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列车》
第一章 最后一班车
尤利尔打开休息室的门,阴影顿时冲进了房间。他下意识地望了望头顶的灯泡,觉得光线好像一下子暗淡了许多。
他拉上了灯。
门外是蓝紫色的夜幕,星辰隐约。对街的店铺外点着蜡烛,却也只能勉强看清牌匾上的四叶草标志。
没有行人的长街落着寂寥的雪。
时间不早了,他应该尽快赶到车站。洗衣店的爱玛女士总是变着花样的让学徒加班,然后为了省电将他们从休息室里赶出去。
尤利尔在松比格勒当了三年的学徒工,还从来没见过有哪个加班的学徒能在休息室过夜的。
除非是爱玛女士女儿的恋人,也许他们会趁着休息室里没人,悄悄地在里面耳鬓厮磨。
遗憾的是,爱玛女士的女儿的确是亲生的,她大概很难找到男朋友。
尤利尔把领子上的扣子扣紧,走在沉默的街道上时,脑子里还转动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傍晚的松比格勒没有大风,他借着灯光可以看到,一片片的雪花笔直的坠地。但即便现在并没有到化雪的时候,尤利尔还是感到寒意刺骨。
他扶着栏杆从石阶上下去,街道的尽头立着一个灯箱,旁边是车站的路牌。板挂在灯箱和路牌之间,上面贴着今日份的伊士曼王国日报。
标题是提前到来的霜之月。
尤利尔认识字,他曾在修道院的私立学校里上过几天课,这也让他在应聘的时候脱颖而出,成为了爱玛女士的店铺学徒。
鬼知道洗衣店的学徒要识字做什么。
站牌上覆盖着亮晶晶的冰霜,却也能让人勉强辨认出来,由萧条的南城到中心区的松比格勒有七站。尤利尔看了看自己洗衣服时泡得发白的指尖,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去清理掉上面的霜迹。
他在灰扑扑的站亭里等了许久,公车也没到来。尤利尔没戴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过了最后一班车。
外面的雪幕越发密集起来,就在尤利尔后知后觉的抬起头,想要看看远处钟楼的刻点时,已经模糊得让人看不清任何景物了。
他有些忐忑。
如果没能赶上车,他就只好回到休息室里了,那样第二天就会被愤怒的爱玛女士克扣工资……等等,他似乎根本就没有休息室的钥匙,除了旅店哪也去不了。
只是他的焦急并没有什么用,交通公司决不会为他的焦虑多加一班深夜的公交。尤利尔一边不安的等待着,一边在站台上踏着步子取暖,他的眼睛四处乱瞟。
灯箱的光芒照亮了布告板,他的眼神停留在报纸上,开始读起标题下面的文章来。
由于莫里斯山脉的隧道塌方事故,今年的收获之月终止……南部地区出现了大范围的降雪,有占星气象塔的专家称这并非是霜之月的提前,而是收获之月的季节特征出现了变化,今年的霜之月依旧会在漫长的一百五十天后结束。
霜之月共有一百三十天,是王国最冷的月份。以往的收获之月会有七十天整,但今年由于莫里斯山脉大范围坍塌的缘故,寒流经由缺口涌入伊士曼王国,致使收获之月缩短了一半的时间。
尤利尔很想知道,伊士曼王国对于漫长的霜之月有没有发出什么休假的来。
本月底,王国地质测绘局即将就安格玛隧道坍塌事件,对事故遇难者的家庭发起慰问……
弗莱维娅女王通过了议会提交的「海洋法案」,对于骑士海湾的开发即将开始。
第六十一届低龄儿童教育政策改革……
边境城市遭受雪灾……极黑之夜降临。
雪灾?
现在可还是收获之月的中期啊!
幸好这里是四叶城,他忍不住庆幸到,这里白天还能看见太阳。假如是更南边的威尼华兹,那么现在多半已经是深冬了,听说那里甚至每年都有长达二十天的黑夜。
那就是传说中的极黑之夜。
洗衣店的学徒几乎无法想象世界上还会有如此酷寒之地,居然连太阳都不愿意在那里出现了。
伊士曼王国是典型的寒带气候,也就是昼长夜短、冬长夏短,在学徒的记忆里,炎之月的阳光就和商店橱柜里的呢子大衣一样珍贵。
尤利尔渴望一件厚实的外套很久了,可惜别说呢子,就连商店里的最便宜的棉衣他都买不起。学徒的工资仅能填饱肚子,还要时常面临爱玛女士的克扣。身上的这件衣服也是修道院的乔妮夫人送给他的,那已经是三年前了。
雪渐渐停了,可尤利尔宁愿它在下一会儿。风变得猛烈起来,灯箱上流淌着融化的水珠。他仅仅是在这里站了十分钟,就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冻住了。
嘀嘀——!
就在他快要失去希望的时候,街道的尽头总算响起了汽笛声——
或者是别的什么声音。
尤利尔诧异的抬起头来,长长的悠扬的尖锐鸣响在街道上回荡着,他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盖亚女神在上,松比格勒哪里来的火车汽笛?
没有留给学徒思考的时间,银灰色的火车头从长街的一端冲进了马路,那气势根本让人分辨不出它有没有减速;拉响的汽笛由左到右的环绕,掀起的积雪好似礼花一样从车轮中飞溅出来。
可怜的学徒张大了嘴,愣在原地。猛烈的气流撕扯着他的大衣,领子上的扣子忽然崩掉了。
狂风中尤利尔艰难地睁开眼睛,就看着火车一头扎进了拐角处的雕像喷泉中。被突然降温凝固的水流哗啦一声碎成了粉末,然而身下的石质天使雕像却丝毫无损。他能透过这辆幻影般的火车车身看到对面的街景,但车窗玻璃的部位则模糊不清。
极速驶过的列车宛如海市蜃楼,却切切实实对现实造成了影响。
当——当——当——
而后又是塔楼的钟鸣。
这声音宣告着,午夜到来了。
与此同时,火车缓缓地停止。学徒眼睁睁的看着急掠而过的车身由动转静,玻璃上的影子又模糊变得清晰起来。尤利尔想要后退,错愕转换而成的恐惧让他呼吸困难,脑子里一片混沌。
嘭得一声,灯箱熄灭了。光线却还在,照得车站里一片朦胧。
他刹住脚步,寒意自脚跟蔓延上了脊柱,一声尖叫脱口而出,学徒转身就跑。
而后尤利尔听到了一个声音,幽幽地从背后传来:
“你要去哪?”
“这是最后一班车了。”
第二章 两点之间
“我……我不坐了……”
学徒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他的嘴唇哆嗦着,身体僵硬得好似木柴。由于背对着银灰色的幻影列车,他只能从站牌的玻璃上看到身后逐渐打开的车门。
一时间尤利尔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他试图在心里向盖亚女神祈祷,但赞词只会那两句。这一刻尤利尔无比懊恼自己在修道院里学习时的懈怠,他发誓如果能够重来一遍的话,那本足有两指宽厚度的福音书他无论如何也要一字不漏的背下来。
“你背下来也没用,盖亚早就死了。”黛布拉没好气地说道,“你到底上不上来,是打算在车站冻死吗?”
“……”
正在偷偷挪着步子的尤利尔像是中了定身术一样,连颤抖都止住了。
他看着玻璃中的倒影——
一个深蓝色格子短裙制服、戴着白手套和巧贝雷帽的少女站在站台上。她的领子别着歪歪扭扭的徽章,上面的字母要人把脑袋斜下去六十度才能读得清楚。
浮云列车检票员:dd
“你、你是人类吗?”也许是少女并没有露出恐怖的姿态,言谈举止就像是随处可见的年轻女郎一样,让人生不起提防的心理。学徒呆了一呆,竟然有种熟悉的感觉。
于是,他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
“我?我是检票员,不是什么人类。”结果检票员姐就像全然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一样,以一副不耐烦的姿态说道。
她昂起下巴,耳朵上的珍珠坠摇了摇,浅棕色的发梢缠在了上面。“你上不上车?不上车就赶紧去死。”
等等,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人类是个职业……尤利尔被这种不按套路的回答和重复的反问打蒙了,一时间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他很担心自己说出拒绝的话下一秒就被“去死”了,但用一个正常的十七岁的洗衣店学徒的思维方式来考虑,他是疯了才会坐上一列可疑的幽灵列车。
谁知道它会开到哪里,总不可能是南城吧?
“南城?那么近?”检票员姐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这时尤利尔才注意到她的瞳孔是淡蓝色的。“只有三英里而已,这点距离你走着都能回去了!这么拼命干嘛,寂静学派没教过你们选择最优的选项吗?我就说那些人整天不干正事,德拉她还让我少说两句……”
尤利尔扭过头,满脸茫然的看着她。他不知道为什么南城与松比格勒只有三公里的距离,也不知道寂静学派和德拉是什么,但他现在却一点也不害怕了。
dd姐还在那里喋喋不休。
有什么可怕的存在会伪装成一个人畜无害的女孩子,还穿着古怪的制服在站台上对着陌生人大倒苦水么?
尤利尔发誓,在任何一本有着正经出版社的福音书上都不可能找到有类似描述的邪神。伊士曼信仰女神盖亚,祂是一个庄重肃穆的神祇,而与之对应的恶魔都是凶残、疯狂的。
这两者的画风差别过大,强行想象到一起实在是太为难他了。
可这列奇异的列车停在这里,总该是有原因的,即便这与他可能没什么关系,但不妨他做出假设。于是学徒大着胆子,打断道:“你……你要送我回家吗?”
“做梦!我是检票员,不是列车司机,你就不怕我开到花坛里去?”
黛布拉义正言辞的拒绝道。
……尤利尔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喷泉,决定接受“喷泉又不是花坛”这样的解释。
“那、那你为什么会……”尤利尔绞尽脑汁,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形容一下现在面临的局面。他指了指幽灵般的诡异列车,又指了指黛布拉——结果被少女拍了下手背:“不礼貌的家伙!”
学徒觉得自己十分无辜。
“上车吧,在同一站停留太久可不行。上车后会有乘务员给你解释的,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你不冷吗?”黛布拉一挥手。
“可是,这不是去南城的公交——”
“它的确不是公交,但送你到南城却没问题。”
检票员姐拉住学徒的手腕,半强迫的把他拽上了车,尤利尔拼命挣扎着:“等……等等!你不能……救命啊!”
这样扭动着不配合的过程中,学徒不经意间看到了钟楼。夜幕在雪停后变得澄净起来,星光笼罩着十二刻度的底盘。
他的眼神一下子凝固了。
那里分毫不差的宣告着此刻此时的钟点,是所有指针并拢在一起的整时午夜。
列车停时是午夜;
他与黛布拉交流了几句,慢吞吞的磨蹭了一会儿后,依然是午夜。
时钟静止了!
这一瞬间的愣神,尤利尔就被拽上了车。他绝望的看着灰扑扑的车门合拢,被检票员姐粗暴地按在椅子上。
列车上的座位是那种柔软的皮椅,尤利尔在王国列车的宣传单上见过。不过那辆列车已经停运了,原因就是莫里斯山脉的隧道塌方,导致伊士曼王国唯一的一条铁路暂时无法投入使用。
可学徒坐在上面,一点也没有安心的感觉。黛布拉系安全带的样子像是在捆扎一卷即将扔进壁炉里的木柴,那件格子制服晃得他眼前发晕。
他努力转移着自己的不安,因此四处打量这一段车厢——
整齐的座椅排列在两侧墙边,中间留出的空隙很大;地上铺着一层地毯,被两个人踩得满是雪水脚印,让他不由自主的感到了惭愧;银灰色车身的内里是光滑的铁壁,似乎工人忘记了给它刷上防锈蚀的白漆。
除了车身两侧都存在的车门,还有大块的玻璃嵌在铁壁上,它们比商店的橱窗还要明亮、洁净。外面的景物被亮处的车内景色覆盖,不过学徒心翼翼地望了一圈,却没有找到照明的灯泡。
他想到车站里灯箱熄灭后,依旧存在的莹莹亮光,不由得艰难的吞下一口口水。
尤利尔相信,从来没有哪一个洗衣店的学徒会拥有这样的经历——伊士曼王国崇拜女神不假,但人们都很理智的把它当做一种纯粹的信仰而非事实。恶魔是虚幻的,神也不存在于物质世界。
前者或许会在某个人的心底出现,鬼祟的蛊惑他堕落,而后堆积的阴暗最终酿成恶果——这就是人的恶意。
后者则是人们喜爱的,那些美德与善行的化身,当一个人虔心敬奉着祂,自然就会得到幸福和安宁。
而一列能够行驶在马路上、在午夜时分穿梭城市的半透明列车?福音书上没有记载,尤利尔也没听过类似的都市传说。
它是人类不可知的神秘,是夜晚万物安睡时永不停歇的幻影载具。
学徒在恐惧之余,居然莫名的感到了一种兴奋,他觉得很刺激。
嘀嘀——
“欢迎乘坐浮云列车,请从对应车门通行。”
“列车即将启动。”
一个悦耳的声音在车厢内回荡,让人无从分辨来源。如果不是将音箱设置在了墙壁内部,那么就只有与灯光同样的解释了。
尤利尔没坐过列车,也没关注过王国的铁路发展。他隐约记得报纸上贴过喷着白气的火车头的照片,那是几个月之前的时候了?
但除了皮椅,这辆列车好像完全没有与王国列车相似的地方。首先它不需要轨道;其次,它可以穿入喷水池的雕像……等等,难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因果关系?
学徒胡思乱想着。
“好了。”而就在这时,黛布拉总算系好了安全带。她带着一种奇怪的心满意足的感觉坐了下来,就在学徒的正对面。尤利尔注意到,她并没有给自己系上安全带。
“接下来,我们有三英里的路程要走。”检票员姐说道。
三英里和七站地……学徒这才意识到,她说的可能是直线距离。
他的心脏忽然加速跳动起来。
紧接着,仿佛是手柄被猛的一推到底,与停车时逐渐降速完全不同的,最前端的车轮疯狂的转动起来——列车宛如箭矢脱离弓弦一般冲出了车站。
推背感几乎让绷紧的安全带松开了。
尤利尔发出一声尖叫。他从来没有过这么刺激的感受,因为没有任何一辆公交车敢于在城市里用如此离谱的速度运送乘客,不过今夜他体会到了——这种超乎想象、随时都有可能把自己撞死在什么障碍物上的疯狂极速!
还好,这辆车是可以穿过物质的……学徒在第一声克制不住的尖叫过后,立即意识到了这点。他在检票员姐嘲笑的眼神中懊恼的闭上了嘴。
然而忽然之间,就在列车可能存在的发动机发出咆哮的瞬间——
尤利尔睁大了眼睛,他看着前面的座椅毫无预兆的变得虚幻起来,紧接着是桌子和墙壁。而作为车窗的玻璃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可怜的学徒都一无所知。
列车消失了。
他一头撞上了街道拐角处的喷泉雕塑!
学徒立刻扯着嗓子尖叫起来,他顾不得什么检票员姐了,在空中拼尽全力的挣扎。然而在他还没回过神的时候雕塑就远去了,等到堵在嗓子里的惨叫发出声音,尤利尔已经以一种诡异的悬空状态穿过了无数面墙壁和影影绰绰的一堆东西。
他就这么一路尖叫着跨越了松比格勒到南城的三英里,而后重重的摔在地上。安全带已经被挣开了,洗衣店学徒就这么茫然的趴在地上,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的脸朝上,微微斜对着检票员姐的高跟鞋,黛布拉低头一看:学徒苍白浮肿的脸颊上镶着一对瞳孔扩散的眼珠,脖子上青筋暴起。
她被吓了一跳。
短暂的路程耗时也短暂,尤利尔还没来得及反应,列车就已经停止了。
而后处于懵逼状态的学徒感到自己腰上挨了一脚,还伴随着少女恼羞成怒的低吼:
“你看够了没有!”
被冷不丁这么一喝,尤利尔这才摆脱了循环撞墙的刺激。他无意识的眨了眨酸痛的眼睛,一边咳嗽一边拼命地喘着气。
“……”
还没看够?
可怜的学徒还迷糊着,就被愤怒的黛布拉丢出了车门。
尤利尔晕晕乎乎的躺在了石阶上,他感到腰酸背痛,但更多的是灼热。
夏日的阳光洒在了他的脸上。
第三章 诺克斯
酒吧里人声鼎沸。它或许在其他地方会被叫做酒馆或者夜店什么的,但在宾尼亚艾欧,它就叫做酒吧。
塞西莉亚正在酒柜前的吧台上撑着下巴打瞌睡。她的麻花辫和身下的红木案几一个色系,软塌塌的帽子扣在脑门上,看起来像是耷拉在耳朵上的牛舌头。
砰砰砰!
一位客人走过来,用手掌拍了拍桌子。那是个大鼻子的矮人佣兵,腰间挂着一串锤子镐头这类的东西,像是脏兮兮的大号玩具。鉴于身高问题,矮人只能拍到吧台的侧面。
他粗声粗气地说:
“麦克斯蜜酒!听到没有,你这懒惰鬼!麦克斯蜜酒!”
吧台都快被他拍倒了。
酒吧里传出零星的笑声,矮人回过头,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这帮看热闹的家伙,让他们忍着笑挨个转过脸去。然后又把头昂起来,脸色涨红的盯着被惊醒的女孩——他在酒桌上一连吼了十几声,睡得正香的塞西莉亚都没有理会他一下。
女孩从梦中惊醒,没人能在这样的打扰下睡着。她慌慌张张的将辫子甩到身后,眯着眼跳起来:“好的!我听到了!马上给您拿——?”
话到一半,塞西莉亚卡住了,她突然发现自己面前好像并没有人。
她下意识地推了下滑到鼻尖的眼镜,“先生?您在哪一桌?”
佣兵们轰然笑作一团。
当尤利尔恍恍惚惚的推开门时,涌入耳畔的就是嘈杂的笑声。他眼前依旧重叠着幻影,耳朵里似乎有一千只麻雀在叫,笑声和拍手仿佛错乱的鼓点,敲得他头脑昏沉。
但这些都无法阻止一个粗哑、狂躁的咆哮声冲入耳膜:
“给我麦克斯酒!我就在你前面!”
“你这个瞎子!”
……
塞西莉亚手忙脚乱的从柜台下翻出一瓶酒来,费力地拔掉了软木塞。等到将盛好的酒杯递给那位脾气暴躁的矮人先生时,女孩才暗自松了口气。
矮人从自己的大鼻子里吹出一声冷哼,很不满她的举动让自己成为了酒吧的笑料。他攥着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一枚灰不溜秋、刻着奇特花纹的东西丢在吧台上:
“不用找了,给我随时续满!”
女孩忙不迭的点头,重倒了酒后才把那东西拾起来,在抹布上用力的蹭着。
她一边懊悔着自己又在工作期间睡着了,一边在心里升起了感激:如果被酒吧的老板知道自己的偷懒,她很可能失去这份工作,不过即便自己总是在吧台上睡着,这些酒吧的常客佣兵们却谁也没有将情况捅到老板那儿去。
哪怕刚才她迷糊之下没看到的矮人先生,也只是态度恶劣了一点罢了。塞西莉亚看着手里的钱币,心想他真是个善良的人。
矮人没有再喝掉蜜酒,他端着杯子回到自己的餐桌。靠门边的几个穿着皮甲的人顿时掌声热烈起来,他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给予了他“英雄般的待遇”。
“麦克斯蜜酒好喝吗?”
“分我一点,帕因特。”
“你该把酒瓶拿过来的,不然一会儿塞西拉又睡着了!”
他的同伴,姑且算是朋友们在餐桌旁起哄。
还有更过分的,一个橘红色皮肤、套着不对称的皮甲和战裙的佣兵做了一个夸张地推眼镜的动作,哪怕他的鼻梁上什么也没有,声音朦胧的喃喃道:
“先生,您在哪一桌?”
他对面的同伴笑得险些把桌子掀过去。
“嘿!你们这些混账家伙!”矮人帕因特的鼻子都气红了,他跳上椅子,伸出手猛的一拍桌面,餐盘和刀叉顿时来了一串连滚翻。
“都安静点!安静!有新的客人来了!”
酒吧里一时间安静了。
尤利尔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抬起头来,发现一双双或大或奇形怪状的眼睛都紧盯着他,自己一下子变成了焦点。
学徒后退了半步,犹豫着要不要夺路而逃。
思维重新变得有逻辑起来,断掉的意识开始连接。终于找到回了感知和思考能力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可在这之前他必须弄明白几个问题——
他们为什么都看着我?
这里是什么诡异的地方?
浮云列车把自己送到了家了吗?
“……”
尤利尔咽了口口水,无比后悔起自己刚刚推门而入的莽撞行为。
同时他自己有了一个问题的答案:
这里决不是他的家。
令人迟疑的寂静在酒吧里持续了几秒钟,人们纷纷打量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家伙,看着他瘦弱的身躯和浮肿的脸颊,以及丢了一只扣子的衣领。
或许是终于记起了自己的职责是招待客人,吧台后的红头发女孩揉了揉眼睛,又把因为低头而再次掉下去的眼睛推上来,怯生生的说道:
“这里是诺克斯酒吧,先生,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诺克斯……酒吧?”尤利尔重复了一遍,他知道自己的第二个问题也有了答案。
一间用于聚会、歌舞、娱乐多过酒厅的地方,是伊士曼王国常见的休闲场所。
那这些人应该是在举行某种另类的宴会,比如流行的化装舞会之类,需要给自己套上奇奇怪怪的面具和五颜六色的服装……
“不好意思,我走错了。”
他很自然的明白过来,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是他没有按规矩来。虽然尤利尔并不清楚这些人是怎么改变自己的体型的,那八成是他以这个洗衣店学徒浅薄的见识难以理解的东西,就像报纸上描述的蒸汽机或飞艇一样,现在又多了一辆奇怪的列车……
但他很有打扰了别人宴会的自觉。这是被爱玛女士呵斥出来的习惯,先道歉总是没错的,客人们不会为了一个学徒而抛弃自己的风度。如果还能赶紧离开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辆见鬼的火车到底把自己送到了什么地方?
他努力做出微笑的表情,轻轻带上了门,挂在把手上的风铃差点被他失手扯下来。在一众“化装宴会成员”的注视下,尤利尔落荒而逃。
帕因特咕噜一声灌下去一大口酒,回头对着茫然的吧台女孩说道:“别管他,塞西拉,他肯定不会回来了。”
人们也纷纷表示赞同,来安慰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的塞西莉亚,酒吧的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咔哒。
突然,大门毫无预兆的打开了,酒吧立刻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一个脑袋从缝隙里探出来:“对不起,能问一下……这是法夫兰克大道吗?”
少女木木的点头。她咬咬牙,刚想说什么,忽然那个脑袋一缩,门又关上了。
风铃声在门口回荡,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大鼻子矮人咳嗽一声,觉得自己的脸上有点挂不住。虽然他只是想委婉的表达对方不会在意塞西莉亚睡觉的意思,但学徒去而复返的事实的确让他有点难堪。
“别理他。”帕因特做出一副蛮横的样子,让自己看起来凶恶一些。因为与他同桌的客人里已经发出了低低的笑声,连塞西莉亚都将呆呆的目光转向了他。
他恼火的低吼道:“那是只个冒失鬼,我敢打赌他连自己在法夫兰克大道的具体位置都不知道。”
这时风铃剧烈的抖动起来,当啷一声掉在了地板上。人们默契的闭口不语,塞西莉亚瞪大了眼睛。
紧接着,他们就看着那扇有些年头了的旧木门砰地一声撞上了墙壁,那个伙子一边惊恐万状的频频回头,一边连滚带爬的冲进门,仿佛有鬼在追他一样。
学徒声嘶力竭的喊到:
“这里是法夫兰克大道,南街区1号?!”
“是又怎样?”大厅里有个人回答。
尤利尔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这是我家!”
滚动的风铃停住了,酒吧里鸦雀无声。
第四章 伸出手
五分钟后。
尤利尔神色僵硬的坐在吧台前,眼神忍不住四处打量。这是一间很有年代气息的酒馆兼餐厅,地板是木制的,吧台和酒柜也是实木的;餐桌椅子稍好一点,盖上了桌布和皮垫,但吧台前的椅子依然是硬邦邦的。
不过这样就好,他任由大脑放飞自我,那辆列车上的座椅类似的东西,他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了。
……慢着,这可不行,他还要回去——回到自己熟悉的那个法夫兰克南街区1号去,而不是这个莫名其妙的什么诺克斯酒吧。
可怎么才能回去呢,当学徒冲出门外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对面本应是一家无人问津的杂货铺,现在却变成了裁缝店;每每在冬天就好像棺材似的一间间狭破旧的窄屋,成了干净整齐的漂亮楼。
还有最明显的:提前到来的霜之月——尤利尔还记得那个天气预报的标题,被雪淹没的站台、刺骨的寒风以及灯箱上的冰霜。然而他望着窗外,现在只有盛开的紫丁香与炎之月的阳光。
这让学徒意识到,事情似乎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不是被拐卖到了另外的地区那样的事,而是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
世界穿梭。
“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尤利尔忍不住扪心自问。除了被留下加班外,他这一天干过的唯一一件出格的事情,就只有不明不白地搭上了那列古怪的无轨列车。
“它没有把我送到家。”学徒的脊柱好像被抽走了一般,他几乎要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不……它做到了,它把我送回了另一个世界的家,法夫兰克南区1——见鬼,它居然是个酒吧?”
这里依然是伊士曼王国,四叶原野的主城依然有着繁华的松比格勒、并且距离萧条的法夫兰克大道仅七站地。两条街之间的公交线几乎横跨了大半个城市,直线距离却只有短短的三英里。
而这三英里过后,尤利尔被扔在了一家酒馆门口,还是生意不错的那种……
或许是破旧的长街看得久了,学徒脑子里给这家酒馆的第一个形容词竟然是热闹。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光滑的酒杯,这杯咖啡还是那个脾气暴躁却意外的心地善良的矮人送给他的,学徒除了一张用来乘车的纸币外身无分文。
可这个世界的伊士曼王国不流通纸币。
因此即便在原来的世界里南区1号是他的家,现在尤利尔在诺克斯酒吧里点单也是需要消费的。
吧台后的女孩还在蹭着那枚硬币——这里通用一种怪异的金属作为货币,而且购买力似乎有点过分了。正常来说一枚硬币应该是一个货币单位,但它竟然可以买下整整一大瓶的蜜酒。
哪怕麦克斯不是什么出名的品牌,那也毕竟是酒。
尤利尔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身材矮、穿着皮甲的先生总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不过学徒还是很感激对方的:在他脱口那句话后,帕因特是唯一一个没笑的人。要知道当时的声音几乎能把酒吧的房顶掀起来。
那个从长相到身材都让人难忘的矮人,尤利尔想着。当然,老实说,他在这一屋子的妖魔鬼怪中其实也不是那么显眼,但绝对很有特色。
学徒还记得他愤怒地翕动着鼻翼,冲上来拽着自己的衣服,那力道之大甚至于将尤利尔拉地不得不弯下腰来;然后一个咆哮声盖过了所有的狂笑,就像尤利尔冒失的第一次踏入店门时一样:
“你这个讨厌的骨头!风箱旁的黑苍蝇!该死的,谁让你进来了?!”
学徒被他吓呆了,飞溅的口水一时间都忘了躲开。
酒吧的木门隔音效果不错,起码尤利尔是丝毫不知道自己恰巧隔空抽了矮人的耳光,帕因特的语气说是蛮横的质问,反而更像是恼羞成怒的发泄。
尤利尔不敢出声,酒吧里的人却纷纷起哄;他们敲着杯子和碟盏,边吼叫边鼓掌,比学徒见过的四叶城游行还要热闹。
“好样的,伙子,你真有意思!”
“我们都听到你的话了,帕因特,愿赌服输!”
“嘿,你赌什么了?我还没开盘呢!”
“你想住在这儿?有志气啊伙计,我支持你!别忘了到时候给我们免单就行。”
“把埃兹撵下去!”
矮人帕因特气得吹胡子瞪眼:“行了!都滚开,你们的酒不喝了?”
“我们只是找到了下酒的好戏而已,别在意这些事。”那个模仿他说话的橙脸人笑呵呵的说道。
帕因特不理他,扯着学徒的衣领晃了晃,扭过头来瞪着眼睛:“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尤利尔还沉浸在古怪的被一群陌生人给予掌声的自豪中,这时赶紧回过神来。那种没来由的荣誉感使他打了个冷战,学徒并不清楚,那其实是被人尊重的感觉。
虽说这尊重来得莫名其妙就是了。
“我……我只是想回家。”
“回家?那你怎么来这里了?”
“这儿就是……我是说,一列火车,是那辆车!浮云列车——它把我拉到这里的。我当时还在车站等车呢!”
帕因特一脸不信,“门外可没有铁轨,子,在聪明的矮人眼里,那根本连谎言都算不上——它太没水准了。”
“我说的是真的!那是、那是一列透明的……”学徒焦急起来。
“伊士曼只有一列火车。”
帕因特打断道,“那是我同伴们的杰作,当然已经是过去了。好了,子,火车的事矮人比谁都清楚,没人可以把它开出安格玛隧道。不过等着吧,我们不会沉溺于过去的失败,很快王国就会有新的列车的。”
“你太慌张了,伙计,昨晚没睡好吧?可能是产生了幻觉,这事儿还是蛮常见的。塞西拉,给他倒一杯咖啡吧,我请客。”
这位好心的矮人先生并没有计较尤利尔的无心之举,他有的时候的确很暴躁,但并非不讲道理。
塞西莉亚同情的点点头,向后一甩辫子,转过身去磨咖啡了。
原本兴致勃勃的凑热闹的人们也散开了,他们回到自己的餐桌旁,彼此大声的说笑着,还会冲着大鼻子矮人比出一些只有他们能看懂的手势。
帕因特也毫不示弱的回敬这些家伙。
留下尤利尔一个人站在吧台边上,呆呆的一动不动。
王国只有一列火车——
安格玛隧道塌方事件?
报纸上的新闻一闪而过,尤利尔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来。
学徒感到浑身发冷。
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回家之旅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
见尤利尔盯着她手里的硬币,少女第一反应就是背手把它藏起来。但她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个可怜人应该没见过这枚金币——那真的是金币,只不过有些太脏了——对方只可能是对它感到好奇罢了。
于是塞西莉亚主动的伸出手,在学徒直愣愣的眼神前晃了两晃:“这是阿比金币,上面印着女王的头像。不擦干净的话,埃兹先生会辞退我的。”
“阿比金币……埃兹先生?”
尤利尔心想女王应该是弗莱维娅陛下,但这个问题他不敢问出口。王国法律可不是吃素的,对他们这些最底层公民的约束更是严格。学徒可不想因为口出不逊而被巡警抓进地牢里。
那样他也会被辞退的……等等,既然家变成了酒馆,那么爱玛女士的洗衣店会怎么样?它会直接消失,还是变成些别的什么地方?
盖亚女神在上,等我找到那班列车都已经过去不知道多久了,这段日子里没工作可要怎么办?!
学徒顿时为自己的工作单位而深深地忧虑起来。
“阿比金币,喏,就是它了。”塞西莉亚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少女犹豫片刻,还是将拇指大的扁圆金属放在了桌子上。
擦干净的金币闪着光,朝上的一面刻着漂亮的花纹,它们构成一个抽象的女人的侧脸。
但天天都能在报纸和相片上看到女王的样子,尤利尔还是凭借着这寥寥几笔找到了伊士曼王国君主的影子——
他不由得松了口气,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大鼻子矮人。对方是怎么将金币变得那么脏的?就没有巡警以损害王室形象的罪名来敲打他一下吗?
还有矮人,尤利尔下意识地以为这代表的就是矮个子的人。他们八成是有什么疾病吧,也难怪脾气暴躁。
——假如帕因特知道自己收获了一个脑子不太好的家伙的同情,恐怕会气得拆了他的“骨头”。
塞西莉亚还在热心的给学徒解释:
“埃兹先生是我的上司,也就是诺克斯的老板。他也是个好人,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收留了我坐吧台的。”
然而她对面的尤利尔不这么想,他回忆起自己的曾经,也就是学徒生涯开始之前。那时候修道院经济窘迫,将收留的大部分孩子都赶了出去;在尤利尔几乎要冻死在法夫兰克的一间棺材屋里的时候,爱玛女士也是这么做的。
她以近乎没有的价格雇佣了许多童工,给他们一天一顿饭。尤利尔当时以为爱玛女士就是女神派来的天使,甚至还在每餐前为她虔诚的祷告过……直到他偶然看到了一张夹在衣服内层的名单,在那上面剥削和压榨展现的淋漓尽致。
一个底层的童工学徒是愚昧无知的,但如果他识字,报刊与标牌,甚至广告单都会拓宽他的视野;他将对自我与世界诞生浅薄的认知,而这认知又会推动思考。
尤利尔相信,在招收学徒的时候爱玛女士一定没有考虑过,识字会带来的不仅仅是那点微弱的优越感,还有更多识破人们伪装成善意的谎言的可能。
希望那个埃兹先生不是这样的人。
看着少女胡萝卜一样的麻花辫,尤利尔默默地想着。
“你也是个好人。”他轻声道,“你和那位矮人先生,你们都是善良的人。”
“我们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塞西莉亚的脸颊上透出一点被赞美的红晕来。
第五章 王国会议
长长的议桌两边坐满了人,议会厅内却寂静无声。
谁都不愿意开口,每个人似乎都在等待。伊士曼王国遵循古老的贵族议会制,在条约的约束下,不论地位高低,每个人的发言都有着同等的分量。因此这些人不是在等待会议的收尾,而是在期待某个人率先表态。
忽然黑暗中冒出一点橘红色的火星,伴随着深深吸气的声音,火星忽明忽暗。
缥缈的烟雾在空气中弥漫着。
有人在这肃穆庄严的场合中旁若无人的点了烟。他面露陶醉的一吐一抽,脑袋立刻像被迷雾包裹住了,让两侧的与会人员不自觉的偏了偏头。
这是个五官深刻的年轻人,起码看起来是这样。
他没有嚣张的将鞋子搭在桌上,因为上面摆着水杯;即便笔挺的正装似乎套在了一个游手好闲的流浪汉身上,袖子被卷起来,扣子只扣了一半;精致的黑领结转了一百八十度系在脖子后面,让他的脑袋活像个礼盒。
最让人讨厌的是那双眼睛,即便它们的主人的动作除了点烟都很规矩,可它们却很不老实的转来转去。有时漫无目的的打量,有时在一众贵族们的身上游移,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你有什么想法吗?公爵大人。”有人忍不住讥讽道。
被点名的人似乎就等着这一幕,这位王国的公爵,公国的国王坐直了身体,环视一周,而后慢悠悠的放下烟。他清了清嗓子,张开嘴。
“我反对。”
然而在他说话前,一个冷漠的女声率先发言。那声音既不嘶哑也不悦耳,但听起来却足够立体。
方桌上跳出了一个圆圆的星纹符号,表示一票赞成。
这个女人说道:
“说实在的,我反对这样无意义的探索,并不是为了将预算划拨进私人的口袋。首先,既然万物有其意义所在,那我认为价值才是意义的体现……从讨论开始至今已经过去了六十年了,这项计划真的给我们、给王国带来了什么收获吗?”
没有人回应,只有被抢了话头的公爵大人皱了皱眉头,正要反唇相讥,那位女士梳理了一下鬓角黑茶色的碎发,慢条斯理的补上一句:
“其次,不好意思,我总是不喜欢看到别人在我面前抽这种劣质的卷烟。梅塞托里公爵,请麻烦提升一下自己的品味,你知道有种东西叫做烟斗吗?”
“……”
气氛一时间变得古怪了起来。
年轻的公爵大人脸色忽青忽白。
这时,一身长西装站在议事桌首座旁边,作为书记官的诺曼爵士咳嗽了一声,提醒道:“特蕾西女士,请不要谈论与议会主题无关的事情。”
王国贵族会议的主题是莫里斯山脉的隧道重建,几日前由于未知的原因那里出现了大范围的地陷,致使即将完工的王国铁路不得不暂缓投入使用。
只是持续了六十年的铁路工程一夕毁于一旦,造成的损失不可估量,议会讨论的正是要不要再继续下去。
这显然与烟斗无关。
卷烟公爵挑着眉毛看了一眼对面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一股子锋利的女性贵族,从鼻子里喷出了更多的烟雾:“我赞成。”
符号立刻跳了一下,看起来复杂了一点,也重新变暗了。
这样明显的挑衅换得特蕾西轻蔑的一瞥,却好像唤醒了一桌子沉睡在棺材里的木乃伊一样,贵族们纷纷开始投票表决,气氛诡异的热烈了起来。
诺曼爵士低下头记录。
等他停下笔,桌子上的符号已经变成一个微缩的星之球了。无数亮晶晶的星屑在莹白的主体周围飞舞着,淡金色的星纹纵横交织,宛如璀璨的艺术品。
由于第一票是反对,白色意味着反对票多于赞成票,但并不代表优势的呈度。
在投票最频繁的时候,它像个皮球一样在原地弹来弹去,那些光点就跟着它飞舞。
这时只剩下少数几个人没投票了。
会议室重新安静下来,连风也变了,窗口布帷的摇动逐渐缓慢起来。
“等等,梅塞托里先生,我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再做表态,而不是为了一时意气。”
忽然,有位先生说道。
被点名的卷烟公爵愣了一下,扭过头看向长桌尽头的方向。那里下首第三位的是一位富态的先生,他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句速缓慢,似乎有些温吞。
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牧师,他穿着厚重的黑色长袍,胸前绣着十字星。金线围绕了领口和衣边,那是象征着女神的赞美诗文。
温吞的牧师先生地位极高,话音一落,年轻的公爵大人便面露踌躇。他似乎是真的因为这一句话而感到了犹豫,但在座的每一位都不是新嫩的雏鸟,当然看得出来,即使没有特蕾西的讽刺,梅塞托里也不会选择反对。
真正让姿态极度随意的公爵大人认真起来、权衡着是否要改换立场的,是发言的黑袍牧师本人。
佩顿·福里斯特,他是伊士曼王国的教宗,等若盖亚女神的代行者。不然,王国里大概是没有哪个神职人员敢于在袖子上缝赞美诗的。
即便会议上每个人的发言都是等价的,也没多少人可以满不在乎的忽视这位牧师先生的站位。
不仅是夹着卷烟的公爵,其他的大贵族也开始思虑起来,暗自对比着两个选项之间的优劣得所。
……
苍穹之上,云遮雾绕的高塔中。
“他们又不说话了,萨比娜,是那个老教宗干的!”
“我倒是宁愿他们一直都这么安静下去,刚刚镜头晃得我眼晕。”
水晶球里的正是远在伊士曼王国首都王宫内的景象,贵族们正严肃的讨论着话题,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正在被人实况转播。
不过水晶球的视角比较奇特,投影出来的大都是人物的上半身。旁边站着的记录官倒是看得见腿,可他只有半个脑袋。
“你真扫兴,萨比娜。”
“你的兴致真是莫名其妙。”
“那也比被书本吃掉强!”
一头毛茸茸金发的少女把脸从一只硕大的水晶球上移开,她踩着椅子扭过身望了望角度,而后缩回去,隔着水晶冲捧着书的女孩做出“略略略”的可恶表情。
“我们是来记录星象异变的,不拿笔记怎么行?你用观景球看那些没用的东西,一会儿我可不会借你作业。”萨比娜一身占星师的夜空长袍,一幅星座图由上及下覆盖了全身,连手臂上都绘着星线。
她原本正低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闻言恼火的一抬头,正好看到一张扭曲放大的鬼脸对她吐舌头。
“啊!”萨比娜忍不住尖叫一声。回过神来简直气得发疯,“你干什么!”
蓬松爆炸头的女孩两只爪子搭在光滑的表面,透过水晶球和里面放映出来的投影锲而不舍的让自己看起来更凶恶一些,“萨比娜,你看我可怕吗?”
占星师一点也没觉得可怕,却被同伴的动作吓了一跳:
“离远一点你这笨蛋!观景球是活动的,你要把它撞下来了!”
那张鬼脸见到萨比娜的反应只有那么短促的一声尖叫,顿时不满意的贴近了点,那句警告的话直接被过滤了。
“咔咔——”
就好像预言一样,萨比娜话音刚落,椅子就在地毯上晃了晃,但总算没有倒下来。
捧书女孩的心提起来又落下,她看着上面没心没肺,依然在那里扭动的狮子头捣蛋鬼,啪的一声把书一合,生气的叫道:“你给我下来,罗玛!我要去告诉老师了!”
“你就会这个!”金毛罗玛变本加厉地晃起了椅子,连带着她身前悬浮着的水晶也一阵晃动,“老师才不会管我呢。”
“别胡说,拉森老师会让你打扫卫生的!等着吧,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你用观景球的记录坐标偷窥!”
“嘿!我会告诉他你也看了。”罗玛不甘示弱道。她撑着水晶球就要起来,忽然感到手下一滑。
狮子头和占星师同时发出了尖叫。
……
会议室里,人们都安静了下来,等待着梅塞托里大公做出选择。这位先生掐掉了手里的烟,又伸着手指揉他的下巴,紧接着是鼻梁;等到他开始捏自己耳垂的时候,对面的特蕾西不耐烦了:
“你洗完脸了吗,梅塞托里先生?想要继续用舌头梳理毛发的话,我建议你去壁炉里待着。”
“……”
端着笔的诺曼爵士突然咳嗽起来,赶紧转过头去。
教宗冕下的嘴角微微抽动。
这下卷烟公爵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了,怎样的城府也没办法忍耐这样面对面的羞辱。当然梅塞托里公爵的脸皮厚度远超常人,不然也做不出来当众抽烟的行为。
只是在激怒人方面还是言辞犀利的特蕾西女士更胜一筹,也不知道她无意间戳到了什么痛处,公爵大人气得脸色铁青,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
啪嗒。
就在年轻人站起来的一瞬间,桌子上的灿烂星球忽然毫无预兆的碎了。
“……?”
于是,参会贵族们的眼神从梅塞托里的身上移到了桌面上,又从桌面上移回了年轻贵族的手上。
卷烟公爵呆滞的抬起手,“我没用力!”
人们都看着他,脸上是统一的诧异。
还是特蕾西率先开口,却也不是对着梅塞托里的,她扭过头望着诺曼爵士:“诺曼先生,议会台的投影魔法出什么故障了?”
它被拍碎了……诺曼差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刚刚他震惊地连咳嗽都忘了,经由黑茶发的女贵族提醒,才反应过来检查魔法阵也是自己的工作。他是一名宫廷魔法大师。
“有一节魔文错位了。”诺曼爵士迅速的找到了原因。当他抬起头时,看到梅塞托里大公依然滑稽的举着手,于是补充道:“放心吧,梅塞托里先生。这不关你的事,你是不拍碎一道影子的。”
……
云雾中的高塔里传出一声气急败坏的尖叫:
“罗玛!看看你都干了什么!!”
第六章 三个笨蛋
少女的脸颊像一只的苹果,她低下头拾起那枚金币,指甲在纹路上刮来刮去。
尤利尔是第一次跟同龄的女孩子说这么久的话,但长久以来繁重的劳作让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点,依然是一副自然的样子。直到女孩表现出了一点扭捏,他才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冒失了。
一时间学徒尴尬不已,他第一反应是道歉,不过这么做反而会让少女陷入到窘迫的境地里……
难道要这么告辞离开吗?可既然家已经变了个样,那他又能去哪儿呢?
尤利尔感到未来一片灰暗。
所幸塞西莉亚主动的问了一句:
“这位先生,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为什么不回家休息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学徒忍不住看了一眼餐厅的角落,他的床原本是放在那里的。
现在那儿堆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拖把和水桶,还有两根扫帚。也不知道是多久没动过了,木杆之间连着一张亮晶晶的蜘蛛。
“我找不到家了。”他沮丧的回答。
“对不起。”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好吧,其实也相差不大。叫我尤利尔就好了,很抱歉我没有姓氏。”学徒慌忙摆手。
“尤利尔先生。”
这回轮到学徒脸红了,“不……不用那么客气。”
“我是塞西莉亚,埃兹先生的员工。”胡萝卜女孩说道,她说话时总爱露出一点点的虎牙,让人不自觉的有种亲切感。学徒注意到女孩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笑起来里面会荡漾起涟漪,只是那副大眼镜让她显得有些迷糊。
“你也叫我塞西莉亚就好了。”
尤利尔张了张嘴,忽然想到了那个大鼻子矮人对女孩的称呼。他犹豫了片刻,鬼使神差的叫了一声:“塞西拉?”
“……”
叮的一声,胡萝卜手里的金币掉在了地板上。她退了半步,忙不迭地弯下了腰去。
……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学徒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只是他还没钻进去,那枚阿比金币倒是先进去了。塞西莉亚哭丧着脸,蹲下身使劲的扣着木板间的那道缝隙,希冀着能够拨出那枚漂亮的硬币来。
“我、我来帮你。”尤利尔赶紧也低下身体,这怎么说都有一份他的责任。两个人就凑在一起掰着那条破破烂烂的木板缝,好像两株蘑菇。
他们折腾了一会儿,也没能把金币弄出来。直到帕因特过来续酒,他踩着尤利尔的椅子,边拍吧台边吼道:“塞西拉!你去哪儿了?”
胡萝卜姐立即像只兔子一样跳起来。
“你们鬼鬼祟祟的玩什么呢?”
“掉进去了……”
“什么?”
“金币,金币掉进去了。”女孩怯怯的说了一声。
帕因特哼了一声,“两个蠢货。”
他解下自己腰间的锤子,咣当一声丢在学徒的脚边,端着酒杯嘲笑道:
“你还没睡醒吗,塞西拉?还有那个子,你可能是缺乏睡眠,脑子都不清醒了。”
“两个糊涂虫!”
在矮人的呵斥声里,尤利尔拾起锤子,把木板砸烂了个窟窿,那枚顽皮的金币终于被他捞回了手里。学徒一边把金币递给塞西莉亚,一边将锤子交还给大鼻子矮人。
“谢谢你,帕因特先生。”
“好了,别说这些没用的。”矮人对他们的感激不屑一顾,“马上埃兹就要回来了,你们打算怎么收拾那块地板?”
木板?糟糕,他一不心破坏了酒馆的地板了……学徒后知后觉的看着那个窟窿里的水泥,心里后悔早知道就不用那么大力气了。
胡萝卜姐也呆住了。
她脑子里全都是自己被辞退的画面,抽了下鼻子,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尤利尔与塞西莉亚对视一眼,试探着道:“把它修好?”
“用什么修,你的骨头吗?”帕因特的表情让人怀疑他下一秒就要把锤子砸在学徒的脑袋上,给他来一场物理开窍了。“别让人看见!你想让塞西莉亚被辞退吗?”
学徒如梦初醒,赶紧随手扯过来一张地毯,把那个破洞遮住了。矮人满意的点点头,觉得这家伙总算是没有笨到极限,在自己智慧的提点下立刻做出了正确的应对。
“做得好!伙计,你很有想法,愿不愿意在这里帮忙?”帕因特使劲抽了一下他的大鼻子,“两个笨蛋在一起,总要比一个人笨手笨脚好得多。”
“啊?我吗?”学徒心想我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爱玛女士辞退呢,现在就考虑跳槽会不会太过自视甚高了一些。
他倒是没有在意被称为笨蛋这件事。
“除了你还有谁?不然我在问桌子?”矮人不耐烦的一拍桌子。他可算是能够着吧台的桌面了,似乎打算一次性拍过瘾。
“可老板他不在这里。”
“嘿,等埃兹回来我们会帮你说话的,为了塞西拉也必须让他答应。”矮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一边摇头一边嘀咕:“你原来是干什么的,裁缝?有点不像;厨师的话太瘦了……佣兵?天哪,这更不可能,你真为佣兵这个职业丢脸。”
尤利尔满脸尴尬的站在那里,因为帕因特正站在他的椅子上,他无处可坐了。
“对不起,帕因特先生,我暂时还没有换工作的打算。”只是拒绝的话一出口,学徒就有点犹豫了,他乘着一列诡异的火车来到了不一样的伊士曼王国,这里的爱玛女士还会认识他吗?或者爱玛女士还在这里吗?
如果不是的话,他最好不要这么干脆的拒绝这份送上门来的工作——虽然学徒不知道矮人为什么会那么有把握,但这总比去大街上碰运气要强得多。
“是吗?”大鼻子有点失望。
“等等,帕因特先生。”尤利尔决定问一下洗衣店的情况,“你知道松比格勒67号是什么地方吗?”
“松比格勒,噢,那里是个好地方,人来人往,还多的是盗贼。”
帕因特抓了抓脑袋,咕哝一声:“我想想……号应该是家鞋店,44号是宠物医院……67号,67号我还真不记得了。”
尤利尔没丧气,他赶紧提醒道:“67号就在44号的对面,先生,你想起来了吗?”
“这个……”矮人绞尽脑汁回忆着。
就在这时,塞西莉亚握着金币,声说了一句:
“那里是公厕,尤利尔先生。”
学徒一下子呆住了。
他的表情变得非常诡异,一会儿在笑,一会儿又想哭,可他实在无法找到一种神情能表现出自己此刻的心情了。
胡萝卜姐担忧的看着他变幻的脸色,觉得他可能是发烧了。女孩丝毫不清楚长久以来痛恨的工作单位变成了厕所是怎样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也并不明白在一夜间失去赖以为生的经济来源是多么的令人绝望。
“好吧,帕因特先生,我答应你了。”学徒按着脑门,喃喃地说道。
“你改主意了?”
怎么可能不改,我难道要去打扫公厕吗?那是环卫局的工作吧,听说应聘有很高的学历要求……
“是的。”尤利尔诚恳的说道,“我觉得我非常需要这份工作。”
“……”帕因特对他的出尔反尔感到奇怪,但也没有发问,或许在矮人眼里,一个跑到酒吧并认为这里是自己家的家伙,没什么蠢事是他干不出来的。
“行了,我会跟其他人串通好,为你们保守秘密。总之别让埃兹发现就行,他可是个气鬼。你弄坏了他的酒馆,他肯定会索要赔偿的。”
帕因特粗着嗓子叮嘱了一句,眼睛里闪着幸灾乐祸的光芒:“我早就想看到那家伙吃亏了,你们算是帮了我大忙。”
尤利尔古怪的点点头,看着这个矮个子的人将蜜酒一饮而尽,而后兴冲冲的去商量遮掩的事了。
其他人也会和他达成一致吗?那个酒吧老板到底是有多么不招人待见啊……
当学徒试探着别过脸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张橙红色的脸对他摇头晃脑的示意,让尤利尔赶紧移开视线。
不过看他的样子,矮人的提议似乎是有戏?
“帕因特叔叔他们是埃兹先生的老朋友了。”塞西莉亚轻声解释道,“他们关系很好,曾经是一个团队里的战友。”
尤利尔被她的话吸引了:“战友?”
他不由得借着杯子的倒影打量着帕因特,心想那个大鼻子矮人的身高怎么也够不上征兵标准的底线吧,他是怎么混进王国军队去的?
“诺克斯佣兵团,和酒吧一样的名字。埃兹先生原本还是个队长呢。”
“佣兵团,那是什么?”尤利尔以为这是什么非法集会的组织。伊士曼王国可没什么佣兵,更别说团了。冒险者倒是有很多,他们都是一群脑子不太正常的人,喜欢花大价钱去高山深谷里找刺激,再将经历写成乱七八糟的游记糊弄后来人去送死。
当然这些东西当成说来看是很有意思的,甚至王国的报刊上都专门有一块版面用来刊登它们。
塞西莉亚推了下眼镜,不太确定眼前的男孩子是不是在逗她,但他确实是一副感兴趣的样子,直起了腰板正等着她的解答。
他或许只是不怎么有常识而已。塞西莉亚犹豫片刻,回答道:“那是冒险者组成的团队。他们会一起去森林里捕捉神秘的生物换成钱,也接受雇佣护送商队穿越野外。大部分冒险者都是优秀的战士,因此佣兵也是荣耀的职业。”
学徒听得目瞪口呆。虽然他已经做好了异世界出现一些不同的准备,但神秘的生物?那是什么东西?不会能吃吧!
“神秘生物是指?”
“就是一些有着神秘力量的魔物,它们很不好惹,但往往非常值钱。”
神秘力量……神秘列车……难道说那列火车在这个世界也是很常见的?
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学徒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他站起来带倒了椅子:“那浮云列车呢?你知道一辆穿梭世界的列车么?那是什么神秘生物、或者物体吗?”
“抱歉,我只知道王国的一号列车……它是矮人们制造的,并且已经被埋在安格玛隧道里了。帕因特先生知道的更清楚。”胡萝卜姐退了半步,低下头。
尤利尔像是被浇了一头冷水一样冷静了下来,他呆呆的坐倒回椅子上,就连身后传出的巨大声响都浑然不觉。
那声巨响让塞西莉亚抬起了脑袋,她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呼:
“埃兹先生!”
学徒没有回头,他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酒杯,里面的咖啡还有一大半,倒映出一张苍白、颓废的脸。
许久,他才接受了自己暂时无法回家的事实,并且还可能给未来的老板留下了坏印象。尤利尔懊恼的站起来,正打算去做些什么来挽回一下,就看到自己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古怪的旅行者。
而后那家伙忽然低下头,语气惶恐的说道:“您刚来吗?”
“……?!”
第七章 使者
“我不知道你是根据什么得出了这个结论的……听着,拉森,如果你再让我去给你那两个讨人厌的学徒解决她们捅出来的篓子,我就申请离职——”
充作传声筒的一株圆圆的猫脸花被这一通咆哮喷得满是口水。他把紫色的花瓣刚一放到耳边,对面就传来了毫不客气的驳斥,并丢出来一个炸弹般的消息。
“什么?特派使者?你怎么不早说!该死的,你这混蛋是想让我死在店里吗?”
戴着一顶扁平的礼帽,在阳光下穿着厚厚的立领黑风衣,提着一只大旅行箱的手还包着手套的旅者先生嗓音猛然提高了八度,他怒不可遏的冲着那朵可怜的花挥洒着口水,让它深紫色的耳朵都耷拉下去了。
“我告诉你,拉森,这绝不可能!你根本想象不到我在那个疯子的手底下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再来一次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什么?他要求的?”
旅者抬起袖子擦了一下脸,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吓的,他满头都是汗水,几乎像是从河里刚爬上来一样。
“见鬼,见鬼!他为什么找我?……顺手,是不碍事才对吧!他干的事情正常人都不会参与啊!其他的使者呢,他们才是同类……就不能放过我吗?”
“他已经来了——你在开什么玩笑?拉森,这次我无论如何……拉森,拉森!!”
这么一边对着三色堇跨服聊天,旅行者一边走到了自己的酒馆。他没放下箱子腾出手来,直接一脚踢开了门。
嘭——
似乎是有点用力过度,但实际上已经饱经摧残的门轴终于不堪重负,顺着力道歪斜着躺在了酒厅的入口。
“埃兹先生!”吧台的服务生姐叫了一声。
埃兹点点头,没有让怒火殃及自己的员工。至于倒塌的木门,虽然是一笔开销,但也稍微平息了他的愤怒,算是有价值的损耗了……旅行者迈进酒馆,无视了一屋子熟悉的面孔,径直来到了吧台前,而后放下自己的提箱。
猛然间,埃兹注意到,自己的酒厅里好像有一个陌生的面孔。正常来说诺克斯在周三的下午是不接待佣兵团以外的客人的,塞西莉亚是懒了一点,但其他的佣兵可不会让他们的聚会被打扰。
他已经来了。
拉森的话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埃兹握着三色堇的手臂僵住了,他正要脱手的提箱轻柔无声的落在桌子上,面上好像变脸一样由恼火变成了极其勉强的微笑。
“抱歉,您是刚来吗?”
“……”
尤利尔没想到酒吧的老板居然是这么一个态度友善的人,这样的待客之道怎么可能还只是一个酒吧的老板,他的店面应该全国连锁才正常。
酒吧也一下子安静下来,塞西莉亚困惑的看着他们,没人知道埃兹是吃错什么药了。
学徒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礼遇,他简直比再次登上了浮云列车还要慌张,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尴尬的说道:
“你好,埃兹先生……”
“不不不,您太客气了。”埃兹没抬起头,尤利尔这样的表现在他看来,竟然一点也没觉得意外。
在他的印象中,使者都是不正常的人,那么非正常人做出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不是很正常吗?
当然,他更有可能是处于极度激动的状态,以至于脑子暂时不太好使了。
酒吧老板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尤利尔的脸色,不知道发现了什么,一下子变得谨慎起来,他左右瞥了一眼:左边是还在困惑的胡萝卜姐,右边是正在挨个捡起自己下巴的佣兵们。
顿时,埃兹恍然大悟:“请跟我来,使者大人。”
他迈开步子走向吧台后的楼梯,但在经过塞西莉亚身边的时候,这位看起来虽然古怪但还算体面的先生突然跳了一下,让胡萝卜姐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辫子。
咔——
尤利尔视线下移,看到埃兹的皮靴踏着一块地毯。
“不不不……不是我做的!不,是我,是我一不心——”塞西莉亚吓得语无伦次,让餐桌旁的大鼻子矮人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埃兹都还没表示什么呢,你怎么就先把实话说出来了?
“……没关系,下次心一点。”埃兹目不斜视,完全没有对自己的滑稽动作有任何窘迫的表现,这份心理素质让人不由侧目。
他若无其事的把脚跟从碎木板中拔出来,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
学徒迷迷糊糊跟着风尘仆仆的旅者上到了二楼。这里的环境他也熟悉,曾经这儿住着他一同从孤儿院出来的室友,两个人共同用微薄的薪水换来了法夫兰克的一间栖身之地。
而现在,楼梯的尽头是一间看起来很宽敞的起居室,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没有拉线的灯,埃兹打了个响指,它就自己亮起来了。
尤利尔还没来得及惊讶,就看到酒吧老板格外殷勤的打开窗户、掸净灰尘,就连阳台上的花盆他都一个不漏的浇了水。这么细致的服务就好像尤利尔不是一名只消费了一杯咖啡的客人,而是送钱的金主或权力不的城管上级一样。
他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埃兹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正在快速的把三色堇种到花盆里的旅行者回过头来,帽子下的一张脸还满是汗珠。他沉思了片刻,而后郑重的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大人。我不会让消息透露出去的,您的公开行程将到我这里为止。”
你到底明白了什么,为什么我自己都不明白……学徒抽了抽嘴角,很怀疑埃兹先生是不是对自己产生了什么诡异的误解。
尤利尔决定直接说明出自己的求职意向,免得让这样尴尬的局面继续下去。他实在是受不了一个陌生人把他当成亲爹一样对待了,而且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脑子有问题。至于矮人信誓旦旦的保证,学徒现在可不抱指望了:
“埃兹先生,我是来应聘的。您这里缺员工吗?我可以打扫卫生,搬东西,还能记账——我认识字。”
员工?
埃兹的动作再次凝固了,他望了望学徒破旧的棉衣和称得上瘦弱的身板,不知道这位使者大人究竟又在搞什么鬼。
难道是角色扮演游戏吗?但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还要做全套的戏会不会显得很傻……
“没问题。”可即便很傻,埃兹也必须得配合。不然对方只是动动手指,他这个环阶的德鲁伊就要去见他去世多年的母亲了。
仁慈的盖亚女神,假如你不愿意见到秩序的卫士无辜减员的话,那就请你祝福我的回答能让眼前的疯子满意。
“……!!”
学徒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这么轻易地赢得了机会,难道女神真的眷顾了他?
“真的吗?你不会反悔?”
“反悔?您不了解我,大人,我的信誉在这条街上是出了名的。”
“那就好。”学徒松了口气。
“对了,能否问一下,您是怎么来的?失去了坐标的空间门应该停止使用了才对。”埃兹想破了头也不明白,失去了伊士曼王国坐标的占星塔到底是怎么把人送过来的,他以为自己还有时间,但那位使者来得比他还早。
他们是同时从总部离开的,或许埃兹还要早一点。他赶上了伊士曼王国的最后一班传送,随后那东西就被萨比娜和罗玛弄坏了。
见鬼,我还没走到家呢,总部的使者反而先到了,他是一路飞过来的吗?
等等,或许使者也是通过最后一次的传送过来的,然后他又会飞……该死的拉森!你这混蛋不会是在最后一刻才通知我的吧?可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以后谁会帮你遮掩那两个熊孩子闯的祸?
德鲁伊先生认为自己做得最亏的一笔生意,就是用自己的一时兴起,换来了同窗拉森的友谊。因为后者就等于无穷无尽的麻烦。
尤其是在拉森有了两个学徒之后,那即便是称之为噩梦开端也不为过。
“我……我坐火车来的。”
尤利尔呐呐的说了一句。
埃兹以为自己听错了,“火车?”
“浮云列车,从松比格勒的车站过来的,到法夫兰克只有七站地。可它穿过了整个中城区或者别的什么,等我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到这儿了。”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旅行者狐疑的看了一眼学徒,突然扔下了水壶。他冲到尤利尔的面前,先是对比了一下两者的身高——尤利尔要比他矮上半个头;酒吧老板上上下下仔细的打量,由掉了扣子的衣领到脏兮兮的外套,神情逐渐从迷惑变成了错愕。
而后又下了楼梯,学徒在二楼都能听到他的咆哮:
“塞西莉亚,楼上的客人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他要过来应聘,先生。”眼镜女孩声音带着哭腔说道,她被吓坏了。
“只有这个?”
“只有这个,我保证,那块地板跟他没关系。”
紧接着埃兹没有说话,帕因特的咳嗽声传了上来,他好像呛住了。佣兵们发出一阵低笑。
酒吧老板似乎是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他是从哪里进来的,大门?”
“是的,他进来了三次。”
学徒差一点就要下去捂住胡萝卜姐的嘴。想也知道当时他的表现是多么的丢人,当时处于慌乱的状态他还没有在意,现在尤利尔只想让他们忘掉那一幕。
楼下的笑声更大了。
埃兹瞪着眼睛,像是一座雕像一样站在那里。
“埃兹,你怎么了?”大鼻子矮人跳到扶手上,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打算改变自己的工作态度,让每一个客人都宾至如归吗?”
“那我们呢?算不算你的客人?”有人起哄道。
“免单怎么样?”
“太过分了,还是续杯免费吧。”
“只要他对我用敬称就满足了。”
“哈哈,除非是团长亲自过来,不然你可就别想了。”
“……”
许久,埃兹终于动了一动。他擦掉脸上帕因特的口水,斩钉截铁的说道:
“做梦。”
……
而在楼上,尤利尔正面临着自己此生除了穿越世界外最大的危机。
他看到一只黑色的靴子蹬在窗台的侧边窗框上,就好像是凭空出现在那儿的;紧接着是修长的手指。它比学徒见过的任何一双手都苍白、透明,那种感觉就如同是画师在白纸上绘出了一双手的图案,却忘记了给它上色一般。
等到找稳了支点,一个人的身躯就从外面撑了进来。
只有身躯。
这是一个无头人!
学徒感到一股凉气从脚底蔓延上了后颈,他后退半步靠在栏杆上,难以自制的腿脚发软。
那具身体已经钻了进来,并收回了踩在花盆碎片上的鞋子,那朵三色堇被碾碎了。它身上穿着件灰白色的皮甲,一种模糊的视觉效果让人看不清上面的装饰。
然后向着学徒走来。
第八章 法则
尖叫声从二楼传来,像是闪电一般贯穿了酒吧的楼。
塞西莉亚吓了一跳,手里的皮箱掉到了地上。她听出来这是尤利尔的声音,比起之前正常的交流,这声音里充满了恐慌与崩溃的意味,令人不寒而栗。
笑声骤然从餐厅里消失了,埃兹猛的抬起了头。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搞错了某些事情,但使者将临是必然会发生的,他只是弄混了对象而已。
“塞西拉,把箱子给我。”埃兹神色仓皇的叫道。
女孩刚递出手,就被旅行者抢了过去。她看着老板从里面翻出一条厚厚的围巾,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这让塞西莉亚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门外,确认现在正处于酷热的炎之月而非冬季。
那为什么埃兹先生要穿成这样?
埃兹的动作很迅速,他一边重新登上台阶,一边把自己的帽子扶正,阶梯在他脚下吱呀作响。到了尽头的时候,还不忘叮嘱一句:
“别上楼去,任何情况都不要上来,什么也别说出去。”
“出什么事了,伙计?”矮人又问了一遍。
“很快你们就知道了。”酒吧老板摇摇头,表示坚决不会多说。
……
尤利尔攀着栏杆,这是书架的边缘。他的后背贴着冰冷的玻璃,肌肉被冷意麻醉,害怕的几乎要失去理智。
那个无头的身躯正在他的面前,弯着腰,与他的脸间隔只有半臂。
直到现在尤利尔才看得清楚,这个不完整的人形——姑且算是生物——它不是从脖子处断开了,而是由下到上的轮廓开始模糊:腿部清晰、上身颜色逐渐变淡。
最明显的证据是其袖口的衣料本是黑色的,而到了肩膀就变为了灰白;事实上这个人的头部轮廓已经彻底淡到看不清了,才给人“脑袋消失了”的错觉。
学徒的脑子里一片浆糊,他回忆起时候听过的有关幽灵的传说,可那些故事中却少有无头的描述——大部分的幽灵是没有腿的。
在原本的世界里那只是人类幻想的构筑,而在这个另类的伊士曼王国,神秘却是切实存在的。
甚至就在他眼前。
真切的寒意开始在房间中蔓延,玻璃上逐渐凝结了霜花。尤利尔绝望的想他可能是要死了,浮云列车将他从原本的世界不由分说拖进了可怕的环境,那这个幽灵会做什么,把他变成同类吗?
但出乎意料的是,一个陌生的低沉声音在他尖叫过后出现在了房间里:
“你看得见我?”
学徒这才意识到眼前的古怪生物也是能沟通的,他的心里燃起了些许希望,但立刻沉了下去。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即便是在松比格勒的车站里他也有明确的生路可以选择,可现在他要说没看见会不会太晚了一点?
不过这也值得一试,怎么也要比诚实的被杀掉强。
于是学徒疯狂的开始摇头,幅度和频率完全是逼近了他所能达到的极限,让贴近的无头人都向后挪了挪。
声音沉默了片刻,肯定的说:“你听得见我说话。”
“……”
尤利尔简直想要给自己一巴掌。他从未有过哪一次这么深刻的体会到自己的愚蠢,恐惧已经让他方寸大乱了。
学徒带着哭腔,声音被恐惧和骤降的温度刺激的颤抖起来。他挣扎着说道:“不……先生,你就当我没看见……求求你不要杀我……”
无头人又不说话了。事实上,学徒甚至不知道那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他忐忑不安的看着那个神秘生物站在那儿,微微透明的胸口起伏着,似乎是在呼吸。
“不。”它吐出一个音节。
这一次的回应言简意赅。但因为太过简略,以至于尤利尔完全不知道它到底是答应了不杀他,还是拒绝了他的请求……
幸而脚步声从门外响起来了,脆弱的楼梯似乎下一秒就要被踏碎一般。学徒激动的几乎热泪盈眶,他从未有过哪一刻觉得自己家里破旧的楼梯响起的声音是那么美妙。
可紧接着尤利尔就意识到自己是在把其他人拖下水。这个无头人既然能杀掉自己,自然也不会大发慈悲饶恕酒吧里的任何一个人。一念及此他又不由自主地恐惧起来,但这一次不是为了自己。
“埃兹先生!”就在脚步声接近房门的时候,尤利尔闭上眼睛大声叫道:
“这里有一个无头人!”
之所以没有更多的警示,是学徒还抱着些许的期望,这期望来自于塞西莉亚跟他提起过的佣兵——他们正是狩猎这些神秘生物的不是吗?
这一刹那尤利尔的理智又回到了身体里,他竟然能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回忆起吧台后那个笨笨的女孩子说的话。假如他能活下来的话,学徒觉得自己一定要去向她表白——
这或许就是爱情吧。
一时间,每日为了填饱肚子而卖苦力的洗衣店学徒居然有了一种此生无憾的感觉。
无头人也听到了声音,或许它是用别的方法感受到的,于是微微侧了侧身子,“埃兹?”
门前的脚步停顿了一瞬,而后门开了。
“……”
房门被迅速打开,又迅速合拢。在尤利尔呆滞的目光中,酒吧老板摘下帽子,而后深深地弯腰:“使者大人。”
慢着,竟然是认识的……“熟悉的神秘生物”?
学徒觉得自己的心跳像是坐了过山车一样,那种看上去就能让人魂飞魄散的大玩具也只有原世界的冒险者和熊孩子们才能驾驭得了,像他这样的普通人最好还是不要那么考验自己的心脏。
而在恐惧褪去之后,对于塞西莉亚的幻想一下子浮上了心头,尤利尔尴尬得连想到她的名字都觉得脸红。
“你没去车站。”无头人说道。
“抱歉,使者大人,我的店里出了些事情,以至于稍微有点没赶得及……”
或许是他的道歉非常诚恳,满脸的汗水也很具有说服力,无头人没有抓着这件事情不放:“我的夜咒坏了。”
埃兹的脸颊抽搐一下,“我会为您修好的。”
那个无头人抬起了手,这时尤利尔才注意到对方苍白的指上戴了一枚同样苍白的戒指,以至于他之前紧张状态下根本就没发现它的存在。
而后无头人把戒指摘了下来——
一股冷风席卷房间,玻璃和地板同时覆上了一层白霜。尤利尔感到衣服的后领被凝结在了书柜上,他吐出去的热气在半空中清晰可见。
手脚麻木、汗毛乍起,一时间连血液的流通都变得滞涩起来,学徒不由得呼吸困难。
等到雾气消散时,露出来了无头人的轮廓,他并不是真的没有脑袋。
那是一个苍白的年轻人,穿着黑灰色的半身铠,左肩巨大的灰白弧形护甲格外引人注目,上面还画着诡异的七芒星;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没有半点血色,就像教会里的圣灵雕像一般惨白洁净。
那对散发着凛冽寒意的眼睛宛如嵌在石像上的玻璃球,让人一眼望去看不到生机赋予的神采。
他的那张死人似的脸距离尤利尔仅有一拳距离,学徒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快冻结了。
这就是……神秘生物?
“圣像”将戒指递给酒吧老板,后者双手接过,身体还冷得直打哆嗦。
联想到之前埃兹的态度,尤利尔终于知道为什么对方穿得好似刚从冰窖里刚出来一样了。他的关节像是上了冻或者砌进了水泥里,不但浑身僵硬,就连思维都快静止了。
年轻人瞄了他一眼,眼珠突兀地出现在了侧面,又突兀地转了回去,移动的过程仿佛不存在一样。
“尽快。”
埃兹捧着那枚戒指,全力的调动着自己的魔力。他手中闪烁起了微光,一个接一个的古怪字符从指环上飞了出来,又依次序挨个贴了回去。
亮晶晶的指环浮起来,在半空自己转了一圈。
“它没出问题,使者大人。”德鲁伊先生愕然的回答。
学徒已经看呆了。
使者的表情毫无变化,将戒环重新戴回指,在它上面轻轻地敲了敲:
“索伦。”
随着低沉的呼唤,符文有规律的闪烁起来。“圣像”伸出手,示意学徒让到一边。
尤利尔想也不想,波折的心情与劫后余生的激动在这一刻让他的身体短暂的恢复了活动能力,他几乎是跑着离开的。由于衣领凝结在书柜上,玻璃险些被他扯碎。
咔咔咔——
冰霜强行把玻璃的碎片粘在一起。上面的白色纹路诡异的活动起来,形成一行风格凌厉的字母。
法则之线混乱,魔法效果削弱,建议远离。
霜纹开始自然蔓延起来,划出漂亮的弧度。
“法则异常。”埃兹忐忑的打量四周,无法想象自己的酒吧附近到底发生了什么。法则的混乱可不是开玩笑的,正常来说那种地方都是元素疆域,或者是黑暗的失地。
可法夫兰克大道又不是什么火山口,怎么就出现法则混乱了?
使者将目光再次投向了学徒。
尤利尔忽然意识到,他们所谓的法则混乱,说不定与带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列车有关系。
他一时连寒冷都忘了,迫不及待的说道:“是那列火车——可以穿透墙壁的浮云列车!”
“你们知道它,对吗?”
“不。”圣像使者回答,又问道:“你从哪儿来?”
“伊士曼王国……一个没有神秘生物的世界!”
没有神秘生物?埃兹忍不住摇头,神秘生物也是法则的一部分,而法则是世界的基石,没有法则就不会有世界的诞生——显然没有神秘的世界是不存在的。
可怜的学徒或许是被吓得胡言乱语了。
仿佛也意识到了自己给予对方的压力过大,使者定定地盯了尤利尔几秒后,移开了视线。
“使者大人,请饶恕他。”酒吧老板咬着牙劝说道,“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似乎有点疯疯癫癫的。”
“圣像”点点头,没说什么。但学徒心的抬头看着他,总觉得这位被霜之月眷顾的神秘使者的态度令人莫名的在意。
他相信了我的话——
尤利尔没来由的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可是,他为什么相信了我的话?
第九章 火种
你来多久了?
使者敲了一下戒指,玻璃上的符号就咔咔咔的变了样。
“刚来没多久。”尤利尔看着对方的眼珠子似乎有想要活动的趋势,为了避免被直视,他赶紧说的更详细了一些:
“就在二十分钟前。”
“二十分钟?”埃兹不由得低呼了一声,他紧张地扭头四处张望,包的严严实实的围巾使他看起来像只过街的耗子。
尤利尔不知道他在担心些什么。
“已经平息了。”使者说道,转身走进了书房里,似乎要在那里休息,甚至没有给两个人插嘴的机会。
尤利尔张了张嘴,试图询问列车的事情,但地面上的霜冻提醒着他眼前的可能并非是人类,畏惧将他牢牢按在原地,连带着打消了询问的念头。
冷意伴随着无头人离开。
使者的声音极其低哑。学徒猜测那是因为那枚指环的缘故,它可能有着伪装之类的能力,但现在出现了点问题。
具体是什么问题,那就触及到他的知识盲区了……什么法则、世界的基石,和神秘生物同样都是尤利尔只能从字面意思上理解的东西。
在原来的生活中,学徒或许会把这些稀奇古怪的名词当成消遣的读物。当然现在要是他还敢这么想的话,那真是用命在消遣了。
何况他本来也没什么休息的时间。
想到这里,尤利尔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本的来意,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埃兹先生,希望对方还能记得说出口的承诺。
酒吧老板正松了一口气,他似乎是适应了房间里的低温,把自己的围巾向下扯了扯。冰霜正在使者的控制下逐渐消失,看来指环失效后他依然能够自己收敛起这种力量。
注意到学徒的目光,埃兹瞪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没好气的道:“你看什么?”
“工作的事……”
“你还敢跟我提工作?”
“可是先生。”尤利尔也觉得自己这么做有点卑鄙,但为了求生他还是决定一试:“您说过让我相信您的信誉的。”
“是的,这话没错。”
埃兹耸耸肩,他冷笑一声,满不在乎的回答道:“整条法夫兰克街上谁不知道我最抠门?我可是一名商人,孩子,商人不做赔本的买卖,也不会原谅让自己多花钱的家伙。”
“至于信誉,它确实有用处,但却决不是用在你这个狡猾的鬼身上的——”
酒吧老板做出了一个挥手的动作,示意他别妄想了。尤利尔只好垂头丧气的走下楼梯。学徒在台阶上看到塞西莉亚怯怯的望上来的眼睛,一种从未有过的沮丧感像是浪潮一样打向了他。
他就要离开这里,重新为了生活而奔波了。也许他会好运的找到第二份工作,但更有可能在街边漫无目的地流浪。
尤利尔一时间有点万念俱灰。他不清楚这份心情究竟是来自于黑暗的未来,还是因为即将与停留在塞西莉亚身边的机会失之交臂。
“等等。”
然而,就在他要迈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学徒忽然听到了这个般的呼唤。他不由得心跳加速起来,即便埃兹先生很有可能是让他赔偿地板或是其他别的事情,尤利尔也无法克制自己的幻想。
可哪一种都不是——
“等等,子,别急着走……使者阁下要单独见你。”埃兹探出一个滑稽的脑袋,声音说不出的古怪。
学徒呆在原地,仿佛被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凉水。
……
尤利尔抱着忐忑的心情踏进了书房,那个熟悉的无头人影再次出现在视线中。年轻人的甲胄靠在一个更大的书架上,但里面却空荡荡的。
午后的阳光穿过了他的身体,而后又透过了玻璃,灰尘在光柱中浮动着。
“使者大人。”
“……”
“你从哪儿来?”使者重复问道。
福至心灵一般,尤利尔忽然明白了对方并非是在问自己的家乡或是列车上的那段离奇经历,他并不关心。
他没有怀疑我的说法,他知道浮云列车的存在?
“我……”学徒的喉头涌动了一下,“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先生。”
使者站起身,“神秘不是世界的基石,法则才是。两者并不等同。”
他真的相信了!那么列车的事,关于世界的变化、和这一系列诡异事件的前因后果,难道他都知道吗?
“神秘是什么?法则呢?”学徒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神秘是未知。”
“未知?”
“不知其源头的力量,就是神秘。”
尤利尔不懂他的意思。
但学徒已经发现了,这个古怪而恐怖的人、或者说人形的神秘生物,其实并不是非常危险的,他甚至会解答自己的问题——要知道对下属埃兹先生,年轻人都不会有这么好的态度。
不过尤利尔并不觉得自己是特殊的一个,而是问的东西对方刚好愿意解答罢了。
“法则不是力量的源头吗?”
“它是力量本身。”
使者答道。
法则是力量,神秘也是力量。
尤利尔猜错了,这在意料之中。毕竟他对于这些东西的了解仅止于埃兹与使者的交谈,而只言片语间提取到的信息很难有完整的。
“那力量是什么呢?”
“它可以是任何东西。”使者语焉不详,因为“力量”这个词汇本就是用言语无法形容的。尤利尔也知道自己提出的问题有些颠三倒四,但他即便是相较于眼前不善言语的神秘使者,拥有的词汇量也并不多到哪里去。
然而意外的是,使者犹豫了片刻,好像明白了他真正的意思一样,解释道:“神秘即未知,以异常体现。”
学徒稍微有点懂了:“法则是秩序,违背法则即为异常?”
这里面的逻辑说起来其实并不复杂:正常的表现就是世界的秩序,被称之为法则;异常则没有解释,是不可知的,因此归于神秘。
以使者的冰霜为例,炎之月是不会自然形成冰雪的,但他却制造出了这种本不该存在的东西——这就是异常,即神秘。
年轻人上下挥了挥手臂,大概是点头的意思。
“并不完全正确。因为神秘也源自于法则,是有序产生的混乱,已知诞生的未知。”
神秘也源自法则?
如果不是使者的声音很有种郑重其事的意味,尤利尔简直以为他在和自己打什么哑谜了:一会儿将神秘和法则搅和到一起,一会儿又说它们其实泾渭分明,两个对立的说法同时被他承认了。
见鬼,那个无头人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魔力。”使者言简意赅,“它是桥梁。”
他伸出手,房间里开始下雪。
又轻又薄的六角雪花落在尤利尔的肩上,他感到了清新的凉意,在炎热的月份令人神清气爽。
“魔力是一种自然存在的物质,它自法则中诞生,在大气中飘荡着。在某种未知的操纵下,魔力会形成一些难以理解的事物——这就是神秘的诞生。”
也就是说,它的存在既是秩序的体现,本身又会带来混乱。
这一刻,被迷雾笼罩的领域一瞬间透过了阳光,尤利尔对这个世界仿佛有了全新的认知。他意识到魔力的存在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失去了魔力,神秘就不会存在,法则也不再是法则了。
“您……我说的是这个世界的人,能够利用魔力?”学徒不由得呼吸急促。
使者默认了。
尤利尔看着雪花,想起爬上了玻璃的白霜,从戒指里飞出的符文,最后还有那列银灰色的幻影列车。他隐约预料到了什么,那是他无比渴求的东西。
异常是可以人为实现的,那是回家的路。
他难以自制的激动起来:“怎么能做到?”
火种
玻璃上悄无声息的爬上了冰花,纹路凝结成了一个词。
无头人在提出桥梁之后,就再也没有发言。他甚至背过了身去,换了一扇阳光下的玻璃靠着。
“火种……那是什么?”
文字变幻起来:灵魂之焰
“灵魂之焰?”尤利尔觉得这样将一个陌生的词汇用另一个闻所未闻的名词来解释的办法简直蠢透了。
你真是和他一样,一点常识都没有
“这算什么常识。”学徒嘀咕了一句,忽然发现在更换了对话方式后,文字的语气也出现了变化。他意识到这根本就是换了个人交谈:“你是谁?”
索伦·格森。拉特利夫武器连锁店克洛伊分店出品,夜语系列,指环分类,编号741。
你好,年轻又无知的人类。
玻璃上陡然浮现出一大片的文字,一时晃得人眼花。
尤利尔不由得后退了半步,他想起了之前无头人呼唤的那个单词,那八成就是在叫自己的戒指了。
好吧,这也是个神秘生物。
不过,尤利尔强忍着不去看使者的动作,他心里万分好奇,为什么索伦也觉得“无头人”是没有常识的?
学徒有点担心这样的问题一出口自己就会变成冰雕,但很快他就不担心了。戒指索伦没给他留出来做出任何回应的时间,自顾自的在玻璃上写到:
灵魂是法则的产物,当它与外界的魔力建立联系时,神秘就会以魔法的形式展现出来。
“怎么才能建立联系?”尤利尔没怀疑这些原本听上去就会觉得荒谬的东西,他迫切地问道。
燃烧
灵魂之焰……火种……燃烧?
学徒怔了怔。
这就是诺克斯的秩序
……
这个世界名为诺克斯。
诺克斯酒吧,也应该就是“世界”酒吧,这个寓意在餐饮服务业可不常见。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他看着那半透明的晶莹的笔迹,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世界的秩序和法则对他来说太过遥远了,学徒甚至都没有概念:他不清楚自己是该从字面上去理解使者和索伦的话,还是相信它们别有深意。
“很危险吗?”
你可以试着点燃自己身体上别的什么东西。虽说燃烧只是形容,但就危险性而言,人类对于两者风险的认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
尤利尔不由得犹豫了,他是想要回家没错,但这个愿望本质上却是想要活着而已。他原本确信自己无法在这样既陌生又熟悉的国度生存下去,但在明白了要付出的代价以后,他觉得自己还是理智一些比较好。
不过他为什么要自己去做呢?想要通过神秘回家的话,或许可以有其他的办法。
学徒隐约觉得,自己可能是因为使者的纵容态度而产生了某些不切实际的妄想。人类本就是趋利避害的种族,他一边脸上发烧,一边难以克制思维的延展。
“您知道浮云列车吗?”最终,尤利尔忍不住问道。他没敢直接请求帮助,怎么也要弄清楚情况才好开口吧。
“那不是列车。”
无头人说道,他的肩膀侧了侧,似乎是扭过了头。
“那是一种自然现象。”
第十章 新工作
“自……自然现象?”尤利尔怀疑自己的耳朵可能卖萌去了。
“个人浅见而已。”
使者将指环转了个方向,玻璃上的字迹顷刻间就粉碎了。看样子他对于索伦刚刚“没有常识”的评价也不怎么认同。
“您见过浮云列车?”学徒觉得自己口干舌燥的厉害,他心里七上八下,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
使者沉默片刻,答道:“它是连通两个世界的现象。”
果然,尤利尔暗自确认,自己说的列车与使者大人知道的就是同一个东西。不过他很疑惑:“为什么是现象?”
“浮云列车停留的时候,会使那里的法则产生混乱,制造出巨大的魔力干扰场。”无头人说道,“这与风暴很像。”
很像……慢着,难道说所谓的自然现象就是你自己分类的吗?尤利尔满脸错愕。
“它什么时候会停留?在哪儿停留?”
“不知道。”使者答道,“它唯一不类似于风暴的特征,就是发生时毫无预兆。”
其实两者的差距远不止这一点,但接连的坏消息让尤利尔无暇顾及。他茫然地连委婉的说话方式都忘了,好半天才呐呐地问道:“那、我能回去吗?”
“世界的层次不一样,正常手段不可能做到。”使者否定道,“诺克斯是深层,即里世界;你来自神秘衰退的伊士曼王国,那是表世界。”
希望被无情的掐灭了,学徒的神情黯淡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的经历是一场无法复制的意外,恐怕此生也再难以遇见。即便是他真的成为了神秘生物的一员也无济于事,因为浮云列车并不是单纯的神秘生物那么简单。
“可是,这是为什么?我只是想回家而已。”他忍不住失措地喃喃自语,“女神大人啊,你为什么要将我遗弃在这里?”
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包围了他。虽然学徒在原本的生活中也没有什么朋友,但他还有修道院的母亲般的玛利亚修女,还有……这么一想,却也没有别人了。
只是生活了十七年的故土,想要轻易的割舍也是绝无可能的。
“你信仰神?”
他无意间的祈祷让使者再次产生了兴趣。
“是的。我崇拜盖亚女神大人,但我不过是个浅信徒罢了。”只在危急时刻才会想起来念诵祂的名字,每逢假日连祷告都没时间去的学徒自觉愧对女神。
“诺克斯也有祂的信仰。”使者抛出一个让他宽慰些许的消息,“他们自称寂静学派,研究无咒施法。”
“魔法需要咒语吗?”尤利尔心想这怎么与说里的设定差不多。但或许神秘与魔法就是这样有仪式感的东西,他一时间居然觉得有些理所当然。
只是他的猜测源自于自己浅薄的知识,学徒觉得真实的魔法应该不需要什么古怪的咒语——魔法是神秘,神秘怎么会有固定的咒语、固定的逻辑?
更何况,年轻人之前召唤出冰雪的时候并没有嘴里念念有词。
“点燃火种后,控制魔力的办法有很多。”使者答道。
也许语言也是其中的一种方式。
然而,虽然尤利尔很好奇神秘相关的东西,但他并没有想问的了。既不能回家,又对在酒吧找工作没什么帮助——其实是尤利尔下意识地以为那是自己无法触及的东西。
就像原来表世界里王国报纸上刊登的大事记一样,他这种底层人即便知道了,也不过是看个热闹而已,没准儿还会平添烦恼:学徒还记得得知霜之月延长时,自己的心情有多么的颓丧。
等他从自我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时,正对上使者的眼睛。那张苍白的脸几乎会让人做噩梦,哪怕上面的五官细看起来是称得上精致的。
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下了指环。
尤利尔被突然的对视吓了一跳,但或许是对方交流时的态度简直算是有问必答了,这种恐慌也随之削减了许多。他甚至可以略微分神关注到一些紧张时被忽略的细节,比如这位使者大人其实是要比他矮上一点的,也难怪埃兹先生第一反应是上来比个头。
以表世界的时间来算,尤利尔今年是十七岁,身高由于长时间的营养不良,只能算是勉强有少年人的样子。而神秘使者身上没有什么能够明显体现出年龄的特征,只是他有种特别的气质,因此尤利尔估计对方大概会比他大个两三岁。
年龄相近的两个人,却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学徒清楚在原本的命运里,他的未来会与过去一样枯燥,在疲惫和压抑中挨过活着的每一天;虽说现在是不同了,但事情却朝着更加糟糕的方向发展而去。
而使者先生,他的过去很可能是尤利尔想象不到的精彩纷呈,因为诺克斯拥有魔力。
尤利尔不敢再奢望两个人未来的轨迹会有什么更多的交汇,他摇摇头,告诉自己理智下来,没什么运气是会无故落到自己头上的。
“谢谢你了,使者大人。请问还有什么事吗?如果是关于表世界的问题我很乐意效劳,但列车的事。”学徒觉得自己的表现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很抱歉,我只是个倒霉鬼而已。”
年轻人沉默着,看不出有什么失望的表现。
但许久后,他忽然有了回应:
“乔伊。”
学徒怔了怔,似乎是没听懂,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乔伊。”
这时尤利尔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说自己的名字,他有点受宠若惊,“我是尤利尔,乔伊先生,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最后的话他是真心实意的。
只是乔伊没有在乎他的诚恳,忽然询问道:“你想留下来吗?”
留下来?
盖亚女神在上,我没有比这更想的了!
尤利尔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几乎快要盖过乔伊的话语,他想到楼下吧台前的塞西莉亚,就有种跳起来欢呼的冲动。
被这突然的惊喜有些冲昏了脑袋,尤利尔就连探究原因都忘记了。他猜测这大约是浮云列车的缘故,一时间居然不那么对它深恶痛绝了。
有着塞西莉亚的存在,尤利尔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没立场是什么值得关注的问题。他欣喜若狂,命运的翻转甚至给予了他对未来无与伦比的期待。
乔伊没让他白高兴一场,冷淡地说道:“你现在是服务生了。”
“那埃兹先生?”学徒强压着自己的激动,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这回轮到年轻人怔住了,他想了一想,“你还有同伴吗?”
……竟然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吗?
学徒差点咳嗽起来,哭笑不得,说道:“他是酒吧的老板,先生,他正在外面等着呢。”
“那他没意见。”乔伊面无表情的回答。
……
“还是麦克斯,塞西拉。”
胡萝卜姐把自己的眼镜推了推,迷迷糊糊地“啊?”了一声。帕因特叹了口气,对于拯救少女的怠惰已经不抱希望了。
“塞西莉亚,总有一天你会被辞退的。”
矮人摇摇头,正要跳上吧台自己动手,忽然一瓶酒摆在了眼前。他愣了一下,吸吸大鼻子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情有些不可思议。
塞西莉亚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到了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她微张着嘴,眼睛瞪得圆圆的,帽子滑到了耳朵边都浑然不觉。
“尤利尔先生?”
“叫我尤利尔就好了,塞西拉。”学徒答道,他刚从柜台下拎出一瓶密封的蜜酒,利落地拔掉了上面的塞子,递给矮人:“你的酒,帕因特先生。”
“鬼,你被留下来了?”矮人一脸稀奇。
尤利尔回答:“运气而已。”
“嘿,别谦虚了,这可绝不是运气能办到的事。”
不只是他,见到学徒带着笑容坐在吧台后面,餐厅里的佣兵们一下子喧嚷起来了。他们从头到脚的打量着尤利尔,好像硬要在他身上找出什么特别之处似的。
一个家伙甚至大胆的猜测他是埃兹的什么私生子,哪怕尤利尔觉得自己除了与酒吧老板同属于人类雄性的范畴外,根本就谈不上近似这两个字。
很快这个推测就被否决了:埃兹也只是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他原来当佣兵队长的时候,属下们没听说自己的上司年少的时候有什么风流的名头,他纠结自己的钱包更甚于女友。
这种人是不需要女朋友的……
尤利尔没再说话,因为矮人已经被淹没在讨论的口水中了,他端着酒杯忙不迭地离远了一些。学徒在吧台后津津有味的听着他们讨论,仿佛话题的中心不是自己一样。
期间他还偷偷瞟了一眼精神了许多的胡萝卜姐,觉得新工作的环境要比洗衣店舒适多了。
这样充满了期待的生活,就算离开了表世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都闭嘴!”忽然二楼传出来一声怒吼,餐厅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可人们彼此挤眉弄眼,对于讨论酒吧老板惨淡的恋爱史和斤斤计较的笑料乐此不疲。
但声浪压低不过片刻,突然一阵寒意自头顶的木板缝隙中溢出来,硬是让炎之月的炽光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整个诺克斯酒吧立即鸦雀无声,就连二楼也是同样。
帕因特举起酒杯,液面上浮起了一层薄冰。他赶紧一饮而尽,发出舒畅的吐气声。
“……”
已经知晓了使者乔伊到来的佣兵们各个神色古怪,就连塞西莉亚都觉得,埃兹先生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打了个哆嗦,尤利尔一边忍着笑,一边也意识到乔伊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或许是世界穿越透支了他的坏运气,才让学徒从年轻的使者面前得到了留下来的机会。
他摇摇头,把思绪收了回来,专心致志地享受着这温馨的一刻。
第十一章 等待
尤利尔在诺克斯酒吧工作了才两天,埃兹先生就找上了门来。看着对方那张不太高兴的脸,学徒忍不住恶意的揣测——或许他本以为可以从工作上找到由头把自己赶走,但显然在学徒的万分心下,酒吧老板愣是一点儿都没有挑得出毛病来。
“请问有什么事吗,埃兹先生?”尤利尔彬彬有礼的问道。
埃兹看着他,“我要出门一趟。”
话音刚落,学徒迷惑的看着他,心想这难道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吗?而酒吧老板的脸色越发不愉快了,他哼了一声,将钥匙拍在吧台上。
“早上五点开门,懒惰鬼,晚一秒钟你就不用干了。”
他居然是来托付酒吧营业的。
“我?”
尤利尔愕然地指了指自己,他觉得老板八成是吃错了药,或者根本就没睡醒——现在才刚刚六点而已,别说客人了,就连员工也只有他一个人上了班。
往常酒吧八点开门,埃兹先生的呼噜声会响到七点半,让一楼员工宿舍里同样贪睡的塞西莉亚抱着枕头痛苦的在她的床铺上打滚。
胡萝卜姐的精神不好不是没理由的。
埃兹很不满意的说道:“除了你这里还有别人吗?我倒是想把钥匙给塞西莉亚,可她现在还没起床呢!”
那当然是因为难得早上没有了噪音,她肯定要多睡一会儿的……尤利尔在心里说道,一边把钥匙放进口袋里。
“我两天后就会回来的。”德鲁伊盯着他,“别让我抓到你偷懒的时候。”
他丢下这句话,大踏步走到门口,学徒看着他猛地拉开门,新换的门轴发出喀的一声;这响动仿佛一声警报,让酒吧老板浑身一僵,又生怕惊扰到人一样轻轻关上了门。
学徒注意到,德鲁伊的面部都有些扭曲了。
也不知道乔伊对他做了什么。从最开始埃兹先生的态度来看,年轻人的脾气似乎不怎么好,也讨厌别人的嘈杂。学徒决定把这些东西记在心里,免得落到与埃兹一个地步。
更何况乔伊随手就帮了他大忙,不然看埃兹心疼地板和房门的样子,是怎么也不可能接受尤利尔的请求的。
诺克斯酒吧的生意不错,却只有塞西莉亚一个店员——可见那家伙有多抠门。而且还是那种低等学徒工的待遇,也就是包吃住但不发工资。
虽然胡萝卜姐偷偷告诉他可以收下一些客人的费,埃兹先生不会管这份“个人劳动所得”的;但尤利尔觉得工资和费并不重要,他能够住在塞西莉亚的隔壁和她一起上班,就几乎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
这么一想,埃兹先生其实也是有恩于我的,起码他没有辞退塞西拉。
于是尤利尔强行让自己面无表情,试图尊重一下自己的上司。一些话在心里说说也就罢了,决不能表现出来让对方挑到错处……他努力模仿乔伊那张死人脸,却越想越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只是隐约的,尤利尔擦着杯子,脑海中竟然对神秘生出一丝不该有的期待来。
咔咔咔——
忽然,酒柜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有老鼠在啃咬木头一样。
诺克斯酒吧已经很久没有细致的打扫过了,有老鼠并不是什么怪事,说不准还有蟑螂呢……塞西莉亚肯定不会想要看到那些动物的。
尤利尔还记得原本洗衣店爱玛女士的女儿被一只蟑螂吓得尖声惨叫,于是轻手轻脚地放下杯子,顺手抄起了立在身边准备打扫用的扫帚。
细的声音还在继续。
他回过身,快速地伸手就要打开酒柜,但动作却猛然间僵住。尤利尔抽回手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或许是眼花了。
霜雾朦胧的玻璃上,像是被顽皮的孩子用手指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符。
你想成为神秘的一员吗?
“索伦?”学徒四下打量一番,没有看到使者乔伊的身影。
它居然还能隔着一层楼与自己对话?
尤利尔话音刚落,冰片就蠕动起来,调整成了新的文字:
你最好称呼我为睿智的格森先生,人类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么形容自己,学徒险些翻了个白眼。
有些可惜地放下扫帚,尤利尔摇摇头,“没兴趣。”
夜语指环一下子就生气了,碎裂的声音登时响成一片:
给我尊重一下别人,你这没礼貌的家伙!
它连感叹语气都写出来了。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尤利尔赶忙解释道,“我是说我对成为神秘生物没兴趣。”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不想而已。”
不想?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秘密,违背常理的事物,光与影的莫测,无尽的奇妙,呢喃的咒语,梦境与时间之外的岛屿,尘封的赞美诗篇……天哪,你竟然说你不感兴趣?
“我……”学徒忽然卡住了,他的思绪被诱惑的言语牵扯到很远,一时间竟然满心憧憬。
可他又是什么人呢?一个卖苦力的学徒,一个莫名离开家的倒霉鬼,一个连接近自己喜欢的女孩的机会都是别人的施舍的卑微者。
那样不可思议的神秘,那样光怪陆离的世界。即便乔伊的表述是那么晦涩苍白,也是每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都无法拒绝的惊奇开端。
“我不感兴趣。”
他在说这话时,甚至不敢扪心自问真假。
……
你害怕点燃火种
戒指先生没加标点,用了一种玩味的语气。
“我只是不需要,也不感兴趣!”尤利尔并不承认自己的胆怯。
没错,那些绮丽的幻想是很美好,可踏入那个真正的里世界的门槛却令人望而却步——
燃烧灵魂。
尤利尔不想死,他清楚人是无法失去自己的灵魂而存在的,虽说灵魂这种东西到底存不存在也是个问题……但无论如何那必然是有风险的。就像他说的那样,现在的生活已经是尤利尔能想象到的满足的极限了,他不需要改变。
也许学徒会在某个空闲回忆起玛利亚修女,但对方或许早就把他忘了——修道院里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孩子。他再平凡不过,就像记忆沙滩上的一颗沙粒。
……
指环似乎想说什么,但头顶的地板忽然吱呀的响了一声。还没等学徒反应过来,玻璃上的字迹连带着蔓延的霜花就都刹那间消失了。
看样子乔伊发现了它的动作。
尤利尔摇摇头,觉得自己会写字交流的指环还蛮有意思的。它仿佛有着自己的智慧一般,神秘领域应该有的是这样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这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学徒赶紧把扫帚放到一边,转过身对少女打招呼:“早啊,塞西拉。你今天来得真早,晚上没睡好吗?”
“早安。”女孩没戴眼镜,头发还乱糟糟的。她眼泛泪花的回答到,脑门上还有睡姿不好压出来的印子。
“今天埃兹先生要去进货的,我得早点起来……埃兹先生呢?我起晚了吗?”
“他已经走了。”学徒从口袋里拎出钥匙,晃了晃:“你可以回去再睡一会儿,埃兹先生将钥匙交给我了。”
塞西莉亚呆了呆,“他要辞退我了吗?”
“他可能只是想让你休息好。”尤利尔一边说着,一边慌忙将钥匙递给她,“我的意思是,埃兹先生让我转交给你。”
女孩这才安下心来。她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学徒,手一滑险些把钥匙掉下去。塞西莉亚眯着眼睛抓住了它,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快步转身跑掉了。
她大约是清醒了几分,意识到自己的形象实在是太糟糕了。
学徒望着她的背影,重新坐回了吧台前。清晨的阳光在一张张桌面上跳跃,他接住那柔和的暖意,就像接住两天前车站外的雪花。
尤利尔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做不到改变自己的命运——世界的穿越又不会给他特长,假如他有才华能用这段离奇的经历编造出新奇的故事倒也不枉这么折腾一回,可惜别说写作才华了,他在离开修道院后就连纸笔都难得见一次。
但他坐在吧台后,在塞西莉亚的身边的位置,忽然就意识到了,自己其实是可以给一个人的生命带来不同的色彩的。
这难道还不够吗?
……
二楼的窗外正对着远方的塔楼,巨大的时钟转动着刻度,在整点时传递出宁静悠扬的奏鸣。
为什么把事情推给埃兹?
“他擅长修理。”
索伦先生沉默了一会儿,拼凑出新的字符来:
他是个德鲁伊,白,你不能把他当成魔纹师用。
“可他会魔纹不是吗?”
乔伊靠在椅子上,他眼前的玻璃上冰霜一层层叠加,又悄无声息地坍塌。
埃兹已经离开了。
指环写道。
但紧接着它就被转了个方向,乔伊没再听它的啰嗦。
他站起来,目光凝视着远方的碧空与起伏的建筑边境。忽然间,乔伊注意到钟声里最上端的指针微微动了动。
钟楼似乎是年久失修了。
这座城市也已经老去了。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人的身体与精神。当最初的信念变成了嘴里的口号时,黄昏便已到来了。
克洛伊在南境的苍穹中伫立了三千年,它已经垂垂老朽。然而星空是无尽的,那些占星师们日复一日观测着它们的轨迹,却也只能捕捉到浮云列车的一道影子。
那他在这里停留了这么久,也不过是在做无用功而已。
乔伊端起茶杯,将里面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他看着光秃秃的窗台,忽然想起自己不心踩碎了那个德鲁伊的三色堇,对方应该来不及再培育一株与占星塔通话的魔法植株了。
窗外的钟声止息了。
第十二章 苍穹之塔
烛火中亮起了一道与众不同的蓝色焰光。卡茨愣了一下,赶忙掏出硬壳笔记本,就要把那簇火焰的坐标记录下来。
还缺一支羽毛笔,他记得自己把笔放到桌子上了,但现在却没找到。卡茨一拍脑袋,意识到它八成是掉下去了——绘满了魔法阵文的桌面上亮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就好像蜡烛的烛焰一般;正上方悬浮着半球形的四叶城地图,而边缘的位置所剩无几。
他可不敢将笔放在地图覆盖的区域:侦测之眼是高环魔法,能够监测整个四叶城的火种波动,万一损坏了把他的灵魂之焰抽干了都施展不出来。
占星塔的仪器配置也都是高级货,卡茨毫不怀疑,上面每一块指甲大的水晶都能比自己的工资高出几十倍来。
卡茨弯下腰想要蹲下去,可厚重的长袍迫使他不得不先将它们挽到怀里。等他站起身来时,那簇幽幽的深蓝烛光却已经不见了。
“眼花了?”卡茨放下笔记,这次他将羽毛笔夹到书里了。
他又从那些凌乱的跳跃着的火苗里找了一番,然而一无所获。观察员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将异常报告给自己的上司。
门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隙,卡茨悄悄望出去,发现走廊里没有站着巡查的卫兵,这才松了口气关上门,然后轻轻将锁闸挨个扣紧。
侦测室的地图占了大半空间,除此之外仅有一张椅子。扶手下面的垫子角挂着一束流苏,卡茨一拉束绳,细长的丝线却从墙壁中探了出来,紧接着是细微的铃声。
“萨提斯先生,有什么发现吗?”
卡茨看了一眼那些分散的火焰,它们在微光中静静地燃烧着,“意外的情况,大人,我想我可能看到了空境的痕迹。”
“什么颜色?”
“蓝色。但只是一闪而过,我不太确定——”
“交给我来处理。做好你的工作,卡茨先生,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没人能够找到我们。”
“圣灵保佑我们。”
……
四叶城的侦测站比安托莱特的哨塔还要戒备松懈,后者是雾精灵的边境城池,在阿兰沃战役中失陷于地底军团的偷袭。由于其令人费解的陷落速度和查证时毫不设防般的哨站布局,安托莱特作为标准的反面例子被记载入了每一个王国学院的军事教科书。
当然在地下世界,安托莱特八成就会是正面的历史了,可那些混乱的黑暗种族究竟有没有教科书都是一个值得考证的问题。
穆尔顿从城堡的铁栅栏上翻过来,以往这里会架起尖刺和茅尖,但现在却只剩横七竖八的木棍;被酸液腐蚀的痕迹还残留在铁器上,像是一朵朵揉碎后又摊开的花。他跳下来搓了搓手,过去了三天还觉得自己碰触过栅栏的皮肤隐隐发痒。
那是他好不容易买到的炼金魔药,效果猛烈到刚一撒上去,扑面而来的白烟就差点要了他的命。如果不是神术师的治疗之触在神恩的强化下同样效果倍增,那他八成已经躺在棺材里了。
穆尔顿打了个哆嗦,他还记得自己挣扎着睁开眼睛时,白烟已经散去——漆黑的铁栅栏和防卫的狰狞武器,在月色下就好像凭空消失不见了。
圣灵在上,制造药剂的炼金术士也是服用了神恩吗?这样的腐蚀性太过分了吧!
穆尔顿感到浑身不舒服,他揣着那个铃铛加紧跑了几步,觉得还是乖乖的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别产生不必要的好奇心才好。现在仪式已经开始了,神恩即便在教会里也是紧缺的资源,可不是他这样跑腿的低等信徒可以肖想的东西。
不过这也不是没有好处的,想要有收获就必须冒风险,像是身后城堡里的情报员卡茨·萨提斯。在加入教会之前他说不定可以无所事事的在侦测站里打瞌睡,但现在却必须提心吊胆,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而耽误教会的大事。
实时侦测是一环,卡茨还要防范着城堡里巡逻的卫兵暗中传递消息——这才是掉脑袋的活计。
穆尔顿每每想到对方要在领主城堡中忍受担惊受怕的分秒,就对他丰厚的报酬升不起任何心思。
他自然没有对话中表现出来的那么沉稳,但对于圣灵的信仰支持着他。穆尔顿在四叶城艰难求生了十多年,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温柔圣洁的赐福。自那开始他坚信自己是被眷顾的,是以甘心为神圣的事业奉献生命。
只是能够活着谁又愿意去死呢?穆尔顿知道,这份求生欲就是自己没法成为高等信徒的障碍,但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等到仪式结束之后再为信仰燃烧自己的灵魂。
想必那时候的神恩就不会紧缺了,他成功的把握也就更大一些。
穆尔顿握紧了手中的铃铛,里面存寄着异常出现的范围,或许会影响仪式的展开——即便是他这样的失业游民也知道,侦测站观测的是神秘生物的灵魂之焰。
虽然大多只是对于低环的监测,但被神恩强化过的侦测之眼的性能提高了很多,一些对自身火种掌控不熟练的高环职业者也会被捕捉到痕迹。
传言说侦测之眼的优化版本在克洛伊早就已经投入使用了,但伊士曼毕竟是地上王国,不属于克洛伊的“领空”范围,许多常用的设施也没法统一标准。
王国议会已经向克洛伊提出多次申请了,但依然没有回应——这大约是圣者之战的后遗症。原本的圣米伦德大同盟分裂后,伊士曼王国所属的光辉议会将整个南境的属国划分给了克洛伊塔,换取了莫里斯山脉部分的领空。
然而这样的区别对待使得伊士曼王国无法忍受。弗莱维娅女王已对克洛伊塔的漠视与不公表示了严重的抗议,最近甚至开始和守誓者联盟的矮人进行了合作。
论技术,矮人们更擅长建造堡垒和建筑,而克洛伊的长项是观测和预言,在侦测魔法仪器的研究上两者根本没有可比性。
同时因为有了这样的倾向,克洛伊对于自己的地上属国愈发冷漠了,就连传送坐标都已经撤回。伊士曼王国几乎就要成为中立王国的一员,让许多贵族大为不满。
这种不满滋生了冲突,时不时的范围战争使得伊士曼陷入了诡异的暗流之中,而等到仪式开始,恐怕连这表面的和平也无法再维系下去了。
穆尔顿对那些不干人事的贵族很是嗤之以鼻,也并不认为克洛伊的魔法会比神恩还要强大。虽然他对两者的了解仅限于道听途说和神秘生物的只言片语,但有着圣灵的庇护,很快他也会是可以左右王国命运的大人物了。
总之圣灵会眷顾他的。
希望侦测之眼的意外不会影响教会的仪式,他与教徒同伴们已经等待这一刻很久了。
……
尤利尔敲了敲门,“乔伊先生,我能进去吗?”
门吱呀一声自动打开了。
这也应该是魔法,学徒心想,没那么巧使者就站在门口的。
“你找我有事?”乔伊的瞳孔中波澜不惊,倒映出学徒的身影。
尤利尔不知道他有没有打扰到对方,但明显年轻人的神色似乎不太愉快……等等,他从一开始就几乎没有过更多的表情。
“我是来送早餐的。”学徒赶紧说道,生怕晚了一步就会接受寒风的洗礼。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衬衫,可没有埃兹先生那么抗冻。
桌子上干干净净,只有一壶茶和两只茶托。这对儿杯子昨天承受不住忽冷忽热碎了一个,另一个在书房里。
“别叫我的名字。”使者忽然反复无常的说道。
“……”
可我根本就不清楚你姓什么。尤利尔在心里腹诽道。那枚戒指都知道自我介绍的时候说全名,虽然它的前缀未免太自恋了一些。
“使者大人。”但他立刻从善如流。
“伊士曼属于克洛伊的管辖范围内,但也只是名义上的附属而已。”乔伊反问,“你来自表世界,知道什么是使者吗?”
学徒的表情一僵,在他脑海中使者是与外交划等号的,他要是明白诺克斯的独有称呼那才是见鬼了。
“克洛伊是占星派的首领,成员大多数是预言家和圣灵祭司,当然还有传统的占星法师。假如你这种没有点燃灵魂之焰的人告诉他们自己的本名,一个入环的学徒都能看到你的大半人生。”
乔伊难得一下子说出这么多词。
尤利尔吓了一跳,一种浑身赤裸的羞耻感让他忍不住想要夺路而逃。虽说都是学徒,可苦力怎么也没办法与那些神秘生物的学徒相提并论吧!
“使者只是一个外派的身份。如果魔力水准超过了环阶,就会被允许开拓新的航线——克洛伊的领地范围大部分在空中。”
“空中?”
“这就是克洛伊也被称为苍穹之塔的缘故。”
尤利尔张大了嘴,觉得乔伊平时不怎么说话,一开口简直是信息量巨大,他一时半会儿根本消化不了这么多神秘学领域的“常识”。
克洛伊的大概倒解释得算清楚了,他只要想象一下云端的堡垒高塔就行了,这点想象力学徒还是有的。可环阶又是什么鬼?神秘生物还是分阶级的吗?
好奇驱使着他问个明白,但乔伊明显不耐烦了。使者用汤勺敲了敲茶壶,示意他可以滚了。
算了,反正也是与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东西,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尤利尔一边这么安慰着自己,一边毫不犹豫转身就走。忽然他想起来什么,又将茶壶端了起来:
“热水烧开了,我去换一壶水。”
服务生的工作就是这样,要及时注意到客人的需求,不然总是怠慢的话,客人们会不满意的——胡萝卜姐一脸认真地说道。不过她在热心的传授经验给新人的时候,显然忘记了自己究竟是怎么“以身作则”的。
学徒想着对方一本正经推眼镜的样子,只觉得一阵好笑。
当——当——当——
七点钟了?
远处的钟声如海浪般拍击着耳膜,尤利尔抬起头,看到那座古老的钟塔旋转着刻度,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仔细的在表盘上看了一圈,才发现上面竟然只有一根指针,好像分针时针重合在正下方一样。
此刻是上午六点半。
可见了鬼了,六点半的指针是正向下重合在一起的吗?
房间里的热量开始逃逸出去,尤利尔看到乔伊站起来,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的钟楼。这时学徒才意识到对方早就已经发现了异常。
尤利尔感到了一丝畏惧,他不知道怎么了,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使者大人,发生了什么事?”
“呆在这里。”年轻人丢下一句,放下勺子,从窗户翻了出去。学徒赶紧冲到窗前向下张望,但一瞬间乔伊就失去了踪影。
尤利尔仔细地打量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但年轻的使者仿佛一滴融入了海洋中的水珠,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野。
他怎么做到的?
尤利尔很想要追上去,那是对于神秘事物的好奇驱使着他;但同时学徒又不停地用理智来劝慰自己,保持冷静才是真正正确的做法。两种思维碰撞在一起,尤利尔不由得怀疑起了自己的选择到底是不是错误的,或许他应该接受戒指先生格森的邀请。
不过呆在这里……意味着外面会有危险吗?
第十三章 相印
就算有危险,也会很快就被巡逻卫兵镇压下去吧……尤利尔摇摇头,他知道四叶城的城市护卫队选拔有多么严格:那些卫兵都是退伍的老兵和强壮的青年,因为城卫队在上班前需要经过严格的培训,一些流浪汉和混街头的黑帮根本坚持不了那种半军事化的管理。
有趣的是,就算换成了里世界,四叶原野的领主也是不变的。拥有魔力的神秘生物们不会让那些不法的家伙们好过。
尤利尔在四叶城的生活很艰难,但即便如此,和平的城市也比许多混乱的地区要强得多。
伊士曼王国的四叶原野是威金斯公爵的领地,她在四叶城拥有绝对的权威,令行禁止自不必说。优秀的治理手段让四叶领的发展在整个伊士曼王国都能排进前列,每当尤利尔在车站等车时,都能听到人们对这位领主的赞美。
她的英明果决,她的锐意求治,她的纪律严明——在人们口中,倘使王国的贵族都是这样的政绩卓著,那么伊士曼早就不用看克洛伊的脸色了。
特蕾西·威金斯的声望在四叶领是普通的领主难以想象的,她一个人就代表了大半个南境,人们甚至在说起女王陛下时,也会提到她“最得力的臣下”。
更别提当今的弗莱维娅女王,在嫁给沃森二世之前也是姓威金斯了。
在这样的领主的治理下,尤利尔实在想象不出有什么状况能让被四叶军团守护着的城池陷入危险——虽然目前这位四叶领的主人正在王国都城参加会议,要等到一个星期后才会回来。
这时房门开了一道缝隙,吱呀的门轴声在安静的环境中格外引人注意,因此它只持续了半秒就停了。
尤利尔回过头,看到一个红红的脑袋探了进来,“尤利尔?”
“塞西拉,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女孩趴在门边,露出来的那只眼睛的目光转了一圈,看清了屋子里似乎没有人,才推开了门。她拍着胸脯,一副吓得要死、劫后余生的样子。
而后塞西莉亚摘下眼镜擦了擦泪花,有点抽噎着说道:
“我以为你被变成冰块了,尤利尔,你都不说话!”
学徒心想就算我变成冰块,你上来也没用吧,而且不说话又不是他愿意的,乔伊那种人总有办法让对话变得死路一条。他原本想说让气氛轻松些的东西,毕竟他们认识还不到一周,塞西莉亚现在心情激动,等平静下来就会不好意思了;但看着胡萝卜姐眼泪汪汪的神态,他忽然心软了。
塞西莉亚是在担心自己,尤利尔意识到,他或许并不是一个人在努力。
一种雀跃让他用尽可能柔和的语气安慰道:“我没事的,塞西拉。使者大人并不难相处。”
“他很不好相处。”女孩反驳道,她给学徒说起乔伊的事:“埃兹先生是四叶城的外交官,开酒吧只是兼职而已。每次他去迎接克洛伊的使者,都会受伤——上次我看见他拔掉自己的指甲,那里被冻上了冰,蜡烛也融不化,只能拔下来。”
“拔……拔下来?”
“是的。它们冻在一起,里面已经变成冰了。”少女的目光打量着他的全身,没看到有什么缺少才放下了心。“还有一次,他肩膀上全是烧伤的痕迹,帕因特叔叔说那是被魔物咬到了,地蜥蜴的唾液有酸性。埃兹先生也是神秘领域的冒险者,他不会无缘无故在捕猎中受伤,听说那是在接待另一位使者大人时遇到了危险。”
尤利尔听得毛骨悚然,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庆幸自己身上没有少掉什么东西。
“使者为什么这么做?”他不解的问道。
尤利尔觉得乔伊顶多是冷淡,还有点喜怒无常而已,塞西莉亚口中的那些神秘生物简直就是行走的灾祸,只要扯上关系一不心就会把自己弄残一样。
那仿佛是野兽,而非克洛伊外派来的开拓者。难道说乔伊在骗他,可骗他这个一无是处的服务员有什么用?
“我、我问过埃兹先生,他说自己不心碰到了结冰的玻璃……”塞西莉亚的声音低了低,“他告诉我们使者并不会伤害别人,只是他们的神秘度太高了,无意间就会带给普通人危险。埃兹先生还很高兴当时不是火焰,不然他只能把自己的指砍下来了。”
“……”
神秘是危险的。
尤利尔吸了口气,再一次深刻的认识到这个事实。
少女的担忧无法掩饰,若非他抢先发问,很可能当时她就会不顾一切的冲上来了。
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哪怕乔伊会无意间杀了她。尤利尔在塞西莉亚亮晶晶的、水润润的大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除了影子他看不到别的东西。
嗯,她有点远视,所以习惯戴眼镜……尤利尔极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他低下头去,又忍不住想要抬起来确认。
“我们先下去吧,这里怪冷的。”他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干的,茶杯就在手边,学徒却一点也不想去碰它。
塞西莉亚点点头。
两个人走下了楼梯。餐厅里依然没有客人,门外的夏日炽光带来澎湃的热浪,忽冷忽热让少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尤利尔走在前面,他没有回头,却悄悄握住了女孩的手。
冰凉柔软,掌心微微带着汗水。
学徒发现塞西莉亚的颤抖停止了,热量的传递使他们的脉搏相连、心意互通。他感到空气变得稀薄起来,急促的呼吸拼命释放着压抑的情绪,以至于潮热的氧气灌进喉咙里时,尤利尔甚至觉得它十分甜腻。
他听到少女的心怦怦直跳。
五颜六色的缤纷幻想闪烁着冲进了脑海,尤利尔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吧台后的。他的脚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绊了一下,但塞西莉亚一言不发的帮他稳住了重心。
名为默契的丝带牵扯着两人,他们坐到吧台后的凳子上,彼此肩靠着肩。
“塞西拉……塞西莉亚。”
犹豫的宁静被尤利尔率先打破,他觉得自己的舌头无法捋直,语句比在学堂里回答问题还要磕绊。
少女没有戴上眼镜,她绞着眼镜腿,支架几乎要被她扭下来。
胡萝卜姐蚊呐般的“嗯”了一声。
这时学徒还没有松开手,他握住对方纤细的指节,女孩红着脸回应。常年搓洗衣物的硬茧让尤利尔感到了羞愧,他突然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来。
学徒咬了咬牙,正要豁出一切说出自己的心意来。他什么也不想了,什么也不在乎了,假使人们经常用冷冰冰的现实的口吻告诫后人世界上没有一见钟情,他也要坚定决心让这个女孩知道,有一个男孩愿意与她共度余生。
这一刻尤利尔竟然由衷的感谢起浮云列车来,他想自己在表世界可遇不上塞西莉亚。
“塞西莉亚。”
“嗯。”胡萝卜姐侧着头,目光有些呆呆的,似乎是脑子短路了。
尤利尔不敢看她的眼睛,也不敢移开视线,“我……我……”
“……”
塞西莉亚感到一股股的蒸汽从自己的脑袋上冒出来,她的思维断续得不成样子,另一只手在口袋里紧握着钥匙。
好感的诞生就是这么莫名其妙,明明两个人仅仅才认识了三天,在这之前还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已经相信学徒来自表世界的那套说辞了,因为尤利尔没必要骗她。
两个人在闲暇时的聊天中交换着过去的一切:当学徒的艰辛,流浪街头的酸楚。他们是四叶城最底层的平民,爱恋即是书本带给他们片刻的妄想,而现实则在无尽的乏味与工作中度过。
但现在情况出现了变化,酒吧的钥匙有了两个保管的人。他们性格类似,行止默契,因此顺理成章的,朦胧的好感就此升华成了青春最热烈的火苗。
塞西莉亚开始期待起未来。
然而尤利尔却迟迟没有说完那句话。
少女闭上眼睛等待着。
……
咔咔咔……
就在他即将脱口那句至关重要的话时,玻璃突然爬上一层薄霜:
请嫁给我
“……”
我去!这样的展开太快了点吧!我只是想告诉她我喜欢她而已啊!
尤利尔差一点被格森的厚颜无耻惊得把心里话说出来,而且这混蛋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是说它一直在偷窥?
他瞪着那块玻璃,恨不得把它砸成碎片。
“你怎么在这里?”学徒用眼神问道。他感到脸上发热,勇气也一下子泄去了大半——尤利尔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有人旁观自己与塞西莉亚的独处,更糟糕的是它还跳出来让自己发现了!
盖亚在上,乔伊是怎么忍耐下来这混蛋的?尤利尔仅仅与它单独接触了两次,就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个神秘生物闭嘴了。
学徒终于明白了指环格森的危险之处。
白让我留在这儿
“白?”
是我敬爱的主人。而且你又忘记称呼了,不礼貌的鬼
“你就不能安静一点吗?”
我这是在帮你
格森一本正经的写道。
“……”
尤利尔难以置信的盯着橱柜,无法想象是何等的厚颜无耻才会让它说出这种话来。
“那你还真是帮了大忙。”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拜你所赐,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说了。”
还没等戒指说什么,等待着却没有等到那句话的塞西莉亚睁开了眼睛,她没说话,却也没放开手。
玻璃上的字迅速变成了我喜欢你。
尤利尔想也不想,抄起吧台上的水杯就泼了过去。滚烫的开水与冰面接触,发出滋滋的融化声,白烟升腾而起。
“怎么了?”女孩受惊般后仰了一下。
“没什么,一只虫子而已。”学徒编着尴尬至极的谎言,将玻璃挡在身后,“快七点了,我们一起工作吧。”
“一起?”塞西莉亚重复道。
这回尤利尔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它怦怦作响,震耳欲聋。“一起。”
他忘记了索伦·格森的存在,那家伙也只是枚指环而已。尤利尔微微平复心情,他没有被人盯着的如芒在背的感觉,这使学徒有些安慰:它也不是不识好歹,只是有点蠢而已。
可已经气氛全无了,尤利尔有些遗憾,他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再次积累起勇气来,而塞西莉亚也需要时间。但值得庆幸的是,两个人的关系更近了,因为他们心有灵犀。
没错,现在就说出口也太仓促了……尤利尔乐观的想到,他才十七岁,他还有的是时间。而塞西莉亚哪也不会走,他的胡萝卜姐会一直都在身边。
第十四章 索维罗
乔伊从窗户翻出来,沿着窗棂一路上升。炎热的气流自身体两侧分开,紧接着被甩到身后。他的靴子轻轻擦过瓦片,而后踏上了虚空。
他向下一瞥,就看到那个学徒探出脑袋四下寻找,但怎么也没想过抬头看看上面。
这时远方传来微弱的响动,混杂在房间中塞西莉亚与学徒的交谈声里。那是人的尖叫,跨越了半个城区进入了他的耳朵。
乔伊转过头。
“他说使者并不是会伤害我们……只是神秘度太高了。”
女孩细的声音传来,语气并不尖刻,但充满了担忧和恐惧,直让人心头发颤。
远方的惨叫连绵不绝,爆炸的震动在空气中传播。
破碎的音节与模糊的言语一起——它们此起彼伏,宛如风雨中的潮汐。
学徒就是做梦也想不到,他与塞西莉亚讨论的对象此刻就站在他们的头顶上。年轻人面无表情的踏着气流,轮廓在热风中忽隐忽现。
他除下戒指,像是甩开什么蚊虫一般——夜语系列的商品并不对外售卖,它是克洛伊提供给使者的装备;效果自然是没得说,还用上了工匠之国所谓的最新技术,打造什么活化符文。
只是索伦·格森一点也没有辜负自己的编号,在同批生产出来的“兄弟姐妹”中,它无疑是最让人厌烦的一个。
将这啰嗦又恶趣味的家伙丢下了高空,乔伊命令道:“跟着他。”
指环在半空打了个滚,晃晃悠悠的定住了。水雾飞速地凝成一团,在阳光下闪烁彩光:
跟着谁?
见到使者没有回应,它向上浮了浮,字迹变了:
为什么要跟着他?
显然,这混蛋当然知道乔伊说的是谁,它纯粹就是想要皮一下而已。
乔伊要是理会指环的啰嗦,那他就不是乔伊了。年轻人看也没看它一眼,完全显露出来的身体失重般向上飞去。风牵扯着他消失在了云层中,等到日光再次落在方砖红瓦的街道上时,诺克斯酒吧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还有一枚悻悻的炼金指环。
……
埃兹当然不会是去给酒吧进货的,他是公爵的外交官,只要一声吩咐,那所兼职的酒吧就会有永远也卖不完的麦克斯蜜酒,甚至是四叶领独有的埃德温纯酿。
只是最近特蕾西女士不在领地里,克洛伊又突然派遣了使者来——在传送坐标出现了问题的时候。
德鲁伊先生不得不忙碌起来,他要向王国的各个部门交待清楚使者的行程安排,让这些奉命行事的人知道最近有哪些地方是不用遵守规定、最好有多远滚多远的;还有那个不知道安放在哪里的克洛伊坐标——这件事原本是他的任务,但乔伊到来以后,苍穹之塔自然是更相信自己人了。
只是乔伊似乎完全没有短时间完成任务的意图,他停留在诺克斯酒吧的二楼,把埃兹赶到了员工宿舍。
在解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后,埃兹还要去神秘商店里购买三色堇的种子,那朵猫脸的确是他最后的存货了。
德鲁伊无论在克洛伊还是光辉议会,都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职业,以至于莫里斯山脉以北几乎见不到多少魔力植株。可埃兹点燃火种的时候,还压根不知道自己有着森林的血脉。
四叶领与微光森林接壤,总算还是能找到一些他需求的东西。
砰砰砰!
埃兹敲响了店铺的门,木门簌簌落下一层灰来,他不由得退了一步。
“切斯特!切斯特,你在家吗?”
店铺落着锁,门窗都关得死死的,甚至还拉上了窗帘。埃兹皱着眉头打量门前的风灯,脚下的台阶满是灰尘。
那个死宅炼金术士出门去了?看样子已经走了很久了。
切斯特是难得的自然派的炼金术士,因此珍藏了许多花花草草的种子。有时候埃兹的魔力植株出现了损耗,就会来找切斯特收购。
埃兹与他的关系不错,很清楚这家伙没有要紧的事,是绝不会踏出家门一步的。德鲁伊还嘲笑过他是地下世界的灰蜥蜴,一点阳光都见不得。
但这只灰蜥蜴竟然一声不吭的离开了,还走得跟逃难一样,难道他也提前知道使者要来的消息了么?
高等神秘会影响魔力的流动,为了炼金实验,切斯特真的会临时搬走也说不定,毕竟他最近正在准备晋升仪式……然而虽然合理的可能性有很多,没来由的,埃兹却忽然有了不太妙的预感。
他握住把手,冰凉的门把快速吸收着手掌的热量。
翠绿的细茎从他的袖子里探出来,钻进了锁孔。片刻后机括弹开,埃兹一拧门把,就拉开了大门。
房子里黑黢黢的,弥漫着一股臭味。
房间里的蜡烛已燃尽,伊士曼王国特有的电能灯也早已失去了作用,埃兹抬起手,一大片萤火虫飞了出来。羽翅震动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着,荧光铺满了整个屋顶。
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除了阴沉沉的窗帘,家具都好好的摆放在原来的地方。
埃兹没有见到切斯特,也并不算惊讶。他的皮靴啪嗒啪嗒踩过地板,径直穿过玄关、客厅、书房和餐厅,熟门熟路拉开了实验室的门锁。
萤火虫簇拥着他,德鲁伊借着光亮,看到了预料之中的一幕:
穿着白色长袍的炼金师仰着脸躺在地上,身边满是深绿色的粉末,手中烧瓶里血红的液体还在翻滚着气泡;大片的槲寄生从他的皮肤下钻出来,枝蔓摇坠,长势异常旺盛。
而切斯特那双灰绿的瞳孔中,也早已失去了生命的火焰。
“希瑟保佑你。”埃兹喃喃地念道,他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低下头为自己的朋友祷告着。即便神灵在神秘的领域已经消失很久了,切斯特也全心信仰着森林女神,而希瑟正是祂的神名。
炼金师死于晋升仪式,灵魂燃烧牵引来的生命魔力促进了植物的生长,却因为某种意外的出现而没能使火种升华。
埃兹一眼就认了出来。他见过同样的场面已经不少了,甚至称得上经验丰富。
神秘是危险的。
德鲁伊黯然的叹了口气。
切斯特的死亡让他体会到了沉重的宿命感,埃兹回忆起与自己同时从克洛伊走出来的朋友——当时年轻的学徒们,现在已经只剩下他和拉森了。
即便是切斯特这样远离纷争的人,也最终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埃兹走上前,却踩到了一堆灰烬。他愕然的低头,一股奇特的魔力竟然突破了厚实的靴子冲进了脚底,满室的萤火虫顿时光芒大放。
灵魂火种忽然活跃了起来!
恐惧顿时覆盖了心头,埃兹下意识地抽回脚,火种立即变得安稳。他在原地呆了片刻,震惊与不可思议的神色出现在了德鲁伊的脸上。
这是什么东西?
诺克斯每个人都知道的常识,就是生灵通过火种牵引魔力。而火种由灵魂凝聚,可以说是神秘汇聚的中心。任何能够引起火种变化的东西都是极其罕有的。
埃兹蹲下身,心翼翼地拨开灰烬,露出一滴干涸的金色液体。他皱着眉头在房间中扫视了一圈,立即锁定了一瓶塞着木塞的不透明试剂瓶。它做工粗陋,简直就像是垃圾堆里随手拣来的玩意,与周围精美的炼金器材格格不入。
埃兹拿起瓶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而后伸手拔掉木塞——魔力的涌动犹如一阵暴风,德鲁伊立即把它重新扣紧。但即便只有一秒,埃兹也看清了里面那残余的些许粘稠的液体,熔金般的色泽几乎刺痛他的眼睛。
火种逐渐宁静下来。
看样子试剂瓶也不是普通的玻璃,而是专门用来盛装这种物质的容器。埃兹感到心惊肉跳,他大约意识到为什么会在实验室里见到这东西了——切斯特打算用它来完成仪式!
实验台旁还放着一页羊皮纸,记录了复杂的公式和符号,笔画潦草,埃兹看得出落笔人的情绪是多么激动。然而遗憾的是,这份记录着配方的纸张有一部分在坩埚里烧化了。
这是切斯特制作出来的药剂?
德鲁伊握着纸张,神情复杂的回过头去,无法克制自己的心潮澎湃。他看得懂那上面的许多东西,天才的构想与绝妙的灵感,最终交织成划时代的作品。
切斯特将其命名为“索维罗”,在诺恩语里意为“新生”,也是“意识的变迁”。
能够活跃火种的药剂,它当之无愧。
但即便如此,炼金师还是失败了。
或许是药剂还有不足,或许是切斯特的自身的问题……然而这都无法改变结局。
埃兹摇摇头,心情一下子低落了下去。他晃了晃试剂瓶,心想晋升果然是没有什么捷径的。
空境要是那么容易成功,那环阶也算不上“亡续之径”了——意思是环阶的道路走到终点,几乎就是一条死路。
切斯特已经死了,下一个说不定就是他自己。埃兹知道自己也到达了关键点,如果选择继续下去,他的灵魂也会经历那个终点:要么浴火重生,脱离凡俗;要么就此熄灭,成为火炬的余烬。
一种渴望自心底升起,从畏惧中延伸出侥幸的希望来。埃兹端着试剂瓶,液体激荡出清脆的声音,这或许是最后的索维罗药剂了。然而他注视着老友的尸体,最终放下了手:
“它是你的研究成果,怎么也要和你待在一起。”
空境是个美好的幻想,而他已经不是年轻人了。德鲁伊可以活上几百年,埃兹表面看不出来,但他早已度过了一百多个炎之月了。
萤火虫在朦胧中飞舞着,彼此追逐,盘升下坠。
“切斯特,你这头可恶的灰蜥蜴,现在我要去哪儿找我的三色堇?”埃兹低声说着,用蜡烛点燃了火把,而后将火把扔向了切斯特。
试剂瓶也一同被丢了过去。
伴随着哔哔剥剥的细微声响,槲寄生燃烧起来,狭长且扁圆的叶片卷曲、枯萎,由嫩绿变为枯黄,最后渐成火红的色彩,仿佛是大炼金师切斯特一生的追求。
埃兹站在烈焰前,闭上眼睛,轻轻地低语着:
“愿你的灵魂回归森林——”
“聆听银溪的歌谣;”
“领受橡木的祝祷。”
“群山守望着你的荣光,”
“无尽星辰指引你前行征程。”
古老的悼词落下,希瑟的信徒在宁静中安眠。
荧光与火光交融在一起,跳动得那么柔和。
第十五章 香水与清新剂
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说起来,你不会是新手吧
人类总是以貌取人
你还会做什么让她高兴的事吗?跳舞?弹吉他?说些甜言蜜语?噢,看样子你都不精通
塞西莉亚或许会喜欢强大的男人,你真的不为她的憧憬考虑一下改变自己么
“……”
尤利尔头疼的把橱柜擦干净,抹布与玻璃摩擦的声音令人不由皱眉。
“你就不能闭嘴吗?”他没好气的说。虽然对象是个神秘生物,但目前除了在玻璃上写写画画和制造麻烦外,他看不出这家伙究竟有什么会伤害到自己的地方。
也许格森攻击的是人的精神?
叫我格森先生,你这讨厌的鬼!
“别弄出声音,索伦,塞西莉亚睡着了。”
学徒对它愤怒的笔触嗤之以鼻,随手蘸了点热水擦掉了字迹。
“对了,你怎么没跟……白一起离开,他把你忘了?还是被你烦得受不了了?”
指环先生简直要气疯了,它正打算把橱柜的门轴冻上给这个不知好歹的服务生一点颜色看看,忽然酒吧门口响起一阵铃声。
叮叮叮……
吉尼瓦推开酒吧的门,听到风铃在头上响起,立即动作一僵。
然后她镇定下来,向前望去,映入眼帘的是陈旧但整洁的环境:餐厅的桌面都铺着桌布,甚至还摆放着鲜花。年轻的服务员在吧台后擦拭着橱柜,但无论是他面前的座位还是餐桌上,此刻都空无一人。
尤利尔没想到这么早就会有客人来,塞西莉亚正躲在他身后打瞌睡,学徒只好站得靠前了一些,露出微笑招呼道:“欢迎来到诺克斯酒吧。”
客人是一名女士,穿着及脚面的黑裙子,外面还从头到脚罩着一层黑纱,但已经被刮得不成样子。她光着脚,提着一只灰扑扑的口袋。尤利尔一看到那东西,脑海里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儿时在床头听过的有关女巫的故事。
或许还差一点……呃,三角帽和长柄的扫帚?见鬼,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女巫……学徒怔了怔,他忽然意识到这里是诺克斯,诺克斯没准真的会有女巫!
尤利尔攥紧了手里的抹布,这名客人会是神秘生物吗?
黑色的女士被铃声吓了一跳,她关上门,加快了脚步。尤利尔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一下,她就已经走到了吧台前了。
他抽了抽鼻子,里面似乎有点痒,于是语速很快地问道:
“您想喝点什么?”
吉尼瓦没有答话。她抬起手,向后拨了一下自己的面纱,学徒闻到了一股可怕的香味——他感觉自己一瞬间跌进了香水的池塘里,鼻腔里灌满了粘稠的香粉和油膏。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尽全力向后仰起身体,才得以顺畅的呼吸。
尤利尔敢发誓,酒窖里的酒精味都要比这香气好闻得多。
他根本分不清那到底是什么花或者香料的气味,也许是野蔷薇,又好像薰衣草或者百合,似乎还有树脂——总之这些东西搅和在一起,人的嗅觉感到的已经不再是芬芳,而是纯粹的摧残了。
这位女士不会刚刚洗劫了一家香水店,然后把带不走的香料都撒在自己身上了吧?那些巡逻队怎么还没有把这么明显的目标抓起来……等等,难怪她能逃脱出来,这味道完全可以混淆人的方向感了。
尤利尔弯下腰,接连不断地打着喷嚏,完全顾不得在客人面前维持什么服务态度了。他头晕目眩,双脚无法克制地后退,直到撞上了塞西莉亚打瞌睡的椅子。
胡萝卜姐咕哝一声,转过头把脸埋在了帽子里。
这么打了几个喷嚏,又咳嗽了许久后,尤利尔才脱离了香气的纠缠。学徒勉强抬起脸,看到吧台内的杯子上泛起一层薄霜:
看来女士的接近会让你感到不适,塞西莉亚怎么看上你的?
索伦嘲笑着写道。
“我不觉得这是我的原因。”尤利尔低声反驳了一句,他揉着鼻子,用袖口擦掉了眼泪。这个没有鼻子的神秘生物当然不会闻到那股腻死人的香味,它只是在这里毫无根据的恶毒揣测罢了。
学徒硬着头皮说道:
“女士,请问你是打翻了香水吗?卫生间就在左手边。”
“噢,是的,真谢谢你。”客人放下面纱,却没有后退。气味淡了很多,但尤利尔注意到,她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自己的口袋。
学徒本以为会在里面见到还没来得及销赃的香料,却诧异的发现里面都是古怪的细长圆柱形的容器,封口处是香水瓶的压盖。
只是尤利尔不太确定这是不是香水:它们看起来又脏又旧,假使哪家化妆品店敢用这样的包装来销售,那它八成会在三天之内关门——理由是欺诈,因为那些东西与是过期货没什么两样。
而且这些容器都是不透明的,既非玻璃,也不是木石。
突然,尤利尔听到柜台下传来一连串细碎的结冰声。
那枚戒指又发什么疯?
黑纱女士没有要移动的意图,学徒也没办法低下头去看索伦的笔迹。他不由得反思是不是自己描述的还不够清楚,但这时候客人从口袋里的容器中挑出了一支,冲他晃了晃:
“空气清新剂。”
尤利尔没想到她居然会随身携带这个,那为什么不再出门前去洗个澡呢,可他管不了别人那么多:“谢谢。”
“不客气。买一支吗?只要两个金币。”黑纱女士趁着他愣神,补了一句:“阿比金币。”
就算是黑城金币也不会给你……尤利尔已经知道了宾尼亚艾欧的货币制度——黑城金币是最低等的货币,发行于伊士曼王国刚刚建立的时期,与阿比金币的汇率比是001。
在成为光辉议会的属国后,伊士曼就更改了法规,使自身的货币制度与整个宾尼亚艾欧大陆相统一,仅仅在头像上略做修改,换成了本国的现任女王肖像罢了。
毕竟诺克斯可不止有人类,也不只有一块宾尼亚艾欧,这里根本就没有货币统一一说。
一个阿比金币可以买下一整瓶的麦克斯蜜酒,而一枚黑城金币能够买到两根干面包。现在那一瓶的空气清新药剂就要两瓶优质蜜酒的价钱,尤利尔可不打算掏钱,金币多也不是这么糟蹋的。
他这才恍悟对方是来推销清新剂的。不过先让自己污染环境而后再推销是哪个鬼才想出来的点子,这简直比强买强卖还要可恶。
卖不出去就降价啊混蛋!
“不用了,谢谢。”学徒一头黑线的拒绝道。看这位女士的样子,她八成在其他的地方也碰了一鼻子灰。
隔着薄纱,客人的神色变得不怎么好了,尤利尔猜测她的心情一定很失望。只是失望中似乎还混杂着别的情绪,他却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黑纱女士低声自语了一句,学徒听得不是很清楚:“这可是神的恩赐……”
我还第一次听说神会赐予空气清新剂的,尤利尔暗自腹诽道,他觉得对方可能是精神有些问题:正常人会把自己变成一朵腐败的花去街上推销除臭剂吗?
“那就试用一下吧,不收钱的。”最终她说道。吉尼瓦为对面的年轻人感到发自内心的遗憾,他根本不清楚自己错过了什么。
学徒看出来她只是因为自己的态度而抱有一丝希望,便答应了她。
吉尼瓦抬起手,这时尤利尔才注意到她的手指泛着一层枯败的暗灰,骨骼关节嶙峋可见。
他不由得同情起这位女士来,对方的年龄不了,但依然要挣扎在贫穷与流浪的边缘。
只是同情归同情,尤利尔可没有支配酒吧收入的权力。正想到这里,他突然听到橱柜里传来碎裂的噼啪声,赶紧低下头去——果然是索伦把杯子冻碎了!
盖亚在上,这算是我损坏了酒吧的财产吗?
与此同时,学徒感到一阵凉意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当他受惊般重新抬起头时,就看到黑纱女士颤抖着手收回了容器。
淡淡的金色雾气在吧台前弥漫,缠绕不散的香气立刻消失了。
尤利尔怔了怔,他没想到那东西还真挺好用的。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要买的打算,学徒看到黑纱女士拼命的深呼吸了几口气,她等了几秒见尤利尔并没有改主意,于是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酒吧。
看来她太失望了。
尤利尔摇了摇头,随手拿起抹布想要擦一擦头顶的水渍,然而触手冰凉,竟然满是细的冰晶,他不由得低呼一声。
“你干的好事,索伦?”淡金色的颗粒落到吧台上。不过头上的恶作剧还是事,一想到被指环冻碎的酒杯,尤利尔就感到一阵头大。
橱柜的玻璃再次惨遭冷冻:
白痴!你差点就死了!
“我差点被她的香水熏死,这你也闻得到?”
冰霜突然停止了移动,似乎索伦·格森被他的回答震惊到了。但这安静仅仅维持了片刻:
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呢?那个女人手里的东西很危险!
危险?
尤利尔脑海中关于女巫的传言再度冒了出来,塞西莉亚忧虑的告诫言犹在耳,这是神秘和怪异的世界——学徒悚然一惊。
十七年平静生活的惯性让他一时没有将吉尼瓦与神秘联系在一起,现在回忆起来,尤利尔不禁满身冷汗:“她……她果然是女巫?”
女巫?她还差得远,顶多是个流浪汉而已,真正危险的是她拿着的东西
“她拿着什么?”
我不知道。字符的变幻停止了两秒,又开始移动:但在接近她的时候,我感受到了魔力的漩涡——
假如那东西进入你的身体,尤利尔,你将点燃火种
学徒呆在了原地。
“点燃火种……燃烧灵魂?”
是的。虽然很想让你成为神秘生物,但我尊重你的意见。智者从不强人所难
这么不着痕迹的自夸了一句,索伦又写道:而且火种的点燃需要特殊的环境,仓促的进行最大的可能是把灵魂变成灰烬
那种液体,就是唤起火种自燃的魔药
尤利尔感到寒意遍布了全身,他紧张地看着吧台上亮晶晶的金色冰晶,手脚僵硬:“那……那这些东西,我是不是该扔掉?”
你可以留下来,能够引起火种变化的魔药可不常见
“但它很危险!我拿着它不安全……”
白痴!你可以交给神秘生物啊,白和那个德鲁伊都行,换一些用得着的东西不好么
在索伦的提醒下,尤利尔找了个号的空酒瓶,把冰晶粉末心翼翼地收集了起来。
就当他盖上塞子、正要把瓶子妥善的放在不易碰触的地方时,尤利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瞥了一眼睡得香甜的塞西莉亚,快速而动作轻盈地来到了酒吧外。
学徒想到自己因为索伦的帮助幸免于难,可其他的人呢?那个穿着黑纱的女人,她到底去了多少家店铺?
吸入了空气清新剂的人都死了吗?
恐惧冲击着他的心灵——
第十六章 灾难降临
一念及此,尤利尔忍不住浑身发冷。他慌张地按下门把,顾不得风铃的响动把他特意营造出来的安静环境打破,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同样的,大街上空无一人。
这一刹那学徒感到六神无主,危险迫近的恐惧占领了头脑。他想到身后的塞西莉亚,她跟着自己侥幸逃过了一劫,可下一次就不会有那么好运了。他必须要想办法,赶紧让这些可怕的事情远离诺克斯酒吧,远离法夫兰克大道。
虽然只是刚刚感受到塞西莉亚的心意,但尤利尔已经意识到,自己必须要肩负起责任来——为了两个人而非他自己。
这份责任让他得以思考。
索伦戒指跟在他身后,在对面的玻璃上写道:你疯了?你以为自己能抓住那个女人吗?她是神秘的一员!
“可她会杀掉很多人!”
那你也无法阻止她
这话一语惊醒了他,尤利尔冲回酒吧,抓起瓶子就要离开。他意识到自己最应该做的是将情况通知给巡逻队,而那些冰晶就是证明。
忽然他的脑门上狠狠地挨了一下,好像孩子玩耍时石子失手丢在了头上。尤利尔被迫停了下来,看到那枚眼熟的指环在眼前滴溜溜地旋转着。
“索伦!”尤利尔恼火起来。
没用的
“你在说什么?”炎之月的阳光透过冰霜,学徒被反光灼痛了眼睛。他不得不伸手挡在眼前,然而当他重新恢复了视力时,看到的却是这样冷漠的字眼。
“有一个女人在杀人!用她的神秘药剂……魔药?魔法?总之就是特别的手段……这难道不是他们应该处理的事吗?”
太晚了
“这才是早上而已。”尤利尔急切地说道,“还来得及,酒吧在法夫兰克大道边缘,她一定是才来到这里的!只要我现在通知巡逻骑士,就来得及——他们就在车站那里!”
塞西莉亚呢?
“你会保护她的,对吗?”
指环沉默了片刻,它一时竟然对学徒临时做出的安排感到无从插手。只是它必须服从命令,事情也没那么简单:
不得不说你想得很周到,假如情况真的是那样的话,或许你会挽救这座城市……可你现在绝不能离开酒吧,这不是你能参与的事情。
尤利尔听出了别的意思,但他宁愿自己一无所知:“巡逻队管不了,是吗?他们无法控制局面了……盖亚在上,这真是噩梦。索伦,你知道些什么?”
四叶领的巡逻队解决不了的问题,再结合黑纱女士手里的诡异魔药——学徒想到或许向她那样的人不止一个。这些人在整个四叶城中穿行,无声无息地播撒着灾难。
恐惧令他心神战栗。
“街道上会有危险……你们知道些什么?”尤利尔的耳边回响起年轻人的警示。
叫我格森先生
指环不回答了。
“乔……白会处理吗?还有埃兹先生?”尤利尔问道。“我可以先通知最近的人们,让他们打起警惕,我可以帮忙!”
回去吧,那儿也不要去。事情会结束的
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有着索伦的庇佑,诺克斯酒吧简直是比领主城堡还要安全的地方。它怎么说也是最优秀的炼金作品,控制冰霜、藏匿身形不过是它能力的一部分。
没有比这更轻松的做法了,尤利尔很清楚,他应该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但一种力量迫使他不去转过身体,退缩回的吧台后。
“会有很多人死吗?”
他轻声问道。
“……”
短暂的寂静过后,簌簌的声音在餐厅中响起:
尤利尔,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让更多的人死去
学徒放下了酒瓶。
这时沉默中传来一声叮咛,尤利尔看到塞西莉亚双眼朦胧的苏醒过来,额头上还有一道压出的红印。
“尤利尔?”
煎熬、急迫的心情在这一声呼唤下统统消失了,尤利尔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回到吧台后,轻轻拥住了少女。
突然的举动让胡萝卜姐头顶立刻冒出了蒸汽。
“我很抱歉,塞西拉。”他拥抱着心爱的少女,却感到自己的良心在备受折磨,“我救不了他们,哪怕他们就在我们隔壁。”
塞西莉亚满脸茫然,她手足无措的任由他抱了几秒,才心翼翼地伸出手,环住了学徒的后背:“可你会保护我,对吗?”
“是的。”尤利尔将脸埋进她柔软的肩颈,“我发誓。”
……
“索伦只是炼金戒指,它并不是真正的高等神秘,不会伤害到我们的。”
尤利尔将指环捉到手心,格森先生居然老实的一动不动。他狐疑地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到底没发现这家伙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女孩不安地盯了它好一会儿,喃喃自语:“外面随时都会死人,我们要把门窗堵住。”
学徒有点哭笑不得,“餐厅有一面是落地的橱窗。”
我们怎么把它堵住,砌墙吗?
“那就去后面的宿舍里,把餐厅的入口封住。”塞西莉亚一脸认真,“去酒窖里也行,不过那样我们得准备食物和水,还有被子。”
尤利尔恍然间觉得自己还是太粗糙了,远没有少女想得细致。
“可是,我并不是懒,只是白告诉我,在酒吧里就很安全。”尤利尔反过来安慰着少女,她紧张得都开始思量避难所的事了,“不会很久的,塞西拉,四叶城是领主大人的领地,她会解决问题的。”
根据这两天对于诺克斯常识的恶补,学徒已经明白那位四叶领的公爵大人在她的子民口中是怎样的伟大人物,熟悉的信任感使他几乎产生了世界交融的错觉。
女孩仰起脸,蹙紧的眉毛略微松了松,“真希望领主大人快点回来。”
“就算她不回来,你也会安全的。”尤利尔脱口说道。
“可我也担心你的,尤利尔。”塞西莉亚怯怯的说了一句,她看着盛装冰粉的酒瓶,每每想到这致命的毒药就那么洒在对方的头发上,就不由得为他的运气而感恩女神希瑟——她从就信仰这位森林与山川的女神,虔诚的心此刻总算是得到了回应。
咔咔咔……
只要老实地呆在这里,就没有任何危险
指环索伦终于看不过去了,它强自忍耐了许久,几乎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快要热烈到把自己当成求婚戒指了,才没好气地出言打断。
塞西莉亚没见过这么诡异的戒指,即便在诺克斯,知道神秘的存在和亲眼见识也是两码事。她又是好奇又是恐惧,握住学徒的手打量着亮闪闪的炼金产品。
“索伦,那种液体到底是什么?”尤利尔问道。他看着酒瓶中美丽的金粉碎冰,难以想象这居然是恶毒的诅咒。
好像我告诉你有什么用一样
指环的语气不怎么友善,它差一点就让学徒冲出门去了,这可真是严重的失职。
“但点燃平民的火种又有什么用?他们几乎不会成功,只能将自己的灵魂烧掉。”尤利尔心乱如麻,他好不容易在新世界里安定了下来,还拥有了塞西莉亚的心意,怎么也想不到安稳的日子竟然只持续了两天。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想这些东西,神秘的存在哪怕就在身边,学徒也对它的危险缺乏认知。但当残酷的现实划开了和平的表象时,尤利尔才明白自己原本的选择是多么正确——
珍爱生命,远离神秘。
可见,一直撺掇他成为神秘生物的索伦是有多么用心险恶。
指环先生跳动了一下,觉得好像有人在诅咒自己。不过学徒的确提出了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它只好先回到正事上来:虽然概率很,但或许有人会成功的——我之前说的是“最大可能”。四叶城的人口基数可不,里面总有几个幸运儿
那些人的目的可能就是制造神秘生物
哪怕是没什么见识的学徒也清楚,这完全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因为有能力在全城散播魔药的组织,多半是不会缺少神秘领域的成员的——即便真是这样,他们也没道理将主意打到普通人头上。
塞西莉亚歪着头,不解地说道:“四叶领是王国的南境,比起气候适宜的北方,这里的住民并不算多。”
没准那些人只是就近做个实验
索伦恶意的猜测着。
从它嘴里就听不出来正面的东西,尤利尔用眼神示意它闭嘴。
“最近领主大人不再城内,他们大约是挑中了这个时间。”这么安慰着塞西莉亚,尤利尔却也忍不住心中一沉,失去了特蕾西统领的四叶城起码失去了一半的工作效率——这也是领主精明强干的坏处之一,平民先不提,负责管理领地的威金斯家族大都已经习惯了凡事依靠她了。
“不过还有克洛伊的帮助。”学徒总算找到了一线希望,“埃兹先生是很强的神秘者,这你也知道吧?还有使者大人。我们不会有事,事情会被圆满地解决的。”
尤利尔对神秘知之甚少,塞西莉亚也没比他好到哪去,这么胡乱猜测加盲目乐观的一通安慰下去,别说塞西莉亚,就连他自己都快被说服了。说到底尤利尔也只是个打工的少年人而已,在危机刺激出来的热血褪去之后,理智终于重新占了上风。
“我很害怕,尤利尔。”塞西莉亚扣紧他的手指。
橱窗外看不到行人,即便沐浴在阳光下,学徒也无法感到暖意。他听到风簌簌吹过花坛的灌木和青草,在这样的宁静中却有一个个无辜的灵魂正在角落里燃烧。
尤利尔用力抓住女孩的手,向着索伦问道:“有多少人会活下来?”
那得看运气
“神秘生物会受到影响吗?”
事实上,他们要比普通人更容易受到伤害——点燃的火种更活跃,吸入魔药的场面你可以想象厨房里遇火的油锅
尤利尔与塞西莉亚一同打了个寒战。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担心起埃兹和乔伊他们的安危来。
甚至还有那些诺克斯酒吧的佣兵,他们也大多是点燃了火种的人,尤利尔祈祷他们最好在这两天出城冒险去了。
这时指环又恶劣的补充道:不过他们可以用魔力保护自己,想让神秘者中招可不容易
“那真是太好了。”尤利尔狠狠地瞪了它一眼,“你就不能一次把话说——”
咚咚咚!
巨大、快速的撞击声从门口传来,尤利尔下意识地停住了嘴。他与少女一同转过头,塞西莉亚瑟缩了一下。学徒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躲到吧台下,自己握着指环轻轻接近了侧面的橱窗。
尤利尔把自己藏在阴影里,透过玻璃向外望去,希望看到一个普通的客人。
但站在门外的却是一名穿着黑纱的女士。
第十七章 十字坠
吉尼瓦抬了抬帽檐,让眼前的道路不那么模糊。她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口袋,里面的东西沉重异常,又鼓鼓囊囊得让她每走一步都担心会碰碎。
不过这种担心是没必要的,自从她在仪式中成为了神秘的一员,圣灵就已经赋予了她神奇的力量。以往吉尼瓦是绝不可能提着这些与她体重近似的东西走上两条街的,但现在她正打算按照突然更改的路线开始去第三条街道。
为什么主教会同意将珍贵的神恩浪费在这些凡人身上?
每走一步她都无法控制的想着。
教规明令禁止不允许质疑任何一名主教的指示,但这个疑问在吉尼瓦的心里扎根了三个月——从她得知自己被选中执行仪式到今天,利维主教依然没有对她做出解释。
她也应该不需要解释,身为永亡与终焉的使徒,吉尼瓦获得了圣灵的恩赐,为圣灵奉献自我也只是理所应当而已。
教徒不用思考,因为主教总是富于智慧的;虔信者无需质疑,因为圣灵永远都是真理。
烛火幽微之夜,跪在主教脚下的石阶前,吉尼瓦聆听着那些赞美的诗篇,周身盘旋着迷幻的芬芳,感受灵魂之焰的沸腾雀跃。
“吉尼瓦,你愿意为圣灵付出一切吗?”
激动和兴奋使她头晕目眩,吉尼瓦张开嘴——干涩的嗓子竟然没有发出声音——她半秒后才呻吟般回应道:“我的荣幸。”
披着厚重的黑色长袍、挂着圣洁的骨饰的主教走下冰冷的石级,壁灯的剪影穿透他宽阔的肩背。
利维站在女人面前,尖尖的靴子戳着她的额头。
“孩子,你将获得新生。”
主教张开手,命令她抬起头来,立即有金色的雨落在吉尼瓦的身上,滑入她的喉咙、鼻腔,甚至粘膜。
下一刻,魔力的洪流冲垮了她的理智——
那是无法形容的感受,幸福与喜悦在头脑中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罗,梦境开始与现实重叠。
吉尼瓦真切的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雨中升华。
……
“神恩……神恩……”她抱着口袋狂热的低呼着,指甲几乎划破了皮革。
法夫兰克的街头,穿行着的只有披着黑袍、罩着黑纱的行人。他们形色匆匆、乱中有序,沉默中流淌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窒息感,就连灼烫的烈日辉光都蒙上了一层模糊的阴影。
吉尼瓦口干舌燥地打开口袋,颤抖着手指抚摸试剂瓶粗糙的表面。可或许是对圣灵的信仰超越了一切,她竟然忍下了冲昏头脑的渴求,又把神恩的容器放好,提着口袋站起来。
一只手忽然落在了她的肩上,吉尼瓦哆嗦着转过头去,四目相对时凉意如冷水浇头,使她的精神迅速安定了下来。
“吉尼瓦,主教更改了地点。”来者是她的同伴穆尔顿。他戴着口罩和帽子,长长的银链从指缝间垂落。
“我已经知道了。”吉尼瓦答道。
“去了那家酒吧就回来,我在这里等你。”穆尔顿叮嘱一声,他声音一如既往地肃穆,帽子下却是遮掩不住的紧张。“别做多余的事,正常点。”
黑纱女士点点头,晃晃悠悠地迈出一步,随即步伐变得稳定起来。穆尔顿注视着她走进街道,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吊坠。
那是一枚左右上下等长的十字架,依靠交叉的位置区分方向。框架周围用银丝描绘着花叶狭长的纹路,蕊芯饰以黄金,看起来犹如艺术珍品。
穆尔顿站在原地,直等到吉尼瓦的黑纱重新出现在视野里,才满意的转过身。
“圣灵保佑你。”他隐有深意的说了一句,没等到吉尼瓦一步三晃地走到近前,就转身快步的离开了。
黑纱裙的女人伸了伸手,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一种疲惫感直入心底,吉尼瓦感到视线模糊起来,她想要挽留对方,嗓子却灼烧一般疼痛难当。
“啊……啊啊……”
穆尔顿听到了一声轻响,他略微侧过头,余光瞥见女人的身躯倒在地上,骷髅般的手爪还向前伸着,口袋里满满的“神恩”瓶洒了一地。
他吞了口口水,扭头加快了脚步,跑着离开了法夫兰克。
街道上的黑袍人视若未闻。
很快,吉尼瓦再一次站了起来,她迷茫的转了转脖颈,在朝向自己的正后方时停住了。
她迈开步子,走了起来。黑纱长裙在微风中掀起,露出苍白的脚踝和腿,上面伤痕累累、皮肉翻卷,与衣料构成刺眼的对比。
女人无声无息穿过了街道口,经过花坛和石板铺就的道路,站在了诺克斯酒吧黯淡的招牌下。
……
穆尔顿亲眼目睹一个个同伴在身边死去,这使他步履仓皇、满头冷汗,直到跌跌撞撞冲进了总部的大门,这才一头撞到了等待着他的卡茨身上。
穿着沉重占星师长袍的中年人被他撞得重心不稳,好容易才维持住了平衡。他后退几步离对方远远的,同时口中抱怨道:“穆尔顿大人,你见鬼了吗?”
