是,何必净替旁人作嫁衣。” 曲颐不由蹙眉,向自己的女儿望了一眼,“你以为我不想呢,可是你也晓得,这满京都城的男儿,没一个入得了她的眼,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丁璨便向正殿西侧的配殿望去。 那西配殿里,已来了有不少京中王公候府,官宦显贵之家的男儿,都是二十左右年纪,尚未婚配。 “那么多饱读诗书,品貌出众的世家子弟,一会儿开宴,嫂嫂该让钰儿亲自过过眼,挑上一挑才是,兴许就有她能看中的人呢?” 曲颐也顺着丁璨的目光,向西配殿里望了一望,笑道:“你说得也对,其实我心里已经有几个合意的人选了---你觉得靖安候家的嫡次子如何?我可是亲眼见过的,品貌才学,言谈举止,都十分出众。” 丁璨便笑起来,点了点头,“那子我也见过,确实不错,嫂嫂的眼光很好。” 曲颐很是高兴,“你都说不错了,那必是极好的---以月丫头的模样气度,想必靖安候家也相得中她。” 丁璨顿时眉头紧蹙。 “那靖安候家的子不是嫂嫂为钰儿挑的?” “钰儿早和他见过了,说他太文弱,没男儿气概---我瞧着是斯文有礼的一个孩子,想来配月丫头倒是正好。” 丁璨静默片刻,咂了咂唇,面露疑虑。 “怎么了?”曲颐看着丁璨,“你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丁璨摇了摇头,一副可惜可叹的神色。 “其实我也是听人风传,说靖安候家那子,在外头养了个妾室,孩子都生了两个了,这样的人,如何嫁得?” 曲颐却不大相信,兀自喃喃道:“怎么会呢我可是打听得一清二楚,说他只有屋里两个通房丫鬟,平日里又只喜欢读书,上哪里来的外室呢” 曲颐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是思来想去,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通透。 官眷来得越来越多,专用来招待官眷的东配殿已是坐无虚席。 陆嘉月和丁钰坐在正殿内喝茶说话,曲颐和丁璨仍站在殿外廊下,点评着各家男儿。 只是曲颐说一个,丁璨便否定掉一个。 曲颐一连说了四五个,竟再没有一个得到丁璨夸赞的。 曲颐不甘心,叹道:“说来说去,还是靖安候家的嫡次子最好,回去后我还是再让人去打听清楚,究竟他有没有养外室。” 丁璨正欲再说,忽然有一队宫娥匆匆走了进来,向官眷们笑道:“丹阳长公主殿下恩赦,请诸位夫人姐免行大礼。” 众官眷面面相觑,不解何意,就见又有一队宫娥,前后簇拥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女子走了进来。 那女子大步直往庭院中来,口中娇笑连连,一迭声地道:“国舅呢,不是说国舅来了么---国舅在何处?” 第八十章 一片痴心 陆嘉月和丁钰坐在正殿内,尚未听得殿外宫娥们的传话,只是觉得外头庭院中一阵喧嚷,似乎是来了什么身份尊贵的人物。 难道是晋王来了? 陆嘉月赶紧站了起来,向外望去。 却只见众官眷皆是屈身行礼的姿态,看着一众宫娥簇拥着一位女子,往正殿里来。 那女子约摸二十三四岁年纪,满头珠翠,一身华服。肌肤雪白丰腴,容貌鲜妍秾丽,眉目之间尽是妩媚风流之态。 陆嘉月隐隐听见她口中直是娇声唤着“国舅”,心中不禁讶异。 今日是中宫皇后所设的春日宴,前来赴宴的男女,言语举止无一不端谨自持,这女子却敢于众人面前如此高声呼唤 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 正要问丁钰,丁钰已先对她笑道:“那是丹阳长公主,先帝最的女儿,圣上最疼爱的幼妹” 陆嘉月更觉意外,低声问丁钰:“莫非皇室公主都是如此不拘一格的豪放作派么?” 丁钰哈哈一笑,道:“你可别想错了,这宫里出过多少公主,个个淑娴端庄,也只有她丹阳长公主与众不同!” 陆嘉月仍是疑惑,“她看着年纪也不了,怎么也来这春日宴?莫非她还未婚配么?” “她尚未婚配不假,不过她来这里,并不是为了那些世家子弟,”丁钰挤眉弄眼地笑,“你没听她一声又一声地唤我二叔么---她呀,是冲着我二叔来的。” 丁璨本和曲颐说着话,乍一听得丹阳长公主那一声又一声的娇呼,眉头瞬间便拧成了一团。 曲颐亦是笑得无奈,转身进正殿之前,对丁璨道:“你的麻烦又来了---看你今儿如何脱身。” 丁璨立刻抽身,正要避往角落里去,丹阳长公主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扑了上来。 “---国舅!”丹阳长公主笑靥如花,一双雪白玉手挽住了丁璨的胳膊,“国舅要去哪儿?让丹阳陪国舅一道去,可好?” 坐在正殿里的陆嘉月看得瞠目结舌。 这这这丹阳长公主也太与众不同了,众目睽睽之下,怎么就敢对丁璨做出如此亲密举动? 且还满脸娇嗔,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丁璨。 这也太丢人啦! 再看丁璨,因他是背对着殿内,看不见他是何神情,只看他背影,却是纹丝不动,僵硬得很。 耳边又听丁钰笑道:“我二叔最怕和她打照面,她不缠上我二叔一整天,是不会罢休的。” “她是不是有意于你二叔?”陆嘉月看着丁钰,轻轻问了一句。 丁钰不以为然地道:“那是自然,你没看她都这个年纪了,还没婚配---就是因为我二叔没有点头娶她呢。” “你二叔为何不愿意娶她?”陆嘉月大为不解。 皇室公主,身份何等尊贵,且她容貌又生得如此妩媚动人 “这个得问我二叔,圣上都和他说了好多回了,让他成全了丹阳长公主的一片痴心,可是我二叔就是不肯呐。” 陆嘉月不禁蹙眉,笑道:“你二叔真是个怪人。” 忽而外头又一阵喧哗声起。 这一次陆嘉月听得真切。 是晋王来了。 她又站了起来,目光越过站在廊下的丁璨和丹阳长公主,向晋王望去。 晋王今日穿一身杏黄缂丝蜀锦直裰,比之往日少了些矜贵,多了些儒雅,看去倒像是一位王公候府家的翩翩公子。 他仍是面带笑意,脚步徐徐,一边往正殿来,一边与西配殿内,那些隔窗与他拱手行礼的男儿们点头示意。 陆嘉月的目光,定定落在晋王身上。 他终于来了呵! 自己总算没有白来 晋王行至廊下,对于丹阳长公主的豪放举动似是早已习以为常,目不斜视地行礼,见过了丁璨和丹阳长公主,便往正殿里来。 一进来,就看见了陆嘉月。 陆嘉月也看着他。 彼此四目相对。 陆嘉月忽然紧张起来,生怕晋王会朝她走过来,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一些让她暂时无法解释清楚的事情。 比如,她为何要将贴身的绢帕于无人之处,抛入他怀中又或是,她是从何处预先知道了定州的消息,又是为何要将消息传递于他 幸而晋王只是不动声色的朝陆嘉月微微一笑,另寻个座位去坐了。 陆嘉月心头一松,吁了一口气,脸上却红了起来。 晋王品貌实在潇洒风流,即便只是并无他意的微微一笑,亦可让人情不自禁地对他心生出几分好感来。 丁璨回头望着,将陆嘉月的所有神色情态,尽收于眼底。 这个丫头,原来竟是冲着晋王来的。 是自己忘了,她可是曾经将贴身的绢帕亲手抛入晋王怀中呢 有如此良机可以见到晋王,她又怎会不来? 她便如此钟情于晋王么? 身边丹阳长公主还在痴缠,丁璨心中一阵气闷,丝毫也不理会于她,自转身也进殿来,径直往晋王身边坐下了。 丹阳长公主自是如影随形,寸步不离丁璨左右。 陆嘉月不想被人看出端倪,早已将目光从晋王身上收回,暗自镇定,端着一盏茶慢慢喝着。 丹阳长公主则亲自捧了一盏茶来,奉与丁璨。 “国舅,喝茶。” 丁璨不接。 “喝嘛。”丹阳长公主将茶盅向丁璨怀里推了推。 丁璨仍是不接。 “国舅不喝,姑母不如就赏了给我吧。”晋王笑着,伸手去接丹阳长公主手里的茶盅。 丹阳长公主抬手就在晋王手上拍了一下,佯怒道:“要喝茶自让人倒去,我的茶只给国舅喝。” 晋王也不恼,笑呵呵地道:“好,我坐得远些,不扰姑母和国舅说话。” 于是起身,向四周看了看,便往陆嘉月对面的空座上坐了。 陆嘉月又有些不自在起来。 丁璨的脸色愈发沉郁。 好在只过片刻,就有内监来传话,说是凤驾就要到了。 众人皆站了起来,整理衣衫,垂首静默,恭迎中宫凤驾。 凤驾未至,又有内监来传话:“皇后娘娘恩赦,着免一应朝见大礼,改常礼即可。” 这是免去了众人三跪九叩的大礼了。 因为微低着头,陆嘉月看不见殿内是个什么情形,耳边只听得有衣裙窸窣,和一阵纷繁却不凌乱的脚步声。 鼻间又闻到一缕幽香,甚是清凉馥郁,让人一闻之便不由神思通透清明。 接着就是内监尖细的嗓音,高亢却不突兀地唱喝,命众人行礼参拜。 这一套规矩礼数,孟氏和曲英早就教过了陆嘉月,况且又不必行大礼,陆嘉月便随着众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常礼。 礼毕,殿内就响起一个温和清亮的女声,似乎带着笑意,道:“今日原是春宴,并非年节朝贺,各位不必拘礼,且都入座罢。” 陆嘉月只觉得这声音和话语听来有如春风拂面,让人倍感舒适。 心中不由好奇声音如此悦耳,不知这中宫皇后又是何模样? 于是趁着转身入座的空隙,悄悄抬眼向东面的凤座上望去。 第八十一章 铁树开花 凤座之上的女子,看去已有四十多岁年纪,却端的是美若幽兰,仪态万千,有着和丁璨一样温润隽秀的眉目。 不同的是,她的眉目之间多了些雍容贵气。 她目光从容淡定,唇边噙一缕温和笑意,俯视着座下众人。 这同胞姐弟,容貌气度果然是很有些相似的 陆嘉月不由扭头向丁璨看去。 丁璨本低垂着眼睛,神色淡漠,仿佛正在想着心事。可是陆嘉月的目光一落在他身上,他就立刻有所感应似的,抬眸向她望来。 陆嘉月忽然一阵心虚,赶紧收回了目光。 她也不知道为何,今日总觉得丁璨有些古怪尤其是那双眼睛,看着她的时候,眼神似乎和往日里不一样了。 且看他今日神色举动,都像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还是暂时不要靠近他才好,免得惹事上身。 陆嘉月又环顾四周。 能在正殿里有一席之位的,不是皇子公主,便是王公贵戚的家眷,至于寻常官眷,则都在东配殿里就座。 其实这寻常官眷,也都是来自正三品官职以上的京官之家,那官职再低些的京官家眷,压根儿就没有资格进宫,就更别想赴中宫皇后的宴请了。 礼毕之后,众人入座。 宫娥们又再捧上新茶,摆上各色糕点鲜果,就有那胆子大些,又向来多在丁皇后跟前露脸的官眷,引了自家的女孩儿上前再次行礼问安。 丁皇后笑意盈盈,一个一个地看过,若遇上特别喜欢的,还会赏下见面礼。 陆嘉月尚未进宫之前,还心有忐忑,怕宫中规矩冗多,自己会招架不来,待真的处身于这重华宫的正殿之中,冷眼旁观一番,她才悄然领悟。 即使眼前人事喧攘纷繁,只要自己平心静气,泰然处之,便仍可如坐于无人之境。 又见丁皇后如此和蔼可亲,心中更觉安定。 一口气见过了十来个女孩儿,丁皇后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茶,就对坐在近前的曲颐点了点手。 “旁人的都见过了,你还带了丫头来,怎的不领上来让本宫瞧瞧?” 曲颐站了起来,笑道:“好的总要留到最后,且先让娘娘看花了眼,再来看我这个丫头,便觉得更好了。” 丁皇后展颜一笑,向陆嘉月看了一眼,“果然是个标致的丫头,快上来,本宫细瞧瞧。” 曲颐便牵了陆嘉月的手,送至丁皇后面前。 陆嘉月不慌不乱,稳稳行了一礼,给丁皇后道了金安。 丁皇后便握住她一双手,将她上下一番细细瞧过,只觉她生得实在娇俏可喜,尤其是一双眼睛,甚是灵动,心中不禁起了喜爱之意,颌首笑道:“好可人疼的一个丫头,”又问曲颐,“是谁家的孩子?” 曲颐就道:“是我大嫂子的外甥女,她父亲是云贵布政使陆勉。” “噢---陆勉,我晓得,”丁皇后点了点头,面上笑意愈深,“我曾听圣上赞过陆大人为官清正,是个忠良之臣。” 陆嘉月闻言,心中喜不自胜。 父亲得到圣上赞誉,比起旁人夸她漂亮,更能让她高兴千万倍。 丁皇后又道:“十几啦?这样娇滴滴的一个丫头,只怕已定了人家罢?” “还没呢,”曲颐笑着,向西配殿的方向看去,“今儿特意带她来,就是想让她露个脸,好挑个称心如意的人家。” 丁皇后略略思忖,微低了声,笑道:“方才那礼部崔尚书的夫人还在向我探问靖安候家的子呢。你的眼光倒是不错,挑的人,旁人都争着要。” 曲颐不禁意外:“莫非崔夫人也看中了靖安候家的嫡次子不成?” “正是,她家那个独女都已经及笄了,”丁皇后说着,目光又落在陆嘉月身上,“只是论容貌气度,远不及你这个丫头。” 曲颐面露难色,迟疑道:“话虽如此,到底崔家是尚书门第,又世代显宦,靖安候家难免不会动心。” 丁皇后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那怕什么的,只要你点个头,我便亲自出面,为这丫头做成这一桩姻缘,又有何不可?” “有娘娘亲自出面,那自是再好不过了。”曲颐立刻又转忧为喜。 陆嘉月夹在丁皇后和曲颐二人之间,听她们你来我去的议论着她的婚事,心中只觉无奈。 自己根本就不是为了婚配之事而来的啊 可是又不能推脱辩解。 万一一会儿丁皇后真的亲自出面,将自己许配给那个什么靖安候家的嫡次子,可就大事不妙了。 还是得赶紧寻个机会脱身,去办自己的正事。 陆嘉月心里兀自琢磨着,便不由自主地用一双眼睛在殿内寻找晋王。 眼前却忽闪现出一道身影,将她的目光遮挡了个严严实实。 抬头一瞧,竟是丁璨。 陆嘉月身子一缩,不觉往后退了退。 就听丁皇后对丁璨笑道:“今儿倒是稀奇,你竟也来了---难道是千年的铁树要开花了不成?” 曲颐笑了两声,道:“是我在宫门处遇上的二弟,我想着今儿宴上必有不少名门闺秀,便让二弟过来,亲自挑上一挑。” “很对,都二十六七岁的人了,还不晓得成个家,”丁皇后看着丁璨,满脸的温柔关爱,“不过既有心来,该去换身衣裳才是,穿这一身官袍,板板正正的,可别吓着那些女孩儿家们。” 丁璨自淡然一笑,道:“我便是穿一身袈裟,该怕我的,还是怕我,我若是着甲佩刀,不该怕我的,自还是不会怕我。” 丁皇后不由嗔道:“又说混话!” 丁璨一出现,丁皇后的心思自然就移到了他的身上,便松开了陆嘉月的手。 陆嘉月不动声色的退了下来。 曲颐仍陪着丁皇后说话,丁璨亦在丁皇后身侧。 陆嘉月的目光在殿内一番睃巡,却不见晋王身影。 难道晋王已经提前离去? 自己的正事还没有办呢! 陆嘉月不由得一阵急迫慌乱。 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若是今日不能与晋王说个清楚,那往后还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见。 殿内官眷你来我往,笑语欢声,陆嘉月怕旁人察觉出自己的异样,忙往座位上坐了,端起茶盏来假装喝茶。 丁钰去了东配殿,与相熟的官眷说话,那位丹阳长公主倒是还在正殿内,依旧目光牢牢,不离丁璨左右。 可是晋王究竟去了哪里? 正在陆嘉月心神不定的时候,忽有个内监从她身边走过,尖尖细细的嗓音,以极快的速度在她耳边留下了一句话,过得一瞬,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内监已经走到殿外去了。 “晋王约见姑娘,请姑娘随奴才出去。” 陆嘉月端着茶盏的手,不由得轻颤了一颤。 搁了茶盏,向左右看了看,无人留意到她的举动。 她长吁一口气,站了起来,快步向殿外走去。 第八十二章 阁楼相见 宫苑里人来人往,内监的身影亦是时隐时现。 陆嘉月缀在内监后头,一路出了重华宫的宫门,又跟着内监往西行,走完长街,又再转南,仍是长街。 内监脚下不停,不缓不急,与陆嘉月相隔总有一百来步的距离,却始终在她的视线之内。 看来这内监也是个人精,否则晋王也不会将这隐秘的差事交给他办。 离重华宫越来越远,陆嘉月心里隐隐生出几分担忧。 自己就这么悄悄地出来了,一会儿若是曲颐和丁钰要寻她,却又寻不着,会不会着急? 身边又不时走过些宫娥内监,偶尔会看她一眼若是让旁人知道了她私见晋王,会不会以为她和晋王有苟且之事? 可是内监还在往前走着,她也不敢停下。 这会儿若是停下,再回头,也已经不记得回去重华宫的路了。 宫院深深,独自行走其间,去一个尚且未知的地方私见晋王 陆嘉月摇头苦笑。 自己的胆子可真大啊 可是相比于见到晋王之后自己要说出的那个决定,这一路行来的孤勇,又算得什么呢? 渐渐的,人迹罕至,再不见宫娥内监。 偶有巡更的羽林军兵士,列队经过,却是目中空无一物似的,对她视而不见。 不知走过了几条长街,过了几重宫门,内监终于停了下来,站在一处宫墙角落等她。 她疾步上前,还未在内监面前站稳,内监便低声对她笑道:“晋王殿下此时就在那阁楼之上等待姑娘,姑娘放心进去罢。” 陆嘉月便向角落那头望了望。 果然是一处偏僻的宫苑,内中有一座二层楼。 “多谢”陆嘉月对着那内监行了个礼。 内监嘻嘻一笑,“姑娘不必客气,姑娘是有福之人,来日若是飞黄腾达,可别忘了咱家今日的这一点子助力。” 陆嘉月蓦的脸上一红。 看来这内监也是将她当作暗中与晋王相好的女子了。 不觉蹙了蹙眉头,陆嘉月却并未作无用的解释,迈步向那宫苑里的楼走去。 陆嘉月来至楼下,才发现只有一道阶梯可上至二层,而二层的阁楼之上又四面窗扇紧闭,确是个清静隐秘的地方。 阶梯入口,还有一人把守,可保证她与晋王在阁楼上见面时,不会有人贸然闯入,更不可能会被人偷听。 晋王的心思竟这般缜密。 陆嘉月心里微感惊异,又看向那把守阶梯入口的男子。 中等身量,体形清瘦,容貌亦是平常,只是往那儿一站,不知怎的,莫名就给人一种阴沉沉的感觉。 尤其是一双眼睛,眼神太过锐利,像鹰,闪着寒光。 他忽然转动眼珠,看了陆嘉月一眼。 陆嘉月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阁楼上忽然有一声细微的响动。 是晋王将窗扇开了一缝,向下观望。 陆嘉月一抬头,二人四目相对。 晋王微微一笑,轻声道:“陆姑娘不必害怕,他是我心腹之人。” 陆嘉月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想勉强自己笑一笑,却发现根本挤不出一个笑容。 晋王又道:“本王已久候多时,请陆姑娘入阁楼内一叙。” 陆嘉月紧紧攥着手中的绢帕,提起裙裾,缓缓步上阶梯。 阁楼的门虚掩着,陆嘉月推门而入,阁楼内光线昏沉,她眼前一暗,就猛地被人一把抱入怀中。 不及多想,陆嘉月本能地挣扎起来。 却被抱得更紧。 “陆姑娘,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既有意于本王,又何必再故作矜持?” 是晋王! 陆嘉月瞬间头脸滚烫,在晋王怀中拼尽全力挣扎,却是丝毫动弹不得。 紧接着,眼泪就下来了。 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不是我不是” 晋王却笑了。 “初见你时,本王就觉得你与众不同果然你很合本王心意。” 年轻男子的清郁气息,一下一下的,紧紧贴上陆嘉月的脸颊和耳边的肌肤,让她的身体里突然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受。 这种感受让她觉得自己立刻就会崩溃。 她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 哭声撕心裂肺,晋王不由皱眉,看着怀里这个哭得不能自已的女子,眼神里渐渐起了疑惑。 他是皇子,身份尊贵,又自知品貌风流,往日明里暗里向他示好的女子,可谓多不胜数。 偶有一二个他看得入眼的,也会男欢女爱,暗中做下那等风流之事。 但是他从未想过要纳娶那些女子之中的任何一个 因为那些主动向他投怀送抱的女子,不过都是仰慕他的身份,或是爱慕他的品貌,她们又何曾知道他真正的欲望和抱负? 而此时怀中的这个女子,他心里清楚,她与她们,是不一样的。 因为她看出了他的野心。 他不甘心只做一个皇子,不甘心做一个在新皇登基之后,便要离京去往封地的王爷,然后,再变成一个籍籍无名的宗室! 他要成为储君,成为江山之主的野心! 她不仅看穿了他谦谦君子表面之下的真相,还暗中传递消息与他,助他压制魏王若不是对他有意,何必如此? 可若是她当真对他有意,二人相对独处,她不该这般抗拒才是 陆嘉月几乎哭得气绝。 晋王心中起了几分怜惜之意,松开了紧拥着陆嘉月的双臂。 陆嘉月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身子一软,就向后跌去。 幸而晋王眼疾手快,又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同时入怀的,还有一缕清香,幽幽淡淡,令人闻之欲醉。 晋王虽算不得花丛老手,却也数度经过男女之事,乍闻得此香气,便知是闺阁少女才会有的体香。 且并非每一闺阁少女都会身带体香,天然身有此香者,必是女子之中难得的尤物。 再看怀中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晋王不禁有些情动,眼神渐显迷离。 陆嘉月却忽然抬手,向他脸颊上扇了一掌。 晋王一怔,还未回过神来,陆嘉月已经从他怀中挣扎了出去,奔至门前,一把将门拉开。 守在阶梯入口的男子,抬头望了过来。 那鹰一样闪着寒光的眼神,竟生生地止住了陆嘉月的眼泪,和她想要狂奔而逃的冲动。 “原来陆姑娘并不想与本王亲近,竟是本王唐突佳人了,”晋王捂着被陆嘉月扇过的脸颊,目光冷然地看着她,“陆姑娘,你既已来了,想必也有许多话要说与本王,若是就这么走了,可别后悔。” 陆嘉月满眼是泪,阁楼内又光线昏沉,她看不清晋王脸上是何神情。 她呆呆地站住了。 后悔? 没错,是该后悔。 后悔自己为何会如此天真轻率地相信旁人口中的话! 晋王根本就不是一个谦谦君子! 不过也好,他若真是一个与世无争的谦谦君子,那自己所做的那个决定,也只得付诸东流。 原本她想见到的,就是一个对皇位江山有雄心壮志的皇子,而不是一个只知风流潇洒,吟风弄月的多情君子。 陆嘉月关上了门,拭去了眼中的泪水,抬头看着晋王,眼神中尽是坚毅。 她咬牙切齿地从口中迸出了一句话。 “我来,不是任你戏弄侮辱,而是要助你成为东宫储君!” 第八十三章 赤诚襄助 晋王轻蔑一笑。 “陆姑娘若只是说倾慕于本王,愿委身于本王左右,本王倒愿意相信几分---助本王成为东宫储君?你一闺阁女子,何必与本王开这等顽笑。” 陆嘉月原也没奢望晋王会轻易相信她的话,故而并不急于解释,顾自捂着心口不停喘息,过得片刻,心神略镇定了些,才缓缓开口。 “殿下必须保证再不靠近我半步我才会道出实情。” 被晋王束缚在怀中的那种紧迫感,似乎还停留在身上。 陆嘉月仍旧害怕。 害怕晋王会再次对她做出疯狂的举动。 如果是那样,她一定会将自己所有的决定和谋划都抛置脑后,不顾一切的逃出去。 晋王唇角微扬,笑得暧昧:“陆姑娘放心,本王原也不是轻浮浪荡之人,方才那番冲动只不过是一时会错了姑娘的意罢了。” 冲动? 他一时冲动,几乎就毁了她的清白之身! 陆嘉月满心愤恨,只是不知该恨晋王的冲动,还是该恨自己的轻率。 眼中又有泪水弥漫。 晋王一见她这泪眼婆娑的模样,心中不觉又起了一丝怜惜之意,温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哭起来的样子颇是惹人怜爱你若再哭,只怕本王会真的再次忍不住冲动。” 陆嘉月赶紧用手中的绢帕擦净了自己的眼泪。 晋王轩眉而笑,仍是往日里那般潇洒俊雅的模样。 可是陆嘉月永远都不可能再对他心生好感。 她目光冷然地看着晋王。 “殿下尽可以觉得我的话荒唐可笑,但是殿下怎不细想,我若无襄助殿下之意,又怎会暗中传递消息与殿下。” 晋王闻言,却不以为然地淡笑道:“你虽暗中与本王传递消息,让本王解了定州之围,暂时压制住了孙秉元上位可是,你既无意于本王,又何必说什么要襄助本王成为东宫储君。本王是否入主东宫,又与你何干?” 陆嘉月早知晋王会有此一问,那日身在杨府之中,问星楼之下,瞬间之内,她做的决定,便是要暗中襄助晋王,让他成为东宫储君,承嗣帝位。 齐王年幼,来日承嗣,难保魏王不会再行篡夺皇位的逆天之举,而余诸皇子皆不堪与魏王匹敌。 魏王若再篡位成功,那曲家和父亲陆勉,岂非要再次遭遇灭顶之灾? 而只有晋王,不仅德才兼备,更有领兵杀入宫城与魏王殊死一搏的勇气。若他承嗣为帝,必可置魏王于永无翻身之地。 定州解围一事,已不难看出晋王确有杀伐决断,可与魏王一争高下。 在做下那个石破天惊的决定之后,陆嘉月便已开始细细思量,要如何说服晋王,让晋王相信她所说的每一句话。 今日晋王口口声声称她为陆姑娘,想来已经将她的身世底细查了个清楚。 其实她也从未想过要隐藏自己的身份。 坦然相对,无所保留,才更有可能得到晋王的信任。欲盖弥彰,只会让人心生疑虑,将事情弄巧成拙。 陆嘉月将目光从晋王身上收回,目光无处着落,最终落在了地上。 她一字一句,缓缓道来。 “其实两淮盐税案发后,魏王曾暗中示意于我姨父曲宏,为他篡改盐税案帐目,以撇清他与盐税案的干系,却被我姨父一口回绝我姨父说,魏王狷狂自傲,行事狠戾,因此恐他日后挟私报复。如今他还只是个皇子,来日若是他成为储君,承嗣帝位,不知曲家满门会被置于何地?” “曲家诸人待我不薄,我虽寄居于曲家,却也不得不为曲家的前路担忧。我想与其坐看魏王权势日重,不如早日将他拉下马来,另择贤明上位,来日才可保曲家安宁。” 晋王凝眉静听,听到此处,忽而一笑,道:“本王方才一番冲动,你竟不觉得本王是登徒浪子,反而觉得本王是贤明之人?” 陆嘉月漠然道:“殿下只是品性风流,却也好过魏王心窄量。” 晋王朗笑几声,道:“你怎的对我那位二皇兄如此了解”忽而又笑意一滞,语带迟疑,“听说曲家和杨家有亲,曲尚书又和杨首辅亲厚,你不去襄助齐王,反倒舍近求远,来襄助本王本王与曲家可是无亲无故啊。” “齐王年幼,即便圣上偏爱,立他为储君,仍有魏王虎视眈眈在侧,他又如何坐得稳江山?” “那也还有我的三皇兄吴王和五皇弟楚王呢?” “吴楚二王无才无德,做个守城之主已算勉强,殿下心知肚明,又何必说这些无用的话。” 晋王斜睨陆嘉月一眼,笑道:“如此说来,本王在你眼里,竟算是个有德有才之人。” 陆嘉月也看了晋王一眼,语气沉着:“殿下德才兼备,更有心胸抱负,在诸皇子中,自是一枝独秀。只不过魏王有圣上宠爱,又有孙次辅为倚靠,朝堂之上,权柄自是比殿下深重。” 晋王不无赞同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这些话,看似周全,无一处错漏可挑,但是本王也不能就此全信了你。况且,你还未向本王解释清楚,你是如何得知定州困围之事,此事既是魏王指使,那自是只有他身边心腹才可知晓,你一个闺阁女子,又是如何得知?” 晋王目光深沉,一瞬不瞬地看着陆嘉月。 陆嘉月未有丝毫退怯,深吸一气,镇定自若地道:“殿下可知,佟白礼与关铭二人,在盐税案开审之前,曾险遭非命?佟白礼于沧州城外被人暗杀,关铭于大理寺监牢内被人投毒,皆被金羽卫救下,佟白礼虽畏罪自刎,却有关铭证词,魏王因此才会被圣上斥责,幽闭府中。” “且不论究竟是何人胆敢行此逆天之举,欲取佟白礼与关铭二人性命,只说金羽卫并不能未卜先知,又为何会设下防备,救下关铭,阻截暗杀?” “想来殿下必也有所风闻,是有人预先往金书卫送去秘信一封,才让金羽卫得了佟关二人会被灭口的消息若我告诉殿下,那封秘信是我所写,殿下可会相信?” 这一番话说完,阁楼里一片静寂。 晋王久久未有动静。 陆嘉月微觉异样,抬眼向晋王看去。 晋王竟是脸色霎白,眼中尽是不可置信的震惊神色。 他伸手指向陆嘉月,一开口,竟声有沙哑:“---那你又是如何预先得知,有人欲对佟关二人下手?” 陆嘉月垂下眼帘。 重生之事,她是不会告诉旁人的。 当然,就算她告诉旁人,旁人也不会相信。 陆嘉月对着晋王行了一礼,神色郑重地道:“关于我为何预先知晓佟关二人将被暗杀与定州困围之事,请晋王殿下恕我无可奉告。我已将前后实情和盘托出,是为了求得殿下信任,彼此坦诚相待,无所猜疑,方可成事。” “无所猜疑?你连这最重要的事情都不肯告诉本王,还谈何坦诚?” 晋王竟是一脸的惊怒。 陆嘉月也不由有些心急,忙道:“殿下又何需追根究底?只请殿下相信我一片赤诚真心襄助,绝无虚假即可。” “你当真不肯说?” “我无可奉告。” 晋王连连冷笑几声,“好,好,你不说,本王亦无他法。可是你既要襄助于本王,那么本王问你,本王要立刻斩断魏王臂膀,除去孙秉元,该从何处下手?!” 第八十四章 名声性命 陆嘉月没有回答。 此时的晋王,已经失了往日里的镇定自持,变得十分焦躁。 她便更要冷静。 过了片刻,看着晋王的神色略和缓了些,陆嘉月才再次开口。 “孙秉元为官多年,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若想撼动他的地位,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况且眼下杨亭鹤仍居首辅之职,孙秉元暂时无法上位,殿下何不先将眼光放至别处,先将那些依附投靠于魏王和孙秉元的人一一除去?” 晋王面沉如水,眉心紧蹙。 他心知陆嘉月所说也不无道理。 他十六岁封王,走上朝堂之后,暗中也曾与孙秉元有数次交锋,到如今已过去五六年了,不仅没有撼动孙秉元分毫,反而眼睁睁看着他以兵部尚书的官职入了内阁,后来更是做到了内阁次辅,权势煊赫,无人可及。 而满朝文武则见风使舵,几乎有大半已投靠于魏王与孙秉元旗下。 孙秉元,眼下确实是一块阻挡着他的前路,却又难以掀动的巨石。 晋王双手暗暗紧攥成拳,看着眼前柔弱无依,眉目沉静的女子,心里忽然对她有了一丝信任。 “那依你之见,本王应该先从何人身上下手?” 陆嘉月眼眸低垂,心平气和地道:“圣上身边有个刘显刘内监,殿下可以先将他除去。” 晋王长眉一挑,有些意外:“刘内监在一众内监里最得父皇信任,但是他向来只知讨好父皇,并不曾见他与魏王有所来往。” 陆嘉月淡淡一笑,“表面上没有来往,那么私下里呢?若是魏王已经暗中笼络住了刘显,就等同于在圣上身边放了一个最好的眼线,有他替魏王揣度圣意,进献谗言,殿下岂不是处处尽失先机?” “殿下何不先行暗中查探,若刘显果真与魏王首尾相连,想必殿下自有办法可将其除去。” 晋王面露迟疑:“说来容易,父皇对他最为信任,本王又能奈他何?” “听闻圣上最不喜臣工与皇子私下往来,难道就会任由身边最得力的内监与皇子暗通款曲么?”陆嘉月的声音由轻缓渐渐变得沉着,“殿下既要入主东宫,与魏王之间必有一场恶战。如今趁着魏王尚且幽闭府中,何不拿这刘显来杀鸡儆猴,先给魏王一个下马威。” 阁楼里再次静寂了下来。 陆嘉月抬眸,正对上晋王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一个闺阁女子,竟有这等心胸胆量,敢暗中谋算皇子---本王还当真是瞧了你!” 陆嘉月神色平静,轻轻笑道:“我虽为闺阁女子,只要心思机巧,亦可襄助殿下扭转乾坤。譬如蜉蝣微末,聚少成多,自也能撼天动地。” 话音落地,晋王抚掌大笑。 “好个扭转乾坤,好个撼天动地!本王就暂且信你,“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块紫玉龙纹佩向陆嘉月递了过去,“这是本王贴身之物,你且收下,若有来往消息,可命人携此物前往本王王府求见。” 阁楼里亦有桌椅,陆嘉月指了一旁的朱漆圆桌,“殿下放到桌上即可。” 虽然晋王此时看去已风平浪静,但是对于他的冲动,陆嘉月还是心有余悸。 她怎敢再与晋王靠近。 晋王依言将玉佩放到了桌上。 眼前的女子娇媚动人,他不是不想一亲芳泽,可若是这女子当真可助他入主东宫,他自然不能再随意冒犯于她 江山和美人,他自然是要江山。 陆嘉月走到桌边,取了玉佩收入袖中。 这时,忽有人叩门。 陆嘉月悚然一惊。 晋王却淡定道:“进来。” 是那守在阶梯入口的男子。 他恭身进来,并不看陆嘉月,只低声对晋王道:“殿下,奴才发现那边宫墙角落下站着一人,只不知他已窥探了多久奴才疏忽,请殿下恕罪。” 晋王神色一凛,厉声问道:“可看清了是什么人?” 那男子近前两步,附唇于晋王耳侧,以极低的声音说出了两个字。 陆嘉月没听清。 但是她意识到,自己和晋王私见之事,已经被人发觉了。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身为闺阁女子的名声啊该如何是好? 陆嘉月求助般地望向晋王。 晋王亦是神色大变,快步走至窗边,将窗子推开一隙,向外望去。 在不远处的宫墙之下,果然看见有一角宝蓝色衣袍。 那位置正好是个暗角,极是隐秘,若非细心察看,必看不出有人藏匿于其间。 晋王合上窗子,转身看着陆嘉月,略一沉吟,道:“你与本王见面的事情,已然瞒不住了,本王只问你,你是要名声,还是要性命。” “我都要。”陆嘉月毫不犹豫地回答。 晋王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我若是你,就要性命,名声这种东西,最是无用。” 这是他切身体会。 他向来自诩清流,为在朝堂之上博个贤雅君子的美名,一不暗中私交臣工,二不明言挑起党争,只因他以为自己有了德才兼备的名声,就可以得到圣上青睐,假以时日,必会立他为东宫储君。 然而除了眼睁睁看着魏王日渐权重,又得圣宠,处处皆胜于他之外,他什么都没得到。 他才明白,身为一个皇子,一个想要入主东宫的皇子,只有个好名声是远远不够的。 所以他决定在他贤雅君子的名声之下,放手一搏,与魏王一较高下。 陆嘉月却不明白,她的名声和性命之间,又有何干系。 即便名声不保,性命却并非谁人都可以轻易夺去。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让她考虑思量,晋王指了她发间的点翠珠花,冷声道:“取下来,扎破指尖,取二三滴血于你手中的绢帕之上。” 陆嘉月愣住了。 这是何意? 难道如此便可以保住她的名声和性命么? “快!”晋王一声低喝。 晋王身侧的,那个有鹰一样眼睛的男子,也将目光投向陆嘉月。 陆嘉月又是一个寒颤,不禁后退,背倚住墙,手指微微哆嗦着从发间取下珠花,扎向自己左手食指的指尖。 一阵刺痛传来,豆大的血珠瞬间冒出,以绢帕接住,血滴落在素白绢帕上,嫣红得触目惊心。 晋王点了点头,“将绢帕留下,那内监会带你回重华宫去,本王随后就来。” 在窗隙中,晋王看着陆嘉月的身影渐渐远去。 那一角宝蓝色的衣袍却还在宫墙暗角之内。 “殿下,那女子着实古怪她怎会预先知晓暗杀之事要不要我去将她---” 男子的声音阴恻恻的,透着一股冷戾。 晋王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且先不必,我听得出来,她说的话句句属实。至于她是如何未卜先知,眼下她不肯说,强逼亦是无用待验证她是否真的可以襄助本王之后,再行定夺。” “那殿下决定如何对刘显下手?奴才即刻去办。” 有微微寒光,在晋王眸中一闪而过。 “此事不宜操之过急,总要将他与魏王的勾连大白于人前之后,才好让他功成身退。” 那阴恻恻地声音又道:“只是殿下与那女子见面之事,已经被人窥探了去又要如何掩人耳目?” 晋王走到桌边,将那染血的绢帕拿在手中。点点嫣红映着他一双俊雅眉目,双眸似都被染成了血色。 “本王既早已担了风流之名,如今何不就坐实了这风流之事?” 一声冷笑之后,那染血的绢帕就被抛在了墙角。 第八十五章 心有彷徨 在回重华宫的路上,陆嘉月央求了内监给她寻些清水净面。 她方才哭得声嘶力竭,满面泪痕,若是就这么回去,只怕会吓坏了曲颐和丁钰母女。 内监自然依从,不仅备下了清水,还有脂粉梳镜之物。 陆嘉月忙忙的洗了一把脸,也顾不得再重新匀面,理了理衣裙,就让内监引着她回了重华宫。 曲颐和丁钰等在宫门下,望眼欲穿。 先是曲颐发现陆嘉月不见了,只以为她一时贪玩,必在重华宫内四处走动,便没有放在心上。又陪着丁皇后说了一会儿话,还是不见陆嘉月,她才悄悄唤了丁钰去寻。 丁钰在重华宫内寻了个遍,不见陆嘉月。 又再向宫门处的宫娥内监打听,有人说,看见陆嘉月往重华宫外去了。 曲颐和丁钰不禁大急。 这宫中规矩森严,殿宇重重,她若只是迷了路倒还罢了,若是不心冲撞了什么人和事,可如何是好? 当下却也不敢惊动丁皇后,只暗中遣了几个宫娥内监帮忙去寻。 寻了许久,还是不见陆嘉月的踪影。 曲颐和丁钰正急得无法,想要请丁皇后出面,多派些人出去寻找的时候,陆嘉月却回来了。 又是一番早已备下的说辞。 “我只是想四处瞧瞧,没想到就迷了路,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怎么都找不回来还好遇上了个内监,烦他引了我回来的。” 人平安无事地回来就好,曲颐和丁钰哪还顾得上细问? 进来正殿,官眷们依旧来来往往,奉承在丁皇后跟前。 却不见丁璨与丹阳长公主的身影。 陆嘉月一口气喝光了一盏茶水,心绪才真正地平静了下来。 处身于这喧闹的重华宫正殿之内,回想方才阁楼中情景,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惊梦。 决定已经变成了真实的行动,往后的路,是畅顺无阻,还是坎坷崎岖? 陆嘉月心有茫然。 坐了许久,不见晋王再来。 却是丁璨独自回来了。 他站在殿门外,长身玉立,身上一袭宝蓝缎缂丝平金绣蟒袍,在阳光的洒照下,闪着熠熠金芒。 他驻足不前,似在彷徨。 隔了殿中幢幢身影,陆嘉月看不真切丁璨的脸上是何神情,却本能地感觉到他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脸上。 那目光是深沉而又冰冷的,毫无温度。 让她不由心生惧意。 她忽然领悟。 一个有着贤雅君子之名的皇子,尚有成为江山之主的野心,而一个手握大权,可掌朝臣生死的金羽卫指挥使,即使表面看去温和可亲,他的心,也必有冷酷无情的一面。 握着雁翅刀的手,本就是用来取人性命的。 可是他为何会突然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陆嘉月眼中的惧意,让丁璨停下了犹豫不决的脚步,定定地站在殿门外。 他自嘲地笑了笑。 她终于也像旁人那样,用躲闪惧怕的眼神来看着他了。 这个丫头,初见他时,就是一副冷淡态度,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睛却直盯着他看了许久,不仅不像旁人那样害怕,眼神里还流露出疑惑和意外,带着一点点的不可置信。 那模样,像极了一只鹿,用天真无邪却带着几分防备的眼神,心翼翼地打量着让她感到好奇的事物。 他知道在她看来,他这样的人,原本就应该是一副凶神恶煞的面貌。 于是他便愈发地温柔随和,生怕一不心,就会惊吓到她。 几回来往,丫头果然对他更亲近了些。 是毫无防备,出自真心的亲近。 她敢嗔怒于他,敢给他看脸色,敢不听他解释,敢在他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就将他丢下,自行离去 她一点都不怕他,她在他面前笑,也在他面前哭,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闪着星星,让人忍不住也想跟着她笑哭起来的时候,眼泪汪汪,委屈得让人心疼 他以为她是个与众不同的丫头,他以为自己也许可以一直呵护着她。 直到她选择了晋王。 原来啊,她也如世俗女子一样,逃不过天家富贵和尊荣权势的诱惑。 袖中染血的绢帕,像是一团火,烧得丁璨心头隐隐作痛。那嫣红血迹,更是刺痛了他原本温润的眉目,只留下了一双冷冽无情的眼眸。 而真正让人心碎的,却是那绢帕上已经干透的泪痕。 想必当时,她一定很痛 罢了,罢了,何必让她难堪这绢帕,就替她扔了吧。 她既已做了选择,想来她也不会后悔。 但愿她能如愿,得到她想要的。 重华宫里开宴之时,晋王、丁璨和丹阳长公主无一出现。 丁皇后命人去请,来回禀的宫娥内监说三人都已不在宫中。 晋王早已独自出宫,而丹阳长公主却是和丁璨一起出宫去的。 丁皇后无奈,只得先行开宴。 席间山珍海味罗列,庭院中还有歌舞助兴,耳边眼前,都是繁华盛景。 陆嘉月却食不知味,怅然若失。 仿佛冥冥中,失去了什么颇为珍贵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呢 她想不出来,因为她觉得自己原本也不曾拥有过什么。 丁钰端起一盏玫瑰酒来,要与陆嘉月喝上一杯。 陆嘉月浅饮一口。 丁钰不觉皱眉,低声问她:“你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莫不是方才在外头出了什么事?” “没有,”陆嘉月笑着摇了摇头,将杯中的余酒一饮而尽。 丁钰一叹,意兴阑珊地道:“当真是怪了,方才你不见了之后,二叔也跟着不见了,你一回来,二叔也跟着回来了,可是你还在这里呢,他却又不告而去---今日实在无趣得很呐。” 陆嘉月不禁心中一动。 难道窥探自己与晋王在阁楼见面的人,竟是丁璨? 不会不会 自己缀在那内监后头,一路走来,不停的回头向身后看过,并没有发现丁璨的身影,更没有人跟踪自己。 也许只是巧合? 或许自己出了重华宫之后,正好丁璨也出去四处走动了一番? 对,一定是这样 自己与晋王见面是十分隐秘的事情,他不可能发现端倪既不会发现端倪,又何来窥探。 可是那个窥探自己与晋王见面的人,究竟是谁呢? 陆嘉月端着酒杯,兀自沉思。 耳边忽响起清脆笑声。 “钰妹妹,原来你也来了---我来得晚了,又在那偏殿里坐着,竟是才看到你呢。” 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生得团团一张粉脸,杏眼桃腮,唇红齿白,手中捧着个酒杯,看那姿势,正要向丁钰敬酒。 她笑意盈盈看着丁钰,丁钰却只瞥了她一眼,语气颇为冷淡。 “噢你有何事?” 那姑娘一抬手中酒杯,笑道:“好容易见上一面,我敬你一杯罢。” 她如此客气,丁钰也不得不敷衍应对,举起酒杯来,啜了一口,算是回应。 那姑娘似乎丝毫也不介意丁钰的冷淡态度,又向丁钰笑了笑,才回了东配殿里去了。 丁钰瞅着她去了,便对陆嘉月笑道:“你猜她是谁?” 陆嘉月只觉得那姑娘的声音听着依稀有些耳熟,却并不曾有谋面。 于是摇头。 丁钰又是一笑:“她就是内阁次辅孙秉元的嫡女,孙墨茹。” 第八十六章 孙氏姐妹 提起内阁次辅孙秉元,陆嘉月大可无动于衷。 但是提起孙秉元的女儿来 陆嘉月扭头向东配殿里望去。 目光一番搜寻,看到孙墨茹身边果然还坐着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少女。 那少女与孙墨茹的容貌无半分相似,衣着妆饰也不比孙墨茹精致。 她长着是一张尖尖的瓜子脸,容貌清秀,眉目之间闪烁着几分精明世故的神色。 耳边丁钰兀自絮絮叨叨。 “孙墨茹的母亲今日没进宫来,倒是她自己跑来了,不过她来也无用,谁不晓得她的姑母孙贵妃有意让她嫁给魏王那西配殿里的官宦世家子弟,哪一个敢多看她一眼?” “说来也是奇怪,这一年多以来,每回宫里宫外遇上她,她总是待我格外客气从前倒也不是这样啊” 说着,见陆嘉月没有反应,便顺着她的目光也向东配殿里望去。 “那个是孙次辅的庶女,孙墨茹的庶妹,孙雪茹。”丁钰随口说道。 孙秉元的庶女孙雪茹 这个名字,陆嘉月何等熟悉。 前世里,曲榕背弃承诺,另娶的女子,正是孙秉元的庶女孙雪茹。 陆嘉月收回了目光,心中无波无澜。 前世里她因曲榕的失信和背叛而伤心难过,也曾暗暗恨过占据了本该属于她的位置的孙雪茹。 如今孙雪茹就在眼前,她才发觉前世的自己有多么可笑。 曲榕既放弃了她,选择了孙雪茹,自然是看中了孙秉元的权势。 这样一个攀附权贵,无信无义的男子,自己竟还为了他去恨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 实在是可笑又可悲。 陆嘉月自斟自饮了一杯。 前世种种,所有烦恼痛楚,早已化作了一场烟梦,都埋在了她用银刀割破自己面容的那一天里。 她头脑清醒地思考着一个心中从未有过的疑问。 孙雪茹虽是庶出,到底也是内阁次辅的女儿,而曲榕虽品貌出众,他父亲曲宪却官职不显。 孙秉元权势深重,想必自有许多比曲宪官职更高之人愿意与他结成姻亲。 而孙雪茹却偏偏下嫁给了曲榕 这显然是一桩不怎么般配的婚事。 更何况孙秉元是魏王麾下头臣,而曲家却向来不涉党争,更不与皇子私交,与孙秉元也无甚来往,为何无端端的,孙秉元怎会将庶女嫁入曲家? 陆嘉月第一次觉得这桩婚事里颇有耐人寻味的蹊跷之处。 出宫时晚霞漫天,回到曲府,已是掌灯时分。 陆嘉月有些倦累,往孟氏正房来告了安,就想回春棠居去歇息。 孟氏却拉着她的手在软炕上坐下了,问长问短。 “今日入宫一趟如何?都有哪些人家去了?可有看得入眼的男儿?” 陆嘉月取出一对羊脂白玉镯子来给孟氏看。 “看得入眼的赏赐倒是有,人嘛---却没有。” “你这丫头,”孟氏笑嗔了陆嘉月一句,接过镯子来细瞧了瞧,“这是皇后娘娘赏的?成色倒是真不错,宫里的东西就是比外头的好。” 瞧了一回,又交与陆嘉月收了起来,陆嘉月笑道:“明日送一只给姐姐戴。” 孟氏含笑摸一摸陆嘉月的脸颊,“入宫一趟,当真没有瞧见个中意的?” 陆嘉月一个劲儿地摇头,“没有呢,我就一直和丁姐姐说话来着,宫里的糕点倒是好吃,我吃了不少呢。” 孟氏只得一叹,无奈地笑了笑。 正说着话,大老爷曲宏进来了。 微沉着脸,不大高兴的样子。 陆嘉月行了一礼,正要退出去,就听孟氏问曲宏:“二弟这会儿过来找你做什么?” 难怪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二老爷曲宪的近身随从保升和个厮,站在庭院外头。 原来是二老爷曲宪过来了,在旁边屋子里和曲宏说话。 只是曲宏在家中向来是一副温和宽蔼的神色,也不知曲宪和他说了些什么,就让他沉下了脸来? 陆嘉月不由留了心,没有急着退出去,不动声色的往一旁的软榻上坐了,看着大丫鬟春霞在灯下用粉绸扎制头花。 见那头花扎得巧妙,栩栩如生,便轻声向春霞讨教着,耳朵里却是留神听着孟氏和曲宏这边的动静。 曲宏往软炕上坐了,默了片刻,声音低沉地道:“还不是为了兵部的事。兵部武库司拟添三千对甲盾,以备羽林军更换,几日前报了造价条呈到度支司来,度支司的人瞧着造价不大对,就来请我的示下,我看过了,那造价比实际所需银两多出了四五千两,于是当即便驳了回去---二弟过来就是想让我通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那条呈给批了,他好拿着条呈去度支司领银子。” 孟氏讶然道:“武库司?他不就是武库司的主薄?难道那造价条呈就是他亲自拟的不成?” 曲宏颌首,道:“如若不是,他又岂会如此上心。” 孟氏愣了愣,随即变了脸色:“他这是要中饱私囊?!你这个户部尚书还没坐稳呢,他就要来拉你下水,他安的是什么心?” “他向来看重名利,你又不是不晓得,”曲宏叹了一声,“其实去年盐税案发后,关铭才被押入大理寺,就是他就来替魏王当的说客,想让我替魏王篡改户部的盐税帐目” “什么?!”孟氏一声惊呼,神色大变,“他何时与魏王牵扯到了一处,咱们竟一点儿风声都不晓得?老太爷在世时可是日日教导你们这几个儿子,不可与皇子过从甚密,他竟是全忘了?” 曲宏也颇是无奈,抚额郁然道:“我早已苦口婆心地劝导过他不可私交皇子,他却不听,我亦是无法方才他竟还来劝我,说魏王势大,不日便要重回朝堂,让我不如与他一起,多与魏王亲近” 孟氏气得声音都直打颤,“你这二弟,成日里心机不正,净想着旁门左道,不肯踏实做官。难怪都四十几岁的人了,还只是个正五品的主薄!” 曲宏听孟氏说得刻薄,微有些不悦,“你轻声些罢,再叫有心的人听了去,二弟夫妇两个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老夫人这些日子正为了妹的事情身上闹不痛快,可别再生出什么旁的事来,添了她老人家的烦恼。” “那造价条呈的事,你打算如何处置?”孟氏冷声问道。 “那自然是批不得,我方才就已直言回绝了二弟。” 曲宏的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决绝,孟氏听了,这才略略放心。 夫妇二人相对沉默了片刻,孟氏轻声一叹,幽幽道:“你二弟夫妇两人,都是心窄量的,眼下你回绝了你二弟,只怕他会就此恼恨于你” 曲宏长长一声唉叹,缓缓道:“随他罢,我总也不能为了他一己私欲,就将我的官声名节都搭了进去,况且还有曲家的祖宗们在天上看着呢,我若是纵了他,只怕祖宗们都不会原谅我” “话虽如此说,那他已经与魏王有了牵扯,可该如何是好?”孟氏一脸忧色。 曲宏思忖着道:“待过些时日,这件事淡下来,我再好生劝一劝他,但愿他能迷途知返罢。” 第八十七章 不知相思 陆嘉月独自回春棠居去。 仲春的夜晚,风还有些凉意,带着草木露水的清新气息,悠悠抚过脸颊,让人的神思也跟着清明通透起来。 陆嘉月终于明白,为何孙秉元会将庶女孙雪茹下嫁与曲榕。 又是为何,前世里曲家满门覆灭,却唯独曲家二房安然无恙。 从前,她天真地以为,是因二房与孙家结为了姻亲,又早已与曲家其他三房决裂,搬离出去,自立门户,因此才在曲家遭遇覆灭之时,得以幸免。 可是如今看来,让二房得以幸免的真正原因,根本就是二老爷曲宪贪慕权势,早已暗中投靠了魏王,才会鞍前马后,替魏王来做说客,也正是因为他对魏王的效忠,才换来了孙秉元变相的施舍和拉拢,将庶女孙雪茹下嫁给了曲榕。 然而让陆嘉月真正觉得可恨的,是前世里曲家遭遇灭门之时,二房虽已自立门户,却不可能不知道曲家的境况,既然曲宪早已投靠魏王,为何从未听说过他为了曲家满门性命,对魏王有过一字半句的哀求? 他竟是见死不救,任由魏王将曲家满门诛灭。 到底是血浓于水的至亲啊,二房的人竟绝情至此,难道就是因为曲宏的回绝,断了曲宪的钱财私欲,以致于他心生怨恨,罔顾血脉亲情? 夜色深重,忽而一阵风急,吹得墙下的风灯摇摆不停,在巷道中投下一地凌乱的光影。 陆嘉月一双清澈眼眸里,却有着从未显露过的执著和坚定。 前世之事,已成云烟,今生自是不能再重蹈覆辙。 若当真不能扭转乾坤,救不下曲家满门,那么二房也休想再如前世一般独善其身。 要活,就大家一起活。 要死,也得一起死,谁也别妄想逃脱了去。 翌日,陆嘉月去探望曲英。 曲英果然不像是生病的样子,神色如常,只是窝在屋里,略有些惫懒罢了。 陆嘉月将羊脂白玉镯子送了一只给曲英,笑道:“姐姐究竟是什么病?程太医来瞧过了罢?他怎么说?” 曲英脸上就忽地红起来,支支吾吾地道:“还不是说偶感风寒罢了只是不大要紧,喝上二三日的药便好了。” 陆嘉月却摇了摇头,迟疑道:“程太医的医术是好的,只是这一回替姐姐断的病症似乎不大对。” “你何时也懂医理了,程太医说是风寒,那便就是风寒。”曲英拥着湖绿绉纱被子靠在床榻上,笑着嗔了陆嘉月一眼。 “啊”陆嘉月眉心微蹙,思忖片刻,“也不知那医书古籍上,可有相思病一说?若人患了此病,该如何医治才好?” 曲英顿时满面飞红。 自己的心事,竟是被陆嘉月给瞧了个通透。 她是不想入宫去赴春日宴的,只因她已心有所属,便不愿再去任由旁人相看挑选。 但是姑母曲颐相邀,又有母亲孟氏一力催促,她无奈之下,只好装病遮掩,以此才躲过了这一回。 本以为自己这病装得巧妙,母亲孟氏都没有发觉出端倪,却被陆嘉月这个丫头给点破了。 实在羞煞人也。 抬手轻推了陆嘉月一把,曲英笑道:“你如今只管拿我取笑,来日你若有了心上人,看我不天天也来取笑你呢。” “姐姐终于肯承认啦。”陆嘉月也笑。 心里却不由得想着自己的心上人会是谁呢? 从前懵懂天真时,也如寻常闺阁女子,爱慕曲榕那等品貌俊俏的少年。如今再世为人,自不会再如前世一般无知肤浅,以皮囊相貌取人。 但是如果一定会有心上人的话,他会是何模样? 陆嘉月的心里竟隐有几分憧憬。 恍惚间,眼前忽然闪过一双温润眉目,和一张暖若春风的面容。 他? 不,不,这不可能! 陆嘉月自嘲地笑起来。 自己是脑子糊涂了么? 他可是长辈啊,况且他虽然一向对待自己随和宽容,但是昨日在重华宫中,他却用那样深沉冰冷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终究不是一个可以让自己毫无戒备,敞开心扉去亲近的人啊。 好在今后也不会再常常见到他,若是偶然遇上了,远远躲开也就是了。 过得两日,寻了个段氏不在二房院子里的空当,陆嘉月让柚香悄悄地将玉屏约到了曲家的后园。 后园清静,鲜有人往来,三人在枫晚亭中见面。 陆嘉月倚栏而坐,柚香侍立一旁,玉屏则微低着头,神色戒备地站在陆嘉月面前。 陆嘉月不说话,只是含着一缕浅淡的笑意,从头到脚将玉屏一番打量。 直到玉屏被打量得一阵不自在,才终于先开了口。 “不知表姐唤我来有什么事?二夫人屋里还有活儿要干呢,我得赶着回去不然二夫人回来了,我是要挨数落的。” 陆嘉月也不打算和玉屏兜圈子,笑了笑,开门见山地道:“你表哥如今多大年纪,在外头做些什么差事?” 玉屏神色一凛,抬眼向柚香望了望,嘴角翕翕半晌,才道:“他不过是做些帮人跑腿的苦差事罢了表姐问起他做什么?” 陆嘉月悠然笑道:“你连给四少爷做通房都瞧不上,一心念着你的表哥,我自然是想成人之美了。” 玉屏看着陆嘉月巧笑嫣然,却又郑重其事的模样,心中一阵惊诧之后,便暗自琢磨起来。 她本不是蠢笨之人,柚香将她约来后园,她一见陆嘉月等在此处,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这位表姐必是听到了些什么风声,想要从她口中打探清楚。 那是只有她知道,但是却绝不能轻易开口说出去的事情。 再听陆嘉月提起她的表哥,又说成人之美,便知陆嘉月是在以此利诱于她。 但是她是二房的丫鬟,随在二夫人段氏身边数年,又怎敢轻易背叛段氏?更何况成人之美,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等艰难。 当年她卖入曲家时,签的原是死契,又得了一笔卖身银子,与了她父母在乡间置下了几亩薄田,才算是养活了一家子老。 如今若想重得自由,除非曲家将那死契还了与她,她再将当年的卖身银数倍奉还于曲家,才能彻底与曲家脱了干系。 她素日里对段氏忠心,也正是因为段氏是二房的主母,曲家虽是四夫人方氏当家主持中馈,一个丫鬟的主,段氏还是做得了的。 而陆嘉月却只不过是一个寄居于曲家的表姐,即便老夫人疼她,她也没有资格插手来管一个丫鬟的去留之事。 思来想去,还是只能依靠段氏。 “不知表姐从哪里听了些风言风语,我既已卖身与曲家为奴,和我表哥,自是再没有什么干系的了。” 玉屏轻声说着,向陆嘉月看了一眼。 陆嘉月却丝毫不觉意外,神色如常地笑道:“你又何必在我面前说这些违心的话,倘若我告诉你,我不仅有办法还了你自由,还可以送你一笔银钱,让你回乡与你表哥成亲之后,用这笔银钱做点生意,再不用为奴为婢,你信是不信?” 第八十八章 安插耳目 玉屏自是愿意相信。 但是却无法轻易地相信。 陆嘉月所说的这些话,对于她来说,是她难以抵抗和拒绝的诱惑。 她开始动摇。 陆嘉月看出了玉屏神色间的犹豫,赶紧趁热打铁。 “听说正月十五那晚,二夫人仅仅只是怀疑你口风不紧,就对你又打又罚,如今你觉得二夫人还会轻易还你自由吗?放你离开曲家,由得你随意将她的那些私隐都传散出去?以她的性子,只怕会让你老死在曲家罢?” 玉屏的脸色渐渐发白。 段氏是什么样的性子,她最了解。 她虽然从未做过背叛段氏的事情,却俨然已经失去了段氏的信任。 只怕今后她再如何忠心,段氏也不会再施舍半分的可怜给她了。 那她还如何恢复自由身,回乡与表哥成亲? 陆嘉月长长一声唉叹,面露忧虑。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其实我也只不过是不想被人暗中算计了,却还被蒙在鼓里,稀里糊涂的当人家是好人而已。” 玉屏整个人颤了一颤。 看来这位表姐是真的察觉到了二夫人的心思 二夫人是不可能还自己自由了,自己不如就此依附了她,也只有她,总还能给自己几分希望。 更何况她有求于自己,该不会言而无信。 已是别无选择了。 玉屏跪在了陆嘉月面前,磕了一个头。 柚香在陆嘉月的示意下,扶了玉屏起来。 玉屏满脸哀求神色,语带哭音地道:“奴婢愿意将所有知道的事情都告诉表姐,只求表姐信守承诺,还奴婢自由身。” 陆嘉月点了点头,正色道:“你放心,我既答应了你,就绝不会食言。” 玉屏看着陆嘉月,目光有些微的迟疑,过得片刻,才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忿然开口。 “二夫人---她确实对表姐你有所图谋!” 这本就在陆嘉月意料之内,她便淡淡笑道:“究竟是怎么个图谋,你细说来听听。” 玉屏便将那日,曲榕在暗香园里初见陆嘉月之后,回了二房与段氏暗中商议的一番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陆嘉月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枉自己还一直以为段氏和曲榕只是贪慕权势,见有高枝可攀,才会弃她不顾 却原来,原来他母子二人,竟然是将她当作了一块垫脚石。 能用得上的时候,就留着,一旦哪一天用不上了,或是遇上更好的选择,就将她一脚踢开! 好龌龊的手段,好卑劣的用心! 可怜前世的她那般天真无知,段氏和曲榕母子哄骗她时,她竟不曾有一丝察觉 陆嘉月心头一片森然寒意。 耳边听得玉屏又道:“不过表姐你不曾理会四少爷,四少爷似乎很伤心,二夫人却很生气,多次在背地里说些难听的话侮辱你近来四少爷倒是安静了下来,不再听见他与二夫人提起你了” 那是自然。 自己当面揭破了曲榕和段氏母子的本性,曲榕若还有半分羞耻之心,就该知难而退。 好在被他母子图谋算计得逞,已经是前世的事了。 这一世,只有她来算计旁人,怎会再轻易让旁人算计了她去! 陆嘉月眸光清冷,挥了挥手,不欲再听段氏与曲榕母子的肮脏心思。 转过话头,问玉屏:“关于兵部武库司添置甲盾,往户部递报造价条呈的事情,你可有听二老爷提起过。” 玉屏怔了怔,面露难色。 “我如今被二夫人赶在了外间伺候,要再想听到什么消息,远不如从前方便,不过表姐说的这件事,我倒是听翠屏提了一二句,说是二老爷为了什么造价银子的事情,很是怨恨大老爷,说大老爷半点不念兄弟之情,一点好事都不肯做,二夫人听了,也将大老爷好一通埋怨。” 陆嘉月点了点头。 看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二老爷曲宪果然因为没有得到那一笔四五千两的造价银子,因而记恨上了姨父曲宏。 自己本就已打算不能再让二房独善其身,可是曲宪已然投靠于魏王,该怎么做,才能将二房与魏王之间的关联斩断? 二房的人,个个心怀叵测,蛇鼠一窝,没了魏王这座靠山,二房在曲家便也只能夹起尾巴,老实做人。 陆嘉月兀自沉思。 良久,语带试探地对玉屏道:“我如今还需要你继续待在二房,至于时日多久,总不会超过二三年,你只管替我留意着些二房的人事动静,若是你做得好,将来你离开曲家时,我再给你添置几样嫁妆,如何?” 玉屏思量片刻,点了点头。 柚香便取出陆嘉月一早让她备下的一张银票,递给了玉屏。 事情如此顺利,陆嘉月不由欣慰,笑道:“本是想给你现银,但是又怕点眼,这是五十两的银票,你先收着,若有机会,托个可靠的人带回去给你家中父母置办些东西。” 玉屏哆哆嗦嗦地捧了银票在手里,眼泪就下来了。 当年她卖了死契入曲家为奴,卖身银子才不过只有十两。 如今有了这五十两,家里又可以再置下几亩好一些的田地了,家中父母的日子,也可以过得更充裕些了。 玉屏又要跪下磕头,被柚香拉住了。 陆嘉月温然笑道:“你只管用心替我做好耳目,有什么事,可以先找柚香来告诉我。你放心,我是决不会亏待你的。” 天儿一进了四月里,就渐渐的热了起来。 春棠居的四季海棠也开了花。 满树粉红花蕊盛放,掩在丛丛绿叶之中,绿肥红瘦,煞是好看。 丁钰进来的时候,就见一院子的丫鬟都围着那株四季海棠在打转,陆嘉月则独自坐在廊下,以手支颐倚在栏杆边上,似在赏花。 又见她身上穿着粉绿襦衫,配一条玉白绉纱裙,看上去甚是清凉素净,手中还拈着一把绡纱泥金团扇,兀自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扇着。 瞧那神态,着实清闲惬意。 “我这些日子在家里都快憋出毛病来了,妹妹你倒是轻松自在” 丁钰苦着脸,一边走上来,一边说道。 “姐姐来啦?”陆嘉月应了一声,忙唤丫鬟给丁钰倒茶,又让了丁钰在身边坐下,笑道:“这又是怎么了?你若觉得在家里不痛快,就搬来与我同住几日便是,左右老夫人近来身子不大好,你也可以常去问安。” 丁钰接过丫鬟奉上的胎菊冰糖茶,喝了两口,便开始大吐苦水。 “还不是因为我二叔?那日宫中春宴回去之后,也不知他是怎么了,成日里就绷着张脸,话也不说,谁也不理,家里那些丫鬟仆妇们本就怕他,近来见了他,更是连气儿都不敢出了,家里如今像是被乌云罩顶似的,除了我祖父和母亲,谁都得心翼翼地看着二叔的脸色,你说,他气不气人?” 。 第八十九章 小狐媚子 那日丁璨是和丹阳长公主一起出宫去的,难道是丹阳长公主纠缠得太过,惹了丁璨生气? 陆嘉月心里思量着,便又对丁钰笑道:“那你就来陪我住下可好?” 丁钰将一盏茶都喝了,皱了皱秀鼻,笑道:“那却不必,今儿一早我二叔往他那园子里去了,总得住上些日子才会回来。” 陆嘉月也就不再提。 丫鬟们又摆上糕点来,另还有一盘红黄鲜亮的樱桃和一盘黄澄澄的枇杷。 丁钰一一尝了,直赞清甜可口。 曲家在京郊各处有好几个田庄,其中有个二百亩地的庄子,专种四季蔬果,供曲府内日常食用。 这樱桃和枇杷,便是今儿一大早庄子上送进来的,曲老夫人的上房自是最先尝了,又打发人给陆嘉月各送了一筐来。 陆嘉月也拈了个枇杷,慢慢地将果皮剥成个倒垂莲的样子,就听丁钰悄声笑道:“今儿原是我母亲带我来的,你猜还有谁跟来了?” “那我可猜不着。”陆嘉月摇摇头,糯白贝齿轻咬一口枇杷的果肉,汁水满溢,好不甘甜。 丁钰也剥了个枇杷,整个往嘴里一送,又笑道:“我就晓得这个人你必是猜不着的---正是靖安候潘家的大夫人。” 陆嘉月一听靖安候几个字,顿觉不妙。 丁钰笑得促狭:“人家潘夫人是在春日宴上相中了你,特地央了我母亲带她来探大舅母的口风呢!” 陆嘉月却是不愿意相信,迟疑道:“她家是勋爵门第,我父亲只是正三品布政使,这门不当户不对的,满京都城的闺秀由得她挑,她怎会相中我?你可别哄我,拿我找乐子。” 丁钰将口中的核儿吐了,笑道:“你别不信,这会儿我母亲已经引了潘夫人去拜见外祖母了,大舅母想必也过去了。” 难道真是潘夫人相中了自己,特意来向曲老夫人和姨母表明心意? 陆嘉月一阵头痛。 偏丁钰还在一旁添油加醋似的,絮叨个不停。 “靖安候家其实也挺好的,在京都城里多少年,名声一直不错,那个潘少爷我也见过,长得还挺清俊,听说也会读书外头的人给他起了别名,唤作潘安呢” 陆嘉月抚额一叹,幽幽道:“你说得这样好,你为何不去嫁与那潘少爷?” 丁钰嘻嘻一笑,道:“我若是也生得似你这般标致,兴许我还会考虑一二---你是不晓得,他的肌肤比我还白呢,我若是和他站在一块儿,倒显得我像个男人似的” 陆嘉月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其实丁钰的容貌也是美的,明艳英丽,像是带着刺儿的玫瑰,自有她独特的动人之处。 但是这样的女子,却并非谁人都有胆量靠近采摘。 陆嘉月又和丁钰说笑了一会儿,果然就有丫鬟来传话,让陆嘉月去曲老夫人的上房。 陆嘉月磨磨蹭蹭,半晌不愿意起身,却到底还是被丁钰给半拉半拽到了曲老夫人的上房。 进来宴息室里,果然有一位四十来岁年纪,端庄娴雅,衣饰华丽的妇人,坐在曲颐近旁,正与曲老夫人说话。 一见了陆嘉月进来,目光就定定地落在陆嘉月身上了。 在曲老夫人的示意下,陆嘉月给潘夫人行了一礼。 潘夫人笑容可鞠地颌首应了。 再看孟氏与曲颐,也都是言情热切,倒是曲老夫人,神色有些淡淡。 陆嘉月没坐得片刻,曲老夫人就让她出去了。 陆嘉月对曲老夫人简直感激涕零。 赶紧和丁钰回春棠居去。 却是冤家路窄,在路上遇着了曲茜。 一旁还有个如影随形的段文欣,并一个从未谋面的年轻男子。 此处是内院,鲜有年轻男子可以进来,陆嘉月便随意看了那男子一眼。 约摸二十来岁年纪,身形臃胖,一张面盆似的圆脸,眉淡眼细,神色中透着几分精明市侩。 是个让人一眼就想拒之于千里之外的长相。 曲茜冷着脸,对眼前的陆嘉月视而不见。 倒是段文心笑着与陆嘉月见了一礼。 陆嘉月懒得理会二房的人,对着段文欣匆匆回了一礼,拔脚就走。 曲茜却拉住了陆嘉月身后的丁钰。 “钰表姐,锐表哥近来可还好么?怎么总不见他过府来一趟?” 丁钰的性子虽有几分不拘节,却也有聪明之处,对于曲茜的心事,她是心知肚明。 不过大家到底都是亲戚,她也不好将话说得太直白,伤了曲茜的心。 于是便笑道:“多谢茜表妹系挂,哥哥他还好,只是近来二叔嘱咐,让他多读书,多习武,他忙着呢,连家门都没得空出来。” 曲茜却是不信。 丁钰见不得曲茜眼中犹疑的神色,告了声别,追上陆嘉月去了。 曲茜看着丁钰的身影去得远了,才转过身来,和段文欣牵着手要去二房的院子。 年轻男子却仍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陆嘉月和丁钰离去的方向。 “从表哥,你怎么了?”曲茜又转回身去,看着那年轻男子。 原来这年轻男子正是三夫人黄氏的娘家侄儿,名唤黄思从,今日才从太原府来到曲家,正由曲茜带着他往各房里给长辈们问安。 黄思从兀自呆了好一会儿,才问曲茜:“方才那个穿粉绿衣衫的女孩儿是谁?” 黄思从一脸痴相,实在难看,曲茜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没有答他。 段文欣在一旁笑道:“黄表哥今儿才到,自然是不晓得---那女孩儿是大夫人的外甥女,姓陆,闺名唤作嘉月。” 黄思从听了,自点了点头,笑眯眯地道:“陆家妹妹的模样儿生得真好” 曲茜扭头就瞪了他一眼。 陆嘉月确实生得好看,但是他当着自己的面夸赞陆嘉月,这也实在是太不给自己长脸了。 幸而陆嘉月去得远了,不曾听见,否则又要让她得意一回。 段文欣眼神闪烁,轻声笑了笑,道:“黄表哥可得离陆妹妹远些,别沾惹上什么麻烦,须知她在这府里的名声可是不大好呢别瞧她模样乖巧,惯是会勾搭男儿,就是过年的时候,三少爷和四少爷为了她,还差点动起手来,这件事曲府里的人哪个不晓得” 黄思从闻言,却面露惊喜之色:“她果真这般放荡?” “黄表哥不信我,大可问一问茜妹妹。”段文欣神色真挚,将目光投向曲茜。 曲茜本就因丁锐之事恼恨于陆嘉月,虽知自己的这位表哥是个好色之徒,却还是顺着段文欣的意思说了下去。 “她---她就是个狐媚子!” 她若不是个狐媚子,怎么能引得锐表哥对她动了婚娶的心思?她狐媚了锐表哥也就罢了,转过头来,却又说瞧不上锐表哥,拒了与锐表哥的婚事, 锐表哥那样好的一个人,竟就由得她随意耍弄 她凭什么她凭什么?! 。 第九十章 庵堂进香 曲老夫人并没有留潘夫人用午饭,潘夫人略坐了坐,就告辞而去。 虽然潘夫人并未直言求娶陆嘉月,但她的来意,已是呼之欲出。 曲颐和孟氏都觉得这是一桩好姻缘,可是她二人察言观色,也都不难看出曲老夫人似乎不大中意将陆嘉月许配给靖安候府。 至于为何,曲老夫人既没有明言拒绝潘夫人,曲颐和孟氏也就不好开口一问。 从上房出来后,曲颐便让孟氏回去问一问陆嘉月的心意,若是她点了头,那自然就好办了。 曲老夫人虽然疼陆嘉月,到底不是她的亲祖母,在婚配之事上,也不能全由曲老夫人作主。 孟氏便来了春棠居,将陆嘉月唤至无人处,好一番探问劝说,陆嘉月却咬紧牙关不松口。 “姨母,我不是瞧不上靖安候府,我只是如今还不想嫁人先定亲?那也不行,我家与靖安候府门不当,户不对,我不敢高攀您就别为我操心了,我是真的还不想嫁人呢” 孟氏说得口都干了,陆嘉月却仍是针扎不透,水泼不进。 孟氏无法,只得先回去。 一路走着,贴身的张嬷嬷忽然出了个主意。 “靖安候府那样好的人家,表姐既不愿意,夫人何不说与咱们姑娘?咱们姑娘也不输表姐什么,夫人只替表姐操心婚事,倒把咱们姑娘给忘了。” 一句话点醒了孟氏,赶紧又往曲英的院子里去。 谁料见了曲英,将话音儿一透,曲英比陆嘉月推却得还更快一些。 孟氏被这两个丫头气得发晕,心口堵得慌,回了自己屋里,连午饭都没吃,一直在软榻上歪着,直到晚上大老爷曲宏回来。 孟氏便将这事儿说与曲宏听了。 曲宏笑道:“英儿的婚事你不必忙了,我已替她看好了一个男儿。” 孟氏吃了一惊,忙问是谁家的孩子。 “你也是见过的,正是梁绍宽的儿子,梁皓。”曲宏说着,面上流露出赞许神色,“四弟与梁绍宽同在都察院,这件事我已托了四弟去探一探梁绍宽的意思,若是他无二话,咱们就可以将英儿的婚事商议起来了。” 孟氏对于梁绍宽曾开罪于魏王之事仍心有顾虑,但经过上回与曲宏一番争执之后,她便不敢再过多置喙。 又想梁皓那孩子也算不错,相貌堂堂,知礼守礼,听说也会读书,梁绍宽又是忠良清正之人,教出来的儿子,想必也错不到哪里去。 于是便没有拂了曲宏的意思,点头默允了。 因四月初八是浴佛节,曲老夫人是信佛之人,便要往镜月庵去进香。 镜月庵是皇家庵堂,往来出入的也都是些京中官眷,加之庵堂坐落在风景秀美的拨翠山上,来进一回香,还可以顺便赏一回景,故而庵里的香火一直鼎盛。 曲薇听说曲老夫人出门,闹着要跟去,被曲老夫人给拦住了。 陆嘉月本是不想去的,却被曲老夫人打发来的人给请过去,与曲老夫人同乘一辆马车,出城往镜月庵去了。 如今已是初夏时节,马车一路行来,所经处处皆是草木葱茏,野花烂漫,间或有彩蝶飞舞于山野田间,夏虫伏于路边草丛之中,唧唧鸣声,此起彼伏。 陆嘉月倍感畅意。 偶尔出一趟门,瞧一瞧山林风光倒也不错。 曲老夫人闭目养神,不时睁开眼睛,与陆嘉月说笑几句。 马车行得一个多时辰,来在了拨翠山下。山下有轿,乘了轿上山,进了镜月庵。 有待客的尼姑在前头引路,陆嘉月和丫鬟嬷嬷们扶着曲老夫人,到了一处干净的禅房里,先作憩。 喝了一盏茶,略歇了歇,曲老夫人便带了陆嘉月往正殿里去进香。 莲台宝座上的观世音菩萨宝相庄严,含笑俯瞰着人间的悲欢离合,爱恨嗔痴。 殿中烟雾袅袅,有浓郁的檀香气味,经久不散。 曲老夫人进过了香,又唤陆嘉月:“你也来上一柱香罢,让菩萨保佑你得一桩好姻缘,一世安宁。” 陆嘉月脸上一红,有些忸怩。但是曲老夫人神色端重,不似是在顽笑,她便也不敢轻佻,恭恭谨谨地拈了一柱香,跪在观音座下,祝祷一番,将香进上了。 曲老夫人便牵了陆嘉月的手,笑道:“殿里气闷,陪我出去走走。” 陆嘉月不曾来过镜月庵,不认得路,便由着曲老夫人带着她在庵里走动,不多时,停步在一处院落外头。 那院落不大,院门虚掩,可以望见庭院里有一株菩提树,还有四五间禅房,收拾得十分干净整齐。 站在院门外,就有个丫鬟跑了过来,将曲老夫人和陆嘉月一番打量,道:“您几位是---” 曲老夫人笑道:“烦请通传一声儿,就说曲家的老太太前来拜见。” 那丫鬟一听这话,神色立刻恭敬起来。 “您稍待,我这就去禀告老夫人。” 不过片刻,丫鬟又跑回来,笑道:“您快请进去,老夫人在禅房里坐着等您呢。” 曲老夫人笑吟吟地进了院子。 陆嘉月扶着曲老夫人一道进来,心里却暗自奇怪。 说来这里也是镜月庵的禅房,可是这处院子瞧着不大像是出家之人所居,而且使唤的不是尼姑,竟是丫鬟 也不知这院子里住的究竟是什么人? 由丫鬟引着,进来禅房,就见南窗下的软炕上,坐着一个老妇人。 那老妇人看着比曲老夫人还要年长几岁,穿一身浅灰色绉纱佛衣,花白头发一丝不乱的挽成个圆髻,却并无一样钗饰,手里拈着一串佛珠,口中正喃喃颂着佛经。 见到曲老夫人和陆嘉月进来,她便站了起来,对着曲老夫人淡淡一笑,道:“今儿是佛祖诞辰,我就想着你必会来的,果然就来了。” “出来走动一番也是好的,成日闷在那深宅大院里,和养在笼子里的鸟雀儿有什么分别呢。”曲老夫人笑着,往那老妇人近旁坐了。 丫鬟奉了茶来,陆嘉月接了,先奉与曲老夫人,再接了一盏在自己手里。 那老妇人面带笑意,看着陆嘉月,“好个水灵的丫头---这不是你的孙女儿,你又是从哪家亲戚里拐带来的?” 陆嘉月抿着嘴儿笑了笑。 这老妇人看去慈眉善目,神色平和恬淡,让人一眼便情不自禁的心生温暖亲近之意。 言语竟也如此风趣随和。 曲老夫人也是笑呵呵地,牵起陆嘉月的手,“这是我家老大媳妇的外甥女儿,她父亲外放出去了,她现在我们家里住着。” 又轻轻拍了拍陆嘉月的手,笑道:“月丫头,快见过丁老夫人。” 。 第九十一章 近乡情怯 心中正自疑惑眼前这位老妇人究竟是谁,听得曲老夫人这么一说,陆嘉月才恍然明白。 原来她正是丁璨的母亲---随国公夫人。 早听人提起过,随国公夫人在长子丁琰亡故之后,便住进了镜月庵,不理俗事,闭门清修。 果然只有浸润于佛门之中的人,眉目之间才会有将红尘世事尽皆看透的平和与淡然。 陆嘉月忙屈下膝去,依依行礼,口中笑道:“嘉月见过老夫人,老夫人安好。” “是个好孩子,”丁老夫人微微颌首,含笑看着陆嘉月,话却是说给曲老夫人听,“当真是你老大媳妇的外甥女?我怎么瞧着这模样儿有几分像你呢。” 曲老夫人闻言,不禁开怀一笑,道:“连你也这么说,可见我是真没白疼这丫头,她果然是与我有缘哩。” 丁老夫人也笑了笑,又道:“今儿怎的不将几个丫头都带来,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她们了。” “薇丫头是想跟着来的,你也晓得,她是个最会闹腾的,怕带了她来,扰了你的清静。”曲老夫人说着,牵着陆嘉月的手,将她往丁老夫人面前送近了些,“倒是这个丫头最好,性子安静又柔和,我想你最爱清静,这丫头必投你的缘。” 丁老夫人便牵过陆嘉月的手,挨在身边坐下了,将她细细一番端量,见她粉颊雪肤,眉眼灵动,一头青丝黑亮顺滑得如缎子一般,一双手亦是纤细娇嫩,柔若无骨。 确是个娇养在深闺的妙人儿。 心中不禁对陆嘉月添了几分喜欢。 又缓缓问她可读过什么书,平日里闲暇时都做些什么之类的话。 丁老夫人神色温蔼,话语随和,让陆嘉月原本还有些拘束的心思也渐渐地消散了。 絮絮说了一回话,愈发地从心底里觉得这位丁老夫人慈善可亲。 一旁的曲老夫人自喝着茶,含笑不语。 这时,忽有个大丫鬟撩起帘子走了进来,手中还端着一碟黄灿灿的杏子。 见曲老夫人和陆嘉月也在,不觉有些意外,笑道:“原来是曲老夫人来了---”又看着陆嘉月,“这位姑娘是?” 曲老夫人笑道:“品芝姑娘没见过我这丫头,她姓陆,是我老大媳妇的外甥女儿。” 品芝便将手中的一碟杏子搁在了桌上,先对着曲老夫人行了一礼,又屈膝与陆嘉月行礼。 陆嘉月瞧着品芝的模样气度不像个大丫鬟,倒像是官家姐,况且又是丁老夫人贴身使唤的人,受品芝这一礼,实有些过意不去。 于是忙站了起来,回了一礼。 品芝便将那一碟杏子捧至陆嘉月面前,笑道:“这是尼姑们才送过来的,后山野杏子树上结的,甜得很呢,我都淘洗干净了,陆姑娘也尝尝。” 陆嘉月便笑着拈了一颗杏子,剥去了皮儿,递给了丁老夫人。 丁老夫人笑吟吟地接了。 品芝陪着吃了一回杏子,便站了起来,笑道:“既来了贵客,我也该吩咐下去,让姑子们多备几样精致的斋菜来才好。” 曲老夫人显然与品芝很是熟稔,与她顽笑道:“哪里来的贵客,不嫌我们扰了清静就好,随便赏一碗薄粥就是了。” 品芝哈哈一笑。 “这也是快到午饭时候了,你就去预备罢。”丁老夫人笑着,让品芝出去了。 丁璨骑着马一路奔至拨翠山下,在山脚处下了马,与久候在此的阿栗一道步行上山,往镜月庵去。 青石台板铺成的云阶,苍苔点点,掩映在丛丛碧草间。 丁璨在前,缓缓拾阶而上。 阿栗紧随其后,一脸忧愁。 “爷,这些日子您住在园子里,一回都不往署衙里去,有好些事儿都等着您示下呢再晚些时候,可就要耽误了” 两旁是绿意深浓的山林,丁璨一身月白色湖绸直裰,行走其间,愈显身姿清逸,眉目蕴秀。 听得身侧阿栗诉苦,只淡淡“嗯”了一声,示意阿栗继续说下去。 阿栗咽了咽嗓子,赶紧将近来金羽卫署衙里的大事情都一一说了。 丁璨静了片刻,便一一做了安排。 阿栗的脸色这才由忧转喜。 阿栗随在丁璨身边多年,最是清楚丁璨的脾气,但凡丁璨住到园子里去,那必是遇上了什么让他难以应对的事情。 而且,这种时候,他也最不喜欢被人打扰。 可是最近朝堂之上也算风平浪静,圣上也并未谕下新的旨意啊 阿栗百思不解,却也不敢贸然前去求见丁璨,只是近来金羽卫署衙里事务堆积,已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阿栗匆急之下,想起今日是浴佛节,丁璨必来镜月庵给丁老夫人问安,便一早就等候在了拨翠山的山脚下。 此时一应事务都已交待妥当,丁璨又再次陷入了沉默。 阿栗跟在他身后,上了几百来个台阶,实在百无聊赖,忽又想起一件事来。 于是微低了声,道:“爷,还有一件事,似有些蹊跷昨日下面的探子禀报,说晋王的人近来有些动静” 丁璨那原本就没有什么表情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阿栗悚然一惊。 这位爷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怎么一提起晋王,脸色说变就变? 丁璨仍是负手拾阶而上,口中冷冷吐出了一个字。 “说。” 阿栗头上都快冒出冷汗来,讷然道:“其实也没做什么手脚,只是暗中盯上了圣上身边的刘内监刘内监向来只知侍奉圣上,不知晋王此举究竟何意。” “不知他何意,那就让人继续盯着,直到查出他到底想干什么,不就是了?” 丁璨终于侧过脸去,睇了阿栗一眼,神色稍稍和缓。 “记得吩咐下面的人做事仔细些,别让晋王给察觉了。” “是。”阿栗俯首贴耳的应下。 至此也就无话,二人一路上得山来,进了镜月庵,往丁老夫人所住的院子里来。 进了院子,迎面就见品芝领着几个丫鬟往一旁的厅堂里搬桌挪椅。 “二爷来了。”品芝擦了擦手,笑着走上来,“今儿来客了,老夫人正在里头陪着,二爷来得正好,一会儿和老夫人一起用顿好斋饭。” 丁璨点了点头,便往禅房里去,口中随意道:“是哪家的女眷来了我进去可别冲撞了。” “不打紧,并不是外人,是曲家的老夫人,”品芝笑着,引着丁璨往禅房里去,“还带着个姑娘呢,不过二爷是长辈,见个面倒也不碍事儿。” 丁璨信步走着,听到品芝说的前一句话,脚下就已经慢了下来,再听到后头这句,整个人就定在了那里。 “姑娘长得是个什么模样?” 品芝眨了眨眼睛,笑道:“柔柔弱弱的,好生漂亮,一双眼睛会说话似的。” 陆嘉月清澈灵动的眸子在丁璨眼前缓缓浮现,忽攸闪过。 丁璨微微踌蹰,向禅房望去。 只过片刻,转身离去。 品芝不解:“---二爷,您去哪?” 丁璨头也不回,只向后挥了挥手。 “先不用告诉老夫人我来过,你好生伺候着她们用饭,我晚些时候再来。” 。 第九十二章 见与不见 虽然丁璨告诉品芝,不必让丁老夫人知道他来过。 但是品芝还是和丁老夫人说了。 丁老夫人亦是不解,却也没有追问缘由,只道:“你打发人去瞧瞧他去了哪儿,若还在庵里,就给他送些斋菜去。” 品芝应了,出去安排。 一旁曲老夫人也听见了,张了张嘴想问上一句,话已到了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 又看了看陆嘉月,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不由叹了叹。 镜月庵的斋菜向来做得精致可口,陆嘉月就着一碟清炒笋尖,一碟粉蒸蒲菜,吃下了大半碗绿豆饭。 丁老夫人见陆嘉月吃得香甜,不觉也添了些胃口,跟着多吃了一些饭菜。 饭后,曲老夫人要与丁老夫人叙话,便由品芝引着陆嘉月出来,往后山上去闲游赏景。 来到后山,有一座凉亭,矗在一座参天古松下。 二人便往凉亭里坐了。 其实方才从品芝口中听到丁璨曾经来过,却未入门而又离去,陆嘉月心里也觉奇怪,只是没有表露出来。 这时只她与品芝二人,闲话几句,她便笑问道:“方才是国舅爷来过么?怎么不见他进来屋里?” “不晓得呢,”品芝看着陆嘉月,眼神微闪,笑了笑,“许是听我说姑娘也在屋里,二爷怕冲撞了姑娘,才没有进来的罢。” 这话陆嘉月却是没法相信。 他怎么会怕冲撞了自己? 又不是没和他打过照面。 难道是他不想看见自己,所以一听说自己在屋里,连露个面都不肯,便匆匆去了? 可是他为何不想看见自己呢? 从前他对自己是很随和的,有说有笑,自那日重华宫中春宴,他就变了 如今举动愈发奇怪。 他究竟是怎么了? 陆嘉月苦思冥想,却也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回城的路途还需一个多时辰,为免天黑入城,申正时分,曲老夫人就带了陆嘉月要下山去。 临去时,丁老夫人送了一个十八子手串给陆嘉月。 “这是我自到庵里清修之后,就常带在身边的东西,如今就送与你,愿菩萨保佑你平安喜乐罢。” 陆嘉月道了谢,接在手中,见这十八粒菩提子虽颜色各异,却无一不圆润饱满,错落可爱,心中也自喜欢,顺手就戴到腕上了。 丁老夫人将曲老夫人和陆嘉月送至山门前。 陆嘉月回头与丁老夫人挥手告别。 此时天色已初显昏沉,斜阳西照,青瓦朱漆的山门下,丁老夫人一身素淡佛衣,看去神色平和,犹如莲台上的观音,无喜无嗔。 陆嘉月却在丁老夫人的眉目之间,捕捉到了一缕极淡的似有若无的伤愁。 那是掩藏在眼底极深处,轻易不肯显露于人前的哀怨。 陆嘉月不由心生悲戚。 佛语纶音,当真可以消人心中苦痛么? 若是可以,为何丁老夫人清修数年,仍是不能从失子之痛中真正得到解脱? 陆嘉月停下脚步,让曲老夫人等她片刻,便转身向丁老夫人跑去。 看着已经离去的姑娘又再跑回来,丁老夫人也笑了。 “怎么了---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漫天云霞,染红了半个天空。 陆嘉月的脸颊也是红扑扑的,神色却是无比郑重与诚挚。 “老夫人,我有几句话肺腑之言,想对您说” “老夫人,您还是搬回府里去住吧,您住在这里,不是清修静心,而是在逃避,在自苦您忘不了丧子之痛,不管住在哪里,都是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的我晓得佛家有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一个人不论身处何地,其实都无甚分别,眼前所见种种,全都是来自自己的心境啊” “老夫人,我也听说过贵府上大公子的事情说是为国捐躯,战死边城,可是却并未有见到尸骨老夫人,您是个慈心善良的人,老天爷必不会让您痛失长子,也许,您的长子还侥幸活在人间呢?也许,他只是身不由己,不能归来与您相见” 陆嘉月先还有些忐忑,生怕丁老夫人会听不进去,将她的话打断,可是说着说着,心神愈发激荡,什么都顾不得了。 自己都能再世为人,可见这世间存有多少玄妙未知的事情,一个虽死却不见尸骨的人,谁又能说,有一天他不会再活着回来? 丁老夫人静静听着,起初只是惊异于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姑娘,会有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的勇气,再细细品味,话中深意,竟颇有禅机。 丁老夫人是于佛门之中清修数年的人,自以为已看透红尘世事,此时才觉得,竟还不如一个姑娘心思通透。 再听到陆嘉月提起她的长子丁琰亡故之事,正是触动她数年的心结。须知当年不知有多少人,对她说了多少开解安慰的话,累积起来,也都比不上眼前这个姑娘,言辞真切诚恳,让她恍惚间竟然相信了那些话,仿佛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成真。 丁老夫人眼中怔怔落下泪来。 忙用袖角擦去了,勉强含笑道:“好孩子你这一番话算是点醒了我这个梦中人了,多谢你” 陆嘉月屈膝行一礼,终于松下一口气来,赧然微笑。 “这是晚辈的一点愚见,若是说得有不对之处,还请您原谅---我只是不忍心见到您如此清苦,您这个年纪,儿孙满堂,正是应该安心享福的时候啊。” 说完,又是一礼,转身追上曲老夫人去了。 日已西沉的时候,丁璨才又往丁老夫人的院子里来。 在院门处向丫鬟确认过,曲老夫人和陆嘉月已经走了,他才迈步往禅房里来。 丁老夫人坐在窗下理着一盒檀香。 丁璨自往一旁坐了。 “在哪里躲了半日?”丁老夫人笑意温和,看着自己的儿子,“怎么听见曲老夫人在这里,你就不敢进来了?” “何曾躲了不过是忽然想起来有一件要紧事要去处置罢了。” 丁璨低垂着眼睛,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像是深流的静水,波澜不惊。 他特意在庵里寻了一处偏僻无人的禅房,独自待了半日。 不是没有想要去见陆嘉月一面的冲动,但是他向来沉稳自持,刻意忍耐之下,数次迈出门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此时陆嘉月已经离去,可是她的身影仿佛就在他眼前晃动她起坐行走,笑靥娇嗔 也有些日子没有见到她了,不知她可又长高了些? 方才是否应该若无其事地进来,见她一面? 丁璨的叹息,轻声得几不可闻。 他从来没有想到,像他这样的人,有一天也有遇上一个想见,却又不敢见的人。 想见,是因为她的出现,让他觉得周围黯淡无光的一切,会在瞬间变得美好而又明亮。 他沉醉于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可是他又害怕。 害怕再一次在她的眼中,看到那样惧意闪躲的眼神。 更何况,她已经心有旁人。 还是不见罢! 可是即使不见,她的一颦一笑,也都已清晰地刻在心上。 。 第九十三章 大胆狂徒 丁璨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压抑得难受。 “璨儿,你怎么了?”丁老夫人察觉到了丁璨的异样。 虽然他神色如常,但是作为母亲,对于自己的孩子,心思总是比旁人敏锐。 丁璨摇了摇头。 默了默,轻声问道:“曲老夫人过来见您,可曾说了什么?” 丁老夫人含笑道:“她倒没说什么,不过我揣度着她的意思,大约是想将她带来的那个丫头说与锐哥儿你是不晓得,那个丫头当真不错,是个很有灵性的孩子,我瞧她相貌性子也配得上锐哥儿,门第虽略低些,只要人好,也是无妨。” 丁璨不由苦笑。 那个丫头,若是一开始就瞧得上锐哥儿,又怎会与晋王 思及此处,心中不禁满是酸涩滋味。 “你可见过那个丫头?配给锐哥儿,如何?”丁老夫人笑问道。 丁璨抬手揉着自己拧成一团的眉心,淡淡道:“您别操心这些事了,锐哥儿已经有心仪的人了。” 丁老夫人惊喜道:“是哪家的姑娘?” “我没问,他也没说。” “真是---你这个做二叔的,也该为他拿些主意,他年纪也不了。” 丁璨自嘲地笑了笑,道:“现还放着我在这里呢,锐哥儿他不着急。” “都是让你给带坏了的,”丁老夫人嗔责了一句,顿一顿,又道,“说起婚事,丹阳长公主痴缠了你这么些年,你打算什么时候迎娶她入门?” 丁璨闻言,眉心愈发拧得揉不开,无奈笑道:“母亲您是知道的,我向来只拿她当妹妹,如何能与她成婚。” 丁老夫人一声唉叹,“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哪天她求得圣上开恩,赐婚于你与她二人,看你还如何推托。” 丁璨却是不以为然,“圣上知我心意,必不会勉强于我。” 丁老夫人不觉忧心,又是一叹,道:“你不愿意娶丹阳,那也该找个别家的姑娘,好断了丹阳的念头,总这样一直耽搁下去,真打算而立之年才成家吗?” 别家的姑娘 在没有见过陆嘉月之前,所有曾经有过照面的姑娘,在丁璨的眼里,似乎都是面目模糊,长着近乎相同的脸孔。 他分不出谁是谁,也懒得去分辨。 更没有想过要与她们其中的一个发生任何交集。 直到那个丫头,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只是一面,他就记住了她的模样。 “好好儿的和你说话,你总是不答。”丁老夫人发现丁璨又是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微微有些着恼。 可是丁璨还是没有回答。 正好品芝带着丫鬟们来摆晚饭,母子二人的对话才算是就此打住。 开饭后,丁老夫人因见桌上又有一碟清炒笋尖,便指了笑道:“中午就有这道菜,那丫头吃得不少,看她吃得香甜,我也跟着多吃了些呢。” 原来丫头喜欢吃斋菜 丁璨也夹了一筷笋尖吃了,果然清脆爽口。 于是就着一碟清炒笋尖,吃下了两碗绿豆饭。 丁老夫人不觉讶然而笑:“你向来可不大喜欢吃斋菜的,这笋竟合了你的胃口,实在难得。” 一旁品芝就笑道:“这是今儿早上姑子们在后山的竹林里挖的,又鲜又嫩,二爷吃得顺口,一会儿多带些回去,丢给厨房里,让他们用熏腊肉来炒,滋味更香呢。” 吃过晚饭,又喝过了消食茶,天色已经黑透。 丁璨要独自下山去。 丁老夫人却不放心,让品芝另收拾了一间禅房出来,给他住下了。 回到曲府,陆嘉月陪着曲老夫人在上房一起用了晚饭,告了安,便从上房出来,独自回春棠居去。 今日出城,来去车马颠簸,当时不觉得怎样,此时身上倒有些酸乏。 正自揉着胳膊,脚步缓缓往长房的院子去,才拐过一处院角,却猛地从墙下窜出一道黑影来,直挡在她面前。 陆嘉月唬了一大跳,连连后退出几步,抬眼一瞧,竟是那日跟在曲茜与段文欣身后的年轻男子。 那日陆嘉月虽不曾与他说过话,但是近日也曾听说三夫人黄氏的娘家侄儿从太原府远道而来,安排在前院住下。 只是此时天色已晚,他为何却到内院来了? 陆嘉月虽心有疑惑,因是独自一人,此处又无丫鬟婆子经过,她便不欲和黄思从多说,只当他是碰巧路过,匆匆见了一礼,便要离去。 谁料黄思从一扭身,拦在了她的面前。 他相貌本生得粗俗,此时满脸挂着涎笑,活像个市井无赖,腻歪歪地赶着陆嘉月唤了一声“陆妹妹。” 陆嘉月这时才察觉原来他是要拦住自己的去路,登时沉下脸来,冷声道:“黄少爷这是何意。” 黄思从一双细眼直勾勾地盯着陆嘉月,嘿嘿笑道:“陆妹妹莫恼,我只是想和陆妹妹说会儿话罢了。” 说会儿话? 上回曲榕拦住她去路时,也是这么说的。 原来又来了一个登徒浪子。 只是这一个胆子更大些,在这曲家的内院就敢肆意轻薄起她来。 陆嘉月冷冷瞥了黄思从一眼,只觉他实在面目可憎,又想起曾被曲榕如此羞辱,两下里愤恨交加在一处,心头不由火起,二话不说,抬手便向黄思从脸上掴去。 这一掌来得太突然,黄思从惊得脸色都变了。 紧接着就跳起脚来,指着陆嘉月骂了起来。 “好你个蹄子,装什么贞节烈女,爷赏给你脸面,跟你说两句话,你竟这般不知好歹,与爷动起手来?!” 口中骂着,就要还手,陆嘉月一扬脸,冷笑道:“你敢动我,你家的生意是不想做了?” 黄思从登时气结,细眼闪着寒光,瞪着陆嘉月说不出话来。 黄思从这一回从太原府来京都,虽明面上只对人说是来探望他的姑母黄氏,实则是因为大老爷曲宏升了户部尚书,他黄家是做生意的,免不了要与户部打交道,因此便想来巴结奉承一二,想要在曲宏手下谋些好处。 可是求见了几回,曲宏都没见他,只有孟氏在曲老夫人的上房受了他一次问安礼。 他虽是个好色之徒,却也有几分精明,知道这一还手,必定得罪了曲宏夫妇,讨不着好去。 于是只得咬牙收回手来。 陆嘉月扬长而去。 心里却犹觉得那一掌打得太轻。 这些登徒浪子,说起来大家都是亲戚,怎么就一个赛一个的不要脸呢? 真当她闺阁女子便柔弱可欺么? 一个一个的都招惹到她头上来。 实在可恨! 。 第九十四章 重金求娶 过得几日,正是四月十三,陆嘉月的生辰。 曲老夫人早就打发人往厨房里传了话,让备下两桌酒席,热热闹闹地为陆嘉月庆贺一番。 绣房里也特意裁了两套新衣裳出来,赶了个清早送到了春棠居。 陆嘉月穿了新衣裙,略略妆饰了一番,便往曲老夫人的上房去问安。 曲老夫人却已经在摆酒席的花厅里坐等着了,众女眷都在,就连丁钰都来了,唯独二房和三房的人,却一个没来。 陆嘉月毫不在意,甚至巴不得她们不来,眼不见为净才好。 说笑半日,收到了许多礼物。 临开席前,段氏打发玉屏送了一匹桃红色的府绸来,说是给陆嘉月的贺仪。 曲府里上下无人不知陆嘉月不爱穿红,更何况桃红色何等俗气,段氏此举分明是在刻意给陆嘉月添堵了。 陆嘉月也不恼,唤过辛竹将那桃红色的府绸收下了,还依着规矩打赏了玉屏。 玉屏心中通透,也不多说什么,接了赏便去了。 紧接着三夫人黄氏带着二少奶奶胡氏赶来了。 也送了贺仪,陆嘉月谢过,收下了。 一时开席,众人说说笑笑,倒也热闹。 前世里陆嘉月不曾有过这样隆重其事的生辰,不过是长房的人为她聚一番便也罢了,如今众人特意为她一个孩子家过生辰,让她心中感动之余,不禁又生出许多感叹。 尤其是曲老夫人,对她万般怜爱,她当真不知该以何为报。 唯有拼尽全力,改变曲家前世的命运,方可算是报答罢。 吃过酒席,丫鬟仆妇们将一切收拾干净,重又摆上茶水糕点,各色时鲜水果,众女眷随意喝茶闲话。 丁钰和陆嘉月仍是挤在一处,正吃着鲜桃,丁钰忽拉了拉陆嘉月的衣袖,向旁边的梢间里努了努嘴,笑道:“你猜猜三舅母在和外祖母说什么呢?” 陆嘉月扭头望过去,隔着密密的珍珠帘子,只见三夫人黄氏坐在曲老夫人身侧,不知在与曲老夫人说些什么,曲老夫人的脸色竟是十分不好。 一旁姨母孟氏的神色更是不耐。 陆嘉月并未在意,随口道:“许是在说什么要紧事罢?” 不过片刻,黄氏就站了起来,出来唤上胡氏,二人一道走了。 陆嘉月见黄氏面上似有忿懑,又想黄氏向来直爽,不拘节,此时这般神色,其中必有缘故。 于是往梢间里去。 丁钰也跟在后头进去。 曲老夫人与孟氏二人相对,亦是神色怪异。 陆嘉月愈发疑惑,正要开口一问,孟氏已先拉了她的手在身边坐下,低了声问她:“月丫头,你何时见过茜丫头她那个从太原府来的表哥?” 陆嘉月也不知孟氏为何突然问起这事来,便据实言道:“就是在内院里无意遇上过两回罢了。” 曲老夫人闻言,冷哼一声,语带讥诮地道:“他倒是眼光好,一眼就瞧上咱们月丫头,可是也不打量他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以为自己家财万贯,就能拿银钱来压住人了?混帐羔子!我就晓得,那商贾之家,出不了个好人!打量咱们不清楚他的底细?还没娶妻的人,屋里妾室通房就有一二十个!还时常的在外眠花宿柳,活脱脱一个色中饿鬼!” 这样的话,本是不该当着陆嘉月和丁钰两个闺阁女孩儿的面说的,只是曲老夫人也是一时气得糊涂了,才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 陆嘉月这才听明白,曲老夫人是在骂三夫人黄氏的侄儿,那个被她掌掴了的大胆狂徒黄思从。 又听曲老夫人话里提及她,又说黄思从拿钱来压人,心中便有直觉,必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且必与她有关。 果然孟氏重重一叹,对她道:“那个没心肝的东西,还敢托他姑母来递话,说愿意拿二十万两银子当聘礼,求娶了你去!” 陆嘉月一听,顿时犹如有一捆爆竹,在心头炸开。 看来是自己那一巴掌打得太轻了? 不要脸的登徒浪子,竟还愈发地登鼻子上脸起来了! 陆嘉月气恼至极,曲老夫人也是越想越上火,只恨不得立刻将那黄思从唤来跟前,大骂一顿。 被孟氏拦住了。 曲老夫人便又改换了方向,命人立刻将三老爷曲宥唤来。 然后就让陆嘉月先出去,还道:“你放心,他便是搬一座金山来,有我与你姨母在这里,他也休想碰你一手指头,至于婚娶,他更是白日做梦!” 陆嘉月心知曲老夫人和姨母孟氏绝不会答应黄思从,因此也未将黄思从所说的聘娶之事放在心上,和丁钰转身出来了。 心里却犹是气愤不平。 丁钰觉得那黄思从实在可笑,便道:“常听人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还不晓得是个什么样子,今儿可算是开了眼界了。” 说得陆嘉月也撑不住笑了笑。 又将那日曾经被黄思从阻拦去路的事情悄悄说了。 丁钰一听,气得不轻,摩拳擦掌的要去找黄思从算帐。但是转念一想,若是就此闹了起来,于陆嘉月的名声也是有碍。 也就只得暂时忍气吞声了。 丁钰无奈,叹道:“只怨你这张脸生得太好,容易招惹是非,我看寻常的男儿不一定护得住你,大约也只有像我二叔那样的冷面佛,才能养得住你这朵娇花。” 丁钰不过是一番随意的感叹,陆嘉月听了,却蓦地脸上一红。 心里竟隐隐有些异样的感觉。 可是还来不及细细品味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就已经转瞬即逝。 过不多时,三老爷曲宥来了。 一进梢间,就被曲老夫人数落得头都抬不起来。 虽然曲老夫人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是从她的神色里也不难看出,这一回她是动了真怒了。 直过了半个时辰,才放了曲宥出去。 三夫人黄氏坐在自己屋里的软炕上,满脸阴沉神色,对面是她的侄儿黄思从,半屈着膝跪在她面前,陪着一脸地笑,央她再跑一趟,往曲老夫人和孟氏跟前替他说项去。 黄氏连连摆手,道:“我才臊了一鼻子灰回来,你竟还让我去?你是嫌姑母遭的嫌弃还不够多的?” 黄思从咧着嘴笑,“谁让侄儿就是看上了陆家妹妹呢?侄儿非她不要还求姑母成全!” 黄氏恨铁不成钢,气得直拍桌子,大声道:“你看上谁都好说,那个丫头是老夫人和大嫂子的心头肉,别说你家只是商贾之家,就是个候爵勋贵,她们还要挑上一挑呢!依我说,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罢!拿着银子什么样的天仙找不着?她一个黄毛丫头,值得你掏二十万两银子的?你纵是有钱,也不该这般挥霍才是!” 。 第九十五章 半途遇险 黄思从听黄氏这话音,显然是不肯帮忙的了,心中不由大急。 “她们是不是嫌银子少了?那我再加十万两,总够了罢?那些穷官儿一辈子也挣不着这些银子!” 那晚被陆嘉月掌掴之后,黄思从本是满心愤怒,可过得两日,气消了,又想起陆嘉月那千娇百媚的模样儿来,心头竟是愈发酥痒难耐,却又不敢再去随意轻薄于她,自己思来想去数日,终于想出了个重金求娶的法子。 他如此执著,也不全是因为看中了陆嘉月的容貌,多半只是因为平日里顺风顺水,略看得上眼的女子,只要花点银子,没有不弄到手的。 如今偏遇上陆嘉月是个棘手的主儿,倒愈发激起他的雄心壮志来,暗暗发誓一定要抱得美人在怀。 于是便悄悄央求了黄氏去替他求亲,黄氏一听,当即便断言这件事绝不可能,无奈架不住黄思从苦苦相求,才硬了头皮去一试。 果然曲老夫人当场就给了她一个没脸,不仅一口回绝了她,还说她不知轻重,助长自家侄儿的龌龊心思。 三房有钱,黄氏的日子向来过得自在逍遥,平日里在曲老夫人面前也不必着意奉承,没想到今日为了自己的侄儿,平白受了这一场闲气。 黄氏伸指向黄思从额上一戳,恨声道:“她们看重的是门第,是人品,不是银子!傻侄儿,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在她们眼里,咱们虽有钱,却也是满身铜臭,低微下贱呢!” 话音未落,曲宥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无端端挨了一顿数落,曲宥比黄氏更为憋屈,还未站定,就抬腿踢了黄思从一脚,怒喝道:“没良心的东西!许你来家里住着,又替你牵线搭桥见我大哥,你竟就是这般报答我的?” 这一脚其实也并没有用多大力气,毕竟曲宥的生意,有时还要靠黄家提携,若真踹坏了黄思从,他也没法向黄家交待。 但是心头怒火难耐,也没有多想,就下了脚去。 黄思从挨了一脚,就势一歪,跌倒在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黄氏一声惊呼,推了曲宥一把,忙过去扶了黄思从起来,“不过是求娶个婚配罢了,老夫人和大嫂子既瞧不上思从,拒了就是了,思从也不曾怎样,为何你一进来不分清红皂白就打起人来?” 屋里闹得不可开交,曲茜和段文欣躲在外头窗下亦是听得热闹。 段文心悄声对曲茜笑道:“这加起来足有三十万两银子呢说不定陆嘉月自己一动心,就点头答应了。” “那可未必,”曲茜哼了一声,目露鄙夷,“她连锐表哥都瞧不上,能瞧得上从表哥?” 在她眼里,丁锐已是世间最好的男儿,也只有陆嘉月是个有眼无珠的蠢货,才会瞧不上丁锐。 段文心掩唇笑道:“那么大约只有皇子方可入得她的眼了罢?” 曲茜不禁冷笑:“皇子择妃,那是要家世门第,品貌性情,样样出众的,她一个狐媚子,还妄想嫁入皇家?将来不知究竟祸害到谁头上去呢!” 待到屋里的动静消停下来,人也都散了,黄思从出了三房的院子,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独自回前院去。 段文欣悄悄跟了上去。 闲时光阴易过。 转眼已近端午,天儿也愈发晴热起来。 陆嘉月畏热又不喜晒,每日里除了清早往曲老夫人和孟氏的屋里去问个安,余下的时候便都窝在春棠居里,不是和丫鬟们顽闹,就是偶尔和曲英一处做做针线。 那日生辰之后,黄思从再没有在内院出现过。 日子总算清静下来。 直到顺成两个带了外头的消息进来,说是魏王已经被圣谕解了幽闭,重回朝堂。 可是晋王那边却还没有什么动静。 这也是眼下唯一能让陆嘉月忧心的事情。 到了端午节这日,因昨日丁钰就打发人送了帖子来,说是丁老夫人从镜月庵回了随国公府,邀陆嘉月一起去过节。陆嘉月便起了个早,又去告诉了曲老夫人和孟氏一声儿,趁着太阳还没晒得毒辣起来,便赶紧坐了随国公府来接她的马车去了。 辛竹本要跟着去,因陆嘉月特意留她在家里休息一日,便没有跟去。 丁璨和阿栗从园子里出来,一路步行,来至街市之中。 已走了一个多时辰,阿栗只觉双脚隐隐发酸,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丁璨:“爷,您真打算走回去啊?” 丁璨抬头向前方望了望,脚下不停。 “快到了。” 昨日随国公府里的人去他园子里传话,说是丁老夫人从庵里回了随国公府,要在府里过端午节,让他也回去。这对他来说本是个破天荒的好消息,可是又听说,丁老夫人让丁钰邀了陆嘉月也来一起过节 他便开始犹豫起来。 若是就这么回去了,必是要与陆嘉月见面。 可若是不回去,丁老夫人于镜月庵清修数年不曾回过府中,今日难得回来一聚,他若不在,便是有失孝道。 他掌领金羽卫数年,向来杀伐决断,说一不二,从没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这一回,却是真的将自己给难住了。 于是既不骑马,也不乘车,只管一路步行,慢慢往随国公府踱去。 似乎只要回去得迟些,就可以不必见到陆嘉月 阿栗也向前方望了望,表情无比绝望。 哪里就快到了呢?这才到华荣坊,离永平坊还隔着几个里坊呢! 还得走半个时辰! 阿栗满心苦楚委屈,却又不敢作声。 默默跟在丁璨身后,又行了一盏茶功夫,身后跑过一辆马车,阿栗无意一瞥,就叫唤了起来。 “爷,是府里的马车!” 他是想着上去将马车拦下来,与丁璨一起坐了回随国公府去。 谁知丁璨根本就不理会他,顾自踱步前行。 阿栗气得几欲呕血。 眼见着马车跑得远了,阿栗却又叫唤起来。 “爷,马车回府里去不是应该直行吗?---那马车怎么拐弯往路边的巷子里去了?莫不是里头坐了有人?” 一个念头猛的在丁璨脑中闪过。 他回头向后看了看。 若是从曲家所在的福泰坊去往随国公府所在的永平坊,此处的华荣坊是必经之地。 难道那辆马车里坐的是那个丫头? 若马车是从曲府接了她去随国公府,那便只有一条直行的路可以到达,却怎会拐入路边巷去? 来不及再做思量,丁璨疾步追了上去。 。 第九十六章 你是二郎 巷幽深,马车随意停于墙边。 马车里却空无一人。 四周静寂无声。 丁璨心头突突直跳。 他从没有怕过,或者说,从没有体验过此时这种被莫名而又巨大的恐慌笼罩的感觉。 人呢?!丫头人呢?! 难道是被人掳劫了去? 不,马车还在这里,若真是掳劫,应该会继续用马车做遮掩 丫头此时必定就在这巷的某一个宅院里! “快,快找,一个一个的找!” 丁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和恐慌。 他不敢去想,也来不及去想陆嘉月究竟遭遇了什么。 他只想找到她,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她 她不能受到伤害,任何丝毫的伤害都不可以! 阿栗却杵在那里,茫然无措。 “爷,您到底要找什么人?” “丫头!——暗中与晋王来往的那个丫头!” 阿栗看着眼前脸色一片霎白的丁璨,不及多问,立刻猫身向上一跃,站上墙头,目光向四周的院落里搜索。 丁璨则纵身跃起,脚尖一点墙头,跳入了近旁的一处宅院里去。 一间一间的找,找完一座宅院,又找第二座 没有,还是没有 丁璨发了疯似的,不停地上墙,跃下,寻找,再上墙,再跃下,再寻找 直到阿栗一声惊呼,指向了远处一座黛瓦粉墙的院。 “爷,那处宅子里有些不对!” 丁璨立刻顺着阿栗所指的方向奔去。 院里东西各有几间厢房,却无一不是门窗紧闭,寂无人声。 丁璨正要一间间踹开门去,忽然东边一间厢房里似有人影闪动,他凝神细听,果然厢房内有细微的动静。 像是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极轻,不是内力深厚的行武之人,必是无法察觉。 毫不犹豫,上前一脚踹开门去,迎面而来的却是一股浓郁而又奇异的香味。 兜头兜脑的扑面而来。 丁璨立刻屏住气息,紧接着就看到了不堪入目的情景。 屋内陈设简单,南窗下一张床榻,悬着大红纱帐。 陆嘉月就躺在那床榻上,双手被绳索缚住,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一个男人俯身于她身侧,正伸手解着她的衣扣。 丁璨因今日要回府去,故而没有随身带着佩刀,伸手从身后阿栗的腰间抽出佩刀来,刀锋出鞘,寒光闪过,他大步上前,手起刀落,斩断了那男人一只胳膊。 那男人指着突然闯入的丁璨和阿栗,却还来不及发出质问,便一声惨呼,晕死过去。 “丫头丫头!”丁璨丢下刀,上前解去陆嘉月手上的绳索,拍了拍她的脸。 “救命”陆嘉月仍是闭着眼睛,口中含混不清地吐出了两个字。 却像两块巨石,砸落在丁璨心头。 他的一颗心也随着这巨石,瞬间碎得一塌糊涂。 他展臂将丫头抱进怀里。 原来她的身体这样软,这样轻,像只猫儿一般温暖柔弱 稍一分神,松了气息,那股奇异浓香又再次袭来。 丁璨抱着陆嘉月走至屋外。 阿栗已经用随身带着的捆牛绳将那晕死在地上的男人捆了个结实,扔到丁璨脚下。 “爷,这个东西如何处置?是现杀了还是---” 丁璨看都不看地上那男人一眼,只管抱了陆嘉月大步向院外走去,边走边道:“他一时半刻还醒不了,先丢在这里,你去驾了那马车,把我送回府去。” 阿栗便将那男人一把拎起来,丢麻袋似的向屋里一扔,又掏出随身的一把锁扣来,将门从外锁住了。 他动作利索,丁璨抱着陆嘉月走到马车旁边,他已经追了上来,待丁璨抱着陆嘉月坐进了马车,他一扬马鞭,驱着马车往随国公府去。 丁璨以为陆嘉月是中了迷香。 因为她双目看似紧闭,神智却并未完全消散。 他又唤了她几声,她仍是含混不清地说着“救命。” 此时丁璨还来不及去计较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又到底对陆嘉月做过什么,他只想快些回去,寻个妥当的人来,替陆嘉月查看身体上是否有暗伤。 他是行武的人,知道迷香并不致命,顶多睡上几个时辰而已,可若是身上有看不见的暗伤,不及时得到医治,就会危及性命。 阿栗驾着马车一路狂奔。 陆嘉月却忽然微微睁开了眼睛。 温软的身体,依偎在丁璨怀中,轻轻扭动了一下。 “你醒了?”丁璨不由惊喜,“有没有觉得身上疼痛?若是有哪里疼痛,赶紧告诉我!” 陆嘉月不答,似没听见。 她目光有些怔然,看着丁璨的脸,忽而娇媚一笑。 丁璨陡觉不妙。 果然,陆嘉月缓缓扬起双手,衣袖顺势滑落,她两条雪白玉臂,交缠着环住了丁璨的脖颈。 她似乎想要离他更近一些 她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努力地向他怀里钻,不停地钻 丁璨体内的火种瞬间被点燃。 他感到无奈,又感到庆幸。 庆幸的是自己及时救下了她,无奈的是这丫头中的根本不是什么迷香,而是媚药! “丫头,你别动一会儿就到了,你先忍住,别动” 丁璨低声哄着陆嘉月。 可是她却将他缠得更紧。 他双手无处安放,索性负于身后,任由她在怀中扭动纠缠。 可是体内的火种已经被点燃,他没有办法将它熄灭。 于是干脆闭上了眼睛。 却没片刻,耳边听得她低声呢喃。 “二郎二郎” 丁璨一怔,看着陆嘉月的眼睛。 “你唤我什么?你仔细瞧瞧,我究竟是谁?” 陆嘉月媚眼如丝,双颊泛着潮红,对他盈盈一笑。 “你是丁璨是二郎” 呼 这娇滴滴的一声二郎,犹如在丁璨体内那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上又泼了一层油。 火势猛烈,丁璨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被烧成灰烬。 该怎么办? 她这副模样,如何能带她回府? “掉头,去园子!”丁璨冲着马车外面喊。 阿栗得令,二话不说地掉转马头,向城外疾驰。 怀里的丫头,身体愈发娇软滚烫,口中呢喃不断。 “二郎你抱抱我我难受” “你抱我好不好二郎” 丁璨又闭上了眼睛。 他不敢看她动情的模样。 他怕自己再多看上一眼,就会把持不住,做下错事来。 他本不好女色,于男女之事上向来也是可有可无,可是怀里的这个丫头,本就是在他心上的人呵! 旁人又如何比得她分毫? 丁璨咬牙极力忍耐。 一双滚烫的纤纤玉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又抚过他一双温润眉目,直挺的鼻梁 忽然听见一声轻笑,然后,有东西贴在了他的眉间。 他睁开眼睛,竟是陆嘉月一双粉嫩唇瓣,吻在了他的眉间。 她肩上的衣衫在扭动间滑落下去,露出香肩上一大片雪白肌肤,和一抹若隐若现的山恋起伏。 “二郎” 她犹在低声唤他。 情真意切,缠绵悱恻,似在唤着她梦中的情郎。 丁璨轻叹了一声。 一手将陆嘉月紧拥入怀,一手轻握着她纤巧的下颌,目光落在她微微轻启的粉唇上。 他不再犹豫,低头吻了下去。 。 第九十七章 意乱情迷 丫头的回应是青涩的。 懵懵懂懂。 像是初生的奶猫,心翼翼的触碰从未有过的陌生。 丁璨的吻极尽温柔。 她两条玉臂纠缠愈紧,仿佛觉得不够,想要更多 于是他轻轻将舌尖探入她口中,她似在茫然无助间终于找到了一个依靠,迫不及待地含住他的舌尖,轻柔地吮吸。 唇齿交缠间,满是清甜滋味。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欲望膨胀得似要炸开。 丁璨心中苦笑,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自己的舌尖。 怀里的丫头却似乎因此得到了奇妙的启发,竟将自己香软的舌尖,慢慢探入到他口中去。 脑中轰鸣一声巨响,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接受了这无法抵挡的诱惑。 气血翻腾不止,欲望又再次咆哮着冲上顶峰。 怀中温软滚烫的身体,扭动不停。 他一手用力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摸索着伸进了她衣裳里去。 宽厚的手掌,抚过一片滑腻绵柔的肌肤,像是春日里吹过草原的风,手掌缓缓游走,风柔柔地吹,最终止于那微微起伏的山峰。 那一团柔软,在他的掌中,正是盈盈一握。 的一颗蓓蕾,在他掌心里盛放。 缓缓揉捏,怀里的人儿整个身子酥软下去,唇齿间溢出幽幽一声低吟。 蚀骨销魂,莫过于此。 马车外是朗朗晴空,山林溪涧。 已经是在城外了。 阿栗催着马一路疾驰,风不断的扑向他身后的帘子,他无意回头一望,透过帘隙,看到了一对紧密纠缠的动情男女。 阿栗很为难。 按理说,丁璨若是想要一个女人,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蓼芳院的花魁,色艺双绝,向来卖艺不卖身的清岚姑娘见了丁璨,也会甘愿自解罗裳。 可是丁璨向来不以为意。 偶尔去上一回,多半也只是饮酒闲谈一番便罢。 阿栗曾经一度以为丁璨是京郊大觉寺的俗家弟子,一个比寺里正儿八经的和尚还要严守清规戒律的俗家弟子。 可是此时眼前所见,原来他也只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那么是该视而不见,成全了他,还是该出言提醒他,不要在马车里白昼宣淫? 好歹自己也是个在这里驾着马车的大活人啊! 他这样当自己透明得不存在一般,似乎也太残忍了些 可若是出言提醒,无异于扰了他的兴致,他会不会一刀将自己给劈了? 阿栗左右为难,苦苦思索之下,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城外人烟稀少,不如寻个有荫凉遮蔽的地方停住马车,自己远远走开,便可由得车里那位爷肆意纵情去。 千年的铁树开花,着实不易,还是成全了他罢。 阿栗驾着马车驶入了官道旁的一条野径。 野径深处,有浅溪潺潺,绿荫成林。 吁停了马车,阿栗一个翻身跳了下去。 正要往溪边去,丁璨挑起马车上的帘子,看着阿栗的背影。 “---为何停下?这是何处” 阿栗嘿嘿一笑,“爷,我还是走远些您随意,完事儿了我再过来。” 丁璨淡淡扫他一眼,一撩帘子,也跳下了车来。 “爷,您这是好事儿办完了?”阿栗不禁讶然,“也太快了些罢?” 丁璨脸上一红,随即沉下脸来,瞪了阿栗一眼,却没说什么,自往溪边走去。 溪水清澈见底,取出随身的绸帕,在溪水中沾湿了,拧至半干,一仰头,覆到了面上。 清凉的水汽,让他体内的欲望渐渐消退。 眼前只有朦胧的光。 可是那唇齿交缠时的清甜滋味,还停留在舌尖,犹令人心神激荡。 还有那一缕似有若无的幽香,仿佛从那丫头的肌骨里渗透出来他的吻密密地落在她的颈上,肩上,那幽香,也自口鼻里盈入他的心间。 “爷,您到底办成了好事没有?”阿栗颇不识趣地追问。 丁璨取下面上绸帕,向溪水中拣了一颗鹅卵石,扔向阿栗。 正砸在阿栗肩头。 “再多嘴,就直接扔你嘴里。” 阿栗立刻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嘴。 陆嘉月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睁开眼来,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银灰色的绡丝纱帐,紫檀雕花的架子床,身上盖的墨绿素缎衾被桌椅陈设,处处陌生。 有两个丫鬟守在床边。 见她睁开眼睛向四周观瞧,就有个丫鬟笑道:“姑娘醒了,我去告诉二爷。” 转身出去了。 余下那个丫鬟就扶了她坐起来,笑着问她:“姑娘可觉得口渴?可要用些温水么?” 这一坐起来,陆嘉月只觉得头晕目眩,喉咙里更像是被火烧过似的,干痒得难受。 轻轻点了点头,那丫鬟便倒了一盏温温的菊花茶来,喂与她喝下了。 喉咙里好受了些,陆嘉月才问那丫鬟:“这是什么地方” 丫鬟笑道:“自然是二爷的园子,姑娘遭了难,是二爷将姑娘救回来的。” 二爷是丁璨吗? 她依稀记得,在自己昏昏沉沉的时候,曾听到丁璨的声音。 他唤着她丫头。 看来这一回,的确又是他救了自己。 丁璨进来了。 看着床榻上的陆嘉月,仍是一副面若春风的模样,眼神里却透着一丝难以被人察觉的心虚。 “二叔”陆嘉月唤了他一声,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 眼神里的心虚瞬即消失,丁璨笑着走上前来。 “别怕,没事了。” 陆嘉月哭得泪如雨下。 这时回想当时情景,才觉得后怕。 她坐了那随国公府的马车,一路行来本是安然无事,直到马车在巷里停下,她才发觉不对,想要询问车夫,那车夫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自己下了马车来,看着眼前陌生的巷和一座又一座的宅院,不由得满心恐惧。 正惶惶不知所以时,忽然从身后伸出一只手来,不知握着个什么东西,掩上她的口鼻。 她还未来得及挣扎,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就晕了过去。 幸而还留有一丝知觉,恍惚间仿佛有人抱起了她,将她放平在床榻上她直觉自己是遇上了歹人,她想逃,想挣扎,可是除了残留的那一丝知觉,她全身无力得连自己的手指头都动不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唤着她丫头 然后 然后又发生了什么? 只记得身上越来越热,像火烧似的,难受得厉害是丁璨抱着自己,自己依偎在他的怀里 他的怀抱那么有力,那么踏实,让她慌乱的心绪很快平静下来 陆嘉月擦了擦泪水,看着眼前丁璨宽厚的胸膛,顿时霞飞双晕。 丁璨看着陆嘉月粉嫩的脸色忽然又泛起红来,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不好 难道她是记起了什么? 。 第九十八章 朴园小住 陆嘉月却并不曾记起什么。x23. 只是有些慌乱和羞怯。 毕竟长到这么大,从没有与任何一个男子在身体上有过那样亲密的接近。 当然,那日在阁楼中,晋王的冲动冒犯是作不得数的。 她怔怔地想,是丁璨又救了自己一次。 若不是他,恐怕事后,自己就只能一死以殉清白。 想到伤心处,眼泪又止不住的落下来。 丁璨本是心慌,以为她是想起了什么,一见她哭,心头更是猛地一沉。 赶紧挥了挥手,让身边的丫鬟退了出去。 踌蹰了片刻,上前在床榻边的椅子上坐了,低垂着眼睛不敢看陆嘉月,只细语柔声地道:“这件事都怨我,是我不好,我不该” 陆嘉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哭着道:“怎么能怨二叔呢,若不是二叔救我,我这条命便都要没了---只是我怎么会被人带进那小巷里去的?究竟是谁要害我?” 丁璨高高吊起来的一颗心,瞬间落地。 果然这小丫头是因为先中了迷香,又吸入许多媚药,两处药力相叠,才会令她神志昏沉,忘乎所以。 还好她不曾想起什么,否则,只怕今后她必是不会再见自己一面了。 丁璨长吁一气,缓缓道:“你是被人用计掳劫了,又下了迷药,至于是谁做的,眼下你不必知道,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料理妥当。” 其实丁璨不说,陆嘉月也已隐隐猜到了几分。 本是十分后怕的,但是听他语气决然,心里便又渐渐安定下来。 “别哭了,看眼睛哭肿了,就不漂亮了。” 丁璨笑着哄她。 她的眼泪,也就渐渐止住了。 “多谢二叔几次三番的救我,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若有机会,必定报答二叔。” 丁璨轻声笑道:“报答就不必了,今后你只别害怕我,躲着我就好。” 陆嘉月看着丁璨的眼睛。 原来他是知道的,他知道自己怕他,想要躲着他 可是为何,他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神里却比从前更多了些温柔和怜爱? 仿佛那日在重华宫里,用那深沉而又冰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人,并不是他。 他又对着自己笑了,想必今后,他该不会再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了罢? “二叔。”陆嘉月终于浅浅笑了起来,唤了丁璨一声。 丁璨点了点头,回以她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 就在这笑容里,彼此之间的误会,已冰消瓦解。 又听丁璨道:“我知道你必不想再让旁人为你担心,曲府那边,我已经打发人去传了话,说是我母亲留你在府上住下了,暂且不会回去。至于我母亲那里,我也让人去寻了个由头,给遮掩过去了,你且放心就是。” “我这个园子虽然不大,倒也可由得你逛上一两日,不如你就先在这里住了,待我替你将事情料理妥当,再送你回去,可好?” 陆嘉月本是想立刻回去的,可是又想到自己被掳劫的事情还未尘埃落定,不免又有些害怕。 于是便答应了。 丁璨又笑道:“那两个丫鬟,名唤阿蘅阿芜,都交与你差遣,有什么事直管吩咐给她们。我先让她们进来服侍你梳洗更衣,我去厅堂里等你,咱们一起用晚饭。” 两个丫鬟进来自服侍陆嘉月,丁璨出来,独自先往厅堂里去。 晚风清凉,徐徐拂面而过,带走了一整日的炎热。 丁璨负手缓缓前行,眉间紧蹙,满心里的愧疚和后悔,让他再难如往日一般安然平和。 小丫头虽然已经和晋王 但是自己也不该在她人事不知的时候,做出趁人之危的小人行径,肆意轻薄于她。 她身中媚药,才会神智不清,对自己百般痴缠,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自己却是清醒得很啊 丁璨长叹一声,摇头苦笑。 好在阿栗及时勒停了马车,让自己一时分神,清醒过来。如若不然,自己就真的要犯下大错了。 可是自己究竟是情难自禁,还是定力不够? 实在分辨不清了啊 阿蘅和阿芜引着陆嘉月往厅堂去。 问了这两个丫鬟,陆嘉月才知道,这园子名叫朴园,是数年前丁璨自己画了图纸,遣工匠们修造的。 难怪一路行来,房屋院落,摆设陈置,处处都透着古朴雅致。 黛瓦白墙,屋子也是四四方方,宽阔规整。就连院中的树木,也多是松柏竹杨之类,还有许多盆栽,精致朴拙,姿态各异,摆在各处廊檐下。 与陆嘉月往日所见过的宅院府邸是大不相同。 再看穿梭往来的也多是小厮,嬷嬷都没几个,丫鬟就更少了。 来到厅堂里,丁璨已经在朱漆楠木四方桌上坐了,对陆嘉月笑了笑,示意她坐到他对面。 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到底他是长辈,陆嘉月也就没有刻意守着规矩,在他对面坐下了。 待上了菜来,先就有两碟粽子。 阿芜又端了一小碟子糖粉来,对陆嘉月笑道:“今儿是端午节呢,这粽子是后厨里自己做的,姑娘尝尝。” 阿芜说着,丁璨已经亲手剥了个粽子,蘸了一点糖粉,放到了陆嘉月的碗里。 “谢谢二叔”陆嘉月拈了筷子,夹起来咬了一口,是个红枣桂花馅的。 眉心不觉微微一蹙。 丁璨一眼就看见了,“怎么了?不好吃吗?” 