“噢,我很好,就是有点累了。”穆尔顿擦了把额头的汗水,他脸色惨白,眼睛疑神疑鬼地四处张望着。
这种人是怎么被主教阁下看中的?
卡茨对他的畏缩很看不起,可按地位排对方还是自己的上线,哪怕回到主教那里就不是了。
于是占星师按捺住自己的不耐烦,开口直奔主题:“穆尔顿大人,休息可以等到以后,仪式却不容差错。你可是身兼重任——利维阁下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当然,没有任何意外,很顺利。”
穆尔顿努力让自己忽略身边接连袭来的死亡阴影,他咳嗽一声,用惯常的低沉声音说道。
“没有意外?”
“没有。那个女人很快就回来了,而且神恩也完好无损。”
“那还愣着干什么?”听到他肯定的答复,卡茨不再对他抱有耐性,这个人的价值已经用完了。占星师一把扯过他手里的银链,穆尔顿下意识握紧了拳头,但卡茨一句话就让他不得不松开:“现在不让外围成员进到圣地,你还是呆在这儿吧。”
教会的等级分明,也许有时候会根据情况的不同有特殊的安排,但大多数时候都是神秘者的地位远超普通人。他们才是组织真正的核心,是圣灵偏爱的眷者。
穆尔顿这种外围成员,不过是连神恩都碰不到的人物罢了。若非有些位置需要没有接受神恩洗礼的信徒,主教阁下才不会将心思放在放在他们身上。
卡茨一只手提着长袍,加快脚步登上了石阶。
缝隙中窜动着黑影,大厅里寂然无声。神秘的覆盖使烛火也黯淡下来,魔力的涌动具现为肃穆的威势。大厅中只有两道人影,一位是主教利维,另一个是他的副手,占星师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卡茨虔诚惶恐地跪下来,谦卑地禀告道:
“阁下,法夫兰克大道没有异常。”
主教微微点头,“圣灵看到了你的努力与付出。接受神恩的洗礼吧,这是虔信者应得的赏赐。”
卡茨·萨提斯以面贴地,激动的感恩圣灵。等到不知名的信徒走上前来,为他洒下闪亮的金雨,卡茨才抬起头,目露迷醉与狂热的神色。
火种沸腾起来,源自灵魂的美妙感受甚至会让人上瘾。
自从成为教会的一员,卡茨就开始不间断的每日饮用“神恩”,只有这两天为了仪式而不得不终止。他渴望魔药就如同渴望罂粟,占星师自问,在这种欲望面前连信仰也不过是泡沫。
施礼的神父一边持续着洒下魔药,一边在卡茨的耳边低语:“这是你一个人的荣耀。去把那个凡人的灵魂献给圣灵吧,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必然期待这一刻很久了。”
短暂又似乎漫长的洗礼结束后,卡茨依然满脸恍惚。神父从他手中拿回吊坠,看着他慢慢走出了大厅。很快门外响起了一声短促的惨叫,脚步声也突兀的消失了。
血液的芬芳在黑暗中蔓延。
“又是两个……不,一个。”
神父抬起头望了望高台上的利维主教,对方颔首示意。他掂了掂十字坠,轻轻把它挂在了脖子上。
“加瓦什万岁。”
“黑十字万岁。”
他虔诚地闭目低语,昏暗的殿堂中回荡着呜呜的风声。
……
“她怎么又回来了?”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尤利尔险些岔气:“我想要的?”
她没有到处乱跑,回来找你了。这下好了,你不用担心她去散播魔药了
“我希望她被巡逻队抓起来,而不是跟着我!”学徒趴在玻璃上,“现在这样我会更担心。”
与自身的安危比起来,原本的想法在生死面前简直是愚蠢至极。只是尤利尔根本难以在自己与其他人之间做出选择,他既没有那么伟大,也没有那么冷漠。
撞门声还在不断地响着,尤利尔犹豫片刻,便轻手轻脚地靠近了过去。
指环意外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自救。”
那可是神秘生物
索伦的言外之意是他这是在送死。
不过学徒虽然仍未完全摆脱恐惧,但事情的发展还不至于让人无从下手,他觉得现在起码要比找不到黑纱女人要好得多,因为选择权在他手里。
“不是有你在吗?睿智的索伦阁下,你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吧?”尤利尔违心地说着。
他同时也在忐忑:别看它说起那个女人来那么随意,但指环究竟能不能对付得了她学徒心里还真是没底。
那你最好不理她。只要你不想开门,那就没人能进来
索伦看在尊称的面子上建议道。
我不想开门,就没人能进来?尤利尔觉得这就像一句咒语。他看着玻璃上的霜迹,忍不住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指环又开始遮掩起来。
学徒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结果来,除非他能比乔伊更有威慑力,但那显然不现实。
“那我要打开门。”尤利尔望了望吧台,又想起沉默至今的街道和巡逻骑兵,迫使自己下定了决心:“既然她会散播魔药,我们就把她限制起来,让她哪儿也去不了。”
“你做得到吗,索伦?”
我可以把固定的目标冻住……但这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你的
“我有什么问题?”尤利尔茫然道。
我的魔力只够给你们附加一个防护魔法,你确定要把自己的那份用来禁锢那个女人吗?
第十八章 加瓦什的亡灵
保护的真相原来是防御魔法?
尤利尔把它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想到自己初见乔伊时的场面:“你不是可以让人隐形吗?”
都说了这里的法则之线混乱了啊,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原因吗?……别乱动我你这家伙!
学徒立刻回忆起来了,他的确是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的:浮云列车穿越世界时干扰了诺克斯的法则,这才让乔伊的隐身魔法失去了效果。
看来浮云列车带给他的麻烦不止一个。
选择限制住黑纱女士,他就要放弃魔法的防护——不过这没什么好犹豫的,只要将这个源头解决了,不仅是他,整个法夫兰克的平民都安全了。
若说没有魔法的保护他就会死掉也太过无稽了——尤利尔向盖亚发誓,在埃兹先生或乔伊回来之前,他绝不会踏出酒吧一步。
“抓住她。”学徒下定了决心,“别让她再散播魔药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尤利尔来到门前,透过碰撞产生的缝隙望着外面。吉尼瓦疯了一样蛮横地试图撞门进来,呛人的香气伴随着灰尘冲进餐厅里,他只能看到黑色的影子;门栓在这样沉重的力道下咔咔作响,却依旧没有要松动的趋势。
这不合常理,但很魔法。因为神秘本身就是异常。
“尤利尔!”塞西莉亚从吧台后探出头来,看到他的动作顿时惊惶地叫了一声。
学徒紧张得手心冒汗,他压低手掌示意少女放心,而后对着索伦说道:
“我数三二一,就会打开门,到一时你就发动魔法,懂了吗?”
指环外侧的符文亮了亮,算是回应。
“好的,现在就开始。”尤利尔把自己的手按在门栓上,“三……”
戒指颤动起来,空气中的温度开始降低。
尤利尔忍不住在心里祈祷,但他不确定盖亚女神能不能听到自己的呼唤——假使每个信徒的声音祂都要聆听,那神明似乎也不是什么好工作。伊士曼王国最近正打算普及一种叫做电话的玩意,但仅仅是放出风声,可能出现的接线员立刻就被评为了最不受欢迎的职业。可见人们是有多讨厌在耳边接连不断响起的噪音。
他在精神极度紧张的时刻,竟然思绪万千,意识陷入了一种空灵的状态。
“二——”
然而就在冰霜即将出现的时候,持续的撞击声忽然停止了。黑纱女士抬起头来,她原本是用肩膀不断撞门,现在却莫名的站定了。
完整的样貌出现在学徒的视野里,她的黑纱和长裙没变,装着魔药的口袋不见了。可能她已经将“温暖”送到了每一户为她开门的家庭中,以至于两手空空如也。
但尤利尔注意的不是这些,他的心脏猛的提起来,一把抓住索伦:“等等!”
指环先生被他的出尔反尔吓得差点将魔法丢在学徒的脸上:该死!怎么了
“好像不太对……”尤利尔凑近了门缝想要细看,忽然一根尖刺戳了过来,让他条件反射地尖叫着坐倒在地。
那是一根漆黑的尖利指甲,在探进来的瞬间被看不见的屏障折断成两节。尤利尔惊魂未定的用手肘连连后退,但哪怕只有片刻他也看清了黑纱女士的状况——
她确实是面对着门,但脚趾却是朝后的!
被他的叫声惊醒,塞西莉亚再也无法躲在吧台后了,她不顾一切的钻出来,拼命向后拖着学徒的衣领。看到他完好无损后,胡萝卜姐才面色苍白的跪在了地上,好像刚刚经历危险的不是尤利尔而是她自己一样。
怎么了?索伦也吓了一跳。
少女冰凉的手掌让他清醒了几分,学徒无法克制自己的目光凝固在门上,声音干涩地说道:“我……我看到了她的脚跟,正朝着门……手臂也很奇怪。”
“这不可能——要么是她的腿断了,要么是她的脖子断了。”
然而腿断了的人不能站在门口撞门,脖子断了的人不能做出除了躺在地上以外的任何动作,人类的神秘者也是要遵守诺克斯的基本法则的。
塞西莉亚与他一起颤抖起来:“死死死死……死人?!”
那是亡灵。
索伦写道。
它的语气很认真,连标点符号都加上了,尤利尔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亡灵就是死人吧……它们也算神秘生物?”
理论上来说,它们也算神秘的一员。但神秘生物的称呼普遍用于点燃火种的秩序生灵,亡灵没有灵魂可烧,它们是混乱的使徒。
“混乱?”
那是规则的反面。
尤利尔有些明白了,之前使者告诉过他,法则即秩序,而混乱大约是与其对立的异常了,当然能算做神秘。
“亡灵怎么会出现在城里?”塞西莉亚带着哭腔叫道,“它们不是早就消失了吗?”
死亡也是规则的一部分,而只要死亡存在,亡灵就不会消失。
索伦解释道:亡灵无法点燃火种,低等的亡灵几乎没有理智。但神秘是可以用魔力沟通的,高等的亡灵甚至可以从躯体中诞生灵魂,让自己重燃火种。
尤利尔吓了一跳:“那他们岂不是可以永生了?”
前提是它们真的还活着指环不赞同地写道,再次诞生的灵魂是全新的个体,它们没有过去的记忆,也不会对身体的生前抱有任何的感受——它们是新的意识了。
“好吧,它们也挺不容易的。”尤利尔已经差不多缓过神来了。他怎么说也是刚刚接触到神秘这类东西,因此没有什么过多的感触。“消失又是怎么一回事,死人应该是很常见的事,亡灵为什么会消失呢?”
亡灵是神秘,神秘的形成可不常见索伦用了一种笔画深刻的字迹,以示自己态度的严肃。低等亡灵在诺克斯近乎绝迹,是因为唤醒它们的魔力消失了。
学徒脑海中浮现魔力与神秘生物的关联,“你是说——”
在两百年前,沉沦位面加瓦什因为四处制造屠杀而被驱逐出了诺克斯,那里是亡灵法师的圣地。从那以后,诺克斯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强大的亡灵。
尤利尔终于明白了塞西莉亚为什么这么恐惧,他倒吸一口凉气,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超乎了自己的想象——现在已经从四叶城的灾难升级到诺克斯的灾难了。
突然出现在城市中的亡灵,似乎在预示着那个以死亡与鲜血为记号的位面正从漫长的放逐中归来——
对于诺克斯的生灵而言,这多半不是什么幸事。
“那现在……外面,都是这些东西?”他紧张地吞了口口水,门外的撞击声又开始咚咚咚地响个不停。黑纱女士,或者说她的尸体,又开始莫名地冲击起酒吧的大门来了。
尤利尔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诺克斯酒吧,这大街上有的是门不是吗?她却专心致志地盯着这里,好像酒吧门后的餐厅内有什么吸引她的美餐一样。
“亡灵的圣地回来了吗?”
别担心,那只是一头食尸者而已,这种杂兵顶多算是亡灵军队的马前卒。相信我,你活不到它们真正降临的时候的
指环安慰着写道。
“那是说她仅仅是先锋了?数量有限,也不算很强?”尤利尔问道,他自动过滤了索伦的垃圾话。
原本只有公墓里很多,但魔药制造了大量的死亡,现在的数目可说不准了……至于强与弱,我劝你还是不要拿自己作为衡量好——这样算起来太费劲了,计量单位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也就是说普通人对付不了食尸者喽,尤利尔迫使自己的思维开始运作,计量单位……真是活见鬼,谁有功夫去关心那些东西?
我只是希望在异世界平静的活下去而已,学徒忍不住想要在心里哀嚎,可自从被列车拉到了诺克斯开始,命运就将波折接连不断地朝他打过来。
咔咔咔……
这次不是结冰声,而是木头断裂的轻响。
尤利尔扯着塞西莉亚站起来,连连后退,直至撞到了吧台上:“索伦!你不是说酒吧里很安全吗!”
食尸者可是群体出没的亡灵,你猜猜街上有多少头
“有……有多少?”他忍不住看向橱窗,万幸的是那里还没有其他可怕的影子。
我也不知道,不然为什么要让你猜
那你在这里废话什么?你猜我猜不猜啊!尤利尔恨不得把这混蛋扔出去,可现在他和塞西莉亚只有靠着同等的神秘才能活下来。
“你能对付她吗?”他不得不把希望放在索伦身上。目前的状况来看,法夫兰克被食尸者包围,一直留在这里或许会安全,但很明显会有越来越多的亡灵被吸引过来,他必须让她安静下来。
问题不大指环相当坦然的给出了一个不怎么让人放心的回答。
但这其实也怪不到它的头上,乔伊离开时可没有预料到局面会一下子恶化到这个地步。使者仅仅是因为注意到钟塔的异常而警惕起来,能把炼金指环留下来已经很不错了。
假使索伦不需要神秘者也能发挥出强大的力量,那乔伊也不会装备它了——格森先生的定位就是辅助。
塞西莉亚紧张地盯着门,它晃动得非常厉害。少女庆幸埃兹先生新换了大门,不然就算是有着魔法的加护,破旧的铁轴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我们怎么办,去后面藏起来吗?”
“我不知道,塞西莉亚。”
学徒深吸口气,意识到现在时间紧迫:“我不知道它能不能进来,藏起来又有多大的用处……但不能让她在外面敲门了。索伦,我去开门,你把她冻住。”
他竟然无比果断的做出了决定。
说这话时尤利尔不禁想起几天前的车站,那是他人生第一次目睹神秘。快如疾电旋风的列车从眼前呼啸而过,他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此刻不同了,总有人要站出来做出选择。学徒相信门外的亡灵可不像检票员黛布拉姐那样可以沟通,它多半不会让餐厅里的两个人活下去。
是什么让他做出了改变?
尤利尔握着女孩的手,他们彼此对视,心跳的节奏相合。
或许是,有了一定要守护好的未来吧。
学徒握住戒指重新来到门口,他的步伐犹犹豫豫,但依然不停歇。直到浓烈的香气钻进鼻子、距离摇晃的木板仅有两步之遥时,他才停下脚步。
第十九章 火焰
你别数了,我自己来
指环提出要求,它对刚才尤利尔打断它险些导致魔法失误而耿耿于怀。
而且论起处理这种神秘生物的经验,索伦怎么也要比尤利尔这个新手强得多。
“随你的便。”尤利尔答道,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木门的挂闩,掌心忽冷忽热。学徒能够感受到身后塞西莉亚注视自己的视线,她浑身绷紧站在吧台前,好像时刻准备着冲上来的豹子,这时胡萝卜姐倒不像她的昵称了。
虽然这只是尤利尔自己在私下里的称呼而已。
尤利尔回过头,冲她笑了笑。他想自己此刻一定要比最勇敢的骑士还要荣耀,塞西莉亚就算没戴眼镜,也会看到他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
女孩却瞪了他一眼,目光饱含着忧虑。
“我只是个普通人,索伦。原本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做的最疯狂的事,就是告诉塞西莉亚我喜欢她。”转身后把手搭在门上,学徒低声对指环说道。“但显然,它现在只能排到第二了。”
索伦·格森很不给面子的在他面前写道:
又不是你动手,白痴。你只是开个门而已,别看不起我的魔法
而且你还没表白呢
尤利尔噎了一下,一时间恐惧的心情突然消散了大半。索伦总有办法让任何严肃的事情变得哭笑不得起来,也不知道乔伊到底是容忍下来的。难道说年轻人的冷淡表象下其实也是这样不正经的性格?学徒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想象对方开玩笑、故意作怪的样子,那真是天塌下来了。
他一边精神集中在身前,一边这么自我减压的放飞着思绪。尤利尔感到他的灵魂似乎发生了某种分裂,使得完全相反的两种状态同时存在于自己的大脑中。
抱着这样复杂而忐忑的情绪,尤利尔屏息凝神,趁着木门晃动的一个短暂间隔,咔的一声掰开门锁,然后迅速的将炼金戒指丢了出去。
黑纱与浓香一闪而逝,大片的冰霜凭空而来——
指环没有掉链子。
学徒看着大团的白雾在眼前升起,空气一下子变得干燥起来。吉尼瓦的后背正对着他,盖着丝纱的头颅怪异的扭曲着,覆上了深邃的寒冰。那瞬间的冬意似乎凝固在了霜白之中,触目都仿佛能令人感受到彻骨的冰冷。
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但这一切都静止了,魔法的过程学徒甚至都看不清楚。他在腾起的雾气中连食尸者的真容都没有见识,等到缥缈的寒雾散去,黑纱女人就已经成了沉重的冰塑。
就好像有人从头给她浇筑了一桶水泥,风干冷硬刹那结束;又仿佛松脂滴落头顶,千万年时光凝固在一瞬,内里的轮廓纤毫毕现。
吉尼瓦的黑纱扬起,飘逸的姿态定格在霜寒之中。它的手臂微抬着,尖端手掌倒向张开,十根漆黑的长指甲犹如凿锥;那张浮肿的脸上五官突出,狂热迷茫的混乱神态下充斥着一层死灰之色。
两人的呼吸声都消失了片刻,餐厅里一时落针可闻。
“这就完了?”许久,尤利尔才干着嗓子问道。
炎之月的热风带走了冰雾,吹到身上却只有麻木。他的手脚也似乎被凝固住了一般,血液艰难地循环流动,才稍微缓解了僵硬。学徒几乎产生了它们被截肢分离的错觉,而栩栩如生的尸体隔着两步之遥朝他望过来,这距离此刻已如同天堑。
绷紧的神经开始逐渐松弛,尤利尔这才真正意识到了什么叫做劫后余生。他感到浑身每一个地方都酸疼得厉害,尤其是肩胛和颈椎,每挪动一分都让他只恨不得马上躺倒在地上不起来。
而这时他听到一声尖叫——
尤利尔下意识地想要转头,但还未及行动,一股沛莫能御的巨力从天而降,他的喉咙传来一阵刺痛;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夹杂着恶臭,仿佛落水一般直灌进鼻腔和喉管,将惨叫堵在了声带震动之始。
“不!”塞西莉亚眼睁睁看着一道黑影自冰雕后疾掠而过,矮的身躯毫无停顿地扑到了学徒的身上。
冒险后休憩片刻的念头还没来得及从尤利尔的脑海中消失,袭击就突然降临:漆黑的手爪扣紧咽喉,扼断呼吸的同时让他的后脑重重砸在地上。尤利尔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心愿居然这么快就达成了。
又一头食尸者!
这样的情况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直到那头半身皮肉腐烂、关节处骨骼裸露的亡灵嘶叫着将学徒卡着脖子按在地上、正要低头啃下去的时候,尤利尔才如梦初醒——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本能驱使他挣扎着拉住亡灵干枯的手臂,拼尽全力向外掰开;滴着涎水的非人利齿每每凑近学徒的鼻尖,他都只能险之又险地后仰着避开。
指环索伦从门外飞回来,它在半空划过一道白线冲向地面,狠狠砸在食尸者的脸上,把它打得歪向一边;尤利尔趁势低头躲过致命的一咬。两个体型悬殊的人形生物在地板上翻滚着角力,靠近门口的餐位被撞得桌椅翻倒,花瓶砸在地上摔成粉碎。
嘭嘭的打击与凌乱的哗啦声响成一片,尤利尔还是头一次跟人打架,不,是跟一具尸体打架,混乱与惊恐几乎让他失去理智。学徒感觉脖子上的手爪宛如铁钳,窒息导致的力竭像是死亡的阴影一样笼罩了他。
“索伦!”他仿佛挤出自己的最后一口气一样嘶哑地叫道。这一时间尤利尔的心中连悔恨懊恼都没有,竟然想的是属于塞西莉亚的那部分魔法绝不能就在这里因为意外而用掉了。
可指环没有理睬他的祈求,魔力的闪光从学徒的身上迸发出来,由上自下为他覆上一层密不透风的冰霜坚甲。
这么近的距离根本不可能使用攻击魔法,那多半会将尤利尔一并冻死在冰块里。
咔啦咔啦——
亡灵狂怒地抬起头来,这些都只发生在短暂的片刻,然而片刻过后它的利爪却只能在冰层上划拉出一道道痕迹。
在非人的巨力下挣扎的尤利尔剧烈地咳嗽着,试图用翻滚把它甩下去,但根本无法抗衡食尸者的超人力量。
这时可以清晰的看到,亡灵有一根指甲是齐根断掉的,学徒在扭打间恍然明白了黑纱女人化作的食尸鬼那异常的停顿的原因:刚刚企图戳开门缝的亡灵并非吉尼瓦,而是眼前这个矮的侏儒。
而此刻塞西莉亚冲过来,沿途的木头残骸把她拌得踉跄。恐惧和惊慌让她从未跑得这么快过,可来不及喘息,因为厮打在一起的活人与死人就在眼前;少女尖叫一声,朝着亡灵那畸形细弱的后颈猛地砸了下去!
啪——!
破碎之音中,食尸者的脖颈断成了两截,只有灰白的一层皮肉还连着,细细的金色冰粉在半空飘扬。但死者不会因为断头而再死一次,亡灵的头颅滚落在地,它的注意力也从学徒的身上转移向了塞西莉亚。
少女与尤利尔一样是没点燃火种的普通人,却都在生死关头为对方爆发出了无比的勇气。她想也不想,握着手里残余的玻璃碎片就扑了过去,却被侏儒食尸者挥手打开。
这一下的伤害完全不是一名十几岁的普通少女能够承受的,她手里的碎片在亡灵的手臂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娇的身躯则直接被无匹的力量掀飞到了吧台后。
立在后面的橱柜发出一连串的巨响,伴随着少女的惨叫。食尸者还要再追上去,就被不知什么时候套在手指上的指环猛地扯了个踉跄。索伦拖着它还想向后倒退,这具身体的手指就已经不堪重负地断开了。
“塞西莉亚!”
撞击声仿佛砸在了尤利尔的心上,他看着女孩痛苦的呻吟着,感到自己血管中的每一滴血液都凝成了冰。亡灵向着吧台走去,少年发出一声怒吼,不顾被冷意麻痹的四肢半跌半跑地冲过去,凭借着惯性把这白骨森森的死人撞翻在地上。
他们一同扑到吧台上,木质的侧壁哗的一声破开了个缺口,木屑纷飞似雪;吧台的两端点着临时照明用的蜡烛,靠近的一根被木片削成了几块;城市里的供电早就停了,此刻房间昏暗了大半,阴影出没笼罩着满室的狼藉。
近在咫尺的少女觉得自己的肋骨似乎断了一根,她疼得满脸泪水,耳边还嗡嗡响着亡灵的嘶鸣与学徒痛苦的闷哼。她捂住伤口正要挣扎着去帮忙,头顶上的橱柜玻璃忽然噼里啪啦碎了满地,残余的木架上霜痕隐隐。
塞西莉亚混乱之中意识到这是索伦的提示,她从里面拎出酒瓶,盲目地向着食尸者的方向掷过去。
霎时,酒香伴随着碎音扩散在了餐厅内。侍者女孩抓住侧边头顶火苗乱摇的蜡烛,哆嗦着点燃了浸满了酒水的地毯。
升腾的烈焰在这黑暗中宛如日轮。
亡灵的嘶吼更尖利了,那声音简直不知从哪里发出来的;它冲着塞西莉亚狰狞地咆哮,抛下少年就要窜过去。
尤利尔一把抓住食尸者的腿骨,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有着魔法的保护他也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散架了。可塞西莉亚就在旁边,黑暗与混沌中学徒分不清东南西北,但唯独这个事实他绝不会忘记。
覆盖在身上的阴影褪去,亡灵的动作不再遮挡视野——光亮突兀的燃烧起来,点燃了他的视膜。尤利尔努力瞪大眼睛,看到了少女脸上的泪痕血迹,还有手中那灼目的火团。
酒水的辛辣气味让人头晕目眩,但尤利尔只感到呛人。他听到自己的手腕在拉扯下脱臼的声音,却也麻木的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学徒对着塞西莉亚叫道:“扔过来!塞西莉亚!”
塞西莉亚的头发散了,她不再是胡萝卜姐,但也依然是那个吧台后迷迷糊糊的女孩。少女看着纠缠着的尤利尔和食尸者,满脸泪水地举起燃烧的地毯,朝着他们扑了过去。
她无法保护自己的爱人,那就这样死在一起好了。
轰的一声,金红色的烈焰在酒吧中连绵成一片炽烈的火海。
第二十章 拯救
木石的楼被赤色的流星包围,焰苗交织,串联成;一根根横梁立柱化为烈火的薪柴,渲染四叶城南的天空成一片殷红。
乔伊抬起头,看向这片突然升起的晚霞。
他脚下是四叶城的钟楼,指针机械地转动着,却只剩下一根最长的秒针。每当它转到左水平方向时,就会像缺少了发条一般进度艰难;在右侧则快速降落。
钟塔上黑袍人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被阳光直射的地面上折射泛起七彩的虹光。
这些都只是没有灵魂的傀儡而已,索伦不在,乔伊也得不到什么情报来。
只有钟楼的异常被查明了,有人拆掉了表盘上的时针和分针,将四叶城的代理城主金特里挂在了上面。等到乔伊将他放下来的时候,这位临时的城主先生只剩下一口气了。
使者没浪费时间,单刀直入:“是谁?”
金特里是威金斯家族的成员,有特蕾西那样的家主,他不会在危急时刻不知轻重,当下艰难地说道:
“切斯特……”
那个大炼金师?他怎么在四叶城?
乔伊一时不知道这与那名守誓者联盟名声在外的炼金大师有什么关系,他还想问更多,但这时空气荡漾起涟漪,空旷的钟楼顶出现了黑色的人影。
“亡灵?”年轻人怔了一怔。
黑袍人沉默地围上来,又沉默地在风雪中化为冰雕。环阶与空境的差距是巨大的,乔伊杀了他们甚至没有用上赶来路程的时间。
只是当年轻人踩着一节枯瘦的断肢,仔细研究这些非人之物的魔力成分时,一枚精致的黑色等长十字架引起了他的注意。乔伊感受到上面牵动灵魂的力量,那源于描绘其上的澄金花蕊。
他大概明白事情的原委了,炼金术的痕迹几乎无法遮掩。
看来切斯特真的是制造出了不得了的东西。使者对此没什么感想,只是他虽然不怎么关心四叶城的安危,却不能不知道那名炼金术士究竟做出了什么危险的东西。
金特里还睁着眼睛,使者便把黄金般闪耀的颗粒塞进了他的嘴里,而后目睹这位可怜的临时城主浑身僵硬、目光呆滞,最终缓缓站了起来。
乔伊的眼神波动了一下,他将手指插进扑上来的死人的胸口,脚下纹丝不动。淡蓝色的霜迹蔓延,给它做了一口符合身份、无损仪容的华丽棺材。
而这时火焰刚好升起——
……
建筑在爆裂的噼啪声中缓缓倾塌。
诺克斯的招牌下,立着一具寒意森森的冰雕。吉尼瓦空洞的目光注视着烈火熊熊,变形的脸上还残留着生人的狂热情感。
尤利尔抱着塞西莉亚,带着一身水渍撞开她冲出火海。黑纱女人跌到地上,发出坚硬的邦邦声,连一块冰屑都没有掉下来。
冰冷潮湿的雾气包围着他们。
学徒擦了把脸,抹掉淋漓的冰霜融水。他靠在栏杆上,看着紧闭双眼的少女翕动着睫毛,露出一对迷茫水润的清澈瞳孔来。
“……尤利尔?”
塞西莉亚颤抖地叫了一声。她难以置信的捧起学徒的脸,转身望了望火光冲天的酒吧,而后转过头把脸埋在少年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太好了……我们活着,我们还活着……”
“没错,我们还活着。”
尤利尔的心灵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慰藉,战斗的伤痕与疲惫在她的声音里,也如冰霜的铠甲一般融化了。他用力抱着少女的肩膀,这是他用生命换来的珍宝。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一些前十七年人生里从未思考过的东西,仿佛霜之月后暖风里的枯枝,从死灰下生长出苍翠明亮、生机勃勃的新叶来。
学徒隔着胸前还未化开的冰霜感受到少女的呼吸,想起之前自己在门前自认为英勇无畏的姿态,不由得莞尔:
“塞西莉亚,你知道吗?在我打开门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是英雄来着。我对索伦说向喜欢的人表露心意是最大的勇气,但心里却是想要成为你的的英雄的——哪怕我只是个普通人。”
塞西莉亚却低声道:“我们都是普通人,尤利尔。我不想让你成为我的英雄,那很可怕……我们都是普通人,注定这么过一辈子。答应我尤利尔,再也不要这样做了,我不想失去你。”
这发自肺腑的言语让尤利尔感到温暖,她的心意是如此明确,没有人能够拒绝这样温柔的请求:“当然。我不会食言的——我发誓会保护你,塞西拉,真高兴我做到了。”
少女没有说话,环住学徒的手臂更紧了。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索伦,索伦?”
……它不会被埋在里面了吧。
可即便如此尤利尔也没力气去把指环挖出来了。不过既然它是神秘生物,又是炼金产品,怎么想都不应该在火里毁掉才是。
“塞西莉亚,我说过它不会伤害我们的,它救了我们。”尤利尔说道,“我有很多事情想告诉你,有关于一列神秘的火车,我原本的故乡——这些东西我知道你不是很相信、还有那家伙喋喋不休的骚扰……嘿,你肯定想不到它居然想让我成为神秘生物。现在你可能又会开始讨厌索伦了吧?”
塞西莉亚安静地聆听着。
尤利尔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倾诉欲望,他什么都想告诉她,什么都希望与她分享。学徒就这么忽视了危机四伏的大道,一边拥抱着他的女孩靠在栏杆上说着,一边注视着酒吧化为灰烬。
“埃兹先生回来一定会杀了我的。”
尤利尔叹了口气,他希望对方安然无恙。不过诺克斯酒吧的两名普通员工都没有事,身为神秘生物的老板埃兹更不可能有意外了,索伦说过神秘者可不好对付。
忽然学徒说道:
“对了,那个,我是说,塞西莉亚,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的心跳仿若擂鼓,血液直往头顶上涌。尤利尔不知道什么是浪漫,但他觉得在余烬与白烟、繁花与长街映衬下的瞬间,很适合将这句话说出来。
明了了对方心意的他们可以像索伦写在杯子上的那样,跨过心翼翼的试探直接说出交付彼此余生的请求了——请嫁给我好吗?
同生共死、劫后余生总是带给人无法言表的震撼,尤利尔只感到心中一片安详。他想到两个人会在灾难过后互相扶持着走过接下来的岁月,他们会成家,也许会拥有后代;即便磨难降临,他们也将在深夜低谷中拥抱彼此,一同度过每一个难熬又珍贵的分秒。
学徒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可以在索伦的诱惑面前毫不动摇了,他生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起眼的阶层的一份子,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什么精彩纷呈的人生,而是与塞西莉亚长相厮守。
然而没有回应。
“塞西拉?”
尤利尔低下头,与少女四目相对。
她的一头红发披散在身后,柔顺的淌落着水珠,脸上的神情宁静且温柔,瞳孔中跳跃着的火苗。
学徒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觉得自己肯定是唐突了。懊恼浮现在了心头,尤利尔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真是见鬼,他早该想到的,毕竟塞西莉亚是个女孩子,他应该更委婉一些……
喀嚓。
一根黑漆漆的、宛如凿锥般的长指甲戳在了他的腹部,尖处卡在了缝隙里。
尤利尔僵住了。他盯着女孩的瞳孔,那里面的火苗越来越微弱。
“……塞西莉亚?”
莫名的寒意沿着脊椎升上了大脑,尤利尔哆嗦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看到酒吧门前一片碎裂的酒瓶残片。
黑纱长裙的吉尼瓦没有融化,她空洞的眼神还在望着学徒。
在厮打间,少女抡起酒瓶砸下的刹那,隔着薄薄的冰甲,学徒看到了飞散的金粉。
……火种点燃需要特殊的环境,仓促的进行,最大的可能是把灵魂变成灰烬
“不,不——”可怕的猜测撞入了他的脑海,学徒发出一声呻吟。
“塞西莉亚……塞西莉亚!”尤利尔站起来,摇晃着少女的肩膀,他声音沙哑,却还在不断说道:“看着我,塞西拉,看着我!不,别这样塞西莉亚——”
猛然间少女抬起头,一把抓住学徒的手臂,那力道几乎要把脱臼的部位生生掰回来。
尤利尔呆滞地看着她,连痛都无法知觉。
咔咔咔……
一只苍白的手贯穿了塞西莉亚的胸口,把她化作冰像。少女站在他面前,十根指甲泛着乌黑,眼神还直勾勾地落在学徒的身上。
乔伊抽回手,“她死了。”
“……”
沉寂比酷寒的极黑之夜还要煎熬。
尤利尔怔住半晌,嘶哑地道:“你说什么?”
年轻人没有理会,他在原地静静地望着红与黑交错的废墟,一勾手指,戒指索伦就从灰烬下飞了出来。
符文指环不染尘埃,一层层冰霜绽开,从半空落下细碎的雪花。
它们飞舞起来,凝成文字:
很抱歉,尤利尔,塞西莉亚点燃了火种。
无声的宣告犹如重锤。
学徒低下头,抚摸着少女脸上的薄冰,神色茫然:“那为什么我活着?”
“我应该和她一起——”这时学徒忽然顿住了,他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里覆盖着一层尚未化尽的冰甲。
索伦的魔法,塞西莉亚的魔法保护了他,魔药没有进入他的身体。
“不……”
他跪了下来,捂住脸,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让无穷的悔恨将意识淹没。学徒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无法看到。他听到还未燃尽的木头在残火中变做焦炭,而他的心仿佛也跟着焚烧殆尽了。
空荡的长街上回响起呜咽的哭声。
……
“发生什么了,索伦。”使者皱着眉头问道。混乱的法则已经平息,他的轮廓不再若隐若现。
有人在四叶城散播魔药,这会使人点燃火种
指环沉默了片刻,抱歉,大人,酒吧的意外是我的失职。
乔伊没有责备它,年轻人向来不会在事情还未结束的时候就开始责备他人:“死者会变成食尸者,还有能组织的活动,这不像是自然形成的神秘……城里有亡灵法师?”
尤利尔抬起了头。
他重复着这个名词:
“……亡灵法师?”
第二十一章 神秘降临
少女的身影定格在冰里。
乔伊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到了吉尼瓦身上。他心里说不上伤感,因为对他而言塞西莉亚不过是一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
炼金魔药的起效很快,也许她才接触没多久,酒吧就被点燃了……可已经来不及了,乔伊知道如果自己不是看到了火光,是绝对不会赶回来的。
魔药和挂在钟楼上的人?
看样子那个亡灵法师还没有空境的实力,不然也用不着这么心翼翼地试探了。
热风穿过马路,椴树的大叶子闪闪发亮。而这风光在酒吧的台阶前终止,以黑纱女人侧倒的冰封尸体为界限:一半风和日丽,一半残垣断壁。焦炭与岩石、砖瓦构成灰败的灾景,在这死寂之上盘旋着若有若无的哀戚的挽歌。
只有同样冰砌雪塑的红发少女孤立在夏日的盛景中,犹如整个世界卑微与安宁的缩影。
“亡灵法师……”
学徒重复着这句话。
他的身体一动不动,胸口的起伏都缓慢下来,生命的光彩在瞳孔中熄灭。尤利尔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做什么也没用。塞西莉亚已经死了,他的胡萝卜姐再也不会等着他说出心意了,那青涩浓烈的情感和两厢厮守的承诺,他又能说给谁听呢?
“他们是死者之国加瓦什的神秘者,敬奉死亡,讴歌终结……其实就是一群疯子而已。”使者说道。
仿佛证实他的话一般,对街的商铺里猛的一阵巨响,一头食尸者在笨拙的努力之下,终于冲破了紧锁的房门,朝着活人发出本能的嚎叫。
乔伊手上的戒指亮了亮,冰层爬上了亡灵的双腿,把它定在地上。
“杀了我吧。”尤利尔轻声说道,他看都没看那嘶鸣的死尸。
“你不恨亡灵法师吗?”
“我只恨我自己打开了门。”学徒摇了摇头,“死的本该是我。”
“食尸者杀了她,亡灵法师唤醒了食尸者。”
“所以呢?”尤利尔用无神的双眼直视着乔伊,它们原本是深棕色的,现在却只有一片黯淡。“他是神秘生物,我能做什么?”
“他原来也只是普通人。”年轻人说道。
“我知道。”到了这个地步,尤利尔也意识到真正想要自己成为神秘生物的不是索伦,而是它的主人乔伊了。
但他不想成为神秘,他不喜欢这些违背常理的东西了。
“我们逃出来的时候,塞西莉亚还活着。我告诉她我会用生命守护她,但塞西拉不让我这么做,因为有时候我即便搭上性命也无济于事。”学徒的话语混在灰烬被风吹动的沙沙声里。“她说的对,我们都是普通人,注定这么过一辈子。”
“你不想为她报仇吗?”使者不由问道。
“报仇?那有什么用呢。”尤利尔答道,“让我随她而去好了,仇恨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东西。当你真正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此生的珍贵之物时,没有任何一种情感可以代替悔恨。”
乔伊沉默了。他眼前逐渐模糊,似乎看到一列银灰色的火车缓缓发动,车门合拢不留缝隙,紧接着如同流星从身前疾驰而过。
街道上的食尸者多了起来。
年轻人竟然恍惚了。
下一刻魔力的暴动突如其来,风霜化作刀剑,将敢于扑上来的亡灵切成满地的残肢——
白骨碎肉洒了一地。
尤利尔忍不住转了转眼睛,他知道乔伊很强,但完全不知道年轻人可以达到这种地步——曾给自己和塞西莉亚带来灭顶之灾的亡灵生物,在使者面前只有被扯碎蹂躏的份。
“尤利尔,我想塞西莉亚不会同意你的选择的。”年轻人沙哑着嗓子说道,但这反而让他显得有了几分人气,不至于使人误以为他是那些死尸的同类了。“她为你而死,你也要以死报偿吗?”
这话使学徒愣了片刻,他抬起头看着少女的面孔——她还带着微微的笑容,摘下了眼镜的时候尤利尔才恍然发现那份柔和的美丽,泪痕与血迹让这微笑格外惹人爱怜;火种还没来得及烧干她的血肉,是以熟悉的脸颊依旧带有着女孩生前的稚嫩和丰盈。
塞西莉亚的眼瞳被霜雪遮盖,犹如在炎之月的夜晚瞭望星空时朦胧的星点。
那披散在身后的一头秀发飘起来,似是凝结在了永恒中的火焰。
光辉而明艳。
深切的哀痛这才将他从绝望的麻木中拯救出来,尤利尔不知不觉竟再次泪流满面。他的胸口一阵绞痛,哽咽住至于无法呼吸。
塞西莉亚并非是那种个性张扬的人,她总是胆怯、畏畏缩缩,还有一点笨拙。学徒还记得自己初见她时她那慌乱迷糊的模样,但就是这样一个胆的女孩却能在生死交错的刹那为自己鼓起勇气。
她为我而死,尤利尔扪心自问,你要辜负她的一切,她堵上未来给你换得的明天吗?
他无法克制的产生了动摇。
“可没有你的未来……塞西莉亚,你知道,你知道的……那不是我想要的。”
乔伊平静的说道:“尤利尔,你要清楚人不会只为了爱情或亲情而活。”
“但我已举目无亲。除了塞西莉亚,我还可以为谁而活?”
“为你自己,尤利尔。因为人生来就是要活下去的。”
年轻人站在他面前,对学徒伸出手:
“我们必须比我们经历的苦难更伟大。”
学徒怔怔地望着乔伊。
一股暖流从心脏迸发出来,穿透四肢百骸,浸入骨骼血脉。他终于压抑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在这歇斯底里的悲鸣中,掀起的却是澎湃的向外推动的气流——
灵魂的火焰燃烧起来,魔力搅动,云层翻涌;道路两旁的椴树树干被风压摧折,狂风带着落叶与灰烬向四面席卷。
一团虚无的光芒从他的额头绽放,带着牵动元素与意识的力量潮汐,在秩序之线交织的罗下点燃非凡的火种。
尤利尔朦胧间听到了回响的钟声;此刻已是天光炽盛的白昼,连绵落下的阳光根根如利箭;高温下冰融雪化,弥散而起虚幻的轻烟云雾。灿烂辉煌的火焰以纯粹的意识与记忆结晶而成的灵魂为薪柴,窜跃升腾在生命的祭台之上。
名为魔力的秩序根源自天穹降落,这力量构筑起表象与真实的桥梁——
至此,新的神秘诞生了。
尤利尔望向塞西莉亚,少女在光明中对他展露着笑颜。
生命与死亡在他的灵魂中烙下印记,学徒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存在为何物。他开始尝试着去接受命运的更迭,而非用平凡的借口逃避改变。
普通不是庸碌。普通人的一生自然有其价值,他们平凡无奇的每分每秒,都是在期待着下一个瞬间的浴火新生。
当这个转折到来,经历过的所有的悲伤喜悦都会冰释;它们组合拼凑成曾经与现在的轨迹,而这不完全的轨迹才被称之为命运。
因为那未来永远都有希望。
……
等到烟尘散尽,璨光熄灭,只有乔伊还能站在原地。
尤利尔抬起手臂,握住了年轻人的手,而后站起身来,用袖子擦干脸。
魔力在他的周身盘旋,“我可以加入你们吗?”
“你指什么。”乔伊侧过头。
“当然是对亡灵法师的讨伐战斗——”
嘿,你以为刚刚点燃火种……
指环忍不住习惯性的想要打击他一下,但写到一半就在年轻人的冷眼下讪讪的停住了。
乔伊探出手,在身前缓缓地划过,一柄晶莹剔透的长剑凭空出现在他的手里。
那是一柄纯白的斩剑,长约一臂半,柄头钝圆,刃身宽薄,握把上有一段无锋的剑刃。它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劈砍,线条流畅而简洁,却带有着狰狞凶猛的气势。
“克洛伊塔规定,对加瓦什战役的范围内,每一位神秘者都必须参与战斗。”使者后退几步,看着风压过后再次围上来的食尸者们。
“你已经是其中的一员了。”
他将冰之刃递给学徒,握柄寒意森森。
尤利尔接过剑,魔力在骨骼肌肉中穿梭,以往他想都不敢想的力量在身体中奔涌着——他轻易抓住了这把武器。
混乱的情绪从他心头流过。尤利尔分辨出来,那是哀伤、愤怒以及两者混合而成的决绝。他感受到少女最后的心意,这与爱情一样同是无言的。
“我不太会用。”学徒神情庄重,心脏也跳动得厉害,但依然忍不住低声提醒了一句。
乔伊没说话,并且面无表情,看都不再看他一眼。指环颤抖起来,还未散去的水雾在半空凝成一串字符:
这是斩剑,你也不是普通的骑士……所以只要灌注魔力对它们砍下去就行了。子,你会抬胳膊吗
尤利尔也没说话,他抿着嘴,眼神是学徒或服务生从来没有过的坚定。
年轻人与学徒擦肩而过,尤利尔怔了怔不懂对方的意思。但立刻他就明白这是在给自己试剑的机会了,因为对面的食尸者已经拖着利爪扑了过来。
一共五头。
它们没有队形阵势可言,僵硬的脚板踏在地上力道极重;从服饰上看得出来这些亡灵原本都是城中的平民,但面容已经分辨不出男女老幼;死灰色的皮肤下没有流淌的鲜血,骨骼和肌肉红白相间着裸露在外。
亡灵的声带震动着发声,尖利凄然如荒原沼泽里的寒鸦秃鹫。
空气同样震动着传递声音。
长街掠过重叠的黑影,以往尤利尔只能感受到风声和窜进的残影;但现在他紧张的双手握住剑,却能看到食尸者的每一个动作。
火种跳跃起来。
调动魔力仿佛是神秘生物的本能,学徒盯着自己的敌人脑海中正一片空白,这个过程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了。他猝不及防看到冰刃微微焕发出荧光来,赶紧手忙脚乱地提起这根长棍,想也不想就向前抡了个半圆。
可尤利尔挥剑的片刻就意识到食尸者还没进入斩剑的攻击范围——
他的心一瞬间提了起来,想要后退又发现塞西莉亚的身躯就在后面,学徒一时间进退维谷。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这柄本就不短的利刃忽然在这一挥之下锋芒窜动;剑尖处吐出一道刺眼的锐光,白色的风压化为脱体的半环状飞刃,直接在半空将三头食尸者拦腰斩断。
尤利尔自己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的长剑差一点脱手,剑尖擦地划出一道火星来。学徒眼看着几分钟前将自己逼入绝境的死尸在五米之外惨遭腰斩,就好像它们赶过来就是为了让他砍一样。
前后的巨大落差诞生出一种荒诞的不真实感,那挣扎与选择造成的悲剧在这力量面前给人以无声的讽刺。尤利尔心神颤栗之中,下意识地一提手腕又是一剑划过,把一具穿裙子的尸体由右肩至左腰断成两截。
而另一头亡灵则更为倒霉,它似乎是打算蹬着不远的房梁跳过来,结果还没落地就又死了一次。被削飞的双腿带着胯部与腰腹分离,它们前后砸在地上,分别落在了相距不远的两个位置。
溅起碎末和落叶。
就连低智的死灵们也站住了,蓄势欲发的攻击土崩瓦解。
“这就是神秘?”尤利尔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就是力量。”乔伊答道。“火种的点燃意味着你不再是凡俗。”
灵魂之焰,神秘的象征。
“不,我始终是普通人。”尤利尔放下剑,“所有人都是。”
就像秩序诞生出神秘一样,已知诞生未知,平凡诞生非凡,绝望诞生希望。
“我向你保证,塞西莉亚。”尤利尔低声喃喃道:“假使这就是你的愿望,那我无论如何也要走到路的尽头。”
炽日辉光遍地。
第二十二章 所
等等,这家伙是偷偷练过剑吧?居然连睿智的格森先生都骗过去了
乔伊没有言语。而指环索伦身上的符文好像过载了一样不断闪烁,它感到很委屈,觉得自己被人欺骗了纯洁的感情。
“天赋。”使者言简意赅。
索伦一时无语。
乔伊走到长街的中央,他走过的路途化为霜白的冻土。
“战士。”他对学徒说道。
“我还差得远。”尤利尔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从无论那个角度来看都是再稚嫩不过的新手。战士这样浴血的称呼他实在是受之不起。
他这是在给你规划职业,白痴
指环依旧愤愤着。
“规划职业?”学徒心想自己难道是加入了什么技能培训中心,克洛伊塔对神秘者的安排还真是古怪。
火种点燃后,你就可以算做一个低环的神秘生物了。神秘者有其职业,就像人各有所长
克洛伊塔属于占星流派,依靠预言和星象魔法作为研究方向,并不太适合你……也许你可以考虑光辉议会,在他们眼中神术和祝祷远没有刀剑来得实在
“听起来不错。”
尤利尔答道。
但他没心情考虑这些,“那怎样都好。”
风静止了,石板上的残肢还在抽动。亡灵没有死亡这个概念,除非将它们彻底打碎。当然办法也很多:冻结、燃烧、粉碎等等,低等亡灵其实在加瓦什也是杂兵级别的存在,魔力可以轻易造成伤害。这些东西也只能对普通人产生威胁罢了。
但神秘可不常见,四叶城的神秘生物大多是一些冒险者,还有领主贵族们的私兵。平民中点燃火种的人物可谓万中无一。
是以法夫兰克大道一片狼藉。
他们在这里停留了很久,酒吧的燃烧甚至没有引来任何平民或卫兵。死寂是笼罩了视野的灰暗色调,鲜花染上枯黄。
年轻人知道这是死灵的魔力在侵蚀秩序。
这座城真是疯了
索伦写道,即便它是符文生命,也绝不会喜欢这样沉郁的场景。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去找切斯特。”乔伊回答。“这是他的作品。”
切斯特……他不是自然炼金术士吗,我怎么不知道他什么兼职死灵法师了?
因为你只是一枚指环,使者想着。
“切斯特就是亡灵法师?”尤利尔抬起头,握紧了剑柄。
“也许。”
“塞西莉亚怎么办?”学徒追问。他再次抚摸着少女的眼睛,她还在望着他。“我不想丢下她。”
“她已经死了。”乔伊面无表情,“你是想一起去宰了那个加瓦什的疯子,还是在这里等着她融化?”
“那我就把塞西莉亚扔在这儿?”学徒不由得抬高了嗓音。他一时间忘记了自己与乔伊的差距,即便点燃了火种,他在使者眼中与那些一触即溃的低等亡灵也没什么区别。
然而话一脱口,尤利尔就意识到对方其实并没有义务为他做什么,自己的行为简直是无理取闹——他印象中的使者可不像埃兹先生一样有人情味,哪怕后者的人类感情大多表现在斤斤计较上。
而塞西莉亚也不是乔伊的店员。
“抱歉,我有点激动。”尤利尔不由得嗫嚅了一下,他脑子很混乱,“我——”
“走吧,这里没人会来。”
使者毫不在意他的态度。“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已经不是她了。”
……
看吧,我说过你总有一天会成为神秘的
尤利尔摇摇头,“如果这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那我宁愿死在食尸者手上。”
他们穿过街道,到处是破败的景象。屋舍坍塌,围墙损毁,路灯杆上残留着血迹,但并不太多。
学徒能想象到,人们是在未知觉的情况下烧干灵魂,尸体刹那转变为恶灵的仆役。
黑暗和死亡像是影子一样追逐着活人,有时他们路过的街道烟尘弥漫,不得不用魔力开路;有时会有食尸者扑出来企图发泄嗜杀的本能,那这些倒霉鬼可真是撞上了铁板——尤利尔还没来得及拿稳冰剑,就看到乔伊周身环绕的霜雾如猛兽出闸一般席卷而去。
寒风过后只有满地冰渣,显然使者大人的心情也不算好。
这一路以来学徒竟然没有见到一个活人,他不由得因为这样惨烈的景象而心神震动。
尤利尔意识到自己原本也该是其中的一员。
“为什么我会站在这儿?”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我能突然成为了神秘?是因为塞西莉亚?”
那你想得可太多了,假使人们经历痛苦就能获得力量,那世界上就没有普通人了——因为每个人都有伤痛
指环答道。
尤利尔不知道火种点燃需要多么苛刻的条件,但无论是什么他都敢肯定自己没有做出任何准备。神秘的诞生仿佛一场幻梦,他在无知无觉中醒来,又在醒来的刹那将梦境遗忘。
“那我有什么特殊的?”尤利尔自己都不相信。
没有。说实话,我也很想知道你怎么能跳过那么多课程和步骤,让火种自燃的——
索伦垂头丧气地写道:我以为你这种笨蛋会比正常人在学徒期呆得更久一些,没想到你居然跳过了接触神秘学的阶段,直接点燃火种了……这根本就不魔法
尤利尔心想学徒期大约是准备的时期,就好像成为正式工之前都要有过一段艰苦的白工一样。这与普通人的工作也没什么区别,他不由松了口气,问道:“我当学徒的时间长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作为符文魔法最高技术结晶,我很乐意系统化地教导你神秘学的基础知识,并对你的未来职业选择做出合理的规划与建议……
尤利尔听得头昏脑涨,“这与火种有关吗?”
点燃火种是主动行为,不然你以为灵魂这种意识与思想的结合体,是用火柴就能点燃的吗?
“那些魔药——”
沟通魔力是十分细致的活计,手法粗暴只会死人……当然可以活跃火种的魔药十分难得,这也正是它的价值所在。
这时索伦听了听,用一种复杂的口吻写道:如果是平时我大约很高兴你能主动了解神秘学,但真奇怪,我现在居然一点也没心情
“因为你也有灵魂。”学徒轻声道,“谢谢你的安慰,索伦。我知道你不只是枚戒指。”
格森先生没有说话。它一直都借着冰水或烟雾来表达自己,而从未有过言语。正常来讲它会用难得的严肃态度告诉学徒符文生命只是一种魔法效果,只是它现在在思考一些更深刻的问题。
也许我们对灵魂的定义有点偏差索伦最终答道,但这不是什么值得关心的事情
尤利尔,你现在是神秘生物了
这句话显得莫名沉重。
尤利尔还未做出什么回应,就听到乔伊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就是这里。”
眼前是一栋结构简易的木屋,花园长满杂草。若非门上挂着的“歇业”牌子,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居然是一家对外营业的商铺。
尤利尔抬起头,这才发现他们的位置其实是松比格勒的尽头。他一路上心不在焉,竟然连回到了自己原本讨生活的街道都没有注意。
从法夫兰克到这里有七站地,学徒还记得那个永生难忘的车站的夜晚。但无论是当时还是现今,繁华的街道上都不再有行人了。他还能依稀辨认出熟悉的景物来,而尽头的长街上钟楼近在咫尺,指针上霜雪附着。
切斯特就住在这里?指环很是惊奇地写道:白,你是怎么找得到这儿的?
“药剂的魔力反应太强了。”使者答道。
当然话虽如此,他不需要多费心思还是代理城主金特里·威金斯的缘故。不然四叶城里现在最多的是亡灵,其次就是魔药了,乔伊不可能明确找到一个存心把自己藏起来的自然系炼金术士。
索伦没吭声。它知道对方是在敷衍自己,而且这么认真的敷衍就说明如果自己要是再问下去,年轻人就会把它送去维修。
一想到灾难的始作俑者就隐藏在眼前破旧的木屋里,尤利尔就有些按捺不住。大门未锁,甚至一直到了屋内都没有障碍,学徒感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因为异常就意味着猜测距离真相又进了一步。
他提着剑就要走到最前,却被乔伊拦了下来。
“先别动手。”
“你要说服他吗?”尤利尔不可置信地问道。实在是这样的展开从任何一方的角度考虑都没有可能实现:首先乔伊不善口才;其次,与亡灵为伍的切斯特要是真的会被说服,他就不会将魔药扩散到全城了。
难道说乔伊是因为魔药的价值吗?
学徒忽然发现这未尝不是一个理由,他根本就不了解乔伊。可这么一想尤利尔又忍不住感到羞愧,因为无论有怎样的原因,乔伊都给予了他很大的帮助——从符文指环索伦到点燃火种,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他现在却要怀疑对方另有所图。
而如果年轻人真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尤利尔并不是毫无社会经验的少年人,他知道有时候人们会为了挽回损失而做出一些违背情感的选择。
只是作为四叶城的平民,尤利尔打心底里无法接受这样的做法。他希望乔伊不是那种人,学徒自觉神秘生物仅仅比普通人多了火种赋予的魔力,他们从根本上依然是有良知有底线的人类的守护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乔伊忽然说道,他与尤利尔四目相对。学徒看到那对幽蓝的瞳孔宛若深海之渊,不由得心头一震。
杀人可不能终结灾难
索伦提醒道。
有面对一切的觉悟是一回事,明了前因后果、彻底解决问题又是另一回事。塞西莉亚的悲剧不过是缩影,他们不仅要为逝者讨还公道,更要让崩坏的局面回归正规。
尤利尔这才勉强压抑下来自己的怒火,他开始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思维,试图让它分析一些对情势有帮助的事情:“切斯特为什么要研究点燃火种的魔药?”
“他是炼金术士——这应该是个神秘职业,不需要再点燃火种了吧?”
指环解释道:
你忘了吗,尤利尔,魔药并不是为了点燃火种而制造的,它本质上依然是活跃火种的药剂
切斯特应该另有目的
第二十三章 死灵魔法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当他们推开实验室的房门时,只看到了地上的一堆灰烬。
“那个炼金师死了?”学徒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种结果。
或许不是他
“就是他。”乔伊一锤定音,他踢开槲寄生的残片,“希瑟的信徒死后会回归自然,这都是原本切斯特的血肉——火种过度活跃超过了灵魂的负荷,魔力侵蚀身体,长出了叶子……藤蔓?”
尤利尔不由得问道:“希瑟女神的信徒死后都会变成植物吗?”
“那要看怎么死的。”
学徒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感到上面一阵凉意。他想象不到这上面长满了绿叶和枝条的样子,即便是开着鲜花那也是极其惊悚的。
你害怕了?神秘可不是闹着玩的索伦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这时候又开始恐吓起来了。
“就算我害怕,那也没有办法熄灭火种吧?”尤利尔没好气地回答。
他算看出来了,也许戒指格森是因为乔伊的示意才会来怂恿自己的,但它本身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必然也占了原因的绝大部分。
除非你想变成亡灵
学徒不愿意理会它。
“索伦,这里还有别人的痕迹吗?”使者问道。
凶案现场除了受害人外,可能的大约就是凶手了。当然学徒还不明白有些神秘杀人是没有痕迹的,使者只是例行公事地检查而已。
说不定真会有什么线索。
我的魔法没办法使用……写到一半索伦顿住了,墙壁上的霜痕快速断裂,指环先生擦掉文字重写:现在可以了
尤利尔猜测可能是因为离开了诺克斯酒吧,浮云列车的影响波及不到松比格勒的缘故。
夜语戒指掌握的魔法并不少,起码要比乔伊展示出来的能力要多。也许它就是为了弥补使者的短项、提高效率而制作的。尤利尔虽然才迈入神秘之门,但这不妨碍他放开思维自我联想。而且这样的推测有理有据,他觉得这可能就是真相。
不过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尤利尔才明白了学徒期准备的真正作用——如果他出身与克洛伊或光辉议会,甚至是能够接触神秘的贵族——都不会看到任何东西都不认识了。
他想即便是克洛伊塔里面负责杂务的普通人,没准儿都比自己有见识。
指环上跳起一条条闪电般的光丝来,尤利尔清晰的意识到了大气中魔力的搅动,那种感受很奇妙:某种无形无质的东西在互相碰撞,这种震动一圈圈地扩散开来,蔓延过皮肤。就像烟雾或水波,无法捕捉到实感,但却真正存在。
为什么乔伊使用魔法的时候没有感应到?等等,他用的是魔法没错吧?
尤利尔握了握手中的剑柄,即便有着魔力的保护,他也感觉自己的掌心似乎粘在了上面。这时学徒忽然发现,好像自己的魔力在驱动的时候也没什么动静。
但还未等他去细想这个问题,光线便已隐没,奇特的符文贴合在苍白的侧壁上,格森写道:
自然魔力,植物分类
埃兹·海恩斯
实验室安静下来。
……
四叶城的中心是钟塔,靠近外城区的北郊是威金斯家族的私人驻地。而就在这两者连成的直线上,对应的南城边缘赫克里街区则是最不起眼的地方:它既不繁华也不冷清,很难算做中心地带却又称不上落魄边缘,是属于没什么特色的过度地带。
不过就是在这里,一队巡逻骑兵首先与四叶城堡失联。管辖治安的城卫队长维克托拜托了自己原本在佣兵团里的同僚帕因特去探查原因,而自己则带着队伍追查近些天出现的银百合郊区盗墓案。
然而赫克里街就好像会吃人一样,在帕因特等诺克斯佣兵团的冒险者到达之前,就已经吞下了整整五十名巡逻骑士了。
“真见鬼,那些人是被太阳蒸发了吗?失踪怎么也连句话都没留下来。”
矮人不满地抽了下鼻子。
“留下线索就用不着你们了,维克托不可能把功劳送上别人家的门。”
橙色皮肤的佣兵答道。他其实是个元素生物,依靠分解阳光进行光合作用维生,并且会反射橙光。所以他才看起来这么与众不同。
“维克托不算别人,约克,他是我们的兄弟。”
“好吧,维克托有个地精兄弟。”约克故意这么说道。
“我是矮人!瞪大你那不知道长在哪儿的眼睛看清楚,是矮人!不是那些卑劣的地精!”
帕因特鼻子都气歪了,“你真该去克洛伊塔进修一百年,相信我,那时候你的眼神和知识储量会有很大进步的。”
队伍里传出一阵哄笑声。
“可我没钱交学费。克洛伊一年会收三十枚阿比金币,一百年就是三千呢。”光元素生命约克一本正经的打算着,“除非埃兹肯借我钱周转一下开支,我可以勉为其难在一百年内半读半工——”
他身后的两名年轻佣兵险些岔气。
“没门。”德鲁伊听着这些家伙还有心情在这里开玩笑,只觉得一阵头大:“行了,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度假,都给我严肃一点!”
约克做了个鬼脸。
他今年三百七十二岁,换算成人类的年龄大约是十五左右,是诺克斯佣兵团最年轻的队长。有这样的家伙领导,他手下自然也都是些稚嫩的新人。
之前约克虽然是在开玩笑,但诺克斯与维克托确实是两家人了。诺克斯是自由冒险佣兵团,而维克托则是威金斯领主的家臣。他的伙伴们对此说不上反对,却也不是很愿意和当地的贵族领主走得太近。
是以治安队长拜托到了佣兵团,结果最后赶去赫克里的只有喜欢稀奇的约克一队和他的老部下帕因特。
矮人甚至没有带上自己的队,他觉得将自己的战友因为私事拉过来实在是太丢脸了。
只是他们还没进去街道,就在外面遇上了酒吧老板埃兹。德鲁伊赶紧把他们这群冒失的混账拦了下来,从领队到成员这里就没一个靠谱的。
今天的城市不太对劲。虽然他路过报刊亭时发现了周日的报纸,但再怎么休假也不至于街道上只有三两个行人。
他原以为是松比格勒尽头的人烟稀少,否则切斯特也不会选择这里来隐居。不过当德鲁伊先生打算从赫克里抄近路去领主城堡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事情或许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状况。
赫克里街道上人们行色匆匆,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但这安宁和谐的一幕在中心区松比格勒的荒凉的映衬下,就显得有些诡异了。
“也许有黑帮控制了整条街道,才让巡警对这里无法插手的。”约克猜测道。
“黑帮?”帕因特不太相信的哼了一声,如果王都有黑帮他都不会意外,可这儿是特蕾西的四叶领。“那可真是稀罕的东西。”
“什么黑帮会连巡警都不放过,他们是讨生活的组织,又不是堕落的无名者。”德鲁伊一听就知道光元素是在随口胡说而已,他看着满街川流的人群,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不是黑帮……但应该是神秘生物。”
街口巷子里的一大群神秘生物纷纷看着他,意思是这还用你说?
“无名者也是神秘生物……”
“行了埃兹,你就不能往好处想想。”帕因特不耐烦地打断他,“点燃火种的人都有可能是无名者,也没见过谁召唤出恶魔来……说起来,埃兹,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的呢,难道说你是凶手组织的卧底?”
“那我第一个就让你进去。”
“看样子也不像。我听维克托说他们好像会用黑十字作暗号,赫克里有教堂吗?”
“盖亚的教堂在西城,希瑟和露西亚的神殿都在松比格勒。赫克里只有一家餐厅比较有名气,那里的马卡龙非常不错。”光元素插嘴道,还顺带提了一句它们崇拜的光之神露西亚的名讳。
酒吧老板恼火起来:“约克!再不正经我就让你的酒钱翻倍。”
“和蜜酒相比马卡龙的味道其实也就那样。”橙脸人迅速改口。
“你们这些家伙真会浪费时间。埃兹,你不是要去城堡吗?那位大炼金师可比一些巡警重要多了。”
矮人不得不把话题带回正轨上来。
“可他已经死了,而那些巡警只是失踪。”
这话没毛病,不过帕因特并不知道埃兹手里还有切斯特的索维罗魔药配方,哪怕只是不完整的部分也弥足珍贵。“你怀疑凶手是一帮人?”
“我有理由这么推测。”
埃兹把自己的背包打开,里面除了古怪的厚围巾外,就是一堆堆莫名其妙的种子。
这些颗粒放在夹层里,被皮革分隔出不同的格子。有一种看起来毛茸茸像是圆球一样的东西不安分地互相挤动着,德鲁伊咕哝一声,挑出一粒扔了出去。
种子的白色绒毛在半空中舒展,而后被风吹散成一片雪花般的轻幕,无声无息飘进了街道。
这是一种生活在沙漠里的魔法植物,它们的种子可以汲取空气中的魔力自行生长,最终制造出一块低魔区域来。
也是德鲁伊用来探查神秘生物的手段之一。在局势不明朗的时候,他很少驱使活物生灵来侦查敌人,更不会亲自变化潜入。
矮人看着他的动作,不由得说了一句:“这东西很贵吧?”
“贵倒是其次,那头可恶的灰蜥蜴死了还要给我找麻烦——四叶城除了他就没有第二处供应魔法种子的商店了。”埃兹言不由衷地说道。
帕因特拍拍他的裤腿,以示安慰。
“不提这些了。”德鲁伊摇摇头,“最明显的证据是人流减少、商业街关门,不过这些和我没什么关系。”
“也许是因为今天是假期?”
“盖亚的信徒才会在今天放假,你不是崇拜露西亚么?”矮人瞪了一眼年轻的光元素生物。
“女神大人会让我们休息两天……”
“想要假期的话,那你干脆改信苏维莉耶好了,祂的信徒们现在没有工作日。”帕因特回了一句,话题直接就被带歪了。
苏维莉耶是死亡之神,祂的信徒只有沉沦秘境加瓦什和少部分的女巫。前者别提工作日了,敢在诺克斯出现那就是人人喊打的老鼠,光辉议会很乐意让圣骑士团送它们再死一次;
而后者的数量由于她们传承方式的诡异,就连在罕见的妖精面前都没有提出来的底气,也没有哪个神秘生物聚集区会欢迎她们上班打卡。
埃兹说道:“赫克里有一种烧焦了的恶心气味,我本想从天上飞过去,但却发现这里设下了驱逐结界。”
“戒律魔法?”
“死灵魔法。”埃兹严肃起来。
第二十四章 赫克里之战
“现在才是六点钟,街道上的行人不多很正常。”约克四处打量着,他本想找一家开门的商铺,但却不得不承认德鲁伊说得没错,今天的四叶城不太寻常。
除了赫克里一如既往,身后的街区竟然空无一人。
“好吧,我现在觉得不太对了。”他迅速抽出了剑。
白绒绒的种子飘进了繁忙的长街,最外面是一家理发店,而后是马场和商铺。建筑高低错落、棋布星罗,花簇与椴树相映成趣。四叶城独有的火红尖顶上摇动着美丽的心形叶风向标,在炎之月的辉光下闪闪发亮。
然而这丽景在魔法种子的成长下逐渐波动了起来——
露出了真实的残败废墟。
没有整齐的街道,也没有风向标,屹立在原本的赫克里街区的土地上的,是一间宏伟的大殿。
“这是——”约克后退了一步。
“幻境魔法……或者说恶灵域场。”
埃兹的手臂爬上了藤蔓。
“魔力被吞噬引起了魔法的异常,所以维持着这虚假的和平幕布的力量开始慢慢消失,从而露出它的真容来了吧。”
“你知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约克注视着那白骨砌成的台阶,黢黑如城墙的石壁反射着冰冷的阳光,他无法克制地浑身发凉。“这是……苏生之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其他的冒险者甚至不认识这座大殿,毕竟放逐之战发生在两百年前,也只有元素生命约克还对死灵们的标志性建筑物有一些印象。
再就是埃兹,他怎么说也是从克洛伊塔的德鲁伊法师,论年龄也并不比约克年轻,他甚至亲身参与过那场战役。
“等等,这并不是苏生之所——”他忽然看到了不同的地方,“上面没有死亡的徽记,而是一个黑色十字图案。”
“况且除非苏维莉耶复生,否则加瓦什不可能无声无息侵入诺克斯。”
矮人帕因特已经拿起了锤子,闻言松了口气:“也就是说,他们是一群模仿犯喽。”
“没准是留在诺克斯的死灵法师,当时也不是所有死灵生物都进入死者之国的。”
“亡灵也是神秘,它们或许能自然形成。”
佣兵们在被短暂的震慑之后,用七嘴八舌的议论缓解着自己的心情。
“切斯特的死也可能与这里有关系。”埃兹沉默片刻,低沉地说道。“他们应该在谋划着些什么。”
“不管如何,巡警的失踪肯定与这个组织有关系。”约克照旧说了一句废话,在埃兹的白眼中接着分析道:“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回去将情况报告给金特里大人,让那些贵族人类来商量怎么处置这种情况好了。”
这无疑是风险最低也最有效率的做法,四叶城的大事他们诺克斯佣兵团顶多援助些战斗力,组织疏散居民、解救伤者这些事情冒险者可不怎么擅长。
而且不冒进的话,造成的损失和麻烦也不会有人扯到他们头上。
“看不出来,你倒是很会甩包袱啊。”矮人不由得赞叹道。
光元素生物眨眨眼睛,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晚了。”然而德鲁伊说道,他一边将自己的手指变成了利爪:“我们已经破坏了这里的恶灵域场,建筑里有人的话,肯定会发现我们的。”
正如他所说的,幻境崩塌的瞬间大殿的玻璃后就人影祟动起来,很快套着黑袍的人形生物就一个个冲出了殿门。他们动作迅速,超越了普通人的极限,连埃兹和帕因特这些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老佣兵都不由得神态专注。
可这还没完。紧接着,瓦砾与砖岩之下探出干枯的手爪,食尸者们嘶叫着由死体复生,带着腐烂的皮肉冲向了活人。
“食尸者!”
“这里有堕落死徒!”
队伍里响起了接二连三的惊呼。
“那就先打一场看看。报信可要不了多久,让两个人回去就行。”见到事已至此,约克单手握住剑柄,一层薄光从光亮的刃面上划过。
“争取时间并不困难。”
黑十字的成员开始主动出击。
空气中黑暗的魔力涌动着,埃兹见过太多了——在那场噩梦般的战争中,他甚至看到过漫山遍野的骷髅海。果然他们即便不是加瓦什的先遣部队,也与死灵一系的邪恶术士脱不开关系。
这位称得上老兵的德鲁伊依旧保持着中年人的模样,但经历过的事情却是与他年岁相差不大的元素生命约克无法比拟的。
他抓住三百多岁的年轻人,摇摇头命令道:“不能分开,他们中有高环的幻术法师,类似赫克里的街道或许不止一处……我们立刻撤退。”
这时一名后方的年轻人惊呼起来:“后面也有亡灵,天哪,我们被包围了!”
埃兹不禁颤抖了一瞬,记忆中那熟悉的画面仿佛正在与此刻重叠。
为了战胜加瓦什,光辉议会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圣骑士团十不存一;而苍穹之塔也不遑多让,尸巫针对预言师的打击也让窥视命运的克洛伊损失惨重。
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学徒,连正面战场都没资格进入,只能跟在主力军团身后打扫一下漏之鱼——即便这样也是惊心动魄。
“靠在一起!别被分割开!”德鲁伊吼道。
阳光的消失就像节目结束后舞台上拉起厚重的帷幕一样迅速,黑暗与腐朽的气息在四周环绕,阴影窜起快若闪电。
佣兵们背靠背挤在窄巷中,以往矮人肯定会抱怨这种地方会让他施展不开,但现在他们只祈求围墙可以坚持得久一些,好让队伍不至于那么快速的陷入亡灵的浪潮之中。
埃兹望着源源不断爬出土的骷髅,一颗心直往下沉:四叶城里是不会有这么多尸体的,除非人为的进行屠杀。
那群疯子到底在城里杀了多少人?
只是未及他细想,握着法杖的领头黑袍人就丢出了一个魔法。幽绿色的光柱仿佛投射而出的长矛,贯穿空气刺向了约克,而后者正偏着身体与一副骨头架子对峙。
腐蚀射线,这是个低环魔法,但对于元素生命可能有意外的影响。年轻的异族佣兵队长刚要用自己的形态变化来躲过绿光,就看到一面圆盾不偏不倚挡在了面前。
嘭得一声,接着死亡的魔力腐蚀木头嗞嗞作响。他还没回过神来,魔法就崩解溃散成了最原始的状态。
橡木盾的树干还连在德鲁伊的手臂上。
“别看它走直线,那其实是个追踪魔法。”埃兹提醒道。
约克急忙点头,面露余悸之色。
这时骷髅和食尸者们开始进攻了,前者力量极大,后者动作灵敏,配合起来威胁不低。帕因特用锤柄格挡了两下利爪的突刺,反击却摸不着那行尸的毫毛,直将它后面的亡灵砸得倒飞出去。
矮人的职业是战士,按理说不会害怕群战,可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不算好,他生怕自己一使力就将围墙打碎了。而骷髅还不至于摇动砖石的地基,局面竟然有点僵持。
好在他的搭档佣兵立刻一剑补上去,一样挤在一起的亡灵立刻向后倒了一排;约克怒喝一声,剑刃上光芒跃动,魔力爆发向前产生一道弧形风压,薄薄的切面瞬间给这些尸体来了个集体腰斩。
“干得漂亮。”大鼻子矮人兴奋的将探过来的漆黑利爪砸成粉碎,骨渣和干肉满地乱飞。
佣兵们也一同欢呼起来,队伍一时间士气大振。
但局势仅仅是稍微偏向了人类,尸体几乎是源源不绝的。在约克略微踏前挥剑的时候,露出来的缝隙使得三个人受了伤。这不是团队配合的失误,而是敌人的数量实在太多了,格挡的剑直接被骷髅一头撞开。
“后退!”
忽然埃兹吩咐道。他一只手举着阻挡攻击的圆盾,一边挥出大片的粉末。
德鲁伊除了变形魔法,还能沟通自然、役使植物,但四叶城的植物不算多,地面上也铺满了石板,因此浪费魔力召唤深埋于地底的植物并不划算。
埃兹只好再次消耗自己随身携带的魔法种子,这简直就是在挖他的肉,酒吧老板此时的面色极其难看。
哪怕是在如此危急的关头,他也不由得心痛这些洒出去的绿色金币——当时自己怎么就成为了德鲁伊呢,克洛伊对森林职业可不会有补助,他应该是优秀的占星师才对。
不过物品的昂贵是自有其道理的,粉末状的颗粒种子被气流激荡四散,立刻展现出了生命序列魔法的杀伤力——
对亡灵来说,麻痹和剧毒都不是问题,因此他的目标是围上来的黑袍人。被强化了力气的战士长剑下劈如一道银线,而埃兹的身体突然缩,一根根羽毛从皮肤下生长出来,恰巧擦着剑锋躲过了这一击。
这时粉末也糊了对方一头一脸,气流竟然没有吹散它们。
黑袍人颤抖起来,仿佛衣服里有什么东西在鼓动——下一秒翠绿的藤蔓穿破衣料,枝生叶长,在微风中舒展;深深扎进皮肉骨骼的根系还在不断汲取养分,直到把宿体变成一具比食尸者还要惨不忍睹的空壳。
在场所有的智慧生物都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粉末随风扩散,领头的黑袍法师也惨遭波及。他慌忙避开风向后退,还不忘把冒出绿芽、活像盆栽一样的左臂砍了下来。
而埃兹已经变成了一头猎鹰,他扇动翅膀唳鸣一声,朝着黑袍人领队俯冲而下——
羽翼震动,沿途洒下无数的奇异粉末,是以没有哪个黑袍人敢冒着变成植株养分的风险上前拦住他。
“圣灵眷顾于我!”黑袍首领嘶叫道,他抬起自己的双臂,左腕还在滴血。
一支试剂瓶被打碎了,金色的液雾弥散扩展,这次轮到德鲁伊慌不迭地升空了。
埃兹认出那是魔药索维罗,火种的活泼使他的心头蒙上一层阴影。
“切斯特的魔药?”
德鲁伊所化的猎鹰发出一声哀恸的长鸣,他终于找到了杀害自己老友的凶手了。
“埃兹!我们要尽快撤退!”混乱中矮人撞开一具尸体,对他大声吼道。
帕因特太熟悉自己的同伴了,他一眼就看出来埃兹是要留在这里为切斯特复仇,可情势对他们来说不妙,拖下去高环德鲁伊的魔力也会被耗尽。
然而金雾升腾之中,大地忽然颤抖起来,围墙终于不堪重负地垮塌了。首领黑袍人的嘶叫声变得有节奏,一地的白骨残尸如牵线之偶,朝着佣兵队扑了过去。
约克脚下一晃,下意识地向后跳开,原本的立足之地突兀地陷成了深隙。他抬头一望,看到战场上地面开裂,石板的断口处缠绕着黑烟。
这是死灵职业堕落死徒的法术,高环魔法沉落之井!
佣兵们开始出现了伤亡。
第二十五章 侵蚀
猎鹰探出利爪,将一头跳起来的亡灵撕成两半,白骨从空中坠落。
但这于事无补,黑袍人首领仅仅一勾手指,那具已经看不出原貌甚至人形的尸体以一个扭曲的姿态站了起来,摇晃着冲向最近的一名佣兵。
远处扫来一道白炽的焰光,擦着这名年轻人的肩膀削断了食尸者的指甲,佣兵一个翻身,将剑刃插进死尸的眼眶,而后用力斜向划拉开了一个口子。食尸者的脑袋带着肩肘砸在地上,抽搐着总算是无法站起来了。
约克借着剑的冲势错过脚步,将身体拧了个方向重新抬手,长剑荡起一道半弧,把跳过来试图抓住他肩膀的亡灵自下而上切断脊椎。
光芒从锋刃上绽放出金红的火花。
“埃兹,你去报信!”元素生物叫道,“别跟它纠缠!”
“我们拖住这些亡灵,你飞到城堡去,找到维克托和领主大人!”
佣兵队已经损失了大半,约克来不及为死去的同伴感到悲伤,因为情势已经岌岌可危。他意识到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突出亡灵的包围了,不断加入战场、无惧无畏的黑暗士兵已然成为了一支军队。
并且是永无止息的死者先锋。
四叶城的灾难降临了。
他们必须做些什么来警示他人。威金斯家族待自己的领民不薄,诺克斯佣兵团也正在近郊的驻地休憩,更遑论城中还有幸存的平民了——
矮人后退一步,他的皮甲上满是划痕,胡子沾染着血迹。而亡灵不会流血,这来自于他的同伴。
“听他的,埃兹!”战锤将头顶扑下来的骨头架子砸得粉碎,帕因特吼了一声:
“带着援军回来!”
猎鹰再次发出长鸣,它震动着羽翼,一根根荆棘破土而出,将亡灵们围攻的浪潮冲散。
高环魔法,自然之怒。
黑袍的堕落死徒脚下踉跄,险些被身后冒出的巨藤绞缠成一堆腐肉。他一声不吭地抬起手,狂涌的黑暗魔力带起阴影的漩涡,一串串白骨自地面升起,蜂拥着刺向天幕。
佣兵队的危机暂时缓解。
然而魔药拔升的境界实在比不上真正的环之阶巅峰。埃兹只是微侧身体,就躲过飞驰而来的骨雨。随即它灵巧地避开了骨矛与腐蚀射线交织的罗,奋力拍动羽翼向着远空飞去。
……
尤利尔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埃兹先生?”
“他与切斯特同是克洛伊塔的神秘者。”乔伊答道,“有他的痕迹出现并不能代表什么。”
“那——”学徒放松了片刻,又想到一个可能:“切斯特先生……遇害的时候,他会不会也在现场?”
年轻人皱起眉头,正打算思考这个问题,忽然索伦插嘴道:如果埃兹在场的话,那切斯特就不会死
“埃兹先生很厉害吗?”
高环境界的德鲁伊,你这种学徒他一只手可以打十个
尤利尔心想你就是用我当做计量单位,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到底有多厉害。他看了一眼乔伊,忽然明白了索伦这么说的原因。
炼金指环的求生欲还是很强的,不然它在乔伊身边也呆不了这么久。
不过学徒茫然的表情没有遮掩,戒指也发现自己的说法太过笼统了,原本就初入神秘领域的学徒根本就对这些常识没什么概念。它若是有人类的姿态,肯定会摇头叹息尤利尔的无知,并以此为例强调学徒期对神秘者的重要性。
可它还是耐下心来解释了,因为年轻的使者会比它更没耐心。然而这儿除了乔伊和学徒就没别人了:
自圣米伦德大同盟诞生开始,神秘度的高低就被人为的划分出来——看样子你也不知道同盟的历史,不过那些待会再说……点燃火种是神秘的开始,就如你现在的状态。
尤利尔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这部分。但难得有人给他系统的展示出来整个的魔力体系,学徒不由听得十分认真。
在这之前,我们得为了灵魂的燃烧做出准备:汲取知识,了解自我,发现自身的灵魂的本质——当我们决定改变某种事物时,首先要做的就是去认识它。
这就是学徒期
文字一行行地浮现,直到尤利尔看清了最后一个符号,才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可以跳过学徒期直接成为神秘了。
假使点燃火种的前提就是明晰自身,那在塞西莉亚死去的一刻,他就意识到所谓的平凡与否都是自我设定的标准。
未来是不定的河流,是“那些想要的”,是无尽的希望。
当人们历经绝望重获新生时,这份感受就是留在灵魂上的烙印,就如同尤利尔比谁都清楚自己是怎样一个人,他认识了自己。
索伦还在继续解说:
认识自我后,灵魂就是我们能够理解的事物了——这个过程像是由混乱到秩序,未知才是关键:一旦遮盖的东西被掀开了,那世界对我们就没有秘密。
这时候薪柴备好,该施以变化了
“变化?”尤利尔有点诧异,他一直以为认清自我就足够了。
当然,神秘不是一念之间的产物,点燃火种需要仪式的辅助。
“那是什么仪式呢,某种魔法吗?”
这可不能告诉你。不同的地方办法也不太一样,等你加入了苍穹之塔,不用我说你也会明白
指环明确拒绝了他的追问。
“好吧,我不介意多等一会。”学徒并不算太失望。以索伦的表现来看,自己的火种点燃多半有些不同,只是虽然尤利尔好奇这不同的缘由,但显然结果对现在的他毫无帮助。
总之,学徒期的终点就是点燃火种。此刻魔力会联通秩序和混沌,灵魂通过这纽带操纵以往人们不能理解的事物
学徒知道那就是神秘。他思索片刻,反问道:“这也是环阶的起点,对吗?”
环阶是神秘度最低的一级,神秘与魔力的力量体系以此为基。索伦赞同地加上了句号。
神秘与魔力的力量——
尤利尔一时间有些出神。
实验室的墙壁上还有着烧灼潮湿的印记,有些地方被酸液腐蚀得坑坑洼洼。乔伊靠着一边的石壁沉默不语,符文生命索伦就在他身边的岩石上写下有关世界的真相。
在他们身后,是炼金术士切斯特遗体燃尽后残留的骨灰,一两只萤火虫停在实验台上。
他已经是神秘的一员了,尤利尔从未有哪一刻这么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改变;在诺克斯酒吧前他只有满心的绝望,这一路又渐渐生出悲愤和怒火来;然而满地的灰烬又当头为他浇了一盆冷水,迷雾笼罩的谜底总是不肯揭下最后的面纱。
学徒在这些波折里终于冷静下来,他的手指无意识抚摸着光滑的剑柄,那寒意直透心扉。
环阶初始,人们得选择自己的发展方向,我和你说过的,这就是职业
“就像「炼金术士」和「德鲁伊」?”
看不出来你记得还挺牢的
尤利尔没吭声,他记下陌生的名词是一种习惯。在洗衣店工作的时候,学徒往往会暗自记住客人口中的新词儿,而后在休息时从报纸中寻找对应的描述。这工程量一般不,也极耗心力,可尤利尔就是乐此不疲。
不然无论童年学过了多少知识,麻木又枯燥的劳动生活都会将人的意志与求知欲磨灭得一干二净。
神秘者在环阶蓄积魔力、培养职业。而每升高一环神秘度,灵魂之焰的燃烧都将加剧,最后在焚烧殆尽的时刻碰触空境的大门
当魔力升华成了规则,「空」之神秘就诞生了。
凡人仰望苍穹,火种驱散黑暗,蒙昧诞生真理,这就是空之境界。
以灵魂之火叩开法则之门。
法则即秩序——
尤利尔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仿佛看到到一场无可言说的宏伟丽景正在自己眼前徐徐揭幕;那深奥浩瀚的此世之理,构成了最壮美绮丽的幻想诗篇。
所以——指环言归正传,身为高环德鲁伊,整个四叶城除了白,没有人能战胜他。
“谢谢……这下我明白了。”学徒还没有转职,他意识到自己的神秘度在埃兹先生眼中依然不值一提。
那埃兹先生肯定不会有什么事了,哪怕是遇上了死灵法师,他也可以保护自己。
“那个死灵法师召唤了食尸者,他应该是名堕落死徒。”使者忽然道。
尤利尔问道:“那又是什么?”
“死灵法师的一个分支职业,擅长召唤亡者军团,是人海战术的噩梦。”乔伊答道,“我们得快点了。”
这样的描述让学徒不由得有些紧张,他暗自猜想是不是埃兹先生难以应付数量庞大的敌人,这才使得乔伊重视起对方的安危来。
“去找到埃兹先生吗?”
“如果他活着的话。”乔伊答道。
尤利尔感到一阵窒息。
他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出现是否为诺克斯酒吧带来了灾厄:先是塞西莉亚,而后又是埃兹先生遇到危险。可从安宁的表世界而来,连出现都本不可能的自己却一直活到了现在。
只是学徒不大相信自己会有那样的能耐。更何况他是盖亚的信徒,而女神大人的存在无疑是倾向于神秘侧的,诺克斯反而让他与自己的信仰更接近了。
可神明会保佑他吗?一个浅信徒?
想到这里,尤利尔突然发现自己之前没有询问过有关神明的信息。他明明对希瑟信徒感到好奇的,或许是切斯特的死状让学徒潜意识回避了这方面。
狭阴暗的炼金实验室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哗啦——
忽然两个人感到脚下一阵摇动,尤利尔原本率先走到了门口,波动来临时想也不想立刻冲出了木屋。他知道自己只会给乔伊和索伦拖后腿,还不如赶紧让出通道来。
可这并非是袭击。
尤利尔抬起头,下意识退了一步。他没法不注意到城中耸立的白骨之殿,那象征着死亡与苏生的建筑突兀地立在了街道的另一端,成为四叶城中仅次于钟塔的瞩目风景。
原本的赫克里街区消失了。
“那是……什么?”
使者仍然看不出神情,但学徒能感觉到他好像认真起来了:“苏生之所……亡灵的圣殿。”
加瓦什回来了?
“或许只是先锋。”乔伊隐约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四叶城,但比起克洛伊塔,幽闭的加瓦什来得太晚了。
可即便如此,这些死者之国的疯子也赶上了最后的机会,得以在诺克斯的规则上撕开一道口子。
“尤利尔,你去向领主霜叶堡报信。”他吩咐道。
“现在来得及吗?”点燃火种后,学徒不太害怕路上的食尸者了,但他不知道这种局面下通知霜叶堡有什么意义——城防巡逻队也已经瘫痪了吧。
当然尤利尔不清楚贵族总是会蓄积一些私兵,霜叶堡也不是像诺克斯酒吧推门就能进去的。
只是无论怎样,年轻的使者都不会关心这些,“总要有人去。”
“埃兹先生呢?”
乔伊懒得理会他,还是指环索伦解释道:埃兹大概率也会在那儿。
祝你好运,伙计。
第二十六章 伊士曼王国
学徒意识到乔伊并没有给自己选择,他独断专行地将自己赶到霜叶堡去,那里是城郊的密林,而四叶城的混乱一时半会儿甚至波及不到外面。
即便当初尤利尔在乔伊面前发誓要杀掉那个死灵法师,使者多半也没有在意——索伦说得对,他不过是刚踏入魔力之门的低环神秘者,而现在的确需要一个人去给这片土地的实际拥有者报信。
因此尤利尔没有过多的犹豫,复杂的遗憾与怅然之感在他心里转了一圈,学徒便点了点头:“你们也心。”
堕落死徒操控的食尸者可不好对付,你别在路上就死了,让白再回去霜叶堡一趟,那太麻烦了
炼金指环从不会说好话。
尤利尔也习惯了,他没好气的白了这家伙一眼,紧张和忧虑的心情被破坏的一干二净,于是提起剑就冲向了对街。只是等他在第一个拐角处忍不住回过头去的时候,学徒正好捕捉到年轻的使者踏上半空的一幕。
乔伊消失在诺克斯酒吧二楼窗外的场景突兀地闯进了脑海,尤利尔怔了一怔,他忽然发现自己能活到现在还真是命大。
那个时候乔伊也在窗外的屋顶上吗?
学徒握了握手中的寒冰,剑脊映着满城的颓景,一片幽幽之色。
他拐进了一条巷子,迎面而来瓦砾上跳动的尸体。
尤利尔没有停顿也没有迟疑,他双手握把,将剑身拉平,皮靴蹬踏在石板上给予他强劲的反推力;阴冷潮湿的气流擦过他脸颊上的伤口,火焰灼烧过的衬衣紧接着鼓动起来;无形之中学徒感到自己的精神在拔高,五感清晰如出水幕,每一根肌腱和筋骨都通透起来,那是魔力赋予他的力量和速度。
剑光与利爪交错而过——
死者的腰间仿佛撞上了什么,它嘶鸣着倒退,上下身体沿腰间的斩击线平滑地分开。
尤利尔的脚步一如原来,他甚至没感受到皮肉和骨头带来的阻力,它们微不足道得就像是迎面的凉风。
此时连风也被剑刃劈开了。
从松比格勒到霜叶堡,乘公交要一直到终点。威金斯公爵的住所远离喧闹,来回通信并不频繁,在四叶城里自然是有办公地点的——甚至就在侦测站附近,可学徒对城内的王国官员并不抱希望,使者告诉他四叶城的代理城主已经被挂在钟楼上了。
而真正的四叶领大公却不在她的领地。
尤利尔提着剑一路穿过了松比格勒和教堂,他望着庙宇中盖亚的神像裸露在外,喷水池里尽是碎石,不由得心生黯然;在女神的注视下,学徒挥动斩剑砍掉了一名神父的头颅和双腿,圆环挂饰上的珠串洒落一地。
只是尤利尔才发现这名神职人员原本竟也是神秘生物,他身上有着极其细微的魔力,那是与死亡截然不同的力量。
或许是怜悯让他失去了生命。
但这不能怪罪给人的同情心,尤利尔在圣洁的废墟之中,感到自己的心灵似乎也宁静了下来。他知道导致这一切的归根究底是死灵法师的阴谋,善良也许会招致恶报,然而这是恶人的错。
“我们不能毁谤高尚者的过失,就像我们不因作恶之人的一时善举而容忍他的过错。”
他站在圣像前歇息,不由自主地读出了上面的刻文,那是盖亚的教义。祂在诺克斯依旧象征着美德和仁慈,是信徒最广泛的神祇。
“女神在上。”尤利尔轻轻地说道,“我知道恶有恶报,可为之逝去的生命又怎样才能挽回呢?”
四叶城正在陷落,侦测站却毫无反应;四叶领大公不在城中;代管事务的秘书长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死在了钟塔上,威金斯家族对外界的状况一无所知……还有谁能拯救这座城市?
乔伊不会在意人们的生死——学徒知道他肯去找到罪魁祸首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断然不可能要求年轻人去做更多。
除了乔伊,还有威金斯家族。
尤利尔忽然意识到自己肩负着怎样的使命,城市中幸存者的危亡系于一身,他感到双腿有些沉重。
霜叶堡的火红旗帜遥遥在望。
……
“你知道什么人最令人厌恶吗?”女公爵站在窗前,看着不远处教堂墙壁上的浮雕。
她身后站着赫恩子爵。这位来自骑士海湾的少年贵族穿着深蓝色的外套,雪白的衬衫上用金丝绘制着漂亮的曲线,这象征海浪;披风的挂链绕过胸前系到肩膀,银质的扣钉在袖口和领子上闪闪发亮。
他大约十五六岁,下巴上连胡子都没有,眉毛还不算粗重;微卷的棕发整齐地朝后梳在一起,露出额头和额头下挺直的鼻梁及深凹的眼眶,里面那对眼珠泛着一丝异族血脉独有的灰绿色。
来自王国边境海岸的少年贵族想了一想,回忆起会议上梅塞托里大公的窘境,不禁有些忍俊不禁。他看了看神色自若、临窗赏景的四叶领公爵,答道:“嚣张无礼、狂妄自大的人?”
特蕾西哼了一声,“那还好。”
女公爵转过身来,银缎长裙晃过一圈闪光。她迈开步子,身前的百褶极有层次地起伏跌宕,直至圆桌旁才款款地平静下来。
赫恩子爵移开目光,避免直视这位领主被紧身华服勾勒而出的绮丽弧线。
他当然不会忘记——特蕾西·威金斯,南境的棘刺玫瑰。事实上,她不仅是四叶领的公国之主,更是威尼华兹名义上的领主。弗莱维娅女王与威金斯家族的关系不用多说,特蕾西身为伊士曼女王陛下的亲姐妹,即便说她是南国之王也并不为过。
骑士海湾仅仅是伯爵领,而且原本是守誓者联盟的成员。娜迦海族在圣者之战后,抛弃陆地领土返回了深海,遗留的属国便只能与伊士曼王国合并,一同归属了苍穹之塔克洛伊。
论地位,两者自然是没有可比性的,哪怕赫恩子爵其实是特蕾西的亲外甥、弗莱维娅的亲生子嗣。
更何况他只是个私生子,而且与王室血统无关。真正的伊士曼王国继承人是王长子伊斯特尔,甚至连对方还在襁褓中的妹妹菲洛莉丝都比他来得正统。
“你还太年轻了,德威特。身为贵族,我们不能只因为自身的喜怒而看待一个人。”女公爵淡淡地说道,“狂妄自大又如何,梅塞托里坐拥西境,掌握着王国大半的经济命脉,他当然有资格狂妄。”
“在切实的利益面前,个人喜恶算得了什么?”
德威特·赫恩沉默不语。他明白这道理,因为他自己的出生就是为此——弗莱维娅女王在伊士曼先王死后,本想嫁给娜迦的浅海之王以获得深海民族的支持。但却因为圣者之战后守誓者联盟的严重损失而不得不带领子民回归海底,抛弃了与人类的盟约。
这是理所应当的,娜迦毕竟是母系氏族,浅海之王的存在已经是极其罕见的了,他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人类女人放弃自己的王位?
爱情故事那是故事。
婚姻的失败使得伊士曼王国与娜迦人的关系迅速恶化,德威特作为利益的交换产物而诞生,也因为纽带的崩溃而被遗弃。
可每当德威特为自己的身世感到烦躁、痛苦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想,身为一国女王的弗莱维娅陛下,究竟有没有在乎过自己的感受?她爱过自己的丈夫吗?
在整个伊士曼面前,这位威金斯家族曾经的王冠明珠却显得如此渺卑微。
“那我便不知道了,特蕾西姨妈。”德威特答道。既然个人喜恶无关紧要,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意义何在。
女公爵说道:“你太不敏锐,骑士海湾需要更英明的领主。”
“对不起。”
“不要随便道歉,领导者可以迟钝,但绝不能软弱。继续想。”
“贪婪无度的人?”他试探着道。
四叶领的大公看着自己的外甥,严厉下是隐约的愧疚。当初促成这场政治婚姻的人也有她的一份,现在却只有德威特一个人去品尝失败的苦果。
骑士海湾作为他的归宿也未尝不是一种放逐,但王国需要稳定。
只是这本身也不过是托词罢了,王国的稳定实际上就是议会的稳定,嚣张的梅塞托里大公和温和的佩顿主教在特蕾西看来并无区别。
“那就是蛮横无理……”少年还在苦苦思索。
特蕾西打断道:“不识时务之辈。”
德威特抬起头看着她。
“梅塞托里公爵的恶习——我知道你对他一定印象深刻。但假如你把他当成好对付的蠢货,那么我想骑士海湾的所有人都会很开心自己的长官没什么脑子。”
特蕾西告诫道,她同时皱了皱鼻子,仿佛烟气就出现在了房间里一样。角落里点燃着熏香,敞开的窗扉外一丝风也没有刮进来。
德威特暗暗记下要少跟卷烟公爵打交道。至于佩顿,他本来就不信盖亚女神,与这位主教压根就没什么关联。
“我讨厌他不是因为他的品位低下,而是这种妄自尊大的人你很难与他进行交流,更别提达成共识了。”四叶公爵并不在乎暴露出自己的喜恶倾向,两个人算得上结怨已久,其中还涉及到一段王室的辛秘。
这事说起来也不算复杂:伊士曼自先王克罗卡恩时代结束后,王室对于王国权力的掌控就已经达到了顶峰。四野的臣服滋长了野心,继任的沃森二世趁着圣者之战的余波对邻邦莫托格发动了战争。
莫托格并非强国,战争仅在霜之月便结束了,伊士曼多了西方与梅塞托里公国接壤的土地。但战争使得梅塞托里公国遭受了严重的破坏,甚至连上一任大公都死在了飞鹰城。王室的强迫损害了贵族阶级的利益,使得议会成员们大为不满。
自此贵族议会便与佩顿主教暗中串联——他们联合抵抗沃森二世四处征伐、穷兵黩武的治国方略,指斥国王专横暴戾、残忍无度,甚至向克洛伊塔提出请求……不过显然,苍穹之塔并不理会陆地之国贵族的激愤陈词。整个伊士曼对他们而言都可有可无。
忍无可忍之下,梅塞托里公国率先对王室举起了反旗,宣布西境十六郡脱离伊士曼;被雪灾威胁的威尼华兹紧随其后,国王陛下的征战使得那一年的极黑之月有如噩梦——那时王国战事焦灼,竟分不出余力来支援深寒的边境冻土。
一时间伊士曼王国叛军四起,血之军团几乎兵临王城。特蕾西还记得自己站在城墙上远望,漫山遍野都是黑压压的士兵,他们列队于城外的旷野。
人海中飘扬着梅塞托里、冰地伯爵的徽记,甚至还有教会的十字星旗帜。
那时候沃森二世早已因为梅塞托里的反戈一击死在了莫托格,而被视作外援的娜迦一族则退回了深海。效忠国王的剑之军团也因连绵的征战精疲力竭……两相对比之下,王室的倾覆似乎就在一夕之间了——
直到四叶领进攻威尼华兹,迫使冰地伯爵回防撤兵,反抗军才自乱阵脚、最终被王室里应外合镇压了叛乱。
于是理所应当的,两方开始议和,由真枪实剑的战争变为了谈判桌上你来我往的利益争执。
最终战争以王位的更迭落下帷幕,弗莱维娅登基为女王,而支持王室的威金斯家族也与梅塞托里家族成为了仇敌。
第二十七章 四叶领的异常
“总有些自命不凡的人,以为自己可以打破规则而不受惩罚。”特蕾西坐下来,纯白的衬裙沿着膝盖落下,每一根皱褶都被重力抻得笔直。
公爵大人端起茶杯,咖啡还冒着热气,她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让德威特一点也看不出来那东西究竟有多烫。
“可实际上,这些人获得的不过是叛逆期的自我满足罢了。成熟的贵族是不应该追求虚幻理想之物的,因为灵魂无法脱离身体而存在。它过分燃烧时会把自己逼进死路,弃之不顾则原地踏步。”
威金斯公爵叮咛着,“所以,我们必须懂得平衡。王室与贵族之间,贵族与领民之间,长官与下士之间……不过分紧逼,也不完全松懈。”
“同样的,面对不同的建议、不得不在得与失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我们必须谨慎决定。用失去换得了什么?别忘了你的目的——”
少年的靴子前掌幅度地揉了揉地毯,他有些不安地问道:“即便做出不正确的选择?”
“有时候你只能学会妥协。”特蕾西罕有的温和说道:“正确与否取决于你的目的,德威特,对错也是相对而言的。”
赫恩子爵不清楚自己即将上任骑士海湾的领主对自己而言是否正确,可没人关心他的意愿。只是少年人原本不知道女公爵呼唤自己单独见面的原因,不过他现在总算是明白了。
人们只在乎自己的抉择正确与否,而不关心别人的。
于是德威特答道:“我明白了,特蕾西姨妈。”
特蕾西还想说些什么,因为她必须让拥有一半威金斯家族血脉的孩子作为稳固东方的楔子,使得王国的疆域尽在掌控。但这时门忽然敲响了,一个声音传来:
“公爵大人,女王陛下要见您。”
德威特感到了隐约的欣喜,他脸上不动声色,用灰绿色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姨妈,并尽可能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突发事件的原因上,展现出好奇和迷惑。
无所觉察的四叶领大公便结束了对话,或者说单方面的训诫。她一丝不苟地盖上茶杯的盖子,黑茶色的盘发优雅服帖,随着她起身的动作也丝毫不乱。
“就到这里吧,德威特,我不希望两个月后收到你在自己的领地被欺瞒掣肘的消息。身为威金斯家族的后裔,你要当得起这份荣耀。”
赫恩子爵目送着女大公离去。
“我有什么荣耀可言?”少年贵族扭过头,望向角落里的金器。光滑的曲面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象征海洋的灰绿色的眼睛与泥土似的卷棕发一目了然,德威特只感到屈辱。
他喃喃自语,“这不是我想要的。”
城堡长廊铺着红毯,墙壁上的电能灯光十分稳定。骑士海湾的年轻领主才一拉门,就听到身后传来同样的门锁声,他不由得抬头望去。
“真巧,德威特少爷。”对面的人率先说道,他露出了夸张的笑容,头顶的宝冠几乎要掉下来。西境的富裕使他的打扮格外花哨,腰封与细剑上的宝石五光十色,鸢尾家徽熠熠夺目。
梅塞托里领地势平缓、沃野千里,加上横贯全境、直入骑士海湾的金雀河,飞鹰城的经济繁荣一直让王国其他的分封领地难以企及,即便是特蕾西的四叶南境也是在近些年才得以望其项背。
德威特有点明白为什么王室当年会选择与梅塞托里和解了。正如特蕾西所说,这是“识时务”的做法,王国需要西境的财富。
此刻,这些财富的主人指缝间夹着一根劣质卷烟,天知道他为什么会喜欢这种东西,但德威特相信这原因绝不是品位低下。
“提温先生。”少年说道。既然对方没有称呼他为领主,那德威特自然也要以礼回敬。就地位而言他不逊于任何贵族,哪怕弗莱维娅女王对他总是不闻不问。
而卷烟公爵并无被冒犯的表现,他与大多数贵族都不太一样,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脸面似的。但在德威特的印象中,提温公爵曾因为一件事而大发雷霆,可见他只是关注点与常人不同,而非没有脾气。
“骑士海湾,那儿真是个好地方。”提温叼着烟,走廊里雾气缭绕。“没有魔怪和野兽,也不临近任何国家,嗯……交通便利,有比较丰富的海洋特产。”
“提温先生。”
“怎么?”
“您到底有何贵干?”
提温·梅塞托里低下头,终于正眼看了这位年轻的伯爵大人。他有着与女王类似的脸庞轮廓以及威金斯家族独有的深色头发,同时也继承了些许他父亲能够水下呼吸的鳞片,天生就是骑士海湾的领主。
当然,脾气也是四叶家族的一脉相承。
“克洛伊塔派遣了使者到伊士曼。”提温靠在墙壁上,壁灯就在他头顶。“而使者则立刻去到了四叶领。看样子原野上应该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这真是值得期待。”
德威特不可能不知道使者代表的意义,空境的神秘度是整个伊士曼都无法想象的,它仅仅是一个圣者之战前建立的型国家罢了。
他心中一跳,威金斯家族的领地?
“或许苍穹之塔在那里发现了什么好东西。当然,也可能是使者比较喜欢四叶原野……你说,他到底是去找什么的呢?”
提温随口猜测着,他自己都不相信后一个原因。南部地区是人们炎之月度假的胜地,只是他还没听说过有哪个空境的大魔法师或圣骑士长需要避暑的。
不过克洛伊塔最多的是占星师,这些神秘生物与合该上火刑架的神棍不同,太阳还不至于把他们晒到脱水……除非来得是个浅海鱼人。
看来女王陛下邀请特蕾西公爵议事也是因为这件事了,德威特答道:“你可以去问威金斯公爵,很抱歉我并不清楚。”
“我讨厌猫。”提温弹了弹烟灰,他的语气依然散漫,有种令人厌烦的傲慢。赫恩子爵忍不住流露出厌恶,他却毫无所觉或者说察觉了也不以为意。
你又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呢?
德威特冷淡地说道:“那恕我无能为力了,提温先生。我正要去探望我的宠物,相信您不会愿意一起的,那么失陪了。”
他从一片朦胧雾气中钻出来,与西境公爵擦肩而过。少年深吸一口气,觉得喉咙里好像灌满了烟尘颗粒,不由得在拐角处咳嗽了两声。
这时他还听得到年轻的大公对他的背影说道:“骑士海湾出现了无名者,你最好心一些。祝你好运,赫恩王子。”
德威特脚步有一刹那失去了节奏,他没有回头,也什么都没说,表现得恍若未闻。
提温扔掉烟头,用鞋底碾碎了红毯上的烟灰。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威金斯家族的休息室,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
经过幽暗的山林和曲折的道路,尤利尔终于站在了城堡脚下。这里的宁静衬托着远方的混乱,林叶翻动有若浮浪。
头顶传来一声哨响。
“什么人?”守卫的士兵探出头问道。
“我是诺克斯的佣兵,克洛伊塔的使者让我来报信。”
学徒早在路上就想好了说法,这时倒也不慌。由于维克托的缘故,诺克斯佣兵团在四叶领享有特殊的地位。尤利尔不知道这一点,但他清楚埃兹先生应该是在威金斯家族挂过名的,扯佣兵团的旗总不会有错。
反正也没有人跳出来拆穿他的谎话,只要进了城堡他还可以有另一套说辞。
乔伊把苍穹之塔的信物——一枚纹章丢给了他,尤利尔把它挂在胸前,稍微注入了点魔力进去,金色的星纹上便亮起了莹莹光辉。
“后退一些,城门要开了。”由于提着的冰剑昭示了他神秘生物的身份,又带着苍穹之塔的纹章,守卫没有犹豫就相信了尤利尔。
霜叶堡城墙到内堡还有一段距离,巡逻的骑士列队行进,人们都在有条不紊地做自己的工作,铠甲的碰撞声似乎也和成了整齐的节奏。
等到学徒从宽阔的大门走进了霜叶堡时,他才为自己平生第一次享受这么隆重的待遇而感到如坠梦中、手足冰冷。
只是当他以为自己过了一关时,就看道路的尽头有一名骑士顿住了脚步。对方握着一杆铁枪,身上的铠甲光亮如水洗,看到学徒顿时眉头一皱:“你是诺克斯的佣兵?我怎么没见过你?”
尤利尔心里预感到有些不妙,却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我想大人您不会见过每一个诺克斯佣兵团的成员的。”
“我当然见过。”谁料骑士一顿长枪,毫不犹豫地反驳道:“诺克斯的佣兵并不都是神秘者,但他们都是出色的冒险家——子,你能爬几座山?”
我被识破了?
学徒先是心头一跳,之后才觉得这家伙硬是在鸡蛋里挑骨头。
神秘生物有魔力的帮助,就算身体素质并不强,也没见埃兹和乔伊整日锻炼身体。尤利尔抬了抬手中的斩剑——这把冰之武器足有等体积的钢铁一般沉重,因为乔伊并非单纯的为冰块塑型,否则斩剑绝不可能展现出削铁如泥的锋利度来。
它是一把魔力武器。
尤利尔忽然福至心灵,意识到这八成是个试探。冒险者不是在贵族中受欢迎的职业,而贵族的家臣们也多半感到头疼:冒险者大多是神秘生物,可不像平民那样可以肆意呵斥,大型的佣兵团更是如此。
显然,这名骑士出于偏见或某种更阴暗的心理,对于学徒的借口抱有着被主观影响而产生的怀疑。就算尤利尔真的是诺克斯的佣兵,不,或许他正是因为相信了这套说辞,才会不自觉地想要刻意阻拦。
按照学徒的计划,这一段本不应该发生的。
然而世界上总是有一种人,他们在接触新事物或遇到新境遇的时候,即便毫无经验也能应对得当——
“事实上,我在爬山的时候还可以背着这柄剑。”学徒答道,既然对方是出于个人原因而站出来,那事情反而好办了。
他竭力让自己看起来面色平静,挺起胸膛让苍穹纹章更引人注目:“这位骑士老爷,当你们拎着手里不染尘灰的兵器守在门前或街角的时候,冒险者已经躲藏在魔怪的巢穴旁布下陷阱了——”
骑士的表情不太好看起来:“我们履行自己的职责,这是身为骑士的高贵使命。而你们却总是破坏规则的一方,维克托大人每天要处理不下三次有关冒险者的斗殴事件。”
“假如你们能将多余的精力放在正事上,冒险者的口碑就不会比商人还差了。”
看样子事情不算严重。
听到骑士的话语,尤利尔暗自松了口气。他发现对方仅仅是心有不满,还没上升到仇恨的份上。
于是学徒不打算浪费时间,就像骑士说的那样,他现在正事要紧——
第二十八章 苏生祭坛
黑暗袭来如沉落的夜幕,黄昏隐没在刹那。帕因特一抬头,才意识到建筑的影响已经无声无息扩散覆盖了大半个城市。
一具尸体扑上来,穿着铠甲,手握长剑。矮人不知出于什么心情,用战锤将他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
“约克!别走太远了!”他回过头,对着元素生命吼道。“别被分割开!”
“这是我能控制的吗?”橙脸人的皮肤黯淡了许多,这意味着他的魔力消耗很大。但约克回应的声音还是很响亮,他隔着五十米的骸山尸路,一边挥剑削掉围过来的食尸者的手臂,一边蹬开伸出地面的骨手。
佣兵们几乎损失殆尽,几十名年轻的伙子,现在仅有十几人还能残存理智了。
其他人在死后又重新站在了敌人的一面。
人们无法克制的感受到了绝望,每当剑刃穿透同伴的身体时,约克都觉得自己的灵魂在经受一次拷问:
是谁把他们带到这里的?
是谁送他们去死的?
“快停下来吧,这糟糕的战争。”年轻的领队低声道。
他伸平手臂向前一挥,最后一次爆发魔力。绽放的火环向着四面扩张,将冲过来的食尸者们推开、点燃。这时约克有些庆幸苏生之所还没来得及创造出尸巫来,虽然按理说时间已经拖得够久了。
自然之怒将大多数的黑袍人变成了植物养分,敌人首领也忽然在施法时自燃成了食尸者——约克原以为他是尸巫的,没想到居然还是人类。
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新奇的发现,死灵法师并非都是亡灵。
“约克,我们进去!”混乱中,矮人对他叫道。
“什么?”
“看你身后,那是苏生之所!”
约克在火浪尸潮中转过头,惨白的石阶中镶嵌着骨手,嶙峋的枯槁指节凸出,似乎正要向自己抓过来。他这时才惊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近了亡灵的殿堂。
还剩下的几十名佣兵都在不远,他们穿过了大半个赫克里长街,已经来到了死灵之殿的脚下。
他脑子里还发着怔,帕因特已经冲了过来。矮人越过着火的食尸者时毫不客气地给了它一锤,让火把一样的亡灵倒飞出去撞开身后追来的同类。
“我们到里面去!”
“你疯了,苏生之所里的亡灵只会更多!”
“那是只是一方面。”大鼻子矮人擦了把胡子,又是一锤砸翻了跳起来的骷髅。“子,你对加瓦什的了解仅限于长辈的睡前故事。有时候这些经验并非不重要,但随机应变更适合现在的局面。”
“你要怎么应变?”
“我可没见识过亡灵之灾,但战斗却经历得多了——苏生之所是摆脱围困的好地方,哪怕里面到处是亡灵。”
约克把腿变成元素,避开了骨手徒劳的一抓。他看着苦苦支撑的队员们,决定相信矮人的经验而抛弃长辈们的告诫:“集合!我们进到建筑里!”
而后他一剑砍倒矮人身侧的亡灵,很有些恼火的哼了一声:“我从不听睡前故事。”
帕因特没理会年轻领队的反驳。
他们一行十五名佣兵,沿着白骨之阶登上了大殿。殿内的地面铺着黑沉的石砖,皮革金属制成的鞋子才在上面发出空洞的声响。
亡灵们并不顾及这里是自己诞生必要的圣地,它们一窝蜂地涌上来。矮人抡起胳膊一锤过去,大门合拢发出一声巨响,无穷无尽的亡灵之海立刻断流了。
“总算是可以歇会儿了。”一个年轻人满头大汗,他快要没力气挥舞兵器了,更别提战斗。
“歇什么歇。”约克抬剑朝后一指,示意队员们进入战斗状态:“那些黑袍人又来了。”
一时间满地哀嚎。
“你出的好主意,帕因特!”再一次短兵相接,光元素生命几乎要握不住自己的剑了。虽然这主意也有他的一份,可约克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矮人反击道:“外面不比这里好,进入大殿我们起码可以少砍两具尸体……该死的,我都下不去手!它们原本是我的同伴,是无辜的平民!……”
他的声音低下去了,“我们得结束这场噩梦。拖延下去不是办法,诺克斯的主力还在城外。”
死亡的飓风正以赫克里为轴心,朝着四叶城蔓延。
忽然年轻领队一侧头,一道魔法光线擦过额头,他的眼睛都没眨一下。
“苏生之所最底层是召唤亡灵的祭台。”
约克说着他自己都觉得半疯一样的话,“我们可以下到祭台,阻止更多亡灵的诞生。”
矮人瞪大了眼睛。
“我们的任务是拖延到援军赶来,约克,而且下面肯定会有尸巫和死灵法师的。能够建立苏生之所的死灵法师,至少是高环的神秘。”
“我只差一点了。”光元素生命说道,剑刃颤抖的起来。“你也是高环,帕因特,只要摆脱这些恶心的亡灵,我们就能赢。”
“……我觉得把握不大。”
“可这也是个办法。”
“那你的队员呢?我们下到底层,你的这些队友很可能死在路上;如果借助大厅的地形,没准儿我们还能撑上一会儿。”
“死亡的早晚并无区别。”
帕因特侧过身击飞一道腐蚀光束,“我不这么认为。约克,也许马上援军就到了,我们没理由冒险。”
“没理由?那就任由那个死灵法师操纵我们战友的尸体?”佣兵队长面如霜寒,他的心里还有着年轻人的热忱,也对死亡缺乏畏惧。
“我们是冒险者!为了战友们,为了诺克斯!这理由还不够吗?!”
帕因特一时哑口无言。
剩余的几个伙子都被他激起了热血,在黑袍人和亡灵生物的包围下,队伍的士气居然有了回升。约克低下头,紧紧盯着大鼻子矮人:
“你会一起来的,对吗,帕因特?”
帕因特还能说什么呢?他也不是不为自己的战友而难过,只是按照人类的年龄来算,矮人已经是中年人了。他喜欢约克这些伙子们的青春激情,正因为他自己早已不再年轻了。
“我要是不去,就看着你们送死吗?”大鼻子矮人没好气地说道,“你们这些可恶的鬼头,不要命的蠢蛾子!用不着我动手——等回到团长那里,他肯定会狠狠揍你的。”
光元素生命的橙色皮肤亮了一下,他咧开嘴笑了笑,变成光团躲过了死灵魔法的袭击。
“我们走!”
约克带头,一剑穿透一个黑袍人的脖子。他压榨着魔力,化为光团从密集的射线中穿梭而过,眨眼间跳跃过了半个大厅。
矮人怒吼一声,忽然地面抖动,石砖扭曲、凸起,成为一扇厚重高大的岩石之墙,黑袍人与食尸者顿时人仰马翻,包围霎时瓦解。
地之波动
佣兵们在石障的防护下通过大厅,魔法和利爪都只能在石砖上留下道道缝隙,蛛状裂痕不断扩大,但岩石之墙依然没有崩塌。
帕因特拎着锤子,最后一个从岩障下冲过,他身后的石墙寸寸崩裂,垮塌下来砸中躲闪不及的追兵。
纷飞的碎石叮叮当当打在铁甲上。
这时他们来到了螺旋向下的石级前,却没有黑袍人自里面涌出来了。元素生命当机立断,带着队伍一路沿梯级深入地下。狭窄区域让岩石魔法的杀伤力更为可怕,漫长压抑的通道铺满黑色长袍覆盖的尸体,偶尔会有一具属于穿着铠甲的冒险者。
领队一步踏入了出口,走道外是幽暗穿插的另一座宽阔厅堂。蜡烛的火光彼此交织,在地上倒映出深浅不一、方向不同的影子。
石砖上刻着繁复的花纹,除了魔纹师没人看得明白。死灵术士作为黑十字的主教,正手握徽记背对众人立于高台之上。
“圣灵预感到亵渎之人的到来。”
利维主教说道,他的声音撞击在石壁上,回环往复:“并赋予我消灭异端的使命。”
阴影自高台迅速流淌而下——
一种只存在于死亡领域的魔力充斥着大厅,浑身漆黑、双目鲜红的魔怪从影子里爬了出来。它们肋生双翼,翅膜边缘是狰狞的骨刺,抬头吼叫时发出频率奇特的声波。
无光军团!
约克看着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元素生物——被叫做影刺的巨型类蝙蝠元素与魔力的构成体,不由得一阵头皮发麻:“见鬼,他是阴影主教!”
堕落死徒是死灵法师的分支,而阴影主教虽然同属于黑暗一系,但却与亡灵没什么联系。它是属于元素使领域的职业,擅长操纵元素。
对于约克这种光元素生命而言,阴影主教是比堕落死徒还要难对付的死敌。
可掌控苏生之所仪式的不应该是死灵法师么?
难怪苏生之所里没有诞生尸巫这样的高级亡灵,正因为控制着祭坛的并非苏维莉耶的信徒。
面对这么多影元素生命,年轻的佣兵领队也无法克制的流露出了绝望的神色,以至于一只离得最近的魔怪扑过来时,他甚至愣愣的束手待毙。
猛然间地面升起四面的岩墙,坚固的庇护所将尖牙利爪阻碍在外。
“约克!你发什么呆?”帕因特咆哮道。
“我把你们带进了死路……”
“这不是你的错。”矮人撞了一下他的腿,“你做到了最好。”
“最好?如果我们停留在地面,还可以有逃生的机会!”
“你知道那不现实。”
约克望了望身后的佣兵们,他们已经精疲力尽,凭借着一腔热血才能跟随自己来到这里的。他们将为同伴复仇,哪怕牺牲性命。
矮人说得没错,他们都等不到救援了。
“我是一个失败的领队。”年轻的佣兵说道,“我不该带他们来这里,来到赫克里大街的。他们死在这儿了,他们的灵魂不得安宁。”
“是的,我们都会死在这儿。”帕因特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他暴躁的脾气,这时候大鼻子矮人就像一位长者:“所以没时间思考了。悔过之类的话,你可以到了死者之国跟他们亲自说。”
“别忘了我们因何而来——”
约克握紧了剑柄。
潮水般的懊悔从心中褪去,他看着自己身后同伴们疲惫却坚定的视线,他们早已下定了决心。
那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放弃呢?
“帕因特先生。”透过缝隙,光元素生命没有去看飞扑过来的影刺,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利维主教身上。“这些影元素使魔是杀不完的,我们必须攻击那个施术者——就是高台上的阴影主教。”
矮人当然知道这一点,他不太明白约克为什么还要重复一遍。但紧接着他就看到一团橙光在阴影中亮起,光线交织成一个字符:
祭坛
“好办法。”帕因特不由说了一句,“你也不算太蠢嘛,约克。”
“因为我不想死得毫无价值。”诺克斯佣兵团的队长幽幽地说道,他叹了口气:“这回你可太慢了,埃兹。”
而无光军团早已飞越过岩墙。
第二十九章 圣灵
升起的石桥直通高台,约克感到空气中弥漫着暗影的力量,光元素几乎得不到补充。
但他别无选择,影刺是飞行兵种,除非是五面封死的堡垒,否则任何防御都无法阻挡住这群蜂蛹的元素生物。
这些东西甚至可以依靠大气中的元素补足自身,比之无痛无觉的食尸者还要令人恶心——打不死的敌人可以斩断肢体限制其行动,但断肢复生、伤口自愈可就有点过分了。
这是元素生命的一大优势,不过约克现在宁愿它并不存在。
“约克!心他的掠夺!”
矮人在身后大声提醒道。
年轻的佣兵队长冲在最前,身后才是矮人和他的队友。闻言约克没作回应,却明显加快了脚步。
掠夺是轮转之影的简称。阴影主教的力量来自于暗影,他们对影元素控制自如,甚至连敌人脚下的影子也能作为伤人之匕。
被操纵影子的人会变得极为虚弱。
而约克打头阵的原因也正是这个,身为光元素生命,他可以让自己化为纯粹的光,而光是没有影子的。
满天飞舞的大蝙蝠不知畏惧地前赴后继,利刃与金属交击,混乱中每个人的铠甲都锵锵作响,那是避无可避的攻击落到了身上的体现。
敌人的数量实在太多了,而佣兵们即便用带有魔力的剑刃将它们打散,造成的伤害也有限。
甚至用锤子作为武器的矮人只能选择把挡路的魔怪踢飞出去。
就在他们艰难跋涉、即将踏上高台的时候,身披长袍的法师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他展开双臂,衣摆无风飞起,漆黑的十字上金辉闪耀。
约克立刻意识到他是打算使用转轮之影了。阴影主教正面杀伤力大的魔法并不多,他们更擅长伏击和刺杀,召唤无光军团都是罕见的控场能力。
虽说转轮之影的本质也是暗地里袭击,但虚弱的效果实在是太致命了。
仿佛天顶安装了闪烁的彩灯一样,大厅地面上各种各样的影团忽然开始来回地飞速窜动。一双双赤红的瞳孔睁开,就连台阶和烛台的阴影都开始不安分地蠕动,朝着佣兵队游走过去。
被影刺纠缠,躲闪不及的年轻佣兵惨叫起来,虚弱使得他们无力抵抗影元素的攻击,尖爪下的铠甲脆若薄纸。
一时间局势危急,队伍竟再次减员了一半,仅有五六名佣兵还能跟在矮人的身后了。
帕因特的岩石被影子束缚,大鼻子矮人气哼哼地想要使用软化地面的魔法,但一路冲到祭台前,他的魔力已经所剩无几了。
“该死的,偏偏在这个时候……”帕因特懊恼地说道,他竭力避开飞过来的大蝙蝠,而后转过身对光元素生命叫道:
“没时间了,冲上去!”
于是佣兵队长猛地向后一仰,让自己的影子避过墙上飞来的一根尖爪;他就这么顺势从硕大的翅膜下滑铲过去,光环缭绕间已经化为了一道橘红的火线。
眨眼之间,元素生命跨过了石桥,宛如疾矢般缩进了距离。利维只来得及抬头,就看到长剑拖着残影当头斩下。
无畏冲锋!
这是战士最基础的能力,在魔力和光元素躯体的加成下,约克在众人的眼中仿佛空间跳跃一般从石桥中段跃到了阴影主教面前,这已几近光速。
他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极速带来的眩晕正在消退。约克一剑刺过去,利维连带着祭坛中央的魔纹都被锋刃囊括在攻击的范围之内。
咔咔——
阴影主教哀嚎一声,这一剑直接穿透了他的胸口。被转轮之影控制的佣兵们立时浑身一松,发现自己的力气又回来了。
血液浇洒在祭坛的魔纹之上,在剑锋的摧残下,它们已经变成了一堆碎石。
“你是光元素……信仰露西亚的伪善者!”主教尖叫起来,神色充满了憎恶。毕竟你不能要求一个黑暗序列的神秘者对待光之女神的信徒充满好感吧。
只是阴影主教不是堕落死徒,他们是阴影与夹缝中的刺客,不至于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约克此刻无心去想这些东西,他抽出长剑,感到手臂都在颤抖;乏力感几乎要将年轻的领队打垮,他踉跄着单膝跪地,拼尽全力朝着矮人吼道:
“帕因特!”
阴影主教是高环神秘,约克这一击还不足以杀死他。利维甚至没有倒下,他一手按着血流如注的伤口,一手还握着黑沉沉的十字架。
矮人丢出了他的锤子——带着尖刺、重如磨石的战锤携着力量的美感从天而降,挡在前方的影元素魔怪直接被捶成原本的粒子形态。
“圣灵!”
利维无力阻挡他们,他举起手中的十字,竟然直插进了自己的伤口之中。
下一秒,魔力的旋风平地乍起——
约克猝不及防被掀飞了出去,他在地上滚了两滚,胸口闷疼得要命。
“那是什么!?”
一只蝙蝠落在他身后,尖爪刺下时约克努力翻了个身,利刃扎入地面溅起一串碎石。年轻的佣兵领队却松了口气,这意味着核心魔纹已经失效,苏生之所的祭坛不再坚不可摧。
但那魔力是怎么回事?
约克几乎以为自己创造了奇迹,阴影主教的死亡意味着他们将活下来。然而那名与亡灵为伍的主教不知道做了什么,他居然可以凭借自己的身体挡下矮人的锤子!?
开什么玩笑,谁见过刺客和战士拼体质的?
阴影主教再怎么强大,他也依然是倾向于元素召唤的法师与刺客的结合体,即便有魔力的辅助,他们身体能力的提高也有限。
难道说对方也是与自己一样的非人生物?
帕因特也一脸愕然,他的锤子一同被魔力击飞了,落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
“你们这些家伙……圣灵的愤怒将以汝等的鲜血平息!”黑十字的主教没有死在自残似的行为之中。他脸色不像常人,胸口镶嵌的十字坠上,金纹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魔力的暴走搅动起漩涡状的气流,碎石尘屑被快速地吸引过去,就连影元素魔怪也被撕裂。
约克身后的蝙蝠被拉扯了过去,他居然逃过一劫;年轻的佣兵队长用剑艰难地稳定着身体,祭台也摇摇欲坠。
他忍不住回过头看石桥上的队员们:那里只剩下了两个人,还都受了重伤。万幸的是他们离得足够远,不用担心被飓风波及。
我们已经做的够多了。
约克知道自己再无战斗的力气,矮人和同伴们也是一样。可相比于最开始怀着悲愤与决绝为死去的战友报仇,他们实际上做到的事情甚至超出了目标——祭台的损坏意味着苏生之所的终结,他们挽救了四叶城。
“我们成功破坏了祭坛!”矮人的声音在魔力浪潮的撕扯下依然嘹亮:
“卑劣的阴影奴仆,黑暗与死亡的走狗!看清楚我们才是胜者!就算今日我们在这里殒命,你的谋划也到此为止了——”
“住口!”主教勃然大怒,“圣灵不会失败,即便是苏维莉耶也将臣服!圣灵光辉永存!”
帕因特才不关心什么圣灵不圣灵,对方爱怎么称呼自己的信仰都随便,反正大家也都知道他们信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只是他管不了别人,别人也休想让他闭嘴。矮人抽抽他的大鼻子,毫不畏惧地说道:“别挣扎了!你的失败已成定局!”
然而阴影主教并没有为他的言辞恼怒,仿佛不关心自己的失败与否一样。他挑起嘴角,眼睛一翻,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嘲讽表情:
“愚昧无知,你根本不清楚圣灵的伟大,只会把一时的上风当成胜利而倍感荣耀……”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阴影突然涌动起来,一瞬间吞没了所有的光线。
这已经不是纯粹的“影”了,而是更邪恶的“黑暗”。
“诸神消失了,信仰不过是心灵的支撑。只有圣灵,只有圣灵……能够赋予我们非凡的力量……我感受到了!祂在指引我,这美妙的歌声,如此动人——”
“疯子。”矮人低声骂了一句,他勉力拾起自己的战锤,到约克身边将他拉起来,“四叶城就是被这个疯子毁了?”
“钻了领主大人不在的空子而已。还有那个十字架,似乎可以让人产生幻觉。”佣兵队长答道。
“那这也太夸张了,以为四叶城是安托莱特么?”
“人类贵族的事情我可不太了解……不过说实话,每次见到和维克托一起的官员,我都挺想让他们看看自己笑得有多尴尬的。”
帕因特哼了一声,“谁又了解呢?恐怕连这些人自己也不知道。毕竟他们已经习惯了。”
他们聊着一些琐碎的事情,你一言我一语,哪怕黑暗已经将他们包围起来了;佣兵终于死伤殆尽,蝙蝠群拍打着翅膜。黑暗中它们不需要移动,暗影所及即是无障碍的通道。
阴影主教没有死在锤子下,那死的就是他们了。两个非人种族,一个矮人,一个元素生命,他们自己都想不到有一天会为了人类的城市而奋战到最后。
黑暗的侵蚀夺走了魔力。灵魂的燃烧变得迅速起来,无形之火腾腾窜起,烧灼着他们的肉体。
影刺们没有扑上来,它们忽然一动不动了,好像是在等着两人自己走向终结。
一片漆黑之中,约克问道:“老矮人,你信仰谁?希瑟还是盖亚?”
“露西亚。”
“别开玩笑了。”
“就算我信仰苏维莉耶,你又有什么话说?”
“没准儿那个疯子会留你一命。”
“荒谬。”大鼻子矮人不屑一顾,“阴影主教又不是亡灵,那个圣灵,我看多半是杜撰出来的玩意,都什么年代了,还新生神明?嘁——”
约克忍不住有些好笑,帕因特一副倚老卖老的姿态,实际上他的年龄还没有元素生命大呢。“不过也真是奇怪,阴影主教是怎么召唤出苏生之所的?难道是偶然发现了祭台么?”
“或许吧,反正从头到尾,事情就没正常过。”
矮人忿忿起来:“维克托丢给我们的好差事,现在他自己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赫克里街道就算有幻境魔法也瞒不过侦测站,可他们一个个都成了瞎子;还有这满城的亡灵——只有死者才能被唤醒,四叶城死了这么多人,遍地都是……巡逻队还不如这些死人。”
“无所谓了,反正我们就要死了。”
然而约克这么一说,帕因特忽然察觉到了不对:“等等,怎么这么慢?”
“你还嫌慢?”黑暗魔力让光元素生命浑身发冷。
“那家伙不说话了……别忘了之前我不过说了一句他的信仰,那疯子就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现在却没动静了。”
年轻的佣兵队长凝神细听,他果然没听到说话声,甚至连呼吸都没有,唯有什么东西断裂似的细微的咔咔声不停。
一股冷意爬上了脊背,约克刚想提醒矮人,就看到自己眼前骤然一亮。
黑暗消失了——
“埃兹在哪?”
第三十章 霜叶堡
乔伊又问了一遍:“埃兹在哪?”
他正站在祭坛破碎的核心之上。原本利维就站在这里,现在黑袍主教只有脑袋还在了——使者踩着他的头,周身霜雪蔓延。
大厅内气温骤降。
“你是——”约克发现自己的身体恢复了正常,他惊愕地抬起头来,就看到自己不远处阴影主教的无头尸体。它被冻在一整块冰中,胸口的黑十字毫无动静。
“克洛伊的使者大人?!”
乔伊上前一步,将利维主教胸前的黑色十字架拔了下来,上面的金色纹饰果然不见了。
然而利维是阴影主教,尸体则是因为魔药索维罗……黑十字与魔药重叠在了一起,切斯特又已经死了,可亡灵究竟从何而来?
“埃兹在哪儿?”比起回答我的问题这样有气势的话,使者更愿意选择简洁一点的重复。
这时帕因特赶紧心地答道:“他去霜叶堡传信了。”
年轻人的动作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思考。他意识到对方应该另有目的,自己是先入为主,将利维当成了加瓦什的探路先锋。毕竟这次机会实属难得,克洛伊和加瓦什都重视起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索伦,这里有加瓦什的法则吗?”
并没有。不过苏生之所可以算做是死灵法师的法师塔,诺克斯也可能有死灵法师。
也就是说,四叶城的灾难必然有死灵法师的插手。或许他并非来自加瓦什,而是诺克斯的原住民。
“使者大人,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原本队伍应该是约克拿主意,但他现在还神思不属。帕因特知道他因为队的死伤而恍惚,便没有叫醒他。因此年轻人一出现,矮人就果断地将问题丢给了使者大人。
乔伊丢开十字,“我们去霜叶堡。”
……
内堡的正门近在咫尺,尤利尔却不得不停下来,他绞尽脑汁思索言辞,好对付阻拦在前的骑士。
“这不关我们冒险者的事,整日刺激的冒险过后,每个人都希望在自己的家里得到休憩——除非有不长眼的家伙试图破坏我们最后的宁静港湾。”
尤利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低沉一些,听上去似乎是压抑着愤怒。“而我正是被派来传递这样一个糟糕的消息的:四叶城里出了大乱子。”
“假使你可以不拦着我、并且在让开之前告诉我威金斯家族的代理长官在哪儿的话,我会考虑向克洛伊的使者求情,来赦免你的罪过的——”
这时候学徒只能期望乔伊的苍穹纹章可以吓住这名守门的骑士了。
不过年轻的使者从来没让他失望过,熠熠生辉的云纹在前,那名骑士不仅哑口无言,眼神也在学徒那“压迫力十足”的目光下由狐疑逐渐变为了畏惧。
苍穹纹章无疑是真的,那么克洛伊使者到来的消息也不太可能有假。守卫骑士不知道四叶城内出了什么大事,以至于代理城主来不及通过侦测站通知霜叶堡,但他对于使者的存在还是有耳闻的。
克洛伊塔的使者必然是空境,而空境意味着极高的神秘度,属于接近后一不心就会丢掉性命的人群。
他是疯了才会去惹上关系。
四叶领设立外交官的职位、委派曾在克洛伊塔“进修”过的专业人员接待、在使者到来时通知全城……这些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尤利尔并不清楚,当初在诺克斯酒吧里自己敢于接近乔伊的行为在那些佣兵甚至老板埃兹的眼里,是多么的富有勇气。
或许塞西莉亚也正是在学徒为了她而面对乔伊的时候,才体会到他的心意是怎样坚决的。从那一刻开始,少女就已经芳心暗许了。
总之,尤利尔不知道要与乔伊保持距离这一常识,但他运气还算不错。
可学徒自己却一无所知。他正板着一张脸,努力做出庄重的姿态,并自以为威严。只是尤利尔再怎么应变迅速,也毕竟是缺乏经验,将想法付诸于行动时难免有些差错。
他是使者的使者?
守卫骑士不由得猜测到。
也不知道他究竟自我脑补了些什么东西,尤利尔只看着骑士守卫忽然后退一步,谦卑和胆怯之意浮上了面孔。
“……”
学徒知道自己成功了,但他总觉得这一幕似乎有些眼熟。
“修诺总管正在书房,沿旋梯到四楼,左手边第三扇门。”守卫声知会了一名使女,随即对尤利尔知无不言。
尤利尔忍住了一句谢谢,他匆匆点头,步伐急促地登上了四楼。危机在前,他居然还能注意到霜叶堡两侧墙壁的挂画里有一幅弗莱维娅女王的肖像,这让学徒一时间有些茫然。
威金斯家族与女王陛下是什么关系?
“咚咚咚。”
“有什么事?”得到了进入的许可后,尤利尔没说话,反倒是坐在书桌前的总管率先开口了。
修诺·威金斯是公爵的秘书,比起咄咄逼人的特蕾西算得上和蔼了,处理起事务的能力也不逊色。
“总管大人,四叶城被袭击了。”尤利尔没有任何迟疑,他虽然不是很担心乔伊,但埃兹先生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一名死灵法师藏在城里,他正在呼唤骸骨军团。”
死灵法师?
修诺抬起头来,搁下笔。他原本正在批阅一份文件,手边的墨水瓶里插着支羽毛笔。总管将手里的笔丢回去,溅起墨汁飞散。
文件被弄脏了,这位临时族长也没有关心:“哪里来的死灵法师?四叶城是什么大型墓地吗?”
尤利尔将黑色的十字架递上去,看着修诺总管突然变化的脸色,他就知道接下来这方面估计不用自己多说什么了。
魔药对于神秘者的吸引是无与伦比的,但同时也让任何人都能意识到它的危害。火种的活跃可以使得高环神秘者不顾一切,然而非高环只会把自己点着。
尤利尔庆幸神秘的某些规律让证据也变得多样起来。不然他能怎么办,拖着一头食尸者过来吗?
那样学徒敢保证自己走不到城堡下,一出森林就会被侦查士兵发现。
“他杀了很多人。”
修诺总管眉头紧皱,嘴角不自主的后拉,表现出一副严肃的神态。“冒险者,事关四叶城的安危,我只希望你不要因为自己的举措而使整个诺克斯佣兵团蒙羞。”
“死灵法师在城市中散播魔药。”尤利尔答道,“这是我亲眼所见。”
他还有那么一点的羞耻心,没有用诺克斯佣兵团的名义来发誓,而是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多亏了诺克斯佣兵团与威金斯家族的特殊联系,再加上修诺对维克托正头疼的失踪案略有耳闻,四叶领的临时总管握着十字架沉吟片刻,最终作出了决定:
“巴顿!”修诺叫来了一个穿着浅棕色管家服的中年男人,可奇怪的是他过来时足足用了三分钟,尤利尔在等待中感到焦虑正一分分的叠加。
真见鬼,学徒暗想,拖拖拉拉难道是贵族及他们所有家臣的被动神秘吗?霜叶堡的防卫到底是有多松懈,特蕾西大人是怎么会放过他们的?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原因了——
“巴顿,你是白天在房间里洗澡吗?”总管毫不客气地讽刺道,他也等得十分恼火。“领带系好了没有?”
西装男人一声不吭,呆呆地站着。
时间紧迫,于是总管没有多说,立即吩咐与四叶城侦测站取得联系,还有一大堆尤利尔听不太明白的安排。他只好做出任由差遣的冒险者的姿态,努力分辨着霜叶堡什么时候支援四叶城。
学徒不由得思考城堡中究竟有多少骑兵,这些人在骸骨军团面前又能起到多大作用;他还不清楚诺克斯佣兵团在什么地方,苍穹之塔又为什么不支援王国对加瓦什的战役?
尤利尔一时间感到头疼欲裂。
他当学徒或是酒吧服务生的时候,可从不需要为一座城的未来操心过。
“巴顿,巴顿!你在听我说话吗?”总管气得不轻,他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
可这时巴顿管家比他更快,在修诺惊异的目光中,他一步踏前,忽然就从门口来到了书桌旁!
“……!?”
电光火石的刹那,尤利尔想也不想,接连战斗穿越城街后还未消退的紧张使他抬起了长剑,一剑格出。学徒太熟悉这一幕了,诺克斯酒吧里那个侏儒食尸鬼就是趁他松懈时突然扑下来的。
巴顿管家已经变成了亡灵!
可怕的念头自脑海中一闪而过,金属碰撞的声音让尤利尔再难分神。他双手握着剑柄,将十根漆黑的长爪隔着几英寸的位置架在了威金斯总管的头顶。
“嘶嘶——”
中年男人抬起头,冲着学徒发出了出现以来的第一句话,可惜尤利尔半点也听不明白这尸体之间的语言。
“离开这里,总管大人!”尤利尔头也不回地叫道,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管家先生这么动作迟缓了,“亡灵入侵了城堡!”
修诺总管从椅子上摔下来,跌跌撞撞地拉响了警报。
刺耳的警铃响彻古堡——
……
尤利尔这才弄清楚亡灵的力气有多大,即便是点燃了火种他也只能平分秋色而已。
难怪他在酒吧里毫无还手之力,他想自己如果不是在远处将它们拦腰截断,酒吧前面对五头尸体死的没准就是他了。
幸好这些东西智力低下。
尤利尔的斩剑横过来架住利爪,抬腿把它踹到一边,而后魔力爆发就是一剑劈下,剑风呼啸着将亡灵连带着两旁的木架花瓶一同斩断。
玻璃噼啪碎了满地,食尸者及腰裂开,后肢踩在上面仰到过去。
“亡灵怎么会伪装?”尤利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清楚的记得巴顿管家在进入房间时那副俯首帖耳的样子。而且食尸者行动迅捷、智慧低下,故意接近等待时机这样的战术简直不可能出现。
修诺抖了抖身上的玻璃碎片,倚着墙站起来:“它不是低级食尸者。亡灵也是会逐渐强大的……只要死灵法师供给它们更多的力量。”
“做得好,佣兵。”总管大人喘着气,面上犹有劫后余生之色。他四下里看了看,抓起了一盏金属台灯。“亡灵早就潜入到了城堡中——该死!难怪侦测站没有反应,他们恐怕已经死了。”
学徒也知道这种侵入并非朝夕就能完成,一时不由遍体生寒:“使者大人正要去除掉城中的苏生之所,我们得坚持过这段时间。”
然而修诺用一种轻蔑地目光看着他,目光自苍穹纹章移到了冰剑上,才摇头否定道:“亡灵只有在临近它的主人时才能获得力量增幅。”
尤利尔愣住了,“你是说……”
“死灵法师不在四叶城,他就在霜叶堡里!”
第三十一章 预言
死灵法师就在霜叶堡——
“总管大人。”尤利尔觉得自己的嗓子干得厉害,“我想这时候还是不要进行可怕的猜测比较好,也许那头食尸者只是个例。”
不过身为城堡的总管,修诺先生考虑最坏的情况也无可厚非……可学徒想不出来有什么理由会让死灵法师放弃城市来到这里。
“城堡里有什么?”他几乎脱口而出。
修诺·威金斯盯了半天他手里的冰剑,犹豫片刻,还是识相地答道:“霜叶堡是疾影军团的指挥站。”
“指挥站,那是什么?”
总管大人面色狐疑,“是军团调动与下达战斗指令的中心。这你都不知道,子,你真的是佣兵吗?”
所以我真的不是啊……
虽然很想接着问疾影军团又是什么,但尤利尔赶紧跳过这个话题,再问下去即便有乔伊的苍穹纹章他也要露馅了:“疾影军团对死灵法师有什么用,城市中的亡灵还不够吗?”
“这我也不清楚,不过霜叶堡内最有价值的就是指挥军团的权力。除此之外我可想不到什么特别的了。”修诺总管握紧了台灯,“领主大人或许知道更多,可我仅仅是城堡的主管而已。”
“鬼知道死灵法师盯上了什么。”
“您说得对,没人会知道一个活死人是怎么想的。”学徒故意这样说道。他听得到窗外传来士兵们列队集合时如擂鼓般的急促脚步,相信很快就会有人上来寻找总管大人了。
只是尤利尔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看着地上巴顿管家二次死亡的尸体,有些拿不准下一个来传话的佣人究竟是死是活。
派遣巴顿来袭击总管,是为了快速地占领霜叶堡吗?
不过死灵法师没有成功,霜叶堡的守卫军也打起了警惕,看样子局面还不算太恶劣。
“恶心的尸体,与蛆虫为伍的垃圾!”
修诺总管低声骂了一句脏话,而后绕过地板上的亡灵,示意身后的“佣兵”跟上来。他虽然不太信任冒险者,但让他独自与守卫汇合威金斯总管还没有那个胆子。
总管大人是个典型的王国贵族,这些人在尖刻、傲慢和狡诈的外皮下,往往是被权欲和财富放大的胆怯。他自然清楚等在这里只会遭到接连不断的袭击,军队的保护可比尤利尔来得安心。
“总管大人,霜叶堡的军队能拦下死灵法师吗?”学徒还是没忍住问道。
“别把军队和佣兵作对比。”哪怕是安危系于人手,修诺总管的毛病一时半会也改不过来。
比起某些盛气凌人的家伙,他其实算得上不露声色了。
尤利尔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在他的印象里贵族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最开始对方的率先发问甚至让学徒有些受宠若惊。
神秘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不同的心情。若非要说有什么新东西,他也只觉得失去的更多。
“疾影军团是王国精锐,西境的血之军团也曾是我们的手下败将;佣兵,如果你在塞万提斯的面前这么问,他会让你明白为什么你现在只是个冒险者。”
修诺总管信心十足。
学徒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戴着的纹章,心道你现在就被一个自称冒险者的人保护着,如果在这里的是埃兹先生,他会让你明白为什么他现在不只是个冒险者。
塞万提斯是疾影军团的军团长,这也与表世界没有区别。不过尤利尔也确实不知道更多信息了,毕竟报纸上可不会随便刊登有关军团的新闻,他希望修诺总管可以透露出更多东西来。
“疾影军团长大人,他值得尊敬。”尤利尔试图将自己的语气变得平静一些。
果然修诺总管上当了,或许他压根没想到会有不知道塞万提斯的伊士曼王国的神秘者:“别不承认,佣兵,即便是诺克斯佣兵团的考尔德也不是他的对手。”
“子,你的功劳还不足以让你自傲——塞万提斯在松比格勒处死无名者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他们沿楼梯盘旋而下,穿过挂满肖像画的走道;一路上女佣和侍者不见踪影,显然是被警铃驱赶回了房间。
不知什么时候修诺跟在了学徒身后,当越过一处长廊的出口时,他这么随口说道。
无名者又是什么意思?
尤利尔一边警惕着,一边从总管大人的话里捕捉到了新名词。
他觉得索伦说得没错,自己应该去上上课的。
忽然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修诺!真高兴你没事。”
来者披甲持剑,踏入大厅时地砖缝隙中的尘埃飞扬。火焰似的四叶徽记描绘在胸前,他拉开面甲,露出五官极为立体的面容,下巴上的一圈胡子格外惹眼。
疾影军团长塞万提斯一如尤利尔印象中那么沉稳、肃穆,而学徒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报纸上的肖像了。
一队队士兵紧随其后。这些都是疾影军团的战士,让只见过城防巡逻队的学徒下意识地有些心虚起来。
他摸了摸徽章,觉得自己其实也算不上冒充,便略略安下了心。
这么一走神,尤利尔就错过了军团长和总管的对话。实际上两人的安排他也听不大明白,当学徒忽然发现眼前的遮挡消失了的时候,他才诧异地抬起头来。
骑士分成两拨,十几名守卫跟着城堡总管去安抚威金斯家族的成员,其余的人又与军团长离开了。
“修诺大人?”
“噢,佣兵,你还在啊?你的消息来得及时,事情结束后,我会向考尔德给你表功的。”总管先生愣了愣,随后面露笑容地承诺道。
“还有使者大人,孩子,他会知道你完成了任务。”
……
几分钟后,尤利尔坐在城堡外侧的走廊里,有点不知所措。
修诺总管说得没错,他的确是完成了乔伊交给他的任务。死灵法师和四叶城用不着一个新晋环阶的神秘者操心,等到死灵法师授首、混乱过去之后,塞西莉亚的仇恨便也烟消云散了。
而学徒也不是毫无作为:他救下了霜叶堡总管,及时警示了疾影军团,这已经足够了。
然而尤利尔没有放下重担的轻松。
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哪儿也不需要他……但学徒下意识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无所事事的呆在这里。
“我只是个普通人。”他尝试安抚自己,“我做到了最好。”
这时尤利尔无比想念索伦,他只想找到一个人说说话。他的迷茫无处倾诉。
你在想什么
学徒幻想自己眼前出现这么一行霜白的字迹。
“什么都有……比如我为什么在这里。”
你觉得自己不该在这儿吗?那又为什么不该呢
“……我不知道。”
你在期待什么?
尤利尔怔了怔,“期待?”
不甘心充当看客吗
“我完成了使命。”学徒答道,“我没什么好做的了。不甘心,从何而来呢?我又不是军团长,甚至不是巡逻骑士。”
源于你可以做到更多
尤利尔愣住了。
你在迷茫,不过不是该不该在这里的迷茫,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做的迷茫
“不知道……怎么做?”他品味着这句话,感觉心跳忽快忽慢。
你不是军团长,不是骑士,不是卫兵,甚至不是诺克斯的原住民——但你因灾难失去了塞西莉亚,你是神秘者,是燃烧灵魂的非凡生命
“可我无能为力了,我对神秘一知半解,我除了杀掉几个食尸者外别无他用塞西莉亚不会回来,死灵法师末日将近。”说到这里,他莫名地哽咽了一下,“我送过来了消息,救下了总管——我做的够多了,我还能干什么?”
我不问你是怎么做的
字迹变幻起来,无声无息。
我问你是做什么的
尤利尔一下子僵住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感到焦虑了,传递了消息后就待在角落里,心安理得地接受使者的安排,遵从命令地原地等待——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不该忘记自己的目的,身份也好、阶级也好,屈从于现实的人往往缺乏勇气和觉悟。
而这两样,学徒早就有了。
“我是来……讨伐亡灵的。”
尤利尔如梦初醒。
他当然不应该在这里,他必须找到那个毁灭了四叶城,还差一点毁灭了他的人生的疯狂死灵法师!
一种力量驱使学徒站起来,拾起长剑;无形的线索指引着学徒穿过长廊,他在每一个角落里搜索,与骑士们擦肩而过,直至在空旷的中央大厅里感受到了不寻常的魔力波纹。
学徒不知道这种感应是不是正常的,他像是着了魔,眼前闪过断断续续的幻影,除了决意与魔力之外,仿佛还有另一种力量支持着他。
大厅内有守卫经过,他们对尤利尔视若无睹。而后者原地伫立,昂起头来,凝视着彩绘玻璃外的天空。
而后天窗粉碎,黑影从天而降——
血腥气冲入厅殿,一只猎鹰被黑袍的神父捏在手里,一人一禽浑身血迹斑斑。
学徒还未反应过来,大厅里的守卫就忽然抽搐挣扎起来。他们的铁甲砸在地上,尤利尔下意识举起剑指向神父打扮的人,可不一会儿这些人又纷纷站起了身,眼睛里跳跃着即将熄灭的火苗。
食尸者!
这个人将守卫都变成了亡灵?还是骑士们早就死了,古堡里都是尸体?
尤利尔想起修诺总管说的话:死灵法师就在城堡里。不由得一时心乱如麻,恐惧丛生。
来者松开手,猎鹰变成了一个人,在地上艰难喘息。他指尖喷出一道绿芒,洞穿了伤员的心脏;而后抬起头来,微微一怔:
“预言魔法?”
话音一落,地面与石柱忽然爬满了缝隙;而后石砖崩解,穹顶坠落,大厅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
“埃兹先生!”尤利尔回过神来,如冷水淋头。他像是从另一场梦境中惊醒,蓦然间发现自己仍然坐在走廊里,背靠着粗壮的石柱。
他忍不住去看地面,那里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的冰雪融水。
“那是什么?”
尤利尔吓得站起来,他左看右看,觉得自己可能是睡着了。但很快强有力的证据就否认了这个猜测:“魔力耗尽了?”
现在学徒甚至拎不动斩剑。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尤利尔将脊背贴在冰凉的石头上,感觉自己或许是看到了什么即将发生的事情。
第三十二章 书房里的神秘生物
如果那些画面都是即将到来的未来,那么死灵法师会出现在大厅里?还带着埃兹先生一起?
而后毫不犹豫地杀掉了后者。
尤利尔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甚至无法去想为什么自己会看到这么多。不同的慌乱让学徒难以自制,但他知道那个结局自己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所以必须要做些什么……盲目地在城堡中找人根本来不及。提醒守卫?他们值得信任吗?
死灵法师出现在一楼的大厅……
得找到埃兹先生!
尤利尔不得不扔下斩剑,它实在太重了,被学徒藏在了紧邻着大厅的入口的雕像后。他把一具铠甲的佩剑拆下来,鬼祟地别在腰间——那是柄骑士剑,重量学徒还能勉强忍受;随即飞快地向着长廊的另一端出口跑去。
不过在魔力耗尽的当下,尤利尔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或许他可以在埃兹先生遇到死灵法师前找到对方,但学徒可不敢打包票自己做得到。
“一只鹰……”
尤利尔猜测那或许是埃兹先生身为神秘者的职业,他一边跨着楼梯,一边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有什么扳回局面的方法。当他回忆自己看到的梦境般的场景时,学徒终于发现了线索。
黑袍法师从天而降,撞破了天窗……他们之前的搏斗多半是在高处。
古堡的高处很多,但临近一楼天窗的地方只有两处:一处是最顶端的天台,一处是修诺总管的书房。
尤利尔毫不犹豫地朝着书房跑去。
雕像和壁饰一晃而过,石柱上挂着金红的帘幕,学徒已经来到近前,看着书房大门敞开,巴顿的尸体还躺在地上。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死灵法师会找到书房去了——埃兹是为了通知修诺总管,而恰巧巴顿因为刺杀总管失败被他杀死在了书房,死灵法师肯定会过来一探究竟的。
两人就这么撞在了一起。
那么到底是谁先来的?埃兹先生还好,如果是死灵法师,尤利尔可不认为自己能够对付得了他。
学徒把亡灵化的巴顿拖到门外,一边在心里向盖亚祈祷,一边将他沿着旋梯扔了下去。食尸者的躯体一路翻滚,在拐角处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停了下来。
他期望这样可以转移一下死灵法师的注意力。
书房内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纸张和花瓶的碎片。桌椅歪斜,书柜里的书籍整齐不复,它们坍塌下来,堆叠在一起,看着就直教人心烦意乱。
吊灯不亮了,蜡烛也是熄灭的,昏暗的光线透过朦胧的纱帘。尤利尔把窗户打开,用剑斩下了半截窗帘。他在玻璃上比划了一下,回过身去桌子上找羽毛笔,却意外的发现墨水瓶竟然是扣死的。
有人来过?
学徒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抓紧了剑,但周围依旧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这可真是见了鬼了,难道塞子会自己跳起来盖在墨水瓶上吗?
尤利尔心翼翼地凑近了桌子,上面放着凌乱的书册和花瓶,台灯被修诺总管拿走了;椅子和地面上铺着白纸,学徒看着皮椅觉得十分别扭。
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他正要拉开距离,忽然踩到了一支笔。尤利尔犹豫着蹲身拾起,又见到一张划了一半签名的文件。学徒立刻想起来这是自己来到房间时修诺总管正要签署的那页,他还记得它被墨水污脏了。
然而现在纸页上光洁如新——
意识到不妙的尤利尔慌忙就要站起来,可他刚一抬头,就看到一道黑影直飞过来,猛的砸在他脑门上。
“……!!”
学徒被打得一个后仰,仿佛被人用手指狠狠戳了一下似的,重心不稳直接坐倒在地,连带着身后的许多东西哗啦啦倒了一片。
“谁?!”
尤利尔单手差点没抓起剑,他坐在地上连连后退,失去了魔力学徒才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有多脆弱。
那只瓶塞子落到地上,转了一圈,不动了。尤利尔等了片刻没发现有什么动静,心翼翼地用剑尖戳了它一下,塞子也无动于衷。
这时桌面上传来一阵诡异的咕嘟声,像是开水在沸腾一样;墨黑色的玻璃瓶身摇晃起来,敲击桌面嗒嗒作响。
那样子好像火焰上即将满溢出来的坩埚,让人担心它下一秒就会变成一枚破片手雷。
学徒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终于知道问题出在什么东西上了。
是那个墨水瓶!
“神神神……神秘生物?!”
一时间学徒满脑子都是指环索伦。那家伙是什么来着,符文生命?
墨水瓶上难道有什么魔法符文?
就在尤利尔心惊肉跳担忧它会不会突然爆炸的时候,墨水瓶突兀的又安静了。里面一滴墨水都没有洒出来,一本正经的样子好像它只是个瓶子而已——
然后,一只一只的黑猫从瓶口跳了出来。
学徒的眼睛立刻瞪大了。
那是长度仅有一个指节左右的猫,浑身漆黑,胡子纤细,瞳仁是眼白上圆溜溜的一颗黑点,头顶一对尖耳朵竖得笔直。它们挤成一团站在墨水瓶边,最后实在是站不下了,就乱七八糟的叠堆在一起,脸都压得变了形。
直到最后一只东西从瓶子里艰难地爬出来,猫群已经叠的比墨水瓶都高了,它从瓶沿向上一跳,试图上到最顶。
可它打了个滑,没能成功。这座“山”顿时坍塌下来,一大群黑猫叽里咕噜滚了满桌子。
有几只眼看着就要沿着桌边掉下去,尤利尔赶紧伸手,把它们挨个接住。
黑猫们又从他手上灵巧的跳回桌面。
一只黑漆漆的家伙在他手心上舔了舔,留下一道墨迹。
直到这时候,尤利尔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些迷你的喵星人很可能是瓶子里的墨水。
而塞子也多半是它们顶出来的。
“这是怎么做到的,魔法?真是太奇妙了!”学徒看着满桌子的黑猫,一时连自己要干什么都忘了。他捡起地上的文件,白纸上洒出来的墨迹似乎是自己跑回瓶子里了,还不忘塞上塞子。
和索伦一样,它们似乎智慧不低。
尤利尔拎起墨水瓶,里面干干净净。他把它倒过来,看到瓶底印着一只猫头作为商标,下边写着凯蒂。
霜叶堡都是用神秘生物来进行日常工作么?学徒暗自咂舌。
不过原先的墨水变成了猫,还能用来写字吗?总不能让它们用舌头舔吧。尤利尔对神秘了解不多,不过狗比猫容易指挥这种常识他还是知道的,想来神秘领域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他捏着玻璃瓶正在思考,就看到一桌子的生物忽然纷纷抬头看着自己,乌黑的竖瞳放大,满脸好奇的样子。
尤利尔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是怎么了?
黑云般的猫群分散开来,它们变成了墨点,在桌子、座椅和倒塌的架子上敏捷的跳跃,最终毛茸茸的挤在了窗台上。学徒甚至看见微风掠过时毛发的浮动,这些家伙姿态各异,却都宛若真物。
但还有一只没过去,它抓着尤利尔的衣服爬上来,回到瓶子上坐好,尾巴还在摆来摆去。
学徒不太明白黑猫的意思,他抱着一丝希望,走过去插上了一扇窗子。
紧接着,黑猫们就跳了起来——他低下头,目睹这些东西每碰到玻璃,就重新变为了一滴墨水。
墨滴流动、串联,成为精致的符号,尤利尔敢保证自己从未见过如此优美悦目的书法;它们甚至逐渐改变了自己的颜色,鲜血般的标记仿佛在警示着空中的飞鸟。
“你们知道我在想什么?”
尤利尔又是惊讶又是好奇。他摸了摸墨水瓶上的猫,那只喵星人蹭了蹭指肚,软毛刷着学徒的手指。
“谢谢你们了。”他诚恳地说道。同为神秘生物,比起指环索伦,墨水瓶里的猫似乎很好相处。
两者的善解人意基本不是一个层次的。
忽然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轻鸣,似乎是巡逻城堡的卫兵。以往这些骑士并不会上到书房这边来,但为了搜寻藏匿起来的死灵法师,他们的巡守范围也扩大了。
尤利尔松了口气,但想起守卫大厅中变化成亡灵的一幕,却复又踌躇不决起来。
如果来人是正常的守卫,那么皆大欢喜;可假使它们早已成为死亡的奴仆,那么在如此偏僻又重要的地方,这些尸体可没理由放过自己!
考虑着得失的同时他提起剑,放轻了脚步靠近房门,那里斜倒着凌乱的木架。这时学徒回过头,看到玻璃上的字迹一点点淡化下去,转眼间不见了。
他对着书桌投去感激的一瞥。
楼梯拐角处是巴顿管家的尸体,尤利尔听着脚步声毫不迟疑,守卫们没有因为食尸者而驻足。
尤利尔深吸口气,做好准备要在骑士进门的一瞬间发起进攻。
除此之外,学徒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真的如修诺总管说的那样,死灵法师周围的亡灵会表现得和人类一样的话,那么能够区分的就只有生理了。
亡灵,更准确来说,就是尸体,尸体可不存在活人的特征,它们依靠魔力行动。
学徒不需要杀人,他只要斩开骑士的铠甲,就可以做出决断了。
做好了这一切后,尤利尔提着剑藏在木架后。他眼神瞥到桌面,忽然想起指环被埋在灰烬里的惨样,不由得动手用裁下来的窗帘将墨水瓶包裹好,放到了角落里。
骑士们停在门前,为首者推开了门。
霜叶堡的守卫都是全身着甲,想要伤害到里面的人可不容易。尤利尔凝神一剑刺出,剑刃擦过护腕,发出叮的一声轻鸣。
他一剑拦在门前,锋刃朝下,守卫猝不及防撞在了剑背上;学徒立刻撤手,改为单手执剑,多出来的那只手探前猛的一拉面甲,骑士的面容顿时暴露了出来!
这一系列动作敏捷而轻盈,若非尤利尔的魔力恢复了些许,他就是锻炼二十年也休想做到这个地步。
面甲下是一张苍白的脸,毫无血色,缺乏生机,眼珠僵硬得一动不动。
是食尸者!
尤利尔早有准备,他用对付巴顿的方法,抬腿就是一脚,把对方直接踹出门外;这电光石火间他瞥见骑士已然抽出了长剑,就要挥砍过来,下一秒门却被关上了。
如果不是魔力让尤利尔的身体素质大幅度提升,学徒敢保证自己在骑士手里走不过一招:在他拉下面甲的时候,身经百战的守卫战士就已经准备好反击了。
可惜神秘生物与普通人的差距太大了,而火种点燃的条件也极为苛刻,就连疾影军团里也仅仅有少部分精锐才是神秘者。
尤利尔的运气不差,来得正是个普通的骑士。要是神秘者恐怕就只能让墨水瓶来帮忙了。
只要遮住对方的视线,那骑士就八成会自己打开面甲。
第三十三章 誓约之卷
“修诺叔叔,城堡里出什么事了?”丹尔菲恩·威金斯问道,她抓着自己的袖子,不安地看着总管。
修诺回过头来,看到四叶领大公的女儿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浅蓝色的长裙被她揉出了褶皱。
这是威金斯家族在霜叶堡中身份最高的贵族姐,她生于十五年前的繁花之月,正是一段噩梦般的日子终结的时刻,因此人们相信她是为南境带来光明温暖的天使。
四叶领的公主有着一头金发,这来自于她父亲的遗传,被编成辫子垂在身后;海蓝的繁复长裙外罩着一层白纱,眼眸亮若夜星;那精致且线条柔和的五官则像极了她的姨妈、当今的弗莱维娅女王。至于亲生母亲特蕾西,她的凌厉性格和中性化的冷硬面孔,仅能在丹尔菲恩的脸部轮廓上隐约可见。
这位南国千金的美称有许多,四叶领天使、黎明圣女之类只是寻常,她最出名、传播的最广的称号,是威尼华兹人献给她的名字“贝尔蒂的诺恩”。
贝尔蒂是幸运女神的神名;而诺恩则是为祂传播幸运的天使,也是唯一被人们接受的一系女巫。
在威尼华兹,今年才满十五岁的丹尔菲恩几乎被当成神女一般膜拜。即便她出生以来甚至没有去过这座凛冬之城。
修诺露出笑容,一派和蔼地说道:“别担心我的公主殿下,城堡里没事儿,你的骑士正在找人而已……丹尔菲恩,你哥哥呢?”
“他在读书呢。”丹尔菲恩答道。
“好孩子。”总管摸了摸女孩的头,“回屋去吧,等下的课程延后两时,女佣会给你们送些点心来。”
威金斯姐注视着这位族叔吩咐着守卫布好防御,而后面色严肃地离开。她轻轻带上门,转过头说道:“加文,城堡里好像出现了入侵者。”
房间奢侈华贵,但最引入注目的不是镶金边的公主床,而是桌子上堆叠欲坠的书摞。
“什么?什么入侵者?”
一个头发乌黑的少年把脑袋从纸页里拔出来,满脸好奇。
他是四叶领大公的三子,加文·威金斯,丹尔菲恩的亲哥哥。少年有着独特的黑茶发和同样黑亮的眼瞳,比女孩大了一岁,正因如此他也没有妹妹那么出名。
丹尔菲恩的降生恰好在十五年前的大事件威尼华兹大屠杀后,才得以成为冰地领民的精神象征。
加文那时候已经一岁多了,自然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你差点就被修诺叔叔发现了。”
“还差很多呢。”加文说道,“快给我讲讲入侵者的事,我刚刚太投入了。”
“你就不能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看书吗?”
丹尔菲恩气鼓鼓地道:“从一个月前你就总是抢我的书桌,可我们上的课是一样的!”
“明天就不这样了,这样总行了吧?告诉我,好妹妹,入侵者在哪儿呢?”加文央求着,他本来也不是为了看书才过来串门的。
贝尔蒂的诺恩姐眼珠一转,“除非你让我也参与进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找誓约之卷,对吗?”
“你怎么知道?”她哥哥吓了一跳。
“霜叶堡里的传说就那么几个,疾影军团的咒翼权杖、金甲的独角仙、还有誓约之卷。权杖被母亲大人藏起来了,独角仙又是夜行生物,你能找的也只有最后一个了。”
丹尔菲恩洋洋得意,“我比你聪明多了,笨蛋哥哥。”
加文不喜欢她这么说:“要不是书上说誓约之卷被安放在钢岩之下,华盖覆顶,我根本不会过来,你什么也发现不了。”
他认为华盖指的是丹尔菲恩的公主床,那是一件安神的神秘物品,在威金斯家族的历史不短了。
“你不想知道入侵者的事了?”
“……我承认,你的确不傻。”
丹尔菲恩哼了一声,玩笑适可而止的道理她现在就懂。“有人入侵了城堡,不过塞万提斯已经领着队伍搜查了。现在正是个好机会,历史课也被延后了。”
“我差点把它忘了。”加文懊恼起来,“希望它延长得久一点,我的作业还没写。”
得知了入侵者的原委后他顿时有些失望,注意力转移到了去寻宝还是补作业这一艰难的选择上来。
“我可以借你。”丹尔菲恩生怕他放弃。
少年瞥了一眼自己的妹妹,深知她喜欢历史正是因为最近老师刚好讲到二十年前的猎魔运动那里。光辉议会在那场持续五年的动乱中可是大失颜面,克洛伊塔也被人们指责,唯有刚出生的丹尔菲恩莫名其妙的成了幸运天使。
他没好气地道:“那可真是太好了。等找到了誓约之卷,我就在上面写下‘历史课永远都不开始’这个愿望,让猎魔运动和光辉议会见鬼去吧。”
“假如它真的能够实现任何愿望的话。”丹尔菲恩装作没听见哥哥的嫉妒,补充了一句:“别忘了添上礼仪课,我的脚跟现在还在疼。”
加文不由得笑了,“没问题。”
……
既然是亡灵,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尤利尔想也不想,一把拉上门;他的魔力没恢复多少,撞上食尸者倒霉的可不一定是谁。现在只能暂时将亡灵拦在门外,用塞西莉亚曾经的办法解决问题了。
他后退到墙边,急促地喘息着。门板簌簌震动,隐约还有尖锐物体刮动的响声,学徒用火石点燃了蜡烛,踩着满地的木屑和粉灰接近了房门。
然而,这时候他忽然犹豫了:火焰固然可以将亡灵烧尽,但也会引人注目。尤利尔好不容易才给埃兹先生留下了远离书房的提示,万一酒吧老板或死灵法师被火光吸引而来到这里,那他的准备就白费了。
更何况,这里可是霜叶堡。
学徒还没有做好破坏领主城堡的心理准备。
如果不用火,那么只能举剑迎敌。
尤利尔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对付低级的亡灵他没有压力,但要是与有了一定智慧的骑士食尸者放对,自己肯定会被打趴下——魔力并非全能,力量的应用与娴熟的技巧有时也能左右战局。
那还能怎么办,逃走吗?现在唯一的出口就在身后,只要跳下去就有很大可能落在一楼大厅的天窗上……但这是四楼啊!
这么疯狂的行为,想想也就算了。
不安与惶然逐渐替代了冷静,尤利尔在房间里用鞋底来回磨蹭着地板,蜡油滴在手上也浑然不觉。
直到一声猫叫,他低下头,看到黑猫站在一根长杆上,对自己勾了勾尾巴尖。尤利尔没来由地觉得黑猫是在对他说“跟上来”。
难道真要跳窗户?
黑猫却没有往窗台去。它跑起来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学徒面前眨眼就到了倒下的书柜后。这时墨水瓶里的猫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他一眼,转身没入了壁纸中。
尤利尔险些以为它变回墨水了,但那里一片洁净,他心中一跳,伸手摸过去——
冷冰冰的墙面。
学徒怔了怔,这与他想得不一样。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调动魔力心翼翼地注入了一点,覆盖在砖石上的粗纸就变得柔软了起来。
他放下蜡烛,扑过去在墙壁上摸索着,很快丈量出了变化的范围。墙纸后是一个直径约有三英尺的洞穴,盖在表面上厚纸仿佛水幕一般可以容许人通过。
一条神秘的……魔法通道,它通往哪里?
尤利尔的心怦怦直跳,他知道自己应该是发现了霜叶堡的密室。或许里面藏着威金斯家族的宝藏,它是连修诺总管也不清楚的秘密。
无论如何,那也不是他这个“佣兵”能去的地方。
只是情况紧急,学徒顾不得多想什么,便一头钻了进去。
然后摔在了台阶上——
嘭!
学徒做梦也没想到出口居然是在半空中,距离地面足足有半人高。他差点没有脸着地砸在石砖上,所幸成为神秘后他的反应快了许多,现在只感觉脊背作痛。
真奇怪,为什么出口少了两级石阶?
尤利尔扶着墙爬起来,手掌下的岩石冰冷干燥,坚硬如铁。他面前是窄窄的通道,头顶烛火幽暗,焰苗呈奇特的淡绿色。
通道连着一间密室,没有任何转折或门槛阻挡,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他正待沿着石阶下去,忽然停下步子,用剑柄敲了敲石墙。
金属交击的清脆鸣响在窄道间回荡。
“钢铁?”他疑惑地自语道。
霜叶堡里藏着一间用钢铁制造的房间。铁制品算得上造价不菲,但学徒从未听说威金斯家族缺过财富,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寻常的。
“喵——”
尤利尔又听到一声猫叫,他循着声音回头,就看到墨水黑猫蹲在一张桌子上,尾巴尖盖住了前爪,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
不过按照猫的习性,它好像是在警惕什么。
这让学徒没有着急走过去。他借着幽光四处打量了一圈,就发现地上的阴影处躺着一个人。对方倚靠在墙上,轮廓粗壮,高大骇人。
但毫无声息。
尤利尔走过去,看到了一名披挂铠甲的骑士。他的四肢沾满鲜血,肩甲粉碎,如遭重锤一般,学徒接近也没有反应。
这名骑士的生命已然远去。
尤利尔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在这里,也不清楚他因何而死,只好根据盖亚的教义为骑士做了祈祷。
十字星画得一丝不苟。
昏暗中似乎响起了女神的诗歌,祂自虚无而来,拥抱在钢铁之林徘徊迷茫的灵魂。祈祷过后,学徒才绕过骑士,来到桌子前。
这是一张泛着铁色的圆桌,表面漆黑,触手森冷。尤利尔走来时烛光在他身后移动,跳跃在桌面上依然一片明亮。学徒这才意识到他本不应看得到桌子的——因为没有光线进入他的眼睛。
黑猫仿佛与圆桌融为一体,竖瞳放大,里面流淌着神秘。
四叶领的传说中,黑猫并不是幸运的象征。尤利尔不知道诺克斯的传说有没有因为神秘与魔力的存在而变化,可他相信墨水瓶中的猫不会伤害自己。
就算是闯入了它主人的密室……这不也是它亲自领进来的吗?
学徒望着空无一物的圆桌,轻轻伸出手去——
他摸到了一枚羊皮卷。
这实在是很神奇的事情:桌子上看起来什么也没有,被魔法保护的卷轴丝毫不露痕迹;但当尤利尔拎着它的一头将其提起来的时候,它就从空气中显出形来,光芒不再透过纸张了。
第三十四章 转职
那是一枚泛黄的古卷,长约八英寸,束带亮金,绳结封以火漆。两段交叉的剑刃铭刻其上,简洁却又神秘得让人无法联想到任何东西。
尤利尔不知该不该把它放下。
“我可不是来偷东西的。”他对黑猫说道,“那样公爵大人会把我的头砍下来,然后挂在城门外。”
墨水瓶里的喵星人歪着头看他。
学徒忍不住脸红起来,他吞吞吐吐地补充了一句:“……好吧,我的确很好奇里面写了什么。”
“可我不能打开,这是威金斯家族的东西。如果被发现了,后果可比冒充佣兵严重得多……修诺总管会上报给公爵大人,她回到四叶城大概会气晕过去;乔伊也没让我来做多余的事……还有埃兹先生,他肯定会把我开除的。”
虽说是向黑猫解释,但尤利尔其实也是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人的好奇心是与生俱来的,他拼尽全力,才能略微抵抗一二。
黑猫实在太了,学徒看不清它的表情,或者说他根本就分不出来猫会用什么表情来表现自己的心情。只是那对黑亮的眼瞳盯着他,尤利尔感到一阵别扭。
大约是“你在跟我开玩笑吗”这样的意思。
“我没说笑。”尤利尔一字一句,“我是个守法公民,我不会用不正当的手段来获取利益。”
这时他犹豫片刻,又补充道:“我是说,呃,我将遵守我心中的道德准则,为了传递情报而说的那些……姑且可以算做变通?”
话音一落,卷轴上的火漆忽然无声无息地融化了。
“我什么都没做!”学徒吓了一跳,他慌乱地松手,对着黑猫叫道。仿佛对方可以为自己作证似的。
但卷轴没有因他的话而平静下来。剑刃的轮廓消失了,束带脱落下来,上面沾满红蜡,唯有古老的纸卷还在半空漂浮着。
紧接着它自行展开了——
淡金色的丝线交织成奇特的字符。那并非伊士曼王国的任何一种语言,既不是宾尼亚艾欧的通用语,也不是梅塞托里的方言或骑士海湾的海洋语种。
然而学徒看得懂那上面的字迹。
那是盖亚教会用来书写教典的神言。
纸卷写着:
背负深重的恶意、未知的可能与等量的希望前行的赎世之人
以盖亚之名
你愿意遵守你的誓言吗?
“神秘……神秘物品?”尤利尔诧异无比,“女神大人的赞美诗……”
这个时候说什么已经不需要考虑了。
尤利尔说的并不是场面话,他是真正发自内心的认为偷盗是非法的,并主动根据美德与善行的准则来约束自己的行为。或许穷困让他见识到了社会的冷漠,使他学会保护自己,但修道院的教育始终是学徒对世界建立完善的概念和认知的起点。
善恶并非教条,对错超脱戒律,盖亚的信徒奉行着无比纯粹且珍贵的教义,那是人性最光辉的截面。
“这是我的荣幸。”
尤利尔低声道。
金色丝线向下蔓延,写下他的话。
瞬间尤利尔感受到自己的灵魂仿佛经受了一次洗礼,渺的火种燃成一片烈焰之幕;他的意识空灵,五感脱出躯壳的禁锢,一些晦涩的知识自虚空降落,不断填充着他的记忆。
包围世界的法则串联波动,无可名状的神秘伴随魔力的潮汐蜂蛹而来;它们具现出种种难以描绘的奇妙情景——冰层下燃烧的火海,水下飞翔的群鹰,挣脱大地的森林,以及倒垂苍穹的悬瀑。
浩瀚的图景精彩缤纷,宛若华盖,然而尤利尔放眼过去,却又感到无法理解。
难以解释的异常就是神秘。
他意识到自己的灵魂之焰发生了某种变化,这变化自上至下、由内而外:魔力的丰沛使身体充满了力量,世界正在向他开放更深层次的奥秘。学徒看到每一秒的风景都与上一瞬不同,他聆听着风声漫过岩缝,滴水渗入苔藓。
假使乔伊或索伦在这里,他会被告知这个过程就是转职。自此以后,他不再是刚点燃火种徒有力量的普通人,而是得以运用这份魔力的战士。
环阶的神秘者。
誓约之卷提供给他了一个神秘职业,那是战士的道路,名为“箴言骑士”。
难以言表的感受发散触觉,尤利尔能发现古堡外的空中鸟羽摩擦气流、阁楼里的孩子轻踏地毯,乃至走廊内亡灵们拔出长剑——
学徒蓦然惊醒。
眼前的字符再次变幻:
见证者
瓶子里的凯蒂,誓约之卷
尤利尔伸出手,羊皮纸卷忽然光华黯淡,落到他的掌心里微微发沉。他把誓约之卷插进口袋,不作犹豫地回头冲向了坐倒在地的骑士尸体。
有食尸者在追杀两个人类!
短暂的灵感延伸使古堡里正在发生的场景映入了脑海,尤利尔看到了两个陌生的少年少女,他们正在试图摆脱一群守卫的追赶,且方位就在三楼。
也就是骑士尸体的正下方。
学徒将沉重的铠甲搬开,突然没来由晃过一个念头。他扯开骑士的面甲,顿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
霜叶堡被入侵的真相揭开,他感到一阵眩晕——死在这里的骑士是塞万提斯。
疾影军团的首领,统领骑士、守护城堡的大人物。尤利尔甚至在刚才还见过他一面,可现在这具尸体早已冷却,显然已经逝去多时了。
难怪守卫被替换时没有任何动静。
瓶子里的凯蒂跳到他肩上,学徒深吸口气,双手持剑猛然刺下!
锋刃没入钢铁般的岩石——
……
“加文!”少女的尖叫简直要穿透墙壁,“快躲开!”
拐角处的少年正要让妹妹不要这么大惊怪,即便是修诺或塞万提斯发现了他们,大公不在时两人也不会受到怎样的处罚;只是他一抬头,就看到城堡中的守卫抽出剑朝着自己冲过来。
“啊!”公爵之子也发出一声尖叫,他连滚带爬地退后,疾驰的剑光擦着他的鼻尖掠过,将用做遮挡的花瓶砍成碎片。
“你疯了吗!?”
加文满头冷汗,他差点就死了。少年人没有任何贵族的姿态礼仪,直接展现出了自己真实的一面。他的语气急促、声音沉哑,几乎被这一下吓得失去思考能力了。
“快跑!加文,快跑!”
丹尔菲恩惊恐万分,她看见守卫对兄长的责问毫无反应,并开始翻转手腕准备下一剑了!
果然骑士又是一剑平削过来,加文在诺恩姐的提醒下及时撤步,但被打碎的雕塑的石块溅起,盖了他一头一脸。
加文想也不想,转身就跑。他在走廊尽头一把拉住吓呆了的丹尔菲恩,两个人跌跌撞撞冲上了楼梯;身后骑士的铠甲铿锵作响,守卫紧追不舍。
“骑士为什么会追着我们?”少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心中疑问难熄。
“他不是追着我们。”加文答道,“他是想要杀了我们!”
“塞万提斯先生呢?修诺叔叔,你们在哪儿?”女孩子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刚刚哥哥在剑下逃生那一幕着实把她吓着了。“我们会死在这儿吗,加文?在家里被杀掉?”
“当然不会,那只是个刺客而已。”
她的哥哥强自镇定,“别担心,丹尔菲恩,修诺总管早就意识到了古堡里有入侵者,他马上就会赶过来的……死的只会是那个不要命的刺客。”
丹尔菲恩想说什么,但没发出声音。
这时迎面而来了一队骑士——
“救命!”加文仿佛看到了救星。
回应他的却是一片整齐的拔剑之声,王国贵族军团的制式长剑两面开刃,挥舞起来杀伤力非常可怕。
加文此刻就看到了雨幕般的剑光朝着自己飞来。他下意识转身将丹尔菲恩压在地上,眼前一片绝望的黑暗。
轰——!
地面崩塌时尘灰弥漫,哗啦的巨响打断了进攻。亡灵们从碎石中爬起来,木木地抬起头,铠甲使它们完好无损。
但半月似的弧光紧随而下,锐芒纵横穿透盔甲,将把加文和丹尔菲恩逼得走投无路的食尸者们大卸八块,甚至切得不成人形。
这时后面追上楼梯的食尸者才姗姗来迟。
不是亡灵的动作缓慢,事实上食尸者的移动速度远非人类可比;然而缺乏思考的本能总会使它们在复杂地形中难以建功,这也是两人慌乱之下爬楼梯的幸运之处。
尤利尔已经跳下密室,粉屑仍簌簌而落;他落地时矮下身子缓解了重力带来的惯性,随即鼓足力气一蹬地面,杂物破片被踩得脆响起来。
冲锋!
魔力的爆发掀起一阵旋风——
破片和碎块下雨一样掉落,加文惊魂未定地探出头,就在他认为自己死定了的后一秒,事情就出现了转机。少年奋力睁开眼睛,就看到奇怪的影子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紧接着叛变的守卫们也变得无声息了。
最后衔接的冲锋无比流畅:尤利尔的长剑与死灵相交,爆发的力量直接将对方连人带剑砍成两半。
残尸抛飞砸在墙上,钢铁盔甲的断口处平滑自然。
少年人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圣……圣殿骑士?!”
四叶城的贵族少爷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名词,就是拱卫女王居所的圣殿骑士团了。
尤利尔将亡灵挣扎伸出的手齐腕砍断,骨骼碎裂的声音却只让人感到安心。
他喘了口气,紧张地望向贵族少年少女的方向,提起来的心脏才放松了下去,一时间语言都有些组织不来:“我是……诺克斯佣兵团的冒险者,你们没有受伤吧?”
丹尔菲恩受了惊吓,加文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心有余悸地回答道:“贝尔蒂的眷顾,我们完好无损……盖亚在上,那些是入侵者吗?”
“是亡灵生物。”学徒隐约猜到加文和丹尔菲恩的身份,毕竟霜叶堡中也只有威金斯家族的成员了。“它们曾是疾影军团的战士,在死后被人操纵袭击你们。”
公爵之子脸色惨白:“亡灵?”
“没错。情况紧急,我们必须要找到修诺总管。”学徒答道。
既然城堡里的塞万提斯是死灵法师假冒的,那事情就又出现了改变。
尤利尔想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第三十五章 愤怒之剑
他意识到自己用不着去费尽心思地寻找埃兹先生了,只要找到这位疾影军团的军团长,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不过既然守卫们已经开始追杀威金斯家族的成员了,那么塞万提斯也应该动手了。
可他为什么突然决定动手了呢,是因为修诺总管得知了死灵法师的存在吗?
尤利尔觉得自己在密室里不过待了几分钟,但外面的情况却变化得让他看不懂了。
这样的做法从道理上讲得通,但学徒认为真相不应该这么简单。他不会忘记敌人是毁灭了大半个四叶城的幕后主使,这种人怎么可能容易对付?
期待一个阴险狡诈的死灵法师出现失误,就像种树时总是盼望下雨浇灌幼苗一样,都是将希望寄托在概率低下的事物身上的愚蠢行为。
学徒决定采用这样更简洁的方法,他没有收回剑,扭头问不住安慰妹妹的加文,丹尔菲恩正在抽泣:“修诺总管呢?”
“我不知道,佣兵先生,他只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他要做什么去?”
“大概是……搜捕入侵者?”贵族少年不太肯定。
他是带着你们一起去的吗?
学徒看着他们一身狼狈的样子,满脸尘灰、衣衫褴褛。虽然他自己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但后者毕竟是贵族,把自己变成街上的乞丐也挺不容易的。
“这位尊敬的,呃……先生?”
“我是加文·威金斯。”
“好的,加文少爷,请问你们在做什么?”尤利尔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没有直接问他们是不是来以身为饵引诱死灵法师上钩的……说起来后者又干嘛要需要威金斯家族的两个孩子,威胁修诺总管等人投降?
真是笑话,没有人会对亡灵投降——它们八成不会有什么赎金传统,俘虏的结局唯死而已。
学徒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他想既然塞万提斯就是死灵法师,那对方多半不会绕这么大个圈子只是为了好玩。
两个年轻人不说话了,丹尔菲恩抹了抹脸,也低下了头。
“我们……我们是出来寻宝的。”
“寻宝?”尤利尔更搞不明白了。
“就是霜叶堡里的传说。”丹尔菲恩怯生生地说,“在威金斯家族成为四叶领的主人之前,霜叶堡就已经被建立起来了,妮娜说这里尘封着宝藏。”
“妮娜?”学徒毫不怀疑每个年头久远的地方都有这种传说。
“我是丹尔菲恩,妮娜是我的女佣。我……加文最近发现了宝藏的记载,我们想找到它。”
“所以每个人都在搜索入侵者的时候,你们溜出来寻宝探险?”
学徒忍不住问道,他还从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操作。
“等抓住了入侵者。”加文辩解道,“我们就要去上历史课了。”
“那你们的历史老师没教过你们,历史上孤军深入的战役失败了多少次吗?”
“这里、这里只是我们的家……”
尤利尔简直无语了。
“亡灵入侵了霜叶堡。”学徒决定让他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免得这两个年纪轻轻却胆子奇大的家伙四处乱窜。
他警告道:“你们最好躲到安全的地方,否则……否则加瓦什的亡灵会吃掉你们的灵魂。”
“加瓦什?”加文瞪大了眼睛,看样子他的历史课上得还算认真。“你是说那个亡者之国?”
“没错,一个死灵法师正在古堡里,他把守卫们都变成了食尸者……我得找到修诺总管,没办法保护你们。”
威金斯家族的两兄妹对视了一眼。
“我还没有找到誓约之卷……”缓过神后,丹尔菲恩心情沮丧的道。
“你被吓得连跑都不会了。”她的哥哥毫不客气,“还想什么宝藏?而且宝藏的线索都是我查出来的,你只是不劳而获而已。”
“加文,你真讨厌!”
尤利尔心道他说的可真没错,命不比什么宝藏重要得多?不过话说回来,藏在古堡里的秘密……他不着痕迹地摸了摸口袋,看来这里的传说是真的。
突然学徒意识到这东西并不是威金斯家族的财产。
我这不算偷盗了吧?
“我们不能回到卧室里去,那里的守卫最多……去母亲大人的房间好了。”加文做出了决定,他安慰妹妹道:“它就在走廊尽头。来吧丹尔菲恩,这也是很棒的冒险,你就当做玩捉迷藏好了。”
学徒松了口气,“把门锁好,任何响声都别出来。”
“谢谢你,佣兵先生。修诺总管就在一楼,他去找他的情人了。”加文语出惊人,他不是什么也不懂的丹尔菲恩,贵族的教育会因为身份的不同而做出改变。比起不谙世事的四叶领公主,这位公爵的儿子是有点顽皮,但绝对敏锐细致。
这个时候总管居然去找他的情人?
尤利尔发现自己对王国的贵族有了新的认知。
不过仔细想来这确实说得通,修诺总管是威金斯家族的实权人物,整个古堡都听从他的调动——按照常理,捉拿一个死灵法师并非难事,哪怕食尸者会代替活人。
可现在的情况来看,这场入侵并非一时的行动,而是有预谋的长期计划。
“为领主的家人服务是在下的职责。”学徒将戏做了全套,即便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骑士或佣兵。“很快混乱就会终止的,别担心。”
“威金斯家族的后裔不惧怕危险。”少年人认真地回应。他扶着妹妹走进特蕾西公爵的房间,关门落锁的声音有条不紊。
尤利尔怔了怔,有些明白为什么大贵族家族可以传承千百年了。也许期间会有堕落的败类,但支撑起整个家族的必然是沉稳冷静、受过良好教育的真正精英。
“果然公爵大人没有改变。”
尤利尔想到有能力又私生活糜烂的修诺总管,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作何评价。
我还是见识的太少了,学徒不由感叹到。神秘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门,或许他可以从旧有的视野中挣脱出来——贵族与平民,常识和魔力,世界将展现不同的风景。
不过在这之前,他得解决死灵法师的事。
修诺总管的运气还算不错,当学徒找到他时,这位城堡的总管大人还能面色不善地站在虚掩的房门前,用一双被迫眯缝的眼睛看着尤利尔:
“冒险者,你在浪费一位日理万机的家族总管宝贵的休息时间。而如果不是因为你的消息,也许我不会这样劳累。”
如果不是我的消息,你下辈子都不用劳累了!
“我有必须要跟您说的事情。”尤利尔顾不得与这个贵族老爷互投话术了,他压根就不擅长对付这些看待事物的侧重点奇特的家伙:“有关死灵法师的。”
“那你最好长话短说。”
“我在书房后发现了塞万提斯先生的尸体。因此,我有理由怀疑疾影军团内混有亡灵。”
嘭嘭嘭!
尤利尔话音一落,他们身后就仿佛合奏一般响起了玻璃破碎的声音。紧接着是惨叫和惊呼,尖叫嘶鸣划破了夏日的空气。
死灵法师开始动手了!
“这是怎么回事?”总管靠在门上,看着走廊尽头忽然冒出来一支骑士队,它们手执利刃向着房门奔来。
尤利尔心中一跳,梦境的画面中可没有这一幕!
“活见鬼,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修诺总管还没来得及从冲击中回过神来,学徒很怀疑他究竟听没听见自己的话。尤利尔上前把中年贵族推进门后,随后嘭得一声关门,房间里立即响起了一声女人的惊叫。
尤利尔没理会光着上身的侍女,急促地说道:
“听着,修诺先生,现在城堡里到处都是亡灵,因为塞万提斯就是那个死灵法师!”
总管愣了几秒才恼火地说道:“你这是污蔑!”
“楼上的动静就是亡灵弄出来的,别说你没听到。”尤利尔感到有些不妙,他发现或许威金斯总管并不是毫无所觉。
他后退半步,“你早就知道了?”
“城堡的情况用不着你来操心,佣兵。”修诺·威金斯不可能承认这样的罪名。
要知道身为总管却背叛了家族,特蕾西会将他绑上石头沉进河里——四叶家族一贯用这样的刑罚惩治背弃家族荣耀的卑劣之徒。
有时候即使是战败被敌人俘虏也不会遭受这样可怕的对待,因此威金斯家族少有叛徒。
可这一次不同,死灵法师答应留他一命,四叶大公特蕾西又不在领地——
“谁给你的权力,对威金斯家族指手画脚?”修诺挡在自己的情妇面前,声色俱厉地驳斥道:“给我滚出去,把外面的垃圾清理掉!”
“城堡里还有其他人!”学徒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试图说服自己修诺总管只是被惊吓得六神无主了。
“滚!诽谤军团长、冒犯贵族,对了,还有假传情报、制造混乱——我会告诉考尔德他手下的冒险者是怎么恪守王国法规的!”
学徒感到血液都在逐渐变得冰冷:“四叶城的灾难,你竟然视而不见?霜叶堡已经被亡灵掌控,你竟然还想装聋作哑?”
“侦查站在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我尽职尽责。”修诺诡辩道。
“你早就叛变了,对吗?”
“冒险者,你杀了巴顿。”
威金斯总管答非所问。
一瞬间尤利尔就明白过来,当时他来得不凑巧:巴顿管家是死灵法师的使者,它不是去刺杀修诺的,而是去传递消息;只不过学徒没放过这头亡灵,逼迫修诺总管拉响了警铃。
也许巴顿误以为修诺叛变,才会想要杀人灭口。
大厅内的对话他没有关注,想来那时修诺与塞万提斯的对话一定隐有深意,没准两人还讨论过怎么处置自己这个搅局分子。
“在一楼的时候……”学徒喘不过气来。
“塞万提斯活得好好的,亡灵不过是脆弱的尸体,不可能伤害到军团长。”修诺冷笑着说道,“毫无证据的指控可不成立,冒险者,但我现在这里可有一个人证。”他指指瑟瑟发抖的女佣,“假如你要伤害威金斯家族的总管、特蕾西公爵的兄弟,那么整个四叶领,不,是整个伊士曼王国都不会再有你的容身之地。”
“等到事情结束,美丽的南国之王回城看见这个烂摊子,诺克斯佣兵团就会在她的怒火下彻底成为历史——”
“这与佣兵团没有关系!”
尤利尔无法再听下去了,他打断了总管的话:“我也不是冒险者!”
“苍穹之塔的使者不会将纹章交给别人。”修诺不以为然,“你也别把他当成救命稻草。他只会为自己所托非人而遗憾,甚至连惋惜都不会有……那就是个乱杀人的疯子而已,有时候无名者都比他们可爱。”
“你以为使者是什么?他们只是例行公事,此外不会在乎四叶城的任何事情。”
“所以听我的安排,佣兵。”
修诺·威金斯厉声说道:“只要你听我的话,就可以活下来!否则外面的尸体就是你的下场!”
学徒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他难以置信地后退一步,靠在墙壁上,眼前是这位风评良好、将古堡治理得井井有条的总管大人恼羞成怒的扭曲面孔。
他从中看到了自私、冷漠、胆怯以及傲慢,那是赤裸裸的利己主义展现,是丧失荣誉感和自我底线的贵族之耻。
“门外没有垃圾。”
学徒感到贴身的口袋一阵阵发烫,那是誓约之卷因为他的情绪变化而活跃起来,他举起剑,魔力有若沸腾。
“这里才有一个!”
剑光乍起,骑士向前突进!
第三十六章 死灵法师的目的
“你不要命了吗?!”修诺总管尖叫起来,他面露惊恐,终于意识到学徒并没有被他的花言巧语打动。
“杀了我,你也没法活!”
可这样的威胁只是让剑锋更加贴近了他的脖子,尤利尔将骑士剑架在总管大人的肩上,迫使对方昂起头来,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尤利尔甚至没有思考他的话,他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手臂的颤抖——它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切开修诺的喉咙了。
“卑劣之辈!”学徒咬牙切齿。
“你让整个四叶城的人都因此承受苦难,他们有什么错?”
“冒险者都在为了拯救这座城市而努力,你却想要断送所有人的希望!?”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只觉得痛苦万分。燃烧的酒吧和冰像中少女的脸颊同样明艳,那火苗吞噬了过去,也即将燃尽他的灵魂。
尤利尔有些明白那些故事中复仇之人的心情了,当看到谋杀爱人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还以无辜的领民生命为代价苟且偷生时,没人可以冷静下来。
仇恨就像春风中的种子,在悲哀与愤怒的灌溉下抽芽生长。
然而剑刃下的贵族总管虽然脸色苍白,但依然自恃身份——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修诺仿佛知道了什么他的破绽一般,目露轻蔑,胸有成竹地道:“谁给你鱼死破的信心,子,你知道为什么考尔德还没赶到城里吗?”
也正是因为佣兵团的存在,学徒才没让修诺与外面的亡灵一个下场:“诺克斯驻扎在城外。”
言下之意,佣兵们不会被亡灵之灾波及,想要栽赃也无从说起。
“治安队长维克托曾经是诺克斯的成员。他带着队伍,和那些冒险者搅和在一起,正在四叶城里调查人口失踪的案件。”
尤利尔怔了一怔,正要说什么,修诺却抢先道:“他们就是诺克斯投靠加瓦什的证据,那些人死后变成亡灵,灾难自城中爆发。”
“所以你不能杀我!我可以给他们应有的荣耀,你不想让你的同伴或朋友背负罪名而死、灵魂不能安息吧?”
这话已是明白的威胁了,修诺总管承认了自己投靠死灵法师,他也不怕学徒说出去——在贵族总管眼中,对方已经别无选择了。
可他不知道乔伊正在插手四叶城的烂摊子,苍穹之塔的使者是没几个靠谱的,但这份不靠谱也恰好让修诺的算盘被打翻了。如果人们可以猜测到使者大人的一举一动,那么这些人也用不着害怕使者了。
尤利尔也清楚,不管乔伊有什么目的,他起码不是站在死灵法师一边的。
城中的苏生之所学徒不了解,不过他对年轻的使者很有信心;环阶和空境的差距他在索伦的科普下也略知一二,因此只要撑过这段时间,乔伊就会赶到霜叶堡来。
那时候除非死灵法师逃回加瓦什,否则他肯定难逃审判。
尤利尔一肘打在他脸上,“唯有你才是罪恶之源,你这混账!”
这一下打得贵族总管头昏脑涨,后面的女佣挣脱修诺的手臂,拼命向后退;房门外响起无节奏的咚咚敲击声,门轴摩擦着,发出即将崩溃的呻吟。
“该死的佣兵!”修诺的尖叫与女佣不相上下。
学徒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短时间改变一个人的本性,那是贵族的优裕生活和高人一等的地位日积月累出来的傲慢;它已经扎根深种在修诺·威金斯的灵魂上,表面的和蔼风度不过是虚伪的丑恶嘴脸。
他的剑下压了一分,划破皮肤渗出血来,直白地展示了威胁。
“我不是佣兵,我只是酒吧里的服务生。埃兹先生收留了我,他早就不是冒险者了。”尤利尔说道,“我是为了我的爱人而来,你的条件与我无关。”
“等等!”
总管先生这才意识到不妙,他面色陡变,拼命解释:“我是被迫的!先生,不,大人!我受制于人,那个堕落死徒把控着疾影军团!我真的无能为力——”
“你为你的姓氏抹黑。”尤利尔打断道。他想到刚刚见过的大公的一对子女,加文的贵族风范还让学徒印象深刻。
如果他没有来报信,那两个年轻人很可能就死在了他们的亲叔叔手上。只是想也知道,修诺总管本不姓威金斯,他对于加文和丹尔菲恩的亲情或许压根就没有几分。
“听着,修诺总管,受人尊敬的贵族老爷。”尤利尔一字一顿。他多希望自己能有索伦的口才,那就可以将这个诺克斯的叛徒痛骂一顿以缓解胸腔内积蓄的怒火。
“垃圾,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让塞万提斯到大厅去,我知道你有通知他的手段;二是我把你的脚砍下来,然后打开门看看你投靠的人的仆役们会对你做什么——也许成为它们的一员会让你心满意足。”
威金斯家族的总管先生脸色铁青。
“你要去找塞万提斯?”贵族总管色厉内荏,“空境之下没人可以战胜他!”
“我不是一个人。”尤利尔答道,“或许我只是个刚点燃火种的菜鸟,但城堡里还是有真正强大的战士的——我看到他已经来了。”
修诺总管满脸愕然:“什么?”
窗外传来一声唳鸣——
一只猎鹰从天而降,苍翼和利爪穿破栅窗。
哗啦!
玻璃碎了满地,桌子上不堪入目的玩意儿统统滚到了一旁。猎鹰抖抖羽翼上的碎片,落到地上变成了埃兹先生。
德鲁伊看着摇动的木门,抬手就是一道亮白的闪光;凄厉的嘶叫穿透门板,亡灵们像是活人见了自己一样散开了。
“埃兹先生,真高兴见到你平安无恙……女神眷顾于我。”看到埃兹,尤利尔就忍不住想起了诺克斯酒吧永远失去的胡萝卜姐。她的面容在学徒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埃兹先生还活得好好的,这已是恩赐了。
“我在玻璃上留下了标记。”尤利尔为他解释,“乔伊让我来报信,但修诺总管却叛变了。死灵法师也不在四叶城,他通过这个叛徒潜伏在了霜叶堡……”
“情况很糟。”
学徒用一句话总结道。
但他的简洁明了让埃兹大概清楚了前因后果,酒吧老板点点头,忽然目光停留在学徒的苍穹纹章上。“你还说你不认识使者大人?他把克洛伊塔的凭证都交给你了!”
尤利尔哭笑不得:“我想,我们只是……比较投缘而已。”
也许对方并不难相处,只是人们对于使者的主观印象作祟,让熟悉的第一步交流都无法达成,自然更别提亲近了;而不亲切又容易误伤的人总是人缘很差,久之就形成了这样的恶性循环。
“盖亚给你的好运气。”德鲁伊都有点嫉妒了,但糟糕的局面不容他多想:“霜叶堡怎么回事?那个堕落死徒呢?”
“死灵法师假扮成塞万提斯,我在书房密室里发现了军团长大人的尸体。”学徒答道,“他应该是重伤逃离,但却没有得到威金斯家族的援助——修诺投靠了敌人。他只好躲藏起来,结果伤重不治……”
“他的死并非没有价值。”埃兹轻声说。
“好多人都死了,军团长和平民,死后又有什么区别呢?”
尤利尔满嘴苦涩。
他摇摇头,“死灵法师一直没有现身,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疾影军团人数众多,他们不是平民,想要全部转化为亡灵并不容易。”学徒继续道:“不管那个疯子有何打算,只要抓住他,抓住塞万提斯,一切就结束了。”
“我去把他找出来。”德鲁伊不再担心帕因特等人,乔伊的存在让事情变得毫无悬念。他身上的魔力不断翻腾,就如同胸中郁积的怒意一般:“那个混蛋毁了四叶城,切斯特也死在他手上,这次他别想跑掉!”
尤利尔甚至没敢对他说塞西莉亚的事。
“看在女神和公爵大人的份上。”而后他拎着总管的领子,后者面无血色,浑身颤抖不止:“修诺·威金斯,告诉你的主人,让他去大厅里等着:你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报告给他,这关系到誓约之卷的下落——他是来找它的,对吗?”
“你……你怎么知道的?”修诺总管惊恐万分。
连埃兹都一副见鬼了的表情。他对誓约之卷的传说有耳闻,可学徒是怎么猜到死灵法师的目标就是神秘物品的?
“加文少爷最近从书库里找到了有关誓约之卷的信息,我想如果传说源自几百年前的话,那应该不是容易发现的东西。”
尤利尔没说自己拿到了誓约之卷,毕竟修诺和他的情妇还在场。“显然,有人先他们一步找到了这些线索,并在记录下来后就随手丢掉了,才会让加文发现。”
“苏生之所设立在四叶城内……而四叶城已经陷落。霜叶堡于局势无碍,除了誓约之卷,他没有理由来到这里。”
修诺总管做梦也想不到,加文和丹尔菲恩居然根据死灵法师留下的线索,悄悄制定了探险计划。这位中年贵族瞪着眼睛,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阳光从粉碎的窗棂中透射而过,在地板上洒下碎金般的细影。
房间里唯有贵族总管慌张不安、断断续续的低声呻吟。
“威金斯先生。”尤利尔看着鲜血沿着对方的脖颈流进镶金纹的领子里,实际上却是对埃兹解释,“死灵法师的目的或许不止如此,但他不会告诉你更多。”
“我挑不出毛病,子。”德鲁伊认可了这个解释。他靠着经验和知识能够推理出原因,但学徒只是个年纪轻轻的服务生罢了。
酒吧老板十分意外:“你不该只是个服务生的。”
“实际上,我还能兼职漂洗和甩干。”学徒答道。
“……”
埃兹不太想和这个毫无自知的家伙说话,他一转头:“修诺,浪费时间对你没好处。”
“克洛伊的接待人,你本不需要参与进来的,你是苍穹之塔的人,四叶城的衰盛与你无关。”也许是曾经的威金斯家族从属唤回了理智,修诺·威金斯还试图挣扎。
“我也是诺克斯佣兵团的人。”德鲁伊答道,“不想让你的地中海发型中央长满绿萝的话,就给我照着他的话去做。”
事情到了现在,处决罪人只是次要的,真正紧迫的是如何终结这场灾难。
第三十七章 道路
纽厄尔打开面甲,玻璃上映照出一张陌生的面孔。
那是塞万提斯的面容,在抿着嘴立起眉的时候,要他比原本的脸严肃得多。
他回头看着满地的狼藉,食尸者围绕在身旁,比驯养的猎犬还要乖顺。显然它们是察觉了什么东西才会在这里停下来,却被关在了门外。然而当他亲自过来破门而入时,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纽厄尔第一反应是那个人跳窗逃走了。四楼对于神秘者而言,并非不可跨越的高度。
就在不久前,身上这具铠甲的主人也是这样消失的。他几乎活不了多久了,但却支撑着试图来到书房向城堡总管报信。
可塞万提斯不知道他信任的人早已背弃了四叶领的一切,书房内没有人在,疾影军团长带着不甘与遗憾死去。
却没有尸体。
“你不可能跑远的。”纽厄尔盯着窗外,似乎想要在古堡的阴影中找出不存在的军团统领。
“还有那个冒险者,他竟然带着苍穹纹章……看来克洛伊塔追查得很紧。不过连索维罗强化的阴影主教都还不足以拖住他,克洛伊这次来得究竟是哪位使者?”
堕落死徒纽厄尔思考着。
他竟然自始至终没有发现书房里的密室通道。玻璃上干干净净,一丝痕迹也没有,墨水瓶被包裹起来安放在角落,它们不欢迎强闯入古堡的混乱使徒。
誓约之卷也没有明确的线索,难道真的要毁掉这座城堡?
纽厄尔感到了愤怒和不甘,他从衣服里掏出挂坠,望着掌心里的十字架,不由得面色难看;漆黑的烟气在房间内缭绕,亡灵则欢欣雀跃。
“死亡……正呼唤着我。”
忽然他一挑眉,魔力凝聚成一枚十字印记,与挂坠的样式如出一辙。
声音从中传来:
“大人,您吩咐的事情,我已经……已经完成了……”
纽厄尔的坏心情一下子回升了:“你找到了誓约之卷?”
他压根就没指望那个狡猾的贵族能帮上什么忙,有过背叛的前科,修诺总管作为下属绝不会让人放心。
可这次正是他不看好的中年贵族给了他惊喜。
“我不敢肯定,法师大人。您最好亲自来鉴定一下,如果是假货请饶恕在下的无能,真货那就再好不过了。”修诺总管的声音又尖又细,讨好的说着。
“就在一楼大厅,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做得好,修诺。在苏维莉耶的注视下,你会获得比财富和权力更宝贵的东西。”纽厄尔目光下移,望向了主堡的一楼。
圆顶上的旗帜猎猎作响——
……
做任何事情之前,不要忘记自己的目的。
这是乔伊告诉他的道理。
这也是留下修诺总管一命的唯一原因。
尤利尔跟随埃兹进入了大厅,修诺·威金斯则被后者拖在手上,他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
地面上布满荆棘,黑刺束缚着一具具套着甲胄的死人。头顶的彩窗绘有宗教的图案,从它们的缝隙中落下圣洁斑斓的影子,明与暗映照着辉煌的雕饰变为杀戮的战场,四周静谧环绕。
“你说我打不过那个中环的堕落死徒?”德鲁伊忽然问道。
“我不知道,先生。”
学徒摇摇头,“也许是誓约之卷给了他力量,对于神秘我所知不多。”
“合理的猜测。”埃兹不得不承认,强大的神秘物品是有这样的能力。“不过难以置信,使者居然帮你点燃了火种。我以为你会死在城里,盖亚真是青睐于你。”
“就差一点。”尤利尔低声道,“白帮了我很多。”
“你需要心。世界上可没有白来的午餐——这算是你曾经的上司对你的忠告吧,这个星期我可以不付你工资了。”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让人重视的东西,或许他只是想跟我交个朋友。”
埃兹惊奇起来:“盖亚在上,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们都怕他。”
“我们得为了自己的命着想。死灵法师已经够棘手了,瞧瞧四叶城被他变成什么样了,威金斯家族只有在十五年前受过这样的打击,那还大半是光辉议会的麻烦;而空境只会比他们更可怕。”
德鲁伊看着学徒,嘲笑道:“你还是太天真……不,是太无知了。神秘的领域你并不了解,空境是环阶的终点,而我们却走在注定失败的道路上。”
“注定失败?”
“环阶也被称为亡续之径,最后的结局必然是燃尽灵魂,化为灰烬。”
“那空境——”
“灰烬自火焰中升华,才是空境。你知道死而复生,它们是一个道理,灵魂被魔力焚烧过后才能重组成更高的神秘。明白吗?这条道路的尽头唯有向死而生。”
尤利尔意识到一种沉重:“你……你说得是字面意思?”
“二者皆有。看你选择哪一种了。”
尤利尔沉默下来。
“我早就失去了进取心了,孩子。今年是我生命中的第一百三十七年头,作为人类我活的够久了,魔力的积累也已经达到了顶峰。”埃兹·海恩斯说道,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风霜的痕迹,这是得益于德鲁伊的生命属性。
他露出了抠门和斤斤计较这些毛病下掩盖的沧桑,那是与街道上为生活为信念而奔波的人们看似截然不同、却在细微之处又相同相近的生存态度。
这份态度让尤利尔猜到了他的选择。
“是的。”德鲁伊拎着他的手提箱靠在柱子上,“我打算就这样等待寿命的终点到来,并以橡木德鲁伊的身份去迎接它。”
“噢,生命序列里橡木就是环阶,你该补充点常识了孩子。”
“我只是没来得及。”尤利尔有点尴尬,他再次体会到了缺乏知识的迷茫。可是他对盖亚女神发誓,神秘魔力这些玩意学徒从听说开始,满打满算也才接触了三天。
他决定转移话题:“那么白是选择了继续下去的道路,并且成功了的人吧?”
“使者是不可想象的存在。”埃兹没有戳穿他,顺着他的话说道:“正常人能死而复生吗?他们都不是正常人。”
在一天以前,我还把所有的神秘生物都当做不正常呢!学徒心想,能被非凡的神秘生物视作反常,那空境多半就是神秘中的神秘,无人理解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会选哪一条路呢?”
“那你可得好好想想。”
埃兹结束了这个话题,“你转职了吧,战士分类?还是法师?看起来你也只能选法师……”
“是骑士。”尤利尔不得不挥了一剑,三米外的一处挂帘应声而落。
“力量不错,技巧欠缺。”德鲁伊点点头,“不提神秘学知识,你这个菜鸟还算合格。”
“我能帮上忙就再好不过了。”尤利尔咳嗽一声,看着满地的棘刺丛林不由有些难堪。要知道这整整一个大厅的食尸者在埃兹面前,他几乎连手都没动,亡灵就被地底下冒出来的粗壮植物穿成了葫芦。
女神在上,这就是高环的力量?
尤利尔只能叹为观止。他再没见识也能感受得到空气中涌动着怒涛般的魔力,以至于神秘具现成秒杀亡灵队的高环魔法。
“亡灵很麻烦,幸好他为了寻找神秘物品而停留在霜叶堡,否则我们面对的将是整个疾影军团。”酒吧老板严肃起来,“你最好退得远一些,心食尸者的袭击:它们也会更强。”
学徒听从指挥,回到了门口。埃兹回手打开自己的手提箱,从里面掏出新的种子;他把种子洒在修诺总管的身上,看着后者满是血污的脸上透出惊恐的目光。
“这可不是绿萝。”德鲁伊打了个响指。
大朵大朵的三色堇在总管的躯体上盛放,深深浅浅的紫色一瞬间铺展开来。植株的根须扎进皮肤、肌肉乃至骨骼内脏,裸露在外的叶片密密麻麻,生机盎然。
学徒听到身后传来凄厉可怖的惨叫,就是在医院里他也从未听到过这么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即便是食尸者的嘶鸣也难以媲美。
三色堇的种子切斯特收集了很多,而整个四叶城的买家只有一个。现在炼金术士回归了希瑟的怀抱,埃兹就把这些种子都用在了修诺·威金斯的身上。
这些种子是魔力植物,没法依靠灌输魔力的办法快速培育成株,只能自行成长;不过生者的血肉对它们而言,是难得的养分。
三色堇也称鬼脸花,它们喜欢幽冷的环境,象征“束缚”,属于黑暗植物的一种。圣瓦罗兰使用其作为传递消息的植物,随后这些猫儿脸就开始在宾尼亚艾欧上流行起来。
尤利尔回过头,就看到地上那一大簇美丽的堇菜花,柔软的三瓣轻轻拢着,宛如欲飞的蝴蝶;丝丝缕缕的雾气自花蕊中飘散出来,而修诺总管——学徒仅仅能够看出他的轮廓。
一层层白雾翻涌着朝四面前进。
即便知道对方罪该万死,尤利尔也忍不住感到一阵颤栗,曾经在实验室出现过的恐怖幻想在眼前重叠闪过。
神秘并非力量,它们是未知。
迷雾覆盖成一片洁净的海——
苍白之野
尤利尔听到了脚步声,不疾不徐,自大厅深处而来;雾气开始翻涌,学徒再次听到了亡灵的嘶叫,它们盖过了逐渐微弱的修诺总管的惨嚎,成为战场上唯一的旋律。
黑暗蔓延。
“圣瓦罗兰的德鲁伊?”纽厄尔看着拎着提箱等待着的埃兹·海恩斯,知道自己还是拖得太久了。
“诺克斯的德鲁伊。”埃兹答道,“能够顶替塞万提斯,你即便不是高环,恐怕也相去不远。在加瓦什的日子不好过吗?让你跑到诺克斯来自寻死路。”
“我就知道,修诺那个白痴永远都是成事不足。”死灵法师拉开面甲,塞万提斯的面孔逐渐变为一张枯槁的脸。他桀桀地冷笑起来,露出鲜红的牙龈:“加瓦什可没有这么多材料。”
“你杀了切斯特?”依然是穿着风衣,好像一个旅者的埃兹先生问道。单听声音,尤利尔甚至无法判断出他的情绪,但学徒体会得到。
“神恩的受领者,我记得这个名字。”纽厄尔坦然承认下来,“这也让我可以站在你面前……高环德鲁伊可不常见。你们这些希瑟的仆从总是碍事,我不得不花了些功夫,才得到魔药的配方。”
话音一落,地面颤动——
自然之怒!
第三十八章 黑十字的起源
“你认识他吗?”死灵法师一眼看出了德鲁伊平静下蕴藏的愤怒,或者说这份情绪几乎没有掩藏,他正因为这怒意而展现出可怕的冷静姿态来。
“切斯特是我的朋友。”埃兹同样坦然承认,“为数不多的老友。”
“那很遗憾,他死于晋升仪式的失败;而我从中出力,并幸运的得到了收获。”
纽厄尔装模作样的感慨着。
想也知道,这“出力”到底是哪方面的行为;切斯特也许能够成功,但遇上了死灵法师,他就只能失败了。埃兹不清楚两人的碰面是偶然还是处心积虑,可这时候已经无需多说,这场战斗只会有一个人活下来。
大地再次抖动——
尖刺破土,铺满大理石的厅堂土灰四溢,仿佛有叉草的铁器在石面上犁过,尖头撕裂平整和光滑,暴露出血淋淋的惨像和颓败的遗容。
这时雾气散去,意味着名为修诺的养分彻底消化了,催生的三色堇开始枯萎。
死灵法师轻盈地跳起来,落到了三米开外。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尤利尔绝不会相信有人能披挂着骑士全身铠不发力就飘似得飞出去这么远。
即便有魔力的辅助,也未免太夸张了一些。他看起来就像是在腰间系了根绳子或者鞋底装了什么道具。
尤利尔知道自己无法对抗他,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然而酒吧老板丝毫没感到意外:堕落死徒属于半个战士分类,魔法能力并不突出,还大多依靠苏生之所。
因此对应的,他们的短板用出色的格斗技巧来弥补。
对于堕落死徒而言,苏生之所是必须要固守的重要阵地。白骨之殿底部的祭坛不仅是召唤亡灵生物的魔法阵,更是联通加瓦什的前哨站、死灵法师施展魔法不可或缺的基盘。死灵法师只有在苏生之所中,才能起到法师的作用。
“我很意外你会放弃自己的优势,誓约之卷对你非常重要吗?”德鲁伊操控着棘藤,厅堂内草木疯长,几如植物温室。
堕落死徒不得不避开接连不断的袭击,它们每一次落空都会破坏大理石的砖岩。如果挨上一下,即便他穿着铠甲,恐怕也会在魔法植物的巨力之下骨断筋折。
“没错,它对我意义非凡。”
埃兹是参加过黑潮战役的老兵,他知道除非必要没有堕落死徒会离开苏生之所。他们往往都是控制亡灵大军来进行战斗。而有着死灵魔力的滋养,亡灵生物也绝不止食尸者和骷髅这样脆弱单调的兵种。
尸巫、幽魂、黑暗骑士、缝合怪、恶灵与食尸者,这些都是死亡世界的常见居民,四叶城里只有食尸者,已经是非常奇怪的现象;酒吧老板原本都做好面对骨龙的打算了。
但这些亡灵的诞生都需要堕落死徒在苏生之所内施法,任谁也无法猜到纽厄尔居然抛弃了自己的祭坛。以至于时间紧迫之下,乔伊也误以为死灵法师就在四叶城里。
“看来你们在黑潮战役中没有得到教训。”埃兹手里的藤索横扫,逼迫死灵法师爬上了一处高台。他意识到对方似乎并不难对付,“或许你只是个新手。”
“死亡会赋予我力量。”尤利尔听到死灵法师这么回应到。随即是咣的一声响,他终于卸下了沉重的铠甲。
学徒看到了黑色的神父长袍,他脑海中浮现出梦境般的画面,不由得手足发冷,下意识退到了角落。
那是另一个可能?
如果他什么都没做,现在就会是噩梦般的场面——
尤利尔从未有过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庆幸自己的选择。他空着的那只手摸上口袋,誓约之卷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
一旦死灵法师得到了它,就连埃兹先生也不是他的对手。神秘物品究竟有怎样意义呢?让神秘者更强大?
学徒不由得胡思乱想。
黑袍神父举起手,一根骨杖顶端泛着幽绿,腐蚀性的光线从中喷射出来,附近的藤蔓顿时枯萎凋落。
凋亡射线!
一大蓬光线好像礼炮一样在大厅内炸开,横梁立柱千疮百孔,挂帘装饰粉身碎骨;无数尘土碎石密集似雨幕,爬满墙壁的棘藤也纷纷断裂。
两道射线交叉着飞出大门,后面的学徒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埃兹偏头,惊险地避过一道绿芒。德鲁伊脱口而出:“高环魔法?”
他刚刚才确认离开苏生之所的死灵法师没法使用多少魔法的,这个高环法术又是怎么回事?
这根本就不合逻辑!
只是无论对方怎么做到的,这下德鲁伊埃兹再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了。他要面对的是同等神秘的对手,而不是随手就能打发的杂兵。
“看来我要当心被你溜走了。”话音未落,下一轮打击接踵而来。他用木盾挡下了激射的死亡光线,又朝着左侧猛的一扑;一连串的咄咄声追着他的影子,尤利尔看得心惊肉跳。
“逃走?你在说自己吗?”死灵法师转动着骨杖,神色轻松。“现在神秘度上我们并没有差距。我已经摆脱了苏生之所,这正是源于你的朋友,伟大的炼金术士切斯特先生的帮助。”
学徒的目光没有停留在神父身上,他紧盯着埃兹,直至发现他丝毫无损才挪到了之前德鲁伊的立足点上。
呜!呜呜——!
有节奏的风声飘来荡去,逐渐的,一团半透明、又肥大又黏稠的神秘生物从空气中显出了形体。它长着一根喇叭似的器官,不停地朝外喷射惨绿的射线。
这是看不见的攻击,来自一头幽灵。
尤利尔还是第一次见到除了食尸者和骷髅之外的亡灵。他对幽灵的印象还停留在穿墙和虚无的白影上,真正的死灵看起来却很有质感。
埃兹转动箱子,空着的右手平伸后向上一拉,纽厄尔头顶立即飞下来一排木刺,噼里啪啦打在平台上。
烟尘滚滚间,德鲁伊操控盾牌撞上了大水母一样的死灵,第一下穿了过去,第二下拍了个正着,生命的魔力让那东西惨叫一声不见了。
他头也没回,对着神父说道:“幽灵士兵,这种高级亡灵你还有多少?”
“它们只是消耗品。”神父嘶哑道。
午后的阳光从裂隙中照进来,一室狼藉仿佛是四叶城的缩影。而光环接连闪耀,意味着魔力的碰撞仍在继续,生命与死亡彼此消磨。
埃兹与纽厄尔势均力敌,这个结局本应令人诧异;不过前者正乐意看到这样的局面。他当然想要手刃仇敌,可如果对方败退过后一心逃跑的话,反而要比留下来对抗更加麻烦。
只是平局并不容易维持,埃兹心里已经肯定,死灵法师是依靠魔药做到这点的,他对于炼金学了解不多。
可一直旁观的尤利尔就意识到不对了,学徒清楚索伦说过魔药会对神秘者造成更大的伤害,死灵法师的样子可不像是苦苦支撑、命不久矣,他有什么特别的?
播散魔药的目的在于杀戮平民,苏生之所需要足够的尸体制造亡灵;那既然清楚索维罗对神秘者是剧毒,死灵法师是过于渴望死亡,才选择了服毒自杀吗?
尤利尔宁愿相信他另有阴谋,也不想承认对方是真的发狂了。疯子杀人简直是飞来横祸,塞西莉亚的离去完全是运气不好。
盖亚在上,去他的运气不好!
学徒望着大厅内腾起的光华,愤怒几乎无法按捺。他的情感覆盖了理智,踏前一步就要冲出去——
这时纽厄尔侧过身,让开棘刺与烟雾:“你是切斯特的朋友?他有对你说过圣灵的事吗?”
“圣灵?”
“我编造了一个神,用死亡的法术召集了信众,并任命利维为主教。他是切斯特的仆人,最终背叛了主人。”纽厄尔发出了低沉地笑声,“为了神,利维献上了一切,他的忠诚,他的灵魂——瞧啊,多么虔诚的信仰。”
“你们谋杀了切斯特,也终将以命偿还。”埃兹动作一顿。
“不,完全错了,切斯特的魔药只是半成品;他试图改良,却苦寻无路,利维将他从苦恼中拯救出来——伟大的炼金师!他是圣灵的代言人!”
死灵法师张开双臂,哈哈大笑:
“你以为你在为朋友复仇?这可真是有趣……切斯特是黑十字的一员!他才是毁灭整个四叶城的根源!”
“……!!”
德鲁伊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霜叶堡回荡起若有若无的尖啸,埃兹从未想过死去的老友的名誉还要受到这样的折辱,他怒火上涌,恨不得把死灵法师开膛破肚,用尸体来当花肥。
可这冲动来得快去得更快,大门外尤利尔满脑子都是塞西莉亚、正准备冲过来时,埃兹突然打开箱子,毛茸茸的白色种子再次飞散出去。
“圣境蒲公英?”神父一眼认了出来。
他惨白的面色更透明了。
空气中的魔力开始飞速减少,无论是草木还是亡灵,前者枯萎凋零,后者则终于变回了尸体。
砰!
一声虚幻的雷鸣炸开,学徒心中的情绪忽然沉落,他怔了怔,按住了额头。
我刚刚在想什么?
“……”
堕落死徒的笑容逐渐消失了,他眉间的竖纹深刻起来,局势发生了转变。
“下次玩花样的时候,请挑选更合适的对象。”埃兹先生给出了建议。他拍拍肩上的土,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堕落呼唤只对新人有用,引诱黑暗这一套早就被死海军团玩烂了。”
神父面色不太好看:“死海军团?你真要碰上他们,多半没法在这里跟我信口开河。”
“这方面我可比不上你,创立教会的人才总是言辞机敏的,编造谎言对苏维莉耶的信徒而言本就是家常便饭。你们靠这个活着,和流窜街道的贼没有区别。”
“人们之所以甘于谎言,正是现实从不会遵循某个人的意愿,但信仰可以。”死灵法师反以为荣,“苏维莉耶拯救人们于苦难,死亡才是一切的终点。”
苍翠和幽绿再次在空中碰撞。
……
石柱旁尤利尔如梦初醒,他意识到自己被放大了愤怒的情绪,堕落呼唤实在是作为偷袭的好手段。
“多亏了埃兹先生。”学徒心有余悸。如果他刚刚冲出去,那么只会让优势倒向纽厄尔。而一旦埃兹先生处于下风,那他们坚持到乔伊到来的可能性就大大减少了。
他的神秘度还是太低了,才会被死灵法师的魔法迷惑。
第三十九章 霜叶堡的传说
堕落呼唤,凋亡射线……这都是什么诡异的魔法。学徒还在思考死灵法师的目的,但他从对方的魔法中看不出任何东西来。
索维罗魔药能活跃火种,纽厄尔是怎么抵抗燃烧的?
战场上,埃兹依靠圣境蒲公英取得了些许优势。尤利尔看着德鲁伊接近神父,空气中的魔力已经极度匮乏,此刻正是打破僵局的好时机。
圣境蒲公英不分敌我,它们只会不停汲取魔力。神秘者的魔力都在流失,距离很远的学徒都感到手里的长剑逐渐沉重起来。
依靠魔药的死灵法师在魔力量上还是与真正的高环有差距,尤利尔察觉酒吧老板身上的魔力明显多于神父;前者再次释放了自然之怒,结合束缚与高伤害的魔法范围了一半,但依然将虚弱的死灵法师缠住。
尖刺透过死灵法师的手臂,纽厄尔感到一阵麻痹,痛觉迟迟未到;幽幽的绿色焰苗烧灼着木藤,这些魔法植物瑟缩了一下,又在主人的催动下紧紧拉伸。
“我没骗你。”穿着神父行头的死亡信徒却发出了笑声,它们像冰针一般扎人,不逊于幽灵之嚎。“切斯特确实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他是那么信任利维,每一次实验新的魔药,都会让自己忠心耿耿的仆人率先尝试;不幸的是,主教大人那孱弱的灵魂无法承受神秘的洗礼——他在第一次服药时就死了,我只好把他变成亡灵。”
“你临死前的遗言,只会让你死得更快。”埃兹来到他身前,抽出短匕。
纽厄尔好像并没有看到捅向胸口的利刃:“希瑟会发现祂的信徒并不忠诚,唯有死亡才是归宿,神恩降临于此——”
诡异的魔力仿佛凭空而来。
尤利尔眼睁睁看着神父挣脱藤缚,这让埃兹忽然闷哼一声,似乎受伤不轻;灰暗的影子重叠着没入死灵法师的身体,使骷髅般的身体长出了狰狞的刃牙刺须。
他趁着后者动作僵硬,苍白的骨爪切入长风衣和下面的皮甲,带出涌泉似的鲜血。
“去忏悔吧,你将成为死者之国的一员。”蒲公英自我燃烧起来,死灵法师后退时拔出了爪刺。埃兹痛苦地跪下去,灰白自伤口覆盖了全身。
当他重新站起来时,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
“……!!”
寒意贯通脊椎,尤利尔眼前的景象如镜面般破碎。他浑身冷汗地以剑拄地,魔力清空的感觉让学徒几乎以为自己的胸口也中了一剑。
“我没骗你……”尤利尔听到纽厄尔重复着说道。而埃兹刚刚迈出一步,就要走到死灵法师身前。
又是幻觉!
见鬼,这是怎么回事?
学徒顾不得多想,冲出去的同时大声吼道:“别过去!”
德鲁伊脚步一顿。他诧异地扭过头,忽然空气中传来爆鸣,藤蔓崩断时汁液四溅——
堕落死徒挣开了魔法。
“这不可能!”埃兹做梦也想不到竟然有人能在圣境蒲公英的汲取下保留魔力。魔法的反噬让他的火种一阵动摇,德鲁伊发出一声惨叫。
他甚至来不及变化动物,只能一步步后退;纽厄尔的异化撕碎了神父长袍,他身上燃烧着绿焰,尖利地笑着挥动手爪!
锵的一声,金属交击,刃锋颤栗。
尤利尔冲锋而至,顺势抬剑一格,巨力迫使他不得不用手抵住剑面;惨白的骨爪携以绿芒,叮叮当当砸在剑身之上,让它的主人无可抗拒地倒冲回去,撞在埃兹身上才得以停下来。
魔力的差距再次直观地展现出来,此刻却是位置相反。
“你过来干什么?”埃兹并不领情,他总算缓过气来,但这时凋亡射线却紧随而至。
他抓住学徒的肩膀,猛的向下一按,两个人就消失在地面上。沙土落了一身,尤利尔一回头,就看到酒吧老板的脑袋变得扁平,失去了人类的样子;他的脸上覆满了棕褐色的绒毛,大鼻子几乎戳到学徒脑门上。
埃兹先生变成了一只土拨鼠!
哪怕是这么紧张的时刻,尤利尔也差点笑出声来。一时间他居然想起了矮人帕因特,现在两者的外貌简直是神似。
相比于神俊的雄鹰,土拨鼠实在是太接地气了一点。德鲁伊变化动物的魔法不仅仅是实用,也许有趣才是重点。
可惜埃兹先生紧紧闭着嘴,学徒还想知道德鲁伊变成动物后是不是也会发出对应的声音。
“笑什么笑!”埃兹拎着他从大厅的另一端钻出来,十分恼火地把学徒推出了门。“你不要命了?”
就算我告诉你如果我不过来你就会死,你多半也不会信啊!
尤利尔将酒吧老板丢脸的变形抛在脑后,全无废话直奔主题:“切斯特确实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我只好把他变成亡灵。”
他将梦境中听到的话重复了一遍。
与此同时,丢失了目标的死灵法师满以为胜券在握,他一边四处发射魔法,一边狂笑着说道:“切斯特确实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两个人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德鲁伊瞪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你能读心?”
“我能预知未来!”尤利尔只能这么跟他解释,老实说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能力,谁会在转职的时候附给他一份说明书吗?
“我看到、听到?不对……总之我能预知到一些事情,而且还是合情合理的展开,盖亚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在刚刚,我看到你死了一回——他的爪子把你变成了亡灵!”
学徒一口气说完。
“魔法?”事实摆在眼前,埃兹没法不相信,可德鲁伊没听说过有哪个魔法能这么清晰的得知还没有发生的事情:“真有你的。使者究竟给了你什么职业?”
“实际上,这个职业来得莫名其妙。”尤利尔答道,“这真是再奇怪不过了,誓约之卷,就是死灵法师要的那东西——我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它。”
黑猫从他的领子里跳出来,不是很满意他“轻而易举”的形容。
“你还在啊。”学徒有些惊喜。
德鲁伊有些明白了:“它是古堡的守护者。上了年头的地方总有神秘诞生。”
“不过我没听说霜叶堡里还有猫的魔法生物,你从哪儿找到它的?”
“就在书房的桌子上。”学徒忍不住问道:“古堡里有什么传说?”
“不多,誓约之卷是一个,另外就是金甲虫。有人说疾影军团的咒翼权杖也是从霜叶堡找到的——都是些没见识的家伙,那是根本就是矮人的手艺。”
埃兹左看右看,没发现学徒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誓约之卷可以实现愿望,有关它的线索比很久没出现的金甲虫还要少,你这是走了什么运?”
“我没有许愿。”尤利尔摇摇头。他看向黑猫,这只喵星人竖着耳朵听得认真,提到传说的宝藏时还舔了舔嘴巴。“没有关于瓶子里的凯蒂的吗?”
“我来四叶城二十年,可没听过这个名字。”
好吧,我大概猜到它是怎么成为古堡守护者的了……尤利尔满头黑线,觉得就算是成为了神秘生物,食物链的影响没准也依然存在。
“那东西还能让人转职的吗?我以为传说中提及的就是它全部的能力了……”这时埃兹先生的态度也缓和下来,他意识到或许尤利尔真的救了自己一命。
可要让他出言感谢他也说不出口,对一个年轻的神秘者菜鸟承认自己的不足实在是很难为情的事情,最终他假装抓紧时间,问道:“那是什么职业?”
“箴言骑士。你知道它吗,埃兹先生?”
“闻所未闻。”回答之后,德鲁伊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压着嗓子补充一句:“听着,鬼——现在给我离开古堡,走得越远越好……刚刚算我欠你一次,相信我,整个法夫兰克都知道我的信誉,所以你最好别让我那么快还回去。”
“我拿到了誓约之卷。”尤利尔强调,“所以是两次,先生。”
埃兹哑口无言。
这时一道光束飞来,横着切过了两人藏身的石柱。
碎石纷飞,他们一同低头。烟尘后的德鲁伊恼火异常,他看着死灵法师,或者说骷髅怪物——身上锋利的骨矛刺爪,想也知道被他热情地拥抱过后会有怎样的后果,三刀六洞怕都是轻的了。
而魔力近乎耗尽的德鲁伊只有近战一个选择,他抱怨一句:“我现在穿戴铠甲还来得及吗?”
尤利尔本想说自己是战士职业,可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现在其实连一道射线都不一定能全挡下来。他犹豫片刻,将羊皮卷递给对方:“埃兹先生,你会用它吗?”
直到德鲁伊接过古卷、皮革离手的时候,学徒才暗暗奇怪自己为什么早没有想到这个办法,这神秘的约卷身上似乎有某种奇怪的魔法,让尤利尔下意识地不想将它与任何人分享。
然而埃兹试了试,发现自己居然打不开这玩意:“黏上了?”
黑猫凯蒂高傲地昂起了下巴。
“看来你是它选择的人。”德鲁伊将卷轴扔回去,仿佛这东西烫手似的。
话虽如此,尤利尔打开了也不知如何使用。他捏着黑猫尝试在上面写字,但羊皮卷上全无痕迹,反倒激怒了后者。黑猫扭头在他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学徒疼得缩手,心想怪不得这家伙能咬穿独角仙的甲壳。
埃兹看得直摇头:“行了,带着它跑远一点,别让那个堕落死徒拿到了。如果你给我添麻烦,那就有你好受的——霜之月前我都不会给你发工资了。”
尤利尔压根没想到他居然还记着工资的事,捧着卷轴一脸愕然。学徒不敢置信地问他道:“离开,你要我去哪儿呢?”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需要我教你走路吗?”德鲁伊丢下一句,便不再理会尤利尔。他变成了猎鹰,身形比正常的鹰大了许多,只得勉力振翅,才歪斜的升空。
学徒看到他脊背上稀疏的羽毛,好像火种即将熄灭时留下的漆黑薪柴。
猎鹰自上空扑击而下,绿芒擦过他的翅翼。纽厄尔抬起头,脸上笑意未退:
“我喜欢秩序信徒这种不服输的精神,它会让我省却很多力气,并且不至于形似一只追逐飞碟的家犬。”
死灵法师转动尖刺,压低身体蓄力,同样抬起了爪子。两者间的距离缩近,这场神秘者的战斗似乎要以乞丐在街头打架的方式落下帷幕。
“不要!”尤利尔心脏狂跳,他把卷轴朝黑猫一扔,这古老的神秘物品、实现愿望的珍贵道具就又被丢给了城堡的守护灵,它大概这辈子都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黑猫立即变成墨团兜住古卷,它在空中飘荡着,球面上扁平变形了的一张猫脸上满是茫然。
尤利尔不假思索一蹬地面,直起手臂就是一剑刺去。
无畏冲锋——!
第四十章 无尽未来
可若是背后偷袭就能解决问题,尤利尔就不是战士而是刺客了。死灵法师头也没回,空间波动起来,学徒只觉得剑上一震,紧随而来的冲击使他差点握不住剑柄。
幽灵!
尤利尔第一次进行这么大压力的战斗,他咬着牙调动自己的双臂,平挥剑刃试图甩出一道锋芒。然而他的魔力在半路就无法支撑,最终剑刃亮了一亮,还是黯淡了下去。
“该死!”他气恼地低骂一句。
这时空中传来高昂的唳鸣——
黑雾似的死亡魔力酝酿着毁灭的魔法,可却投错方向粉碎了二楼的横梁;死灵法师的诡异魔力让他大占上风,长长的骨刺洞穿了猎鹰的翼边。但他唯一没料到的是猎鹰依旧忍着伤痛俯冲而下,鹰爪扣着一节骨手把堕落死徒整个儿提了起来!
学徒正打了个滚狼狈地避开魔力集束,他喘着气爬起来,目睹这一幕时差点觉得自己真的是来拖后腿了。
他本以为埃兹先生的魔力见底,面对死灵法师恐怕难以支撑的。
不过埃兹到底是经验丰富的战士,这个职业的分类被当做荣耀的称呼冠在他头上毫不过分。德鲁伊巧妙地避开了正面对撞,直接将敌人扯上了高空的战场。
除了飞行种族,任何神秘者在空境之前腾空都是危险的行为——由于先天原因,他们大多缺乏应对空袭乃至空战的能力,许多地面战的技巧在空中只会显得笨拙。
半空鲜血飘洒,犹如阵雨。
此刻身为飞禽的埃兹显然更占优势,他用另一只鹰爪在“猎物”身上奋力抓挠,碎骨粉末在刺耳的嚓嚓声中落下;同时低头狠狠一喙敲在堕落死徒的肩颈处,若非后者及时用另一只骨爪架住,这场战斗就毫无悬念了。
但纽厄尔终究没有那么好对付。
死灵法师拼尽全力扭动着被扯住的那只手,他用恶毒的眼神剜着猎鹰,嘴里急促地念着咒语;一连串只有死灵神秘者听得懂的语言在翻飞的骨矛利刃间跳跃,就连下方的尤利尔听在耳朵里,都如同一字字催命的诅咒。
那无疑是在准备一个魔法,埃兹嘶鸣一声,按着这家伙的脑袋就撞在了栏杆上。轰的一声巨响,石粉木屑噼里啪啦摔下来,他指望可以打断对方的魔法,但那莫名生出的骨质实在是太坚硬了。
我去!你们真是法师吗?
学徒看着两个怪物纠缠着砸到墙上,古堡仿佛颤了一颤;雅致的观赏篮落地,残缺的柔瓣混进泥土;铺地的大理石被翻开,色彩肃穆的墙体黑痕交错。
而扭打着的猎鹰和死灵法师,正在为这幅以扭曲色块和断续线条为主的抽象画点缀铭刻的花纹。
没有什么魔法的碰撞、技巧的比拼,他们厮打起来全无开始的优雅,只野蛮地挥动武器,对耗着体力和精力,似乎要直到对方流尽最后一滴鲜血为止。
砰!
死亡的魔力飞驰而来,尤利尔本能一矮身,魔法打在一堆废墟上溅起烟尘和碎块。
他顿时不敢再三心二意。尤利尔确信自己还没达到战场老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境界,能全神贯注捕捉眼前敌人的举动就不错了。
幽灵吐出一道射线,又消失在空气里。
可尤利尔没心情跟它躲猫猫,头顶猎鹰的哀鸣变得越来越频繁。埃兹显然没有他嘴上说的那么轻松,魔力匮乏的德鲁伊不可能与死灵法师长时间僵持。
更何况还是近身战。
“滚开!”少年毫不畏惧地举起剑,他有面对任何敌人的勇气。哪怕这份勇气很大程度源自于对神秘的知之甚微,也是人们面对未知而不怯退的根源所在。
他感受着细微的魔力在体内流淌,那是这段短暂的时间内积蓄的微末力量。于是尤利尔冲着左前方一剑挥下,幽灵自以为的隐匿能力在魔力的波动下简直是黑暗里的蜡烛——
“咕嘟……”
骑士剑斩过虚无般的灵体,前半截仿佛划过空气,后半截则如切开水球;幽灵发出一声难听的尖嚎,真切的受到了伤害。
这种亡灵并非免疫物理攻击,神秘生物虽然有神奇的特性,却也容易被神秘破解。学徒仅仅在刃口附了薄薄一层魔力,就让自己的伤害从零一下子提高到了出力的百分之五十。
这头游魂失去了半截身体,它在原地幅度地腾空又降落,这么折腾了几下,便无力地枯萎干瘪,直至消失不见,只留下满地的半透明粉末。
尤利尔意识到自己成功杀掉了一头高级亡灵,这原本不是他能办到的事情。
“反正我一直都在挑战自我,也不多这一件了。”他低声自语了一句,飘荡的幽灵们感知到同伴死去,便朝着这边游来,而后被掌握了窍门的学徒挨个变成粉尘。
这时尤利尔总算是能抬头,专心关注与死灵法师的战斗了。
而上空的嘈杂已经弱了下去——
战斗快要结束了,尤利尔望着伤痕累累的雄鹰和法师身上七零八落的骨架,一时判断不出是哪边赢了;血迹蹭得满墙都是,吊灯和横栏早就被打碎了。
狼藉不足以形容大厅的场面,老实说这栋建筑还能保持挺立都是令人十分诧异的事情了,裂痕豁口遍布墙体,领主城堡的主堡此刻好像一栋待拆的危楼。
埃兹·海恩斯甚至无力维持兽化的形态,他的羽翼边缘长出了手指;对面的死灵法师则脸色通红,右臂上的骨矛长爪无一完好,肩膀被撕下了一大块皮肉,同时衣衫褴褛。
可这不意味着两败俱伤,学徒看到断裂的尖刺深深扎进猎鹰的身体,伤口处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一层层黑烟在被魔法洞穿的羽毛骨肉中穿梭,尤利尔感到恐慌像沸腾的开水从壶里溢出来,他几乎无法直视这样的惨像。
就连思考纽厄尔魔力变化的原因都没有机会,学徒眼前掠过塞西莉亚的影子——
女神啊,为什么还要夺走更多?
失血过多带来了眩晕和麻木,德鲁伊跌落在一处坍塌的石板上,尤利尔赶紧跑过去,万分庆幸地发现他还有呼吸。
学徒试着挪动了他一下,伤口就血流如注,他吓得不敢再动。但身后的死灵法师落地后重新有了战斗力,纽厄尔的伤势不影响魔法的使用。
可已经来不及了,他们都将死在这里。
尤利尔用剑指着神父,哪怕他清楚单纯的招式在魔法面前毫无意义。
何况学徒对自己这两招漏洞百出的把式实在没多少信心。
“你又是哪个?”纽厄尔不介意与一个刚转职的新人交流,虽然这有些不可思议,但他的确没有修诺总管那种贵族老爷特有的傲慢态度。
“被你迫害的无辜者中的一个。”尤利尔答道。
“你不无辜,因为活着就是原罪。”
“说实话,你们崇拜的理论我直到今天才有耳闻。这得感谢王国的巡游骑士和文化督察部门,他们兢兢业业地坚守岗位,得以让你们那套脑子有毛病的人想出来的、诱使人脑子出毛病的歪理邪说不至于四处流传。”
尤利尔注视着神父的脸色逐渐难看,他的语气饱含憎恨:“既然你认为死亡值得追逐、生命只有原罪,那你为什么还活着呢?”
“加瓦什的法师大多是活人,遵循你们的信仰,他们都是渎神者!”
“窥见真理之人从死亡中获得力量,因而人们歌颂祂。”纽厄尔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犯不着和一个鬼计较,那简直是丧失理智的行为。
他抬起手指,就要杀掉面前两个碍事的神秘者:“加瓦什是苏维莉耶眷顾的土地,它原本也是诺克斯的一部分……等我找到誓约之卷、将威金斯家族变成历史后,我会去那里敬拜神明的。”
死亡近在眉睫,尤利尔恍惚起来,这一刻学徒脑海里想的居然是纽厄尔的话——这个死灵法师竟然没有去过加瓦什?
他不是从死者之国而来?
带着怨念、诅咒的魔力编织神秘,正午碧空炽阳,昏暗的城堡中却鬼影祟动。尤利尔只来得及横过剑,凋亡的魔法将钢铁击成千百片碎针。
一瞬间这些铁片扎进身体,学徒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痛苦:冷冰冰的金属钻进皮肤肌肉,他的半边身体先是麻木起来,紧随而来火烫般的灼痛和刺痒;鲜血潺潺而下,使尤利尔的眼前开始模糊。如果能够选择的话,他宁愿挨上一剑也不想遭受这种折磨。
最后是热量的流失,生命与火种即将黯淡熄灭。
无边无际的黑暗,无知无觉的永恒,那就是死。
尤利尔想到物是人非的家,它变成诺克斯酒吧后自己只在里面住了两天,却几乎要忘记它原本的样子了;洗衣店里爱玛女士和一同做苦工的人们,面容已经模糊不清。他十七年的生命只在来到诺克斯的两天是鲜艳的,以至于尤利尔无意识地溯游记忆的片段时,居然发现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唯有塞西莉亚的红发在眼前浮现时,学徒终于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塞西莉亚……”他躺在地上,寒冷无可抗拒的入侵灵魂。尤利尔想到自己在坍塌的废墟前对少女的诉说,以及乔伊告诉自己的有关生命的意义和因人而异的价值。
他违背了诺言。
忽然,虚无中响起了破碎之音——
尤利尔站在大厅的正门处,他听到了德鲁伊的声音:
“你临死前的遗言,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学徒仿佛置身漩涡。
又是未来!
……
“什么才是现实?”
“接下来会从哪儿开始?”
“还要来几次!女神大人啊,这是什么见鬼的魔法!?”
尤利尔忍不住尖叫起来,他快要疯了。
“我已经没有魔力了,这该死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开始的?!”
可无论此刻有多么崩溃,学徒都必须立即采取措施,难道要他用埃兹先生的性命去赌一赌现在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吗?
那他才是真疯了。
只是直接去提醒行不通,不提醒更改变不了什么,要怎么做才能挽回局面?
尤利尔知道自己缺乏冷静,但接连的转折实在是让人心烦意乱;他觉得这简直是在折磨人的意志,如果没有点燃火种的经历他肯定就要失去理智了。
学徒不敢考验自己的信念是否坚若钢铁,要求一个全无特殊、混迹于洗衣店和酒吧的底层劳动者拥有饱经战火的卓绝意念未免也太过荒谬了一些,他还不至于因为莫名点燃了火种就高估自己的能耐。
所幸尤利尔不是一个人——
他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可神秘的战争依靠的不止是魔力,还有,或者说更重要的是神秘度!
而他身上恰好有这么一样神秘度极高的东西。
尤利尔展开羊皮卷,他依旧无法落笔,但这已不影响;古卷内的羊皮泛黄,薄而光滑,饱满鲜亮的神文熠熠生辉,少年神色肃穆,竭力用不那么颤抖的声音念道:
“以盖亚之名——”
第四十一章 我劝你善良
“以盖亚之名。”尤利尔说出这个几个字时,听见自己的舌头在轻轻颤栗,他为了咬字清晰,险些用牙齿弄破了它:“予善举勇为以祝福,惩作恶放纵之罪行!”
这是盖亚的赞美诗词。
“我在此起誓——”
“愿依从神的指引:”
“守望烈焰,点燃长夜;”
“剑斩邪恶,盾承荣光;”
“至此今日,坚守勿忘!”
灿烂辉煌的光环从天而降,大厅里仿佛燃烧着无数根蜡烛。尤利尔抬起胳膊遮住眼睛,他感到手上一轻,羊皮卷飞了起来;光线的道路暴露在空气中,直冲着大厅正中央的战场而去。
冥冥中一股神秘的魔力自下而上升跃腾起,编织成神圣的誓言魔法。
庇护所!
死灵法师无比诧异地发现,自己的骨刃被一层金色的屏障挡住。
“这是神术?”他踉跄后退。
德鲁伊逃过一劫,变成飞鹰迅速升空。而光环垒叠成的屏障依然跟随他升起,纽厄尔恼羞成怒的魔法被一一弹开,就连隐匿的幽灵也在接触金辉时化为粉尘。
誓约之卷见证了他的起誓!
尤利尔几乎要跪下去感恩女神。
我猜对了!果然使用誓约之卷需要自己对着羊皮卷发誓!我的天啊,这是什么奇怪的条件!谁来给我一张说明书?
学徒不敢把这话说出来,他在看到死灵法师无功而返时,就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羊皮卷身上了。
要是卷轴像索伦一样有脾气,那没准他们就得死在这儿了。
这时候学徒终于冷静了些许,他分辨出现在八成是现实而非未来幻境了。这其中的道理说来并不复杂:预言是一种魔法,在转职前尤利尔的魔力足够使用一次;转职后魔力自然增长,于是未来也变得更清晰。
尤利尔猜测也许里面还有自我认知的关系,他知道了预言魔法的存在,便在预知中将这个设定也加了进去——虽说预见未来本身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但这并不妨碍他依靠逻辑来进行推理。
可无论如何,能不能在魔法生效前给我提个醒啊!
我什么时候使用了魔法,我怎么不知道?
尤利尔想起濒临死亡的时刻,他是真的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要结束了。他答应过会带着塞西莉亚的那份一起活下去,可是却又差点违约。
真见鬼,誓约之卷如果知道我在某个未来的可能里三番五次的违背诺言,恐怕第一个就要给我好看……
而且对着羊皮卷发誓?幸亏自己背下来了女神的训诫词,尤利尔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会有一天用魔法劝人向善。
难不成箴言骑士就是字面意思?
“……”
偷袭没有成功,死灵法师现在比尤利尔还要恼火。他骤然转头,一团幽绿色的火焰直冲着学徒而去!
尤利尔从未想过与这样高等阶的对手正面战斗,他点燃火种以来唯一会的防御就是在食尸者发起进攻时把它们砍断,可现在他连魔力都没有。
半空中的雄鹰急切地鸣叫起来,如箭矢一般俯冲而下。
“……!!”
可谁也没法比光射线还要快,否则之前的庇护魔法也追不及埃兹了。学徒看着死灵法师抬手,下意识握剑横挡,死亡的气息擦过骑士剑,居然发生了散射。
光线像石子投入水中溅起的浪花一样四散飞舞,威力莫名其妙少去了大半;紧接着金属的剑身受力断裂,但黑猫凯蒂突然蹿了出去,变成一层薄膜弹飞了所有碎片。
学徒感到空气中的魔力忽然消失了,他差点以为自己死了,可低头下去竟然发现自己完好无损。
祝福对他也在起效——
“誓约之卷?!”这时纽厄尔也注意到了羊皮卷,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苦苦追寻的神秘物品。
死灵法师冷笑一声,“你们倒还真是送上门来了。”
他根本没给学徒喘息的机会,黑暗的风暴卷席起尘沙碎石,呼啸着朝少年肆虐而去,这无疑又是一个高环魔法。
就和他挣开自然之怒的束缚一样,这庞大的魔力来得极其突然,仿佛死灵法师的火种是一轮不会熄灭的太阳,出力和跨阶的魔法接连不断,简直能打碎神秘界的三观。
危机时刻,猎鹰抓着尤利尔升空。
狂乱的气流撕扯着雄鹰的双翼,如果是真正的野兽,那它断无可能做到这些;不过德鲁伊之前重伤时还提起过堕落死徒,现在拎着学徒倒也绰绰有余。
他们穿过疾风与乱流,躲避着幽灵们骚扰的射线落到石柱后。巧合的是,这正是在幻境中他们钻出地面的那个地方。
“你找到了誓约之卷?”埃兹身上羽毛尽褪,当先问道。
那卷质地类似羊皮的纸卷被尤利尔捏在手里。“多亏凯蒂的帮助。现在我能帮上忙吗?不需要带着它当逃兵了吧。”
德鲁伊噎了一下。
“你的魔法是读心么?”埃兹先生咕哝一声,但这不足以让他改变主意:“别胡闹,赶紧有多远滚多远!”
学徒万万没想到还是这个结果:“我可以帮上忙!”
“神秘物品是需要魔力唤起的,你能用它几次?”
“实际上,我一点魔力都没用。”尤利尔反驳道,“只要发誓就可以了。”
他甚至当场重复了一遍誓言,呼唤而来的神圣魔法将死灵法师的追击阻隔在外,屏障上只绽开一圈圈涟漪。
埃兹怔了一怔,他明显有些意外,可却没有展现出轻松的神态来。德鲁伊目光移到卷轴上,伸手就要夺过来。
学徒早有防备,后撤一步避开他的手:“你用不了它。别想赶我走,我有必须留下来的理由。”
“行了,子,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然而德鲁伊却神色肃穆,“你赶紧把它放下,你以为这种涉及神秘的誓言是能随便乱说的吗?”
尤利尔满脸茫然,他意识到有些不妙:“什么……什么意思?”
可回答他的不是埃兹,而是光辉庇护所外的死灵法师。纽厄尔的骨爪划拉着屏障,难听的笑声又粗又哑:
“当然是字面意思,年轻的、什么都不懂的新人先生。神秘是未知的领域,而未知会伴随着危险——对着一纸不知来历的卷轴用自己的信仰发誓,可真有你的。你的导师没教过你不要随便乱动神秘物品吗,克洛伊的菜鸟?”
我上哪知道这种神秘学常识去,能够转职已经是女神保佑、走了大运了,危机时刻谁还会在乎这些毛病?
于是尤利尔毫不示弱地回应:“……在出问题之前,我保证会让你去见你的死亡女神的。”
然而这话却换来埃兹的一巴掌,学徒捂着后脑勺哎哟一声。德鲁伊的声音里充满了气急败坏的意味,他对学徒说道:“我看你是真的脑子不清醒了!快停下来,把它藏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永远别再动它!”
“他哪儿也别想去。”死灵法师的骨爪上冒出灰绿相间的魔力锁链,当的一声将两人带着庇护屏障抽飞出去。
德鲁伊的圣境蒲公英反而成了一记昏招,他现在根本用不出足以抵挡的魔法。两人从石柱后摔出来,光辉的护罩闪了一闪,终于不堪重负地破碎了。
尤利尔顾不得使用誓约之卷的代价,他忍着背后的疼痛,立刻念道:“以盖亚之名,我起誓——”
“目视之地,当终止一切恶行!”
又是一句盖亚女神的赞美诗。
羊皮卷簌簌抖动,细细的光尘闪耀起来;它们浮空而起,覆盖到抽过来的锁链上。
纽厄尔愕然的发现自己失去了对魔法的掌控,神秘之锁化为长蛇,倒卷勒上了他的四肢。
死灵法师竟然挣之不脱:“只是低环魔法……怎么可能?”
“就是现在,埃兹先生!”
德鲁伊瞪他一眼,变成一只花斑的猎豹,扑上去一口咬住了神父的肩膀。那里没被惨白的骨质覆盖,这一下贯通肌肉,让后者惨叫起来。
机不可失,埃兹紧接着就要撕开白骨、咬断死灵法师的脖子;然而学徒眼看着道道灰影凭空诞生,瞬息钻入神父的胸口,立即意识到对方可能又一次逃脱。
他想也不想就要过去阻止,可羊皮卷忽然黯淡了。
这是什么倒霉的神秘物品啊!难不成它使用时还得需要合适的电压吗?!
埃兹先生的警告闯进脑海,学徒只感到心底一片冰凉。
“滚开!希瑟的野犬!”
转瞬间机会便已经错过了,尤利尔看到德鲁伊变化的豹子被甩开。死灵法师厌恶地骂了一句,金色锁链寸寸崩断,他用手按着肩膀的伤口,神色阴冷,盯着少年。
尤利尔如坠冰窟,梦境中的场景似乎正与眼前重合。此刻他无比希望这又是魔法的未来,哪怕陷入永无尽头的深层幻境学徒也心甘情愿。
但魔力翻倍是无比明确的事实,两个未来的可能,双层的幻象。他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纽厄尔没有留给学徒一丝一毫的时间,意外的重伤使法师满心怒火。他控制着魔力勾勒出惨绿的死亡光束,就要将这个既惹人厌恶又不幸被誓约之卷选中了的鬼变成连亡灵都不如的灰烬。
“塞西莉亚……”尤利尔只能想到这个名字。
砰!
冰屑霜沫盖了他一脸,尤利尔惊诧地发现自己还活着。一面六角的水晶棱镜隔在学徒与死灵法师之间,从天而降的冷风让他的思维都凝固了。
凋亡射线直接被弹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划破阴影的片刻光火转瞬即逝,充满了不祥的征兆。
“乔伊?”尤利尔不由得抬头,正看到天窗碎了满地,一个残缺的人影踏着窄台翻了进来。他穿着古怪的半身铠,脖颈以上消失不见,苍白的手掌比起死灵法师更不像活人。
此时的无头人简直亲切的要命。
女神在上,你来得太是时候了!
和第一次见面时被吓个半死不同,学徒这回是真的只剩半条命了,但却满心庆幸。他感到最后的力气从骨骼肌肉中消失了,血管中的血液冷却下来;绷紧的神经在凉意中舒缓,紧张褪去后尤利尔只想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管。
霜叶堡正厅的大门开着,乔伊却从天窗进来。他冷淡地扫了一眼狼藉的战场,目光在半空与死灵法师相碰。
“苍穹之塔的使者,你为我带来那群神棍的什么好消息了?”纽厄尔的表现似乎是毫无畏惧。
学徒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自信。
难道是那些诡异的影子?
乔伊并不理会他的言语,年轻人抬起手臂向前,五指一张,暴风雪自天窗轰然涌入了城堡!
第四十二章 凛冬之卫
尤利尔被狂风掀了出去,魔法冰盾跟着转动,埃兹落到他身旁。德鲁伊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学徒竭力调用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基础医疗常识,分辨出他的伤势似乎不至于危急生命。
于是尤利尔扭头看向大厅——
触目皆是一片霜白。落石坑洞附着冰层,遍地的焦痕沟壑掩藏于坚冰之中,光滑多棱面的模样看起来居然顺眼了许多。
乔伊站在凛冽的气流中,居高临下望着神父:
“我讨厌四处救火。”
纽厄尔在冻结灵魂的神秘里勉强维持着清醒:“……你来得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苍穹之塔的使者大人。利维不该这么脆弱的,他甚至有高环的实力。”
“都一样。”使者答道。
空之境的压力让高环也寸步难行。极地般的景像中央,是被寒冰包裹的人塑。无论死灵的魔力怎样一层层叠加,都无法突破超低温造就的冰雪牢笼。
死灵法师还在奋力挣脱:“死亡无可阻挡!空境也会迎来终末!”
……
你还活着吗
尤利尔疲惫至极,视野中的字迹都模糊起来:“……索伦?让我休息会儿吧。”
……
他让我给你道个歉指环写道,霜叶堡理应不是死灵法师的目标
“不,我很感谢他让我来这里,我会亲眼看到杀死塞西莉亚的凶手为她赎罪。”尤利尔回答,“而我也出了一份力,这是最重要的。”
他将自己的预言魔法告诉了索伦,指环停顿片刻:预知类的魔法,克洛伊塔正适合你。你可真走运。
不过神秘之路不是那么容易走的,职业必须与魔法的属性相对应……等等,你已经转职了?
“托了盖亚的福。”学徒觉得这话一点没错,“我在霜叶堡找到了誓约之卷,它让我成为了箴言骑士。死灵法师也在寻找它。关于我的职业和羊皮卷,你知道更详细的东西吗?”
……索伦有点卡壳,箴言似乎是神术类,骑士?这是战士类……我不太清楚
尤利尔不太相信地瞄了它一眼。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又不是魔法索引,别一有事就问我啊!
相比主人的面不改色,指环就差得太多了,它怒气冲冲地顶回去:根本就是你那个破职业一点知名度都没有!
什么箴言骑士——你是打算拎着剑劝人向善吗?!
你说得一点都没错……
尤利尔想了想,发现他的确是这样:利用誓约之卷实现盖亚的赞美诗,简直就是这个职业名称的完美诠释!
而且预言类的魔法,都能算做语言魔法的范围内吧?大概寂静学派的无咒施法是与他无缘了。
“总比变成土拨鼠强。”学徒脑海中埃兹变化成动物的画面挥之不去,那多半就是德鲁伊的魔法。
那是法师类的职业,你要是想学,得背好长一段咒语。战斗中这段时间够你死上好几回了,最后还不一定能成功
“我也能变成动物?”
理解不了对应神秘的知识,你这辈子都学不会索伦对他的幻想嗤之以鼻。在转职的时候,火种会沟通魔力。有关的知识会记录在魔力中,这就是转职的意义
靠自学的话,战士的基础冲锋你就要学上二三十年
“那还是算了。”
他看着战场上一面倒的情势,忍不住有点好奇:“白是什么职业?”
凛冬之卫,介于战士和法师之间,和你的职业一样不常见。克洛伊塔里有关这个职业的资料也不多,这真奇怪
“我听说苍穹之塔的神秘者主要是占星师?”尤利尔推测到。
或许有关系
索伦并不热衷这个话题。
它的本体还戴在乔伊的手上,但符文却连空境的魔力都承受不住。战斗时使者不会控制自己的力道,格森先生也就识趣的当个观众。
尤利尔还想要再问誓约之卷的事情,忽然冰之盾上纹路一阵扭曲,索伦将几个符号写得极大:
趴下!
天窗前,年轻人手臂一压,澎湃的魔力就如雪崩一样卷席而下,发出无声的狂怒咆哮!
急剧的降温引起一阵大气流动摩擦的爆鸣,挤动着彼此汇成一道白浪,尤利尔被推着撞到了冰盾上;极地的寒流贯穿厅堂,将霜叶堡的主堡整个化为了深寒的绝境。
苍白之狱!
尤利尔感受到了仿佛透过灵魂的酷寒,他的意识一阵模糊。
死灵法师的幽灵仆役噼里啪啦从半空掉落下来,它们的影子在冰块里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不见。
就连死灵法师身后的叠影都凝滞了一瞬。
“……!!”
纽厄尔脸色狂变,他顾不得被冻在地上的身躯,咬咬牙将绿焰覆盖了全身;同时锁链交织成,骨质疯狂生长,只希望能够拦下这一击。
风雪凝为巨锤——
轰然坠落!
惨绿的火幕瞬时破灭,刺骨的寒冰魔力撞开锁链、粉碎白骨,将死灵法师一击砸进了冻土。
趴在地上的尤利尔听到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他感到地面剧震,霜叶堡在摇动!
二楼走道的围栏垮下去,铁棍冻得极脆,敲在冰块上叮当作响;热量拼命的向外逃逸,就连照射进城堡的阳光都蒙上一层白翳。
眩晕过后,尤利尔总算能探出头,看向战场。
这时哗的一声。
冰面开裂沉落,大厅中央的地面猛然下陷了两英尺。大块大块的石板滑落坍塌,场面犹如山崩。
“女神……在上啊!”
学徒目瞪口呆,内心的震撼简直难以言喻。
然而就在他以为死灵法师必死无疑的时候,乔伊从天窗跳下来。年轻的使者靠近陷坑,打量着每一处裂缝,好像不清楚对方是不是变成粉末了。
尤利尔也发现死灵法师的魔力波动消失了。他知道乔伊也能感受到魔力的波纹,不禁疑惑使者究竟在找些什么。
“索伦,他不见了。”乔伊说道。
神父逃走了?他竟然没死?
尤利尔不由得爬起来,那个狡猾的死灵法师到哪儿去了?
检测到魔药成分。另外,他好像拿走了什么东西。
学徒赶紧看向石柱,那里变成了布满裂缝的斜坡,果然誓约之卷不见了!
我以为你一直带在身上?符文生命被他的战斗素质惊呆了,居然还有人会在战斗中把自己的神秘物品弄丢的吗?
尤利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当时他撞在柱子上,羊皮卷直接脱手了!那时候死灵法师正要杀他,学徒吓得大脑一片空白,哪里还会记得把古卷拾起来。
“那东西有什么用?”
“我对着它念赞美诗的时候,可以使用魔法……神术。”学徒沮丧地说道,“它可以实现愿望,并回应人的誓言。死灵法师就是来找它的,我的天啊,我居然把它弄丢了!”
索伦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现在这家伙在冰面上写了一串……,尤利尔觉得它可能是要笑断气了。可对这样幸灾乐祸的反应学徒却无力回击。
“灵魂,魔药,死者。”使者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等等,你是在问我吗?
尤利尔下意识就要扭头,他以为埃兹先生清醒过来了。但德鲁伊被摔得迷迷糊糊,现在也没能爬起来。
“他的火种不太对。”乔伊走近看了看,将指环除下来扔在埃兹的脸上,一层薄霜将酒吧老板覆盖起来。学徒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直到索伦告诉他这样可以防止情况恶化。
使者转过来注视着尤利尔:“你们说的话我都能看到。”
“你看到了什么可能?”
尤利尔愣了愣,字斟句酌地答道:“一个是埃兹先生被偷袭,另一个是我提醒他,但我们还是被死灵法师杀掉了。”
“这似乎是一个未来,因为前者是囊括在后者之中的——我看到了埃兹先生受伤才能够提醒他。”
乔伊点点头,“你能看到死灵法师在哪儿吗?”
“抱、抱歉,我的魔力耗尽了。”
使者没有再问。
他是加瓦什的巫师,放弃了苏生之所,只是为了拿走誓约之卷?
尤利尔忽然想起来:“不过我在之前的可能里看到了些东西,那个死灵法师不是来自加瓦什,他的目的也不是为死者之国打开诺克斯的通道。”
“什么?”学徒感到乔伊的魔力翻起一波浪潮,年轻人此刻极为震惊。
可就算如此他也只发现对方的表情有细微的改变。“是的,他的目的应该只是誓约之卷。四叶城的灾难是他控制的亡灵主导,或许是想要制造混乱?”
“如果他只要誓约之卷。”年轻人不太认同,“我不会管霜叶堡的事。”
“不会管?”尤利尔怀疑自己听错了,说好的克洛伊塔的规定呢?“可对加瓦什战役的条令——”
索伦抢先理所当然地回应:既然那个死灵法师不弄出苏生之所、四处屠杀,谁会以为他来自加瓦什
不是加瓦什的巫师我们可就管不到,克洛伊塔总不能干涉王国领主的内政吧
这也行?上级的命令这么敷衍了事真的没问题吗!苍穹之塔到底是有多不在乎自己的地上属国啊?
学徒终于明白为什么女王要寻求其他神秘领域组织的庇护了,任谁遇上这样一个不闻不问的领导恐怕都要绞尽脑汁另谋出路。
“但他却建立苏生之所,让人以为他有整个亡灵圣地撑腰。”乔伊觉得死灵法师所图不止是誓约之卷那么简单,“这是自找麻烦。”
还有炼金魔药指环补充。
“魔药……他散播魔药做什么?”尤利尔忽然抓住了重点,“他从切斯特大师的手里弄到了魔药,就连圣灵教会也是因魔药的诞生而开始行动——”
“你看到了吗,他身后的影子?”年轻人提醒他。
学徒知道乔伊指的是让死灵法师魔力增长、挣脱束缚的灰白阴影,如果不是因为它,埃兹甚至都可以将对方拿下。
当然也没准死灵法师是在诱敌深入。
“那是什么?”
“灵魂。”乔伊回答。
灵魂燃烧,成为火种。
火种沟通魔力,创造神秘。
魔药可以点燃火种——尤利尔意识到那种力量从何而来了,他感到寒意彻骨:
“他……他在燃烧那些灵魂,用它们换取魔力?!”
第四十三章 迷踪
炼金魔药可以让灵魂变得异常活跃,就像给未着的木柴加热、燃烧的火焰助风一样,人类,我是说任何种族,火种过度活跃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成为残渣
索伦写道:你告诉我他服用了魔药,还活到了现在?
尤利尔刚想说什么,但乔伊将戒指一扭,打断了他们。
“火种活跃是有可能活下来的。”
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说道。
“神秘不能完全按规律推测,秩序与混乱彼此交融。没有什么事物是绝对的。”
“甚至会有人天生就是异常。他们不点燃火种时与正常人没有区别,但只要步入神秘,他们就会显露出有别于同类的非凡。”
尤利尔听得出神,他却不再多说了。
“所以那些东西有很大的可能是灵魂。”学徒只得自己接下去,“它们不停地燃烧,也许没法点燃成神秘者的火种,但依旧可以沟通魔力。而这些魔力以一种未知的方法被死灵法师利用,这就是他魔力异变的真面目。”
那些灵魂……总算又可以说话的指环也闭上了嘴。
“都是四叶城的平民。”
尤利尔吐出这句话时,只觉得心头郁结,苦痛难当。“人们的灵魂在魔药的作用下燃烧,有些快,有些慢,但他们终究会被死灵法师‘吃掉’,成为他自己的灵魂的养分。”
“他怎么能这么做?”
学徒想起火光中的酒吧、坍塌的教堂、满目疮痍的钟塔,以及栽满了紫薇与灌木的空荡荡的街道;那些走街串巷的商贩、寻欢作乐的富翁、努力微笑的卖花女和忙忙碌碌的劳工。熟悉与不熟悉的景色重合叠加,像一根尖刺扎入他的心脏。
“我祈求盖亚,可有人说祂已经死了。”尤利尔低声说,“我情愿平凡,却有人夺走我的未来。”
学徒问道:“力量是原罪吗?”
“这因人而异。”
但这话可不像安慰。
“塞西莉亚说过。”尤利尔望着乔伊,年轻人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哀恸,不由偏过头去。“神秘会带来灾难,因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伤害他人。”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不是让人对神秘心提防,而是劝告神秘者不要为所欲为。”
使者怔了怔,回头与他对视。
“四叶城与你一个旅者何干?”年轻人说道,“你真正在意的人只有塞西莉亚,其他人的死亡给你的悲伤太过了。而同情带来的忧郁只会让你送命。”
“但我不想因为点燃火种而变成另一个人。”学徒认真的回答,乔伊的态度让他感到难以接受。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对我这么宽容,我想这是因为我把你当成朋友,对吗?如果你只想要一个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随从,那恕我不能从命。”
尤利尔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不是过度的悲伤,而是应有的对无辜受害者的感同身受——因为我正是其中的一员。”
“而且。”他的情绪在高涨后,又低落下来,他只能责怪自己的粗心大意:“我除了悲伤无能为力。”
“神秘不会扭曲你的人格,我也不需要侍从。”乔伊并不恼怒,“你需要摆脱的不是人性,而是对自我的认知。”
尤利尔一时茫然无措,他到底有什么不自知的地方?
“你也拥有力量,你是神秘者;可你又把自己当成受害人,装作软弱而暗自垂怜。我说过力量的原罪因人而异,像你这种人不会得罪,因为你根本没有不被欺辱的勇气。野狗也能咬死胆怯的老虎,因为后者把自己当成兔子。”
年轻人的指责毫不留情,将他之前拼上性命所做的一切否定得干干净净。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恶毒的讥讽了。
“你说什么?!”学徒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一股怒火直窜出来。尤利尔终于知道为什么索伦的话总是那么不让人愉快了,因为它的主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绝对会使人难受百倍。
“我真厌烦和人讲大道理。”
既然他这么问了,那乔伊一点没客气:“可对某些蠢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的家伙,我不得不说:一面当自己是受害者,对着死人痛哭流涕、只知道抱怨苦难;一面认为自己拯救世界的英雄,觉得历尽辛苦就合该获得荣耀夸赞,出现过失倒不会矫饰遮掩——因为他当时就灰心丧气、失去前进的动力了,还谈什么以后?”
“我没有当自己是英雄,也没有抱怨,更没有灰心丧气!”尤利尔意识到这是比被人呼来喝去、指指点点还要过分的羞辱,学徒几乎喘不上气,要是手里握着剑他八成会一剑砍过去。“你这是诬蔑!”
然而使者冷笑起来:“一个卑微的、弱胆怯的劳工,误入新世界的倒霉鬼,觉得自己被生活抛弃的可怜虫……他还在乎别人的诬蔑?我以为他会当做听不见的。”
“我听见了。”学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有何指教?”
“很好。”乔伊回答。
“无能为力是一方面,可认为自己无能为力是另一码事。”这时他语气已经平缓下来了。“我们没时间了。”
“就这?”尤利尔胸口的郁气不吐不快,“时间多得很,而你正打算把它在我身上尽情浪费。”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反响绝伦。
乔伊猛然抬手,冷气如炮弹一般将石柱打断,过道覆满厚霜,欲坠的横梁直接被冻在裂缝上。
学徒甚至没反应过来,他只感到冷风掠过,紧接着浑身麻木。
可也仅此而已,乔伊没有打算伤害他。这实在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尤利尔对这个唯一相信浮云列车存在的人有着没有理由的信任,哪怕他知道这份信任不过是单方面的。
“很好。”年轻人重复一遍,“就是这样。看来你还不是无药可救。除了必要的悲痛,你还得学会愤怒。”
“愤怒?”
“有时候它比哀悼更有用处,你自己想想吧。”
尤利尔想说什么,但喉咙一时哽住了。沉默是遮蔽太阳的云彩,当阳光黯淡消失时人们才惊觉它的存在。
没有留给他太多时间,片刻后,使者就打破了沉默:“你的魔力恢复多少了?”
“……只有一点。”学徒已经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于是强打起精神,答道:“但使用魔法应该可以。或许会有时间和清晰度的区别,预言魔法的效果应该就差在这儿了。”
这很大一部分是他的推测,几分钟前尤利尔没准不会说出来,但现在学徒决定一试。
“不用看到很多,一点儿线索就可以。”乔伊教他怎么控制自己的魔法。“别胡思乱想,魔法的知识就在你的脑子里,使用它并不难;你用自己的灵魂之焰沟通了魔力,它们必然如臂指使。”
学徒试着从脑海中翻出对应的神秘知识,他竭尽全力按照那些东西调动魔力,可这要比驱使它们附着武器要难得多。
如果一定要做个比方,那就好像往剑刃上涂抹油脂,和用这些没有形质的玩意儿穿针引线编织围巾一样的区别。后者若是真的放到现实中,怕是没人做得出来。
“我做不到。”他依然忍不住对自己万分失望。
“灵魂是火种的薪柴,意识是灵魂的本质。”使者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别妄图直接控制魔力,你能控制的只有你自己。”
丝丝缕缕的魔力自空中被火种牵引而来,它们经过肉体的洗涤,在物质与意识交汇的世界里缓缓流动着。尤利尔闭上眼睛,用意念想要把它们排列整齐,但只推出一个粗糙的轮廓。
他满头大汗:“不行,距离魔法还差得远。”
“换个方法。”乔伊说道,“你用过它,回忆那时候的感觉。”
“只有在结束时我才能感应到魔力减少。”
“那就想象它没结束的时候。”
乔伊这话在尤利尔听来简直蛮不讲理。难不成他的表达能力只在嘲讽讥笑自己的时候显露出来,其他时候都懒得启动?
女神的鞋子啊,我真想用你打开这混蛋的脑壳!
尤利尔欲哭无泪。
……
丹尔菲恩打开窗户,地上的花影彩斑变成明亮的板条接线,她打了个寒颤,这才感觉温暖了些许。
“加文。”四叶领的公主可怜地说道,“我们要在这里等多久?我想去卧室,回到床上。”
她哥哥同样冻得发抖,“哪儿也不准去。”两人挤在一起。“外面打得很厉害,这里既没有卫兵也没有佣人,我们会被亡灵抓住的。”
亡灵这个词让丹尔菲恩感觉更冷了:“加瓦什入侵了,我们会死吗?”
“胡说什么。”加文握住她的肩膀,“我们当然不会死。等到母亲大人回来,她会带我们去四叶城看火花祭典,还有下一节的历史课老师。”
“我不想上课。”丹尔菲恩心情阴郁。
她的哥哥揶揄道:“因为猎魔运动要讲完了?”
“加文!”四叶领的公主气坏了,“别这么说!”她的气恼倒不如说是羞愤。“我没有因为威尼华兹的赞美而得意,那不是我的荣誉;如果所有人的出生都被套上莫名其妙、荒谬绝伦的传说故事,还得为它在成年后在陌生的土地度过此生,那时候你们才会明白一文不名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加文顿时想起来,在三年后丹尔菲恩就得去冰地领了,那儿是女王大人赏赐给她的封地。而作为威尼华兹人最崇拜的“贝尔蒂的诺恩”,丹尔菲恩别无推辞。
她不得不放弃四叶领的春光与原野,在皑皑白雪和凛冽寒风中孤守着威尼华兹这座冰雪之城。而丹尔菲恩,一个十八岁的丫头,就要戴上冰地伯爵的冠冕。这是她最畏惧的事。
这想想也令人心痛。于是加文赶紧说道:“对不起,丹尔菲恩,我再也不说了。你比我有勇气得多……这是你应得的称誉。”
“我很害怕,加文。”南国千金讨厌寒冷,“我不想错过这次火花盛典。”
“你可以在威尼华兹也举办盛典。”加文安慰道:“雪花盛典也不错。往好处想想,亲爱的,那里有漂亮的冰塑和毛茸茸的雪狐,长裙和斗篷不见得会比丝绸难看。”
“真遗憾你不能陪我一起去玩。”
“我得留下来帮弗里茨管理四叶城。”加文回答,“每个霜之月我都会去看你的。我们会一起在雪花盛典上看烟花,或者打猎。”
少女仍不开心,但勉强微笑了一下:“也许还会有雪橇和滑冰场,去年的霜之月我就学会滑冰了。加文,我感觉不那么冷了。”
少年正要再打趣她一句让话题更轻松,忽然大门嘭得一声,两人吓了一跳。
……
巨石迎面砸来,但尤利尔依旧看到了一具穿着骑士铠甲的尸体。他猛然惊醒,重新回到了大厅里。
“你看到什么了?”使者问道。
“我找到他了。”学徒面露焦急,转头就跑。“就在上面!”
第四十四章 加文和丹尔菲恩
丹尔菲恩尖叫一声,而后被加文推到了内间。她脑子里混混沌沌,直到了柜子旁才想起母亲的卧室是有套间的。
“怎么回事?”少女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外面是谁?”
“也许是卫兵。”
“亡灵。”
“不像,有呼吸声。”
“我听说有和活人一模一样的亡灵,哪怕不戴面甲人们也分辨不出来。”
加文让她别胡思乱想,外面这么久都没有动静,混乱只是在主堡。只要他们不弄出大声响,没人会发现公爵的卧室里藏着人。
但又是“嘭”的一声,木门被打碎了。碎片和扭曲的金属把飞了满地,燃烧着熊熊绿焰。
一个骨刺支棱、鲜血淋漓的高大身影站在门外,身后影影绰绰,仿佛跟随着无穷无尽的怨灵。
盖亚在上啊,这是什么怪物?!
加文倒抽一口气,脸上血色褪尽;丹尔菲恩则一把捂住嘴,眼泪簌簌而下。
怪物抬起手,就要再闯进内屋;但这时房间内寒意大炽,说如坠冰窖都只是万一,温度好像一下子从空气中消失了一样。加文冻得手脚发抖,南国千金的泪珠儿更是凝在了脸上。
“……!!”
白影蠕动嘶吼,却也只延缓了冻结的速度;死灵法师发出一声尖锐的吼叫,猛然掰断了自己的脚踝,依靠着骨刺把身体举在半空,这才摆脱了霜寒的侵袭。
房间门口留下一双惨白的人脚,截口光滑,白色的骨骼脂肪与鲜红的筋肉一清二楚。血浆撑破管壁,左支右凸的样子不比喷射出来的血腥场面让人舒服多少。
它们栩栩如生,要是安置在绒布高台之上,甚至会被人视为价值不菲的艺术。可现在乔伊一靴子把它们踩成碎冰块,也没有哪个人蹦出来反对。
死灵法师站在房间的另一侧,灰白的影子包裹了他的脸,誓约之卷则被握在手中。
一种奇怪的波动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尤利尔感到有些不适。学徒相信这是得知了那些灰白灵体的本质而产生的心理作用。
“来得真巧。”纽厄尔似乎对自己的断肢毫无反应。
他支起骨刺,看起来像个断了腿的蜘蛛。索伦跟尤利尔说过这是堕落死徒的一个高环魔法屠戮之矛,源自沉沦位面的尸骨中庭。
直到现在学徒才明白,高环之间也是不大相同的。以德鲁伊埃兹为例,他就是仅次于空境的高环神秘,而死灵法师却原本只是中环不到,是被大量灵魂燃烧产生的魔力硬生生推到了高环的。
论硬实力自然没有可比性,但后者的魔力近乎无穷无尽,将整座四叶城都当成了熔炉,神父借着埃兹迫切想要结束战斗的心情反而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指环还在他们赶去城堡侧塔的时候,提及了赫克里大街的那场战斗。帕因特的消息让他松了口气,而有关于那座死气森森的建筑,也已经被佣兵们破坏了。
苏生之所是与死灵职业搭配的环境,只要在那座白骨之殿的影响范围内,所有亡灵都会得到加成。
阴影主教利维的高环就是这么来的,或许其中还有魔药的辅助。
他根本不熟悉高环的魔法,以至于被约克和矮人直接杀到了祭坛上,粉碎了这所亡灵的先锋基站。
尤利尔没有见过赫克里的亡灵浪潮,无法想象那些佣兵是怎么从骸山骨海中开辟出一条路来的。霜叶堡的战斗轮规模而言,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巫见大巫了。
他不由得升起一阵深深的怀疑,誓约之卷的力量似乎并不强于苏生之所,那为什么死灵法师还要放弃赫克里的老巢呢?
学徒相信,在违背常理的事情背后一定有着合理的解释,只是被掩盖在反常的表皮下才不容易被逆向推测出来罢了。
而线索已经被对方自己暴露出来了。
“对面!”尤利尔提醒道。
他知道死灵法师的目标。
使者挥手升起一道冰幕,尤利尔立刻借着掩护冲了出去。他撞开套间的门,把加文和丹尔菲恩从衣柜中扶了出来。
“你们还好吗?受伤了没有?”他看着这对只比自己一两岁的贵族兄妹。其中哥哥加文镇定了些许,帮着他将丹尔菲恩拖到了冰墙后。这里怎么也是比一层薄木板要安全的。
“丹尔菲恩划破了手臂,只有这一点儿。”公爵的三子回应。他不在乎自己的擦伤,但娇气的女孩子眼泪掉个不停。
尤利尔将戒指索伦交给丹尔菲恩,看着她戴上精致的银白指环,伤口处凉意阵阵,周围的温度也逐渐回暖,便渐渐地不哭了,看样子是认出了这是神秘物品。
加文没说什么,点点头。但学徒却毫不耽搁地说道:“修诺总管背叛了威金斯家族。他将死灵法师放进了古堡,还杀了塞万提斯统领。”
少年动作僵住了,南国千金也抬起头,张着嘴一脸惊愕。
“修诺叔叔?”
“他为什么这么做?”
尤利尔刚想说什么,冰幕一阵动摇,三人的目光齐齐转向,就看到半截矛尖嵌在冰块里,学徒又一次感受到了异样的魔力波动。
他的火种极其活跃,快要上升到空境了
指环写道,这完全违背了神秘学的普遍规律,正常状况下他早就死了
“可他活的好好的。”
虽然每一个灵魂的燃烧都会降低他的火种活跃度,但魔药的效果又会拉高灵魂之焰。这达成了一个平衡
“灵魂不是无穷无尽的,他想用誓约之卷来解决问题吗?”
多半如此
冰幕外的景象模糊起来,风雪盘旋,视野障碍重重。尤利尔不得不收回目光,正看到金发少女偷偷擦掉脸上的泪痕。
加文把妹妹拉到怀里,他知道修诺总管的和蔼模样总是会引人好感,灵活的头脑也足以胜任高职。因此城堡里很少有人不喜欢他,就连丹尔菲恩也记得他刻意的关照。
但加文不在此列,他知道那个娶了威金斯家族的女儿的中年贵族有五六个情妇,还总是与几名侍女厮混。虽说这在贵族圈子里大家都习以为常,可加文也不得不警惕着那个老色鬼接近丹尔菲恩——在大家族里乱伦也不是罕见的。
哪怕南国千金是未来的北地伯爵,在公爵离开领地期间,也难免有胆大包天之辈动心思。
“别哭了,丹尔菲恩。你可是四叶领的幸运天使,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有外人在场,加文严肃了许多。他既没有羞恼也没有慌张,如果不是距离不远,学徒甚至发现不了他是强作镇定:“我知道了。”
“我们原本把他拦在了大厅,却不心被他夺走了誓约之卷。”尤利尔注视着冰幕外的战斗。狭的空间使乔伊放弃了魔法,死灵法师则狂笑着扑上来,满以为占尽上风。
只是学徒并不担心。空境对环阶的神秘度无疑是碾压级的。
“是霜叶堡的那个传说?它是真实存在的?”
“当然。”这时冰幕外轰的一声巨响,乔伊将突刺过来的骨矛一剑斩断,并转手掷了出去;死灵法师打了个滚避开,身后的一面墙壁坍塌了,灰尘冰晶噼里啪啦打在他身后的骨质上。尤利尔顿了顿,继续说道:“那是能实现愿望的神秘物品。”
“死灵法师拿到了誓约之卷,他要让加瓦什降临吗?”
“事实上,他不是加瓦什的巫师。他拿走誓约之卷的目的,我们至今也不知道。”
“你们能战胜他,对吗?”
“这可不一定,你们知道誓约之卷能够实现愿望,是很特别的道具。”尤利尔故意说道。
“有多特别?”丹尔菲恩怯怯地问。
学徒想了想,用一个模糊的词概括到:“非同凡响。”
两兄妹对视一眼,加文沉默不语,丹尔菲恩声道: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才让死灵法师对你们紧追不舍。”
“……”
加文答道:“如果有什么被疏忽的细节,那亡灵找到活人并不困难——我保证我们只是呆在这里,什么也没做。”
“但他是冲着你们来的。”
尤利尔轻声说道:“誓约之卷很重要,但你们或许更重要。”
话音落下,兄妹俩就安静了下来。一种难言的微妙气氛在三个人之间翻腾,学徒不动声色,加文面露迷惑,丹尔菲恩因为哥哥的叮嘱,绷着脸努力维持着威金斯家族的体面。
可尤利尔的下一句话就将她的冷静外壳打破了——
“加文先生,你为什么憎恨自己的亲妹妹呢?”
“!?”
言辞像划过窗边的闪雷,预示着即将开始的疾风骤雨。年轻的公爵之子脸上逐渐爬满了血色,这是愤怒导致的气血上涌。他用无法理解的目光看着学徒:“你在胡说什么?”
四叶领的公主甚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半张着嘴,眼睛里的神情像是看着一个口出狂言的疯子或卑劣下流的人。
“我不是信口开河。”学徒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猜错了,但他立即坚定了想法。
“这里面有很多细节,我可以一一跟你说清楚的,丹尔菲恩姐。你应该知道今天霜叶堡的一切都不是很正常……”
“你只是个冒险者,竟然还在我面前评论我的家是否一如往常?”加文几乎要被学徒气笑了,他摇摇头,用那双极肖他的母亲特蕾西的漆黑瞳孔盯着尤利尔,咬着音节说道:
“佣兵!我不知道你在这时候挑拨离间有什么用处,就算你救过我们,也不能这样得寸进尺。如果你是出于贪婪,城堡中的东西你随便都可以带走;假使你渴望地位,就应该知道未成年的四叶家族成员不会拥有除了每天上课之外的权力。”
“我本不应该理会一个低等的平民的想法,那无关紧要;可为了维护威金斯家族的声誉,我必须立刻停止你对我的污蔑。”
第四十五章 破绽
这话漂亮至极,可尤利尔半个字都不相信。
“你说得对,你们兄妹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也管不到领主大人的孩子们的头上……但我关心的不是贵族之间的那些荒唐的把戏,四叶城死了很多人,他们因为死灵法师的杀戮而死,因为你的一己之私而丢掉性命——”他不得不喘了口气,“我说的是这件事。”
“越来越离谱了。”加文的眼光也像是在看待一个疯子。“四叶城又出什么事了?能出什么事?侦测站的员工都是瞎子,你是这个意思?”
丹尔菲恩正朝着冰墙,她畏惧寒冷般退缩了一步,与加文和尤利尔拉开距离。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尤利尔回答:“我不知道。这得问你自己,四叶领是威金斯家族的领土,你为什么不珍惜它?”
“事实上,你的猜测除了狭隘的自我臆想外别无其它。”
加文已经非常愤怒了。
“我有证据,加文先生,总管大人已经什么都告诉我了。在与死灵法师碰面后,他直接就去找你了对吗?你让亡灵士兵趁着你们探险的机会杀掉丹尔菲恩,但修诺告诉你说四叶城出了乱子。”
南国千金怔了怔。“修诺叔叔?”
“一派胡言。你的证据毫无说服力,修诺总管勾结死灵法师,倒也是我的责任喽?”
“这当然是你的责任。因为勾结死灵法师的可不是修诺,而是你自己,加文先生,修诺总管听命于你。”
“这不可能。”丹尔菲恩反驳道,“修诺叔叔才是霜叶堡的总管,临走时母亲大人在所有人面前宣布过了。”
“也许总管是受人胁迫。他知道修诺·威金斯,不,是修诺·盖尔的婚外情。”尤利尔指出。学徒还记得对方让自己下楼去找和情妇厮混的总管,想必那个时候加文就做好了打算,要让自己和总管一道被亡灵杀死。
如果不是尤利尔在四楼书房里弄出来了大动静,没准儿死灵法师就在城堡一楼等着收割他和修诺总管的性命。
那或许就是第一个未来幻境中的景象:自己漫无目的的在城堡中徘徊,修诺被死灵法师杀死在一楼;接着后者将到四楼寻找誓约之卷——这时候学徒已经明白,不是加文和丹尔菲恩发现了死灵法师留下来的线索,而是加文用这些线索引诱死灵法师达成协议——并恰好碰上了德鲁伊,缠斗中从天窗摔进了大厅。
可加文也一定没想到,在他抛弃了修诺的同时,死灵法师也没打算遵守约定。
这才有了三楼走廊内亡灵追杀的一幕。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察觉到了异常的加文·威金斯决定藏到特蕾西的房间,以躲避死灵法师的耳目。
……
冰幕外的雪片狂风稍微停歇,石子弹动的声音依旧不绝于耳。纽厄尔的魔力还在飞速增长,但每一次攻击都无功而返;乔伊则感到有些为难,这儿可不是一楼——假使再像大厅那样直接丢出去一个苍白之狱的话,那恐怕连带着尤利尔和丹尔菲恩等人都要一齐被埋在废墟里了。
当然就算是近战,堕落死徒在年轻人手里也不够走过几招的。每每纽厄尔自以为找到了细微的破绽,就会被乔伊不紧不慢的反手一剑砍断骨矛或划出伤口。
若非魔力的不断支持,死灵法师或许已经死上数十回了。
但境界依旧在不断拔升,亡续之径几乎快要走到了尽头。神父试着使用了一些新魔法,产生的效果实在是让这个死亡的信者大为满意。
他抬起手臂,一挥尖尖的骨爪,灰黑色的气流波动起来,骤然隐没在空气中。
乔伊一剑刺去,在魔法的影响下刺了个空。
这是黑暗系的魔法幽暗波纹,能够在在范围内扭曲光线,给敌人附加上视觉错位的状态,而且非常不易察觉。
然而纽厄尔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年轻人空着的左手凭空握住了一支短刃;寒意森森的刀锋轻描淡写在身后一划,一缕灰黑色的游烟就被冻结在了冰雪中,随即被一剑斩成两段。
在施加了冰冻效果后,连没有实体的魔法都能打碎……而且说好的不易察觉呢?
目睹了这一幕的死灵法师简直是有苦说不出,他好不容易凝聚的魔法在空境眼中就是正常的事物,恐怕连神秘都算不上。
现在纽厄尔也只是依靠着死灵魔法勉强支持罢了。
随着时间的增长,死灵法师的优势逐渐消失。乔伊开始一剑接着一剑压着他打,纽厄尔却只能疲于应付。若是他想要动什么歪脑筋或流露出撤退的意思,那年轻人一定会先预测到的他下一步的举动,变换攻击行云流水。
不知道的人没准以为死灵法师是来当陪练的,高环的沙包还真不多见。
咔咔咔——
长矛刺来,乔伊翻转手腕略一侧身,剑刃就沿着光滑的骨质刺啦啦一路逆划。冰剑坚若钢铁,甚至带起了火花,神父慌忙抽回骨爪;使者并不闪避,顺势平削将骨爪连根斩断,同时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一般向上飘去——这时候纽厄尔才记起来空境是能飞的。
乔伊将冰剑随手一丢。
武器由魔力凝聚,根本不存在取用一说。他手里的手半剑伸长就是骑士长剑,缩短就是半臂的短刀,往往只要锋刃相接,敌人就会挂上几道彩。
“……!!”
死灵法师眼看着他在空中越过一个匪夷所思的半弧,半路探下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肩膀;而后一股巨大的力道抵消了身体的重力,带着骨刺本能抓地产生的碎石飞了起来!
空境的飞行不是控制气流或取消重力,而是一种悬浮的状态。正常的状况下乔伊会用魔力来推动自己,但战斗时刻他会有更快捷的办法。
乔伊的脚下浮现出一片薄冰,他一脚蹬在上面,在半空来了个角度惊人的折转——
轰得一声,死灵法师直接被砸进了地板里。
年轻人紧接着一脚踩在他的胸口,纽厄尔竭尽全力挥动骨矛,凋亡射线满天飞舞;但他挣扎的反击只起到了挑衅的作用,并且效果斐然。
乔伊面无表情,脚下用力。木板噼里啪啦碎裂,死灵法师又下陷了几分,这一击起码踩断了他的两根肋骨。
冷杉林!
冰刺从地面破出,宛如一棵棵笔直高挺的巨树。枝桠弯曲尖锐,尾部斜指向上,一瞬间将死灵法师变成了前后通透的蜂窝煤。
血若泉涌。
然而乔伊并没有放松警惕。他知道死灵法师与正常的神秘者不同,这些人真正展现自己的力量,往往是在回归了苏维莉耶的怀抱之后、作为她真正的子民站起来的时候。当然那时他们已经不再是自己,可亡灵只会更加漠视生命。
这就是加瓦什对抗诺克斯的底气所在,他们拥有第二次进入战场的机会。
乔伊抽出剑,就要提前砍下纽厄尔的四肢。
“你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是恶魔的眷属……这样的人不会困于神秘的阶级……”
但出人意料的是,死灵法师居然还有一口气。
乔伊的瞳孔一下子紧缩——
纽厄尔握住冰剑,白霜在手臂上蔓延。他眼睛里跳跃着火苗,那是一个饱受魔力冲刷的灵魂,正在依靠吞噬弱的残魂而逐渐壮大。
年轻人不自觉地后退,他的声音犹如梦呓:“……无名者。”
房间颤栗起来,地面坍塌崩落。
……
如果不是预言魔法提供了许多零碎的线索,尤利尔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找到事情的真相。
而加文也如预期一般的反应,他冷笑一声:“总管先生的破事无非就是与女人相关,我可对它们没兴趣。这能说明些什么呢?”
冰幕咔咔作响,索伦接腔:
如果贵族之间逢场作戏人们当然习以为常,但修诺总管不是贵族出身:他娶了四叶家族的女儿并改了姓氏,才换得了地位和权力。所以事情暴露出来他就完了——特蕾西大人绝不会容忍抛弃自己姊妹的男人,就像她为弗莱维娅女王讨回公道一样
弗莱维娅女王?
尤利尔不知道这又与女王陛下有什么关系,他只是和指环商量好了要从威金斯兄妹身上得到事情的前因后果。可索伦的爆料让他也大吃一惊,立刻闭上嘴将舞台让给了这个“见多识广”的符文生命。
索伦·格森稍稍停了一会儿,看着丹尔菲恩与尤利尔的诧异神情还有加文紧皱的眉头,它就感到一阵愉快。而符文指环将王国的秘史公之于众时,又免不了添油加醋:
弗莱维娅女王十五岁就嫁给了先王沃森二世,这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但就是在同一年,我们的沃森二世陛下,开疆拓土的王者,抛下了儿女情长,全心投入了对邻国莫托格的战争,让女王陛下独守王都
“莫托格?”尤利尔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他也不记得伊士曼王国有什么邻国。
所以它已经是伊士曼的一部分了,你自然不会知道。它就在西境之外,紧邻梅塞托里公国的飞鹰城。
打发了他的疑问后,索伦继续写道:瞧啊,这场战争最大的赢家可不是王族,西境与冰地领的反抗,北方诸城的落井下石……南国四叶领倒没有反戈,但特蕾西又怎么可能放过这个趁火打劫的好时机?
它的用词让丹尔菲恩和加文怒目而视。
她打着支援塔尔博特王族、保护王后的名义,带着疾影军团插手了战争,并使得忘恩负义的塔尔博特家族放弃了王位、尊奉弗莱维娅·威金斯为女王——她让每一个敢于迎娶威金斯家族女儿的男人都知道了爱护自己的老婆有多么重要
真是公爵大人的作风。学徒暗自嘀咕,他看了一眼这位南国之主的后裔,丹尔菲恩目露崇敬,显然是十分认可母亲大人的做法;而加文面无表情,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修诺总管无疑清楚自己背叛妻子的下场。”尤利尔将话题带回正轨,“所以这个秘密对他而言非同寻常。”
“而且,趁着卫兵们都在忙碌的时候出来探险,这可不像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子弟的作风。”学徒说道。“你们的家庭教师应该教过你们要守规矩,修道院的修女们可没少把你们当例子。谢天谢地,比起礼仪她们更重视信仰是否虔诚。”
少女打断道:“要不是我提醒加文,他就被那个亡灵士兵杀掉了!你不能这么怀疑他,他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他与死灵法师之间的计划或者协议里肯定不包括在四叶城里大肆屠杀。”
“屠杀?”丹尔菲恩浑身一颤。
“你恐怕还不清楚现在的局势,姐。四叶城几乎毁了,现在那里立着一栋白骨垒成的宫殿,有两座盖亚教堂那么大。”
尤利尔看着加文的一张脸又逐渐变回惨白,心里只觉得悲哀:“满城都是苏维莉耶的信徒,侦测站也不例外;它们顾不上霜叶堡,正是因为亡灵的大军还在忙着增添行伍。”
丹尔菲恩·威金斯的嘴唇颤抖起来,她一个字都说不出。霜叶堡还好,但四叶城的消息对她来说就像天塌了一样。
“别相信他的鬼话。”她的兄长冷冷凝视着学徒。
南国千金却问道:“加文,死灵法师来到四叶城,为什么侦测站没有发现?”
“也许他连城都没进,直接为了誓约之卷奔向了霜叶堡。”
尤利尔立即插言:“我没说过死灵法师是为了誓约之卷来的。”
“……!!”
第四十六章 被幸运女神眷顾的孩子
加文在他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了不妙,这位公爵之子转过头,看到了妹妹脸上可怕的神情。
“你……你说你找到了霜叶堡传说的线索。”丹尔菲恩后退了一步,“你带我去找誓约之卷。”
“听我解释丹尔菲恩——”
“我们被亡灵追逐,拼命逃到了三楼。但那个亡灵法师还是追到了母亲的卧室来。”她避开加文想要拉住她的手,尖叫起来。“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儿?你要杀了我,你厌恶我吗,哥哥?”
“不,不,我爱你妹妹,别听那个佣兵胡说……”
四叶领的公主殿下还从未感受过背叛,她满心悲哀地打断加文的话:“直到现在你还想骗我!为什么你这么憎恶我?我哪儿做的不好?加文,我是你的亲妹妹!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她捂着脸哭起来。
“我是看到誓约之卷才这么猜测的!”加文吼了一声,“狡猾的冒险者,论栽赃你们可真是一把好手!谁让你来说这些台词的?梅塞托里的食腐畜生,还是苍穹之塔那帮高高在上的神棍?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封地或财富?”
“我不是任何人的走狗,甚至并非冒险者。我只为了终结这场灾难而来,这既是诺克斯神秘世界的规定,又是盖亚的旨意。”
尤利尔冷淡地回应。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死灵法师不过是外人,他不可能会比住在霜叶堡的主人更轻易就找到传说的记载。”
“我不关心你们之间的事情,我只想知道你与死灵法师做了什么交易——他要用誓约之卷干什么?”
加文沉默不语。他看着丹尔菲恩,少女的金色发辫在身后起伏,随着肩膀的抖动上下跳跃。
“当然是实现愿望。”少年贵族用不着再装作茫然的姿态,他不再辩解。如果四叶城真的因为死灵法师而迎来了末日,那他就是整个四叶领的罪人。
加文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失控到这个地步。他捏着拳头,神色刻毒:“纽厄尔是我的护卫,他原本就是我从威尼华兹带回来的神秘者。”
什么?!观众索伦差点写错字。
“他是诺克斯的死灵法师,十五年前威尼华兹大屠杀的幸存者。”加文看了看丹尔菲恩,后者觉得这目光极为陌生。
“威尼华兹大屠杀?”
尤利尔一愣,他心想难道那座冰雪之城出了什么大事吗,可在表世界他没有在报纸上看到任何相关的报道。
也就是说,这是只在诺克斯发生的大事件,并且多半与神秘有关。
学徒对于这片王国南方边境的伯爵领几乎没有了解。他知道每个霜之月那儿都是漫长的无光之地,皮肤裸露在空气中就会很快冻伤。哪怕是最热的炎之月,阳光下的冰霜也不会融化。
这份严寒在诺克斯也没什么变化,有些不同的则是那些古老的歌谣与流传的故事:总有人认为那里连接着地狱的边境,象征智慧与火焰的神祇苏尔特,祂的目光如炬,看到了深渊侵袭诺克斯的未来,便与露西亚一同取走了冰地领的光和热;也曾有传说威尼华兹的影子是寒冰恶魔的巢穴,极黑之夜则是它们狂欢的节日。
尤利尔也是因为浮云列车的事件,而在这两天补读了里世界伊士曼王国的报纸才对威尼华兹有了些许印象。
最近由于安格玛隧道的坍塌事故,临近威尼华兹的莫里斯山脉再一次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地质测绘局声称他们发现了古老的遗迹,但那也不过是流言。
“现在我相信你不是佣兵了。”
公爵之子讽刺了一句。
他只以为学徒在说谎,威尼华兹大屠杀是王国近二十年最重大的屠杀事件,即便是不识字的码头苦力也能说个头头是道。
索伦知道尤利尔的情况特殊,便解释道:这与二十年前的猎魔运动有关,还牵扯到了光辉议会和寂静学派的争端……总之最后,圣殿骑士团越过了骑士海湾和四叶森林,在威尼华兹进行了屠杀。最后的时期里,一天内就有两千人被处死,冰川下流淌着血河。
猎魔运动以威尼华兹大屠杀为终结,整整持续了五年之久
据不完全统计,冰地领死伤人数近二十万,占总人口的三分之一
威尼华兹成了名副其实的死城。
“……!!”
尤利尔瞪大了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二十万的概念在他脑子里盘旋,却始终想象不出那究竟是多少。学徒在繁花之月看到过山坡上茂密的花海,也许那其中的每一棵都代表着二十万分之一。
若非要举一个例子,尤利尔想到的就只有蒙受苦难的四叶城了。
四叶城的灾难就是威尼华兹的重演。
“那个死灵法师是来报仇的吗?”他只觉心头郁结,却又远非最初的心情。“光辉议会屠戮威尼华兹的子民,王国无心报复,贵族漠不关心……他便亲自向制造了惨案的刽子手和冷眼旁观的统治者复仇?”
加文愤怒地反驳:“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如果不是是克洛伊塔对王国置之不理,光辉议会难道能飞过北地来到威尼华兹吗?越过苍穹之塔的领空他们没胆子,也只能勉为其难横穿那群神棍不在意的土地了。”
“我们也是受害者!”
他对王国保护不了自己的城邦、使得子民受难无动于衷,却因圣殿骑士团入侵国境而倍感耻辱。
加文代表的就是以威金斯家族为首的贵族们的普遍观念——那不是我的责任,威尼华兹那鬼地方谁爱管谁管。以至于纽厄尔为了威尼华兹的死难者复仇时,他竟然无所察觉。
这些人打心底里把自己当成了名誉受损的受害者,他们认为自己是站在威尼华兹的一方。实际上他们谁也不站,只爱惜自己。
尤利尔不知道这位公爵之子的脑子里究竟有怎样匪夷所思的逻辑。他之前还以为对方是真正有担当的贵族,现在学徒反而觉得到死也没有供出加文的修诺总管还有那么一点忠心这样的品质可言。
纽厄尔不背叛你还真是见鬼了。
“不,你们连垃圾都不如。”他给出了评价,继而忍着上去给他一剑的冲动问道:“你们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纽厄尔杀掉丹尔菲恩,我则奖赏他誓约之卷。这种掉脑袋的活计我总要慷慨一点。”加文不甘心地吐露了真相。虽然他自恃身份认为尤利尔不会杀他,但四叶城的灾难在特蕾西回来后足够他死上几回了。现在死守秘密可没有好处。
前提是加文能活到特蕾西公爵回到霜叶堡,而不是死在死灵法师的手上。
尤利尔相信这话不过是他给自己脸上贴金,因为加文也只抛出了誓约之卷的记载线索,根本没有找到实物。
“你挑选了公爵大人参加王国会议的时间动手?”
“事实上,原本什么时间都可以。但特蕾西掌握着咒翼权杖,它能赋予人非凡的力量,我可不敢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
“纽厄尔想要用誓约之卷实现什么愿望?”
“总不可能是结束历史课。已经过了两个时了吧?看样子我们的老师运气不太好,明天也不会有了。”
“你已经没有明天了。”
“是啊,谁让我驭下不力。”加文回答。“我也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杀掉我亲爱的妹妹。她生得太好了,以至于特蕾西让她什么也不用做就能拥有整个冰地领,她只要成年就是新的冰地伯爵。”
“而我呢?四叶城是弗里茨的,我那位兄弟有特蕾西扶持,我什么也没有。每当我想起被母亲打发到王都整日混吃等死的大哥,她还美其名曰辅佐王长子,我就能预见以后的我。”
他无比嘲讽地微笑起来:“我知道王都的贵族给他起了个外号‘酒桶大臣巴彻勒’,因为弗莱维娅大权在握,他每天无所事事,只能饮酒度日;当弗里茨成为四叶领大公时,你猜人们会怎么称呼我?”
“可我是你的妹妹,我同你一起长大,我们血脉相连。”丹尔菲恩啜泣着,“我爱你,你知道我一点也不想当什么冰地伯爵。”
加文静静地看着她垂泪。“贝尔蒂的诺恩,你不愿意也没用。那帮蠢货认定你是他们的救星,认为一个巧合出生在屠杀结束日的婴儿是贝尔蒂派来的天使,把你当成威尼华兹的吉祥物。除了你,他们宁愿不接受任何领主的统治。”
他又恨又妒,神色却又复杂:“可你不配当冰地伯爵,你太蠢了。”
四叶领的公主放声大哭,声音混合在嘭嘭的急响中。
一道冰雪之墙横亘在房间中央,一边刀光剑影,一边阴谋暗箭。
“你从没把我当成亲人,对吗?”丹尔菲恩问道。
加文却沉默了。他依旧带着讥嘲的表情,回答:“在我不知道我会成为下一个弄臣的时候,我很高兴这座城堡里有人陪我上课,哪怕是最讨厌的历史课。”
“我以为……我对你来说比冰地领重要。”女孩抽抽噎噎,无力地跪在地上。“盖亚说要爱护手足,我看着你在教堂里受洗,发誓要遵循祂的指引。”
“王国的许多贵族都信仰盖亚,但自从佩顿·福里斯特开始参与王国会议,信教的人就更多了。盖亚同诸神一道离去了,我们只能自己辨别谎言。”
“可没关系了,纽厄尔毁了四叶城,我也不会惦记着你的威尼华兹了。”他靠近些去,伸出手擦去妹妹的泪水。“从出生起,我就没你幸运。”
丹尔菲恩是威尼华兹未来的领主?
尤利尔总算知道为什么死灵法师要来找他们了。也许不知情的平民们会感激威金斯家族为他们发声抗议,但跟在特蕾西大公子嗣加文身边的纽厄尔肯定知道前因后果。
当意识到自己为之效命的恩人其实就是冷眼漠视、甚至助纣为虐的帮凶时,试图手刃仇人实在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然而纽厄尔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他竟然想要毁灭四叶城来以牙还牙——你们放任威尼华兹遭殃,我就屠杀四叶城的居民。
加文的计划正中他的下怀,丹尔菲恩这个天真的未来领主既名不副实,又是威金斯家族的成员,正好一同送他们上路。
在学徒看来,这简直不可理喻。
威尼华兹的百姓是人,四叶领的子民就不是了?为了纽厄尔的复仇而死的无辜的人们,他们的仇谁来报?
真相是如此痛苦,尤利尔不愿再想。
“现在你可没什么未来了。”他一字一句。“亡灵占领了城邦,四叶领和冰地领都与你无缘了。你也要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生命的代价。”
“加文·威金斯,你和纽厄尔谁也别想逃脱,今天就是你们授首的日子。”
然而加文拉过丹尔菲恩——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竟已经近在咫尺;贵族青年用力扼住她的脖子,南国千金的惊叫被堵在嗓子里:“我有不同意见。”
“!!”
尤利尔做梦也没想到加文之前的举动居然是为了接近丹尔菲恩。怒火猛然冲上了额头,他踏前一步:“你这混账!”
丹尔菲恩抓着哥哥的手臂,眼神中充满哀恸。
“好妹妹。”加文在她耳边低语,“我可告诉过你要自己辨别谎言的。”
“这可是未来的冰地伯爵,她死了你们谁也别想好过!”加文喝道,“克洛伊塔承诺过要保护威尼华兹的领主,这是大屠杀后的协定!”
即便他不说这些,学徒也不可能不顾这位算得上无辜的南国公主的安危,他此刻只恨自己没有用预言魔法看透对方的真面目。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加文冷笑道,“一命换一命,公平公正。”
尤利尔正要说话,忽然脚下裂缝隐约,紧接着这一层的地面都开始陷落!
第四十七章 无名者与四叶城
学徒趴在地上,感觉自己的骨头都摔断了好几根。可事实上这半天他的魔力恢复了不少,用来保护他戳戳有余。他肢体健全,身上只有先前战斗中受过的伤。
周围是灰白的一片,每呼吸一口气他都感到粗糙的沙石摩擦喉管。但最明显的还是冰冷的寒流混杂着血的气味,它们久久不散,使出浑身解数刺激着他的鼻腔,直到学徒不得不翻过身去拼命咳嗽。
这时他忽然摸到了冰霜,颗粒附着在光滑的石板上,逐渐被他手指的温度熔化。
“……大厅?”尤利尔撑着断裂的石柱爬起来,他在思考自己是怎么从城堡塔楼跌落到主堡大厅的。两者之间连接起来是一条斜线,除非重力的方向忽然改变了。
但这比加文·威金斯诚心悔过还要荒谬,他怎么会被那家伙的表演骗了过去,居然相信那头残害手足的豺狼能在绝境面前选择放弃的?这种人就算身坠绝渊,野心与不甘也能让他们攀上一根侥幸的枯枝。
丹尔菲恩作为未来的伯爵的确欠缺了点,可她还不过是个孩子,被信任的兄长谋害的结局也未免过于残酷了些。
不过言归正传,他到底是怎么垂直掉落出一道抛物线来的?谁在下坠时拉了自己一把么?
但周围并无人声,魔力也如一潭死水。
烟尘弥漫,尤利尔暂时还看不清四周,但用脚指头也能想到这必然是乔伊和纽厄尔的战斗造成的后果。他看着阳光开始穿透雾气,便在四周摸索起来。
这举动直到他脚下掉落碎石才终止。
尤利尔正站在一个巨大的陷坑边,断裂的石板折断成九十度;而在这陷坑下躺着两个人,一个穿着天蓝色长裙、双目紧闭,一个黑发黑眼、仰面瞪着空旷的穹顶。
“索伦。”学徒吐出一嘴石头渣滓。
冰霜从少女的身上褪去。
“他们怎么样了?”
她晕过去了
指环停顿片刻,另一个就像你看得那样
尤利尔还未说什么,忽冷忽热就让丹尔菲恩苏醒了。她呻吟一声,一睁眼就看到身侧躺倒的兄长。
一块尖石贯通了加文的喉咙,血不断涌出来。他无神地望着碎裂的天窗,下午的暖光在他胸前粼粼的亮片上来回折射,灼眼刺目。
这下他再也不用担心了,死亡终结了一切的思考。善与恶,意外与灾难,斗争和权欲,亡者无需考虑。
学徒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加文想杀的只有丹尔菲恩一人,或许他一开始谁也不想杀。可谁能知道特蕾西大公的想法呢?贵族子弟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我并不多么恨他。
尤利尔意识到自己的斗志正因为对方突然的死亡而逐渐降落。他的情绪集中在死灵法师纽厄尔的身上,前者的举动虽然令人不齿,但怎么也没有屠杀城邦来得丧心病狂。
他晃了晃头发,沙土被簌簌抖落下来。尤利尔沙哑地说道:
“他罪有应得。”
丹尔菲恩一声不吭。
尤利尔自知没有在短时间内帮她恢复精神的本事,学徒又不是心理医生。就连他自己都时不时心生绝望、茫然无措,以至于强行憋出来的安慰好像是在嘲讽一样,他索性闭嘴了。
风刮过长廊,带来了尖啸和人声。尤利尔望向大厅尽头尚未散尽的尘埃,一阵阵寒意自残缺的门后涌进来。
这里还有一个该死的人没死,事情还没完。
“让她睡一会儿吧。”尤利尔轻声对索伦。他不敢说自己是因为对方让加文心生妒意、继而导致了四叶城的悲剧而感到隐约的仇恨。每个人都是耻于面对自己的内心的。
也许她会成为合格的冰地伯爵指环敲了敲少女的额头,四叶领的公主殿下便脱离了可怖的现实,沉坠到幽暗而安宁的梦境中去了。
但永远不会再是那个傻丫头了
……
“无名者?!”
乔伊感受着空气中的魔力波纹,它们仿佛最后的涟漪般消逝。年轻人不由恍悟:“你用魔药改变了自己的火种。”
“是啊。”黑雾在周身翻涌,死灵法师依然身上戳满了透亮的窟窿,但他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在意。“这样新奇的力量,真是再让人沉迷不过了。整整一个四叶城的灵魂才换得了新生,索维罗还不完善。”
乔伊攥紧了拳头。
从死亡的信徒到恶魔的容器,果然堕落就是永无止境。
当学徒拖着脚步跑过来时,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夜语指环跟在他身后,闻言也感叹了一句。
好吧,又是新名词……尤利尔发誓之后一定要认真补完神秘学的常识,这样连对话都听不明白实在是太难受了。可现在他只能向睿智的格森先生虚心求教:“无名者是什么?”
就是失去了自己的名字的人
“失去名字?”学徒竟不知道这年头连改个名字都有人起外号了。
别看名字。一个人的真名是与他的命运相连的,占星师就喜欢通过名字来窥视普通人的未来。指环回答,当一个平民成为贵族的奴隶时,他的姓氏会被剥夺——这意味着,从此他的命运便不再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无名者是被剥夺了名字的神秘者吗?”
是的,因为他们生来就是邪恶的魔物。也许未点燃火种时与常人无异,但只要成为神秘,秩序就会将他们从阵营里除名,混乱的一方也不会收留他们;诺克斯的神秘生物统称他们为无名者,就是因为这些人是被秩序除名的流浪汉
尤利尔有点怜悯:“那他们岂不是被世界抛弃了?”
是他们先抛弃了世界指环回答。
“可你说这是天生的。”
是啊,天生的邪恶生物。即便是亡灵也是有阵营的,有混乱的规则约束它们,而无名者什么都没有
天生就是邪恶,哪有这样的道理?尤利尔一贯不相信居然有人一出生就是注定要为非作歹、伤人害命的,他认为每个人都是被环境塑造影响,好坏之分只是教化的差别罢了。
比如加文。他与丹尔菲恩生活在霜叶堡,有着兄弟的前车之鉴和妹妹无忧无虑的对比,欲望与妒忌才催生了恶意。
尤利尔无法接受这个解释:“我不懂你的意思。”
有什么不懂的?索伦很诧异,你是说混乱的规则么,好吧,我承认我有点用词不当,将秩序和混乱放在一起……但混乱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这帮家伙脑子不正常,举动也毫无逻辑可言。
从死灵法师复仇的手段上就能看出来了,他还不是来自加瓦什。可想而知那些神秘生物都是什么货色。
“我不是说这个。”尤利尔纠正它,“我是说,你认为无名者都是天生的邪恶,还是什么恶魔的容器?”
这不是我说的,是克洛伊塔的记录资料这么写的
听上去还是有着权威认证的?
学徒一下卡了壳。对于自己贫乏知识的不自信与苍穹之塔的偌大名头让他下意识地吞吞吐吐,但他还是坚持自我的观点:“我……我觉得它说的不对。”
噢——指环故意将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就算没有声音学徒也能在脑子里想象出来它的怪腔怪调。那你有何高见?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索伦·格森不合时宜的玩笑让学徒有点厌烦了。
“一切美好的品质,都是从太阳的光线和母亲的奶汁中生长出来的——这是盖亚给人们的教诲。”尤利尔同样可以用女神的教典来给道理盖章。“无名者是否邪恶我不清楚,但坏人绝不是因为是无名者而变坏的,这你必须承认。”
……诸神早就不在了
尤利尔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暂时不清楚诺克斯的诸神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学徒坚信导人向善的教义不可能有错,谁会讨厌美呢?