陆嘉月忙摇了摇头,笑道:“也不是,我只是更喜欢白粽,虽然清淡了些,吃起来倒也是另一种滋味。” “有呢,这个碟子里的就是白粽。”阿芜赶紧将另一碟粽子放到陆嘉月面前。 丁璨又剥了一个,蘸上糖粉,放到了陆嘉月的碗里。 陆嘉月喜滋滋地吃了。 又见丁璨并不动筷,不由奇怪:“二叔,你不吃吗?” 丁璨淡淡一笑,道:“我不爱吃这些东西” “吃一个嘛,挺好吃的。”陆嘉月放下筷子,剥了一个白粽,放到丁璨的碗里,“尝尝。” 丁璨看着碗里的白粽,犹豫了片刻,夹起来吃了。 一旁的两个丫鬟不由面面相觑。 二爷从不爱吃这些糯米糕点之类的东西,平日里就是看上一眼,也要皱一皱眉头,怎么这陆姑娘一开口相劝,二爷就吃了? 一时菜都上了来。 有荤有素,也是丁璨特意交待了下去,让做得清淡些。 他还记得陆嘉月喜欢吃斋菜,怕她不喜欢滋味油腻的东西。 阿芜又端了一碟清炒笋尖上来,笑道:“这个笋子是镜月庵里送来的,说是二爷爱吃,只不晓得合不合陆姑娘的胃口。” 陆嘉月不由笑道:“这却巧了,那日我往镜月庵去,也吃了这一碟笋尖,我还念念不忘呢。”又看向丁璨,“二叔,听说那日你也去了,我和老夫人都在屋里,你怎么没进去呢?” 丁璨笑容一滞,略显尴尬。 自咳了一声,笑道:“本是想进去的,只是忽然想起来有要紧的事去办” 偏一旁的阿蘅不识趣,“咦”了一声儿,自言自语似地道:“可是我上回见着品芝姐姐的时候,她可说那日是二爷不敢进去,自个儿寻了间禅房躲了半日呢” &/div> 第九十九章 是梦是真 丁璨目光一凛,还没向阿蘅看去,阿芜已经伸手捂了阿蘅的嘴,笑道:“二爷别生气,她什么都不晓得,胡说八道呢” 说着,就将阿蘅推了出去。 阿蘅这才悟过来真是自己说错话了,怕丁璨责怪,忙躲着去了。 陆嘉月不明所以,满是探询的眼神,看向丁璨。 丁璨的脸色顿时和缓下来,对她笑道:“怕是丫鬟们听错了罢,我那时是真不知道你和曲老夫人在屋里” 看似神色坦然,实则心里慌得厉害。 可千万别被小丫头看出破绽来,不然她定要追问自己为何不敢进去与她一见,自己又该如何自圆其说? 好在陆嘉月不甚在意,阿芜又剥了个白粽放到她碗里,她吃着粽子,这事儿也就不提了。 丁璨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正吃着饭,外头小厮回禀,说是阿栗来了。 “你先吃,我去去就回。” 丁璨和陆嘉月说了一声儿,就往外走。 阿栗站在廊下,见丁璨出来,忙迎了上去。 “爷,车夫抓到了。” 丁璨点了点头。 阿栗便续道:“果然是那姓黄的小子,听说了府上要接陆姑娘去过端午节的消息之后,就悄悄地寻着那车夫,拿五百两银子买通了他,让他守在半道上,趁府里的马车去曲府接陆姑娘的时候,将府上的车夫打晕了,捆在了个无人的地方,他就驾了马车去了曲府,曲府的人向来只认马车不认车夫的,也是一时大意了说来姓黄的小子也是肯下本钱,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是冲着这五百两银子,那车夫怎么有胆子接下这趟勾当?” 丁璨静静听着,末了,冷冷一笑,道:“姓黄的小子怎么样了,死了没有?” “失血太多,我让署衙里的大夫给他止了血,您也知道,他一开始不肯开待,我就抽了他几鞭子,这会儿估计只剩下半条命了。还有那被他买通的车夫,打了一顿,还捆在牢里呢。至于府上的车夫,我已经交待过他了,他回府去定不会乱说话,爷就放心吧。” 丁璨看了阿栗一眼,淡淡一笑。 阿栗又道:“爷,那姓黄的小子就是个禽兽,他敢打陆姑娘的主意,您就是把他杀了,谁还敢说个不字?依我说,还是杀了干净” 丁璨微有为难,思量着道:“杀他倒是容易,可是他是曲家的姻亲,虽然嫂嫂和曲松不知道这件事,但是我也不得不看他们的情面” “那也不能轻饶了他,敢惹到爷头上来,真是活腻味了---爷,您说怎么处置他才好?” 丁璨略一沉吟,低声交待了几句。 阿栗点点头,领命去了。 丁璨又进来厅堂,却见陆嘉月将碗筷都放在一旁,专心吃着一碟子西瓜。 那西瓜都是用井水沁过了的,再去皮切块,吃起来清甜可口。 丁璨不由微微蹙眉,笑道:“还是多吃些饭菜罢,那西瓜太凉,吃多了别肚子疼。” 陆嘉月哪里肯听,原本喉咙里就还有些难受,吃着这冰冰凉凉的西瓜,才觉得舒服了些。 吃完了西瓜,丁璨好一番哄劝,陆嘉月才勉强喝了半碗绿豆粥。 用过了晚饭,略坐了坐,陆嘉月就有些困倦,丁璨便又将丫鬟们嘱咐了一番,由她们带着陆嘉月回房去了。 回来进了浴房,偌大的浴盆里已经放好了热水,一旁架子上搭着她素日里穿的寝衣,就连贴身的小衣小裤都有。 “是我下午亲自去曲府里拿过来的,姑娘身边的人一听说姑娘要在那边府里住下,就拣了好些衣裳包好了给我。” 阿芜说着,替陆嘉月宽下身上的衣裙,又笑道,“姑娘中午来的时候,是泡的冷水澡,这会儿泡上热的,正好可以安睡。” 陆嘉月闻言,不禁惊奇:“我何时泡过冷水澡?!” 阿芜又道:“中午二爷才带姑娘回来的时候,姑娘昏睡不醒呢,二爷说要用冷水泡着才好不过姑娘放心,一应伺候的事情都是我和阿蘅做的,二爷只在屋子外头站着呢。” 陆嘉月倒不是担心会被丁璨看见什么,只是讶异于自己竟然对此一点印象都没有。 不过又想自己是着了迷药,昏昏沉沉的,一时记不得也是有的。 洗浴后,丫鬟们退了出去,陆嘉月独自躺在陌生的床榻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 直到夜色深沉如墨,在半睡半醒之间,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双手环住丁璨的脖颈,身体贴上他的胸膛,吻他的眉间,一声又一声地,唤他二郎 他也亲吻了她,抚摸了她的柔软,他的吻,滑过她肩上的肌肤 早上醒来,陆嘉月的脸色红得像熟透的石榴。 异常鲜艳。 丫鬟们说,丁璨在厅堂里等她一起用早饭。 她心跳如鼓捶,哪里敢去。 丫鬟们来请了几次,她才硬着头皮,磨磨蹭蹭地去了。 丁璨站在厅堂外的廊下等她。 温润的眉目,依旧带着笑意。 她看他一眼,忙又垂下眼睛。 其实他不过还是平日里的模样,可是她却在他眉目之间,分明看到有一缕化不开的柔情。 怎么会这样? 是了,必是自己疯魔了 做了个荒唐的梦,就胡思乱想起来了。 陆嘉月站在庭院里,不敢近前。 丁璨却迎了上来,温声问她:“怎么了?是身子不舒服吗?” 清晨的阳光洒照在庭院里,只是一片稀薄的光影。小丫头站在这光影里,微低着头,一张粉嫩小脸,连带着耳垂儿,都红得像要沁出血来。 这又是怎么了? 丁璨满心不解。 小丫头却不答他,一侧身,快步小跑进厅堂里去了。 丁璨无奈地笑着,也进了厅堂,在小丫头对面坐下。 小丫头端起了碗,拈着细瓷汤匙,舀着碗里的莲子百合粥,一双眼睛却藏在碗后面,不时地向他瞄过来。 看着她粉嫩的唇瓣一张一合地吃着粥,丁璨不觉一怔,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昨夜的梦。 在梦里,他不再压抑忍耐。 他肆意纵情,身下的小丫头娇羞婉转,柔软滚烫的身体包裹着他所有的。 她一声又一声的,唤着他二郎。 待如潮水散去,余下落红点点,嫣红得触目惊心。 体内的火苗又开始滋滋地烧了起来,将丁璨从梦境带回现实。 他故作无意地咳了一声,搁下筷子,饮下一碗冰凉的绿豆汤,才算是浇熄了那正在渐起的火势。 他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小丫头。 看上去确是单纯无邪的模样,一双清澈眼眸似藏不住任何心事,且又是那般在意身为一个闺阁女子的清白名声。 这样一个小丫头,当真会有胆量做出与晋王暗中欢好的事情吗? 若是她没有做过,那染血的绢帕,却又是从何而来? 莫非她只是倾心于晋王,本不愿早早托付,只是在晋王哄骗之下,才会一时失足? &/div> 第一百章 何时归去 二人相对而坐,却是各怀心事。 这一顿早饭,吃得也是各有滋味。 丁璨先放下了碗筷,含笑道:“我先出门去了,一会儿你吃完早饭,可以让她们带你在园子里四处逛逛,想要什么东西,只管打发厮出门去买我午后就回来了。” 陆嘉月忙站起来应了,却仍是低着头,不敢直面丁璨。 待丁璨走了,又过了好半晌,陆嘉月的脸色才恢复如常。 由阿蘅阿芜两个丫鬟陪着她,在朴园里各处逛了个遍。 丁璨虽告诉她这园子不大,可是前后一趟逛下来,还是用了半日辰光。 到了中午,吃过了午饭,歇了一回午觉,起来后就觉得有些闷闷的,又想起早上丁璨曾说过,午后就会回来。 再过会儿天都该黑了,怎么还没回来呢? 日落西山时,丁璨才回了朴园。 步履匆匆地进来,不待开口询问,就有厮笑着禀告:“陆姑娘在花园里荡秋千呢。” 丁璨便先回自己房里,解去了佩刀,换了件家常衣裳,就赶紧往花园里来。 早上出门前,他还说自己午后就会回来,谁料到了署衙里,事务缠身,就给延误了时候。 此时暮色四合,花园里繁盛葱郁的草木都被笼罩在淡淡的斜阳余晖里。丫头正坐在一架绕着青藤的秋千上,由丫鬟推着,秋千来回的晃荡,丫头咯咯地笑个不停,看上去很是高兴。 丁璨站在不远处,安静看着眼前情景,心头忽然油生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自己在这座园子里住了数年,竟是到了此时才发觉,原来这座园子一直以来,是多么的空荡。 这满园的黛瓦白墙,朱栏石阶,又何尝不是一种冷清和寂寞。 这座园子,是需要一位女主人了啊,才能为这满园的冷清和寂寞添上一抹色彩,唤起一丝生机。 “二叔!”秋千高高荡起,丫头在半空里笑着唤他。 夜来绮梦,缱绻温存,已随着这一整日的辰光,无声消散了去。 “心些,可别摔下来了。” 丁璨笑着回应,似水柔情,满溢在一双温润眉目之间。 住在朴园里,陆嘉月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清静和适意。 每日晨间,与丁璨一起吃早饭,看着他出门,到了午后或是日落时分,他回来,二人闲话一番,再一起吃晚饭。 晚饭后,或一起在园中散步消食,或在窗下摆了棋盘打双陆。 她一开始总是输,后来嚷着不跟他打了,他又哄着她,故意地输给她,她才又转嗔为喜。 一转眼,就过了三四日。 这日丁璨在宫里遇上了曲松,曲松拉了他到一旁,笑道:“问一问府上老夫人,何时将我妹妹还了回来?家里祖母和母亲这几日不见她,心里可系挂着呢。” 幸而丁老夫人自端午节后就没有再回镜月庵去,否则两边就要穿帮了。 而陆嘉月被掳的事情,后续也已处置妥当。 陆嘉月是不得不回去了。 这日丁璨没有出门。 陆嘉月前去辞行。 丁璨却不在,厮说在前院,一会儿就来。 她便先进去等他。 在朴园住了这几日,她还是第一次到他的房里来。 上了石阶,在廊下褪去绣鞋。挑起竹帘来,进门就是正堂,龙凤檀木地板铺地,光洁如镜,纹理缠绕,看去犹如龙身凤尾蜿蜒于地面之上。桌椅都是一色的黄花梨木雕祥云纹,色泽清淡,擦拭得纤尘不染。 转向正堂西边,中间不曾有隔断,只悬了墨绿色的帷幔,此时用银勾子挂着,分向两边。 一张紫檀木大书案上,湖笔徽墨,宣纸端砚,诸般罗列,其中正有她所送的那一套状元楼的文房四宝。笔架旁一个天青色钧瓷花盆,种着一棵精巧的松石盆栽。书案后面,依着墙边是几架高高的紫檀木书柜,堆放满了书,两边墙上,悬挂着名家大师的笔墨字画。 细细看来,非但没有半分行武之人的气息,却分明就是世家公子闲时读书,泼墨挥毫的一间书房。 然而书柜旁赫然挂着一把雁翅刀,刀柄鎏金嵌宝,刀鞘通体镂刻麒麟纹,繁复华丽。 只有这一把金羽卫指挥使方可使用的御赐之物,彰显着书房的主人的身份。 陆嘉月转身向正堂另一边望去。 是一排黄花梨木雕竹叶纹落地扇,里面是丁璨的卧房。 此时门扇皆是紧闭,只有中间一扇,似是虚掩着。 陆嘉月忽而好奇心起,走了过去,轻轻推开了那一扇门。 站在门前向里望去,桌椅床榻,都是整洁清简的模样。 一番探望,她的目光,落在了一幅画上。 那幅画已装裱完整,挂在一个紫檀木的画架上,就摆在南窗下。画中的女子眉目灵动,身形柔弱,与她一般无二。 身后有脚步声近来,她扭头望去,丁璨站在她身后,目光也正落在那幅画上。 陆嘉月心中疑惑,指了那幅画,“那是” 丁璨未答,走进卧房里去,将画取下,缓缓卷了起来,再用绸带系上。 又转身出来,将画递给陆嘉月。 “这是我托了张朴云为你作的画像本是打算作为生辰贺仪送给你的,暮春嘉月,上巳芳辰,我想你必是四月里生的,不然你父母也不会给你起这个名字,只是我不知道你的生辰究竟是哪天,故而才拖延到了今天也没送给你” 他神色平静,笑意温和,陆嘉月也没多想,顺从地接过了他手中的画。 “是坊间流传的那位有妙笔生花之才的画师张朴云吗?二叔认识他?” 丁璨眉心微动,点了点头,“还算有些交情罢。” 陆嘉月便笑了起来,“可是他并没有见过我啊,如何为我画像?还画得与我真人如此相似。” 丁璨看她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了别处。 “是我将你容貌细细描绘与他听了,他也是画了好几次,才有了这一幅与你最为相似的。” 陆嘉月不由觉得惊奇,赞叹道:“他竟还有这等本事,坊间的人将他传得都有些邪乎了,我还不信,将这画像一看,果然是名不虚传呢。” 丁璨笑了起来。 “收下罢,这本就是该属于你的。” 陆嘉月怀抱着画轴,与丁璨在厅堂里对面而坐。 丁璨似乎有些不想说话,低垂着眼睛,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 陆嘉月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目光转来转去,最后落在丁璨的身上。 因今日不出门,他便穿了一件家常的天青色湖绸直裰,头上不曾戴束冠,墨黑的发间只插着一支青玉簪子。坐在椅子里,姿态也显得有些慵懒,两条胳膊随意地搭在两边的扶手上。 陆嘉月的目光,又落在丁璨的脸上。 她忽然发现,自己竟从没有认真仔细地看过他的脸。 原来他的皮肤也很白温润的眉目间,也很是清俊。鼻梁直而高挺,唇色自然红润,唇角微微抿起,显得棱角分明。 这哪里是什么威名赫赫的金羽卫指挥使? 分别就是一位品貌俊逸的世家公子。 怪道那日在杨府做客时,有那胆大的女眷感叹,潇洒风流如晋王,丁璨亦可与其不分伯仲 陆嘉月兀自沉思,一时竟有些移不开眼睛。 丁璨却忽然抬眸看向她,面上笑意浅淡,道:“明日什么时候回去,我送你。” 心里一慌,陆嘉月的眼神就显得有些躲闪。 低了声,讷讷道:“二叔何时送我,我就何时回去。” 第一百零一章 杀鸡儆猴 说完这话,陆嘉月就后悔了。顶点 他何时送她,她就何时回去。 那言下之意,岂不是如果他不送她,她便不回去了? 果然丁璨笑了起来。 却也没说什么,只道:“你怕热,还是趁着早上凉快的时候,送你回去吧。” 陆嘉月忙不迭点头如鸡啄米一般。 平日里二人相对,你一言我一语,十分自在随意,到了此时,却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 正堂里气氛甚是晦涩不明,外头厮忽然来禀,说是阿栗来了。 阿栗一进来,就见陆嘉月低着头坐在那里。 原来这两人在说悄悄话呢 阿栗犹豫着笑道:“爷,要不我还是在外头等吧。” 丁璨看他一眼,“就在这里说吧,又没有外人。” 也是,陆姑娘都已经是这位爷的人了,自然不是外人了。 阿栗心里琢磨着,也就将最后的顾虑给抛开,一字一句,利落道来。 “是圣上身边的刘内监,昨夜被人给杀了,死在宫外他自己的宅子里。我已经带人去验看过了,杀手手法利落,一刀毙命,且未留下丝毫痕迹。” 话音落地,正堂里有一瞬间的寂静。 就听丁璨笑了一声,道:“这倒是一桩奇事。” 阿栗一愣,道:“爷这话我不明白前几日刘显与魏王暗中勾连的事情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难道不是魏王怕圣上听闻之后,从那刘显口中再问出些什么对他不利的话来,便又一时错了主意?” 丁璨点了点手,示意阿栗在一旁坐下,道:“奇在奇在此处,魏王和刘显勾连之事,已然大白于人前,再如何遮掩,也是瞒不过圣上的耳目,魏王又何必铤而走险,再行触怒圣颜之举。他可是才解了幽禁的人,纵有这心思,一时也没有这胆量。” 阿栗恍然大悟,不无惊异地道:“不是他,难道是晋王?---前些日子晋王的人一直盯着刘显,魏王与刘显勾连之事,也是被他揭破可是那等机密,咱们的人都不曾有所察觉,晋王又是如何看出端倪的?” “那就得问晋王自己了。上回定州解围之事,魏王已经吃了亏,这回又是晋王占了上风,看来今后这朝堂之上,可不再是魏王一人风光了。” “可是晋王为何要杀刘显?他的目的已然达到,又何必多此一举。” 丁璨眸光微闪,了然笑道:“他这是要杀鸡儆猴,让所有攀附投靠于魏王的人都看一看,自己将来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阿栗不由咂了砸了舌,“晋王好大的心胸爷,还是您的眼光看得准。” 丁璨和阿栗说着话,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陆嘉月脸上。 丫头怀抱着画轴,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是很乖巧的模样,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但是他还是在她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眸里,捕捉到了一丝惊骇神色。 想必她心里此时已经感到害怕。 他本不知阿栗到底有何急事,却也无谓让陆嘉月回避。但是没想到此事与晋王有关,他念头一转,想着让陆嘉月听一听也好,她这样的闺阁女子,必定以为晋王不过是个品貌风流的谦谦君子,他就偏要让她看清那皇权纷争之下,一个自诩清流的皇子的真实面目。 这其实对她有些残忍。 将一己之身托付的人,揭去一切华丽表象的掩盖,原来也只不过剩下一颗争权夺利的野心。 丁璨黯然沉默片刻,轻声问阿栗:“这案子圣上怎么说?” 阿栗道:“圣谕让您明日进宫去,想必这案子,还是要交给您来查办。” 丁璨一声叹息,颇是无奈。 “圣上心里明镜似的,必认定不是魏王,就是晋王,不会出其二人左右,让我查我若当真将晋王交了出去,圣上又能将他如何?说来总是父子,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到最后,全由我做了这恶人,好没意思。” 哪一个皇子没有入主东宫的念头?生在皇家,这样的念头本是无可厚非,但若是为了争储夺嫡而行事太过,搅动得朝堂动荡不安,自己身为金羽卫指挥使,职责在身,也不能对此坐视不理。 更何况如今朝堂之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已暗流涌动。 往日里细枝末节的事,只要无伤大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 眼下却是到了不得不全力应对的时候了。 丁璨顾自沉思,一旁阿栗陪着笑道:“那爷就还是先敷衍着吧,要怪,也只能怪那些个皇子,看着圣上年事渐高,东宫储位空悬,就一个接一个地不安份起来。” 顿了顿,又笑道:“圣上才解了魏王的幽禁,让他重回朝堂,这才几天呢,又闹出刘显与他暗中勾连的事情,不知圣上又要如何惩治魏王了。” 事情已交待妥当,阿栗去后,陆嘉月也要回房去。 去前还道:“明日二叔要进宫,就不必送我了,我自己回去吧。” 丁璨本还有些话想要交待她,但是见她神色捉摸不定,想着此时不管说什么,她也没心思听得进去。 于是便也罢了。 陆嘉月本就系挂着晋王那边的消息,乍听得刘显被杀,心中自是惊骇莫名。 于是一夜不曾安睡。 天还未大亮,就起来让两个丫鬟将她的衣物收拾妥当,随意用过了早饭,然后往丁璨房里去知会一声,就可以走了。 厮却说,丁璨在前院等她。 来到前院大门,丁璨骑在马上,一旁是一辆马车,为她预备下的。 看这样子,丁璨是打算亲自送她回去。 “二叔,你还要去宫里,就别送我了。”陆嘉月怕耽误了丁璨入宫。 丁璨微笑道:“不急在这一时,这会儿只怕早朝还没散呢,去了也是白等着---走吧,总要亲眼看着你进了曲府的大门,我才好放心。” 他不过是一句寻常的长辈对晚辈的关怀,只是那话里的语气听着像是欲语还休,陆嘉月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当下也顾不得计较,坐进了马车里,由着他送回了曲府。 在曲府门前下了马车,与他匆匆道了别,回了春棠居,先就打发人去传顺和成两个进来,又将那日晋王给她的紫玉龙纹佩寻了出来,悄悄藏在袖中。 两个厮进来,总还要等上一会儿,陆嘉月就随口问着辛竹近日曲府里的情形。 辛竹笑道:“一切都好,只是老夫人和大夫人都系挂姐,英表姐也念叨着没人陪她做针线了”说着,微微皱眉,似想了什么,“还有一桩事,说来也是奇怪,府里的下人们都在议论,说是三夫人的那个娘家侄儿黄少爷,好端端的一个人,前几日突然少了一条胳膊回来,还满身的伤,把三夫人当时就给吓晕过去了” 第一百零二章 茶楼密见 陆嘉月听得心头一跳。 辛竹仍絮絮道:“也是三夫人院里的丫鬟婆子们传出来的消息,说黄少爷向三夫人告了一声别,就要回太原府去,临去前还说,今后再也不来京都城了三夫人哭天抹泪的,拉着黄少爷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黄少爷却只字不提,竟是逃命似的去了。” 难道那个想要伤害自己的人,竟然是黄思从? 如果不是他,那他断了胳膊,又落下满身的伤,却是一个字也不敢吐露给旁人,不是理亏又是什么? 丁璨说过要为自己将事情料理妥当 也只有丁璨,才能让黄思从如丧家之犬一般仓皇逃命。 细细一番思忖,陆嘉月后背上不觉惊出一层冷汗。 还是自己将人心看得太肤浅。 先前只是以为黄思从是个登徒浪子,虽然厌恶他垂涎于自己,却也没有加以防备可是谁又能想得到他竟然胆大包天,妄想对自己做出那等无耻禽兽之事。 丁璨必是想杀了他不过碍于他是曲家的姻亲,才留了他一条贱命。 陆嘉月沉默许久,心头惊怒才渐渐平息。 被黄思从掳劫一事,虽然惊险,好在自己安然无恙。而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见晋王一面。 不多时,两个厮进来,因为有些日子没在陆嘉月跟前露过脸,此时一见面,便要跪下磕头。 被辛竹给拦下了。 陆嘉月也顾不得计较这些礼数,开口就问两个厮:“这京都城里有没有格外清静些的茶楼?” 两个厮不解何意,却也思索一番,恭谨回道:“有是有的,听说宣和坊有一家六羡茶楼,贵得厉害,最便宜的茶也要一两银子一杯,平日里就没什么人去。” 陆嘉月点了点头,取过一旁早已备下的纸笔,写下寥寥数语,将纸张叠起装入信封之中,再以火漆固封,连同袖中的紫玉龙纹佩一起交与两个厮。 “拿着这玉佩去晋王府送信,自会有人将信收下。” 两个厮听得晋王府三字,便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就连辛竹也是一脸茫然。 先前姐确是暗中与晋王传递过消息,不过这段时日,并不曾与晋王再有往来,不知这一回姐又要做什么? 辛竹满心忐忑,只是不敢问,两个厮更是不敢吱声儿,将信和紫玉龙纹佩妥当收了,便去办事。 到了晚间时候,又来回话,说信已送到,将紫玉龙纹佩还了回来。 陆嘉月这才略略放心,信既已送进了晋王府,想必晋王一定会看到。 歇了片刻,陆嘉月就往曲老夫人屋里去问安。 曲老夫人就拉了她的手,细细地问了许多话,都是诸如“丁老夫人是否常要你陪伴?可有曾对你说什么体己话?”之类,甚至还问她有没有见到丁璨 陆嘉月只得编了瞎话儿敷衍,因为撒谎,心里实在慌得厉害,扯了个由头就赶紧告了安出来了。 然后就到孟氏屋里来。 几日不见,孟氏十分挂念,也询问了几句,但见她脸色红润,一切如常,自是欢喜。 又闲话一番,陆嘉月就作无意模样,笑道:“我的脂粉用完了,明日想出去买些,还请姨母准我出门去。” 孟氏听她又要出门,不免有些担心。 “打发人出去买就是了,何必自己亲自去。” 陆嘉月只得撒娇哄骗孟氏,“她们买的只怕不合我心意呢,我要自己去挑上一挑,选些好的颜色。” 想要妆扮才会想去买脂粉,孟氏倒是想看着陆嘉月用心地妆扮她自己,于是便也同意了。 又说要让张嬷嬷陪着陆嘉月去。 陆嘉月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不用,不用,我带着辛竹和两个厮就够了,坐着马车去,至多半日就回来了。” 孟氏又想起近来本有些事情正交与张嬷嬷办,只怕张嬷嬷一时也脱不开身,便也罢了。 翌日清晨,陆嘉月就带着辛竹坐了马车,再让两个厮跟着,往宣和坊的六羡茶楼去。 她对京都城内的景况不甚了解,实在不知该约晋王在何处见面。若是出城相见,虽可掩人耳目,却未免太过麻烦,直接去晋王府,又实在太惹眼。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茶楼最为合适。 既不显眼,又人少清静,最紧要的是来去方便。 马车里,陆嘉月右手拈着一把白玉绡丝团扇,攥紧了自己左手边的袖口。 袖中藏着那一把银刀,若是晋王再冲动冒犯起她来,她也有个防身的器物。 一切预备妥当,只等晋王如她信中所约,前来相见。 马车进了宣和坊,两个厮就依着陆嘉月一早的吩咐,让车夫停了下来,告诉他陆嘉月要四处逛一逛,让他就在原地等着。 辛竹扶了陆嘉月下来马车,陆嘉月以扇遮面,由两个厮在前头引着,缓步往六羡茶楼去。 进了茶楼,果然客人稀少,甚是冷清。 茶倌儿见陆嘉月是女客,二话不说地便引了她上二楼的雅间去。 正合了陆嘉月的心思。 两个厮守在楼下,辛竹守在雅间外面,陆嘉月要了一壶雨前龙井,茶倌儿上了茶和几样糕点干果来,就轻掩了门,退了下去。 雅间里开着南窗,凭窗而倚,正可以将整个宣和坊一览无遗。 雨前龙井泡开了,茶香幽淡,沁人心脾,确是好茶。 陆嘉月自斟了一杯,喝了半盏,晋王就来了。 茶倌儿有眼色,见有女客来早已留了心,待到再来一位品貌潇洒的公子,便知道是来赴约,见前头那位女客的。 于是不待晋王询问,自引了至陆嘉月所在的雅间来。 晋王今日穿了一身质地轻逸的月白平金绣行云纹纱罗袍,手摇着一把湘妃竹柄折扇,面上笑意徐徐,长身玉立于陆嘉月眼前。 看去当真是一位霞姿月韵,俊美无双的翩翩公子哥儿。 “殿下也喝一杯茶罢。”陆嘉月只看了他一眼,斟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的桌上。 “多谢陆姑娘,”晋王收了折扇,端了茶盏,往南窗下的椅子上坐了,目光却始终不离陆嘉月左右,过得片刻,忽而笑道:“你很好。” 陆嘉月也在窗下坐了,只是刻意坐得离晋王远些。 “殿下除去了魏王安插在御驾身边最好的眼线,自然是该高兴。”陆嘉月目光沉静,看向窗外,略压低了声音,“我只想问殿下,刘显的死,可是殿下所为?” 晋王笑道:“正是。” 这也正是陆嘉月最不想听到的回答。 于是不由蹙眉,语气有些急迫地道:“魏王与刘显勾连之事,既已揭破,刘显便已在御前失去信任,属无用之人,殿下又何必定要他性命?就算是要他性命,也不该在这个时候” 晋王长眉一挑,洒然笑道:“这个时候又如何?本王已经探知,父皇有意逐刘显出宫,取他性命,早一日或是晚一日,又有何分别。”说着,面上笑意渐渐淡去,声音里透出几分冷厉,“本王就是要拿他祭旗,让那些攀附投靠于魏王的人都看一看,来日他们会是什么下场。” 。 第一百零三章 出谋划策 陆嘉月看着晋王,无奈叹息。 “殿下此举,已然引起圣上疑心难道殿下就不怕圣上追究吗?” “父皇追究又如何,终不会将我怎样,”晋王轻摇手中折扇,意态洒脱,“本王隐忍多年,如今才算是稍解心头之恨,说来这还是多亏了你,故而本王才会说你很好。” “若不是你告知本王可先除去刘显,本王如何能想得到,我那二皇兄暗里送了他几座上好的宅子,金锭数箱,美女数十供他摧残淫乐说来种种,当真是令人瞠目,不即刻杀了他,实难消本王心中怒愤。” 事已至此,陆嘉月也明白,再多说也是无益。 况且那刘显原本就是个该死的人。 前世里曲家覆灭之时,前来宣魏王旨意,诛灭曲家满门,并查抄了曲府的人,正是大内监刘显。 陆嘉月永远忘不了当时,刘显的那副丑陋嘴脸,得意洋洋地向身边的官兵们夸口炫耀他自己是何等英明,因为一早就暗中投靠了魏王,为魏王在御前周全谋划,魏王篡位登基为帝,他才跟着有了今日的权势富贵。 魏王将曲家的房屋田产,金银玉器,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都赏给了刘显。 刘显翻看着曲家官中的帐薄,清点着大把的银票,却犹嫌不足,讥讽曲宏身为户部尚书,家中却是如此清贫 如此卑鄙人,死有余辜。 如今刘显已死,魏王在御前已无心腹之人,今后再想随时探知圣意,可不如从前那般方便。 陆嘉月微微一笑,目光低垂,看着自己手中的茶盏。 茶汤碧绿,茶叶舒展静卧于汤底,幽然茶香,余留在齿颊间。 “殿下不必谢我,襄助殿下入主东宫,本就是我心之所愿只是不知这一回圣上预备如何处置魏王?” 晋王闻言,展颜笑道:“父皇已将魏王重重训斥,说他罔顾君臣父子之道,不知忠君孝父,只图妄测圣意,行阴诡无端之举,乃不孝不忠之人也。若不是他才出来没几日,只怕父皇又要罚他闭门思过了。” 陆嘉月点了点头,轻声道:“殿下如今春风得意,在人前却莫露出骄色来才好,以免有心之人传到御前,愈发勾起圣上猜疑。” “还是你心思细致,”晋王清俊眉目间,悠悠浮现一缕温柔神色,看着眼前容色娇丽的少女,“眼下魏王正是失意,你可有何良策,趁此时机连消带打,让他在朝堂之上再无立足之地。” 陆嘉月不由笑道:“殿下莫心急,魏王得势,原非朝夕之功,殿下多些耐心,我竭尽全力相助于殿下,假以时日,相信殿下必能取而代之。” 然后,便将近日心中思谋的一件事,细细地说与晋王听了。 晋王听后,舒颜而笑。 再看向陆嘉月的时候,眼神愈显柔和,更多了几分赞许。 一时无话,二人各自默默饮茶。 静了片刻,晋王忽然笑道:“本王也是近日得知,曲家竟已有人暗中向魏王示好?” 陆嘉月心中了然,笑回道:“殿下所指,该是曲宪,现任兵部武库司正五品主薄。” 晋王微微颌首,淡笑道:“你做一切都是为了曲家的人,那你觉得这件事该如何处置,方才妥当。” 陆嘉月搁了手中茶盏,缓缓道:“他与我姨父不同,我姨父清正忠直,只知尽忠职守,不会私交于皇子,更不会涉入党争,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让我姨母去劝姨父效力于殿下,还请殿下见谅。至于曲宪,他贪权逐利,甘愿为魏王驱使”说到此处,停了下来,浅浅一笑,“其实殿下何不让人放出话去,就说曲宪见魏王失势,已暗中投效于殿下” “好,你这个主意好得很。”晋王朗声而笑,“这样阴损的主意,也只有你这等女子才想得出来。” 陆嘉月也不禁笑了起来。 这一笑,是出自真心,毫无戒备。 原本清澈灵动的眼睛,因为笑着,眸子里光采闪亮,眼角微微弯起,像的月牙儿,娇俏可爱。 晋王与陆嘉月已见过数面,却还是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这样单纯天真的笑容。 不觉心头一动。 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向陆嘉月走过去。 陆嘉月眼中陡然而生的防备,却让他生生停住了脚步。 悄悄摸住了袖口里的银刀,陆嘉月也站了起来,神色清冷地看向晋王。 “殿下要做什么?” 晋王恍然一声笑叹,耸了耸肩膀,又坐了回去。 “不做什么就是觉得你那边风景似乎好些,想走近了瞧瞧” 陆嘉月丝毫不敢松懈防备,目光沉沉,一瞬不瞬地看着晋王。 直到看得晋王大感无奈,抚额自嘲笑道:“罢了,罢了,是本王错了,本王保证,再不靠近你十步之内,如何?” 陆嘉月这才松开了摸着银刀的手,坐了下来。 自思量片刻,语气淡淡地对晋王道:“殿下为何不问,我是如何得知刘显与魏王暗中勾连之事。” “本王满心揣测,怎会不想问你只是问了你,你就会如实回答本王吗?本王只是觉得,到了你想告诉本王的时候,你自会实言相告,若是你不想说,本王强迫于你,又有何意义?只要你忠心于本王,诚意助本王入主东宫,本王便同样愿意信任于你,无有猜疑。” 晋王的声音柔缓平静,让陆嘉月听来倍感真挚。 他不问也好,反正问了,自己也是答不上来。 陆嘉月正自感到庆幸,却又听晋王道:“听说陆姑娘的表哥曲松,向来与国舅交好,国舅也时常往来曲府---不知陆姑娘可曾与国舅亲近?” 只是一怔,陆嘉月就出自本能地摇了摇头。 “他是长辈,我居曲家内院,即便他与我表哥往来,我又怎会与他有所亲近?” 晋王闻言淡淡一笑,双眸微睐,目光定定落在陆嘉月脸上。 过得片刻,方又笑道:“国舅是个心思深沉,颇有手段的人,他只知忠君职守,你我二人所谋之事,若让他知晓,他定不会坐视不理,所以陆姑娘今后若再见了他,记得离他远些,以免被他看出端倪。若他知道是姑娘相助于我,你猜他会不会将姑娘收押进金羽卫署衙里去?在他眼里,可没有怜香惜玉这一说呢。” 晋王骤然提起丁璨,陆嘉月本是心慌不已,但是听了他这一番话,却不禁又觉得好笑。 丁璨他会将她关进金羽卫署衙? 怎么可能! 他对她那么好就算是他知道她做的所有事情,应该也不会怪责她吧 不过还是不要让他知道为好,以免增添麻烦。 为了安晋王的心,陆嘉月还是依从地答应了。 晋王又道:“今后往来,可往延义坊甲字巷十九号去,那是我的一处私宅。” 陆嘉月也应了。 至此也就无话,晋王先行离去。 陆嘉月仍站在窗边,并未上前相送。 晋王见她仍是如此戒备,亦是无可奈何,自笑叹着而去。 从窗外看着晋王乘坐的马车去得远了,陆嘉月才出了雅间,带着辛竹下楼去。 正走在楼梯上,迎面有一年轻男子款步上楼来,因楼梯有些窄,那年轻男子颇有眼色,侧身相让,好让陆嘉月先下楼去。 陆嘉月并未在意,仍是以扇遮面,缓缓下楼。 经过那年轻男子身边时,忽听他一声惊呼,唤住了她。 “---陆姑娘!” 。 第一百零四章 投其所好 陆嘉月听得这一声惊呼,不由抬眼向那年轻男子望去。 弦月眉,桃花眼,直鼻朱唇,肤色白净穿一件海蓝色苏绸直裰,身量颀长,洒脱清逸。 是个品貌气度皆不输于晋王的俊俏公子,只是前世今生,陆嘉月都不曾见过此人。 于是不禁疑惑:“公子是?” “陆姑娘没有见过在下,自然不知在下是谁,”年轻男子含笑拱手长施一礼,“那日重华宫中春宴,在下曾有幸一睹姑娘芳颜” 他眸光似点漆般明亮,一双桃花眼天然带着几分笑意,让人一见,心中便情不自禁地生出亲近之感。 陆嘉月瞬即恍然。 原来是那日赴宴的世家子弟,怪道品貌气度皆是不俗。 只是怎的如此凑巧,竟在此处遇上? 也不知他是否可曾看见自己与晋王见面? 陆嘉月心中不安,不欲与他多说,勉强笑道:“你也来此处喝茶么,这里的茶不错,”说着,就将方才放下的团扇重又遮挡于脸前,抬脚就往楼梯下去,“你慢慢喝,我就先告辞了。” 她一口气下到了一楼,正要迈步走出大门,身后那年轻男子却追了上来。 “陆姑娘,等等---” 陆嘉月心呼不妙,却也不得不敷衍。 “公子还有何事?” 年轻男子又一拱手,笑道:“在下还未及向姑娘自报家门呢---” “不必了,不必了,”陆嘉月连连摆手,“公子请自便罢,我还有要事,就先走了。” 抬脚还没走出两步,他竟又追了上来。 “在下姓潘名翊,家中乃是靖安候府,我在家中行二,今年正是二十整岁” 陆嘉月一听这话,便又转过头来,重新打量他。 难道他就是丁钰所说,京都城里人称潘安的靖安候潘家嫡次子? 倒是副好相貌,潘安这个名号,他也算当得起 潘翊见陆嘉月的目光终于安静落在他的身上,笑容愈显灿烂。 陆嘉月看他神情自然,想必他也是才进了茶楼来,大约不曾发现她与晋王见面,只不过是凑巧与她偶遇罢了。 便点了点头,见了一礼。 潘翊忙又拱手回了一礼,自略略踌蹰一瞬,微笑道:“不知陆姑娘欲往何处去?” “去买些脂粉”陆嘉月只想赶紧答了他就好离去。 谁知潘翊又道:“姑娘在街市中行走,多有不便,不若让在下陪着姑娘一道去罢。” 陆嘉月不由秀眉一挑。 这人到底意欲何为? 自己一个闺阁女子,不过与他偶然相遇罢了,若说在外行走多有不便,那有他陪在身侧,就方便了么? 更何况自己和他根本就算不得相识,要他这么一个年轻公子跟在自己身边去招摇过市,若是让相熟的人看见,那自己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旁人必以为自己和他有什么暧昧牵扯呢。 陆嘉月不想让他再继续纠缠,于是故意冷下脸来,淡淡道:“多谢潘少爷好意,不过你我同行,未免有些于理不合潘少爷请自便,我是真要去了。” 说完,再不看潘翊一眼,扭头径直去了。 两个厮引着,寻着了曲家的马车,便又坐了马车去随意买了几样脂粉,就回了曲府。 上午的事情,陆嘉月并未在意,谁料到了午后,二门上的人往春棠居送来了好些胭脂水粉,并丝帕香囊之类女子常用的物件。 说是前院收进来的,问是哪里来的,丫鬟们回,是一位姓潘的年轻公子送来的。 陆嘉月看着桌上堆得山似的东西,愈发不解潘翊究竟是何用意。 还是辛竹悄然笑道:“那位潘少爷准是心仪咱们姐,不然怎么一听说姐要去买胭脂水粉,他就要跟着去,跟着去不成,就买了这一堆送过来,这不就是人常说的投其所好么” “他不过见了我一两回罢了,哪里来的什么心仪?” 陆嘉月不觉好笑,仍是全不在意,只是看见桌上那几个香囊,倒是想起来住在朴园的时候,正是端午,曾想过要做个五毒香囊送给丁璨以表谢意,只是那时实在惫懒得很,静不下心来做针线。 近日正是闲着,倒可以将香囊做起来了。 于是便将潘翊送来的那些东西全都分赏给了柚香桔香并几个丫鬟们,自己在窗下认真地做起针线来。 却没清静片刻,孟氏听见了消息,笑容满面地过来了。 “看来我准你出门是对的,你若不是今儿出门去买脂粉,怎么会遇上潘家二少爷呢?” 陆嘉月一听这话,大感头痛。 偏孟氏还追问个不停。 “你觉得潘家二少爷如何?他可曾有对你说过什么?你为何不让他送你回来?” 把陆嘉月絮叨得苦不堪言,心里也不禁对潘翊气恼起来。 谁料转眼半个月过去,潘翊竟是每隔几日,便要往曲府里送些东西来,且指明了都是送给陆嘉月的。 一时是鲜果糕点,一时是时新衣料,一时又是精巧的玩意儿,甚至于不知道从何处得知陆嘉月喜欢吃斋菜,竟又送起各式各样的斋菜来了。 如此一来,曲府上下人尽皆知。 四处纷传潘翊有意于陆嘉月,还有添油加醋的,说二人郎情妾意,不日就要定亲了。 春棠居的丫鬟们听了这些话,都来说与陆嘉月知道,把陆嘉月气得在屋里直跺脚。 孟氏倒是乐见其成,对谣言并不加以制止。 还是曲老夫人听了这些话,有些生气,将孟氏唤过去点拨了一番。 曲老夫人的意思,也不过是说陆嘉月是云英未嫁的闺阁女子,纵使靖安候府千好万好,陆嘉月一日没点头答应下来,那就不能由着旁人造些口舌是非,若是来日陆嘉月嫁入了靖安候府,还则罢了,若是她不嫁,那旁人的那些话,就是在坏她的名声。 坏了名声,将来议亲,谁还会要她? 孟氏这才幡然领悟,暗自后悔,赶紧将各处的丫鬟婆子们训诫一番,好生约束了起来。 可是潘翊还是照送不误。 孟氏便又打发婆子去告诉了前院大门上的人,今后潘翊再送东西来,一概不收。 在这之后,潘翊又送了两回,被拒之后,才算是消停了下来。 时近六月,天气愈发炎热难耐。 做了半个多月的香囊,也终于收针了。 这日陆嘉月正在午睡,辛竹在一旁为她打扇,卧房里静寂无声。 柚香却引着玉屏进来了。 玉屏也是趁着二夫人段氏正在午睡,留意不到她身上来的时候,才敢借着替柚香做针线的由头,来了春棠居。 辛竹唤醒了陆嘉月,给她喝了半碗绿豆汤,又拿温茶水漱过了口,陆嘉月便懒懒地倚在床头,对站在眼前的玉屏笑道:“你来必是有事,放心说罢。” 身边只有辛竹和柚香两个丫鬟,辛竹是不必说了,柚香自上回陆嘉月用计撵走了郭嬷嬷,替她出了一口冤气之后,也对陆嘉月更是忠心起来。 因此玉屏所说之事,陆嘉月也不打算瞒着这两个丫鬟。 玉屏便行了一礼,低了声,道:“奴婢过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这两日二老爷像是遇着了什么大麻烦,动辄就在屋里发脾气,我向翠屏打听,她说是有人冤枉了二老爷,二老爷无处辩解,急得头发都白了好些” 。 第一百零五章 来龙去脉 二老爷曲宪被冤枉? 陆嘉月心中暗笑,看来是那日与晋王出的主意,放出去的话,已经见效了。 “二老爷除了发脾气,就没说些别的?” 玉屏听问,便又道:“倒没听见二老爷说些别的,仿佛是二夫人嘀咕了几句,疑心是因上回那造价条呈的事,二老爷没听大老爷的劝,所以大老爷暗里使了绊子,要断二老爷的退路” 呵!这个段氏! 她可当真是会无中生有,姨父曲宏向来行事坦荡,怎会做出陷害自己同胞兄弟的事情来? 出了事情,不检点自身,倒会攀扯到旁人头上。 着实可恨。 “那二老爷怎么说呢?”陆嘉月暂压下心中不忿,又问玉屏。 “二老爷不大相信,只是着急得厉害,像是想跟什么人分辨解释,那人却是连他一面都不见,二夫人也跟着着急,这几日都在想法子呢。我听着这事儿虽与表姐无干,但是因为提及了大老爷,我想着还是告诉表姐一声儿的好” “你心思很细,这很好,”陆嘉月点了点头,对玉屏微笑道,“近来二夫人可还有为难你?” 玉屏摇头,笑道:“没有,二夫人近来着急上火,顾不上为难我”顿了顿,面上满是感激神色,“上回表姐给的五十两银票,我已经托信得过的人带回去给我爹娘了,家里又置了几亩好地,添了些牲畜,日子愈发的好过了,说来这都是表姐的恩德,我真不知要怎样报答表姐” 说着,作势就要跪下去,陆嘉月忙伸手去扶,却是柚香先将玉屏扶起来了。 陆嘉月笑道:“不必与我客气,你既为我当了耳目,那我自是不亏待你的,只要你忠心为我办事,一切都好说。” 玉屏顿首不迭,自思忖了片刻,又道:“还有一件事,也是我自己的一点猜测” 玉屏说着,有些忐忑,在陆嘉月微笑示意下,才又开口。 “就是那日三夫人的侄子黄少爷无故断了胳膊,满身的伤回来,向三夫人辞行之前,曾经到二房来见了段姑娘一面二人在僻静角落里说了几句话,我也是一时觉得奇怪,走近些听了听,似乎是黄少爷在怨怪段姑娘,说段姑娘给他出的主意不好,段姑娘只咬着牙不吱声儿,黄少爷又埋怨了她几句,也就去了。我听说之前表姐生辰那日,三夫人曾替黄少爷在老夫人和大夫人面前提亲,想要用三十万两银子求娶表姐。那段姑娘看着虽清秀文静,实则是个有心思的,又因四少爷的事,向来对表姐满心嫉恨我想黄少爷求娶表姐的主意不会就是段姑娘给他出的罢?若真是这样,表姐还是要提防着些段姑娘才好,这女子一旦心里生了嫉恨,可不是容易平息的,就好比二夫人,从前就嫉妒大夫人,大老爷升了户部尚书之后,她便成日里愈发地气愤不平,恨不得大老爷丢了官,她才高兴似的” 玉屏缓缓说着,陆嘉月凝神静听,心中细细思量。 是在端午前一日,丁钰打发人给她送帖子来,说转天就来接她去随国公府过端午节。 她接了帖子,就去了上房,将此事告诉了曲老夫人。 这本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谁都不会过多留意,更不会刻意宣扬。 可是黄思从住在前院,且那些日子他甚少出入内院,那他又是如何得知,端午那日,随国公府的马车会来接她? 事后她就曾起过疑心,是否是有心之人故意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黄思从,但是思来想去,又觉得没有人会与黄思从这样的禽兽合谋来害她。 此时回忆起来,那日在曲老夫人的上房,除了四夫人方氏,还有二夫人段氏和段文欣。 陆嘉月心头一片森然寒意。 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再清楚不过。 分明就是段文欣因为曲榕而对她心怀嫉恨,见黄思从垂涎于她,便与黄思从勾连,怂恿黄思从暗中对她做出那等禽兽之事,以此坏了她的清白,来作为对她的报复。 一个失去清白之身的闺阁女子,还有何脸面活于人世? 段文欣如此耗费心机,就因为曲榕曾经对她动过心思? 女子的嫉恨心,竟会让人变得如此恶毒可怕。 辛竹发现陆嘉月的脸色不大对劲,忙唤了她两声。 她这才回过神来,长吁一气,勉强笑了笑,对玉屏道:“好,我晓得了,多谢你为我担忧,今后我会心防备的。” 辛竹和柚香不明就里,对于玉屏所说的话自然也不会往深处去想。 陆嘉月却独自思量了许久。 吃了这样一个暗亏,她决不会与段文欣善罢甘休。 翌日往上房去问安,曲老夫人很是高兴。 孟氏和方氏也都在。 原来是在说曲英要与梁皓定亲之事。 前些日子大老爷曲宏托了四老爷曲宁去探梁绍宽的意思,梁绍宽也素来敬仰曲宏为人,当即便同意了这门婚事。 两边也悄悄地各自合了曲英与梁皓的生辰八字,都说是上吉的好姻缘。 梁家那边便递了话过来,说是过了八月中秋,就来下定。 这是梁皓自己定下的日子,七月末,他为自己先前那一位不及过门便亡故的未婚妻守丧,就满了三年了。 他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也是该再行婚配了。 最为高兴的还是曲老夫人,笑呵呵地对孟氏和方氏道:“咱们当初还顽笑,说要娶梁家的姑娘做咱们家的孙媳妇,没成想,倒是咱们英丫头做了他梁家的孙媳妇了!” 说得孟氏方氏并满屋子的丫鬟嬷嬷都跟着笑。 陆嘉月也暗自欢喜。 前世里曲英遭遇凄凉,这一世,在她的“明帮暗助”之下,曲英总算是可以得个称心如意的郎君了。 过得两日,丁钰听说了这好消息,也赶来凑热闹,和陆嘉月两个人围着曲英,将曲英好一番揶揄取笑,直闹得曲英羞得躲了起来,方才作罢。 陆嘉月又陪着丁钰往上房去见曲老夫人。 天气酷热,此时还是上午,一路走过去,身边虽有丫鬟们撑着伞遮挡日头,二人却还是香汗淋漓。 丁钰也是个怕热的,拿了绢帕拭着额角的汗,嘴里不停嚷着热。 “你就安静片刻罢,一会儿就到了,老夫人屋里可凉快着呢,坐了歇上一回,保管你就不热了。” 陆嘉月笑着哄丁钰。 丁钰却皱眉道:“这宅子大了,虽也种了草木,到底也没什么荫凉地儿,还是我二叔的园子最好,屋子又通阔宽敞,草木也多,出了屋子往哪儿走,都晒不着” 丁璨的朴园确实不错 丁钰这么一说,陆嘉月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住在朴园的清静日子。 丁钰一晃她的胳膊,笑道:“不如你陪我一起去二叔的园子里住些时候罢,待天儿没这么热了,咱们再回来。” 这样也可以的吗? 惊喜之下,陆嘉月还是有些犹豫。 “你去住多久都是不妨的,我去算什么呢?更何况老夫人和姨母想来也不会同意我去罢?” 丁钰满不在乎地道:“那怕什么的,我又不是没去住过,待会儿见了外祖母,我就替你说一声儿,外祖母必是允的。” 一路说着,就进了上房的院子。 却在庭院里遇上了久不见面的曲榕。 。 第一百零六章 夏有凉风 陆嘉月将目光投向别处,对曲榕视而不见。 倒是丁钰笑着和曲榕打了一声招呼。 “榕表哥!” 曲榕回以微笑。 与陆嘉月擦肩而过。 他也对她视而不见,像是不曾相识,也不曾有过任何交集的陌生人。 很好。 陆嘉月心中冷笑。 原本便只是想和他做陌生人,如果他忽然又对她亲热起来,她还真怕自己会一时忍不住,一巴掌掴到他脸上去。 上元佳节,在街市里被他欺辱的情景,犹在眼前。 “今儿是六月初一?难怪榕表哥从国子监里回来了” 丁钰随口念叨着。 陆嘉月只作没听见。 二人一道进来曲老夫人的宴息室。 丫鬟们捧上凉茶和绿豆汤来,陆嘉月和丁钰喝了,坐了一会儿,就觉得身上凉快多了。 丁钰就将让陆嘉月陪着她一起去朴园避暑的事情说了,向曲老夫人求个示下。 “这么点事儿,还来问我?”曲老夫人满面笑容,不住点头,“去罢,去罢,国舅又不是外人,既然他的园子里凉快,那月丫头就跟着你一起去住上些时日,又有何妨?” 丁钰就对着陆嘉月挤一挤眼睛,得意一笑。 又略坐一会儿,二人又一道出来,回长房的院子去。 路过二房的院子,就见段文欣站在院门处的一角荫凉里,一边向外张望,一边不停地用手里的绢帕擦着脸颊上的汗珠。 这样热的天,连个丫鬟婆子都知道躲在屋里避个日头,她这样清秀柔弱的一个姑娘,却偏在这日头毒辣的时候站在屋子外头。 陆嘉月一眼就看出她是在等着才从国子监回来的曲榕。 曲榕就有那么好,值得她如此死心塌地? 真是可恨又可怜。 段文欣也看见了渐渐走近的陆嘉月。 神色立刻变得警惕起来。 陆嘉月停下脚步,悠然一笑,道:“这样热的天,段姐姐又何必在外头干等,坐到那一旁的下房里,喝上一杯凉茶,慢慢等着,也是一样的。” 段文欣被陆嘉月揭破心事,却也不恼,原本就热得泛红的脸颊,遮掩住了她的窘迫。 她嘴角嗫嚅片刻,语气轻慢地道:“不敢劳陆妹妹关心,我在这里站着很好。” “这里可不好,容易晒黑了,”陆嘉月笑着,也拿帕子擦了擦鬓边的细密汗珠,“段姐姐细皮白嫩的,若是晒黑了,只怕等来了段姐姐想见的人,人家也不想多看姐姐一眼了。” 段文欣气得攥紧了手里的帕子,牙齿都打着颤儿。 无奈这院门处是个是非地,一旁下房里那几个婆子估计正竖着耳朵听呢,她可不想被人议论说她和陆嘉月起了争执。 她留在曲家本已是艰难,曲老夫人如何疼陆嘉月,她也都清楚。 她不想离开曲家,更不想被赶回沧州。 只得咬牙忍了,狠狠瞪了陆嘉月一眼,转身便往院子里去。 陆嘉月却将身后的丫鬟们都留在原地,自己追了上去。 “段姐姐!” 段文欣哪想得到陆嘉月竟会追上来,转过身来,神色不无惊异。 左右近前无人。 陆嘉月直视着段文欣的眼睛,微微一笑,道:“听说段姐姐和黄少爷素来交好,黄少爷离开那日,段姐姐怎的没有去送一送?” 段文欣从陆嘉月口中听到“黄少爷”三个字,顿时心跳如鼓,脚下发软。 却仍强自镇定道:“我与他素无往来,为何要去送他---陆妹妹说这样的话,岂不是在污我名声?” 陆嘉月眉心微蹙,摇了摇头,笑道:“段姐姐可真是冤枉了我,若只是这一句话,就污了姐姐名声,那姐姐要污我清白之身,我又该如何是好?” 段文欣的脸色瞬间霎白。 原本倔强清冷的眼神,也被震惊和慌乱取代。 陆嘉月嘻嘻一笑,紧紧盯着段文欣的眼睛,直看向她瞳仁深处。 “你以为毁了我的清白,曲榕就会看上你了?我告诉你,没有我,他也不会要你至于为何,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清楚,他和你的那位姑母,他们母子二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陆嘉月面上笑意嫣然,不明就里的人看见此时的她,必以为她是在和段文欣说着什么贴心的体己话。 只在站在她眼前的段文欣,看清了她眼底的一抹深幽寒意。 她这是不会与自己善罢甘休了! 段文欣终于领悟。 可是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和黄思从合谋之事?! 难道是黄思从在离开京都城之前,将合谋之事告诉了第三人? 是了她安然无恙的回来,黄思从却断了一只胳膊,自己就该想到,必是有人救下了她,再将黄思从伤到那等地步。 究竟是什么人,能让黄思从如丧家之犬一般,不顾断臂之仇,仓皇逃命? 头顶上是烈日炎炎,段文欣却感到有一阵寒意,倾刻间透骨而来。 回春棠居的路上,丁钰因方才远远地瞥见段文欣神色大变,便问陆嘉月方才都和段文欣都说了些什么。 陆嘉月想着就要跟着她去朴园避暑,自己已然去住过几日,这回再去,只怕也瞒不住她。 回了春棠居,进了卧房,左右无人,陆嘉月便索性将事情前后,都一一说与她听了。 丁钰听罢,半晌回不过神来。 也是,任何一个闺阁女子听到这种事情,恐怕都是难以置信。 待回过神来之后,丁钰气得几乎要跳上房去,说上回就不应该忍着,如果将那黄思从狠狠揍上一顿,兴许他就老实了,也就不会有后来那般惊险的事情了。 陆嘉月再想起那日情形,心中仍是后怕。 丁钰不想再引得她想起那些不痛快的事情,便也收了声儿,说些别的趣事来哄她一笑。 午饭前,丁钰就打发了她的丫鬟回去随国公府替她收拾了一应衣物,陆嘉月也让辛竹将自己的衣物收拾了一些出来,二人一道用过了午饭,歇了午觉起来,又去告诉了孟氏,孟氏也允了。眼看着日头渐渐落下去,二人才坐了马车往朴园去。 进了朴园,将衣物都交与丫鬟们去打理,丁钰带着陆嘉月就直奔丁璨房里来。 廊下厮说,丁璨还没回来。 丁钰也不在意,蹬了绣鞋,就拉着陆嘉月进去了。 “二叔不在,咱们还是去前头厅堂里等他罢。” 陆嘉月觉得趁丁璨不在的时候,就这样闯进来,未免有些失礼。 “就是他不在才好呢,他若是在,我哪里还能随意翻动他的东西,”丁钰笑哈哈的,在正堂和书房里走来走去,一时翻着紫檀大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一时又拨弄着书架上的书。 陆嘉月则不动声色向四周观瞧。 与她上回所见,并无什么不同。 地板依旧光洁如镜,桌椅也依旧擦拭得纤尘不染。 一应摆设也都未改变分毫。 黄花梨木雕竹纹落地槅扇,也依旧紧闭着。 只是墨绿色的帷幔换成了湘妃竹帘,将正堂与书房之间作了个隔断。 丫鬟捧了凉茶和切好了的西瓜来。 丁钰这才安静下来,盘腿坐在椅子上,和陆嘉月一起吃着西瓜。 丁璨回来的时候,已是近晚时分。 一进前院大门,厮们就禀告:“大姐和陆姑娘来了,正在您房里等着呢。” 丁璨却像是没听清似的,问道:“谁---谁来了?” 厮便又说了一遍。 这一遍丁璨听得清清楚楚。 盛夏的漫天晚霞里,丁璨的笑容看去格外灿烂。 他大步向院内走去,以最快的步伐。 。 第一百零七章 没完没了 “二叔。” 陆嘉月先发现了站在正堂外面的丁璨。 丁璨挑起竹帘,缓步进来,对她点头微笑。 他今日进宫面圣,穿戴上自比平日庄重。头上戴着赤金羽冠,身穿银紫色织金团蟒妆花纱罗袍,腰间挎着佩刀,看上去煊赫威严,不可相近。 一时之间,陆嘉月竟觉得他有些陌生,就不禁愣住了。 “二叔!” 丁钰这才唤了丁璨一声。 丁璨笑道:“你们先坐,我进去换件衣裳。” 从卧房里再出来,便只穿了一件松花黄素绸直裰,墨黑的发用一支白玉簪子绾住,一把紫竹山水图的折扇,闲闲地在手中扇动。 倒又是一副富贵尊荣的世家公子模样。 陆嘉月看他一眼,抿了嘴儿笑了笑。 又是她熟悉亲切的那个丁璨了。 丁璨在对面坐了,厮捧上凉茶,他端起来杯来,饮了两口,笑道:“今儿两个丫头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丁钰吃完了一碟子的西瓜,正拿绢帕擦着手,笑道:“家里太热,还是二叔这里凉快,我打算和陆妹妹来住上几天,待天儿没这么热了再回去” 丁璨笑意温和,目光轻落在陆嘉月脸上,似乎是在询问她的意思。 陆嘉月也不知怎的,两边脸颊就微微一热,赧然笑道:“要给二叔添麻烦了,我只稍住几日就回去。” 丁璨摇着手中折扇,笑道:“不妨,左右我这园子宽敞,你们尽可以住下” “二叔,”丁钰打断了丁璨的话,“---你今儿是不是心情特别好?往年夏天我说要来住上几日,你可是嫌弃得什么似的,今儿怎么满口应承下来?” 丁璨哈哈一笑,也不答她,向外唤了厮,吩咐将晚饭摆在厅堂上。 丁钰就扯了扯陆嘉月的袖子,悄声与她道:“我怎么瞧着我二叔有点无事献殷勤的意思呢?” 陆嘉月拍了她一下,蹙眉道:“你真是不答应让你住,你不高兴,答应让你住,你又胡思乱想你二叔为人这么好,你可别以你那女子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嗬,”丁钰一声咋呼,“你到底是帮我呢,还是帮我二叔?” 对面丁璨轻挑眉头,看着两个姑娘,笑而不语。 晚饭也吃得甚是热闹。 晚饭后,丁璨带了两个姑娘在花园里散步。 晚风习习,带着草木的清凉气味,悠然抚面而来,令人倍感幽凉惬意。 有几只萤火虫在草丛间若隐若现。 丁钰和陆嘉月各执一柄团扇,拨动了那草丛,萤火虫四处飞散,两个姑娘嬉笑追逐,举着手中团扇去扑。 丁璨的目光,始终跟随陆嘉月左右。 有二十来天不见她的模样儿又长开了些,眉目间的青涩淡去,比先时更多了几许沉静。 身量却是依旧柔弱纤细,玉白的绉纱襦衫,淡青色的罗裙,极清素的颜色式样,穿在她身上,却偏显出楚楚动人的韵致来。 手中拈着绡丝团扇,正高举着去扑那流萤,袖口滑落下来,露出半条玉藕似的胳膊。 丁璨情不自禁的想起了将丫头拥在怀里的感觉。 温软柔弱,像一只沉睡的猫儿,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怜爱和呵护。 这样好的一个丫头,不知晋王是否会珍惜,许以她一个名份? 如果晋王不许以她名份,她又该如何自处? 又如果,她发现他的心意,是会感到害怕,还是会重新做出选择? 丁璨心中一阵悸动。 这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念头。 可是他不敢再让这个念头继续下去。 毕竟到此时此刻,他还未曾感受到丫头对他有丝毫男女之间的情意。 就在方才,他还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几分疏离的陌生。 丁璨自嘲地笑了笑。 丫头已经和晋王女子讲究从一而终,她又怎会再委身于旁人。 罢了,她向来敬重自己是长辈,今后,便也只将她当作一个晚辈来看待和疼爱吧。 可是为何,心里会觉得莫名的酸涩难受? “二叔!” 丫头扭头唤他,“萤火虫飞太高啦,我们扑不着!” 丁璨快步上前,看准了一只,长臂一挥,就拢在了手心里。 丫头将萤火虫包在了丝帕里,丝帕薄如蝉翼,点点光亮闪烁,像个灯笼。 “二叔,我也要,快给我也抓一只!”丁钰拉着丁璨的衣袖,指了半空里飞来飞去的几点萤光。 丁璨便抬了胳膊挥了两下,眉头一皱,“飞得太高啦,抓不着了。” 丁钰不高兴,撅了嘴道:“二叔就是偏心!回头我告诉松表哥,你只疼陆妹妹,不疼我,让松表哥来管管你!” “好,好,我给你抓还不行吗?”丁璨哭笑不得,连蹦带跳好不容易也给丁钰抓了一只。 丁钰这才又有了笑脸。 两个姑娘一人捏着一只灯笼,在花园里游荡了几个来回,才心满意足地回去睡了。 转过天来,陆嘉月起得早些,就去唤了丁钰一起往厅堂里来。 朴园里房屋多半都是空置着,丁钰原本想和陆嘉月挤在一个院子里住,但是两个人又都怕热,最后还是分开,各自住了一个院。 进来厅堂,早饭已经摆在桌上,丁璨坐在桌边。 “二叔今日不出门去么?” 丁钰因见丁璨穿着家常的湖蓝色素绸直裰,便问了一句。 “天气太热,我也懒得出门了,且先在家里清静几日再说。” 丁璨说着,亲手舀了两碗银耳粥,递给了两个姑娘。 正吃着早饭,外头厮禀告,说是有人给陆嘉月送了东西来。 陆嘉月便随口问道:“什么东西---谁送来的?” 厮回:“是一位姓潘的公子送来的,清风酒楼的六素食盒,说是给陆姑娘的早饭。” 丁璨先没在意,以为是陆嘉月落了什么随身的东西,曲家的人给送来了,再听到是一位姓潘的公子送来的早饭,心中不禁疑惑,目光向陆嘉月看去。 丫头秀眉紧蹙,不大高兴。 一旁丁钰哈哈笑道:“好他个潘安,胆子可真大,把东西都送到这里来了!” 丁璨眉心挑动,笑道:“潘安---靖安候府的潘翊?” 丁钰道:“除了他还能有谁?前些日子他就往曲府里送东西给陆妹妹,送了半个来月呢,后来大舅母都给拒了回去,他才消停了。不过他消息倒是灵通得很,陆妹妹昨儿才来,他今儿就追过来了,还真是没完没了!” 丁璨又看着陆嘉月。 陆嘉月冷着脸,对外头的厮道:“我不要,让他拿回去,告诉他别再送东西来,我不会要他的东西。” 厮去了,过了会儿,又回来。 “陆姑娘,潘公子说不要东西可以,但求陆姑娘施舍,见他一面,他有话要对陆姑娘说。” 陆嘉月气得直想摔了手里的筷子。 丁璨却愈发笑起来。 真是有意思。 敢到朴园来放肆,这样胆儿肥的子,他还是头一回见着。 于是站了起来,对两个姑娘笑道:“你们先吃,我去瞧瞧。” 。 第一百零八章 君子好逑 潘翊在朴园大门前望穿秋水,等来的却是丁璨。 “晚辈见过国舅”潘翊忙将探出去的身子缩回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台阶下,对着丁璨拱手长施一礼。 丁璨随意应了,负手立于阶上,神色淡漠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郎。 往日里二人也是见过面的,丁璨对潘翊的印象也算不错,是个品貌出众,行事洒脱的男儿。 只是如今的举动,怎的却如此冲动莽撞? 潘翊从丁璨那波澜不惊的神色里看出了几分不悦,忙又行一礼。 “晚辈扰了国舅清静,还请国舅见谅” 丁璨一挥手,淡笑道:“此时致歉未免为时已晚---你既知此处是我的园子,陆家甥女又正在我园中做客,却还大张旗鼓地追到这里来,闹得人尽皆知,你这究竟是将我置于何地?” 潘翊本是面若敷粉的好容颜,听了这话,脸色顿时由粉转红,尴尬不已。 但是来都来了,事情也已经闹开了,总不能就这么偃旗息鼓地回去。 于是低了头双手作揖行礼不迭,暗暗给自己壮了壮胆,高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请国舅体恤我一片痴心,容我与陆姑娘一见。” 丁璨自是想不到潘翊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不由怔住。 回过神儿来,才觉得潘翊似是话里有话容他与小丫头一见,难不成他竟以为是自己拦着不让小丫头来见他一面? 这小子,还当真是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 丁璨也不着恼,反而微笑道:“照你这么说来,你是有意于我陆家甥女了?” 潘翊一凛,正色道:“是,晚辈于那日重华宫中春宴之上,对陆姑娘一见倾心,晚辈愿以三媒六聘之礼,娶她为妻。” “哦”丁璨点了点头,“你如此信誓旦旦,不知你家中父母可知你心意?” “家中父母疼爱,万事依从于晚辈,况前些时日,家母已替晚辈去曲家向老夫人和大夫人透过口风” 还有这事? 自己怎的却半点也没听说? 丁璨眉心微蹙,沉吟片刻,又道:“便是你父母同意,但是你尚未娶妻,就已养有外室庶子,这却又如何交待?” 潘翊闻言,先是不解,瞬即便又笑道:“晚辈不曾养有外室,国舅所说,应是我那庶弟,他比我年少一岁,惯常在外风花雪月他那一套纨绔行径,晚辈不敢学,也学不来。” 丁璨顿时语塞。 是他庶弟原来竟是自己混淆不清,记错了人。 故作无意地侧过身去,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丁璨又道:“即便如此,我陆家甥女并不想见你,你就该清楚她对你并无分毫心意,又何必如此苦苦纠缠。” 一片痴心又如何,父母依从又怎样,小丫头看不中你,一切都是无用。 潘翊仍是执着,神色愈发郑重。 “陆姑娘若当真对晚辈毫无心意,晚辈自也不敢勉强,只是心里有一番话,不吐不快,总要说给陆姑娘听了,哪怕陆姑娘还是要拒晚辈于千里之外,晚辈也认了。”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一时之间,丁璨还真不知该拿潘翊怎样。 继续拦着? 倒像是自己刻意为难于他,显得自己别有私心似的。 让他进去? 可是小丫头的样子,分明就是不想见他 因为从没有应对过这样的事情,丁璨不免觉得有些棘手。 正是犹豫之间,陆嘉月从院内走出来了。 “陆姑娘!”潘翊满脸惊喜神色,情不自禁地迈步上了台阶,却被丁璨一个轻飘飘的眼风,给扫得退了回去。 “二叔,请借一间客房给我一用。”陆嘉月对丁璨笑道,却并未理会潘翊。 小丫头眼神坚定,似乎是在告诉他,相信她,她可以自己解决这件事。 “好,”丁璨回以她一个赞许的笑容,“就让他进来吧。” 潘翊去后,丁钰一个劲儿地缠着陆嘉月追问,想知道潘翊到底都跟她说了些什么。 丁璨也想知道。 所以两个小姑娘在正堂里咬耳朵,他便站在书房的紫檀大书案后面,研墨挥毫,看似两耳不闻身边事,实则全副心神都留意着陆嘉月的一言一行。 丁钰纠缠了许久,陆嘉月才红着脸,吞吞吐吐地开口。 “他说,他喜欢我。” 丁钰不以为然:“他当然喜欢你啊,不然怎会追到这里来?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他要娶我,就算我不答应,他也要等着我,直待我将来嫁人,看着我上了花轿,他才死心。” “哇,那个臭小子,他真这么说的?” “嗯。” “那你答应他了?” “我没有啊” “那你是拒绝他了?” “我我告诉他,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丁璨手中才提起一支舔饱了墨汁的羊毫,正要下笔,这一句话落入耳中,他手腕猛的一抖,墨汁就滴落在了宣纸上,变成了一个墨团。 索性搁了笔,将纸撤了揉成一团,扔进了墙角的纸篓里。 心头烦躁得厉害。 又听见丁钰一声低呼:“你有心上人?!我怎么不晓得?快告诉我,是谁?” 陆嘉月羞得满面通红,正要分辨,忽然身后湘妃竹帘哗啦啦一阵响动。 是丁璨从书房出来,疾步向屋外去了。 陆嘉月不由怔住,看着丁璨的背影,“二叔怎么了?像是有些不高兴” 丁钰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别管他,他就那脾气,一会儿就好了。”又继续追问着陆嘉月,“快告诉我,你的心上人究竟是谁?” 晚间丁璨没有陪着丁钰和陆嘉月在厅堂里吃晚饭。 丁钰问了小厮,说是丁璨一个人在前院的花厅里吃饭,不过来了。 两个小姑娘也没在意,吃了晚饭,各自回房歇息。 回房沐浴之后,陆嘉月看着丫鬟们整理她的衣物和随身的小物件,忽然就想起来自己做的那个五毒香囊。 本是带来送给丁璨的,倒是一时给忘了。 于是找了出来,趁着这会儿闲着,便拿在手里往前院的花厅去,要送给丁璨。 前院的花厅里,丁璨一人独坐于桌前,一口气连喝了五六杯酒,才停了下来。 他不是纵情酒乐的人,但是此时心中实在憋闷得难受。 小丫头的话,还不停在他耳边盘旋。 “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不是晋王,还能是谁? 即便早已知道小丫头已经以身相许于晋王,可是有些事情,不曾亲眼所见,不曾亲耳所闻,便总觉得可以自欺欺人,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曾发生。 可是一旦被真实揭破,那自欺欺人的虚假背后,便是残忍的伤害。 丁璨一口气又连饮下五六杯,一旁服侍的小厮都看不下去了。 “二爷,您慢点喝用些小菜,喝急酒伤身呢。” 美人刀,酒色绯红清亮,入口绵柔,落入喉间却有如一道烈火,直烧至五脏六腑。 只是这腹中烧灼般的痛,也无法消解半分心上的愁。 桌上的青花瓷酒壶添满了三次,一桌子的小菜,却纹丝未动。 暮色已渐深沉,小厮们进来掌灯。 数盏灯烛燃燃,倒映在丁璨的迷蒙眼眸里,只是一片昏黄不清的光影。 他终于有些醉了。 醉了好,回去蒙头一觉,睡着了,就什么都不会去想了 他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小厮上来扶他,却被身后进来的女子推到了一旁。 &/div> 第一百零九章 坏他好事 那女子扑入丁璨怀中,半扶半倚,将丁璨扶到了南窗下的软榻上。 丁璨姿态慵懒地靠在引枕上,双颊绯红,眼波荡漾如春水流动,比之往日,更显风流情态。 轻笑一声,问那女子:“天都黑了,你来做什么” “国舅”那女子嗔唤他一声,整个人倾倒在他怀里,“有数日不曾见到国舅,国舅怎么一人在家喝闷酒,也不喊我来相陪呢。” 丁璨头目晕沉,鼻间只闻得一缕脂粉浓香,眼前只看见一张嫣红娇艳的嘴唇,一张一合。 他忽然想起了小丫头那一双粉嫩唇瓣。 吻着那一双唇瓣时,只觉柔润清甜,是他品尝过的最好的滋味 “二郎”怀中的女子低声唤他。 她也唤他二郎 可是眼前的女子,分明不是那个小丫头。 女子伸出两条雪藕似的胳膊,幽幽缠上他脖颈,嫣红娇艳的嘴唇,紧贴上他的脸颊。 “二郎,我对你痴心数年,你当真如此狠心,就不肯与我有个结果么?” 女子丰腴有度的身体紧贴在丁璨胸膛,气息幽香如兰,柔柔吹过他耳边。 如潮水缓缓涌来,他却忽然感到有些倦累。 像是独自支撑忍耐许久,负重不堪。 这一刻,心中有想要放纵的冲动。 他展臂将那美好的身体紧拥入怀,一个翻身,压在了自己身下。 伸手抚摸着身下的如花容颜,这是一张正值青春妙龄的脸,眉目之间尽是妩媚风情。 她看着他的眼睛,眼神里尽是爱慕和期待。 小丫头从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过他从来没有。 心头一痛,一颗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得紧紧的,紧紧的,让他透不过气来。 如果她就是他的小丫头,该有多好? 陆嘉月拿着香囊,兴冲冲地进了花厅来,却是灯烛摇曳,人影不见。 只闻得满屋清冽的酒香,间杂着一缕女子的脂粉浓香,混合在一处,有一种暧昧旖旎的意味。 丁璨人呢?外头小厮也一个不见,都去哪里了? 陆嘉月正自疑惑,忽而屋里那一架琉璃屏风后头,有些微响动。 是丁璨在里面吗? “二叔”陆嘉月笑着唤了一声,轻步走到屏风下。 然后就是一声惊呼,慌忙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南窗下的软榻上,有一男一女纠缠在一处。 那女子肌肤雪白,容色丽,正是丹阳长公主。 那男子脸色酡红,神态迷离,正是丁璨。 陆嘉月一路跑回了自己住的小院。 脸上火辣辣的烧得滚烫。 怎么会这样? 丹阳长公主是什么时候来的? 丁璨不是对她并无心意吗怎么会怎么会 他和她的脸,两个人的脸贴得那么近 他要吻她! 为什么啊,为什么自己偏要在这个时候去送香囊? 自己还吓得叫喊了出来 他和她都抬头看见了自己 怎么办?丁璨会不会以为是自己故意要坏了他的好事? 陆嘉月两世为人,却又何曾经历过这种事情,一时大慌大急之下,竟哭了起来。 这一哭,把丫鬟们都吓了一跳。 丫鬟们围着哄了一番,陆嘉月仍是哭个不停。 阿蘅也急得没办法,找发小厮去前院告诉丁璨。 小厮回来,却说丁璨喝多了酒,已经歇下了,还悄悄和阿蘅耳语了两句。 阿蘅脸色一变,就更没主意了。 丁钰也被惊动了,赶了过来。 丫鬟们七嘴八舌,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丁钰听得云山雾绕,怎么好端端的,陆嘉月往前院花厅去了一趟,回来就哭起来了? 丁钰要往前院去问个究竟,被阿蘅给拉住了。 将方才小厮说的话,悄悄告诉了丁钰。 丁钰听了,脸上一红,自琢磨片刻,也就明白过来。 丹阳长公主来得突然,又向来会在丁璨面前撒娇撒痴,必是陆嘉月去前院花厅的时候,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画面 闺阁女子,什么都没见过,又什么都不懂,猛然撞见那男女亲密之事,肯定是又羞又怕的。 于是也不再去追究,好生哄着陆嘉月,与她挤在一处睡下了。 阿栗来朴园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丁璨却刚刚起床。 问了廊下小厮,说是昨夜喝醉了酒,就睡到了现在。 喝醉了酒? 难道是因为陆姑娘又来了朴园,这位爷一高兴,就喝多了? 平日里他可是克制得很啊 看着小厮们捧着一应洗漱的东西出来了,估摸着丁璨也整理妥当了,阿栗才挑起帘子,进了正堂。 丁璨衣发齐整,面庞洁净,正坐在那里喝着一盏酽茶。 看那样子,倒不像是有过宿醉,只是神情静默,看不出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爷”阿栗低着头唤了一声。 “嗯这么热的天还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声音听上去也是淡淡的。 阿栗不敢大意,敛了随意顽笑的心思,恭谨回道:“还是晋王那边的消息,今儿早上飞鸽传书送回来的,探子们一路跟随,说是晋王一行人日夜兼程,不日就要进入两湖地界” 说着,耳中听见丁璨将手中的茶盏不轻不重地向桌上一搁,阿栗抬眼一瞥,见丁璨面沉如水,登时闭嘴收声。 这究竟是怎么了? 知道这位爷往日住在园子里的时候,是不喜欢被人打扰清静的,所以自己轻易不敢过来,可是自陆姑娘来朴园住过之后,自己随时来,这位爷都没再说过二话。 陆姑娘眼下不是正住在这园子里吗?这位爷怎么反倒还不高兴起来了? 阿栗正是暗自惴惴,丫鬟阿蘅过来了。 挑了帘子进来,看见阿栗在这里,张了张嘴,又将要说的话收了回去。 倒是丁璨看见她进来了,神色略缓和了些,“怎么了?” 阿蘅无奈道:“二爷,陆姑娘昨晚哭了半宿呢” 丁璨立刻站了起来,“---哭了?为什么?” “陆姑娘说做了个五毒香囊要送给二爷,二爷在前头花厅里喝酒,陆姑娘去了然后奴婢们也不知是怎么了,陆姑娘跑了回来,就自己哭起来了。” 难道是昨晚那情景吓着小丫头了? 明明是她突然出现,吓了他一跳啊他还没说什么呢,她怎么就哭了? 不过好在小丫头那一声叫喊,让他彻底惊醒过来。 虽然他也并未完全醉了过去,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一时有些松了心神罢了。 丁璨迈步就往外走,阿栗还在后头喊:“爷,晋王那边的事儿还没禀报完呢” 丁璨头也不回,倒是阿蘅扭头冲着阿栗笑道:“没眼色的傻子,你就先在这里等着二爷回来再说!” &/div> 第一百一十章 百转千回 丁璨进来的时候,陆嘉月正抱着膝盖蜷缩在软榻上。x23 眼圈儿红红的,肿肿的,原本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眸也不复往日的神采,正呆呆地望向窗外,看着后院里那一丛翠竹。 阿蘅将屋里的丫鬟们都唤了出去。 丁璨脚步轻缓,走上前去,在软榻上坐了。 陆嘉月听见动静扭过头来,目光怔然落在丁璨脸上,想开口唤他一声“二叔,”唇瓣嗫嚅片刻,却是眼泪先流了下来。 丁璨那几分强自镇定的心思,瞬间就被这眼泪溶化得只余下了一汪柔情。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替小丫头擦去眼泪,手伸到她脸颊边,才后知后觉地停住,收了回来。 小丫头一哭,眼圈儿就更红了。因为坐得近,他都能清晰的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上也盈着小小的泪珠,一颗一颗的,像是闪着光芒的宝石。 心中顿时涌起无限怜爱,终于还是忍不住又伸出手去,轻柔地摸了摸小丫头柔软的额发。 小丫头并没有躲闪,只是将眼眸低垂,不再看他。 “昨晚被吓着了?”丁璨低下头去,看着小丫头的眼睛,“是我不好,行事没个轻重” 小丫头泪眼迷蒙,看他一眼,吸了吸鼻子,粉嫩唇瓣却微微撅着,是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怎么会?这里是二叔的园子,二叔要做什么都可以,怪我自己不好,到处乱跑,才会看见了不该看见的” 说着,不禁又想起昨晚看见的那一幕来。 脸颊上立刻就泛起一片绯红。 忙拿丝帕假装擦着眼泪,不过是想遮掩住自己的羞窘。 丁璨却都看在眼里,轻轻笑了一声。 “什么叫看见了不该看见的?眼见未必是真,更何况我根本也没打算和她做些什么昨晚你闯了进去之后,我就将她赶出园子去了只怪我喝得太多,酒劲儿上来,也没顾得上和你解释,就自己回房睡下了。” 丁璨的声音里有着青年男子独有的醇厚,又因为刻意压低了些,话语徐徐,听来更显温柔深沉。 小丫头听他说得直白,脸颊愈红,轻轻哼了一声,将脸一扭过去,还是不看他。 “二叔要做什么,自做去便是,又何需向我解释,我不想听” 丁璨眨了眨眼睛,笑道:“要解释的,不然你以为我是轻浮浪荡之人,可如何是好?” “我晓得二叔是君子,不然丹阳长公主也不会对二叔一片痴心,她这个年纪也早该嫁人了,二叔为何不成全了她?” 丁璨眉心一动,唇边笑意渐渐淡去,原本温润的眉目凝上了一层凄冷神色。 “若是我成全了她,娶了她,你就很高兴,是不是?” 小丫头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 屋里一片寂静,一旁青花瓷大缸里供着的冰块正在慢慢融化,水滴落下来的声音,无比清晰。 “我高兴还是不高兴,又有什么关系呢。”小丫头忽然喃喃自语。 是啊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自有她的心上人,他娶谁或是不娶谁,本就与她无关。 丁璨安静地看着陆嘉月,明亮温暖的眼神,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 目光缓缓低垂,无意间看见她手中握着一个香囊。 那香囊一看就知道是男子用的,墨青色的缎子绣着山水,做成个宝葫芦形状,又用金丝勾了云边,垂下一缕朱穗,看去精巧别致。 他眸光瞬间又亮了起来,指了那香囊,微笑道:“这是送给我的吗?” 他这一问,陆嘉月才记起自己手里还握着一个香囊。 于是松开手心,将香囊递了过去。 “二叔几次解我危困,我又没有贵重东西可以拿来感谢二叔,就自己做了个香囊针角粗陋,二叔别嫌弃。” 丁璨接过香囊,就系在了腰间的束带上,自己看了看,颇是满意。 不禁笑道:“挺好的呀没想到你还会做针线。” 陆嘉月本是满心茫然委屈,但是见丁璨这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又忍不住悄悄地笑了笑。 偏丁璨看见了,将身体微微前倾,故意凑近了看她的脸,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不哭啦?” 他确实离她有些近了,她一抬眸,就在他一双温润清亮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的气息清郁如沉水香,也跟着一下子扑面而来。 这是她记忆里第一次离他这么近,但是他的气息,却让她莫名觉得熟悉。 是在什么时候闻过吗? 她努力回忆,却没来由的脸上一热,忙又垂下了眼眸。 他又笑了一声。 她不知他为何要笑,大了胆子又看他一眼。 这一眼看清了他脸上的皮肤,细白紧致,像是十岁的少年郎,清爽干净,又有着自然的柔润光泽。 只看这一张脸,绝想不到他已经是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男子。 脸上越来越热。 陆嘉月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灿若烟霞,连小小的耳垂儿,都已是红粉粉的颜色。 是自己离她太近了吗小丫头竟然就害羞了 她这样含羞脉脉的样子小女儿家含羞脉脉的样子 该是只有对着她心上人的时候,才会有的啊! 丁璨心头咚咚直跳,像是有一面小鼓在猛力地敲打着。 一个大胆的猜想,随着这强烈的心跳,瞬间迸发了出来。 ---难道她对他,也是存有几分心意的吗? 必然是了! 如果小丫头对他并无心意,在撞见昨晚那一幕之后,她应该只会害怕,而不会委屈,更不会哭 可是她哭了,还哭得那么伤心 她这是害怕失去他吗?是因为看见他和别的女子亲密而感到难过吗? 只是一息之间,丁璨心里的念头已是百转千回。 整个人都被巨大的狂喜所笼罩,神思飞舞,像是从平地里升到了半空之中,飘然若仙。 他鬼使神差般地伸出双手,捧起了眼前巴掌儿大的娇小脸颊,炙热的目光落在那粉嫩唇瓣上,将自己的唇,一点一点地靠近 就在他的鼻尖,贴上她的脸颊的时候,整个人被一把推开。 “二叔,你要做什么?!” 小丫头一脸惊慌,不停地后退,直到背抵着墙,退无可退。 丁璨大窘。 难道是自己的猜测不对? 眼前小丫头像是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他。 他恨不得当即寻个地缝钻进去。 自己真是糊涂了她向来只当自己是长辈一样,自己却突然对她做出这种举动 也不知这小丫头会不会被他吓跑,立刻就离开朴园回曲府去? 丁璨第一次知道了丢脸是什么滋味。 “我” 他极力地想要解释,却发现一时之间,自己连一个拙劣的借口都找不到。 “二叔,你哄陆妹妹哄得如何了?她没哭了吧?” 丁钰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伴随着一阵脚步声,站在了丁璨和陆嘉月眼前。 &/div> 第一百一十一章 乃尔心动 丁璨终于得了解脱。顶点x23 “你来陪她吧,我这会儿头晕沉沉的,怕是昨晚的酒劲儿又上来了我得先回去歇一歇了” 对丁钰说完,丁璨就捂着自己的额头,作一副欲醉未醉的模样,逃也似地快步出去了。 陆嘉月望着丁璨的背影,若有所思。 “谁让你喝那么多,看你下回还喝不喝了!”丁钰冲着门外喊了两句,扭过头来,拿手在陆嘉月眼前一晃,“瞧什么呢---我二叔都和你说什么了?看你这样子,是没事儿啦?” 陆嘉月窘然一笑,低声道:“我原也没什么事呀。” 丁钰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没什么事?昨晚不知是谁哭得肝肠寸断呢。我就想不明白,不就是那丹阳长公主倒贴我二叔么,你至于吓得哭成那样?” 是啊,丹阳长公主本就是举动豪放,不拘一格的女子,更何况她痴缠丁璨数年,就算二人之间真有什么,也是顺其自然的事情。 自己真的是害怕,所以才哭的吗? 陆嘉月这时候才觉得自己的眼泪实在流得有些莫名其妙。 还有丁璨方才的举动 当真只是酒醉未醒,一时糊涂吗? 阿栗还在正堂里等着。 丁璨一进来,他就先观察着丁璨的神色。 不像先前那般冷淡了,眉目间似有几分喜色,可是眼神里又透着几分怅然 这位爷又是怎么了? 阿栗甚是头痛。 丁璨径直走进了书房,在紫檀大书案后面的四方靠背椅上坐了。 从陆嘉月住的小院出来,到这一路走回来,丁璨心里一直都在回想着方才的情景。 小丫头的样子,分明就是小女儿家对着心上人时才会有的娇羞模样啊 怎么自己一靠近,她就又害怕躲闪起来? 难道真是自己胡思乱想,小丫头只拿自己当长辈,而对自己并无男女之间的心意? 