而指环先生只觉得两人的侧重点完全不同:无名者不受约束,是恶魔在诺克斯的化身。他们的火种就是异常中的异常,这是灵魂所决定的。
尤利尔依然不明所以。
瞧吧,无名者是什么样的存在,你很快就可以体会了它懒得再写。
战斗还在继续——
亡灵的尖啸回荡起来,幽魂穿过阴影。它们躲避着日光飞舞,好像水池里的游鱼般敏捷。
乔伊一剑斩开灰绿的焰墙,冰火相交嗤嗤作响。对面的死灵法师一拧身,伤口处的血液喷出来,仿佛一只正在杯子里被挤压的柠檬;同时墨绿的箭矢自上空横贯而过,使者挥手甩出一道冰冷的闪光,两者在半空接触,炸成漫天的烟花。
然而火花坠落化为细雨,将地面腐蚀得痕迹斑斑,不堪入目。
死灵法师发出恶意的狂笑,他身上的灵魂也在笑。这些或尖利或扭曲的笑声硬是被杂糅在一起,碰击在墙壁上又折返回来,肆无忌惮地污染着环境。
别说乔伊了,就连观战的尤利尔都感到胃部一阵不适。
“我感受到了!”纽厄尔纵声狂呼。残破不堪的躯体上鲜血已流尽,然而他还活着。
“苏维莉耶……请您注视着我——”
冰霜蔓延成六角巨盾,将使者笼罩其中。但地面已经升起丝丝诅咒的魔力,火种的活跃使魔法产生了异变,迫使他退入长廊。
尤利尔感到一阵冷风掠过自己的脊背,使者的靴子落地时声音轻微。他头也不回地快速解释道:
“事情的始末已经清楚了:纽厄尔,我是说那个死灵法师,他原本加文·威金斯的侍卫;加文想让他杀掉自己的妹妹——丹尔菲恩·威金斯因为出生于十五年前而被当作冰地伯爵,却引起了加文的不满。”
“家族内部争端。”年轻人点点头,“那黑十字和四叶城呢?”
“纽厄尔是威尼华兹大屠杀的幸存者。”
乔伊一怔。
魔力仿佛即将迎接风暴的海面,波浪剧烈汹涌,却还未真正开始的天翻地覆。尤利尔察觉到对方的心情极不平静,显然这件事对他意义非凡。
“……他在报复?”
“恐怕是这样。”学徒回答。
但乔伊却否认道:“不,报复只是次要的。他是为了得到大量的灵魂——索维罗能改变火种的活跃度,但药效极烈,正常人几乎不可能承受。”
……所以他用魔法将灵魂串联起来,让平民的灵魂分担他的压力索伦恍然大悟,堕落死徒是操控亡灵的职业,他可以取巧度过火种过度燃烧的时期!
这就是黑十字仪式的真相——
尤利尔从中感受到了仇恨与对力量的痴迷,他不寒而栗。
“纽厄尔是无名者?”
“马上就是了。”
第四十八章 无名者与威尼华兹
“我一直都想问一个问题。”尤利尔说道,“威尼华兹大屠杀,它是怎么回事?”
“索伦没跟你解释吗?”
那也算解释?学徒偷偷瞥了一眼指环,乔伊会意地将它抓住,然后转动熄灭了符文。可怜的格森先生甚至不敢多一句嘴,但尤利尔相信它现在一定恨透了自己。
“我想知道真相,而不是经过克洛伊塔修饰的历史。”显然苍穹之塔对于无名者的说法让学徒有些抵触。而索伦也对某些东西三缄其口,“比如猎魔运动和威尼华兹大屠杀的原因。”
使者看着尤利尔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退缩。
“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那是一场并不光彩的、由歧视和压迫开端,以残暴和血腥结尾的屠戮。”他低声道,“直到王国的贵族和神秘界的大人物用所谓秩序将这场屠杀冠以正义之名前,每个知情人都恨不得把那段日子的记忆从自己的脑子里挖出去。”
“人间地狱,莫过于此。”
阴影蒙上了长廊,尤利尔心跳加速,他知道接下来根据自己的选择,也许会听到某些突破底线的东西。若非四叶城的变故自己决然不会想要了解更多。可他都已经亲身经历过了,又有什么能使他畏惧呢?
“但我仍想了解。乔伊,我想知道当年的威尼华兹发生了什么。那么多平民被屠杀,他们是有罪的么?假使四叶城的灾难源于十五年前某一方的错误,我就理应知道实情——事实上,我与纽厄尔当年的处境并无不同。”
同样的因为毫无理由的灾难失去身边人,同样因独自苟活痛苦不已。尤利尔在从使者的激励冷静下来之后,殉葬与求生的意志都在逐渐消退。他知道这绝非正常,每每想到塞西莉亚他都恨不得马上将剑捅到死灵法师的肚子里,以至于他甚至因为加文的阴谋而迁怒于无辜的丹尔菲恩。
有时学徒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他坚持自己绝不会像纽厄尔一样失去底线,却又在心底滋生没道理的怒火和极不理智的责备。自我意志的交锋实在是让尤利尔备受煎熬。
除非我了解他的过去。学徒对自己说,我得知道威尼华兹事件的始末,我要弄明白他——死灵法师纽厄尔,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逃离故乡,投入繁华熙攘的四叶城的伟大的领主的家族,甘心臣服;又是怎样得知这份恩情来自于袖手旁观、罔顾领主之名却标榜公理一方的虚情假意。
——原本对他们的感激有多深厚,再看着这座美丽的城池就有多刺眼。
于是仇恨的火焰重燃……或许它从未熄灭过。
尤利尔感到自己的心在不断下沉。仇恨没有在他的脑海中占领多大的分量,他更恐惧的是自己也变成这样。
因此学徒迫切的想要找到,威尼华兹和四叶城有什么不同。
“哪怕真相与你想的不一样?”年轻的使者并未察觉他的心思,声音将尤利尔拉回了现实。清醒过后学徒又忍不住为自己的阴暗而感到羞愧,索伦提及的无名者突兀地出现在脑海中,他心想就算天生为恶,恐怕也不会比在环境的影响中坚持自我更困难。
“我有的不过是个人的想法。”尤利尔字斟句酌,“而真相是不需要在乎任何人的想法的。”
乔伊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我以为你这种盖亚的信徒不会探寻悲剧后的丑恶。”
尤利尔心想自己算哪门子信徒,教堂他也只是在今天上午的时候路过。他崇拜女神的教义不假,但对于女神本身他恐怕是并无多少尊敬的。
真正的虔诚信徒在知晓诸神逝去时就应该痛哭流涕,哀怜自己被神抛弃了;他却反应平平,并不觉难受。
也许诺克斯与表世界的区别让他下意识觉得,他的女神与这个世界的盖亚不是同一个祂。而这个世界的诸神,除了盖亚他只知道苏维莉耶——那个疯狂的死灵法师口中的悼亡女神,祂显然不是善神。
“猎魔运动是狩猎无名者的行动。”
年轻人说道,语气依旧冷淡。
“成千上万的平民,被押送到威尼华兹处死。他们的罪名有很多,但最主要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的灵魂生而不同。”
砰!
黑暗的触手将岩石砸碎,巨响仿佛落在尤利尔耳边的炸弹。死灵法师冷笑着冲了过来,像一只在地上爬行的白骨蜘蛛。
尤利尔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至于为什么要狩猎他们?
这再理所当然不过了——他们是恶魔,是生来就不属于秩序与混乱任何一方的被遗弃者,是比亡灵还要邪恶、混杂在人群中的深渊之民!
噼啪的脆响声拽回了学徒的意识。眼前的死灵法师隔着半透明的屏障,那狰狞的神态依然一览无余,活脱脱就是恶魔的写照。
乔伊撑起冰盾挡下了余波,任由堕落死徒在外面嘶吼。他们的对话也钻进了纽厄尔的耳朵,死灵法师的声音震动着头顶的水泥簌簌落下:
“这不是无名者的错误,是你们的!苍穹之塔克洛伊!你们放任光辉议会的刽子手来到威尼华兹!你们本应预见这一切!”
“圣殿骑士团追逐的是恶魔——威尼华兹的平民是恶魔吗?”
尤利尔竟无言以对。他望了望克洛伊塔的使者,乔伊面色如霜,声音低沉:“占星师从不干涉命运,他们只解读星象,将得到的预言转述他人。要追究责任的话,那你可找错人了。”
而他的态度却让学徒感到一阵心悸,苍穹之塔真的对王国毫不关心!
“更何况,罪魁祸首是光辉议会。你不去找那些露西亚的狂信徒,却跑来四叶城发泄痛苦?”
乔伊依旧言辞锋利,“猎魔运动中,真正受害的只有……恶魔。圣殿骑士能够辨明普通人的火种,平民被牵连大多都是因为那些握着点权力的家伙——他们总算盼来了合情合理的罪名,好将敌人名正言顺扔进威尼华兹的监狱里;只要钱给到位,第二天他们就能将仇敌的脑袋挂在书房里欣赏。”
“他们将人们拖上街斩首,再进到家里搜刮财富!”纽厄尔用他那古怪地变了调的声音嘶吼,学徒听不出来这声音是否是从他缺损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这是我亲眼所见!”
“那也是你们威尼华兹的贵族干的好事,猎魔运动后期冰地领乱成了一锅粥,到处都是烧杀抢掠的匪徒。”
年轻人战在学徒身前,他背影的冰雪和黄昏交融在一起,迷雾是那么轻柔。“现在告诉我,你想要向谁复仇?你能向谁复仇?”
“——你!”
纽厄尔挥动着骨矛和魔法打在冰雪的幕墙上,废墟和盾牌一齐震动。尤利尔退了半步,巨响似乎唤醒了他。
“不,你不是为复仇而来。”
腐蚀之雨停歇,他举起手臂,冰雪凭空显现:晶莹的细杆自紧握的手掌开始一节节向外延伸,发出格拉格拉的脆响。前段愈发尖利,削为三棱;后端直径不变,直至末尾才忽然缩减,呈锋锐的短刺状。
“你我都清楚,这只是一个渴望力量的卑弱者试图借题发挥,用肆意妄为来展现自己的强大。因为你被光辉议会吓破了胆。”
克洛伊的使者说道:
“死亡不会弥补死亡,仇恨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
尤利尔觉得这句话分外耳熟。他忍不住有些脸红,没想到当时自己万念俱灰之下说的话竟然也被人记住了。直到现在他明白了死亡是最懦弱的选择,那些软弱的过去也依然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并不觉得耻辱。
我们当然不相同。学徒意识到自己不会是下一个纽厄尔,他接过了乔伊的剑,对着羊皮卷宣誓他将永不越过内心的底线。他对纽厄尔的复仇是正当的、是正义之举,他合该用倾注悲愤和决绝的剑斩下滥杀者的头颅!
但同样的,他已经有了足够的长进,绝不会一味地悲伤而丢失最初的目的了。
于是学徒重重地点头。
乔伊将投枪猛掷出去,长矛撕裂了死灵法师的半躯体,将烂肉钉在地上。被骨头支撑起来的身体里没有更多的血了,它们被主人榨了个干净,淌得满地都是。这些黏稠、浑浊的暗红色液体流到一起,凝成几不可见的细微长线。
早已失去活人特征的纽厄尔狂怒的咆哮,他的身体充了气似的膨胀起来,魔力赋予了他巨力。
“该死的使者!该死的克洛伊!”
堕落死徒诅咒着。“别弄坏我的身体,就算我不需要它,你们也没有权力乱动!”
“我是无名者!我拥有超越秩序和混乱的力量!”他似乎已经癫狂了,“我的灵魂将不朽,我的身躯将死而复生!”
几十万失去理智的灵魂随他一起高呼,更加疯狂地燃烧自己。魔力的浪涛一层层叠加,把纽厄尔推向亡续之径的终点,推向满地的灰烬。在那上面生长着人血浇灌的蔷薇和夜草,每一棵都停留过羽翼漆黑的硕大蝴蝶——它们是悼亡女神的使者。
神秘对呼唤者一视同仁地降下了恩赐:这祭品是窃来的也好,主持者另有其人也没关系,谁站在魔力之桥的另一端,谁就是赢家。
“无名者的火种拥有特别的力量。”年轻人扫飞一只幽魂,把那半物质半灵体的亡灵守卫变成了冰块。“纽厄尔把自己变成了亡灵,他的存在不再依托于肉体。”
这其实不用使者来解释,学徒还没见过哪个人缺了三分之一的身体还能活着的。更别说死灵法师的血管里一滴血都没有,浑身上下都是透亮的窟窿——他仿佛在骨爪上缠了线,动作嘶吼都是通过灵魂提动这些无形的丝线完成的。
“即便是粉碎了这具躯壳,他的灵魂也依然能够重塑自己的外衣——只要有魔力的补充。”
只是魔力对堕落死徒而言,恐怕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那我们怎么战胜他?”
“我可以再用一次苍白之狱。”乔伊回答,“但霜叶堡可能会坍塌。”
尤利尔还没说什么,黑猫就猛地从他的领子里窜出来,在两人面前的碎石上跳来跳去,表示自己的强烈抗议。
“还有别的办法吗,我是指温柔一点的。”学徒这才记起来它是霜叶堡的守护灵,凯蒂帮了他很多,毁掉它的家可不是应有的报答方式。
乔伊摇了摇头,他所有的魔法都是专于破坏的,之前在房间里再怎么收手,他最终也把地面打塌了。
“也许还有一个方法。”尤利尔盯着黑猫。
第四十九章 你想死几次?
死灵法师的躯体变得不再重要,那要怎么才能伤害到他?
灵魂的神秘度也是很高的。
尤利尔隐约有了个想法,但在此之前他必须确定一些东西。于是学徒尽可能压低声音,他知道乔伊听得见自己说话,目不斜视地问道:“纽厄尔是想用誓约之卷解决魔药的隐患吗?”
“大量平民的火种弥补了缺口。”年轻人否认,“他是想利用誓约之卷的神秘度来保护自己的火种,低等神秘会在高等神秘面前削弱——这是魔力的法则。”
“灵魂被强行点燃成火种,这样的神秘极其微弱,但整座城的灵魂汇成总和,产生的魔力远非环阶能够承受。”
“你说过大量的平民灵魂可以降低火种的活跃度。”
“无名者的火种活跃度本身就远超常人。他们身为恶魔降临的容器,当然会比正常人的承受能力更强——纽厄尔需要改变的不止是火种,还有他点燃火种以来身体对于灵魂的适性。”使者随手一指,黑猫脚下结了一串冰凌,吓得它赶紧跳开。
在认真解释问题的时候,他总算是可以不那么吝惜言辞了。“低温的环境下,墨水会深受其害,石柱的耐受力则高得多。”
尤利尔明白过来:“誓约之卷分担的是他自己的火种的压力……或者他想要直接许愿,让自己的身躯也变成无名者?”
乔伊点头认可。
“誓约之卷没法被其他人使用,我用它来转职了。”
“所以纽厄尔将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抽了出来,利用那些他收集来的火种维持燃烧。”
尤利尔知道他一定不愿意解释为什么纽厄尔要这么做,也不会告诉自己这些预见从何而来:“他怎么能做到这些?”
“当灵魂化为火种时,与身体的关联会变得微弱。堕落死徒不仅能唤醒灵魂消散的尸体,还能控制无处安放的灵体。玩弄灵魂也是这些家伙的长项。”
“那意味着誓约之卷等同于纽厄尔的灵魂?”
“只有半个。”
“神秘没法伤害它们吗?”
“可以。但那意味着你首先要消灭大半个四叶城平民的意识残响。”
“……”
尤利尔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不到。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年轻人挪开视线。
还有很多。学徒明白对方不是在用心说话,只是随口一说,他便回答:“不了,我有个主意。”
然而仍有疑惑在心中盘旋。尤利尔想知道无名者到底是从何而来,又拥有怎样惹人妒忌的魔力,让神秘界的秩序和混乱对他们又爱又恨。只是他用不着知道那么多,打倒纽厄尔后他有的是时间去加深自己对神秘领域的了解。
“你想怎么做?”乔伊满意地问道。令尤利尔不解的是他的语气,好像相信尤利尔说得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什么?
学徒心想难不成我有什么自己都没发现的长处,比如远视?但立即他就回过神来了,乔伊指的是预言魔法。
还有这种操作?!
被使者一提醒,尤利尔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场明显越级的战斗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对于未来的把控使他理应成为指挥者:每一个选择造成的结果,都是清楚地摆在眼前的。
对学徒来说,战斗将毫无悬念。
……
“帮我吸引他的注意力。”
尤利尔说道。他越过乔伊,在使者诧异的目光中冲向了死灵法师。
道路布满陷阱。他脚下踩着墙皮和石粉混合的灰尘,偶尔会有大的颗粒硌住皮革,风刮过破旧的外套;迎面抽来一道漆黑的魅影,即便是全副武装的骑士恐怕也会被打飞到大厅去,那力道无疑会使里面的人骨断筋折。
冰雪的坚盾阻断黑暗的魔法,仿佛河流中落下一道闸门。
孤傲礼赞
在大厅里使者也用过这个魔法,它会形成一面冰之屏障,进行防御的同时利用冰冻效果抗拒敌人,实用性极强。
‘理性抵抗幻想,判断力警告热情’
‘保持距离对你有好处’
冰幕贴得极近,尤利尔甚至擦到了自己的肩膀。这一刹那他心头浮现出了两句古怪的话,好像这个魔法的注释一样,随即他就意识到这是魔法原本的咒语。
这多半是个高环的魔法,而乔伊早已达到了空境,因此就算是这种需要咒语辅助的高等神秘也可以随手瞬发。
可学徒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见鬼的神秘居然真的有说明书!
但惊奇只是一闪而过,他趁着死灵法师变化魔法,连忙飞快地前进了三四米,这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接近了。
杀气腾腾的骨矛就在眼前。
纽厄尔不知道为什么学徒会突然冲过来送死——在他眼中尤利尔的行为只有这么一个解释。亡灵的视野中活人的一切清晰可辨:孱弱的灵魂之焰在他的体内燃烧着,聚集的魔力既脆弱又稀疏,引动的神秘也毫无威胁。于是死灵法师探出重新生长的骨质,绝不打算放过这个送到眼前来的机会。
脱离了乔伊的防御尤利尔才体会到了神秘度的压制。那是源自灵魂的奇妙阶级,带着不容抗拒的绝对统治力。
仅仅是接近就会升起畏惧,阴冷不祥的预感顷刻缠上了他的心头。
只是尤利尔从未考虑过独身对抗纽厄尔,愤怒不会冲昏他的头脑。
“目视之地,当终止一切恶行!”
猛然间黑暗涌动起来,在死灵法师恼怒地神情中织就罗,牢牢捆住了骨矛。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上当了。
也许他清醒时根本不会给尤利尔机会,但现在死灵法师正忙着应对大量灵魂的冲击,还有乔伊持续不断的神秘度压迫。
尤利尔松了口气,万幸誓约之卷还能回应。但这轻松未持续多久,由无数的灵魂产生诱因,无法言喻的悲伤、绝望涌上心头。他眼前尽是黑红相间的灰烬,怪物似的亡灵臂如焦木,白骨燃烧成火炬,诺克斯的牌匾剥落坍塌。
学徒忙闭上眼睛,以免看到塞西莉亚的身影——誓约之卷的代价是意志。从使用神术救下埃兹开始,他就是在支付自己的信念换取力量。
在大厅的战斗中他只用了三个神术,是因为他的意志力只够付得起这么多。尤利尔想到这里不免浑身冷汗,他可算是感受到万念俱灰是怎样一个状态了,若非乔伊让他及时醒悟,他多半会沉浸在悲痛和绝望中直到麻木不仁。
更何况,誓约之卷并不会当场收取费用,它会抓住使用者内心出现破绽的片刻,使情绪集中爆发出来。
过往若长河奔涌,流淌过心间——
尤利尔已经站在了亡灵的面前,他听到灰白火焰中痛苦的哀嚎,一张张人脸在黑暗中转瞬即逝,那全部都是塞西莉亚的面容。
“这代价真够受的。”这下闭上眼睛也没用了,他低声道,“别再折磨我啦,塞西拉,出尔反尔可是会被埃兹先生辞退的,你不想离开酒馆吧?”
谁也不会比胡萝卜姐更害怕离开诺克斯酒吧了,学徒坚信这一点。于是这些幻象找不到空子了,在微光中土崩瓦解。
而随着他的心灵逐渐安宁,金色的粉尘自乔伊身后的长廊中飞舞出来。
誓约之卷!
“它在大厅里面!”学徒猛然转头,这下他可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违反重力直落到大厅去了。地面塌陷时他们落进了天窗,魔力却发生了爆炸。
因为誓约之卷与死灵法师的火种并不相容,高等神秘不会遵从低级神秘的掌控。而誓约之卷早已有了主人,尤利尔得到了它的认可。死灵法师将誓约之卷藏在了大厅里,他的部分火种也寄托其上。
大厅在战斗中几乎要毁掉了,乔伊便没有了顾忌。他张开双臂,无尽的深寒自灵魂的根源涌出,炽白的焰光在那双幽邃的蓝眼睛里跳跃。
坚冰咔咔作响,蔓延过外廊。白霜封锁壁画,冻结浮饰,所及之处色彩尽去;凛冬席卷城堡,摧折钢铁,霎时尘岩立柱仿若玉砌。
克洛伊的使者踏在冰川之上,缝隙中失足的阳光也冷却下来。
“……!!”
尤利尔抽了口凉气,万分庆幸对方提醒自己使用了预知魔法。不然这一个魔法砸下来,遭殃的可不仅是纽厄尔。
亡灵的躯壳剧烈地挣动起来,尤利尔闪过乱划的尖矛,按着他的手臂将高大狰狞的身躯推倒在碎石上,拾起根铁架一一切断满身鲜红的血线。
既然纽厄尔已经脱离了身体的束缚,他控制尸体的办法也就并不难猜了。
乔伊转身冲进了长廊。他的身影快得像半空跳动的光线,学徒如释重负,知道死灵法师再无挣扎的余地。
“你不会成功。”神父的眼眶下垂着他的眼珠,粉红的肉丝扯着它晃来荡去。亡灵轻松推开学徒,让后者撞在台阶上。“我已经是无名者了,我的灵魂将永存!”
“你只是在利用别人的生命延续自身罢了,乔伊毁掉誓约之卷后,你能依仗的也只有魔力了。”尤利尔不去直视对方的脸,他呼唤道:“凯蒂!”
大团的墨水将死灵法师包裹起来。就像黑猫在危急时帮学徒挡下骑士剑的碎片时那样,空气中的魔力骤然消失了。
“这不可能!”纽厄尔尖叫起来,剩下的那只眼睛里透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又是惊慌又是狰狞。
几乎是同时,灰白色的影子跌出了亡灵的身体。它们无处容身,缠绕着虚无的火焰尖叫着在房间里乱飞。
哀恸让他低下头,尤利尔无法想象在那当中是否有塞西莉亚,或者任何一个他打过照面的人。他仿佛呼吸着地狱的空气,忍着刺痛吐出宣判:“现在你连魔力也没有了。”
回归身体的死灵法师瞪着他,嗓子里嗬嗬作响。
尤利尔将铁刺穿进纽厄尔的心脏,“这是第一次。”
画面砰然碎裂——
第五十章 冬之神
“公爵大人。”一个声音在马车旁叫住她。特蕾西停下脚步,微微向后一撤,侧过头去。
映入余光的是一袭米色的亚麻长西装,驳头饰以银钉,肩肘部位没有半点褶皱;里面衬着轻减的蓝内衫和深色的修身裤,线条流畅挺括,让它的主人只是站在原地就自有沉稳庄肃的气质。
夏日为他打下略微柔和的剪影。会议结束后,浅色系的装扮让这位早已步入中年的贵族先生在成熟的忧郁和活力的清爽中找到了恰到好处的平衡。他彬彬有礼的态度也时常使人忘记他的身份有多么崇高,那是与福里斯特主教不同的高贵——后者源于神明,而前者得于修身。
“诺曼爵士。”于是四叶大公转身回应道。就算是特蕾西·威金斯这样出了名的刻薄严苛的公爵之尊,也必须承认诺曼爵士值得以礼相待。
劳伦斯·诺曼,王国的大魔法师,女王陛下亲封的宫廷骑士。他从百年前开始为塔尔博特王室效力,也曾担任剑之军团的指挥官,是不折不扣的王党。
伊士曼王国的上级斗争比较复杂。威金斯家族代表着南国和冰地领,并且无疑是站在女王弗莱维娅·威金斯这边的。他们的政敌和老对头——西境领主梅塞托里,则更关心老家飞鹰城的利益,对待王室不冷不热。
也因此,诺曼爵士虽然作为王国议会的书记官不参与表决以示公正,但这位性格乖张的年轻大公实在是无法给人以好感。更别提两人的仇怨在四十年前就已经结下了。按理来说西境之王不太可能在乎一名宫廷骑士,可他还是一名大魔法师,用神秘领域的划分就是高环。
伊士曼不同于神秘组织,王国内高环就意味着一军统领、国之栋梁,是最顶端的守卫力量。就像四叶领的疾影军团统领塞万提斯,若纽厄尔没有魔药辅助,他就算是偷袭也绝无可能杀掉对方。
西境当然也有高环级别的战力,可得罪一位强大的神秘者对梅塞托里家族根本没有好处。然而两方的关系自从飞鹰城发起了针对沃森二世的“断剑革命”后,就再也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不过诺曼虽然是忠于伊士曼王室的,他却也不见得有多喜欢四叶领的贵族。特蕾西清楚,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初逼迫塔尔博特王室让出王位的也有他们威金斯家族的一份。没准在这位大魔法师眼中,趁火打劫窃取了王位的威金斯家族要比飞鹰城的血之军团更加卑鄙。
特蕾西知道他要说什么事,但并不清楚他的态度。
“时间紧迫。”她提醒道。
诺曼爵士通情达理地点点头,“不会浪费你很多时间的。‘时间之龙不珍爱财宝’,请给我几分钟就好。”
王宫廷院内栽满蔷薇和蓝色鸢尾,悬铃木下开着金盏花和风信子。女大公站在一大簇常春藤的阴影里,气生根带着心形叶片在眼前曼妙地摇曳。
“四叶城的事我深表遗憾,女士。”
“没有贵族生来懂得忍让。”特蕾西回答,“丹尔菲恩的领地是她与生俱来的荣耀,谁也夺不走。是我太过纵容他们了。”
“为了克洛伊的承诺,四叶领付出了很多。女王不会忘记你的贡献。”
诺曼爵士向她行礼,可四叶公爵并不领情:“她一向宽容,然而罪过终是罪过。”女大公一顿,“时间紧迫。”
她重复道。
特蕾西不希望诺曼能够忘记对于塔尔博特家族的忠诚,只希望他清楚王长子伊斯特尔不仅是沃森·塔尔博特的儿子,也是弗莱维娅·威金斯的血脉延续。
一种隐约的焦虑从这位尖刻凌厉的公爵大人身上扩散出来,诺曼对这种情绪再熟悉不过了。不过他也不愿多说无关紧要的事情,来欣赏南国之主不常见到的愤怒。这听上去诱人,实际上却完全是幻想。特蕾西与弗莱维娅女王最鲜明的差别就在于前者永不表现出软弱,而后者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忧愁百结——失去丈夫的女人大都是这样的,女王也不例外。
“冰地领的消息,有关威尼华兹的。”
“威尼华兹的事情我不想再提。”
“我能理解。”诺曼爵士说道,“但这次和你想的不一样。起因是莫里斯山脉的坍塌,它不仅会让接下来的霜之月变得更难熬,还带来了别的麻烦——光辉议会正在调动圣殿骑士团前往那里。”
“所以呢?”
“那是伊士曼王国的南部边境,冰地领有义务接待他们。”
“接待?威尼华兹已经领受过一次光明的洗礼了,就像十五年前那样,用我的子民们的鲜血将雪原彻底的洗掉了颜色……那头恶狼又来干什么?苍穹之塔还没有把它喂饱?”
这回答完全在诺曼爵士的预料之中。猎魔运动后,光辉议会绝不会在四叶领大公的口中得到比提温公爵更好的评价。
“你知道那时候情况特殊,女士。守誓者联盟还没有正面回复女王陛下,而克洛伊塔不会为我们出面。”
“好吧,这世上总是谁也靠不住。”特蕾西冷冷地说道,“他们为了一号列车而来,对吗?”
“露西亚的旗帜停在了山脉边缘。”诺曼爵士避过这个问题。光辉议会怎么说也是神秘生物的大型团体之一,还是信仰光之女神露西亚的教团。审判机关虽说不近人情了些,但在宾尼亚艾欧的风评一向都是正义和公正。
甚至于,骑士这个职业分类最初就是从光之神露西亚的教典中逐渐流传开来的,它象征着纯洁的信念。
当然,现在什么人都能自称骑士了。
诺曼收回思绪。“恐怕与安格玛隧道有关。我们必须早做打算,将莫里斯山脉附近的平民撤离,以免那里再出事故。”
安格玛隧道塌方时,伤亡惨重的可不仅仅是工人。大范围的地陷和垮塌使得山体结构出现了致命的损伤,地质局一度怀疑是工人们挖穿了地下空区,但按照常理莫里斯山脉绝不可能建立在一个气泡似的空壳表面。
“六十年前项目开始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不会有好结果。”特蕾西笃定的语气总是让人难堪。守誓者联盟的矮人们在伊士曼的列车上投入了很大的热情,它们发誓要制造出能够让普通人操控的载具,而守誓者联盟尊重誓言。
但四叶领的女公爵对此不屑一顾。每一次的王国会议她都要提及这件事,因此在安格玛隧道出现事故后她也第一个举起了反对的牌子。
诺曼爵士也不太认可王国列车项目,于是没有说话。女公爵用锐利的眼神盯着他:“诺曼先生,你什么时候关心起威尼华兹了?”
“女王陛下托我来询问对策……”
“她为什么不亲自问我?”特蕾西刚从内廷走出来,弗莱维娅一向都会在王国议会结束后与姐姐私下里探讨一些问题。她永远都学不会独立思考。
这一次更过分,她甚至没有面对面提出来。
特蕾西已经无暇顾及。“威尼华兹不是四叶领的一部分。”她冷漠地宣布,“代理的城主会安排好一切。四叶领的事情解决后,丹尔菲恩就会成为冰地伯爵。”
“我知道你担心威金斯家族吞并威尼华兹……事实上,我对一座贫瘠又野蛮的边境城不感兴趣。我的女儿会成为兰科斯特家族的族长,从那以后她就是丹尔菲恩·兰科斯特了。”
兰科斯特是威尼华兹原本统治者的家族。也是丹尔菲恩父亲的姓氏。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公爵大人。但丹尔菲恩公主才十五岁,还不到时候。”
“四叶领的上一任领主十一岁接管南境。”
特蕾西面无表情,“我已经为她拖延了四年了。”
公爵昂首阔步,摇曳的裙摆擦过诺曼爵士的西装,宛如一朵绽开的银百合。她走向停在中庭之外的马车,车顶的火红旗帜正迎风招展。
……
大厅内唯有一盏倒塌的烛台还亮着,四面的砖石撑起了安全港。它在接连的战斗中奇迹般的完好无损,而此时缝隙中吹进来的晚风却使它的烛焰轻轻摆动。
“他死了吗?”
“估计没有。”
“别模模糊糊的,快说实话。”
“我还能说假话不成?这家伙被冻在里面,他想死都难。”
“那你觉得他会被冻死吗?”
“那你觉得我会回答你的问题吗?”要不是没有锤子在手,矮人就要一下抡过去了。“你能不能安静一点,死人都能被你吵醒啦!”
“它们可不会跳起来打我的膝盖。”
“……”帕因特一言不发,扭身就去拣地上的钢筋。
约克见好就收,迅速转移话题:“帕因特,那女孩就是丹尔菲恩吧……你说她是信仰露西亚还是盖亚?”
“她是冰地伯爵,也许会喜欢冰雪神职的神祇。”
“哪位神明掌控寒冬?”帕因特自己是智慧与火焰之神苏尔特的信徒,矮人大多崇拜火焰。传说威尼华兹就是被火焰之神和露西亚夺走了光和热,才会这样寒冷的,没准冰雪也被划归在苏尔特的领域下。
诺克斯的诸神不少,但能被人叫得出名字的神祇却不多。有的神明仅仅是几个国或山野之民崇拜的神祇,但像盖亚和露西亚这样的,就是每一个神秘生物都知道的主神。
大鼻子矮人倒是没听说过有冬之神的。
“当然有掌握寒冷和冰霜的神祇。”约克回答,“你还见过祂的信徒呢。”
光元素生命看着霜叶堡的一地冰雪,夏日的夕阳被驱逐出境。
矮人也注意到了,“苍穹之塔信仰命运之神奥拓。”他轻声道。
“我不是说使者大人,老实说他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出乎意料了。我以为他不会在乎四叶城的死活……现在多半也是因为埃兹,他毕竟是克洛伊塔的神秘者。”约克瞥了一眼旁边的德鲁伊,对方的火种虚弱就连他也看得出来。
“那还有谁——”话到一半帕因特卡了一下,他咂了下嘴,大鼻子里哼出了一声,不说话了。
这里当然还有异神的信徒。
那是亡灵与死者的神,掌控黑暗、指引终境,是每个人死后的灵魂都要升入的国度的主人,祂便是悼亡女神苏维莉耶。
第五十一章 选择
“别用大规模的魔法、注意保护队友、根据金色粉尘飞出来的位置找到誓约之卷……只有这些了。”
尤利尔左思右想,实在找不到哪里有漏洞,这才迟疑着停下来。
年轻人并无异议,他似乎本来就不愿意多耗力气,对于死灵法师也感觉棘手居多。如果能出一分力解决问题,此时乔伊便确凿无疑要这么做。
这着实让学徒感到有些古怪,他印象中的乔伊绝没有懒惰的一面。不过事情并非只受人们的控制,外在因素太多了:联想到克洛伊塔曾因为理亏欠下了威尼华兹领主一个人情,使者的态度便也不难解释了。
他刚要转身,尤利尔忽然想到自己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一拍脑门,赶紧补充道:“最后再帮我吸引一下敌人的注意力。”
没有乔伊帮忙的话,学徒恐怕连近身都做不到。若要凯蒂出现则会引起死灵法师的警惕。不过话说回来,他为什么不让乔伊去把黑猫送到近前去?
尤利尔觉得这个主意要比自己冒着危险过去好得太多了,可他知道自己终究想要亲自动手。
这是毫无意义的执着,既不安全又有风险,学徒知道这是情感的波动带给自己的后遗症,只是又有谁能抛却真实的自我呢,尤利尔认为自己大概是做不到的——他本就因为对塞西莉亚的情感而踏上了这条道路。
如果在此刻退缩,那么他就不再是尤利尔了。他发过誓的。
“你打算怎么做?”乔伊忽然问道,“我杀不了他。”
“我要把他的灵魂送回地狱里去。”
学徒答道,做出了起跑的准备。“誓约之卷就在大厅里,重点是时机的把握。先捉住他,再切断魔力供应。”
“很合理。”年轻人表示同意,他既没有问学徒是怎么做到的,也不在乎尤利尔到底有多少把握。“但有一点。”
“什么?”
“未来是可变的。”
尤利尔知道他在说什么,默契就是在战斗中被人们逐渐建立起来的。乔伊正担忧他根据预知到的画面擅自更改了未来,以至于产生令人措手不及的意外来。
“那也顶多是回到原点而已。”他并不害怕失去对未来的掌控,人要活下去首先就要有面对未知的勇气,而就算什么都不懂,人也照样要活下去。
“……”乔伊没说话,但看起来似乎是很满意他的回答。风雪陡然凌厉起来,他好像重新认真了。
尤利尔正冲过废墟,拔地而起的冰幕纹丝不动,他立刻感到了不同。
冰雪王冠
‘王座之下,四野皆臣’
这是一个兼有进攻与防御的魔法。
盛放的棘刺交织串联,构成密不透风的环状屏障,仿佛冬之神遗落在大地上的冰雪之冠。而身后寒风掠过,使者已然不见了踪影。
尤利尔险些摔了个跟头,一时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所以你之前果然还是在划水吧!
幽灵生物一头撞在盾墙上,把自己磕成一团橡皮泥;紧接着腐蚀光线四处飞射,洞穿了它的战友和它自己。
亡灵发出愤怒的尖啸。
而就在城堡的外厅,约克和帕因特正忙着将丹尔菲恩拖到陷坑外面。这两个倒霉的佣兵被年轻人抛下了,只好靠着自己的两条腿赶来霜叶堡。万幸的是他们还没来得太晚,不然就只能给埃兹和四叶领的公主殿下收尸了。
“使者大人!”矮人赶紧叫了一声。
橙脸佣兵觉得他的声音从未这么心虚过。他不敢想象如果被乔伊得知了两人正在悄悄讨论自己,会把他们变成多厚的冰雕。也许那会有一具铠甲那么笨重。
可就在这时,德鲁伊的身上飘出了一阵金色的雾粉——
难怪尤利尔在大厅时没有察觉,狡猾的死灵法师居然将誓约之卷藏在了德鲁伊的身上。学徒是怎么也不敢乱动被冰封起来的埃兹先生的。
亡灵之灵尖叫起来。冰块居然无声无息的融化了,潮湿的气流刮过脸颊,矮人的胡子掀了起来。
“腐烂的风!”他嚷着,蜡烛也熄灭了。
约克怔在原地,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听到不远处传来尖叫和撞击的巨响,但这一切都不在厅堂内;风雪摇动着古堡,扯下横梁和砖石,它们砸在他脚前变成粉末。
“不,不!快住手!”
而誓约之卷已从德鲁伊的身上飞走了,两个灰影缠绕其上,神秘在魔力之海中泛起波纹。
冰雪紧随其后,空境飞行的速度超乎预料。霜白的冰凌一路向上,追逐到平台上裹住了德鲁伊的身体,随即突兀地拔起尖刺,好像蛇一样蔓延盘旋,直追上高空。
约克的心脏像是断开了挂锁的城门般坠落,又在寒冰的覆盖下接着被扯上来,这其中的峰回路转简直一言难尽,光元素生物很怀疑自己的神经在不停歇的节奏中已经快要失去敏感了。
他的呼喊变作如释重负的喘息,帕因特打了个滚避开砸下来的砖头,顺带把他撞到了平台边缘。
“把他拉下来!”矮人哑着嗓子低吼。
约克一把将埃兹拽下这处刚刚选好的安全的立足之地来,现在整座城堡都不安全了。佣兵队长顾不得粗鲁的动作伤害到重伤员,如果把他留在那里只会更危险。
万幸乔伊的冰霜再次给埃兹附上了一层坚固的防御,他落到地上摔得不轻,若是毫无阻碍这一下恐怕就能要了德鲁伊的命。
矮人瞪了约克一眼:“苏尔特在上,你是在打铁吗?我差点把你当成我的同族!”
“你的同族能杀出亡灵大军、穿过大半座城后还精力充沛吗?”光元素的脸都快变成黄色了,这是他疲惫不堪的表现。“快来帮忙,你这个蠢矮人,我拖不动他!”
矮人帕因特同样精疲力竭,但两个人一同努力,总算是将埃兹拉离了平台。
他们的决策不能更明智了,因为下一秒窄台就垮塌了下来。其上誓约之卷正狼狈地摆脱寒意的封锁,一道灰影将羊皮卷荡来荡去,并将一蓬绿焰从纸卷上挥洒下来。
“死灵魔法!”光元素生命不由得后退一些,只想里绿焰更远一点。这些诞生于闪烁之池的非人生灵对于任何暗影相关的事物都极其厌恶。
闪烁之池是光之女神露西亚创造的元素疆域,有传言说那里曾是祂的神国,天使接引虔诚的信徒升入其中。不过神秘领域的生物都知道,死者的灵魂要么去亡者之国,要么就在徘徊中等待新生,诸神早已抛下了他们。
生活在光的世界里也并非易事,因此那里人类绝迹。纯粹的光孕育了它的生命,一些妖精和光元素生物,还有许许多多喜欢呆在亮堂的地方的魔怪。
与沉沦位面加瓦什一样,闪烁之池因为缺少了平衡的基石而不得不依附诺克斯而存在——或者说它们本就是诺克斯的一部分。比起诺克斯,这种残缺的世界更容易诞生神秘。
灰白的影子朝下方扔出魔法,火种愈发孱弱起来。
可约克注意到在羊皮卷上还有另一个灵魂,他们依托着神秘物品的魔力而支持着。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灵魂要比死灵法师安静得多,但也更虚弱。
“你看到了吗?”他盯着那块不被死亡腐蚀的区域,誓约之卷并不会被魔法损毁。约克顶了一下矮人,示意他看那里:“那里好像有东西。”
然而帕因特除了金粉什么也看不到:“也许有吧,你以为我能看到灵魂吗?白痴一样的东西,我是矮人!不是元素生物!”
他怒气冲冲地咆哮。
“你看不见,那就确实是灵魂了。”年轻的佣兵首领装作没听见。他看着冰雪化为疾刃,逼迫着死灵法师的灵魂带着纸卷四处逃窜;同时熟练地将飞舞的轨迹缩到一个范围之内,好像正在狩猎落单麋鹿的狼群。
而致命一击到得比他想象中要快。纸卷的尾部擦过一处冰凌,使者便恰到好处地张开罗,长锁自五指凝结,眨眼间逮住了这条狡猾的鱼儿。
佣兵队长甚至没来得及把自己的思绪从灵魂到狼群转过弯来,他悚然一惊。
“等等!”乔伊听到约克叫道,“那上面还带着埃兹的灵魂!”
使者反应迅速,立即一震手指,冰锁擦着誓约之卷打碎了后面的砖墙。
他回头去看地上的冰雕,丹尔菲恩好好躺在陷坑边,而埃兹却面色苍白。乔伊又将目光移至上空,顽强的亡灵还在挣扎。
“这你看到了吗?”知道尤利尔听不到自己的话,年轻人眯起眼睛,“那我来帮你做决定好了。”
坚冰连结成幕——
沉默颂者!
极寒自虚无中伸出手,扼住每个人的喉咙。傍晚的夕阳终于在城堡中绝迹了,余下的唯有隆冬。
……誓约之卷跌落下来,硬邦邦地敲在地上。
亡灵失去依附,消失不见。而剩下的那个灵魂则无法逃脱,无可避免地成为了魔法中的塑像。
约克不敢相信他居然下了重手:“你怎么能——”
“他还活着。”乔伊捡起羊皮卷,冰雪登时消融。
第五十二章 为你而来
尤利尔终于明白了,原来有些事情并非是早有预料就能万无一失的。因为纽厄尔的灵魂回到身体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使者大人杀了你的朋友。”
“谎言不会为你增添胜率。”他还记得说话时那种笃定的语气,直到现在尤利尔也依旧诧异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肯定。乔伊是个既冷漠又沉默的陌生人,单方面付出善意恐怕不会轻易从他身上得到回报。
然而他只能这样相信着,从乔伊离去前告诉他们诺克斯酒吧是安全的开始,一直到兵分两路霜叶堡的重遇,他除了信任别无选择。
也许是女神垂怜,苍穹之塔的使者、空境的神秘者乔伊,真的在为了一个地上国的偏僻一隅而战斗。虽然对常人而言理应如此,但他的确没有义务与这名并非加瓦什而来的死灵法师战斗,也没有责任给四叶城收拾残局。
尤利尔不觉得自己的朋友会如加文和修诺总管一般,后者是冠以贵族之名的败类,而乔伊和索伦绝非利益伙伴。
可死灵法师在绝境之下依然笑容满面,这种神态带来不祥的征兆,学徒强迫自己忽视它,并驱动手臂撞开骨刺。
紧随而来的幻象让尤利尔心旌动摇。
一模一样的场景,塞西莉亚,我保证会杀他第二次。
这次要比未来梦境中摆脱得更快,心灵的风暴才一袭来便开始远去。他感受到自我意志的蜕变,若淬火的寒铁,于激冷与滚烫中炼出锐钢。
“你把他当成你的救世主?”
“他确实救了我们所有人。”
“克洛伊塔从来不会做多余的事。”
“可我的朋友会。”
“……”
“我从没把你放在眼里。”纽厄尔抓着学徒的衬衫,死死盯着他的脸。“你知道我是谁?我背负着什么?我渴望的是怎样的力量?你这个只配跪地痛嚎的虫蚁,死后也唯有编入低等食尸者的列队!”
“而你正在被这样一个人物逼入绝境。”尤利尔挣开亡灵,黑暗魔法灼伤皮肉,但这苦痛不能使他瑟缩。他手无寸铁,于是一拳打在纽厄尔面部的骨甲上,让这位四叶城亡灵大军的铸就者闷哼一声踉跄后退。
魔力透支传递来虚弱,学徒也难再追击。他喘息着回答:“你渴望的是不属于你的的力量,你背负的无非是自我的欲望,你只是用隐忍来文饰怯懦、以杀戮掩盖病态、借复仇之名行利己之实的卑鄙弱者!”
“看到这罪行了吗?它刻于你那丑陋的灵魂之上!”
干燥的风擦过泥地——
许许多多的幻影自眼前掠过,浮光掠影、齐声合奏,终结于一列幽灵般的火车。这次并非幻象。尤利尔知道,这是铭刻在自己的灵魂上的痕迹,比以往的一切都要清晰。
尤利尔看得真切。
“凯蒂。”
黑猫扑了过去。
漆黑的夜幕与城堡外的星河一同降临,死灵法师身后的灰白重影突兀地消失了,如火遇寒冰。他嘶叫起来,拼尽全力爆发出来最后的魔力,无名者在失去了魔力后也得从神秘者变成普通人。
气流推着学徒飞过门前的横柱,他摔进走廊里。
熟悉的景物倒映入目,尤利尔愣了一下,随即从一座雕像后抽出了一把冰莹剔透的巨型斩剑。
一个疯狂的念头流淌过大脑,尤利尔意识到它正操控了自己的躯体,每一个细胞都在陌生的命令下奋力汲取着氧气,以至于胸腔内真正用于维生的肺泡胀得生疼。
你在担心什么呢,死亡还是活着?
……
纽厄尔的目光凝固了,他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深寒魔力。它们是法则之涡最底层的力量,是环阶甚至空境都无可企及的神秘之源。
那是空之上的境界。
尤利尔没有在意敌人的反应,他举着冰刃,猛然一剑刺下。
“这是为了四叶城!”
寒意森森的剑刃上泛起流水般的光泽,刺穿骨质势如破竹;明透的霜雪仿佛来自冰川旷野,附加给这把武器直彻心扉的冰冻伤害。
学徒原本竭尽全力才把它抬起来,下落时已无余力,可剑刃单凭自身的重量沉坠而下,没入死灵法师的胸口竟没有半点滞涩。
宝剑染血,殷若烈焰——
神父的身体颤抖起来,他握住透胸而过的长剑,“我……看到了死亡。”
喷涌而出的幽绿鬼火伴着鲜血和气流的尖啸。
尤利尔在一根斜柱上撞了一下,他听到自己的骨骼发出一声呻吟;带着腐朽气息的狂风压着他的眼皮,吹刮在脸上的全是沙子。即便是落到了地上,浑身酸疼的要命的学徒无论如何也没法睁眼,他看不见自己的攻击是否取得了期望的成效。
“塞西莉亚……”
鲜血从皮肉的破口中流出,尤利尔感到它们沿着喉咙灌下去,他呛起来,肺里燃烧着一团火。
“这也是为了你——”
第五十三章 征程
神秘正在逐渐褪去,冰消雪融。
尤利尔趴在地上,他又累又困,浑身乏力。就算是矮人帕因特将他扶起来,也根本无济于事。当然后者绝不承认这是自己根本只能稍微抬起对方而已。
你在拖地吗?
学徒暗自腹诽。他还是自己撑着墙挪动脚步,所幸外廊很短,到正厅要不了多久。边走着学徒边回忆之前发生的事,先是矮人冲了进来,大团的白气粘在他的胡子上,紧接着则是一个古怪的橙脸人。
后者有着让人一见就很难不去回想的明亮肤色,并且轮廓模糊。它姑且是个人形,四肢俱全,手里还拿着剑;可脸上的五官仿佛是孩子用粉笔在石板上画出来似的,虽然极有美术功底,但作为真人的脸明显还差了点。
“是你啊,鬼。”约克很诧异能在霜叶堡看到学徒,“你……也是神秘者。”
尤利尔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好尴尬地笑了笑。“运气真好,不是吗?”
佣兵队长把他扶起来:“认识一下,约克·夏因。诺克斯佣兵团的冒险者。我知道你,尤利尔。”
“谢谢。你看起来不比我大多少。”学徒对于这个非人生物很有兴趣。除了会动的尸体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人类之外的神秘生物。
“我已经三百多岁了。”光元素对他眨了眨眼。
“……!?”
这个年纪当他的祖宗都够了,就连伊士曼王国的历史恐怕也没这么久吧!
世界的神秘又向他揭开了奇妙的一角。
“你说得对。”尤利尔回答。
浅浅的热量从约克的手臂上传来,稍微驱散了寒意。那柄巨大的斩剑融化在死灵法师的胸口,让这具重新安静下来的尸体也随之消失——灵魂的火种终于也燃尽了他自己的身体。
灾难之源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末日。
“你杀了他。”约克低声道,“这可不是幸运了,贝尔蒂不经常眷顾某个人的。”
“你适合当个佣兵,尤利尔。”
学徒还未回应,帕因特就十分不爽地哼了一声。
“我的队正好缺人。”约克装作不知道矮人在酒吧里的断言。他摸了摸腰间的剑鞘,金属上划痕斑斑。
“感谢你的好意,夏因先生。”
“叫我约克就好,尤利尔,你是与我们一同战斗过的伙伴。拯救四叶城的荣誉也有你的一份,你的努力我们都看到了。”光元素友善地说道。
拯救四叶城?
尤利尔摇摇头,“这算什么拯救?作为生活在其中的一个平民,我不过是在保卫自己的家而已。可当食尸者闯进酒吧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失去它了。”
悲伤通过空气传播。古堡的月色下,约克也不由得想起死在赫克里的佣兵们,那遍地的尸骨和废墟。他们守卫的又是什么,自己还是家园?
“抱歉,我不该说这些。”尤利尔收拾了一下低落的心情。罪魁祸首已经死去,他完成了承诺。而在帕因特和约克面前感伤也实在是不太合适。
矮人忽然开口:“我们虽然不是人类,但四叶城总是让人留恋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约克感同身受,他便换了个话题:“愿意跟我说说你英勇事迹的过程吗?我真好奇为什么他坚持了那么久。”
这话让使者听到可不妙。“死灵法师是无名者,他把自己的灵魂附在了誓约之卷上。”尤利尔回答,“噢,誓约之卷是……”
“我们都知道了。”
那真是太好了。学徒也恰好不想再重复一遍,于是继续说道:“使者大人的神秘度当然不可战胜,但纽厄尔不停地燃烧死者的灵魂来换取魔力……他用这种邪恶的手段维持生存,我们便无处下手。”
“死者之魂?”
“屠戮城市就是为此。”尤利尔忍不住再次回望了一眼,死灵法师最后的存在痕迹也已经不见了,他却没有感到如释重负。“圣灵,黑十字,苏生之所,瞧啊,他几乎成功了。现在我们做的一切不是在挽回什么,而是为了失去的所有复仇。”
“恶魔授首,光明注视着我们,祂不会放任。”
学徒看着橙脸人的眼睛:“纽厄尔,那个死灵法师,他是威尼华兹大屠杀的幸存者。”
约克抽了口气。
“你可怜他吗?”
“有一点儿。”佣兵队长爽快地承认。“不过这不是他肆意妄为的理由。”
“是啊,可这是诱因。”自从得知了猎魔运动,尤利尔就对光辉议会的公正性抱有怀疑。“纽厄尔既是为了成为无名者,也是为了复仇。”
“露西亚是光明的神祇,祂的信徒都信奉正义和公平。”光元素生命显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此刻辩解了几句:“光辉议会是为了宾尼亚艾欧的稳定。当时的枢机主教安利尼背弃信仰,被恶魔引诱堕落,如果光辉议会选择放任,那他无疑会造成更大的灾害。”
“这是猎魔运动的起因?”学徒一怔。
“圣殿骑士团与恶魔的战斗要追溯到很久以前了。”
帕因特不满地抱怨着。“又是无名者,他们就不能安分一点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
“我希望你能安分一点。”
尤利尔抬起头,夜风从碎裂的墙壁中灌进来。他看到漆黑的夜幕,凯蒂不知什么时候跳到了肩膀上,细细的尾巴有气无力地摆动着。
不知不觉他们穿过了外廊,来到了大厅。魔法解除后,霜寒与雪花也如脆弱的泡沫。陷坑外是支离破碎的窄台,乔伊站在一节柱子上,脚边是昏迷不醒的德鲁伊埃兹。
矮人咳嗽一声,赶紧闭上嘴。
只是尤利尔根本没有发现这古怪的气氛,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埃兹身上。德鲁伊没有被冰包裹着,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埃兹先生……他还好吗?”学徒心翼翼地问道。
“还活着。”
年轻人的口吻带着遗憾,约克与帕因特都别过头去,空气一下子凝滞起来。
尤利尔吞了口口水,觉得喉咙里极不舒服。一种诡秘的悚然感顺着毛孔钻进皮肤,渗入血肉,他不禁浑身发抖。
乔伊看出了他的恐惧:“他会活下去,但不是作为神秘领域的一员。”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火种的创伤难以弥补。它既是灵魂的凝聚,又是沟通魔力的桥梁。”
这个仅次于最糟糕的情况使尤利尔的内心又添苦痛。他眼睁睁看着酒吧老板在灰烬中忽然剧烈地喘息起来,一层蓝莹莹的光辉自乔伊的掌心落下,魔力抚平无形的烈焰,冷意冰封思维。
埃兹清醒过来,冻得牙齿咯咯作响。
“使者……大人……”
“德鲁伊已经是过去了,埃兹。我会带你回到克洛伊塔。”乔伊转动戒指,“事情结束后,狄摩西斯会启动星之隙。”
埃兹当然知道狄摩西斯是苍穹之塔的首领,在场除了尤利尔没人不清楚。光元素生命低声告诉学徒,狄摩西斯是哪一位神秘领域的大人物——
苍穹之塔的缔造者,占星师的顶峰,超越空境的神秘者,“黑夜启明”狄摩西斯。有传言他预知了亡灵之灾的发生,那是放逐之战诺克斯得以战胜加瓦什的关键所在。
“那星之隙又是什么?”学徒忍不住问道。
“大型矩梯列阵魔法,能把你一瞬间送到世界的另一端。”
尤利尔瞪大了眼睛。
乔伊瞥了他一眼,说道:“你的老朋友会在浮云之都等你。”
“明天早上就走。”
他说完就从柱子上跳下来,意思是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失去了魔力的埃兹·海恩斯大概不会再回到四叶城来了。
同样的,事情结束后恐怕克洛伊也不再会注意伊士曼王国了。
埃兹也沉默下来。
已经到了离别之时。
约克看了看发呆的学徒和气哼哼的矮人,只好第一个走上前。
他犹豫半天,一敲头盔,说道:“看来我没机会还你的欠账了。”
“在你赊账的时候,我就没指望过你能还。”酒吧老板没好气地回答,“不然你以为每周的聚餐怎么来的?”
年轻的佣兵领队尴尬地咳嗽起来。
“真糟糕,我喝不到麦克斯蜜酒了,这算你欠我的。”这时矮人帕因特一本正经地接话,他的大鼻子又红又肿:“也许我该打个欠条,让你记牢一些。”
“我可忘不了你这个能把我喝到赔本的地精。”
埃兹回答,“麦克斯又不是什么高档东西,你怎么能喝那么多?”
“我不是地精!”
“你爱是什么是什么,反正看起来没区别。”
“……我真后悔没在你离开之前把诺克斯的库存都喝光。”矮人愤愤地嘀咕,将学徒推到前面。“过来,子。让他回想一下自己亏本的时候。”
尤利尔猝不及防,手无足措得不知道要说什么。可埃兹盯着他:“我还是看不出你哪里特别。”
我也不知道。谁关心呢?尤利尔望着他身上残余的薄冰,难过得哽咽起来。
“别这副样子。”酒吧老板伸出手,学徒蹲下来让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我不会让你赔偿酒馆的。”
“对不起,埃兹先生,对不起。”
“你救了我的命。”埃兹说道。他想了一想,补充到:“两次。”
尤利尔拼命摇头,他从未这么羞愧过,几乎要丢脸地流下眼泪来:“塞西莉亚……”最终他只吐出这么一个名字。
“我早就知道了。”埃兹·海恩斯回答。他早有预料,此时神色平静,也正因为悲伤过去了很久。尤利尔以为自己隐瞒到了现在,可其实在他一个人出现在霜叶堡时埃兹就有了预感。
可他没说出来,何必再让学徒痛苦一次呢?
“……我该与她一起离开,我让她一个人走了。”尤利尔感到泪水擦到脸上的伤痕,一阵火辣辣地刺痛。“对不起,埃兹先生。”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猜你肯定尽全力了。”酒吧老板难得的放缓了语气,“你适合当冒险者,不,尤利尔,你会是个骑士。我相信你会的,箴言骑士。”
“可没有用,我……我只是在复仇,我救不了她。”
他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我答应过她的,埃兹先生,我告诉塞西莉亚我会保护她。可她留在那儿了,留在诺克斯的门前……只有一个人……”
哀伤像掠过田野的微风,穿透草茎间每一道心灵的缝隙。
“你可以为她祈祷,尤利尔。”
埃兹轻声道:“让我们为她祈祷吧,也为这一城死去的人。他们的灵魂会得到安息。”
“我恐怕不行。”学徒抹着脸回答,“我只会向盖亚祈祷。”
“没关系。我知道森林女神的神秘者想听什么。”
酒吧老板说道:“塞西莉亚信仰希瑟。四叶城有很多森林女神的信徒。我对这个可不陌生。”
尤利尔忽然想到死去的大炼金师切斯特,他也是希瑟的信徒。埃兹先生去过那栋木屋,他站在朋友的尸体前又是怎样的心情?怀着悲痛念颂悼文的时候,也许每说一个字都会呼吸困难罢。
“愿你的灵魂回归森林——”
埃兹·海恩斯已经开始念了,约克和帕因特也附和起来。学徒甚至听到了乔伊的声音,虽然它极其细微。肃穆低沉的祝祷环绕在断壁残垣上,风声与云影装点着静谧的古堡礼堂。
庄重的回响动摇着心神,痛苦也幻梦似的轻微起来。于是他低下头,也跟着低语:
“群山守望着你的荣光,”
“无尽星辰指引你前行征程。”
第五十四章 导师
“我得向谁道别?”埃兹问道。他看着乔伊点燃魔法的焰火,眼睛里透出迷惑。
虚空荡漾起波纹,那枚圆滚滚的神秘物品升上天空,爆炸声只有灵魂能听见。每个人都感觉脑袋一震,就像矮人抡起锤子给了他们每人一下。所幸他不敢打乔伊,埃兹也被坚冰所保护。
可虚无的烟火过后,金色的门扉凭空洞开,星辰光芒铺就的道路上只有他一人踏足。
“所有人。”使者回答,“只有你离开。”
他说着就要关门,埃兹吓了一跳:“等等!”
乔伊没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但却明明白白的透出一种“你又想说什么”的意思来。
“尤利尔呢?他还得到克洛伊进修。”
闻言,学徒不由自主竖起耳朵。他从索伦那儿得到了许多消息,但更多一点可没坏处。
使者擅自拒绝了,不过理由充分:“他连学徒期都没有过,还谈什么进修。”
“可他点燃了火种,苍穹之塔是最好的选择。”
“选择?”
埃兹有些尴尬,但又不得不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他只好压低声音,反正使者也能听到:“我是说,拉森可以在导师的事情上帮忙。他毕竟师从狄摩西斯,现在解决一个新人的问题应该不难。这些特权对他这样的神秘者总有助力。”
“你的特权自己留着用吧。”乔伊冷漠以对,“他有导师了,就在这里。”
埃兹愕然地微微张嘴。他扭头看了一眼尤利尔,目光定格在使者身上。“大人,你在开玩笑,对吗?”
乔伊关上了一扇门,又去拉另一扇。
约克与帕因特站在他身后交换眼神,学徒还茫然不知。前者便偷偷比了个“厉害”的手势,又指指使者,神色极其微妙,还夹杂着一点同情。
一种绝对称不上美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学徒又一次吞了口口水。
门扉被合拢,年轻人注视着上面复杂的阵纹一一亮起,而后又渐次熄灭。这意味着埃兹·海恩斯已经回到了浮云之都。
“埃兹先生回去苍穹之塔了?”
“矩梯魔法从不出错。”
我不是问这个……学徒挠了挠后脑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询问索伦·格森,与乔伊对话实在是太过困难了。
“埃兹先生说的导师,还有去克洛伊?这是怎么回事?”
尤利尔脑子里有点混乱,他觉得自己八成是没有从之前的震动中恢复。乔伊刚刚说了什么?
“正常情况下,想要加入克洛伊塔的神秘者必须回到主塔,也就是浮云之都登记。那里会有专门的人安排你们,要么修学,要么工作。”乔伊回答,“我们最好离开这儿。”
他转身就走,对霜叶堡的残局弃之不顾。约克连忙说道:“那女孩怎么办?”
“这里有活人吗?”
“……也许有。”约克不由望向旁边的圆塔。
“那他们的主人就不用你担心了。”
“可是——”
佣兵领队还没可是出来,乔伊已经走出了大门。寒冰凝结成锁链,替代了被砸烂的转轮,它们扭动拉扯,城墙的大门便轰隆隆地打开了。
帕因特推他一把,尤利尔才恍恍惚惚地跟上去。他脑子里装的是塞西莉亚、埃兹和四叶城,还有未曾谋面的克洛伊塔,丹尔菲恩被抛在了脑后。直到约克提起,学徒才想起那位四叶领的公主殿下来。
只是乔伊说的对,贵族可轮不到他们操心。霜叶堡中当然有着侍从和仆人,安全也有疾影军团负责,只要特蕾西公爵回来,四叶城的颓败残局也有人收拾了。
死灵法师被讨伐,城里的神秘失去了魔力的维持,很快就会消失不见。
尤利尔想不出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了。
然而四叶城的危机消解,他接下来又要去哪儿呢?追寻神秘?探索诺克斯?
学徒跟在乔伊身后。“我们为什么不回去苍穹之塔呢?”
他原以为使者会与埃兹一同离开,甚至连告别的话都准备好了,现在却被这突然的转折堵了回去。
浮云之都,那一听就是超乎常理的神奇城市,尤利尔真想去看看。
“我是你的导师,尤利尔。”
年轻的使者说道:“这是克洛伊的指示。所以我要去威尼华兹,你得跟着来。”
……
特蕾西拉动挂帘,流苏纠缠在一起,被她粗暴地扯开。
马车外的天空云彩呈环状,气流把这些软绵绵的水汽聚合物要么撕碎要么推远,不得已之下,星光只好从缝隙里描绘出阴影的轮廓。
但即便如此,她也能看出那是苍穹之塔的信号焰火,霜叶堡已经近在咫尺。
混乱也终止了,在克洛伊的帮助下。
——还有比这更难得的事情吗?
“也许通行火车并不一无是处。”特蕾西忽然觉得修建铁轨能方便许多。“魔法总是会让人头疼,那终究是神秘者的出行方式。”
“而且若是基站损坏,矩梯便失效了。”她对面坐着个老妇人,包着头巾和长裙,手指又粗又短,眼睛周围布满深痕。她的名字叫阿瓦,是加文和丹尔菲恩、甚至弗里茨的乳母。人们大多很尊敬她。
“火车也同样。”
四叶公爵回答,“依靠某种事物才能存在的东西,就像槲寄生依附树干。一旦脱离寄主,就只能枯萎死亡。”
“不太像,公爵大人。火车和铁轨,它们是一个整体。”
“树木缺少槲寄生也能活,它会活得更好。而槲寄生太孱弱了,失去依附则别无生机。”特蕾西低声道,放下了窗帘。
马车颠簸起来,道路变得崎岖。即便车厢里铺满丝绸和棉垫,女公爵依然觉得浑身不适。她清楚这并非来自躯体的震颤,而是对于脚下这片土地的处境的担忧。
苍穹之塔不是王国的归宿。她心想,那守誓者联盟就是唯一的稻草吗?
“我以为你会更关心亡灵的事。”
特蕾西回过神来。“我当然关心。”她脸上丝毫看不出变化。
“那又怎样呢?我飞不到四叶城去。何况这次我们的使者大人也大发慈悲,看在丹尔菲恩的面子上顺手收拾了那头亡灵——”她一顿,“除了统计伤亡、救济幸存者外,我能做的就是在大街上演讲,看看还有多少蠢笨的家伙受到鼓舞。”
“你是他们的领主。”阿瓦乳母慢吞吞地说道。她皱着眉头。
“是啊,真是荣幸之至。”
“他们爱戴您,大人。”
“我也希望我能爱他们。”南境之主将双手十指交叉,搭在膝盖上。她的语气仿佛事不关己,却又隐含焦躁。
四叶城是威金斯家族的领地,它的发展关系到家族的盛衰,特蕾西怎么可能弃之不顾。只是这灾难因儿子加文而起,亡灵归来似漫天乌云,噩耗接连不断,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气来。
往日里发愁王国的内忧外患,此刻也变成了求之不得的关注转移点。她知道这样的逃避无济于事,可女大公同样清楚过度劳累只会再添麻烦。
老妇人安慰道:“都会好起来的,特蕾西姐。”她叫着女大公的原称。
“太久了。”威金斯公爵回答,“亡灵肆虐过后,城市里还能剩下几个人?死去的是农民、工人和奴隶,于是田地无人耕作,布料无人缝剪,商品失去价值……它就像一夜之间倒回了十年前的光景。”
“四叶领在你手上繁荣,大人,你有能力挽救它。”
女大公沉默片刻,“我真的有吗?”
“毋庸置疑。”老妇人阿瓦轻声道,“您的子民一直这样相信着,现在也不例外。”
第五十八章 圣米伦德大同盟
“如果你要告诉我,你还有着藏在修理坐标之下的目的,那我一点也不会奇怪的。”尤利尔坐下来,他口干舌燥,水壶就在手里却不能解渴。
“但你说‘为了守护诺克斯’。”
他捏了捏自己的喉咙,“恕我直言,乔伊,我真不觉得你会愿意成为这个任务的执行者。克洛伊不止有一名使者对吗?”
“纽厄尔是死灵法师。”乔伊也不恼,“在了解情况之前,我们无法分辨出他究竟是不是来自加瓦什。”
“你在魔药传播前也不知道罪魁祸首是个堕落死徒。”
“所以问题的重点不在于加瓦什。浮云列车会造成法则的混乱,而就在诺克斯之外等待着这个机会的敌人可不止死者之国一个。”
尤利尔满脸诧异,“不止一个?”
乔伊顿住了,他看起来正在思考是要换个话题,还是将事情解释清楚。后者无疑会是一段冗长的对话,而使者并不乐意接连不断地授业解惑。
学徒的选择没错,乔伊不适合成为导师。
你知道圣米伦德大同盟吗
最终他让索伦写道。
“我以为这种问题的答案你肯定知道。”尤利尔回答。
没错,可承认自己无知的过程不可或缺指环一如既往地招人厌,有许多神秘者对于这段历史也一知半解,我真想知道他们究竟给了自己的导师什么样的好处,才终于能从学徒阶段毕业的。他们简直为神秘世界的倒退式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为什么克洛伊塔要废除将不合格的学徒扔下高塔的古老规定呢?这些人该像恶魔一样从秩序一侧除名才对……
“导师会允许学徒提前结业吗?”
点燃火种和探究神秘是两种准备。前者要让自己的身体与灵魂达成某种条件,后者则是为了职业的挑选。总有人将前者作为指标,迫不及待地想要化为亡续之径上的灰烬。而导师在学徒点燃灵魂之焰后,绝不会再关心他们的神秘学进度
索伦·格森不屑一顾地写道。
看得出来尤利尔还想问下去,但乔伊提醒它:“你跑题了。”
真抱歉。指环连忙收手。它不停地在空中摇晃,似乎生怕乔伊怀疑它是在含沙射影。
讽刺自己的主人可不太妙,尤利尔自问看不出年轻人的情绪变化,这种试探或者说找死的行为他还是少做为好。况且就算乔伊执著于提高魔力、燃烧火种,他也已经脱离了亡续之径的束缚,再没有所谓的条规能限制他了。
凝结的霜花能在夜风中维持很久,尤利尔打了个冷战,只好回归正题:“圣米伦德大同盟,这听起来就是个神秘领域的组织。克洛伊塔,守誓者联盟,寂静学派,这些新鲜的名字我还能听到多少?”
在一千年前,这些名字除了圣米伦德你一个也听不到。
学徒下意识地抬头望着乔伊。
“只有圣米伦德大同盟?”
“不同的神秘者组织有着共同的名字。”使者回答。“克洛伊塔的历史就有三千年。”
尤利尔无法想象三千年是怎样漫长的岁月,但他清楚乔伊的意思。“圣米伦德大同盟——是诺克斯的神秘者联盟。”
没错。那是秩序的共同战线。
“为什么人们会这么做?”
不止是人类。索伦纠正,而是全部的神秘生物,不论种族。
“原因呢?”学徒不得不又问一遍。
守卫诺克斯
守卫,它用了这个词。什么叫做守卫?不是两方发起的战争或主动进攻,而是完全的防御。
外敌入侵。尤利尔意识到了其中的缘由,他不由得心神颤栗。
“从……从谁手里?”
邪龙温瑟斯庞
尤利尔听过这个名字——
就在遥远的表世界,松比格勒的修道院里,噼啪作响的壁炉旁边。玛利亚修女捧着经卷诵读赞美诗、严苛庄重的教典以及那些美化过的被人们编造出来的传说,这就是孩子们的睡前故事。
盖亚披着美好之物织就的披肩,在每年最冷的时候给予孩子们祝福,愿他们远离邪龙的侵害。因为传说邪龙原本是个误入歧途的孩子,他无父无母,在尝尽了生活的恶意后,终于抛却善良与纯洁。
黑暗夺走了他的人性,又赐予他新生——他长出了鳞片和尖角,背后探出膜翼与骨刺,直至最终化身为漆黑的巨龙,翱翔于沉暗的夜空。他给自己起名为温瑟斯庞,对月亮发誓要消灭世界上一切的美好。
比起恶魔,由人类变化成的邪龙要更加残忍、强大且暴虐。在女神惩治它的罪恶以前,温瑟斯庞带走了无数孩子们的灵魂,并把这些纯真的心灵当作栽培恶意的肥料。
学徒把这个故事告诉乔伊和索伦,他心慌意乱,总觉得表世界的传说都会在里世界变得真实可怕。
“就是这样。玛利亚修女不会编故事,她每个冬天都会讲一遍这些老旧的东西,从我有记忆时就开始了。”
寓意深刻的童话,对你们的成长应该很有帮助
乔伊还是不作评论。
“或许吧,可我更关心其他的事情。”尤利尔不安地说道,“在诺克斯,到处是神秘和魔法……我真担心这个传说是真的。圣米伦德大同盟是为了抵御这样可怕的敌人吗?”
神秘者不会因为一个卑劣鬼而集合在一起,人类也不可能变成龙
然而索伦却说道。邪龙温瑟斯庞是恶魔的首领。它的血管里流淌着熔岩,是深渊的来客。
尤利尔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居然猜错了,他原以为神秘必然会包括很多似是而非的传说,因为以常理的视角来看它们有着共同的荒诞不经。但现实不会遵从某个人所想,神秘没有逻辑可循。
可是……盖亚啊,难不成我在诺克斯念颂的名讳也不属于你吗?
学徒虽然不敢自诩为虔诚,但信仰错位的失落感依旧使他备受打击。
沉默袭来,指环也不再写字了。冰霜汇聚在一起,变成了梦境般的银白图画。
过程中,乔伊忽然对他说:“盖亚女神的教义并无差错。”
尤利尔更没想到使者会这么说。他惊诧地与他对视,随后摇摇头。“你怎么了解盖亚的教会?”
“我的神秘学主修的就是神学。很久以前,诺克斯是存在被人们称为神灵的个体的,祂们的信仰传承至今。”乔伊回答,“但古老的知识已经与现在脱节了,这会造成许多麻烦。”
慢着。这么说来,你的缺乏经验不是因为专注火种与神秘度的提升喽?
尤利尔目瞪口呆,“……神学?”
“一门探寻诸神奥秘的学科。”乔伊不愿多说。
就在使者话音落下的片刻,索伦画好了图画。两个人都将目光投向地面,又弯曲又斑驳的树干显然支持不了文字以外的表达。
指环先生画得极其生动,遮天蔽日的巨龙和乌云,密密麻麻的士兵,以及歪斜、断续且绵延无尽的守卫者的战线。惨烈的战争被银霜蒙上一层迷离梦幻的薄纱,看起来充满静谧的反差美感。
符文闪烁,图画上升,脱离了地面。线条一层层剥开、弯曲变形,最终成为立体的构象。
这期间总有点点星屑般的霜花飞出来,落在尤利尔的面颊和鼻尖上,他感到一阵凉意。
圣米伦德大同盟,或者说诺克斯神秘生物联合宾尼亚艾欧诸国及从属种族同盟组织
“等……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诺克斯神秘生物……
“我不是让你再说一遍。”尤利尔一头冷汗,他压根就不想再听到那个见鬼的名字。“我们可以跳过这段,对吗?”
可你想要了解清楚真实情况,不是吗?指环反问他。那我们就必须从诺克斯神秘生物联合宾尼亚艾……
“不,完全不。我改主意了。”学徒一阵头大,“圣米伦德大同盟,它与温瑟斯庞的过往我忽然不想了解了,总之那是个可怕的敌人……该死,我宁愿相信童话故事成真了。诺克斯的全部生灵的敌人,这么说总没错喽……还是讲讲它现在怎么样了吧。”
如你所愿
索伦一本正经的回答。
让我想想,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消息,比如——建立同盟时订立的盟约在战争中失落
“盟约……在战争中失落?”尤利尔难以置信的重复一遍。那个为了守卫世界而存在的组织,全诺克斯的种族之约,居然在战乱中丢失了。
他们失败了吗,被邪龙摧毁?
“那诺克斯怎么样了?”
实际上,我们赢得了对战温瑟斯庞的胜利格森先生写道。
浮空的影像纠缠起来,半透明的银白人汇成浪涛般无穷无尽的军队,将袖珍的利刃长矛捅进敌人的身体;敌人来自法则的壁垒之外,诞生于欲望和堕落的死地。它们暴虐而丑陋,满身血腥,口涎能腐蚀岩铁。
魔法的焰火不断碰撞,神秘撕裂大地苍穹——
最终,那天幕般的黑暗坍塌、崩落了。而龙翼阴影下的恶魔,面目可憎、吞吐烈焰的深渊生命们则哀嚎着化作尘埃。
影像崩解成亮晶晶的雪沫,夜空重新成为旷野上最明亮的光源。尤利尔怔怔望着这一幕,一时心潮起伏。
“……成功了?那盟约——?”
圣米伦德大同盟于百年前解散
……
一只手拨开垂落的藤条,露出后面的山涧石谷。莱蒙斯踩住大片的气生根,用短刀将其中格外粗的几根砍断。
“你在那里做什么?”当他用麻布擦拭刀背的时候,裹着围巾的女神官问道。她静静站在杉树旁,大半张脸埋在毛线和皮袄中。呼出的冷气在眼前化为云雾,遮住那双澄澈干净到可怕的眼睛。
泥土和草叶粘在她长袍的下摆,污损了几缕从肩头直蔓延到脚底的金纹。土地变得坚硬起来,深郁的绿意一点儿也不柔和,荆棘和灌木的刺留在那顶又尖又矮、似是折纸般支棱起的雪白的神官帽上。中央的金丝被描成一轮炽阳,木刺则是它的点缀。
莱蒙斯并未回答她。“我们还有半个晚上用来进雪山。”
“骑士们很疲惫。”
“等到翻过了雪山,我们就能离开莫里斯山脉。”沉默不消片刻,骑士的头领莱蒙斯说道,“山脚下有座镇。”
女神官颔首。“我会吩咐继续行进的,莱蒙斯大人。”她转身离开了,也没有追问那个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
骑士长望着她的背影,默不作声。
第五十九章 四叶城的领袖
四叶城笼罩在炎之月最后的阳光中,而特蕾西则站在城里,在帆布和细杆搭建的简陋木棚的阴影下。
倒塌的房屋基本被拆除翻新,毁坏的街道也大都修缮完好;站台边两名劳工正用绳子拉起一根路灯,他们身后的设计师背对阳光,对一处花坛的图纸皱着眉头。
侦测站焕然一新,这里无疑是最先被修好的;松比格勒重新开始繁荣起来,最惨烈的赫克里也被人清理走了一地的白骨。只是它遭受的创伤实在过度,留下的痕迹也绝非短时间能消除遮掩住的。人们就像灵魂赋予身体的浅薄魔法,在流血时忙忙碌碌地修补着伤口。
仅仅一天,特蕾西忍不住想,美丽整齐的街道就变成了这样。她想起回到城堡时穿过死寂的集市和民居,这几乎让她心如死灰。女大公从不害怕面对困境,几十年前四叶城还不如现今——正是她一手将这座毗邻极地的旷野上的城发展成了名副其实的南国,就连王国之都铁爪城也不能与之相比。
可特蕾西更清楚,比起绝境,给人希望再看它因风摧折的滋味更会胜过一无所有。
而她自己无疑是那个将四叶城从幸福安乐的高潮推下去的人,是这座城的拥有者和管理者,是脚下这片土地的领主。
消极的情绪不利于投入工作,特蕾西告诫自己。她自阳伞的阴影下走出,来到对面的花树下。
紫丁香的气味不再盘绕着大街巷,最晚开的花朵的花期也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金鱼草和岩桐。南国的气候总要比王都来得变幻莫测,可今年炎之月的尾巴短得实在是令人惊异。恐怕安格玛隧道的影响就要在王国的整个南境体现了。
雪上加霜,恶兆从不单独到来。
特蕾西阴郁的想。
看来自我安慰不起作用。她索性放纵自己的思维奔驰,这未尝不是一种放松。她下意识地回忆起自己昨夜经过这里时的景象,而近在咫尺的车站路牌标记的地址,也让她肯定自己的记忆力依旧强大且可靠。
那时她甚至不敢让马车在城市停留。火红的旗帜流星般划过林立的建筑,马蹄踏地的节奏急促混乱,好像生怕被自己的脚步声追上似的。
受灾最轻的是被她们刚刚抛在身后的法夫兰克大街,只有一所酒吧着了火;又因为居住在附近的很多都是神秘者,离酒吧稍远的地方还有着为数不少的平民。
因此,当车队经过街角时,尸横遍野、百姓伏在死去的亲友身上痛哭哀嚎的景象直接冲击到了每个人的眼球——
马车队伍静悄悄的,坐在丝绸和银纱中的特蕾西则似乎当胸中了一剑,脸色不比地上躺着的死人好看多少。
女大公几乎是催促着车夫快马加鞭的。他们在那些希冀的目光面前落荒而逃,狼狈地回到了霜叶堡。
紧接着是加文与塞万提斯的死讯——乔伊当然没那份好心,尤利尔对这些东西也不甚了解,最后还是约克捉住一名仆侍,将事情的前后因果强行塞进了对方脑子里。
最不该存在的消息就是死讯,因为活着的人知道了也无法,葬礼草草结束。葬礼是生人之间的仪式,诸神逝去后,他们甚至用不着给游魂面子了。
身为合格的领主她只为后者哀悼,感念其忠诚。但作为并不合格的母亲,特蕾西的心情只有自己能体会。
至于叛徒修诺总管,当丹尔菲恩安然无恙的消息传到她的耳朵里后,才被不紧不慢地提了一句。公爵也无暇顾及。
到了第二天,谁也看不出这位四叶领大公的焦虑和恐惧了,她依旧是那个苛刻严厉得不近人情的南国之王。特蕾西·威金斯——她无所畏惧,所向披靡;她将领地治理得井井有条,对待自己的亲子也绝不徇私;她是比整个疾影军团都让人心安的四叶领支柱,意志坚定远超麾下的骑士。她就该是如此。
女公爵的黑茶色碎发在风中浮动起来。
“威金斯家族为了这座城而存在。”
特蕾西对跟在身后的阿瓦说道:
“不为这座城市献出所有的四叶贵族,不配冠我父亲的姓氏。”
上一任四叶公爵是吉恩·威金斯,以武勇闻名。只是在任何人看来,他的一切功绩都不如留下了两个女儿——一个继承爵位中兴南国,一个几经周折最终加冕为女王。
可特蕾西很尊敬他,比住在铁爪城的城堡里、几年都不踏足南国一步的妹妹弗莱维娅要尊敬得多。后者至今还在记恨上一任的四叶公爵将自己嫁给了比他年龄还大的一个老色鬼,即便对方是一国之君。
吉恩留给长女一个贫穷的城,而特蕾西让它变成了王国无可替代的一根支柱。
“您的意志如此坚定,希望丹尔菲恩也能像她的母亲。”
老妇人阿瓦回答。她面色憔悴,加文的死对她打击很大。
特蕾西对此感到厌烦。“除了大厅的冰窟窿,霜叶堡基本修复完好了,如果你不愿出门,大可以在那孩子的卧室里抱着他的衣服哭到双目失明。他可真是你的好孩子。”
有着术士和其他神秘生物的魔法,修理城堡不是难事。死灵法师的尸体只能给人们带来精神上的污染,而乔伊遗漏的冰霜则不然,即便解除了魔法也让周围密布着高等魔力的波纹,使得城堡最后的工作进展缓慢。
每个人都庆幸自己不需要与苍穹的使者打交道,并且愈是神秘者愈抵触。神秘会带来危险,这点道理加文却不明白。
“不过别担心,念在你这些年的辛苦,你瞎了以后不会饿死的。”她极不留情地肆意讽刺。
阿瓦却说:“还不行,公爵大人,还不到时候。”
“你还要看着丹尔菲恩?那两天后你就跟着她一道儿去威尼华兹吧。”四叶领主冷笑一声,她永不承认自己其实隐约对这个哺育了她孩子们的女人抱有嫉妒。“你并非神秘者,威尼华兹又苦寒。若是跟去极地,我想你大概活不到丹尔菲恩真正成年的那天。”
“公主殿下受到神的祝福,她会免遭一切厄运。”老妇人开口时,松垮的脸皮被提起的嘴角撑开。“我不为孩子们,公爵大人。我留着这双半瞎的、找不着针孔的不中用的眼睛,是因为我得看着你,你最需要陪伴。”
特蕾西难以察觉地瑟缩了一下。她移开目光,望着脚边鹅黄的花蕊,“真感谢你的好意,虽然我并不需要。”
与她一同长大、亲如姊妹般的女佣叹息一声:“行啦,我的公爵大人,别再责备自己了。就连奥拓也不能全知诺克斯的诸事,你又能怎么样呢?”
“我正做的事远比自责重要得多。”
“你在难过,特蕾西大人。”
四叶公爵看她一眼,摇摇头,“我看你脸上写满了这个词。”
“你要做什么,我的公爵大人?”
“该做的事情。”
她沐浴着日光,“四叶城的火花盛典就在一周后举行。”
“盛典?”老女仆一脸愕然,“恕我直言,大人,现在城里不知道还有没有藏着会动的尸体……若非要这样来鼓舞人心的话,还是先请光辉议会的神官来主持清扫净化的工作为好。”
“有一队圣殿骑士刚好路过四叶原野。”
“那真是神灵的旨意。”老妇人惊喜起来,“丹尔菲恩会乐意听到这个消息的,她念着这件事很久了……”
“别急着高兴,阿瓦,那些惹事生非的圣骑士可没答应我们。他们有更要紧的事,比如从石头和雪堆里挖报废的金属笼子。”
“光辉议会怎么能允许——”
“诸神已逝,他们随便扯张纸都能说是神谕。加瓦什的祸患还隔着整个诺克斯,一个土生土长的死灵法师可不在光明神官的管辖范围内。”特蕾西一如既往地尖刻,就算是能言善辩的神父司铎,在她面前准也得败下阵来。
“不过。”她忽然话锋一转,“四叶城没有露西亚的祝福也不惧黑暗。火花盛宴不会推迟。在这之前我要让黑十字从每一个可能的角落里消失,既然魔药给了那些老鼠跳出来的胆量,那正好趁此机会铲除它们的老巢。”
“最先售卖魔药产物的……我记得是一家炼金原料工厂?”
“违禁的产品只有酸液。”公爵的问题当然不是向阿瓦的,她偏过头去,立即就有一名骑士汇报。“使用地点也已查明,是侦测站后院的栅栏。”
“看来他们的目标很明确,计划实施有条有理。先蒙蔽侦测站,紧接着就是代理城主和使者的落脚点。”特蕾西退回了阴影,目光直视高大的钟楼,让正对方向上悄悄掀开窗帘透气的丹尔菲恩吓了一跳。
四叶城的公主殿下也随行出来,阿瓦不会选择一个人呆在城堡里。
“可惜再怎么巧妙的布局,也被空境的力量拆得一干二净。”她收回目光。老妇人跟在后面,不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发表意见,四十年来一直都是这样。
“走吧。剩下的七天时间,够你与我们的天使姐互诉别情了。”
阿瓦皱着脸笑起来,“我不会离开你的,公爵大人。”
第六十章 要往哪儿去
天亮的时候,尤利尔才感觉到困意。
他满脑子都是神秘组织的名字,有的长有的短,有的熟悉,但更多的却陌生。克洛伊和光辉议会暂且不提,寂静学派学徒也有所耳闻,重点是它们的共同点:原圣米伦德大同盟的一部分。
“为什么要解散?”他记得自己追问。“因为契约失踪了?”
这个问题是乔伊回答的,使者告诉他除了守誓者联盟,没人再愿意与自己原本的敌人为伍。战争撕毁了口头协定,参与同盟的组织彼此敌视,一个接一个恢复了最初的形态。这时同盟便解体了。
失去了契约的约束,也没有了外在的压迫,神秘者之间松散的结盟便终止了,这应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学徒不免有些失望。只是他明白其中的道理,猜忌和不信任的裂痕就像木桶底的缝隙,患难生死积累的友谊早晚会从里面流光。
“邪龙温瑟斯庞,它比加瓦什更可怕、更强大,在战败后同盟的首领将它及那些部署赶回老家去,也就是诺克斯之外。”
索伦大概介绍了圣米伦德大同盟后,乔伊便能继续下去了:“占星师借由星象观测世界的法则波动,当然其他组织也有自己的手段。我们会紧盯负责领域内每一处超出界限的异常扰动,好及时应对企图侵入诺克斯的邪恶势力。”
世界外面还有多少东西?尤利尔整理了一下自己知道的事物,发现仅是他这个初入神秘领域者听过的名字就已经不少了:加瓦什、浮云列车、表世界、温瑟斯庞……这看起来不像是放逐,反倒是神秘生物用秩序将自己关在诺克斯的笼子里了。
这样一来,守卫诺克斯倒也真没有说错。浮云列车扭曲法则,自然也能给笼子带来缺口。
“那列火车也是吗?”学徒想起列车上的乘务员,黛布拉姐跟随着列车,在不停地穿越世界的壁垒?
“对于列车我们所知不多。”
乔伊回答,“不知道它因什么而出现,也不知道它有什么目的。每一次列车出现时会有法则混乱的征兆,可我们也每一次都没有发现任何入侵者的迹象。它似乎是遵循某种法理而天然形成的神秘之物,就像日落或潮汐,是一种世界的自然现象。”
“也许它会在某个地方停留,将登上列车的生命带到另一个陌生的地点。当然用你们伊士曼王国的话来说,就是车站。”
尤利尔不由说道:“公交车站是固定的。”
乔伊明显怔了一下,“固定?那就不太像了。”
难得在使者的脸上看到表情,还是这种深思的模样,尤利尔悄悄望了一眼索伦,对方立刻心领神会,地面上还未融化的冰屑凝结成了字迹:
在四叶城里,他坐反了公交车
学徒眨眨眼睛,那跟车站有什么关系?
矩梯的位置不固定。他以为公交车会把他送到驻守者那里,事实上,司机拒绝增加去往法夫兰克大街的一站
看来那天坐错车的不止我一个人……尤利尔完全可以想象,指环在充作地图时心情有多么的微妙。
“浮云列车没有车站,以这三次它停留的位置来看,范围也很广,克洛伊塔还不能确定这个神秘发生的地点之间有什么联系。”乔伊没有看到指环索伦的鬼祟动作,“你是第一个乘坐列车来到诺克斯的人,还来自表世界。”
“老实说,我不怎么荣幸。”尤利尔接口道,帮忙给戒指打掩护。
年轻人不予置评。“欢迎。”他的迎接词晚了三天。
……神秘生物只是拥有魔力,并不是连行为举止也反常吧?尤利尔正打算在对话结束前再次更换话题,他总不能这么让对方把天聊死。况且学徒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了,同时他有把握乔伊可以回答上来——
但使者率先开口了:“你的预知最远是多久以后?”
“大约是两个时左右。”他下意识地接了疑问,“有什么事需要提前知道吗?”
“魔力恢复速度?”乔伊又问。
“我不太清楚。誓约之卷似乎能缩短这个时间。”几乎是瞬间就能回满。学徒总以为魔力就像注入瓶子里的开水,冷却下来才能使用;可羊皮卷告诉他只要向盖亚祈祷,开水和凉水并无区别。
尤利尔猜到乔伊是想让他预知未来的某些东西,但他不太愿意使用这个能力。层叠的梦境着实令人头疼,他更恐惧的是自己会迷失在虚幻里。
不过尤利尔并没有撒谎,他只是言辞模糊。话语的力量真实可见,这不就体现出来了吗?它不仅能念咒。
“我们要走出四叶原野,以直线向威尼华兹行进。”乔伊说道,“这得经过一片森林。”
“我没见过森林,有什么要准备的吗?”尤利尔这辈子没离开过四叶城。
“那里有一座‘沉眠之谷’。”
“沉眠之谷?”
“传说那里没有任何声音,是绝对安静的。”使者很有些遗憾,“如果你的魔法能看到我们到达的时候就好了。”
学徒以为他也没去过。“我也很好奇,不过等待总会酝酿惊喜,几天的时间可以锻炼我们的耐心。”
年轻人目露诧异。还是指环索伦用嘲笑的口吻写道:你在想些什么东西?‘沉眠之谷’是危险的神秘地带,要去那儿行李箱可不顶用
神秘地带——
如果不是与亡灵战斗的警惕还未褪去,他几乎要被兴奋的情绪冲击得忽略了危险这个词:“魔法山谷?没有任何声音?危险在哪里?”
“神秘山谷,没错,危险就是声音。”使者逐条回答。
“我们不能发出声音来吗?”
“我们无法发出声音来。”
“这哪里危险了?”
“山谷很大,遍地尖石。”
“只有这些?”
“这些还不够?”使者反问。
尤利尔觉得自己与乔伊没法交流。“我不明白。”
“看到你就明白了。”乔伊回答。他单方面结束了对话,转身就走,甚至没给索伦补充说明的机会。
学徒感到十分失望。他叹息着站起身,捡起水壶时忽然听到了异响。尤利尔愣了一下,迅速打开盖子,里面的冰已经融化成了冰水。
总算还有点安慰,他将水一饮而尽,凉意直窜额头。困倦感更淡薄了,只是夜还长着,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出乎预料,他一失望就辗转难眠。等学徒睁开眼睛想要凝望夜空中大大的星座时,晨雾和黎明已经升起来了。只是彻夜没怎么休息,尤利尔却不感到头疼。
火种改变了他的身体。
一提起火种就想到塞西莉亚,这可不太妙。低落的心情意味着他还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学徒强迫自己用薄雾替代了星空,端详云彩之上是否有着城市的倒影。
“你的眼睛很疲惫。”
“早上好,乔伊。”尤利尔没站起来,他躺在草堆和秸秆上,神秘驱赶开多足的虫。“我一夜没睡。”他承认。
乔伊踏着空气,从树枝降落到地上。矮人鼾声震天,负责守夜的约克正拨弄他的腰带,轻轻将金属环扣的一环解开。
尤利尔克制不住自己的笑意,他赶紧移开目光,顺便拍掉裤子上的草叶。
“今天晚上到森林。”
乔伊说出了计划。“赶在启明星和竖琴座升起之前,进入沉眠之谷。”
第六十一章 沉眠之谷 一
沉眠之谷在四叶领并不是很有名,因为神秘生物们讳莫如深,效忠领主和贵族们的骑士同样不愿多说,就连雇佣兵和游侠也不怎么提起这个地方。
冒险者们喜爱吹嘘,一瓶麦酒能让他们吐出自己昨夜换了几条内裤;这些奸猾逐利的老油条不喜欢丢脸,没人乐意丢脸,但比丢脸更可怕的事情是丢掉命,所以他们对四叶森林里的山谷也绝口不提。
“这不太好,我建议绕路。”
当乔伊提出要抄近路时,矮人和约克异口同声地否决。他们这时已经忘记了两者间的力量对比,前者可以随手就让佣兵们变成晶莹剔透的原野守望者。
“想好了再说话。”年轻人低下头,因为说话时帕因特还没从地上爬起来。
明显他有点恼火了,于是也对约克的动作视若未见。
“整个伊士曼的冒险者都不会去那边——”大鼻子矮人在乔伊的逼视下站起来,他刚说一句话,裤子就掉了下去。这让他后面的所有言语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愤怒羞恼的咆哮。
约克也顾不上帮腔了,他笑得上不来气,学徒和索伦更是乐不可支。
“约克!”帕因特直接锁定了目标,他气得胡子都要爆炸了。泥土突然飞起来,劈头朝着橙脸人砸过去,光元素猝不及防,顿时一身狼狈。这样还不够解恨,矮人趁乱抢过了约克的水壶,把里面的咖啡倒得干干净净。
后者露出痛心疾首的神情,“露西亚啊,你干了什么!”
“让你明白尊重同伴比喝咖啡更重要。”矮人的鼻子仍是红的。他的腿又短又粗,以至于没人在那片刻之间看到他的内裤。对矮人来说这无疑是幸事。
但索伦不在此列,它兴致勃勃地在地面上用咖啡画着画。只是还没等帕因特发怒,“棕黑色的阿比金币”的浪费就让元素生命约克看不下去了,他认为这是一种玷污。
“我怎么没找到你的鳍。”帕因特踩碎薄冰,回头对约克嘲讽。
非人生灵有时会比人类夸张得多,就像白蜡烛是海洋之神的象征,如果有人敢把白蜡烛当萝卜来切,或者用没有祝福过的火焰来点燃它们,那鱼人娜迦们会用尖凿敲爆他的头。这野蛮的做派使得没有类似习俗的神秘生物十分厌恶。
乔伊冷眼旁观,仿佛指环没套在他的手上似的。
“这是为什么?”笑过之后,尤利尔忍不住问道。
“你知道佣兵喜欢谈论自己的冒险经历。”
“沉眠之谷正是冒险的好地方。”
矮人咧开嘴:“去过的地方才算得上好地方。谁都知道那座山谷基本有去无回,四叶领里有一处不敢去的险地,对佣兵来说,这可是很丢脸的事情。”
“承认自己没胆子更丢脸。”约克补充。
尤利尔愕然道:“那里比加瓦什还要可怕吗?”
“加瓦什?一群骨头架子和生蛆虫的尸体——”大鼻子呿了一声,“我敢保证没有一个冒险者会在亡灵面前退缩。”
“除非是亡灵海。”橙脸人接着补充。“可沉眠之谷不同,没有一个接近那里的人从森林里回来。无论佣兵还是骑士,在那里他们平等。”
从霜叶堡离开的路上,两名货真价实的佣兵并没有放过他这个唯一的听众。尤利尔被迫忍受他们轮番的自我夸耀,赫克里长街战斗的细节他现在知道的比他们其中任何一个都清楚。不过两个家伙对于死亡与离别的豁达和坦率态度也给了学徒很大的鼓舞,否则他肯定会沉浸在哀伤中很久很久。
“我们是佣兵,佣兵每时每刻都在冒险。”约克说,他有着悲伤,但依然镇定。“我们选择这样的生活,死亡是宿命。”
矮人帕因特的回答则更轻松:“他说的对,反正早晚都得死,所以对待生命我们不妨大胆一点。”
尤利尔知道塞西莉亚不是佣兵,她被死灵法师谋杀,连带着大半个城市的平民。然而世界上有多少人爱惜命,就有多少人享受死亡。
只是两种死亡终究不同,以至于他还在独自为他的胡萝卜姐伤感。
直到乔伊的声音唤回他的意识——
“我猜那其中肯定没有空境。”
年轻人的声音没有轻蔑也没有自傲,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他对自己的力量很自信,而这种自信又不全来自于实力。
“您说得对,使者大人。”矮人没反驳,“但不值得这样冒险——冒险者享受刺激,但不会为了刺激放弃一切。我们只要绕开那该死的山谷,沿着四叶森林边缘的商路走,七天后就能到达威尼华兹的南边。”
是南边没错,尤利尔临走前拿到了王国的南部地图。他发现横亘在原野和极地间的是一片幅员辽阔的茂密森林,而威尼华兹位于森林的边境,与原野相对;而十分不妙的是林带隔开了四叶领和冰地领后继续延伸,弯曲着对冰天雪地的威尼华兹形成了半包围的趋势。
这也是限制冰地领发展的根本原因之一,比起种植得来的粮食,森林里的魔怪和野兽更容易获取。
“商路上驻扎着教会的十字军和许多银鹫骑士,是唯一一条穿过四叶森林的通道。”矮人做了总结,“空境不需要知道这些,得到了克洛伊塔的允许他们能直接飞越森林。但我们不行。”
这句话特指学徒,毕竟两名佣兵仅仅是与他们同路而已。乔伊若要飞过森林当然可行,尤利尔却只能老老实实地用腿走路。
他说的有理有据,可学徒知道使者不会答应。虽说商路更能让消息传递开来,但那实在太慢了。他们得去铁爪城,到威尼华兹只是装装样子。
“进入森林向着沉眠之谷的方向,我们能在两天后到达威尼华兹。”乔伊果然这么说。同时扫了一眼学徒,示意他不要多嘴。
“我会带你们穿过山谷,用这份值得吹嘘好几年的荣耀事迹给予他的朋友们,来奖赏埃兹·海恩斯的贡献。”
如果昨天夜里乔伊没和他提前交代,尤利尔觉得自己多半也会相信了这番说辞。约克与帕因特正惊讶,他却抢先问道:“你真这么打算?”
乔伊直视他的眼睛,“不行吗?”
“可……你没有过问埃兹先生的意见。”
“这是额外的奖励。他的那份狄摩西斯会给他。”
“但这太危险了。”塞西莉亚死后,尤利尔也终于意识到生命是有多么脆弱。埃兹失去了神秘的眷顾,谁能保证帕因特和约克安然无恙?
“我是你的导师,不会让你死在山谷。”乔伊认真地承诺。
而尤利尔没有为此放下心来,他自己是渴望去沉眠之谷的,但佣兵们未必这么想。他不能为了缩短时间去铁爪城而使约克两人置身险地。
只是乔伊并非狂妄之辈,他必然有某种自己不知道的力量作为支撑:“你有什么把握吗,白?”
“你的魔法能派上用场。”
“除外呢?”
年轻人顿了顿,用一种奇异的目光凝视着学徒。后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按住了胸口。那里是个贴身口袋,而口袋里则是一张古旧的羊皮卷。
“誓约之卷。”
……
尤利尔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认可了乔伊的解释,可现在他们已经站在了山谷之外。约克和帕因特甚至比他还要容易说动,有着空境神秘者的带领,两个血管里都流淌着刺激的冒险者没理由拒绝。
“我觉得——”他正忍不住想要开口,就感到帕因特一扯自己的裤子。矮人瞪他一眼,“闭嘴。”他把嗓音压得极低,以至于习惯了他粗鲁的大嗓门的学徒险些没听出来他在说什么。
森林里多的是虫蚁和魔怪,可这一路以来尤利尔一个也没见着;他钻过一棵山毛榉时惊醒了盘绕在枝头的灰蛇,它也没有盘起来咝咝吐信,而是默不作声的爬向一行人的身后。这附近连鸟儿拍打翅膀、风扰动枝叶的碎音都不曾有,树木沉吟不语,沙沙的脚步声是静谧唯一的伙伴。
这些都能让学徒觉察出不对。但他们现在还没有进入山谷,总不会触犯到里面的神秘罢。
尤利尔不由自主地打起了退堂鼓,他不该来这里的,因为一时头脑发昏和过度自信。誓约之卷也是神秘,学徒不确定它能对付“沉眠之谷”;至于他自己的魔法——也许它也算得上危险之一。
可说什么都晚了,眼前就是神秘山谷。
他们一行四人,乔伊飞在半空,紧贴着石壁;下边是约克和尤利尔,他俩被迫挤在一处狭窄的石缝中。大鼻子矮人在最后,他的身板不算什么,但若加上锤子的话,即便石隙的开口再大上一倍他也休想进去。
石隙里满是湿漉漉的苔藓,尤利尔感觉指缝里又腻又滑,活像抓了一把厨房里的黄油,或者柜子底发了霉的毛皮——在为诺克斯酒吧扫除的时候,他就翻出来这么一堆东西。
山谷并不幽冷,但却死寂。窄岸上覆盖着茸茸的绿意,遮盖住嶙峋的尖刺;一道清泉自断裂的枯树根下流淌出来,注入地隙,漫过泥道。陡崖顶栽满枫树和冷杉,少许石橄榄攀附在它们脚下。
这一切再寻常不过,如果配上声音的话。
第六十二章 沉眠之谷 二
威尼华兹的街道上已经不见了鲜艳的花色,取而代之的是红枫与翠松,浓烈的色度为这座坚石般的城市缀上华彩。
奎伦喜欢站在松树下,看着手下将呻吟着的乞丐吊起来,这让他有种绞架旁宣判命运的错觉,而一直站在高台上的都是贵族老爷;被拖着吊上树的每个人都竭尽全力的哀嚎,因为谁都清楚如果奎伦能从罪人的忏悔中得到享受,那么他会死得迅速,痛苦便短暂。
然而城里的树太少了,霜之月更是光秃秃一片,这不合规矩——不合车轮帮的规矩。车轮帮是专门打劫商旅的黑帮,但黑帮也是有规矩的,没规矩的不叫黑帮,那是谁也瞧不起的乞丐群。那些人什么都干,面对独身旅人凶恶得像野狗,在黑帮前又柔弱得像被野狗捕食的兔子。
在藏匿于威尼华兹东城的下水道和旧街巷时,奎伦相信这两者的区别就是规矩;可当他统治这些自己曾经挣扎躲藏的地方的时候,奎伦明白真正的原因是魔力——乞丐和流浪汉多是普通人,而黑帮打手总有神秘生物。
在魔法力量面前,普通人就是兔子。
就像奎伦眼前的商队一样,巷里上演着判决,马匹和车厢正从巷口经过。摇铃和皮鞭的碎响,盐与香料、汗水和脂粉的腐烂臭气,以及最为诱惑的酒水和瓜果清香,几乎是刹那之间就夺走了奎伦的注意。
他的心脏搏动起来,快乐针刺般戳着神经。他站起来,带着所有人的目光一起。皮革和脏布包裹下的五指捏紧短刀,他听到每个人都在咽口水。
梳着一头泥辫的手下站在可怜的受刑者身边,是车轮帮里奎伦役使得最顺手的打手“铁蹬”。他凝视着商队体剽肥壮的长鬃马,回头割断了流浪汉的喉咙。
“是商队,大人。”铁蹬毫无滞碍的叫出奎伦乐于接受的称呼,好像这样后者就能与刑场旁的高台更近一步。“从没见过的标记,是新的商队。”
新的商队,想要将北方的土产运送到冰地领的商队,这绝不在少数。若说伊士曼王国还有什么比走私更冒险的行当,那就一定是到冰地领经商了。活着到达威尼华兹的道路只有四叶森林边的一条,它被称为“永青之脉”,是极黑之夜维系冰地领民生命的血脉。
毫无疑问,即便银鹫骑士们在这里设置关卡,课以重税,也有源源不绝的商人心甘情愿掏出金币——威尼华兹缺少温暖地带盛产的一切事物,而在北方价值连城的皮毛兽角则泛滥成灾,一文不值。可这些都是魔怪的神秘遗留,交换彼此所需而带来的利润极其惊人。
“收获之月快到了。”奎伦一眼都没看死者。他现在有新的享受来源了,于是狭缝里鲜血流淌。手下们纷纷宰杀掉手里的活人,眼睛里透出贪婪和残忍的光线,致使最后一匹经过的马发出一声短嘶,甩着尾巴加快了步子。
奎伦深深地吸气,甘美醇厚的血腥鼓动着脏器,他看到天际的月亮,纯白之上布满裂痕。
而兔子合该被野狗分食,这是规矩。
“生意也来了。”他手臂上打了一串银钉,此刻随着肌肉的拉扯波动起来,力量和野蛮在里面左冲右突。“车轮自眼前经过,它无辜受到了货物和马匹的压迫,这事盖亚也不会允许。我们必须告诉那些跋涉而来、满身肥膘的兔子,车轮帮绝不会坐视他们的罪行。”
铁蹬看到了旗帜上的标志。“大人,那是佣兵的任务。”他相信奎伦也一定注意到了。
“冒险者也有规矩。”车轮帮的首领毫不在意,他用神秘的力量统治黑帮,但绝非依靠力量摆脱乞丐和盗贼的身份的。“他们不会跟贵族作对。恰好从篝火镇那边来了一队圣殿骑士,这些亮闪闪的铁壳废物不会在城里多待,而我需要他们的旗帜。”
……
乔伊落在一块峭石上,张开嘴说了什么,又仿佛聋哑人一般无法打破静谧。尤利尔努力辨识着,终于认出那句话来: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个正常的山谷,但我的耳朵不这么认为。尤利尔正要摇摇头,表示自己还没开始,忽然意识到乔伊其实是在提醒自己应该开始了,因为预知几乎是不耗费现实时间的。
而这句话乔伊问了不止一次。霜叶堡里他首次听闻,现在则是第二次,没准以后会有更多……也许他可以想个办法,让这句话把自己拴在现实。
你控制不了魔力,你只能控制自己
于是他调动火种,火焰燃烧起来,牵引着魔力。他竭力让脑海中只有探寻未来这一个念头,并决定从半分钟前开始——
密林之中难以见到月亮,但她的光芒被流水反射,地上便显现出满地碎斑。尤利尔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就看到水波荡漾起来,倒映着崖壁上的树杈。
他正趴在石缝里,手里攥着一把蕨叶。学徒赶紧把它们丢开,可还是染了一手粘涩的绿汁。轻微的动作依旧悄然无声,他仰起脸,果然看到使者如有所感般低下头,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
乔伊还没下来,也没问出那句话,我成功了!
庆幸的喜悦使尤利尔长长呼出一口气。与霜叶堡的战斗中不同,那时候支撑着他的其实是感情而非理性,前者总要比后者更讨火种的喜爱;在理性占据上风时魔力就更难操控。
魔法的所谓知识他至今也没见着,但对于自我的控制却越来越得心应手。从这个角度考虑,乔伊还真当的起导师之称,起码交给他的办法足够好用。
“白。”尤利尔知道乔伊一定能听见,“我要先进去。”
我都要进入山谷了,这下你总得告诉我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了吧?
使者降下来,将矮人推到一边。他的蓝眼冷冰冰地注视着光元素,后者也只得退出来别过脸。
“他们听不到你说话。”学徒提醒。
“我并不是要隐瞒。”乔伊说道,“而是让开位置。”
但你表现出来的样子只会给人先一种想法……他决定直入主题:“这里已经非常安静了,山谷里面有什么东西是一定要听到我们的声音的吗?”
“我并不清楚。克罗伊有过记载,说这里只是无法用魔力发出声音。”
用魔力?尤利尔留了心,乔伊也继续说道:“这里的异常源自古老的诅咒:与邪龙交战的时代,诺克斯阵营中,曾有一支军队属于洞民——传言他们是蜥蜴人的亚种,喜欢用风笛和牛皮鼓来操控元素作战。”
尤利尔闻言扭过头,正好看见约克的身体抖了抖,橘红的脸有点褪色。
他忍着笑问道:“应该不是操控元素生命吧?”
“元素生命有自己的火种,可不会听他们的话。”乔伊对恐吓约克不感兴趣,“洞民生活在山间,对人类不怎么友善。”
“那个诅咒呢?”如果学徒不提醒,恐怕乔伊会忘掉自己刚才说到哪儿了。“洞民的军队与这个山谷,发生了什么事情?”
“军队。”乔伊重复一遍,“他们遇到了一位强大的恶魔君主,在这里全军覆没。洞民也消失了。”
细的声音不见了,山谷里恢复了安宁。尤利尔感到有些沉重,他忽然意识到战争说起来容易,实际上就跟发生在四叶城的灾难一样,是同等的残酷。
他下定了决心踏上神秘者的道路,可意志不是一天就能锻炼出来的。若在四叶城里没有乔伊的指引,他绝不可能走到现在。
“真是古老的故事,我一直以为邪龙是个传说来着。”帕因特咕哝。
约克与他意见不同:“温瑟斯庞的确是存在的,我的父亲就曾参与过黎明之战。”
光元素生物的寿命足足有两千多年,尤利尔并不奇怪。他好奇的是那场战争相关的东西:“那对于圣米伦德大同盟和邪龙你知道很多喽?”
“并不是这样。因为他死在那场战争中了。”
什么?尤利尔险些问出声来,他总觉得这里有什么问题——
父亲死在了一千年前的战争中,他的亲生儿子大概率不会才三百多岁吧?
“元素生命的繁殖方式比较奇特。”约克解释道,“你们人类接受不了,我也能理解。”
“抱歉。”尤利尔感到十分窘迫,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跳过这个问题。于是学徒尽可能迅速的表达了歉意,然后疲惫地回到那个乔伊说了三遍还没说完的诅咒上。
这回使者总算找到了重点:“恶魔君主屠杀了洞民后,山谷变成了死地。未散尽的火种汇聚成了神秘,将古老的战场封锁。”
“诅咒,或者说神秘的规则只有一个:”
“英魂勿扰。”
“不得有吵闹喧哗——”
“违者必将埋骨于此。”
第六十三章 沉眠之谷 三
山谷青翠,流水潺潺,一点也没有血腥残酷、尸横遍野的凄凉景象。月亮的影子开始时隐时现,每当夜风寂静地拂过树木枝杈,它身后还会闪烁起竖琴座和启明星的光芒。
尤利尔见到过血腥的战场,然而千年过去,这座山谷已经面目一新,唯有英灵还在这里游荡。
“他们理应得到安息。”学徒望着一块凸起的巨石。那旁边有一根断裂的枯树,枯树下或许埋葬着洞民的尸骨,它们正被青草的长根包裹,流水淌过头骨上空洞的眼窝。
佣兵队的领队揉了揉额头,“真头疼,为什么我们把这件事全都忘记了?我的头真疼。”
“这里环阶有来无回,你想找真相都没办法。”矮人说到了点子上,“洞民已经灭绝了,你指望蜥蜴人记着他们还有过这么一个亲戚吗?”
蜥蜴人生活在地底世界,他们的神秘组织被称为灰烬圣殿。而地底不比地面,那里的环境恶劣到没人乐意去探险,生活的也大多是残忍无情的冷血生物。
“那我们应该让人们记起他们。”学徒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别傻了老弟,邪龙的故事都没几个人知道。洞民?克洛伊塔记得他们,也没见四叶领有人知晓这些事情。”
约克退开一点,远离山谷,或者远离乔伊。后者依旧面不改色,而他的表情却难以捉摸。“更何况。”他停顿片刻,“洞民们生前是英雄,死后可不是了。千年以来埋葬在这片山谷的旅人,加起来恐怕比洞民全族还要多。”
“他们可能是受到了诅咒。”尤利尔反驳。
“你没发现吗?我们在山谷里根本没法发出声音,惊扰亡魂更不可能。诅咒本身就是一个魔法,它消除了山谷里的一切声音。”
光元素生命折断一根空心树枝,木头断裂时寂然无声。他用手从头到尾抹过木棍,让它变成一支笛子。他鼓起腮帮子吹了吹,也没有动静。“你看,这是魔法的效果。”他把棍丢给尤利尔。
“你的吹孔压根不对,吹得响才见鬼。”学徒在修道院见识过唱诗班的乐团。
约克装作没听见。“所以人们在这里失踪另有原因,不可能是因为发出了声音,没人做得到。也许这本身就是个陷阱,亡灵丢失了自我,他们正在捕猎经过这里的人。”
“亡灵和英灵是两码事。”矮人居然站在尤利尔这边。“我觉得他们走不出山谷是因为遭受了恶魔的袭击。这儿不止有洞民的灵魂,对吗?”
“如果历史没出差错。”约克的声音微不可查。三个人齐齐将目光投向使者。
乔伊不说话。他的沉默像寒风,使处于兴奋状态的三个家伙冷静下来。
“你真像个冒险者。”他对学徒说。
“冒险者有什么不好?”
“可你不是冒险者。”乔伊回答。“你来这里做什么?你记得吗?”
尤利尔如梦初醒。
未来像海浪,选择是鼓帆的风。我得抓住锚索,我还得控制航向。他懊恼地一拍额头,盖亚啊,难道我习惯了浪费时间吗?魔法让我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很多余?谁会嫌时间多呢?
乔伊,或者说我的潜意识在提醒我。使者是绝对不会发现话题正在逐渐偏移的,他不擅长这个。
“谢谢。”学徒没有压低声音,那样就什么都听不见了。“我懂了。”
“诅咒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吗?我们怎么才能通过山谷?”尤利尔问道。别想太多,他告诉自己,谁关心洞民是怎么死的?恶魔若是在这里逗留,监测着诺克斯的占星师们早就发现了。
没准他们会派来一个移动天灾,刮起暴风雪将整片森林铲平。“克洛伊记载了洞民的战争,也写了我们要如何才能通过它的坟墓,是这样吗?”
“这里是寂静之地,穿越它就要打破寂静。打破寂静,危险也会到来。”使者仿佛照本宣科。
“怎么做?”
“对着誓约之卷立誓,告诉它你要畅所欲言。”
尤利尔谨慎起来,虽然他有第二次机会,但更希望一次成功。“那有什么危险?”
“我不知道。”乔伊回答。他迎着约克和帕因特质疑的目光,一把长剑在手中寸寸伸长。“但你可以交给我。”
尤利尔相信乔伊有这个能力,空境能移山填海,他亲眼看到使者挥手之间就要使城堡塌陷,万幸凯蒂阻止了他。但他忍不住担心另外的事:“那些洞民的灵魂——”
约克拍拍他的肩膀,“恶魔的灵魂,或者堕落的死灵。我们正要让它们解脱。”
你被说服得真快。尤利尔无言以对,只好拿出羊皮卷来。
“以盖亚之名,我在此起誓——”
“忠言逆耳,甘词易人。行善者坦荡,狭隘者畏退。”
羊皮卷一动不动。
矮人脚下打滑,“你在说什么?”
“没找到合适的诫词。”尤利尔尴尬地咳嗽一声。他真怕誓约之卷不会回应自己了。可最近难道有什么誓言被违背了吗?没告诉约克他们实情?盖亚在上,这实在情非所愿,女神大人您不会那么气吧!
他竭力掩饰着,觉得不安和惶恐几乎要溢出来了。“和声音有关……我一时半会想不到其他的了。”
“盖亚没你这么死板的信徒,还是说点正常的承诺吧。”约克也不认为这句意向不明确的话能有用。“你办得到的事情,别给自己找麻烦。”
“好吧,好吧,我尽力。”尤利尔绞尽脑汁,他发现山谷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他得启动羊皮卷。
使者注视着他,又转头望向山谷。他的眼睛倒映着月色,以及那些徘徊在草木岩石间的幽魂。
克洛伊清楚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但占星师们没有任何动作,也许他们不在乎洞民。尤利尔不由得胡思乱想。
谁也不知道的战争,时光角落里的尸骨。
一个念头划过他的脑海:乔伊坚持要走这条路,只是因为节省时间吗?
还是他本就为了这座沉眠之谷而来?他要完成克洛伊塔的任务?
学徒沮丧的发觉使者并没有跟他说实话,或者没有将实话全说出来。乔伊总是这样,他不怎么骗人,只会让你被自以为的真相迷惑。
又或者这些全是我的臆想,实际上事情并没有这么复杂……
尤利尔觉得自己的大脑经受不住这样来回翻折的考验了,无论怎样都好,让这见鬼的山谷赶紧让路吧!
我得许诺我办得到的事情,送英灵往生可不在此列。
“我发誓。”当他开口时,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正常起来。忧虑与杂念随着水流而逝,他真正体会到了誓言的力量,不用故作恭敬,也无需提心吊胆。
“压抑时终止沉默,激动时闭口不言。”
这下没等谁发表意见,誓约之卷就响应了他:一大蓬金色的粉末从纸卷中喷出来,盖了他们一头一脸。尤利尔的心脏停跳了一秒,他几乎要把这些东西错认成索维罗魔药了。
“神术。”使者低语。
微微的光芒扩散开来,笼罩着他们踏入幽谷。乔伊站在最前,尤利尔紧随其后;矮人拎着他的战锤跑着跟上,约克打开水壶,里面只有咖啡的余香,他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在最后。
他们绕开岩石,穿过荆棘和灌木,就这么平静地走了一段。尤利尔没感到任何异常,除了乔伊说过的尖石。它们磨得人脚掌生痛,学徒简直怀疑自己可能是没穿鞋子。
“这地上撒满了钉子。”矮人抱怨,“我控制大地想让它们柔软一些,可这些东西硬得出奇。”
“月亮也很暗。”约克接口道。“又是这个时候,她身上的裂纹我看得一清二楚。”
尤利尔抬起头,果然看到满月之上伤痕密布。“破碎的月亮,这是怎么回事?”
“嘿,别想捉弄我们。跟火种无关,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到——你每天晚上不都看见她吗?”
我在几天前看到的月亮和你们不是一个。尤利尔换了个问法:“我是说,月亮的表现与神秘有关吗?”
“我不知道,谁去过月亮,他可能会告诉你。”
帕因特摸摸大鼻子,“我听说宾尼亚艾欧有一支狼人,它们对月亮很有研究。”
“狼人?是亚人种?”
“它们是魔怪。”约克纠正,“也许祖宗与人类有关。我记得狼人在对抗亡灵的时候出现过一次,后来就渺无音讯了。谁让它们每到碎月就变成畜生,守誓者联盟都受不了这种疯狂。”
“狼人在战争后脱离了守誓者联盟,是因为光辉议会处处为难。”矮人反驳。
“可守誓者联盟也同意了。”约克倒也不是针对联盟组织:“老实说,狼人也挺倒霉的,它们的种族职业生来就有缺陷。理智真是个好东西,只要丢了它就能实力翻倍。”
“人们都怕疯子。”
“非人类也怕。”
“……”
尤利尔看到乔伊转过头,似乎是想让两个佣兵闭嘴,但他只看到了口型,不禁有些疑惑。学徒正要发问,忽然一身冷汗。
轰——!!
下一秒,山摇地动。
第六十四章 沉眠之谷 四
“大地!地面在动!”
“它们是活的!露西亚啊,这绝不是英灵!”
尤利尔听到两个佣兵的大呼叫,他脚下不稳,仿佛全世界都在震动。
“心!”约克警告道。
他在跟谁说话?尤利尔的耳朵一阵阵嗡鸣,他的头忽然疼起来,几乎想要滚倒在地上。谁在说话?是谁?
突然他的胸口挨了一肘,重心不稳的向后跌倒,一根尖石柱斜刺过来,擦着他的肩膀又缩回去。学徒只看到一道乌光掠过。疼痛被恐惧冲淡,尤利尔惊叫着试图爬起来,但太晚了,敌人比他灵活得多。
危险来自尖石,来自他们脚下!
就在他头脑空白的瞬时,只觉得后颈猛然一紧,紧接着整个人离开了地面。乔伊一剑削断刺过来的石头,另一只手抓着尤利尔升空。
佣兵们叫声不,但却没怎么慌乱。他们哗闹惯了,在战斗中也不喜欢规规矩矩。尤利尔担着心向下一望,立刻后悔自己浪费了感情了。
约克把短剑贴着底端平砍过去,石柱立即变成了石凳;而矮人则仿佛打铁一般,抡着锤子把不听话的石块变成石粉。他们多年战友配合默契,一时间竟打得尖石阵群们冒不出头来。
对学徒而言的危险在约克和帕因特面前还不够格,两个人经验丰富,更是早有准备,尖石破土给他们的基本是惊讶居多。
“这些石头硬得过分!”大鼻子对他们叫道。
“钢岩。”乔伊给了他解释,同时调动起魔力。顿时地面铺满了坚冰,泉水也随之冻结。
总算石头们安静下来,尤利尔重新接触到地面。他才一落地就抱紧了脑袋,只觉得里面有匕首在翻搅。
“他怎么了?”约克担心道。
“制造出声音。”使者回答。“他的神秘度不够高,使用誓约之卷的代价也需要他负担,山谷里的神秘在压迫他的火种。”
乔伊用剑柄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佣兵们也如法炮制。然而这样只能使尤利尔的痛苦略微缓和,于是约克把他扶起来,向着出口快速行进。
只是没走多远,地面就再一次摇动起来。使者猛然抬头,目光落在那根枯树干上,山隙间寒意大炽。
“这该死的山谷是怎么了?”矮人看到冰面上裂痕隐现,“地底下有东西——是个大家伙!”
他的话还没说完,咔嚓咔嚓的碎裂声就响成了一片,一只巨手探了出来。
乔伊不怎么在意,“钢岩卫士,洞民的兵卒。”
“比钟楼还要高的兵卒?”
约克望着眼前逐渐升起的阴影,只感到心脏不住地抽搐起来。
冰面彻底破碎了,却没有石柱从地下探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东西,它长着四肢和头部,这些地方全是石头;比夜幕还漆黑的甲胄覆盖在躯干,让人几乎分辨不出那是金属还是岩石。因为那表面光滑细腻,还刻着抽象的兽角和竖瞳。
半地下生物的标志,野兽的血脉。那是洞民的图腾索伦自顾自地写着,也不管有没有人看。它似乎很激动。
两名佣兵目瞪口呆的盯着眼前的庞然大物,他们俩加起来也不够对方一根手指粗。
石巨人甩动手臂,阴影骤然放大。
“这是我们的敌人?”约克灰头土脸地避开这一击,硬土像是泡沫一样,飞溅得到处都是。他难以置信的尖叫起来。“这就是山谷里的秘密?!”
“女神啊!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没人能穿过这见鬼的沉眠之谷了!”
钢岩卫士又是一拳砸来,它的动作不快,覆盖面积却极广,迫使两个佣兵只能闪躲——谁也不想挨上一下,那下场不会比石磨里的豆子更好。间隙中偶尔会冒出一两道魔法的闪光,可它们对怪物毫无用处。
这下他们才发现不妙。“神秘在消退!”
以往火种牵引到的魔力能形成魔法,这与灵魂之焰的旺盛程度是成正比的。可现在火种没变化,展现出来的神秘却下降了一个层次。这在危急的战场上简直要命。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矮人拎起锤子,挡住扩散而来的振波。他被推得直飞出去,失去了声音后这一幕显得有些滑稽。
忽然约克扑过来在空中撞开他,两人滚到泉水边。大鼻子将光元素推到一旁,正要暴躁地发出疑问,就看到阴影一下子扩大——
又一头石巨人。
在混乱的情况下两人没本事顾及尤利尔,乔伊将学徒带到空中,把指环索伦按到他脑门上。
尤利尔立刻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你能战斗吗?”
“我的头不疼了。”他十分惊喜,“要我怎么做?”
与此同时,尤利尔低下头,钢岩巨人还在到处破坏,山谷一片狼藉。他也发现了魔力波动的异常。
“你看到了,魔法的效果被抑制。”
但使者没留给他时间:“用誓约之卷,物品的神秘度不会被影响。”
“我束缚住它们?”
“打破寂静——声音,让整个山谷都是声音。”
年轻人又带他落回地面,就在枯树前。这里的魔力不大对劲,尤利尔感应到。他们都能感受到,石巨人也注意着不过来。
“应该和洞民有关,钢岩卫士是它们的杰作。”
尤利尔猜测道。随即他看到乔伊一剑斩断了树干。“等等!”但晚了一步。
枯树粉碎,潮湿的木屑被解冻的流水冲走,学徒看到了一节裸露的白骨。他浑身难受,眼睁睁注视着乔伊用剑将骨头挑出来。那是一支畸形的手骨,有着三根指头和斑纹,已经腐朽不堪。
忽然石巨人昂起头,一道道裂缝在脸部蔓延。它无声地咆哮,扭过头冲向使者和尤利尔。
学徒不由自主地后退,他没办法在这样一个气势汹汹向着自己猛冲过来的庞然巨物前无动于衷。即便他清楚接下来无论是闪避还是防御,使者都可以轻松驾驭。
没有巨响,震动像个游戏。乔伊用提着剑的手臂指向钢岩卫士,一道冰之壁垒凭空升起。石巨人一头撞在上面,力如千钧,接触到冰幕的土地一层层炸开;魔法的符文闪动,硬抗住了这力道。泉水积年累月冲刷出来的窄道被直接填平,原料来自于垮塌下来的山壁。因为被连根拔起的树木再也起不到固定泥土的作用。
“……!!”
尤利尔依靠着枯树的残躯维持着平衡,他在这样野蛮的魔力对撞面前震惊得难发一语。
他忽然意识到,没准铲平这个山谷对乔伊来说真不是什么难事。
“这是洞民最后一具尸骨了。”年轻人一手撑着石巨人疯狂地撞击,同时对学徒说道。“千年时间让它拥有了非凡的神秘,只有同样历时久远的神秘物品才能毁掉它。”
“那些石巨人是为了守护这具尸骨?”
“或许吧。”
“如果我毁掉了尸骨,那些石巨人就会消失吗?”
“元素失去了掌控就会自动消散,它们也许是被死灵控制的傀儡。”乔伊回答。“我不确定它们会消失,尸骨上维系的是整个山谷的神秘。”
这时第二头石巨人也大步冲过来,砸在冰墙上。而约克和帕因特终于受不了泥土和气浪了,他们退出了山谷,远望着这边。
尤利尔强迫自己忘记洞民这个词背后的故事,他展开羊皮卷,感到喉咙哽咽,但依旧大声念出了自己的誓言。
声音在幽谷回响,余音不绝——
夜风吹过,尸骨化为灰烬。
沉眠之谷崩塌了,石怪们仰头咆哮,可什么声音也没有。它们不会说话。
无数漆黑的钢岩从地下突出,在半空扭曲地挥舞。
“结束了?”学徒问道。
“魔法恢复了效力。”使者将注意力放在了钢岩守卫身上。尤利尔意识到他要处理这些石怪了。
年轻人举起了屠刀。
剧烈的头疼几乎摧垮意识,尤利尔攥着指环:“索伦?”
检测到异常魔力,神秘度低
“……低?!”你的标准是按照空境来的吗!
异常声波,法则之线受到干扰
“声……波。”他不由恐惧起来。哪里来的声波?谁能干扰法则?
乔伊轻易斩开石巨人的盔甲,将其一剑两断。他又将目光放在了另一头石怪身上。
石怪没有转身逃跑,甚至没有朝向使者。它脸上的裂隙开合,正对着尤利尔,似乎在无声的诉说。
或者对他脚下的灰烬。
学徒感到事情有些不对,他觉得钢岩卫士的表现很奇怪,却又因为不了解而说不出哪里奇怪。约克正在山谷外对他招手,尤利尔想要忍着头疼转身离开,可总有一种力量在约束自己。
这时最后一头石怪也被乔伊大卸八块,钢岩的粉末撒在地上,与泥土混在一起。
羊皮卷熠熠生辉。
“不,不对,不该是这样。”即便头疼忽然消失了,他也感到痛苦无比。
“你怎么了?”乔伊靠近来问道。
尤利尔不停地后退,他挪动着身体,远离使者,就像远离一个恶魔。在他真实的视界里,乔伊的背后伸出骨翼、头顶尖角,一身的寒意逐渐变成硫磺味道的火焰。
“索伦!索伦!”学徒吓坏了。
“心!”乔伊警告。
尤利尔的胸口一阵剧痛,他低下头去,发现不知何时山谷里已铺满了尖锐的石刺。钢岩巨人被杀死,但元素不会消灭。
世界开始崩溃——
第六十五章 沉眠之谷 五
“这是开什么玩笑?!”
尤利尔一回神,发现幻境已经破碎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并没有一个贯通的窟窿。
未来——
“你看到什么了?”使者问道。他的声音把学徒扯回了现实。尤利尔不能一次耗空自己的魔力,乔伊告诉他那样非常危险,甚至会伤害到火种。
他望着乔伊,感觉心跳忽快忽慢。
“冷静下来,他需要缓一缓。”约克把学徒扶起来,因为他几乎站不稳。
可尤利尔推开他,扑上去抓住乔伊的领子。
“我们一定要从这儿过去?”他的手指在颤抖。
使者直勾勾盯着他:“你看到了什么?”
“不对,不是这样。”尤利尔语无伦次,“誓约之卷毁掉了尸体,可它不是神秘的源头……”
约克撞了一下矮人,“他是疯了?”
“别胡说。”矮人回答,“虽然敢于揪着导师领子的学徒我也是第一次见。”
“我不是问这个。他的话你听到没有,哪儿来的尸体?”
“谁知道呢,没准他视力好。”
约克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两人沉默不语,在一旁悄悄地听着,很快就又捕捉到了特别的名词。
“诅咒?山谷里有诅咒?”光元素生命挠挠自己的头盔,“我一点也不惊讶,这鬼地方没点乱七八糟的东西才奇怪呢。”
“看来克洛伊塔对这里很了解。”矮人嘀咕。
他的声音很了,只是神秘者远非常人。约克无法装作听不清。“克洛伊塔的确知道很多,所以即便是在神秘圈子里,他们也不大讨人喜欢。”
“是占星师,不是使者。”矮人说道。
“你对他们很了解?”约克饶有兴味。他瞥了一眼乔伊,对方正甩开学徒的手,没有表情的脸上却流露出让人轻易察觉到的恼火。这几乎算是一种魔法了,约克可没法用如此贫乏的脸色来告诉别人自己心情怎样。
“他们是守誓者联盟的老朋友了。克洛伊多得是神神叨叨的家伙,大占星师和使者甚至还都是空境……只不过苍穹之塔倾向于探索星空,而许多使者对那些亮晶晶的玩意没多大兴趣。”
约克正要说话,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你在守誓者联盟待过?”
乔伊盯着矮人帕因特。
“不,没有,谁在胡说?我三十年前就离开族人了。”帕因特赶紧说明。
“那就管好你的嘴巴。”
使者似乎压抑着怒气,但却并非来自于学徒的冒犯之举。谁都看得出来,乔伊与王国贵族不同,他不在意身份地位的高下,也不以力量为荣耀。某种意义上他比大多数人都好相处,但也因此让人摸不准他的脾气。
“准备进山谷。”使者下令。
“怎么进?用誓约之卷开路,以声音破解山谷的寂静吗?”学徒说道。“这行不通,我们会将整个沉眠之谷破坏掉。”
“这话说的好。”乔伊没反驳,约克倒先开口道。“假如我们做得到这点,难不成还要留着它?”
尤利尔知道他说得没错,未来他们的确是这么做的。杀掉袭击他们的钢岩守卫,毁坏埋葬的尸骨。如果不是最后他被誓约之卷提醒,几乎能够全员无伤过关,还顺带铲除了阻碍道路的险地。
一念及此,学徒忍不住摸了摸胸口,这的确是提醒。
“钢岩即便打碎也能重聚。”尤利尔解释道,“而一旦我们破解了这里的神秘,它们就失去了约束。那时候沉眠之谷不复存在,灾难会降临到整个四叶森林之上,甚至祸及边缘那条、那条……”
“永青之脉,穿越森林的唯一生路。”约克适时接上。
“谢谢。”尤利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我觉得还有另外的方法,我们能完美解决问题。”
宁静使他的声音格外有力,但学徒本人却有点没底气。他知道自己只能预见一个未来,而可能性是无尽的。完美的办法可不好找,洞民的过去与旅人的安危若只能选择其一,他必然无法放弃后者。
不过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第二次机会不是白来,他要比之前做得更好才行。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尤利尔对乔伊说,他真希望对方忘记自己刚刚的举动。他太过激动了,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很抱歉,白,我的脑子不清醒。我知道你什么都没做,可我看到你杀了它,这不对……”
“请相信我,不用毁掉山谷也能通过它,我们没必要屠戮。”尤利尔竭力用自己最真诚的声音说道。“既然通过沉眠之谷是你的选择,那么洞民和它们的护卫就罪不至死。”
约克和帕因特彼此交换了眼神,他们不知道学徒的魔法,此刻根本摸不着头脑。不过没关系,使者知道他在说什么,而冒险者也从不以杀戮和血腥为荣。只要使者松口,改变策略并不难。
尤利尔带着希冀望向自己的导师。“我们得解决问题,而不是杀人。”
乔伊静静看着他。
“接下来你是领队。”
……
山谷的宁静让夜色变得可爱起来,可除了尤利尔谁也不这么想。他听到约克在和帕因特讨论月亮的事,神术的金色光粉在四周缭绕。
“我们就在那块岩石边停下,泉水的源头。”学徒指了指洞民的埋骨之地。这时他们脚下簌簌抖动,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突出来。
终于来了。尤利尔立即警告:“钢岩卫士!”
石刺拔地而起,尤利尔猛然向后仰去。他知道石刺会从侧面穿刺过来,然后快速缩回,准备下一击。于是学徒紧接着朝旁侧一滚,尖刺凶猛地扎在硬土上。
“意识不错。”约克赞叹一声。他就在不远,一扭身抹出短刀砍断石柱。然后佣兵咂舌道:“硬度也不赖。”
尤利尔有点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似乎在用魔法骗取赞美。可忽然冷意开始蔓延,他顾不得其他,“冻得结实一点!”
乔伊没给他新表情。
与此同时,尤利尔一推约克,两个人朝着水流的尽头而去。矮人见状也机警的掉头。这下队全都向着枯树去了。
约克一脸茫然,边跑边问:“去那里干什么?太危险了!出口就在不远!”
“听着,我们要解决问题,而问题不在于那些石头,也不在于我们能否通过山谷——”
“钢岩卫士被打成粉末也不会消失,可使者绝对能把它变得比粉末更细微。你不需要担心这些。”
“那洞民呢?他们沉眠于此,这是一个种族的葬地。更何况与恶魔作战,洞民们为了诺克斯,为了现在的我们而死。你要看着他们最后的灵魂安处毁于一旦吗?”
“洞民死了,他们的造物还存在,甚至还在吞噬无辜的人……而这些人正是它们的主人生前所守护的。”约克指出,“死亡是早该到来的结局。”
结局?尤利尔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险些被石柱钉在地上。学徒有点理解不能:“这不是石怪的错误,它们失去了领导者!”
“而毫无疑问,洞民逝去,山谷不断带去更多的生者给他们作伴。”年轻的佣兵领队十分耐心。他揉了揉自己颜色鲜亮的脸皮,“你想拯救这些怪物,是吗?天哪,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学徒反问,丝毫不认为自己的考虑不正常。“难道我们不该帮助曾经的战友吗?”
“偷换概念!我们的战友是洞民,不是他没有脑子的仆从!”
约克简直想甩开他:“它们根本没有灵魂!”
“没有灵魂?”尤利尔看着他,目光中意味难明。“它们与你的差距或许没你想象的那么大。”
光元素生命怔住了。
地面霜寒蔓延,石刺被封锁在冻土之下。乔伊说到做到,对于学徒的要求一点也没有马虎。他脚下绽放出层层叠叠的幽蓝波纹,魔力的光辉点亮了夜幕。
三人只觉一股冷气从后背追来,剧烈运动产生的热量直接消散一空。每个人都是浑身冰凉,不由跑得更快了。
“就是这里。”尤利尔手足麻木地翻上岩石,约克紧随其后。他们两人一起将矮人拉了上来。
使者带着低温降落。
没让乔伊动手,学徒抢先爬上岩石,试图抬起木头。他用尽全力,但它纹丝不动。
尤利尔疑惑起来,在幻境中这只是一截普通的树干,不至于比钢岩还坚固沉重吧?
“神秘度的差距。”乔伊提醒。
学徒立刻明白过来。之前乔伊一剑砍断了树,那是因为他身为空境。换做尤利尔这截老木头就不认账了。
“你想怎么做?”光元素问道。
“这下面埋着一只手。它是洞民的最后痕迹了。”
“把它挖出来,送到博物馆去?”大鼻子敲了敲树干。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话惹恼了守卫,地面又一次巨颤,崖边的树林随之前仰后合。
尤利尔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不是。骨手上缠绕着神秘力量,这是诅咒的来源。但那不是洞民的诅咒,而是恶魔的。”
第六十六章 沉眠之谷 六
“恶魔的?”矮人重复。
尤利尔望向乔伊。他想明白使者背后的虚影从何而来了。“恶魔君主屠杀了洞民一族,但钢岩卫士不会被彻底消灭。而钢岩卫士受声波操控,于是恶魔诅咒这里永世寂静。”
这个解释出人意料,却又合情合理。佣兵们了解不多,使者不发表意见,他们便都默认了学徒的说法。
“那我们要解除诅咒?”约克恍然大悟,一锤手掌。“这样既能解放那些石头人,又可以让山谷的神秘消褪了。”
帕因特点着头,做出一副认可的表情来:“和平解决问题,好主意。钢岩卫士重获自由,旅人也不会因此丧命。他们要担心的是整片森林而非一座山谷了。完美解决!”
学徒第一次觉得矮人的言语像指环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那会让人被诅咒缠上。”他警告道,“空境也是同样。”
“所以我们不得不杀掉石怪。”约克一摊手,“这实在是情非得已。”
“石怪有霜叶堡那么高。”
“当我没说。”佣兵咳嗽一声。
“每一次你在话语的交锋中倒戈的时候,我都不会感到意外。”他的同伴揶揄道。又转向学徒:“那怎么办?你的神秘物品能帮上忙?”
尤利尔回答:“没错,可我不准备这样做。那不是净化,而是消灭。”
“那么,请允许我对你的计划抱有期待,子。”大鼻子矮人一挥手。“希望未来我怀念洞民的时候,不会带上你一起。”
“我保证你不会的。”这话却是使者说的。乔伊似乎不需要眨眼睛,他的眼神不透露任何情绪。他低声对学徒说道:“尤利尔,你比我们看得更远。”
我终于得到你的信任了。尤利尔忍不住叹气,可就连我自己都不太确定。
第二次,使者挖开树根和泥土,使洞民的手骨暴露在空气中。尤利尔握着誓约之卷,掌心不住冒汗。
然而地面忽然摇晃起来——
“下面!”尤利尔做梦也没想到竟然有钢岩卫士能打破乔伊的魔法。他茫然地向下一瞥,立刻意识到唯独这块诅咒存在的土地没有坚冰凝结。
约克一剑刺下,却朝着手骨。学徒扑过去,抓着它远远避开。紧接着石刺冲天,把空心树干撕扯成纷飞的木屑。
“那行不通,尤利尔!”
“我说过问题不在那截骨头上。”学徒叫道,“没时间了,先解除神秘!”
这时一道尖刺从枯树后探出,比任何箭矢都要迅捷。它既没有带着风声,也不存在惹眼的轨迹,以至于尤利尔意识到危机时他已经避无可避了。
学徒不假思索,猛的丢出了手骨。果然石矛箭头一折,直冲着白骨而去。
“约克!”
光元素一把接住它,矮身躲过疾刺。而后乔伊含怒一击,冰雪战锤从天而降,把钢岩之柱当中砸断。佣兵一脸不可思议:“给我?”
尤利尔来不及解释,他一展羊皮卷,“我发誓,会让你们安息!”
意识与灵魂的世界传出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断开了——
山谷里刮起了风。
你又乱发誓!
尤利尔一抬手,符文戒指上光辉闪动。他提前要来了索伦,否则一进山谷头疼就会把他折磨疯掉。“我只许我做得到的承诺。现在告诉我,山谷里的神秘怎样了?”
指环极不情愿。你竟敢命令睿智的格森先生
“要不我请白来问?”
……对你的导师放尊重些索伦无话可说,学徒知道借它个胆子它也不敢去找使者的麻烦。
“我很尊重他,但不是作为他的学徒。这你应该知道。”
索伦不想理他:
检测到异常魔力,神秘度高
法则之线稳定
检测到异常声波
总算成功了,声波的神秘被消除,无法干扰到法则了!
“约克!吹响你手里的骨头!”尤利尔冲着佣兵大叫。
约克·夏因瞪大眼睛,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吹响骨头?还是一具死了上千年的尸体的手骨?还有比这更荒唐的要求吗?
“限制魔法的神秘已经解除了,山谷里的魔力恢复了正常。”矮人说着。他兴奋的一敲地面,泥土掀起波浪。只是在双重作用之下,冰层也开始破裂。
“我不是故意的……”
使者扫了他一眼。
钢岩的巨人探出头来,山谷濒临崩溃。寂静自泉水源头的高地褪去,顿时隆隆的巨响充斥耳膜。
沉眠之谷正在苏醒。
“控制住它们,白!”尤利尔叫道。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只要乔伊不下狠手的话。
钢岩卫士的力量相当于环阶巅峰,无愧于自己的大块头。它们轻易就能甩飞大树、砸断凸崖,造成巨大的破坏。但你若就此以为它们行动缓慢、缺乏灵敏,那么神出鬼没的石刺就会告诉你错在哪里。
不过即便如此,尤利尔也不认为它们会是乔伊的对手。破除神秘的压制后使者便毫无顾忌,以至于再来一次结局也没有变化。
三个插不上手的家伙望着战场,目睹了使者硬抗攻击冻结岩石,而后飞起来按着元素卫士的脑袋把它们摔回地底的全过程。尤利尔不禁为自己之前的胆大包天而感到后怕起来。
山谷里尘土飞扬。
乔伊忽然跳开,因为巨人们正在粉碎。钢岩卫士不断缩,一节节石刺又在半空中胡乱挥舞。他不得不再次冰冻大地。
钢岩卫士无法被消灭——
“你说对了。”矮人惊奇地推了一下学徒的肩膀。“你怎么知道的?”
要不要告诉他预知魔法的事呢?尤利尔犹豫起来,但冰片爬上手指,索伦制止了他。
他决定先不想这个问题,乔伊的安排总是有道理的。“约克。”学徒装作没注意到。“吹响它!”
“可这是骨头!”
“一千年过去,洞民的尸骨早就腐朽消失了。那不是真正的骨头,只是一个神秘造物。”尤利尔回答,“是意念与魔力结合的造物。”
“你说这上面有诅咒。”
“但毁掉它的人才会中招。”
“神秘消失了,我吹它有什么用?”
“解放钢岩卫士。”
“这怎么可能?”
“因为形成骨爪的意念就来自于它们。它们是神秘生物。”自从誓约之卷回应了他的誓言开始,尤利尔就明白所谓的沉眠之谷另有所指。这里是钢岩卫士的沉眠之地,而非洞民的。那个创造了石怪的种族早已连遗迹都没有存留,彻底消失在了诺克斯的历史中了。
“钢岩卫士本来没有灵魂,可当它们成为神秘时,火种便也随之诞生了。”他把真相告诉同伴,“沉眠之谷里存在两种神秘,一个是恶魔的诅咒,一个是钢岩卫士的火种。这两者通过洞民的骨爪纠缠到一起,才让山谷陷入沉寂。单单毁掉骨爪,只是消除了诅咒,只有给钢岩卫们下达明确的命令,它们才会得到解脱。”
“这我知道。”矮人咕哝,“可我们上哪儿找个洞民来下达指令?”
“洞民灭亡了,但石怪们也不再是死板的元素聚合体。只要让它们明白约定已经不在了,这些巨人就会自己消失的。”
但约克迟迟不敢动手,他担心自己没法跨种族的传达信息。“我不觉得你能从克洛伊的记载中知道这些东西。”
“但占星师们总是知道很多。”学徒一本正经地回答。“你只管吹就好了,有危险也威胁不到我们。”
“这怎么说?”
“诅咒也不是万能的,我只是选择了另一条道路而已。”第一个办法已经尝试过了。
事实上,尤利尔很怀疑诅咒对乔伊有没有作用,因为梦境中显现出来的只有一个虚影,它半点影响不到使者的行为。当然还会把他自己吓个半死。
“那为什么要我来?”
学徒想了想,“你的吹奏需要练习?”
“……”
第六十七章 沉眠之谷 完
这是在做好事,约克告诉自己,没有比这更厉害的冒险了,让一个险地彻底消失——哪个冒险者做得到?这份荣耀将在四叶领和威尼华兹传颂一百年,每个吟游诗人都要给他们编写新的诗歌。
可他隐约觉得这并非全部原因。也许是很久没有回去过闪烁之池了,也许洞民的仆从由元素成为神秘的漫长过程打动了自己,也许仁慈正是露西亚赋予祂造物们的特质,只是他一直没有领会到其中的真谛。
就算忍受诅咒的折磨,也必须这么做。
“看在同为元素生命的份上,我会给你们自由的。”
约克露出英勇就义的神情,学徒差点以为他对吹奏乐器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阴影了。
尤利尔偷偷问矮人:“他这是怎么了?”
“可能是嫌自己戏份不够吧。”帕因特斜了一眼橙脸人,“光元素生物的职业大多固定,要么是战士类的终暗先锋,要么是施法类的黎明颂者。不管哪种,免疫大部分的黑暗类诅咒肯定没问题。”
合着就算有诅咒,这家伙也不会有事喽?那为什么反应这么夸张啊……
学徒无言以对。
“我仍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一瞬间像得到了奥托的恩赐一样,子,可我希望这不会给我们带来糟糕的后果。”矮人拍拍他的裤子。尤利尔看出来他其实是想拍他的肩膀的,突然又想起来他自己说离开族人很久了。
尤利尔低声回应:“不会的,帕因特先生,不会的。我保证。”
“我不清楚当年的战争和历史,也不了解邪龙温瑟斯庞是怎样的灾难。冒险者追逐荣誉和财富,四处探宝,炫耀历险……不过有关洞民和钢岩卫士,我觉得你做的不错。”
“说实话。”学徒想到幻境中的经历,那次他什么也没做,看着乔伊粗暴地将诅咒和石巨人一道粉碎。可乔伊也没做错。“我受之有愧。”
“冒险者不用谦虚,谦虚是骑士的美德,虽说他们也没几个人做得到。”帕因特笑起来,矮人的大鼻子不再凶恶,而是显得滑稽了。
这也是个流浪的旅人。冒险者,佣兵和荣耀,也许都没有家来得重要。洞民一族在山谷中永眠,他们有流落在外的族人吗?或许有。恶魔对诺克斯发起进攻的时候,有无数的种族像洞民一样消亡了。
矮人不在其列,他们是守誓者联盟的一部分,也曾是圣米伦德大同盟的一部分。克洛伊塔,寂静学派,守誓者联盟,光辉议会……为了抵抗恶魔而建立的同盟解体了,但神秘者们还都存在。
“我真的开始啦?”
约克捏着骨爪,他如法炮制,将它变成了笛子,甚至还加了个风袋。显然他对于自己的吹奏水平不太自信,所以选择了拿手的乐器以免出错。
诅咒消除后它就只是根骨头而已。当然也是神秘物品,可那并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问题。假如它相信了尤利尔的许诺,就不会平添障碍。
这时佣兵还在问:“开始啦?”
忽然他脚下噼里啪啦溅起一片冰屑,使者面无表情,单凭眼神就表达出了“你再废话我就把你也冻起来”的明确含义。
于是没人敢拖沓了,寂静倏然降临。
山谷里回荡起了悠扬的笛声。
这音色并不精致,却质朴纯真。风鼓动着涌入气袋,再依次改头换面成音符跳出来,而创造了它们的是皮囊袋、簧片和吹管;后两者的存在令人费解,可风决不会管这些。旋律从音管中飘出来,从一节节银色的骨骼和关节里流淌出来。寂寞和守望的调子来自时空的另一端,深长、沙哑且甜美地在夜幕与碎成破片的皎月下徘徊。
尤利尔有点惊讶,他没想到约克还有这一手。披甲执剑的战士与吟诗作乐的歌手完全不同不是么,谁会知道锁环与皮革之下,那具不由血肉骨骼组成的躯体里有一颗热爱艺术和美的心灵?
只是若要让矮人知道学徒的心中所想,他一定会告诉他在诺克斯酒吧里,佣兵们欢庆举酒的时刻,约克也总是担任吟游诗人的角色。当然这是被迫的,谁让他存不出销账的钱来,在一堆脏兮兮的盘子和风笛之间,傻子也知道作何选择。
冰层不再震动,下面的东西安静起来。嘹亮而绵长的笛声和乐曲,与它们阔别已久。
不知不觉年轻人放开了束缚,他聆听着沉眠之谷里的声音,仿佛石塑侧耳辨别林间画眉的鸣叫。钢岩卫士们便从土里爬出来,山谷与森林一齐抖动。
元素若沙积成塔,逐渐堆叠出高峻的形态来。这次不再是幻境,泛着漆黑的金属色泽的岩石巨人伫立在月下,轮廓粗犷而明显,几乎每一寸光滑的截面都在诉说着它的坚不可摧。
竖瞳幽幽地亮着赤色,那无疑是具现的火种。
尤利尔感到身边的两个佣兵下意识地呼吸一窒,幸好约克的音乐没停。他忍不住瞥了一眼光元素。
“你们解脱了,守卫者。”尤利尔让自己的声音尽量贴合乐曲的节奏,“诅咒不复存在,洞民……洞民也已安息。”
他的眼睛不敢眨动,盯着眼前的钢岩卫士。它们距离这块的高地有二十英尺,但一块组成身体的岩石就有这距离的一半长。乔伊不畏惧它们,冰雪之剑从他手里寸寸生长,却被学徒一把按住。
“你说过我是领队。”他提醒。
于是直到一头石巨人俯下山岳似的半身、用那布满裂纹的头颅凑近他们的时候,使者也没有动作。
尤利尔松了口气,感谢女神给他第二次机会。这回一切都不同了,也许结局会更好。
“你们……还有什么事吗?”
他心地问道。
钢岩巨人没有言语,它似乎在凝视约克手里的风笛,使后者差点按错了键,只好自欺欺人般闭上眼睛。
“它们不该离开了吗?”矮人压低嗓音。
谁知道它们在想什么?尤利尔尽全力思考着可能性。“毕竟是千年的守护了,没准,没准它们需要时间悼念一下自己的过往。”
大鼻子矮人抽动着胡子,看起来不大相信。
“它的眼睛在身上,不在头上。”
忽然,乔伊开口。他没看凑近过来的岩石,而是将目光落在石怪的岩甲上。
尤利尔赶紧仰头,正与一对竖瞳纹路投射出来的视线相接。他怔了片刻,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来。
“这是什么意思?”帕因特抻着脖子,可依旧被使者牢牢挡住视线,不由得一肚子焦急。
使者完全没理他。
尤利尔深吸口气,将誓约之卷展开。他知道神术总能让事情变得简单起来。
一大蓬金粉倾泻而出,在空中飘散——
瞬息过后,粗沉、浑厚的歌声和着悠扬的笛声鸣响森林。乐章铺展延伸,旋律直达天穹。那是历史的回音,也是灵魂的长颂。
石头在歌唱,期盼着洞民的笛声。它们千年来从未停歇,直至今日才得到了回应。
帕因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使者则踏前半步,和他并肩而立。“这是你看到的?”
“完全不同。”
“那这是你的努力。”使者松开手,冰雪塑造的武器便消失了。
“我的努力怎样?”学徒问道。
要说他不忐忑是不可能的,尤利尔比任何人都渴望得到乔伊的认可。他第一个认识的神秘者就是乔伊,带他认识这个世界的也是乔伊;由浮云列车开始的接触,再到四叶城的战斗和交流,甚至是克洛伊塔导师和学徒的关系,尤利尔都无法形容自己对乔伊的感受。
那是一种憧憬。它来自于命运的指引。在塞西莉亚离开他之后,尤利尔从使者那里找回了活着的目标,那就是探寻神秘的尽头。
甚至他拒绝成为乔伊的学徒,也是因为如此——他渴望成为使者那样的神秘者,但这没有好的导师可做不到。
你觉得如何?这话他却难以问出口,只碍于这两天才建立起来的自尊。
乔伊把索伦拿回来。“很动听。”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歌声便逐渐停歇了。钢岩卫士们肃立在山谷中,夜风刮过,带走了它们的躯体。
元素在变为自己最本质的形态,沉眠之谷自此消失了。
约克放下风笛,望了望天际。“咖啡真是个重要的东西,没了它我连梦境和现实都分不太清了。”
“这不要紧。”矮人一耸肩,“身为四叶领名气最大的佣兵之一,你会拥有源源不绝的咖啡豆货币。到时候你又在哪家酒吧里欠了账,就给他们一袋子咖啡豆。”
“那考尔德老大会揍我的。”
“你知道就好。”
尤利尔忍着笑:“到威尼华兹还有多久?你们应该来得及吧?”
“离开了四叶城才是最重要的,比起走永青之脉我们已经节省了很多时间。”矮人回答,“诺克斯留在四叶城的伙计们大多死在了城里……我们是得到了贝尔蒂的眷顾才活下来。”
提到这个话题,光元素比他更沮丧,“我宁愿晚几天去面对其他的同伴。”
“我们都明白错不在你。”
约克没感到安慰,石头的歌声也触动了他,这让佣兵领队难以自制地回忆起自己带领的那些同伴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袖标,上面有着冒险团的徽记。“我没资格当领队的。”
但一个声音冒了出来:
“我说你合适,那你就合适——”
约克手一抖,袖标掉在了地上。
“团长!?”
第六十八章 威尼华兹的消息
团长?诺克斯的团长只有一个,那就是和塞万提斯同等神秘度的冒险家考尔德·雷勒,环之阶的神秘者,南部有名的老佣兵。
尤利尔对这位佣兵团长只是略有耳闻。
袖标落在地上,又自己浮空到了约克的面前,魔力波动不断向四周扩散,边角还在随风抖动着。
“团……团长?”年轻佣兵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在袖标上施了魔法?每个队都有吗?”
“不,只有你的袖标是这样,其他人都用猫脸来联络……我担心你会弄出问题来,所以对你特别照顾了。”
“我怎么会惹麻烦?”约克不承认。
“可你总是卷进麻烦里。四叶城的事我得到了消息,埃兹给我的。”考尔德的声音带着疲惫,“真庆幸你和帕因特活了下来……我们不能轻易失去同伴,希望你记得这句话。你现在在哪儿?”
“我们刚穿越了沉眠之谷——”
“别胡说,这个魔法不能持续太久。”
“事实上,这次他说了真话。”矮人插了一句,“一个……克洛伊的使者大人带领我们穿越了这片神秘之地。”
乔伊放下手,薄冰散开。
尤利尔猜测他不让自己的消息透露出去是因为接下来的铁爪城之行。
“……”另一端传来一阵沉默,“感谢您,使者大人,诺克斯佣兵团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援手之恩。”
“克洛伊塔不会苛待下属。”
“但这次对我们意义非凡。”考尔德的声音有点失真,好在依然稳定。“四叶城的亡灵刚平息,极南又出了这些事情……所以我直说为妙——威尼华兹出了点乱子,事情还在控制范围内,不过闹大也只是时间问题了。佣兵团正要在几天内撤出冰地领,如果不赶时间的话,晚来几天麻烦会少一点。”
“怎么回事?”
“圣骑士团,光辉议会的圣殿骑士们。他们就在威尼华兹。”
使者不动声色。“他们怎么会在那儿?”
“是为了莫里斯山脉的事。”考尔德低声道,“骑士们正在兰科斯特的城堡里驻扎。”
“他们不该去四叶城吗?”约克忍不住问道。谁都清楚光辉议会才是亡灵真正的死对头,单论净化死亡与邪恶,恐怕没有哪个神秘组织会比他们更积极。
特蕾西公爵也一定希望得到议会的援助,事实上这已经是约定的一部分了——对加瓦什战役后,寂静学派与光辉议会,还有监视诺克斯的高塔克洛伊达成联盟,麾下的神秘者必须无条件执行讨伐死灵的任务。而作为信奉光之女神露西亚的信徒,战后支援也多是光辉议会当仁不让。
难道莫里斯山脉的事情比净化四叶城亡灵还要重要吗?
“没准特蕾西出的价码不够。”矮人嘲笑。
价码是什么意思?尤利尔闻所未闻:“议会还要收费么?”
“当然。而且可一点也不便宜。”
“神官们也得生存。”约克反驳道。
“如果他们能卖掉剑柄和披风上镶嵌的珠宝,我想这不成问题。”
“你在指责神职人员的队伍不纯洁?”
“没人的队伍能绝对干净。”
“然而主教们绝对虔诚。”约克提高了声音,“他们值得尊敬!”
还是乔伊制止了他们的争辩:“纽厄尔不是来自加瓦什。”他看透了光辉议会的借口。“所以议会没义务帮忙。”
“……”
学徒不敢相信这就是崇拜光明与正义的教会组织。虽然伊士曼王国并非光辉议会的属国,可死灵法师与大片的亡灵军团是做不了假的,他们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袖手旁观。
但圣骑士团偏偏这样做了。
无论什么理由,尤利尔知道这些光之女神信徒留给他的印象都在不可避免的黯淡下去。他本以为代表正义和光明的神祇,拥有的宗教教义会将无辜者的性命置于利益之下。
更何况,威尼华兹与圣骑士团——这两个名词连在一起,学徒甚至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他忍不住用余光瞥向使者。乔伊仿佛在思考什么,指环在他手指上一闪一闪。
光元素吸了口气,而实际上他不需要做这种动作。天空没有日光,夜幕星河闪烁,但即便没有咖啡约克也觉得自己精力充沛。“我不想说这个话题。”
矮人帕因特对光明神官颇有成见,但他不会乐意因为个人的感官而影响与同伴的关系,于是也一声不吭了。
“您有什么嘱咐吗,考尔德先生?”尤利尔不得不尴尬地圆场。他分不清自己内心偏向哪一端,索性站在盖亚那边,女神总不会怪罪他。
“威尼华兹不安全了。”
考尔德终于说出了打算:“帕因特,约克,我希望你们不要来到威尼华兹,就在篝火镇等着。”
篝火镇位于莫里斯山脉脚下,甚至比威尼华兹还冷。是边境中的边境,也作为永青之脉的终点——人们总要通过篝火镇向北转道威尼华兹。
“可我们现在直穿过了四叶森林,不需要到篝火镇了。”
“所以我们得更换计划。”谁也想不到他们竟然打通了沉眠之谷。考尔德从没想过还能有这样一种情况,原先的打算恐怕不太合适了。
“莫里斯山脉里有什么事?”约克问道,“为什么佣兵团要离开城市,圣殿骑士团的动作应该与我们无关吧?”
对面竟然沉默了。
约克与帕因对视一眼:“……真有关系?”
“不是什么大事——圣殿骑士团和我们发生了一点冲突。”
“什么?!”
事情的前因后果并不曲折,考尔德没有吝惜魔法的时间限制,把情况通知了两名佣兵队的队长。虽然他们的队伍早就只剩一个人了。
起因是商队,诺克斯佣兵团护送商队穿越永青之脉——这条威尼华兹原本的生命线混乱不堪,人祸带来的危险不逊于山谷险地。那里是驻扎着银鹫骑士以及十字军不假,大量的冒险者也不足为虑,但真正需要担心的恰恰就是那一道道名为镇守保卫的关隘。
每过一道关卡,商队就要面临一次勒索。而交出这笔钱的用处还要看护送力量的强壮与否。
结果这问题没出在永青之脉上,反倒在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冒出来了——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考尔德的声音似乎是在苦笑,蕴含着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等等同类的意味。尤利尔这边还在思考为什么商队会跟圣骑士和佣兵扯上关系,就听到他说:“诺克斯佣兵团负责护送商队到威尼华兹,刚一进城,就遇到了圣骑士团的阻拦。”
“你们在背后说闲话了?”矮人知道佣兵一贯是不太尊敬神官,不,他们或许除了自己信仰的神祇外不尊敬任何东西。
“你不在队伍里真是万幸。”
“那就是真有人这么干了?”
“放心吧,没有。是那些圣骑士发了疯,一定要坚持检查货物,我没跟他们吵起来,商队也选择了让步,可结果到现在他们也没检查完……我带着伙计们去找贾艾斯·兰科斯特,他却否认了圣骑士拦截商货的举动,还让我们去篝火镇找那个骑士长。”
“他们私吞了货物……”约克露出惊骇的神色。
大鼻子矮人摸不着头脑。“可他们私吞货物干什么,为了敛财?”
“圣骑士不缺钱,议会也不缺钱。他们神官的帽子都绣着金线,更别提打造武器的金属和神秘物品了。我们弄不清他们的目的,本不想轻举妄动。”袖标上的光芒渐弱,“快到时间了……”
使者忽然开口:“你们的货物里有恶魔相关的东西?”
第六十九章 计划和变化
恶魔的物品不常见,因为光辉议会总是派遣骑士和神官收集它们统一净化。一千年来战争留下的恶魔之物已经基本被销毁彻底了,只不过联系上威尼华兹这个名字,尤利尔猛然想起了曾经笼罩整个宾尼亚艾欧的阴影——猎魔运动。
学徒意识到,他能想到的事,乔伊肯定也是想到了。
圣骑士、威尼华兹、恶魔。既然圣骑士团出现在了威尼华兹,不论他们有什么借口,都是凑齐了当年大屠杀的两个要素;被圣骑士和神官收缴的货物,大概率就是最后一个了。
“商队的人跟我再三保证,他们的货物只有香料和酒,以及乱七八糟的水果……热带特产。我只能相信他们。”
冒险家回答:“不得不说,收缴货物时这些骑士并没有与我们正面冲突。事实上,他们只和商队打了交道,后来还是我们主动找上门去的。”
“这不合理。”矮人恍悟。
乔伊不由皱起了眉头,好像也颇为赞同。
“哪里不合理呢?”尤利尔只好悄悄问约克。他深知这其中是有着某种约定俗成的联系的,但作为新人他才刚刚接触。后者没把脾气牵连到别人身上,橘红色的手指不安地在风笛上摩挲,一点也看不出原来有多讨厌它。
犹豫没有多久。“议会希望对恶魔斩草除根。”光元素低声回答,“每当发现了恶魔的物品,神官们会追查到底。任何接触过、可能接触过的人都会受到检查,前者还要到教堂里接受净化。”
“如果商队的货物中藏有恶魔之物,商队和护送佣兵都要被牵连。”
明显约克对议会的做法不太认同,尤利尔能从他疑虑重重的神情上看出来这些。可那毕竟是信奉着自己心中神祇的神秘组织,这种行为又让他十分失望。也许他会找各种借口来解释圣骑士的做法,但光元素内心清楚这些都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尤利尔竭力将注意力转移回佣兵和骑士的冲突上:“所以按照常理,整个商队都应该被检查净化,可现在圣骑士只收缴了货物。事情与恶魔无关。”
“被你猜对了大半,伙子,我刚从埃兹那里听说过你——他说你是他的店员。”袖标震了震。
“啊?噢……谢谢。”
“你们打起来了?”矮人急切地问道。
“毫无疑问。只是圣骑士的领队是莱蒙斯,我们只好撤出威尼华兹……你们最好先到篝火镇。即便不走永青之脉,那里也不算太远。”
“可——”约克想说什么,忽然魔法消失了。他十分懊恼地拾起袖标,犹豫片刻后,还是将它戴在了肩膀下。“我们没法去威尼华兹了。”
他抱歉地对使者说道。
尤利尔也没想到四叶城后紧接着威尼华兹也出了事故。亡灵肆虐着四叶领,矢志消灭它们的光辉议会却把人派遣到了冰地领。
万幸这次与恶魔无关。更庆幸的是他们谁也不用去威尼华兹了,等到出了森林两支队就会分道扬镳。篝火镇临近
“我们不会改道。”使者回答。
佣兵们当然没理由让尤利尔和乔伊跟着他们去篝火镇,事实上能这样同行半路就已经十分不易了,克洛伊塔的使者虽然说不上独来独往,但显然乔伊不怎么习惯集体行动。
“那我们就在此作别。”矮人把战锤别在腰间,毫不扭捏。他咧开嘴笑,胡子沾的土掉到领子上。“多么难忘的冒险之旅!等回到城里,就能听到大街巷都是歌颂我们的长诗了。”
“我还有笛子来作证。”约克补充。
但乔伊却说:“还不行。我们得去威尼华兹。”
“为什么?”最意外的是学徒尤利尔,他本以为使者巴不得现在就分开,好让两人能直奔铁爪城去。
可现在使者用的是“我们”,表意清晰,指的是所有人。
“圣骑士长莱蒙斯在威尼华兹,他也是空境神秘者。”克洛伊塔的使者解释,“我必须履行义务监测他的动向,直到狄摩西斯有新的指示。”
“但圣骑士团早已进入了伊士曼王国的领土——”
“莱蒙斯和一般的圣骑士不同。”
尤利尔当然明白空境和环阶的差距,但他也发现这其中肯定有古怪。圣骑士团进入国境的时间肯定要比乔伊早上许多,无论是穿越伊士曼还是跨越莫里斯山脉,到达威尼华兹都不是一次耗时短暂的旅行。他不过是在随口扯一个理由,一个去往威尼华兹的理由。
只是他又不能当面说出来,只好沉默地看着两名佣兵发问。
“那我们为什么也要去?”
这个问题解答起来轻松多了。乔伊几乎是衔接着回答道:“考尔德,那个佣兵团的团长,他嘱咐你们去篝火镇,可镇后面就是雪山。”
大鼻子矮人不明白:“这有什么?”
他的同伴却懂了:“不太合理,我们不该去篝火镇的。”
圣骑士的目的地也是雪山,篝火镇是进入莫里斯山脉前最后的补给站。因此如若撤退的话,佣兵们理应向北走。原本借道篝火镇意味着他们即将沿着永青之脉离开冰地领,但现在沉眠之谷已经消失,诺克斯佣兵团甚至能直接穿越四叶森林进入原野。
结果在交流时考尔德根本没提更改路线的事,而有使者做担保,冒险家又显然不会认为他们在信口开河,那么他就是故意避开了这个问题。
“得到了消息后,诺克斯佣兵团应该选择撤到森林里,只有我们知道沉眠之谷的情况。”学徒也指出。
“也许考尔德带着冒险团已经到达了篝火镇。”
“这不可能做到。”乔伊笃定,“圣骑士团不会全部离开镇,即便骑士长莱蒙斯去了威尼华兹,镇子里也必定有人驻守。”
“更何况,空境不是环阶可以抵抗的对手。你的伙伴们不是在撤离……城里恐怕战事正灼。”
尤利尔心中一紧。他下意识地看向约克,年轻的光元素生命此刻脸色发白,就连光照也不好用了。
联系起考尔德的嘱咐,他是想让自己的佣兵远离威尼华兹,因为他不愿意让他们身陷险境。
“团长不会有危险吧?”帕因特自然也反应过来。
约克心乱如麻。“我不知道。”
“不过您说得对,大人,我们必须要去威尼华兹。”
佣兵不抛弃自己的同伴。尤利尔认为他们不这么选择才是不正常,他偷偷瞥了一眼乔伊的脸色,忽然补充了一句:“光辉议会放弃了王国,克洛伊塔不会让他们在属国的领地里乱来的。”
万幸使者一声不吭。不仅是学徒,就连佣兵们的神色也微微放松。
尤利尔不指望乔伊会答应帮忙,他们终究是有其他的目的,去往威尼华兹不过是使者的个人意愿。事情牵扯到光辉议会,恐怕他们的行踪也无法隐瞒了。
只是为什么乔伊宁愿让之前的手段都做了无用功,也要去威尼华兹呢?
尤利尔克制不住去思考这个问题,他跟着队伍绕过灌木与树林,思维便也活跃着直到天色微明,晨星觉醒。
嫩绿色正无可挽回地变成深绿,林地外的山岭起起伏伏,荡漾着红、青、金黄与褐紫。地平线上巍峨的城墙映入人眼,天空被银灰至纯白的浪涛覆没。
自出了四叶森林,空气的温度便一路降低。炎之月的太阳穿不透寒冷的薄雾,尤利尔也看不见乔伊面无表情下的真正想法。他在魔力的保护下不至于冻得哆嗦,哈出热气时依然朦胧隐现。
可摒弃一切视线所及,他却感受到异常的扩散。魔力凝聚着神秘,正于被漆黑堡垒围拢的高低屋顶间盘旋。
威尼华兹——
第七十章 争吵
驻守城墙不是件容易的事,疲倦和孤独是士兵们的大敌。若想要坐下去歇歇,也不行——石块冷冰冰的,又滑又亮,失足跌落的人大多摔断了脖子。
但没人守城墙更危险。虽然威尼华兹很久没有发生过战事了,就连来往的客人都极少,而且大部分是行商。可人们不会掉以轻心,因为这些家伙带来的东西会在城里引起骚乱。
然而进城之后,一切都与戍城队伍无关了。只要锁紧城门,他们就能结伴去酒馆和妓场花着从商队里勒索来的金币,将满是泥土和霜痕的壁垒石墙留给远方绵延的雪山。
“别听他胡说。”矮人扣住一截石砖,“城门总有猎户进出,他们有缝隙的侧门可走。”
“那你怎么不走侧门?”
“封城了,子。要么在外面等上两个时,要么就翻过去。”
尤利尔再无理由。此刻三个人趴在陡峭的岩石坚壁上,两只脚距离地面有十英尺。他看了看下边薄薄的一层黄绿枯草和黑褐的土地,不太愿意想象自己掉落时会用那部分的躯体着地。
神秘知识告诉我该怎么爬过这堵墙了吗?用凿子?
事实上,佣兵们随身携带的工具种类超乎想象。挂钩和绳索在背包里,岩凿磨得极其锋利,就连包在鞋底的皮革也又粗糙又厚实,足以让人攀爬上垂直的城墙。
不过即便工具齐全,学徒也从没这么干过,他觉得这简直就是在玩命。
“害怕吗?”约克在旁边悄声问。
“我不怎么熟悉攀爬。”尤利尔承认,他不认为自己会比眼前三百多岁的老佣兵更擅长这些东西。“有窍门吗?”
光元素想了想,“保持重心稳定,就没什么问题。”
这说起来很容易,实践时却并不简单。好在有魔力增强了他的体能和力量,不然尤利尔早就摔下去好几回了。
“当你移动一只手的时候,要保证身体有三个以上的支撑点。别乱想,也别频繁往下看。”当他们经过一段半凸起的石墙时,约克指导到。最前面的是矮人,他动作灵敏,但身高总有妨碍;然后是约克,这位非人佣兵挂在一截粗绳索上,挂钩深深扎进砖块的缝隙。
学徒落在最后,也已经离地近十八英尺,这个距离让他低下头就会觉得眩晕。在霜叶堡时尤利尔从更高的地方摔下去过,不过有着魔力和乔伊与纽厄尔战斗的余波阻碍,他到最后竟然没怎么受伤。现在他可不会觉得自己依然有这么好的运气。
磊起城墙的石料并非钢岩,那怎么说也算是一种神秘材料。这些黑漆漆的石块粗糙湿冷,附着裂纹和沙砾。尤利尔的脸贴着它们,几乎能感受到里面储存的冰冷寒气。
按照方法成功换了只手,学徒呼出一蓬白烟:“平稳多了。”
“用腿发力。”约克提醒,“上边的缝隙有点高,往左一点就行。”
“谢谢,你用不着等我。”
“我只是有点累。”
尤利尔望了望头顶,他的身体里还有力量,约克理应更轻松才对。一连串的碎石打在头上,学徒忽然瞥见橙脸人的那对以浓色区分开来的眼珠,它们正无目的地游移着。
他在担心佣兵团的伙伴们,尤利尔明白过来。威尼华兹城门紧闭,里面或许是冒险者和骑士的战场,也可能只有一队队巡逻的卫士。诺克斯的团长考尔德在环之阶不惧怕任何敌人,可乔伊确认来的是空境——他告诉他们光辉议会的骑士长必然是空境神秘生物。
就算他想要安慰对方,也不敢确定乔伊真的会帮忙。
事情的展开朝着无人可知的方向。莫里斯山脉里的隧道不知有什么吸引人的,让地质局和贵族们大伤脑筋,现在就连光辉议会也来凑热闹。佣兵们本不应该与他们中的任何一者扯上关系,但命运从不讲道理。
尤利尔看到约克怔怔出神,“我们最好先上去——”
他话到一半,光元素的战士便惊醒了。约克歉然地一笑,示意自己不会再挡道了:“这就让你过去——”
他的话也只说了一半。
石砖崩裂的响动代替了一切声音,更多的碎石落下来。尤利尔慌忙抬头,就看到一团阴影贴着自己身侧直坠下去,他想也不想,拼尽全力探出手臂,同时用最大的力气固定住三个支撑点。
喀啦啦地一阵响,尤利尔捉住了佣兵的手腕,三个人的安全绳立即抻得笔直。矮人已经到顶,急忙抱住城垛,学徒的钩爪几乎要将一块坚石掰下来。
“你还好吗?”帕因特低头吼了一声。他没在城墙上发现一个守卫,声音便放开来了。
下边的情况没那么糟糕——
矮人还以为失足的是学徒,但他看到的是尤利尔危险地半贴着石壁,而另一只手牢牢抓住他的同伴。挂钩没有全松脱,帕因特没想到一个刚点燃火种的神秘者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你抓住了我。你救了我!”约克的脸上满是诧异。他倒没有怎么害怕。
尤利尔松了口气,拉动绳子把他挂回城墙上。“别乱想,别往下看。”
约克噎了一下。
等到了边缘时,尤利尔的力气都快耗尽了。他费力爬过城垛,看到乔伊正在观察城中。
使者飞上半空是在他们准备攀爬之前,他一言不发,对佣兵们并无关注。帕因特冲上来:“你怎么了?”
他质问约克,“你差点害死你们两个人,如果我没爬上来的话。”
“对不起——”
“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连爬墙也会失误,你这蠢蛋!”大鼻子十分生气,“考尔德说对了,我们不该来威尼华兹,因为除了添乱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
自从乔伊揭穿了考尔德安排的真相后,两名佣兵就变得焦急起来。约克还好,帕因特的脾气却越发暴躁。在路上前者不再开玩笑了,但后者的状态就像一座等待喷发的火山一样,直到现在才找到机会爆发出来。
学徒不由得后退几步,愤怒的矮人一边对约克不停数落,一边踢着墙上的碎石。
“我在想团长的事。”约克低声道。“四叶领已经有许多同伴离开了,现在连威尼华兹的队伍也出了问题。再这样下去,佣兵团会怎样呢?”
矮人安静下来,哼了一声。“反正不是你该操心的。”
“是啊,损失的又不是你的队伍。”
帕因特瞪着眼睛。“你说什么?!”
约克不说话。
“再说一遍?”矮人凶狠地咆哮起来,他气得胡子都在抖动。“再说一遍你这混蛋!你当我是那帮贵族似的人?你以为我不为那些孩子难过?”
尤利尔看到他的手搭在锤柄上,连忙冲上去拉开他。
“冷静下来,你们不能在这个时候吵架!”
冷风席卷过城头,乔伊回过头,盯着他们。他没表露出不耐烦或恼火,也一句话都没说,可每个与他视线相接的人都感到寒意针刺般钻进了头颅。
年轻的佣兵领队退后半步,“对不起,我不是……我只是……”
学徒见争吵平息,便退后到使者身旁。
灰黑的内墙上划痕斑斑,寂静比沉眠之谷的魔法还要稳固。它似乎扎根在了人与人之间,散布着沉闷阴郁。偶尔会有大风刮得人看不清脚下,可就算没有它们,人们也不见得能看得清自己的内心。
“你什么都不懂,幼稚的鬼。”他这才松开手,瞥了一眼橙脸人阴郁的神情,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城墙。
约克沮丧地别过头去。
“你们……”学徒试图缓和气氛,“他是担心你。”
“对不起,我真的很感谢你的帮助。”但年轻的佣兵队长打断了他,尤利尔意识到他再怎么表现出乐观来安慰自己,在心里对那些死去的队友也无法释怀。“我们先下去吧。”
第七十一章 丹尔菲恩的计划
太阳在田野的另一端升起,城堡的蜡烛熄灭,房间也不显得昏暗。丹尔菲恩只好用被子盖住眼睛,才不至于让窗帘缝隙中透过来的阳光刺痛睡意。
但紧接着铃铛响了,银绳子拽着它不停摇动,声音又脆又急。丹尔菲恩极不情愿地睁眼眼睛,目光发呆似得盯着床边的书桌。等到五分钟后女佣来敲门时,她才慢吞吞地换下睡衣。
这时铃铛还在响个不停。
她想过赖在床上不起来,也想过哀求母亲让她留在繁花遍野四叶领,但最终丹尔菲恩还是穿上了丝纱的长裙,将镶满水晶、海珍珠和绿宝石的首饰戴上。她用不着任何人服侍梳洗,打理自己的头发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虽然每当她顶着自己的一双巧手梳起来的精致发饰在母亲和兄长面前炫耀时,负责穿衣梳理的女佣都要被母亲吩咐去侍卫那儿领鞭子吃,但即便看着妮娜伤痕累累地嚎哭,丹尔菲恩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兴趣。
妮娜说她是罪有应得。四叶领的公主殿下心想,谁让她既蠢又笨,连头发都梳不好。她们俩是一起长大的主仆,仆人在做杂活上还没有主人拿手,只能干一些简单的活计。公爵母亲不满意女佣的笨手笨脚,可丹尔菲恩却喜欢妮娜,她认为她是最值得信任的。
所以妮娜也要走,和我一起。我在哪她就在哪,她得陪我聊天、滑雪、读教经、看话剧和音乐会,还要负责剥水果和坚果的壳。丹尔菲恩整理耳环流苏时还想着,她也得给我讲睡前故事,跟我去探险。我只有她了。
来自北地丘陵诸国的香料馥郁迷人,但少女将它们擦在耳后和下巴时只用了浅浅一抹。
她忽然眼底酸涩,却流不出泪水。丹尔菲恩分不清自己是为了加文还是将来的命运哀伤,她几乎失去了生活中的一切。原本爱她的人恨不得她去死,她打心底抗拒的冰地领则是导火索——而现在她必须去接纳这片陌生的领地,哥哥加文则已经死了。
决不。少女思考着,我得想办法留下来,得让母亲改主意。这太困难了,可想要不在冰冷的雪山脚下憔悴、孤独的死去的话,就无论如何也得做到。找弗里茨帮忙吗?他也跟着母亲回来了,作为威金斯家族的继承人他的话母亲肯定会重视。但他好像不怎么喜欢我,会冒着被责骂的风险替我恳求吗?
丹尔菲恩后悔没与这位兄长打好关系,但现在让她卑躬屈膝央求对方亦是绝无可能。
还有一个人选,负责守护咒翼权杖的近卫萨利克里斯。他是母亲处理政务的帮手,与总管修诺叔叔地位相当,还不止一次对我表露爱意。他说起话来十分动听,和母亲锋利的言辞恰好相反。如果不是加文的阻止,她早就对他的虚假赞美深信不疑了。
丹尔菲恩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她只要对他哭几声,撒撒娇,就能让这位骑士心生怜悯。而以他巧妙绝伦的恭维之词,说动公爵特蕾西也许很容易。
只有一个问题——最近萨利克里斯正受命筹办火花盛典,整个四叶城都可能是他出现的地点,但唯独霜叶堡里没有可能。丹尔菲恩怀疑自己就算出发已经到了威尼华兹,萨利克里斯也不会回到城堡里来。
那么去跟阿瓦诉苦吧,她最疼爱我和加文,加文死后她一定不愿意我远走极南苦寒之地的。丹尔菲恩高兴了一两秒,忽然想到阿瓦是母亲最忠诚的仆人,她不拒绝特蕾西的任何命令。这也行不通,忠诚有时候真碍事。
“殿下。”妮娜在外面忧虑的敲门。“你还好吗?铃声怎么还在响?”
丹尔菲恩站起来,椅子被带倒了。她迅速地回答:“我来了。”
但忠于我的佣人却可爱的多,哪怕傻一点也没关系。妮娜不比阿瓦,她的笨拙值得信任,老奶妈则精明且经验丰富,特蕾西对她而言一定比我重要。至于萨利克里斯?我不否认整个四叶领没有比他更令人讨厌的家伙了。他原本在盖亚教会的十字军中当职,女神教导人们的美德他一样也没做到。
丹尔菲恩叹了口气,推开门。
诸神已逝,我得自己辨别谎言。
……
餐桌上摆着一盆蔬菜汤、一碟涂好了黄油的面包、两个煎蛋、加了蜂蜜的红茶、半杯牛奶、还有一碗热麦片粥和许多酥饼。特蕾西抿了一口红茶,当丹尔菲恩坐下时,她才放下茶杯。
“你起晚了,丹尔菲恩。”公爵的口吻有些严厉。
“没有。”她的心怦怦跳着,绝不能让母亲生气。于是少女撒谎道:“我只是梳洗的有点慢。”
四叶公爵瞟了一眼她整齐的金色发辫,“你的女佣早该换了。没用的人不能留在霜叶堡。”
又来了,我怎么不知道阿瓦有什么用?丹尔菲恩心想,这里可没有不点的婴儿要她照顾。
然而若是将心里话说出来,什么事都别想办成了。她拿过一片面包,在脑海中心地组织语言,打算先答应着蒙混过去再说。
只是母亲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无所谓了。今天下午光辉议会遣派一名枢机主教过来净化亡灵,等到结束后他会跟你一道去威尼华兹。”
“我以为他们真的对亡灵不理不睬了,那些招人厌的死板家伙。”以严厉刻板在王国闻名的南境女大公抱怨着神官和圣骑士,“威尼华兹到底出什么毛病了?还是说他们的胃口不满足半个莫里斯山脉?这次就连克洛伊塔都比他们守诺,有消息回报苍穹使者已经穿越四叶森林了。”
“光明之神的信徒不能容忍恶魔与黑暗。他们既然遣派骑士去搜查山脉,那里面肯定有邪恶之物,没准隧道坍塌就是恶魔作祟。”阿瓦也在餐桌上,她一边给特蕾西倒满茶杯,一边说着。
“光辉议会迟迟不给回应,肯定也有佩顿主教的原因,伊士曼毕竟信仰盖亚居多……不过枢机主教能来四叶城,说明他们已经做好了协商。”
特蕾西的目光凝视着花瓶里的粉玫瑰和星点木,又喝了一口热茶。她想起了王宫庭院中大片的蔷薇,不由得喃喃道:“光辉议会用不着和佩顿商量,他们面对的是寂静学派。这才是同等级的对话,一个主教,乃至一个的伊士曼王国都算不上对等……神秘生物总是这么傲慢。”
老妇人见她又开始皱眉思愁,便不再说这些东西。转而问向餐桌上的最后一个人:“弗里茨,你母亲交给你处理的火花盛宴怎么样了?”
对面正坐着威金斯家族的继承人弗里茨·威金斯,他的黑发极短,身材却高大,看起来精神饱满、一表人才。他要比加文大上六岁,已经结了婚,但妻子却因难产而死。
此刻弗里茨吃完了自己的早点,正端着报纸浏览新闻。忽然阿瓦问及盛典的事,他也早有准备而毫不慌乱。“昨天晚上萨利克里斯说服了最顽固的一家商会,他们愿意出资填补盛典最后的缺口。只要等枢机主教净化了那些尸体,盛典随时可以开始。”
女大公满意地点点头:“那时间就定在明天上午,具体的事情你自己安排好了。”
“盛典会恢复领民的信心。”弗里茨保证道。
“四叶城对他们的领主有信心。”阿瓦也说着。女大公面色平静,一点也不认为这是恭维,她本来就做得到。
丹尔菲恩忍不住想说话:“母亲,我不想这么早就过去,阿瓦说我可以参加火花盛典的。”
“计划总有意外,你可以晚上一两天,但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不能等着你。”特蕾西一锤定音,“连夜赶路的话,第二天早上就能到威尼华兹。”
“可是——”她像是已经暴露在了冰地领的冷空气中,大脑昏昏沉沉,心里的焦急几乎要让她想大叫大嚷。“我为什么非要与他一起走!?”
激烈的动作使她不心带倒了牛奶,餐桌上的几个人都将目光投向她。阿瓦难掩担忧,弗里茨又把眼神转回报纸上。
特蕾西一皱眉,丹尔菲恩如梦初醒:“妮娜!”
可她的女佣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总之没有在门外等着。她又唤了一声,结果来得是另一名仆侍。
“丹尔菲恩,把妮娜留在霜叶堡吧,你去冰地领我不放心,妮娜没法照顾好你。”女公爵吩咐,“安莎,你和丹尔菲恩一起去威尼华兹。”
一片面包掉到地上。
丹尔菲恩脸色惨白,她手里空空的僵在身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盖亚啊,你怎么能残忍至此!?
第七十二章 车轮帮的美餐
尤利尔等人还没到沉眠之谷,威尼华兹的捕猎就已经结束了。
奎伦抽出斧子,砍下一个人的头颅。
钢刃划破皮肤、切断脊椎、割开血肉,人头便滚到脚下。奎伦抓起头发,将滴血的人头在所有罪人的面前转了一圈。臂上的银钉如一道锁链,牢牢把人们的目光拴在手掌上。
“弱者!”围在街道上的混混们听他在长嚎。“车轮帮的猎物!”
先是零星的激动尖叫,紧接着人们集体欢呼,声如浪潮。被绑缚的人瑟瑟发抖,瘫在地上如等待宣判的罪犯。可事实上他们的罪名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这些人都是商队里的商人和护卫,被砍头的那一个则是个冒险者。护送人物单靠这几个护卫是不行的,经过永青之脉时他们需要佣兵团的保护。
但那并非是诺克斯佣兵团的成员。冒险者的生意当然得由冒险者牵头,而单个的佣兵对人数众多的佣兵团根本毫无威胁。这种人往往是可信的,手里掌握着许多联系的渠道。商人们通过中间人获取佣兵们的保护以降低风险指数,佣兵们则负责出城之后商队的安全以换得报酬。
进城之后,商人们便不需要诺克斯佣兵团的保护了,但中间人还与他们凑在一起——四叶城的事情与这些来自北地诸国的商人没多大关系,他们有来有回;而诺克斯佣兵团只能回到四叶城里,他们宁愿在威尼华兹等着事情彻底过去。
中间人巴不得更换下家——诺克斯佣兵团是南境有名的冒险者组织,要价只能让商人们勉强承受。作为牵头的冒险者,他当然也不敢对诺克斯中饱私囊。
既没利润又劳力气的活计,这种几乎是半个商人的冒险者可不干。
然而这次不同,以往进了城就意味着受到城防巡逻队和当地领主的保护,商人只要纳税就行了;可现在——冒险者死不瞑目的头颅还拎在黑帮头领的手上。它突出的眼球和裸露在外的脏兮兮的牙齿还如生人,皮肤好像蜡人般泛着铁灰。
“捕猎!捕猎!”
黑帮沸腾着,窄巷里群魔乱舞。
铁蹬凝视着地面的死尸,或者说死尸断裂的脖颈,脑海中没来由地想起桌子上不稳而倒下的水杯。容器里的液体从开口流出来,洒了满地。
鲜血如热泉,在冰冷的空气中升起腾腾汽雾。等人们的呼吸和晚风吹开了这层白翳,铁蹬看到血泊里碎月的倒影。
奇特的宁静,优雅的新月,馥郁的血腥。街头散落着破木头和铁箱的长钉子,它们堆积在一起,又坍塌地满地都是。都是垃圾,碍眼的垃圾,除了美酒和马匹,金银与布匹,香料、还有新鲜的果实,统统都是毫无用处的废物,其中又以乌头草为最。这些东西一路延伸到商队租用的仓库,它的老板应该看准了房客再出租的。
咯咯咯……他偏过头,捕捉到最近的一名囚犯的牙齿咬合声。这家伙吓得两眼泛白,颤抖时好像犯了疯病。
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这很正常。也一个巡逻卫兵都没有,这是圣骑士团的吩咐,也很正常。
“车轮帮讲规矩。”铁蹬没看到奎伦下压手掌,他只听见头领的声音穿透夜空,于是抬起头来。“所以——安静!”
喧嚣突兀的消失了。
“黑潮涨起。”
没人敢出声了,都听命于我。奎伦愈发感到胸膛中涌动的情绪,热烈、狂暴、充满野性。他可以高大的身材在这些穷凶极恶的黑帮歹徒中也算鹤立鸡群,人们既不敢与他对视,又不敢移开目光。
他将人头远远丢开,砸倒两个避不及的蠢蛋。“白月分裂——”
“女神将归来!”
“祂祝福我们捕到了猎物!”
“我们要享受神的恩赐!”
他每说一句,被捆缚的商人们就喘息一次。这群人足有十数,如鸡仔被屠夫围住,正簌簌地抖羽。他们的领队是棉花商克顿,早在车轮帮攻入货仓前就向当地的贵族兰科斯特家族发出了求救,结果直到现在也没有援助。
奎伦越过下属铁蹬,来到一只猎物面前,踩断了他的腿。神秘生物的力量使克顿的大腿骨断成两截,他顿时哀嚎起来。奎伦凑近他,“你在等城防队吗?”
“没有!没有!不要货物,全都给您……”棉花商人痛哭流涕,“大人,您行行好,放过我!放过我!”
“不要货物?”
“都是、都是您的!留我一条命……明年还会有更多……”
“明年你就不来威尼华兹了。”求饶之词无比卑微,但黑帮头目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谎言。商人这点狡诈对黑帮而言仅仅是幼稚。
克顿还在拼命地立誓,以自己信仰和后代乃至全部身家发了毒誓。若是神父在此,说不定都要为他吐出的那些违誓的恶毒后果感到心软。车轮帮的老大奎伦露出笑容。“今天巡逻队放假。”
棉花商顿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他站起来,抚摸着手臂上的银钉。铁蹬深解其意,一脚踢碎了酒瓶。
“伙计们,享用美餐吧。”
……
篝火镇。
雪地上遍布足迹。莱蒙斯一路走到森林边,也没见到有一处完整的新雪。两只山雀停在最后一根路灯上,歪着头看他的背影,眼珠又黑又又亮。
忽然,他回过头。“阿拉贝拉,你该去休息。”
女神官在路灯下静静伫立。
“我并不觉得疲惫。”
骑士长无奈。“我也并不想和人聊天。”
“我不是来找你聊天的。”阿拉贝拉回答,“镇里出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不会是亡灵吧?”
“古董。一只精灵的金杯。”
莱蒙斯怔了怔,“精灵金杯?”
“就在一个猎户手上。”女神官转过身停顿了几秒,示意骑士长跟上来。他没做犹豫,便抛下了林边未找寻到的新雪。
路灯上的山雀飞了起来,鸣叫着遁入深林。
猎户的屋不算破旧,但依然难御严寒。莱蒙斯往壁炉里添了一把柴,火苗还不旺,他瞥了一眼正与屋主人商谈购买金杯的神官阿拉贝拉,用手指弹了道亮晶晶的光线进去。
蓬得一声,大团的烈焰直冲石壁,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转过来。骑士长咳嗽一声,背起手看向窗外,玻璃上的霜花水迹滴落。
“阿比金币,根据鉴定出来的破损度我们会付给你三到六枚。”回过头,女神官说道。
当然精灵金杯远不止这个价格,它的市值有着精灵文化的加成,最低也在十枚金币以上。只是篝火镇罕有这种交易,出价太高猎户反而会不愿意出手。
阿拉贝拉从未高估过凡人的秉性,她早在十五年前的猎魔运动中就看透了这些总是欲念缠身的低等人。议会挑选心灵纯净的孩子补充血液,而绝不轻易接纳成年人。
猎户依靠狩猎野兽为生,魔怪的尸体值钱,野兽则未必。他根本想象不到一只的杯子能有这个价钱,那相当于他整个炎之月的收获了。而女神官头顶的炽日徽记让事情变得毫无波折,她没花什么力气,就将金杯收入囊中。
直到他们回到歇脚的旅馆时,阿拉贝拉也在研究金杯上的花纹。“我没见过这样的纹饰,而且以材质来看,它的磨损度也不正常。”
“历时悠久的古董,我只关心它到底是不是神秘物品。”
“有时候历史更重要。”阿拉贝拉认真地说道,“毕竟神秘是可以自然形成的,并没有物件本身有价值。如果能发现这些花纹的来历,会让我们对精灵的文明有更多了解。”
“法夫坦纳王庭有的是雾精灵,议会很了解自己的对手。”
忽然女神官抬起头注视着他,眼睛里亮晶晶的。
“你说得对,也许这不是雾精灵的物件。”
第七十三章 逃难的商人
威尼华兹的一家酒吧里坐在许多佣兵,他们三三两两占着位置,柜台收账的老板一张油脸上满是生意兴隆的笑容。不过冒险者们吹嘘历险简直是本能,吵闹自然与这些家伙如影随形,屋子里喧嚣得像进了蜂场。
向阳一面的位置开了窗,两名佣兵坐在桌边。其中高大的那个还穿着板甲,头盔放在手边。他的手掌戴着一种特殊的露指手甲,漂亮的凹凸线条直蔓延到手肘;胸膛的甲片漆成黑色,纹路看起来好像教堂的花窗,边缘部位更是棱角分明。然而他并没有作完全的骑士打扮,除了两肩没披护具之外,脚上蹬着的也是双厚毛革底的长靴。
考尔德在挑选护具的时候,总不会觉得自己一直能在马上战斗。他怎么说也是冒险者,还是毫无疑问的战士职业。威尼华兹的道路环境绝非四叶领的原野可比,而他来这座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对面的家伙则有趣的多,他的脑袋上扣了顶又扁又宽的大帽子,披着拖沓的长袍。因为露出来的鬓角发灰,让人一看就知道他要么是两撮胡子染成金色,要么像女人一样喜欢对自己的头发大费周章。
“埃兹那家伙和你说什么啦?”金胡子问道。
“当然是我们的损失。四叶城被一个疯子盯上了,差一点变成亡灵的老巢。这下威金斯家族是倒了大霉,可我们留在城里的人马也不见得多好。”
诺克斯佣兵团的团长回答。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落手时头盔被捶桌子的力道震得跳起来。旁边的佣兵声音顿消。
“亡灵的老巢?”
“一个堕落死徒,加上阴影主教。真见鬼,他们居然能在侦测站的眼皮子底下建起一处苏生之所!四叶城一没有了他们的公爵大人,就跟丢了蜡烛的狗头人似的。”
金胡子把团长的头盔扶稳。“伤亡如何?”
“你问谁?”
“只有我们的。”
“我们的人?那些只比学徒强一点的神秘者?别抱期望了凯希,面对亡灵海,除了队长没人能逃出来。”考尔德疲惫地挥挥手,“就连埃兹也受了伤,现在回到克洛伊塔去了。维克多中了圈套,我们只能为他哀悼了。”
金胡子凯希沉默下来。他是考尔德的副手,成为冒险者大约有四十多年了。比起团长,佣兵团的事务更多是由他来经手处理的,诺克斯佣兵团就是他的心血。
“是该节哀,等我们回到四叶城就为他们举办葬礼。仅仅是半个月,事情就变成了这样,真教人难过。以后连喝酒的地方也没了……还是说说年轻人吧,约克和帕因特呢?”
冒险家的眉毛舒展了些许,“他们安然无恙,还捣毁了苏生之所。不过帕因特可算不上年轻人,除非你叫他地精,他就会比少年人还要精力充沛。”
“我看所有矮人都是一副中年到头的沧桑样。”
“说得对。”考尔德微笑起来。他又端起杯子,可里面已经空了。只不过他倒完麦酒放下瓶子时头盔没再跳舞,其他人的聊天也没被打扰。
炎之月的白天总是少有阴云,就连威尼华兹也不例外。窗外传来马蹄和人声,商贩行人彼此推挤。不比四叶城的平整石砖道,威尼华兹的外城还是泥地。即便低温将它们冻得硬邦邦的,走路时行人的靴子底下总得粘些浮土。
呛人的烟尘被风刮起来,凯希摇摇头正要关窗,忽然看到街道尽头匆匆掠过一队商贩,而后几秒钟内又是一队。
“这是怎么啦?城防队加税了吗?”考尔德也注意到了异常。“莫非这些商贾是难民假扮的?”
金胡子皱起眉。“肯定不是难民。不过看方向朝着城门,他们是要逃离威尼华兹。”
“这可真奇怪。”
冒险家站起来,“记得昨天克顿的商队被那些圣骑士拦下来了吗?说真的,凯希,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现在去找找我们的老板,他八成还在领主庄园呢。”
……
“你不能再这样单独行动了,莱蒙斯大人。威尼华兹并不,我没有时间去找你。”
“你不需要跟着我。”
“我只能这么做,大人。”阿拉贝拉一丝不苟地说道。她的神官帽干净雪白,金红的日轮熠熠生辉。
莱蒙斯沉默地点点头。他觉得自己的搭档神圣得有些过分了,这副姿态固然肃然起敬,但在威尼华兹却并不是什么恰当的举措。倘若追根溯源的话,恐怕还是要牵扯到十五年前的猎魔运动上去。莱蒙斯并不乐意回忆,而熟知历史的阿拉贝拉也该有自己的考虑。
可神官阿拉贝拉是代行者康尼利维斯的学生。自从诸神隐匿后,光明代行者就相当于光辉议会的最高领导人,话语权在与枢机主教们共同组成的议会中也大幅提高。这次行动就是由代行者冕下指派敲定,而整个圣骑士团则听从这名女神官的指挥。
不过就地位而言,圣骑士长莱蒙斯不逊于任何一名大主教。他不需要听从阿拉贝拉的安排,只要保护她的安全就行。
“我们接下来要见一面当地的领主,或去教堂里为兵刃重新施洗。”女神官理清行程计划,“你能给出意见吗,大人?”
我倒是想先去教堂,可伊士曼王国早已成为了苍穹之塔的属国,威尼华兹的教堂恐怕也荒废了吧。毕竟神父也得生存。念及此处,莱蒙斯没有多做犹豫:“先去领主的庄园。”
兰科斯特家族掌控着冰地领,是最偏僻荒凉的土地。他们本应是南境女王特蕾西·威金斯封臣,但由于位置特殊,开国君主克罗卡恩亲封兰科斯特家族为冰地伯爵,并驻守银鹫军团以御外敌。
断剑革命后,兰科斯特与梅塞托里家族的联军叛乱被四叶领的疾影军团镇压,威尼华兹便归属于特蕾西——她的第二任丈夫是原冰地伯爵的兄弟——马上要交到她的女儿丹尔菲恩手上。
而对于领地权力的更迭,兰科斯特家族并无异议。前一任伯爵没留下后裔,丹尔菲恩又在极南之领享有盛名,她的继承权无可动摇。
四叶公爵已经传来讯息,近日威尼华兹的领主会来自己的领地继任。负责管理领土和整个家族的奈登爵士已经忙碌起来,他既要置办宴会为领主接风,又得修葺城堡、代为处理事务——他根本不指望一个十几岁的丫头能管理一座城。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威尼华兹不比四叶城,这里的治安绝对远超那位公主殿下所能想象的最下极限。而最近四叶城却也难逃厄运,被亡灵破坏了大半座城市。为了保证安全,奈登爵士思虑再三,决定将驻守在永青之脉的银鹫骑士调回些人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丹尔菲恩冒风险。
他铺开纸,正要提笔写信,门却被敲响了。
“爵士,有客人来访: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莱蒙斯·希欧多尔先生,以及白袍神官阿拉贝拉·瑞茜姐。”
光辉议会的来客。
年过半百的奈登爵士愣了片刻,才吩咐道:“我很快去……不,我现在就去。你现在将客人接到大厅里,最好再在走廊多点两盏灯。”
这时,忽然门外轰得一声,天花板震了两震。
第七十四章 荣誉之战
考尔德正赶往庄园,副手凯希已经探查完消息回来了。他捏着一份报纸,面色难看的展开新闻的一页。
集市仓库惨遭洗劫,二十一人丧命
“克顿死了。”金胡子说。
“死了?”
“就在仓库后的一条巷里,整个商队都被屠戮一空。我只认得那个独身冒险者的头颅,其他人的尸体都已经残缺不全,还是靠着满地的货物确定身份的。”
考尔德揉了揉自己的下巴,他思考时喜欢用这个动作。但如果心情焦虑的话,他反而会不做什么动作了。现在冒险家不太关心克顿的安全与否,而是更在乎佣兵团的名声。
“我们理应在今天与商队解除护送的约定。”他的眼神扫过报纸上血腥的杀戮场,又有点那么不太确定。“克顿应该将消息传出去的。不过这事儿上了报纸,你给我说说缘由。总不会是因为他们的死状比较抽象吧?”
“看起来不像人干的,倒像是野兽或魔怪。可商人也不都是普通人,更别说还有马库斯那家伙,他是个环阶的冒险者,寻常的魔怪只能给他送金币。”
“贾艾斯呢?”
“他倒好好的,新闻里半点没提这条老毒蛇。早晚有一天他得把自己的尾巴吞下去。”
“这吃相真难看,贾艾斯又不是傻子。”冒险家摇摇头,“克顿最后出现的地方肯定是兰科斯特家族的庄园,我们找贾艾斯问清楚情况。无论是贵族们杀人灭口,还是克顿得罪了惹不起的人,我们总得尽职尽责。”
金胡子凯希犹豫道:“也许会跟圣骑士有关。”
“那也得去看看。”考尔德拉住缰绳,脸色不变。他的头盔戴在头上,手指包裹着黑色的皮革手套。麦酒的味道已经从他身上消失了,凯希只感觉的到自己嘴里的腻香和辛辣。
马蹄声响起来,逆着人流而上,直到了兰科斯特的庄园铁门前才隐去。上午的阳光不灼热,透过冷风和重重石障的阻碍,落到人身上只能增添寒意。
“克顿?那是谁?”
考尔德的脸色不太好看,他对面坐着一个胖子,满是油膘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而心生警惕的神情。这位冰地领财政与商务总管披着条镶满松石和蜜蜡的搭肩,胸口还吊着颗硕大的金绿猫眼;他的十根手指都戴着戒指,领子上银线绣着的贵族徽记总得有金片点缀。
“一个棉花商,来自北方诸国。昨天有光辉议会的圣骑士扣下了他们的货物。这不合情理,总管大人,圣骑士无故截留的货物你可没有税钱收。”
“那个北方人。”贾艾斯先是恍然,而后他转了转手里的羽毛笔,十分和蔼地说道:“你说得对,考尔德团长,但账可不能这么算。圣骑士只把东西送到了集市仓库,总不能用矩梯将货物运回赞格威尔吧?光辉议会要那些北方货干什么?收税是王国法律规定,罚没货物当然也是。”
冒险家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惊诧:“那你的意思是,既不退返货物,又要向商队收税喽?”
“王国律法如此,我只是按规矩行事。威尼华兹本就不富裕,要我因为一个外地佬缩减冰地领的正规收入,那真是在玷污兰科斯特家族的荣誉。”
贾艾斯的肥肉遮住了他的眼睛。
“克顿死了,被人撕成了碎片。”考尔德冰冷地说道,“你只能去地狱找他收钱了。”
“太不幸了。”胖子很惋惜。
“更不幸的是,他在死前最后来过的地方就是兰科斯特庄园。”考尔德将报纸拍在财务总管面前,甲胄一阵作响。
笑容顿时从贾艾斯的圆脸上消失了。
“盖亚啊!他们是遇到了猛兽吗?”
“如果城防队没去喝酒找女人的话,你大可以问他们有什么猛兽能飞跃城墙还潜伏在城市里。”
“或许可怜的克顿先生得罪了什么人——”
“他是个外地人,贾艾斯大人,我知道他唯一可能有的仇家就是你了。”
胖子总管怒气勃发。“这是陷害!太恶劣了!在威尼华兹陷害一名兰科斯特家族的成员,什么人敢这么猖狂?”
“没准儿是一群既能飞又能潜伏在城市里的猛兽。它们用不着交税,也不怕绞索。可现在它们藏不了了,大街巷都在传克顿先生和他的商队人员们离奇的死法。”
“该死,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作为接下了护送任务的佣兵该知道的,比如那批货和圣骑士究竟有什么干系。”
……
门打开又合上,考尔德感到自己身心俱疲。“圣骑士要求克顿清点他的货物,他带着他们离开了庄园。”
凯希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他真觉得自己可能是喝醉了,或者事实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克顿的货物里有什么东西?”
“管他有什么。老板已经死了,那我们就必须得找到凶手。”冒险家疾步走出长廊,正要翻身上马。忽然见到城堡的正门大开,一身银白骑士铠的神圣骑士和一名白袍神官在外等候。他怔了怔,回头把缰绳塞到凯希手里。
“团长?”
“很快就能揭开谜底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回来。希望那批货物里还能剩几个橘子。”
“别激动我的团长,也许贾艾斯没说实话……”
“但昨天我们亲眼看到圣骑士把克货物收走,嗯?问他们总是没错的。”
凯希按着自己的帽子,“盖亚在上,你得保证不用拳头问。”
考尔德觉得他啰嗦得要命,于是一巴掌拍在副手的肩上:“诺克斯佣兵团从不欺压弱者,也从不蛮不讲理。但我们的声誉必须维护,这可是底线。”
……
莱蒙斯从没想过会有手下贪墨商人的货物,甚至于杀人灭口——在眼前的佣兵说完整个事情的经过后,他一时竟然无言以对。骑士长以为自己听着天方夜谭的故事,就是表达的意义恶毒了一些。
“这样的指控毫无根据。我们今天才到达威尼华兹。”他没开口,阿拉贝拉说道。“威尼华兹人对议会有偏见很正常,但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希望人们能理智看待议会的帮助。”
气氛忽然冷了下来。
这种惊喜完全不是莱蒙斯想要的,他要比听到了圣骑士打劫商队这样的笑话还惊诧。若要说女神官的言辞有多不适宜,那么这几乎是仅次于直白的冷嘲热讽了。
考尔德沉着脸,他本打算相信她的说辞:“如果光辉议会派来的是位懂礼貌、对威尼华兹没有偏见且成熟稳重的使者,想必人们会表现的更尊敬一些。那么装作接受施舍、并感激涕零时,你得到的满足感也会更多,我的姐。”
阿拉贝拉捏紧马缰,“冒险者,我并不想在别人身上找优越感!事实上,你正在侮辱一位议会的神官并对猎魔运动的正义性抱有质疑——”
“够了,阿拉贝拉,别说多余的话。”在争吵变得激烈起来之前,莱蒙斯阻止了他的新神官姐。他下了马,对诺克斯的佣兵团长诚恳说道:“冒险者,请允许我为同伴的言辞不当致歉。她年纪还轻,不懂得怎么为人处世。”
阿拉贝拉只好紧闭上嘴。
莱蒙斯作为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的首领,当然不会像年轻的女神官一样幼稚。他的态度让冒险家也不愿意多做纠缠,于是直奔主题:“我不想探讨年轻人的家教问题,骑士长大人,我只想知道商人克顿的货物是哪位骑士经手的。”
“没有,没有人。”骑士长不假思索地回答,“露西亚的圣骑士不会做这种事。”
“我知道您绝不会。”考尔德瞥了一眼女神官,“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大人这般高尚的品质。”
白袍神官神色冷漠,不发一言。
不过阿拉贝拉没有上当,莱蒙斯却严肃起来。“只有最为虔诚自律的信徒能成为圣骑士,冒险者。光明之神的侍奉者是代行者冕下亲自挑选出来的骑士,而骑士的荣誉不容玷污。你需要知道的只有这个。”
他抽出了剑。作为圣骑士长,莱蒙斯手中握着的是一把特制的手半剑,钢刃上流淌着太阳般的光辉。黑沉的剑脊呈渐变的色泽,至刃口则淡为纯银。手柄后的配重球是一枚金水晶,剔透的内里星雾流转。
一种极其神圣的魔力在空气中汇聚,那是环阶高不可攀的神秘——
“此剑未经洗礼,决斗时不能使用。”女神官提醒,她忧虑地看了一眼冒险家。
“我是为挽回战友的名誉而战,而非正式的决斗。”莱蒙斯将骑士剑指向考尔德,“冒险者,我希望你能尊重露西亚的虔信者,从语言到内心都是。”
“我要维护诺克斯佣兵团的信誉,哪怕需要冒犯露西亚的虔信者。”
考尔德同样回应。
第七十五章 圣骑士的动向
约克趴在桌子上,面前摆着一碟马卡龙。他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又移开目光。酒馆外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城墙边嬉戏的孩用石子朝着边缘乱扔,但少有能成功扔上去的。乞讨的流浪汉被落下来的碎石砸了头,便一改半死不活的衰弱模样,跳起来满口秽言地追着他们乱跑。这座城市冷冰冰的,让人留不下好印象。
“说真的,我想离开这里。”他侧过头。尤利尔坐在他对面。
“你想当逃兵?”
“逃兵都比我有勇气。”
“可你说的那种有勇气的人不会战胜亡灵,也不敢穿越沉眠之谷。”
“我把事情搞砸了,我要怎么去见团长?”橙脸人沮丧地低下头。
“现在糟糕的事情有很多,你指哪一件?”学徒安慰他,“帕因特先生只是担心你。他脾气不好,又是在这种时候,他可能体谅不到你的心情。或者他认为你能自己承受下来,冒险者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成为冒险者很久了。”他梦呓般说道。“从一个独身佣兵再到加入诺克斯,我从没失去过这么多伙伴。我看着他们倒下又站起来,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尤利尔一时竟有些感同身受。“当时我留在诺克斯酒吧里,和塞西莉亚一起被亡灵袭击。最后我们点着了柜台,火焰吞噬了会动的尸体。”
熊熊烈火,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尤利尔记得他们回到四叶城里,将许多食尸者焚烧一空。其中就有塞西莉亚,他的胡萝卜姐。
“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作为普通人能战胜神秘生物,是英勇的事迹。”
“这其实是一个道理,约克。你面对的也是亡灵,无穷无尽的亡灵军团。作为神秘者你也无力拯救所有人,但你尽了全力减少伤亡。这么看来我们处境相同。”
约克不由得愣了一下。“可我、可我失败了。”
“乔伊说你和帕因特先生拆毁了祭坛。”
“啊,事实上,我们差点被那个阴影主教杀掉……使者大人及时赶到,一瞬间就斩下了他的头。”橙脸人勉强的笑容一点也不好看。“若说我们挽救了四叶城也不准确,面对堕落死徒我们恐怕连反抗都做不到。”
这话倒没错,如果不是有预知魔法,埃兹先生也死了两次了。尤利尔在想起酒吧老板时,不由自主地连带着回忆起地下室见到的槲寄生和大厅内的三色堇丛,原本它们还叫做切斯特和修诺·威金斯的。
埃兹先生已经失去了在亡续之径上继续前行的能力,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的年纪已经不了。
“我也一样。”尤利尔说道。“比起懊悔那些没说的话和未竟之事,未来的希望更值得珍惜。我们不得不努力在通往更深奥的神秘道路上前行,正是因为总有遗憾驱使我们永不再犯。”
当我在梦境中与塞西莉亚会面的时候,她的眼神就像发辫一样柔润。这绝不只是誓约之卷的副作用,我的伤感和回忆一样真实不虚。尤利尔将手放进口袋里,握住一枚金币,正面雕刻的女王头像熠熠生辉。
“……我记得你的职业是箴言骑士吧,它很适合你。说教起来让我感觉面对着教堂的神父。”橙脸人略微振奋了些许,他咕哝一声:“在原野上还是我开导你来着。”
“这可不妙,你已经连学徒都不如了。”尤利尔往后一躺,靠在椅背上。“你可不是新人,为什么不做出点老手的样子呢。”
“因为我还年轻。”光元素从桌子上爬起来。
三百多岁的孩子……矮人是说过他差不多是人类的十五岁左右吧?这么一想还真是没错……尤利尔看到乔伊推开店门,急忙朝他招手。“来点咖啡?”
使者脸上流露出罕见的嫌恶神情,他只好将一整壶的咖啡推到约克眼前。后者打开盖子,咕嘟咕嘟灌下去好几口。
诺克斯佣兵团果然还停留在威尼华兹,他们的人没什么损失,只有团长考尔德受了重伤索伦尽职尽责地充当着传话筒。莱蒙斯没有动真格的
约克直接呛住了,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直到变成元素才缓过气来。
“莱蒙斯是谁?”尤利尔大约明白对于空境而言不动真格是什么程度了。
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团长,老牌的空境神秘者,职业是炽日骑士
这种资料一看就是大人物……还是那个问题,圣骑士收缴商人的货物是为什么?
“团长……他们在哪儿呢?”年轻的佣兵忐忑不安。
没消息。现在诺克斯佣兵团的主事人是一个叫凯希·库克的油腻家伙
“副团长只是比较爱打扮而已。”
他活像个复活节彩蛋
“别用女神的节日礼物形容他。”佣兵纠正道,“那么圣骑士呢?”
我看到莱蒙斯和他的神官在领主庄园里,一同在的还有纹章学和鉴定学的大师威弗列德·莱特。重点是新的女神官——这家伙艳福不浅,自己却从不珍惜。原本他的老搭档是亚莉克希亚,那也是个大美人,白与她打过交道
“哇噢。”指环的话充满了一种特殊的暗示,让人不由自主思路偏斜。尤利尔喝了口咖啡压压惊,不敢想象乔伊也会与某位女性保持过于密切的关系。
这时索伦又恶劣地写道:白差点把她冻成永恒的艺术
学徒险些把咖啡喷出来。
我就知道,桃色新闻绝不可能与使者有关。“还是说说正事吧,诺克斯佣兵团没再与圣骑士交战吗?”
规模的战斗有过几次,不过冒险者的人数众多,倒也没吃亏
一旁的橙脸人松了口气:“露西亚保佑。”
对手可是光辉议会,你的女神现在不一定保佑谁。学徒暗自摇头,他不自觉已经将自己划分到这个神秘组织的对立面去了。先是猎魔运动,继而又有与诺克斯佣兵团的冲突,圣骑士团简直就是灾星。尤利尔实在是难以对这些光明之神的虔信徒抱有什么好感。
重点不在这里,你们两个蠢货。莱蒙斯还没堕落到向弱者发起决斗。没有他参与的战斗,冒险者们不一定输给群龙无首的圣骑士。更何况这里是威尼华兹,人们最不欢迎的一是西方佬,在断剑革命后他们认为西境人会给城市带来祸患;其次就是不穿皮毛披甲戴盔的骑士——光辉议会两样都占了
索伦难得说了句有用的讽刺。猎魔运动后,威尼华兹人甚至不敢接近露西亚的教堂。那儿在恐怖横行的日子里和刑场没什么区别,而人们早已看腻了杀人的热闹了。
如果圣骑士们放聪明点儿,就这辈子都不要踏入冰地领。尤利尔相信冒险者们能与圣骑士僵持不下,其中必定有着当地人的帮助。
“威弗列德大师,他怎么会与圣骑士长呆在一起?”约克抹掉脸上的诺奇布卡,“他早就拒绝为任何人鉴定古董了。”
“不为任何人。”乔伊开口,“只为好价码。”
“普通人。圣骑士找着什么了?”
一只纯金打造的阿兰沃风格高脚杯
第七十六章 打算
尤利尔一拍脑门,“阿兰沃风格?”
象征古代精灵。阿兰沃文明时代曾是长耳朵种族最兴盛的时期
光元素忽然冒出一句:“兔子也是长耳朵。”
你这种元素生物要多少耳朵有多少耳朵
索伦抬杠就没输过。
“那种东西怎样都好。”尤利尔赶紧打断他们,他发现指环的智商水平永远是与和它对话的人处于同一水平线上的。“约克,你现在要去找你的团长大人吗?”
“我真想这么做。”年轻的佣兵却说道,“但我更想解决诺克斯的麻烦。”
尤利尔下意识地转过头,想要与乔伊对视来确认彼此的意见相同,但后者根本没有抬头。使者正盯着城墙的阴影,目光如同凝固的光线,像要把石头戳穿似的。
“老实说,这不是个好主意。”他只好自己提出异议,“帕因特先生一定是回到佣兵团里去了。他会把你们来到威尼华兹的消息告诉你的团长,然后他们肯定会来找你。”
“那又怎么样?”
“他们找不到你,就难免会着急。他们正在与圣骑士打仗呢,一着急,事情可能就变得越来越复杂。”
“所以我才要解决最根本的问题。我如果去与凯希他们汇合,该发生的战斗还是会发生。”
尤利尔深知他开始固执起来了,不由得思考自己在两年前是不是也是这副德行。十五岁的时候我在干什么?总之不会是与一大群亡灵做生死搏斗。“你怎么解决问题?”
“圣骑士不会私扣货物,而考尔德老大也不会无理取闹。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我要找到真相。”
“你从哪儿开始?”
“兰科斯特庄园?”
祝你好运指环写着。
“那样的话,我们可能没办法帮你。”尤利尔还记得乔伊是有正事的。他们来到威尼华兹已经是计划之外,学徒至今不明白使者是怎么想的。
“我知道,那位贵族姐很快就会来统治冰地领了。不过正因为如此,一个稳定和平的威尼华兹才更重要,你说对吧?”佣兵反问。
让尤利尔万万没想到的是,乔伊居然回应了:“是这个道理没错。”
错的离谱,我的使者大人,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学徒怀疑自己与乔伊拿反了各自的剧本。苍穹之塔的使者大人完全不像是在乎诺克斯佣兵团的样子,现在却比完成克洛伊的任务还上心。
那我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反正这事本来就不是我的任务。在威尼华兹多待几天而已,我求之不得呢。他盯着使者半晌,“线索就在那批货物里。我们直接去集市仓库。”
“仓库已经被搬空了,还是去集市更省时间。”乔伊说。
露西亚的西塔怔了怔,“我怎么觉得你们比我还积极?”
“然而这种积极合你心意。我们尽可以提高一点效率,从集市的两端往里走。”尤利尔说,“你要跟白一起吗?”
“噢,不用,我自己能搞定。”
佣兵赶紧摇头。
……
“你到底在想什么?”学徒抢前一步,迫使使者顿住了脚步。
年轻的佣兵已经走远了,他们还留在餐厅门口。正午时城门洞开,不断有行人匆匆经过。此时正值炎之月的尾巴,而他们都披上了厚皮毛和破斗篷,并时不时对着两个人的装扮抱以诧异。
“这话该我问。”乔伊的眼珠移动一下,又漠然地转回去。“那是我的任务。”
“可我得跟着你。我们在威尼华兹待的越久……”
“你更换导师的时间就越长?”
“卷入争斗的可能就越大。”学徒长长的叹气,“你知道我没这么想过。”
“是吗?”
“我不会用脑子里的知识,缺乏战斗素养和经验。”他承认,“也不想用那个魔法。”
“你害怕看到未来?”
“我害怕看不到未来,或者看到的只有未来。因为你从不跟我坦白你的打算,让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还因为那个该死的魔法使用时毫无预兆,我只要一分神它就自己开始了……誓约之卷的副作用会让人的脑子里充满扭曲、痛苦、夸大了的疯狂幻想,那些东西没一个美好的。可笑的是它们本就是我自己臆想的一部分。”
尤利尔意识到自己的冷静正在减退。使者守口如瓶的态度使他十分焦虑,最后他甚至当场把羊皮卷掏出来扔到地上。
当羊皮卷离开皮肤时,尤利尔感到自己的心情平静了许多。这感觉就像骚扰着的蚊蝇被驱离开,或是一个噪音源被关闭。习惯了之前的环境,学徒此刻居然有点不适应。
看着地上没有展开的羊皮卷,他终于明白过来帮助约克是他想做的,但主要的犹豫不是因为所谓的任务,而是来自于对于自己现在这种战斗方式的恐惧。
“对不起。”学徒低下头,“我很抱歉。”
乔伊冷眼看着他,“你的意志不坚定。”但他的道歉令使者让步了。“我临时改变了行程。”
“这我看出来了。”
“我们下午就走。在这之前,预知魔法和誓约之卷你爱用不用。你自己去找那些杂货罢,别来烦我。”乔伊转身走出了集市。
“等等——”
可年轻人装作没听见。
尤利尔只好一个人沿着集市的车摊走,他觉得尴尬极了,每个听到了他们对话的人似乎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瞅着他。绕过一个乞丐时学徒还听到两名裹着围巾的妇女在窃笑。
我是想要帮约克,用没有誓约之卷和魔法参与的方法。神秘导师的事真不应该把心里话告诉乔伊,他肯定在生气我觉得他不够格了。学徒心烦意乱,他摸摸怀里的羊皮卷,心里就下意识地觉得一阵不舒服。
……我居然害怕一张纸。
尤利尔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是个胆鬼,你在表世界敢于踏上浮云列车的勇气上哪儿去了?
当然如果dd姐在场,多半会提醒他那所谓的勇气根本没出现过。
还有货物,商人从北地运来的果蔬丝绸,被常年忍受严寒压迫的人们当做需要哄抢的宝贝。不过永青之脉已经难副其名了,沉眠之谷的道路业已打通,旅人们会有更安全的走道。
三心二意的走路难免会撞上点什么,尤利尔这次没躲过。他踢翻了流浪汉的纸盒子,不得不弯下腰去把它扶稳。当尤利尔抬起头开始认真的扫视街道时,却发现满街乞讨的人比商贩还要多。
“给我点吃的。”那个流浪汉抓住他的裤子,“我快死了。”
这是个独眼的乞丐,或者是泥垢让学徒分辨不出他的五官。总之他把自己整个儿装在一只破皮口袋里,腰间扎着根折断的马鞭子。他的两只脚不对称,缺少趾头或半截脚跟,被用脏布包起来,各自勉强地缩在膝盖窝里。
“我没有零钱。”学徒说。他挣开那只骨瘦如柴、遍布冻疮的手。
流浪汉尤利尔当然不陌生,他在四叶城也见多了这样的可怜虫。特蕾西公爵再怎么发展经济建设,他们也无法消失。爱玛女士说他们缺的不是工作岗位,因为就连他这样的鬼都能养活自己。
面对着普通人的时候,他可不是对什么都一知半解的学徒。“如果你知道集市哪一家有了香料和水果的供应,那我可以支付费用给你。”
乞丐低下头正要盘算,没想到转机这么快就来了。尤利尔看着他脸上的惊喜,就知道这条件实在容易。满街无家可归的人同样也是打听消息最廉价的渠道。“我带您去,先生。愿盖亚保佑您。”
他们穿过人群,臭气使行人纷纷避让。“你听说过城里来的圣骑士吗?”
流浪汉居然知道:“威尼华兹人没有不知道他们的。猎魔运动——这事儿起码得过一百年才能被人们忘掉。威弗列德那个叛徒还为他们工作,他原本的雇主已经和他划清界限了。”
“没准大师只是见猎心喜,一时技痒。”
“退休后威弗列德连油画和水粉画都分不清了,贵族老爷们都是这么评价的。”
什么贵族老爷会把这些东西说给你听呢,尤利尔没指出对方言辞中夸张的地方。但说起威弗列德,他的脑海里自然回忆起了那个新名词儿,阿兰沃。
学徒脚步一顿。
乔伊不会是为了那只精灵金杯吧?
第七十七章 车轮帮的母亲
“就在那儿,大人,瞧见没?就是她。”
乞丐指了指不远处的破棚屋,尤利尔顺着他的指点望过去。
棚子是粗木头搭建,挂着几绺五颜六色的脏布。歪斜的窗框零零碎碎贴着糖纸、旧报刊和亮片,但依旧黯淡无光。外面摆了张桌子,瓶瓶罐罐一大堆,用木片塞进缝隙里挡住,门前则放下厚皮毛;仔细看那桌子根本就是拆下来的门板,头发蓬乱的女人裹着件不知道是毯子还是浴巾的东西,包着脸,露出一截凸鼻梁和两只干瘪的眼睛。
“一个女人。”
“她叫泰丝,年轻时是个流莺。整条街的男人都认识她。她还有个儿子,是黑帮的恶棍。”
闻言尤利尔不由得有些胆怯。
他倒不是害怕黑帮……而是作为一个不偷不抢不犯法的良好市民,尤利尔根本没有接触过流莺这种名声远播的半灰半黑的职业。原本在四叶城里黑帮没有生存的空间,就连盗贼也不会瞧上他这个一穷二白的学徒。
或者不是胆怯。
威尼华兹不比四叶城,这里遍地是盗贼、骗子、不法的游荡者、无业青年和最令人不愿提及的黑帮团伙。猎魔运动和惨烈的屠杀使兰科斯特家族对这座城的掌控力度大为减弱,直到现在它甚至还没有领主。
混乱和争斗是威尼华兹的主旋律,它缺乏食物和温暖的阳光。因此正常的秩序在人们的基本生存得不到保障的时候,就只能替换成更简单、更直接、更古老的淘汰方式。而这种你死我活的淘汰往往不会对整个社会的发展有什么帮助。
说实在的,他都有些同情丹尔菲恩了,那个天真又单纯的四叶领公主即将拥有的是这样一片领地。别说统治冰地领了,她一进城就会被吓坏的。
可谁也不能说它野蛮——贵族和纠集团伙的恶棍阶级彼此之间有共同语言。它们协作默契,一层接一层牢牢朝下压迫,把控分享着权力和资源。这就是再稳固不过的社会制度。
然而同样是最底层的民众,女人有更多的选择。她们只要张开腿当个婊子,就会有许多卖劳力的男人送钱给她们。可笑的是人们当面骂她们下贱,又在独处时绕着这些婊子转。
“您不用担心。”乞丐说,“泰丝的儿子拉夫,我们管他叫铁蹬。铁蹬从不来集市,并且一见这女人的面就会抽她的耳光。”
“就算她当过妓女,那也毕竟是他是母亲吧?”
“问题就在这儿了,大人。泰丝是铁蹬的母亲,也是个婊子,这谁都知道,没人关心这个……不过十五年前活下来的人都知道,原本有个北方佬看上了泰丝,她是打算把铁蹬卖给街角的光棍铁匠当苦力的。难怪她儿子恨她。”
这些听来的故事让尤利尔觉得浑身不适。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他问道:“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白灾来了,就是一身白铁壳子的刽子手骑士们……那个北方佬被巡逻骑兵抓到牢里绞死,半辈子光棍的铁匠也死了,那婊子和她儿子倒是逃过一劫。”乞丐挠着自己大腿上的口袋,目光不停在尤利尔的口袋上游移。
而口中的“白灾”发生在十五年前,无疑就是指威尼华兹大屠杀。这是当地人的说法,没那么公式化。
一种悲哀的寒意贯透了他的身体。尤利尔不知道该指责那些烧杀抢掠的恶人,还是该痛惜这片滋生罪恶腐败的土壤。他清楚白灾和猎魔运动绝不是根本原因。
于是学徒扔给他一枚黑城金币。流浪汉又想起什么,脸色阴郁下去:“盖亚真是瞎了眼,就该让那混子死在白灾手上。”看样子他也是女神的信徒,最不诚心却习惯挂在嘴边的那种。“铁蹬杀的人有一条街这么多,只比他老大‘审判官’奎伦差点。现在还好,这之前都是铁蹬当头目,那时的车轮帮就和野狗豺狼没两样。”
“车轮帮?”
“是威尼华兹的黑帮,老爷,他们专门打劫商旅。”
尤利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然后将劫来的货物在集市上卖掉吗?”
“当然。谁会留着它们?”
“那车轮帮与兰科斯特家族的关系如何?”
乞丐不说话了,尤利尔只好再加钱。这次他只加了一半,事实上他当然是有零钱的。
“就和任何一个城市能存在下去的黑帮一样,慷慨的先生。”流浪汉顾不上瘙痒他的脖子和头皮,捧着双手接过钱币。“兰科斯特家族是车轮帮的克星,没有黑帮份子敢在巡警面前嚣张。可惜的是,黑帮实在过于狡诈,还没有巡游骑兵逮捕车轮帮成员的先例呢。”
尤利尔懂他的意思。“那黑帮交税吗?”
“怎么能不交呢?在绞索套上脖子之前,别说人了,有时超过半身长的猎狗都要按人头算。”
“冰地伯爵的家族总是严格遵守王国法律。”学徒将最后的一部分零钱交给他,低声说道。他朝着流莺走去,泰丝皮肉松弛的老脸上立刻露出熟练的微笑来。
然而尤利尔与摊位擦肩而过,仅仅瞥了一眼香料上的标志。老女人便复又低下头去,把手和脸缩在毯子里,在寒风中一动不动。
……
如果说威尼华兹有什么地方能体现出现在依旧是炎之月,那么或许只有兰科斯特的庄园能符合条件。威弗列德又一次穿过城堡内门前的庭院时,石子路两旁盛放着宝蓝色的矢车菊和宿根亚麻,还有大簇大簇的三色紫罗兰。
备受养护的花卉不经冷风苦雨,花瓣深深浅浅,韵味十足。他不禁思考自己到底有多久没闻过花香了。
即便是鉴定学的大师,威弗列德也少有机会参观兰科斯特的古堡庄园。这儿的建筑不似四叶城一般柔和典雅,也少有铁爪城的高耸入云,但最为明显的特点依旧一目了然——石墙厚如山壁,棱角分明更似教堂。
城堡的四角均有圆塔,正中央立着不同的旗帜:冰地兰科斯特的灰底银鹫,四叶威金斯的火焰心形叶;还有王族塔尔博特的钢铁之龙,庞大的躯体上三道爪痕十分明显。
现在正有人试图挂上第四面旗子,上面描绘着一轮金红的烈日。
虽然谁都清楚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只是在威尼华兹暂留,但面对神秘组织时放低一点姿态总不是坏事,没准还能讨得对方的欢心来换些好处。奈登爵士又不是特蕾西,他干起谄媚屈膝的活儿来毫不费力。
“这边来,威弗列德先生。阿拉贝拉姐已经在等您了。”侍从说道。
事情理应有这样的发展:他们轻盈的踏上楼梯,一开门便扑面而来融融的暖意。壁炉里炉火烧的正旺,一身纯白的神官姐捧着热茶静候。
如果没有这阵意外的风的话。
当威弗列德经过石子路最后的十英尺时,这位纹章大师忽然看到脚边的矢车菊朝着前方统一地摇动起来,天空也开始有雪花刮到他的脸上。
难道说这最后的净土也无法逃脱冬之神的魔爪?
“等等!住手!”
可若只是那样到还好了——威弗列德猛然听到一声炸响的吼喝,其中蕴含的意味使他不禁浑身颤抖。
他的腿脚灌了铅,思维缓慢下来。紧接着暖意突然到来了,威弗列德正惊诧于这冷与热的变化,一只手便透过了他的胸口。
乔伊抽回手,冰雕当中裂成两半,鉴定大师的头颅和肩颈在地上摔成粉碎。
第七十八章 交出金杯!
骑士的银铠这才出现在石子路的尽头。他一下拔出剑,多用作指挥的精致手半剑实战起来却也不遑多让,黑银之刃上迸发着火光。
“白!”莱蒙斯咬牙说出这个假名。
使者向后一退,直接立在了半空。
城堡里终于传来一阵惊慌的呼喊,白袍神官阿拉贝拉只觉胸口憋闷,就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这感觉她很熟悉,没有哪个神秘者会不清楚。她连忙扔下茶杯,就要走到落地窗前。
一名女佣砰然推开门:“神官姐,有人闯进了庄园!”
“威弗列德大师呢?”阿拉贝拉转过头。
“他……他被杀了。”
“保护奈登爵士的安全。”阿拉贝拉吩咐,“集结士兵,但谁也不能上前。”
女佣匆匆离开。任何人看到有周身缠绕着风雪的人从天而降,都不会对女神官的安排有异议。
这是怎么回事?阿拉贝拉望着窗外的对峙,心脏跳得厉害。为什么会有人袭击兰科斯特家族的庄园?他是从哪儿来的?他又要来庄园里做什么?
可她终究是光辉议会的白袍神官,空境还吓不倒她。阿拉贝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而庭院里的战斗已经开始了。一方是陌生的敌人,一方则是照顾她颇多的圣骑士长莱蒙斯大人。
石子路上。
“克洛伊塔的使者!”骑士双手握剑,严阵以待。他对着霜寒的统治者高呼,“我们受邀而来!”
他意指的并非是苍穹之塔的邀请,而是伊士曼王国的请求。莫里斯山脉自古以来就是王国的边境,在一百年前作为代价将山脉头顶的天空划分给光辉议会。王国贵族并不觉得这是耻辱,他们谁也不在乎一片凡人无法踏足的高空,哪怕是特蕾西和诺曼。
乔伊戴着夜语戒指,他的脖颈以上一片空白。但涤荡前庭的风雪依旧让他的老对手认出了身份。莱蒙斯记得他们曾在原莫托格的城都白峡城交战。那时亚莉克希亚还是莱蒙斯的副手,作为神官她英勇无畏。
只可惜这份英勇打动不了乔伊。年轻人轻易斩下了她的手臂,将女神官的圣洁的身躯冻结在冰中。刻骨的寒意沿着断肢蔓延到她的金发和下巴上,好像条条雪白的蛇吻着女神官的脸颊。
而那原本是莱蒙斯最隐秘最羞耻的梦里用嘴唇亲吻的地方。圣骑士从来都不是僧侣,乔伊却几乎杀了他的爱人和战友。
莱蒙斯为此感到痛惜,但他甚至无法仇恨使者——那场战斗是克洛伊塔与光辉议会一次冲突的落幕,而事件的起因则是当地的农民抢劫了露西亚的分教堂运输粮食的车队。
占星师们只关心星轨和预兆,他们能将一知半解的图象解读出无数个答案,所以他们既是最少参与争斗的神秘组织,又最容易挑起无意义的战争。
乔伊不是占星师,他顶多算是隶属于克洛伊塔的神秘者,战时听从调令。
“我们受邀而来,苍穹之塔的使者。”莱蒙斯重复道,“你没有权力伤害属国的客人。”
一连串的冰凌砸下,箭雨将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扎得千疮百孔。莱蒙斯横过剑背,配重锤上的水晶亮起一层金色的护盾,魔力猛然对撞。
庇护所!
而冰雨没能建功,使者也不在乎。他一指城堡顶层的落地窗,喷涌而出的冰冷闪光击穿玻璃,后面的白袍神官发出一阵惊呼。乔伊偏过头,似乎在诧异敌人的搭档怎么换了人选。
不得不换人,莱蒙斯心想,两年前白峡城一战后,亚莉克希亚至今还无法恢复战斗的意志。神灵没有给她安抚,断肢亦未得到修补,权力和财富替代不了她的渴望——她做梦都想回到圣骑士团,回到她的爱人身边来。露西亚该怜悯她的,她从未亵渎过信仰。
“躲开!阿拉贝拉,躲远些!”
莱蒙斯不觉得神官能帮上忙,而没了神官的辅助他未必是使者的对手。但他宁愿落於下风也绝不希望自己的新搭档在此丧命。也许这会是他的最后一战,也许他可以不为神灵、不为荣誉,只为了心中压抑已久的悲哀和痛惜而战。谁也不能指责什么。
苍穹之塔拥有许多使者和大占星师,但白无疑是最棘手的那个。
圣骑士长跨越亡续之径已有三年,但与环阶不同,空境的要义在于法则的沟通。万神之神、诸神之王创造了秩序的法则,它约束神秘又属于神秘。而自点燃火种伊始,神秘与灵魂的桥梁就被建立起来了。神秘者称法则为秩序,正是因为魔力引起神秘本身就是一种不可动摇的秩序,是此世之理。
对世界的理解越深刻,空之境的火种就越稳固,力量越强大。
“不!”女神官从地毯上爬起来,对着半空中的凛然身影高呼。
露西亚啊!这女孩是疯了吗?
如果说有什么理由让莱蒙斯在这该死的突然的袭击中保持理智,那无疑是女神官的存在。她身负使命,又是自己的新搭档。骑士长实在受不了这样愈发混乱的局面了,他恼火地正要让对方闭上嘴,就听到少女说:
“尊敬的使者!我是光之神露西亚的使徒,侍奉正义与光明的虔信者;克洛伊塔立于天穹,日夜探索星空,我们的信念本自同源。千年前我们是守卫诺克斯的盟友,而今却要见面即兵戈相向吗?”
她的声音既清晰又沉着,回荡在兰科斯特的庄园。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话语中的诚恳,它就像白雪上的蓝宝石矢车菊一样明显。乔伊转过头,终于正视了这名环阶的神官。
“交出精灵金杯。”他在战斗中第一次开口。
金杯?莱蒙斯不由一怔,那件精灵的古董——使者要它做什么?显而易见这不会是他自己的决定。“克洛伊塔得到了有关精灵金杯的预知吗?”
“它是威尼华兹的东西。”
“圣骑士不会强取豪夺,我们给出了公道的价格,交易已经结束了。”莱蒙斯解释。
谁知使者油盐不进。“交出精灵金杯。”
魔力震动空气,发出一声爆鸣。无头人不等骑士回答,直接引动了神秘。他的身影轻盈且淡薄,隐没于骤起的暴雪中。呼啸的狂风将城堡的玻璃敲碎,女神官发出克制的惊叫;树冠的木枝抽打着彼此,而堡顶还未挂牢的旗帜被拽上了天。
快躲开,你这笨女孩!圣骑士长心跳加速,便率先一剑斩过去。他不指望一剑建功,但也许会让敌人猝然间停顿片刻,起码得为女神官争取逃生的时间。他的铁靴钉在地上不动,刃光则脱离了剑锋。它掠过空气时荡开雪片和冰凌,比城弩射出的矛箭还快,但却迎上一道早有准备的雪白的屏障——
破碎之音响彻云霄。
冰冷的刀锋自上而下贯穿坠落,并非朝向不远的房间,而是门前的莱蒙斯。圣骑士长做梦也想不到对方说着要夺取金杯,实际上却依然冲着自己而来。
莱蒙斯只来得及伸手格挡,骑士的铁手套硬吃下这一击。短刀被格开。但乔伊的武器从无定型,翻过手腕就能弹出剑刃,再晃又成了斧口。他朝着骑士一记一记的刺击、挥砍、重劈、回挑,其速度和诡异令莱蒙斯难以招架,更别提能匀出时间来使用抗拒的神术了。
阿拉贝拉抱着金杯冲出房间,这会儿莱蒙斯已经看不见她了。他祈祷对方不要停留在城堡之中,那样只能给无辜的人带来灾难。
他宁愿当时女神官就将那东西扔下楼,摔个粉碎。放弃一个无甚用处的旧玩意来换取整个兰科斯特庄园的安全,莱蒙斯十分乐意促成这笔划算的交易。
第七十九章 第三种选择
在战斗中,比无力反击更痛苦的是每一次的反击都无功而返。莱蒙斯不停地后退,他的神秘物品长剑被近身战限制成了累赘。
已有很多次使者绕开这根细棍砸在他的头盔上,或者制住它的活动迫使使用者露出破绽。而面对这样凶猛快捷、凌厉流畅的攻击,他丰富的经验与经年锻炼出来技巧全无用处。乔伊用不着神秘度和魔力的帮助,只凭匪夷所思的战斗技艺就足以压制住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光之神代行者下的最强骑士。
圣骑士长相信,若非他身上的铠甲也是魔法的产物,使者的剑锋已经咬开缝隙处的锁甲和皮革,带出血泉和皮肉的战利品了。
又或者使者故意不下重手。可据他所知,白并非是那种喜爱从折辱他人中获得的趣味的人。他是纯粹的战士。
猛然间一股推力自胸口爆发出来,莱蒙斯惊诧地抬头,看见神官姐的手心里绽开莹莹白光。淡金的光柱从天而降,将使者远远推开。
神圣庇护!
‘心持正义,邪崇避忌’
“来呀,你这背信者!劫掠他人财产的匪徒!”阿拉贝拉昂首道。她紧握银杖,光彩在顶端流转。
露西亚赐予信徒的神圣魔法——
神术的效果解决了危机,莱蒙斯却感到陡然心悸。使者会不会因此转移了目标呢?他毕竟是为了精灵金杯而来。
圣骑士长绝望地听着白袍神官呼喊。她根本不知道白有多强,他心想,我们是老对手,而之前与我联手对战的神官正是你的前任。
但女神终于回应了他的祈祷,使者竟对女神官视若无睹。
乔伊并不吝惜魔法,是以威尼华兹尚处夏季,兰科斯特庄园的霜之月却提前到来了。四面八方吹过来的凛风、劈头盖脸落下的雪花、以及漫无目的肆意生长的苍白霜迹,让圣骑士恍然间回到了莫里斯的雪山。他呼吸着干燥冰冷的氧气,肺里犹如刀割。
庭院里的繁花来不及枯萎,就被冰雪挽留在了永恒。莱蒙斯不经意看到满地的三色紫罗兰,那浅瓣上人脸般的纹络令他的心脏收缩起来。
莱蒙斯将魔力灌注进剑柄的水晶里,温暖的光焰驱逐了僵硬,但他依旧感到关节麻木。而这样的环境对敌人来说正如鱼得水,他看到乔伊举起一只手来,周围的魔力就自发地朝着年轻人涌去。阿拉贝拉不再试图转移注意力,她另一只手端着杯子,想用打碎来威胁却又隐约有些不舍。
“你不是为了精灵金杯而来。”他终于明白了。“而是为了威尼华兹十五年前的事故。白灾,人们这么称呼它。”
乔伊手臂一停。
“圣骑士团只是在履行承诺,恶魔不能存在于诺克斯的土地上,我们发过誓的。”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在艰难地抵抗中说道,他终于能享受片刻的喘息。“有人因此而死,有人从中谋利,但无论如何,议会绝不会违背露西亚的教义——我们在执行守卫诺克斯的使命。它就像刻在石碑上的墓志铭一样忠实。”
或许有后人言过其实,可猎魔运动确实不在其列。莱蒙斯认为使者也知道其中的道理。恶魔将种子散播在宾尼亚艾欧的土地上,它们集群、繁衍、暗中积蓄力量,并怀抱着无可熄灭的野心和没有底线的欲望,耐心等待着为先祖打开法则的缝隙。
克洛伊塔预见了灾难的倒影,这下他们不能袖手旁观了。占星师将消息散布到整个神秘界,于是大陆上活跃的神秘组织再一次联手——苍穹之塔克洛伊,光辉议会,守誓者联盟以及寂静学派,它们一同发动了猎魔运动。
而最终受到影响最大的是威尼华兹,一座位于雪山脚下和森林边缘的寒冷城市。
“四叶城有死灵法师出没。”乔伊忽然开口。“他来自威尼华兹,是白灾的幸存者。”
“成人该有辨明是非的能力,可惜成人不都机敏。”这怎么能责怪议会,凡人终是私欲的野兽。
“克洛伊塔失去了一位驻守者。”
“我为此感到遗憾。”这下可不妙,总算轮到骑士长神色僵硬了。
“四叶领有三分之二的人变成了食尸者和骷髅兵。”
乔伊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死灵法师纽厄尔,他为在屠杀中死去的家人复仇。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
莱蒙斯喉头滚动。他无法欺骗自己那不是正义的副产品,仇恨与鲜血对凡人而言要比神圣的洗礼更加铭心刻骨。他早该预料到的。
“他找错了人。”骑士低声承认,“我们才是刽子手。”
……
“你说车轮帮?当地的黑帮团伙?”
“以盖亚的名义,这是真相。”
“可这不合逻辑。黑帮怎么能骗过兰科斯特家族?莫非贵族又有见不得人的交易?”
“明摆着的。”学徒叹气。“城市的财政总管是贾艾斯·兰科斯特。贝尔蒂的诺恩,那位姐成为冰地伯爵以前,他的权力大到仅在奈登爵士之下。你知道我去打听消息时那个管理员怎么说的吗?他告诉我里面的货物是没有交税的违禁物品。”
“什么意思?”
“贾艾斯指使车轮帮抢劫了货物,又向可怜的商人收取被抢劫前货物的领税。他在同一批商货上赚了两遍的钱,还把别人的财货搜刮一空。”
佣兵被这不知廉耻的操作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不可思议地退了两步,一手摸着自己的脑门,一手撑着腰,眼神无意识地从仓库大门滑到身后的车牌上。
两只黑如夜云的短嘴鸦停在失修的灯架边,无辜地低下头。这种擅长偷盗的飞禽眨巴着眼睛与他对视。
约克放下手,“我真是长见识了。”
这倒有好处喽。“所以我想,应该是车轮帮的人冒充圣骑士,伙同贾艾斯劫掠商队。两天前这附近还发生了杀人案,那多半是黑帮下的手。”尤利尔看着黑黢黢的巷子,尽头的仓库还残留着修葺的痕迹。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将事情告诉你的同伴们,让他们意识到冲突源于一场误会,那么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然而约克摇摇头:“不,你还不够了解冒险者。佣兵不是利益之辈,一旦战斗开始,在得到明确的胜利或失败前冒险者不会首先放弃。这事关荣誉。”
就算我是新人,也知道只有你这样当了十几年佣兵也没有长进的家伙才会觉得冒险者只求名不求利了。尤利尔腹诽。“别傻了老弟,我敢打包票,你的同伴们不会乐意看到有人因此而受伤的,更何况其中还包括你们的团长。”
不过约克的固执也超出了他的想象,“第二种呢?”
尤利尔只好回答:“第二种就是去找圣骑士,让他们先停手休战。可我觉得这希望不大。”何止是希望不大?圣骑士因为名声在外而被黑帮嫁祸,他们会想要收拾那些社会垃圾理所当然;但作为无辜的一方,想让他们对找上门来的诺克斯佣兵团开一面也不太可能。
“还有第三种选择。”光元素盯着他。
尤利尔不用看,就知道他在打着什么主意。“没有第三种,别做梦了。”
“等等,等等。”佣兵按住他的肩膀,语气中充满了雀跃和祈求。“我们找到货物,将罪魁祸首交给骑士团,然后回到诺克斯去告诉考尔德老大我们已经解决了问题——”
第八十章 篝火镇的线索
“可如果我们失手,就没得选了。”尤利尔警告他,路灯上的“车轮帮不是傻子,他们会毁掉证据,甚至逃离威尼华兹。我们又要上哪儿去找又一个真相来解除误会呢?”
“我们怎么会失手?”约克抽回手,他四下里望了一圈,抽出腰间的佩剑,火焰在钢刃上升起。“我们是神秘者,对付一群恶棍手到擒来。”
说得倒没错,只是不该把我也算进去。尤利尔深知自己的战斗水准还停留在斗殴的级别,若非魔力的加成他八成连街头的乞丐都打不过,起码对方看起来骨架高大。
而他又发誓在能够掌控自己的能力之前,绝不主动使用它。
“老兄,你得帮我。”年轻佣兵收剑归鞘,金属交击一阵脆响。他犯了错又失去了队伍,尤利尔不禁想到。他的信心受挫、情绪低落,而这是让他重新振奋起来的机会。
学徒看到橙脸人眼眶里那对紧张转动的眼珠,明白抓住车轮帮对他极其重要。
而与缅怀逝者的伤痛作比,誓约之卷的忧郁浪潮竟也轻盈了起来。尤利尔无法拒绝这样诚恳的祈求,他觉得自己真是毫无底线可言。之前他还在乔伊面前倾诉自己的不耐和痛苦,现在就将自己吐出来的话又吞了回去。盖亚在上,我这种人怎么当得起誓约之卷的承认?黑短嘴鸦都比我可信。“就这一次。”
约克拍拍他的肩膀。“埃兹说得对,冒险者这个职业才适合你。事情结束后,你来做我的同伴好了。我总觉得那个使者另有目的。至于导师,那根本不是必要的,冒险者自己探索道路,用不着别人置喙。”
“白心地不坏。”尤利尔只能解释。
“但也不对冒险者的胃口。”
“也许,也许是神秘度的原因。”
橙脸人用脚尖踢了踢车牌,将盯着他们的黑鸦惊走。“克洛伊的使者。”他咕哝一句,“神秘生物都知道,光辉议会贯彻光明正义,守誓者联盟则是个杂物堆;寂静学派的神秘者比森林里的妖精还难找;苍穹之塔克洛伊,他们的使者总是不给人好脸色。既然白对你另眼相待,你最好心点。”
你真的了解乔伊吗?尤利尔不抱赞同。他想到霜叶堡中使者展现出来的怒意,为自己敲响警钟时沉静的语气,以及扮演导师角色时的严肃认真。若说谁给了他追寻神秘的兴趣、信念和道路,那这个人选非乔伊莫属。
“我们最好尽快行动。”尤利尔最终说道。“我不想捅出什么篓子。”
他们沿着街道搜寻,在每一个隐秘的巷口探头探脑。学徒几次都想找个本地人提出疑问,但只要对方脑子清醒,就基本不会在大街上与他大谈黑帮的丰功伟绩。巡警和骑兵他们遇着了不少,贵族和平民遍地都是。然而更难受的是两人还得躲着别和诺克斯的佣兵碰面。
尤利尔眼看着清晨独自离去的矮人出现在一队冒险者的队伍里,每个人都带着武器。帕因特的神情虽然显不出高兴,但却比和他们在一起时轻松得多。冒险者们朝着学徒三人待过的酒吧走去,尤利尔也不意外。喝酒的地方总是消息灵通。
“这里很排外。”当他们又在仓库前会面时,约克满脸沮丧。“除非去治安局,否则我什么东西也打听不出来。”
尤利尔对领主手下维护城市治安和监牢的所在地敬而远之。“巡警没义务帮我们。”
“若能结束佣兵团和圣骑士的争斗,他们求之不得。”
“可我们不想在地牢过夜的话,就要拿出证据来。而这些东西显然都在车轮帮身上。”
“那些老鼠。”他骂了一句,“又卑劣又胆的拾荒者。要我是巡警队长,肯定把他们统统挂到绞架上。掉脑袋的威胁没准会让这些杂种安分点儿,更不会惹出这些破事。露西亚在上,他们到底跑哪儿去啦?”
任谁也能感受到他的急躁,行人纷纷避让。这与四叶城不同,尤利尔敏锐地察觉出来,在原本的城市里也人们不怎么乐意接近看起来与众不同的家伙,但那是由于怕麻烦和阶级尊卑。而威尼华兹不同,学徒几乎能从一名擦肩而过的女郎身上嗅到恐惧的味道。
每个威尼华兹人都看起来神经兮兮的。尤利尔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胸口处的誓约之卷令他镇定了些许。
“心急没大用。”他安慰同伴,“线索千丝万缕,黑帮只要在城里混日子,就必然留下痕迹。也许运气好点,那些恶棍就会自己撞到咱们手上。”
约克不说话。
尤利尔反而有些疑神疑鬼,他担心两人的举动会引起糟糕的后果。黑帮不见踪影,对约克是好事,对当下的局面可不妙。莫非车轮帮得到了贾艾斯的通风报信,不顾商货换得的钱财逃之夭夭了?
那样除非贝尔蒂垂怜,否则他们到死也不可能找到奎伦,只能灰溜溜地回去佣兵团里领受指责了。约克倒还好,学徒作为一个外人却里外浑身都透着尴尬。
或者也用不着找到车轮帮。事情的主谋不会是个鞍前马后的下手,贾艾斯·兰科斯特也绝不会与说话跟放屁没区别的家伙废话。那么要犯就只有车轮帮的头目奎伦,可能还加上他的副手铁蹬……
铁蹬?
尤利尔一拍脑门,他真觉得这里面点燃着焚烧理智的火焰。有线索就在他们眼前,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放在心上。
“你有办法了。”年轻佣兵见他的动作就心知肚明了。
要不是那个流浪汉说铁蹬厌恶他的母亲,我也不会才想起来。尤利尔带着约克穿过街区,直奔集市而去。
“是泰丝。那女人肯定和她儿子暗中有联系。不然她的香料能凭空变出来吗?”
“有道理。他们的冲突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尖锐。”
之前在寻找货物时,约克跨越了大半个集市,被尤利尔拦在女摊主的屋前。他也对那位原本的流莺充满好奇,并告诉学徒他只有等到五十年后才被允许进一步地接触异性。而身为元素生物,约克不需要通过人类的方式来繁衍后代。
这时已是中午,集市冷冷清清。万幸泰丝的屋没有移动,尤利尔上前叩着木板,上面还残留着浓郁的花露和精油混合的刺鼻气味。
门内传来半是惊恐半是疑惑的女声:“铁蹬?”
“不是。”尤利尔有点不知如何接话。他意识到泰丝恐怕不会轻易给他们开门,更别提透露儿子的位置了。要怎么说才能让她放下警惕呢?
“听说你这儿来了北地的香料。”
还是约克对这一套驾轻就熟。“拿出来看看牌子,别用发霉的橘子汁来糊弄我们。”
这样一说,门便开了。裹着毯子的女人颤巍巍立在门口。约克跨步上前,猛地将她推进屋子里。
等尤利尔紧张地打量四周,确信没人注意,才放下心钻进窄屋的时候,就看到约克的剑搭在可怜的泰丝女士的肩上。好吧,谁说有求于人非得低声下气、温言软语?由于围巾的阻隔,尤利尔甚至不知道这一剑若真的斩下去,掉的是这个有着蓬乱头发的脑袋,还是一只离刃锋最近的皱耳朵。
“他们到篝火镇去了!”女人哭嚎,半点犹豫都没有。“我向光明女神发誓,他们出了城门!”
第八十一章 篝火镇的变化
尤利尔察觉约克在看着他,不由得后退一步。“走吧。”他没好气地说道。“沿着集市一直走,到了尽头右拐就是南城区。”
“我们去把躲在篝火镇的匪徒们揪出来。”所以我们到底为了什么而来威尼华兹呢?
“篝火镇我只去过两回。”约克把剑插回铁鞘,出门时的步伐轻快又敏捷。“那里比威尼华兹冷多了,就连神秘者也得穿戴皮毛。我知道哪儿的斗篷最结实,它从不在集市上出没。”
好像如果我再次阻拦他就要用剑砍过来似的。尤利尔已经因为魔力的消耗感到有些冷了:“动作快点!希望下午就能赶回城市,你觉得我的导师会骂我吗?”
“他可能会揍你,也可能不会。”佣兵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事实上,我觉得使者的脾气够好的了。”
“这话怎么说?”
“埃兹告诉我,他还在克洛伊塔任职的时候,每天从早到晚都是在斥责那些笨手笨脚的植物系学徒。有一次他发现有人竟然用真的鹅卵石来代替日轮玉,于是埃兹给了对方一个花盆,告诉他什么时候石头开花了,他就可以毕业了。”约克边说边笑。
通往篝火镇的道路比进城时容易得多,魔怪皮做成的斗篷又贵又保暖,乌亮的厚手套让城卫队没人敢上来拦他们。只是这些都不重要,尤利尔整个路上都在担心另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你确定它不会把我摔下来?”
学徒扯着马缰绳,他觉得自己略微扬起身体就会滚到蹄铁下,毛茸茸的马鬃里满是汗臭味,而鞍扣和皮带的用处只在于给他心理上的安慰。
“驾驭坐骑是战士的本能。”佣兵纵马在前,为了照顾学徒的感受而忍耐着不加速。时不时地扯动令马匹发出阵阵嘶鸣。“你既已经是环阶,就肯定能做到。”
“谁给我时间练习了?”
“本能不需要练习,就像婴儿吮吸时不需要他人做示范一样。”约克自然而然地说道。他甚至在奔跑中松开绳缰,耍技似的立在了马鞍上。“这才需要苦练。”
尤利尔都看愣了。“它怎么不把你甩下去。”
“受过训练的坐骑很温驯,它会老老实实服从命令。只要你不怕。”
“这不是害怕的问题!”
“行了,这没什么好羞耻的,在离开闪烁之池前我甚至都没见过这种动物。结果那时我一骑上去,就知道该怎么使马儿听话。这是职业的便利。”
“不是战士就不行吗?”
“那得看运气了。反正据我所知,大部分战士职业都是这样的。”
和冲锋一样,神秘的灌输省却了经年的积累功夫。尤利尔隐约意识到,火种相关的能力是由法则提供的,驾驭坐骑就像乔伊控制冰雪,鬼知道魔力是怎么做到的……不,这还是有不同的,技能不是魔法。
他略微抬起了一点身体,迎面而来的冷风没能撩开他的斗篷。尤利尔夹紧马匹,这一刻他忽然不是那么后悔背着乔伊离开威尼华兹了。
……
矮人几乎被气流掀了个跟头,他气急败坏地吼道:“最近我就没遇过好事儿!”
“你觉得什么是好事?”他的同伴一把捞住他,避开紧随而来的闪烁刃光。
圣骑士的技法现在他们和对方一样熟悉。若是非要说哪里逊色,也就只有魔力积累的成果了。神秘度的压制让人不爽,哪怕这些骑士都只是刚入职而已。毕竟佣兵们还有许多学徒级别的普通人。
原本有白组队时帕因特还没察觉,现在面对着环阶的一大堆令人无从下手的铁壳骑士,大鼻子矮人恨不得将手里的战锤换成斧子。
“我们先撤!约克和你的朋友肯定不在酒吧里了。”凯希下令。
街道上战事焦灼,实际却是佣兵们在奋力抵抗不断飞掠过来的神圣魔法,还没到短兵相接的时刻。冒险者无疑是神秘生物中的好手,但与光辉议会踏遍宾尼亚艾欧的铁骑相比,还是差的太远了。
那熊孩子真不省心。帕因特望着疾驰而来的银铠骑士,扭头与冒险者们钻进了巷子里,身后只余急刹的战马尖锐且绵长的嘶鸣。
……
尤利尔翻身从马上跳下来,他的动作已经十分正规了。坐骑扭头顶了他一下,浑身蒸着汗汽。学徒摸了摸它的健硕的脊背,厚手套沾了汗渍。
“我喜欢它。”学徒听见自己抑制不住激动的声音。
“这我看得出来。”约克同样身手利落。两个人将马匹牵到身后,镇的人声开始传过来了。“篝火镇是边境的边境,虽说少有敌人会从莫里斯山脉涌出来,但作为永青之脉的一部分,它的重要性相当于威尼华兹门前最后一道关隘。”
“现在它应该不是了。”尤利尔意指沉眠之谷。
“借了你们的光。”
“你的风笛也吹得不错。”
年轻的佣兵摆摆手,露出得意的神色来。“四叶城里有专门的音乐学院。我到他们那儿旁听的时候,坐在教室门口的第一桌,穿着皮甲和帽子。每当有人进门上课,都以为我是新置办的大型人偶。”
“然后你会跳起来把他们吓一跳?”
“那太幼稚了,最无趣的孩都不会那么做。有更好的选择——比如趁他们闭上眼睛沉醉乐曲的时候,用匕首划开囊袋,然后看这些人满屋子找犯人。他们吵一会儿后,没准会打起来。”
学徒险些上不来气,“我只想知道你赔了多少钱?”
“你得相信魔法这时候有大用。”
“用来逃跑吗?”
约克哈哈大笑。“所以最后我是自学的。”
镇子前有一道河沟,流水淙淙而下,两岸搭着块木板。五颜六色的布帷招牌拥挤不堪,街道摊铺里既有布匹又有美酒,瓷器、宝石、石雕数不胜数。盐巴与香料,乃至海产都算不上新鲜货色,更遑论油光水滑的皮毛和绒毯了。
甚至尤利尔闻得到空气中鲜核桃的气味,梧桐笔挺粗壮,花坛里盛放着矢车菊和金杯子;白墙上盖着红尖顶,方塔与桥拱高大宏伟。几只门前的邮筒被漆成鹅黄或粉红,缠绕着鲜嫩的翠绿心形叶。
下午时阳光灿烂,广场平整的砖地上落下一群鸽子,振翅时的拍打声穿透喧嚷。比起理应出现在雪山脚下的短嘴鸦和大山雀,这些娇的禽类看起来可爱得多。而这还不是最奇怪的——
最为荒诞滑稽的闹剧则是在进入镇子两条街往后:静谧宽阔的水道贯穿城镇,紫船和长舫缓缓飘浮。苗条而轻灵的龙骨,载满古老的传说与弦歌。
两个人踏在镇前的碎石地上,彼此诧异地交换了眼神。
第八十二章 篝火镇的车轮帮
“谁来给我解释一下,这座镇到底是翻修了——”
尤利尔终于意识到,篝火镇的真容似乎与自己想象的景色完全不同。要说这里有什么与约克口中“寒冷、阴寂、荒芜颓唐,若非永青之脉的存在早被淹没在大雪里的哨岗”沾边的东西,那一定是只有地名了。
他扔下斗篷,“还是你在拿我寻开心?”
约克的神情一点也不像是在说假话:“我发誓——就在炎之月前这里还是个边境镇的!篝火镇不是威尼华兹的城区,这里只有初春和严冬,也没有河!”他着重强调了河。
“但这儿现在是盛夏,炎之月的至中。”学徒指出,“四叶城都没这么热。”
“所以,我既没骗你,也没有走错路。出问题的不是我们,就只能是篝火镇了。她像是在这个炎之月里找好了伴侣,把自己彻头彻尾地打扮一番后嫁出去了。”
“嫁给谁了?”尤利尔气得想笑。
“一个老实人,喜欢繁花与绿叶的绅士。”他们正走到广场,约克望见石碑上的铭文。“他的大名叫阿兰沃。”
奇异的时空错乱感拉扯着他,尤利尔认为自己可能是无意间使用了预知魔法。他不熟悉这里,但熟悉梦境。“古代精灵?”
“或许是误读,我对精灵语的认知只有几个常用词。闪烁之池内生活着光明亲和的妖精,它们倒是很清楚这门学科:妖精语是精灵语的变种。”
“那上面八成没写这个。”
“阿兰沃的箴言,没耐心的人往往没好果子吃。”橙脸人咕哝一声,不得不省掉好些废话:
纪念萨拉与阿兰沃结为盟友,愿松柏长青,友谊长存
于黄昏历779年,阿兰沃绿蔷薇城
所以这里变成绿蔷薇城喽?她倒是挺会打扮自己的。
尤利尔盯着他的向导,“你真该好好想想为什么每一次机会都被搞砸,这难道不是因为计划总是没有给意外留余地吗?”
“任何计划都有余地。”约克回答。
“篝火镇变成了阿兰沃,我们上哪儿去找车轮帮?”
“谁知道车轮帮来得不是阿兰沃?”
尤利尔哑口无言。他发现约克比他更擅长将事情往乐观的角度去想,而且往往还有理有据。
熟悉的镇被替换,约克却没有感到诡异。也许是这里柔和惬意的阳光让他放松了警惕,就连尤利尔自己也实在难以对这座典雅精致更胜四叶城的镇升起危机感来。
而对于环境大变这种事,学徒的体会要比任何人都深刻。
“也许这里只是修了条河道。”他安慰自己。
“别瞎猜了,篝火镇比威尼华兹更冷,什么水道也修不起来。领主干嘛要给好好的土地盖上一层危险的冰面?商货更多倒是真的,毕竟篝火镇是永青之脉的最后一段。”过了广场就又是街道,而这条路通往远处的住宅区,那里绝非更宽阔的地方。
约克领着他右拐,却不得不在河边驻足。他望了望远处的拱桥,又向左拐去。期间他甚至停下来,对一个路过的女孩子招了招手。对方也停下来。
“下午好,桃乐丝姐,最近怎么样?”
“下午好,约克。还有请别那么叫我。”女孩一抿嘴。她穿着长裙和短袖上衣,颈子上系了条丝巾。“我以为你会先问为什么篝火镇变成这样了呢。”
“是的,我马上就问。愿闻其详。”
“从前天开始,圣骑士长和他的神官离开了镇后,人们一夜醒来,就发现家园变了个模样。”
“很漂亮。”
“谢谢。”
“亲爱的桃乐丝,能告诉我最近有什么客人来吗?我是指由威尼华兹到这儿的人。”
女孩桃乐丝抱着篮子,“你说那支商队?我看他们像一伙盗匪,只有康里爵士敢收留他们。队伍里的人就在‘糟糕的布林兹’落脚,你只要穿过绿茵河就能看到那家旅馆了。”
“啊,我告诉过他的,这个名字没好处。”约克感叹一声,谢过女孩。她便抱着篮子走了,拖鞋趿拉在石砖上,脚趾红红的。一点也没有理应出现的恐慌和焦虑等情绪。
这是正常的吗?还是说篝火镇变成阿兰沃不是什么大问题,习惯就好了?
尤利尔这才觉得恐怖。他瞅向自己的同伴,希望对方能做出解答。
可他却说道:“你知道世界上总有些事情是我们无法解释的,所以思考原因只是白费功夫。”
“不思考的人才没好果子吃。”尤利尔对他已经绝望了。我不该来这里,我宁愿这座镇一片荒凉。学徒将斗篷丢在马鞍上,心地扯着缰绳避开售卖牡蛎的摊位。
佣兵脚步一顿。他转过来时,尤利尔看到那张色彩鲜亮的脸上展露出费解。“别忘了我们的目的,尤利尔,找到车轮帮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对于某件事物不了解,就会感到畏惧吗?”
“依我看,有脑子的人都这样。”
“冒险者就不会。”
“可能是我还不够了解你们。埃兹先生和帕因特,他们都是佣兵,也懂得别在迷雾里疾驰的道理。”尤利尔才觉得奇怪呢。“为什么你能一门心思的冲着那该死的黑帮去,而我偏得提心吊胆地跟在后面打量这个雪山脚下的世外桃源?”这里只有我一个正常人吗?
约克忍不住笑起来,“这就是我拖你下水的用意。”
“不,你只是没有别的人选了。”尤利尔根本不上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记得这话他也问过乔伊。
“我什么都没想,但事情总要一件件来。篝火镇,威尼华兹,圣骑士团和车轮帮……你也听到了,改变出现在前天,正是圣骑士离开的时候。奎伦和铁蹬现在一定在篝火——阿兰沃。所以,听我说,尤利尔,不管镇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要先把这两个混蛋找出来。”忽然,话音未落,约克又自己低骂了一句。
“你怕镇子里又出现变化,就再也找不到他们了?”学徒轻声说。
“这是有联系的!”约克十分郑重,他的厚皮靴不停地击打地面,频率还有愈来愈快的趋势。他们的坐骑不得不步跑了起来,四条腿都赶不上佣兵的两只脚。“我发现了新的问题。”
他强调。“想想看,圣骑士离开篝火镇,阿兰沃就一夜间降临了;黑帮放弃威尼华兹的老巢直奔这里,而圣骑士带走了精灵金杯。”
“所以,奎伦抢劫商队是为了精灵金杯,他以为那东西会在途径了篝火镇的商人手里。看名字那的确是件值得商人收购的珍宝。”尤利尔若有所思,“可我还是觉得这里的不确定性有点大。黑帮又不是营养不足导致的脑残团伙,有点智力的人都不会确信某队商队里有金杯——”
“它完全符合逻辑。”约克打断他,光元素生命在充足阳光的照射下,似乎有些精神过了头。“商人瞎了眼,或者根本没有得到古董的运气。那东西最终被圣骑士得到了手,奎伦与它失之交臂。那古董杯子多半是神秘物品,圣骑士带走了它,于是它就对镇降下诅咒。”
“等等,首先失之交臂这个词有点问题,其次他又是怎么事先得到金杯的消息的?”
“你在开玩笑吗,伙计!我来诺克斯住了几十年了,还不至于人类的语言都说错……至于消息?奎伦是个黑帮头子,那种人没准儿比当地的冒险者还要消息灵通。”
你才是在开玩笑。有这份想象力为什么不去写说呢?何况你这么多才多艺,考尔德和帕因特先生没准乐见其成呢。
尤利尔不知如何回答。虽说这样的解释说得过去,但许多巧合集中在一起,贝尔蒂未免也太重视他们了,原本的丹尔菲恩恐怕都没这种待遇。他正想开口劝说一二,约克停下脚步了。
学徒转过头,看到一间镶嵌在巨大橡树里的楼。橡树的枝干缀满坚果和彩色丝带,垂落的槲寄生编织成几个词糟糕的布林兹。
“我们到了。”年轻的佣兵说。
无巧不巧的是,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砰得一声从里面撞开门。他只穿了短裤,手臂上打着一串银钉。任何人都能看到他胸膛上纹着的车轮痕印。
第八十三章 争端落幕
在阿拉贝拉的辅助下,莱蒙斯总算有机会利用上自己的武器了。
使者的攻击迅捷而沉重,他的手套已被斩碎。圣骑士长只好单手持剑,让锋刃撞上直取左肋的一记侧斩。
魔力的交击处迸发出一道明亮的金焰。
要说有什么材质能抗击神秘低温的摧残,那就非同等级的神秘物品不可。这把武器来头不,在到莱蒙斯手上以前,它的主人是枢机主教丹尼尔·爱德格。直到十五年前他从骑士进入枢机主教团,莱蒙斯才得以接过圣骑士团首领的重任和这把“圣剑杜兰达尔”。
它的外表夺人眼球,但乔伊已经见过了许多次。就连它附带的每一种能力,使者都一清二楚。事实上莱蒙斯与乔伊之间的实力差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悲观,否则后者绝不会让他有机会跟自己交手这么多回。只是亚莉克希亚的伤退对圣骑士长的打击是如此之大,他几乎被一击击垮了。
乔伊不会因为对手的状态而手下留情。
他的动作要比想象中更快,莱蒙斯格开斩击,他便换成疾刺;紧接着圣骑士荡开刺剑,他直接松开右手,趁势将左手上凝结出来的短刀穿进庇护所的屏障。
无声的切割甚至带出火星。光圈还没有尤利尔依靠誓约之卷使用的神术牢靠,在冷锋下崩解成一地粉尘。
而这短暂的片刻来之不易,莱蒙斯抓紧机会蓄力。他的魔力从灵魂的火焰上流淌奔涌进神圣的宝剑,杜兰达尔的金水晶忽明忽暗,直至大放光芒。
圣诫·白夜审判!
澎湃的压力撞开气流,化作金红的流星向着年轻人的面孔斩来。乔伊松开武器双手朝外一推,冰之幕墙立刻拔地而起。
冰雪王冠——
碰撞带起地震般的冲击,矢车菊的花瓣根茎飞舞破碎。阿拉贝拉跪在一根立柱后,看到前庭的整条石子路被气流铲平。
“空之境……”她忍不住低声自语。
魔法的碰撞让战况再度升级。
冰雪凝结成冠状屏障,将每一个方向刺来的光之剑轻描淡写地反射回去。圣骑士咬紧牙关;乔伊并不满足于不落下风的防御,他双手顺势虚空一握,一柄通体霜白、精致闪耀不逊于杜兰达尔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
若是尤利尔在场,多半能以为他用冰造出武器正是斩剑。可事实上那是一把沉重的宽刃剑,就姿态而言,它甚至不是学徒挥得动的。
乔伊一步踏前,空气紧缩后舒张,鸣爆跟着一闪而逝的银线直冲向前;挡在他前方的冰幕骤然朝两侧开裂,狂暴的气旋随之而来。这冲锋如同山顶直坠的巨石或暴雨中奔腾的洪流,冻气形成若实质的平面;凛冬之刃引动澎湃的雪潮,风声呼啸成恢弘的号角。圣骑士心脏一提,下意识手腕一转,霜雪的龙卷就轰然砸在了杜兰达尔的剑脊上!
刹那间,花园里刮起一阵可怕的飓风。古堡的外壁噼里啪啦揭起一层石皮,威尼华兹的一角天空如被暗夜吞噬,色彩与光线便不作抵抗地黯淡了。
两柄宝剑交错,旁观的阿拉贝拉只能听到脑袋里阵阵回荡的嗡鸣。她看不见圣剑杜兰达尔猛地向后扭曲,霜雪之刃则破裂粉碎——
莱蒙斯倒飞进城堡中,他打了个滚才勉强爬起来。木料尖石在他的脸上划出血痕,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头盔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灰烬寒雾中,莱蒙斯再次催动圣剑的宝石,更强的庇护所构成全面的防御。丰富的经验让他抵挡住了紧随其后的箭雨洗礼,一时冰雹坠落的咄咄声响彻整个兰科斯特的庄园。
尖叫和哀嚎是这声音的伴奏。
而乔伊的战斗节奏才刚开始。克洛伊的使者五指一攥,冷冽的尖刺拔地而起。
冷杉林!
莱蒙斯头脑昏沉,他的身体又麻木又迟钝,尽了全力却只是升空了短暂的距离。他听到钢铁被猛击的呻吟,只觉得骨骼松动,五脏六腑几乎在这一击之下错了位。
“住手!”女神官尖叫起来。她跌跌撞撞地扑到冰矛之林的边缘,将金杯远远掷了出去。“你没理由留在这儿了。”
无头人探出一根长锁,将精灵金杯卷回手心。紧接着冷杉林崩塌、冰王冠破碎。
既然已经得到了金杯,他就没有理由继续战斗了。虽然乔伊的目的一直都是圣骑士团,但作为苍穹之塔的使者,即便是为了回应威尼华兹的屠杀事件,他也必须要顾及光辉议会的颜面。
还要等多久呢?在这名为责任的冠冕下忍受制约与平衡的枷锁。可不论早晚,总有一天这日子会到头。
“丹尔菲恩·兰科斯特即将上任。”无头人低沉地说道。“在那之前,圣骑士团最好离开威尼华兹。”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理会伊士曼王国死活的克洛伊使者。好像猎魔运动与你们这些占星师无关似的。阿拉贝拉把冷嘲热讽咽回肚子里,镇静、冷漠、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们会回到篝火镇去,不参与冰地领的任何事情。”
若是约克和尤利尔知道他们找到的办法还没有乔伊的拳头管用,后者就多半会后悔离开威尼华兹。
乔伊转身离开。
……
“你听到了吗?”
“聋子才听不到。”一个佣兵说。
他的同伴瞧他一眼。“兰科斯特庄园传过来的,我们要去看看吗,凯希副团长?”
“……副团长大人?”
领在最前的战马忽然驻足,致使整支队伍都被迫停了下来。冒险者们纷纷将目光投向凯希·库克,只见金胡子按住自己的帽子,笼罩在阴影里的脸色十分苍白。
半晌他才回应。“躲远点。”他隐约知道那里发生什么了,“空境之战可不是好看的。我闻得到空气里的灰尘的味道。如果不是霜之月提前到来了,那就是有一位掌控冰雪的空境神秘者正在与议会的圣骑士长交战。”
“威尼华兹哪来的这么多空境?”有人忍不住叫道。
“是苍穹之塔的使者大人。”帕因特回答了他。凯希坚决远离的态度他却无法赞同。矮人感觉肚子里的肠子纠结了起来,而且还胃疼。“最好让贝尔蒂诅咒那些该死的圣骑士,约克那个蠢笨的大头鱼也跟他们在一起!”
“我们去看看。”凯希立刻下令。
然而当佣兵们纵马冲进庄园的时候,没有任何人阻拦——他们甚至没找到门和铁栅栏在哪儿,马蹄就直接陷到了花园的软泥里。靠近古堡的土地被重新冻硬,围绕主堡的圆塔塌了一座。
“哇哦。”金胡子忍不住惊叹一声。
与之前的印象相比,这座贵族庭院的面貌简直如同经历了天灾。凯希真想让考尔德也看看它这副样子。那坍塌崩落的石砖与蛛状的裂痕是兰科斯特家族的伤疤,也是光辉议会圣骑士团的耻辱。
“我们来晚了。”大鼻子矮人没找到约克或尤利尔的身影,但他看起来没那么沮丧了。“不过现在时间变得充裕了。”他看到圣骑士们正在从废墟中抬出伤者。
诺克斯佣兵团没有落井下石的打算,也并未上前援助。直到女神官阿拉贝拉来到凯希的身前,两名高环的骑士一左一右保护着她。
“我们会离开威尼华兹。”她冷着脸丢下一句,“圣骑士会记住你们的羞辱,冒险者。”
矮人就没有好脾气一说,只是帕因特刚要开口讽刺两句,金胡子凯希就阻止了他。这位诺克斯佣兵团话语权仅在考尔德之下的冒险者微笑着回答:“光辉议会将宽容作为骑士的信条,我相信它和诚信在露西亚的眼中地位等同。”
“迂腐的教条主义者是盖亚的信徒。”女神官回击。
“光明的代行者应懂得骑士这个职业不分信仰。”
凯希的笑容在阿拉贝拉眼中极为可恶。“所以一些没有信仰和立场可言的冒险者用不着遵循骑士守则。我还以为从来只有别人雇佣冒险者的份儿呢。”
“有时候我们也需要帮手。”反正乔伊不在这里,矮人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女神官还想说话,却想到了什么,哼了一声调转马头走远了。
圣骑士团的离开意味着他们与冒险者团队的争端宣告结束。每个人都觉得这简直是在逗人开心,一点也算不上英勇之举——原本被追得满街跑时他们倒不觉得圣骑士有多英勇。可只要有点脑子的家伙都清楚,这样虎头蛇尾都算不上的冲突事件能以和平的方式结束,实际上对两方都有好处。
凯希凑近他。“你的胆量和身高成反比。”
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帕因特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会对方。他自认为自己已经了解了乔伊,使者不会在乎这点口头上的便宜。老实说年轻人不难相处,尤利尔为他们开了个好头。
“事情还没完。”他觉得自己非得给他们的副团长添点堵不可。“约克正和我们的雇佣兵在一起,随时会因为整日惹是生非而被冻成冰棍儿。”
金胡子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第八十四章 突袭
约克不知道他会不会和尤利尔一起被冻成冰棍,但现在他有别的事要考虑。
“奎伦?”
推开门的男人并非一脸凶相,他先是怔了怔,而后竟然向后扭过头去,好像是在看旅馆的大厅里有没有一个叫做奎伦的人似的。
尤利尔浑身泛起一种诡异的悚然感,他说不上这感觉从何而来。于是学徒看着橙脸人走上前,一边抽出剑,一边问道:“你好啊,先生,请问你的老大是住在这儿吗?”他目光跟随男人转向树屋内。
就在这时男人一把握住剑刃,另一只手的匕首朝前一送,直没入甲胄的衔接缝隙。紧接着他轻盈地侧身,就要越过佣兵来到尤利尔面前——
男人的袭击是如此的果断、突然,学徒只觉得眼前人影晃动,亮白的利刃和漆黑的死亡就近在眼前。然而男人忽然趔趄了一下,匕首刺了个空。
悲痛和愤怒还没来得及涌上心头,尤利尔大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拔出皮鞘里新购得的短刀,就看到心脏中刀的佣兵转过身来,手掌后抬,抓着男人的肩膀将他扯向一边。
“……!!”
这一切发生得比一记心跳还要迅捷。
当学徒反应过来这是只有神秘生物才能达到的程度时,男人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袭击失败了。他的匕首上滴血未沾,因为约克难以被不附带魔力的武器伤害。
元素生命并不常见,只是看样子袭击者也没有太多刺杀的经验。他居然不知道自己的目标没有死,还被晃过神来的约克按住肩膀拉向一边。不然面对学徒时他还是有把握的。
“奎伦!”
尤利尔察觉之前感受到的异常正是因为魔力波动。而我居然没意识到!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劫后余生不准确,但约克毫发无损的事实还是让学徒想要在心里向盖亚默祷。庆幸和昂扬的怒火激励了他,尤利尔将武器捅向敌人的胸口。
同样是神秘生物,这么近的距离里尤利尔用不着使出什么根本不会的攻击技巧、或预判敌人上哪儿都有可能的移动方向——袭击者挣不开橙脸人的钳制,刀锋利落地带出血花。约克也十分恼怒于自己被轻易地欺骗,他一时居然忘了自己的目的,而是期待着尤利尔能一刀扎透这个诡诈之徒的肺叶。
但神秘者总是手段难测。
短刀一下扎进纹身的正中,奎伦发出疼痛的嘶鸣,树屋骚动起来。约克不上第二次当,尤利尔却愣在原地。光元素没等他回神,毫不犹豫将黑帮头目再次拽向自己的剑刃。而学徒一把拉住他,两个人让出树屋门口。
嘭得一声,木板撞在树干上,接着传来一阵惊咦:“约克?”
尤利尔已经将短刃趁势拔了出来。他一不心踩在了从门里冒出来的家伙的脚上。对方哎哟一声。
挣脱束缚的奎伦跳下台阶,被鲜血刺激地发狂。橄榄绿的树叶落了一身,学徒没注意任何事,他盯着自己手里的刀。比他更敏捷更老练的还是约克,冒险者把剑刃翻转,将奎伦的头颅纳入能够一挥而断的范围。但黑帮头目胸口纹着的车轮忽然旋动,魔力的波动猛然拔升。
尖啸和呼吼如出膛的炮弹,落到两人之间就砰的向外炸开。树屋内桌椅坍塌。约克的手臂带着剑扬起来,尤利尔更是失去平衡;当他从更倒霉的树屋旅店老板的肚子上爬起来的时候,奎伦已经借着冲势一下退出很远。
“把它放下!”尤利尔听到有人在尖叫,“如果你不会用,就别勉强自己。”
“对不起。”他这才注意到手里的短刀戳进地板里,刀刃几乎擦着这个人的头皮。尤利尔才一站起来,他就忙不迭地滚离了门口。
学徒向外望着,只有约克站在台阶上收回剑,车轮帮的头领奎伦不见了。低环神秘,但比我强多了。他忍不住作比较,结果无疑有点令人沮丧。
“真抱歉,康里爵士。我对刀这种武器不怎么熟悉。”尤利尔手足无措。地板上的人狠狠瞪了他一眼。
约克跨过门槛。“你怎么了?”
“我差点死了。”
“有点不适应。”
两个人异口同声。佣兵朝前者哼了一声,弯腰拔出短刀,想丢给学徒又停下来,将木柄递给了他。“那家伙跑得真快,连自己的手下都不管了……你在霜叶堡和沉眠之谷时要果断得多。”
康里爵士气坏了:“你们两个混蛋!”
树屋的老板是光元素的熟面孔,可他没法给他好脸色:“先生,你的旅馆都快变成土匪窝了。那个挨了一刀还能活蹦乱跳的家伙,他在威尼华兹起码杀了几十个人。”
“你不觉得他比起你差远了吗,冒险者阁下?在你们来之前,他还只是客人。”
“佣兵不会随便杀人。”约克找了一张没倒的桌子,在圆凳上坐下来。
尤利尔看着刀刃上的血迹,尴尬地上前拉起了康里爵士。他坐在地上很久了。“你还好吗?”
“我的心脏有点问题。”康里爵士气呼呼地回答。“你们得赔偿损失。搅了我的生意,还有弄坏我的台阶和大门——我要向考尔德投诉你们。”
“我们不是因为任务过来的。威尼华兹出了大事,老头,我得抓到刚刚那个黑帮头子。”约克一边说,一边打量树屋。“你的旅馆大变样了,是和埃兹一样转职了德鲁伊吗?”
康里爵士是个有点发福的家伙,他脑门上的抬头纹和地板的木质纹理一样多。尤利尔看得出来他其实只是个普通人。“那个耍杂的职业没人乐意干。我倒想知道谁给我装修了呢。威尼华兹出什么事了?和圣骑士有关?”
尤利尔和约克对视一眼,后者一耸肩。
“我就知道,那帮人身上带着灾厄。”康里爵士一拍桌子,“他们的队伍一离开,篝火镇就变成这样了!”
“精灵金杯。”它带来了阿兰沃。尤利尔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神秘,难道一个浮云列车还不够吗。
“没错,就是这个……那个白袍神官从夏佐手里买走了金杯,他们肯定是故意压价了。”
“好像你知道那东西价值几何似的。”约克忽然皱起眉,“怎么没人下来?”
他当然是为了等车轮帮的其他人才会停留在“糟糕的布林兹”,不然早就追着奎伦离开了。曾经他跟着诺克斯佣兵团在这里被雇佣过两回,但两人还没熟到见面必要喝酒聊天的地步。
康里爵士瞪他一眼。“最近生意不好,就他一个客人!我这儿是旅馆,要找姑娘你得上妓院去。”
“等等。”尤利尔没想到居然只有一个黑帮头目在,“车轮帮的那些人呢?”
“问得好,没见过面的伙子。”康里爵士斜着眼瞟他腰间的短刀,“我们都知道奎伦不是什么贵族老爷。他要是上街还讲排场,左右前后跟着几个戴墨镜穿西装的壮汉或全副武装的士兵,他就不会这样落荒而逃了。”
“他一个人来的镇?”即便知道答案,学徒还是忍不住问道。
“等我跳槽去巡警队的时候,没准会卖给你消息。”康里爵士见他没有动作,胆子大了不少。“我只是个没权没势的贵族,一把年纪了只能开个旅馆赚点养老钱,上哪儿知道那些消息去?我只能说他来旅馆的时候独自一人。”
桃乐丝明明说有一队人进入了篝火镇……或者说阿兰沃。说她说谎的话,难不成整个镇的人都是睁眼瞎吗?尤利尔见过不少卑鄙的商人,但任谁都清楚想要做得下去生意,起码的面子和口头上的诚信还是要有的。
寂静像窗外的绿叶一样诡异。
就在他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做出回答时,康里爵士诧异地转向约克:“他不知道规矩吗?”
“我也不知道。”约克却回答。“我不知道有什么消息重要到需要花三枚金币朝一个不靠谱的情报贩子手里购买,而内容仅仅是关于一伙不入流的街头混混的。”同时他冲学徒眨了眨眼睛。
尤利尔这才明白,康里爵士其实是借着旅馆来经营情报生意的。他看起来要比威尼华兹街头的乞丐高明一点,但说白了他们干的根本就是一种活计。只是这份便捷的服务并非免费体验,而对比流浪汉,康里爵士的价码肯定要更贵一些。
三枚阿比金币不是个数字,尤利尔口袋里的钱还是顺手在霜叶堡捡到的——当然这主要归功于后来到城堡的两名职业佣兵——支付康里爵士准备开出的账单倒也不困难。
可就算是横财,也不该是这么浪费的。
现在看来约克想的也是这样。他咳嗽一声,回忆起霜叶堡门前谎称是冒险者时的经历来。
在这方面,我可不是新手了。尤利尔观察着康里爵士的神情——他眼神游移、脸色很难说是自然;额头的茂密皱纹十分抓眼,恰好与稀疏的头发相映成趣。他没坐在凳子上,之前在地板上滚了一圈使短袖不那么干净。最重要的就是眼神,他老是盯着地面。
地板上有一道划痕。
“车轮帮的事我们可以向镇里的任何一个人打听。”尤利尔放慢语速,他知道康里爵士害怕什么了。而除了奎伦出现的时候,魔力感知再没有出现过。
第八十五章 康里爵士的消息
学徒故意将手放在刀柄上。
“所以我们付钱给你,和上街随便拽一个人问话没什么区别。”
康里爵士想了想,态度不知不觉放低了些:“我的旅店是篝火镇最生意兴隆的消息站,我的情报更准确、更完整——车轮帮的动向和意图我都一清二楚。你们要找到奎伦,这些东西难道没有帮助吗?”
没有帮助,我们还要跟你说些什么呢?尤利尔知道这个狡猾的情报商在想什么。他既惧怕我们动手,又想要从我们两个显得不专业的冒险者身上赚上一笔……谁都会以为这样一家有门面的情报交易所肯定会拥有保护自身安全的基本能力,不过康里爵士可不是神秘者。
于是学徒强迫自己不表现出任何焦急的情绪来:“你的帮助……性价比并不高。”他有些忐忑地望向康里爵士身后的楼梯,担心会不会突然有几个神秘者冲下楼来。当然尤利尔相信这并非是因为害怕打不过他们。
“我没见到夏佐先生。”约克适时插嘴道。“听说他就是那个发现了精灵金杯,还很快找到了买家的幸运儿?”
“这才是烂大街的消息。”康里爵士不太自然地看了一眼,果然佣兵按住了剑柄。
尤利尔恍然大悟,他意识到猎人夏佐就是“糟糕的布林兹”的神秘者。以康里爵士贪婪的嘴脸,护卫的工作八成不会很清闲。而现在因为出手了精灵金杯,手头宽裕的猎人已经放弃这份令人不顺心的兼职了。
也正是由于他的离职,“糟糕的布林兹”的处境也开始真正糟糕起来。毕竟篝火镇地处偏僻,镇上总共也只有几百居民,没什么秘密是能隐瞒很久的。而售卖情报和道消息的家伙,这些人的可恨程度正取决于他们曾经的生意有多好。
“我跟你说实话吧,康里爵士。这是看在考尔德先生的面子上。”尤利尔拔出短刀,他不熟练的姿势反而使康里觉得畏惧。学徒感到身旁传来魔力拔升的波动,却一眼也不去看暗自做准备的约克。“车轮帮是逃出威尼华兹的,他们惹了不该惹的人。”
“我比你们专业得多。”康里爵士先是将重心撤到左脚,又慢慢挪回右脚,最后一下坐在桌子上。“这个情报我早就知道了,没有价值的消息可不能用来交换。”
“你知道车轮帮,或者说他们的头目奎伦招惹了谁吗?”
“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得另付费用。当然一并购买的话,价格好商量。”康里爵士还在硬撑。
他们身后的约克听到这话,差一点笑出声来。尤利尔反而比他沉着得多,压低嗓音说道:“你以为是圣骑士团的命令?他们的确在威尼华兹,而且正是从篝火镇离开的。他们带走了精灵金杯,让神秘降临于此。”
“这问题不大,我们已经将情况上报给了奈登爵士。他可不是我这样的可怜虫,等到骑士们带着金杯回到篝火镇,事情早晚会解决。毕竟——这么长时间过去,镇里除了环境也没什么变化。”
康里爵士顾左右而言他,但尤利尔却必须专注话题。他猛然提起老爵士的领子。“是啊,什么都没变。金杯会回来,生意也会。奎伦刚成为约克的手下败将,你就已经盘算着将老员工请回职位了?我看你的梦还没醒——”
他停顿片刻,容忍老爵士发出一声惨叫。约克抽出了剑,但奎伦并未去而复返,车轮帮的混混也不见踪影。“很好,我们继续商量。”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康里爵士总算放弃交易了。或者说他答应了另一场交易,即用情报来买下自己的命。
“车轮帮的动向及目的,爵士,一点也没有遗漏的那种。我知道你雇佣他干活,替你看家护院,没准还会替你招揽生意……但现在这条恶犬却丢下你一个人跑了。商人都是能辨别是非的聪明人,我们也不是喜欢搞株连的巡警——你大可以实话实说,之后我们各干各的。”
一阵沉默过后,康里爵士放弃了敷衍过关。尤利尔早知如此,他了解这些人的想法,对侥幸心理一清二楚。只有在同一时间堵死他所有的退路和可能的逃生方法,只留下袒露实情的唯一一根稻草时,才能撬开他的嘴。
“奎伦是主动来找我的,我们之前有过合作。这次他让我帮忙,我怎么有理由拒绝呢?”老爵士唉声叹气。
尤利尔松开手,还想听听他会有怎样的花招。
但约克对这个狡猾的贵族已经失去了耐心:“恐怕他不是这么想的。你知道谁在追杀他们吗?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可并非毫无人性的恶鬼。”学徒隐约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同时觉得这形容不太妙,但已经来不及阻止了:“是克洛伊塔的使者要他的人头,你这蠢货!如果奎伦不见人影,你们可爱的领主就别想得到苍穹之塔的承认。”
盖亚在上,我本来是打算说兰科斯特家族的……你何苦把自己弄到与康里爵士同等危险的境界呢?尤利尔听得脊背发凉,只想立刻与橙脸人划清界限。
康里爵士的脸顿时由白转灰,什么花样手段都乖乖消失了。
万幸约克借着乔伊的名头恐吓这可怜的老爵士时,还能记得提起威尼华兹的旧事。不然比乱借名声更要命的事,就是这份名声不起作用。
到那时,火上浇油的后果就只有雪上加霜了。
可事已至此,他只能配合着说:“约克说的没错,使者大人正与圣骑士团……交涉,很快就会拿到精灵金杯,他也许不会在乎篝火镇能不能变回来。”
约克欣慰地瞟了他一眼。
不,我们不同,我只是说了实话,而你则凭空捏造。尤利尔暗自嘀咕。他真希望乔伊能放他一马,毕竟还有誓约之卷作证他没说谎不是么。
“奎伦要求我给他提供房间,他则负责接替夏佐的工作来支付报酬。”康里爵士说,“我只能照办。他带着人占领了我的空屋和阁楼,每隔一段时间——大约是五分钟左右——都会有不同的人下来取食物,每次只取一份。”
“按次序进食?”尤利尔抓住了重点。
“还是由食量大的次序。”康里爵士十分确信。尤利尔没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什么异样。他以为那些人是在进行什么脱不开人手的工作呢。
“后来呢,他们现在应该不在我们头顶上吧。”
“就在昨天夜里,那个黑帮头子带着人手出了门,直到今天早上才回来。一开始我猜他们是在篝火镇干他们的老本行——”
“然而并没有相关的消息传出来,甚至流浪汉的个数都没少。”尤利尔回答。
约克没看到他在报亭停留。
“这里基本上没有秘密能保守到天亮。”老爵士咕哝一声,“你说的一点没错,你有天赋接我的班,这我能看得出来。”他转而说起金杯。“你知道阿兰沃和精灵金杯之间的关系吗?”
尤利尔与约克对视一眼。“我猜这个词你们是从石碑上看到的。”
“绿蔷薇城是古老的城镇,它建立于古代精灵的时代……”
“我们了解。”
“噢,我想这些常识你们也清楚。所以开门见山,我们来说重点。”康里爵士咳嗽一声,“原谅我这个老家伙,他只记得这座城镇毁于黑月之潮——就是外面那条河,那里有些奇怪,我劝你们没事最好别上船——这是全部的历史记载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这些东西恐怕也是从船上听来的。尤利尔想到那条飘荡着歌谣和长诗的河流,它原来叫黑月河。
“金杯是古代精灵的礼器。阿兰沃打造了它,打算运送给萨拉人,却在一次风暴中损失了所有的货船。精灵金杯便一同遗失在了黑月河里,成了妖精的东西。”
“精灵为什么不把财物打捞上来呢?”约克插嘴。
“黑月河是神秘之河,传说它的源头在月亮上。满月时掉进水里的东西会被当做献给了破碎之月,不过破碎之月是不要活祭品的。”
康里爵士说得头头是道,尤利尔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不瞒你说,我昨夜跟踪奎伦他们时,不心踏上了一条船。”
尤利尔不由得万分诧异地打量眼前这位老爵士,他竟能以普通人之身追踪一伙心狠手辣的黑帮混混,这份勇气和技巧出现在这张皱纹与狡猾密布的脸上,是那么教人别扭。
“黑月河通往哪里?”学徒忍着没去探讨这个问题。“还有精灵与撒拉人的结盟,你都清楚其中的细节对吗?”
“我不知道。我在镇尽头下了船,而那条河还在流淌,没个止境。至于萨拉人和古代精灵,他们的过去比沉没在黑月河里的货船还难揣测。金杯至少还有在雪山里被某个走了大运的猎人拾回来的机会,萨拉人却连记载都没有。”
约克追问:“那奎伦呢?”
“我跟踪他们,直到他们走出了绿蔷薇城的城门。”
“他们出了镇子?”
“而且一直向南。”老爵士回忆起来,语气还很困惑。“永青之脉得向西走,南边只有雪山。”
“真不错,这下没人能证实你的话了。”
“不!”老爵士赶紧说道,“我知道他要干什么,那些人在追寻宝藏……精灵宝藏。刚刚奎伦回到我这儿,就是为了带走全部的食物和水,他说要用堆积如山的金杯来偿付旅费。”
第八十六章 黑月河
“他在说谎。”约克说。他们正走在河边,花岗岩上雕刻着精美的图腾,厚皮靴才在上面嘎吱作响。
“我听团长说过,康里爵士不是神秘者,但有一个魔法铃铛。只要摇动铃铛,他就能指使身上带灰斑的老鼠。他一定是用老鼠跟踪他们,自己坐在旅店里等消息。”
尤利尔问道:“没点燃火种的人也可以使用神秘物品?”
“有的神秘物品不需要魔力驱动,但数量很少。还有的能自己使用自己,神秘总是不可探寻。”
学徒不禁想起索伦来,那家伙就是一个典型。不过它应该不属于未知的范围,索伦·格森是个符文生命。
“但奎伦带着车轮帮离开了镇,这应该是真的。”约克补充,“他们连夜进入了雪山,除此之外别无他处。”
尤利尔没法信任康里爵士,但他知道自己有办法辨别言语的真假——只要让老爵士对誓约之卷发誓,他就必然会说出实情。
不过学徒并没有这么做。在解决副作用之前,他恐怕不会很习惯依赖羊皮卷。尤利尔觉得一把短刀已经足够让康里爵士感到畏惧了,有时候人的自我保护意识足以拥有超出魔法的约束能力。
“我们真要在这时候进雪山?”
佣兵牵着马,脚步一停,转头盯着他。“我们还能怎么办。”
橙脸人仔细地打量他,好像要在这张脸上找到后悔或退缩的想法。“到了这个地步了,难不成我们就这么空着手回去威尼华兹?”
尤利尔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乔伊又不是你的导师,我要后悔的话早在威尼华兹就不会跟你来了。“约克,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觉得我们也需要食物和水?”年轻的佣兵心情一下子变好了,他四处张望着熙攘的集市,目光在点心和水果派上流连。事实上那上面洒的砂糖之多让人一看就很倒胃口。
绿蔷薇城无疑是古老的城镇,但看起来比篝火镇要干净漂亮得多。尤利尔看到人们穿着伊士曼王国时代的着装走在典雅迷人、却充满了异国风情的街道上,这感觉怎么看怎么怪异。只是对于此地的繁华他倒不怎么吃惊,永青之脉作为四叶领到冰地领的唯一一条商路,它穿越的每一处城镇都是这个模样。
“我没去过北方,料想西境和北地诸国的城市应该比这里还要漂亮。”尤利尔喃喃道。
“我也没去过。”约克回答,“诺克斯佣兵团在四叶领和冰地领活跃,很少到铁爪城甚至飞鹰城去,更别提北地诸国了。听说那里至今还有骑士在向北开拓土地,贵族越来越多。”
冒险者要走遍险地山川,显然诺克斯佣兵团更倾向于被雇佣。他们有自己固定的地盘,就连王都也很少去。尤利尔想起来乔伊与自己的下一个目的地就是铁爪城,计划赶不上变化。
奎伦也是由于措手不及才离开的吗?“他今天早上一个人回来取补给。”
“车轮帮又不是铁人,他们当然得吃喝。”
“可这工作不该由奎伦来做。如果因为不信任手下,那他的副手铁蹬呢?”
佣兵不说话了。学徒也没打算从他哪儿得到答案。“事情太古怪了,车轮帮夜进雪山,可以说他们不想被人知道行踪。宝藏探险就是这样,特意在离开后才补充食物和水也是这个原因。但奎伦,不该是他回来。”
康里爵士如果没有夸大其词,那么关键就在车轮帮自己而非宝藏身上。他们在“糟糕的布林兹”歇脚的时候,曾因抽不出人手而轮流下楼进餐。探宝有什么活计需要一群人投入呢?
“别想了,我们已经耽误了许多时间。”约克注意到了黄昏,“车轮帮得到了消息,会跑得更快。”
“我得告诉你,现在追上他们不太现实。雪山可不像镇,我们会追丢的。”
“冒险者不会追丢。”约克不服气。
“他们有明确的目的,而我们没有。”尤利尔不知道奎伦有没有藏宝图之类的东西。金杯佐证了宝藏的存在,而它还在圣骑士团手里。圣骑士团的目的也没人知道,会是为了宝藏吗?
这么看来,乔伊去找圣骑士的麻烦反而不太合适了,不然这两队人一碰面,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等等,要是按照这个逻辑,他们就不该来威尼华兹——
尤利尔决定不想这些。“我有个主意。”他闭上眼睛,不知道乔伊不在时能否辨识清虚实,可要追上奎伦、让他们的努力不白费的话,这个主意就值得一试。
……
他向着河岸挥手,约克竟来不及拉住他。一条舟划开波纹,带着美丽的彩漆。
“去哪儿?”船夫没穿上衣,只搭着块粗布。但好像有指环索伦的恶作剧,尤利尔和约克都看不清他的五官。还好只是五官,而非没长脑袋。
“黑月河的上游。”
“那儿没有渡口。”
“我们去河最初的源头。”他听到自己居然能镇定自若地做出回答,“就算是黑月河,也总是有源头的吧?”
“您这是在为难我了。黑月河的源头在月亮上,我还从没听说过有能飞上天的载具呢。”
有能飞到天上的载具,只是你没听说过,比如一趟无需轨道的列车。“只管沿着河岸向上划好了,我们想什么时候下就什么时候下。”
“尤利尔!”约克在他耳边低吼。焦急之下,佣兵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学徒抽了口气。“你发烧了?”他不由得反问。
佣兵的手掌烫得厉害,元素生命与人类不同。“我的魔法失去效用了。”
“什么?”
“我看你才是发烧了。康里爵士告诉我们不要上船的。”约克的目光几乎难以从船长的脸上离开,好像能看到什么似的。“他看着我,一直盯着……你觉得烫?那是因为我的魔法被削弱了。他的目光能压制神秘。”
尤利尔根本找不到船长的眼睛,更别提视线了。但约克的提醒他没漏下一个字。这条河不正常,谁都知道,至于有没有危险,我马上就知道了。“相信我,约克,相信我。我有把握。跟我来吧,我们能抄近路。”
他真的把我当成了朋友。尤利尔确信这一点,尤其是在约克咬着牙抢先一步踏上船的时候,他就更没有疑问了。我不会骗你,更不会让我的朋友冒险。
船长一挥桨,水流向后拨动。
两岸的道路开始徐徐远去,橡树和松柏,矢车菊和紫叶女贞。过往的游船,热闹的渡口。集市的招牌过了几家就开始重复出现,而行人难得重样;牵着马的巡游骑士、推着车叫卖海鲜的贩、提篮子的卖花女、嘴里喷火的丑、派送松饼的推销员、臭烘烘的鞋匠、光上身的水手和毛皮商,还有理发师和卸货工人。他们总是不一样,总是不停留。
“我们上哪儿去?”约克第三次问道。
“莫里斯山脉。”尤利尔回答。这时候船夫会回过头来,扫他们一眼,不吭声地又转回去。
最终他们划出了镇。
白而明亮的月轮升上夜幕,星辰的光辉也被遮掩。尤利尔抬起头,发现自己找不到启明星座了。
而离开绿蔷薇城后,黑月河还在蜿蜒曲折地向前。尤利尔没来过篝火镇的南边,更不知道莫里斯山脉的样子,但那显然不会是无垠的旷野。
“我们到哪儿了?”佣兵不安地问。
“到了目的地。”尤利尔回答。这时他们正好拐过一个河湾,舟便停下来了。
船长一言不发。尤利尔交给他一枚金币,让光滑的背面朝上。
约克站在他旁边,已经有些麻木了。他目送着行舟远去,水波还在不停地冲刷脚底河岸的泥土。
“我们到了月亮上吗?”
哪有那么容易……浮云列车没准能做到,黑月河的船夫可没那本事。尤利尔哭笑不得,“我们去哪儿做什么?”
“露西亚才知道。自从跟你上了那条船,我好像就没几件清楚的事了。”
“这里是莫里斯山脉,精灵宝藏的深埋之地。”尤利尔回答。他侧过身,扑面而来幽邃和潮湿的空气。两道废弃的铁轨从山洞蔓延到两人脚下。学徒再回过头,黑月河与旷野不见了,唯有头顶的星空依旧。
“天啊,女神在上,我们怎么进来的。”露西亚的西塔发出一声惊呼。他意识到两个人正站在一处幽深的洞窟底部,细雪藤蔓铺了满地,冷风和尘土从头顶的开口灌下来,破碎之月与星辰交相辉映。
“我们上船到现在过去多久了?”学徒没回答,忽然问道。
“大概有半时。”
这可不太妙,我以为怎么也得有两个时过去了呢。尤利尔深吸一口气,他紧张地握紧拳头。
“你怎么啦?”约克还沉浸在神秘之河的魔法中,就看到自己的同伴流露出不适的神情。
“你知道除了使用魔法外,怎么耗尽自己的魔力吗?”
这个古怪的问题令橙脸人不由一怔。“呃,让它们自然流失?”
尤利尔把吸进去的气叹了出来。
……
天空一片明亮。学徒望了望红瓦上艳丽的黄昏,扭头对约克说道:“相信我,约克,相信我。我有把握。所以跟我来吧,我们能抄近路。”
第八十七章 雪山
阳光很冷,像扎人的尖刺。奎伦掏出一块怀表,指针刚好跳到三点半。现在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两时,忍耐无需多久。
当他们在威尼华兹时还感觉不到白天有多漫长,反正黑帮不乐意在太阳底下晒着。抢劫时把人拖到巷,交易时绝不在空地,狂欢时也在阴影里冒出女人的呻吟和尖叫,威尼华兹为了抵御寒风而建造的厚重墙壁,彼此穿插累叠出无数不见阳光的缝隙。
这些缝隙里的阴影是车轮帮赖以为生的故土,但不是奎伦的。他一样不喜欢太阳和暖光,但比起同类更能忍耐。
街道上走过一个男人,他擦过奎伦的肩膀,对这个面容阴鸷、身材高大却步履艰难的黑帮头子视而不见。奎伦快速探出手,抓住他的肩膀。
咯吱咯吱……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那么乏味无趣、难以描绘。伴随着巷里可怖的咀嚼声,血腥味和焚烧垃圾的臭气飘了出来。它在干净整洁的绿蔷薇城是那么突兀,于是很快这味道就消失了。
两只黑短嘴鸦一前一后飞过石桥和碧波,穿入密叶和柔枝的冠冕,落在巷围墙的缺口上。奎伦依次与两双灰蒙蒙的鸟目对视,他忽然感到莫名寒冷。而现在他不在阳光下。
“滚开。”他嘶声道,手掌原在抚摸胸口,现在则有力地挥动。银钉闪耀且叮当作响,奎伦的目光从飞远的鸟儿身上离开,落在那只被截断了纹路的车轮上。
利器破开的伤口不见了,触手只有温热的红汁。车轮完整了,他总算卸下了心头重担,而甘美的肉味和爽口的热饮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他。奎伦感到精神振奋,就连血液的循环鼓动都变得欢畅。听说从四叶领流传来一种粉末状的烟草,价格昂贵,会让使用者体验到极致的美妙感受。他想即便是特制烟草恐怕也不如此刻享用美餐的愉悦。
但想到篝火镇变成这副鬼样子,他就高兴不起来。这里本应是车轮帮未来的地盘,阳光更少,旅人更多。他们该在那个领主上任时清理首尾搬到新家来,而非慌不择路从老窝逃离后,看到选好的落脚点一夜之间成为暴晒在火焰下的礁石。
我将你纹在胸口,他在心底自语。女神大人,你怎么不眷顾我呢?
奎伦没想到会在“糟糕的布林兹”看见诺克斯佣兵团的冒险者,他一贯心谨慎,不露痕迹。圣骑士团的回归是个意外,但那群冒险者也不应该这么迅速的锁定真正的目标才对。
作为威尼华兹东城区的黑帮,车轮帮的成员们整日混迹街头、依靠敲诈勒索和抢劫为生,贩卖情报与大人物的把柄在他们的业务范围内,放高利贷和搜罗奴隶更是不在话下。
要管理这样一帮坏透了的恶棍、下三滥的杂种,还得当他们的领头老大,奎伦不仅要带着他们四处作恶,还得了解什么人能惹什么目标最好躲得远远的。这种人往往胆大包天又心细如发,是作奸犯科、逃避惩治的优秀人才。
然而正是规矩让他活到现在,这可真不容易。奎伦制定了与王国律法相悖的,独属于黑帮的规矩。这不只是为了圆他儿时成为贵族和审判官的梦想,还为了管教这帮狠毒又平庸的家伙,省得他们到处自作聪明地捅出娄子来。
诺克斯佣兵团无疑属于招惹不起的范围,哪怕在奎伦接手黑帮前,他们的老首领铁蹬都是这么认为的。铁蹬熟悉威尼华兹就像熟悉自己头发里的虱子,他只消在商队和马车前看上一眼,就能准确的判断出他们是打哪儿来的。
与铁蹬一比奎伦简直就是个外地佬,他需要这个妓女的儿子为自己挑选生意目标,以便于壮大自己的队伍。
而即便是如此心谨慎,如履薄冰,他们还是在奥托冷漠无情的牵引下无意识地挡在了冒险者的路上。所以比起那帮骗子和神棍崇拜的命运之神,我更乐意朝贝尔蒂祈祷。奎伦走到城门。
幸好只有两个人,两个年轻的佣兵。他们没有考尔德或凯希那么棘手,经验也欠缺。奎伦甩开他们不费什么力气,更何况还有老爵士康里的帮助。那老家伙还想让我当他的看门狗,我就笑纳了他这块肥肉。奎伦穿过雪地和矮丘时还在想,白天不宜动手,不然那老头就是今天给破碎之月的祭品。
他重新开始考虑起诺克斯佣兵团的事。他们怎么会放下圣骑士团,将目光放在我们这些只能欺负乞丐和平民的野狗身上呢?车轮帮在什么地方留下了痕迹?圣骑士团不敢说,可难道诺克斯也有什么追踪的方法?
精灵金杯是意外的源头,而这也使他更加确信破碎之月的力量。奎伦听到黑月河上的船夫在歌唱黑月之潮——那场风暴和在风暴遗失的财宝。这首歌谣让他怀抱起侥幸和乐观心理来。
或许我将得到虔心膜拜的回报,但那需要我自己去取。
在钻入密林前,车轮帮的头目回头远望了一眼。诺克斯的佣兵找来了这里,很快圣骑士团也会察觉到异常。他的时间不多了。
可车轮帮已经消耗到了极限,铁蹬的胃口也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莫里斯山脉什么都好,就是雪地里难以发现新鲜的猎物。奎伦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提了提系在腰间的皮口袋,盘算着在月亮升起前还有半个时可以找到祭品。
他抓住一棵松树,轻盈越过雪堆。他身后所过之处,满是野兽冲撞的粗野痕迹。
……
“你怎么知道黑月河的源头在这里?”约克惊讶地抚摸着岩壁,从缝隙里揪下一根五叶冬。“魔法植物,这里是神秘之地。”
他的问题不难回答,可尤利尔正头晕脑胀。半时,半时,他提醒自己,我的魔力还剩多少?
“你看起来不太好。”
学徒敲敲脑门。“比刚刚好多了。”
“这是你的魔法吗?可以让你知道很多事情?”约克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杂草,伸手按住他肩膀。温度恢复了正常。
“神秘,是的,神秘。”魔力剩下一多半,悬着的心猛然坠落的感觉使尤利尔几乎呻吟起来。“不舒服的神秘,我终于摆脱噩梦了。”
约克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睡着了。在得知学徒只是做了个噩梦后,他顿时觉得自己有点浪费了感情。“天黑了,你大可以继续睡。”
“你问源头?这不难猜。”尤利尔急忙略过这个话题,“精灵金杯曾落入黑月河中,又被猎人从山中捡了回来。我们要找车轮帮和那些宝藏,就得去夏佐先生拾到金杯的地方。”
“落入黑月河的物品无法打捞。”约克明白过来。
“所以精灵金杯一直都沉在黑月河里,猎人也是从黑月河里拿回了金杯。我想黑月河原本的位置应该就在莫里斯山脉中。篝火镇成了阿兰沃的绿蔷薇城,黑月河也跟着来了。这肯定是神秘的效果。我们去河的尽头,出了城,就会回到黑月河原本的地址去。”
尤利尔踩了踩脚下的泥土,他分辨不出其中古老的河道的痕迹,但幻境中的景象证实了他的猜测。“而且只用了半时。”
“你帮了大忙了!”约克一锤他的肩膀。学徒看出来他甚至有点崇拜,“这种办法你都想得到,尤利尔,我觉得我有必要去克洛伊塔进修一下。不然可没法做你的佣兵队长。”他还没放弃让尤利尔加入诺克斯佣兵团的念头。
“埃兹先生不会同意的。”如果没有魔法的参与,恐怕现在尤利尔会更高兴一点。但学徒也不后悔用魔法来试探风险,万一像康里爵士说的那样,黑月河没有止境,也不过是在梦境中浪费两个时罢了。现在看来老爵士果然只让了灰斑耗子跟踪。
“不过说真的,我觉得这次你有点冒险了。”露西亚的西塔毕竟当了几年的冒险者,他活到现在可不是靠着女神的保佑。在享受刺激之余,约克希望学徒不要忽视了冒险这个词的字面意思。
“我有把握才会做出决定。”尤利尔回答,他很担心对方又将话题牵扯到魔法的身上。学徒不怎么乐意与人分享他的能力,约克之前的猜测正中他的下怀,就让误会继续下去好了。“我们闯过沉眠之谷时也是这样,这是、这是克洛伊占星师的秘密。”
光元素半信半疑。“好吧,但我得提醒你,在那个船夫盯着我的时候,还有其他和沉眠之谷类似的事情发生——魔力的效率忽然降低,我身上的魔法因此失效了。”
“我以为你抱着火炉。”尤利尔不禁抱怨了一句。
“光元素生命的体温在几百度左右,具体的范围要根据色谱来划分。我的体温很正常。”
佣兵拍拍轻甲:“这也是神秘物品,或者叫魔法造物。后者还是人工的比较多。高热隔绝让我不至于在坐凳子的时候把它点着了。”
“真希望它现在还好用。”尤利尔下意识想后退。在他印象中恐怕只有乔伊能消受得起约克的肢体接触,高温皮肤就像个随时随地都附加在身上的魔法一样。“下次遇到奎伦,你可以脱下铠甲去给他个拥抱。”
“在黑月河附近,神秘就会出现。船夫回到绿蔷薇城后,你也不用担心这个了。我们还是干正事吧,也许奎伦还没爬上雪山呢。”
“我可不知道他在哪儿。”
“管他呢。我们沿着隧道进去。要是他还想得到宝藏,就肯定会与我们碰面。”
约克把目光投向地底的轨道。“这儿是哪儿?但宝藏或许就在里面。”
第八十八章 安格玛隧道
约克踢了踢突出地面的人工造物。“我想想,我可能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矿道里经常出现,它叫什么来着?”