思来想去,种种疑问和猜测在脑子里搅成了一团,像打了个死结,怎么都解不开。 直到在这书房里坐下了,屋里供着冰,清凉的水气洇漫周身,才让他纷乱的思绪渐渐安静了下来。 丁璨不禁一声笑叹。 当真是冤孽。 自发现对那小丫头动了心之后,自己的心情便开始起伏不定,一时如跌入谷底,一时又如飞上云天,反反复复,没个停歇。 而从前的淡定自持,是再不复存在了。 这可如何是好呢 阿栗挑起湘妃竹帘,正看见丁璨笑了笑。 于是忙道:“爷,晋王那边的消息” 丁璨看他一眼,拈起书案上的一把白玉折扇在手中拨弄,淡淡道:“他离京不过二十来日,就要到两湖了吗?倒是挺快啊魏王那边是什么动静?” 阿栗回道:“魏王那边早让人快马加鞭地赶在晋王前头往两湖去了,估计是急着给两湖布政使江朝永报信,另外还安排了人手,悄悄地缀在晋王一行人之后,只不知意欲何为。” 丁璨微微颌首,缓声道:“魏王这是做贼心虚了。户部每年百万两白花花的专项银子拨给工部,用来修筑两湖堤防,可是年年拨银子,年年修堤防,一到了雷雨季节,两湖却还是免不了遭遇洪灾工部可向来都是魏王的地盘,工部尚书胡崇安也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这百万两银子究竟花到哪儿去了,也只有魏王心里清楚。这一回晋王突然插手工部的事,向圣上求了旨意,亲自前去两湖督总堤防之事,摆明了是要去揭魏王的短” 阿栗一叹,道:“可不是吗?两湖自今年四月起,便没怎么下过雨,如今这天气,听说更是一连数日滴雨不见,赤日千里,眼看又是雷雨季节,必又是连场的暴雨成灾,那堤坝若还是和往年一样修得像豆腐似的,只怕过不了多久,两湖的百姓就又要遭殃了。” 丁璨摇着手中折扇,笑道:“如今不是晋王去了么,他既去了,自然是要亲自督工,巩固堤防,不让两湖百姓再遭洪灾,不然如何能显出他的本事呢?你就别为两湖的百姓忧心了,有晋王忧心就够了。” 阿栗也笑,又道:“说来晋王挑的时候也好,到两湖去得早了,堤坝固防之事还没开始,去得迟了,大水一冲,什么痕迹都留不下,如今这个时候去得是正好,两湖布政使江朝永可是才上了折子,向圣上表功自己是如何辛苦,正日夜不休地亲自督总堤坝固防之事呢,晋王这一去,他们可是什么马脚都藏不住了。”说着,忍不住又笑起来,“不过那江朝永也是个胆大的,他的布政使司衙门可就在江城府,他却只顾着和魏王胡崇安合谋捞银子,就不怕堤坝一毁,灾洪席卷千里,连他自己都被大水冲回老家去。” 丁璨轻哂一声,冷笑道:“两湖遭了这几年的洪灾,你可有听说冲毁了那两湖布政使的衙门?他既有胆量捞银子,自是有万全之策来应对呢。只是如今晋王一去,就断了他们的财路了,待晋王摸清他们的底细,再一道折子奏与御前,只怕胡崇安和江朝永的小命都难保了。” 阿栗点了点头,不无感叹地道:“晋王如今真是风头正劲啊也不知是谁给他出的主意,想起来去动工部?” 就这一句话提醒了丁璨。 “晋王身边近来是不是添了什么人手?” 阿栗摇头,“没有啊,还是先前那个贴身的护卫,不过他也只是负责晋王的安全至于是否添了旁的人,下面探子们并没有发现。” 丁璨却是不信。 从定州解围之事开始,再到刘显被杀,如今又突然插手干预工部事务 晋王这数次出手,都是与魏王针锋相对,且每一次都是准确无误。 难道是晋王身边添了什么高深莫测的谋士,只是藏匿得太好,才没有被人发觉? 因为中午太热,便都各自在屋里吃的午饭,晚上却依旧都在厅堂里吃晚饭。 丁璨居上座,陆嘉月与丁钰一左一右分坐两边。 一桌子的荤素菜式,陆嘉月却没什么胃口,只拿汤匙舀着半碗绿豆汤,一勺一勺地喝着。 丁钰倒是吃得畅快。 丁璨不动声色地夹了一个粉蒸丸子放到陆嘉月手边的细瓷小碗里。 小丫头瘦了,因为天气太热,没什么胃口。 他留心过,她每顿才吃小半碗米饭,几筷子素菜。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陆嘉月抬眸看他一眼,也是不动声色地把粉蒸丸子夹起来吃了。 丁璨心中一喜。 小丫头肯多吃点东西就好。 于是又夹了一块虾仁放过去。 陆嘉月也吃了。 丁璨又夹了一块用鸡蛋和肉馅做的鸳鸯肉放过去。 陆嘉月还没吃,丁钰就拿筷子指着桌上的一盘醋烧鱼叫了起来。 “二叔,我要吃鱼!” 丁璨瞄她一眼,“自己夹。” 丁钰也不生气,索性将那盘醋烧鱼直接挪到了自己面前。 “你陆妹妹都瘦了,你瞧瞧你,来住了这几天,脸都变圆了,还是少吃些吧,再长胖了,可就当真嫁不出去了。”丁璨不无担忧地看着自己的侄女。 这下可说到了丁钰的痛处,一下子脸都红了,正要向丁璨“发难”,外头小厮进来了。 “二爷,丹阳长公主又来了,车驾停在大门口,她正往这里过来呢。” &/div> 第一百一十二章 惊闻遇刺 丁璨一听见丹阳长公主又来了,下意识的就向陆嘉月看去。 正好小丫头也看了他一眼。 眼神古怪似有些嗔怨的意味。 丁璨当即沉下脸来,吩咐小厮:“拦住她,就说我不在。” 小厮欲哭无泪:“二爷,但凡是拦得住,奴才们早就拦了您又不是不晓得,丹阳长公主哪回过来不是和进自己家门似的” 看来自己再在这厅堂待下去,就有些碍事了。 陆嘉月站了起来,“我吃好了,二叔慢用。” 说完,就往外走。 却在庭院里与丹阳长公主面对面地遇上了。 丹阳长公主总是妩媚娇艳的,满身珠翠华服,身为皇室公主的骄傲和自矜在她眉目神态间显露无遗。 她停步于陆嘉月面前,巍然不动,似乎在等着陆嘉月给她让道,或是行礼拜见。 陆嘉月微低着头,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股子莫名的倔强,也自站着不动,既不让道,也不行礼拜见。 丹阳长公主长眉一挑,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眼前的小丫头身上。 昨晚就是这个小丫头,坏了自己的好事。 好不容易遇上国舅醉酒,自己一番纠缠,眼看着就要成了好事,偏被这小丫头闯进来给搅和了。 若是昨晚就和国舅国舅是君子,以他的端重人品,必会娶自己为妻,正好可以遂了自己多年心愿。 却偏哪里跑出来这么一个讨人厌的小丫头,横冲乱撞的,若不是听她称国舅为二叔,怕是国舅家的亲戚,自己早就让人拉出去一顿板子赏给她了。 身后女使察觉丹阳长公主不悦,立刻开口喝斥:“眼前何人如此大胆,长公主殿下面前,敢不行礼拜见?!” 话音未落,被缓步行来的丁璨一个凌厉的眼神,给瞬间吓得变了脸色。 丁璨站在陆嘉月身前,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自己身后。 “你怎么又来了”语气不耐,是对丹阳长公主说的。 丹阳长公主一见了丁璨,便是眉开眼笑。 “昨晚见国舅一人独饮,好没意思,我特意带了国舅爱喝的酒来,今晚就让我陪着国舅痛饮,一醉方休,国舅觉得可好?” 她不过是想着昨晚没有成就好事,索性今日再让丁璨醉上一场,有一大堆女使守在门外,一只蚊子都放不进来,总可以如她所愿了罢? 丁璨一眼就将丹阳长公主的心思看透,淡笑道:“我今日不想饮酒。” 丹阳长公主也不气馁,伸手绾住丁璨的胳膊,笑道:“不饮就不饮,那我就陪国舅吃饭。” 丁璨并不理会,只淡淡笑着,回头唤丁钰。 “你先陪你陆妹妹回去。” 丁钰在厅堂里应了一声,笑嘻嘻地走出来,与丹阳长公主见了一礼,便带着陆嘉月走了。 丁璨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紧跟着陆嘉月。 直到她走出庭院去,柔弱纤纤的身影再也看不见。 小丫头是觉得委屈了? 一直低着头,也没再看他一眼。 丁钰带着陆嘉月去了丁璨房里,两个人闲得无聊,坐在软榻上打双陆。 没坐多久,丁璨回来了。 丁钰抬头看他一眼,“今儿打发她走倒像是利索些?” “你一个小姑娘家的,倒管起长辈的事来了。”丁璨笑着,往陆嘉月身侧的椅子上坐了。 又向棋盘上看了看,“谁赢了?” 丁钰得意笑道:“自然是我了。” “你也让让你陆妹妹,”丁璨说着,取过骰子来,向棋盘上一扔,是个最大的点数,依着点数挪动陆嘉月的棋子,就走到丁钰的棋子前头去了。 丁钰嘴巴一扁,嘀咕了两句。 陆嘉月却没什么心思在意输赢,棋盘上纹路纵横,映入眼睛里全是一团模糊。 丁璨不停地掷骰子,挪动棋子,天青色素绸直裰的衣袖,便在她身边挥舞来去。 她又闻到那淡淡的沉水香的清郁气息了。 怎么会这么好闻? 幽幽淡淡的,既不张扬,又不厚重,闻起来让人只觉得满心里都是妥帖安稳。 忽然就想起上午。 左右无人,静寂无声,他温暖宽厚的手掌轻轻捧起她的脸,将他的唇一点一点地向她贴近 他是要吻自己吗? 陆嘉月被这个突然在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就向丁璨看去,目光落在他的唇上。 屋里燃着数盏灯烛,暖黄色的灯光下,丁璨一双温润的眉目看去愈发柔和,双唇也更显红润,唇角仍是微微抿起,是个好看的弧度。 陆嘉月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丁钰发现了她的异样。 “---你怎么啦,是热吗?脸红成这个样子!” 不待丁璨也向她看过来,她匆匆忙忙地下了软榻,趿了绣鞋就往外跑。 “太热了,我我困了,我要先回去睡了!” 屋里青花瓷大缸里供着的冰块正在融化,水滴不停落下,满屋里都是清凉的水汽。 丁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冰凉无汗,又问丁璨:“二叔,你热吗?” “热啊,”丁璨顺手取过一旁的一柄紫竹山水图折扇,拨开了闲闲扇着,“嗯,确实挺热的。” 自那日之后,过去了有十来日,丹阳长公主再没来过。 丁璨也很少出门,每日不是与两个小姑娘在一处顽笑,就是在房里看书练字。 日子过得甚是清静。 陆嘉月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丁璨写得一手好字。 尤其是小楷,字体圆润端丽,神清骨秀,却又不失质朴天然的韵味。 惊奇之下,又问他是否雅擅丹青。 他微有犹豫,只道略通一二罢了。 陆嘉月仍是暗暗钦佩不已。 听说他自幼习武,有一身不凡武艺,却没想到他于笔墨书画上竟也有如此造诣。 不知道可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闲来无事,陆嘉月又多了一个乐趣,就是待在丁璨的书房里,看着他用她送的那一套状元楼的文房四宝,在澄白的宣纸上挥毫泼墨。 他最爱临摹赵孟的字帖,而重复写了数遍之多的,却是李白的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陆嘉月虽向来不喜诗词,却也知道这长相思词句缠绵,涵义哀怨,乃是男子用以寄托对心上之人苦求而不得的思念。 她不免又胡乱揣测起来。 难道丁璨心里也有求而不得之人吗? 忽攸又过去五六日。 天气愈发炎热。 这日晚饭之后,陆嘉月和丁钰在丁璨房里闲坐,后厨里新制了酸梅汤,小厮送进来,两个小姑娘一边喝着,一边嬉闹个不住。 隔了湘妃竹帘,丁璨在书房里看书。 阿栗却突然来了。 进来正堂,向陆嘉月和丁钰点头示意之后,便撩起帘子进了书房。 “这个时候怎么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丁璨发现阿栗的脸色有些不对,放下了手里的书,站了起来。 阿栗沉声道:“爷,晋王遇刺了。” 随着这话音落地的,还有陆嘉月手中盛着酸梅汤的粉瓷小碗。 碗没有碎,深褐色的汤汁泼洒了出来,在光洁如镜的龙凤檀木地板上淋漓蜿蜒,昏黄色的灯火下,看去犹如一道深红色的血迹,缓缓洇开。 &/div> 第一百一十三章 忧思成灾 陆嘉月慌忙去捡地上的粉瓷小碗。x23 外面的小厮听见了动静,赶紧拿了干净的抹布,端了盆清水进来擦地。 “二叔,你们说什么呢,吓到陆妹妹了。” 丁钰冲着书房那边大声说着,又扭过头来看着陆嘉月,“吓着你了吧?他们成天说些刀光剑影,尔虞我诈的事情,要不咱们先回去吧。” 陆嘉月心头突突直跳,极力克制着心中的慌乱,勉强笑了笑,道:“不用,我没事” 书房里静了片刻。 就听丁璨的声音,极低沉地道:“是魏王的人?” “是,咱们的人已经暗中将他擒住。他伪装成修筑堤坝的工匠,混在人堆里当时晋王正在江城府外五十余里的一处堤坝上勘验工事进度,人多拥挤,一时不防,就” “伤在何处?” “肋下三寸,所幸伤口不深,当时两湖布政使江朝永也在,吓得半死,当即亲自护送晋王回了布政使司衙门,里外加派了数百兵士守着,又请了江城府的名医去为晋王诊治,虽然有些失血过多,总算保住了性命。” 丁璨一声冷哼,“他倒不蠢,晋王若是死在了他的江城府,他还不得陪葬?” “看来魏王并没有事先告诉江朝永” “那自然是不能先告诉了他,魏王此举,不仅是要置晋王于死地,同样也将江朝永当做了一枚弃子。” “爷,这件事可要上奏御前?” 书房里又是一片静寂。 良久,丁璨长叹了一声,缓缓沉吟道:“先容我思量一二,明日再说。” 阿栗应了。 “是,我即刻就去回信,让咱们的人也暗中护着些晋王,毕竟是皇子,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只怕圣上” 丁璨挥了挥手,“去吧,让他们兵分两路,先送了人证回来,余下的人暗中护卫晋王。告诉他们千万小心,切莫露出行迹。” 阿栗去了之后,好一会儿,丁璨才从书房里出来。 陆嘉月坐在软榻上,手里还攥着那只粉瓷小碗,昏黄灯火下,神情中看不出什么异样。 倒是平静得很。 方才一听说晋王遇刺,吓得手里的碗都摔了这会儿听见说保住了性命,就这么快镇定下来? 还以为她会忍不住哭哭啼啼,急着要赶去两湖见晋王一面 丁璨犹在兀自猜测,陆嘉月已经站了起来,对丁钰道:“回去吧,我有点困了” 丁钰也正觉得无趣,点了点头,二人同向丁璨告了一声,出去了。 回来小院,进了卧房,将丫鬟们都遣了出去,陆嘉月慢慢爬上床榻,蜷在角落里,紧紧地抱住了自己,才敢细想方才听到的那些话。 晋王遇刺了 肋下三寸,失血过多他差一点就死了! 他怎么可以这样掉以轻心? 如果他死了,他的雄心壮志自然是灰飞烟灭,自己的一番谋划心血,也都将随之付诸东流。 也怪自己,是自己让他去插手工部的事情,也是自己建议他最好亲自去一趟两湖,勘察两湖的堤防之事,找出其中的关键证据 是自己不好,是自己不好,没有思虑周全,才会让他身涉险境 想着想着,眼中竟怔怔落下泪来。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讨厌,虽然曾经冲动冒犯过自己,却也是因为自己的举动太像那些曾经暗中向他示好的女子 如果他就这么死了,似乎也是一桩憾事 陆嘉月泪眼迷蒙,心里想起的都是晋王的一言一笑,俊雅无双的面容,竟是那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之中。 但愿他能快些好起来也但愿他能平安地回来,不要再遇上这种险恶的伤害 翌日清晨,丁璨没有陪着陆嘉月和丁钰吃早饭。 他进宫去了。 一整天都没有回来。 过了一夜,陆嘉月早上起来,依旧去厅堂里吃早饭。 以为丁璨会在,和丁钰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他来,问了小厮,原来竟还是没有回来。 一天一夜都没回来。 丁钰不禁嘀咕道:“难道是回府里去了?” 小厮们听了,捂着嘴儿笑。 有个胆大的,就对丁钰笑道:“二爷没回那边府里去,昨晚原是歇在了蓼芳院” 丁钰脸上一红,就没再言语。 偏陆嘉月还要问她:“蓼芳院是哪里?” 丁钰撇了撇嘴,道:“反正不是什么好地儿” 正好阿蘅进来,将前后一番话听得清楚,当即就拧着那小厮的耳朵,将他提出去了。 小厮疼得直求饶:“姐姐,好姐姐,快松手,我今后再不敢乱嚼舌头了” 原本骄阳似火的天气,到了午后,却忽然阴云密布,傍晚时分,下起了瓢泼大雨。 陆嘉月站在廊下,看那顺着滴水檐湍急而下的雨幕,不禁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晋王。 也不知两湖是否也下起了暴雨堤坝可有修补牢固? 若是暴雨成灾,洪水冲毁堤坝,晋王岂不是又再身处险境? 陆嘉月忧思忡忡,到了晚上,小厮说丁璨回来了,请她去厅堂里一起吃晚饭。 她没有去。 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吃得下。 忽然起了想要离开朴园,回曲府去的念头。 于是就吩咐阿蘅帮她收拾衣物,自己去见丁钰,告诉她自己要回去。 丁钰自是苦劝陆嘉月留下,无奈陆嘉月执意要回去,丁钰也只得道:“这场雨一下,想必天儿也没那么热了,你若回去了,我一个人在这里住着也没意思,不如我也回去算了。” 两个小姑娘一时兴起,都收拾起了行装。 丁璨在书房里,正提笔缓缓写着一篇李白的长相思。 是近来写惯了的。 屋里灯火明亮,屋外夜色深沉,大雨还在下着,雨声繁杂,落入耳中,让人的心绪也跟着纷乱不息。 阿蘅将陆嘉月要回去的消息告诉了丁璨。 丁璨闻言,静了一瞬。 “知道了,你帮她打点妥当吧。” 阿蘅应了,出去了。 丁璨再提起笔来,只觉腕间无力,心中惆怅,难以下笔。 小丫头要回去了。 也好。 心里系挂着晋王,在这里住着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反而让她更累。 只是晋王这次死里逃生,回来京都之后,不知是否会给小丫头一个交待? 大雨下了一夜。 清晨,雨势终于小了一些。 淅淅沥沥,绵绵不断。 丁璨今日不出门,穿一身月白素绸直裰,撑着一把青绸伞站在门下,目送着陆嘉月和丁钰上了马车。 陆嘉月坐在马车里,挑起帘子,微笑与他道别。 他亦回以微笑,一双温润眉目在雨雾中看去,像是蒙上了一层淡薄的水汽,不甚分明。 马车行出很远。 陆嘉月心里忽然有一瞬间的失落。 不觉再挑起帘子向后望去。 那一袭月白色的身影,还安静立下伞下,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div>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七夕夜游 回来曲府,将一应随身的衣物都交与桔香柚香去打理,陆嘉月自带了辛竹往上房去给曲老夫人问安。x23 因着下雨,屋里甚是凉爽。 曲老夫人见了陆嘉月进来,笑吟吟地唤她至身前,拉了她的手在身边坐下,问长问短。 陆嘉月自然是将朴园说得处处都好。 曲老夫人愈发欢喜。 中午留陆嘉月陪着用了午饭。 待曲老夫人午歇后,陆嘉月才往孟氏屋里来。 梁家既已说好八月十五之后就来下定,孟氏便开始为曲英张罗起了嫁妆。 因明年三月,梁皓要下场参加春闱,两家商议一番,将大婚的日子定在了明年春闱之后的四月。 算来也只有十个月的时间了,倒也是该慢慢着手预备起来。 与孟氏问了安,又叙了一番闲话,陆嘉月就安安静静地陪在孟氏身边,看着孟氏为曲英拟嫁妆单子。 梁家虽是门第清贵的人家,不在乎将来儿媳的陪嫁是否丰厚,但是孟氏也不愿意委屈了自己的女儿,嫁妆单子上的每一样陪嫁,都是她一一精心挑选。 各式各样的金银器皿,古玩摆件不消说了,只京郊各处的大小庄子就有三四个,曲家的姑娘出嫁,官中也是要给陪嫁的,方氏向来有眼色,会做人,挑了个唐县的五百来亩地的庄子添在了曲英的嫁妆单子里,那庄子虽然离京都稍远了些,却是正正经经的五百来亩好水田,将来不管是收租还是自用都是好的。曲老夫人虽待曲英不如曲薇那般疼爱,却也将自己积年珍藏的一套累金丝凤嵌红宝石的头面拿出来送给了曲英。 张嬷嬷也在一旁看那嫁妆单子,帮着孟氏掌眼。 小丫鬟打起帘子,曲英进来了。 “姐姐来了。”陆嘉月站了起来,笑着朝曲英招手,“姐姐快来,姨母正在看姐姐的嫁妆单子呢,姐姐自己也来瞧瞧,可还缺了什么?” 曲英笑着嗔了她一眼,“去别人家里住了这些日子,不见你稳重了些,倒是愈发地会取笑起人来了。” 说着,走上来在陆嘉月身边坐下了,拉着她的手,二人说些女孩儿家之间的亲热话儿。 张嬷嬷便笑道:“姑娘莫怕羞,待夫人为姑娘张罗好了婚事,就要一门心思地开始为表小姐张罗婚配之事,到时天天儿脸红的就该是表小姐了。” 说得提醒了曲英,笑道:“嬷嬷说得极是,看这小丫头将来嫁不嫁人,待她要嫁人的时候,我可得好好儿地笑话一下她。” 陆嘉月就捂着脸佯装怕羞的模样,笑嘻嘻地道:“哎呀,嬷嬷,姐姐,快别说了,没等到那时候,我就已经羞死啦!” 满屋子的丫鬟们都跟着笑起来。 孟氏就拉过陆嘉月的手,低声笑问她:“听说你才去了国舅的朴园,那潘少爷就追过去了?” 陆嘉月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去过,被我打发走了,我和他说清楚了,今后他再不会来纠缠我了。” “你这丫头”孟氏不禁皱眉,却又实在拿陆嘉月没有办法,只得笑着叹了两声,便也作罢了。 在孟氏屋里说笑了半日,吃过了晚饭,陆嘉月便回了春棠居。 洗漱后正要歇下,柚香进来卧房里,说是玉屏过来了。 这回带来的消息,却是在陆嘉月意料之外。 “就在表小姐出门之后没几天,二老爷就跟换了个人似的,高高兴兴的,再不像先前那般发愁了我偷偷地躲在里间的门外听了听,又向翠屏套了些话,原来是二老爷被冤枉的事情弄清楚了,解了旁人对他的疑心,还听二老爷不住的夸赞四少爷,说还是四少爷聪明能干,几句话,一个主意,不仅还了二老爷的清白,还在旁人面前立下了一桩功劳我听得不大明白,不晓得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依着他们的话原样地说给表小姐听了” 玉屏去后,陆嘉月躺在床榻上,顾自思索。 几句话一个主意 前些日子曲宪坐立难安,必是魏王相信了曲宪已经暗中投靠于晋王的流言,曲宪因此失了魏王的信任,受到了冷遇。 如今却又高兴起来,自然是流言纷扰已解。 可是这又与曲榕有何干系? 难道是曲榕替他父亲曲宪出头,向魏王澄清流言,因此洗脱了魏王对曲宪的猜疑? 陆嘉月隐约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曲榕竟还有这等本事 她还当真是小瞧了他。 那曲宪所说的一个主意,又所指是何? 曲榕不过一个在国子监读书的监生,能有什么主意可以帮助到魏王,竟能在魏王跟前立下功劳?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陆嘉月只好暂时放弃。 以免乱了自己的思绪。 不管怎样,看来曲宪和曲榕父子都是铁了心的要投效于魏王。 陆嘉月不禁又有些犹豫起来,是该继续想办法斩断曲宪曲榕父子和魏王的关联,还是该任由得他们去? 转眼就是七月,天气依旧炎热。 到了七夕这日,丁钰来了。 一进春棠居,就拉着陆嘉月的手,笑道:“今儿晚上街市里热闹,你陪我出去瞧瞧?” 陆嘉月近来心事重重,自是没有心思与丁钰出门去游玩。 无奈丁钰一番好言相求,身边几个丫鬟因见陆嘉月近来总是闷闷不乐,便也都撺掇着她和丁钰一道出门去散一散心。 陆嘉月抵不得丁钰相求,只得无奈答应了。 又去告诉曲老夫人和孟氏。 因着上回上元佳节那晚,陆嘉月曾在街市里走散的缘故,曲老夫人和孟氏一听说她又要出门夜游,便格外小心谨慎,着意地安排下了二十来个丫鬟和小厮跟着。 丁钰反而不高兴起来,拍着胸口道:“有我在呢,还怕你出事不成?让这么多人跟着,咱们怎么玩得痛快呢?” 于是出了曲府,就将丫鬟小厮们又都打发回去了。 两个人各带一个贴身的丫鬟,在街市里自在来去。 七夕虽也热闹,到底比不得上元佳节那般喧嚣熙攘,人流涌动。 逛了一圈下来,身边多是成双成对的男女,或二人携手并肩同行,或相倚相偎于花前月下,浓情蜜意,羡煞旁人。 陆嘉月不禁笑道:“这七夕是人家有情男女相会的日子,咱们也来凑热闹,算什么呢。” 丁钰只专心于街市里的小玩意儿和吃食,闻言笑道:“咱们逛咱们的,管旁人干什么,自己开心就好。” 两人在街市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丁钰忽然指了前头街边一家铺子,笑道:“那是京都城里最好的脂粉铺子,你还没去过吧?我带你去瞧瞧,他家的玫瑰膏子擦脸是最好的,又润又香,可以买两盒带回去” 陆嘉月就由得丁钰拉着她的手,来到那脂粉铺子门前。 站在门前,就看见里头有不少女子,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地,正在调试脂粉。 只有一个身姿挺拔,眉目英气的男子,在一众女子之中,看去格外惹眼。 在他身边还有一个女子,他正低头与那女子说话,眼神温柔,语笑晏晏。 陆嘉月便轻拽着丁钰的衣袖,将那一对男女指给她看。 丁钰只看了一眼,就一声惊呼。 “---那是我哥哥?!” &/div> 第一百一十五章 黄雀在后 不只是陆嘉月,就连丁钰,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丁锐。顶点x23 此时的丁锐,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陆嘉月很难想像,像他这样石头一样固执硬朗的性子,又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一个人,有一天也会在一个女子面前,流露出如此温柔愉悦的一面。 他的笑容,一看便知道是出自真心。 他的眼睛,始终跟随着身边那女子的一举一动,仿佛看着一件稀世珍宝一般,无法移目。 那女子若是对他浅浅一笑,他的眼神就会瞬间明亮,光采闪烁。 其实那女子的容貌并不是很美,五官至多算得清秀,只是一颦一笑间,那低眉顺目的姿态里,透着一种楚楚可怜的意味。 加之她身量娇小玲珑,袅袅娜娜的,竟是让人多看上一会儿,就会情不自禁地心生呵护之意。 陆嘉月终于明白了所谓的百炼钢成绕指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天生万物,本就是一物降一物。 偏生就是这样柔弱到带着几分卑微的女子,打动了刚强如丁锐这样的男子的心。 丁钰要上前去打扰一对有情人的甜蜜时光。 陆嘉月拉住了她。 “算啦,你去做什么呢?别让你哥哥难为情。” 丁钰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指了丁锐身边那女子,道:“那个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夏云惜---你的猜测是对的,果然哥哥是因为看中了她,才拒了和你的婚事!” 陆嘉月笑了笑,“有何干系?不管你哥哥怎样,我都不会同意和他的婚事。” 丁钰不由气结,看她一眼,说不出话来。 “罢了,咱们走吧,”陆嘉月牵了丁钰的手,往一旁走去,“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世上男女之间最难得的便是两情相悦,你哥哥对她有意,看她的样子,对你哥可也有情这不是很好么,难道非得让一个人单相思着另一个人,白白地受苦不成?” 丁钰听了,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听听你说的这些话,倒像是你有过心上人似的---你这些感触都是哪里来的?” 陆嘉月细想了想,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摇了摇头,笑道:“大约是看松表哥与嫂嫂太恩爱了罢,还有英表姐和梁皓,也是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啊” 丁钰哈哈大笑,“看来今儿七夕,我邀你出来还是真没错,不让你看看这满眼的郎情妾意,也激不出你这一番感叹来呢。” 两人一路玩笑,便将方才丁锐与夏云惜的事情忘却在了脑后。 过得几日,内阁首辅杨亭鹤的夫人打发人送了帖子来给曲老夫人。 说是杨家大少奶奶新诞麟儿,请曲家诸女眷前去喝满月酒。 曲老夫人自是高兴,到了赴宴这日,携了孟氏方氏并徐氏,陆嘉月和曲英曲薇同去。 段氏竟又如同上次去杨府喝喜酒时一样,带着段文欣跟去了。 因是头一个嫡孙的满月酒,杨家着意将酒宴办得隆重,宾客往来,络绎不绝,场面竟是不输上回的喜宴。 女眷们仍是在望月楼里安坐。 陆嘉月观望身边女眷,有些是见过的,有些是没见过的。 她在那见过的女眷里,发现了孙氏姐妹。 内阁次辅,武英殿大学士兼任兵部尚书孙秉元的女儿,孙墨茹和孙雪茹。 姐妹二人之间,还坐着一位妇人,四十来岁年纪,衣饰华贵庄重,看面容五官,与孙墨茹有七八分相似。 想必正是孙秉元的夫人,孙墨茹的母亲。 母女二人与一旁相熟的女眷们谈笑风声,一旁的孙雪茹则默不作声,显得有些多余。 忽然,二夫人段氏走了过去,满脸堆笑地与孙夫人打招呼,热情寒暄。 孙夫人先是神色淡淡,许是段氏自报家门之后,孙夫人的脸上才有了笑容。 只是那笑容实在刻意敷衍。 段氏何有资格与孙夫人计较这些,见孙夫人愿意与她搭话,便将孙夫人好一番奉承,又夸赞过了孙墨茹,最后目光落在了孙雪茹身上,竟是拉着孙雪茹的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殷切不已地与她叙话。 孙雪茹微有忸怩,脸色绯红,浅笑着回应段氏。 陆嘉月听不大清她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但是孙雪茹的神色落入眼中,却让她隐隐明白了一件事。 前世的时候,曲榕与孙雪茹成婚是在春闱之前,看来正是这个时候,孙秉元就已经有意让他的庶女孙雪茹嫁与曲榕。 想来此时孙雪茹必定已与曲榕见过面,以曲榕的品貌才学,孙雪茹很难不动心。 否则也不会在段氏这位未来婆母的面前露出这样羞赧的神色。 看来曲榕与孙雪茹,还是会与前世里一样,在春闱之前成婚。而在他二人成婚之前,段氏就已将她的侄女段文欣嫁与了权贵为妾。 陆嘉月看了正是含羞带怯的孙雪茹一眼,又转过头来看着段文欣。 段文欣的目光,追随着段氏,也落在孙雪茹身上,眼神里带着几分犹疑和困惑。 她目光偶然移动,正对上陆嘉月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那笑意分明透着嘲弄和算计,让她顿时一阵不寒而栗。 这一席酒宴,段文欣吃得甚不是滋味。 陆嘉月则是心有旁骛,无心于饮食。 宴席散后,女眷们喝茶闲话。 孙雪茹带着贴身的丫鬟要下楼去。 陆嘉月立刻就要跟上去,站起来了才发现,段文欣已经先她一步跟上孙雪茹去了。 陆嘉月心中不禁好笑。 正愁没法子整治她一回呢,她倒自己送上门来。 也好,不如就顺势而为,送她一份大礼。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孙雪茹带着丫鬟,似乎是要往官房去。 段文欣紧跟在后,相距不过十余步。 陆嘉月懒得去思量段文欣为何要跟着孙雪茹,自紧走几步,追上了段文欣去。 一把拉住段文欣的胳膊,陆嘉月笑得纯真无邪。 “段姐姐是去寻个方便么?我与姐姐一道去。” “方才席上看姐姐食不知味的样子,莫不是又想榕表哥了么?再过几日就是十五,榕表哥要从国子监里回来,姐姐就又可以见到榕表哥啦” 陆嘉月故意说得大声。 果然前面孙雪茹脚步微顿,回过头来,看着身后的两个少女。 段文欣脸色发白,伸手想要推开陆嘉月。 “姐姐害羞啦”陆嘉月笑呵呵地紧紧攥住段文欣的衣袖,“别推我嘛,姐姐和榕表哥是姑舅表亲,人都说表兄表妹好作亲,姐姐在二夫人身边住了这些日子,府里上下谁不是看在眼里,拿姐姐当未来的四少奶奶看待呢” 孙雪茹索性停下脚步,看着段文心,目光沉沉。 段文欣摆脱不得,急迫之下,怒呵陆嘉月:“你住口!” &/div> 第一百一十六章 君子一怒 陆嘉月扁了扁嘴,一副无辜委屈的模样。 “我说错话了么?姐姐别生气,我只是见姐姐和榕表哥两情相悦,替姐姐高兴呢” 段文欣气得直倒吸冷气。 不欲再与陆嘉月纠缠,转身就走。 陆嘉月不依不饶,追了上去。 孙雪茹见她二人离去,自思忖片刻,带着丫鬟走了。 “段姐姐!”陆嘉月又拉住了段文欣的衣袖,转身指着孙雪茹远去的背影,笑道,“段姐姐尽管猜一猜,她是谁?” 其实段文欣心里已经有所猜疑,嘴上却犹自强硬。 挣脱着陆嘉月的手,冷哼道:“管她是谁,与我何干?” 陆嘉月掩唇而笑:“姐姐心心念念的东西,就要被她占去了,我好心提醒姐姐,姐姐怎么还恼了我呢?” “你好心提醒我?”段文欣对陆嘉月怒目而视,连连冷笑,“你不过是想往我的心窝子里捅上一刀,看我如何伤心难过罢了!” “捅上一刀又如何,姐姐毕竟没有像我似的,险些失了清白之身,”陆嘉月微微蹙眉,作惋惜神态,轻叹一声,“姐姐不必伤心,姐姐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陆嘉月可是记得清楚,前世里段氏将段文欣嫁与权贵为妾,那权贵并非旁人,正是孙秉元的独子,孙雪茹的嫡兄。 从前就曾听说,孙少爷是京都城里出了名的浪荡公子,家中更是姬妾成群。 段文欣嫁给这样的男子做妾,能得什么好?更何况这中间还夹杂了一个孙雪茹。 孙雪茹的心机精明早就显露于眉眼之间,她既自知要嫁与曲榕,又怎会容得下段文欣? 陆嘉月已经改变了主意。 既然二房的人死心塌地的跟定了魏王,那么就由得他们去。 魏王权势已日渐不如从前,孙秉元也不曾像前世一般坐上内阁首辅之位。待晋王从两湖回来,查清两湖堤坝固防之事,拿下工部尚书胡崇安,对魏王来说,无疑又是一记重击。 如今朝堂之上,已不再是魏王独大的时候了,争储夺嫡,鹿死谁手,就看谁棋高一筹了。 段文欣气急败坏地逃回了望月楼。 陆嘉月脚步悠缓,跟在她身后上得楼来。 曲家诸女眷都只以为她去寻了个方便,不曾在意她的举动。 只有段氏察觉出了段文欣的异样,目光一冷,看了看陆嘉月,咬着牙没吭声儿。 陆嘉月心中畅快,和曲英曲薇凑在一处,一边吃着茶点,一边不住顽笑。 忽而就听得近旁女眷们的说笑声里,提起了国舅爷。 是丁璨。 陆嘉月不觉止了顽笑,留神去听。 “你们听说了吗?国舅爷将襄国公家的世子徐明昭给打啦!” 只这一句话,犹如在水面上掀起了千层浪,引得众女眷纷纷追问。 “怎么了好端端为何打徐明昭?” “别是讹传吧?” “国舅爷虽向来威严,却不是个轻易动怒的人想必是徐明昭有错在先罢?” 先前那女眷便笑道:“原来你们都还没听到风声---就是七夕那晚,在蓼芳院里,徐明昭硬拉着那蓼芳院的头牌清岚姑娘,想强要了她这满京都城谁不晓得那清岚姑娘是国舅爷的人偏巧那晚国舅爷也去了蓼芳院,正看见徐明昭拉扯着清岚姑娘,二话不说,将徐明昭打得趴在地下起不来呢!后来还是蓼芳院的人将徐明昭抬了送回襄国公府去的襄国公倒没说什么,襄国公夫人已经向丁皇后讨公道去啦” “真有这回事吗?这样闹起来,只怕会传到御前去呢!圣上可是向来最厌官员狎伎,国舅爷还为了个官伎打了襄国公世子,想来圣上那里,国舅爷也不好交待罢?” “有什么不好交待的?那不许官员狎伎的规矩,能拘得了旁人,还能拘得了国舅?再说了,谁都晓得蓼芳院的头牌清岚姑娘是他的人,你可有听见谁往御前去告状?没人敢呐!” “这下倒好了,天下皆知---不过听说那清岚姑娘向来卖艺不卖身,可是当真?” “是呢,说是色艺双绝,性子孤傲,轻易不露个笑脸听说从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家里遭了难,才沦落成了官伎。” “看国舅爷平日里一副威严凛然的样子,没想到原来也是个多情种,也有这一怒为红颜的时候呢!” 女眷们个个眉飞色舞,嬉笑着说个不停。 越说声音越大,整个二楼,坐在边边角角的女眷们都听见了。 曲老夫人脸色阴沉,重重一叹。 又看了看陆嘉月。 平心静气的,倒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 曲老夫人不由又是一叹。 这丫头,到底是心思太细,还是压根儿就没有心思? 好容易在杨府里挨过一日,曲老夫人欢欢喜喜地去,怏怏不乐地回来。 陆嘉月一回了春棠居,就将前日才动手做起来的一块绸帕给拿出来,取了剪刀,三两下将那绸帕给绞烂了。 是七夕那晚,丁钰偶然提了一句,说是九月里丁璨要过生辰,她便留了心,想着上回做的那香囊,他似乎很是喜欢,便想再细细地绣一块绸帕,待他生辰的时候送给他。 谁料想平地里起波澜。 蓼芳院原来是官家伎所那晚他彻夜不曾回朴园,便是歇在了蓼芳院 原来他求而不得之人,便是旁人口中,色艺双绝,家蒙不幸才会沦落风尘的清岚姑娘吗? 想必是了,否则他那样内敛沉稳的性子,又怎会一怒为红颜? 长相思长相思,美人如花隔云端。 官伎属贱籍,是没有自由身的,即便是堂堂的国舅爷,也不能随意纳娶 所以才是求而不得吗? 陆嘉月怔然看着手中被绞破的绸帕。 他有他的红颜知己,想必他身上所佩之物,一应都出自他那红颜知己的纤纤玉手吧。 她绣工粗浅,又何必再丢人现眼,为他绣什么绸帕呢? 实在是多余。 又拿起剪刀,干脆将那绸帕绞了个稀碎。 一旁辛竹看着都觉得心痛。 “姐,这是做什么?好好儿的东西难得见姐这样仔细地做针线,怎么还没做完,就给绞了呢?” 陆嘉月不答。 辛竹低头去看,才发现她满眼里都是泪水,却是强自忍着,不让那泪水落下来。 一阵秋风起。 进了八月,天气就渐渐凉快起来。 八月二十,梁家来下定,曲英与梁皓算是正式地定下了婚约。 丁钰也来凑热闹,顺便邀陆嘉月下月去随国公府过重阳节,说是丁老夫人又从镜月庵里回来了,想见一见她。 陆嘉月勉强答应了。 却还没到重阳节,就着了风寒,病势缠绵十多日,才算是痊愈。 转眼已是九月下旬。 曲老夫人的菊安堂里,菊花灼灼盛放,又是一片姹紫嫣红,似乎在预示着又一年的春去秋来。 这日秋阳高照,是个极好的晴天。 顺成两个厮进来,给陆嘉月请安,特意带来了她盼望已久的消息。 晋王回京了。 。 第一百一十七章 饮鸩止渴 陆嘉月与晋王相见,已是十月寒衣节之后。x23 一来是陆嘉月怕晋王的伤还未痊愈,不好打扰他养伤。 二来两湖堤防之事,晋王虽已查得工部尚书胡崇安与两湖布政使江朝永合谋贪墨的实证,上呈御前,魏王那边却仍在极力遮掩,一时之间,难以尘埃落定。 故而陆嘉月静心等了些时日,到了十月中旬,才往晋王府送了信,约晋王相见。 延义坊甲字巷十九号,晋王的私宅。 是一座两进的小院,粉墙碧瓦,朱栏绿窗,大约是久无人住,看去有些清冷。 进了正门来,再过穿堂,便是后院。 庭院里开得一树桂花,芳香四溢,一明两暗三间正房,亦是装饰得精巧别致。 正中的房门开着,悬着一袭黛青色绢纱门帘。 陆嘉月挑帘进去,左边南窗下,晋王正卧于软榻上。 没有动静,晋王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 陆嘉月便将脚步放得极轻,在离软榻有十多步之外的椅子上坐了。 紫檀木桌案上有一个平金小香炉,不知焚得什么香,烟雾袅袅,闻来清甜怡神。 陆嘉月便将屋里四周都瞧了一遍。 一应摆设陈置,都显小家碧玉之气,不像是皇子王爷的私宅,倒更像是女孩儿家的闺阁。 又坐得片刻,晋王仍是沉睡未醒。 也罢,他受了那样重的伤,想来还没有彻底痊愈,就让他再多睡一会儿,自己再等等也是不妨。 然而独自坐着,总是有些无趣。 目光在屋里转来转去,最终还是落在了晋王身上。 他的脸色比起从前略苍白了些,想是失血过多,还未补足回来的缘故。眉目却依旧清秀俊美,双目微阖,密而黑的睫毛轻轻覆在眼下,挺直的鼻梁,唇角微翘,似噙着一点点的笑意。 身上穿的却是极家常的天青色素缎直裰。 陆嘉月这才发现他竟是和衣而睡。 如今天气已经转凉,再这么睡着,只怕会着了风寒。见他身子里侧似有一床锦被,便轻步走上前去,伸手去取那锦被,展开来搭盖在他身上。 却忽然从被子里面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左腕,向下一拉,她便整个人扑倒了下去。 整个儿正落在晋王怀里。 晋王又伸出另一只手来,将她拦腰箍住。 惊慌之下,抬眸望去,正对上晋王一双满是促狭笑意的眼睛。 “你如此关心本王,还说对本王并无心意?” “你放开我!” 陆嘉月羞愤至极,用力挣扎,直至粉脸通红,却是未挣脱分毫。 眼里又有泪意弥漫,“殿下若再轻薄于我,我就” 她的脸正对着晋王的脸,一说话,呵气如兰,晋王一怔,被下两腿之间,就起了一股热意。 于是不觉将她箍得更紧,柔声道:“别怕,我只是想抱抱你不会对你怎样,好不好?” 眼泪簌簌落下,陆嘉月挣脱不得,又不敢看着晋王的脸,索性将脸低了下去,埋进了他肩下的锦被里。 哪知如此,那身上天然的幽香便肆无忌惮的散发出来,直在晋王鼻间幽荡。 两腿之间的热意愈盛。 “放开我,你放开我” 陆嘉月埋头呜咽。 她先是暗自后悔,今日一时大意,没有将小银刀带在身上。 而后又在心里暗暗发誓,若是这次让她得以逃脱,她一定再也不与晋王私下往来! 晋王一把扯去了身上的锦被,一个翻身,将陆嘉月压在了身下。 陆嘉月紧闭着眼睛,恨不得自己立刻就死了。 晋王看着身下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心中不禁泛起一片柔情。 