“铁轨。”尤利尔回答。
石壁上冒出热气蒸腾的水珠来,学徒后退一点,使呼吸在空气中就将热量散发殆尽。他脚下踏着钢铁和枕木的轨道,碎石从缝隙中撒了出来,铺得满地都是。
尤利尔立刻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他忍不住心脏怦怦直跳。
安格玛隧道——它是修建在莫里斯山脉中的第一条王国铁路,因山崩而垮塌,致使王国的一号列车与铁路一同被掩埋地底。这个深洞仅有头顶开阔,脚下的铁轨一头通往黝黑的隧道,另一头被岩土封死。这显然是安格玛隧道的一段。
“噢,对,我也知道。整个繁花之月的报纸上都有莫里斯山脉的消息,安格玛隧道的事故,帕因特每天都提。难怪奎伦要整个车轮帮来雪山,他们应该是打算挖开隧道。”
车轮帮想要精灵宝藏,我不关心这个。“里面、里面有一列火车。”他吞吞吐吐地说道。
“你没见过吧?”佣兵不觉得奇怪,他扭头微笑一下,尤利尔从笑容中看出了跃跃欲试。“我也没见过。只有伊士曼王国才有这些东西,电灯和机械车什么的。不需要魔力能自己动起来的东西,在闪烁之池可从来没见过。但火车——它又长又笨重,离开魔力就没法催动。守誓者联盟给工程提供了帮助,但我想他们不会料到隧道会坍塌。”
“看来工人们正是挖掘到了神秘之地,才导致隧道被掩埋的。”
“坍塌了,这条路走不通。”虽然嘴上这么说着,我们要进到里面,尤利尔却清楚地认识到。不是为了追逐奎伦和他的车轮帮,只是为了一次未知的探险。
列车是个魔咒,尤利尔听到它就浑身难受。他做梦也没想到黑月河的源头居然在安格玛隧道里,里面不仅被掩埋了,还可能有满地的尸体。
可约克有不同意见:“别忘了,这里是神秘之地。”
“神秘之地意味着什么?”
“我们本就不是从入口进来的。”约克指出,“黑月河的船能直接将我们送进隧道里。如果我们等到了尽头再下船……”
“我们就会在原地打转。”学徒打断他。因为里面无路可走。
事情真要那么容易就好了,但黑月河的尽头是在月亮上。尤利尔原本还对于这个传言抱有疑惑,然而金杯的重现使他明白了其中隐藏的含义——只有死物才能被送到月亮上。
只是当他把理由向佣兵说明后,橙脸人却回答:“我只是在说一种可能,肯定有别的方法。不过你说的没错,尤利尔,我们沿着黑月河到不了岩石和泥土里面,船夫只能将我们送到这里。”
“那我们怎么——”话到一半尤利尔忽然顿住了,他意识到神秘之地,神秘之地和篝火镇的异变一样,都是最近才出现的。安格玛隧道的垮塌原因多半有地质的问题,但随着精灵金杯的出现和绿蔷薇城的降临,作为源头的隧道八成也出了问题。
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不进去就永远没人知道。
约克走进山洞里,他的橙色皮肤发着光。“来吧,我们去找到宝藏,我们去探险。”
这句话为学徒心中的天平压上了最后的砝码。一号列车又不是神秘物品,我干嘛要担心?尤利尔跟上佣兵。“你真像个火把。”
“多谢夸奖。”
……
当乔伊找到帕因特的时候,他正在唾沫横飞地对同伴谈及赫克里街道和沉眠之谷的经历。如果不是恰好与矮人在同一支队伍里,使者恐怕要以为他们的冒险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了。
“我告诉约克,只有冲进苏生之所才能打败那个阴影主教,于是我们决定去祭坛。那里遍地都是恶心的食尸者和骨头架子,阴影主教也有高环级别,他一挥手就能召唤出一大群蝙蝠来。”大鼻子矮人将勺子一摔,“约克那家伙只能徒劳地躲闪,他手下的笨蛋们更是狼狈不堪。没人能抵抗亡灵的尖矛,除了我,苏尔特的眷者,智慧的化身!”
威尼华兹的酒吧要比四叶城多的多,这里的人离不开烈酒和火炉。冒险者们一窝蜂挤在的角落里,呼喝和巴掌声此起彼伏,场面混乱不堪。也只有他的同伴面不改色地听着,并伸手拾起汤勺。“然后你做了什么?”
这话正中下怀,矮人站起来,跳到桌子上。他抹掉胡子上的酒液,一边转圈,一边得意地描绘自己力挽狂澜的过程:“我升起城墙那么高的土浪,把那些影子冲成一盘散沙。它们东倒西歪,从祭坛和隆起的地面上掉下去。之后我们冲上高台,阴影主教看到我显得尤为惊慌失措。”
“他肯定觉得你能一锤子砸扁他的脑袋。”这话后面带着一连串的附和。几个盘子掉到地上摔碎了,杯子还在。这家酒吧极有经验的用了木杯子。
你来说好了,在当冒险者之前你八成是个职业观众。大鼻子矮人心想,我欢迎你来。
这时候他总不能说“噢,是的,但我只砸了祭坛”这种扫兴的话,索性就承认了下来:“苏尔特给了我愤怒的力量。我想起变成废墟的教堂,满地的圣水白白浪费;烧毁的酒窖和珠宝铺,昂贵的首饰戴在死人头上。愤怒使我力气倍增。浪费是最大的罪恶。如果恶人该遭天谴,我相信加瓦什肯定是被劈沉的。”
“赫克里之战我失去了很多同伴,约克也是。但最终我们还是获得了胜利。”
帕因特的酒杯端得好好的,他低吼一声:“敬他们的奉献!”
“敬苏尔特!”
“敬逝者!”
酒吧里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人们总是喜欢英雄,勇者之举即便在冒险者群体中也备受追捧。不过这也是在圣骑士团离开威尼华兹之后,否则是断然不会有人接近诺克斯的佣兵的。
这时金胡子凯希插嘴:“那沉眠之谷呢?我听说你们穿越了那个鬼地方,考尔德还嘱咐我将这件事登到报刊上。你们怎么做到的?”
帕因特喝得有点多。“沉眠之谷?那里、那里风景真不错。咱们还是一个个来,赫克里街和苏生之所我还没说完呢。”他随手抓过一个人的酒杯,咕嘟咕嘟灌着麦酒。“有蜜酒吗?应该不止我一个人觉得最英勇的冒险者不该喝这种劣质的玩意儿。”
有个冒险者叫道:“我付账!”激起一群人的喝彩。这间酒吧里统共只有三个诺克斯的佣兵,其余要么是游手好闲的男人,要么是提着裙摆倒酒的女侍应生。前者包括但不限于冒险者、巡游骑警、失业青年、劳工、记者、歌手和耍杂的丑,后者衣着节俭得过了头,整间酒吧都透露着不正经的味道。
这是威尼华兹一间很有名的酒吧,规模比起诺克斯酒吧要大了不知多少。冒险者们没有不喜欢这儿的。放纵的地方不多,但约克三人总不会去找婊子寻欢作乐——这是帕因特的理由。矮人笃定有着尤利尔在场,约克不会被使者干掉后,便一点也不着急他的下落了。反正他早晚都得回来,我又不是那熊孩子的老爹。
“我们正在找约克,谁还记得这事儿?”他的同伴翻了个白眼,不情愿地抄起酒瓶。
“让我来告诉你们,沉眠之谷里到底有什么要命的家伙——”帕因特还在含糊地说着,人们都尽力凑近过来,热切的凝视着他。
然而帕因特没听到酒液倾倒的声音,手里却猛地一沉。他诧异地睁开醉意朦胧的眼睛,看到杯子中只有一坨酒冰。这下他清醒了,扭过头朝向窗口,吓得险些从桌子上掉下去。
“你快说啊!”有人催促他。但帕因特只是呆呆看着一个方向。凯希捻了捻他的金胡子,站起身,“更要命的家伙来了。”
人群彼此粗暴地挤开,形成一条宽阔的道路。帕因特相信自己身边的玻璃完好无损,是由于使者顾及了酒吧的颜面。吧台旁的窗户没关,靠得最近的那桌客人活见鬼似的惊叫着跑开,矮人的视线中冒出一个无头人的上半身和一只靴子。
克洛伊塔的使者终于站到了地板上,而后笔直的向着矮人帕因特走来。
“这是……什么?”有人问。
人们窃窃私语,不停地有新猜测和想法冒出来。他们看得出这个神秘生物的目标就是“苏尔特的英雄眷者”,于是人们开始将目光又落回矮人身上。
“你把他的头偷走了?”他的同伴,一个叫做杰特的冒险者悄悄问。
矮人彻底清醒了,于是狠狠瞪他一眼。“你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见,只要他愿意的话。”帕因特跳下桌子,“使者大人。”
乔伊无视塞满了人的酒厅,也半点没有要戳穿他牛皮的意思。然而在将圣骑士团赶出威尼华兹后,没人能毫不在意他的接近。此时诺克斯的佣兵们只好站在所有人前面,无论是神秘者还是凡人,都一声不吭。
“约克没有跟你一起?”原本帕因特正想问出口,年轻人却先说道。
大鼻子摇头,心里十分不妙。金胡子凯希一瞟他身后无人,就意识到事情或许出了意外。
“尊敬的苍穹使者,我是诺克斯佣兵团的副团长凯希。帕因特在早上就找到了我们,之后就一直和我待在一起。约克没有出现过。”他解释的方式令人舒适,而乔伊的语言给人的感觉则正好相反。
“我找不到他们。”使者说道。
帕因特抬头与凯希对视一眼,“我们正在找他。约克和尤利尔既没和你在一起,也没有跟我们碰面。他们到底上哪儿去了?”
乔伊回答:“我解决了莱蒙斯和你们这些佣兵之间的冲突。”
“万分感谢。”
“我的同伴不见了,你们要帮忙找。”
“当然,我觉得约克肯定和他在一起。”帕因特惊诧于使者对尤利尔的定位,他绞尽脑汁想着橙脸人有什么会去的地方。难不成是甜品店?这家伙怎么就不能将对无聊事物的关注分一点给兰科斯特庄园和圣骑士团呢,总有一天他连邪龙复苏了也不会知道。
忽然使者顿了顿,继而说道:“他们去找车轮帮了。”
“车轮帮?”
“当地的黑帮。他们假冒圣骑士,收走了商队的货物。”
“!!”
第八十九章 消息
倘若这个消息是真实可靠的,那我们这些日子岂不是在无理取闹?帕因特忍不住感到怀疑,使者会欺骗我们吗?这可能性恐怕不大。
他将目光转向副团长,身为考尔德的副手凯希不比他会打架,但苏尔特确实是更眷顾这个人类的。有时候矮人会装作对事实一无所知,但在关键时刻,比如现在,他也会勉为其难地听听这家伙的意见。当然,必须得考虑,思考是不能缺的。思考是智慧之举。
“是的,我们一开始就知道罪魁祸首是黑帮。后来贾艾斯说了实话。但他们打着圣骑士团的旗号,这让人怎么能不在意呢?”金胡子说。
“你可没跟我说过这话。”矮人十分不满。
“我以为苏尔特的信徒肯定会弄明白。”凯希把帽子摘下来,“难道我们会因为一个不讲信用的商人和圣骑士团开战吗?克顿既然没有及时说明佣兵团和他解约了,他就不值得我们为他复仇。光辉议会不是头好惹的魔怪,圣骑士团更是难打交道……杰特,你告诉他我们是为了什么。”
“为了团长。”佣兵回答。
矮人不吭声了。他瞅了一眼金胡子,十分恼火地意识到自己居然从中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不团结就不是冒险者了,凯希的做法无可指摘。
而使者不是冒险者,也不以这种奇妙的团结为荣誉。他只关心尤利尔和约克一路追着车轮帮跑哪儿去了。“你们有消息?”
“那群恶棍不太傻,早就离开威尼华兹了。但我想这少不了贾艾斯的通风报信,我们可以去问问那条老蛇。”凯希说话时放低了声音。“他原本担心黑帮过火的手段给他带来麻烦,现在我们要帮忙除掉这个威胁,想必总管大人一定乐意之至。”
……
丹尔菲恩咽下最后一口姜饼,感到暖和了不少。谁知道伊士曼王国竟然还有需要在炎之月穿厚毛皮的地方呢?她一出城门就后悔了,可她的后悔没有任何用处。弗里茨站在城楼上目送她离开,丹尔菲恩知道他只是想和冰地伯爵打好关系,而非与自己不怎么亲密的妹妹。
但即便如此她也感到慰藉,因为母亲特蕾西忙于四叶城的重建,根本没有来送她。女大公在霜叶堡门前为丹尔菲恩披上二十年前和兰科斯特家族联姻时她的纯白斗篷,然后留下了笨手笨脚的女仆妮娜。
安莎坐在对面,正在为自己的手炉更换无烟炭和香料,以往的妮娜绝不会想到还有这样的工作能用来讨好主人。但丹尔菲恩还是想念她。安莎像个能看透人心的女巫,让四叶城的公主殿下感到不安。
噢,现在是兰科斯特的伯爵大人了。等到达了威尼华兹,丹尔菲恩就会成为冰地领的合法统治者。克洛伊塔不关心伊士曼的贵族更替,而丹尔菲又恩对威尼华兹意义非凡,是以特蕾西希望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能为她进行洗礼。
她只知道特蕾西一点也不喜欢佩顿主教,连带着对盖亚女神的教徒们态度冷淡。这或许是断剑革命的后遗症,丹尔菲恩突然想起来在威尼华兹她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请历史老师了。
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丹尔菲恩更讨厌光辉议会。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没有猎魔运动,没有光辉议会的伊士曼王国会怎样。无名者肆虐?那恐怕还不如加瓦什回归来得吓人呢。
四叶城的灾难仿佛就在昨天,丹尔菲恩在梦里看到加文的匕首,摞在桌子上的厚书还有满地的绿焰。这样的幻象直到枢机主教到来后才结束。丹尔菲恩没看到火花盛典,但看到了另一幕不输于盛典的弘景——光之雨洒落大地,城市里一瞬间万木复苏。紫丁香甚至再次盛开了。
祭台设立在钟楼上,丹尔菲恩没有上去。她沐浴在金色的细雨中,聆听百姓的欢呼。特蕾西和弗里茨,四叶威金斯。而我是冰地伯爵,丹尔菲恩·兰科斯特。
她忽然丢开茶杯。“这里就没有新鲜的果茶吗?”
丹尔菲恩等着安莎回答“这已经是最新鲜的了”,她一贯做事尽善尽美。她肯定会这么说,这样我就有理由评价一番冰地领的物产和环境,用词多么尖酸也无所谓。到了篝火镇女佣或许有更多的选择,但在这路上可别无他法。然而她还是看了安莎。女仆只是顺从地低下头,“对不起,伯爵大人。我这就去买更好的。”她要骑马赶去镇了。
这一刻丹尔菲恩无比怀念妮娜,她是我的密友,她是个蠢女佣。少女看得出眼前这个狡猾又忠实的老女仆是故意这么说。“够了,等等再去,我什么也不想喝了。”
然而马车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在车轮逐渐减缓到从未有过的程度时,丹尔菲恩就察觉到了不对。“我们到了?”她不敢撩开窗帘,即便冷风已经不再鼓动它了。最开始少女对雪地和高山还是抱有憧憬的,但扑面而来的寒风与细雪迅速将这份热情打消了下去。
安莎不用吩咐跳出了车厢,很快就带来了消息。可我宁愿你哪也不去,吓得乖乖在马车里陪我。丹尔菲恩挑剔地想,看着女仆爬回温暖的车厢:“篝火镇出了意外,伯爵大人,主教建议就地扎营,但我想你最好出来看看。”
安莎有着一头棕发,这往往是北地人的特征。他们普遍好奇心强烈,也善于表达和交流。他们总能勾起别人的好奇心。丹尔菲恩探出头去,就再也移不开眼了。
“这就是篝火镇?”惊喜来得猝不及防,她不禁对特蕾西满怀感激。“多美的镇!这是我的封地吗?我要住在这儿。我们干嘛要停下呢?”
骑着战马的露西亚的虔信徒走近窗口。光辉议会是议会制的神秘组织,枢机主教参与决策。主教团本就是为了修正代行者的行为而存在的机构,这点与盖亚教会没什么不同。但寂静学派不算教会组织。
“请稍安勿躁,我的姐。”
丹尼尔·爱德格是个温和有礼的人,他的下巴上蓄了一圈柔软的胡子,头顶没有装饰。日轮徽记在他的手臂处,与环一起甲紧贴皮肤。只有肩膀后垂下金色的长袍,流苏和银绒点缀边角。
“这不是篝火镇。”他说。
丹尔菲恩没听说过去往篝火镇的道路上还要途径另一座镇。安莎告诉她,篝火镇是永青之脉的最后一站。这里就在莫里斯山脉脚下,连年风雪交加。威尼华兹还有短暂的炎之月可过,篝火镇什么都没有。这里的人依靠永青之脉运送来的物资活过极黑之夜,这里是王国最苦寒的边境。
“爱德格主教,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异常多半来自于神秘,丹尔菲恩不是神秘生物,但对于魔法的世界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
她很有些惆怅地说道。
议会的枢机主教远望着坚实的城墙,永青之脉正通向镇的正门。“绿蔷薇城,那是精灵之城。篝火镇被取代了,一个范围极大的神秘。”
“姐,你有得到什么消息吗?”他问道。
丹尔菲恩也相信记者和报社不会放过这样明显的神秘现象。但她了解到的事情与篝火镇无关。负责管理魔法三色堇和猫耳朵草的仆人被称为园丁,安莎带他过来,园丁捧着那朵花回答:“威尼华兹的新消息重点在于四叶森林。那里的沉眠之谷消失了,永青之脉不再是进出冰地领唯一的道路。只有这些,大人。”
“好消息,就是来得迟了点。看来要么是这些记者的手脚都在寒风中僵硬了,要么就是好消息总也得迟到。”丹尔菲恩不无抱怨地说道。“篝火镇又怎样了呢,主教大人?”
“我在圣城见过这样的魔法,既不可思议又确实存在。”爱德格主教看上去年事已高,丹尔菲恩怀疑他对每一个神秘之地都会用同样的说辞。“如你所见,兰科斯特姐,这是真实投影的神秘表现。”
“真实投影?”
“你可以理解为真实的海市蜃楼。它既是假象,又能碰触。”
“那它到底是真的,还是梦幻?”
“这就要看你对真实的定义如何了。”爱德格回答。他的手指捋了捋胸口的褶皱,一枚象牙胸针别在上面。胸针的装饰是黄金雕刻成的圆环,以及红宝石和星光十字橄榄石点缀的圆心。
丹尔菲恩瞥见过主教使用神术时胸针上亮起的闪光。有时候她总是不自觉将神秘者和贵妇人作比。
“我希望到里面看看。”我的真实没有定义。她忍受着落差的煎熬,低声恳求道。“它没有危险,对吗?篝火镇的人们没传出任何消息。”
“是的。”爱德格主教不作犹豫地回答,“如果我跟随你们进到镇里,任何神秘带来的威胁都算不上危险。”
“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吗?先生?”
“我肩负使命而来,亲爱的伯爵大人。我必须独自前往威尼华兹,然后找到圣骑士团。”
“我懂的,时间之龙不珍爱财宝。”
“您真仁慈。”他微笑起来。
“我只是冰地领的伯爵,主教大人,您不用这么称呼。”丹尔菲恩有点受宠若惊。
“我尊敬的不是凡人的地位,兰科斯特姐,您尚未成年,心灵如此纯洁动人。光之神是永远的少女,少女永远都能得到祂的眷顾。”
主教的温言细语让丹尔菲恩不禁为自己之前的腹诽感到羞愧。她意识到自己迁怒于人时只觉得理所应当,而枢机主教的谦逊有礼让她体会到了另外一种高贵。
“伯爵大人。”讨厌的女佣安莎插嘴了,“园丁有新消息。”
最好不是关于永青之脉的。丹尔菲恩吩咐:“让他过来说。”
果然与永青之脉无关,丹尔菲恩还是当得起“贝尔蒂的诺恩”这一称呼的。当园丁心翼翼拨开猫耳朵时,传来的是苍穹之塔的使者和圣骑士团去往篝火镇的消息。
“露西亚的指引。”爱德格主教感叹到,“我们到镇里等候吧,莱蒙斯一定很惊喜能见到我。还有白——我一听就知道是他,拯救了四叶城的使者。”
他摇摇头,“简直是笑话。”
丹尔菲恩的心脏怦怦直跳。苍穹之塔的使者?那个古怪的空境神秘者?他是为了威尼华兹的约定而来吗?
第九十章 金杯和篝火镇
“你应该见过他的,就在霜叶堡。”爱德格主教提起白时,脸上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最好别对他抱有幻想,我的天使姐。他是个古怪的人。”
那你一定不知道自己有多古怪,因为神秘者基本都是这样。“我在想莱蒙斯先生。”丹尔菲恩撒谎,想到乔伊她就难免回忆起加文来,那才是真正的噩梦。“我没见过他,但有耳闻。他是正直的骑士。”
枢机主教催动坐骑。“莱蒙斯是我的学生。”
“我一点都不意外,主教先生。你们都代表着公正和光明。你是我见过的最虔诚的教士。”
“信仰没有最虔诚一说。”爱德格微笑着回应,“而且光明就是公正。莱蒙斯也是虔信者,对于威尼华兹他一向抱有愧疚。毕竟谁也想不到无名者会将事情推动到那个地步,甚至还连累了四叶领。对于当年并不严谨的排查我们深感歉意。我们到了,神秘镇。”
安莎在她的示意下放松窗帘。
丹尔菲恩捧着手炉,不禁回忆起霜叶堡的变故来。威尼华兹将是我人生的一部分,而我是如此厌恶冰雪。她想起那个冒险者,救了自己一命却又间接杀死加文的佣兵先生。
我宁愿像故事书里蠢笨的女主角一样,爱上那个好运的拯救了公主的穷子勇者。反正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镇的城墙上无一人守卫,仅在门前安置两名骑士。不是一般的骑士——丹尔菲恩看到他们银亮的铠甲,健壮的坐骑以及寒光熠熠的宝剑,这是赞格威尔的圣骑士。
“看来他们先到了。”主教说。
车队进城时引来一片注目。人们先是低声地窃窃私语,而后尖叫和欢呼开始朝远方扩散。门窗打开了,镇民们冲上街,高呼丹尔菲恩的名字。
绿蔷薇城的艳阳使少女伯爵脱下斗篷。她透过玻璃望着马车外的街道,视野中熟悉的绿茵和鲜花比人民可爱。唯一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城镇的温度竟不输于炎之月的四叶城。我该穿夏装来的,丹尔菲恩瞥了一眼为她收拾行装的安莎。
车队穿过人群后,丹尔菲恩也没有揭开窗帘。门前的厚皮毛倒是收起来了,但安莎贴心地放下了缀有紫水晶的纱帐,玻璃也关得严严实实。她一边努力忽略薄薄一层木板外渗透进来的呼声,一边惊觉自己的指甲勾住了羊毛。
好不容易急促地马蹄声响起来,伴随着庄重、低沉的嗓音:“主教……爱德格先生?”是个不算年轻也不算苍老的男人的嗓音。
丹尔菲恩听得出他的惊喜。它就像喉际等待吞咽的气流,带着欲言又止、想倾诉却又不得痛快的被迫的矜持。那种感觉她不陌生。“露西亚在上,我真没想到是你。”
“克洛伊派遣来了使者,议会也必须做出应对。虽然伊士曼王国属于苍穹之塔,但女神交由我们的使命不能有任何闪失。”爱德格主教回答。
“我让您失望了,主教大人。”莱蒙斯的音调不由自主地沉下去。
但主教还没来得及回应,就有一个女声无礼地插言:“事实上,这全部的责任都在于我。主教大人,莱蒙斯骑士长经验丰富且做事有条理,而我……我总是另有意见。”
爱德格主教发出一阵笑声。“任务还没开始,你们就开始争抢责任了。”
“可威尼华兹的事——”
“所以我来这儿了。议会怎么会责怪你们呢?露西亚绝不会要求信徒做办不到的事情。”主教说,“亚莉克希亚的事我深表遗憾,但白之使远非你们能应对的敌人。审判机关考虑不周,威尼华兹本就不属于议会。”
审判机关她有耳闻,它在光辉议会的总部赞格威尔里有个更好听的名字叫做圣裁判所。在猎魔运动前丹尔菲恩不认为恶魔听到它就会闻风丧胆,现在则无人敢当面调侃。
圣骑士团似乎是隶属于审判机关的组织,那么审判机关的成员又是什么身份呢?枢机主教?丹尔菲恩并不清楚,反正没什么妨碍。
很快她从对话里捕捉到自己的名字。
“您与丹尔菲恩·兰科斯特姐一并前来吗?”骑士长莱蒙斯的声音恢复了镇静,“她将成为冰地伯爵,愿露西亚保佑她。”
“没错,我们最好还是别在伯爵姐面前浪费时间了。”
我有的是财宝,也有的是时间。车夫拽紧缰绳时,安莎跳下车,丹尔菲恩则感到忐忑。她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腿,决心面对“虚幻的真实”。然而迎接丹尔菲恩的是白袍的女神官,她无比圣洁,拒人千里之外。
“伯爵姐,您的美貌与纯洁世所罕有。”女神官赞美道。“我是阿拉贝拉,白袍神官。愿意跟我到庄园里品尝鲜果茶吗?投影的水果也是真实。”
好在阿拉贝拉没有无礼地打量她,这真是谢天谢地。也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她是与那些贵妇人一样容易相处的女性,神秘生物也是人。丹尔菲恩让自己露出笑容。“我的荣幸,阿拉贝拉姐。你才是被露西亚眷顾的人。”
没准盖亚也会保佑你呢。
……
丹尔菲恩没想到阿拉贝拉会邀请自己参与讨论。爱德格主教正在与他的学生叙旧,少女隔着门听到亚莉克希亚这个名字。女神官推开门,他们就闭口不谈之前的话题了。
阿拉贝拉脸上看不出态度。
“伯爵姐。”莱蒙斯站起身。他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五官很难让人不产生好感。他的言谈举止没有战士的粗鲁直爽,光之神的信仰使他气质独特。圣骑士长的神色有些苍白,丹尔菲恩就不禁开始想这其中的原因来。
“我们都听说过你的名字,丹尔菲恩姐。威尼华兹需要你的领导,冰地领也是。这将是重任,而你的勇气和决心令人钦佩。”
直到他礼貌地赞扬自己的时候,丹尔菲恩才回过神来。我怎么在胡思乱想呢?这真是太失礼了。她摇摇头,“谢谢,我……我只是才接任,这样的赞誉我实在受之不起。”
骑士长便不接话了。主教说:“事实上,赞美有部分目的不纯。”他干脆直言,冲她眨眨眼。“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伯爵姐。”
爱德格主教比起他的晚辈显得更和蔼可亲。如果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都是这样,那么难怪露西亚会是信众最多的神明了。“您尽管吩咐就是了,主教大人。感谢您对四叶城的援助和这一路的照顾,我会尽力为你们争取方便的。”
“不会违反王国法规,也用不着勉强他人的事。”爱德格主教说出了自己的请求:“我希望你能允许我们封锁莫里斯山脉,直到事情结束之后。”
“莫里斯山脉?”
“我们有重要的任务要完成,但不保证期间不会造成巨大的破坏。所以猎人——精灵金杯就是一个猎人捡回来的——甚至篝火镇,我们都希望能够暂时转移民众。当然现在不用了,篝火镇已经被纳入了神秘之地的范围。”
丹尔菲恩依然十分迷惑。“莫里斯山脉里有什么?精灵金杯又在哪儿?”
“这正是我们想知道的。”莱蒙斯回答。他看起来有点不高兴,但并非是针对某个人。
“精灵金杯在白之使手上。”
阿拉贝拉解开了少女伯爵的疑惑。她惭愧不已,“本来我已经将它买了下来,但使者夺走了它。”
“我很久没有离开赞格威尔了。”爱德格主教神色不愉快,“但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蛮不讲理。”
然而圣骑士长说:“白之使不为金杯而来,而是威尼华兹的旧事重提。”
“猎魔运动克洛伊也有参与。”
“不,这其中还是有不同的。”莱蒙斯瞥了一眼对面沙发上的少女,“容我冒犯,伯爵大人。使者他不是要为威尼华兹人讨回公道。苍穹之塔认为万物的轨迹都是既定的命运,因此遵循平衡守序之道。他们的同情心少得可怜,他们满脑子都是星空、未来和模糊的幻象。这就是观测监察着整个诺克斯世界、高高在上的苍穹之塔克洛伊。”
每个神秘组织都有自己的信条。光辉议会是因对露西亚的信仰而贯彻光明正义,占星师高塔则恪守原则,探寻未来且很少插手。这无疑是对属国的绝对冷漠。相接的领空他们还会稍作关注,对于地面便不理不睬了。
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丹尔菲恩不动声色。“那使者是为了什么呢?”
“四叶城的亡灵之灾。真抱歉,伯爵姐,那时候圣骑士团正在雪山中跋涉,我们实在无暇他顾。”
“爱德格主教给予了四叶城最大限度的帮助,我想我的母亲,四叶公爵大人也一定十分感激。请继续说吧,骑士先生。”没准我知道缘由。
“您真仁慈。我知道威尼华兹人都称呼您为‘贝尔蒂的诺恩’,现在看来果然名副其实。”莱蒙斯·希欧多尔真心实意地赞扬道。他立刻听命了。“四叶城的死灵法师纽厄尔来自威尼华兹。他是侥幸逃脱猎魔运动的平民,十五年的时间使他真正变成了一头披着人皮的恶魔。”
“白之使被四叶城的事件波及到了。”爱德格主教说。
“没错,大人,克洛伊塔的驻点遭到了重点打击,致使一名苍穹之塔的驻守者不得不离开神秘世界。我查明了那名驻守者的身份。埃兹·海恩斯,森林职业,在四叶城任职十多年了。”
“他时常来到霜叶堡。”丹尔菲恩说道,“我也认识他,他是个勤恳工作的好人,还曾在冒险者团队当过佣兵。”
“是的,埃兹曾是诺克斯佣兵团的一员,这意味着这个冒险者团队很有可能与苍穹之塔有关。在威尼华兹他们一直找我们的麻烦,我也是在了解他们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莱蒙斯一点也没有掩饰冲突的意思。他的做法或许会在其他枢机主教那里招来责备,但爱德格主教与其他人不同。
主教大人不发一言。
“很快白之使来到了威尼华兹。他突袭了兰科斯特家族的庄园,结束邀请来的鉴定大师的性命后抢走了金杯,而我们无力阻止他扬长而去。”圣骑士长顿了顿,女神官接言:“我们甚至不被允许留在威尼华兹。”
“他可没资格替领主做决定。”话虽如此,丹尔菲恩居然没觉得白的做法有什么坏处。使者救了我一命,而危险则来自于议会的疏忽。她承认对圣骑士和爱德格主教抱有好感,但这份好感还不足以与那场猎魔运动带来的糟糕后果相抵消。
她扯回话题:“所以使者大人才会来到威尼华兹。不过他干嘛要抢夺金杯?”
第九十一章 隧道尽头
“一个借口。克洛伊塔与光辉议会曾有盟友之谊。”阿拉贝拉回答,“我们不会主动挑起战斗。白之使或许会恼怒于死灵法师的作为,甚至迁怒于议会,但只要没有合适的借口,他就不能四处发疯——无论怎样白都代表着克洛伊塔。”
女神官形容使者时的口吻饱含着一种强作镇定的轻蔑。圣洁的光彩似乎从她身上消失了一瞬。她会知道自己是在害怕他吗?丹尔菲恩诧异于自己竟能嗅出了恐惧的气味。
但这不是她独有的感受,圣骑士长和爱德格主教同样有所察觉。前者将目光投向后者,主教大人便开口:
“在露西亚的光芒下,我们不需要忍受任何无理的侵犯。白身为空境的神秘者,从而代表着苍穹之塔。但我们每个人都领受光之神的眷顾,我们每个人都代表着自己的信仰。”
“烈焰灼心,正义永存。”阿拉贝拉低下头。
“我们沐浴在光下,一切皆是赐予。”光辉议会的信徒们一同说道。
丹尔菲恩冷眼旁观。她当然好奇在明知道诸神已逝的情况下这些神秘生物是怎么保持自我信仰的,但在加文离开后,没有答案的问题她一向谨慎探寻。
“让您看笑话了,我的姐。”阿拉贝拉一丝不苟地起立行礼。“我们可以继续话题。”
“你刚刚已经回答我了,阿拉贝拉神官。接下来请务必不用关心我的问题。我本不该参与你们的任务讨论,只是封锁莫里斯山脉并非易事。我想总有人不会在意伯爵的命令。”
“那部分就是我们的责任。”莱蒙斯保证。
这是责任的问题吗?丹尔菲恩心想,我可不在乎光辉议会与克洛伊塔之间有什么冲突,但最好不是在冰地领。我只在乎我自己,还有那个该死的兰科斯特家族。她明白现在她只有自己的领地可以作为依靠。
我必须努力扮演好冰地伯爵。丹尔菲恩的目光掠过窗外的晚霞,告诫自己不能相信任何人。主教和女神官看待我的态度,与萨利克里斯的甜言蜜语没区别。
“篝火镇变成了这样。”她指出。你们要是能践行诺言,就把这可爱的阳光驱逐走。看看谁敢这么做。
“精灵金杯被白之使夺走。镇的异常应该与金杯有关。”
“说真的,我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然而骑士长对她委婉的劝说视而不见。“异常少有好事,神秘之地大多充满了危险——即便它的危险性暂时没有显露出来。”
“山脉里有什么?”
骑士沉默了。
爱德格主教示意女神官坐下,他再次用食指摩挲着象牙胸针上的星光橄榄石。丹尔菲恩一下子警惕起来。
但他只是在考虑,并且很快选择了松口。“请原谅,姐,我们不得不对人隐瞒事实,是因为散布消息只会引起骚乱和争斗。这片土地不该再一次洒遍鲜血了。”
“作为冰地领主,我有权力知道脚下发生的每一件事。这是得到了女王以及克洛伊塔承认的权力,而且白之使就在威尼华兹。他也许是来履行过去的约定的。”
丹尔菲恩能感觉爱德格主教斟酌着字句,而圣骑士长与白袍女神官都没有反对的意思。枢机主教的决策可以完全代表他们吗?
最终,在新的疑问产生时,她得到了过去的答案。
“莫里斯山脉在繁花之月出现了大面积的坍塌。这件事情王国应该不会遗忘得很快。”主教说。
“起因是安格玛隧道的修建。地质局的疏忽导致了山洞的垮塌,这与神秘有关吗?”
“现在还不能确定。很可能只是施工时挖开了地下空区——”
“地下空区?”
“一种奇妙的地质现象,就是字面意思。”接话的是阿拉贝拉。“但它不该出现在莫里斯山脉下。那是一座山,岩石、泥土和冰块构成的沉重山脉,不是水面上的泡沫。地下空区是个笑话。你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吗?”
莫非现在的贵族家教里还要包括地质与环境的课程了?丹尔菲恩只好回答:“我不明白。”
……
“意味着神秘之地。篝火镇神秘现象的源头就在莫里斯山脉,在安格玛隧道下。”
橙脸人好像看到了事情的结局一般笃定。
“你得知道,约克,有时候我不觉得世界上任何人们解释不清楚的事情都该推给神秘。”尤利尔脚下的石子作响,他越过一截横木。“安格玛隧道项目在六十年前开始,应该是这个时候……总之时间跨度这么大,地质局肯定比我们更了解山脉的情况。你总不会觉得自己比专业人士更厉害吧?”
“别急着回答。”就在光元素要反驳的时候,尤利尔抢先说道:“王国没理由发现不了神秘之地,就连奎伦和他的车轮帮都能找到宝藏。有这么草率的藏宝地吗?王国的冒险者暂且不提,隶属于王室的神秘生物,他们叫什么来着——”
“宫廷魔法师。”
“就是他们。”实际上尤利尔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称呼。“你得承认某些方面冒险者比不上他们。比如胡言乱语和推卸责任,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观测地形的能力。”
“谁要和那些走狗相比?”约克咕哝一句。“随他们的便。”
“我看肯定是有什么原因,让莫里斯山脉内部发生了变故。问题就出在绿蔷薇城和黑月河上,它们的遗址多半形成了神秘之地,但不一定在安格玛隧道里面。”
“我看你就是不想走了。”约克瞟他一眼。
当然不是,怎么会呢?尤利尔或许是在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个推测。如果我们能不过分期待,就会对可能发生的意外抱有一定的心理准备……”
他清楚这其实是在拖延时间,等着自己的魔力恢复以便保证预知魔法的使用。可这话总不能明着说出来,而且学徒也非常渴望探寻精灵宝藏。
愈是接近深处,尤利尔就愈觉得焦虑。他一面犹豫着是否要使用最后的魔力来预知吉凶,一面又担心现在消耗保险会不很合算。
“放轻松,这里很封闭,别让环境影响你。”约克看出了他的不安。“你们人类经常会觉得有些地方长时间停留就浑身不舒服。漫长的隧道,看不见边际的海洋,永无止境的苍穹。事实上,他们的恐惧是因为自身的渺。”
谁在世界面前不渺呢?尤利尔踢开一枚石子。约克身上的光芒既稳定又温和。
但他有种预感,就在眼前的黑暗中,在深不见底的甬道和沙土岩石的天地里,有着古怪而崭新的命运在期待着他们。那是种奇妙的感觉,模糊而透明,重叠在一起。无尽的未知的波纹,以及驰骋天空的飞鸟。一切都像隔着水面,唯有永恒的星辰在夜幕闪耀。
忽然,佣兵开口,吓了尤利尔一跳。“我想起来了。”
“?”
“篝火镇的变故与精灵金杯有关,而金杯则在几天前才被猎人在上山发现。这是不是说明异变是最近才开始的?”
“你居然也想到了。”
“如果你不加上居然这个词,想必我会十分感激。”
“到了。”尤利尔装作没听见。他们在岩石和塌木头组成的墙壁前停下脚步。“不管它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没有大用。我想事情可能就是我们推测的那样,这里依旧是死路。”
他意识到自己松了口气。
灰暗的隧道在一处倾斜的岩土坡前中止。一处拦截的砖石墙还残留有被冲垮的痕迹,顶端卡着一块立壁。
两个人站在坡度下,能够想象泥沙与石子的洪流是怎样汹涌地灌进这条窄道,又是怎样缓缓停歇、凝固,把自己的身体挤进工人的口腔和气管,包围裹挟后最终消化他们的尸体的。
盖亚在上,尤利尔惊觉自己的愿望实现了。
约克不这么觉得。他冲上去拳打脚踢,沮丧使他忘记了自己的剑。黑暗中不住地传来硬土和碎石掉落的细响,震动如同低语,在憧憧的阴影中回荡。
“你进不去。”学徒说。
佣兵瞪着他。“这怎么可能?!”失望仿佛能感染两侧的坚壁。“露西亚在上,这里应该有路的。”
“也许我们只能顺着黑月河进入宝藏去。”尤利尔忍不住分析道。在发现犹豫已经盖棺定论后,我反而怅然若失起来了。“神秘之地无法揣测,每个地方进入的方式都不同。”
然而约克否定了他:“绝不能坐船到尽头。我感受到自身的神秘度越来越低,如果真的一直划往源头,我毫不怀疑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最有可能的一种是因为神秘度的压制,而被神秘的船夫轻易缴械。他会割开我们的喉咙,用常年划桨锻炼出来的有力的臂膀将尸体丢进黑月河。沿着河流我们将到达破碎之月,那里有遍地的珍宝黄金作陪葬。尤利尔可以想象。倘若有一天后人找到了另外的道路,我们的灵柩将会是他所得的宝藏的一部分。
尤利尔坐在铁轨上,他还没忘记等待魔力恢复。“所以我的推测都没错,之前是,现在也是这样。我们走了很久了,来休息一会儿吧。”
“车轮帮先找到了宝藏怎么办?”
“别担心,约克。你也清楚他们的头目在你的剑面前只能甘拜下风,别高估那些人的专业性。要知道地质局的知识强于你们,而冒险者怎么也不会比黑帮还差。”
“但他们可能有藏宝图。”
尤利尔哭笑不得:“我猜他们会发现自己的藏宝图与孩子的涂鸦没两样。莫里斯山脉的地势不是一成不变的,尤其是之前还出现了大面积的坍塌。古老的藏宝图能有多大的用处呢?”
冒险者理应更了解这些东西的,约克只是太过焦躁了。他不甘愿地坐在枕木上,一边忿忿地诅咒:“希望他们在森林里迷路。”
第九十二章 异变
悠长的隧道逼狭幽暗,这里除了岩石少有植物。尤利尔看到几根五叶冬借着约克身上的光芒舒展叶片。这种魔法植物生命力极强,在寒冷地区十分常见。
而由于缺少光照,学徒注意到橙脸人的皮肤开始变得黯淡。“我们在这里多久了?”
“现在多半已经是晚上了。”佣兵拧开壶盖。“要来点咖啡吗?”
他清楚我一点儿也不乐意喝这种东西,但就是对询问和推荐乐此不疲。尤利尔知道自己必须忽视这个问题。“月亮快升起来了。这里没有虫子,也不潮湿,就是硬了点。这没什么。或许我们可以在这里过夜。”
“我以为你会想要回去的。”
“我当然想过。但现在太迟了不是么?”
“没错,就是你现在回去,使者也不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约克调侃道。“说真的,尤利尔,你别去克洛伊塔了,就在伊士曼当冒险者怎么样?我觉得你一定会是好搭档,在沉眠之谷我就看出来了。”
这话你怎么不去和乔伊说?
尤利尔想了想,觉得未必没有机会。“埃兹先生也是克洛伊塔的神秘者,他不也照样能当冒险者吗?”
“我差点儿忘了。”约克一拍脑袋,“我忘了你是刚成为神秘者,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等等,使者没有和你说过吗?”
“时间很紧。”尤利尔做了个你知道的手势,又互相握住自己的手。“愿闻其详。”
“克洛伊塔是大型神秘组织,它拥有完善的神秘生物培训体系,在宾尼亚艾欧上享有盛名。它是神秘者的团队,当然要比佣兵团强很多。它主要培养占星师。有天赋的学徒在导师的指导下成为合格的神秘生物,然后在高塔的指引下选择职业——神秘者的职业不仅是赋予各种能力的渠道,也有这么一说。”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问题让他挠头,“我也没去过。但我想他们会告诉你你适合做什么,比如继续进修探寻奥秘,或者成为驻守者,又或是留在浮云之城过上随处可见的生活。这些也都算是神秘职业。”
“就像埃兹先生,他就是驻守者?”
“还有白。他是巡使高塔下属诸国的使者。”忽然约克一锤手掌,学徒一看就知道他肯定想到了更好的比喻。“凡人们的工厂。”
“不太像吧?”他无法想象约克会有什么参观工厂的经验。
“当然相似。你看,神秘者是工人,不同的职业安排进不同的车间。我想占星师多半是最大的那个。他们的任务就是观测诺克斯壁垒之外的敌人,就像注意皮带上的零件。”
“那是传送带。”
“传送?和矩梯一样?……总之一些人负责管理他们,那些人必须更强大、更知识渊博、更经验丰富。”
尤利尔明白了。“空境。”
“也许满足一样也行。埃兹说不是所有使者都是空境,本部就大多是环阶。只有职权更高、负责管理各个驻守点分部的使者才会是空境的神秘生物。”
“那么学徒呢?他们在工厂里是做什么的?”
“啊,他们是传话筒、打杂工和记录员,除了神秘者负责之外的任何工作都是他们的活计。而且还得整日学习相关的神秘学知识。假使碰上一个没耐性的导师,我猜他们的毕业之路一定异常坎坷。”
尤利尔一时无言以对。
看起来乔伊不像是那种卡毕业证的导师,而且他也不大可能一直让我做他的学徒,等回到苍穹之塔就不是了……不过谁又说得准呢,在我和约克离开威尼华兹之前这件事本该是没什么波折的。一念及此,他不禁瞥了一眼年轻的的冒险者。
“那这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会在克洛伊塔成为真正的神秘者,然后回到伊士曼王国来。”
“区别很大啊,驻守者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埃兹说——”约克忽然停顿了一下,“其实他说了很多,但在最后总是不忘嘱咐我保密。真希望我也有他那样的好记性。”
然后他接着说:“驻守者不是个好差事,很少有人乐意任职。这意味着竞争工作的人不多,里面的好处我想你该比我清楚。”
尤利尔点点头,竞争压力原本是他在四叶城梦寐以求的好事。如果有机会摆脱爱玛女士的洗衣店和灼烫潮湿的蒸汽,想必他会不作犹豫。
“但是,驻守者是很重要的职位,它的任职者需要达到硬性要求。”
“什么要求?”
“他没说。”
“……”尤利尔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我们说点别的吧,看白的态度你就该明白这件事我无权做主。”再继续下去,我恐怕会忍不住倒掉你的咖啡。
约克不以为然。“埃兹他会告诉我们成为驻守者有多不容易,以此展现他的能力。可我们每个人都知道,他离开苍穹之塔的真正原因是浮云之都的物价太高——”
这真像是埃兹先生干得出来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惊讶。“请麻烦你务必再换一个。”
只是约克不打算照他说的做。“他不会再回到伊士曼了,我得说点什么,你最好在去苍穹之塔的时候告诉他。”
“这是什么深仇大恨?”
“他和别人起哄,让我去学风笛,再当他免费的酒吧驻唱。”
尤利尔心想再没有比打白工更糟糕的恶作剧了,他居然有点认同约克的做法。“是他怂恿你去学风笛的?”
“他是最积极的一个。”约克说着,从背包里将囊袋掏出来。“不过我也不讨厌了。”
“让你多学习一项技能总不是坏事。”
“但他们一直在催促的事情,我就特别不想做。”
那是你的原因,孩子都这样。学徒差点说出口。我该给他找点事情做,不然今天晚上是休想睡觉了。“我们就在这儿休息吧。甚至用不着守夜,也许半夜我们就会滚下去。”
当尤利尔在隧道中扫出一片平地躺下的时候,他的耳边响起了风笛声。
尤利尔没回头,也知道约克坐在顶端的石壁下。他枕着铁轨,以一种未被发明出来的自杀姿势仰卧在破碎的轨道边,湿润的冷气带着山脉的低语,连绵不绝地涌入耳畔。学徒想要辨认乐曲的音符,但这支曲子他从未听过,乐器的材质也独一无二。
跋涉的困倦和温柔的抚慰带来朦胧的睡意,尤利尔合上眼睛,就感到梦境正在降临。黑暗中浮现出一列银灰色的列车,深蓝色制服的少女站在车门的玻璃后,一双眼睛似乎能看透人心。
“黛布拉姐。”他低声说。
售票员dd姐凝视着他:“这是最后一班车了。”
她的声音像是碟子里跳动着的豌豆,忽高忽低,又脆又甜。
学徒本能的摇头,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意识不到自己在做梦,也不清楚这一幕似曾相识。他透过幻影似的银灰色车厢看到天空中模糊的月亮,然而等他凝神投过去目光,却能透过玻璃注视到里面的景象了。
里面有乘客,一个浅浅的影子。身披烈焰,神色安详。
一种突如其来的激动攫住了他,尤利尔立刻睁大了眼睛。但忽然它不见了,什么都没有,除了黛布拉姐。她变得一言不发,车站外的雪片则愈飞俞快。
伴随着尖锐、拉长的鸣叫,列车开始加速了。尤利尔没有上车,目送着它离去时轻盈、闪烁的背影。
尤利尔感到自己的脖子十分僵硬,他的身体沉重,尤其是头和手。猛然间汽笛声由远及近,仿佛要钻进他的耳朵里似的。他惊醒过来。
“约克?”学徒发现冒险者就坐在自己旁边。他挪动着手指头,将一节乐章来来回回地吹奏,一点也不悦耳了。尤利尔问他时间,他也不回应,脸上的神色难说是困倦或迷茫,总之不像是清醒。
学徒翻了个身,才看到枕着的钢轨变得高耸、光滑了起来。这样的高度已经不适合过夜了,就连脊背下的浮土也不见了一层,难怪醒来时腰酸背痛。他坐起来。大幅度的动作使约克如梦初醒,他终于放下了那三根指骨风笛。
“神秘之地。”橙脸人喃喃自语。
你是在说梦话吗?尤利尔还没问出口,约克忽然一把按住肩膀,将他向后一拉。
哐当!
刺耳的汽笛声还在继续,迎面来的却不是火车。钢铁的车轮与钢铁的轨道摩擦溅射出蓬蓬火花,转动时轴承不住地呻吟。四方的车斗气势汹汹,自远处的隧道直冲而来,碾过学徒刚刚枕过的轨道。它在尤利尔和约克面前呼啸而过,沿路甩下一地的沙土。
紧接着是嘈杂的声音,尤利尔几乎要跳起来。但蜂拥着从他们身后的隧道里冲出来的并非车轮帮的成员,而是一大群着装统一,挥舞着铁铲、长锤、尖锥甚至提灯的人。约克后退一步,一下子坐在了一只木箱子上,与他擦肩的人踩了他的脚。尤利尔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脚趾重叠在一起,不由得也感受到同样的疼痛,约克还一脸茫然。
一大群人将学徒和佣兵冲散,或者说他们面对迎面而来的人们不由自主地散开来。这些古怪的人像沿着铁轨涌来的浪潮,彼此拥挤、挣扎,尘土飞扬,推搡间还有人摔倒。有个个子跌倒在学徒脚下,头上的帽子都摔掉了,露出贴着头皮的汗津津的银发,满脸是土。他正贴着石壁,于是下意识想要扶起对方来。
但他的手刚伸出去,一个人向他们之间跑来,尤利尔的手臂像是要拦住他。场面太混乱了,学徒简直搞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我是傻了吗?为什么不直接扑过去呢?
“对不——?!”他的手臂抽回到一半,横切过冲撞者的腰间。握着铁铲的人毫无所觉地越过他们。没人停下来,人们裹挟着灰土和黄烟,叫声呼喊交织在一起,也越过他们。学徒惊呆了。
地上的个子打了个滚,爬起来融进人群不见了。
尤利尔怀疑自己还在做梦。“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约克的声音拔高,“看前面!”
尤利尔转过头——
第九十三章 真实投影
倘使我真的身处现实,就不会看到一条两端贯通的安格玛隧道。尤利尔把头靠着石壁上,胸口起伏着几乎将土抖落下去。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但明亮的甬道依旧好端端躺在那儿,对任何想要进入其内的人来者不拒。
事情不算复杂,仅仅是隧道两侧多了火把和挂灯,以及铁轨被翻修了一遍。铁定是有人趁着他沉醉梦境之时,费尽心思想出办法、而后悄无声息地挪开了堵塞的沙土,只为了给他来个恶作剧、看他惊讶的神情有多愚蠢。有这份闲情逸致的家伙除了约克,恐怕就只有他犯了梦游症还不自知的自己了。
——恶作剧也不算什么,想要欣赏我的蠢相,那只要看我对这个猜测信了几分就好了。
“我得说,这种情况似曾相识。”他拍掉身上的土,竟然比职业冒险者约克还要迅速地接受了现实。“在篝火镇,在诺克斯酒吧……反正没什么大不了的,好歹这里还是铁路隧道。”
“这能说没什么大不了吗?”冒险者在吐出这句话前,特地向前走了一段,又折返回来,告诉他两人此刻身处怎样的处境。“我们前面是一条笔直的通道,总之我找不到尽头;后面的来路也不见了,我想我们可能是睡得太久了——你觉得我们现在还是活人吗?或者沉睡了千年的幽灵?”
甚至他还给出了证据:“刚刚那辆车,还有那些人。我们根本碰不到他们。只有幽灵才能做到。”
“别胡说。”
尤利尔觉得需要约束一下这家伙过于丰富的想象力,他踢了一脚钢轨,马上庆幸起自己收住了大部分力气。“我们还能碰到物体,甚至能使用魔力。”
变样了的隧道更明亮、更宽阔。铁灰色的轨道上只有浅浅的划痕,尤利尔辨认出来这里面有钢岩的成分。钢岩,他的大脑里有两个特别的词汇互相碰了一下,但学徒却一时抓不住关键。
他的目光延伸向远方的两道平行线,沿途散落着大大的木箱子和样式古怪的施工用具。这些东西有的一眼就能看出用途,有的则充满奥秘,但基本上都印痕斑驳、磨损不轻。当尤利尔捡起一把角落里不知什么玩意的木柄时,他才勉强找到了能读出来的信息。
“要是你认为现在的我们是尸体诞生的亡灵火种,那就当我没说。”
没想到佣兵认真考虑了片刻。“应该不是。元素生命死后没有尸体,我们将回归女神的怀抱。”
“希望下次你能第一遍就想清楚自己的种族有什么特点。你不是说这里是神秘之地吗?那肯定是隧道出了问题。”尤利尔将断开的细棍扔给他。
截面上刻了一行字母:
维克维多伊士曼联合工坊第三分工厂制造。青叶之年,收获月,第四星期
“去年。”还好约克识字。今年是寒月之年,现在则是炎之月第三星期。而伊士曼王国南部的炎之月总共只有二十天。
“比起绿蔷薇城,这里的时间还不算离谱。只有一个问题——篝火镇是因为精灵金杯才变成了那样,那隧道又是因为什么呢?”约克说,“我们来时可不是这样的。”
“这我倒要问你了,你在我睡觉的时候做了什么?”
“做你没睡觉时我就在做的事。”
“好样的。”我早该料到他不会给出什么像样的回答来。尤利尔一闭眼睛,疲惫就涌上来了。神秘者的续航能力我可是一点也没体验到,这多半是约克的责任。“总不会是你吹得太难听,又让石头长腿跑了吧?”
“嘿!”橙脸人抗议。
“我们睡了多久?”
约克想了想,“大约三时。”
“你果然也睡着了。”
“没有光我睡不着!”他已经很气愤了,尤利尔只好告诉他自己在开玩笑,这是为了缓解一下步入新环境的紧张气氛。学徒迫不及待地想要合上眼睛,他肯定现在正是外面天空的月亮最明亮的时候。
“现在好了,这里不缺光亮,但我们也许离不开了。”尤利尔忧虑地说道。“就像当初在篝火镇一样。在那里我们起码还能分得清方向,但隧道里只有前或后两个选择。但愿马上不要出现岔路。你知道哪是北吗?”
“神秘之地不认罗盘。”约克回答。不过尤利尔很怀疑他们有罗盘多半也走不出去。
情况不算好。这一刻尤利尔才真正认识到了神秘之地的危险。在沉眠之谷里有着乔伊和预知魔法的双重保障,他们反而像是在寻找问题的最优解了。但现在可没人能铲平安格玛隧道。
“好吧,来让我们另寻出路。”学徒又坐在钢轨上。“首先我们在一年前的安格玛隧道里。”
橙脸人也坐下来。“那时候这里还没有坍塌。”他的神情中有点恍悟的意思。
“肯定是我们无意间做了什么,才闯进了这地方。”因此唯有用神秘的方法才能走出这里。尤利尔分析道:“篝火镇的变化是从精灵金杯离开镇开始的,我们带走了什么呢?”
“我们把自己带来了。”
学徒怔了怔,忽然抢过约克的风笛,把他吓了一跳。“等等,我也是开玩笑的!”
“少说废话。”尤利尔一把将三根银色的指骨扯出来,余下的毛皮立即变为原样;零散的物件则成了一个个光点,飘到空中不见了。“就是这个。”他忍不住碰了碰,“你怎么做到的?”
“一个魔法。用火种驱动元素就行。”冒险者也觉得他说的是废话。“你说是这个手骨的问题?”
“莫非你还带了别的神秘物品?”
“只有这一个。”佣兵否认,“不过我们是在沉眠之谷把它挖出来的,跟阿兰沃和精灵可没关系。而且上面的神秘不是被消除了吗?”
“是恶魔的诅咒被消除了。”尤利尔纠正到,“它当然是魔法产物——如果这东西完全脱离了神秘的范畴,我们只能得到一堆骨灰。”
这话真是再合理不过了。虽然他还不知道洞民指骨与安格玛隧道异常有什么联系,但既然环境已经单方面做出了回应,那么尤利尔就只好一试了。
他按照约克说的,用魔力推动大气中的元素。这不算太困难,控制预知魔法要比它艰难多了。学徒睁开眼睛,果然看到掌心里躺着的已经是光滑细腻的短笛。风笛太麻烦了。
尤利尔就要吹响它。
约克突然把笛子抢了回来。“你要现在就离开吗?”
“……还不一定做得到,但总得试试。”这时他才意识到佣兵的重点是“现在”。“你不想回去?盖亚在上,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前面有路了。”约克坚持,“不管怎样,神秘之地已经向我们敞开了,我们有什么理由再停下呢?”
理由当然有,而且还不少:首先我们冒冒失失,没有个行动计划;其次状态不佳,就地休息才是上选;还有洞民指骨的问题,我们还不确定是不是它让我们进入了神秘的领域……
可如果要担心这些东西,他就不会跟约克来这里了。我看起来像是固执又谨慎微的人吗?我真希望我是。
“那我们就继续走吧。”他的脖颈似乎错位了,疼得不敢扭动。“没准前面有更宽敞的地方,让我能睡得舒服一点。”
“跟着那些人,或许会有发现。”年轻的冒险者建议。
那辆脱离了掌控的运材车的轮子的摩擦声尤利尔在原地都听得清楚。他不禁想到了车轮帮。我得感激他们,尤利尔忍不住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要是没有这些人,我或许已经和约克他们分道扬镳,跟乔伊一起去了铁爪城。
那个威尼华兹的黑帮会知道进入神秘之地的方法吗?还是根本没有找到入口?
精灵的宝藏就在这里,真实的梦境降临于此,未知的奇妙就在前方。
“那我们得快点了。”
……
尤利尔不知道他们走了多远。隧道比原来更漫长了,但没有任何岔路。空气一会儿浑浊一会儿稀薄,满地都是土堆和碎石,可也比坍塌后干净了许多。有时学徒会遇到几个扛着铁锹或锤子的工人,他们对这两个穿着与自己不统一的神秘生物视若无睹。
他感到脚下的地面开始逐渐的倾斜,钢轨上的枕木碎石也凌乱不堪。黑暗中的低语和脚步变得明显起来,不过他还没见着最开始追着车斗的人群,他们就像消失了一样。周围不算安静,但此刻稍微的不嘈杂却也使人惶恐不安。
拐过一处急弯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辆车会跑的那么快了。“我们的方向没错。”
尤利尔把自己控制不住滑出去的脚抽回来,眼前是一道断崖般陡峭的斜坡,并且深不见底。
轨道在这里中止。大约四五米外同样有断裂的钢条,岩土遍布裂痕。
“这里出现了塌方。”尤利尔呼吸急促。“不是通道的垮倒,而是地面的塌陷。”
第九十四章 平地摔和脑子有关系吗?
仿佛有巨人在隧道中央凿了一口深井,尤利尔不敢想象它通向哪里。
约克也有点犹豫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安格玛隧道的事故。”
尤利尔回答,“我想很可能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地面塌陷了,铁轨断裂。这半天甚至没人过来,当时到这里的人则都掉了下去……青叶之年的铁路已经建成,接下来的就是等待通车。”
“没有人来检查铁轨吗?”
“所以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而且我有预感,缘由多半就在这下面。”他停了停,“精灵宝藏。”
约克接道:“神秘之地。”
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对视了一眼,冒险者率先开口:“我有钩爪。”
尤利尔从阴影里扯出一团乱糟糟的粗纤维束。“这里绳子到处都是。”
于是再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他们下去一探究竟了。尤利尔使尽浑身解数,说服约克走在自己头上。他可不希望橙脸人在攀爬到一半时忽然想起了自己死在赫克里长街的战友,那佣兵将来回忆的人里多半会添上他的名字了。
在陡峭的山壁上攀爬时,最糟糕的就是向下。尤利尔能看到头顶的光,提灯的黄光和约克身上的橙光,晃得他两眼发晕。一种很不友善的黑暗包围着他,尤利尔强迫自己忽视四肢百骸泛起的诡异感受。他不担心坠落,因为他总觉得岩壁似乎在紧紧抓住自己。
令学徒相当诧异的是铁轨。他发现自己这边的轨道并未折断,仅仅是被扭曲,或者说翻折了。一块块碎石不像是从侧壁凸起,而是好好的放置在地上的。没来由的,学徒竟想它们是被石壁抓住才显得牢固。
于是他又尝试着向下踏了一步——
然后趴在了地上。
这种突发情况无疑是是常人想象力从未达到过的轨迹,学徒僵硬了片刻,静静趴在沙土和石头上一动不动。许久他一撑胳膊,离开了岩壁,果然石壁抓住他的力量更大,也更加熟悉了。因为那力量与他的身体等重。
我不心启动了预知魔法?
尤利尔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最开始攀爬的时候,不禁感到天旋地转。他赶快拽着绳子向上,让约克气哼哼地抱怨道:“你掉下去了?”
然而事情并非他想得那么简单。
尤利尔一探出头,就感觉自己的脖颈又一次受到了摧残,忍不住哎哟了一声;但他同时也看到橙脸人依旧在头顶不远处,腰间的绳子松垮地系着。
“我想我知道问题在哪儿了。”他退回原位,站起来让岩壁抓住自己的脚底,而后解开了绳索。现在尤利尔站在地面上,低头就会看到冒险者的鞋底和脑袋。
佣兵扭过头与他四目相对,吓得险些摔下去。“你?!”
尤利尔一拉绳子,把他拽下来。约克猝不及防一路下坠,而后在学徒身边停下来。他差一点就要骂人了。尤利尔赶在这之前也把他提起来,“这里的重力方向变了。”
此刻,两个神秘生物站在山壁上。以他们原本呆着的隧道的角度来看无疑是这样,但若以山壁为平面,安格玛隧道则向下转了正好的九十度。
他们依然立于平地。
约克蹲下去又站起来,重复了几次后还没过瘾。“我们可以走下去。”他十分兴奋。
“看来之前的那些人也是这样下去的。”尤利尔说,“他们没有绳子,所以无法攀上断崖。我们要是走到底,没准还会看到他们。”
那些工人是隧道里的第一批失踪者,紧接着将是大范围的地陷,致使王国的第一条铁路线被掩埋;或者更刺激一点,没人发现这里的异常,直到一号列车驶入隧道时,灾难才命运般降临。
火车一头扎进了这口深井中,连带着许多工人乘客。他们只有继续向下,一直向下。轨道没有回路,时间也没有。尤利尔浑身颤抖,我发现了安格玛隧道的真相、莫里斯山脉坍塌的真正原因?盖亚啊!
即便找不到宝藏,这趟经历也一点都不单薄了。
佣兵说:“那还等什么呢?”
更何况宝藏就近在眼前。
道路不像想象的那样漫长,很快他们再次停了下来。
这次由约克打头,令人不安的黑暗被驱逐到一边。尤利尔看不到两侧的石壁,但却能发现每当橙脸人的视线扫过身侧时,都会有片刻的凝固。
终于他忍不住问道:“你看见什么啦?”
冒险者在回答之前,又将脑袋转了一圈。他并非畏惧或惶恐,而是单纯地感觉不舒服。“我总觉得,有东西在看着我。”他拔出了剑。
铁鞘击鸣,如拨心弦。尤利尔同样抽出武器。他好似冷水淋头,彻底从新鲜的刺激中醒过神来。熟悉的魔力波动立刻出现在他的感知范围中,尤利尔只想怒斥自己的迟钝。
“有敌人,神秘生物!”
学徒由衷的希望敌人会像康里爵士一样惧怕自己的短刀。但若是任何一个普通人都有这般能耐,宝藏也轮不着他们两个半吊子的家伙了。
环境太过昏暗,是以找到目标并不容易。冒险者立刻举起剑:“逐影!”
一大蓬光亮从剑刃上爆开,细细的丝线将阴影切割得七零八落。整个通道里充斥了日光的馨香。
神圣魔法——
尤利尔这才反应过来,约克的职业是终暗先锋。他跟我说过的,他肯定早就想这么做了。可为什么不呢?
“没有人。”学徒听到同伴说,语气中充满忐忑。“我就知道。”
有光固然是令人心安的,但如果在光明中依然一无所获,那倒不如让自己相信黑暗中藏有窥视者。
但有了光,尤利尔比他看得更清楚。或者说,不是看到。“在前面!”他几乎是立刻将短刀掷了出去。也与“糟糕的布林兹”的门前不同,这次学徒准头不错,刀刃直直钉上石壁,顺带穿透了一顶帽子。
隧道尽头响起一声尖叫。
可能是存与火种中的知识发挥了作用,尤利尔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能一击即中。他还愣在原地,约克已经快跑过去,黑暗里划过明亮的轨迹。
在橘光的映照下,倒霉的敌人终于露出了身形。它是个只有手臂长的东西,尖耳朵、灰爪子、一双黄金瞳。它戴着一只手套,却没戴嘴套,还龇牙咧嘴想咬约克的手指。佣兵把它从刀刃下扯下来时,毫不客气地狠敲了它的脑门,让这家伙在皮手套的钳制下四肢划水似的来回荡着秋千。
“是你?”尤利尔凑近时便认出了它的一头银毛。竟然是在头顶隧道里跌倒的那个个子工人。“你不是影像吗?为什么我们能碰到你?”
“没礼貌!你才是影像!”这个看起来就和人类不搭边的家伙又尖叫了,它的耳朵本来是藏在头发底下的,脸上也糊了一层土。要不是那一头乱糟糟的毛发,尤利尔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还能认出来它。
“我是梅米,梅米·灰爪。”银毛生物说,“我是狼人。把你的脏手套拿开!”
约克非常惊讶:“你这模样竟然还嫌弃我?”
学徒的关注点更正常一些:“狼人?是会在碎月完整之夜变成狼的魔怪吗?”
“没错,就是他们。哦,现在该是它们了。”约克回答,“可能神秘之地暂时让他失去了这种能力,呃,而且效果不太完全……毕竟这里的规则与外界不同。”
“我在之前那群人里见过他。他穿着工人的衣服,那些难道都是狼人?”
“那是真实投影。只有我一个人,其他都是影子。”梅米咕哝一句,扭头瞪着佣兵。“你身上一股乌头草的臭味。最好把我放下来,大个子西塔。”他露出一边犬牙,“不然我要咬你了!”
“要是我真碰过乌头草,你肯定不敢咬我。”佣兵对它的威胁嗤之以鼻。甚至他一眼就能看出这头狼压根就是住在隧道里的。“还是说你在隧道里呆着,连脑子都不好使了?”
狼用灰爪按着自己的眼睛。“今天是破碎之月最完整的日子。”它好像找到了理由,底气一下子足了起来,大声宣布道:“根本不是我的脑子不好使!”
这时候,尤利尔已经明白之前在轨道前,这家伙根本就是混在一群人的影像里,光明正大从他们眼前跑过去的了。甚至还不心摔了一跤——但其实没人绊他。
学徒开始对这番说辞表示怀疑了,不过不仅仅是脑子,也许脚丫子也是一样。这两样都不怎么好使。“你说他是生活在安格玛隧道里的?”
“而且是青叶之年的安格玛。”橙脸人把梅米重新挂在墙上,气得他乱踢乱叫。“别忘了我们是恰巧才进来了这里。有出路的话,他肯定不会在这呆着。”
“我还想问你们怎么进来的呢!”
“告诉你也没用,闭嘴。”
“等等,约克,我还有问题想问他呢。”尤利尔没料到佣兵对狼的态度这么恶劣,看来刚刚他确实是被梅米的神出鬼没吓到了。
这让狼人看到了机会。“你想问什么?”他的眼珠子骨碌碌转着,“要是你们带我出去,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你还想讨价还价?”冒险者摘掉手套,蹲下来吓唬他。“再废话我把手套塞到你嘴里,让你咬个够。”
“你不能这样。”狼干脆嚎啕了,眼泪把脸上的土都冲了下来。“我就要死啦……”
尤利尔捂住脸,简直不忍直视他这副蠢相。“把他放下来吧。”
盖亚在上啊,这个笨蛋是把自己摔傻了吗?
第九十六章 地狱难度
两则消息让帕因特感受到了心情的两极。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接收信息的功能出现了错误:“枢机主教?”
“丹尼尔·爱德格,四名枢机主教之一,十五年前顶替安尼利主教上任。他可是光明议会的大人物。”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别废话,他这样的大人物来这个穷乡僻壤干什么?”
杰特对他的话没什么表示。“为了净化四叶领的亡灵。”
矮人险些被自己的靴子拌一跤。
“圣骑士团不去,反而让一名枢机主教来。光辉议会的代行者最近换人了?”
“露西亚多半不知道这事。”杰特用光之神开玩笑。
“你也就在这时候敢这么说了。”
诸神的逝去不是什么秘密。诺克斯是被秩序牢固保护着的世界,而任何神秘的波纹都会传递给秩序。神秘领域称之为法则之线,它是存在于诺克斯每一个角落的基本规律,这样的联系更甚于灵魂的交汇。
神代是很久以前的岁月了,更在邪龙温瑟斯庞之前。同盟时期,神术的使用被证实为是自我信仰的呼应。若非宾尼亚艾欧还有许多神明留下的痕迹,神秘者们甚至怀疑诸神是否存在过。
丹尔菲恩不懂议会和教会的信仰支撑,但神秘者们大多清楚,它是职业赋予个人的精神寄托。诸神已逝,法则犹存。
“够了。无论如何,我们最好不要跟他们打照面。”凯希一锤定音,他思考着篝火镇的现状时,难免担忧起约克的情况来。“找到他们立刻就走,这些事情我们绝不参与。”
这份果决令人侧目。年轻人少有的做出了回复:“明智之举。”
“使者大人,请问您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吗?”
帕因特和端着报纸的杰特努力把自己变成雕塑。他们看着自己的副团长向使者询问。不出矮人所料,使者根本不隐瞒这些东西:“圣骑士团为了一只阿兰沃的金杯来到威尼华兹。”
“事情跟金杯有关?”金胡子一下皱起眉头。宾尼亚艾欧有的是来路不明的古董,它们往往带有某种特别的意义,与宝藏甚至神秘相关。神秘之地就是时间的产物。
阿兰沃没有什么流传广泛的大名,这个精灵文明还是矮人告诉他们的。这些非人种族总是了解很多事情。
“事实上,圣骑士团来冰地领的时间比我们还早。他们大多数时间都耗在雪山里,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现在有了精灵金杯,也许他们寻找的事物与金杯有关。”金胡子分析,“光辉议会很重视结果,甚至派来了枢机主教。我敢打包票爱德格不是为了四叶城,不然他肯定不会多此一举,又去到篝火镇了。”
“精灵金杯。”杰特眼睛里的光芒难说只是向往。“它身上有什么秘密?”
反正与你没关系。帕因特闷闷不乐,“就算秘密写在金杯上,你也看不懂一个字。”
精灵语是复杂程度仅次于龙语和圣言的语言,而且不同的精灵族还有不同的语种,简直非专业人士无可解读。一些历史悠久的文明会有一点相关的知识传承,比如闪烁之池的光元素西塔,但也绝不会是完整的信息。
如果约克在场,帕因特倒很有兴趣。冒险者对旅行和冒险的嗅觉极位灵敏,当然对金币和宝藏同样关注。他们生来就是干这个的。他们生来就是不安分的主。矮人敢肯定,只要将消息传出去,诺克斯佣兵团里有大半的人乐意跟他去碰碰运气。
“我连金杯的面都见不着。”杰特丢下报纸。“圣骑士团就算将莫里斯山脉翻个底朝天,也与冒险者无关,与我们无关。”
佣兵显得非常沮丧,这份沮丧在矮人看来不奇怪,却换得了金胡子的瞪眼。
“你在期待些什么麻烦事呢?”他逐渐像寒风中的旗帜一样焦躁,眉头紧锁。“我们必须赶紧找到同伴,没工夫、更没力气去掺和光辉议会的事。莫非你觉得我们和圣骑士团的冲突很有趣喽?”
“噢,完全不。”杰特赶紧表态。他是个佣兵,佣兵或许少有纯粹的冒险者。帕因特相信,要是这家伙不在诺克斯的队伍里,他没准会成为一个商人。商人看利益,不关心刺激。
考尔德是冒险家,金胡子则算不上。杰特尊敬他们,但也许后者更多一点。他保证道:“我以它为荣,但绝不希望再来一次。让宝藏和金杯见鬼去吧。”
帕因特有点想念约克和他手下那帮青年佣兵了,他们准和自己有同个想法。那个冒失鬼得知了消息,只要没人看着他,他就想尽办法往麻烦身边凑。
“智者才不会这么做。”矮人咕噜一声,“我怎么也不会主动出手的。我真希望看看金杯上有没有字,哪怕只摸一下也好。不过事先我要想一想,把事情考虑清楚再决定。”
但紧接着的事情就使他无暇思考:年轻人打开了口袋,从里面掏出了一只精巧的、刻着神秘符文的黄金杯来。
一时间,空气似乎凝固了。
“上面没有字。”他说。
“……!!”
帕因特绝对忘不了当时杰特的神情是怎样的迷茫,因为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矮人坚信如果用铁锤在人的后脑勺上全力抡上一记后对方还活着的话,那多半就是这种状态了。
金胡子凯希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的炉子啊!”矮人只叫了半声就捂住了自己的嘴,“这是、这是——”
“精灵金杯。”随即使者又说道,“篝火镇的金杯。”
……
绿蔷薇城。
帕因特把玩着精灵金杯,使者随手就把东西扔给他了。这几乎让大鼻子矮人怀疑,使者把它抢过来只是为了给圣骑士团添堵。
但看年轻人对阿兰沃和古代精灵的了解,他又不像是随手而为。也许是他神秘度高得过分,总之矮人觉得白的一举一动都古怪异常。
要是金杯与绿蔷薇城的神秘相关,这或许是我接触到的最贵重的宝物。于是帕因特仔细打量着它。
这是一只焕发着黄金色泽的酒杯,杯体光滑,开口完整。深度约三英寸,直径大概也是这个数字。杯内泛着一层紫红,似乎盛过葡萄酒,到深处渐变泛黑。握柄处盘绕着弯曲变形的藤蔓,底托则华美异常,对称镶嵌着精雕细琢过的血红玛瑙石。
从金杯上,矮人感受不到任何魔法的痕迹。神秘者分辨起神秘物品不算容易,但若是人造的神秘之物,上面的魔纹和符文肯定存在。
“有关金杯的传说不多,都是来自这座城的投影。”凯希的脸色有点奇怪,“车轮帮倒是不少。那两个鬼从康里爵士嘴里掏出了消息——一枚硬币都没花。他们怎么做到的?”
“尤利尔我不清楚,但约克恐怕会用拳头。”杰特插嘴,“团长对他言传身教。”
金胡子露出郁闷的神情。“你说他们会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康里爵士收留了车轮帮,但又不怀好意地跟踪他们,甚至进了雪山。这个胆鬼把知道的一切都说出去了,就盼着他们和奎伦一起玩完。”凯希捏紧缰绳,“我真该像敲碎他的铃铛一样,用你的铁锤砸破他的头。”
杰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们去雪山,我们也得去。为什么不呆在篝火镇呢?”
矮人也想附合。就让那两个麻烦精在山洞里冻成雪怪好了,我见了面就要砸破他们那愚蠢的脑袋瓜,再把胡萝卜按到那两张写满无知的脸上。只是凯希强调:“雪山!”
使者开口:“圣骑士团一直在搜寻山脉。”
杰特忽然想明白了。“他们袭击商旅,嫁祸圣骑士团,蒙骗充当保护伞的贾艾斯·兰科斯特……雪山里有什么好东西值得黑帮放弃自己的地盘?”
这时矮人才意识到,副团长说的那句“他们去雪山”中的“他们”,指的其实是车轮帮。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恐怕车轮帮要找的目标,与圣骑士团的目标是一种东西。”凯希说出自己的分析,他按着自己脑袋上的帽子,露出来的蓝色发丝有那么点滑稽。“都在雪山里。你觉得他们自寻死路的可能性有多大?”
“没可能,副团长大人。”
“看来我们没法避开圣骑士团了。”
“这或许有可能。”
“有时候,祈祷并非明智之举。”凯希捻着自己的金胡子,忧愁地叹气。他的坐骑则在河边不紧不慢地踱步。“但我们别无选择。”
“摆在我们面前有两条路:要么立刻进雪山把那两个白痴揪出来,这样我们毫无疑问会被圣骑士团追逐。没追上还好,追上了就免不了一团糟;要么把这没用的玩意丢给光辉议会去烦恼,我们找完人就立刻走。”
凯希说道,“您可以借用苍穹之塔的名头,这样或许能从议会手中分润精灵的宝藏遗产。”
他肯定是看透了使者的态度,才敢提出这样的要求来的。帕因特不太畏惧了,这样对冒险者或普通神秘者来说有损颜面的事情,对使者毫无意义。
更何况克洛伊塔得到了好处,这事情就不能按委曲求全来看了。他扭头看时杰特吓了一跳,而使者果然没有任何愤怒的表现。
“还有更容易的。”年轻人勒住了马,“我们用金杯找到宝藏,来让圣骑士团寻找尤利尔和约克。”
金胡子瞠目结舌:“他们怎么会答应?”
“为什么不?”
“光辉议会与苍穹之塔不同。”他绞尽脑汁,苦苦劝说。“那些狂信徒能为了露西亚干出任何事情,把光明正义跟自己的命挂钩。他们绝不会接受你的施舍。这实在是太……难度太大了。”
使者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他忽然看向矮人:“在进入沉眠之谷前,你也是这么想的?”
我?我能想什么呢?帕因特有一肚子的牢骚,但他还听得出年轻人不是在问他是或否。我终于明白埃兹为什么会头疼了,苏尔特都不乐意应付他们的怪诞念头。也许白也能成为优秀的冒险者,他乐于选择富有挑战性的道路,再没有人比他更喜欢找刺激了。
迎着副团长和同伴的目光,矮人揉揉自己的大鼻子,只好回答:“我们服从指挥,使者阁下。”
第九十七章 第二目标
当帕因特纵马冲入密林时,他才惊觉自己居然没多诧异。使者一马当先走在最前,矮人紧随其后,随后才是凯希和杰特。他们一路越过土路和棘丛,在铺满尖石的空地前停下。
此时天色已晚,松柏叠翠,幽影重重。饱满、明亮的月轮被横斜的枝杈分割,表面的裂纹则是枯木枝干的芽叶。
自从离开绿蔷薇城的范围,气温就落回了寒冬。帕因特知道这还不是低谷,因为极黑之夜远未降临。那时候的冰地领才算得上真正的霜寒地狱。
但莫里斯的寒冰在炎之月也不融化。它身披雪装,伫立在宾尼亚艾欧的边缘。它对待来人的冷漠远甚威尼华兹人之于圣骑士,好像要把自己浑身每一处空隙都插上外露的矛尖似的,愈是接近愈让人痛不欲生。
“今晚是碎月。”杰特说道。
“每晚都是。”
“可今天它是圆的。”
矮人抬起头。果然白月的边缘完美无缺,细密的裂痕都分布在肚子上。
诺克斯的月亮一直是残缺的,它的完整只是相对而言。满月时的裂纹最清晰,月牙时却很莹润。一年会有两次圆月,两次月食,从圆月开始计起。
现在的月亮大如车轮,没有阴影遮蔽,不能更圆了。这意味着炎之月的结束。矮人感到迷惑不解:“应该还有几天的。”
“报纸上说由于安格玛隧道的坍塌,今年的霜之月会更早,相对的收获之月也提前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矮人反驳,“山塌了和月亮有什么关系?我们仍以月亮来计算日子,霜月的提前不过是一种说法。月亮怎么会跟随宾尼亚艾欧的气候发生改变?”
“因为黑月之潮。”使者忽然翻身下马。他漫步于低空,靴子下是密软的雪层。佣兵们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只得跟下来。
矮人一抬脚,皮毛的护腿就沾满了雪沫。“那条河里的人从头到尾都在唱这个,黑月河的涨潮,暴雨中倾覆的船只。”
“那些人都是真实投影的一部分。”
“康里爵士告诉我,黑月河上的行船是可怕的东西。”金胡子摘下帽子,抖了抖上面的雪花,又扣在头上。“他的灰耗子丢了一只,死在了水里。”
“船夫可真会做生意。”
“别打岔,杰特。我在想黑月河的传说,神秘总是跟它的历史相关。”凯希横了一眼自己的队员,“在古老的绿蔷薇城,人们以为黑月河通往破碎之月。因为每当碎月,黑月河就会涨潮。但在一次货物运输中,黑月河出了大事故。那就是黑月之潮。”
“我还是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值得关注的联系。”矮人咕哝。
“这些知识的话,使者大人您一定了解更多。”凯希不理会他,问向年轻人。
对于冒险者这样大多出身平凡的神秘者而言,神秘学知识的价值非凡。他们点燃火种靠的不是神秘知识的积累,职业选择更是碰运气。
“黑月之潮是并非是黑月河的涨潮。”使者说。他仿佛丝毫不清楚这里面的关隘一样,又或许是认为这种程度的知识根本不值得隐瞒。
“而是破碎之月的潮汐现象。”
“月亮变化引起黑月河潮汐?”
“是神秘的潮汐。”年轻人的脖颈微微上扬,似乎在凝望着夜空。“每当冬末秋至之时,月亮的神秘会牵引起席卷整个诺克斯的魔力浪潮。幽暗滋长,神秘苏醒,它将整个宾尼亚艾欧都化作神秘之地。这就是黑月之潮。”
“我在哪里听说过,女巫崇拜破碎之月。”矮人不清楚黑月之潮,但觉得魔力浪潮曾有耳闻。是在老家的山洞里,还是一次冒险的壁画上?
“是的。女巫将这个日子称为‘祝福之日’,她们往受到月相影响的河流中投入猫眼石和黑珍珠。”使者不是很确定,“似乎还有五叶冬制作的香料。”
“学徒在祝福之日点燃火种的可能性也更高。”矮人补充。我知道的可比你们人类多的多。他忍不住有点得意。
杰特惊叹不已。“女巫信仰碎月?”
“狼人和一些亡灵也信仰她。不过前者在碎月时会失去理智,后者还有更好的选择。悼亡女神苏维莉耶要比碎月的位格更高,也更正统。”使者沿着一条野蛮开辟出来的路向前。
径上枝折叶落、足迹隐约,不知道是圣骑士团还是车轮帮没来得及清理痕迹。
又或是约克和尤利尔?帕因特不期望他们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事实上,女巫对碎月的信仰也有限。她们的力量源自于命运,奥托才是女巫真正的信仰之源。也因此这些墙头草的力量不值一提,相比寂静学派的真正巫师差得远。”这句话矮人怀疑只是相对而言。
在神秘领域中,人们普遍认为女巫拥有超越神秘度限制的力量,能做到种种没有道理的奇异事情。要知道魔法也是有迹可循的,她们的能力却自成一派,充满了怪异不说,还非女巫职业不可学习。“只有狼人,他们才是最初的月亮信徒。”
“破碎之月是神明么?”凯希问道。
“克洛伊没有相关的记载。”
他忽然停了停,“前面有人。”
佣兵们立即沉默下来。帕因特再怎么好奇,也不得不闭上嘴巴。眼前的树林静谧阴暗,呼吸的空气中混合着鲜核桃和松脂的冰冷甜香,但他抵御严寒时根本无暇注意。神秘生物能使用魔法,一般的低温不算什么。然而莫里斯山脉的鼎鼎大名就是由此而来。
三个冒险者都穿着厚皮毛和带兜帽的斗篷,唯有使者一身轻薄的皮甲,立在原地的身体逐渐隐没于月光下。雪地上出现了脚印,从使者的立足点向前。金胡子一挥手,示意佣兵们跟上去。
他们慢慢移动,避开酥脆的枯枝。雪地吞噬了足音,保护着冒险者们越过一处矮坡。
天空开始落下细雪。矮坡后是一块圆形空地,角落里插着熄灭的长火把,任谁都能一眼发现这里的人造痕迹。它似乎是一片规模不大的露营地,散落着几顶帐篷,但长火把之间没有围栏。
在雪林中过夜不是好选择,只有走投无路的登山客才会这么干。猎人跟冒险者会早早回到屋里取暖,而非在危机四伏的林地间与硬毛毡、睡袋和烧不开的水壶为伍。尤其是最后一个,帕因特深知点不着的湿木头是件非常恼人的事情。
营地里一丝光都没有,比森林里还要寒冷。雪花在泥土上盖了一层,上面留下的足迹则少得可怜。矮人注意到火堆上架着一只残缺的山雀,也不见短嘴鸦来啄食。
至今还没有任何活人出没的迹象,但使者的足迹停下来,冒险者们便也抱着满肚子的疑惑就地蛰伏。
等了很久,帕因特才听到一点若有若无的响动。很快一丛欧石楠摇动起来,一个赤裸上身、手臂打有一串怪异银钉的男人扫开叶子,走到营地中央。
他长相正如传言中那样狰狞,皮肤糙黑,胸膛宽阔。他的一只手里攥着一把干枯的草叶,另一只手则提着野兽的脏器,鲜血已结冰。矮人注意到他身上纹着车轮,立刻就明白来的人是谁了。
车轮帮的头目奎伦。他本来是个平民,没有姓氏一说。毕竟他就算成了东城区的地下霸主,在贵族老爷们眼中也不如自己身边的奴仆出身高贵。
冒险者们互相对视,都意识到自己先一步找到了尤利尔和约克的目标。看来他们的运气不够好,或者是由于自己这边有使者带路。
神秘生物的能力会随着神秘度的加深而提升,环阶显然不能与空境相提并论。
只有奎伦一个人,他的手下和他分开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现在都是突袭的好时机。帕因特把手放在锤柄上,沉下心神。虽说约克两人不在此地稍有些遗憾,但他们也没有放过眼前这群豺狗的道理。
只是当矮人考虑是先冲到近距离肉搏,还是用魔法试探的时候,却看到年轻人一动不动。他轻轻扭头,也对上杰特疑惑的视线。
营地中,奎伦正在由近及远点燃火把。帕因特左看右瞄,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更别说车轮帮的人了。但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趁着奎伦到空地另一头的机会,他忍不住低声问道:“我们在等什么?”
“等他布置完。”使者回答。
金胡子也说:“只有一个人,营地里也没动静。他或许是在准备什么。”
这你也能看出来?帕因特只把这句话在嘴巴里转了一圈,但一点也没吐出去。他调动魔力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但那个黑帮头子仍然在点火把,阴影已经被驱散了一大片了。
“他也是神秘者。”杰特提醒道,“但我没看到他用魔力御寒。”
“这只能说明他很抗冻。”帕因特嘴硬着说,“我觉得还是不要错失良机——”
这时异常终于明显的出现了,奎伦点燃了所有的火把,明亮的焰光绕营地连成一圈火环。他一脚踹倒中央的火堆,山雀头滚出很远。奎伦把冷冻的内脏丢进正中央的那堆焦黑的炭灰里,将草叶揉碎,榨出最后一点汁液,都涂在裸露的肌肤上。
帕因特不由得猜测他的抗冻能力是否源自于此。
“五叶冬。”金胡子低声说,“它的汁水有毒,能使人麻痹。魔法植物在莫里斯山脉也不是随处可见的。”
杰特咂舌:“他让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寒冷吗?”一看就知道他跟帕因特想到一块去了。
只是矮人不觉得在得知了这样的信息后,这个猜测还能成立。他干脆不眨眼地盯着奎伦,试图从男人脸上找到迟钝呆滞的神色。若是那样,倒也值得我等下去。
但车轮帮的头领脸色苍白,他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把刀,而后跪在原地。矮人看到他用刀划开自己的手臂,挑出深深打进去的长钉。滚热的鲜血淌到雪地上,帕因特几乎能听到嗤嗤的轻响。
一枚两英寸长的纤细银质圆钉脱离了血肉。
第九十八章 狼人之夜
“他在自残?”
帕因特看着满地的银质长钉,不禁怀疑起对方是不是什么爱好扭曲的变态来。不论是将钉子钉进去,还是像现在这样拔出来,都不是精神正常的人做得出来的疯狂事。
矮人总算明白,为什么奎伦事先要涂抹五叶冬了。这只是在减轻疼痛,不至于因为剧痛而干扰到进行中的动作。然而这番折磨他本不必承受,看起来奎伦也绝非心甘情愿。
一个威尼华兹黑帮的头目,又是为了什么而理智地自残呢?
这时奎伦正在挖出最后一根靠近肩膀的钉子。使者忽然说:“幸运女神贝尔蒂的象征是车轮。”
“什么?”矮人不知道提起这个话题有何用意。难道说这个恶贯满盈的黑帮头子是幸运女神的虔信徒,就能有合理的杀人借口么?
使者没有回答。
金胡子凯希也在仔细观察。“他好像在进行一场古怪的仪式,注意他的眼睛,全变成黑色了。”
“职业的魔法?”
“我闻所未闻。”杰特插嘴。
“你孤陋寡闻。”矮人回敬。
“安静。”凯希命令道,“你们想把山脚下的圣骑士团引上来吗?”
矮坡后便不再有声音。雪花越落越多,风也越来越大。黑暗中只剩下明月的银辉,映照在空地中央,跪坐于此的男人身上。帕因特发现他的身体开始膨胀。
那是隔了半个营地也无法忽视的变化。奎伦的体型由壮硕变为了夸张,脊背窜出密密的灰色长毛;他的骨骼拉扯探伸,肌肉异常生长。胸口的车轮印记被毛发切碎,他捂住脸,巨大化的利爪锤向胸口。当他放下手站起来时,则露出一对毫无生气的阴森狼瞳来。
狼人。
用不着任何说明和推测了,矮人看到了那双非人的竖耳,尖锐的利爪,以及遍布全身、还在生长着的皮毛。他听到杰特吸气的声音,颤栗使他下意识握紧了锤柄。
宾尼亚艾欧的狼人跟威尼华兹的晴天一样罕见。他们在月下狂暴,要么制造屠杀,要么制造同类。任何被利爪所伤的人都会成为破碎之月的信徒,这是直入火种的变化,力量的代价是定期的疯狂。
“他用银钉来抑制狼化。”金胡子恍然大悟,“不然在破碎之月临近的日子,他就已经表现出狼人的特征了。”
“奎伦是狼人。”接受事实后,这倒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毕竟狼人虽然罕见,却并非向洞民那样彻底灭绝了。诺克斯的人族虽多,非人种族也没少到哪去。我是一个,还有约克……帕因特不禁有些庆幸:“还好约克他们没找到车轮帮。”
狼人在碎月时神秘度会拔高到可怕的程度,原本奎伦再怎么也不过是刚转职的水平,现在帕因特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否敌过他了。约克还好说,尤利尔面对这种敌人时,一准会被撕碎的。
月光下,狼人仰天长嚎。
神秘的波纹伴随声浪扩散,山林簌簌,雪片飞舞。一种古怪而诡异的魔力升腾、翻涌,帕因特莫名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它就像一只手按在胸口,逐渐使力要把心脏握住似的。他感到呼吸不畅。神秘似乎在笼罩这片区域,破碎之月仿佛近了一点。
“他在干什么?”杰特惶恐地问。因为男人已经低下头去,用刀继续破坏着地上的野兽内脏。冒险者注意到周围刚燃起的火焰缺氧般收缩,并且正逐渐转变为苍白的银色。
破碎之月好像又近了一点。
帕因特听到同伴们的呼吸正在失去缓慢压抑的节奏。就连金胡子凯希也不例外,他想起对方在使者面前镇定自若的表现。我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
“圆月之夜,他能做什么?”副团长说,“狼人必定逃不过疯狂。但我看他在仪式前就准备好了祭品。”失去理智的狼人会在月圆之夜大肆杀戮,却并非贪食。有种解释说,他们是在用死尸本能地向月亮供奉。破碎之月不需要活祭品。
所以是要将活物杀死之后,才会开始仪式么?帕因特不觉得这与活人祭祀有多大区别。
“他要尽快结束祭祀?”
“多半是这样。”
“那我们就等着他变回人样好了,没道理非要对付一头疯狼——”大鼻子矮人这话说到一半,忽然瞥见使者藏身的雪地开始静悄悄地落下雪花,几乎要把脚印盖住了。他想也不想,迅速扭过头去盯着营地。
男人正在撕扯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忽然就被猛的拽住了后颈似得,整个人向后一躺。他狂怒地咆哮起来,肘部用力后击。他屈起膝盖试图翻身,同时捏紧短刀朝颈后扎了过去。
但紧接着他的腹部挨了一记重击。矮人看着奎伦的身体一弓,短刀脱手飞了出去,吼叫戛然而止,就知道这一下有多狠了。狼人的体质足以抗住刀砍剑劈,现在却无力地试图蜷缩身体,还不断有血沫从他的嘴里溢出来。
可能这一下使他的肋骨折断,失去了保护的内脏顿时遭受了重创。
在月圆之夜,狼人的力量、敏捷、体质都会大幅增加,恢复力和耐久性也不例外。然而使者根本不给他恢复内腑的机会。半狼半人的神秘生物咆哮着正要伸展利爪,鲜血淋漓的手臂就直接反折了一圈,坚韧的骨骼一声脆响。
狼人痛嚎起来。
惨叫唤醒了发懵的冒险者,金胡子骂了句脏话,撑着矮坡翻跃过去,直跑进了营地。这时奎伦拼尽全力地挣扎,柚子大的拳头嘭嘭砸在地上,但依旧毫无建树;他的腿乱踢乱蹬,怎么也借不着力。失去目标的代价是立即他的下巴一扬,扭曲的弧度看得人心惊肉跳。
使者的身影没有显现,矮人只能看到那个黑帮头子在地上打滚。他竭尽全力挥出去的爪子毫无章法,往往半路就会被猛然一拉,沿力道带着整个身体踉跄翻滚。雪花蓬起落下。而这时他的脑袋一歪或骨骼一响,就意味着使者的拳头毫不客气地命中了目标。
等到帕因特如梦初醒、跟着金胡子喘着气跑到营地中央时,被使者一顿痛揍后的狼人早已无力反击了。他伤痕累累、遍体鳞伤地仰躺在地上,白雪被鲜血染成粉红。
“他快死了。”凯希提醒。
“还没有。”年轻人回答。他的身体在空气中一点一点的显露出来,手指沾满血迹。戒指索伦亮了一瞬,血渍就变成了破裂的冰屑脱落。虽然奎伦的神秘度在碎月下得到了增幅,使者依旧可以不使用魔法就把他按在地上摩擦。
这很明显,矮人心想,使者比狼人更像魔怪。就连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都是他的手下败将,空境之中也有强弱的差异。苍穹之塔的使者甚至不会惧怕议会的枢机主教,他们拥有谈判的资格。可是苏尔特在上,难道他真有把握让圣骑士团接受这样的胁迫?
“碎月是狼人的力量之源。而且他在用同类的脏腑来祭祀破碎之月,这会使他更具智慧。”
矮人吓了一跳,“同类的内脏?”
“更具智慧?”凯希的关注点不同。
“狼人的魔力源自月亮,他们在今夜屠杀活人获得祭品。再没有比月之魔力充盈的信徒本身更优秀的祭品了,献祭者得到的回馈甚至可以使他在今夜保持理智。”
年轻人用脚尖挑起地上的短刀,全无预兆地掷向狼人。而原本奄奄一息的魔怪迅捷地翻身,避开这一击。可这不过是早晚的事,使者向后一滑,黑靴子就踩住了它毛茸茸的胸口。一连串骨骼碎裂的声音响起,令帕因特不禁浑身颤抖。
他倒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营地中充满了与狼人相连的神秘。这里的魔力似乎都带着痛楚,他看一眼就觉得感同身受。
对于奎伦而言,再没有比眼前的奇特生物更绝望的敌人了。他的恢复力惊人,呼吸之间就能愈合重伤,也挡不住这仿佛陨石坠地般的力量。他相信就算贝尔蒂再怎么眷顾自己,大概也是没法给死人加护的。
杰特哇哦一声。“看来他还有力气,真是不可思议。”
这是因为使者没有要杀他。帕因特毫不怀疑这点,但使者为什么要留他一命呢?
不过比起使者,金胡子凯希的态度才更令人迷惑。“副团长大人,这家伙还有用吗?”
“这要看他配不配合了。”凯希捻着胡子。然后赶紧补了一句:“还有您的心情。”这话是对使者说的。
年轻人并无表示。
“你们……想知道……什么?”奎伦断续地说道。过程中,他的眼睛正从黑色变为原本的金黄,身上的创口开始飞快地结痂。“饶我一命,我会知无不言。”
除了约克那个光元素生命,帕因特还是第一次见到恢复力这么强大的神秘生物。我看他每年能省下一大笔买疗伤药和圣水的钱。矮人不无羡慕地想。
“你的同伙呢?”使者问道。
“我杀了他们,献祭给白月。”
使者仔细地盯着他:“在杀他们之前,你将他们变成了狼人。”
“是的。”
“你不是为了获取更强的力量,而是因为黑月之潮的力量过于强大,你需要摆脱疯狂。”
“一点没错。”这头魔怪为了活命,简直比驯服的猎狗还要听话。“今年的碎月不同以往,我害怕会迷失在疯狂中,永远都恢复不了理智。我献祭了我的一整个黑帮,数量才勉强够用。”
第九十九章 冰地女巫
“祭品的要求是狼人最好吗?”矮人十分好奇。
“女巫也行。”奎伦回答,“信仰着碎月的神秘者把自己贡献给破碎之月,这是最完美的祭祀。”
“还要在之前填饱肚子?”
“狼人消化过量的食物时,需要用魔法辅助。这会让他们的内脏里充满魔力。”
如果尤利尔在场,他肯定就会想明白“糟糕的布林兹”里怪异的原因了。奎伦将车轮帮的成员都变成了狼人,再把它们一一杀死,用魔法指引尸体进入森林里,最后在营地中举行献祭碎月的仪式。
帕因特不由得怀疑破碎之月这个声明不显的神祇其实是邪神。祂的信徒少得可怜,祭祀方法也邪门得很。还有狼人的疯狂,正常的神明恐怕不会在祭祀当天把自己的信徒变成疯子。使者说破碎之月还没到真正神明的位格,但哪怕是不信仰月亮,这种渎神的话矮人也只敢在心里附和。反正诸神早已逝去,我对神学是半点兴趣也没有。
男人停了停,“知识类的问题或许可以稍后再问,我想你们应该更好奇另外的事。比如商队和圣骑士,还有贾艾斯·兰科斯特。”
“你知道的不少。”金胡子凯希不由侧目。“但这些我们大都清楚。”
“那么篝火镇呢?”
“只有这个。”使者说。他的靴子还踩着男人的胸口,居然做出了一副认真倾听的姿态。“愿闻其详。”
帕因特觉得这句话用在这里,真是怎么听怎么古怪。但要他上前纠正年轻人,那更是没门。
“篝火镇因为失去了精灵金杯而受到了诅咒,绿蔷薇城则是一个大型的神秘之地。”
“就这些?”
“当然不,我怀疑金杯就是当年黑月之潮里失落的宝藏。它应该就在绿蔷薇城里。那些投影既是诅咒,又是钥匙。”奎伦咳嗽一声,扭头吐出一枚断牙。“我得感谢您,大人,感谢您唤回了我的意识。那些赶制出来的劣等货色并不足以让我保持理智。也许第二天早上,我就会在森林里真正变成一头疯狼了。”
就是方法有点粗暴。帕因特从他那张半人半狼的脸上看出这句没说出口的话,居然有些同情。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对方说了什么,宝藏?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下意识望向自己的同伴,杰特的眼神跟自己并无区别。沉船中的精灵宝藏,苏尔特在上,它竟然就在绿蔷薇城!
矮人感到寒冷一下子远去了,他甚至想转身回到镇去。他敢保证没有哪个冒险者会对近在咫尺的宝藏毫不动摇。要说有什么东西驱使着人或非人放弃平淡且安定的生活,转而投入到未知的冒险中去的话,那最初的理由绝不会是风险和刺激,而是可能出现在旅途终点的超出想象的珍宝财富。
“你知道我们是冒险者。”金胡子说。
“显而易见。”狼人回答。“我还认得出你们属于诺克斯佣兵团。要知道贾艾斯策划吞掉那些商人的货物时,总会提前打探好猎物的消息。他不想招惹诺克斯,便让我动手,圣骑士的搜查令也是他给的。”
“你该清楚贾艾斯的说法跟你完全不同。”
“正是如此,我才将这个秘密告诉你们,来换取我一条可怜的命。”狼人甚至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冒险者总不会像黑帮一样不守信用吧。我听说守誓者联盟的加盟者之一就是维克维多矮人,这位矮人先生肯定也是其中的一员。”
他的态度让帕因特对于黑帮头目这个职业有了新的认识。矮人很瞧不起他的识时务。“冒险者不是土匪,但要去寻宝的话,必须在找到了约克他们之后。而且你得跟我们一起走。”
“我们还没确定。”凯希瞪了一眼帕因特,“你又成了团长喽?”
大鼻子矮人不说话了。
他回头看向一动不动的使者:“一切由您裁定,阁下。他是完全属于您的猎物,他个人的生死和宝藏的消息,都遵循您的意志。”看起来,金胡子并不相信他的话。
使者仿佛对宝藏置若罔闻。“黑月之潮是整个诺克斯的魔力浪潮。”他撤开脚,雪地上印出浅浅的痕迹。狼人没有任何过大的动作,四肢伸展开,以示服从。
冒险者们面面相觑。
“你了解破碎之月?”
“没人比我更了解。”奎伦回答。“我信仰祂,除了性命和理智,我可以奉献我的所有。”
“你不清楚黑月之潮的事。”
“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他解释道,“狼人是种族也是职业,当我转职后,月亮告诉我每过一段时间祂会需要更多的供奉。这只是一种预感,非常模糊。我也是第一次经历。”
“一段时间是多久?”
“看来我太夸口了。”他不得不承认,“这我也不知道。”
“一千年。”使者说。
这句话让营地一下子安静了。帕因特无法不怀疑他是提前做了功课。不过话又说回来,莫非克洛伊塔的学徒连这个也要学?
使者说:“你的价值仅此而已了。”
这无疑是宣判。狼人感到迷惑不解,冒险者们也同样。但他们没有任何动作,狼人意识到了危险,他挣扎着要爬起来。“难道你们对宝藏没兴趣?”
“你不知道它在哪儿。”
奎伦满脸愕然。紧接着他那张除了凶狠残暴之外,还带着狡诈和谎言的脸上露出细微的恐慌来。“可能是我的表述不清楚,大人,我——”
使者弯下腰,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宝藏不在绿蔷薇城。”血液喷溅而出,他看不见的面孔仿佛正在对着狼人逐渐涣散的眼瞳。“碎月下的黑月河是神秘之河,宝藏永远不可能在那里。”
死亡对任何人而言,都不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就能坦然面对的事情。黑帮头目捂着喉咙,像要把流出来的血按回去似的。他的目光里蕴含着绝望。
从眼睛里是很少能看出人的真实情绪的,因为每个人的绝望都不尽相同。帕因特站在熄灭的火堆旁,他离那对正在冷却的狼瞳最近。光亮的消失伴随着营火的一支支覆灭,到最后,热血冰凉直至冻结。
风雪坠地时不带有怜悯,它们盖在合拢的双眼上,假装自己有温度,有热情。使者紧接着一刀扎进死人的胸口,狼血冒出来。杰特忍不住别过头去。
“车轮帮信仰碎月。”金胡子给他解释,“车轮又是贝尔蒂的象征。这两者之间必有联系。”
“破碎之月就是贝尔蒂。”使者说。
“哈?”
“掌管好运的女神不是女神,破碎之月也不是神祇。祂不完整——月亮破碎了,规则也随之分崩离析。”
“可是,也许是巧合。”
“我说过,女巫是墙头草。单单在宾尼亚艾欧上,她们就分为三支:有信仰奥托的竖琴座女巫,崇拜月亮的白月女巫,以及立场暧昧的冰地女巫。”
冰地女巫?在森林的深处,以及隐秘险恶、人迹罕至之处才有女巫的踪迹,但这个分支的名称听起来像是与冰地领有关。矮人吃了一惊,“有一支是贝尔蒂的信徒?”
“白月女巫和冰地女巫都是。”
金胡子凯希与佣兵杰特也竖起耳朵听着。使者把印有车轮纹身的皮肤切下来,那是一张狼皮。“原本只有竖琴座女巫和白月女巫,她们彼此争执不休,但后者少有胜利。破碎之月在位格上无法与奥托相比,祂是命运与秩序之神,信徒遍布诺克斯。”
“为了挽回局面,白月女巫四处宣扬幸运女神贝尔蒂的神名。她们甚至分裂出一部分人,就为了创造出新的信仰。”
“创造信仰?”就算诸神逝去已久,每每提起神灵时,矮人还是忍不住带着点敬畏。不懂敬畏的冒险者早晚死在险地里。
使者站起身。“她们来到冰地领,散播好运和厄运的魔法,用巫术使人信服。她们最终脱离了白月女巫的掌控,成为一支新的分支。她们被称作冰地女巫。”
杰特低呼一声,换来了他同伴的白眼。“怎么,你见识过女巫?”
“威尼华兹有许多关于女巫的传说,你竟然不知道?”他反问。“何况,我想说的是破碎之月——贝尔蒂是祂的化身。”
凯希摸摸自己的金胡子,没有说话。好像你们都明白了似的。帕因特坚信,就连自己——智慧与火焰之神苏尔特的信徒——都弄不明白的事情,其他人肯定是在装模作样。
“这又说明了什么呢?”矮人试图把自己的语气变为循循善诱的样子。我可不会脸红到让你们看出来,他庆幸自己的毛发旺盛。
“贝尔蒂就是破碎之月,祂可不用尸体来祭祀。车轮帮用贝尔蒂作为象征,说明他们知道这些,原本也不是靠猎杀活物度过月圆的。”
“但这次他这么干了。”矮人不由喃喃,“是因为黑月之潮?黑月之潮才是引起篝火镇变化的原因!”金杯才是巧合,我早该想到的。
“是的。我们都知道了。”
杰特揶揄道。他踢了一脚狼人的头,雪花落下来。“这家伙是要我们去和圣骑士团分个高下,他到死也不明白金杯已经在我们手中了。光辉议会的名气总是让他们遭受无妄之灾。”他的语气颇有些幸灾乐祸。
“你还是没说为什么要这块皮。”
“象征物是有力量的。”
使者回答,“魔怪的皮上刻有破碎之月与贝尔蒂的印记,我们需要它。”
第一百章 狼人智商的两极
也许贝尔蒂的信徒恐惧圣骑士团。经历过四叶城的亡灵之战,矮人明白威尼华兹人对当年的屠杀念念不忘。他们既是受害者,又因为这份恐惧而成为传播恐惧的人。在奎伦的潜意识里,再也没有比圣骑士团更强大、更无可抵御的神秘者了,银色铠甲的骑士更甚恶魔。
帕因特注视着奎伦的尸体,怎么也想不到狼人会有这样的结局。奎伦是个识趣且狡猾的狼人,老实说,他几乎和自己的同类完全不同。面对无可抵御的力量时莽撞地伸爪子,便只有死路一条。唯一的活路就是展现自己臣服的价值,并且态度顺从。其实他哪一点都做到了。
只是使者不需要,他的努力就毫无用处。更何况年轻人的心情糟糕,帕因特还是看得出来的。他明明可以直接用神秘度的碾压让狼人乖乖吐露实情,但非要隐身先用拳头说话。
寒风凛冽,矮人心里升起的同情变成了幸灾乐祸。这是你们两个混蛋应得的回报,不然我也要揍你们一顿。
“盖亚的神父告诉我,狼吻说出谎言,就像毒蛇吐出毒液一样常见。往往只有在临死前,人们才意识到自己被蒙蔽已久。”他后退半步,踩到了一靴子的凝固血渣。野兽的内脏,狼人的内脏。
“不过,我还是想知道谎言的漏洞在哪里。请务必具体来说,这没准会让我更聪明点。”
短嘴黑鸦扑着翅膀落下来,愚钝的大脑使它们感受不到使者周身盘绕的血腥气。莫里斯山脉永远在下雪,现在则更猛烈了。冒险者们——杰特还在愣神,金胡子凯希则神色复杂。矮人一贯不太明白后者的神态表露出来的情绪,这跟他不懂给胡子染色的趣味是一个道理。
“宝藏就在山脉里,黑月河的源头所在。这条河通往月亮——”
“那不是个传说么?”
“宝藏也是传说。”
这话一点毛病都没有。帕因特再次想到了约克,他们也在山脉里。“那我们按计划来喽。”
使者丢开短刀,“很快圣骑士团就会进入山脉。没有金杯和破碎之月的印记,他们将一无所获,最终把主意打到我们头上。”
“我们不怕他们。”帕因特说。他甚至有点兴奋。圣骑士不可怕,我也不是威尼华兹人。
“我要找人。”使者警告,“但筹码还不够。”
“那还是先找宝藏吧。”狼人的尸体还在眼前,矮人想也不想,立刻改口。
……
尤利尔走向一处拐角,这后面便是梅米口中的“恶魔之巢”。狼人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一对狼耳警惕地竖在头上。
隧道开始变得狭窄起来,但空气依然充足。学徒看到两侧石壁上出现了异样的色彩,一些布满杂质的晶体,还有零零碎碎、不知名的矿物。这趟通往地心的旅程最难忘之处便在于此了:突兀的高地和陡坡,曲折的回廊与狭隙。跟这样诡异的地势比起来,就连之前重力偏移的陷坑都算不了什么了。
上下身侧的石壁也在变化。有时候是正常的矿物——梅米也来过这儿。灰狼告诉学徒,这里有些是宝石,有些则是神秘矿物。他夸口自己对这些自然和群山的宝藏了如指掌。当他们看到一大块嵌在山壁深处,晶莹剔透、玻璃似的美丽矿石时,梅米非常得意的给尤利尔出题,要他猜那是水晶还是宝钻。
学徒回答那是笑脸矿。
“你竟然认识它?”梅米·灰爪不可思议地尖叫起来。“你怎么会认识它?”他沮丧得要命。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约克神气地说,“每个冒险者都知道。”
前提是他们有个矮人做同伴,学徒在肚子里补充。想起帕因特就免不了想到乔伊,他强迫自己赶快投入到脚下的冒险和新的风景中,将可能出现的责罚抛在脑后。
当然如果了解车轮帮头目奎伦所遭受的折磨的话,他可能会再做考虑。
还有时候,头顶则是迷幻的色彩。他们好像能透过石头和泥沙积土,直接看到夜空中的月亮。
他们仿佛行于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各种光怪陆离的景色使单调的岩石富有了新奇的趣味。尤利尔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渐渐的,通道的高度没变,但宽度好像在考验身材一般,冒险者要是穿着铠甲,就怎么也不可能通过。
很快就来到一处拐角,梅米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走了。约克已经钻过去了。他想,我也不会胆怯。
尤利尔没再犹豫。他竭力穿过缝隙,一看到后面的景象,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
那是一片巍峨挺拔的古堡群。
尽头的空间异常广阔,就像来到了地面上。头顶不再是泥土石壁,而是湛蓝的晴空。地面由砖石铺就,藤蔓丛生。他们站在一处高台上,身后是山洞,几步之外是断崖。
神秘之城——
“这是恶魔之巢?”约克也感到目眩神迷。“我想你一定没去教堂受过洗。”
梅米咕哝一句不知道是什么的话,爪子好像无处安放一样。他盯着一座圆塔顶凸出的高台,露出一对尖牙。
“你们就这样下去吗?”他还在做最后的努力。“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我求你们了。”
尤利尔没有感受到任何魔力的波动,他委婉地说道:“这里看样子不像恶魔之巢。”但也同样不是想象中的河流源头。
“是你们不明白。”
“事实上,这里甚至不太可能有活着的生物。”学徒说,“而且我们有必须到里面去的理由。”
梅米安静下来。“什么理由?”
但约克一把将学徒拽得原地转了半圈。“伙计,你疯啦?”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古怪的情绪,尤利尔无法在这样特别的底色中发现什么来,不过他立刻明白自己说漏了嘴。
我就不该告诉他的。面对约克投来的谴责目光,尤利尔不由得后悔了。可梅米肯定不会跟车轮帮有什么关联,将宝藏的消息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瞒着他总归不方便。”
“我们带着这家伙已经够麻烦了。”
“但没有我们,梅米连一点出去的机会都没有。只要他跟着,早晚得知道我们的目的不是么?”
“露西亚啊!”橙脸人哀叹一声,“我带上这头可恶的狼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要分他一份宝藏呢?”
“宝藏?”梅米的眼睛瞪圆了。
我还想随便找个理由糊弄过去呢,最后还是你先说出来了。尤利尔不禁腹诽。
这时候再扯谎,恐怕誓约之卷会跳出来砸我的头。“安格玛隧道下埋葬着精灵宝藏。”学徒说,“我们是冒险者,冒险者就要把它找出来。我们会给你一部分,以示公平。”
等到他把事情从头到尾的解释清楚后,灰狼兴奋地在地上翻跟头。他险些从悬崖边上摔下去。好不容易他镇定些许了,梅米的眼珠子又骨碌碌地转起来,“你们会分给我多少呢?”
“三分之一。”
“分成三份?倘若是金币的话,分不开就很难办了。”
“是不容易,但足够公平。”尤利尔回答,“我们这里有露西亚的信徒。”
约克也说道:“没错。我们俩是一起的,用别的方法才会让你吃亏。”
“是的,是的。这很公正。”狼人点头,“但我有更好的主意。”
“说说看。”尤利尔有点好奇,约克也没反对。
“先分成两份,你们一人一份。”梅米说,“两份就很容易分开啦。”
学徒有点摸不着头脑。“那你什么都不要吗?放心好了,我们肯定会带你出去的。”
“我不太想要宝藏。但他信仰女神,我们还是尊重一下别人的信仰吧。”
尤利尔听着这些话,觉得十分荒谬。他用不着誓约之卷,就知道梅米在胡说八道。“那你到底想怎样?”
“公平起见,你们把宝藏一人分我一半好了。又方便又快捷,皆大欢喜不是么。”
“……”
盖亚在上啊,这头蠢狼真是在不停地刷新我对愚蠢和自作聪明的认识的下限了。尤利尔险些脚下一滑,跌到身后的山洞里去。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闹剧终结于冒险者的一只手套。他威胁要捂住灰狼贪婪的嘴巴,看看里面的舌头会不会习惯谎言以外的东西,比如乌头草汁。
梅米好像受了委屈一样。“但我听说露西亚的信徒连算术都不会。”他这话根本听不出半点对露西亚的尊重。
“胡说八道。”约克气得想笑。“我们一点也不。谁告诉你的?”
“我去露西亚的教堂时,就看到里面的神父两次卖给一个人同一张赎罪券。”
“赎罪券都长一个样子,你这傻子。”
“不一样。”灰狼坚持,“我肯定那就是同一张。它背面写着的数字都一样。”赎罪券的号码没有相同的。
“那你需要多吃点胡萝卜了。”冒险者紧接着结束了这个话题。“别提什么公平分配了,我们还是先把宝藏找到再说。希望它不是金币。”他松开梅米。
这无疑是一处遗迹。到断崖底部有一条石板路,两旁先是光秃秃的尖石地,继而成了优雅的宫廷盆景——依然是石质。除了坚硬的石雕,这里恐怕也剩不下什么装饰了。尤利尔一直沿着径走到古堡下,心里还在一遍遍确认。他十分犹豫要不要用魔法来一探究竟,直到城门后跃出来的一具甲胄让他下定了决心。
第一百零一章 Kamaria
事情发生的如此之快——
冒险者和学徒心翼翼地走近高大的城门,木头早已腐朽殆尽了,留下空荡荡的骨架。情况套用在人身上更是如此,门后的一件骑士铠甲内,连骨头和灰烬都没有。
时光之龙带走了一切,梅米的心思算什么,它才是贪婪的象征。
尤利尔还在感叹,那具不复闪亮的骑士甲忽然拔出宝剑,挥动着手甲朝他们一剑削过来。
“低头!”冒险者命令。梅米尖叫着打了个滚,尤利尔则毫不犹豫地照做。剑光从学徒的头顶上飞过去。他看到远处的石雕断为两截,上半身沿着斩击线滑下来,不禁吓了一跳。
当尤利尔用自己最快的速度爬起来的时候,佣兵已经迎上了骑士。最开始他确信里面藏着人。但约克再次使用魔法,击飞那顶残缺的铁盔后,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第一感觉没有出错。这只是一件空荡荡的骑士全身甲,而非活了千年的神秘生物。
“恶魔!”灰狼夹着尾巴就要掉头跑回洞穴里去。“我说过的,我说过的!这是恶魔!”
所幸学徒一把捞住他。“别乱跑,这里不安全。”骑士甲都能活动,没道理其他的东西不行。尤利尔毫不怀疑这头蠢狼会一头撞到石像或者卫兵铠甲的剑上。他一直呆在隧道里没下来,可真是难得的明智之举。
那边佣兵在战斗中大占上风。不过这也理所应当,冒险者吹嘘他一个人在亡灵海里杀进杀出,还救了大鼻子矮人一条命。最后连苏生之所也毁于他的剑下。哪怕事实只有夸大的十分之一,尤利尔也相信他战胜一具铠甲不费吹灰之力。
骑士的长剑质地上乘,学徒也看得出来。约克的剑上则覆盖着魔力。两剑交击的次数不多,速度也不快,但气势非常凶猛。骑士铠甲战斗起来一板一眼,尤利尔几乎以为自己在看一场演练。看来战斗会结束得更快,铠甲肯定不会长脑子,盖亚保佑。
砰地一声,约克将铁甲踹倒,而后一剑贯穿内里环环相扣的链锁。灰扑扑的骑士甲一头栽在地上。他停下来,喘息着要收回剑,又改了主意,谨慎地望向四周。
“那是什么?”学徒问道。
“神秘的衍生。”
“衍生?”
“就是神秘之地中,受到神秘感染的东西。”约克瞥了一眼梅米,“恶魔可没这么脆弱。”
“那要戒备的敌人还真不少。”尤利尔拾起守城骑士的剑。他调动魔力后,它轻得像根木棍。“或许它们守卫着宝藏。”
“我们必须这么做吗?”狼人指的无非是进入古城。“我们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要是之前的骑士铠甲来上一队,就别提什么宝藏了。‘没有比自己的性命更值得守护的珍宝’。天哪,我宁愿吃你的手套。”
谁会知道神秘之地竟然是座城呢?不过就像篝火镇一样,也许里面有一条黑月河,河底散落着无人问津的财宝。
“很有必要,我们别无他法。”尤利尔回答。但可以先给我一秒,让我看看有什么东西挡在前面。
魔法窥视着命运——
约克注意到自己的同伴在发呆。
“你怎么啦?”梅米问。
尤利尔晃晃头,“我想我们最好还是绕开正门。这里发生过一场战争,敌人灰飞烟灭,但骑士的铠甲都留了下来。正门有一队骑士。”
城门紧邻宽阔的街道,满地都是残碎的兵器铠甲。其中找不出第二具完整的了,衔接处的布料粉碎成灰。那些金属也已锈蚀,但少数漆黑的甲片还抵抗着空气的蚕食。尤利尔心跳加速,他敢肯定那些是钢岩。这是种神秘材料,没有笑脸矿那么贵重,但也不算常见。古老的城市却富裕到用它们来制造守城骑士的战甲。
约克看他一眼。“有道理,他们也许是城门的增援。我们绕路吧。”他同样也没放弃进城探索的想法。冒险者会把冒险也算作所获财富的一部分。
荣誉不是可以用金钱来交换的,它的价值远胜一箱子需要二次熔铸的古代金币。
想从城门之外的位置穿过城墙可不容易。光元素打算爬过去,梅米则坚决拒绝。他们几乎要打起来了。高耸的城墙比起威尼华兹甚至更完整,它上面的划痕跟裂口凝固在战争结束的那一刻。也许在之后城池陷落了,再无战事。
然而尤利尔告诉他们,这座坚不可摧的城墙早已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就在城门不远处有一道可怕的裂隙,那是沉重尖锐的攻城器械凿出来的缺口,他猜测它也许是在城门洞开之前出现的,是城市最先陷落的地方。
因此,约克到达斧凿般的伤口边时,不作犹豫地迈步进去。他知道首先被攻占的位置很少会有骑士——因为他们的敌人会化作洪流,毫不停歇地冲垮任何仓促组织起来的防线。
“这里遍地都是会动的铠甲,而里面的人早就消失了。”灰狼说,“我怎么没看到有他们的敌人呢?”
“显而易见,他们的敌人大概没得穿。”约克回答。
裂隙后果然干干净净,别说骑士了,就连建筑的残骸都少有。道路并不曲折,石砖上留有刀斧的刻痕,青苔生长在夜灯与雕像上。微风吹过遗迹,发出呜呜的响声。有时候他们会遇上落单的骑士铠,就由佣兵干脆利落地把它们变回安静乖巧的物体该有的样子。
高墙之后的城市一片狼藉。到处是破旧不堪的窄民居,这些建筑多由石头和烧土搭建;有一些地方勉强能看出与众不同,它们是商店、工厂、裁缝铺和铸铁所。有着金属材料的地方算是比较容易辨认,虽然它们与四叶城和威尼华兹的建筑风格都大不相同。
走在隧道里时,学徒不免疑神疑鬼,担心他们一路下到约克口中的地下世界。冒险者则害怕进到岩浆里。但出口通往的是另一片天地,这里甚至有天空和光线。神秘之地永远没有逻辑。而现在的路虽然同样陌生,但任何未知被驱散了笼罩它的迷雾,就算真相再怎么狰狞,人们也觉得安心了。尤利尔此刻就知道它通往一座方塔。
“你好像来过这里似的。”梅米·灰爪非常吃惊。
“我是个占星师。”他含糊回应。乔伊没有再三叮嘱他保守秘密,但尤利尔明白使者的每一句劝说都饱含深意。
他的不善言辞是因为蕴藏的深刻内涵实难叙述,学徒不会忘记他在世界的牌匾下告诉自己的真理——人生来就是要活下去的,只为自己,不为其他。这也是我站在这里的原因。
尤利尔指着方塔,告诫同伴们到此的缘由。“这里有历史的记载。我们用不着走遍全城,就能找到。”他不禁想起绿蔷薇城的纪念碑来,那是两族友谊的象征。
这座城属于古国阿兰沃,比起绿蔷薇城,它的名声在当时可不仅仅是一处建立邦交的土地。这里是阿兰沃的都城,古代精灵王庭的圣地。它被称为“圣白之城”,“传颂诺克斯的不朽歌谣发源的土壤”,“月之都”,甚至于“拥有最美丽夜晚和明亮珍珠的圣洁之所”。这里是卡玛瑞娅,满月与歌谣之城。
同样的,它也是黑月河真正的源头。
只是千年过去,辉煌的都城早已不再。战火和混乱摧毁了它,余下的尸骸遍布岁月的尘埃。整个阿兰沃文明的歌谣,到现在竟只剩下方塔上的铭文。
“露西亚啊,这里竟然是精灵城卡玛瑞娅?我早该想到的——黑月河,精灵镇,金杯,还有什么提示能比这更明显呢。”橙脸人的眼睛都亮了。
这些寿命悠久的非人生物大都知道许多过去的秘密,尤利尔已经不奇怪了。狼人梅米呆呆地站在原地。他不识字,但在听到了卡玛瑞娅这个词后,他就一动没动过。
“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天空是晴朗而宁静的,他抬起头,仿佛能透过神秘之地的景象看到真实的夜空。“也许是枕边,母亲的童话里。”
那是很久以前了,在威尼华兹还有着被酷寒磨炼出来,顽强、坚韧且团结的冰地边民的时候,狼人是不用躲躲藏藏的。人们接受这份同属于秩序的异族力量,一起捱过漫长的极黑之夜。
没有争斗、怀疑和屠杀,也不存在恶魔。可在十五年前,冰地领的狼人却几乎被吓破了胆子的人们杀光了。他们当然不是恶魔,但同样令人畏惧。梅米的母亲,甚至他们一整支的族人几乎都死伤殆尽。只是不在满月时,人类往往辨认不出狼人,这其中痛下杀手的还要数他们的同族——献给破碎之月的祭品可不容易找到。
卡玛瑞娅是破碎之月的投影之城,精灵们生活在其中,无需亲自动手建造居所。在狼人的故事里,卡玛瑞娅则是碎月的神迹,在这里他们将永远不会失去理智。月都与碎月同在。
但现在,圣白之城早已毁灭。
第一百零二章 湖畔
“你也听说过卡玛瑞娅?”尤利尔注意到梅米的异常。他虽然知道狼在想什么,但还是问道。
“每个狼人都听说过。”梅米回答,“这里原是我们种族的圣地。后来古代精灵占领了这里,将我们驱逐出去。狼人会在月圆之夜失去理智,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母亲告诉我,那是破碎之月在惩罚狼人们遗弃了故乡。”
我已经知道了,但再听一次还是会觉得难过。“他们做得不对。”学徒轻轻地说。“破碎之月要惩罚的应该是侵略者。”
“是的,他们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约克说道。他走上前,抚摸着方塔上的刻痕。“这里铭记着卡玛瑞娅的历史。每年都有人来书写新的记录,直到卡玛瑞娅失陷的那一年。”
可惜在场的几个人都没学过历史,就算是碑刻的辨认并不困难,他们也难以对那些陌生的纪年产生概念。
“阿兰沃的大事都记录在上面,我想这里原本应是座书馆或教堂。上面提到了绿蔷薇城中与萨拉人的结盟,好多记载都是有关萨拉人,还有他们共同的敌人的。”
灰狼不识字,“他们的敌人是谁呢?”他非常关心这个。
有些东西在血脉中流淌,一代又一代。没有实体的,支撑灵魂与火种的力量。可悲的是往往只有仇恨才有这样顽强的韧性。我在霜叶堡里也是这样。他惊觉自己已经在那之后平静的生活了这么久,即便胡萝卜姐会在他的梦中出现。
尤利尔决定让他们跳过建立猜测与进行确认的过程。“邪龙温瑟斯庞。”在乔伊那里他得到了这个名字被赋予的全新意义,但恐怕铁路工和冒险者都对此知之甚少。“它是一头邪恶又可怕的深渊之龙,曾率领恶魔的军队入侵诺克斯。”
梅米哆嗦了一下。
学徒猜到他肯定是想起来自己之前的恐惧了。灰狼一直徘徊在隧道里,是因为卡玛瑞娅确实曾有过恶魔。它们攻占了这座城市。
“又是邪龙。当年的战争过后,留下的遗迹还有多少呢?”冒险者退开一些,踩住了一根风化的碎骨。那起码也是千年以前的战争了,这根骨头的主人多半是神秘生物。像外面的骑士就只剩下了混有钢岩的铁甲,平民更是什么也没有。
“不会很少,也不会很多了。”
神秘之地也不是轻易就能诞生的,尤利尔认为卡玛瑞娅的秘境应该是基于她本身的神秘性——她是以破碎之月为魔力源头的大型神秘,是一座真实投影构造的魔法之城。那么在漫长岁月之后成为神秘之地实在是理所应当。
“精灵与萨拉人结盟,并送给他们财宝。但看来这没什么大用。阿兰沃依旧灭亡了,现在宾尼亚艾欧的精灵一族只有遥远山脉后的法夫坦纳王庭,那是能与光辉议会和苍穹高塔相比的神秘组织。”约克话锋一转,“不过我们是来找宝藏的,大不了离开后将消息传出去,交给那些考古学家来探索好了。这里是黑月河畔的城市?”
“卡玛瑞娅是黑月河的尽头。”学徒指出。“在城堡群落的中央,一片圆形湖泊。我们要找的宝藏就在湖底。”
梅米盯着他:“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似的,人类。”
“我的名字是尤利尔。这是约克。这都是奥托的恩赐。”
“总算有人记得自我介绍了。”灰狼咕哝一句,“虽然认识你们不太高兴,但我想在找到宝藏之后,事情会有变化的。”
橙脸人更不乐意。“多你一个人就要多分出一份宝藏,你该庆幸我们不是纯粹的盗匪。要不是我们赶在车轮帮之前来到这里,你就成了一张狼皮了。”
“车轮帮又是什么东西?”
“打算寻宝的黑帮。他们在威尼华兹挑起了诺克斯佣兵与圣骑士团的战争。”学徒回答。
“等等,你的意思是圣骑士团来威尼华兹了?什么时候的事?”梅米跳起来。“贝尔蒂啊,难道威尼华兹又出现了恶魔?他们要干什么?!”
“恶魔没有出现。如果你指的是无名者的话。”尤利尔说道。他始终不明白那些人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人们听闻就心惊胆战。投靠邪龙的叛徒?那我们害怕的该是温瑟斯庞才对。“圣骑士团是为了别的事情才来这里的,我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不,也许我知道了。”
他忽然意识到光辉议会的目标没准就是卡玛瑞娅。实在是冰地领没有什么其他值得圣骑士关注的地方了,威尼华兹大屠杀的后续事故出现在四叶城,不也没见圣骑士团有动静么?
约克脚步一顿。“精灵宝藏?”
“恐怕是这样。”
梅米大大地松了口气,但没人理会他。
“车轮帮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想让诺克斯佣兵团与圣骑士冲突的。他们没本事对抗议会,只好让团长拖住议会的骑士。”约克一锤石墙,砖块倒了一地。“水沟里的老鼠。”
指责恶人的卑鄙,对他们而言反是赞誉。尤利尔深知奎伦是个残忍、狡猾、谨慎又大胆的恶徒,他懂得趋利避害,更擅长利用人心。
“还是尽快找到黑月湖吧,它就在最高的城堡之间。照绿蔷薇城的情况来看,湖里应该还没干涸。”也尽快结束这次冒险吧,一定要赶在车轮帮发现这里之前。面对敌人,我绝不能掉以轻心。
他们没有风笛,根本进不来隧道深处。尤利尔选择性的忘记了这件事,连带着自己这边拥有的力量并不害怕黑帮的事情一起。他在卡玛瑞娅中感受到月亮的魔力,就像浴室里缭绕不散的水蒸气。这使他十分不安。
“今夜是碎月圆满的日子,祂的魔力沿着黑月河蔓延。篝火镇正是坐落在原本的绿蔷薇城上,才会一夜之间大变样。”
尤利尔带着他们绕过一座拱桥,走动时的微风使一盏路灯倒下来。他头也不回地迈过去,顺便扯了一把被绊了一跤的梅米。
“谢谢。”距离湖泊越近,灰狼的毛脸就开始显露出来。他刚刚险些把犬牙撞在石头上。
卡玛瑞娅的力量在陷落后大幅度的衰落,现在更是抵抗不住破碎之月的召唤了。冒险者本来还很惊奇,但在他问出口之前,学徒就告诉了他两者之间的关系——
“卡玛瑞娅是月之魔力构建的投影之城,在城里狼人用不着供奉碎月。但黑月河就是投影中碎月上的伤痕,每到满月时分,它就会汲取信徒的魔力。”
约克恍然。“卡玛瑞娅中有用不尽的月亮魔力,是因为这些魔力本就源自破碎之月。黑月湖只是在进行魔力的循环。”
“所以离开了卡玛瑞娅后,狼人就只能另寻魔力,来供奉给自己的神灵。”学徒接道。“这也是狼人被迫互相捕猎的真相。有人肯定比我更清楚这些东西,你说对吗,梅米?”
拱桥下正是一条黑月湖的支流,灰狼不得不四肢着地,他感到一种力量闯进了大脑,搅乱他的思维。尤利尔的问题来得正好,梅米尽力集中精神。
“我从不捕猎同类。”他的语气非常坚决,“我的母亲被疯狂的父亲献给了破碎之月,后来他清醒时痛苦得快死了。他要我将他绑起来,在下一个月圆之夜作为祭品换取理智。他是心甘情愿的,但我拒绝了。我决不会那样做。”
“真抱歉让你想起这些。”
而悲痛让这头狼从迷乱中清醒了几分。在桥畔已经能见到黑月湖的轮廓,这对于狼人几乎是致命的。梅米仅仅瞥了一眼,就哀嚎着在地上打滚。约克没有用戒备的态度来刺激他,反而退开几步。如果梅米忍受不住疯狂,他就没法接近湖泊。
可灰狼咬牙站了起来。灰色的狼毛褪去,他的耳朵变、变圆,最终恢复成人类的模样。“我决不会。”他对着满月般的湖泊发誓,声音依旧像是狼的嗥叫。“决不!”
约克忍不住问道:“你还好吗?”
“不会比刚才更差。”
“那我们走吧。”尤利尔一点也不担心,他对梅米的信心比灰狼自己都要强烈。学徒拍拍他的肩膀。“我们去破碎之月的裂痕边看看。”
两座高塔之间,是一条狭窄的径。中央躺着一具闪耀的骑士甲。它无疑要比同类完整得多,是主人心头的爱宠。约克不费吹灰之力拆下了头盔,他告诉尤利尔就算这里面的骑士生前把自己的门牙都套上钢岩铠甲,他也能让这家伙把自己绊倒。
“这肯定是个贵族。”冒险者笃定地说,“他们爱把铠甲擦亮来彰显武力,也许千年前的精灵是将力量与美观划等号的。没有比这更蠢的认知了。”
“我们正要探寻他们的遗址,还是尊重些好。”尤利尔穿过径时,心注意着四周。
他异常的动作引起了橙脸人的困惑。“说真的,我觉得你知道的东西绝不仅是占星师的预言诗。”约克忽然说道,不无羡慕似的。“任何问题你都说得上来,奥托眷顾于你。”
梅米也附和:“你比我还了解卡玛瑞娅呢,尤利尔,你来过这儿吗?”
我只来过一次,和你们一起。尤利尔把可能会透露出秘密的话语吞进肚子里,目不斜视地看向黑月湖。那里倒映着古堡的穹形、林立的雕塑跟光秃秃的旗杆,粼粼的水波下仿佛存在着另一个世界。
第一百零三章 湖水
尤利尔停下脚步,没有靠近水面。他的两名同伴也停下来。
梅米的鼻子抽动着。“我们直接潜下水吗?”
“那样除了毛皮和布料里吸饱的湖水,你什么也带不上来。”
湖水深不见底。整座卡玛瑞娅城中唯有三个人沙沙的脚步声,沿着湖畔行进。
尤利尔坚持让梅米走在最远,并警告他,掉下去的后果十分严重。“你的魔力会干涸——你知道的,破碎的月亮正渴望你,你的魔力,你的灵魂,你的一切。在吞噬了那些在你身边自然环绕的魔力后,它不会满足于此,它将迫使你点燃火种,进而把灵魂烧干。”
“点燃火种?”梅米当然不是神秘者,他顶多算魔怪——又不是所有异族都是神秘生物。就像约克,他在没点燃火种时依然以光的形态存在,只是不能控制魔力而已。
作为一个铁路工,得到神秘世界的门票或许并不是难以接受的事情。“听起来不错。”
“一点也不。”约克赶紧说,“成为神秘生物可不容易,直接点燃火种是非常危险的行为。相信我,神秘生物数量有限,这其中是有它的道理的。”
“那怎么办,你们下水时我在这里看着?”即便是灰狼,这时候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什么忙都帮不上,这可真难办。”他的苦恼非常认真。
有时候孩子捅出的篓子会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但也有时候人们宁愿跟一个鬼共商大事,也不想在大人面前阴谋盘算、拖延彼此的时间。
尤利尔不由得庆幸在这里的是个傻傻的狼人铁路工,要换成修诺总管或加文·威金斯那样的家伙,没准他更担心的是找到宝藏后的安全问题。现在只需要考虑怎么对付一头狼,我就该感谢盖亚了。
“黑月湖可是神秘之湖,我们不能就这么莽撞地下水。”这句话在未来的影像中出现过,尤利尔能越过某些不重要的步骤,但更多的环节他必须得耐下心来再做一遍。学徒故意大声说:“也许我们应该想想别的办法,比如把湖岸的泥土挖开。”
“这对打捞有什么好处?”
“有了码头,我们就能停泊船。”
冒险者有点明白了。“黑月湖上肯定是可以行船的。到了湖中央,打捞宝藏就不困难了。”
“我们上哪儿找船去?”
“问得好。”他不由得咕哝一句,“尤利尔,你的好办法要怎么能实现呢?”
学徒注视着湖心,“我们来许愿。”
“……”
湖畔一时寂静无声。
尤利尔早知道他们会是这副活见鬼的模样。“的确,如果许愿管用,我们直接让宝藏浮上来就行了。”他不由面露微笑,“但破碎之月肯定不会愿意给我们祂的宝藏的。”
梅米歪着头,“我怀疑你也是狼人,才会被月亮弄疯了。你是让我们对月亮许愿吗?”
在没有亲眼所见之前,我也觉得这办法简直荒唐。“卡玛瑞娅的黑月湖就是许愿池。”尤利尔一边解释,一边考虑着接下来的说辞。“阿兰沃还存在的时候,古代精灵就把这里奉为圣地。这是之前的方塔上写的。就是这样。”
冒险者绝没有想到这种事情竟然还有详细的记录,更何况理应只有他一个人看得懂精灵文。就算是他,在浏览方塔时甚至也有一大半的文字没认出来。“奥托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你这么认为也没错。”实际上,方塔上的内容大半都是你告诉我的。
尤利尔总不能告诉他,我们又回到方塔那里,是你说有记载精灵们将黑月湖当做许愿池,然后异想天开地冒出来这个点子的吧?当时我的神情也一定很滑稽。
用预知魔法使自己避开可能发生的尴尬场面,让学徒感到了乐趣。要是能掌控脱离的时间的话,也许我会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先看看会发生什么。
“我们试试如何?”他劝说道。从挖码头到找船,要是没有经历在湖畔苦苦思索的时间,我就算直接跳下水也不会同意你们的办法。现在看来省掉了这些功夫不一定是件好事。“要是能成功,总比潜水强得多。宝藏很可能不是能一次打捞成功的。”
让尤利尔庆幸的是,虽然梅米依旧半信半疑,但冒险者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了。谁能想得到,我有一天会由衷地感谢自己的同伴是个思维与常人迥异的怪咖呢?
看来三百年的生活不见得会对某些家伙看待问题的方式产生什么影响。
“神秘没有逻辑可言。”约克做出了决定,“荒唐事在神秘领域可能是正常的呢,毕竟神秘生物就是异常本身。”
“破碎之月啊。”梅米目瞪口呆,“你觉得这真能行?”
“为什么不呢?你又不是神秘者,到一边呆着去吧。看在你在隧道里警告我们的份上,等我们将宝藏带回岸边,少不了你这幸运的鬼一份。”
冒险者走到圆湖旁,脚下的石砖修整得极其光滑。他一举剑,尤利尔立刻做好准备。
轰的一声巨响——
橙脸人险些一头栽下水去。他惊愕地望着湖里腾起的浪卷,好像有人朝湖水中扔了块砖头,重物砸穿空气与静水的分界,泡沫状的水花推挤着四溅纷飞。整个圆湖都扰动起来,这片宁静的地上之月布满裂纹,终于与它的造就者类似了。
尤利尔趁机把他拽回来。“回去石塑后面!”他们跌跌撞撞远离湖岸。
黑月湖上,冲天卷起的水浪凝聚成半透明的人影。一串串乳白的泡沫荡漾开来,环带状的水流在晴空下色彩纷呈,水雾有若银砂。魔力开始在周围环绕,漩涡般簇拥着湖心的幻影。
“露西亚在上,那是什么?!”约克做梦也没想到湖里居然还有神秘生物。
“卡玛瑞娅的水妖精。”学徒说道,他的声音里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意味。谁要是得以避开一次浑身湿透和呛水的糟糕命运,他也会觉得放松很多。“就是在河底收集散落珍宝的妖精。她们整个族群都是神秘生物。”
尤利尔念出妖精这个词时,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略微提高。他确实是热爱这样的冒险,任何新奇的种族和神秘有关的事物,都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美妙。
橙脸人没他这么高兴。“黑月湖里住着一个妖精?那可真不怎样。”
“为什么?”学徒记得开始见到卡玛瑞娅妖精时,冒险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他的惊讶合乎常理,然后告诉尤利尔这种妖精也是元素生命的一种。
“我挺想下水去看看的,现在却不行了。”约克回答,“看来你对它们的了解也不多。”
我对它们的了解仅限于眼前的水之妖精,谁让表世界里没有神秘呢?如果不是在幻境中浪费了太多时间,我可能就会知道更多了。尤利尔不由得感到惋惜。“这可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妖精。”
“不,不是一个。”
忽然狼人梅米指着湖心,眼睛瞪得圆圆的,尖叫起来:“是无数个!”
湖面下涌起大片大片的气泡来——
尤利尔终于发现事情彻底脱离了他的预料。他手脚发软,心跳加速。他意识到冒险者当时并没有将所有东西都告诉自己。“无数个?”学徒的眼前开始闪烁起来。
“每一滴水珠都是一个妖精。”约克说,“失去魔力的黑月湖早就干涸了,破碎之月带走了一切。现在圆湖里的全都是妖精,没有一滴水。妖精是群居生物。”
果然,黑月湖的水位迅速地下降。尤利尔还没回过神来,就看到漫天的水珠像球一样蹦跳着散开。他脑海里想到的竟然是凯蒂从墨水瓶里跳出来的场景。墨水妖精和水妖精,没什么区别,起码看起来没有。
“那个影子!”他听到梅米惊叫。与学徒和佣兵相比,灰狼的生活要正常得多,他对于神秘生物的了解不会比尤利尔更深入。梅米大呼叫,跳到学徒的后背上,拉扯他的头发。“快看,它过来了!”
“我看到了,谢谢。”尤利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别忘了你该做的,他提醒自己,没什么好怕的。它们一直都在湖里,就算你不知道,它们其实也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约克没告诉他实情了。
魔法让他提前了解了许多情况——
在幻境中他们直接掉进了圆湖里,而后忙不迭地狼狈爬上岸。约克肯定是在那时发现了湖水的异常。梅米冲过来试图帮忙,但最先浮出水面的卡玛瑞娅妖精朝他扔肥皂泡——天知道为什么湖里会有肥皂——总之灰狼满脸黏糊糊的泡沫,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就要掉进黑月湖。尤利尔只好分神拉住他。
学徒几乎以为它是危险的魔怪了,不过他万万没想到,约克居然向水妖精询问宝藏的消息。理由是元素生命之间很好打交道。
就好像同为人类,平民和贵族能友善相处一样。这压根就是没有道理的事情。尤利尔不看好他的想法,紧接着约克就在妖精那里黏了一脸的泡沫,这回连学徒也遭了波及。
“你们又来祭祀月亮吗?”卡玛瑞娅妖精开口说人话,它吐出的还是伊士曼王国南方的口音。尤利尔这才明白那些肥皂泡是种彼此沟通的魔法。“我很久没有看到狼人了。就连精灵也没有。为什么这么久没有人来呢?”
第一百零四章 妖精的新故事
黑月湖边摆放着雕塑,有的尚且完整,有的则残缺不全。石膏的外表风化成粗糙的砂面,塑像的五官几乎磨平。反正尤利尔看向妖精时,水流倒映出来的影子就跟它们没两样。
但现在学徒没功夫考虑去一探对方的真面目。他满脑子都是妖精的问题,怎样的回答才能得到水下的宝藏呢?也许这个问题与宝藏无关。
尤利尔斟酌着回应:“据我们所知,阿兰沃的历史终结于一千年前。最大的可能是在与邪龙温瑟斯庞的斗争中,卡玛瑞娅失陷于恶魔之手。”
“精灵都被恶魔杀光了。”梅米的耳朵前后抖动,“就像他们杀掉狼人一样。”
“精灵没有杀掉狼人。”约克纠正。
“他们将我们驱逐出去,被迫自相残杀,陷入疯狂。这样残忍的做法与举起屠刀无异。”灰狼闷闷不乐,“老实说,我一点也不为他们的结局难过。”
卡玛瑞娅的妖精漂浮在空中,并不觉得悲伤,也没表现出遗憾。它的身体只是徒具人形,它的胸膛里充满代表水的元素。尤利尔知道四叶领有句古话是“相由心生”,妖精没有面孔,暗示它没有人心。它既不赞同梅米的话,也不伤感战争的残酷。
“那么卡玛瑞娅不是精灵的卡玛瑞娅了。”湖里的妖精说,“邪龙摧毁了卡玛瑞娅,谁都不来了。我们和破碎之月一样孤独。”
尤利尔与约克对视一眼。
“离开黑月河,你就不会觉得孤独了。这里只剩下了废墟,但诺克斯还生机勃勃。”冒险者试探着道,“还是说你不能离开呢?”
“我们要守卫月湖。即便卡玛瑞娅成了废墟,只要黑月湖在这里,我们就哪儿也不去。”
“为了祭祀月亮?”
“破碎之月需要侍奉。”
“用什么来侍奉呢?妖精先生,你们没有月亮的魔力。”学徒问道。
“卡玛瑞娅就是月之魔力。”
妖精的回答毫无迟疑。
“……”
真实投影是魔法,施法者是碎月,它必然是月亮的魔力构造的。但循环意味着总量不变。妖精让黑月湖吞噬卡玛瑞娅的魔力,但破碎之月又将得到的魔力消耗掉。尤利尔不知道这样做有何意义。
“你们不来祭祀,又是来做什么呢?”
学徒犹豫片刻,决定开诚布公,直表来意。“这你也是知道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握住誓约之卷。“我们是……冒险者。卡玛瑞娅是个传说,我们找到了传说的正体。”
“所以你们来寻宝喽?”妖精终于展露出一点情绪来。它对战争与死亡并不感冒,但似乎很能体会到冒险的乐趣。
“嗯,是的,妖精先生。”尤利尔有些错愕。这时约克低声告诉他,妖精是种充满好奇心的神秘生物。“你是宝藏的守护者吗?”
“不管你怎么讨好她,只要是已知的东西,就休想得到妖精的青睐。”冒险者十分苦恼地说,“而妖精的寿命很漫长,她们不清楚的事物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多。”他的意思是蒙混过关绝不可能。
“我一直住在湖里没错,可卡玛瑞娅没有什么宝藏。”妖精回答,“但如果你们给我讲个有趣的故事,也许我会给你们点礼物。”
“公平公正。”梅米咕哝一句。
尤利尔心翼翼地问道:“什么才算有趣的故事呢?”真希望不是你没听过的。
然而冒险者不会在这种问题上出差错,他料得很准。“当然是我不知道的东西咯。别想用随口编出来的玩意糊弄我,那样你们只能得到泡沫。”
你就是我不知道的东西。“我们需要商量一下,妖精先生。”学徒只好这样拖延。
三个人,学徒、冒险者和铁路工凑到一起,这里面能拿出好故事的人选不言而喻。尤利尔把目光投向约克,他暂时不太方便说出列车和表世界的事。何况乔伊知道这些东西,年长的妖精肯定也了解。
“约克?”
他迟疑着说:“我来试试,但你最好别抱希望。神秘之地也不是完全封闭的。”佣兵转身面向妖精。
“女士,我打算告诉你四叶城有关亡灵的消息。”
“你比刚才那个人类有礼貌。”卡玛瑞娅妖精在空气中浮动一下,尤利尔这才惭愧地发现她身后的水波其实是碧蓝的长发。“好吧,年轻的西塔,有关新生的王国伊士曼,嗯,一座南部城。你要讲什么故事呢?”
冒险者脸上的神情僵硬起来。“我们在四叶城的赫克里街,察觉到里面似乎没有行人——”
“我察觉到你要说的是和一具行尸走肉的战斗。”妖精打断他,“对手一名阴影主教。他本来是个服侍炼金大师的低等男仆,靠着出卖主人的炼金产品试图改变自己的地位。他的确成功了。我想这些事情你多半不会知晓。”
冒险者张口结舌,难以作答。
别说约克了,就连跟乔伊追到了炼金师住所的尤利尔都不敢置信。他们在木屋里找寻线索,却也没发现在切斯特的死亡下竟然还掩盖了这么多琐碎的细节。
纽厄尔与魔药索维罗之间隐藏的连线,他们几个力挽狂澜的当事人居然还是从月都卡玛瑞娅的妖精口中得到的。
学徒简直怀疑黑月湖里的妖精能通过月亮探听消息。
他只好把目光落在灰狼身上,生活在人类城市的狼人总有些秘密。只是梅米低声自语:“四叶城什么时候出现了亡灵?”一听这话,尤利尔立刻放弃了让他尝试的打算。
那还剩下我自己了,他看着妖精给了约克一根水草,后者随手扔到一边。除了列车和表世界,我就再也没有任何筹码了。“女士,我——”
“我知道你从何而来,人类。”她身后的波纹荡漾着,破灭了学徒最后的希望。“你真的要我说出来吗?”
女神在上。尤利尔沮丧地摇摇头。
“再去想想吧,我乐意倾听。”
……
“还有什么故事呢?约克,你活了三百多年,你可是冒险者。”
“不,别看我,伙计,这不可能。事实上,你最好别对任何人抱希望。”橙脸人告诉他实情,“妖精们真的知道所有的故事。她们一出生就有名字,会说自己的语言。她们不是精灵,也并非完全的元素生命。整个诺克斯都有她们的存在,所以任何事情妖精总是很了解。”
“天哪,妖精们是比学者还要博学吗?”梅米惊叹。
“这却不是。妖精们记性不好,一些东西她们早就忘记了。但如果你说出她曾听过的事物,妖精就会立刻回忆起来。”
“可她已经在卡玛瑞娅呆了很久了,谁来跟她说这一千年来的新鲜事呢?”尤利尔提出疑问。
“这没道理可讲。她们就是知道。”
怎么能这样?尤利尔觉得这根本就是在耍无赖。“我不能理解。”
“没人能理解。”橙脸人摊开手,“她们整个种族都是神秘的一部分。在闪烁之池里也有光妖精,我猜全世界的妖精们都共用一个图书馆。”
“那么。”梅米说,“她们就是占星师了。我知道占星师知道的可比学者多。”
“妖精对星空不感兴趣。”
看来这是少有的乔伊在场也没办法通过的关卡。他可能会恼火地准备打一架。苍穹之塔里也许有妖精的加盟,她们的消息来源太古怪了。但尤利尔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妖精怎么看待占星师?”他问这话时几乎难抑激动。
“她们会复述出占星师的预言乃至画面。”
那如果没有预言或画面,而是未来真正会出现的事情呢?
尤利尔有了主意。
……
当然不能直接从幻境中醒来,到卡玛瑞娅探索的过程可算不上故事。尤利尔清楚他要做的不是停留在黑月湖前。
“妖精女士,我们需要时间。”他不无忐忑地请求,“有些东西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想起来的,我想你肯定明白这种感受。”
卡玛瑞娅妖精认可了。“我经常忘记事情,但只要你们一提醒,我就能想起来。你们做了什么事我都一清二楚。”她有些得意。“不过请别破坏黑月湖,最好也离一些铠甲远点。卡玛瑞娅在月圆之夜总会变得活跃。”
看来是约克的打算让她现身的。尤利尔诚恳地说道:“谢谢你,女士。感谢你的忠告。我们很快回来。”
他们穿过圆湖后的径,约克忍不住问道:“我们上哪儿去找妖精不知道的故事呢?”
“我不知道,走走看。”
“可这里只有废墟。”梅米插嘴。“而且就算我们找到了,妖精也会比我们先知道。”
“就是要控制次序先后。”学徒回答,他并不很有信心,但起码有了努力的方向。“妖精女士想要的是全新的故事。首先那一定是真实的故事,但她却不知情。”
约克揉揉额头,“说点新鲜的行吗?”他几乎要对精灵宝藏绝望了。“先找找卡玛瑞娅里的其他地方吧。露西亚保佑,也许宝藏不一定都在黑月湖里。更何况,我们用不着担心车轮帮带走它们了。”
第一百零五章 象牙吊坠
卡玛瑞娅的中央是充满古老气息的城堡群落。没有人迹使它更为幽静。尤利尔四处打量,力求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存在异常的地方。
但事实上,分辨正常和异常不是件容易事。别说是在这样陌生的环境了,就算是在四叶城里,法夫兰克大街上,学徒也只有在街上转了一圈后才意识到自己进入了异世界。想在找不同的游戏里胜出,那除非得看了答案才行。而他做的事正是在制造答案:给妖精的答案。
唯有让她参与进这个游戏来,我才能获得胜利。尤利尔迈步时踢开一个残缺的罐子,碎响更加剧了他的焦虑。我的答案在哪儿?
“别着急过去。”一只手钳住他的肩膀。“那后面有士兵。”
由于学徒及时停步,骑士铠甲没有活动起来。“我真想知道它们到底是怎么动起来的。”他抱怨一声,抹掉眼睛上方的汗水。可能是泡沫。“谢谢。”
“它们在守卫着卡玛瑞娅。”梅米声说,“我感觉得到。”
“毫无疑问。但一定有某种力量驱使它们活动,这绝不是单纯的神秘。”
尤利尔用坚信不疑的口吻说道。
神秘怎么会有单纯的?约克几乎把这句话写在脸上了。“我不明白你在准备什么。”佣兵说,“我们本可以享受这次冒险,而不是纠结于宝藏。你很缺钱?还是别的什么?”
“你误会了。”学徒真想告诉他实情。既然这是在幻境中,他转念一想,那我就没必要干什么都遮遮掩掩。“我想要制造出新的故事。比如探索卡玛瑞娅,或者让这里出现点意外的东西。”
“你有办法骗过妖精?”
“不是欺骗,而是……魔法。”
“有人这么想过。”冒险者并不看好他,“但结果显而易见。”
“总之,我就问你愿不愿意帮忙吧?”
虽然很迷惑,但约克还是立即答应了。对冒险者而言,探索卡玛瑞娅本身就是宝藏的一部分。他一边抽出剑,一边绕开前面这条街。“好像我有别的要紧事可做似的。”橙脸人到现在还精力充沛。
“西塔总是不需要睡眠。”灰狼叹息着说,“我只有在月圆之夜才睡不着觉。”
这可没什么好羡慕的。“他们是露西亚的宠儿。”学徒回答。只要有光,一切都不是问题……慢着,有光?
他不由得抬起头来,望着澄澈的碧空。卡玛瑞娅秘境的天空还是白昼,根据光线和影子的变化来看,这里好像永远都是白昼。这太不合常理了,这座月之都,碎月的投影之城,银月下的圣洁之所,偏偏伫立于永恒的白昼之中,和月亮永世分隔。就算是在神秘之地,也绝对没有这样的道理。
没有太阳,也没有云彩。阳光似乎来自另一个时空,在安格玛隧道下的地底深处闪耀着笔直地、黄金般的光辉。
“我早该意识到的。”尤利尔一拍额头,“线索一直就在我眼前。盖亚啊,我还要忽视它多久呢?”
“你怎么神神叨叨的。”
“我找到了新故事的开头。”
梅米面露狐疑。“你还是不死心吗?”就在不远处佣兵熟练地将一具铠甲斩首,破旧的头盔滚出去很远。
学徒还没回答,就看到他对两人招手:“这里面好像有东西!”他放下剑,从钢岩胸甲里掏出个象牙石坠来。“我用剑格开它,吊坠就敲在甲胄上,叮当直响。”看来线索千丝万缕。
等凑近了,尤利尔才看到上面雕刻着细细的花纹。它们流畅、深刻,用圆弧攀附着彼此,每一条线都是破碎之月图案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阿兰沃的标记。”冒险者笃定。
“前面那些骑士甲里怎么没有?”
“这肯定是贵族才有的东西。”梅米说,“在外面厮杀的骑士肯定没有。只有在黑月湖边,在卡玛瑞娅的城堡深处才能看到他们。看上面的花纹,没准这具铠甲的主人是个大贵族呢。”
“精灵也有贵族?”
“狼人也有,西塔也有。”约克解释道,“将自己的同胞分成三六九等,才好区别正直者和罪犯,让每个人根据自己的能力去他该去的位置。”
“听语气你好像不怎么赞同这样的做法。”尤利尔不由说道。崇尚刺激冒险的生活的人,古怪才是正常的。学徒告诉自己。他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贵族、平民、奴隶,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不是么。
“不,不是不赞同。赞同不赞同又怎么样?谁关心那些没用的。我只是——”他低头拾起剑,“有时候,人们总是做得过分了。”
“人类不过分才奇怪呢!”狼人梅米专心盯着象牙吊坠,似乎对其他事情毫不关心。“我不是神秘者,但我希望我是。在人类的城市里讨生活真困难。修建铁路是个苦差事,你们谁修过?可我庆幸当初报名时我跑得很快,不然名额就被别人抢走了。狼人找工作可不简单。”
“他们担心你会咬人。”
“神秘者就不担心。”
“不,你高估我了。”尤利尔回答。你让我担心的要命。对付新手的话,你要是聪明点也许会成功。碰到乔伊就完蛋了。
约克揶揄道:“别担心,梅米,只要你洗个澡,露出耳朵和尾巴到玩具店里去,我保证你以后的一日三餐都有着落了。”
灰狼气得想咬他,瞥到那副手套,才默默地收起了尖牙。“你更轻松喽。”他回击,“只要在夜里爬上城墙,城防队就省下灯油钱了。”
学徒拼命忍耐才没笑出来。
“不同寻常的人才好找工作。而非凡往往与神秘挂钩,要是我能点燃火种,我就回去东城区扒掉那个该死的黑爪狼的毛皮。他骗了我两个硬币。”
“威尼华兹还有别的狼人?”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约克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最近几天都是碎月快圆满的日子,我怎么没在大街上看见发疯的大型犬呢?”
“狼人们的捕猎你们不会知道。”梅米昂起头,“真正点燃了火种的狼人,它们是暗夜的宠儿。就算是同为冒险者,你们也找不到半点痕迹。而就在人们瑟缩在被子里度过难熬寒夜的时候,狼人会走出阴影,迎接它们的狂欢时刻。”他威吓着露出牙齿和爪子,“谁要是敢在月圆的夜里出门,就会被献给天上的月亮。”
“真可怕。”约克做了个鬼脸。
尤利尔也说道:“我们可没听过威尼华兹有什么狼人的都市传说。”那座城市足够阴沉,但那多半不是因为有在月圆捕猎的魔怪。
“是啊,那是由于十五年前圣骑士团将我们再次驱赶出去了。”
灰狼耷拉着耳朵,“他们可是露西亚的信徒,光明的眷者。”他瞪了一眼约克。“在抓捕无名者的同时,也不会觉得信仰暗夜和碎月的狼人顺眼。”
“无名者的诞生不分种族。”橙脸人辩解。
“所以你们西塔中也有恶魔喽?”
“闪烁之池的筛查只会更严格。但我们自己有办法把那些家伙揪出来,绝不伤及无辜。”
两个非人的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尤利尔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无名者——这个词汇在诺克斯等于恶魔和侵略者,但无论是从索伦口中,还是大部分他认识的冒险者手里得到的信息,都难以驱散这些神秘生物身上的迷雾。
在霜叶堡里,纽厄尔是被无名者牵连受害者,但最终他却为了这种力量着迷。人如果畏惧恶魔更甚于死亡,渴求力量更超过良知,那即便没有无名者,他们也会背弃自己原本的立场。
尤利尔意识到他正在把自己放在秩序的一方。这毫无疑问,我是盖亚的信徒,克洛伊塔使者的学徒,这理所应当。他对自己说。行了,别在恶棍的身上浪费你的同情。无论他们是否生来罪恶,也不能洗白犯下的恶行。
神秘世界也有贵族,更有奴隶和罪犯。与表世界不同的是,神秘领域的罪犯不会有成为奴隶的机会,它们永远都是恶徒,是没名字的流亡者。因为背叛者在诺克斯无处容身。
“现在已经是寒月之年了,威尼华兹还没有狼人之夜吗?”梅米忍不住问道。
“你不是说我们发现不了吗?”
灰狼犹豫片刻。“狼人之夜其实是有报道的,毕竟威尼华兹会有很多人失踪。他们大多是流浪汉和流窜街头的黑帮份子——被献祭给了破碎之月。如果某天早上的报纸刊登了大量人口失踪或死亡的消息,那应该就是有狼人来威尼华兹捕猎了。”
冒险者明显怔了怔。“还真有。”他不由得转向学徒,两人对视一眼。“一队外地商人死在了巷里。”约克慢慢地说道,“可那是车轮帮干的。”
但同样可能是狼人的祭祀。尤利尔胳膊上起了一层疙瘩。盖亚在上,莫非奎伦和他手下的车轮帮是狼人部族?一时间他竟然有点不敢去看梅米的眼睛。
“有又怎么样?”狼反而提不起兴致了,让学徒不由得松了口气。“狼人彼此厮杀,还不如没人来呢。看来我得搬家了,威尼华兹的夜晚有了新主人,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消息了。”
他哼了一声,“月亮啊,我们能不提这些吗?瞧瞧这吊坠吧,我打赌它能值三枚阿比金币。”灰狼将脖子套进吊坠里,迫使佣兵松开手。环环相扣的银链材质未知,好在足够坚韧。
接茬的是你,打断的也是你。尤利尔发散的思维一下被扯了回来。他决定分享自己的魔法,反正这里是幻境——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可以在幻境中保持清醒的自我。
第一百零六章 静物复苏
在还是一介店铺学徒的时候,尤利尔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行走于广阔堂皇的古堡之中。但现在算上霜叶堡的话,他闯入这种贵族的领地足有两次,已经不会感到惊奇和满足了。
虽说他现在依然是学徒。
尤利尔停下脚步,面前是卡玛瑞娅的主城城堡。腐朽的门扉业已坍塌,露出蹲踞在阶梯前黄金猛兽的半张脸。上面的痕迹斑驳错落,嵌着琉璃的双眼是它仅剩的威仪。
充做扶手的栏杆在阳光中闪耀,让人忽视了阴影里孤零零的木杆。阶下的装饰铠甲倒是完整,但尤利尔宁愿它们只留下被风化的残骸。
约克和梅米都跟着他,前者在思考他的预知一说,后者除非学徒把沾有乌头草的手套塞进嘴里,否则就算琉璃值六个金币他也绝不第一个上前。他们在古堡门前,一时竟没人有动作。
尤利尔只好压抑住忐忑,推开了大门的残骸。又一双琉璃眼跟他四目相对。他感到胳膊上的疙瘩升起来。
“你觉得这里有东西吗?”梅米的声音忽高忽低。他很紧张,天知道他在紧张什么,动手的又不是他。
“那得进去才知道。”学徒率先踏进了殿堂。约克紧随其后,只有灰狼步伐迟疑。“我担心它会塌下来。”梅米为自己辩解。
“卡玛瑞娅是投影之城,你大可对它的牢固程度放心。”
“黑月湖在汲取魔力,卡玛瑞娅正在衰弱。”
看来狼人对他们的故乡保有着微弱的感应。“铠甲还能动。”学徒指出,“就说明还没到那个地步。”我以为你眼睛里除了金币没别的了呢。
“我总觉得这里有可怕的东西。”
“你总觉得任何地方都不安全。”约克说。
“这里是神秘之地,不安全再正常不过了。”梅米没有理会他的嘲弄,“而且主动去找‘异常’,身为冒险者,你们倒以为这是靠谱的事喽?”
说得对,冒险者就跟这个词不沾边。但我不是冒险者。“这里有很浓郁的魔力,也许是投影的源头。”
“卡玛瑞娅的魔力源头该是在破碎之月上。”约克质疑。
“这里没有月亮。”学徒说,“我们进来了这么久,天空也没有变化。按理来说现在外面正是夜晚。我怀疑这里永远都是白昼。”
他在门后驻足,没有进入古堡。“卡玛瑞娅是神秘物体,它与黑月湖的魔力通过破碎之月循环。但现在你们也发现了,卡玛瑞娅的魔力正在衰弱。”
梅米点点头。灰狼虽然不是神秘者,但他们的天生就能感应到大气中的月之魔力。当然没有火种为引,这种感知不可能升格为利用。
“没有破碎之月,卡玛瑞娅才会这样。她需要月光,而这里只有白昼。白昼也很奇怪。”尤利尔注视着阴影。日光冲刷着石砖和烛台,地毯仅剩干脆的线草。莎草自角落里蔓延垂落,冰凉的狭缝中满溢出苔藓。
“精灵不会住在不分白天黑夜的地方,他们也崇拜月亮。起码曾经是这样。”吊坠上画着碎月。
“有道理。所以我们才会到这座最高的古堡里找线索。”约克打量一番前厅。“月之都破破烂烂,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地方能像这里一样充满……王者气息。”
抛开门前的景色不提,高耸的城堡确实是最完整的建筑。他们站在隧道出口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座恢弘高塔侧翼的平台。
“如果这儿是王宫,我们得上到顶层才能看到王座。”梅米的眼睛亮起来,“精灵的王座,肯定会镶嵌满宝石和珍珠。”
“而且非常牢固。”佣兵补充。
“那就试试看。”灰狼伸缩着爪子,“谁也别再想让我去修铁路!”
尤利尔意识到自己竟然对眼前的财富不怎么关心。“心一些,这里的铠甲大多都是装饰品。”这意味着它们将在王朝终结的一千年后派上用场。“去顶楼前,我们最好先将‘钢岩骑士’清理掉。”
“这个名字不错,我敢打赌它们会比之前的那些破铜烂铁厉害多了。”即便一整套铁甲都是金属与钢岩混合也不奇怪。约克挥了挥剑,“你最好跟在后面,毛绒玩具狗。否则还不到王座前,你的爪子就磨钝啦。”
这次是学徒打头,约克在后。他坚持自己对铠甲的动静很敏感,实际上是为了更好的捕捉魔力的流向。卡玛瑞娅的异常肉眼可见,真正的原因却不是谁都能发现的。更何况这里是魔法之城,它的源头没准真是破碎之月。
值得庆幸的是,前厅还算干净。
一直到踏上阶梯,学徒也没发现有任何异常。他握着短刀,心翼翼地探索这间未知的古堡。地上凹凸不平的大理石摩擦他的鞋子,头顶有时会落下尘灰。不停歇的心跳激荡着耳膜,尤利尔不得不承认自己所谓的感知不过是神秘的附加,在真正的侦查技能领域毫无半点建树。我除了自己的紧张,什么也发现不了。
冷静是个好习惯,但养成它可不容易。他懊恼自己的无能时,没忘记用幻境之说来平复心情。可未来也只能看到一次,尤利尔不敢保证自己能做到最好——妖精的故事就指望着这唯一一次了,我必须记录下这里的一切。
黑暗与光亮的分界就在脚下。
尤利尔感受到了魔力的狂涌。
撞击来得猝不及防,他只能下意识地蜷起身体。巨响、彩光和疼痛紧随其后,依次拥抱了他的意识。他从阶梯上滚下来。麻木与阵痛来自接触石阶的后背,仿佛有成群的虫爬过后背。学徒忍不住呻吟一声。好在短刃被他及时丢开,不然它饮下的就将是主人的血液。
“恶魔。”梅米在他身边尖叫。“恶魔!恶魔!恶魔!”好像他只会说这一个词似的。
而后是金属碰击的脆鸣,还有佣兵的闷哼。这声音唤醒了尤利尔。学徒睁开眼睛,看见约克挡在他们身后。冒险者一只脚抵住台阶,左手按在剑身上,突出的骨节与灼热的空气意味着力量正在僵持不下。
他对面的敌人——不是人,也不是骑士铠甲。黄金之躯,猛兽足爪。獠牙尖锋向下咬合,意图压断横亘其中的长剑。漩涡般的橘红色火焰在半空捆束住利爪,扭曲的空气后只有一双琉璃眼珠。
尤利尔一时间浑身冰冷。“雕像?”
冒险者的剑发出弯折的嘶鸣。他连忙爬起来,努力忽视身体各处传来的不适。学徒知道猛兽还有一头,而约克用不着自己去担心。
短刀就在脚下,身后则是狼人梅米。尤利尔拎起他的脖子,在狼的尖叫中朝高处的平台丢了过去。下一秒冷风拂面,学徒想也不想,向前厅的空地扑开。
石阶在他身后粉碎。
黄金的猛兽四肢着地,立于阶上,矫健的身躯光辉灿烂。约克立刻放弃了僵持,他的身体一下扩散成光点,又在尤利尔不远处重聚起来。铠甲和长剑竟然还被他穿戴整齐。
“那是什么?”约克明显在忍耐一句脏话。
他手里的剑刃布满了划痕,最深刻的是近乎穿透的一道圆形凹槽。这无疑是那头魔怪一样的东西刚刚一口咬出来的。
“和铠甲一样。”尤利尔紧盯着两只猛虎似的黄金怪物。“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
“这鬼地方真是什么东西都能动起来。”
“目前为止,只有骑士铠和黄金雕像。”学徒还记得黑月湖边的石雕,它们就很老实。难不成妖精女士让它们不敢移动?还是魔力早被碎月吸光了?
这时黄金雕像扑下来,分别瞄准了他们一人。尤利尔强迫自己直面那对七彩斑斓的宝石眼眸,捕捉每一个细微的魔力波动。
事实上,他几乎看不清敌人的动作,只能依靠魔力的升腾来预判下一步的进攻。万幸有魔力辅助,学徒的敏捷还足够他进行闪避。
面对幽灵和死灵法师时尤利尔可没这么狼狈过,他猜测原因多半是两者的战斗方式大不相同。躲过了一次凶猛的扑咬后,尤利尔感到体力的下降。我必须拉开距离,他握紧短刀。这不是剑,学徒暗暗惋惜,还缺乏足够的长度。
也许魔法不会在乎这些。
魔力如臂使指,流入利刃之中。尤利尔没再躲避,也不打算空着左手与沉重的雕像硬碰——若要有块盾牌他八成不会这样冒险。疾风是力量的象征,在他额头擦过。尤利尔上举刀刃,屈下膝盖,阴影笼罩时他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粗糙的石地摩擦过脚背与腿上包裹的皮革,热量和脱皮般的疼痛却都不如手腕的拉扯难过。
黄金魔怪发出一声痛嚎,好像要把对手忍受的痛苦也一起叫出来一样。学徒对自己身体的柔韧程度不大清楚,但敌人轻捷修长的四肢确实饶过了他的命。他将身体竭力向后倒,祈祷之前的前冲力道足够。在躲过巨口和前肢的绞杀之后,灌注力量的短刀直接切开了猛兽的下颌乃至腹部。
琉璃眼珠黯淡下来。
第一百零七章 月之影
“要帮忙吗?”学徒踉跄着爬起来。沸腾的血液挤压着心脏,他看着身后被开膛破肚的黄金兽抽搐着失去动力,竟然隐约品味到一丝兴奋。玩命让我高兴,盖亚在上,火种点着了我的脑袋。
约克一剑斩下横扫的利爪,金块落在地上。“暂时不用。”他的动作不快,也没挑破绽,剑刃在半空与黄金兽的爪牙交击,每一下都势大力沉。冒险者一步不退,逼迫得雕像跳起来。他立即散开身影,光元素在猛兽的背后重现。
一声铿锵的长鸣后,约克提着雕像的脑袋落下来。他比划了一下镶嵌的宝石,与学徒走上台阶。
“现在才需要。”冒险者朝他借短刀,敲下闪烁的宝石。梅米看得要流口水,但他知道自己一点也没出力——在高台上大呼叫已经够丢人的了。还保有着羞耻心的狼人只好悻悻地保持沉默。
“这里的神秘度更高了。”尤利尔站在二楼的栏杆前。“一些东西都会成为‘衍生’。即便是不难对付,我们也最好不要大意。”他的脊柱还在隐隐作痛。
梅米缩缩脖子:“二楼是艺术馆。”
这意味着会有很多装饰用铠甲。尤利尔的后背更疼了。“别纠缠,直接上楼。”他强调。
幸好约克提醒了他:“别担心,从这里开始应该有别的通道了。我只希望精灵的审美与人类不要相差太大。”
“怎么这么说?”
“元素生命的宫殿只有主塔。”橙脸人摊开手,“西塔不喜欢把宫殿变成交错复杂的兔子洞。如果上楼的路只有一条,我想梅米他还是留下来比较好。因为一旦敌人变多,他可能要自己对抗神秘生物。”
灰狼眨眨眼睛,“也许我可以抓下它们的眼睛。”他不怎么自信地揉着鼻子,“话又说回来,这里就是安全的吗?在我们刚进来时,那两座雕像一动不动。”
尤利尔有些后悔带着他了,或许将梅米留在黑月湖边才是正确的选择。卡玛瑞娅妖精不对他们抱有恶意,而对她有恶意的东西不会靠近湖岸。狼人曾经是卡玛瑞娅的居民,梅米在黑月湖边会很安全。起码比在自己身边安全。
可说实话,我担心这头狼人并不包括担心他的那份宝藏。学徒在考虑中,不由得想起车轮帮来。狼人之夜,血肉献祭,他们在威尼华兹大肆杀戮。这是否意味着事情远不止表现出来的这么简单呢?奎伦想要宝藏,还是想回到卡玛瑞娅?
他们又是从哪里得到卡玛瑞娅的消息的呢?
“向上走。”他最终决定,“好吧,我们可以慢一点,但一定要心谨慎。梅米,假如你愿意跟上来,就给我机灵一点,别被那些东西碰到了。”
然而事情从开端到结尾一直都出人意料——最初他们没料到雕像也能动,到了最顶端的王座之前,他们也没想到这一路上的铠甲甚至是塑像都对他们视而不见。尤利尔确信在他冒险与一具装饰甲擦肩时,那个破头盔呆板地转动了一下,但它依然没发现三个大摇大摆从他眼前走过去的活人。
“是雕像眼睛的缘故?”约克猜测。
“梅米也好好的。”学徒指出,“我觉得他的吊坠同样出了力。”
冒险者认可他的说法,“神秘将我们当成了同类。早知道在外面的时候,我们就穿着铠甲上来了。”
“说这些可没什么用。”尤利尔推开门,簌簌的尘灰落了一地。面前是宽敞的殿堂。
一千年前,石砖上会铺着金线银绒织就的地毯,纹路是白蜡树跟橡实;天花板缀满红蓝宝石的星辰,月亮必是完美的海珍珠——想象中它会有人头大,色泽柔润,湛湛生华。约克告诉他们精灵是追求完美的种族,他们也许会打碎珍珠再重新粘合,以体现破碎之月身上的裂纹;王座将以纯金打造,绘制有关河流和山川、长戈和利剑的图案,来展示阿兰沃的富饶与强盛。
而事实上,没有珍珠,也没有地毯。这里四面透风,天顶开敞,立梁的浮雕模糊不清,残存的壁画剥落一地。最内侧的王座是张枯萎的藤蔓椅子,好像伸手一碰就会粉碎。这一切都教人大失所望。
除了梅米,尤利尔和约克都对眼前的景象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
“也许这里是最先衰败的。”冒险者说,“比外面的城墙还早。”
“战争不是破坏卡玛瑞娅的主因吗?”灰狼迷惑不解。他沮丧地环顾四周,只有中央正对天空的圆台还算完好,上面镀了一层古怪的金属。约克也不认识,他猜测那是神秘物品,且诞生与碎月有关。
“但它是最破旧的地方。”途经的楼层各有特色,但无一例外都是大致完整的。许多东西都在魔力的滋润下产生了神秘,而唯独顶层——学徒口中魔力最浓郁的房间里没有任何‘衍生’。
“可能是因为风吹日晒。”
“一千年前的事情,你就算问我也没用。”佣兵回答。他没有发现宫殿里有任何值得关注的细节,却发现自己的同伴心不在焉。“尤利尔,你在走神吗?”
“算不上。我在找源头。”
“你到底发现什么了?”
“整个卡玛瑞娅的魔力源头就在大厅里。”尤利尔十分肯定,“我们只要弄清楚破碎之月为什么不出现——”
“就能使卡玛瑞娅恢复原状?”
虽然这是晚上,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再做梦了。“就能解除阿兰沃王都里物体上的魔法。”
“干嘛要解除?”
“少废话,你来不来?”比起古堡的情况,尤利尔更肯定的是约克的态度。给你们解释缘由跟向女工谈论新闻一样无趣,她们起码能听得懂八卦。
“我没理由说不。”约克开始敲打银台,他俩都搞不懂这玩意到底是做什么的。然而大厅空空荡荡,再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物体了。
“冒险者。”梅米声说,“神秘生物。”他看起来不怎么愿意呆在这儿。“我们不如去把楼下那头怪物的眼睛拣回来,它们既美观又实用。”
“我觉得你的狼眼睛还凑合,不用急着换。”
“要是我的眼睛真能值钱,我会选择留下一只。”灰狼加入了他们。他直接弹出了爪子,尤利尔竟然来不及阻止他看似帮忙实则破坏的举动。
魔力的闪光迸溅出来——
“你干了什么?”约克将梅米整个儿提了起来,远远跳到一边。尤利尔没责备他的大惊怪,因为他自己也不遑多让。对魔力的敏感使他最早察觉了平台的动静,短刀在上面划出一道痕迹。
谁知梅米扭头就是一口,冒险者一松手,狼就变成了一道灰影。尤利尔看到旺盛的灰毛从他的皮肤下钻出来。先是四肢,脊背和面颊,继而覆盖全身。他的五官开始变形,手足扭曲、伸长,落地轻盈,用四肢来卸力。
“梅米?!”学徒抽了口凉气。梅米在他们眼皮底下变成了一头狼。
这是一头宽肩窄腰的幼年狼,体型大约在十二英寸,爪牙完备。它熔金般的瞳孔流动着光泽,就像雪堆上两簇燃烧的火星。
它跳到平台上,颈间还戴着象牙吊坠。
冒险者一时不知该不该拔出剑。他反应迅速才没被对方咬到,否则狼人会将他变成同类;但梅米不是车轮帮的恶棍,佣兵还做不到朝一个连魔怪都不算的狼人下手,更别提在几秒钟前他还是同伴了。
“魔力!”尤利尔注意到神秘的波动,卡玛瑞娅的神秘正在逐步活跃。异变的源头无疑是梅米,但学徒根本没去想灰狼是在凭自己的意志行事。盖亚保佑是这样。
情况超出了掌控,尤利尔忽然迫切地想要结束幻境。他知道自己在逃避,不说现实,就连未来也是。因为他缺乏安全感,尤其是在隧道底下。可总得找到原因——卡玛瑞娅异常的原因,梅米发疯的原因。有了前因后果,他才能发挥出预知魔法的作用。
又或者,冒险就到这里。他只需要向妖精复述这一切,梅米不必跟上楼来。学徒不知道自己的不甘心从何而来,这是种危险的心态,不逊于自负。我要是因为点燃火种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早在遇上纽厄尔时就被他杀死了。
就在他决定结束时,梅米向天空发出一声长嚎,悠长、响亮。紧接着又是一声。声音让人想起教堂里肃穆的钟鸣,不论音调和音节,它饱含着一种跨越种族的感染力。
尤利尔和约克不由浑身颤栗。
后者低呼一声:“梅米!”
银灰色的狼低头瞥向他,学徒只觉得这不是在表达友善。它似乎忘却了身为人的情感记忆,眼神中充斥着狂野和杀戮渴望,或许是我看错了。“躲开!约克!”尤利尔同时就想脱离幻境。
但要真那么容易成功,尤利尔也用不着惧怕自己的魔法了。就如他预料的那样,预知并未被打断。事情还在继续发展,他不得不再试一次。
这一次,他成功了。
第一百零八章 阿兰沃
事情出了点偏差,但结果是好的。尤利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湖边,妖精身旁荡漾着水波。
……老实说,也不怎么好。
尤利尔再三确认自己在城门前就进入了幻境,因为他担心城里会有数不清的“神秘铠甲”。他必须记清楚,自己是在第二重的幻境里,在未来中窥探未来。
可惊醒时,他理应回到城门外的径上,瞭望远方的高塔和尖顶。而不是在妖精的逼问下手足无措。魔力凭空蒸发了一半,只有这个事实让他略微镇定。那或许是事实罢,不清晰也不真实,如隔黎明的丝雾。
事实是他早已摆脱魔法的束缚,回到了最初的锚点。尤利尔望着水池,里面没有水,全是妖精。这是约克告诉我的,在真正的现实里他说出了口。
“你的故事是什么?”妖精问他,眼睛里流露着纯粹的趣味。“我愿意倾听。”
尤利尔敲敲额头,忽然意识到自己沉默得够久了。“一次发生在古堡里的冒险。”他听到自己沙哑着回答。“我们战胜了守门的黄金雕塑,打倒了蹦跳的骑士铠和瞎眼的守卫,得到两枚宝石跟一条挂坠。”
妖精凝神细听。
“……我们到达王座前,站在月台下。”他停下了。梅米站在一旁,与约克诧异地交换眼神。
“好故事。”卡玛瑞娅妖精鼓励,“为什么不把它说完呢?”
“你会相信我的故事吗?”
“我相信我从未听过它。”
“不,你只相信你看到的。”尤利尔低声说。他看到橙脸人与灰狼莫名其妙的神情,其实他也与他们一样满心困惑。“我们登上顶楼,发现那里既无珍宝,也没有古董。比任何地方都空旷,一点也不像精灵的王宫。那里是神秘度最高的地方,远超黑月湖,和你。”
“那里是阿兰沃的祭台。”妖精很惊奇,“我确信你们从未到过那里。”
“我的故事您满意吗?”
卡玛瑞娅妖精沉默片刻,向后退去。黑月湖的水面翻腾起来,无数水滴飞舞升空。“看来我没有足够多交换你冒险经历的泡沫。想要什么,你们自己拿吧。”
湖底裸露出来。
灿烂的珍宝光辉足以使人失去对财富的认知。它可以满足世界上任何贪婪成性的人,它是无尽的财富。只要落下黑月河的东西,都会在这里找到。金币、翡翠宝冠、玉狮子,神像、珍珠、红玛瑙。除此之外,还有眼镜、手表、蓝缎带,耳环、叉子、镶银钥匙链。有些东西甚至超出了财富的界限。
“天哪,尤利尔,你怎么做到的?”
冒险者几乎难以动弹。他一时间竟然有点不敢去看它。
“我想妖精女士也有同样的问题。”学徒险些在真正的宝藏面前无法言语。好在他已经对这突然的一幕有了心理准备。“冒险发生在卡玛瑞娅,在我们离开这里以后。”
“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占星师。”
“说实在的,除了自己,我就没见过任何一个占星师。”
妖精摇头晃脑,不大相信他的话。妖精一族了解很多事情不假,但她们肯定不乐意回忆占星师相关的所有事情。“我也只是见过几个人而已。”
得到了故事后,学徒发现妖精女士一点也不咄咄逼人了。她其实算好说话的神秘生物,比狼人更友善。“对于你们人类的标准,我向来不怎么关注。它们实在是太多了。人类数量也多,国家也多。只是他们基本不来阿兰沃,精灵更不欢迎他们。”
“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只知索取,而不愿意回报。”
我收回那句话。尤利尔装作没听到约克和梅米的窃笑。“我当然会告诉你我的办法。”他承诺,“但若要平等交易,我想只有古代精灵的态度恐怕还不够。”
“你想知道什么?我会尽力想起来。”
“有关卡玛瑞娅,和当年的战争。”
妖精爽快的答应了。她似乎不在乎价值的偏差,一个好故事对妖精女士而言远胜黑月河的宝藏以及珍贵的失落历史。要是所有人都像妖精一样就好了。
“阿兰沃毁于邪龙之手。”她先开口,“这你们都知道。但在决战之前,卡玛瑞娅就已经沦陷了。”
“这里不是国都吗?”梅米禁不住问道。
“敌人太多也太强大了,精灵们不得不撤退到森林里,放弃了城市。在很久以前,在卡玛瑞娅还没有沉到地底的时候,这里曾经是森林中央的一座魔法城。而希瑟的信徒在侵占了狼人的故乡后,最终还是躲回女神庇护之地,才逃得性命。”
灰狼拎起一顶装饰着银叶子的王冠,随手往头顶一扣。“听起来,邪龙给我们报了仇。”他现在不像是对过去的过去抱有仇恨、混迹在人类城市的狼人,而是个滑稽的哈巴狗国王。
“闭嘴,梅米。”约克斥责,“拜托你别打岔。”这话要是落在其他秩序侧神秘者耳朵里,绝不会感到高兴。
好在妖精不在乎。“邪龙温瑟斯庞是诺克斯一切生命的死敌,仇恨驱动着它,但它并非为了复仇而杀戮。它就是仇恨与杀戮本身。”她停顿片刻,“而且无可阻挡。”
尤利尔想起来,为了守卫阿兰沃,古代精灵曾与萨拉人结盟。可即便如此,精灵的王庭也未免及祸患。“那圣米伦德大同盟呢?他们为什么不阻止?”
“怎么阻止?在那之后,阿兰沃的后裔才加入了联盟。他们背井离乡,翻山越岭,来到宾尼亚艾欧的北部。直到那时圣米伦德大同盟才宣告成立。”
“阿兰沃的后裔还在吗?”约克问。
“当然在。精灵并非只存在于宾尼亚艾欧的南部,阿兰沃精灵去到了北方后,就与当地的同族融为一体。现在他们被称作雾精灵,重新有了自己的国度。”
“法夫坦纳。”橙脸人说,“我知道它,雾精灵的国度。法夫坦纳是它的名字。原来雾精灵也有阿兰沃的血脉。”
“精灵种类不少,除了他们自己,没人在乎所谓的血脉。”妖精女士说。一大群水妖精在她身旁飞舞,有的落在拱桥的栏杆和石像上,化为一滴露珠。
“妖精就没那么多种族之分。元素决定我们的存在形式不同,但神秘才是一切的源头,我们的心灵是彼此相连的。”
尤利尔不知道以她的逻辑,人类和精灵能否心意相通。法夫坦纳和雾精灵填充了他对神秘世界的认知资料库,但学徒还不算满意。“这么说来,卡玛瑞娅被邪龙摧毁,所以我们才没发现侵略者的残骸。”
但妖精女士摇摇头。“不是邪龙亲自动手。恶魔领主率领大军,攻入了王城。”她不由得惋惜,“就算有无名者也无力回天。”
“无名者?”尤利尔重复。
“就算?”
佣兵和梅米则异口同声。
“看来你们见识过这些家伙。”
“在霜叶堡。”约克回答,“我们要对付一个疯子,他想用全城人的灵魂把自己变成无名者。他几乎成功了,然而很快,尤利尔和一位苍穹使者便解决了他。听说还是前者亲手结果了那个混蛋。”同时佣兵别过头,想看到学徒脸上的窘色。
但尤利尔根本没注意到这些,他想的是无名者。这个词似乎有某种魔力,震动空气时也敲击着他的心脏。“无名者与卡玛瑞娅的毁灭有关?”
“还不是作为侵略的一方?”约克也追问。
卡玛瑞娅妖精看起来比他们还要惊讶:“成为无名者的正是阿兰沃的国王陛下,他怎么会毁掉自己的国家?”忽然她思索片刻,“我知道你们对无名者的看法。他们的确十分危险……妖精中也会有无名者,但我对那些同伴所知不多。”
“难得有你们妖精不知道的事情。”梅米说,“如果人们能意识到这点,妖精的宝藏早就保不住啦。”他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无名者在威尼华兹人看来与恶魔无异,但凡人是感受不到邪龙和恶魔的威胁的——一千年足以使人类忘记很多。它们不是童话,却也相差不远。梅米知道无名者是恶魔,就像劳作的平民知道城市里藏着个杀人狂徒一样。谁会替巡逻队和治安局操这份闲心?
“无名者是除了神灵之外,我们唯一触及不到的领域。同为无名者的妖精或许可以,但事实上,他们的灵魂会让我们浑身不适。”
“那种东西怎样都无所谓。”冒险者嘀咕一声。他提高了音量:“阿兰沃的国王是恶魔吗?”
“显而易见,不是。”尤利尔打断他,“给我们说说细节好么,女士?你一定知道全部的事情。你们无法接近无名者,普通人却没这个顾虑。而他们的事情妖精无所不知。”
“我的名字是奥萝拉。”
“请务必详细些,奥萝拉女士。您帮了大忙了。”尤利尔尽可能表现自己的诚恳,他心跳加速,意识到接下来的言论或许是最贴近事实、不带丝毫个人感官的评价。无名者与精灵国王的身份重叠,显然阿兰沃的君主做出了抉择。
第一百零九章 少女伯爵
你最好给我离远一点,丹尔菲恩心想,否则我不一定拿得稳手里的汤勺。
篝火镇夜色凉爽,星斗长明。在伯爵领主躺在摇椅上享受着难得夏夜的时候,总会有人不断试图扰乱这份安宁。在少女的眼中,来来回回的安莎就像蚊虫一样恼人。如果在纱帘与香料中只能选择其一,你就会明白这个比喻在此刻恰当极了。
第一次是薄毯,被她不耐烦地丢在一旁。紧接着是加了蜂蜜的低度红葡萄酒,这回丹尔菲恩欣然接受。但事情从这里开始一发不可收拾——蜡烛和布丁,教经与苹果派竟然是被一齐送上桌的。这实在是件可怕至极的事情,丹尔菲恩从未想过竟有人认为她必须与特蕾西公爵有同样的习惯。连对宵点的要求都不带变样的。
她也是领主不假,但她与母亲不同。一点也不。
“盖亚在上。”少女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呻吟,“露西亚啊!”也许现在光神离她更近。作为受祂护佑的人群中的一员,丹尔菲恩迫切地希望这位公正女神聆听她的祈祷。“你非要在我眼前碍事吗,安莎?”
“我来送——”
“把它拿走!”她急促地说,“无论它是什么。别再用任何东西作为借口了,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大人,我不能让你独自留在这儿,这实在是失职。”
“好像你留下能对我有什么帮助似的。有莱蒙斯先生保护我的安全,他怎么也比你这样的下人要强多了。”
“光辉议会与冰地领的矛盾已久,他们不可靠。”
那你就可靠么?母亲大人的礼物,还是盯着我的间谍?昨天夜里丹尔菲恩看到安莎放飞一只信鸽,灰白的羽翼拍打着朝北方而去。她忽然觉得人生中的第一次饮酒也索然无味。“这话你大可以对主教说。”丹尔菲恩嘲弄道,“他们不会对你做什么,但要心在夜里遭到狂信徒的袭击。这些人不属于议会,所以不受束缚。”
“威尼华兹附近,露西亚的信徒已经很少了。”
“值得庆幸。”丹尔菲恩站起身,黑石墙里的寒气带走她背部的暖意。就算篝火镇的投影温暖如春,冰地领也还是冰地领。她披上毯子。“我不想在这里呆了。什么时候去威尼华兹?我的就职典礼还没举行。”
“现在吗,大人?”
“就现在,我们连夜赶路。”
安莎犹豫起来,“您会睡不好的。”
“我在这里连睡熟都做不到。”丹尔菲恩心意已决,“回到威尼华兹,回我的城堡去。”
当女仆吩咐收拾行装,士兵与骑士匆匆整理的时候,一名银甲骑士来禀告伯爵:“姐,神官大人想见见你。她很关心威尼华兹的情况。”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莫非它已经被恶魔占领了?
“和城堡有关。”他含糊地说,“她说她非常抱歉。”丹尔菲恩试图追问,但骑士不说话了,一直摇头,示意少女伯爵跟他走。
丹尔菲恩奇怪自己居然带上了安莎。她们登上别墅的螺旋楼梯,穿过挂着古怪图画、铺银麻线地毯的拱形长廊,爬到最顶的天文台。白袍神官在这里等候。她端着本书,是少女在庭院中打算翻看的教典。
伯爵一来,她就放下书,拖着长袍站起身。女人的五官柔和地舒展着,阴影一层层错过鼻梁跟睫毛。她的额头没有短绒的碎发,就连每一根汗毛都服服帖帖。在屋子里神官摘掉了尖帽,把它挂在墙上。这样当阿拉贝拉把它拿下来时,上面的尖角和日轮徽记还是完好无损的。
黑夜使她的光芒黯淡了些。
“伯爵姐。”女神官礼貌地说。
“我就要离开了,阿拉贝拉神官。你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
“在你到来之前,我就在威尼华兹为你祈福了。”阿拉贝拉回答,“夜间跋涉不大安全,但我要说的是另外的事情。”
“有要求的话,我只能尽力帮忙。”
“要求?当然不是要求。您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怎么能再厚着脸皮提要求呢?事实上,圣骑士们都对您抱有着善意和崇敬。他们都清楚,自己能在冰地领安安稳稳的休息,全是因为有您这样一位宽容而公正的领主庇护。”女神官总是有本事,能将这些俗不可耐的词语说得诚恳热切,严正肃穆,活像在教堂里念赞美诗。
她真心实意,这我当然清楚。丹尔菲恩甚至有些尴尬。要说议会一行人中有谁最让她畏惧,那这个人选既不是和颜悦色的爱德格主教,也不是沉稳的圣骑士长,而是眼前这位对交流存在某种误解的白袍女神官。丹尔菲恩被迫与她对话时,觉得自己正在面对时候的教会修女。
好在对方似乎比她还要窘迫。“威尼华兹的事我很抱歉。我们拦不住白之使在城堡里大肆破坏……我想那里怎么也得等到明后天才能搬进去。”
“他干了什么?”
“原因在我们身上。我去拜访奈登爵士,他热情款待,让我们在那里歇脚休息。”阿拉贝拉脸红了,“我们就在前花园发生了战斗,致使主堡和一座圆塔坍塌。”
丹尔菲恩猜出后来的事情了。她就担心这个。从园丁那里,安莎得到了威尼华兹的消息。但她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报社不敢拍兰科斯特家族驻地的照片,她还以为战斗仅仅是霜叶堡的程度,魔法师几分钟就能搞定。
真有趣,我这个领主还没到,他们就在为我搭建新居所了。少女伯爵脸上掠过一抹阴郁的怒气,但她身后的女仆“啊”了一声,声音充满恐惧。
“圣骑士们没有损伤吧?”安莎提醒了她。伯爵给自己套上畏惧的面皮,逼迫自己关心些完全不关心的东西。“这真是太可怕了。”
“没有。只有莱蒙斯长官受了伤,现在已经痊愈了。”阿拉贝拉勉强笑道。丹尔菲恩回忆起骑士长苍白的脸色,就知道她多半没说实话。
“伯爵姐,威尼华兹现在并不安全,我希望你能在篝火镇休息一晚,明天早晨再离开不迟。等你们到达主城,正好可以有地方休息。”女神官劝说道,“骑士长在庄园里留下一名神术师帮忙,我保证议会会赔偿损失。”
我干嘛要听你的吩咐?我才是冰地伯爵。“感谢你们的援手。”她慢慢地说道,“但呆在这里让我十分不适。离开四叶城时,我蠢笨的女仆没记得给她的主人备上多少夏装。”
“这是事一桩。”女神官微笑起来,“我会用神术驱散蚊虫和炎热。在这里你想穿裙子就穿裙子,想披斗篷也不会觉得难受。女神喜爱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管用什么神术,祂都不会责备的。”
神术不同于魔法,是一种来源于神祇的神秘。丹尔菲恩听说过,有的神父因为沉溺欲望而堕落,致使被剥夺了施展神术的能力。教导她跟加文的是盖亚教会的修女,她告诉丹尔菲恩,神术是信仰的回应。
要是有人用神术做不敬神的事,魔法便不能成功。
“那么,我只好麻烦你了,阿拉贝拉姐。”
在少女伯爵答应下来后,白袍神官吩咐门口等候的骑士去巡逻,顺便从厨房带来一碟乳酪。丹尔菲恩不大愿意吃这些东西,可神官姐却乐在其中。她不由得想象赞格威尔的主教和神官们每天在劳累后,得到的都是什么样寡淡无味的菜肴。
丹尔菲恩看得出来,阿拉贝拉是打算和她聊天。作为女性,拉近关系的手段无非只有那么几样而已。
但老实说,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白袍神官提到的东西,神,教典,蜡烛和一次又一次的祈祷;丹尔菲恩则会在好奇时发问,并在轮到自己的回合时,告诉阿拉贝拉有关香料和发饰的搭配。而这时女神官往往是做不出任何回应的。
等到丹尔菲恩离开天文室,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她第一次见到这么清晰的明月,上边的裂纹似乎在眼球表面。冰地领的碎月之夜,霜之月的开端。这鬼地方连月亮都比往常圆得早。
安莎低声问道:“大人,我们马上离开吗?从后院走,留下一队士兵,带着其他人和马车出发。”
“你没听见我说话吗?我们明天早晨启程。”
令她意外的是,女仆奇怪地看着她,目光让丹尔菲恩浑身不适。“我们得尽早离开篝火镇。”她压着嗓子说话,“议会的神官想要您留下来。”
一种灵感划过脑海。丹尔菲恩突然意识到阿拉贝拉的歉疚不仅来源于兰科斯特庄园的损毁。她想让我留下来,为什么?和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呆在一起,她的呼吸急促,他们想让我留下来,因为苍穹之塔的白之使。他们在恐惧,而我是这些胆鬼的护身符。
如果不是安莎的提醒,她在阿拉贝拉面前就会失去贵族的姿态了。而现在的情况要比失礼糟糕得多,丹尔菲恩确信白之使如果找上门来,他不会给自己半点特殊待遇。
“照你说的办,安莎。”
少女伯爵踉跄着冲下楼梯,命令道:“让侍卫给神官姐带口信,最早也要在我们离开后一时再送到。”
第一百一十章 猎物
“看样子,我们不该把她看做一个姑娘。”
主教回到绿蔷薇城时,得到莱蒙斯与阿拉贝拉的回复。女神官十分忐忑,望着马上的牧师。但他既不生气,也不焦急。“算算时间,她已经十五岁了吧?”
“还未成年。”女神官有些怔然。
“她在灼影之年诞生,是阿方索·兰科斯特与特蕾西的女儿。”
“威金斯家族的公主,是个好孩子。”阿拉贝拉不明白,为什么议会的枢机主教会对一个王国的伯爵了解这么深入。
“你知道在灼影之年,赞格威尔战役落幕。这里的人视她为终结战争的和平使者。”
“主教大人,她只是个凡人。”
“在神明的注视下,我们都是凡人。”爱德格主教轻声细语,“我明白,阿拉贝拉,你质疑她的名声是否与本人相符,你怀疑我们的伯爵姐借着议会的行动助长自己的威风。贵族们玩起这套把戏来无人能及,而以表面来看,丹尔菲恩·兰科斯特是优秀的贵族后裔。现在,你看出什么了?”
枢机主教一针见血的评论令她十分窘迫,但阿拉贝拉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对丹尔菲恩抱有着复杂的情感——既是对纯洁少女的爱怜,又难免忧虑这份纯真的虚伪。怀疑他人品格之人,多半自己是没有资格品评他人的。阿拉贝拉侍奉光之女神时,能时刻忏悔自己的行为,但离开了赞格威尔,她就有些手足无措了。
她思索片刻,认真回应道:“伯爵姐的确受得起这种赞誉。凡人……普通人大多愚昧无知,我们不能因别人的误解而让无辜者承担过错。”
“可是主教大人,她对议会充满恐惧。友谊无法建立在怀疑和不信上。而我们需要得到冰地伯爵的支持,来让威尼华兹人,以及冰地领的人民认识到他们的错误。”说到底,她还是希望能化解这场误会的。四叶城的灾难使她不寒而栗。
“错误。”主教重复一遍。他似乎笑了下,嘴边的一点胡须微微耸起。他不再提起十五年前的丹尔菲恩。“圣骑士不畏惧任何敌人,你该对你的上司充满信心,阿拉贝拉。就让那孩子回去自己温暖的巢吧,冰地领已经够冷了。”
“骑士长大人伤势未愈。”女神官低下头。“依然是我的过错。”
“别自责,女神会给出评判,我们要做的只有接受。”这位前任圣骑士长温和地安慰道。他调转马头,“别忘了代行者大人交由你的使命,阿拉贝拉,这里没有神像。神像在你心里,它是不熄的烈焰。”
长久的疲惫与煎熬在一瞬间被这句话点燃,阿拉贝拉闭上眼睛。我的女神,她听见自己虔诚的呼唤。主教训诫后,她一刻都不敢耽误。我的女神。公正和光辉的神祇。饶恕我的自私自利,宽容我的敏感猜疑,我怎敢将自己的情绪置于您的意志之上?我已不再是少女,又该怎样重新得到你的眷顾呢?
“我们立刻出发。”白袍神官低语,迎上爱德格主教深邃的目光。“安格玛隧道的神秘,我们必须找到入口。”
“盲目的行动毫无意义。”
“神秘之地肯定与绿蔷薇城有关。”
“显而易见,那是精灵的秘境。但金杯不在我们手上。”
“白之使是为了金杯而来。”女神官说,“苍穹之塔一定知道什么。他们将莫里斯的领空划给了议会,便只能在地面上动手脚。”
“议会早有预料。”
“老师他?”
“不是只有占星师才知道全部的事情,阿拉贝拉。康尼利维斯让我来帮你们,四叶领的亡灵不足为虑。”主教抚摸胸前的橄榄石。“我们早就确定了秘境的位置,但如果不按照神秘之地的规则进入其中,我们将承担严重的损失。这不是议会希望看到的。”
阿拉贝拉沉下心。她想到坍塌的废墟下挣扎的同胞,穿透骑士长莱蒙斯肩头的长矛,庄园里升起霜雪之林。急躁与莽撞的使命感顷刻间消失不见。我必须要保证他们的安全,我是圣骑士团的神官。
但还能怎么办呢?金杯丢失了,白之使不知所踪,就连圣骑士长也受了重伤。女神官无比沮丧的想,除了再次进山,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我真不该来这里,我辜负了导师的期望。身为代行者,康尼利维斯有许多学生,而我是其中最糟糕的一个。
爱德格主教是上一任圣骑士长,他来给我们提供帮助,是因为代行者大人对我感到失望了?她无法克制这种阴郁的怀疑。
“我们,我们这次换个方向进入莫里斯山脉,沿着安格玛隧道探索。”
“来不及了,有了精灵金杯,克洛伊塔能做得更多。”
“不是寻找秘境。”白袍神官咬着嘴唇,“我们去找白之使。跟着他也能找到秘境——”
“这倒是个好方法。”主教赞扬道,他引导着年轻的神官。“你可以换个思路。”
阿拉贝拉疑惑地望着他。
“最先找到金杯的人就在镇子上。”
爱德格主教的言语饱含深意。“真实投影不会凭空出现,精灵金杯来到这座镇,肯定有缘由。既然神秘选择了篝火镇,它就一定与安格玛的异常有联系。”
庄园外响起一阵马蹄声,但却是由近及远。阿拉贝拉不由得侧耳细听,是哪一支队伍离开了?
“莱蒙斯去寻找入口了。”
女神官似乎想到了什么,“我们去追白之使?”
“对你而言,这不是值得珍惜的历练。白之使太过危险,你对女神的侍奉还需要更长久。”主教摇摇头,“我会追上精灵金杯,你带领一部分骑士去威尼华兹。”
“威尼华兹?大人,丹尔菲恩姐她——”
“冰地领太混乱了,你需要保护她的安全。恶魔和堕落之辈乐意见到这位天使姐出点意外,就像四叶城的事故那样。更何况她是在与我们接触之后离开的。”
女神官悚然惊醒。“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一旦丹尔菲恩有危险,白之使就更有理由插手议会的行动了。
而阿拉贝拉几乎能猜到使者会做什么:他将把精灵金杯当成私有物,威胁伯爵停止对光辉议会的帮助;他将不遗余力为驻守者埃兹·海恩斯复仇,来维护苍穹之塔的尊严跟荣耀;没准还可能把他们驱逐出冰地领——莫里斯山脉的大部分属于伊士曼王国,而王国是克洛伊塔的从属。
当然,某种意义上也是伯爵保护了圣骑士团。主教轻轻夹了下坐骑,“出发吧,孩子。等找到了入口,我会来接你。现在就看哪一种办法更高效了。”
……
在卖出了那只金杯后,戴蒙注意到邻居的生活变得简单起来。有时候他会看到猎人在清晨进山,中午就回来了镇。他手里提着骨瘦如柴的猎物——雉鸡、棉尾兔、一窝田鼠、灰鸭子。最好的时候,戴蒙在通往城门的街道上见他抓着一只山羊角,从泥地将倒毙的野兽拖上镇子的石板。
绿蔷薇城的街道复杂得令人厌烦,戴蒙可惜地看着死羊消失在拐角。原本他与猎人的屋间是不存在三棵大树的,而现在,这几棵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栗子树限制了他渴望的视野。
以往猎人会将猎物卖掉,换成口袋里的硬币,但最近他会在院子里架起锅和烧烤架。滋滋作响的油脂只能听不能看,更不能到嘴,这滋味让人恨不得把脑袋按进水缸里冷却一个钟头。
篝火镇的平民一天吃两餐,早晨和晚上都是硬面包。当正午最饥饿的时刻到来,戴蒙就会着了魔一般蹑手蹑脚靠在树后,用耳朵、鼻子和幻想为自己饱餐一顿。
戴蒙在教堂里听过布道,也每天跟父母和姐姐感谢盖亚的赐予。可盖亚没教过他的这种偷窥的行为,戴蒙在做的时候竟然没有半点迟疑。他甚至连女神的名字都忘记了,更别提怀疑自己的信仰虔诚与否。也许女神在教导我们积德行善之前,更该告诉我们怎么才能填饱肚子。
整整一个上午,戴蒙都在果园里捡拾苹果。自从镇变了模样,这些东西就开始不那么紧俏了。桃乐丝说要把水果送到威尼华兹去卖掉,因为他们的商品在篝火镇里到处都是。但阿普顿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你这辈子都别想去威尼华兹。”他们的父亲是个木匠,身量不高,嗓门很大。“给我滚去集市。”他一手抄着刨刀,冲女儿咆哮。
戴蒙趁着阿普顿发火的时候溜到门外,紧接着桃乐丝也冲出来。她脸上的表情难说不是仇恨,但戴蒙不希望姐姐离开。
“我可以跟你去集市。”他心地说,“我会把苹果卖掉。”
“离我远点。”
“桃乐丝,你不能——”
“滚开,戴蒙!”
我干嘛要去管她的闲事呢?戴蒙走到拐角的时候还在想,变换方向时还瞥见桃乐丝站在原地,脚下是满满一筐新鲜的苹果。他头也不回,朝着猎人的院子而去。沿途经过河岸,男孩把一块石头丢进水里,河面上泛起一串泡沫。水波清澈透明,但戴蒙没注意石子掉到哪儿去了。
泡沫在他身后翻涌。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光辉”的秘密
昨天是火鸡,戴蒙心想。今天会是什么,狍子还是灰雁?
猎人的院子里静悄悄的,男孩犹豫片刻,决定打探一下情况。他知道这是危险的举动,猎人脾气不好,见到树后有人鬼鬼祟祟地打量,多半会一箭射过来。
在靶场上戴蒙见过猎人射箭。他拿着把长度近男孩身高的巨大猎弓,弓臂是紫衫木,上面包裹着熟牛皮以及一层亮晶晶的亚麻籽油。当猎人拉开弓弦时,空气都在隐隐弹动。那时这把巨弓是镇大部分男孩的梦想。戴蒙不仅不是例外,反而最为热忱。
只是饿着肚子的男孩没力气去想猎弓和箭矢,他满脑子都是猎物的香气。邻居会在院子里给动物剥皮,脂肪与皮毛的里侧分离,暴露在冷空气中。戴蒙保持着吸气的状态,直到自己的肺疼痛起来。这时候就连血腥也是美味的。
但他视野中只有一头鹿躺在地上,腹部豁开个可怖的裂口。院子里空无一人。戴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就要跑。
可立刻他感受到了脖颈承受的压力,被迫朝前扑倒。他满脸是土,头皮和脸颊传来一阵阵的剧痛,他的四肢乱蹬乱动。
“我就知道是你,兔崽子!”猎人按着戴蒙的后脑勺,整个压在他身上。常年锻炼出来的肌肉使男孩的踢打毫无用处。
“救命!”戴蒙放开嗓门尖叫。“救命!救命!对不起!”
猎人把他拎起来,但没松手。不然他敢保证这家伙会撒腿就跑。“饿疯了的鬼。”他把偷窥者用力推在树干上,“将来你肯定是个贼,我现在就能看出你那一肚子坏水。”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请原谅我,我再也不敢了。”
戴蒙确信猎人会打他一顿。之前有个伙伴打碎了他家的玻璃,男孩在家里都能听到那个倒霉蛋的哀嚎。其实当时他们一起玩,正是戴蒙提议在自家的门口。但几个孩钻篱笆绕巷子,只有跑得最慢的那个被逮住了。
直到这时他才感到后悔,只是太迟了。他会挨上一顿狠揍,鼻青脸肿地回家去。而阿普顿决不会为他讨回面子。这才是最可怕的——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后,父亲会毫不手软地打得他下不来床。阿普顿更在乎自己的面子。
还有桃乐丝,自己承担了阿普顿的怒火后她会好过很多。不管怎样,看我热闹的心情肯定不会少。
绝望之下,他一边叫一边挣扎,最后凄惨地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但出乎戴蒙的意料,夏佐不耐烦地松手,他好像是被哭声搅得心烦意乱。“软蛋,我还没动手呢。给我起来,别像个姑娘。眼泪不是你博取同情的工具,爷们该伸手来抢。难道你是桃乐丝的妹妹?”
“弟弟。”
“这才像话。”
从这话中戴蒙听不出愤怒,他连忙站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挨揍,也许区别只在于猎人的心情。
“……我错了,对不起。”他拼命忍着抽鼻子的声音。
“你在这儿藏多久了?”
“没……没多久。”
“没多久是多久?”夏佐吼了一声。
“三个星期!”戴蒙吓得也大声回答,他诧异自己居然记得准确的时间。
“混球。”猎人咕哝。他同样意外于戴蒙的话,若非猎人相信没有哪个撒谎者会将事情往严重了说,他肯定以为戴蒙瞎蒙了个时间。
他打量一眼这个鬼头,戴蒙的长相与姐姐桃乐丝的美貌相差甚远,理所当然的和阿普顿最为相似。夏佐与木匠不算熟悉,但整个镇里基本没有面生的人。男孩身高比他的伙伴矮出许多,但似乎更有力气。“混球。”猎人重复一句。“敢跟我过来吗?”
“你……你要我干什么?”戴蒙不安地问。他没想着逃跑,起码现在是这样。可能是每日向盖亚的忏悔起了作用,虽然平日里他只是觉得无聊,但怎么说,戴蒙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女神保佑,今天不同,今天我有许多事情能忏悔了。
“赎你的罪。”猎人拍掉手上的尘土,颗粒从皮肤的缝隙中抖落,但仍有许多黏在掌心——他手上全是半干的鹿血。
“偷窥算不上大事,可它总会发展成行窃。这是门坏透了的恶毒行当,惯于将别人的努力据为己有。盖亚没工夫亲自纠正你的过失,我却无所事事,正好用来收拾你这样的坏蛋。”
戴蒙忐忑不安地走进院子,死鹿躺在地上,气味又腥又酸。原本在篝火镇人们从不担心食物腐败,现在却要改一改了。猎人吩咐他把一捆木柴劈碎,又让他磨磨蹭蹭地点燃柴堆。戴蒙一贯干不好这种活儿,他的手脚笨得出奇。
然而折磨未持续多久。当戴蒙提起劈柴的斧子时,猎人正在做他刚刚撂下的活计;等到他满头大汗地松开握柄,一张完整的鹿皮早已搭在木杆上了。炎热气候的风不猛烈,鹿皮抖动着,一串串花斑在不停地变幻。
夏佐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打火石,噼啪两下,一簇火星落到干柴上。他猛吹口气,艳红的篝火一下子腾腾炽烈。猎人将鹿架上火堆,油脂烧烤的声音细密诱人。“篝火镇的人怎么能不会点燃篝火?”他用鼻孔朝男孩发出一声轻嗤。
戴蒙没有注意猎人,他两只眼睛盯着被串烤的肉,对外界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鹿肉烤熟后,猎人分给他一条腿。
老实说,在这种情况下戴蒙几乎没有一点感激之心。他什么心情都没有了,留在躯体里的只有胃,没有脑子也没有心脏,操控情感的体液与器官就这么统统不见了。他把自己变成口袋,没命地吞下袋口的食物。
一条鹿腿很快消失,戴蒙抬起头,但猎人不许他多吃。“你干的活只能得到这些。”夏佐警告他,“贪得无厌的人早晚都得套上绞索。”
“不,足够了。”戴蒙这才挣脱了本能的控制——这多半是因为他的肚子撑得吃不下了。残存的理智使他满脸通红,讷讷回答:“谢谢你,夏佐先生。”
“感谢你的运气吧,子!在一星期前,我会揍得你满地找牙。”
“感谢贝尔蒂的恩赐。”他虔诚地说道,“还有盖亚。”
猎人用牙齿撕下一条洒了盐巴的肉,这东西其实并不好吃。他在莫里斯山脉呆了二十七年,知道什么野味最鲜美。“你倒不如感谢露西亚。”他冷冷笑道。“祂正时刻关注着冰地领呢。”
“露西亚?”戴蒙觉得耳熟。
“光明女神。怎么,阿普顿没告诉你别去光辉教堂吗?”
光辉教堂是露西亚的教堂,戴蒙恍然大悟。他知道那里,但不是作为供奉神祇的圣堂。篝火镇寒冷又混乱,空置的房屋非常少见,原本的教堂在最后一名神父搬走后,就成了这少见的一部分。孩子们把空屋据为己有,赶走睡在里面的流浪汉。在知道盖亚后戴蒙才明白这是件多么恶毒的事,在冰地领无家可归是更甚于绞刑的惩罚,他们夺走了那些可怜人最后的栖身之地。
制止这一行为的就是眼前的猎人,威特克·夏佐。戴蒙知道他不是为了那些流浪者着想。他建议推倒教堂。万幸参与投票的人不多,工人们怀着古怪莫名的愤怒拆了几堵墙后,就谁也不去那儿了。
从那之后,阿普顿才告诉我们远离任何与“光辉”字样有关系的事物。戴蒙没胆量追问他原因。桃乐丝有,因为就连戴蒙也看得出来,阿普顿珍惜女儿超出儿子许多。他会责骂她,但很少打她。阿普顿打戴蒙最多,其次是他的老婆贝拉娜。戴蒙最后见到父亲扇姐姐的耳光,也是在一年前了。
可桃乐丝不问这些东西,她的兴趣爱好在戴蒙这样的男孩看来是无法理解的。毕竟他没有一头长发,也对裙子和样式古怪的羊毛袜不抱好感。只是现在看来,桃乐丝知道原因,才不发问。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光辉”代表露西亚,祂为什么关注冰地领?为什么桃乐丝知道,却不告诉我们?
“光辉”让他们挨了打,这个戴蒙还是记得的。夏佐的提议不合盖亚的教义。他的思维兜兜转转,又回到流浪汉身上,不由得喉咙发紧。“那里是‘乌鸦之家’。”他吐出光辉教堂在孩子们之间的名字。“阿普顿没提过这件事。”
“说谎。”猎人一眼看穿了他。
可这时候的谎言并未激怒他,威克特将鹿肉吞进肚子,烤钎则被他随手一扔。“你想知道里边的秘密,戴蒙,盖亚信徒的谎言总是很蹩脚。我猜的对不对?”
“对不起,先生。”但戴蒙非常想知道,他的心在不安与好奇间摆动。“你猜对了,一点没错。”
“我干嘛要告诉你?”
“求求你啦,夏佐先生,我帮你收拾东西。”男孩拾起烤钎。
猎人被他的聪明取悦了。“混球。”他第三次这么说,可这一次是友善的,能被戴蒙感受到的那种友善。男孩悬着的心放下来。“你比其他的鬼聪明。你喜欢我的弓,以为自己藏得很隐蔽,这点秘密我一清二楚。”
“可你是个好人,不会揍我。”
“好人才揍你,坏人会分发糖果,然后将上当的蠢笨孩卖到矿山去。”
这回轮到戴蒙对猎人嗤之以鼻了。“我早知道了。这话贝拉娜每天都说个没完。你到底讲不讲呀?”
猎人微笑起来。“闭嘴,给我安静听着。”
第一百一十二章 猎人的十五年前
在冰地领,十五年前的事情每个人都知道。戴蒙僵硬地坐在泥地上,猎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这样的静止更长久。他在考虑自己的好奇心是否是好事,在这以前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猎人告诉他,“光辉”是个以太阳为标记的神秘组织,他们在追捕恶魔时杀掉了很多平民。
一开始戴蒙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别说是神秘生物了,就是有贵族来到镇上——或者是与贵族沾亲带故的骑士。他们只要露面就会引起一阵骚乱。这些贵族老爷往往用斧手和长枪卫开路,剑士簇拥在车前。若是有平民冲撞了卫队,轻则会挨上几鞭子,倒霉的更是被看做刺客。
按照王国律法,刺杀贵族是祸及全家的罪名。而处决罪犯的场面任何人都不陌生。戴蒙见到过士兵押着无名者在集市前斩首,第一次他吓了一跳,往后就不觉得奇怪了。无论是平民还是罪犯,死多少人都与木匠的儿子没关系。
令他诧异的是,大人们似乎认为这是件错事。他们的态度开始向着悲悯的神父倾斜了——死刑犯会在处决前得到最后一次祷告的机会,这是桃乐丝教给他的知识。阿普顿一直想让桃乐丝早点成家,但她却喜欢往盖亚的教堂跑。
在忏悔日的晚上,桃乐丝向戴蒙透露自己渴望成为盖亚的修女。戴蒙则在清晨将她的愿望告诉阿普顿。父亲给了姐姐一耳光,但踢了戴蒙一脚,然后回头揪住桃乐丝的头发。
“你是个自私的蠢女孩。”阿普顿冲她吼,“侍奉盖亚是神圣的职业,不是你这种人该想的!”
桃乐丝哭了一晚上,但后来她原谅了戴蒙。在男孩眼里,再没有人比她更无私更宽容了。如果这都不足以成为神职人员,戴蒙无法想象神父和修女该是怎样的慈悲心肠。而这种被人伤害的慈悲使他本能的感到畏惧。
同情死刑犯也是同样。戴蒙知道那些都是犯了罪的坏人。偷盗的、淫邪的、诈骗的、杀人的,这些人在死前还能得到忏悔的机会已是恩赐。他们都是不得美德女神恩宠的堕落者。
罪人得到审判,杜勒神父在教堂里布道时说,你有心肝同情那些恶人,干嘛不为被他们残害的无辜者祈祷呢?
从那以后戴蒙再也没害怕过行刑。他目睹砍刀落下,鲜血和头颅一起腾空。他与身边的大人一样,只有桃乐丝那样的女孩才会别开眼睛。
“圣骑士杀了人。”戴蒙满心疑问,“那又怎样呢?”
“他们杀了很多人。”
“刽子手也杀了很多人。”戴蒙甚至觉得这个职业非常帅气。
“很多。”猎人回答,“是很多,不是一般多。多到你无法想象。刽子手?他不是审判官,他只是把断头刀。”
戴蒙当然无法想象。“有镇那么多人?”这是他概念中的最多人数。听说威尼华兹人口更多,它是个大城市。只是戴蒙从没去过。
“镇?有镇的几十倍。”
男孩忽然一动不动了。
巨大的震惊使他几乎忘记怎么控制自己的身体。镇人口的几十倍,戴蒙不会这样复杂的算数题,但他明白那个答案值得畏惧。
“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圣骑士就是要这么做。他们追捕恶魔,烧死或砍头。”猎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瓶蜜酒。“直到那时候我才发现,冰地领里竟有这么多无名者。”
“但许多人不是恶魔。”连十岁孩子都知道这事。
“也有许多是。”夏佐拔出酒塞,“要是往海岸撒一把沙子,诸神才知道怎么把它们拣出来。恶魔肆虐的时候每个人都精神紧绷,贵族老爷们一个个比挨了揍的家犬还听话。白铁壳子说哪里有恶魔,他们就恨不得把整片土地都犁上一遍。”
“可是死了很多人。”
“战场上才是死人的地方。区别只在于它消耗的是士兵,威尼华兹则是平民。男人战死沙场是荣耀,倚强凌弱、跟女人孩一起被挂起来焚烧的只剩骨头则是耻辱。”
戴蒙不知该说什么。在以前的十年人生里他没想过士兵,也没想过战场。他的脑子里接受了太多新名词,他意识到自己的内心在发生某种改变。戴蒙说不上那是什么样的变化,但却隐约感到憧憬。“我也想拥有荣耀。”他告诉猎人,“圣骑士做得不对。他们就是在倚强凌弱。”
威特克把酒瓶递给他,让男孩喝第一口。蜜酒甘甜辛辣,一边滑下他的喉咙,一边迅速的在里面膨胀。戴蒙觉得自己吞下一口火焰,就连鼻腔也随之发热。他用力咽下去,胃也烧起来。这让戴蒙有种错觉,他现在已经是男子汉了。
“大人都喝这个?”
一开口,猎人知道他还是那个鬼。但威克特没选择点破男孩膨胀的自信心。“只有最出色的男人才能喝得惯。”他转去说圣骑士和光辉。“屠杀平民毫无荣耀可言,但他们还是这么干了。也许后面有几个有地位的畜生在推波助澜的捞好处,对他们而言这就是场战争。战争就有好处可捞。”
“真可恶。”戴蒙说。“为什么不把秘密早点告诉我呢?前两天篝火镇里就有圣骑士,许多人还去迎接他们。他们忘记那些人杀掉的无辜者了吗?”
猎人反问:“白铁皮可恶,还是战争贩子可恶?”
男孩想了想。“都是,白铁皮更可恶。”
“你恨他们吗?”
“当然。”
“仔细想想,别学摩顿镇长那个老滑头。他跟康里爵士完全是一丘之貉,现在除了代表这个那个,我真不知道他还会干些什么。告诉你的伙伴们,下次在玩过家家的时候,别找个白痴做模特。戴蒙,别想那么多,说实话。”
“不……不怎么恨。”
猎人露出一个早有预料的笑容。戴蒙辩解道:“圣骑士没有杀阿普顿,也没杀掉贝拉娜和桃乐丝。”
“所以你就没理由憎恨‘光辉’了?”
“他们犯了错。”戴蒙犹豫着说,“犯错就要受罚。我既不同情,也不憎恨。”
“孩子脾气。”
男孩十分恼火,他抢过酒瓶,狠狠灌了一大口。可还没等他想作证似的说什么,就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幸运,戴蒙。别跟镇里任何人提起十五年前,记住,别到处说。”猎人任由戴蒙在他的放纵下变得大胆。他凝望着午后的云层,注视它们被凛风驱赶至镇的天空,又在神秘的限制下逐渐平复。
威特克·夏佐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亲切。他的眼睛里没有友善的光彩,那种深邃不仅仅是云影的重叠。“我本来有个弟弟。他在威尼华兹干着倒卖皮毛的活儿,成家后有三个儿子。”
好的开头往往意味着糟糕的结尾。戴蒙早就熟悉故事的套路了。但听到猎人说起故事来毫无阻碍的用“我”来叙述,他还是不由得脸色苍白。
“他……他被杀了吗?”
“不准确。德曼幸运地逃过了圣骑士的利刃与贵族排除异己的清洗,他逃到篝火镇,投奔我。但他的两个儿子死在威尼华兹,妻子则被指控为恶魔而套上绞索。行刑人告诉德曼,最近城里的柴火不够用,而且这样能少受痛苦。”
戴蒙沐浴在阳光下,却感觉浑身发冷。
离开威尼华兹使他付出了最后的代价。威特克将蜜酒一口喝干。“德曼的最后一个孩子在路上遇到了真正的恶魔。最终只有我弟弟一个人到达篝火镇。我带着哀悼迎接他,结果他在晚上就自杀了。”
“……我很难过。”
“让你别学摩顿,他的装腔作势就和丑一样夸张。你的难过我看得很清楚,这种话就不要说出口。”
猎人忽然说道:“你跟我的侄子很像。”他没再说起“光辉”和屠杀的事,而是阴沉地一笑。“秘密都告诉你了,篝火镇的,威尼华兹的,还有我的故事。赶紧走吧,鬼,你在我这儿什么也得不到啦。”
独自悲伤是得不到慰藉的。男孩还想说什么,但院子的门被撞开了。他吃了一惊,正要回头——
“戴蒙!”阿普顿的嗓门令人恐惧。男孩僵硬地转过身,看到桃乐丝在父亲身后探出半张脸。她一直没忘记那次。戴蒙总算明白,父亲是如何预料到姐姐不适合当修女了。
……
回家的过程极其难熬。既是心理上的,又是身体上的。戴蒙一瘸一拐落在最后,他的脸颊与喉咙一样火辣辣的发着热。父亲的指甲修理得很难看,这对于扇别人的耳光十分有利。
姐姐桃乐丝慢慢落在他身边。“你干嘛那么看着我?我不是为了告密。我追着你到栗子树旁,看到夏佐把你抓住了。”在辩解之余,戴蒙注意到她极力压抑的好奇心。果然,没等他回答,桃乐丝问道:“他没揍你,还请你吃东西了,你怎么办到的?他跟你说什么了?威胁要把你钉在树干上?”
“没有。”最后一句无端的猜测使他忍不住开口。“他只是在给我讲故事。”
“睡前童谣?”她诧异地挑眉。
“你们都知道的故事。关于‘乌鸦之家’的。”突然间,戴蒙想起来,这个名字似乎就是一个大孩子取的。教堂里并没有乌鸦。他肯定也清楚其中的原委,却不告诉我们。
姐姐一下子失去了兴趣。“那个鬼地方……你知道了也没什么。”
“还有别的东西。”她的关心虽然招致了不怎么完美的结果,但毕竟出于好心。戴蒙正对威特克的经历感到难过,他不假思索的就与桃乐丝分享:“夏佐先生的弟弟一家都在十五年前死了,他说我像他的侄子。”
谁知道桃乐丝没表现出半点同情。她狐疑地盯了戴蒙肿起的眼睛一会儿,仿佛在审视他是否在胡说八道。
“戴蒙。”姐姐的低声几不可闻,于是她凑近了男孩的耳朵些许。
“我得告诉你,谁都知道猎人没有弟弟。他只有一个嫁到威尼华兹的妹妹,他妹妹也没有儿子。”
话音未落,桃乐丝挺起腰,大步超过了他。
第一百一十三章 绿茵河畔
戴蒙回到家时,天色已经黯淡。
难怪阿普顿会来找他。今天下午他本来是要去集市,替一个叫塔司的鱼贩卖鳗鱼干跟半死不活的牡蛎。塔司是外乡人,专门把货物运到冰地领出售。当然现在托了绿蔷薇城的福,他的水产能稍微新鲜点了。
刚用鹿肉填饱了肚子,黑面包和苹果派就显得十分倒胃口。蘑菇汤还好说,但戴蒙讨厌一起熬进去的洋葱。贝拉娜注意到儿子的不适,便盛给他一碟土豆泥。
绿蔷薇城带来了许多难得一见的物资,篝火镇居民们最近的生活质量简直是飞跃式的提升。摩顿镇长对此十分忧虑,他认为这些都是不明不白的食物,人们自取食用无异于偷盗。唯一合法的方式是上缴至少一枚黑城金币,用来充作交易的付出。
用钱来买食物是天经地义的,但他们交易的对象是绿蔷薇城,这就有点难办。篝火镇里有许多见多识广的人,他们也不清楚怎么给神秘付账。住在教堂里的神父建议将硬币扔到那条河里,康里爵士则极力反对。后来大人们折中一下,规定人们把钱交给摩顿镇长,他再统一丢进河底。
木匠没给任何人钱,他相信其他人也不会给。戴蒙听见他告诉贝拉娜,如果人们的账单都要经过摩顿的手,那他宁愿把钱白白扔进河里。提出这该死的流程的人正是旅店老板康里爵士,他是男孩见过的最糟糕的贵族,跟他的旅店名字一样。
“既然光辉议会都没有向我们收取报酬,那摩顿就没理由越过圣骑士和我们的领主。”阿普顿句句不离领主。
直到现在戴蒙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愉快。若说在十五年前的生活是噩梦,那么第十五年就是分界。四叶领公爵的女儿,银鹫家族的后裔,丹尔菲恩·兰科斯特在那一年出生。她刚一降生,一切噩梦就终止了。
戴蒙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什么联系,可人们都认为这是贝尔蒂的恩赐。冰地领的人同时信仰好运和美德,他们的领主不在乎这个。也许因为当初的圣骑士团背负着光之女神的使命而来,饱受煎熬的平民们便只能祈求自己的神明保佑。
但据他所知,出生在灼影之年的孩子不少,比如他的姐姐桃乐丝。为什么丹尔菲恩才是贝尔蒂的天使呢?这个问题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明白,除非他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为了荣耀死在敌人手上而非绞架上的那种。老实说,他不确定自己有机会成为第一种。
饭后不是休息的时间,戴蒙出门去河畔的集市找活干。谢天谢地,他终于不用在雪地里拾松子了。人们都说是精灵金杯的离去带来了神秘,可现在圣骑士团回到篝火镇,情况也未发生变化。无论他是否在骗自己,戴蒙打心底里感谢卖掉金杯的猎人威特克,他简直比领主还像贝尔蒂的化身。
来到拱桥边时,集市已经解散了。
戴蒙脸上的巴掌印还没消,没活干他也不难过,起码没人嘲笑他。男孩在夕阳下满头大汗,他翻过栏杆,把脑袋扎进水里。镇民们都管这叫绿茵河,而康里爵士说,它的名字本是黑月。戴蒙不关心一条河叫什么。
水下是澄澈的世界,男孩睁开眼。这里的游鱼不多,河底有虾在卵石间蠕动,水草的颜色近乎透明。行船的阴影倒映在沙子上,夕阳流光溢彩,红云薄若丝雾。清爽的凉意催促他跳到河里去,但不行——摩顿镇长不准许任何人下水,谁都知道他是在担心有人跟他抢扔进水底的钱币。
只是戴蒙没发现河里有丢下去的金币。整条河清澈得过分,开放集市时人们扔下去的东西全部都被水冲走了,一点也没有留下。看来贵族老爷的算盘要打空了。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阵马嘶。惊叫声在人群中响起,平民们快速地躲避。戴蒙从凌乱的脚步与铿锵的金属碰撞声听出来,这多半是贵族的马车。冰地伯爵到来篝火镇的消息人尽皆知,戴蒙不清楚这是否是领主的车驾。
大概不是。车夫并未减速,长杆上的旗帜既不是兰科斯特的银鹫,也不是威金斯的火红四叶草。篝火镇的贵族不算多,可戴蒙不认识上面的标志。也许是某个没落的贵族。
在思考这些事情时,戴蒙没想过躲开。当他意识到自己必须退让出道路时,却已经来不及了。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集市前的绞架,砍落的黑色大斧跟磨得发亮的刃口;罪犯们各色眼珠里转动的相同的绝望,以及满地热腾腾的鲜血。
一双手搭上他的肩膀。
戴蒙整个落入水中,一点水花都未溅起。他的惊叫脱口化作气泡,眼前的世界陡然旋转。
水流黏稠起来。
马车呼啸而过,轴木吱呀作响。戴蒙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手脚在波纹里乱划,可脆弱的阻力撑不起他的身体。一股水流凑近了他,托住男孩的腋下。戴蒙在惊慌中上浮。
过程中,他的呼吸变得顺畅。在意识到自己并未下沉后,戴蒙从惊慌中找到了些镇静。未知的恐惧感包围着他,男孩竭力借着力道上浮。他现在管不了是什么把他拽下水,现在又开始驱逐他。完全浸没在液体中是离开了母体后人类恐惧的源头之一。而就在他即将脱离水下时,河岸边又响起了马蹄声。
现在情况给了戴蒙两种发展:一种是钻出水面,被贵族老爷的卫兵拖到行刑的空地;另一种是藏在水底,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神秘生物共处一地。他不知道哪种更糟。
浮力一下子消失了大半,水中的神秘生物替他做出了选择。
戴蒙吐出一串水泡,他终于察觉自己正呼吸着空气。似乎体内的肺变成了两片鱼鳃,总之在水下要比他这个主人适应太多了。戴蒙不会游泳,他忍不住怀疑人类是否都是这样的。可能我们本来就会游泳。我们能在湖里生存?
“先生,我们时间不多。”当他满脑子都是水和游泳的时候,听到头顶传来这样一句话。
这个声音戴蒙十分陌生,可紧接着的那个则异常熟悉:“没人嫌弃自己的时间多,骑士老爷,我可是竭尽了全力配合你们。但有时候事情不是尽力就能做到的。”猎人的语气不像是恭敬。
戴蒙抬起头,透过玻璃样的水面,他看到猎人紧绷的面颊。他骑在马上,左右是一身威武铠甲的骑士,铠甲是璀璨夺目的银白色,男孩隔着水幕注视,也不由得双眼刺痛,仿佛在直视太阳。强盛、生机勃勃的光辉,戴蒙在几天前还见过它们。
当时他爬上屋顶,俯视着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穿越静默的人群。而在冰地伯爵到来时,镇民们则发出浪涛般的呼喊。百姓憎恶分明,那时的戴蒙却看不太懂。
但猎人他却很懂。无论威特克是否骗了他,戴蒙都坚信他的确曾因光辉议会的行径而受到了伤害。现在这些圣骑士跟猎人走在一块,男孩不会以为这是一次简单友好的散步。
“夏佐先生,你是神秘者,应该知道金杯的严重性非同凡响。它不会随便把自己扔进雪地里,交给一个也许会打碎它的人。”
“我不知道金杯的目的,也不知道它是神秘物品。”威特克回答,“你们找错人了。”
“不,先生,你误会了……”
马蹄声和交谈渐渐远去。远离石桥,再远离河岸,直到鸽子咕咕的叫声替代了余音。
戴蒙终于钻出水面。他爬上岸后,第一时间伸手探回河水里,可什么都没抓到。流水遵循重力离开他的指缝,男孩犹豫片刻,还是翻过栏杆,跟去了骑士队伍的方向。
……
雪地里流淌着清澈的河水,阿拉贝拉纵马驰骋,越过石桥。
她途中扭头看了一眼潺潺的河,一眼忘不到尽头。这是黑月河,它从篝火镇里流淌出来。
神秘正在蔓延。
“等回到威尼华兹,我要说服伯爵姐重新建立露西亚的教堂。”她注视着河里掠过的一尾黑鱼。
聆听者不止是神秘之河里的动物,还有她麾下的骑士何塞。他披挂议会的铠甲,脑袋包裹在斗篷和头盔之下,正跟女神官并驾齐行。
“伯爵姐会欣然接受的。”何塞在风里闷闷地说。
阿拉贝拉知道他话中的深意。何塞是个虔诚的光明信徒,他没有成为副官的唯一原因是他的嫉恶如仇。很多人都不明白,如果你不能从内心说服一个人,那么肉体的屈从其实是对神明的侮辱。神父清楚其中的道理,而圣骑士则未必。
丹尔菲恩有什么理由提供援助呢?是我们用她的祖国换来莫里斯山脉的空中领域。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守誓者联盟的矮人们居然将整座山脉的土地都划分给这个国。老师曾左思右想,也不明白一列所谓的火车究竟有什么重大意义。
而付出了一片没用的高空的苍穹之塔,则获得了第一块陆上领地跟位于领地下的神秘之地。阿拉贝拉相信,就算是占星师们也看不了这么远。
“听说冰地领的霜之月有一段漫长的黑夜,露西亚遗弃了这里。”白袍神官远望着高耸的黑石城墙,坐骑开始缓步行进。“太不幸了,人人都有权力享受太阳和白昼才对。”她一放慢脚步,何塞便举起细剑,圣骑士们一同减速。马蹄的声音先是比原来急促几分,再陡然降落下去。
“我们得解除误会——就从为圣骑士团正名开始。”
第一百一十四章 卡玛瑞娅之战
“很久,好吧,一千年不算很久。但足够卡玛瑞娅衰败了。一千年前的阿兰沃是最繁荣的国度,远超矮人、兽人、元素生物甚至人类。它在莫里斯森林伫立了比一千年还久的时光,这期间月精灵——我是说古代精灵,他们遭遇过许多场战争,但阿兰沃都赢了,一次也没输过。”
约克不由得感叹一声。“一次也没有,还是一次也没记载?”
你最好别怀疑妖精的消息。尤利尔也将信将疑,可他不会蠢到说出来。否则当奥萝拉往冒险者身上丢泡沫的时候,他就不能在一旁看戏了。“我想阿兰沃在大多数人眼中都没什么记载。”
奥萝拉继续说道:“但在一千年前的某一年,诺克斯遭到了深渊恶魔的入侵。战火在全世界蔓延。各个种族都有自己的战场,阿兰沃的战场就在宾尼亚艾欧。第一战秩序侧输得很惨,尤其是阿兰沃精灵。于是他们放下自傲,四处寻求盟友,就连萨拉人——以往精灵们轻慢的民族,精灵王也尝试与它们重归于好。”
“绿蔷薇城的石碑上有记载。”学徒说。
“阿兰沃与萨拉人在那里结盟。”妖精抛起一枚金币。精灵的货币与人类不同,更别提千年前的古国了。金币的正面刻着浅浅的羽状复叶,背面则浮雕一轮残缺之月。万幸铸币的材料依然是神秘金属——笑脸矿和奇特的金银。它甚至比现在的阿比金币所含的珍稀成分更多,冒险者向他们保证。
如果帕因特在场,约克告诉他们,他只消在手里掂一掂,就能准确的说出里面笑脸矿的含量。尤利尔还记得矮人将开采笑脸矿的方法当成宝贝,千叮万嘱不要传出去。可早在一千年前,精灵们就用这种神秘矿石来铸造钱币了。
“古代精灵之王,我是说,阿兰沃的国王陛下。他是那个无名者吗?”梅米问道。
“那时他还不是。”卡玛瑞娅妖精回答,“阿兰沃也很抗拒无名者,他们弄不清这些人究竟是同伴还是敌人。无名者不属于秩序侧。”
尤利尔知道她的意思。指环索伦告诉他,无名者既非秩序生灵,也不归属混沌,他们在夹缝间两不讨好。这让学徒有过同情。
只是,他似乎听到了妖精奥萝拉的形容。“成为。你说他本不是无名者?”
“他的名讳是尼克勒斯,尼克勒斯·提密尔·西诺德尔。你这没礼貌的家伙。”
谁告诉我他的名字了?尤利尔忍着不指出妖精同样没有使用自己的名字。魔法令他疲倦,而且学徒还指望从奥萝拉口中得到当年的真相呢。“对不起,是尼克勒斯陛下。他成为了无名者?”
“我以为我说的很清楚。你们不也见过有人这么做吗?”还没等到任何回答,奥萝拉就忽然恍悟。“哎呀,我想起来了,纽厄尔是想把自己的火种变成亡者之灵。这不是在成为无名者,他在把自己的灵魂弄的一团糟。”
约克咕哝一句,尤利尔只听清了光之女神的名字。
“尼克勒斯一开始没与精灵们有什么不同,我是指火种。但后来邪龙的走狗攻破卡玛瑞娅时,他却展现出非凡的力量。那不是秩序给予他的,不遵循规则跟自然,逆转法则、扭曲真理的力量。秩序生灵无法理解,诸神也会憎恨他们。然后是一场可怕的战争——无可避免的战争,惨烈、鲜红、灼热……他一个人就粉碎了杀入城市的全部恶魔。那些恶臭的堕落之子连灰烬都没留下。”
尤利尔十分清楚这不算可怕,更谈不上战争。“那尼克勒斯陛下呢?”他轻声问。梅米打了个哆嗦,他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怎么样了?”
奥萝拉打量他一番。“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更关心精灵王胜于恶魔。”
“胜利总是不完美的。”学徒回答,“所以我想,付出太多代价的胜利与失败无异。”
“好想法。可人们总是不明白这样简单的道理。”妖精表示赞同。“就像你们猜的那样,尼克勒斯战胜了恶魔,却也毁掉了自己。当时卡玛瑞娅已经面临绝境,古代精灵也死伤大半。仁慈的王者将自己献祭给秩序与混沌的夹缝,他抛弃了名字,最终迎来末日。”
“破碎之月啊。”梅米低呼。
尤利尔脑海中浮现出霜叶堡的战役。黑暗缠绕的死灵法师,他用万千灵魂与索维罗魔药想要获得新生,却将自己变成了怪物。乔伊说,那时候他已经是无名者了。
“那就是代价吗?”他轻声问道。“成为无名者的代价,要么死要么疯狂?”
奥萝拉否认了:“不是代价,再多的付出也没用。拥有无名者的力量,意味着他本来就是无名者,只是在那之前没人发现。尤利尔,因为他是,所以他能。”
“我听说无名者是恶魔的化身——”
“恶魔属于混乱,无名者则不同。只是对于诺克斯而言,两者没有区别。你会在乎屋子里来的是强盗还是偷吗?反正你也不会欢迎他们。”约克回答了他。妖精瞥他一眼,水波后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
他的话是事实,是在诺克斯流传的训诫,但没有给任何人带来好感。黑月湖安静下来。“这不是我说的。”冒险者立刻补上一句,“我只在刑台上见过无名者。”
奥萝拉哼了一声。“露西亚还没发表意见呢,西塔,如果你不知道自己信仰的神祇的立场,就最好不要急着表态。你们西塔总是这样,什么时候能长点脑子?”见橙脸人乖乖闭嘴,她回到以前的话题。“第一战后,阿兰沃丧失了三分之一的土地。”
“三分之一?”接着是灰狼梅米,他又引来了卡玛瑞娅妖精的怒视。
“别打岔,毛球。”吃过教训的约克让他闭嘴。学徒一把捂住眼睛。
“你们怎么了解恶魔?”奥萝拉凝望着残破的古堡。“它们无穷无尽,狰狞残暴,所到之处尽是灾难的遗景。它们屠戮生灵,制造瘟疫,亵渎死者;它们裂开大地,让火山爆发,岩浆横流。那是深渊的烈火,里面充满毒素,就连熔岩巨人也无法适应。”
她猛然回头,瞪着他们。“而我们节节败退,无数种族的军队被各个击破。他们的坚城堡垒被焚毁,王国承受苦难。”
某种沉重的东西在她的声音里流淌,烧红的铁水,粘稠的蒸汽,瀑布般的血流。乔伊给他展现过的战场正在眼前放大。尤利尔不由得后退一步,与冒险者和狼人并肩。
等到她的情绪渐渐冷却,学徒才得以了解后文。“最后恶魔的大军打到了都城。卡玛瑞娅是月之都,恶魔便选择在白天攻城,夜晚休息。这让守城的精灵们无力反击。他们只要一出城门,就会被无穷无尽的敌人淹没。古代精灵借助地利,使局面僵持了一星期。第七天的正午时分,卡玛瑞娅被攻破了。”
奥萝拉看着脚下的财宝。“盟友的支持太过渺,萨拉人更是需要阿兰沃的援助。由于黑月之潮,他们结盟获得的物资沉入了河底,萨拉人因此灭亡。我的同族收起了沉船上的一切。但在黑月河中,我们都是破碎之月的使者,无法送还这些宝藏。”
“美丽的阿兰沃,圣白的国度,辉煌的文明,我亲眼见证它的衰亡。”妖精伤感的叹息。她们对月之都曾经的主人依旧抱有怀念。
也许那不只是怀念。“卡玛瑞娅被攻破时,尼克勒斯陛下,提密尔一世,伟大的阿兰沃的领袖。他决心消灭入侵者,即便付出生命——诸神啊,我甚至无法形容那是怎样一种高贵。”
赞颂的咏叹调伴随水纹波动,尤利尔开始觉得奥萝拉与尼克勒斯关系非凡了。他闭口不言,以免说错话。
“总而言之,阿兰沃之王为了打败侵略的恶魔而成为无名者。”妖精强调一遍,“他失去名字,失去一切,他是古代精灵王朝最后的英雄。作为诺克斯的后人,我希望你们提起他时能有足够的尊敬。”
梅米吐了吐舌头。学徒知道狼人从不会对精灵有好感。“卡玛瑞娅的遭遇真是令人遗憾。等我们将宝藏带回地面去,有关尼克勒斯陛下的史诗一定会流传到法夫坦纳去的。”
“我只是想让人们在提起他的时候,别总关注无名者的身份。他是阿兰沃之王,是我的挚友。”
“这个……无名者的名声不怎么好,可里面也难免有另类。”顶着湿漉漉的铠甲,冒险者开始斟酌词汇了。“我知道很多人都名不副实。”但任谁一眼都能看出来他的勉强。
妖精奥萝拉做了个抱手臂的动作,她周身的水珠跳动不息。谢天谢地,她没有决定中止交流。
“尼克勒斯死后,卡玛瑞娅陷入了崩溃。”
“这是为什么?”
“是无名者,他们的力量造成可怕的伤害。你尽可以想象自己见识过的最高等级的神秘,在神秘度的压制面前,月之都甚至停滞在了白昼。”
第一百一十五章 神秘之月
光明是个好伙伴。可对需要月之魔力供给的卡玛瑞娅而言,停滞在白天意味着魔力的消耗再无补充。尤利尔不知道尼克勒斯的神秘产生了什么变化。他也许拯救了阿兰沃,但卡玛瑞娅也就此迎来了末日。
“……失去了夜晚后,卡玛瑞娅不再坚无不催。”城墙得不到修葺,缺口也没有了填补。月之都的壁垒建立在投影魔法的自我完善能力上,一旦没有了魔力,神秘便会像抽掉了架骨的帐篷般坍塌。
“魔法笼罩城市,将一切凝固在刹那。我不清楚那是否与时间有关,魔法的效果非常矛盾……战士和平民一动不动,他们身躯上的裂痕与日俱增,而白昼依旧毫无变化;月之魔力逐渐消退,城墙与古堡,它们在岁月中腐朽。”
“只有天空是固定的。”约克指出。
“但其余的东西都还在改变。”尤利尔也意识到问题所在。“不是时间,人们被静止了。他们只是没法移动,可时间依旧在流淌。”
“但月亮不出来。”佣兵强调,“要我说,既然时间在流动,卡玛瑞娅的魔力得不到补充,那肯定是因为只有天空才是停滞魔法的承受者。”
“那铠甲怎么解释?里面的人在漫长的时光中消失了。”梅米说。
“是卡玛瑞娅的魔力在驱动铠甲。”
冒险者与狼人,甚至妖精奥萝拉,他们一齐看着学徒。“你说什么?”
“不是精灵王的力量,而是破碎之月。”尤利尔心想莫非他们都看不到吗?再没有比异常魔力更明显的波动了。他知道乔伊是能看见的,或者说,能感知得到。
使者与约克有什么不同?学徒忍不住想这个问题。可事实上,答案多的要命,提起乔伊又使他心烦意乱。曾经他告诉自己将使者当成友人,但他沮丧地意识到自己其实与旁人同样恐惧着无可抵御的力量化身。我应该想自己与约克有什么区别的,比如魔法?
预知不能再用,他已经用光了魔力。冒险者会认为这样的消耗十分划算,他们获得了整整一条河的宝藏,还有许多尘封的历史。也许这一整座神秘之城都可以归于魔法换得的成果之中,但尤利尔清楚自己想要的不是这些。
安格玛隧道下有的该是列车。
我想知道的是神秘之地卡玛瑞娅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尤利尔心想,我想知道那列火车去哪儿了?
令人失望的是,他们在幻境中几乎走遍了卡玛瑞娅,也仅仅在王宫内见识到了异常。关于月亮和狼人,精灵却没见着。更不用说半点跟铁路有关的痕迹了。
“好啊,你知道的比妖精还多。”约克的表情难说是惊讶,他眼睛眨动着,看起来更像是郁闷。“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喽。”
“或许不止你一个。”梅米插嘴。
“我能预知未来。”学徒自己都觉得这解释十分苍白。“我想占星师都是这样的吧。”
“你是知道我们都没见过占星师才这么说的,对吗?”
尤利尔暗自庆幸。“可连我自己都没见过占星师。奥萝拉女士,这也是我赢过你的窍门。”他转向妖精,“我的预知不通过介质。在说出来以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这样也说得通。总有些人天赋非凡,何况你的职业也非常神秘。”妖精点点头,“卡玛瑞娅的魔力正在逐年减少,也许有这方面的原因。”
“奥萝拉女士,既然尼克勒斯陛下是您的挚友,那您知道王宫的平台是做什么用的吗?”
妖精忽然警惕起来:“你问这个干嘛?”
“只是想要了解一下。”尤利尔无法忘记梅米在平台旁失去理智的样子。
“我们的约定已经结束了。”
“但可以有新的约定。”妖精女士在卡玛瑞娅停留了千年,她一定很了解月之都。尤利尔试着鼓起勇气说道:“奥萝拉女士,我想您可能没有注意到——我和我的同伴是沿着安格玛隧道进入卡玛瑞娅的。”
“我注意到了。”得不到乐趣的妖精并不好说话。“在凿穿山壁之前,你们人类就不知道探究一下莫里斯山脉的结构吗?刺耳朵的汽笛声,嘭嘭的岩石砸落声,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惨叫。简直是地动山摇——我怀疑那些可恶的工人将整座山都掏空了一层。坍塌险些波及到月都。”
可恶的工人之一气得伸爪子蹦起来,但尤利尔并不能苛求妖精对人类有什么同情心。
“谁知道山下面有这么一座破破烂烂的古城?”灰狼大声反驳,“我差点死在隧道里!”
“那你最好找阿兰沃的精灵后裔们讲道理去,或者怪你自己没学好历史。卡玛瑞娅是封闭的神秘之境,安格玛隧道不会轻易碰到边界的。”奥萝拉果然不认为自己有这个义务。她不再理会梅米,歪着脑袋看向学徒:“所以呢?你觉得我应该帮忙吗?”
流水的环带在她周身飞舞,这些都是妖精。
尤利尔感到同伴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犹豫了。他的答案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狼人不用说,而约克虽然一样嫌恶分走了宝藏的两脚狼,但他是露西亚的信徒,显而易见不会是站在妖精一边的。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我理解她,不是所有神秘生物都对人类友好。”佣兵凑近一步,在他耳边说道。“我也理解你,尤利尔。你可以试着赞同,然后得到你想要的。虽然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妖精大都很单纯,并且说一不二。”
尤利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我还是把评价留给自己吧,女士。我既不是工人,也不是非人。事实上,我想说的事与安格玛隧道没太大关系。”他深吸口气。“在进入隧道之前,我们还在篝火镇里——那是山脚的一座镇。但它最近出了点意外——”
“绿蔷薇城,那是阿兰沃的一座城市,我都知道。”奥萝拉很是不以为然。“安格玛隧道使得地下空间出现了裂口,才会让神秘延伸出去。”
“但这意味着尼克勒斯陛下当年留下的神秘正在削弱。”
“他的力量不会削弱。”妖精斩钉截铁地说,“无论是一千年还是一万年,提密尔的力量是永恒的。他将卡玛瑞娅沉入地底。”奥萝拉的语气里有一种古怪的坚持,也许那不是出于个人情感的臆想。“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回来。”
“你说阿兰沃之王已经死了。”
但妖精用一种轻蔑的眼光看着他们,即便透过水幕,这种眼神也十分冷冽。“我说他为王国付出了生命。”
尤利尔完全没明白她的意思。他忍不住猜测在妖精语中失去生命跟死亡是否指意不同。毕竟如果不是奥萝拉用伊士曼王国的语言与他交流的话,学徒相信,自己决不可能听出来她的话语跟鸟鸣兽吼有什么区别。
“卡玛瑞娅的力量的确在流失。”他只好先把自己的筹码摆上前,“但不是因为维持投影。魔法的来源依旧是月亮。这里并非完全封闭,黑月河就是外界与阿兰沃交通的道路。”
立刻,他听到同伴梅米的惊呼,以及佣兵早有预料的感叹。当然尤利尔觉得约克可能是在装模作样,但看在对方鼓励的份上,他也并没戳穿。
“是因为隧道的坍塌……”
“最开始我以为妖精不会说谎。”学徒打断她,“隧道是因为山脉下的空洞而致使地陷,奥萝拉女士。看来你虽然身为妖精,但有许多事情还依旧缺乏了解:工人们不会把铁路修向地心,工程师没那么蠢。原本王国是打算在山脉里通火车的,将这玩意建在莫里斯山脉的地面上实在很不安全。”
“你倒是了解不少喽?”奥萝拉翘起下巴。“占星师得到未来的预示不出奇,可对于过去和现在,没人能看得比我们清楚。一号列车我当然知道,那种笨重、聒噪,像条灰泥鳅似的机械炼金造物。我看不出来它对秩序和诺克斯有什么帮助。”
“因为它本来就不是为了帮助神秘者而创造的,列车是普通人的交通工具。”尤利尔敢说这里没人比他更了解火车。他还在埃兹先生的酒吧侍酒的时候,学徒就不放过任何有关浮云列车的线索。别说王国的一号列车了,就连矮人们打算建造的二号三号列车他都有所耳闻。“所以是卡玛瑞娅的空洞造成了安格玛的事故。当隧道坍塌的一刹那,神秘的范围就已不再局限于地下。”
“我无法控制月之都的变化。”妖精承认。
“但梅米告诉我,在隧道坍塌的时候,一号列车已经开始尝试在轨道上行驶了。它肯定不会一口气跑到头,但也绝不可能慢吞吞的像马车。火车加速起来没准能趁隧道彻底塌陷前开出山脉,但它既然被岩土掩埋,就说明……”
“它的运气没那么好?”梅米说。
“……说明隧道里肯定有它的残骸。”
尤利尔也不想理他。
“我知道它在哪儿。”妖精奥萝拉表态,“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卡玛瑞娅消耗的魔力用来驱动城市里的铠甲,它们守卫着月都。”
“一点没错。”
看来她打算敷衍到底。尤利尔失望极了。我就知道,约克的话不会靠谱,大多数妖精十分守信用,但奥萝拉可能是个例外。“我诚恳地告诉你卡玛瑞娅的异常,奥萝拉女士,你却拒绝透露列车的下落。”
妖精的态度莫测,但尤利尔看得出来,她身上的每一滴水珠都在表露着冷漠。忽然学徒一怔。莫非奥萝拉早就知道卡玛瑞娅仍与破碎之月相连?
他的心跳怦怦加速。“是你把金杯送到篝火镇去的?”
突然,古堡就摇动起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意志不熄
突如其来的晃动打断了他的话,尤利尔放低重心,趴在地上。他没来由地感受到了恐惧。学徒身后不远是仍在湖底的狼人跟佣兵,两个家伙都满脸惊愕。
“这又是怎么了?”梅米把自己从金银财宝堆成的山里拔出来,一串巨大的珍珠项链套在他的脖子上。想来无论后面他们三个怎么划分这些宝藏,这家伙都是不会把项链摘下来的了。
没人回答他,佣兵拉着灰狼的领子,几步跳上了湖岸。
尤利尔踩着顶金冠登上大理石的湖边。他将短刀握在手里,怔怔望着远处古堡升起的银光。妖精的目光与他交汇在那一点。
月亮般的柔和光晕并未扩散。它将自己收拢在圆圈内,笔直地向上爬升,直至贯天彻地。
“王宫的祭台。”他干巴巴地说。
“什么?”
“那里是阿兰沃的王宫,约克。那里有一座可以使死物活化,狼人变身的银色祭台。那是整个卡玛瑞娅月之魔力的源泉,那才是真正的黑月湖。”
冒险者盯着天空,几乎以为他说的是另一种语言。“真正的黑月湖?”
骗你很容易,也因此非常无趣,所以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尤利尔脑海中的线索串联成线,他十分懊悔没有早点做到这些。“那个传说——黑月河的源头的确是破碎之月。原本我以为人们口中的月亮是指卡玛瑞娅,它既是月之城,又是神秘造物。但事实上,破碎之月就是破碎之月,它指的不是某种意象,而是月亮本身。”
“呃,我觉得我听懂了大部分。”
“黑月河是破碎之月的一部分,它是神秘的组成。”学徒指了指头顶,示意佣兵注意银色的光柱。老实说,他的动作未免多此一举,因为此刻没人能从异象上移开目光。“碎月上的缝隙投影在宾尼亚艾欧,才形成了千年前的黑月河。”
震动并未止息,反而愈发剧烈。尤利尔不得不停下解说,使自己尽力贴在地面上。他感受着坠落和上升一并发生,撞击与失重使他头晕眼花。尤利尔沉下心,他明白这是由于魔力的缺乏已经不足以支撑战士的身体素质了。盖亚在上,我或许帮不上忙。
石屑崩落的碎响不绝于耳,卡玛瑞娅在嘶吼。通达苍穹的光辉似乎穿越了时空,送来遥远彼岸的虚景。
“我告诉过你。”擂鼓般的震响中,奥萝拉的声音隐隐传来:“尼克勒斯为阿兰沃付出生命。他的心脏不再跳动,但他的火种永恒不灭——”
“提密尔,我的国王,我不朽的英雄跟唯一的挚友。我等待着,我期盼着,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妖精身上的水幕消失了,露出一张与人类近似的面容。她有一对半透明的长耳,泪水沿着尖尖的下巴流淌。元素生物没有固定的形态,但奥萝拉一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精灵。
她身边的妖精们在地震中降落到黑月湖底,化为纯净的湖水。金与银、玉石与珍珠的丘在湖水中不见。尤利尔才知道妖精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吐露实情。她用宝藏诱惑来者,使他们停留于此。
“火种?”学徒有点明白了,“难道阿兰沃之王的灵魂还存在?”可无人回应他。
白昼是精灵王的力量残余,尤利尔猜测,他可能想要将卡玛瑞娅与破碎之月分离。但事情似乎并非按照他猜测的所谓意图发展,空间里只有月之魔力在盘旋,学徒发现王宫祭台正在重新沟通天上的月亮。
“她在做什么?”约克大声问。“卡玛瑞娅已经够破旧了。”
“跟她说的一样。”尤利尔回答,“妖精女士想要复活精灵王!”
佣兵吃了一惊,“她要把阿兰沃之王的尸体变成亡灵吗?”
正常的神秘者大都是这个思路,但尤利尔觉得妖精肯定清楚亡灵的火种与原本不同。“我想这样太粗暴了。”他试着用自己贫乏的神秘学知识去思考可能性,可遗憾的是箴言骑士的职业知识里没有半点有关死者复苏的内容。“奥萝拉女士是秩序生灵,她也许只是想见一见老朋友。”
“挺感人的故事,要是她没骗我们就更好了。”冒险者稳住身体,抓住险些掉回湖里的狼梅米。佣兵脸上的不满似乎并不针对复活尼克勒斯这件事。
“她不信任我们,这实在情有可原。你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让灵魂变成活人吗?”
“诸神才知道办法!”冒险者脚下一滑,他赶紧抓住栏杆。“诺克斯可能有使人复活的神秘,但起码现在的神秘界对此一无所知。”
学徒紧皱眉头。“我见过王宫的祭台,那里的月亮魔力甚至能使雕像都活动起来。”
“知道这些有什么用?”佣兵感到十分奇怪,“尼克勒斯要复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是诺克斯的英雄,这对我们而言不是坏事;当然他也是古代精灵的王者,但要头痛的也该是法夫坦纳才对。他们肯定想不到会在某一天迎回自己千年前的老祖宗。”
尤利尔忍不住问道:“约克,你真觉得死者可以复生吗?”
“不同种族对死亡的定义不同。”约克只好解释道。他并不抱信心。“让她试试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毕竟那位精灵王是无名者,谁知道无名者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能力。”
这次学徒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被梅米打断了。“好的无名者是很稀奇,但你们现在能不能关心一下更朴素的东西?”灰狼满脸不舍,爪子里还紧紧抱着那串珍珠。“我的宝藏不见了!”
“是我们的。”约克纠正。
“我想奥萝拉女士一开始就没打算给我们。”尤利尔补充。
意识到事情无可挽回,梅米哭丧着一张毛脸,把鼻子在珍珠项链上摩挲。“还好有它陪我。”结果话音未落,湖水中跳出来个半透明的妖精。她扑着闪亮的翅膀落到狼人的鼻子前,冲他咧嘴笑了笑,看得灰狼一脸茫然;水妖精抬手就将泡沫丢了他满脸,而后从那对毛爪子中拽起项链,扑通一声跳回湖里不见了。
梅米顶着满脸泡沫跟水草,在原地呆住了片刻,突然不顾一切地往黑月湖里冲。
约克看他的那副蠢样,笑得差点松手。
“别过去。”尤利尔也抓住它的尾巴,他一边忍着笑,一边说:“你跳下去也没用,妖精不会把破碎之月的贡品交给你的。”
“可你明明赢过了妖精!”梅米非常委屈。“她怎么能耍赖呢?”
“妖精一般都会言而有信,除非有什么对她而言比好故事还重要。”约克看着妖精女士。奥萝拉正一动不动地凝视高塔,深蓝的瞳孔犹如昏暗的湖泊。她再也不对任何人投以关注,甚至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冒险者叹了口气。“比如她的老相好。”
梅米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反驳。这时,湖岸周围的一座塔楼朝后倾倒而下,尤利尔想也不想,一把将他的脑袋按在地上。
雨幕似的碎石噼里啪啦砸下来,灰尘险些把他们掩埋。黑月湖也难以幸免,巨石砸落以后,飞溅出来的水再也回不到湖里去了。水妖精们惊叫着藏到了石桥的阴影里。
“天空在变暗!”梅米尖叫,他居然没有责备尤利尔的下手之狠。灰狼指着头顶。“天哪,我看见月亮了!”
秘境正在破碎。
不停歇的地动、破碎的穹顶、剥落垮塌的建筑群以及掀起惊涛骇浪的湖面,共同构成末日般的景象。日光黯淡下去,遍布裂纹的晴空泛起赤红。石塑断裂后,伴随震动在洁白的石砖上划来划去,粗糙平面摩擦的声音足以使人心脏紧缩。
尤利尔侧过脑袋,看到妖精女士依然漂浮在湖面上,石块穿透她的身体,如同穿越幻影。她的身影与银光重合,碧蓝的湖水渐渐宁静,在她身边温柔的荡漾。
她的目光似曾相识。学徒心痛而黯然地想,在四叶城的街道上,我的胡萝卜姐也在晨光下这么注视着我,但没有这么炽烈。塞西莉亚的眼神带着点警惕,时刻担忧他会转过身与她四目相对。可她一定不清楚壁橱的玻璃将她那张脸上的每一处轻柔的细节都倒映出来了。
“魔力。”他低声自语,“浩瀚的破碎之月的魔力,那道光里都是魔力。”
一种难以言表的颤栗感正在光柱中散发出来,尤利尔已经对这个过程不陌生了——魔力正在引动神秘,魔法就是这样诞生的。
“你猜的没错,尤利尔。”
妖精忽然说道。“我在宝藏中挑选:不含月光意象的血红玛瑙,辉煌的黄金,庄严的赞美诗,澄澈无暇、不被神秘污染的祝礼之器。”她的声音空灵若梦呓。“只有那只金杯合适,破碎之月带不走它。”
随着她的叙述,卡玛瑞娅的异变愈发剧烈。石像与铠甲摇动着站起来,自发列队成群,朝黑月湖肃整前行。
天穹彻底崩裂。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复活仪式
乔伊提着剑在哭泣的妖精前站定。高高在上的神秘如一把沉重的枷锁扣在奥萝拉的肩膀,她颤抖着放下手,目光与使者寒冷的蓝眼睛相遇。
“你不会主动说实话,对吗?”
“死也不会。”妖精回答。
死亡不轻松。尤利尔和奥萝拉都对此心知肚明。两个人的处境在刹那间掉转,这里也许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奥萝拉的心情了。
一大片冰幕拔升而起,遮住了使者和妖精的身影。
“你想复活尼克勒斯·提密尔?”乔伊问道。
“妖精们知晓诺克斯的发生过的一切,而人类往往愚昧无知。”尤利尔相信,在面对使者挑衅时,妖精女士一定用尽了她毕生的勇气。她虚幻的身体覆盖着冰雪,倒影在冰墙的另一面,并因恐惧而颤抖。“是啊,复活。妖精的知识做到这些并不奇怪。”
“那你就该知道,死亡已经不是你的借口了。”年轻人俯低身体,声音像是耳边的低语。他那张苍白的脸既无表情,也无温度。“你是水的化身,可你的火种不是。”
一种极其悚然的阴冷寒意爬上她的皮肤。
……
尤利尔勉强睁开眼睛,他实在是太过疲惫了。好在伤口的热量不再流失,疼痛也被麻木取代。一只橘红色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尤利尔把它推开。“我还好。”
约克正要说什么,想来不会是安慰的话。但冰墙后猛然传来一声惨叫,而后声音戛然而止。佣兵的动作一瞬凝固住了。
“他……他在干什么?”梅米悄声问。
佣兵动了动喉结,“审讯。”
“神秘者连这个都要学?”尤利尔直接就清醒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乔伊居然还会治安局里那些老警员的手艺。
“白,他不会——?”也许他会。
虽然尤利尔觉得使者肯定不会对自己如法炮制,可到底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准。
现在你知道害怕了?索伦在恐吓学徒方面上一向充满兴趣。它毫不掩饰自己的愉悦,这让整个戒指都在闪闪发亮。
也让尤利尔非常想把它扯下来,然后用地上细的金属片划花上面的符文看这家伙还能不能继续聒噪下去。
梅米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瞪着他们。
“别想太多。”约克解释,“他与我们这样的冒险者不同。克洛伊塔是神秘领域的七个支点之一,是最为擅长探秘的组织……占星师依靠星相和奥托的眷顾来探寻命运轨迹,而使者少有占星师,他们则需另施手段。”
“占星师与使者不同吗?”
“也许是这样。”
苍穹之塔是占星师组织,但这不意味着它不需要其他类型的神秘者了索伦对此见怪不怪,使者当然也可以由占星师担任
它跳出来主要是为了反驳约克。
“我只是道听途说。”佣兵承认。“这儿可是有专家的。尤利尔,你的导师在这儿呢。”他的语气不太爽快,“你倒不如问它了,如果它愿意告诉你的话。”
我的名字是索伦·格森指环强调。你知道这些太早了,尤利尔,它们对你没好处
我挺希望你能告诉我些有好处的东西,可你从不。尤利尔在心里说。谁要是认为我想成为大名鼎鼎的空境使者的学徒,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但不管怎么说,审讯不会作为必学技巧而关系到成为神秘者,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我能依靠魔法获悉许多情况。”他想到自己曾对约克说过渴望成为乔伊那样的使者,但占星师也没什么不好。
尤利尔很清楚,令他改了主意的其实是之前的濒死体验。我是想要成为冒险者的,他对自己说,早在来到这个世界前我就这样想了。我不够强大,也不够有责任感,但我渴求新事物。
只是在那之前,得先想办法得到使者的原谅才行。
……
“看来你缺乏对疼痛的忍耐力。”
年轻人把短刀抽离她的胸口,奥萝拉立刻脱离窒息般大口呼吸,一头栽在地上。所谓的审讯不过是两刀和几个藏在石桥下的妖精的性命。说实话,后者似乎没有前者管用。“你大概活了几千年,几千年还是这么软弱愚蠢。”他十分难得地发出感慨。
“妖精与人类的时间观念并不相同,你们用不着有什么优越感。”
卡玛瑞娅妖精试图用语言找回点尊严,但想要让使者与她在口头上一较长短,那除非是做梦。乔伊转过身,冰幕无声无息地融化。
“白。”尤利尔觉得自己必须要说点儿什么。“……她说什么了?”可到头来反却是问妖精奥萝拉的。这时候我该这么说,他决定。题外话最好过后再谈。
年轻人果然无视他的问题。“给我那头狼。”
“使者大人?”约克也忐忑起来。
“卡玛瑞娅的魔力会主动保护破碎之月的信徒。这会使得月之都的魔力被削弱。”任谁都看得出,他是在尽力解释了。只是效果明显不尽如人意。“索伦,索伦·格森,我知道你一直在听。”
他示意指环先生替自己把事情梳理清楚。尤利尔心中一跳,原本乔伊总是不假他人来告诉他答案。
月之都是一座古老的魔法之城,是破碎之月的魔力形成的神秘。狼人与白月女巫亲近月之魔力,因此这里曾是他们的居所。碎月认可了他们。
“精灵不信仰碎月,对月都而言同样是入侵者。”冒险者明白过来,“所以尼克勒斯想要利用月之都的力量,就必须得到狼人的帮助?”
没错
尤利尔没说话,他想不出自己该说什么。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就连狼人梅米现在都能抢在他前面提问。害怕对于一只头脑简单的狼而言,不是种能长时间保持的情绪。
梅米问:“她干嘛非要利用卡玛瑞娅的魔力呢?”
莫非我得告诉你‘这是复活尼克勒斯的计划需要’,你才能反应过来吗索伦一副大为惊讶的语气,它的言辞一如既往地刻薄。你是个铁路工,安格玛隧道的工人,谁一眼都看得出来。我真意外居然会有人愿意雇佣你干这个。狼人有脑子的可不多,而且我们刚刚在外面杀掉了一个。现在你这个好运气的白痴从大面积地陷和塌方的隧道里逃出来——
“这当然是我故意留他一命。”妖精补充。
梅米呆呆地愣住了。
“今夜才是黑月之潮。碎月的魔力潮汐、一具鲜活的躯体跟旺盛的火种、还有法则之线混乱的短暂时机……可我竟没想过,会有空境的神秘者得到精灵金杯。”妖精女士虚弱地说,她几乎百思不得其解。“它看上去只是个古董,并非神秘物品。”
她的话中有某个熟悉的词唤回了尤利尔的意识。他不由屏住呼吸。
老物件容易成为神秘,可概率不大。而神秘者对于平凡的东西向来没有多少兴趣,更何况金杯还是出现在篝火镇这样的地方。奥萝拉不明白乔伊这样的空之境怎么会在意一只金杯。
“我抢来的。”乔伊回答。“最开始它是在光辉议会手里。而且,对古董感兴趣的神秘者大有人在。”
“真是太妙了。”约克的感叹有点言不由衷。“凑齐三个条件,就能复活死去的爱人。世界上竟然真的有这种死而复生的办法。”
破碎之月同样是幸运女神贝尔蒂,打祂的主意遭遇挫折,我一点也不意外
“诸神已逝。”奥萝拉轻声说,“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甚至早在一千年前,祂们就已经销声匿迹了。”
她抬头望着夜空的白月,眼睛里流露着某种热切又胆怯的情感。“我也一千年没见过月亮了。在阿兰沃被提密尔推到安格玛山峰之下的时候,我以为我们已经得到了解脱。”
“解脱?”
“我的族群世代都是黑月河的住民。我们的身躯由河水构成,我们的灵魂从水中诞生。火种的光芒行于水下,这是我们卡玛瑞娅妖精的文明。破碎之月则是我们信仰的神祇。”
“你还信仰破碎之月?”梅米十分怀疑。
“在我们决心解脱时,我们就已经失去了祂的眷顾。不然也用不着留着你了。”妖精女士倚靠在石桥边,语气不急不缓。“宝藏你们拿走吧,就当做是胜者的战利品了。”
灰狼的眼睛倏地亮了。“这可是你说的噢。”他趾高气昂地抬起下巴,“不许再反悔!现在我要把它分成四份了!”他还知道讨好一下使者。
乔伊冷漠以对。冒险者则仿佛被这样失而复得的惊喜刺激得有点不知所措。指环没见识过湖底的财富之山,正大肆嘲笑他们见识短浅。
气氛一时热烈起来。胜利的果实几经波折,终于还是落到了他们手里。若是金杯没有带来乔伊,恐怕结局就会是另一番光景。学徒望着周围凝固在冰雪中的骑士铠甲、各色各样的石雕、以及柔软的蜡像。这些棘手的东西在乔伊面前就是一堆破铜烂铁,毫无威胁可言。
尤利尔感受到自己胸口中搏动着的心脏,连带着伤口都微微刺痛。他忽然发现自己未来的道路上,有个明确的标志出现了。那是一想到就会令人浑身颤栗的念头,一想到它脑海里就容不下任何东西。学徒似乎看到在四叶原野夜晚抬头望见的竖琴座,事物表与里的界限开始逐渐模糊起来。
石桥边,妖精默默地、艰难地捧起地上粉碎的冰晶,口中喃喃自语。他别过头去,看到梅米和约克正在争执由谁去向乔伊建议破开一条通道,好把湖底的宝藏带上来。
再没有比这更诱人的战利品了,但尤利尔有些犹豫。他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第一百二十章 午夜时分
你没什么要对白说的吗
这时指环索伦已经在他们身上将自己的词汇倾泻了一遍,休息的片刻,它改变了目标对准学徒。夺下金杯后我们翻遍了威尼华兹,最后还是找上了诺克斯。紧接着又是篝火镇和安格玛山峰,为此还宰了奎伦那头狡猾的恶狼。他很愤怒。割开奎伦的喉咙前,他把那倒霉鬼揍得不成人形
字迹凝结的声音使他从那种感觉中脱离出来。尤利尔读完后,不由得重重地叹息一声。
“我能说什么呢?”
“莫非盖亚的信徒不会道歉?”索伦反问。
真要是道歉就能解决问题,我宁愿把对不起这个词刻在脑门上。“我做了错事,可我感觉要是道歉的话,他会更生气。”
看来你很了解他
这样的字句一出,学徒就知道索伦之前的劝说是在骗他。这家伙是绝不可能好心安慰一个人的,它简直生来就是为了给人添堵。
可尤利尔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倾诉一下内心的想法。“我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解决问题,就是做起来有点儿困难。在刚才,我以为我要死了。那时候,老实说,我发现我好像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但它与我想的不太一样。”
你担心乔伊不会是个好导师,这倒是没错
“我以为你会委婉一点的。”尤利尔咳嗽起来。“我原本是这么以为的,但现在看来——”他碰了碰脚下的钢岩碎片,“那不是全部。我担心我以为自己是为了成为像他一样的神秘者而渴望得到系统的教学,然而实际上,我根本不清楚什么样的神秘者会是合格的导师。只要点燃了火种,谁都可以成为学徒的导师,不是么?”
所以你不是认为乔伊不能给你神秘知识
“我在修道院上过几天课。”他不安地说,“学习的方式也许有很多,但我接受的是阅读。不瞒你说——对我来讲,知识就像一本本叠起来的书,只要翻阅就能汲取。它是可见的,既是鲜活透明的精神态又是呆板僵硬的物质,是固体又是液体……总之触手可及。导师交给我们解读文字的方法,是给了打开锁的钥匙。但要打开多少锁、开什么锁,都由你自己决定。”
指环绕着他转了一圈。神秘学比凡人的知识浩瀚很多,我的锁匠师傅,你最好不要每把锁都不放过
你就是我的第一把锁,里面藏着的都是我要的。尤利尔回答:“多谢忠告。”于我而言,它们远比湖里的宝藏珍贵。“我倒希望导师能成为我了解神秘领域的新通道,可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尤其……尤其是白。”
我似乎明白了索伦写道,白对你意义非凡,换成名言来讲:他是你的‘第五先生’,是‘促变者’。这可真有意思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学徒一头雾水。
没关系戒指说,我会帮你转达给白的
“不,不,千万别这样。”尤利尔直接站起来了。他不敢想象乔伊知道实情后会怎么看他,那完全是噩梦。“如果你能保密的话,我会非常感激。睿智的格森先生,这点事绝不必劳您大驾。”学徒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后悔。我干嘛要告诉索伦呢?它也许会保密,但肯定把这当成威胁我的把柄。盖亚在上,我一定是疯了。
冰面上传来砰地一声巨响。
“你的魔法没什么用。”梅米说。“别费力气了,愿赌服输。”他刚刚在猜拳中赢了橙脸人,后者按约定来,就是那个要向使者请求解冻的人。
约克觉得事情没到那份上。“我再试一次,就一次。”两个人站在冰面上,佣兵的剑刃闪烁光辉。他双手握紧铁剑,朝着湖面一剑劈下去。乔伊则在一旁看热闹,他脸上的表情有种隐约的不以为然。
嗒嗒嗒……
但冰湖裂开了,伴随远超之前的巨响。
光晕好似火把,湖水则若沸油,剑刃刚一触及冰水,澎湃的神秘立即掀起爆炸般的气浪。湖面上仿佛有一轮太阳升起。带着温度的魔力集束自冰下透射而出,与王宫里的月光之柱遥遥相应。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佣兵吓得差点把剑扔出去。“这不是我干的!”意外来得迅速且突然,他只来得及说这句话,就一脚陷进水中。
“那是什么?”狼人梅米没能及时跑出湖的范围,他一边尖叫,一边在冲力下朝着石桥直坠而去。
爆鸣过后,冰湖上立起破裂后尖锐的棱角,大蓬大蓬的光雾旋风般笼罩湖岸。一种虚无的、半透明的压力犹如暴风雨前积聚的乌云,尤利尔感到了心头压抑着的可怕的阴沉,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他猝不及防被推飞出去。索伦没帮上忙,直让学徒撞在一根石柱上才停下来。
紧接着,他听到浓雾中传来惊叫。这唤醒了他全部的听觉:呻吟、撞击、刀剑交错的轻鸣、扑通的水浪声、石板砰然断裂、重物滑落时刺耳的摩擦纷纷涌入脑海。乔伊?他叫不出声。索伦?约克?
内心的呐喊无人回应,尤利尔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他做不到。于是退而求其次,眯出一条缝。这使他看到短暂的一幕:一块巨石砸入空地,划开少许光雾后消失不见;风雪凛冽狂躁,却又忽然止息。
心跳似乎擂着他的鼓膜,尤利尔痛苦地合上眼睛。他抓着不知什么东西试图站起来,脱力地喘息。“白?约克?”背后与左臂的伤口猛烈得疼痛,他只好停顿下来,满头冷汗。“梅米?”
但依然无人回应,就连乔伊也没有。恐惧爬上他的脊背。尤利尔摸索到戒指,它还老实地套在手指上。终于他得以睁开眼睛。学徒努力望着黑月湖,可视野模糊得要命。
寂静中忽然爆发出来一阵尖叫!
尤利尔感到所有的眩晕都在一瞬间被驱逐了。他听出这是梅米的声音,来自遥远的对岸。那里没有谁在,除了妖精奥萝拉女士。
妖精!她又骗了我们?这怎么可能?
命运正在发生,学徒没来由想到这句话。难道之前她都是在拖延时间?她到底又做了什么?无论如何,不能在这儿无动于衷。他咬紧牙关。“梅米!”光雾持续朝外喷涌,尤利尔踉跄着拾起短刀,却感到膝盖后被猛踢了一脚。他朝前一倒。
“三个条件。”一个人在他耳边用诡秘莫测的音调低语,“狼人,金杯,混乱的法则。”
尤利尔确认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儿?卡玛瑞娅中还有其他人?
“你说什么?”他在重叠的阴影中望见一个透明的影子。与此同时,阴森的魔力如涟漪般扩散,学徒十分熟悉。“……亡灵?”一个念头闯进他的脑海。什么幽灵会徘徊在被封闭了千年的月都?
“有两个我们得自己争取,最后一个看天意。”那个声音说。
光雾里出现一抹淡薄的轮廓,它越过学徒,向湖岸走去。所过之处一片澄明。尤利尔掌心全是汗,他意识到那个影子身上一点魔力的波动都没有。
“尼克……勒斯。”他仿佛在念一个古老的咒语。
阿兰沃之王失去了身体,但意志与火种不灭。他从未离开过卡玛瑞娅,他一直都在奥萝拉的身边。他在等待第三个条件。
“辛苦了,奥萝拉。”幽灵样的神秘生物对妖精说。
他的模样与霜叶堡的幽灵几乎没有区别,唯有胸口亮着火焰般的心脏。他穿着样式别致的长袍,头顶森林与白月的桂冠。当他走过尤利尔身边时,后者注意到身后飘扬的长麾上刺着阿兰沃的月牙印记。那是一面边角破损了的黑底银纹旗帜。
妖精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却不是请求帮助——她手中有一只灰毛皮的幼狼正闭目沉睡。一具华丽的铠甲倒在她的脚下,头盔和胸甲被撕碎。
气浪将梅米送到了妖精身边,我也许该相信这是个巧合。尤利尔晃了晃头,夺回狼人的念头并无半分动摇。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可约克和乔伊不会像他一样疲惫……
“三个条件都在。”奥萝拉对爱人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这副神情令学徒察觉到了不妙。她的半个身体冻结在冰霜中,使者乔伊就站在她不远处。然而年轻人一动不动,尤利尔对魔力的感知在他身上也不复存在。使者似乎失去了意识,受困于某种深沉的梦魇。
学徒一时间居然愣住了。
“辛苦你了,奥萝拉。”尼克勒斯重复。他的声音不像由喉咙发出,而是魔力的震动。阿兰沃的王者还不是亡灵,他转向狼人跟使者的目光中流露出热切的湛湛光辉。尤利尔不由自主握紧短刀,这一刻他的愤怒比恐惧更强大。
“放开他们!”他扯开羊皮卷。神圣的光芒化为锁链逼近,但大地猛然摇动,王宫古堡里月光的擎天立柱突然明亮了几倍,浓郁的魔力简直让人怀疑破碎之月坠落在了大地上。
奥萝拉与尼克勒斯的身影一下子消了,带着梅米与乔伊一起。
第一百二十一章 动向
戴蒙在之前的人生中从未见过这么勇敢的猎人,可能因为他大多把自己凶狠的一面展现给猎物。夏佐也许把圣骑士当成魔怪。得知了前因后果,男孩竟觉得他做得没错。
要成为大人,是否也得敢于对魔怪和敌人露出牙齿呢?他相信这是必要的。我打算成为的不是绞架上哀嚎的女人,而是战场上举起刀的战士。戴蒙心想,战士从不怕敌人。
“瞧吧,我的破烂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你们也查过了——金杯是我这几天唯一的收获。”
“的确。”莱蒙斯没有咄咄逼人。“再次要求你提供帮助,我们也十分勉强。金杯事关重大,虽然那不是神秘物品,但我们都清楚它是作为古董。它的意义在于自身的历史。”
“我可不知道那是古董。它本身就很值钱。”
“但也没值钱到那个地步。”
“什么?”
“据说你要离开篝火镇?”
“这我不相信是你们打听到的。”威特克·夏佐沉默片刻。“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而且。”他骂了句脏话,“你们干嘛老抓着我不放?我只是个有点运气的猎手,不是么?骑士大人,你们有那么多要紧事儿要处理——”
“没有事情比金杯更要紧。”
“那就问那个该死的杯子去!”夏佐说,“我得了点闲钱想搬去威尼华兹,那儿的麦酒比这里便宜三分之一。我这是碍着谁的好事了?”
“所以你要离开是确有其事?”骑士追问。
“我猜你们翻箱倒柜的时候,把我的行囊也打开了。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们大可不必连夹层里的刮胡刀也不放过。那玩意儿是木头的。”
这话捅了马蜂窝,跟随左右的几名银铠骑士锵然拔出剑来。人人都满面愤怒,这对于他们的荣誉是种极大的侮辱。
但他的冷嘲热讽没让莱蒙斯恼怒。这令他自己也很意外。原本在威尼华兹,圣骑士长可是连听闻冒险家考尔德对圣骑士团抱有质疑都会满怀怒意地提出决斗,现在却能冷静的思考了。
“把剑收回去!”他呵斥道,“圣骑士不是贵族私兵,我们不会拿你任何东西。”他示意手下退远点。等几名骑士消失在拐角,莱蒙斯才转过来向他解释。“请就事论事,先生。我知道猎魔运动给你们带来了许多……麻烦,但对恶魔的清洗是必要的。现在请回答我的问题。”
“好啊,你问我什么啦?”猎人装出一副配合的模样。“我告诉你我在安格玛峰用来抓兔子的陷阱里逮住了一只红玛瑙金杯,于是去老雇主那儿想要换点零钱;那蠢货抱着它不松手,给出的价格不比两张梅花鹿的皮高多少。我等着永青之脉来一支识货的商队,结果却是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无论怎么说,你们总比康里爵士公道点。”
莱蒙斯没料到这个乡下的猎人居然还真的知道金杯的价值。他想到自己对少女神官做法的认可,不禁脸皮上有点难堪。
“等到事情结束,我会弥补你的损失,先生。”
“是你,不是你们。”夏佐说,“我不在乎那点赔偿,我在乎的是圣骑士团。你们真的对冰地领抱有愧疚吗?”
然而莱蒙斯还没回答,交谈就又被打断了。“长官!”
若不是他深知圣骑士不会将鸡毛蒜皮的事都捅到自己眼前来,我们的圣骑士长可能就要发火了。自从亚莉克希亚离开后,他失落地想,一切都不对劲了。就连我的同袍,我的战友,他们是否也在怀疑自己的长官能否领导好这个团队呢?我对女神的信仰忠贞不渝啊!
“怎么了?”他回头看见两名骑士押着个鬼走过来,“这孩子?”
“戴蒙?”猎人十分诧异。
“夏佐先生。”戴蒙垂头丧气。“我不是故意的。”他下意识就要撒谎。
“他在偷听您的话。”一名骑士禀告莱蒙斯,“他一直躲在墙角,我们一过去就发现他了。我怀疑他是个夜莺。”
“没有这么笨的夜莺。”莱蒙斯倒不是不觉得一个孩会是探子,而是这孩子身上一点也没有神秘相关的魔力,他早就发现这家伙了。难得有冰地领的孩子敢主动接近光辉议会的骑士。
但骑士长明白手下的暗示。“看来是你认识的人,夏佐先生,他很担心你。”
猎人哼了一声,“比陌生人好点。”
“又被逮住了?我告诉过你,戴蒙,偷窥不是好事。”威特克终于有点紧张了。他对圣骑士说:“这孩子是木匠的儿子。”
“他还有个姐姐。”
骑士的话令戴蒙挣扎起来。猎人一眼都没看他。“康里爵士老爱盯着镇上的女孩子,这种事情他也跟你们汇报?”
“不,康里爵士今天下午到治安局请求帮助。他说有一伙佣兵想要他的命。”这件事恰巧使他得知了使者的去向。莱蒙斯觉得一阵凉风吹过后颈,他不适地动动肩膀。我并不畏惧任何人。骑士长皱着眉头按下担忧。
“我的老雇主干着些上不了台面的行当,他和他的灰耗子一样谨慎。”
“原本你也是康里爵士的雇工。”不过莱蒙斯没反驳夏佐对旅店店长的评论,“你辞职了。”
“金杯让我短时间不需要担心手头问题。”夏佐回答,“你们换走的古董还是什么,也许把它交给你的上司,同样会换来一段长假。篝火镇就是被金杯变成这样的。不管怎么说,比原来强。”
“金杯不是神秘物品,篝火镇的变化另有原因。”骑士长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将金杯丢失的消息告诉他。毕竟,猎人与后面的事情毫无关联。
“我要离开这儿,镇变成矿坑也与我无关。”威特克·夏佐咕哝一句,“所以能快点结束这样无聊的盘问吗?”
“先生,我也不愿意浪费时间,月亮已经出来了。”奇怪的是,猎人不安地看着逐渐降下的夜幕。忽然,莱蒙斯看到远空升起的火花。他适当地松口:“请告诉我所有细节,我就让你们回家去。”
“就这么多。我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威特克咬紧牙关。
“那好吧。”圣骑士长说,“卡德尔,把那鬼放开,别再给我添乱了。”露西亚保佑,这孩子回去不要散布流言。他跨上坐骑,“我可以告诉你,先生,正义有时候会伤害到别人,但阵痛总好过慢性死亡。等无名者带来深渊的恶魔,一切都迟了。”
“也许你永远不会理解,但露西亚依旧会保佑你们。我们代行着祂的意志,这比凡人的认可更重要。”他一拉马头,坐骑步跑起来,把威特克和戴蒙丢在身后。
……
“主教大人找到了使者。”阿拉贝拉快步走到窗前,希望能看到莫里斯山脉中升起的焰火。但夜空一片晴朗,星河好似银带,碎月在林立的高塔尖顶中若隐若现。就是没有魔力的闪光。“他们的意见达成了一致。”
消息通过三色堇传来后,园丁就无声地退出门了。房间里只有女神官和丹尔菲恩,后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盏床灯。
她们坐在威尼华兹郊区城堡的卧室里,门窗紧闭。房间呈保暖的方形,地上铺着来自莫里斯的绒毯,从门前直到壁炉,简直没有鞋子落脚的余地。火苗跳跃在石壁中,让厚木窗后的空气温暖得像春天。丹尔菲恩把身体陷在毛毯和羽绒里。少女披着带绒球的坎肩,头发松散,丝质睡袍散发着香石竹和野玫瑰的香味。她手里捧着杯加了蜂蜜的热葡萄酒,脚上则套着及膝的羊毛袜。从头到脚,这一身私人居家着装的风格都是阿拉贝拉闻所未闻的。
“所以你觉得我们也能达成一致?”
“我不知道我们的分歧在哪里。”
显而易见,我才是冰地领主。“没错,使者的决定代表着我的意志。”丹尔菲恩看着女神官忽然站起身,脑海里想得却是花园中的矢车菊。除非我想像那些可怜的花儿一样。更何况有奈登爵士和爱德格主教,提出异议可轮不到我这个才上任的冰地伯爵。
“这个过程不简单,对吗?”她很好奇议会怎么说服了白之使。
“主教大人的确沿着踪迹找到了使者。”女神官没有隐瞒。在最开始见面时,她们彼此还有一点摩擦,但当阿拉贝拉率先做出了保证后——她离开骑士的保护主动住进城堡里来——事情就向着和平的方向展开了。“但暂时结盟其实是对方提出来的。”
“白之使?”
“他用金杯作筹码,要求换取圣骑士团的帮助:白之使正在莫里斯山脉寻找两名神秘者。”
丹尔菲恩略一思索,“那么使者寻找的人应该与议会的任务无关了?”
“一个是克洛伊的神秘者,一个则是诺克斯的佣兵。”
诺克斯佣兵与克洛伊,丹尔菲恩对这个组合不陌生。她忍不住问道:“是他们吗?”
阿拉贝拉知道她模糊的指意。“在霜叶堡你的确与他们打过照面,姐。两个年轻人。他们追着威尼华兹本地的一个黑帮进入了山脉。”
第一百二十二章 阿兰沃之影
“这又是为什么?”
“原因暂时还不清楚……但他们现在不知所踪。使者倒是先一步找到了黑帮的营地,主教大人赶到时,那里已经没有活人了。”白袍神官顿了顿,“恶棍的下场。”
黑帮?我还从未见过那种东西。四叶领没有这些人生存的土壤,但威尼华兹不同。“好样的。”少女下意识的有点畏惧,白之使真是帮了她的大忙。只是恶棍也需要法律来审判。丹尔菲恩告诉自己,别忘记你的立场。
卧室陷入了沉默。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神官姐?”
阿拉贝拉面对伯爵的委婉暗示不为所动。“在篝火镇里,我们聊的不那么尽兴。”她打定主意不会这么离开。虽然她也知道丹尔菲恩不可能再像在绿蔷薇城一样逃开了。“还是关于教堂的事,我希望得到您的首肯。”
光辉议会打算在冰地领设立分会和教堂,丹尔菲恩至今没有想过竟会有人提出这样的要求。奈登爵士立刻在会议上表示赞同——丹尔菲恩简直想要打开他的脑瓜,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糨糊。
“事一桩。”他代表伯爵表态时,冰地领的领主大人就坐在他旁边。奈登爵士处理一些琐碎的事不成问题,可在攸关领地安稳的重大决策上,就连还未成年的丹尔菲恩都比他看得清楚。
若非安莎拉住她,少女也许当场就会站起来反驳了:冰地领向来是王国都不干涉的信仰自由地,教堂的设立并非由领主做主,而基本是领民自建。兰科斯特家族亲自定下法律,将大教堂的建筑费丢到了他们的领民头上。
而现在威尼华兹的信仰:国教盖亚教会暂且不提,就连仅次于美德女神的贝尔蒂都没几间气派的教堂——最大的一所还是因为猎魔运动结束,人们为他们的领主新盖出来的。几时前,丹尔菲恩选择在那里接受领主上任的仪式。
想要被冰地领接受,就必须戴着“贝尔蒂的诺恩”这样的名号。丹尔菲恩觉得相比于讨好当地态度不冷不热的盖亚女神的神父阿利克,还不如得到威尼华兹人的拥戴。后者完全是轻而易举,还可以分流盖亚教会的信仰。如果奈登爵士与阿利克搅和到一起,她就能借住贝尔蒂的教会看到事情的真相。
新的信仰的传播对她而言是好事,可要是必须以人们的信任为代价,那还不如不答应。光辉议会在猎魔运动后,居然还敢堂而皇之的提出建立教堂的要求,丹尔菲恩一时间觉得自己没把威尼华兹原有的光之女神的传教士逐出领地都是极为宽容的举措了。
打断会议对于参与者而言不容易,但却十分必要。安莎把一杯奶茶洒在了她的裙子上,丹尔菲恩没有给女仆任何提示,比如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之类。这不能怪安莎。总之事情结束后,她在卧室里心满意足地换上睡衣,白袍神官则像个幽灵般敲开了伯爵的房门。
“瑞茜姐,你知道的,这事没得商量。”
她决定用一句话结束争论。“修建教堂并不困难,难的是不让它在第二天就被愤怒的领民拆垮。这里不是四叶城,更非赞格威尔。威尼华兹每天都会发生十几起谋杀案,而在其中因为偷偷信仰露西亚而招来杀身之祸的倒霉鬼能占三分之一。”
当严峻的情势展露在神官面前时,她的神情十分宁静。“这正是我提出请求的原因。”阿拉贝拉慢慢地说,“如果人们抵制议会到了因信仰而杀人的地步,就更应该有人来告诉他们真相。引导他们,纠正他们,告诉这些可怜人什么才是正确的道路。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我想你肯定没读过威尼华兹治安局的卷宗。”
“在得到领主的准许前,我不会逾越规则。”
“感谢你的尊重,阿拉贝拉。”少女稍微放软了语气,“一些事我乐意给你们行方便。”否则谁知道你们会不会把我当成吉祥物?“那你一定也不清楚,几星期前威尼华兹就发生过可怕的事:一名露西亚传教士的尸体被发现在胡同里,他是被活活烧死的。”
“女神啊。”女神官低呼一声。
“经过治安局的调查与阿利克神父的协助,我们得以发现凶手是个狼人——这样的神秘种族你们一定比我更了解。威尼华兹在克罗卡恩时代就是狼人的聚居地,所幸他们从不越过白天与夜晚的界限,老老实实的作为都市传说存在……可他们是碎月的信徒,对露西亚和祂的太阳并无好感。想指望我改变他们千百年来的信仰,这事儿连贝尔蒂都做不到。”
阿拉贝拉想说什么,但丹尔菲恩没有给她机会。“冰地领不是四叶城。”我来之前做的功课可比你多,少女放下已经冷掉的酒。“设立光之教堂不会成为友好的开端、宣布真相和议会苦衷的平台,阿拉贝拉,它会成为威尼华兹动乱的源头。我是这里的领主,我得对那些泥腿子和认死理的傻瓜们负责。他们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仇恨的宣泄。”
“改变人们先入为主的观念实在很困难。”女神官咬着嘴唇,“可如果一味地逃避,仇恨就永远不会解开。”
“你还不明白吗?这不是逃避,而是人们听不进去。威尼华兹人不是自由人那么简单,你得慢慢来。”
阿拉贝拉离开房间时,丹尔菲恩舒了口气。她没什么熟练的推让手段和技巧,所以站在同伴而非谈判者的立场上劝说,对付白袍神官这样单纯的人反而更显效果。换成爱德格主教,我可没法这么糊弄过去。
壁炉里火光正炽。丹尔菲恩尝了尝冷葡萄酒,午夜的烛光令她回忆起火花盛宴的烟花。木窗也许能比玻璃更防风吧,但我还是想看看窗外的风景。她系紧坎肩的束带,端起酒杯,打开木栓。可与此同时,门也自己开了。
女神官去而复返。
“瑞茜姐。”冷风扑面,但冰地领的新任伯爵已经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了,“你不能——”
但神官踩着地毯冲到窗边,“黑月之潮!”半个城堡都能听见她的呼声。“那是投影,即将来到威尼华兹的投影!天啊,神秘之地正在扩散!”
丹尔菲恩猛然转头,望向窗外。一道银白的光柱冲天而起,将夜幕笔直地裁成了两半。
……
光雾散去时,尤利尔还怔在原地。
这怎么可能呢?他不断询问自己,乔伊怎么可能被奥萝拉抓住?她在空境面前本应毫无还手之力。他完全搞不懂了,这到底是怎么个见鬼的事实?!
哗啦一声响。“尤利尔!尤利尔?你还好吗?”光元素从半空中坠下来,砸进一堆碎石和冰块里。他呻吟着爬起来,呼喊同伴的名字。“梅米?使者大人?”
“约克!”尤利尔沉浸在誓约之卷的副作用中,差点没听出来是谁在叫自己。“你去哪儿了?”他跪在地上喘息。
“我把冰砸开了……不,是它自己碎掉的……见鬼,我变成元素态,结果成了琥珀里的虫。”
“变不回来了?”
“看样子我形容得没错。”冒险者心有余悸。他提着剑环视一周,“发生什么了?”
“尼克勒斯。他带走了梅米……和白。”
佣兵吃了一惊。“他怎么能办得到?”
“他能让你在元素态无法转变……或许阿兰沃之王是超越空境的神秘者。只剩下火种也足够对付我们。”
“火种?”佣兵摇摇头,“要是他有那能耐,干嘛还要跟我们废话?”
“复活需要三个条件,其中一个是固定的时间。”
“你不了解我们,尤利尔。西塔,不,全部的元素生命,我们的状态转换可能会被更高等级的神秘打断。我开始以为是使者大人发动了魔法。”约克解释,“所以对方没准只是空境。”
“于我而言,空境或更高都一样。”
尤利尔的状态不妙,但这话简直就是至理,冒险者也想不到任何劝说的话了。“我们无能为力。”学徒说,“要怎么才能阻止尼克勒斯?我看到白一动不动,连空境都没有办法。”
“肯定有办法。”约克把他扶起来。
办法当然有,办法总是有。重点是我想象不到。尤利尔靠着墙。誓约之卷恐怕不能再用,它完全就是时灵时不灵;箴言骑士的力量有待学习,但妖精和阿兰沃的精灵王没给他时间;至于约克……空境都派不上用场,他也不过是送死。尤利尔十分清楚,梅米与乔伊对他们有用,而自己活下来只是因为命大。约克若是要与尼克勒斯跟奥萝拉正面放对,水妖精自己就足以收拾他。
“他们到哪儿去了?”
“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他回答,“但我猜他们应该在卡玛瑞娅的王宫,就是那道光柱的所在。”
冒险者想也不想,直接拔剑。“那我们……”但他立刻被尤利尔按下来。“这样的办法不如不想。”
“可——”
“我知道我们一定要过去,约克!但那是为了把梅米和白救出来,而不是白白送命!”他有点不耐烦了,为什么这家伙就不能动动脑子,莫非元素生命没有这种构造?“给我点时间,约克。”
冒险者也十分恼火:“我可没时间给你。呆在这里你想不出办法,继续呆下去你就能想到了?比起想,我更愿意做!”他瞥了一眼尤利尔肩膀和手臂的伤口,“你先休息一下。”
第一百二十六章 阿兰沃的王者
丹尔菲恩丢开酒杯,抓住自己身后的窗格。她脚下传来一阵阵的摇动,以及各种匪夷所思的声响——其中最明显的是水声,还是如瀑布一般倾泻、坠落的巨大声响。
“这是什么?”伯爵压抑住恐惧,满面怒意地厉声质问。“投影怎么会出现在威尼华兹?”
女神官深吸一口气:“神秘正在扩散,恐怕跟破碎之月有关。”
“我猜,爱德格主教正在莫里斯山脉下的神秘之地探寻喽?”
“这是露西亚的指示。我们是祂的代行者,必须遵从指引。”
“你们引发了神秘的扩散!”丹尔菲恩握着扶手的指节泛白,那样子看起来简直要把窗格拽下来朝女神官丢过去似的。“盖亚在上,它竟能从篝火镇来到威尼华兹!现在城里的人们一定吓疯了……到处是尖叫和混乱……还有月亮,那根光柱是什么?管他是什么,威尼华兹会怎么样?有谁看不到呢?”她的声音近乎歇斯底里,“你们怎么能这么做!?”
高音唤来了仆从,卧室的木门砰地一声撞开,安莎冲进屋里,把自家伯爵带离了危险的窗口。瓦片破裂、砖石坠落的声音在院子里连绵不绝地响起,她们绕开地上的碎玻璃。阿拉贝拉连忙搭手帮忙,她握住伯爵的手,从关节到指尖那里都是冰凉的。这时阿拉贝拉才想起眼前的冰地伯爵不过还是个年满十五的女孩。
神秘之地出现了什么意外?“我们从未想过打扰到威尼华兹的平民。”她试图让自己的解释听上去更有说服力一些,同时用神术使三个人在地震中保持平衡。“主教大人很快就会解决问题。”
“我要的不是解决莫里斯山脉的问题。”丹尔菲恩勉强借着安莎的搀扶站稳,“我要他解决威尼华兹的问题。”
阿拉贝拉无法作出任何保证。“投影只会替换建筑和街道。”她告诉又惊又怕的伯爵姐,“人们不会因此而受伤。”
因此。“但威尼华兹陷入了混乱,人们会在恐慌中伤害彼此。”丹尔菲恩恶狠狠地说道。这时震动稍歇,她立刻转身吩咐安莎:“去找奈登爵士,让治安局和城防队一起维持秩序。”
“可是伯爵大人——”
“有阿拉贝拉姐在这里,我要比在那些兰科斯特骑士的包围中安全多了。”
女仆望了望主人和女神官的脸色,白袍神官冲她坚定地点点头,前者更是皱起眉头,她只好下楼去了。卧室里只剩下两个年轻的女人,她们倚靠在角落里,被神术的光芒笼罩。压抑的气氛在如光芒后的阴影扩散,空气则在凝重中成了沉默的帮凶。
“告诉我实话,阿拉贝拉姐。”少女伯爵低声说,“你们到底是要在隧道里找什么?”
神官姐避而不谈:“主教和骑士长大人才了解内情。我们都是女神的使者,祂指引我们的行动绝不会出错。”
“露西亚不会出错,但你们会。”丹尔菲恩毫不客气,“你们挖开隧道时,有没有找到被砸烂的火车头啊?听着,神官大人,我不关心那些烂泥堆里的宝贝,可如果当年的塌方另有隐情,那么作为冰地边境的领主,我有权知道这里面的真相。让我们开诚布公说出来,阿拉贝拉,我尽可以给你需要的帮助。不然我看威尼华兹要永无宁日了。”
伯爵再三催促下,白袍神官露出犹豫的神色。“愿女神宽恕我。”她低声喃喃。“请替我们保密,受光之神眷顾的伯爵大人,不要把它告诉任何人。”
“我能和谁说呢?”丹尔菲恩感到了不耐烦。“好了,我对太阳发誓,永远不会公开这个秘密。这下你满意了?”
也许是她发誓保密的对象起了作用。“我们来找‘穿梭冰山与黑湖的钢铁之龙’。”阿拉贝拉咬着嘴唇,“也就是王国的一号列车。”
……
别说梅米了,学徒与约克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尤利尔还好,但对约克而言,碎月曾是完整的?这简直像是在说光辉议会的信仰是黑夜一样荒谬。
“月亮……月亮是因为狼人才破碎的?”梅米甚至有点口吃了。“这怎么可能呢?”
“祂将力量给予你们。”妖精说,“祂将自己的一部分给予你们。”她的声音里有种说不出来的肃然。“孩子,你不知道自己就是破碎之月的一部分吗?那些裂纹和黑洞,那些缺失的神秘,卡玛瑞娅是破碎之月的真实投影,狼人也是投影的一部分。梅米,你的祖先诞生于这里。”
就连古老的精灵王者都诧异地看着自己的伴侣:“我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因为我也第一次亲眼见到狼人。”
奥萝拉的解释合乎逻辑。事实上在阿兰沃最鼎盛的时期,的确没有狼人的部族敢于在卡玛瑞娅附近出没。精灵是狼人的死敌,他们恨不得逃到宾尼亚艾欧的另一端去。
“当时除了王室,也很少有人清楚卡玛瑞娅曾是狼人的故乡。”她面露追忆,“直到现在,记载中的圣白之地也是古代精灵的象征,而狼人的发源地已不可考。”
“所以我们发现了历史的真相。”约克说。学徒也站起来,他重新想要爬上台阶,可阿兰沃之王只是轻轻一抬手,魔力就压垮了他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力气。
困境中,他不禁抬起头,想要看到使者熟悉的身影。我已经习惯在绝境中得到乔伊的援手了,他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他是神秘的宠儿,但与破碎之月的力量无可对比。”妖精不慌不忙,“每个人都有弱点,越是高等神秘,倾向就越明显。作为守护王国的使者他确实够格,不过一旦失去了那个符文生命,他就不再是无懈可击的了。在金杯回归后我就去主动了解了你们的过去,你们可能的办法我都了如指掌。”
法则混乱会使魔纹失效,这对妖精来说早已不是秘密。尤利尔没想到连这个瑕疵都被奥萝拉关注到了,我还能怎么办呢?
但如果他猜得没错,事情的关键不在他们的选择上。“我曾以为无名者是受到了污蔑迫害的无辜者。”他轻声说道。约克不解地瞧他一眼,弄不明白自己的同伴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可从霜叶堡到卡玛瑞娅,我发现他们与我们的区别只在于力量。”
“神秘者与凡人的区别正是如此。”
“无名者是神秘者中的神秘者,是踪迹诡秘的阴影行者。”
尼克勒斯忽然微微一笑。“我欣赏你的观点,但不赞同你的说法。无名者之所以被排斥,是因为他们在被人们恐惧的同时,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他们以为退让会得到和平,牺牲会换来理解,可事实上,我的后人们不会因为我的功绩而忘记我与他们不同。”
尤利尔一时竟哑口无言。他对法夫坦纳并无了解,不过以妖精和尼克勒斯的态度来看,显然奥萝拉了解到的不是正常的英雄在落幕后应有的赞颂。甚至阿兰沃的后裔早已遗忘了他们曾有过这样一位伟大的先王。
“时间就快到了。”太阳也快升起来了,而竖琴座近在咫尺。“黑月湖开始涨潮。”
古老的王者若游影般失去了踪影,而妖精变成水花消失。但当奥萝拉出现在梅米不远处时,约克已经斩断了她的魔法。他们以古怪的形态纠缠在一起,光与水的魔力忽高忽低地浮动。
尤利尔扯开羊皮卷,祈祷自己面对尼克勒斯时不会绝望到失去使用神术的意志。专注让他得以忽视许多疼痛,只是神秘度的悬殊摆在那里,尤利尔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底气可言。
飓风平地升起——
就连两个元素生命都被吹得一阵零散,约克阻挡奥萝拉的一剑歪斜地落在水幕上,而妖精探出的长鞭擦着梅米的耳朵划过。把后者吓得绕到祭台后去。
尤利尔立刻展开庇护所,灿烂的金辉舒展延伸。可屏障仅仅抵挡了片刻,就被压力硬生生砸成了碎片。“真是见鬼。”这时他才发现在卡玛瑞娅中,神术的威力也得到了削弱。破碎之月不会管他是不是来帮助自己的信徒的,祂只能一视同仁。
“这还怎么打?”他忍不住问自己。
狂风不会回应他,掉落的瓦砾重新攀上屋檐。说到底他还是个空有力量而不会运用的学徒,倘若箴言骑士的魔法他能够使用几个,也就不至于连周旋都做不到了。
“你已经死了。”在被卷走之前,尤利尔对阿兰沃之王说。“你将把自己的第二次生命献给无名者吗?作为英雄逝去是值得缅怀的,可为了复活而抛弃自己的荣誉,你的子民不会认同你的选择。”
“你会为了荣誉而放弃生命吗?”尼克勒斯反问。“你是死士,还是骑士?”
“什么?”尤利尔没明白他的意思。
“死士没有自我,他们的忠诚不过是虚伪。骑士因自己的意志做出决定,所以他们备受赞誉。”古老的王者立于空中,言语隐含深意。“而我是一国的君主,我的抉择就是王国的意志。我曾统领抵抗邪龙的军队,拯救近乎被灭族的秩序生灵。我清楚我存在的意义和使命在于为我的国家奉献终生。但这需要的不是一个值得缅怀的英雄的灵魂,而是能够让我的意志贯彻下来的第二次生命。”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月之祭礼 上
奥萝拉注视着尼克勒斯,这是她崇拜的伟岸的英雄。“你的意志就是我的生命,吾王。”她柔声细语,“卡玛瑞娅妖精是你的第一支军队。”
“一池死水。”约克一剑砍过去。
断续的战斗没让尤利尔有任何抵抗的指望。他问道:“什么样的国家会需要一个无名者作为国王?”
“当然是无名者本身,这些丧家之犬需要一个领导者。我会把他们变成诺克斯的守卫。拥有了无名者的加盟,秩序之外的恶魔们将不再是值得担忧的祸患。”尼克勒斯的声音不容置疑。
露西亚的西塔第一个无法接受这样的展开:“黎明之战前夕,光辉议会就饱受恶魔的袭击。‘黄昏之幕’甚至在同盟的后方打开了深渊的通道,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几乎在那一战中被彻底打垮。”他停顿了片刻,“作为战争的亲历者,想必陛下一定清楚里面还有多少未偿还的血债。”
“无名者将是诺克斯的守卫,他们将用自己的余生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赎罪。”古老的王者不以为意,“我曾是精灵的统治者,知道温瑟斯庞才是诺克斯的死敌。无名者既有能力,被深渊侵蚀后又隔离在世界壁垒之内,这就是一个弃暗投明的机会。”
“你并不把自己当成无名者。”尤利尔察觉他的态度有些出乎预料。
“无名者也不把自己当成恶魔。”尼克勒斯回答。这时城市里传来轰鸣,仿佛有炸药在他们脚下爆炸似的。
没有高温的蒸汽或蓬蓬的灰尘,尤利尔抬起头,看到碎月恰在头顶。他忍不住抽了口气。
十分钟已经过去了——
“你们没有时间了。”尼克勒斯伸出手,狂风蜕变成飓风,把地上的石柱连根拔起。与月亮密不可分的魔力涌起潮汐,天空中光芒四溢;竖琴座与启明星暗淡了,云影消失无踪。
尤利尔感觉自己脱离了重力的束缚,他在头重脚轻中望到夜空的破碎之月。漆黑的裂隙在成长,环绕祂的魔力却不断攀升。他眼睁睁看着魔力视界中的波纹放大成漩涡,最后朝四面掀起磅礴的巨浪!
明亮的光柱一瞬熄灭了——
夜空开始呈现一种病态的灰白,如同阴雨天雷击电闪点燃的一刹那成为了永恒。在这铅灰色的、凄惨、扭曲的夜幕中,一轮黑洞般的明月高悬于天际。
黑月潮汐。
尤利尔感到浑身如坠冰窟。“不,盖亚啊,不。”他一张嘴,寒风直灌进喉咙里。“梅米!乔伊!”声音被气流撕碎。
色彩的对撞后,大气自下而上形成扩散式的螺旋状漏斗,以王宫的纯银祭台为中心收束。古老的王者之魂乘疾风掠至高台,他的躯体燃起星点的透明火焰,不远的梅米尖叫着被狂风丢在了他的脚边。
梦境中的一幕出现了:纯净的魔力灌注下,狼人逐渐失去了人的一面。灰色的长毛在他身上生长,利爪跟犬牙变得尤为突出,他的形体也由脆弱的人形转变为紧密曲线构成的野兽之躯。
“他变成狼了。”奥萝拉低语,“变回了他原本的模样。在卡玛瑞娅最初投影到地面时,他的祖先就是这样。野兽的躯体,人的灵魂。他们抛弃自己的祖地后,也丢掉了智慧的火种。”
尤利尔不知道现在呼唤梅米的名字时,他会发出嗥叫回答,还是转过来扑咬他们。某个未来中梅米也突然变成过这样,他忽然意识到其中的原因只有魔力。破碎之月的魔力越浓郁,狼人就越容易失控。
也许把灰狼带离祭台是个好主意。“约克。”他忍不住高呼。
但冒险者摇摇头。学徒才发觉他竟在自己身后,纯净的光晕沿着他的手臂蔓延到与学徒接触的部位,让后者得以挣脱开大气的扯拽力道。
“我进不去那道光里。”他橘红色的脸上似乎在不停地产生雪花一样的模糊。“月亮的魔力把控着里面的光线,我的力量无法插足。”他的语气有些古怪。“更何况,我发现我们千年前的国王陛下的状态并非纯粹的幽灵……无名者的特殊或许就是这样的体现?总之,他现在差不多与我和那个女妖精是同样的元素态。”
不是纯粹的灵魂?
尤利尔忽然想起来奥萝拉说过的办法。看来即便是无名者的火种,想要熬过一千年也并不轻松。一定是妖精对自己的爱人做了什么,才让这件听起来匪夷所思的计划成了现实。
这时,深沉、悠长的号角声响起,祭台上出现了一个伟岸的身影。阿兰沃的末代君主张开双臂,不仅是心脏,他的全身都在熠熠生光——灰白与漆黑的阴沉界线中,唯一绚烂的赤红火光。
“卡玛瑞娅回归了原址。”妖精握紧拳头。“第一个条件达成。”
话音一落,墨汁一样粘稠的黑暗涌入幼狼的体内。他发出一声高亢、凄惨的嗥叫,四只爪子似乎踩着棉花,整个儿瘫倒在纯银祭台上。一簇全新的火焰在学徒的感知中亮起来,那是神秘火种的象征。
尼克勒斯的灵魂把梅米抓起来,悬空在眼前。火种的点燃没给他带来超凡力量,灰狼的眼睛几乎痛苦得难以睁开。精灵王的动作就像拎起了地上的一堆毛皮。紧接着,漆黑的魅影从狼人的眼瞳和口鼻间溢出来,在牵引下没入尼克勒斯的灵魂。
无法言喻的神秘在祭台上扩散开来,她顿了顿。“月亮的信徒得到了承认,第二个条件达成。”
不能这么下去。学徒咬咬牙,打开誓约之卷。立即砰地一声,一发明亮的金色箭矢砸在光柱上。尤利尔期望它能奏效,但神秘物品并非万能。最终神术的疾箭只令人失望的在月之魔力的瀑流中溅起一点水花。
“神秘的桥梁已经构筑了起来。”妖精抿着嘴,紧绷的线条与柔和的水波支撑她的身体,那张精灵的面容逐渐削薄,最终消失不见了。“破碎之月——”她的情绪传递出无比的喜悦。
第三个条件,是乔伊。
焦急更甚于恐惧,在他的骨骼和血肉间流窜。在目睹使者平静、安详、毫无抵抗地平躺在祭台上后,尤利尔不敢对自己的猜测做出什么保证。他的牙齿咯咯作响,他伤口处的冰霜麻木疼痛。
要我承认自己的私心不是件容易事,学徒不由得冰冷地想,于我而言,乔伊比梅米重要得多。他改变了我,将我带到新世界的新世界里。
令人沮丧的是,尤利尔改变不了别人。当死亡和重生就发生在身边时,我依旧只能看着。为什么我不是个瞎子?哪怕像塞西莉亚一样也好,摘掉眼镜就再无法看清火焰了。
“你的国王回来了。”他听到尼克勒斯在飓风和黑月的背景下,对妖精奥萝拉说,“请注视我的灵魂。”
“您的灵魂高贵而圣洁。”卡玛瑞娅妖精则满怀柔情地回答。“我的挚友。”
你做梦去吧。“乔伊!”尤利尔高声喊,“乔伊!”他无可抑制的愤怒起来。活见鬼,尤利尔简直要把羊皮卷撕碎了,盖亚在上,你怎么能这么做?你到底在想什么?
赤红是火种开始转变,如同饱饮墨汁的海绵,古老的国王与身后的披风一样漆黑。他扫视了一眼这些有幸目睹他重生的幸运儿,转身将火种没入年轻人的胸口……
……然后被弹了出来。
狂风忽然止息了,尤利尔脚下一软,他跪在地上,觉得自己如同从万丈高空落下然后安然着陆。
“……!!”