初见她时,不觉怎样,不过是个容色娇丽的小女子却没想到她竟有那等胆量和计谋,要相助他争夺东宫储位 身在两湖的那些日子,尤其是受伤之后,他总是于闲暇时想起这个小女子。 她眉目沉静,冷脸清声,含嗔带怒,还有那唯一一次真心流露的笑容 他竟是都记得那样的清楚。 他不敢承认自己是对这小女子动了心。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她身上一个又一个的疑团,让他的困惑,也越来越深。 小女子忽然睁开眼睛,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眸,明明如有秋水横波,却是怒气冲冲地横了他一眼。 落在他眼里,是别样的娇嗔风情。 他忍不住笑了笑。 小女子又抬起腿来踢他,被他躲过,反而将她压得更紧。 他自知如此一番戏弄,这小女子今天是断不会再与他商议那朝堂之事了,便索性地将登徒浪子扮演到底。 于是故意将脸向她的脸凑近了些。 她果然又挣扎起来,小腹似触碰到了一个硬物。 “别,别乱动!” 他笑着叫了一声。 陆嘉月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登时几乎羞死过去。 却又不甘心就这样继续被欺辱。 “殿下,殿下!你清醒些好不好?!你还要不要入主东宫,还要不要万里江山?!” “不要了,”晋王俯身下来,将唇贴于陆嘉月耳畔,轻笑道,“本王今日只想要美人,不想要江山” “殿下”陆嘉月还要劝他,却被他的唇,将那还未说出口的话给堵了回去。 他的唇落在她红得似要滴下血来的耳垂儿上。 似有一股电流,从耳垂儿瞬间闪过全身每一块肌骨。 酥麻而又奇异的感受,让陆嘉月一时之间忘记了挣扎。 耳垂儿被晋王含在口中,轻柔地吮吸着,咬着,拨弄着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任凭眼泪肆意流淌。 冰凉的眼泪滑过脸颊,有几滴沾染上晋王墨黑的鬓发。 他一手环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另一只手抚摸上她的脸颊,抹去她不断流出的泪水。 他的唇下移,滑向那粉白绵柔的香颈。 口中喃喃低语:“别哭,我我”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知道自己该适可而止可是拥着这小女子,就像是饮鸩止渴,他越想停,却越是停不下来。 “殿下再不放开我今后我就与殿下断绝往来,再不相见” 他不想听到这样的话。 但还是停了下来,她也睁开了眼睛。 他眼神复杂,有,有怜爱,还有一点不甘心。 而她的眼中,却只有浓烈的恨意。 从没有女子用这样充满恨意的眼神看过他。 哪一个女子见了他,眼中不是爱慕和仰望? 只要他愿意,多少名门闺秀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晋王伸手轻轻地捂住了陆嘉月的眼睛。 唇落下去,吻住了她一双粉嫩唇瓣。 陆嘉月整个身子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挣脱不得,眼睛也被他蒙住,只有唇齿之间,全是他清冽的气息,扑天盖地,让她头晕目眩。 他的舌尖终于撬开了她的牙齿,闯了进来。 她将所有的恨意和屈辱都放在了齿间,用力地咬了下去。 晋王一身闷哼,捂了嘴唇,从她身上翻倒在地下。 陆嘉月以最快的速度跳下了软榻,向门外狂奔而去。 &/div> 第一百一十八章 皇家冬猎 陆嘉月对晋王是彻底冷了心。 几次三番地被他轻薄,教她如何能忍。 于是也不刻意去打听两湖堤防案究竟审得如何,由得晋王自己去应对折腾。 只是日子却还是有些难过。 总是在夜间独自入睡之时,一闭上眼睛,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天被晋王亲吻时的感觉。 他的手覆在她的眼睛上,然后也是这样,眼前一片黑暗,像是闭上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唇瓣被他亲吻的感觉,便格外清晰。 柔柔的,热热的,还有他的气息,清冽干净 这种感觉越是清晰,陆嘉月就越是恼恨晋王。 就在这恼恨里,不知不觉冬天来了。 立冬这日,丁钰来了曲府。 曲家合家上下在曲老夫人上房的花厅里宴饮之后,丁钰跟着陆嘉月回了春棠居。 “过几日圣驾要往赤霞山去冬猎,我母亲说,让我邀你同去。” 陆嘉月不想去。 一则怕冷,二则皇家冬猎,她一个寻常官家女儿,不想去凑那热闹。 丁钰又哄她:“还是陪我去吧,冬猎很好玩的,去年我二叔还给我在雪地里寻了一窝兔子呢,雪白雪白的,用笼子养起来,倒也有趣。你若去了,让我二叔再给我们寻上两窝,带回来分给薇妹妹两只,保证她也喜欢。” 陆嘉月不禁有些心动。 丁钰又道:“既是冬猎,就是要住在赤霞山行宫的,行宫里不比大内那般规矩森严,咱们便是去了,也就是跟着我母亲陪在皇后姑母身边罢了,没人能拘束得了咱们。” 陆嘉月想了想,道:“那还得去问老夫人和姨母的意思,看她们允不允我去。” 丁钰笑道:“外祖母和大舅母若是不允你去,我就亲自就给你寻一窝兔子回来。” 于是二人又同去告诉曲老夫人和孟氏。 孟氏倒没说什么,曲老夫人却是极力赞成。 如此陆嘉月也只得答应了丁钰。 冬月十六,圣驾出发往赤霞山冬猎。 一千金羽卫头前开道,两千羽林军,分作两队,护于圣驾左右。 同行的不仅有皇后妃嫔,还有皇子公主,亲贵大臣。圣驾在前,明黄龙旗在冬日的寒风中烈烈招摇,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前后绵延,总有几十里路长。 似陆嘉月这等官眷,都是随在凤驾之后,依着家中官阶品级而排列马车前后顺序。 因随国公府的身份,曲颐和丁钰陆嘉月所坐的马车,自是紧跟着丁皇后的凤驾。 如今还没有下雪,陆嘉月坐在马车里挑起帘子来向外望去,入目一派草木蓑黄,天色也是昏黄的,极远处的天边,似乎已与地平线相连,分不清哪个是天,哪个是地。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是丁璨骑在马上,一身朱红戎装,肩系玄缎刺金蟒纹披风,腰间挎着佩刀,头戴盔帽,帽上朱缨随风摇动,看去比往日穿着金羽卫指挥使的官袍麒麟服时,更显凛凛威风。 他在看到马车里的陆嘉月时,眉目瞬间温润如水。 丫头果然在。 听说前个月病了一场,确是又瘦了些 总有几个月不曾见过面了,也不知她可曾有想起过他? 陆嘉月却是此时见了丁璨,才意外地发觉,自己已经有好些日子不曾见过他了,不仅如此,还一次都不曾想起过他。 “二叔”低垂着眼睛,唤了他一声,却不想看他。 他笑着应了,正要再问她话,她已经扭过头去,放下了帘子。 寒风肆意在脸上刮过。 有些疼。 他原本完全可以独坐一辆马车,拥着暖裘炭炉,不必受这寒风侵袭之苦。 但是那样,这一路上,就很难看见这丫头了。 只有骑在马上,才可以随意前后走动,才可以随时见到她。 丁璨心里满是失望。 不过几个月没见,丫头竟就对他如此冷淡了。 他举目向后望去。 目光落在晋王所乘坐的马车上。 是了,晋王回来了,丫头满副心思,自是都随着晋王去了。 寒风吹在脸上,却像刀割一样疼在心头。 眉目间重又变得冷冽深沉,丁璨缓缓催着马,往前去了。 赤霞山距京都城有四五百里路之远,圣驾一路行来缓慢,一日之功难以到达,入暮时分,便在一处平坦宽阔的原野里扎下了营帐。 待到天色黑尽,几百个帐篷,无数个火把,熊熊火光,照亮了原野上墨黑的夜空。 陆嘉月和曲颐丁钰母女在丁皇后帐中,陪着用晚膳。 帐外女使忽禀:“宝庆郡主来给皇后娘娘道安。” 丁皇后有些意外:“这个时候她来做什么?” 不过还是让女使传了进来。 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身量微丰,容貌俏丽,学着男子穿一身劲装,显出几分飒爽英姿。 向丁皇后行礼道安后,眼风滟滟,将帐内诸人扫视一遍。 目光终落在陆嘉月身上。 说是道安,确实只是给丁皇后道了个安,便出去了。 丁钰知陆嘉月不识得宝庆郡主,便悄与她道:“是襄国公的女儿徐明丽,襄国公府你该晓得罢?太后的外家,如今的襄国公正是太后的亲侄儿,那徐明丽的郡主尊荣,就是太后在世时给赐封的” 说着,撇了撇嘴,不大高兴。 “上回我二叔打的就是她哥哥徐明昭,你是不晓得她哥哥有多混帐,是京都城里有名的浪荡公子” 陆嘉月安静听着,并不吱声儿。 过得片刻,才浅笑着问丁钰:“二叔为何打他?” 丁钰神色一滞,叹了一声。 “说不得也是我二叔太冲动鲁莽了些,为此还挨了圣上的训斥呢,当真不划算。” 陆嘉月又笑了笑。 其实自己心知肚明,又何必再问? 徐明丽从中宫帐里出来之后,帐外黑影处,一个内监现身,悄悄地跟在了她身后。 走至偏僻无人处,徐明丽停下脚步,转身问那内监:“如何,在帐外可有看清她相貌?” 内监点头不迭,“看清了,看清了,郡主放心,人一定为郡主将事情办妥。” 徐明丽满意地笑了笑,眼中寒光闪烁。 “记得办得干净利索些,我给你备下了重赏,只待你事成之后来领。” 陆嘉月和丁钰的帐篷紧挨着,陪着丁皇后用过了晚膳,又闲谈一番,便告安出来,各自回了帐篷。 陆嘉月因是第一次住帐篷,感觉十分新奇有趣,辛竹忙着铺床展被,她便在帐内随意走动观瞧。 忽听得帐外有人低声唤她。 “陆姑娘,陆姑娘” 她便走过去,挑起门帘,就见帐外站着一个面生的内监。 她微笑道:“公公有何事?” 内监的神色有些急迫,极低声地道:“是晋王殿下遣人来,说是要见陆姑娘一面。” 。 第一百一十九章 误中圈套 陆嘉月登时火上心头。 上回那般肆意轻薄于她,怎么还有脸面说要见她? 内监见陆嘉月神色不虞,忙陪着笑道:“晋王殿下说有几句极要紧的话,定要此时说与姑娘姑娘若不去,人可没法儿向殿下交差。” 这样着急,难道是两湖堤防案上,遇到了难以解决的关结? 陆嘉月心里那与晋王老死不相往来的念头,不禁有些松动。 想起当初可是自己信誓旦旦地说过要助他入主东宫,若是就此不管他了,难保魏王不会又再起势,曲家的前路必又堪忧。 罢了,就再他一面吧。 转身入帐内取了银刀藏在袖中,又告诉了辛竹一声,说马上就回来,然后就出来跟着那内监走了。 四周都是帐篷,陆嘉月也辩不得方向,只管跟着那内监走,谁知走得离营帐越来越远,待看不见营帐内的火光了,才发现到了一处陡坡前。 站在坡上,四面都是黑漆漆的,向坡那边望去,更是黑不见底。 只有夜空里漫天的星子,闪着微弱的光芒。 “晋王在何处?”陆嘉月忽然有些心慌,问那内监。 话音才落,忽然眼前一道寒光闪过,那内监手里竟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正举起向她胸口刺来。 惊骇之下,她本能地后退闪躲,同时耳边听得有人惊呼一声。 “嘉月,心!” 一道人影以极快的速度扑了过来,将她一把拥入怀里,她脚下不稳,身子一晃,带着那人同她一起,滚落了坡下去。 徐明丽回到自己帐中,就见潘翊神色惊惶地在帐中来回走动。 “你出去,”徐明丽瞥了他一眼,往床榻边坐下,“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表妹”潘翊眉头紧蹙,走过来挨着徐明丽坐下,“---你当真对她下手了?” 徐明丽斜眼看他:“你心疼了?” 潘翊一叹,笑道:“又混说了,我心疼她做什么?我只是怕这事若是办不成,反而会连累了你” 徐明丽冷哼一声,道:“那还不是你没用?让你去将她勾搭上手,污了她的身子,你都办不到”说着,抬手就推了潘翊一把,“没用的东西,离我远些!” 潘翊被推开,又赶紧坐近了来,拉起徐明丽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这怎么是我没用呢?若是旁的女子,早被我三言两语给哄上手了可是偏她油盐不进,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早晓得是这样,那日我就不该急着去告诉你,撞见她和晋王在茶楼私会,让你生这些闲气。” 徐明丽顿时秀眉直立,气恼道:“你不告诉我,难道要由得她将晋王给占了去?我可是打探得清清楚楚,就前些日子,她还去了晋王的私宅,孤男寡女的在一起,还能做什么好事?” 潘翊耐着性子哄劝道:“她不过一个丫头,能成什么事的?便是晋王喜欢她,又能如何,纳她做个妾室便是顶天的了。” “便是做妾室也不行!”徐明丽瞪了潘翊一眼,曼声道:“从前魏王得势,我倒没将心思放在晋王身上,如今魏王已不如从前那般在圣上跟前得宠,况且孙贵妃心心念念地要让魏王娶了孙墨茹,倒也好,如今晋王上位,论起品貌才学,他可是远胜于魏王若是他做了太子是再好不过,我自有办法求得我母亲让他娶我为太子妃,来日他承嗣帝位,我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说着,眼中寒光渐盛,“所以在这之前,我绝不允许有女子靠近晋王,更不许她们先占据了晋王的心!” 潘翊的神色顿时黯然下来,低声呐呐道:“表妹,你这般在意晋王,可知我有多心痛?” 徐明丽冷冷一笑,语气里不无嘲讽。 “舅母不是去曲家透过口风了吗?看来她是当真相中了那丫头,想真心为你求娶呢,那丫头的模样儿倒是不差,配给你也不算委屈了你。” 潘翊目光哀凄,怅然笑道:“我母亲不过是看在曲家和随国公府是姻亲的这层关系,不然她父亲只是个的云贵布政使,如何入得了我母亲的眼?” 啧啧两声,徐明丽摇头笑道:“舅母可真是贪心不足,咱们两家难道不是姻亲?我襄国公府又比随国公府差了哪里去?舅母想两边讨好,左右逢源,这算盘是打得真好呢!” 潘翊听她数落起自己的母亲来,倒也不敢生气。帐内点着灯烛,灯光昏黄下,徐明丽一张娇俏粉脸,比起白日里更显媚态,虽着一身劲装,却掩不住那胸前鼓鼓,像是高耸起的两座山峰,身子微微一动,那山峰便是一阵轻颤。 潘翊的目光落在那山峰上,一颗心也不觉跟着轻颤起来。 终于忍不住展臂将徐明丽拥在了怀里,极温柔地道:“表妹,我对你痴心一片,不如你就嫁与我罢我保证今生今世只你一个正妻,绝不会有妾室通房,好不好?” 徐明丽对潘翊本是满心怒怨,一被他拥入怀里,看着他那张俊美面容,不禁身子一软,语气就和缓了些。 “嫁与你,至多做个靖安候夫人有什么用?我是襄国公府的嫡女,我的姑祖母当年还只是个庶女,却做了皇后,又做皇太后,这是多大的荣耀啊!你是晓得的,我自幼便已立志,要与姑祖母一般,先做皇后,再做皇太后” 潘翊心中大痛,将徐明丽拥得更紧,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早已经是我的人了,还怎么去给晋王做太子妃?” 徐明丽一怔,随即沉声道:“不用你管,我自有办法你只说愿不愿意再帮我。” “你还要我如何帮你?让我帮着你去嫁给晋王我自问做不到。” 徐明丽一把推开了潘翊。 “罢了,可怜我白白地将身子给了你你真没良心!” 潘翊见她又动了怒,忙又抱着她,一番温柔哄劝。 二人正在推搡间,帐外丫鬟禀道:“郡主,有个内监求见。” 徐明丽忙向潘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出来帐外,与那内监走到黑暗无人处。 “事情办得如何?” 内监一脸哭相,哆哆嗦嗦地道:“郡主,人无用,没有得手” 徐明丽登时神色大变,低声怒喝道:“连一个弱不禁风的丫头都办不了,你当真是个废物!” 内监眼泪都急出来了,“郡主,这不怪人啊人正要下手,不知从哪里冒出个人来,将那丫头给救了” “什么?!谁救了她?她现在何处?” 内监抹着眼泪儿,支支吾吾地道:“看那身影倒像是晋王殿下,现他二人都滚到那坡下去了” 。 第一百二十章 二人相对 陆嘉月也不知自己从那坡上摔落下来之后,在草从里滚了多久,才终于停了下来。x23 身上倒不觉酸痛,因为整个人都被裹在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里。 头脑却是晕眩昏沉,一时之间,竟连眼睛都睁不开。 忽听得头顶处有人“哎哟”了一声。 她勉力举眸向上望去,黯淡星光下,晋王清秀俊美的脸庞,正落入眼中。 原来自己竟是在他怀里! 陆嘉月立刻使足了全身的力气,猛推了晋王一把,跌跌撞撞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紧握住袖中的小银刀,退至几十步之外,如临大敌般地看着躺在草从里的晋王。 晋王却没有站起来,只是身子动了动,竟低声呻吟起来。 “痛好痛” 陆嘉月不由怔住。 难道他受伤了? 于是稍稍走近了些,大声道:“你别装模做样地又来骗我,我不会再信你了!” 晋王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 “我的左脚,好像动不了了。” 真受伤了么? 陆嘉月虽不敢就此轻易信了他,脚下却不觉又走近了些。 “你你真的受伤了?” 晋王呻吟着道:“嗯啊左脚的脚踝都木了,动不了” 听这声音,不像是装出来的。 陆嘉月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那怎么办呢要不你先在这里躺着,我去找人来救你。” 晋王忍痛笑了一声,“傻子,这里离营帐那么远,又是个深沟,你上都上不去,到哪里找人来救我?” 陆嘉月向四周望了望。 确实是个深沟,到处都是草从灌木,滚落下来的那个陡坡几乎是垂直而落,想要爬上去似乎也不可能。 自己也着了急,再开口已经语带哭音。 “那这可怎么办呢,我怎么回去呢” “放心罢,营帐里的人发现你我不见了,自会来寻。你先扶我起来啊,这地上躺着可不舒服。”晋王亦是语带幽怨。 陆嘉月很是犹豫。 就算他是真的受伤了,也能自己爬起来啊,为何一定要她去扶? “是我救了你,不是为了救你,我怎么会受伤”晋王似乎看穿了陆嘉月的心思。 那匕首向胸口刺来时,闪过的寒光,仿佛还在眼前。 是啊,若不是他及时出现,自己可能已经被那匕首刺破胸口了 陆嘉月捏紧了袖中的小银刀,踌蹰了片刻,还是走到了晋王身边。 她手无缚鸡之力,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晋王扶着坐了起来。 晋王双手抱住自己的左脚脚踝,对她笑道:“如何,这一回我没有骗你吧?” 陆嘉月悻悻地看他一眼,自又走到十步之外,在草地里坐下了。 她这样时刻提防戒备的样子,倒在晋王的意料之内。 经过上回那一番她万般不情愿的耳鬓厮磨,如今她还肯与他说话,对他而言,就已经是惊喜了。 夜色深沉,星光黯淡。 晋王看不清陆嘉月脸上是什么表情,但是猜想她必是板着脸,微微撅着粉唇,一副生气委屈的模样。 有一股莫名的甜蜜感觉在心间流动。 笑了笑,轻声道:“这些日子,你有没有想我---” “没有!” 陆嘉月回答得斩钉截铁。 被他轻薄欺辱,恨他都来不及,怎会想他? 晋王哈哈一笑。 “我话还没说完呢---有没有想我亲吻你时的滋味?” “没有!” 陆嘉月嘴上说是没有,心里却不禁又回想起了那被他亲吻时,无比清晰的感觉。 恨不得当即将袖中的小银刀掏出来,在他身上乱戳一通,以解心中恼恨。 “告诉我,有没有想?”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而低沉。 她心头一跳。 唇间嗫嗫许久,竟是答不上来。 一时静寂。 只有夜风寒凉,吹得四下里蓑草沙沙作响。 这是默认了? 心间甜蜜满溢。 晋王的声音愈发柔和。 “你那一下咬得可真狠,让我喝了半个月的清粥,什么东西都吃不得,你近来瞧瞧,我是不是瘦了?” 陆嘉月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你活该” 被他这一提醒,那无比清晰的感觉,似乎又在唇齿间蔓延纠缠。 脸颊不由热了起来,想必已是通红,幸好这里黑漆漆的,晋王也看不见 就听他幽幽一声怅叹。 “我甘心情愿,若是能再一亲芳泽,就被你再咬一次,又有何妨。” 晋王字字说得情真意切,陆嘉月却是无可奈何。 自己私下与他往来,原本便只是为了襄助他入主东宫,来日可保曲家安宁。说起二人之间的关系,既像主君和谋士,也像同盟和知己。 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一对有情男女。 因为她的初心里,本就没有夹杂着丝毫男女之间的情意,而且,也不会轻易更改。 可是晋王却越来越 她很害怕,怕自己会动摇了初心,将原本简单的事情,简单的目的变得复杂。 兀自沉思许久,语气沉着平静地道:“我与殿下往来,只是想襄助殿下入主东宫,而并非男女私情,想必殿下心里也清楚所以为了殿下的雄心壮志,还请殿下理智对待你我二人之间的关系。” 晋王无声地笑了笑。 襄助他入主东宫,便不可以做他的女人吗? 这小女子的心思怎么就转不过弯来? 不过她脾气倔强得很,暂时也不能将她逼得太过。 如同谋求东宫储君之位一般,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敛了心动情思,晋王口吻淡淡地道:“你既这样说了,那我就好生思量罢。” 陆嘉月松了一口气。 他肯好生思量,看来应该不会再轻易冒犯轻薄于她了。 又一阵夜风吹过,身处旷野之中,冬夜里的寒意,便格外深重。 陆嘉月不觉裹紧了身上的银青色素缎夹袄,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晋王解下了身后的朱红羽缎披风,扔了过去。 “冷吧?快披上。” 这不是逞强的时候,陆嘉月乖乖的拿起披风,将自己裹了起来。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 晋王的眼睛,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陆嘉月的脸。 虽然只是一团模糊。 他忽然叹了一声,似乎很是感慨。 “傻子,你怎么那么容易被人欺骗?随便来个小内监就将你哄骗出来了。还好我晚膳后出来散步,偶然看见你一路跟着那小内监往营帐外走,要不是我悄悄地缀了上来,只怕你这会儿已经香消玉殒了。” 陆嘉月手指间摩挲着那披风领口处的缎带,闻言不禁嘟哝道:“还不是因为你曾经让小内监来与我引路?不然我怎会轻易信他,更何况我又不曾得罪过他,如何想得到他会存心害我” 晋王静了片刻,沉声道:“我心里有数,明日必给你一个交代” 陆嘉月也在黑暗里向晋王看了一眼。 “你还说我呢,你在两湖的时候,为何不小心防范,让人伤了你?” “你是在担心我?” “我只是担心你死了,魏王坐大,后果不堪设想而已。” 晋王微笑道:“我若是告诉你,我是故意不加防备,让人伤了我,你信是不信?” &/div>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三人之间 陆嘉月相信。 她相信晋王会故意疏于防范,让魏王的人有机可趁。 圣心或许会原谅魏王玩弄权术,贪得无厌,却必不会原谅魏王弑杀手足。 一个弑杀手足的皇子,来日若是登上帝位,难保不会将其他皇子屠戮殆尽。 用一己之伤,去换圣心恩宠,去挑起圣心对魏王的猜疑和厌弃。 所谓富贵险中求,大抵如此。 更何况晋王要谋求的是江山帝位,所担风险,自是更多。 陆嘉月忽然觉得晋王虽是个皇子,身份尊贵无可相匹,却也有着其不为人知的辛酸和无可奈何。 静默一瞬,轻声问道:“你的伤可痊愈了吗?” “已经无碍,不过留下了一道寸宽的疤痕而已”晋王的眼睛在黑暗里也有着淡淡的光芒,夜风吹过,他的声音轻缓平静,“那时血不停的涌出来,我以为我要死了心里也曾后悔,是否是自己太过盲目的自信,以为运筹帷幄,一切在自己掌控之中” “嘉月,你知道吗?原来刀尖刺入身体时,是没有什么感觉的只是亲眼看着血流出来,心里会感到害怕而已” 他忽然唤她的名字。 她心中一阵莫名的悸动。 当时凶险,可想而知。 她此时才真正觉得后怕。 “今后你不要再做这种以身犯险的傻事了,毕竟性命才是最重要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命没了,就真的什么没了。” 他笑了笑。 “你若是肯承认为我担心,我便不再做这种傻事。” 又来。 陆嘉月不答他。 想了想,问他:“两湖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个结果?” 晋王幽幽一叹。 “我到达两湖时,各处正在紧修堤坝,加固堤防,不过多半都是偷工减料,以朽木浮土代替沙石两湖布政使江朝永知道大势已去,无可遮掩,便索性主动向我投诚,将他是如何与工部尚书胡崇安勾连贪墨说了个仔细。回京后,我将一应证据整理妥当,呈与父皇如今胡崇安和江朝永已被夺免官职,押于大理寺监牢内。只是胡崇安始终不肯承认魏王有参与贪墨,只有江朝永一人的证词,聊胜于无。” “其实父皇心里何尝不清楚,工部尚书胡崇安是我那二皇兄的心腹胡崇安虽没有供出我那二皇兄来,父皇却是心明如镜。不过父皇曾对我大为赞赏,说我督总两湖堤防之事颇有成效” 陆嘉月很是失望。 如此大费周章,却还是收效甚微。 “那魏王欲伤你性命,又是如何了结?” 晋王略有迟疑,淡淡道:“国舅已经将那人证的证词呈与父皇了,父皇看过,暂未有所决断,不过已经大为冷落孙贵妃与魏王母子我那一刀,总还算没有白挨。” 这便好。 看来魏王正在渐渐地失去圣心。 “你高兴吗?”晋王忽然问陆嘉月。 陆嘉月在黑暗里点了点头。 “那你可愿意告诉我,怎会忽然想起让我去干预工部和两湖的事情?” 这个问题倒不难回答。 “我只是在家里时,偶尔听我姨父提起,户部每年都要往工部拨上百万两的银子,给两湖修筑堤防,可是年年修,两湖却还是年年遭遇洪灾,其实明眼人谁看不出其中的关结?我又让人打听过,工部尚书胡崇安原是魏王的心腹,便什么都明白了。” 晋王微笑道:“你倒是聪明其实我能办成这件事情也是时机凑巧,我一求了父皇要去督总两湖之事,他就答应了从前,他并不允许我随意插手工部的事情。” 陆嘉月心中不禁欢喜,笑道:“看来圣心已经越来越信任殿下了” “嗯?”晋王语带不满地道,“怎么又称我殿下?叫我的名字。” 陆嘉月不由怔住。 他的名字 她活了两世,连哪一个皇子排行第几,封的是什么王号都没有弄清楚,却又上哪里知道他的名字去? 他轻声笑道:“元曦,我的名字。” 元曦。 是因为出生于清晨,阳光初曦之时吗? 他又笑道:“你想得没错,我母妃生下我时,正是曦光灿烂之时。” 陆嘉月不禁呆住。 为何他竟将她的心思念头猜得丝毫不差? 晋王大笑起来。 陆嘉月有些窘迫。 忽然想起来已经和他在这深沟里待了很久。 “殿下,真的会有人来寻我们吗?” 晋王不答,笑道:“你唤一声我的名字,我再回答你。” 陆嘉月赌气似的,就是不开口。 抬头像夜空里望去。 墨黑的夜空,浩瀚无垠,点点星光,在极远的天边闪烁。 在这苍穹之下,凡人万物,都是何等渺微末啊 晋王忽然问她:“你在想什么?” 陆嘉月浅浅笑道:“我在想,这世间究竟有多少奇异未知之事。” “比如?” 陆嘉月低下头来,看着黑暗里晋王那模糊不清的脸。 她没有说出口。 重生之事,何等荒诞离奇,谁会相信? 不如不提。 远处忽传来呼喊声。 多是唤着“晋王殿下,”但是陆嘉月清楚地听到了有人在唤她。 “丫头,你在哪儿?丫头!” 是丁璨。 陆嘉月赶紧站起来,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大声回应。 “二叔,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不过片刻,就有无数火把照亮了夜空,也将这深沟下的一对男女照得分明。 “待在那里别动,等我下来!” 丁璨的声音充满惊喜和急迫。 兵士们打着火把,四处寻找着下坡的道路。 丁璨最先向陆嘉月奔了过去。 火光下,丫头红着眼圈儿,看着他的眼神里有期待,也有委屈。 他心中情感如浪潮翻涌,再也忍耐不住,一把将她拥入了怀中。 “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陆嘉月被丁璨拥得紧紧地,他满身的清郁如沉水香的气息,将她整个儿都包裹了起来。 依旧让人觉得妥贴安稳。 可是这个怀抱,这个人,都是属于另一个女子的呀! 却又抱着她,算是什么呢? 只是一个长辈对于晚辈的疼爱吗? 陆嘉月那才放到丁璨腰间,想要回拥他的一双手,又无声又息的收了回来。 脸埋在他怀里,瓮声瓮气地道:“二叔,我没事我没受伤。” 丁璨却仍是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 他多怕失去她。 如果她真的消失于这茫茫旷野之中,再也找寻不回来,他觉得自己一定会疯掉。 还好,还好,她终是安然无恙。 一旁晋王目光灼灼,将丁璨的心思看了个通透。 打着火把的兵士们上来扶他,被他一把推开。 他缓步走上前来,对着丁璨拱手一礼。 “多谢国舅前来解困” 丁璨仍是将陆嘉月紧拥在怀,眸光清冷,默然看着晋王。 熊熊火光下,晋王笑意谦和。 可是丁璨却在晋王的眼眸深处,看到了嫉妒和挑衅。 陆嘉月在丁璨怀里转过头来,看着晋王。 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你又骗我!又骗我!” 她看着安安稳稳站在眼前的晋王,指着他的左脚脚踝,叫了起来。 。 第一百二十二章 何为结果 清晨,圣驾起程,往赤霞山去。 因着时间仓促,陆嘉月便和丁钰坐在马车里吃早饭。 陆嘉月没什么胃口。 方才上马车之前,听见女使们议论,说羽林军巡更的时候,在营帐外发现死了一个内监。 不用猜想,必是昨晚引了她出去,想害她性命的那个内监。 晋王的手段果真是又快又狠。 不过她与那内监无冤无仇,不知又是谁在背后指使? 陆嘉月不免觉得自己时刻处于危机四伏之中,哪还有心思吃早饭。 丁璨骑在马上,轻挽缰绳,一直跟在马车旁。 昨晚那一场虚惊已经让他后怕至极,他不能再让丫头有任何闪失。 风吹动车帘,丫头的脸偶尔落入眼中,哪怕只是一个瞬间,也让他甘之如饴。 马车里,丁钰笑问:“你什么时候和晋王认识的?” 陆嘉月自然不肯承认,一味地摇头。 “不认识?那昨晚是怎么回事?” 陆嘉月绞尽脑汁地编谎话:“我就是好奇,到处乱走,走着走着就走到营帐外去了,哪知晋王殿下也在营帐外散步就碰巧遇上了。” 丁钰挤着眼睛笑,“那你们俩就碰巧一起掉进沟里去了?” “天黑啊,一时没看见嘛”陆嘉月说着,自己都觉得这谎话实在拙劣得很。 丁钰自然不信。 丁璨在马车外将她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也心有疑惑。 若说是晋王和丫头为了避人耳目,到营帐外私下相见,可怎么又会同时滚落到那坡下去? 难道真是一时疏忽? 那死在营帐外的内监又是怎么回事? 看来这件事情还是与晋王脱不了干系。 傍晚时分,圣驾终于抵达赤霞山行宫。 赤霞山并非险峰,行宫建在半山腰处,远远望去,一片屋宇连绵,虽不如皇城大内气势恢宏,却也别有世外山居的幽静意趣。 山下四面都是平原,平原之上,又有密林,飞禽走兽,便隐匿繁衍于其中。 晚间在正殿里有歌舞宴饮。 陆嘉月不想去,丁钰便陪着她在行宫里四处走走。 因御前一应事务需丁璨去调度料理,他便留下了阿栗暗中保护陆嘉月,自己往正殿去。 却在正殿外遇上了前来赴宴的晋王。 “见过国舅。”晋王微笑着施一礼。 彼此心思,都已无所隐藏。 丁璨便也懒得再与晋王敷衍,目光淡然看他一眼,开门见山地道:“若是殿下有意于她,为何不护她周全,让她涉险若殿下对她无意,不妨早些告诉了她,免得她女儿家的泥足深陷。” 晋王仍是微笑。 “国舅多虑了,昨晚只是我一时大意,从今起,我自会为她思量周全我与她两情相悦,又怎会不爱惜她。” 丁璨眸光一黯。 两情相悦是呵,若非两情相悦,丫头怎会以身相许? 晋王将丁璨的失落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庆幸。 当初在阁楼之中,一时情急之下,逼着那女子做下掩人耳目之举,不过是想让丁璨以为自己风流成性,与那女子在阁楼中私会欢好,以免丁璨深究下去,查出那女子竟是在暗中襄助于自己谋求东宫储位。 本是无心之举,却没想到如今还有这般用处。 若不是那一块染血的绢帕,让丁璨误以为女子已经将身相许于自己,只怕丁璨早就向女子表明心迹了吧 看女子那依赖信任于丁璨的模样,分明是对他心有意而不自知。 不知她对自己可也有一二分心意? 思及此处,晋王也不禁怔忡。 两个男儿,相对而立,各怀心事。 还是丁璨先开了口。 声音平静淡薄。 “若殿下当真与她两情相悦,便早日给她一个结果,殿下总与她私下往来,再被旁人发觉,岂不白白连累她的名声。” 说完,自缓步离去。 山间风大,正殿外一阵穿堂风,吹得晋王心头一片凉意。 结果什么结果? 自己曾经历过的那些女子,哪一个不是千娇百媚,笑靥如花,却也不过一夕欢愉,便都被自己抛诸脑后。 可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任何一个女子,有个什么结果。 就是对那女子,自己虽心动不已,却也只是想让她做自己身后的女人而已。 难道她心里想要的是与自己有个结果吗? 如果自己肯与她有个结果,许她以承诺,她是否就会心动? 可是她究竟是谁她身上的谜团,要怎样才能解开? 翌日是个大好晴天。 圣驾下山行猎,皇子亲贵随同。 命妇官眷们则跟随凤驾,在山下的行銮营帐里歇息。 营帐外数堆篝火熊熊,营帐内又有燃有炭炉,虽是冬日,倒不觉寒冷。 陆嘉月跟着丁钰随在丁皇后身边,将宫中的妃嫔和各王公候府的命妇官眷们都认了个遍。 此次冬猎,宫中但凡育有皇子的妃嫔,无一不在随驾之列。 魏王的母亲孙贵妃,齐王的母亲郑贤妃还有晋王的母亲,赵德妃。 是个十分美丽的妇人。 虽已年过四十,眉目之间却不见半分岁月痕迹,反而余有几分天然纯真的神色,与旁人说话时也总是细语低声,偶尔微微一笑,恰如幽兰盛放,婉约动人。 陆嘉月这才明白,难怪晋王品貌不俗,原来都是像了他的母妃。 而孙贵妃则胜在气度华贵,郑贤妃则胜在年轻娇艳。 与这些妃嫔命妇们交谈叙话,对于陆嘉月来说,很是乏味无趣。 看着帐外无边无际的平原,不时有兵士策马来去,何等肆意自在。 久居于闺阁之中,难得也能一睹这平原风光,她忽然也好想骑上一匹骏马,在那平原上任意驰骋 昏昏沉沉过了大半日,到了午后,圣驾终于行猎归来。 帐外一片欢腾之声。 有女使进了帐来,向丁皇后与众妃嫔命妇们禀告圣驾与诸皇子亲贵行猎的战果。 “圣上亲手猎得灰狼一匹,角鹿两只,皇子中数晋王殿下猎物最多,还有国舅,一箭双雕射了一对儿野兔呢!” 丁皇后很是高兴,唤了众嫔妃女眷,“咱们也出去瞧瞧罢。” 来至帐外,已有兵士将些的猎物剥皮洗净,架在篝火上炙烤。 烤肉的香味儿四处弥漫。 丁钰便与陆嘉月笑道:“烤野兔最好吃,我去让二叔给咱们弄一只来,咱们俩一块儿吃。” 陆嘉月闻着那烤肉的香味儿倒也觉得挺香的,便寻了人堆后面的角落坐下了,等着丁钰回来。 过得片刻,丁钰没回来,却来了个内监。 “陆姑娘。”内监站在她身后,笑着唤她。 是上回重华宫中春宴时,悄引了她去阁楼与晋王相见的那个内监。 陆嘉月便也笑了笑,“公公原也跟随圣驾来了行宫不知公公有何事?” 内监向左右观望,无人注意,才又笑道:“是晋王殿下让人来,引陆姑娘去一见。” 。 第一百二十三章 纵情马上 陆嘉月立刻警觉起来。 内监似乎看穿她的心思,笑道;“陆姑娘不必害怕,晋王殿下说,他左脚受了伤,行走不便,请陆姑娘去看一看他。” 陆嘉月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算是暗语么? 他骗她说左脚受了伤的事情,她还未与他计较呢,他倒还敢再提? 还是跟了那内监往无人处走,远离了营帐,就见晋王独自一人,负手而立,看着她渐行渐近。 在他身后,还有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 内监功成身退。 陆嘉月轻瞟晋王一眼,目光只管看着他身后的骏马,口中道:“殿下既然左脚受了伤,为何不在帐中休息,有何急事非得此时相见?” 晋王洒然一笑。 “还在生气我骗你的事呢?我不是也谨守规矩,没有再像上次” “不许说!”陆嘉月打断了他的话,他满眼都是笑意,定定地看着她。 她不禁脸上一红。 他这样子,哪像是有什么急事要说与自己知道?分明又是在戏耍自己罢了。 陆嘉月气不过,转身就走。 却被拦腰一把抱起。 她一声惊呼未落,已经被晋王送上了马背。 她在前,他在后,二人同骑在那通体雪白的骏马上。 “你你又这样!” 陆嘉月拼命地挣扎。 晋王笑个不住,手挽缰绳,两条胳膊将她紧拥。 “这是我的爱驹,名字唤作雪团儿,你觉得它如何?” 他一说话,清冽的气息就一下又一下的在她耳后荡漾。 “一点都不好!你放我下去!” 陆嘉月挣扎得几乎筋疲力尽,却是未能挣脱分毫。 怎么又被他骗了呢? 心里恨不得狠狠地将自己扇上两个耳光。 “嘉月” 他忽然在她耳边柔声唤道。 她情不自禁地浑身一颤。 他笑着轻轻吻了吻她的耳垂儿,“别动,我带你骑马,好不好?” 一声呼哨,雪团儿就跑了起来。 真快啊迎面而来的风,还未及吹到脸上,就已经擦肩而过。 旷野里安静极了,只有风声,还有耳后他的呼吸声,交叠在一起。 马蹄翻飞,她的心潮也随之起伏。 旷野无边无际,前方落日西垂,晚霞漫天。陆嘉月忽然想,如果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可以就这样一直奔跑下去,什么都不用管,不用想,该有多好 她忘记了挣扎,也忘记了自己到底身在何方。 风刮过脸颊,有些微的刺痛,她却觉得,那就是自由。 “喜欢吗?” 他附唇于她耳畔,低声问她。 她微微侧脸,抬眸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晴里蕴着一汪柔情,将她的倒影投映得无比清晰。 她忽然想哭。 因为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慌乱,从未有过的慌乱让她措手不及,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俯唇在她额间轻轻一吻。 她竟没有躲闪。 他的唇又吻在她的眉间鼻梁秀巧的鼻尖停留于她的唇上。 呼吸可闻。 他却并没有立刻吻下去。 “嘉月你可愿意与我有个结果?” 陆嘉月转过脸去。 “我不愿意我与殿下往来,只是为了襄助殿下---” 话未说完,下颌被他以手握起,他的吻,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 唇瓣被他噙在舌间,她只觉得头晕目眩,身子一阵绵软,竟是不觉与他的身体贴得更紧。 可是仅存的一丝理智提醒着她,不能再这样下去。 “殿下” 她口齿不清地唤他。 “唤我的名字!” 他竟是吻得更用力了些。 罢了罢了 终是抵不过他的温柔缠绵。 就放纵这一次,好不好? 陆嘉月在心里问着自己。 前世今生,两世为人,都不曾拥有过这样的煎熬滋味。 她闭上了眼睛,低低地唤他的名字。 “元曦” 似有飓风在心中刮过,一片空空荡荡。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深深地吻着她。 什么谦谦君子,什么潇洒风流原来从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良辰美景虚度! 是怀里的女子,让他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男女之情。 她知他,懂他,襄助于他,这世间除了她,再没有女子能走进他的心里。 茫茫旷野上,雪团儿挥驰着马蹄,一直向着远方的落日奔去。 行猎回来,除去戎装佩刀,丁璨在自己帐中沐浴过后,换上了一袭雪青缎镶紫貂绒边的夹袍,拎起桌上的一个竹笼,就要出去。 阿栗却进来了。 丁璨不禁皱眉:“不是让你跟着她,你怎么回来了?” 阿栗低着头,不敢看他。 “爷,您别生气,是晋王带着陆姑娘骑马去了我不好再跟着。” 丁璨瞬间沉默。 阿栗悄悄看他一眼,立刻吓得又低下了头去。 倒不是生气的样子,只是眼神太失落?伤心?无奈? 好像都有。 从来没有在这位爷的眼中看见过这种神色。 阿栗觉得心疼。 “爷,您别难过陆姑娘她还,什么都不懂” 丁璨淡淡笑了,眼中有雾气弥漫。 “究竟是她不懂,还是我不懂?” 终究还是站在营帐外,等着陆嘉月回来。 天色近黑,有马蹄翻腾的声音,由远及近。 马上一对男女,携带着远处旷野里清凉稀薄的气息而来,停在丁璨面前。 陆嘉月看见丁璨,自是十分意外。 她此时和元曦同乘一骑,如果丁璨问她,她该如何解释? 丁璨却什么都没说,眉目依旧温润如水,含笑走上前去,向她伸出双手。 陆嘉月一怔。 他这是要扶自己下马吗? 来不及多想,也向他伸出手去,他却没接住她的手,反而握住了她的腋下,将她抱下马来。 她身姿轻盈,像只雀儿一般落在地上。 元曦也跟着翻身下马,目光紧紧盯着丁璨。 丁璨却并不看他,转身向阿栗手里取过竹笼来,在陆嘉月眼前晃着。 “给你寻了两只兔儿玩。” 细竹丝编的笼子里,果然有两只兔儿,眼珠儿红红的,粉白可爱。 陆嘉月接在了手里,向丁璨道了谢。 丁璨满脸宠溺,伸手轻柔地摸了摸她的额发。 陆嘉月很是心慌。 他怎么不问?他为何不问? “可要同我一道回去?” 他竟然是问这个。 陆嘉月扭头看了元曦一眼。 元曦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回去吧。” 陆嘉月又看着丁璨。 他像是什么都没听见,目光淡然,神色如常。 陆嘉月忽然觉得很尴尬,说不出原因的尴尬,却还是低头跟着丁璨走了。 元曦将马交与随从之后,回了自己帐中,唤了女使备下热水沐浴。 站在浴桶前,热气蒸腾,正宽去了外袍,忽然有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近来,他还未来得及回头,就有一双纤纤玉手,从背后拥住了他。 “元曦表哥”是女子的声音,娇滴滴唤他。 元曦转过身来,不正旁人,正是宝庆郡主徐明丽。 。 第一百二十四章 问与不问 元曦冷冷一笑。顶点x23 “郡主这是做什么?” 徐明丽双手紧紧环住元曦的腰身,将自己的身子贴上他的胸膛,娇媚笑道:“表哥又装佯,我向来对表哥痴心一片,表哥怎会不知?” “哦?”元曦眉心一挑,“所以郡主今日是来以身相许于本王?” 徐明丽俏脸微红,双手在元曦身后不住抚摸来去。 “只要表哥肯要了我,我自然愿意” 元曦唇角微翘,笑意暧昧,以指挑起徐明丽下颌,直视着她的眼睛。 “郡主垂爱,本王自然肯要” 徐明丽心中大喜,踮起了脚尖去亲吻元曦的脸颊。 元曦却轻轻避过,一手搂住徐明丽的腰身,一手从她胸口缓缓探入到衣襟里去。 口中轻笑道:“本王就喜欢郡主这般知情识趣的女子,请郡主宽衣如何?” 说着,手上用力向下一扯,徐明丽胸前顿时春光乍现。 一声惊呼,徐明丽忙以手遮掩住胸口。 元曦却搂紧了她,俯下唇去贴上她脸颊,清俊眉目间满是风流意态。 “不是要以身相许于本王么郡主怎的害羞了?” 说着,伸手便向她胸前探去。 徐明丽隐隐觉得不对。 她虽知晋王向来风流,却也眼高于顶,于女色上颇为挑剔,绝非那来者不拒的下流之人。 只是怎的自己一来,三言两语,他就要让自己宽衣解带,行欢好之事? 虽然自己趁他沐浴时悄悄潜了进来,为的就是与他成就好事之后,以此为借口来牵绊于他。 但是何曾想到竟会如此顺利。 反常即为妖。 徐明丽掩住胸口,从元曦怀里挣脱了出去。 元曦笑了一声,也不管她,自缓缓脱去身上衣裤,只留了一条贴身的中裤,站在浴桶前,对徐明丽笑道:“郡主莫不是想与本王来个鸳鸯戏水么?” 元曦此时衣衫尽褪,倚在浴桶旁,清宽的臂膀,紧窄的腰身,修长的双腿,一一展露无遗。 徐明丽是经过人事的女子,这样完美的年轻男子的身体,对她来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诱惑。 心中虽有迟疑,她还是犹豫着走了过去。 伸手抚摸着元曦的胸膛,就听见他笑了起来。 抬眼看他,才发现他虽是笑着,一双清俊眉目间却殊无笑意。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厌恶。 徐明丽猛然惊醒。 他是在戏弄她,从一开始就在戏弄她。 她脸色瞬间嫣红如血,匆匆忙忙掩好自己的衣襟,转身就要往外奔去。 却被元曦一把拉住。 他用手死死地扼住她的下颌,眼神厉如寒冰,直看向她双眸深处。 “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心里那点算计,你想嫁与本王为妃,好啊本王娶你,你回去告诉你父亲,若他助本王登上太子之位,本王必封你为太子妃,如何?” “你放开我!”徐明丽不停地拍打着元曦的手,拼命的挣扎。 元曦松开了手,将她一把扔倒在地。 徐明丽捂着自己的脸,目光阴狠,瞪视着元曦。 元曦挑眉轻笑,“还有一件事,你给本王记清楚,不许你再伤害本王的女人,否则,就别怪本王不懂怜香惜玉了。” 丁钰因见陆嘉月是和丁璨一起回来的,便没有多问。 二人一边逗着小竹笼里的小兔儿,一边吃着烤野兔,莫名感觉有些残忍 丁璨在一旁含笑看着。 陆嘉月不时地扭头看他,眼神里尽是疑惑和担忧。 她怕丁璨会问她为何与元曦私下相见,因为她答不上来。 她找不到借口。 可是她的目光一落到他的脸上,他便只回以她微笑。 野兔肉烤得酥软喷香,极有滋味,陆嘉月却越吃越觉得难以下咽。 心里闷闷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像是心虚,又像是后悔,又有一点儿失落。 一旁圣驾的銮帐外,正是热闹。 皇子和亲贵大臣们分坐于御座之下,开怀畅饮,高谈阔论。 丁钰见陆嘉月向那边望着,便笑问她道:“你认识晋王,可还认得其他的皇子?” 陆嘉月哭笑不得,“不认识,一个也不认识” 丁钰便悄悄指了告诉她。 身形臃胖的是三皇子吴王,名讳元暄,一脸酒色气的是五皇子楚王元晦,清瘦文弱的是六皇子鲁王元昕,最小的自然是七皇子齐王,元晔。 “哪一个是魏王?”陆嘉月的目光在诸皇子间搜寻。 丁钰不禁好奇她为何独问起魏王来,便笑道:“魏王也不怎么样,”说着,指了御座下西侧的末位,“喏,那个就是二皇子魏王,元晖。” 是个体形微丰,相貌英武的年轻男子。 鼻梁很高,双目却有点内窝,浓而粗的眉毛,乍看之下,面相显得有些阴沉。 陆嘉月双手不觉紧紧地攥了起来。 就是这个人吗? 就是他,前世里行逆天之举,篡夺皇位,灭了曲家满门,害死了她的父亲 他为什么不死?他做了那么多败坏朝纲,贪得无厌的事情,为什么还活得好好儿的? 陆嘉月眼中恨意汹涌,把丁钰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可不能用这种眼神看着皇子,小心被有心思的人看见了去,对你可没有什么益处” 丁璨走了过来。 “二叔,陆妹妹不大对劲”丁钰抬头看着丁璨,“你快瞧瞧她罢。” 陆嘉月却已经收回了目光。 微低着头,拨弄着小竹笼里面的兔儿。 丁璨看着她,温声道:“出去走走吧,我有话问你。” 该来的总要来,躲也躲不过。 陆嘉月顺从地跟在丁璨身后,一路走着,去了他的帐里。 “坐吧。”他指了一旁铺着软垫的椅子。 陆嘉月也顺从地坐了。 丁璨在她对面坐下,静静地看着她,过得片刻,才低声问道:“方才是怎么了?” 陆嘉月摇了摇头,“二叔不必担心我没事。” “真的不能告诉我吗?”丁璨的声音愈发低沉。 活了两世,她才认清仇人的模样。 可是有什么用?仇人就在眼前,她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无可奈何。 陆嘉月嘤嘤地哭了起来。 为前世里曲家和父亲的悲惨命运,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丁璨轻轻叹了一声。 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递了自己的绸帕过去。 “你不想说,就不说吧我只是怕有人欺负了你,你却还憋在心里,让自己难受。” 陆嘉月用绸帕掩在脸上,任泪水肆意流淌。 丁璨一直哄着她。 “乖,别哭了再哭肿了眼睛,就不漂亮啦小丫头,有什么委屈告诉我,我替你想办法,好不好?快别哭了乖,听话” 陆嘉月哭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泪眼迷蒙地看着丁璨,口中嚅嚅许久,才道:“二叔,你为何不问我怎会与晋王在一处?” 丁璨淡淡一笑,温润眉目间,隐隐浮显几分怅然神色。 “问与不问,我心中明了只要你开心,你愿意,又何必在乎我为何不问?” 这与陆嘉月想像中的回答完全不同。 她不曾想到丁璨会如此淡然看待她与晋王私下相见之事。 她原以为他是个很执着的人。 陆嘉月不及思量,开口便问道:“二叔,你说心有求而不得之人,究竟是什么滋味?” &/div> 第一百二十五章 情爱相结 心有求而不得之人,究竟是什么滋味? 她与晋王两情相悦,又怎会心有求而不得之人? 丁璨淡淡一笑。 “你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 陆嘉月唇角嗫嗫,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那滋味想必是极难受的了,自己又何必再去揭他的伤心处? 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罢了。”想了想,看了丁璨一眼,脸颊微红,“二叔你不要将我和晋王私下见面的事情告诉旁人,好不好?” 丁璨点头笑道:“好,我一定不告诉旁人”略一沉吟,又道,“只是你总这样私下与他往来,难免不再被旁人发觉你若真对他有意,为何不” 还有一句话,他说不出口。 对晋王可以说,对她,话到了嘴边,却是难以启齿。 他没办法开口告诉她,让她早日与晋王有个结果,以免事情传扬出去,累及她的名声。 他怕自己说了,丫头就会当真,就会立刻去求着晋王给她个结果。 此时他还可以以长辈的身份来疼爱她,关心她,可是以后呢? 他不敢想,一想,心中就会隐隐作痛。 陆嘉月心中却是大为惊动。 她这才知道原来丁璨竟是误会她与元曦私下往来,是为了儿女私情 该向他解释吗? 如何解释?若不是为了儿女私情,又是为了什么? 陆嘉月忽然有些心慌。 一直以来,她都认定了自己只是在暗中襄助于元曦,而绝无掺杂半点男女情意。 可是今日纵马驰骋,同赏落日还有那绵长的拥吻,又到底算什么呢? 自己还怎么能信誓旦旦地说,与元曦私下往来,只是为是襄助于他而已? 一时之间,陆嘉月竟是说不出话来。 丁璨只以为她是被他看穿了心事而感到难为情,便也静默了下来。 陆嘉月决定不解释。 因为真相不能说,说了,丁璨也不会相信。 她也找不到谎言去遮掩。 就让他误会吧,还好他也不会将事情告诉旁人,这误会也总有能够解开的一天。 天色已晚,丁璨送陆嘉月回去。 出了帐来,才发现下雪了。 并没有风,只有漫天里鹅毛似的雪花儿,无声无息的从墨黑的夜空里,缓缓坠落于苍茫大地。 又是一年冬雪。 大雪接连下了三四日。 站在赤霞山山腰处的行宫里,极目远眺出去,天地皆是一片雪色茫茫。 陆嘉月和丁钰每日不是在房中围着炭炉,顽闹嬉笑着打发时光,便是由曲颐带着,陪在丁皇后身边闲坐。 既是在丁皇后身边,自是免不了要遇着圣驾。 丁皇后当年嫁给当今圣上时,圣上还只是个王爷。堪堪二十多年过去,如今圣上已过知命之年,帝后二人,却依旧感情深笃。 陆嘉月原以为江山之主,形貌会是何等威严,及有幸一睹天颜之后,才发现也不过是个寻常一家之主的模样。 很像她的姨父曲宏,只是气度更雍容沉稳些罢了。 大雪初停后,圣驾又再带着皇子亲贵们下山行猎去了。 如此又过了两三日,这日午后,忽然传来消息,说是圣驾在行猎途中意外受伤。 待圣驾回了行宫,才知道原是半途中惊了马,圣驾从马上摔落下去,伤在了胸腹处。 行宫里顿时一片慌乱。 陆嘉月和丁钰再不敢随意顽笑,由曲颐带着,每日安静地陪在丁皇后身边。 丁璨和元曦各自忙碌,一时之间,彼此连见上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如此过得四五日,圣谕回京。 圣驾回到京都,已经是腊月初一。 曲府里又忙着过年。 孟氏要预备曲英的嫁妆,又要给方氏帮忙,忙得无暇分身。 二夫人段氏也难得的忙了起来,一是段文欣出嫁,二是为曲榕迎娶孙雪茹进门。 段文欣既是嫁人为妾,自是不用大肆铺张,段氏便也只简单的为她备了几样嫁妆,曲家上下更是无人在意此事,倒是曲老夫人,虽然向来不大喜欢段文欣,却也封了一百两银子给她,算是表了个心意。 而曲榕年后就要迎娶孙雪茹的事情,是曲英告诉陆嘉月的。 其实不是曲英告诉,陆嘉月也早已知道。 只是曲家的人难免觉得这桩婚事太过意外,先前既没有商议,也没有下定,突然就说要迎娶,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又听说段文欣整日以泪洗面,只被段氏压着,竟连二房的院子都不许她轻易出去了。 转眼又到除夕。 这日顺成两个厮进来春棠居,给陆嘉月送来了一样东西。 说是晋王府的人悄悄寻着了他们,让送了进来给她。 红松木雕花描金的匣子里,是一支玉钗。 羊脂白玉,通体光泽盈润,钗头镂刻海棠,内嵌一颗莲子大的南珠。 陆嘉月握了玉钗在手中,茫然无措。 镯子珠琏都是寻常,唯独这钗,乃是喻意男女之间,情爱相结之物。 忽然想起来那日纵马驰骋于原野之上,他在耳后低低问那一句。 “你可愿意与我有个结果么?” 结果。 她竟从未想过。 不禁后悔那日不该一时放纵了自己,让他误会更深,又再于男女私情上纠缠了起来。 玉钗于手中缓缓磨挲许久,终还是放回了匣子里去。 再见到丁璨,是正月初二。 也只是在曲老夫人的上房里见了一面,收了他一荷包的金豆子,他略陪着曲老夫人说了会儿话,便往前院曲松的书房去了。 陆嘉月在上房待了整日,晚间陪着曲老夫人用过了晚饭,便回来孟氏的正房。 进来正堂里,静悄悄的,丫鬟们都躲到下房里分果子去了,陆嘉月自往里间去,正要挑起帘子进去,就听得里头孟氏叹了一声。 “我早告诉他,让他续一房妻室,他在外为官,身边没个人照顾怎么行?可是他就是听不进去,这不就是病了?这信从云贵送到京里来,总也要两个来月,也不知这会儿他的病可好些了?” 就听张嬷嬷的声音,道:“想必该是好了罢?”说着,也叹了一声,“姨老爷也是太重情了些,二姐都去了这好几年了,他也不肯再娶,又是何苦呢” 是在说陆嘉月的父亲,陆勉。 “爹爹病了?”陆嘉月挑起帘子快步走了进去,从孟氏手里拿过信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眼泪就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来。 虽然平日里陆勉也常有信来给她,却都是对她的殷切关爱,他自己的景况却是只字不提。 若不是她无意听见孟氏与张嬷嬷说的这番话,又上哪里知道父亲正在病中呢? 在旁人眼中,如今的她与父亲分隔不过才一两年,可是前世今生,算起来,她已经有五年不曾见过父亲了。 父亲的样子,已经在她的记忆里开始变得模糊了。 陆嘉月决定去云贵探望父亲陆勉。 孟氏被她的这个决定吓得不轻,却是苦劝无果,只得去告诉曲老夫人,曲老夫人也是一番好言相劝,无奈陆嘉月不听,还执意收拾起了行装。 然而就在出发前,曲松告诉她,丁璨领了圣谕,不日便要往云贵去督查当地事务,正好可一路与她同行。 。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路同行 临行前,陆嘉月又去了延义坊甲字巷十九号,元曦的私宅。 庭院里桂花树上落满了积雪,枝叶却依旧青翠。 房里燃着炭炉,桌案上供着石子水仙,花香清幽。 元曦站在南窗下等她。 他穿一身银紫缎镶白狐绒边的夹袍,长身玉立,眉目俊雅,看去正是一位身处锦绣富贵之中的世家公子。 他的眼神本是沉静的,在看到她的瞬间,有光芒闪过。 “过来。”元曦笑着向她招手。 陆嘉月站在炭炉边,眼眸低垂,看着炉中的炭火,没有上前。 元曦走了过来,牵住了她的手。 “怎么了?嗯?手这样凉” 他将她一双冰凉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目光却落在她黑亮的青丝间。 “我送你的钗为何不戴,是不喜欢吗?” 陆嘉月摇了摇头,想要答他,开口却觉艰难。 犹豫片刻,终还是鼓起勇气,轻声道:“殿下不该送我玉钗,那不是你我之间可以相送的东西。” 元曦闻言,唇边的笑意不觉滞住。 静了一瞬,低声道:“你又要与我生份了。” 陆嘉月不敢看他,轻轻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心里挣脱了出来。 “我不愿与殿下生份,也不愿与殿下有任何所谓的结果,我的初心唯有襄助殿下而已” 元曦轻声叹息。 “你为何如此固执,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 明白又如何,不明白又如何? 她自知与他之间,是云泥有别。 更何况初心已定,再难更改。 陆嘉月后退几步,对着元曦端谨行了一礼。 “殿下的心意,我承受不起我今日来,只是有几件事情要说与殿下知道。” “一是请殿下帮我一个忙,将兰州总兵裴雍调回京来,他与曲家的关系,想必殿下也清楚,我请殿下帮忙,只是想感激曲家老夫人素来对我的疼爱吏部尚书刘季同是个左右逢源的人,殿下开口,想必他不会拒绝” “二来就是三月里春闱,还请殿下务必留心春闱之事” “还有就是过两日我便要起程去云贵探望我父亲,山高水长,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朝中事务,还请殿下自己多多留意吧。” 四周一片静寂。 只有炭炉里燃燃烧着的银霜炭,偶尔发出一二下哔哱声。 静了许久。 元曦忽然问道:“只有这些?你就只是想和我说这些?” 陆嘉月点了点头。 “那日在马上,你并没有拒绝我究竟又算什么?你扪心自问,当真对我毫无半分情意?” 元曦的声音已带有几分沙哑,轻飘飘的,落在陆嘉月耳中,却异常沉重。 她紧咬着唇,许久,喃喃低声道:“那是我一时糊涂,分了心神,才会让殿下误会” “我不信!” 元曦大声说着,就向陆嘉月走过来。 陆嘉月毫不犹豫地向门外跑去。 他还在身后唤她。 “嘉月!” 她却没有停留,一直到上了自己的马车。 她并不觉得,也不相信自己会改变了初心,可是为什么,眼中会有泪水,模糊了视线? 启程这日,丁璨来曲家接她。 陆嘉月只带了辛竹在身边,将两个厮留在了曲家。 原本心中郁郁,加之天气寒冷,她心中又系挂父亲陆勉的病情,于是一路行来,连话都不曾与人多说半句。 丁璨命人将路上的一应食宿之事打理得甚是妥当,全不用她费半点心思。 走水路坐船,走陆路坐马车,一路行程虽不快,倒也算不得慢,来到云贵布政司所在的贵阳府,正是三月初三,上巳节。 陆勉已提前收到消息,在布政司署衙内等候。 丁璨到云贵督查地方事务,自是要先入驻云贵布政司,便陪着陆嘉月一起进了署衙。 远远的,就见正堂门下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三十六七岁年纪,穿一身石青色素缎直裰,面容清朗,气度儒雅。 正是陆嘉月的父亲,陆勉。 “爹爹!” 陆嘉月一头扑入陆勉怀中,放声大哭。 这是相隔两世,生与死的重逢。 陆勉紧紧抱着这唯一的女儿,面上亦是清泪数行。 丁璨站在一旁,不无欣慰地看着眼前情景。 丫头是真的想念她的父亲了虽是哭着,心里想必是极欢喜的吧。 哭了许久,陆嘉月才渐渐止了眼泪。 却仍是紧依在陆勉怀里不肯出来。 陆勉无奈笑叹,只能由得她去,自己拱手与丁璨行礼。 “女生性倔强,又懵懂无知,这一路上,想必给丁大人添了不少麻烦罢?” 丁璨忙拱手回礼,笑道:“陆大人不必客气,丫头---”说着,觉得当着陆勉的面这样称呼陆嘉月似乎不大妥当,忙又改口,“陆家甥女很是懂事,并未曾与我添任何麻烦,请陆大人放心。” 陆勉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那便好。” 其实初时听说女儿是与来云贵督办事务的金羽卫指挥使丁璨同路而行,他心中便隐有担忧。 金羽卫的人,向来都是威严不可相近,女儿与他同行,可别惹下什么麻烦来。 及至此时见了丁璨,心中却大感意外。 一来是没想到威名赫赫的金羽卫指挥使竟会如此年轻,看去至多不过二十几岁年纪,二来是没想到他品貌这般隽秀,言行又谦和有礼,不像金羽卫指挥使,倒像是个满腹才学的文官。 又寒暄一番,时已近中午,三人便同在署衙里吃午饭。 饭桌上,陆勉听女儿一迭声地唤丁璨为二叔,且态度与他似乎十分亲近,心中不免又起疑惑。 饭后,陆勉与丁璨商议云贵当地事务,陆嘉月则坐在一旁,清理着从京都带来的东西。 有布料,有茶叶,有笔墨纸砚,全都是给她父亲陆勉备下的。 东西清理妥当,陆勉和丁璨还在商议不停。 “自从太祖重兵收伏云贵以来,历代大土司都还算忠顺于朝廷,只是如今这大土司木阿扎生性暴戾,不肯受朝廷法度约束” “那依陆大人所见,他究竟有几分反意?” “这却难说,如今他只是不肯再缴纳税赋,还肆意打伤百姓,掳劫财物上个月我与云贵宣抚使同去见他,令他补足税赋,他倒没有拒绝” “陆大人是想先礼后兵,倒也无不可只不过他既已有反意,还是要暗中查探清楚,及时剪除祸源,以免时日长久,徒生变故。” “丁大人所言甚是只是说起暗中查探,我这署衙里的兵士们---” “陆大人莫忧,圣上既让我千里迢迢而来,自是让我来行这查探之事” 正说着,阿栗进来了。 丁璨回头看他,“都布署妥当了?” 阿栗点了点头。 “探子们都散出去了只是” 丁璨不觉皱眉,“这里没有外人,直说便是。” 阿栗却扭头看了陆嘉月一眼,低声道:“晋王那边一路跟来的十来个人,现都隐在署衙外,可要另行处置?” 。 第一百二十七章 突发动乱 丁璨看了陆嘉月一眼。 丫头正和贴身的丫鬟坐在窗下的藤椅上说话,并没有留意这边的动静。 就挥了挥手,对阿栗道:“由得他们去,不用理会。” 与陆勉又再商议一番,便要亲自出去探一探贵阳府内的情形。 陆嘉月想跟着去。 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既然来了,不四处逛逛,倒也怪可惜的。 丁璨满口答应。 陆勉笑道:“不若我们一道出去,丁大人若是有什么地方想去,我可以为丁大人引路。” 于是三人一道出了署衙,往贵阳府的街市里去。 云贵一带,各族百姓杂居,贵阳府中风土人情与京都城相比,对于陆嘉月来说,自又另是一番新奇景象。 一路上陆嘉月笑声不断。 而真正让她感到欢喜的,是父亲正在她的身边,而另一边就是丁璨。 有他们在,她便觉得安稳,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也不用害怕,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一直在街市里逛到天黑才回了署衙。 晚上丁璨自是在署衙里住下。 陆嘉月又和父亲陆勉说了许久的话,才回房睡了。 这一夜睡得格外香甜。 翌日清晨,丁璨要出门往昆明府去,说是有公务要办,十来日左右才能回来。 陆嘉月有些不高兴。 早饭也没怎么吃。 丁璨只当她孩子心性,身边离了熟悉的人,一时不自在罢了。 便笑道:“听说这里有个黄果树瀑布,风景甚好,等我回来了,就带你去瞧瞧,好不好?” 陆嘉月这才又转嗔为喜。 于是日日扳着手指头数着,盼着丁璨早些回来。 这情形落在陆勉眼里,让他心中的疑惑不免又再加重了几分。 丁璨和阿栗一人一骑,纵马疾驰,只一日功夫就到了昆明府。 昆明总兵候保得了消息,早已在驻军署衙外恭候。 伸长了脖子,等来的却是一个相貌温润隽秀的年轻男子。 候保是武官,在他眼里,自然认为行武之人都是如他一般的粗犷汉子。 他以为丁璨是来宣旨的文官。 直到丁璨下马,负手立于他眼前,周身那不怒而自威的气势,和他手中的金羽卫指挥使令牌,腰间的佩刀,如此种种才让他相信眼前这个人确是远从京都而来的金羽卫指挥使。 天子心腹近臣,候保不敢马虎,忙抱拳恭谨行礼。 丁璨收起令牌,也不与候保客套,自往驻军署衙里去,边走边问道:“你这军署里如今有多少守兵可用?” 候保匆匆跟上,道:“回指挥使大人,下官这军署里满打满算,总有二千余守兵可用。” 丁璨看他一眼,又道:“你可知大土司木阿扎养有多少兵奴?” 候保有些心虚,低了头回道:“一千左右” 丁璨点了点头,“那你觉得以你这两千,可敌得过他那一千?” 候保的头愈发低了下去,都快贴上胸口。 “木阿扎手下那些人,最是精干残暴若真的打起来,只怕我这两千人”说着,却不甘心自损威风,强辩道,“不过他如今只是不肯缴纳朝廷税赋罢了,并不一定是真的要反了朝廷罢?” 就听见丁璨笑了一声。 “亏得你也是一府总兵,守一方安宁,却不懂未雨绸缪,如今木阿扎已露反意,莫非候总兵你还要等着他打来你这驻军署衙之后,再去平乱?” 丁璨语气平缓,不疾不徐,分明没有半点压迫之意,候保却觉得如芒刺背一般难受。 愈发抬不起头来。 “下官但听指挥使大人吩咐。” 丁璨却未再开口,直到进了署衙,在大堂上坐了,又示意候保在一旁坐下,才又缓缓道:“从前那些土司,世代盘踞于云贵,各占领地,祖上都做惯了土皇帝,难以驯化,当年太祖也是派了三十万重兵才将云贵一带的大土司清理干净,只留下了丽江府的木氏一族。原本木氏大土司对朝廷还算忠顺,没想到如今也不安份起来了。” “圣上命我亲来查探,就是因为得知大土司木阿扎似有反意,若他当真不肯就此降伏,圣谕命我可当即将他斩杀,另选恭顺之人,接替大土司之位。” 候保听得冷汗直冒。 斩杀大土司木阿扎,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等艰难。 他是知道的,从前那些大土司,受着朝廷的安抚,每年只需向朝廷上缴一定税赋,便可以在领地里蓄养奴仆,摊派徭役,对领地里的百姓也有生死予夺之权。 其实说白了,也还是土皇帝,只要对朝廷忠顺,在领地里行事不要太出格,朝廷也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木阿扎不一样。 他暴戾成性,为所欲为,又好武力,否则也不会养有近千的兵奴。 说起来,候保自己虽是个总兵,朝廷的正四品武官,见了木阿扎,还是会自觉心虚。 丁璨将候保的心思看在眼里,只作不知,命他先将署衙内的守兵都召集起来,随时待命。 丁璨就在昆明驻军署衙里住了两日,亲自督练两千守兵。 云贵布政司署衙里也送来消息,木阿扎仍未上缴税赋。 到了第三日上,就有探子回报,丽江府大土司府宅内外似有异动。 丁璨便命人传来了候保。 “领了你那两千守兵,跟我去丽江府。” 候保无敢不从,领了两千守兵,与丁璨一起赶往丽江府。 谁料在半路上又接到探子回报。 木阿扎已反,杀了丽江知府,如今正在丽江附近的州县肆意杀掠百姓。 接到回报之后,候保脸色惨白,再看丁璨,却是神色自若。 心中不禁暗暗佩服。 果然是天子心腹近臣,年纪虽轻,却有这般胸襟,沉稳老练,喜怒不形于色。 然而就要赶到丽江府时,又有探子回报。 木阿扎留下五百兵奴洗劫丽江府周边州县,自己带了五百兵奴离开了丽江,往贵阳府方向去了。 丁璨顿时脸色大变。 云贵布政司署衙就在贵阳府,木阿扎既已反了朝廷,此去贵阳府,又怎会放过云贵布政司署衙? 丫头还在署衙里! 丁璨急急吩咐候保:“拨五百守兵给我,余下的你带去丽江府,务必扫平动乱!” 一路疾驰。 丁璨恨不得倾刻之间,就奔回贵阳府。 然而带着五百守兵,行路难免有些缓慢。 丁璨心急如焚。 几次想要一人一骑,先赶回贵阳府去,都被阿栗拦住了。 以一人之身,如何抵抗五百兵奴? 便是由得丁璨赶去了贵阳府,亦是无用啊 待终于赶到贵阳府,就在城外遇上了木阿扎和他的五百兵奴。 兵奴精干强悍,绝非驻军守兵可以相抗衡。 一番交战下来,守兵死伤过半。 木阿扎虽生性暴戾,却是英勇善战,又有数十兵奴围护于他左右,丁璨屡次与他交锋,都未能取他性命。 心中不禁急如油煎。 若任由得这五百兵奴杀入贵阳城中,后果不堪设想。 云贵布政司署衙内,陆勉也接到了丁璨正与木阿扎在城外苦战的消息。 无奈署衙内只有百十来个兵士,做些寻常差事倒可,上阵杀敌,只怕去了也是送死。 陆勉在堂中急得来回走动,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个解围之策。 就见丫鬟辛竹跑了进来,一脸惊惶地对他喊道:“老爷,姐出城去找丁大人了!” 。 第一百二十八章 身受重伤 然而陆嘉月才奔出了署衙,隐在署衙外的十来个护卫便都拥了过来。 齐齐将她拦住。 她不明所以,只能哭着冲那些人大喊:“让我出城去,我要去找二叔!” 护卫们岂肯相让,其中一头目拱手行礼,恭敬道:“城外此时太过危险,请陆姑娘回署衙内暂避。” 太过危险 正是因为知道丁璨身处险境,她才要去见他啊! 万一他受了伤怎么办?万一他 陆嘉月不敢再想下去,拼了命地想要冲出护卫们的围堵。 “让我出去,我要去见二叔让我出去!” 护卫们无动于衷,头目无奈道:“陆姑娘,你一介弱质女流,纵是去了,也是无用。” 这一句话提醒了陆嘉月,她抓住那头目的衣袖,哭道:“你们去,你们去帮我把二叔救回来,去啊!” 头目叹了一声,亦是无动于衷。 正是僵持不下时,远处有一阵匆忙凌乱的脚步声,纷纷沓沓,从街市里往署衙来了。 护卫们立刻戒备起来。 待脚步声近了,却是阿栗带着几十个守兵,面色仓皇地跑了过来。 阿栗背后还负着一人,正是丁璨。 “陆姑娘,二爷受伤了!” 丁璨浑身是血,一身宝蓝缎平金缂丝绣蟒袍被血迹洇染成了深褐色,眉目再不复往日里的温润隽秀。 他紧紧地闭着眼睛,脸色苍白,颊边数道血迹,看去了无生息。 陆嘉月只觉得心口一凉,脚下一软,就跌倒在地。 陆勉与一干官员带了兵士收拾城外的残局。 署衙里,丁璨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几个大夫围在一旁忙碌不停,陆嘉月插不上手,只能在一旁看着。 眼泪流个不停。 她很害怕,从来没有像这样害怕过。 便是前世里曲家覆灭,父亲屈死,自己被收入教坊司为伎,她也不曾这样怕过。 像是有什么极珍贵极重要的东西,随时会离她而去 这种害怕恐慌的感觉,她承受不起。 阿栗也擦着眼泪,在一旁将事情前后说与她听。 “是木阿扎那个狗贼,使阴招伤了二爷,二爷受了伤,本可以退下来,可是他定要以命相搏,虽然将木阿扎斩杀,自己却因为失血过多” 陆嘉月听不进去。 她只想看到丁璨赶快睁开眼睛,像从前一样,温润的眉目间,满含笑意地看看她。 几个大夫直忙到后半夜,才退了出去。 血终于止住了,几处伤口也已经包扎妥当,性命总算无虞。 大夫却说,还是因为失血过多,虚弱得厉害,需得静养多时,才可慢慢恢复。 陆嘉月寸步不离地守在床榻边。 丁璨换了干净的素绸寝衣,静静地躺在床榻上,身上搭盖着锦被。 脸上的血迹也已经擦洗干净,眉目间也松懈了下来,看去就像是睡着了。 “二叔”陆嘉月泪眼婆娑,喃喃低声唤他。 “二叔二叔” 除了唤他,她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心慌意乱。 直到陆勉处置完外间的一应事务,进来内堂,就见自己的女儿神情悲忧,满脸是泪的守在丁璨的床榻边。 想要上去劝解,想了想,还是作罢了。 丁璨一直未醒。 沉睡了两三日,就发起烧来。 陆嘉月大着胆子摸了摸他的手和额头,分明是滚烫,她却觉得心头寒凉一片。 大夫们又来重新诊治,开方熬药。 陆嘉月依旧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亲自熬药,又一勺一勺地喂给丁璨。 如此过去了三四日,陆嘉月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 陆勉心疼得无法,劝了几次,陆嘉月只是置若罔闻。 这日午后,略吃了几口饭菜,陆嘉月又守在了丁璨的床榻边。 阿栗也在一旁。 心里既是担忧,又是高兴。 忧的是不知丁璨究竟何时才能痊愈,高兴的是,看到陆嘉月待丁璨如此用心,分明就是对丁璨情深一片。 阿栗不禁叹了一声。 可怜二爷啊,何时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丁璨向来不喜欢他多话,可是此时,他心里的话,却是蠢蠢欲动,忍不住想说与陆嘉月听。 “其实,二爷这个人,看似沉稳内敛,又不轻易与人亲近,实则他的心思最是细腻敏感只是旁人都不懂他罢了。二爷这次就算没有受伤,只怕再过些时日,也会发起病来我都是看在眼里的,从去年秋天,二爷心里就一直不痛快,只是极力忍耐着此时这样烧起来,未必就不是心里憋闷郁结引起的” 陆嘉月静静地听着。 去年秋天 不正是丁璨为了蓼芳院的清岚姑娘,而打了襄国公世子徐明昭之后,在御前挨了训斥的时候吗? 难道他是因为那件事才会心中郁结不解吗? 陆嘉月看了阿栗一眼,犹豫着问他:“那清岚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阿栗不想陆嘉月怎会突然问起这个来,茫然回道:“是个色艺双绝,性情孤傲的女子,只有对着二爷的时候,她才会露个笑脸。” 心中有些酸涩难受,陆嘉月点了点头,轻声道:“那想必二叔是很钟意她的了。” 阿栗这才明白过来。 丁璨为了清岚而痛打徐明昭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无人不知,也难怪这位陆姑娘会和旁人一样,以为丁璨是对清岚有情,才会如此。 于是笑了笑,道:“姑娘误会,二爷对清岚姑娘只有可怜而已,并无男女情意。” 然而陆嘉月不信。 “怎么会呢,我听旁人说,二叔可是为了她---” 阿栗笑着打断她,“姑娘也会说,是听旁人所言了,旁人是谁?何曾有旁人知过,懂过二爷?” 陆嘉月看着阿栗,目露疑惑。 阿栗低声笑道:“我告诉姑娘,姑娘可莫再告诉第三人知晓其实那清岚姑娘的父亲,从前也是朝中二品大员,因为忤逆于圣上,而被抄家治罪。不过是二爷私心里仰慕清岚姑娘的父亲,说他虽孤介不群,却实是个有才华的人,所以清岚姑娘被收没为官伎之后,二爷见她可怜,才会暗中看顾着她而已,偶尔去她那里见上一面,也不过是喝酒闲谈,不曾沾染半点风月” “去年夏天,二爷在清岚姑娘那里住了一晚,也实在是因为酒喝多了,当时还是我陪在二爷身边照顾呢,清岚姑娘半点也没近二爷的身” 也不知怎的,陆嘉月忽然就脸红了起来。 有丝丝缕缕的甜蜜,缓缓在心头缠绕来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竟是自己误会了他。 自己真傻呵!当时为何不向他问个清楚? 白白绞了那一方绸帕错过了他的生辰。 阿栗将陆嘉月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中不禁大为畅快。 解开了误会,这两位应该能有个好结果了吧? 。 第一百二十九章 无有心仪 丁璨醒来,已是三日后。 睁开眼,陆嘉月满是惊喜的笑脸就在眼前。 “二叔!” 身上的伤让丁璨只觉痛楚难当,却还是极力忍耐着,回以陆嘉月一个微笑。 陆嘉月却伏在丁璨怀里哭了起来。 是喜极而泣。 丁璨缓缓抚摸着她颈后柔软的发丝。 还好,还好丫头安然无恙 若不是自己以命相搏,不知这贵阳府此时会是个什么情形? 丫头可还在? 心中庆幸愉悦,伤口上的痛楚便觉得稍减了些。 由着陆嘉月好好儿地哭了一场,丁璨才笑道:“好了,快别哭了,眼泪都将我衣服给湿透了。” 陆嘉月忙忙地擦了擦眼泪,果然见他胸前衣襟被她的眼泪洇湿了好大一块。 脸上一红,“我去拿件干净的衣服来给二叔换上。” 正要站起来,丁璨却将她的手轻轻握住了。 他眉目依旧温润如水,只是如此大伤大病一场,难免显得有些憔悴。 脸色还是苍白,只有一双眸子,明亮通透,神采反而更胜从前。 陆嘉月呆了一瞬。 目光就低下来,落在他的手上。 他的手也是修长白皙,骨节分明,若非虎口处一层薄茧,断看不出这是一双握使刀剑的手。 这一路上同来贵阳府,他偶尔也会握着她的手,不过多是扶着她上下马车。 可是此时,这一握,分明是不一样的。 “丫头,你瘦了,是不是照顾我太辛苦?” 他低低柔声问道。 陆嘉月摇了摇头,却不敢看他。 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融化,说不出的绵软滋味,让她神思飘荡。 丁璨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丫头确是瘦了,从前就是的一张粉脸,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睛,一颦一笑,都是可爱娇俏的模样。 此时再看,那粉嫩脸颊,更见清秀了。 想来必是日夜守在他的病榻旁用心照顾,她本就柔弱,一连数日劳累,哪里经受得住。 本想让她快回去休息,但是又想再多看她一眼,再与她多相对片刻。 一旁炉子上,银吊子里炖着汤药,咕噜咕噜地响起来。 陆嘉月扭头望了一眼,“二叔,药熬开了” 丁璨笑了笑,还是不松手。 偏巧阿栗走了进来。 “哎呀,这药熬开了怎么没人管?” 他要去提银吊子,一扭头,就见陆嘉月坐在床榻边,一双手,正被丁璨握在手里。 三人俱是怔住。 “啊,我想起来了,陆大人找我有点事儿,我先过去瞧瞧---”阿栗最先反应过来,嘴里说着,脚下就快步往外走。 “回来。”丁璨唤他。 阿栗却头也不回,“我等会儿再来,爷再歇会儿!” “给我回来。”丁璨沉下声来。 阿栗听这声音不对,忙又转回身来。 丁璨这才松开了陆嘉月的手,对阿栗道:“扶我起来。” 陆嘉月不待阿栗过来,自己就要去扶丁璨。 “二叔,我扶你吧” 阿栗站着不动,乐见其成。 陆嘉月就站在床头,伸出两条纤细的胳膊去扶丁璨。 却哪里扶得动,更何况丁璨身上有伤,她也不敢用力。 贴得太近,她身上幽幽淡淡的香气,正落在丁璨鼻间。 丁璨瞬间失神。 一阵恍惚,就想起那日在马车里,二人相拥缠绵丫头雪白滑腻的肌肤上,尽是这令人神魂颠倒的香气 身下竟缓缓燥热起来。 该死! 丁璨在心里骂着自己。 都伤成这样了,还有那等见不得人的念头。 “你给我过来。” 丁璨沉着脸唤阿栗。 阿栗这才笑嘻嘻地走过来,陆嘉月退到一旁,阿栗避着丁璨身上的伤处,将他扶起来靠坐在床头。 陆嘉月赶紧塞了个大引枕在丁璨身后,让他靠得舒服些,然后就去拿了碗,将银吊子里的汤汁滗出来盛在碗里,又端了碗在手里轻轻地吹凉。 丁璨就问阿栗外头的情形如何。 阿栗笑道:“爷何等威武,斩杀了木阿扎,那些兵奴还不作鸟兽散?丽江府那边的动乱也已经被候大人制住了,爷就放心吧,如今就等着爷的伤好些,商议定下新的大土司人选。” 丁璨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陆嘉月端了汤药过来。 “二叔,喝药” 她还是要一勺一勺地喂给丁璨,丁璨却笑着从她手里接过碗来,一仰头喝了。 苦得厉害。 丁璨不禁眉头紧蹙。 陆嘉月忙捧了一碟子蜜饯枣过来,与他噙了一颗,他才松了眉头。 阿栗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偷笑。 丁璨又与阿栗商议了一番事情,就要阿栗扶了他起来,往屋外去。 其实身上的伤口还在愈合,稍一伸动身体,还是会牵扯得疼痛。 但是却不得不出去。 陆嘉月要去扶他,他却固执地定要阿栗扶。 阿栗笑道:“爷,就让陆姑娘扶着你,她可比我细心多了” 丁璨瞪他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陆嘉月就笑道:“二叔要出去做什么?需要什么东西,我去给二叔取来就是。” 丁璨却忽的脸上一红。 偏阿栗此时没有了平日里的机灵眼色。 丁璨只得咳了一声,故作镇定的淡淡道:“我要去方便。” 陆嘉月一怔,二话没说的就跑出去了。 阿栗哈哈大笑。 丁璨狠狠地瞪着他,怒道:“等我的伤好了,看我如何收拾你。” 陆嘉月羞得半日没往丁璨房里来。 到了晚饭时候,还是忍不住来了。 屋里屋外一片安静,她轻步进来,向里间一望,就见丁璨靠坐在床头,父亲陆勉坐在一旁的藤椅上,二人正在说话。 陆嘉月没有上去打扰,自己悄悄在外面坐下了。 就听陆勉和丁璨从朝堂之事,一直说到了京都城里的风物人情。 二人说得很是尽兴,言语投机,笑声不断。 忽然就听陆勉话锋一转,问起丁璨的个人事来。 “丁大人品貌出众,文武双全,实乃朝廷之栋梁只不知今年究竟二十几岁年纪?” 丁璨笑道:“陆大人谬赞,我今年虚岁二十八了。” 陆勉不觉意外。 看丁璨的模样,他原以为丁璨至多二十三四岁。 笑了笑,又道:“不知丁大人膝下是公子,还是千金---或是儿女双全?” 丁璨洒然笑道:“哪里有公子千金呢,我至今尚未婚娶。” 陆勉一听,更觉意外。 二十八岁的男儿,还未娶妻不知究竟是什么缘故? 丁璨早知陆勉会有所疑惑,便又笑道:“一来是因为公事繁忙,无暇顾及婚娶之事。二来,这些年也不曾遇到心仪的女子,所以就耽误至今,仍是独身一人。” 这番话却是说进了陆勉的心坎里。 陆嘉月的母亲离世已有数年,他从不曾动过再娶的念头,也再不曾遇到过心仪的女子。 情之一字,于重情人来说,既是一种执着,也是一种负累。 陆勉的心里不禁又对丁璨多了几分钦佩和惺惺相惜的感慨。 陆嘉月独自坐在外间,将丁璨的话听得一字不落。 不曾遇到心仪的女子 也就是说,在他至今遇到的女子中,并没有他所心仪之人。 是呵,如果有,他怎么还会独身一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