尼克勒斯在阴影中重新现形,他半透明的身体更淡薄了。愤怒跟惊愕一同出现在他的脸上。“这不可能!”他的声音若狂风嘶号。“没人能抵抗月亮的神秘!”他边呼喊边虚弱地坐倒下去。
变故惊呆了所有人。倘若王宫的纯银祭坛是四叶城剧院的舞台,尤利尔以为再没有比这更突然的结局了。
奥萝拉飞扑过去,扶住自己的爱人。“碎月啊。”她声音沙哑,“你的火种,你的灵魂——”
古老的精灵王难发一言。他甚至无力愤怒,所有的气势跟威严都从他身上褪去。他的心脏涌出漆黑的阴影。狼人梅米落在不远,月亮的魔力若黑浪般倒流回他的身体。灰狼发出哀鸣。
幽灵的国王叹息一声。“神秘正在衰弱,属于无名者的力量也在消退。也许我会成为亡灵。”他凝视着使者毫无动静的躯体,最后拍了拍妖精奥萝拉的手,“仪式不成功,并不是你的错。”
当然是我的错。“我爱你,提密尔。”她湛蓝的瞳孔中流淌出泪水。而后妖精女士把手掌附在那重新变为赤色的心脏上。元素碰触到了元素,共鸣、交融在一瞬间结束,魔力的性质在眨眼间完成了生与死的过渡——她纤细的五指一把攥住了尼克勒斯的火种!
“奥……萝拉?”阿兰沃的国王用一种难言的眼神望着自己最忠实的伴侣和属下。片刻后,他的躯体彻底消失了,遗言是妖精的名字。
王宫里一片寂静——
第一百二十八章 月之祭礼 下
果然还有更离奇的后续,尤利尔做梦也想不到尼克勒斯的失败居然还不是最魔幻的,奥萝拉的举动简直是在崩坏角色的人设。剧院的舞台剧大多是为了取悦富翁和观看的上位者,他心想这样一出好戏恐怕台下欣赏的观众不是姓威金斯,就是塔尔博特。
卡玛瑞娅妖精站起来,手里握着一团火焰。她不再是精灵的面容了。她用水流卷起可怜兮兮的狼,看着他簌簌抖动的毛皮低语:“背叛者的后裔。”
尤利尔从震惊中醒过来,他立刻意识到妖精女士要做什么了。“住手!”
“你是个难得的不算蠢的人,但别来阻止我。”她头也不回地说,“为了破碎之月,我的祖先等待的时光比千年更漫长……都是这些背叛者的错。”
“但他们的后人是无辜的!”
“没有人可以享受先人的遗泽而不付出代价。他们既为狼人,就该承担应有的责任。”奥萝拉回答。“神的威严不容亵渎。”
尤利尔不是狼人,面对妖精的责任一说,他竟然无言以对。我不应该怂恿梅米进入秘境的,他后悔地想,或者在黑月湖前就让乔伊杀了她。
“这是怎么回事?”约克对眼前的状况毫无头绪,他拉了一把自己的同伴,希望得到提示。“那女人杀了自己的伴侣?”
“不仅如此,她还要杀了我们全部。”尤利尔不相信奥萝拉会放过他们这些参与到事情中的人。不然还要让冒险者把消息传出去么?那样卡玛瑞娅将永无宁日。
“但那个仪式已经失败了不是么?”
“恐怕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复活仪式。”学徒摇摇头,“她欺骗了那位国王的灵魂,是为了破碎之月。”
“你不会要告诉我,这位妖精女士其实是月亮的狂信徒吧?”橙脸人一下子神情复杂,“诸神逝去后,就连光辉议会都不这么狂热了。”
没想到约克居然会用露西亚的信徒作为例子,尤利尔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不管她是为了尼克勒斯还是破碎之月,我看我们的妖精女士都不会放过可怜的梅米。”他没好气地说,“现在你有办法把梅米夺回来了吗?”
“要不你给她讲故事试试。”
“一个英勇的佣兵从敌人手中拯救了自己的同伴的故事。你猜她会不会认可。”
“够了,你们的故事到此为止。”奥萝拉回答。
但她身上的魔力依然是环阶的水平,这让她的话显得没那么可怕。冒险者捡起自己的剑,扭了扭手腕。“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谎话连篇的元素妖精。”他的声音里仍饱含着不可思议。“从黑月湖畔到阿兰沃王宫祭台,自始至终你都没有一句实话。”
“当然有。虚构的事物会被轻易戳穿,半真半假则能迷惑大多数人。”
尤利尔看着她冷漠的语气、自然的动作以及毫无愧疚的神态,觉得这个神秘生物的身影渐渐与破木屋里的老妓女重合在一起。她们原本毫无相似之处——秀丽的容颜和枯萎的脸皮,优雅的高贵气质和谄媚的低声下气,一整湖金银财宝跟满屋子散发着霉味的变质香料——可若注视灵魂的话,你会发现二者的差距要比想象中得多。
“谎言成了你人生的一部分。”他喃喃地说。“比妓女更可怕的是,奥萝拉女士,你是主动选择了这样的道路。”
妖精眯起眼睛。“我干嘛要给别人解释我的想法呢?你们浅薄的阅历在我眼里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她手中的火种引动起飓风,高不可攀的神秘度仿佛乌云一样压在尤利尔和约克的头顶。后者顿时变了脸色。“有时候,比舌头更锋利的是拳头。很高兴你知道这个道理,年轻的西塔。所以立刻投降吧,短暂的死亡跟漫长的告别可是两回事。”
一千年的确有够漫长,尤利尔盯着她掌中的王者之魂,但既然不作为你挚友,我可没把握在死后不变成你手里的蜡烛。
“我真怀疑你在许诺前从不考虑自己能否做到。”要让箴言骑士投降于撒谎的妖精?尤利尔觉得自己会先一步死于违背了对羊皮卷的誓言而遭到的惩罚。
“太阳不会向月亮妥协。”约克也宣称。他不像尤利尔那么镇静,但语气却更坚决。
奥萝拉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像尤利尔和约克有多顽冥不灵似的。“我亲爱的提密尔成为无名者后,获得的力量并非是用来增强破坏力的。”她面带冷酷的笑意,“他的魔法是‘魔力剥夺’,才能在一瞬间消灭掉入侵的恶魔。因为那些深渊的战士大多数都是魔力生物。”
这也许是她没有直接对尼克勒斯的火种下手的原因。尤利尔意识到眼下的时机对她无可替代:黑月潮汐、狼人、脆弱的火种。最后一点尤为重要,元素态的妖精同样容易在“魔力剥夺”中变成一堆无神秘的粉尘。而复活仪式是个绝妙的主意,可以有效地削减王者之魂的力量。
他不禁担忧地望了一眼约克。
“我赌你不敢用它。”冒险者回答。
“没错,但我只需要引动火种自身的魔力,高神秘度的压迫就足以解决问题。”她一边说,一边握紧半透明的赤红焰苗——
一圈火红色的冰冷寒风扩散出去,冰地领的大气在魔力的驱动下拥有了鲜活的色彩和灵性。尤利尔的感知比约克更敏锐,即便心里早有准备,他也觉得四肢无力、头晕眼花。
握紧武器。他告诉自己,你是个神秘生物了。你拥有一个职业,能使用神术和赞美诗的神秘职业。尤利尔觉得自己应该比在霜叶堡时更成熟,也更坚强。
奥萝拉站在祭台的中心,以为现在除了她没人能站起来了。使者在黎明到来之前,似乎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佣兵咬牙苦撑,但除非他剑和他的头顶一样高,否则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有尤利尔让她意外。
事实上,学徒既没有反抗这种压迫,也没有流露出恐慌和绝望。这是十分奇怪的表现,起码奥萝拉以为他会顽抗到底,至死也不罢休的。
“新的仪式即将开始了。”
她并未多想。妖精能知晓一切,没什么阴谋诡计能瞒过她的眼睛。奥萝拉松开手,让狼人悬浮于半空。她似乎比尤利尔和约克还要急迫激动,粗暴地唤醒了梅米。
“住手!”约克担忧对方下一秒就要死了。“你到底要狼人做什么?复活你死去的族人?”
“死人才会相信死而复生。”她的动作顿了顿。
“所以你是要把碎月的信徒献祭给月亮?”尤利尔立刻接口,拖延时间现在对他们有好处了。只是妖精的目的不明,他不禁想到了狼人的传统。“祂会因此给你赐福?”
“祂不会给任何人恩赐。”奥萝拉看穿了他的伎俩,掌中的火种光辉大炽。才清醒过来的梅米发出惊恐的尖叫,月亮的魔力忽然从妖精女士的身体里涌出来,以王者之魂为桥梁,灌注进灰狼的火种。“我的族人,我的同伴……你们懂什么?当你们在我眼前上演团结一致这样可笑的戏码时,我的族人却永世不得解脱——”
魔力波动的飞涨看得尤利尔心惊肉跳。“你在干什么?”他已经弄不明白现在的情况了。
“我不是破碎之月的信徒。”奥萝拉在雾气缭绕中回答。“我们只是诞生在黑月河里的神秘种族,是元素的化身。神秘不是元素……就像西塔诞生于闪烁之池,可它们并非故乡的一部分。碎月不会眷顾我们,除非祂需要新的种族来填补原有投影的缺失。狼人逃离卡玛瑞娅后,我的祖先就被选中了。”
“于是我的祖先失去了自由,困守在破碎之月的秘境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满怀痛苦。“我们被迫与精灵同居于此,忍受并服从导致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们的灵魂死后不再投入希瑟的怀抱,反而成为碎月的祭品!”
夜穹之下,黑洞般的圆月宁静地聆听着她怨恨的倾诉。
“我……我们也是被迫离开的!”梅米挣扎着说。“是我的祖先无法对抗阿兰沃精灵。难道我们就没有追求生存和自由的权力吗?”
“噢,当然。因为你们连活着的神秘生物都算不上,你们只是一堆碎月制造出来的真实之影。我已经告诉你了,蠢狼,你本来就是月亮的一部分。手指妄图脱离身体存活,想必已经尝到了放纵的苦果。现在是为你们的软弱无能和肆意妄为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月之魔力冲刷掉了碎月的印记后,奥萝拉立刻伸手,毫不犹豫地就要扭断梅米的脖子。“记住,背叛者的血脉是你遭受这一切的原——”
猛然间,一只手先一步贯穿了妖精女士的胸口,打断了这复仇的暴行。
“……原因。”乔伊说。
她的表情凝固了,喉咙里只挤出一声呻吟。
天台更冷了,水流结成冰霜。奥萝拉此刻的神情不比她的爱人镇定多少。她垂下头,看着那只透背而过的苍白手掌,身体在雾气中颤抖。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她一千年的期盼,一千年的欺骗,都成了被轻易粉碎的泡沫。
不该是这样的。“请……救救我,救救我的子民……”泪水冰结在她逐渐溃散的脸颊上。
“贝尔蒂可是幸运女神。”使者低沉地回答,“想要瞒过祂的眼睛,那你的运气一定会很糟糕。”
妖精抬起头,绝望地凝视着天空的黑月。她看不清那里还有什么,游荡的灵魂或火焰枯萎后的余烬。我并不能看到一切,她想到自己一遍遍阅读祖先的过去时,那种徐缓滋生的惆怅。我沉湎于过去的自由。“我也是背叛者。”这是她最后的叹息。
第一百二十九章 赢家
“怎么样?”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学徒顿时觉得疲惫一下子涌了上来。伴随着困倦的还有麻木,他注意到自己的伤口正在结痂。不是结霜,而是在愈合。索伦告诉他,尼克勒斯的火种熄灭后秩序恢复了不少。
事到如今,你就算解释我也不会觉得高兴。“乔伊。”尤利尔跌坐在祭台下,压低声音。“下次有计划的话,请务必跟我们商量一下。”我宁可考验自己的演技,也不想考验我的心脏。
“事发突然,没来得及。”使者面无表情。“而且妖精能通晓过去,我没法跟你们直说。”他的胸前还挂着那枚象牙吊坠,可碎月图腾早已黯淡无光。
细绳早已断开,断口处被白霜连接。梅米的爪子看上去足够锋利,只是使者的反应更快,才没让妖精女士发现问题。
尤利尔在幻境中见过这枚吊坠,它还是约克的战利品,上面附加着月亮的神秘。神秘物品的效果要比神秘者的魔法强力得多。他能感应到上面的魔力波动,在纯银祭台上尤为明显。要是早知道它有这种能力,我就会注意一下那具非凡的铠甲究竟跑哪儿去了。
“这是什么?”在不知道的时候开口问。假如你有一个没经验的导师,就会明白这是个好习惯。
“碎月祝福过的礼器。它和金杯一样,本身不算神秘物品,但却能附加魔法。”使者停顿片刻,“以破碎之月作为施术者的魔法,效果基本等同于卡玛瑞娅投影。”他没有再多余解释一句。
圣白之城存在的时间远不止千年,足见祂拥有的位格远超他们这些神秘领域的凡人。这座城市里的每一块石砖都是不朽的。乔伊虽然是空境——尤利尔已知的最高境界的神秘,就连约克也是同样——但他同样不是神。
“梅米呢?”他问道。
“破碎之月不会杀掉自己的信徒。”
“是‘不会杀掉’,不是‘不会惩罚’?”
“事情还没结束,尤利尔。”乔伊显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这种委婉的质疑对使者而言,学徒运用得还远不够熟练。“我也不只是为了金杯而来。约克对你说过高塔的人员结构,巡察使者不止是特权,还是责任。”
使者的责任在伊士曼王国剩下几分尤利尔不清楚。不过,这与梅米有什么关系?他也不知道乔伊是怎么知道约克会给他说克洛伊塔的成员分布的……魔法让他能一眼看透许多东西,但却看不清使者。说到底,狼人梅米在乔伊眼里远没有卡玛瑞娅来得有价值。
然而他也没有理由责问乔伊。
将梅米拖进秘境的正是他自己,尤利尔一直没忘隧道里灰狼那副惊恐万状的模样。他或许隐约察觉到了卡玛瑞娅中的妖精对他的恶意,才会在一年的时间里没有踏足卡玛瑞娅一步。就警惕性而言,这家伙简直比威尼华兹的探子夜莺都要滑不留手。
我没有保护他的能力,却把他带入险境。尤利尔忍不住扪心自问,是魔法给了我自信?在来到王宫天台前,他就把魔法的次数耗光了。“对不起,白,对不起。”他羞愧地说。
一些东西他早该在黑月湖畔就说出口。“我不该这么莽撞,我险些让约克和梅米送了命,我——”他垂头丧气,“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追着奎伦进入了隧道,在卡玛瑞娅遇到了妖精……我竟然以为自己能解决问题。”
结果差点被别人解决索伦幸灾乐祸。
“这里面也有我的份。”约克补充,他扭过头,正对上尤利尔感激的目光。他摊了摊手。“我只是实话实说。在威尼华兹还是你阻止我的,但很遗憾,你没那么坚定。我猜使者大人离开后,你有点缺乏自信了。”
“我去找莱蒙斯。”乔伊说,“埃兹的事需要一个交待。”他似乎忘记自己曾告诉学徒,他的目的是铁爪城了。“高塔与冰地领有过约定,而新领主又是四叶公爵的女儿,找四叶城的麻烦相当于自找麻烦。更何况,我不喜欢光辉议会。”
我也是。尤利尔差点脱口而出。不过现在他十分庆幸金杯是到了乔伊手里,不然那名传言中正直无私的骑士长很可能被妖精的花言巧语迷惑。
他早就意识到乔伊并非是与智慧形同陌路的莽夫,老实说,他现在还没弄明白四叶城亡灵与占星塔的预言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作为使者,乔伊能将王国贵族耍得团团转,作为守护者,他也不会在奥萝拉和尼克勒斯面前落於下风。
被蒙在鼓里的同样还有我们,学徒心想。他虽然提前发现了乔伊的异常,但并不知道使者的打算。不过假如用等待破绽的理由来强行解释,那就是把学徒和佣兵当傻子看。
“克洛伊塔预测到卡玛瑞娅的出现了吗?”
“妖精不会忘记占星师。她和尼克勒斯将秘境藏在莫里斯山脉下,若非安格玛隧道的修建,恐怕奥萝拉成功后,狼人消失了都不会有人发现问题。”
“她的仪式到底有什么用?”尤利尔把梅米扶起来后,好奇地问道。“你看起来有点眼熟。”他语气古怪。
狼人还是野兽的姿态,他扭头瞅了一眼自己的皮毛。
“我变白了!”他大惊怪地叫出声来。原本梅米的毛发是灰黑色的,现在经过了月之魔力的冲刷,竟然变得干净了不少,在黑月下呈闪亮的银灰色。这种色彩令尤利尔想到了一列穿越雪幕和灯光的幻影般的火车。
点燃了火种后,狼人原本的狼化能力也会得到增幅在异常的神秘之地中心,指环的话明显少了许多。
他现在也是头神秘生物了
梅米十分惊喜。“我是神秘者了?”
“只是个新人。”学徒忍不住说了一句。
“那我会用什么魔法?”灰狼一下子忘记了点燃火种时的惨痛经历,高兴得又蹦又跳。“我会飞吗?还是喷出火焰?”
“别把魔法神秘与街头把戏相提并论。”橙脸人想去抓他头上的毛,被梅米迅速地躲开。“狼人的魔法倾向于战士。它会给你力量和敏捷,也许还有一点阴影和月光的能力。就像这样。”
梅米顿时大失所望,摇着尾巴看向克洛伊塔的使者。尤利尔猜测他是想从使者口中得到更确切的评价。不过乔伊完全没有施舍给狼人目光。
他解答了学徒的问题:“妖精的仪式多半与本身的属性有关。黑月河里诞生的水妖精,交换烙印的幻影。卡玛瑞娅妖精一族不是投影之城的造物,她们原本能自由离开月之都。”
这我当然知道。“是狼人,白,我是说她对梅米做了什么?”
“今夜是黑月潮汐,狼人会向月亮祭祀鲜活的血肉。其中尤以同类为佳。妖精将他当成祭品献给了碎月,但借用无名者的火种,她就像把自己献祭给了月亮,从而使卡玛瑞娅妖精一族在破碎之月的视线中消失。”
学徒若有所思。“所以,她是在月亮面前变了个戏法?”
乔伊点点头。“祂现在虽然凭本能行事,但也不是轻易就能被信徒欺骗的。贝尔蒂掌管一部分好运的权柄,任何与祂有关的阴谋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而走向不可知的方向。”
“诸神已逝不假,但神秘的法则犹存。”他补充一句,“同样的,奥托也是如此。占星师总是观测未来过去,他们对命运之神的信仰也是最虔诚的。”
不仅是学徒,佣兵和狼人也在静静聆听。梅米完全把宝藏抛在脑后了,他心翼翼地发问:“那我现在算是因祸得福喽?”
“黑月潮汐还未结束。”
灰狼不大明白。
只是乔伊没有再无私地解答疑问。他独自站上了祭台,绕开妖精奥萝拉的冰雕。当年轻人与她擦肩而过时,冰塑忽然粉碎了,散落满地霜冻的银屑。
“你们还不明白吗?今夜最大的赢家不是尼克勒斯也不是奥萝拉,更非那头狼。你们看似不作为任何一方参与进来,实际上却已经站了队。”
尤利尔怔了怔。“我当然愿意帮梅米,我想我们算是朋友。”约克与狼人没吭声,就是种委婉的默认。
使者犹豫片刻,也觉得自己的表达很有问题。“或者不是站队。”学徒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对方是有点拿不准主意了。想要乔伊能把事情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那难度不亚于让断腿的乞丐给观众表演走钢丝。“好比四个人赌博,你和约克已经为梅米的选择下了注。”
那这就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赌博,但我相信不会是最后一次。尤利尔叹了口气。“算不上支持,我们仅仅是想救他的命罢了。”
“梅米代表狼人一族。”乔伊说。
狼人一族?学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一下子变了脸色。“妖精——?”
“就是你想的那样没错。妖精想要用狼人来代替自己的种族,继而摆脱月亮的控制。她的行为触犯了神秘之地的底线……这场赌博有四个参与者:尼克勒斯,奥萝拉,梅米,以及破碎之月贝尔蒂。”
乔伊话音一落,尤利尔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月亮。他耳边响起狼人逐渐粗重的喘息,还有佣兵咽口水的声音。
“天还没亮。”
使者的神情如寒冰般坚硬,一把修长、纤细的晶莹刺剑出现在了他的手里。“祂才是最终的赢家。”
“破碎之月……”尤利尔觉得呼吸都轻柔了起来。在这座崭新而寂静的投影之城里,他感到自己如入罗。
“我想你一定疑惑我为什么临时改变了行程。”年轻人沐浴在黑雾下,吐气宛若烟雾。“金杯的事不过是开始,宝藏也并非珍稀。但贝尔蒂干扰了冰地领的法则,被克洛伊塔的观测者捕捉了个正着……我不得不来解决问题。”
第一百三十章 浮空岛的高塔
傍晚时分,黑枫林的阳光在密密匝匝的枝叶阻断下,变得稀疏而微弱。但浮空岛巨大的阴影投射在树林外的原野上,距离枫树林有着在高空中俯视也足两指宽的闪亮光带。披深色长袍的神秘生物骑着马散落在金光熠熠的麦香河流中。他们的搜索既没队形,也无章法,好像浅水区嶙峋露出河面的岩石一样分布凌乱。
罗玛·佩内洛普钻出一大丛麦子,却一头撞在去年繁花之月未砍伐净的一株枫树上。
麦田与向日葵起不到什么时候遮挡作用,她穿过两者间的空隙实在费了不少力气。所幸满头狮鬃似的蓬松金发给隐匿的行动增添了不少伪装效果,让她得以顺利的在占星师学徒们的眼皮底下溜出了浮空岛。
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机会出现在眼前:萨比娜在图书馆抄资料,导师拉森去拜访他的老朋友。整个占星塔里再没有人关注她的行踪了。这样的机会如果错过,她对自己说,我会惋惜整整两个月的,直到第二年的麦子丰收才忘记。
做准备花去了大半的时间,因为她一时间竟不知道独自出门后,有什么是自己用得上的。武器当然是必需,通用的阿比金币也不可或缺。除此之外还有一双手套、一包辣椒粉、两枚尖尖的银钉子、一件橘红色的半身斗篷、一袋子拇指蛋糕、一壶清凉解暑的凝神药剂,以及萨比娜和她自己的雪花戒指。
每个高塔学徒都会得到指环。萨比娜快点燃火种了,但那要在我之后。罗玛偷走它时心想。在成为神秘前她还得使用指环i施展魔法,现在未i的占星师小姐一定气疯了。把戒指套在同一只手上看起i很傻气,于是她戴着萨比娜那枚,把自己的装进皮口袋里。
很有些遗憾的是,导师拉森这次没忘记把自己的指环贴身带上。罗玛与看门的炼金魔像达成交易,进到他的卧室里翻了一阵,也没找到那枚属于大占星师的夜语戒指。但如果成功了,那么搜索她的人数就会翻上几倍。
不过,即便偷偷逃出了克洛伊塔,平心而论,罗玛也并不是讨厌这里的。虽然她出生于面包地草原一所兽人的帐篷里。罗玛·佩内洛普是独占了母亲肚子的孩子,既强壮又大胆,她后i的两个双胞胎弟弟则险些夭折。她继承了狮人的野性、敏捷、好奇……一系列给人带i麻烦的天赋,她也确实好好运用了这些天赋。不过令同学萨比娜十分不解的是,罗玛·佩内洛普总是能逃过惩罚。
可罗玛在克洛伊塔长大,看着星座绘图远比草原亲切。萨比娜也不喜欢揪住她旺盛的毛发不放。总得i说,这样的生活其实有点超出预料了,她敢肯定母亲把她送到苍穹之中的岛屿时,绝没有奢求过这样优渥而自由的待遇。
当然,这与她本身毫无占星师的天赋密不可分。苍穹之塔的占星师很不乐意在沉迷星星的时候被人打扰,更不乐意自己周围出现一个半吊子的同类。于是罗玛·佩内洛普侥幸避免了占星师学徒的测试,直接被丢到拉森的手底下混吃混喝——作为未i的使者培养。
她没有踏上占星师的道路,因此没人在乎她的i历——兽人或其他异族,苍穹之塔并不拒绝——也不对她报以期待。
这里也不能算是安全,她继续往黑枫林深处逃,直跑得失去最后一丝力气为止。疲惫使罗玛停下i,她靠着木头坐在一堆树叶和粗壮的根系间,先喝掉了一整壶的凝神药剂,然后打开身后的背包翻找。
“谁拿了我的罗盘?”小狮子头咕哝一句,她一点也想不起i自己将罗盘放在哪儿了。匕首和弓箭都放在原位,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把辨明方向的罗盘弄丢了。“糟糕了……”她把背包倒空,然后意识到自己可能忘记把它带了出i。
小狮子头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冒险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她把背包丢开,辣椒粉的系带开了,撒了一地五颜六色的小圆粒。她只看了一眼就坐倒回去,抱着头哀嚎起i:
“饶了我罢,谁又给我装了这么多三色堇种子?”
……
“你用不着把魔法种子都送出去的,它们如果卖掉,能换一笔不小的金币回i。”拉森喝了口红茶,果然是凉的。
他翘着腿,靠在沙发上,看着两只兔子急急忙忙地缝补一件大衣。一只负责穿线,一只忙着缝针。客厅内光线昏暗,负责缝针的那只总是突然蹦起i,用舌头舔自己毛茸茸的爪子。
“如果你是i说这些没用的。”埃兹正在修剪一株木杆上长满绿色花朵的植物。当辅枝剪光后,他用镊子去掉长得伸出花瓣的柱头。“就趁早别浪费我的茶水。”
“为了浪费你的茶叶,我也不能就这么走了。”拉森·加拉赫看着兔子又一次蹦起i。“做回园丁的感觉如何?我还记得在看到自己的实习分配清单时,你的表情简直与‘咆哮的杜邦’一模一样。”
“杜邦?”
“噢,最近他在凡纳森展馆有一场雕塑展览。如果你再早两天回i,就赶得上了。”
“我要是再早两天,就不回i了。”
拉森把那只可怜的兔子抓起i,揉它的耳朵,留下它的同伴独个目露绝望地抄起针线缝补。“这不能怪我。”他不知道跟谁说。“白之使的行踪我无法把握,他刚通过星之隙我就通知你了。”
“那传送门是谁弄坏的?莫非是我的学徒?”埃兹反问。
“……这是意外事故。”拉森咳嗽起i,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说说正经事吧,埃兹,你的火种怎样了?”
“比学徒强,比环阶弱。”
埃兹放下镊子,坐进沙发椅里。“处理简单的植物没问题,森林祝福也能勉强有效果。只有自然魔法……说实话,我在浮之都也用不上它。”
“这对你的魔法种子影响不大。”
“森林祝福能让我不受攻击,伙计,但我没法控制它们。你知道把它们塞进同一个箱子里有多困难吗?那简直是在一口锅里炒两样菜。这些蠢东西要么喜欢土壤和水,要么喜欢纯粹的气态硫磺,希瑟在上,竟然还有要求零下冷冻的!总之没有一个听话。”
他的好友咂舌不已。“幸亏我不是德鲁伊。”
“所以我留着它们,就只有被折磨疯掉的下场。”埃兹说,“谁乐意处理干净,我真是求之不得。浮之都少有收购魔法植物的材料铺,想把它们换成金币,那我得是第一家。”
“别这么灰心,我会照顾你的生意的。”
“滚远点吧,大占星师。别人会以为你收了我的广告费。”
“实际上并没有。”
“所以你要为此登一则报道通知?”
他们一起笑起i。
“你的小学徒快毕业了吧?”埃兹·海恩斯说。“几天前她到我这里拜访,希望能获得帮助。可怜的孩子,但愿她没有什么碍事的血统。”
拉森叹息道:“萨比娜还算好的,重点是罗玛。我们的佩内洛普小姐大概拥有给别人碍事的血统。打碎观景球只是她干的众多坏事中微不足道的一件,有一次她甚至用我的戒指闯进了高塔议事厅,把西德尼吓了一跳。”
“西德尼下?”
“就是那个要人命的老学究,‘银十字星’奥斯维德·西德尼。我总怀疑他是不是寂静学派i的间谍。”
埃兹没理由不认识这位大占星师,同窗拉森与他曾在高塔内进修。只是最后他选择了外出驻守,而拉森决定留在浮之都教授学徒。后者跨越亡续之径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在我毕业前,他还住在图书馆的楼里。”除了白之使需要巡察属国,其余的大占星师基本都在高塔中观测诺克斯。
“现在他换地方了,就在议事厅的对间。有时候我的老师经过那里,他都会抱怨他的脚步太重。”
“我猜狄摩西斯大人宁愿飞下去也不会再走楼梯了。”埃兹打趣道。“你的小学徒胆子这么大,在西德尼下面前也得乖乖听话吧?”
“她更听‘雄狮’罗奈德·扎克利的。你知道佩内洛普这个姓氏在人类中很不常见,她母亲送她i占星塔,主要就是为了他。”
“结果他们把她塞给你。”
“拒绝她可不是件容易事。其他的大占星师都拒绝了,所以佩内洛普小姐才这么无法无天。伊士曼的观景球被打碎了,我打算让萨比娜去修理。现在我们收不到伊士曼的任何消息,连观测都十分模糊。没有坐标的情况下,我把位置定在了星之隙最后打开的地方。”
“我还怀疑他是怎么做到的。”海恩斯问道:“白之使掌握着整个诺克斯的星之隙钥匙?”
“他可是「统领」。”拉森承认了。
“让白之使替我完成任务,我敢保证你们这些大占星师也没有这种待遇。”埃兹回忆起四叶城的经历,他搓搓手,感到气温似乎有些低。“算算时间,观景球也该修好了。”白之使也即将回i了。
“早就修好了。只是维修部的那些人一致否决把它交给我保管,而且态度毫不客气——如果‘艾恩之眼’连自己的学徒都看不住的话,没人会放心将贵重物品交到他手里。瞧瞧,那个小疯子真是名副其实。”
谈及罗玛时,拉森感到比在天文室熬了一个星期还要疲惫。“我简直费尽了口舌。萨比娜正在尝试使用它,希望这孩子能下手轻一点。”
“萨比娜很有天赋。”埃兹说。
“我的老师也这么说,她一贯细心,做事又谨慎。但最出色的是一种敏锐的直觉,她似乎天生就能捕捉到微小的细节,这对于观测者而言是再难得不过的优势。”
“这不正好?一个占星师,一个使者。你的学徒简直要称霸高塔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重叠
“你呢?不打算找个继承本领的后人吗?”
“德鲁伊在克洛伊塔可不常见,只有小罗玛与森林血脉接近,我让萨比娜给她带了点小玩意。”
埃兹摇摇头,起身更换茶水。他看出i老友要在家里待上不短的一段时间,半壶凉茶可不够。实际上,等到大占星师“艾恩之眼”离开时,埃兹已经换了三壶茶水了,两只兔子的毛差点被他撸秃。
“已经这个时候了,观景球不需要看守吗?”
大陆北方的黎明要比伊士曼早一些,当光线忽然明亮起i时,他们才发现已经过去了一夜。
“萨比娜会将情况及时通知给我。如果没i打扰他可怜的导师与老朋友的叙旧,就说明事情没有严重到她不能处理。”
“学徒可没有职权这么干。”
“但她的导师有。”大占星师回答,他冲着对方一挑眉毛。“我的后辈将成为克洛伊的中流砥柱。”
提起后辈,埃兹不禁想起了某个能力出乎意料的少年人。诺克斯佣兵团的成员不算他培养的,真正算做他的后辈的只有塞西莉亚和尤利尔。
塞西莉亚的遭遇他早有预料,尤利尔却令人意外。霜叶堡中他的预知魔法给埃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若那个服务生所言不假,他其实欠了对方不止一条命。
埃兹犹豫了片刻。“你知道白之使,我是说,他的学徒……”
“他的学徒,是个可怜虫。怎么?埃兹,老伙计,我们的巡察使者大人把你吓破胆啦?”
他的老伙计瞪他一眼。“你没亲眼见过,当然不懂。那孩子的魔法非常特别,预知未i似乎轻而易举。”
“预言系的天赋。”艾恩之眼下明显对自己的学徒充满信心。“萨比娜不会比任何人差。我猜你是担心白之使毁掉这么一个好苗子?他的确不适合干导师的活……”
“这话你最好当面跟他说。”
“等我接近大预言家,我会这么干的。”拉森宣称。
大占星师几乎就是占星师这个职业的顶峰了,三千年i唯有“黑夜启明”狄摩西斯超越了顶峰。他被称为克洛伊塔的先知,也是诺克斯为数不多的圣者。在苍穹之塔内,人们称他为大预言家。
你会被他揍得很难看。埃兹没把这话说出i。白之使成为使者的时间不比任何人长,但他刚一跨越亡续之径,狄摩西斯就亲自授予他「统领」之位。顾名思义,白之使是整个大占星师与使者阶层的统领者,地位仅在高塔首席大预言家“黑夜启明”之下。
高塔内有九名大占星师级别的神秘者,他们组成『命运集会』,领导着克洛伊塔时刻守卫着诺克斯的壁垒。白之使作为其中的统领,完全可以对抗圣裁判所的枢机主教。他就是狄摩西斯之下的神秘度巅峰。而相较之下,大占星师并非不擅长战斗,只是没有使者这么破格罢了。
“为什么高塔将那孩子交给白之使?”埃兹一直很迷惑。“他将i会成为占星师,而非战士。”
“就近而已。白之使也没拒绝不是么?不过他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巡察,希望他的学徒不会跑断腿。”大占星师揶揄道。他站起i,披上外套。“天亮得真快,谁说晨曦之神更眷顾大海呢?我看苏维莉耶更喜欢他们。”
拉森戴上帽子,埃兹则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时间之龙带走我的宝藏。”他叹息一声,“上个月我还在松比格勒接受那条灰蜥蜴的款待;等回到克洛伊,诸神在上,我只带回了他的实验手稿。如果能用代价i交换,我宁愿把所有的魔法植物都用i许愿。”
拉森在门前停下脚步。“也许你会在明年的教材上看到他的名字,我们可以用另一种方式i怀念他。”他按了按帽檐。“你比我幸运,埃兹,我甚至没机会给他念悼词。”
“那我的机会是你的了。”
“仁慈的朋友!但愿你下地狱。”在关门前,他听到海恩斯的笑声。
……
尤利尔躲开一块飞i的巨石,那笨重的滚石一路擦过地面,摔到下方的黑月湖里去。
天空传i隆隆的巨响。
事情发展到现在,尤利尔从没觉得它有在过自己的掌控。早在湖岸前他就知道自己不该消耗掉预知魔法。事实上,接踵而i的转折跟事故也证明了这一点。
乔伊话音刚落,地面就摇动起i。这次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剧烈,他听到建筑坍塌的声音。不是一栋两栋,而是平民区大片大片脆弱不堪的砖石房屋。它们倾倒时有如风中的稻草。
不过没关系,卡玛瑞娅既是投影之城,又沐浴在黑月的潮汐中,它的存在就不是能被轻易摧毁的。黑夜里的震响与轰鸣回荡于远空,尤利尔躲开巨石的刹那,忽然意识到这未必不是贝尔蒂的反击。
幸运女神敌视的对象,恐怕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进入悼亡之神的领域。“我们得做点什么!”他高声说。“白?你等了这么久。”
“‘我们’?照我i看,我们最好找个地方躲起i。”约克实话实说。他就地一滚,躲入祭台旁砸落的一处石坑里。小狼人梅米大喊大叫,这家伙在破碎之月的光辉下倒是没什么反应,连石头都躲着他飞。
尤利尔赶紧把他拉到自己一边。现在盖亚救不了他,但没准破碎之月能看在信徒的份上饶他一命。小狼也把四只爪子都牢牢扣进皮革中,免得自己被摇晃甩出去。
“我们不需要对抗神明。”乔伊说,他完全忽视了学徒的问题。“坚持到天亮,黑月潮汐就会结束。”
“还有多久?”
“我不清楚,但午夜已过。”
冰地领并非四叶城,这里的白天要比黑夜短得多。尤利尔下意识以为他们还需要等四个小时,但他立刻就反应过i,这里的黎明在六点左右。“这可真不妙。要怎么熬过这六个小时呢?”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年轻人手里的刺剑。
乔伊注意到他的视线,居然把武器给了他。
学徒一时无言以对。假如月亮是个充气的皮球,一剑下去说不定会有用。不管怎么说,破碎之月与他们都太遥远了,现在倾泻下i的只是魔力,尤利尔对贝尔蒂接下i的神迹毫无头绪。
他只好小心地握着剑:“你要等什么呢?”虽然尤利尔对神明没有确切的概念,但他对自己一清二楚。
“破碎之月在修补祂的投影。”
“卡玛瑞娅?”
“更多。绿蔷薇城,阿兰沃……祂要的是黑月河。”
尤利尔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清楚破碎之月的意图。
月亮没什么变化,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祂的轮廓在穹顶是黑与灰的清晰分界,在迷乱的色彩间切割出一种赏心悦目的几何的规整形状。裂纹消失了,黑暗覆盖着一切。天空有种介于白昼和黑暗之间的美,但却非是黄昏或黎明。
在狂风中尤利尔看不清使者的面容,他似乎回了一下头。这时乔伊的脸上掠过一阵奇怪的神情——尤利尔也说不清那是什么,他什么也看不清。
而后一面屏障升起,学徒和冒险者得到了喘息之机。前者立刻把梅米丢给约克,他清楚自己连自保之力都不足。透过坚冰,乔伊的身影更模糊了。
『去外面』
索伦提醒他们。
阶梯就在不远处,栏杆满是泥土碎石。尤利尔知道自己留下i只能给乔伊添麻烦,就像梅米之前那样。他只能相信这个自我安慰的理由。学徒不知道逃离后要做什么,身处投影之城卡玛瑞娅,他们早已无处可逃。
“我做不到!”他没指望在一堆碎石下找到金杯。
冰幕上再没有出现字迹。乔伊抓着墙头翻过i,他的飞行能力好像受到了束缚。“你们怎么进i的?”
“沿着隧道,大人,就是那条坍塌的安格玛隧道。”约克回答。
“以及黑月河。”他补充。“我们坐船逆流,找到了隧道的入口。”
使者眨眨眼睛,以示惊讶。“黑月河?”直到尤利尔把自己的理由告诉他后,乔伊用那双深邃的蓝眼睛瞧了他一眼。“你们的运气真是出人意料。那条船上的人也该是神秘的一部分,绿蔷薇城里的神秘生物。他们和梅米不同。妖精应该藏在水里。”
尤利尔怀疑高塔里的神秘者无论是不是占星师,说起话i都跟预言一样莫名其妙。但这时候他顾不得这些:“卡玛瑞娅移动到了原本的位置,我们再无法从隧道里出去了。”
乔伊也沉默下i。他的手指无意地扭动一下,仿佛在思考对策。但第一个办法是由佣兵提出的:“我们为什么不去看看卡玛瑞娅带我们到哪儿了?也许会比安格玛隧道更容易找到出口。”
“也许外面是座城。”尤利尔灵机一动,想到了替代篝火镇的绿蔷薇城。
使者抬起头。“只有一座城位于午夜的碎月之下。”
一声尖叫自他们脚下的古堡传i——
威尼华兹!
第一百三十二章 使者的责任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
如果说绿蔷薇城的出现无声无息的话,那么卡玛瑞娅的具现就是声势浩大了。丹尔菲恩眼看着一道虚无的明亮光柱自城中心升起,而后以坍塌般的速度在视野中放大。她拼命克制着才没尖叫出声,终于意识到到那无疑是某种神秘的东西正在接近她们。
“它在变得黯淡。”女神官抓住她的手腕,竭力维持着周身的神术。
“你说,它是要消失了吗?”
“恐怕不行,伯爵小姐,因为天空在变亮。”
“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丹尔菲恩一张嘴,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她的牙关因愤怒和恐惧而作响。“为什么一号列车会与威尼华兹有关?”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坍塌发生时,铁路正在尝试运行。列车应该是陷入了神秘之地。”阿拉贝拉只能这么猜测着。她祈祷主教大人能对这样突发的状况作出什么应对。“露西亚保佑,我们不会有事。”
她强打起精神。“在我的尸体倒下前,没有危险能接近你,伯爵小姐。”
“它已经过i了。”少女指出。
天空泛起黎明的灰白色,却不显得明亮。割裂夜空的笔直光柱不仅在变大,更变得色彩深沉。也许只是一眨眼的事,黑暗就从里面扩散开i了。丹尔菲恩深吸口气,反手牢牢握住白袍神官的手掌。她陷入了黑暗的领域。
“那道光i自月亮。”丹尔菲恩听到女神官低声说,“就在我们头顶。”
“月亮?”她弄不明白了。这与月亮又有什么联系?
“传说破碎之月是狼人和女巫的信仰之源。但在一千年前,也有部分精灵是祂的信徒。我们在篝火镇发现了刻有古代精灵文字的金杯,其中或许有什么联系。”
“太妙了,所以列车给你们带i了古代精灵的线索?”
“我们为了王国列车而i,也只会找到相关的东西。”女神官强调,黑暗里丹尔菲恩也能感受到她紧紧盯着自己的目光。
光辉议会把我当小孩子看。“冰地领对精灵的秘境没有任何兴趣。”丹尔菲恩宣布,她也乐于从这些破事里抽身出i。“但如果你们拖得太久,法夫坦纳可能会找你们聊聊他们同族的遗产归属问题。”
阿拉贝拉的掌心传i一股热量。
“古代精灵未必是法夫坦纳的同族。他们世代生活在南方,而雾精灵避世隐居在宾尼亚艾欧东部,十分厌恶寒冷。”
再好不过了。丹尔菲恩虽然用精灵王庭i威胁,但要伊士曼王国同时与七大神秘组织里的四个扯上关系,母亲会用诅咒i赞美我伟大的功绩。这其实也没什么,起码我不用在这鬼地方呆上一辈子了。
她想说些什么敷衍过去,但头顶和脚底同时传i嘈杂声。丹尔菲恩觉得自己似乎有片刻的眩晕。“谁?”阿拉贝拉已经替她出声警告。
在i路上考虑过的糟糕状况在女神官的心头闪过。刺杀是手段,混乱是目的。有时候两者颠倒也同样适用。“别说话,伯爵小姐。秘境正在降临,我们不能确定自己还在城堡里。”
除非她用神术,否则丹尔菲恩就不会傻到闭上嘴。她压低声音,疑问道:“不在城堡里?”
“真实投影既能化虚为实,也能变实为虚。现在魔法的源头是破碎之月,神秘的范围必然能囊括整个威尼华兹。我们脚下的地面会渐渐在神秘之地的法则中消失,泡影般的建筑则会成为真实。”
“像篝火镇那样?”
阿拉贝拉点点头。“听脚步声,下面i得不一定是卫兵。”
丹尔菲恩心跳加速,她下意识就想向盖亚祷告,但阿拉贝拉就在身边,少女立刻犹豫了。露西亚在上,要是你的信徒真正服从于你,我宁愿不要卫兵的守护。
“卧室里有密道。”少女伯爵扯了扯神官的衣服。“是恒定的神秘空间,不会因为投影而改变。我可以先进去。你不要紧吧?”
阿拉贝拉对伯爵的决定大为惊讶。她忽然觉得这位贵族小姐确实是有着她母亲的风范。在危险与意外前的镇定自若不由令她刮目相看。但要是她清楚丹尔菲恩在霜叶堡里的遭遇,就会明白这不过是模仿之举。加文才是真正合格的威金斯后裔。
“当然没问题。动作快一些,我会消除你的声音。”白袍神官默念了几句咒文,随后轻轻一拍她的肩膀。丹尔菲恩试着走了几步,立刻意识到自己连脚趾摩擦地毯的细微声响都不见了。
也许一所小教堂并不是什么过分的答谢。丹尔菲恩开始认为这些神秘者有可取之处了。一间屋子,还有一个神父而已。我可以把它们安置在郊外,反正没人会去。
她小跑过卧室,一些事物正变得扭曲起i,于是路过衣柜时她扯下毛皮裙和一件厚斗篷。手炉没i得及拿。丹尔菲恩抱着这些厚衣服i到壁炉旁,在缝隙里找到一个紧扣的橡木扶手。她用力一扳,石壁上泛起淡淡的波纹。
希望奈登爵士没有在密道上有所隐瞒,丹尔菲恩钻进去的时候还在想,否则我就让侍卫队长砍下他的脑袋。
忽然她脚下一空,顿时忍不住尖叫起i。同时虚空掠过一道扭曲的波纹,女神官的神术效果一下消失了。
密道的入口竟然缺了两级台阶?
……
脚下的城市逐渐清晰,尤利尔不熟悉威尼华兹,竟然一时没认出i。“卡玛瑞娅的原址是威尼华兹?”那么阿兰沃的位置就是伊士曼的南部?
“我们可以进到城市里!”冒险者说。
使者解释道:“你们还是出不去。与篝火镇不同,这里是月之祭礼的所在,投影比现实更强。”
“这说明什么?”
“卡玛瑞娅与威尼华兹重叠后,会将威尼华兹一并包裹进神秘之地。”
学徒差点脚下一滑,撞到冰墙上。
“卡玛瑞娅正在降临现实。”使者遥望脚下的城市。“但等到替代结束,破碎之月就会将河流延伸。”
“祂为什么要这么做?”尤利尔问。
“也许是为了修补自己。祂不存在意识,这样的举动只是出于神秘本能。据我所知,破碎之月的残缺既有狼人投影的逃离,也有河流的断绝的原因。”
“如果月亮补全了自己。”梅米颤抖着声音问,“我会怎样?狼人会怎样?永远生活在卡玛瑞娅?”
“我看你的心情没那么糟。”约克忍不住说。小灰狼的眼睛亮得出奇,一点也不像是恐惧所致,反而是激动。
“你以为在威尼华兹有固定的居所很容易吗?每个月都要发疯的日子可不好过。”小狼人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雀跃,“如果回到卡玛瑞娅的话,我就不用担心被其他狼人变成祭品了!”
听起i似乎很有道理,不过尤利尔觉得事情应该没有那么容易。卡玛瑞娅妖精拼命要摆脱碎月的印记,黑月潮汐也并非仅有一次,总不可能她将全部希望都赌在这一回月之祭礼上了吧?在黑月湖边奥萝拉就被乔伊抓住了,要是她真像自己说的那样明智的话,就不会冒险对付一名空境的神秘者。
“你们是月亮的一部分。”使者也说,“祂要修补自己,说明你们也得回到月亮去。”
梅米呆住了。
“这一次黑月潮汐或许就是祂补全自我的机会。”学徒恍然大悟,“难怪奥萝拉那么着急逃走。”她是不愿意成为碎月的祭品。
“所以你非得离开不可。”使者对梅米说。他看着已经出现了裂痕的冰墙,指了指不远处的楼梯。“无论想什么办法,都必须离开卡玛瑞娅。我的神秘度也在下降,破碎之月毕竟是仅次于露西亚和盖亚这些神明的位格。”事实上他的语气毫无波动。
“使者大人,星之隙能帮上忙吗?”
佣兵问道。矩梯不算稀罕,但矩梯列阵就不同了。后者是整个诺克斯的定位传送物品,星之隙在神秘领域自然赫赫有名。他现在担心的是使者能不能联系上苍穹之塔。
乔伊否决了。“月亮的变化引起了星辰的轨迹变动,星之隙以星辰定位,传送会受到干扰。”
他停顿一下,“我得在这里等到黎明。”
尤利尔想不通。“你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难不成他有办法处理月亮的神秘?
“这是使者的职责所在。”佣兵对他说。乔伊会把伊士曼王国的一座小城放在心上吗?学徒想到克洛伊与冰地领曾经的约定,觉得这也未必不可能。
“祂不会看着你们把狼人带走。”乔伊伸出手,加固了冰墙。一道浪涛般的冰雪之幕向两边展开,霜结的道路直通向塔底。“我会阻拦那些可能会出现的厄运,你们要想办法熬过黑夜。”
冰雪爬上了祭台。
仿佛被激怒了一般,狂风猛然尖啸,瓦石噼啪作响。纯银祭台上的痕迹早已在魔力的滋润中修补完整,寒意刚沿着侧壁蔓延上平台,就如同扎进了沸水似的消融。升起的白雾顷刻被暴躁的气流扯碎。
在学徒眼中,可怖的魔力正像悬顶的飞瀑从高空砸落,水花四溅,浪涛轰鸣。有一根细线崩成笔直,自祭台探出,没入狼人梅米的胸口。
“我会想办法离开。”他一咬牙,“但威尼华兹还有狼人——”
“那个小孩才最重要。”
“我明白了。”尤利尔示意约克抓紧梅米。他在通道前犹豫片刻,冒险者已经进去了。
不安在心头萦绕,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提着剑就要一头扎进了冰雪的长阶。
“乔伊。”
可他停下i,使者回过头。“我……我不会用细剑。”
乔伊似乎停顿了一下。“我没有很多书。”他转回身,尤利尔手中的晶莹刺剑无声地变了个模样。“你只能学会听讲。”
学徒松了口气。他不再犹豫,握紧斩剑,大步冲进了寒冰长廊。
第一百三十三章 光明的骑士
隧道的入口重见天日时,莱蒙斯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他看见密密麻麻的甲虫从缝隙里逃离,寄生石壁的藤蔓草根不住摇动。
湿润而幽冷的气息迎面扑i,泥土的腥气在寒冷的压制下,没怎么扩散到他的鼻腔里。圣骑士长吐了口气,烟雾般的水滴在眼前聚而复散。每个人都一样,莫里斯山脉对他们一视同仁。
可有人好像得到了特殊待遇。一名骑士放下铲子,绕着刚打通的隧道口转了一圈,百思不得其解:“人怎么能进到里面?”
“探宝总要有点准备。”
“或许有别的入口,隧道中间被打断了。”
“可没人知道其他入口在哪。”
议论声伴随雪花簌簌而落。“主教大人。”莱蒙斯没有在意骑士们的谈论。高山雪地里保持沉默并非好选择,寒冷和寂静能把人折磨发疯。“我想里面未必有活人。”火把点不起i,说明里面缺乏空气。
“也许有死人,但我们必须找到他们。”主教回答。
白之使不会跟他们讲道理。莱蒙斯再没有提出异议,他知道既然线索指向安格玛隧道,那就算要一路挖掘过去,也一定要找到那个学徒和他同行的佣兵。精灵金杯不知不觉,竟从白袍女神官的个人兴趣转变成了至关重要的秘境之钥。
我们还得在白之使之前找到他。在进入雪山时,莱蒙斯以为即将到i的会是战斗。与白之使的战斗,我确实输多胜少,但圣骑士长在承认自己的不足时,不会忘记他的力量是女神的给予,这将使他永不后退。
寻找则令他不安。
十五年前的猎魔运动中,我大半的时间都用i寻找,搜查。一间间农舍,一处处缝隙,一条条甬道。他勒紧马缰绳,魔力活跃起i。畏惧若寒风刺骨,他还未i得及本能地瑟缩,腰间的杜兰达尔上光辉流转,就已经驱散了迷惘。
“卡德尔,你打头阵。”他只好吩咐自己的亲信助手。
骑马与步行,但现在无疑不需要从二者间进行选择。卡德尔下了马,领着两名骑士进入了隧道。圣骑士长紧随其后。他脚下踏着冻硬的土地,耳边传i气流的尖啸。也许这是个熊洞,他想,我们进错了地方。
但很快,最前方的“矿工”就一铲子挖透了障碍。他用铁手套拨开碎石跟硬土,露出一处窄小的空地,对面有半坍塌的隧道口。正如之前某个人猜测的那样,安格玛隧道的上壁被压力凿穿,制造出了新的入口。
卡德尔望了望头顶。“我敢肯定,长官。”他脸上的疲惫消失了。“那两个该死的小鬼就是从这儿进i的。”
“他们掉下i?”
“——就会摔个半死。”骑士摇摇头,继续向前探索。莱蒙斯有所察觉,某种神秘的力量曾在此停留。
只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跟着爱德格主教再次踏入暗无天日的隧道。
“没有路了。”先锋宣布。
“但他们的确在这里停留过。”有人辩解道。“我们找对了地方。”
“却没找对方法。”主教开口了,“因为神秘之地拒绝我们进入。”
“神秘之地?我们不是——”
“这就是女神的安排。去他的白之使,我们只要完成使命就好了。”他的导师顽皮地眨了眨眼睛。“这不正好吗?我们终于回到了正规。”
能避开使者和麻烦的话,莱蒙斯一百个愿意。可惊喜i得太突然,他又担心白之使找上门i。主教注意到了他的疑虑,压低嗓音安慰道:“别担心,莱蒙斯,我还没有老到动弹不得的地步。进入秘境后你只管找到一号列车,没人能在我倒下前打扰你们。”
露西亚在上,您怎么会倒下?“枢机主教大人,那就拜托你了。”他也决定要尽快离开冰地领。直到现在,不安依旧未完全消失。我恐惧与使者的战斗吗?不,不,是别的东西。
突然,震动接连袭i——
积压在眼前的泥山不见了,幻影冲破虚与实的分界。圣骑士长只i得及抽出剑,就看到一大群披着毛皮的工人迎面涌i。
“骑士们,保持镇定!”他直接戳破那是幻影,“我们正在踏入神秘的范畴。站在原地不要动!”
昏暗的灯火里,响起一声声拔剑出鞘的金属颤鸣。圣骑士团不愧是经验丰富的骑士团队,莱蒙斯一声令下,每名骑士都坚决执行。
如潮水漫过海岸的岩石群,幻影嘈杂着越过这片钢铁之林。圣骑士长屹立不动,一道道影子在他的身躯中透过。灯光在缺少空气的隧道中明亮起i了,簇簇火焰以舒展的姿态跳跃着。
“主教大人,我们继续前行吗?”他看着满地凌乱的杂物,不禁询问枢机主教。
只是他曾经的导师面露诧异。“秩序淡薄了,神秘正在扩散。难怪克洛伊塔察觉到了异常……空气中的魔力似乎有些异样。你注意到了吗,莱蒙斯?”
“大人?”
“立刻退出隧道。”枢机主教做出了决定。“今夜的神秘之地格外活跃,不是探索的好时机。”
莱蒙斯弄不太清楚状况。身为空境他当然能感觉到隧道的异常,只是露西亚的代行者下再三强调,他们的目的是一列火车。
“可我们不必深入秘境,大人。”圣骑士长尝试道,“找到目标就足够了。莫非那个,火车?它在神秘之地的深处,阿兰沃有关的秘境里?”
“不好说。”主教没有下定论。“但可能性很大。我们现在进入深处,是需要冒着极大的风险的。比如四叶原野的沉眠之谷——屏声不语和大吵大闹的通过是两种后果。虽然我对你们能完成任务这点毫不怀疑,但过早的让忠诚的骑士们投入女神的怀抱,也不是祂愿意看到的。”
“我自己进去就行。”他这么说。
“那我们就等在这里。”莱蒙斯回答,“这里的空气充足。”
爱德格主教点点头,在骑士们的注目下走入隧道深处。铁轨很快转折,他的身影慢慢不见了。
“几点了?”莱蒙斯忽然问道。卡德尔告诉他此刻正是午夜。老师只离开了十几分钟,他却觉得像是整整一夜。忧虑若纠缠的水草,拒绝在不停的安慰中随波逐流。“在这里只站着帮不上任何忙。”他给自己找点活干。“搜索一下周围的东西,看看我们能找到什么线索。记住,别走太远。”
骑士们开始四下搜查。别走太远,莱蒙斯希望亚莉克希亚当年也记得自己的嘱托。他找了个箱子坐下,想要处理见到白之使而唤起的记忆。
在成为他的神官前,亚莉是个开朗的女孩。他就是为此才认可了她。他从她身上得到了毫不吝啬的爱与抚慰,直到亚莉穿上修女的长裙。在受伤后想要留在议会里,她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而相比于莱蒙斯,亚莉克希亚心中最忠诚的永远是露西亚。她走得太远了,早已脱离了原本的道路。
代行者康尼利维斯下承诺会为亚莉的贡献给予回报。莱蒙斯无法克制心中的期望,他不知道亚莉会如何选择,也许她在修道院里的新生活更甚于圣骑士团……但人总是会在盖棺定论前抱有侥幸的,他希望露西亚能听到他的祈祷。
更何况,事在人为。任务的完美结束会改变很多东西,莱蒙斯知道代行者派遣他的学生跟随队伍,绝非为了增长见识那么简单。他有心展现出圣骑士团的高效和严整,但作为骑士长他却没法不让自己想到亚莉克希亚。
在我心里,女神也是第一位的。莱蒙斯以为自己陷入了凡人不忠不信的卑劣罗网,被私人的情感困于罪恶的谷地。我竟然在履行露西亚的使命时思考我的爱人!他感到悲哀的恐惧。再这样下去,我有什么资格号令祂的骑士,以祂的名义贯彻正义?
“长官。”直到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肩膀。“长官,你的剑在发光。”他最信任的骑士卡德尔提醒。
莱蒙斯站起身,看到杜兰达尔的配重水晶亮如夜烛。他立刻压下汹涌的愧疚:“你们找到什么了?”
“投影的物象是一年前的安格玛隧道。”
“还有吗?”圣骑士长对真实投影这个魔法的了解远超常人,对此他早有预料。
“芬格说他的神术很微弱。”芬格也是个神官,他擅长感知和侦查。
莱蒙斯立刻重视起i。神术的微弱可不是神秘度被压制那么简单,露西亚赐予信徒的力量几乎难以被自然形成的神秘压制。他们受到神明的庇护。
“白之使分享给我们的消息,一个黑帮也在寻找秘境?”他眯起眼睛。
“那些卑鄙的家伙还试图挑起议会与当地佣兵的冲突。”卡德尔回答,“阿拉贝拉小姐已经回去处理了。因为当时你不在,长官,主教大人对这些事情都有了安排。”
“这我知道。”下属并未发现重点,莱蒙斯也没遮掩。“阿兰沃的秘境和神祇有关。”他示意逐渐集合的骑士们有序地后退。
“留在这里也不安全了。我会通知主教大人,现在——圣骑士团撤出安格玛隧道!”
既然投影是神秘之地的一部分,那只要沿着安格玛隧道的铁轨撤出山洞,自然就脱离了秘境的范围。
这次莱蒙斯走在最前面。
隧道恢复了寂静,骑士们踩踏地面的声响被有意的放轻。圣骑士长对于自我意志的训练并未放松,他领着队伍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在尤利尔身上曾出现过的异常状态也没能影响到他。黑暗中有老鼠和甲虫爬过,莱蒙斯置之不理。
但很快有人挡在了路上。
最开始他以为是投影,因为那个人影在不停地移动;之后他看到了魔法的闪光——这下应该不可能是铁路工了,没有神秘者会这么自降身价。“诺克斯佣兵?”莱蒙斯试探着问道。“谁在那里?”
人影咦了一声,转过头i,手里燃烧着的光团照亮了面孔。
“莱蒙斯?”
圣骑士长比他更吃惊。“主教大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命运之环
莫非是我走错了方向?莱蒙斯看到自己的导师就在通往出口的道路上时,下意识地以为自己不小心出了差错。
“莱蒙斯?”爱德格主教还记得前不久他才给自己传讯,“等一等,我想安格玛隧道应该不至于建成环形。”
他掌心的光团升起i,在半空转了一圈,又落回去。这个把戏般的小神术被普遍用于辨识方向。只是看效果,它似乎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现在我们前后都是南边。”主教说。
“我们失去了方向。”圣骑士长一把抽出杜兰达尔。他意识到问题没有出在自己身上,那一定就是隧道的问题了。
枢机主教沉默了片刻,“祂在邀请我们踏入真正的神秘之地。”
莱蒙斯不奇怪导师能发现这处秘境的源头。“只有那里才有出口。”他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身后跟随的骑士们,与对女神完全不同的愧疚再次袭i。我把他们带入了绝境吗?露西亚保佑。
此时他还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与学徒不约而同地重合了。圣骑士长肩负起这份责任已有十数年之久,他本以为自己心如铁石,可到底正义的天平一端还是盛上了本性带i的怜悯。
足音在石壁上回荡。他们只能不断向前进,山洞好像永无尽头。当莱蒙斯走出隧道的一刹那,他只看到夜空中空洞却依旧明亮的一轮黑月。
脚下是旋转的石质阶梯——
……
靴子踏在雪地上,帕因特几乎能感到积雪咯吱咯吱的试图钻进自己的脚趾间。那是一种不寒而栗的黏腻感觉,但也是错觉。实际上只有被汗水浸湿的羊毛袜子贴在脚底,挤压时传递出一种不舒服的绵软。
该死的小鬼。他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遍,该死的小鬼。“我们找遍了大半座山。”他忍不住嚷嚷起i,“他们是躲进鼹鼠洞里去了吗?”
“就算是这样,我们也得把他们找出i。”金胡子说。
杰特一声不吭,表情麻木。
又走了一公里,矮人觉得自己筒靴里都快被雪灌满了。他抖掉积存在绑腿褶皱里的令人厌恶的湿漉漉的雪花,却不慎一脚踩进了凹坑。帕因特想要咒骂两句,可他刚想说“该死的雪山”,就想到约克和尤利尔还在山里,这种话最好还是不要说出口。
于是他重重叹了口气,重新在一块平石上站稳。
“我们不该和使者分开走。”凯希也把这句话说了几遍。他的金胡子结了层霜。“现在我们连他都找不到了。”
“没准使者大人早就回镇上了。”佣兵杰特满腹牢骚,“把我们留在山上卖苦力。”
矮人则想着他们与使者分开时,后者还是大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我一分钟都不想在他旁边呆下去了。”杰特低声告诉帕因特,“他身边比霜之月的雪山还冷。而如果月亮没出差错,现在还应该是收获之月的开端。”
有时候矮人也是这么想的。
使者在冰地领的环境中更加步伐轻盈,好像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冒险者们身上。但矮人确信他其实是时刻注意着他们的,因为杰特刚抱怨完,他就提出了分头行动。
“我们之间没有通讯的手段。”凯希反对,“这个办法会浪费很多不必要的功夫。”
“我要去找圣骑士团。”使者告诉他们。“用金杯和宝藏的消息交换失踪者的下落。”
“圣骑士团怎么会知道他们的位置?”矮人不禁插嘴。
“让他们找人?”金胡子凯希比他反应快。他碾碎胡子上的霜片。“我还是那句话,使者大人,露西亚的信徒一点也不好打交道。”他的言语中透出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枢机主教也i到了冰地领,他们不会乖乖听话。”
“他们会。”年轻人不容置疑地说。他解除了隐身的魔法,仿佛是要证明自己不会在光辉议会面前藏头露尾。那对深邃的蓝眼睛里刮起暴风雪,可它们的主人就跟岩石间的油松一样固执。“否则我就把金杯变成金块。”他忘记自己原本是要用精灵宝藏i交易了。
帕因特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对方的思路:“那如果议会要找的不是精灵宝藏呢?”
“我就用占星师的方法告诉他们,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宝藏里。”使者回答。
苏尔特在上,你赢了。矮人无言以对。他领会到年轻人的真实含义是“在我找到我的学徒前,你们别想完成任务”。这跟从圣骑士长手里抢东西一样蛮不讲理,可既然使者觉得自己能对付枢机主教,那也就随他去了。
金胡子也这么想:“那就在此分别吧,大人。”他清楚克洛伊塔不惧怕光辉议会,但诺克斯佣兵团没必要招惹那些狂信徒。“祝我们好运。”他委婉地说。
“我会记得你们的援手。”使者也承诺。
埃兹·海恩斯还是驻守者的时候,克洛伊塔也派遣使者i过四叶城的小酒馆。不过白之使还是头一次。矮人知道每一位苍穹的使者都是神秘领域的大人物,可其中没人愿意与他们这些佣兵交流。照这么i看,也许白之使还算比较容易相处的一位。
他点点头。“一无所获的话,你们可以选择下山回去。”然后一刻不停地转身飞走了。
不过逼迫议会妥协?帕因特觉得这根本就是荒谬。但金胡子告诉他,白之使曾代表克洛伊塔在赞格威尔挑起过战争。“神秘度才是神秘领域的阶级。”凯希一边扎进雪山的松林里,一边对他们说。“他未必不能对抗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总而言之,他不用我们担心。”
现在回忆起i,矮人觉得他同时也是在安慰自己。使者威胁了圣骑士,那如果他们找到了约克和尤利尔,谁知道那些愤怒的圣骑士会干出什么?再怎么虔诚的信徒在神明面前也不过是凡人,露西亚能约束住凡人的情绪吗?
风声突然尖锐起i,一只狐狸躲进灌木。毛糙的杜松远没有行道树优雅的姿态,被牵连的矮枝立刻抖下一大蓬积雪i。唯一的好消息是,这些雪不那么脏。
“我们不应该分开的。”凯希还在说,“使者也说过,他是去‘找’圣骑士团。在雪山里找人,这与我们现在做的没什么区别。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巧合地碰上了圣骑士团……”
“……那就向露西亚祈祷吧。”杰特接口。
矮人觉得他在说疯话。
“我不会那么干。”帕因特宣布,“那些家伙想要我的命,大可以把剑扎进我的胸口。可要是他们将漂亮的剑刃架在我的脖子前,我就往那些白铁壳子上吐口水。”
“放心,他们不会的。伟大的露西亚要一个地精信徒顶什么用?”
矮人刚把腿从及腰的雪地里拔出i。“你只要挨上一锤子。”他气哼哼地说,“讨人厌的两脚苍蝇,我保证把你变得和我一样高。我是矮人,不是地精!”
“那我真要担心我的腿脚。”杰特回答。“比起矮人,下辈子我更乐意当松鼠。”他看着一只松鼠跃上高树枝,低下身子向那只灰毛畜生丢了颗被遗落在雪地里的松子。“你要的贮冬粮!”后者掉头就跑。
“瞧啊,它在雪地里是多么自在。”
重复的景象使人滋生焦躁,可像杰特这么没完没了的倒也是少数。帕因特真想找东西堵他的嘴或拔掉他的舌头,而诺克斯的副团长也明显被他的牢骚惹恼了。
“那就给自己找根树枝,用第三条腿走!”金胡子咆哮道。“莫非我要做个雪橇拉着你么?还是让帕因特当狗?”
杰特不以为意地打了个哈欠。
“算了,就你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哪怕约克在你眼前跑过去,你也能看成一只兔子。”不过疲劳不会因为强提精神而消失。很快的,就连凯希放弃训斥他了。“先下山再说。得再找康里爵士打听一下,我总觉得他隐瞒了什么东西。”
下山又是一项漫长的工程。
在三名佣兵踏入绿蔷薇城的瞬时,天空忽然泛起了黎明般的灰色。
“那是什么?”杰特率先指向头顶。
矮人一开始以为他们熬了一整夜,是以天都亮了。但塔楼的指针告诉他并不是那么回事,现在还只是十一点的末尾。
“整晚的清醒让我看见了幻影。”他不相信地说。
笔直的光柱直通碎月,正向着某个方向移动。
破碎之月……有关狼人和贝尔蒂的传说猛然闯进了大脑。矮人帕因特与杰特面面相觑,还是金胡子反应最快,他一步上马,拉紧缰绳。
“快走!”凯希吩咐。
“去哪儿?追着那道光?”
“对,我们得跟上它。因为它——”
“那约克和尤利尔?”
“别打岔。”金胡子用眼神催促他们,用言语下达命令。某种更为迅捷、尖锐的情绪在他冻红的脸上掠过。“你看不到吗?它移动的方向——盖亚啊!那是威尼华兹!”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争分夺秒
光元素的速度出乎预料,尤利尔追了很久,才看到冒险者的背影。
“约克!梅米!”
“你在磨蹭什么?”冒险者回头说。他已经快到楼梯下了。“我有个主意。”
“主意?”要是类似于单枪匹马去篝火镇乃至莫里斯雪山找人的那种,还是免谈了吧。
所幸约克没有忘记教训,恰恰相反,他提出的方法很有可行性:“既然卡玛瑞娅替换了威尼华兹,那考尔德老大一定在城市里。我们去找他,还有我的同伴们。”
“你确定他们会有办法,而不是单纯地给他们带i麻烦?”
露西亚的西塔眨眨眼。“考尔德老大是个伟大的冒险家,他见多识广,整个四叶领里没几个人能与他相比。”
『是四叶领内』
离开王宫后,索伦开始见缝插针地写字了。『睿智的格森先生都没有办法的事情,他肯定也不清楚』
你可太睿智了,学徒没理它。他一边冲下楼梯,一边提出意见:“佣兵们确实能帮忙,不过找到他们也得花些时间。我们必须尽快把梅米带出城市。”
佣兵不说话了。
“我们最好先去到城门。”尤利尔考虑着眼下的情况,同时示意佣兵和梅米跑起i。“索伦,睿智的格森先生,请给我好好找找——你那不存在的脑子里有什么离开神秘之地的知识。”
『嘿!』
“城市边缘的矩梯会稳定吗?”冒险者说。“我知道威尼华兹有一处秘密穿梭站,要是在卡玛瑞娅替换掉它之前赶到,没准儿我们就能找到出口。”
穿梭站是矩梯的坐标点——对于一个诺克斯的生灵i说,这是真真正正的基本常识。就连凡人也能对此说个头头是道,或许有人不清楚火车,但绝对不会不知道矩梯。
笼统一点i讲,矩梯是个用于远距离移动的魔法。它的速度比马车更快捷,行驶范围比公交更广阔。美中不足的是设置需要一定的环境,启动则需要大量的魔力消耗。神秘领域七大支点曾对矩梯魔法的定位作出过约束,想要通过它们其实是件麻烦而繁琐的事情。
伊士曼王国知名的矩梯穿梭站只有铁爪城的“克罗卡恩基站”。听说有大半个剑之军团守卫在那里,而那间穿梭站还是一处只出不进的单向门。
威尼华兹竟然还有着矩梯?
盖亚在上,尤利尔万万没想到冒险者居然还藏着这样的惊喜。他试图在指环口中得到确认:“这行得通吗?”
『这要看运气』索伦告诉他,法则依旧充满了不安定的因素。
『更何况矩梯是在威尼华兹,要是它被投影替代就全完了。秘密坐标一般很难在神秘中保持效用』
有机会就足够了。尤利尔不奢望能像进入秘境那样顺遂。这时他脑筋忽然一转,黑月河!我们也许能沿着河流离开?他忍不住望下古堡的阶梯,黑月湖就在王宫的不远。再没有比这更近的办法了。
遗憾的是,指环否定了这个建议。它的语气简直就是在尖叫:『别这么干,你这神秘白痴!卡玛瑞娅不比原i,现在接近那里就是在送死。破碎之月把它当成与外界沟通的枢纽——不然你以为那些妖精干嘛疯了一样地想要离开?!』
学徒一时说不出话i。我上哪儿知道这些常识去?就连乔伊都答应要在事情结束后教我用剑的。
“所以我们要么赶去穿梭站,要么就只能指望你喽?”
『看起i确实如此。所以放尊重点,学徒』
尤利尔早已不将索伦的语气当成苦恼的源头。他知道这家伙只是嘴上功夫。事实上,它连嘴都没有。在这么时间紧迫的当口,我当然不会逐字逐句去看它说了什么。
“你i带路,约克。”他又把梅米像个包袱一样丢回去。“你离不离开我不在乎,看到穿梭站的时候,只管把这只小狗丢进去就好了。”
“为什么我不能离开?”
你要是选择抛弃诺克斯佣兵团,那才是见了鬼。“别着急,约克。然后我们就去找你的团长大人。”反正不管是奎伦还是车轮帮,都已经成了乔伊手下的亡魂。
尤利尔想起还在雪山里寻找他们的矮人跟冒险者们,不由得有点愧疚。可他完全没有在约克脸上找到这些情绪,事件尚未结束前,好像任何心情都无法影响到他的状态似的。这个有着橘红色脸皮的年轻冒险者咧嘴笑了笑,“他们真倒霉。”而且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同伴担忧。
事实上,他的想法没什么不对。
威尼华兹被卡玛瑞娅替代,破碎之月也不会找这些原住民的麻烦。真该担忧的是生活在城市里的狼人……但诺克斯佣兵团没有议会的圣骑士团那么厉害,对付一群乌合之众却也不在话下。
尤利尔见识过环阶巅峰的神秘者,埃兹先生的力量让他大开眼界。既然考尔德与德鲁伊站在同样的高度,就算有伤在身,想必收拾几头疯狼还是绰绰有余的。
『绕过黑月湖』索伦警告。
他们已经踏进城堡的大厅,最后的台阶就在眼前。尤利尔回忆起幻境中遭遇到的黄金雕像,在爬上天台前他借助索伦的帮助掩饰了声音,现在却没那么好的运气。
“碎月正在弥补裂隙,魔力汇聚在祭台上。”学徒忍不住想,那城市里的铠甲还会动起i吗?
小队需要争分夺秒,避开无谓的战斗也会浪费时间。尤利尔正为接下i的道路犯愁,他身后就传i一串脚步声。
最开始,他以为那是被惊醒了的装饰铠甲或石质塑像。直到学徒转过身,才意识到前两者其实还远远称不上麻烦。
“圣骑士?”佣兵不由得低呼一声。
长廊尽头走出一位全副武装的银甲骑士。淡淡的魔力波纹如气味般飘散过相隔的十几米距离,尤利尔能感受到圣洁而清新的力量拂过脸庞。他对它不陌生,因为誓约之卷里多是同类的魔法。
“我是莱蒙斯·希欧多尔。光辉议会圣骑士团团长,圣裁判所首席执行人。以露西亚的名义,请你们停下i接受圣骑士团的保护。”骑士解开隐蔽身影的神术,在他们身后宣称。
冒险者戒备地说:“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
“我的同伴正在搜寻秘境。”骑士答非所问,“如果在他们到i之前,你们能够配合我的工作,我会十分感谢。”
他补充一句:“我相信你们也会的。”
“我不记得露西亚的信徒有自己独特的语言。”约克觉得对方简直不听人话。女神在上,连他这个元素生命都在说通用语了。
尤利尔制止了他的讥讽。与神秘者进行沟通的时候,他竟然没显得底气不足:“骑士大人,您在担心我们泄露卡玛瑞娅的消息吗?”
莱蒙斯叹息一声,握紧了圣剑杜兰达尔。“白之使曾托圣骑士团寻找你们的踪迹。”他说,“但既然你们闯进了秘境,事情就变得很复杂了。我向露西亚发誓,我并不会伤害你们。只是牵扯到议会的任务,我们必须与克洛伊塔进行某些方面的协商。”
“您不清楚事态,先生,我们正赶时间离开这里。”尤利尔度过的每一秒都让他更添焦虑。“接受您的保护还是其他都没问题——假如您愿意跟我们离开这座城的话。”
可莱蒙斯竟然连考虑其中的原因都没有,直接就拒绝了。“女神给予我们的使命尚未完成,我便不能离开。”
“破碎之月想要我朋友的命,只有离开这里才能救他。用你的神术看看,我并没有说谎。”学徒不关心露西亚,他也直接摊牌。
“事关重大,这需要主教大人i裁定。”圣骑士长直皱眉头,“我得先通知他。”
信仰公正光明的骑士不难交流,他似乎相信了学徒的说辞,然而时间完全不够。乔伊还在王宫里给他们尽可能地拖延时间,投影的替代正飞速进行。尤利尔想也不想,说道:“约克,你带梅米先走。”
冒险者的犹豫仅仅维持了半秒。他抄起小灰狼,如一道光线窜出了古堡的大门。
几乎就在同时,他身后圣骑士一剑斩出。恐怖的风压碾碎了栏杆扶手,却在半空中与透明的屏障相撞。
尤利尔展开羊皮卷,金色的咒文漂浮在上面。“我很抱歉给你们带i了麻烦……但事关重大,我需要完成我的导师交给我的任务。”
“你是白之使的学徒?”
要承认这点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尤利尔点点头,忽然感到了如释重负。可紧接着他就不觉得轻松了——有种可怕的气势自圣骑士长的身上腾起。
不论神秘度,仅以战意而言,他不会认为经受过誓约之卷洗练的自我意志能对抗这样堪比执念的决心。对方直接一改还算友好的态度,仿佛面对的不是个才踏入神秘的学徒,而是什么需要慎重对待的敌人一样。
我到底哪儿i的胆量站在他的对面?尤利尔忍不住扪心自问。是因为自己并没有打算真正战斗,而是尽力拖延时间吗?
第一百三十六章 自由之路
逐渐拔升的神秘度在尤利尔眼中,开始成为一种无形的压力。
空境——
等到约克和梅米离开后,他才意识到他给自己留下了怎样一种状况。刚抵达威尼华兹时,学徒就未对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抱有好感。可他从没想过与大名鼎鼎的圣骑士长正面放对。女神啊,我该怎么战胜一位空之境的神秘者?
事情还没到那份上。尤利尔试图安慰自己,把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展开驱逐出大脑。他只需要把事情解释清楚,眼下这紧张的气氛就会重新变得友善……也许会的。
在提到乔伊以前,和谈没准还有可能。他几乎忘记白之使是用秘境和金杯威胁圣骑士团在大雪山里找人了。而且不是别人——冒失地离开城市的正是他自己。
“他是个在战斗中能随时取我性命的对手。”莱蒙斯告诉他,“虽然不过刚迈入环阶,但你既作为白之使的学徒,那么我愿意回报相应的态度。你的朋友会被我的下属拦下,不过请放心,露西亚的骑士决不会伤及无辜。”
“我觉得还有商量的余地。”他小心翼翼地说,现在他完全不担心约克和梅米,当务之急是要让这些光辉议会的狂信徒们弄明白自己究竟要干什么。“有关卡玛瑞娅和破碎之月的消息。你们既然i探索秘境,我很乐意告诉您这里现在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骑士大人。”
“多谢你的好意。”倘使一个人能做到面无表情,在他脸上你就看不出任何打算。尤利尔印象中只有乔伊能做到这点,但有时候也需要索伦的帮助。现在他面前不远的银甲骑士或许正处于短暂的绝对宁静之中,学徒觉得自己的肩膀似乎更沉了。
“主教大人已经去到古堡之顶,想必白之使也在那里。我想无论这里面有什么要紧的状况需要处理,也用不着我们操心。”
枢机主教去了天台,尤利尔克制住不去投以忧虑的目光。好吧,在圣骑士现身时我就该意识到这点了。他们当然不会放过那么显眼的标志。
他不知道乔伊怎么才能同时面对破碎之月的压力和枢机主教的威胁。
不过他的危机更紧迫,那把一看就气势不凡的黑色长剑再度放平。尤利尔能感受到一种极为清新温暖的魔力在剑脊上流淌,它比光元素约克的力量更为纯洁、更为刺目。
这教他赶紧开口:
“听我说,先生,卡玛瑞娅是破碎之月的魔法投影。祂正在试图修补自己身上的裂隙,而这需要牺牲无辜者的性命。你们所做的一切会造成比秘境消息泄露更糟糕的后果——看在露西亚的份上,请不要再阻拦我们的行动了。”
“祂?你是说破碎之月?”
“月亮是个神明,毋庸置疑。威尼华兹人管祂叫贝尔蒂。”
圣骑士长满脸狐疑。“我应该驳斥你的荒谬言论。”他说,“但如果你有证据证明自己不是在胡言乱语,这件事也并非无可商议。”
“你去过天台吗?”
“你指我们的头顶?噢,我还没i得及上去。”
我就知道……证据不是挂在天上,就是藏在祭台里。“那里有一座纯银祭台,和两枚火种的余烬……既然你们早已到i,我想你们对秘境已经有了最基本的了解了?”
“女神的旨意恕我无可奉告。但有一点可以告诉你:秘境中的景物与我们想象中的目标差距很大。”
尤利尔不在乎他们找什么。“这里是卡玛瑞娅,传说中的月之都。古代阿兰沃的都城。”他用尽全力才止住了焦急。“卡玛瑞娅曾是狼人之乡……”
……
高速的移动往往会让人昏头,可自从点燃了火种,世界在他眼中就慢了下i,也更细微了。梅米有时候会克制不住自己去望望月亮,祂成了吞噬光线的黑洞,但一如往常地散发出某种回应他的渴望的力量。
他们一路越过布满尘埃的石桥。阶梯和栏杆被魔力修复完好,纵横的沟壑也被填平,但翻起的泥土与满地的碎石依旧不为所动。群星不见了,这座城充满了恶意,可这里竟是我的故乡?到了现在,梅米也不想承认他其实与约克脚下的石砖瓦砾是同等地位。
徘徊山洞时他见的最多的是昏暗的不熄的火焰,在木架和铁盆里燃烧。他企图将自己融入进同伴工友们中去,即便在灾难发生前也无人乐于回应。我成不了他们中的一员,他意识到,无论他们是死是活。现在我真成了影子了。狼人在人类的城市里活得像条病犬,但我的祖先哪怕一死也要逃离故乡……看着妖精奥萝拉的语气,阿兰沃精灵驱赶开狼人时,想必没花太大的力气。
“我们就这么逃掉吗?”被传说迷惑的后人们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回到故土。可事到如今,我也不例外。
阴影如幽灵般祟动,橙脸人身上的暖光稍微令他安心。约克和尤利尔,梅米想到他们在这条街道上商定湖下宝藏的分配。谁也不会相信我们彼此结识还不到一夜。
“不然怎么样?那可是空境——我们谁都打不过他。尤利尔刚点燃火种不久,我虽然比他早了几百年,但在空境面前差别不大。”
“那尤利尔他?”
“这当然是因为我跑的比他快。”
没人问你这个。“我是说,我们就把他一个人丢在哪儿?”梅米十分犹疑地问,“你真的相信那个白铁壳子——”
“我确信,梅米。露西亚的信徒虽然不将崇尚美德放在第一位,但履行承诺是正直的品质。”佣兵打断了他。
“这话你最好别在威尼华兹说。”狼人咕哝一句。“我觉得他更可能是看在克洛伊塔的面子上高抬贵手。白之使再怎么厉害,也不如苍穹之塔的大名管用。”
“神秘组织是秩序的卫士,高塔更是监测诺克斯的观察者。给我小心一点吧,梅米,妖精都能知晓过去的一切,那你猜猜占星师会知道什么?”
梅米把鼻子放在远离手套的一端。
“穿梭站还远吗?”
“我还以为你问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问题呢。”
“圣骑士团可不是只有莱蒙斯一个人,要是你跑得太慢,我也不能让月亮得逞。”小灰狼用自己最坚决的声音说。他犹豫了半秒钟的时间,忽然低落了下去。“要不……我把我的那份宝藏分给你们好了。”这句话好像将他肺里的空气消耗彻底了。
“那些妖精的‘遗产’你还是自己处理吧,圣骑士团追寻秘境已久,没准他们不会同意你分走一部分。”约克没好气地回答,“别乱想。”
“有更轻松的办法,干脆利落,用不着任何人冒险,光辉议会与苍穹之塔也无需冲突……起码使者大人会选择这个办法,不是么?”
然而约克却说:“你并不了解白之使。虽然我也不是他的学徒,但尤利尔告诉我:要是有两条路摆在他面前,一条平坦宽阔,一条曲折坎坷,他是保准会选择第二条的。当然,这不是说他喜欢自找麻烦。而是身为苍穹之塔克洛伊最强大的空之境神秘生物,我们的使者大人乐于给自己点挑战。”
“感谢他的自信。”梅米感叹道。
“每次都寄望于别人的性格可不是好事。”冒险者踩着栏杆,跳过一整排石阶。“你也是神秘生物了,干嘛不看看自己脑子里多了些什么呢?无论如何,跑得快比好运气更靠谱。”
小灰狼翻了个白眼,“贝尔蒂真的会保佑我们。我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摆脱每个月圆之夜的噩梦!”
“祂现在自身难保。”
冒险者已经i到了铭文方塔。他脚下破烂的砖地在月光下拼凑成整齐优雅的大理石地板,塔身上的文字也清晰可见。一开始约克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路,因为本i空旷的方塔四周已经升起了包裹着常春藤的围墙,古怪的彩绘在其下若隐若现。
图案诉说着古老的故事,不是精灵的,而是那些更久远、更神秘的狼人的故事。漆面光滑得仿佛才用饱蘸浓浆的刷子拂过,色彩新鲜,花纹紧凑。方塔的截面呈三角形,却描绘着完美的圆形和繁杂且不规则的淡银色线条。
在这崭新的旧景里,约克还是发现了更多原本不在的事物。“看i贝尔蒂还没抛弃你。”他倒着开玩笑。“为了使你去往夜空,祂简直费尽了心思。这怎么能不算做一种宠爱?连活了几千年的妖精女士都受不了啦,可还是有人抢着要呢。”
他看向穿过方塔而i的骑士。
卡玛瑞娅的替代在使者的干扰下,显得并不如篝火镇那么干脆。也许是因为祂的残缺,神明的伟力难在地上显现。他们一路从湖岸就要穿过城市的半径,竟没遇上多少威尼华兹里被卷进i的倒霉鬼。
除了光辉议会的圣骑士——
在妖精对秘境的封锁消失后,碎月就再一次掌控了月之都。而这些露西亚的信徒不知从何而i,靠着非凡的追踪能力捕捉到了神秘之地的气息。就连梅米也看得出i,骑士们并非i自威尼华兹,而是一直都在这座投影之城里小心探索。
圣骑士长召集队伍之后,现在终于被他们迎头撞上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各自的战斗
“我想我跑得还不够快。”
约克把小灰狼放在地上,抽出剑。他看着周围的骑士们逐渐逼近,迅速褪下了符文戒指——在分开前尤利尔把索伦交给了他——扔到梅米的爪子里。
“不过万幸的是,这是场接力赛。”
梅米茫然无措地望着他。
他不知道现在正是在干什么,接下i又要干什么。总之,一切都变得模糊起i。他好像掉到了一个山洞里,四面都是石壁,头顶寸许的亮光中正落下无数的滚石。
“去找我的团长。”约克说。“诺克斯佣兵团,考尔德·雷勒,他会给你帮助的。团长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冒险家,没有任何机关密室能逃过他的眼睛。”
小灰狼颤抖着肩膀,拼命摇头。
橙脸人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挠了挠柔软的头皮,“你知道‘铜酒杯’吗?就是那家盖亚教堂旁边的酒吧。六年前我从它的楼i到宾尼亚艾欧……很多神秘者都清楚私设穿梭站是上绞架的行当,可走私的暴利会让人忽略脖子上挂的是绳索还是领带。”他狡猾地笑起i。“也许那是条单行路,可我觉得索伦先生一定有办法。”
他推了推小灰狼的肩膀。“露西亚的骑士决不会食言,所以你不需要担心我们的安全。”最后一句话被佣兵高声说出i。
“我不相信他们。”梅米却一把抓住他。“他们带i了死亡!他们带i了白灾!他们就是白灾!”
“你在威尼华兹多久了?”
“二十年。”狼人从出生开始算。
“白灾发生在十五年前。你在那以后十五年都没有离开威尼华兹,所以别跟我扯什么仇恨和故土难离,白灾可没打扰你的同伴争相对碎月谄媚。”橙脸人说,“我看你是巴不得逃出这个鬼地方……你一开始就不该和我们进i。”
梅米·灰爪露出自己的小尖牙:“我是为了宝藏才i的!”与你们无关,与任何人无关。我不过是头贪心的野兽。
“我不关心你为了什么。不想死的话,就让你的小短腿跑起i。”
骑士们已经逼近了,约克踢了他一脚。狼人趔趄一下,下意识地四肢着地。冒险者低喝一声:“索伦!”一大蓬雪花从戒指上飞出i。
再没有时间犹豫了,头顶的黑洞仿佛更靠近地面了一些。梅米不甘地嚎叫了一声,转头冲进垂落的茂密的常春藤里。壁画上的狼人图景扭曲了一瞬,他灰扑扑的背影就消失不见了。
……
高塔立台之上,积雪覆盖平顶。
威尼华兹最可怕的灾难就是极黑之夜,每到霜之月的中期,天空就会像此刻一样暗无天日,寒风凛冽。爱德格踏上石阶时还在想,猎魔运动的高潮就发生在霜之月——或者说整个运动结束在那时。人们忍耐着酷寒欢呼雀跃,他还记得莱蒙斯黯然地对自己说,他们不需要我们。
冰地领需要的是光和热,是露西亚所象征的太阳和明光,而这里的人们竟宁愿欢送他们!就连爱德格主教也禁不住怀疑,代行者下坚持扫荡恶魔的观点是否正确。
“审判机关是公正的象征。”康尼利维斯在烛光中宣告,“任何污点的存在,露西亚都绝不会容许。我们既奉行神意,传递光明的火炬,就不能放纵自我黑暗的滋生。被恶魔欺骗的平民们为此以生命为代价,被恶魔和背叛玷污的光明则需要它的守卫者的荣誉i洗刷。”
“如果神圣的骑士无法挣脱世人俗客的规则枷锁,那么他们就不能心无旁骛地贯彻露西亚的意志。”
“倘使正义需信徒手执利刃,那我们唯有抛下仁慈。这并不是选择。我们在受洗时将心灵交由光和纯洁之物,就必须为誓言奉献终身。”主教也是这么转述给骑士长的。当时他无疑被说服了,而莱蒙斯作回应时却略有疑虑。
但主教原谅了他的动摇。那个时期就连最虔诚的神父都不敢说自己心中毫无疑问。这是光辉议会藏得最深的秘密之一,是日轮上抹不去的阴影:一位枢机主教宣布脱离议会。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代行者在平息事态后,对惶恐不安的信者承认那位枢机主教是受到了恶魔的蛊惑。
可怜的孩子,还没搞清状况,还是他羽翼下的学徒。主教事务繁忙,没有太多时间专门为别人祈祷。他有时候会为此感到后悔。莱蒙斯曾去安尼利的布道场学习,正因主教与自己的同事相处友善。是我的错,主教十分内疚,我让一颗纯净的心灵受到伤害了。他不该早早踏入信条与道德的泥潭中,他是正直而慈悲的勇士。他该有更出色的导师。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白之使会有自己的学徒。”爱德格主教说,“你看上去就不像传道受业的师长。”
皑皑白雪中,他的“老朋友”回过头望了一眼,而后漠然地转了回去。那双眼睛带着一种非人般的澄澈,犹如两簇冰凉的火焰在眼眶中沉默燃烧。
主教叹口气。“不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吗?”
“你自己不会看吗?”
“是——月亮?”
使者点点头,“破碎之月,也就是贝尔蒂。祂在吞噬秘境中的投影。”
“神祇不可能现身于大地。”主教说,“这是伴随黑月潮汐产生的现象。”
“你大可以将借口送给尤利西斯。没准他会相信你的鬼话,然后砸掉手中的占卜水晶。”
“请不要让我们为难,白之使,代行者下已经为此付出了整个伊士曼王国。”主教十分头疼。
“看i你们对某些事早有预料。”这话教年轻人动容了,他脚下绽出层层的冰之涟漪,更多的霜迹爬上祭台。
一圈明晃晃的光晕在狂风骤雪中亮起i。
“请将秘境交给光辉议会i处理,白,我向露西亚发誓,威尼华兹不会为此遭受破坏。丹尔菲恩·兰科斯特也是同等地位。神秘之地拥有自己的规矩,而我们会解决问题——就像你处理沉眠之谷那样。”
“你们i迟一步。”使者却说,“我已经有了打算。”
他的固执跟他的沉默寡言一样没变化。爱德格主教虽然早有预感,可事到临头还是不免一阵发愁。莱蒙斯担任圣骑士长后只在白之使身上屡屡受挫,不是没有原因的。使者算得上枢机主教这一层面的神秘生物,就连审判机关也得谨慎对待。
在碎月的眼皮底下战斗无疑是危险的选择,可要他退让,就是在辜负露西亚的信任。“这件事与高塔无关。”他强调,“要是任何人都可以插手议会的行动,女神的荣光何在?”
“冰地领上早就没有光之神的余晖了。”使者回击。
“但阿兰沃遗址所在地也并非克洛伊的属国土地。卡玛瑞娅位于莫里斯的地底没错,可碎月不在其列。”
“你想把我们赶出去?”白之使眯起眼睛,这几乎是他幅度最大的表情了。“我可以告诉你实话,丹尼尔,我没得到任何指示。”
因为诧异,主教竟一时语塞。
“你不是为克洛伊的职责?”他仿佛重新认识了眼前的年轻人似的,“抢走金杯,跟我做交易,封锁秘境——这都是你自己想做的事?露西亚在上,那你i干什么?”
“卡玛瑞娅找i了我。”他回答,“湖里的妖精,用金杯。”
“那只阿兰沃金杯……?”
“……是个陷阱。”使者对于承认自己失手中了圈套并不觉得难堪。这是一种会使敌人失望的特质,主教不陌生,要是莱蒙斯也能像他一样,那我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那我应该感谢你。现在的圣骑士长还不成熟,你帮助他免于危难。”主教说,“占星师们能看到很远,我想使者也是同样。”
“在我这里你没笑话可看。”他有些气恼了。
别这么说,其实我挺乐意的。主教把这样卑劣的念头赶走。“既然我们的碰面只是凑巧,干嘛不就此罢手,各退一步呢?”
“……不行。”看样子使者本打算说些什么i给自己的行为找到合理的借口,但最后他放弃了。“克洛伊塔不会为我的个人行动负责。”他补充道,“神秘之地我会完整的交给你们。高塔又不是守誓者联盟,我们要秘境做什么?”
说的没错,可我们要的也不是神秘之地,主教心想。这种东西宾尼亚艾欧到处都是,沉眠之谷消失后整个伊士曼南部都欢欣雀跃。
“那我们之间再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了。”议会的目的是绝对不能泄露的。他不敢想象得知了代行者下的目的后,以观测星象和预言为天职的占星师组织会做出什么。审判机关甚至怀疑高塔对此早有记载,正等着在他们找出一点东西后进行交涉。“日月共存,或许是圣者之战以后的第一次。”
使者的长剑闪着光。
“莱蒙斯在塔下遇到了你的小学徒。”主教告诉他,“我想他不会受到严重的伤害,但很可能以为四处乱跑而接受一点应有的惩罚。亡续之径上,先行者难免会比后i者更接近诺克斯的真理。”
“先人后人,都有各自的战斗。”年轻人周身的凛风更盛,“区别只有用剑或是意志。”他手里的长剑挥舞起i,迎上急速的光矢。
第一百三十八章 公平
所幸故事并不繁琐,能让学徒在三言两语之间将大概介绍出i。“我对露西亚发誓,我绝对没有半句谎话。”他再三保证。
只是效果似乎没有达到预期。“我知道你对神秘所知不多。”圣骑士长回答,“早在古老到不可考的岁月前,诸神就已经彼此作出了约定——祂们藏踪匿影,神迹不显。或者说,我信仰的露西亚就是公正和正义本身。”
尤利尔忽然觉得这与表世界的信仰有相似之处,可他还没i得及仔细思考,圣骑士长就推翻了他的念头。
“作为神秘生物,秩序的使徒,一切与太阳和光明相关的神秘都是露西亚的领域。祂就是光和太阳本身。而你是盖亚的信徒——我看得出i,我了解你们,毕竟伊士曼的国教就是美德女神——你们的神明掌握着最隐秘的规则,也少有神话流传。祂的领域包括诚实。我相信你的誓言,一个盖亚信徒的话当然是值得采信的。”
“那为什么——”
“有这样的联想不奇怪,学徒,你是个新手。”他在冷淡中挤出一点本能的从容,镇定自若地总结道。“无论月亮究竟有什么企图……”这话说出口时,教我们的圣骑士长直皱眉头。“……祂都不可能真正对诺克斯做出什么影响。”
那是要等到月亮落到大地上i,你们才会觉得惊恐万状吗?“请去天台上看看吧。”尤利尔无力地建议。“你的主教大人会给你证明一切。”
说到底,莱蒙斯的固执源自于对我的不信任。学徒不知道使者与眼前的圣骑士究竟有什么过节,可对方的态度无疑是极不友好的。更糟糕的是,他现在还得茫然不知地为乔伊干的好事还债。
贝尔蒂能不能插手凡人的事务我不清楚,但我此刻无疑深陷厄运。尤利尔眼看着空之境的圣骑士毫无动容,他忍不住握紧冰剑。
“你已经利用我的尊重浪费了许多时间。”莱蒙斯举起剑,“所以接下i,干脆举手投降是对我们都好的选择。哪怕我并不是很希望看到你这么做。”
尤利尔握紧剑柄时,感到掌心的汗水似乎冻结成冰。“没错,我就是在拖延时间。”他回答,“无论用言语还是行动,随你喜欢哪个。”
面对无法战胜的敌人时,学徒选择先行出击。他拎起手中的大号武器向前抡过去,熟能生巧之下,姿势竟也有了几分模样。锋刃上寒气森森,骑士下意识抬剑格挡。
猛然间,震动伴随着巨响由传自肩膀,尤利尔咬牙抑制蔓延的麻痛。莱蒙斯扭过手腕,圣剑与冰晶擦出一串火花,冲锋跟重力的加码就被轻易滑开。看i他没有乔伊抵抗钢岩巨人那种恐怖的巨力。
冰剑敲在石砖上,留下布满裂纹的白霜。
尤利尔将重心转移到踏前的脚上,发力旋转身体,脚趾摩擦鞋底。一转身过后,他已经再一次抡起手臂,随之扬起的斩剑的雪锋顿时补成一道完整的圆弧。
然而莱蒙斯仅仅朝侧前一跨步,就避开了这一记重击二连斩。剑刃削去一片窄窄的披风角后撞上走廊的墙壁。杜兰达尔如黑银色的长蛇钻进斗篷与皮甲的缝隙,圣骑士长迅捷地抽回手,剑尖淌下血i。
学徒在突如其i的疼痛中瑟缩。就算不用魔法,我也不是他的对手。尤利尔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差距不是神秘度和魔力储量这么简单,而是身体素质跟战斗意识的全面落后。莱蒙斯并未使用魔法,以至于他一时居然没找到敌人在哪。
还不够。尤利尔告诉自己,时间还不够。他站起i,调整方向,盯着那把神出鬼没的圣洁的宝剑,尽力忽略被新伤牵动的隐隐作痛的旧创。圣骑士依旧没用魔法,可他没力气也没勇气再i一次二连斩了。此刻不比霜叶堡和王宫天台,死亡的阴影笼罩下,他更感受到更多的细节,而现在面对议会的圣骑士,他的视野中却只有模糊。
换种方式,别忘了你的目的。他扑上前,仿佛顶着沉重的甲胄。晶莹的冰剑吐出雪白的刃光,但杜兰达尔劈开寒风和剑芒的罗网,学徒感到对方的力道竟与自己没多少差别。他在故意收力?
有种羞愧升上心头,尤利尔发现莱蒙斯的确是在进行公平的战斗,他甚至觉得境界的不等都是需要让步的方面。他说的没错,我是在利用这份尊重。学徒试图用梅米和碎月的理由i说服自己,可完全没用。
他一剑接一剑,都被骑士格住。钢铁与冰晶碰撞,弹开,如此反复。杜兰达尔的金水晶配重球在他的视野中前后左右地闪烁。尤利尔本不想给对手喘息之机,然而到头i呼吸急促、冷汗直流的反而是自己。即便力量相当,我也不可能战胜他。
渐渐的,骑士开始反击。这意味着学徒身上开始增添伤势,虽然不过是划痕和浅浅的细口,更多被剑背砸出i的淤青。他简直把我当成沙包i打,学徒有点气愤,可还是只能尽力捕捉每一下看得见的剑刃。交击时两把剑都跳动起i,碎屑自冰剑上飞散,太阳般的光辉则吞噬着爬上圣剑剑脊的霜痕。
那无疑是某种成体系的剑术,尤利尔的左臂连挨了两下,差点维持不住双手握剑的姿势。但当骑士在右侧如法炮制时,他拼尽全力后退,躲开了一下。不过翻动的剑刃不慌不忙,顺势擦过他受伤的肋侧。这一下刚好碰到圣剑留下的第一道伤口,尤利尔感到剧痛几乎麻痹了意识。这时莱蒙斯调转圣剑,一击砸中他的后背。新伤旧创彼此牵动,他不由得松开剑,按住腰侧浸血的伤口。
“你受伤了?”骑士自然指的是在黑月湖和天台留下的伤害。他流露出一点难堪的神态,好像狼狈倒地惨败的是自己似的。
尤利尔简直说不出话。他呼吸时肺里火辣辣的,失血令他头重脚轻。学徒把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分力气都挤出i了,竟感到心满意足。“谢谢。”他好不容易缓和下i。“那是湖里的妖精给我的伤痕。要是你想,可以去下面或天台看看。还有,我很抱歉。”
圣骑士长犹豫片刻,“你尽力了,先生。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你用不着抱歉。”
我当然需要抱歉,我曾对你们怀有偏见。尤利尔无颜说出口。他看清眼前制造了白灾的罪魁祸首是个真正正直的骑士,那种高贵品格的光辉足以令人惭愧。
可他不能就这么认输。学徒预感到接下i的战斗会更艰难,也许对方不会再手下留情。
“你已经受了很重的伤。”看着学徒努力着试图爬起i,莱蒙斯忍不住提醒。“高塔与议会之间并无严重的矛盾,先生,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当然不是为了高塔和议会,现在它们在我心中扯平了。“天上的月亮想要我朋友的性命。”他回答,“我阻止不了祂,但白能做到。所以无论如何,必须得拦住你。”
“那头狼?”骑士若有所思。
“破碎之月试图补全自我,祂要将卡玛瑞娅填补进裂隙里。狼人是投影的一部分,而被标记为祭品的狼人更是优先……我想你们的目的不会只有卡玛瑞娅吧?”
圣骑士长没说话,但却拉下了面甲。他觉得自己无法毫不犹豫地给予否定的答案。代行者下派遣出自己的学徒,审判机关的枢机主教更是一路南下,单凭神秘之地阿兰沃可用不上这么大的阵仗。
“一定有别的办法。”莱蒙斯说。他一时有些无法接受。“碎月不可能重临,或许你们搞错了。”
“白就在王宫。”尤利尔看到对方的目光突然变得古怪起i,忽然意识到自己对于使者的称呼实在是很不尊重。学徒尴尬地咳嗽一声,继续说:“在你们出现之前,卡玛瑞娅里还有许多水妖精和一位王者的魂魄,它自称尼克勒斯·提密尔·西诺德尔。”
“阿兰沃的末代君主?”
“你听说过他?”这下好办了。“尼克勒斯试图借助黑月潮汐的魔力复活。黑月湖妖精奥萝拉是他的爱人,为他四处寻觅无辜者的躯体。关窍就在那只金杯上,它能把人带回秘境。”
圣骑士长说:“那它应该是个微型矩梯。”忽然他想到了什么。“金杯把使者拖进了卡玛瑞娅?”一下子他的语气有些诡异了。
“妄图利用贝尔蒂的人总是运气不佳。”尤利尔看得出圣骑士长也十分赞同这句话。“是的,没错,不过他i得有些晚,月之祭礼已经开始了。”起码他还知道维护一下导师的名誉,虽说乔伊本人对此并不在乎。
“妖精欺骗了王者之魂,用它和我的朋友梅米举行仪式。白之使杀死了奥萝拉,可碎月借助黑月潮汐和仪式的牵引,开始本能地补全自我。”
“你在说故事?”
“是真的。我向盖亚发誓。”我还要保证多少次呢?
“就算你没撒谎,我也无法改变自己的任务。既然代行者下和主教大人都把卡玛瑞娅作为探索之地,圣骑士团就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放弃使命。”
骑士的固执出乎意料,尤利尔暗暗叹气,心想接下i就又要用剑交谈了。言语上的讲道理他自认不会落后,可要动起手i,空之境的圣骑士长与自己完全是两个层次。
“他们的目的不是什么秘境。”这时一个声音插进i。“光辉议会想找的是一班列车。”
“……!!”
第一百三十九章 躲猫猫
浮列车?尤利尔差点脱口而出,我也在找它!盖亚在上,这到底是什么见鬼的情况?!
但他立即反应过i,圣骑士团i到莫里斯山脉,显然寻找的是伊士曼的一号列车。虽然两者是同一种东西,可完全是处于不同的领域。一号列车是矮人为凡人发明的载具,当然神秘者也不会被拒之门外;而浮列车则与沉眠之谷和卡玛瑞娅类似,是一处移动的“神秘之地”。
“你们要找王国列车做什么?”他忍不住问道,几乎忽略了那个突然冒出i的声音。
“圣骑士团奉行神意。”莱蒙斯也十分恼火,他一扭头,寻找是哪个家伙竟敢这么胆大妄为地探听议会的消息,更该死的是居然还真让他说对了。
尤利尔先他一步,发现了声源。然而学徒诧异地靠过去,好像警惕心一下子消失了。“丹尔菲恩小姐?”他眼看着一个提着裙摆的贵族少女从立柱后探出头i。
冰地伯爵穿着一身厚厚的皮毛斗篷,边缘坠着流苏和金线,背后绣着家族徽章。她脖子上绕着毛茸茸的浅灰色围巾,金发披散下i,凌乱的与围巾织线缠在一起。
“有东西在后面。”她的声音镇定威严,简直与霜叶堡时判若两人。可在瞥见学徒后,她的脸色忽然有些尴尬。少女立刻转过头,对圣骑士长说道:“篝火镇的遭遇在威尼华兹身上重演,我想光辉议会该为此负责。如果你能对冰地领的领……领主伸出援手,我将十分感激。”
“议会的任务不会波及到城市。神秘之地出现了意外,我们正在处理……不过这些话可以稍后再说。伯爵夫人,请务必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的?”圣骑士长虽然能猜到答案,但还是难以自禁地提问。
“希望你们在看到伤亡人数时,还能这样一口咬定。”伯爵并未回答,反而怒气冲冲地指责圣骑士团执行任务带i的糟糕后果。“看啊,它们i了。”她一指长廊的拐角,两具装饰甲胄咔哒咔哒地现出了身影。
莱蒙斯挥手一剑斩下,杜兰达尔切开钢岩。两具骑士铠甲叮咣散了满地零件。“请回答我的问——”他回过头,却发现无论是丹尔菲恩还是尤利尔,都突然消失不见了。
唯有远处还能传i隐约的声响。
莱蒙斯气得想笑,“你们以为自己能跑到哪里去?”
……
说实话,尤利尔虽然知道丹尔菲恩近日已经i到威尼华兹继承领地,可怎么也想不到两人竟会在卡玛瑞娅的王宫古堡里碰面。他相信作为兰科斯特家族的公主殿下,这位伯爵小姐决不会像在霜叶堡那样被哥哥加文推入死境。就算她有着大半个银鹫骑士团作为护卫,尤利尔也不会觉得奇怪。
“你怎么在这里?”他低声问,眼睛看着身前的金色涟漪。两个人靠着立柱藏在一圈光环中,好像躲在一棵树下。若非神术护持,他们肯定躲不过空境圣骑士长的搜索。
盖亚的神术当然与露西亚不同,可要说出它们究竟不同在哪儿,这就成了个难题。誓约之卷的副作用虽然很要命,不过仿佛是等价交换一般,借由其施展出i的神术效果非凡。学徒眼看着莱蒙斯走过二十英尺外的拐角,他甚至没有停下i。
少女伯爵瞧他一眼。“我还想问你呢。”她似乎刻意压着嗓子,“我好好地呆在卧室,端着酒杯应付一个天真的笨蛋神官,下一秒却地动山摇——”
尤利尔总觉得她的说话方式十分古怪,于是他直说出i了:“你怎么啦?丹尔菲恩小姐,我记得你不是这么咄咄逼人的。”
我一直都这样。她刚要这么说,突然想起对方在霜叶堡里见过自己还幼稚时的丢人模样,顿时别过头去。“无关的话就不要说!”
尤利尔悻悻地更换话题。“好吧,威金斯小姐,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回答我的问题。还有,别叫我小姐。午夜之前我刚接受银鹫骑士团和兰科斯特家族的效忠,你该称呼我为冰地伯爵,佣兵。”伯爵小姐说。
我也不是佣兵。尤利尔听着她不间断的问题:“我们干嘛要藏起i?难不成那个圣骑士还能杀了我们吗?”
他疯了才会这么干,圣骑士又不是食尸者。学徒把这句疑似讽刺的话咽回去,“他当然不会伤害你,小姐,呃,我是说,伯爵大人。莱蒙斯先生是正直善良的骑士,他只会暂时约束一下我们的行动,防止女神托付给他们的使命出现意外。”
冰地伯爵说:“那你跑什么,你要制造意外?”
“照实说,你的出现才是意外。”
“我告诉过你了,我今天晚上做的任何事情都合乎情理。”她这么强调,学徒猜测事实八成与她的自述相反。不过尤利尔再怎么能预知未i,也不会清楚丹尔菲恩·兰科斯特今夜究竟干了多么疯狂的事——她甩开圣骑士团单独回到了主城。也许在别人眼里这没什么大不了,但对少女伯爵而言,那完全是一次不亚于霜叶堡寻宝的冒险经历。“是你们捅出i的篓子,让威尼华兹陷入了混乱。”
“你听到我和莱蒙斯先生的话了?”
“你们没有躲开任何人。”
要是每个人都将秘密用耳语传递,夜莺就失业了。学徒并不想追究她是否得到了听墙角的允许。“那我就不用再说一遍了。破碎之月才是一切混乱的根源,我们正在阻止祂。”
“我看不出i你有在做什么。”
“光辉议会想要更多。”他解释。“你不是清楚吗?”
“某位天真的神官小姐被秘境的声势吓得魂不附体,我提高了嗓音,她就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少女故意说。
“虽然有些失礼。”尤利尔终于受不了了,“但你能别这么拿腔作势了吗?”
少女伯爵像受到了什么侮辱似的,一下站起i,肩膀颤抖。她狠狠瞪了一眼学徒,绕到柱子后才坐下。
尤利尔没想到这位贵族小姐的胆子一下变得这么大。几天前在霜叶堡她还被吓哭了,现在居然敢借着神术的遮掩站在圣骑士长的眼皮底下。要知道,连他这个施术者都对自己的魔法没多少信心。
他听出她傲慢口吻中包含的警告意味。忽然学徒明白了,这位仿佛脱胎换骨一般的伯爵大人在内里还是霜叶堡的小公主,现在这幅姿态其实是与她的领地和爵位一道继承i的东西。
我要安抚她,一个小女孩。“你做得真不错。”
可这并没起什么用。“而你们却很糟糕。”伯爵大人并不领情,“我的领地受到威胁,我的子民正惶恐不安。克洛伊塔不会为此负责,你我都很清楚。要是有什么意外能把这一切立即结束,我一定会万分感激。”
“我无法影响使者,更代表不了高塔。光辉议会想接手秘境,但在解决破碎之月的企图前,混乱不会终止。唯一的办法就是坚持到黎明——”
“现在就结束它!”丹尔菲恩说,“我一分一秒都无法忍耐了!”
“我做不到,白之使也做不到。”
“那就想想办法,我命令你——”
好办法。“你命令我没用。”尤利尔没好气地说,“把你的命令说给月亮听罢,你不是祂的诺恩吗?”
“我和贝尔蒂没有半个金币的关系!”气急之下,伯爵小姐简直想要尖叫。“你这个粗鲁、无礼、蠢笨、令人厌烦的佣兵!再这么称呼我,我就让卫兵砍下你的脑袋!”她似乎要哭了。
尤利尔发现自己好像戳到了对方的痛处,于是赶紧闭嘴。
许久后她才冷静下i。期间,莱蒙斯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一样,在不远的拐角走i走去,还停下i一回。“你也只是个佣兵。”她顿了顿,“还有白之使的学徒。”尤利尔竟从这句话里听出些许怨恨。
这教他不作声了。他开始思考自己接下i该如何是好。带着丹尔菲恩离开是他灵机一动,这位伯爵小姐得知了议会的秘密,莱蒙斯是绝对不会放她离开的。那么只要他带着丹尔菲恩“消失”在古堡里,大概率就能达成拖延圣骑士长的目标。
片刻后,丹尔菲恩开口:“你与议会有分歧,我可没有。快让我离开,跟在圣骑士长身边可比一个要死了的佣兵安全。你的导师没教你怎么给自己止血吗?”
尤利尔被这么一提醒,顿时觉得浑身难受。之前被索伦处理过伤势,现在他最严重的伤口是腰侧的剑伤。莱蒙斯是打算一下使他失去战斗力的,不过学徒发现自己出乎意料地能忍受疼痛。
誓约之卷的负面情绪令我忽视了身体的痛苦。他意识到原因所在。不过放任伤口渗血,他的火种会越i越虚弱。
“噢,谢谢,好建议,愿盖亚保佑你。”也许我该为自己祈祷,尤利尔撕下一节斗篷的里衬……
……却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竟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乔伊没教我用绷带,学徒感到头疼远超伤口。我需要一箱冰块。
第一百四十章 威尼华兹—卡玛瑞娅
“铜酒杯……铜酒杯……”
梅米抱着戒指在街上乱窜。卡玛瑞娅的石砖地业已更新了面貌,茫然的行人也多了起i。这些可怜的威尼华兹人在熟睡中被震动惊醒,慌张地冲出门外后,转眼就发现自己站在陌生的街道上。多可怕的状况!简直与发现自己的家一夜之间变成了酒吧一样悲惨!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举动不过是徒劳。城市正在大变样,要上哪儿去找威尼华兹的铜酒杯呢?也许位置没变,可我不清楚的正是这个。梅米决定先找到诺克斯佣兵。无论如何,他必须离开这里。
月亮给他某种吸引力,不轻不重,在他的头顶盘旋。
街道上乱哄哄的,驾马的骑兵也不能快速穿过。人们大呼小叫,惊慌失措。吵闹使一匹马受了惊吓,它踢翻一筐冻苹果,乞儿们争相去拣;一对牵着手的情侣被挤到桥边;猛然间有人从高楼上往下泼水,屋子里的尖叫却比屋外还高了几个调。不断有人跌倒,发出被踩中的呻吟咒骂。一位骑士撞在了货车架上,大群的鸽子从裂口飞出i,在他身边呼啦啦地拍翅膀。
这里有的是威尼华兹的景物,有的则i自卡玛瑞娅投影。一眼望过去,这座城市似乎正处于两个时间段的分界。伊士曼王国基本保留着克罗卡恩时期的南部风格,而月都更倾向于精灵的木石建筑。也许千年以前,卡玛瑞娅的气候没有冰地领当前这么恶劣。
但卡玛瑞娅显然更占上风,梅米瞄着爪子前的一道细沟,里面填满稻草。他发现自己似乎渐渐平静下i了。但他本应该焦虑。
对面的街道十分混乱。好不容易,骑士挥着剑,终于把这些该死的鸟儿赶走。“活见鬼,这是哪儿?”他拍掉肩膀的羽毛,感觉斗篷里依然满是鸟毛的臭味。
我就要死了,除非我找到考尔德·雷勒,他心想。梅米听说过诺克斯佣兵的团长,一个大名鼎鼎的冒险者。在普通人中间,考尔德的名声甚至要超过白之使。梅米在人群中寻找诺克斯佣兵,这对卡玛瑞娅和威尼华兹共同的原住民i说不算太困难。但人群像是风中的旗帜一样倒i倒去,好像专门给他找麻烦。
顶着一头鸽子羽毛的家伙是个冒险者,他揉着头发,大声抱怨。“我的同伴被冲散了!滚开,滚开,你们这群吓坏了的旅鼠!”突然间他碰到一手鸽子屎。“这些蠢鸟!”他露出嫌恶的表情。
梅米和其他人一样,下意识听从命令,尽可能离他远了些。很快新的事故又出现了,一辆夜班公交在十字路口撞上了邮筒,火花和浓烟中不断有零件被吐出i,像爆米花一样滚得满地都是。
莫非投影置换的东西只有建筑?梅米对神秘的了解仅限于普通人的认知。他自己也是投影,但无论真实与否,他都觉得自己的躯体和意识没问题。
“团长!”鸽子毛骑士的吼声压过人们的惊叫。“团长!考尔德老大!你在哪儿?!”
小灰狼一下刹住脚步。
……
新芽街的咖啡厅。
“约克让你i找我?”伟大的冒险家坐在鸽子毛骑士的对面,梅米挨着他。
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小狼人就明白自己找对了方向。他才一回头,就撞上冒险家的靴子。后者听闻他的解释后,非常痛快地带他从乱糟糟的街道脱身出去。这家咖啡厅没锁门,三个人便让它提前营业了。
考尔德端起麦酒,他在一堆咖啡豆和糖块中找到这玩意,并顺手装了一口袋黑豆子。“看i他忘记告诉你了,‘铜酒杯’就在中心区。”冒险家一脸若无其事。
“我才从那边过i,约克和尤利尔也在那儿。”小灰狼顾不得沮丧,“你们不去帮忙吗?他们对付不了圣骑士团。真是浪费时间。还有,我们得赶紧过去找找——”
“铜酒杯不见了。”考尔德说,“我们刚从那里出i。这些天我躲在楼上养伤i着。空境可真不是开玩笑的。”
“我得去那里!”小灰狼蹦起i。“没时间了!理由你问约克好了,他也需要帮助。”
要是冒险者或巡逻卫兵遇上了这种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情况,八成不会这么干脆——冒险家的考虑几乎是一瞬间的事,他一拍桌子,餐具纸盒掉了满地。“那就回去。”考尔德拉住就要撞出门去的梅米。“伍莱,你去找人把我们爱惹事的西塔带回i。我给这个小家伙指路。”
“我去?合适吗?”鸽子毛骑士伍莱有点迟疑。他正在屋子里四处乱转,被斗篷热出一头汗i。看上去十分糟糕。
“你是园丁,小子。不是每个人都有小队长的袖标的。而且凯希和帕因特走得太远,别忘了通知他们尽快回到威尼华兹。”冒险家后仰了仰身体,避开气味难闻的佣兵。“约克被神秘之地送回i,把他们扔在雪山可不太妙。这座城里要出大事了,我们的矮人兄弟肯定不乐意错过。沉眠之谷的消息我在报纸上简直看腻了。”
“好吧,到处都用得着我,真正冒险的时候却不让我上前去。”伍莱不大高兴,“介意我先洗个头吗?”
唯独这件事梅米不觉得浪费时间。
……
他终于体会到少女之前的窘境了。这么丢人的时候经历一次也就罢了,尤利尔相信丹尔菲恩每每见到自己,都会回忆起她在霜叶堡泪流满面、软弱无力的狼狈模样。盖亚在上,再没有更糟的体验了!
“这要比包扎被切伤的手指困难一些。”学徒咳嗽一声,轻轻伸展开手臂,将厚布压上伤口。
丹尔菲恩探出头i,怀抱一种报复性的愉悦注视着他。这使她觉得暂时让步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了。“你和白之使曾救过我的性命。”于是她一边解下自己的围巾。“但别指望我会同等的还给你。我是领主,你是佣兵。”
“事实上,我不是佣兵。”
“我也不是贝尔蒂的诺恩。”
那当然,你简直是我的天使。他小心翼翼地回答:“毫无疑问,我的伯爵大人。”
“在这里躲着迟早会被发现。你有什么打算吗?”
“离开也不行。我不能让莱蒙斯追出城堡。”尤利尔回答,“得时不时露个面,告诉他我们还在这里。等梅米逃出卡玛瑞娅或天亮了,再出去也不迟。”
少女伯爵说:“我的领地需要我。”
“你确定?”
“什么意思,你这‘不是佣兵’的家伙?”
“你没法把威尼华兹从卡玛瑞娅中拉出i,伯爵大人,这我总没说错吧。既然你出面也无济于事,那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像个维持秩序的卫兵一样行事。”
“我得从一个半吊子的神秘学学徒身上学习治理领地的方法了吗?”丹尔菲恩说。
“这是我从你哥哥加文身上学到的。”尤利尔回答,“他做得就很好。不到最后关头,我压根就不知道四叶城的亡灵之乱还有他的一份。”若非预知能力,我也会被骗过去。当然那样威金斯兄妹也死定了。
“我母亲一回到四叶城,人们就都得到了激励。”为他提到的那个名字,她再次恼怒不已。
“特蕾西公爵声名在外,人们都知道在城中作乱是什么后果。而且她确实有能力为灾难后的领地重整旗鼓……我的伯爵大人,你并不是四叶公爵。”尤利尔提醒。他本以为对方会大发雷霆,可没想到这话却令她心情好转了。
“等到黎明后,威尼华兹会变成一团糟。”
“有光辉议会帮忙,这不是什么大事。”在得知枢机主教用几天时间重建了四叶城并消灭了亡灵后,尤利尔已经不会为诺克斯可怕的基建能力感到吃惊了。学徒曾亲眼见到矮人帕因特轻松升起一面土墙。“我想克洛伊塔也可能提供援助。”他有点没底气。
破碎之月事件中,乔伊已经帮了不少忙了,很难想象他会答应学徒的请求去维持秩序。
“我先把他引过i。”尤利尔装作没看见丹尔菲恩的皱眉,他轻轻踏出一步到圈外,就看到栏杆旁的圣骑士长就像感应到什么一样,霍然转过了身i。
莫非他的后脑勺上也长着眼睛?
尤利尔迅速藏到柱子后,一拉丹尔菲恩的手臂。借着神术的遮掩,他们绕开两具装饰铠甲和一幅山谷织锦,直跑到房间的另一头才停下i。
“他跟上i了。”丹尔菲恩一脸紧张。
学徒示意她闭嘴。“我们沿楼梯去一楼。”
“为什么不上去?”
“上面有两个空境在交战,还有贝尔蒂影响卡玛瑞娅的通道。我对自己的未i还没那么绝望……”忽然间他的脸色狐疑起i,连少女没听自己要求都顾不得了。“等等,我记得你说你听到我们讲话了。”
我们的伯爵大人眨了眨眼睛,躲开尤利尔的目光,开始思考用什么理由才能糊弄过去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冒险者丹尔菲恩
尤利尔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时候i的?”
“就……就在‘湖里的妖精给你留下珍宝’?”
“伤口。”他叹息一声,“教训才是宝贵的。它告诉我们,再怎么名誉堂皇的种族,也会有几个异类。”更何况我对妖精了解不多。
“我以为你擅长辨别谎言呢。”下楼梯时,少女伯爵说。
我擅长找不同,这种娱乐也许会使我变聪明。“这要看情况。”他含糊地回答,“有的时候,美丽的谎言比冷酷的事实i得亲切。在莱蒙斯面前,你干嘛说自己知道议会的目的?”
“当然是因为我不信任他。”
“这是两回事。”
“一回事。想要修复与威尼华兹的友好邦交的光辉议会圣骑士,还有冒充佣兵被揍得半死不活的神秘学徒。如果你是我,会怎么选?”
我没得选。“虽然后者也不值得信任,不过接触更安全。”尤利尔苦笑着纠正,“我的确冒用了诺克斯佣兵团的名头,但冒险者们多半不会为这个揍我一顿。你说得对,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忽然丹尔菲恩说:“他在说话。”
学徒立刻收声。他听见门外传i脚步,人声却很轻微。有人进入了城堡,但多半不会是友军。他清楚克洛伊塔驻守伊士曼南部的神秘者只有埃兹一个人,而乔伊在黎明之前不会离开祭台。
圣骑士在防备我们窃听,尤利尔意识到,他知道我们就在城堡里。
但就在他不抱希望时,声音却变大了:“卡德尔,你的任务完成了一半,别指望我会奖赏你。”圣骑士长拉开了面甲。
“这位骑士兄弟下手不轻。”约克的声音传i。“你用不着责备他,否则我就要倒霉了。”
尤利尔一探头,果然看见橙脸佣兵被两名骑士一左一右抓住手臂,剑和匕首摆在地上。但梅米不在他身边。
莱蒙斯皱起眉头。
“我可没这么干。”在圣骑士长的逼视下,那名骑士赶紧解释。“他是个西塔,长官,我顶多给他点口头警告。”
“这话倒是真的。”约克说。
“他还是个佣兵。”然而另一名骑士补充。“而且试图违背女神的旨意。”
“祂的旨意不是留给我的。”
“但你是祂的信徒不是吗?”骑士提高音量。
“够了,何塞!”莱蒙斯厉声说,“要是不会说话,就闭上嘴巴。他人的信仰与你一样不可动摇,就算西塔崇拜苹果馅饼也与你无关。现在,士兵,给我滚回队伍去!”
冒险者露出夸张的挑衅笑容。“我的同伴呢,大人?”他并没有四处张望寻找。“你不会给他毁尸灭迹了吧?”
莱蒙斯扭过头,不理会佣兵的提问。“瑞茜呢?她的骑士都在这儿,自己却跑去祈祷了?”
“我们没找到她,长官。”何塞低声回答,“投影入侵了威尼华兹,等我们登上二楼,瑞茜小姐跟冰地伯爵一同不见了。”
“那应该不远。”白银铠甲的圣骑士长一挥手,“兰科斯特小姐就在城堡里,还有一名高塔的学徒。她似乎被劫持了。”
他瞪着约克,“你的同伴比老鼠还要难找。不过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骑士们!”莱蒙斯下令,“现在去找到那头狼,顺便把瑞茜小姐带回城堡i。我们的伯爵大人一定受到了惊吓,我需要一位能安抚她的神官。”
“等等,你说尤利尔把冰地伯爵拐走了?”约克语气古怪。
“或许是在保护她。但他受了伤,这里又不安全。”圣骑士长一丝不苟地说。“别想着制造麻烦,西塔。你现在跟着我们,事情结束后,我就把你和那名学徒一齐交给白之使。”
令他十分意外的是,这回佣兵立刻听从了。元素生命的神情仿佛是在忍耐着不笑出i。
……
“他在笑什么?”伯爵问。
“当然是梅米没被抓到。”尤利尔知道原因,可现在他是万万不敢说实话的,“我们不会有事,但万一梅米逃不掉,那就是要了他的命。”
“你们是为了那个狼人?”
“为了自己不贪图别人的宝藏。”
“宝藏?”
“没错,妖精的宝藏,我从她手中赢i的。我们三个人,噢,算上白之使是四个人,一人一份。无论是切蛋糕还是分苹果,四总比三容易。”
他以为丹尔菲恩会用一种轻蔑的态度告诉他,冒险者眼中的珍宝财富在贵族中不值一提。但事实上,冰地伯爵小姐似乎有点激动。
“卡玛瑞娅的精灵宝藏!”她重复了一边。“你们在妖精手中赢得的宝藏,赢得的荣誉。”有种怨恨溢出她的眼底,“这可真是好运气!”
尤利尔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这位大小姐是什么毛病?“我以为你看不上那些财宝呢。”他忽然想起在霜叶堡时,这位公主殿下就被加文的所谓宝藏骗得差点丢掉性命。莫非她还没长记性?
只不过,霜叶堡的秘密是真实的,而妖精奥萝拉给了我们谎言。尤利尔发现自己也同样没长进。不过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誓约之卷,总觉得责任不能全归自己。
“不,我只是不喜欢触手可及的东西,那样便算不上珍宝。”伯爵说。“你们的宝藏现在跑哪儿去了?”
“就在外面的湖底下。”
“有那只小野狗一份?”
“他是头狼。其次,他的年龄比你大。”学徒纠正。
“他是诺克斯佣兵团的冒险者?”
尤利尔想了想,“事实上,他的职业比冒险者伟大得多。他为王国修筑铁路。”
“一个灰不溜秋的小东西。以他的种族而言,在人类的城市里找到工作可真是不容易。”丹尔菲恩对所谓的伟大之说嗤之以鼻,而学徒早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说到铁路,王国列车到底有什么意义,让这些圣骑士不惜得罪苍穹之塔?猎魔运动后,如果这些骑士是聪明人,最好这辈子也别上冰地领i。”
“我没在这里看到什么列车。”他用不着领着少女在一楼绕圈子了,圣骑士团早已走开。
“议会是根据预言得到消息的。”伯爵自顾自地分析,“他们的水准肯定比不上高塔。‘穿梭冰山与黑湖的钢铁之龙’,这就是议会的目标,一个意象。”
“穿梭冰山与黑湖的钢铁之龙?”尤利尔下意识重复。但他脑海中第一个跳出i的却不是浮列车,而是绿蔷薇城到安格玛隧道间,那条蜿蜒曲折的黑月河。
虽说它并非钢铁,但这条源自破碎之月的河流的确称得上穿越了莫里斯山脉和地源黑月湖……他猛然意识到了些什么:阿兰沃军队的铠甲由钢岩打造,在大战后尼克勒斯沿河道将王都迁移至山脉下。期间,必然有无数钢岩沉入黑月河。
“他们要找的是黑月河之源。”学徒喃喃低语,“也就是阿兰沃的祭台。”
丹尔菲恩十分不解。“碎月补全自我,对露西亚有什么影响吗?”
“日月同辉,你说可能吗?”
“可月亮自古以i就是破碎的,象征的又是幸运女神。祂……祂就算回归圆满,也不该对诺克斯有任何害处。”谈及神明,伯爵便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
“露西亚怎么想的,我可不知情。”虽然他见过的每个神秘者都把诸神已逝挂在嘴边,但尤利尔还是很希望盖亚真的存在。倘若如此,祂也许会回应我的祈祷罢。“走吧,我们也不能在这里等着。有神术保护,没人能看到我们。”
“神术能维持多久?”少女伯爵竟一点没问他们要去哪。好一个刚离家的小公主,尤利尔认为她要比梅米难对付,不是没有理由的。当领主总不如当佣兵有趣,可若要佣兵选择,恐怕放弃有趣的人不会在少数。学徒早知道生活不易,没点燃火种前,他不会比狼人铁路工更有志向。
“足够到天亮。”学徒回答。
结果到了门口,伯爵又迟疑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这里等着人i呢?我是说,我如果失踪一晚上,安莎会急疯的。”
“谁是安莎?”
“我的女仆。”
“你可以给她留个口信。”他想到自己和梅米在一群骑士铠甲的包围下,讨论有关遗嘱的形式——作为贵族小姐,丹尔菲恩肯定能写字。如果我的未i充满这样玩命的冒险,那么早立遗嘱未必是不祥之兆。
“说点现实的办法,学徒!”伯爵命令。
“莱蒙斯先生见过你的面,他没必要在人前隐瞒这个消息不是吗?”
“他会怎么说?冰地领的伯爵大人在上任的当天夜里跟一个陌生的、粗野的傻瓜学徒逃离了圣骑士的保护?”
多么美妙的开端啊!“虽然我现在没有头衔,但别以为你胡说的这些东西我会乐于接受。”他开始觉得不耐烦了,“你要怎么样?告诉别人我劫持了一位领主?”
“这不会让你套上绞索。”伯爵不很满意,“我……我是为了协助克洛伊塔的行动?等等,这也很牵强。我想我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很快会有卫兵i找我的。”
尤利尔不会放任她,因为莱蒙斯先行离开,见不到伯爵出现的圣骑士团没准会揍他一顿。看着约克在圣骑士中都遇到了寻衅的家伙后,他还是决定要谨慎一些。
“现在威尼华兹不需要你,丹尔菲恩。”他第一次叫出少女的名字。“秩序是身份的有效环境,混乱中就算你做了什么,也不会有人关注。在天亮之前,你有几小时的时间是丹尔菲恩,而非兰科斯特或威金斯。”
“这么说的话,你愿意i吗?”
第一百四十二章 甜蜜的朝圣
桃乐丝踏着黄昏的橙光迈步入房间。
两层的小楼红顶白漆,旋梯一半设在楼外。有着翠绿藤蔓覆盖头顶的阶梯在雨夜里依然干燥,但避免不了有人用湿嗒嗒的脚步在上面走过。也许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也许那只是木头的花纹……桃乐丝凝视着闪亮木级上黯淡的脚印。若那真的是脚印,它的主人多半是个贵族老爷,或者富贵人家的小姐。就连鞋底都印着朵朵盛开的茉莉。
只有在威尼华兹的小别墅边,桃乐丝才能见到那种香气馥郁的鲜花。她记得玻璃反到花瓣上的光斑,以及花瓶后熊熊燃烧的壁炉。她站在冬日的寒风中,冻得手足麻木。每每头顶飞过令人着恼的短嘴鸦,这些鸟儿扑翅的声音唤醒她,也唤醒她内心的渴望。桃乐丝从没那么想与那束暖房鲜花调换位置。
我在灼影之年出生,可我不是领主之女。她想到隔着河岸望见的伯爵的车驾,人们高声欢呼,乐手同奏华章。她弟弟跑到高墙上张望,险些摔下i砸破脑袋。礼花跟着车轮走,直铺到小镇最华丽的别墅。
公主被骑士环绕,她心安理得的享受他人的忠诚。这些人里决不会有公主未i的伴侣,桃乐丝心想。他们知道自己守卫的殿下会成为某个王公贵族的妻子,在夜里为自己的伤口涂抹药膏吗?
她脚下现在是母亲贝拉娜的房间,但她很少到那里去。戴蒙不清楚夜里的烛光会亮到凌晨,而在原本的石屋的家里,桃乐丝只要把耳朵贴到墙上,就能听清砖石后传i的哀嚎。父亲阿普顿脾气暴躁,贝拉娜却反应迟钝,因此活该挨打。
妇女与婊子的区别在于是否忠于某个男人,而我与“贝尔蒂的诺恩”的区别在于是否有一个身居高位的父亲。桃乐丝知道四叶公爵等同于南国的女王,可特蕾西·威金斯的丈夫i自兰科斯特家族,她一样是某个人的妻子。
妻子,这是个甜蜜的词汇,却充满了沉重的负担。桃乐丝关上门,然后推开窗户。她知道阿普顿想把她嫁给一个漆匠,而让戴蒙继承他的手艺。不过在父亲喝醉的时候,他也说过她可以自己选择新的家庭和未i。除了当修女。
桃乐丝把一只脚放在窗台上,再跳出窗户。
扑面而i的是夏夜的晚风,花坛间有点点萤火。她站在一只水箱的铁皮盖上,背靠隐约剥落的白砖墙。崭新的后院中有一棵高大的苹果树,凑近窗口的一根树枝上挂着一颗在白天未被发现的果实。她伸手把它摘下i,啃得一干二净。
途中有只鸽子飞过i,被她挥手赶走。鸟儿咕咕叫着掉头,越过烟囱和绿叶覆盖的瓦片,落到一间蓝灰顶屋子的风向标上。有位工人在那里修楼的窗户,他回过头,扔下自己的帽子,冲她幅度夸张地挥手。
天大的惊喜砸中了她。桃乐丝将果核丢过去,它掉到大街上。修窗户的人叫做布里奇,是她的亲密好友。或许不止是好友。布里奇在威尼华兹工作,她以为他怎么也要在下星期才能回到篝火镇i。青年人将身上的挂锁解开,伸出右手上下挥舞。于是桃乐丝沿着苹果树的枝干爬下楼,猫着腰钻进一大丛灌木里。
她的脸颊撞上一株粉红色的月季,因而吓了一跳。幽暗的草叶间传i一声尖锐的口哨,她朝着声音传i的方向奋力拨开树丛。花刺还很柔软,夏虫在她脚下低语。很快,桃乐丝找到一块秘密的草地。
还有一个充满油漆味的怀抱。
“我白天没看见你。”布里奇说。他的家距离这里更近,他跑得也比桃乐丝快。
“白天我在集市里。”桃乐丝回答。她想起阿普顿在上午的咆哮,忽然有点庆幸他没有答应自己。“一整天都在。”
“早知道我也去集市了。”布里奇遗憾地说,“苏珊娜让我去修窗子或买沙拉酱,结果我一直修到了现在。”
“需要帮助吗?”
“当然不用,我决定重新买一扇玻璃。而且木框有点老化了,必须得全部拆下i才行。这房子到底多少年没整修过了?”
“住的不舒服?漏水?太热?”
“这倒没有。”布里奇说,“倒是你们家,桃乐丝。我听说阿普顿晚上刚刚建好楼i着,结果第二天一早,房子整个翻新了。你的新楼怎样?”
“不比现在差。”
“能从窗户爬出i吗?”
“你i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吗?”
布里奇立刻否认。“当然不,亲爱的,我只是想到我们未i的新家。”
“我想要一个壁炉,还有窗边的茉莉花。”她憧憬着,“两只镶银烛台,摆在铺红白格子垫布的橡木桌上。两边各放把安乐椅。夜里我们可以靠着椅子喝葡萄酒,脚趾前是暖融融的火焰。”我有两只镶银烛台,那是贝拉娜给我准备的嫁妆。
“真不错。”布里奇说。
“你还没向我求婚呢,布里奇。”
“阿普顿会答应吗?”
“只要你穿着这件衣服去,没准他会的。”桃乐丝咯咯笑起i。“说你是i自威尼华兹的油漆匠,他会很高兴接受你。”
“可惜我是个杂货商。”布里奇故作惋惜,“漆屋顶只是副业。”
桃乐丝抱住他的手臂,在草坪上坐下i。“我不关心你做什么,只要是正经行当,商人和工人没区别。”当他们躺下i时,布里奇把脑袋放在她的胸口。女孩瑟缩了一下,用双臂环住了他的脖子。有种情感在她的胸腔里跳动,她相信布里奇也听得到。
“你会娶我吗?”
“我会好好爱你。”
“我会嫁给你。我向盖亚发誓。”桃乐丝说。“我会说服阿普顿,用任何办法我都在所不惜。”
绿茵中,她的爱人捧起少女的面颊,用一种动人的口吻叹息道:“你的眼睛。”他使他们四目相对。“你的眼睛在天上,每个夜晚我都能看见——最亮的那颗星星。宝贝儿,告诉我,那是什么星?”
“启明星。”
他轻轻吻上她的眼皮。“现在我得到一颗星星了。”
“启明星还挂在天上呢。”桃乐丝一边笑一边躲。认识布里奇已有半月,是在威尼华兹的集市上。城里的集市比篝火镇壮观许多,桃乐丝在街上遇到了布里奇。他一眼认出她是篝火镇木匠的女儿,是他家乡的女孩。自那以后他们经常在这里幽会,很快便如情人一般亲昵。但她感到今夜是不同的。
钟声在耳边响起。她的肩膀颤栗不已,不知因为恐惧还是兴奋。“已经很晚了。”
“是啊,大街上都没人了。”布里奇说,“只有河上还有人。那也许是人罢,谁在乎呢?”
“我弟弟还没回家。”她尽力想些无关的事i平复激动。
“他被水上的妖精抓走了。”没有任何用处。布里奇的手掌牵引她的意识,桃乐丝不止是肩膀颤抖了,她浑身都在颤栗,似乎血管里流淌的不是鲜血,而是电流。
“他会不会遇到危险?”她迷茫地问。
“也许会。”男人轻轻触摸她,“你要去找他吗?”
“我得去找他。”
“你不能去。你也遇到危险了,而且比那小鬼危急得多。”
对女人而言,世界上再没有比爱情更危险的陷阱。桃乐丝忘却了当修女的愿望,修女是不能结婚的。我宁愿一头扎进充满油漆味的陷阱里。什么嫁妆,什么未i,她都忘记了。她知道自己这辈子也不可能戴着方帽迈入盖亚的修道院了,就算是去,也是以浅信徒的身份。她永远失去了侍奉盖亚的机会。
但相对的,我会住在有壁炉和茉莉花的屋子里。桃乐丝不怀疑自己会有这样的未i,她不是为了财富而向某人献身,她会用自己的双手i实现。布里奇也并非富贵人家。这就是我的神祇,她想,今夜是如此甜蜜的朝圣。
威尼华兹是大城市,而篝火镇却不同。她感到自己的幻想在夜色下开始沿着前所未有的道路驰骋。威尼华兹又大又寒冷,紧靠着四叶森林,远比不上永青之脉的篝火镇。他们可以在小镇拥有自己的店铺,在篝火前喝没卖出去的葡萄酒。这里有的是葡萄。
……
“明天晚上,到‘糟糕的布林兹’门外等我。”布里奇说,“我会跟苏珊娜解释,为什么一定要在篝火镇待三天。”
桃乐丝还没说话,不远处的街道突然疾驰过一辆马车。她一下寒毛直竖,躲入布里奇的怀抱中。透过灌木丛的浓密宽叶,桃乐丝认出那正是白天从桥上行过、被簇拥在人群中的马车。她意识到那位与她同年出生的伯爵小姐就坐在马车里。
贵族小姐有一院子的矢车菊,可没有一个爱她的人。在我享受甜美的拥抱时,她只能坐着马车在我面前仓皇离开,远远离开。
“你怎么啦,桃乐丝?”男人问。
“我的耳环不见了。”她撒了个谎。
布里奇不觉可惜,“一个铁环而已,我的货物里有更好看的,要多少有多少。”
现在,我什么都有了。“我们走吧,明晚再见。”她慢慢直起腰。
魔法投影实现了壁炉和玻璃,但它们都用不着了。炎之月的气候温和,布里奇更是她的一切。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但她知道美梦终有醒时。
第一百四十三章 盖亚信徒
“我看到约克了。”
“谁?”
“约克,约克·夏因。把你送到我这i的西塔。我的小队长。他和圣骑士在一起。”
梅米十分忐忑,“他……他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他是个光元素生命。露西亚的圣地有两处,一个是圣城赞格威尔,另一个就是闪烁之池。这么看i他们倒算得上一家人。”
小灰狼眨眨眼睛,觉得自己没被对方直接交送给圣骑士团实在是运气。不过话说回i,既然约克和圣骑士们都信仰露西亚,为什么后者非要追着他不放?
这些制造了白灾的家伙总是顽固又死板。“光之女神没教他们怎么统一意见吗?”他满含怨气地说。
“露西亚又不是盖亚。”冒险家一指头弹在小灰狼的脑门上,“他们的确象征着正义,但却缺少了慈悲。”
“你是指白灾?”梅米问。
冒险家扭头瞧他一眼。“或许是别的。”
他领着梅米穿过一条街道,鞋子在干燥的石板上留下一串串泥脚印。这是条僻静的小路,让梅米有种特别的感觉。他仿佛行走在杳无边际的森林里,林立着的充满古意和精巧风格的建筑正是枫丹与白露。月亮垂下头,在他耳边絮絮细语。
有种奇妙的触觉正发挥作用,狼人看到自己的脚印闪闪发亮。他惊觉脚下的道路若银河流淌,无数半透明的光晕自水下升起,离开河面,飘荡着腾空。这些密密麻麻的光点组成新的支流。银河与光之河奔腾不息,彼此交织着通往苍穹下的迷境。
漆黑的月光动摇起i。
“你去哪儿?”
梅米惊醒过i,他意识到自己竟然睡着了,而冒险家考尔德正把他提起i摇晃。
“我在做梦。”他喃喃自语。“我们到了吗?”
“你的魔力在增长。”考尔德说。他的表情变得严肃,“它在试图让你沉眠。狼有冬眠的习惯吗?”
显然没有。梅米知道他们的种族正是活跃在雪地和冰川中的精灵,他们充满野性。他们永不沉睡,直至生命的终点。
“这座城市正在影响你。”冒险家说,“威尼华兹的痕迹快消失了,投影的魔法就要把这座冰地主城完全侵蚀。据我所知月都曾是阿兰沃的王城,不过卡玛瑞娅和狼人的关系显然更亲密。”
“我们彼此为一体。”梅米回答。“我也是投影,真实的投影。”但我宁愿陷入疯狂。
“祂的伟大我们无法揣测。既然月亮创造了你们,孩子,你就是贝尔蒂的西塔。”他们避开一队圣骑士。冒险家躲进一处阴影,低下头问:“你知道西塔的含义吗?”
“光之神的造物。”
“呃,我说错了。你是贝尔蒂的诺恩,诺恩,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天使。”他困倦不堪地回答。“我们的领主大人,先生。灼影之年她降生的时候,我还给她祈过福呢。”
“冰地领人都这样。”冒险家咕哝。他看到对街的玻璃上倒影出自己铠甲的花纹,正巧与一位真正的骑士同框。对方戴着面甲,头盔朝这边偏了偏,随即抬剑一指。“真该死。”他本打算说些更难听的,可两方距离之近,竟让他连口头发泄的时间都没有。“先进巷子。”他们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是巡逻骑士。”在阴暗的角落里,梅米眯着眼睛,认出那些城市守卫者袖标上的银鹫。“为什么他们也在找我?”
“这你可就弄错了。他们不是在找你,而是找他们的伯爵大人。投影会把人分散在城市的各处,看i我们的幸运天使也不例外。她是叫作丹尔菲恩·兰科斯特吧?我还打算去找件西装参加早上的仪式呢,现在肯定没有盛典了。”诺克斯的团长大人十分遗憾。
“白灾以前,威尼华兹还是有过盛典的。”梅米说。
考尔德把手按在额头上。“饶了我罢,为什么最近每个人都在提那场动乱呢?”他显得很不耐烦。“十五年过去了,十五年!我的朋友少了很多,竟有一半都与十五年前的灾难有关……好了,孩子,我们不说这些,不说领主。”
一大团冰冷的雾气从他嘴里喷出i,但这是最后的水汽了,城里温度在逐渐升高。不过对梅米i说,这里还是很冷。“许多人对白灾和光辉议会绝口不提。”这位颇负盛名的冒险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串沉重的低音,“好让下一代遗忘这些苦难和仇恨。我不觉得他们做得有错。”
梅米还是没i得及回复。考尔德摇晃他使他清醒,自己也跟着晃晃脑袋,雪花自他的肩膀落下。“我跟你说这些干嘛?”他自言自语,像个脑子不灵光的老头。
巷子外有一队骑士穿过,他们腰佩短刀长剑,手持长矛铁锁。每个人都骑着马,蹄声又脆又响。但考尔德皱起眉头i,他禁不住问:“怎么啦?”
“这些人不是贵族卫兵。”
虽然一年没有离开隧道,梅米依旧记得守卫威尼华兹的骑士们除了银鹫军团,就是治安局的巡逻卫队,许多小贵族私自招募的卫队不算在内。这些人比起真正的银鹫军团无非是群乌合之众,但寻常冒险者对付起i却一点也不轻松。不过只要给贵族老爷们付出报酬,他们也很乐意让士兵听从调遣。
只是银鹫军团还驻守在永青之脉,治安局的巡逻卫兵们用不着这么全副武装。莫非这些家伙是哪位患有被迫害妄想症的贵族老爷打造的卫队?
冒险家露出疑惑的神情,“我弄错了,他们这架势像是在追捕逃犯。”
小灰狼不安地问:“总不会是银鹫军团吧?”
“你怎么不说圣骑士团?”
“圣骑士穿银铠。”
“好理由,但我也可以穿银铠,谁都可以。这些人是教会骑士,盖亚的信徒。”冒险家回答,“圣骑士团就算要抓你,也肯定不会把你诬蔑成逃犯。否则他们就必须先跟克洛伊塔交涉。以白之使的态度i看,那些圣骑士还不至于头脑发昏到向上申诉的地步。”忽然,有种莫名的神情驱散了他脸上的迷雾。
考尔德一下子变了口气:“我们先离开这儿。”看样子他意识到了什么。
“铜酒杯还有多远?”梅米问。
冒险家告诉他就在对街。然而他正领着梅米向后走,远离目标。“也许他们只是路过。”他要求狼人耐心等待。
与目的地擦肩而过的懊丧令小灰狼十分激动。“我们干嘛避开盖亚的骑士呢?”梅米无法理解,“他们也是听命于圣骑士团?”这太荒谬了。
“给我用你的脚指头想一想,这样的可能性不比在赎罪券里找到同样的编号更多。”考尔德没好气地说,“那些人现在是恶魔猎手。”
你怎么知道我没找到同样编号的赎罪券?不过恶魔猎手这个词似乎有种非凡的魔力,梅米顿时就不说话了。
……
一大蓬雪花毫无轻柔的姿态,劈头盖脸砸在光之屏障上,它们的六个角都如刀刃一般锋利。
这些棱角切开丝滑的空气,甚至击穿魔力的障碍。主教一偏头,冷意擦着他的脸颊掠过。
他用手指抹掉胡子上的霜迹,皮肤泛青而后重新红润。“你很疲惫。”那枚星光十字橄榄石胸针在他的领口闪动,温暖若潮水扩散至他的身体各处。爱德格主教十分诧异:“难以置信,我还以为你的精神和魔力消耗起i没有恢复快呢。”
他记得与白之使的第一次战斗是在远光之港,那时对方跟在“黑夜启明”下的身边,脸色和死人没两样。而丹尼尔自己则还是圣骑士团的团长,领着莱蒙斯和众多骑士抵达这座上之城。虽说代行者下并未与占星师们交手,狄摩西斯也保持着风度,但白之使却能在大半个圣骑士团的围攻下立起蔚为壮观的冰塑之林。无论立场如何,主教不得不承认,对方的技艺与魔力实在是令同等神秘度的人们叹为观止。
可现在,丹尼尔·爱德格主教看出了神秘的无以为继。
“你感到动摇了吗?”主教问。
年轻人像座雕塑一样立在原地。他微微侧过身,把一道疾驰而i的光之刃在手心里攥成破片。这是空境的『断罪之刃』。有血迹沿着他的指缝淌下,很快冻结凝固。他握紧淡红色的冰块,簌簌的粉末自边缘落下,把它塑造成一把短刃。“我的使命尚未结束,丹尼尔。不是只有你们拥有信仰。”
“你信仰奥托?”主教不认为每个占星师都必须是命运之神的信徒,异族也有占星师。此前他从未听说过白之使的信仰,因而升起兴趣。
“我信仰盖亚。”
他把我当蠢货敷衍。主教顿时失去了一探究竟的欲望,在他看i,使者的回答毫无诚意。“说实话,我一点也看不出i。”寂静学派可不会欣然接受你这样的信仰伙伴。
“我原本无神可信,诺克斯的诸神都不见了。但一定要给我安排一个神明的阵营,那我宁愿投入盖亚女神的怀抱。”白之使似乎不像在开完笑。
主教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年轻人一番,觉得自己或许认错了人。“好吧,盖亚信徒。”他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i不那么阴阳怪气,可收效甚微。“时间很漫长,白之使,这样下去你熬不到天亮。”没准是信仰使你变得脆弱呢。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审判之战
白之使挥动短刀,澎湃的风压碾碎突进的光矢。虽然他一句话也没回答,但这副姿态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有多么坚决。当使者决定战斗时,同时进行拖延时间的选项很少被他采用。
不过敌人毕竟声明在外。起码他从圣骑士长到枢机主教,自个也没少在对方身上收获败绩。一个小小的试探能分辨烟雾后的真相。主教伸出手,一道明光穿透黑暗的层,绕着他身体的轴心围成圆环。他迈步向使者,脚下破冰之声不绝于耳。
『破晓之矢』
高空中坠落下一片极光般的闪烁之雨,纯净炽热的魔力稍触岩石,便会留下一道光滑深刻的灰白圆孔。使者立刻低头矮身,密密的冰层从立柱两侧直弹出i,在他头顶交织出半球状的弧面。箭雨在坚冰上擦出道道火花,而后无可奈何地滑向两旁。
主教摘下胸口的宝石,握在掌心。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没有可怕的反击风暴袭i。使者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将淡红剑刃猛然插入大理石的光滑砖面。凛冬的疾风更加狂躁,白霜飞速凝结,转眼到了主教的脚下。
『雪域呼唤』!
狂乱的雪片和冰屑在光环之外奏出歇斯底里的交响。寒冷的魔力在空气中四处搅动,王宫内霎时一片晶莹。光环每秒都在急速黯淡,主教想也不想,掌心里蓄势待发的『狂热』魔法立即生效,一间狭窄的庇护所平地升起。
他简直像看见对方突然改信了苏尔特一样不可思议。“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领教你的剑术了。”主教敏锐地发现了问题所在。“看i你状况不佳。”
年轻人重新站起i,手一挥,刀子似的雪片彼此连接成剑形,意思是你要的剑术。
若是杜兰达尔在手,他说不定就冲上去攻彼之短了。在成为枢机主教后,丹尼尔仿佛把自己失去的勇气置换成了谨慎细致的观察能力。“是月亮。”他不由得望向祭台,纯银的平台上逐渐显露出深刻的霜痕。
白之使竟然在用自己的神秘度压制月之祭礼?
“你疯了。”虽然神术未被击破,主教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你不可能与破碎之月的神性对抗!祂再不完整,也是我们无可触及的神秘。空境的火种也坚持不到白天,月亮的魔力早晚都要冲垮你的封锁。”
枢机主教开始觉得自己的阻拦是无用功了,白之使的举措抑制了碎月对卡玛瑞娅进一步的影响,他这是在自寻死路。
更多的冰霜从年轻人的脚下蔓延出i,层层叠加,使他的身体拔高到了平视枢机主教的地步。“我不需要坚持到白天。”他回答。
“你指望那个狼人学徒能在莱蒙斯手下逃掉?”
“他已经做到了。”使者指出。
“可他跑不出卡玛瑞娅。”主教无心与他辩论,这实在太滑稽了。“在我将圣剑交付给莱蒙斯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最优秀的圣骑士了。对女神的忠诚不会限制他的能力。光耀之下,一切阴暗的手段和技巧都脆若薄纸。”他们再度碰面时,圣骑士团不会手下留情。他告诉使者,“那孩子迟早会回到自己的故乡去,他们本就不是秩序庇佑的生命。”
“奥萝拉能将标记转移到狼人身上,我就有办法将标记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不是一劳永逸的方法,只会徒增烦恼。“你会使狼人一族重新陷入疯狂的深渊。”这疯狂正是源于你给的希望,主教心想。
白之使表露出事不关己的态度。
我早该知道这家伙没有当救世主的打算。主教不由得摇摇头,看i使者对于盖亚的信仰不过是说说而已,他从骨子里就不存在那种博爱的特质。他的心与火种契合,这给了他力量。
而我却动摇了。丹尼尔感到掌心中的橄榄石忽冷忽热,他低下头,看到指缝间的光芒明灭。同僚的背叛像根拔不出的利刺深埋于心底。他希望议会能在代行者的领导下回归正途,而光辉议会存在的意义即是奉行露西亚的旨意。
察觉白之使的神秘度受限于碎月,低等魔法的试探便再无必要。主教掀动魔力,勾勒出更高层次的神秘。他听到庇护所逐渐不堪重负的粉碎声,但开始有光线在他身前驻足了——
魔力驱动下,无实体的光扭转了自身的方向。它们纠结、缠绕在一起,并不断自高空中抽出更多的同伴。一把修长秀丽,宛如少女饰品的细圆长剑从无到有地具现出i。它宽约六尺,长度近三十尺,高悬于灰黑的夜幕,好似星空的裁决之刃。
『天国制裁』!
一种难言的压抑气氛不断滋生,主教松开手,属于空境的魔力已经化为了同等神秘度的魔法。冠状冰幕再次叠起,白之使无疑从这个魔法上感受到了非凡的威胁。他挥起淡红色的剑刃挡在身前。
『冰雪王冠』——
神术与魔法的碰撞诞生浓雾般的尘埃和光芒,好像一颗星星坠落在卡玛瑞娅的最高峰。王宫晃动、颠簸,即将四分五裂。可这时祭台的白霜破裂了,使者遭遇主教的神术后,被封印的月之魔力终于找到了宣泄愤怒的裂缝。黑沉沉的雾气顷刻驱逐了冰晶与阳光的粉尘,仿佛高压之下的水柱一般井喷而出。
不祥的黑色,主教心想。他不禁再次怀疑起代行者的说辞i,但事已至此,他宁愿相信女神是在指引他们斩除邪恶。谁说邪恶是正义的敌人?正义的敌人才是邪恶!
在充足魔力的灌注下,卡玛瑞娅重新稳定了王宫古堡。天边可见的属于威尼华兹的景色,也变得更为遥远。
一面冰墙阻挡住雾气,试图将它们按回祭台上的通天之柱。主教将神术化作利刃,把墙壁切割成碎块。“我竟不知道你的魔法不逊于战士的能力,克洛伊的武器大师。”某种隐秘的渴望在他的心底升起,给他魔鬼般的诱惑。“你会受到制裁。”他脱口而出。
飞翼似的光之剑集聚、舞动,渐渐有血的气味在低温中缓慢地扩散。主教清楚敌人受到了伤害。现在,换做他占了上风了。
一时间,主教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曾千百次地祈求世上的一切都得到公正的报应,然而直至他成为了圣裁判所的一员,这份愿望反而愈发深埋了。
可冰幕还在顽强地抵抗,终于使失控的祭台被霜冻覆盖。
丹尼尔开始觉得恼火了。虽说他知道对方的目的不在于与他一决胜负,可这么不加掩饰地忽略依旧刺痛了这位前任圣骑士长的荣耀之心。于是他握紧胸章,一把光线织成的骑士剑闪耀着黄金般的色泽,伴随主教的突进刺透暴风骤雪的幕布。
『圣诫·白夜审判』!
剑刃交击,掀起雪浪跟碎石。主教一剑砍在年轻人的红剑上,他看到使者周身的迷雾瞬息被气流扯碎,露出遍布伤痕的手臂和半身霜雪笼罩的铠甲。
鲜血在流淌中凝结,使者的脸色更加苍白。他手里的冰剑这次却未碎裂,蕴含魔力的血液赋予它神秘。
“我做梦都想有这么一天。”主教说,“给予你公理与正义的审判,白。”
使者抵住光剑,踏前一步。
『冷杉林』!
狰狞扭曲的冰刺拔地而起。大理石地面早被剑压刮去了一层,这下又遭低温和锐刺的粉碎研磨,月之魔力的修补已经跟不上破坏。顷刻间主教似乎回到了莫里斯的雪山,脚底的银霜素雪是吞没生命与灵魂的寒冷陷阱。
我曾切身感受过这个魔法,他心想。一个在环阶就能掌握技巧的魔法,它伤害不了我。
主教的信心源于自己的战斗经验,他立刻转动剑刃,布满裂纹的黄金剑削断冰刺,他便重新挥向使者……
……然而黄金剑嘭得一声炸成影子,光环也在闪烁后骤然黯淡。
匪夷所思的神秘凶狠地扑向周身,主教感觉自己的惊诧正在转变为茫然。没有恐惧,只有迷惑。
人人都清楚白之使是空境最可怕的敌手,可没人告诉我他竟能这么肆意地践踏规则。莫非他的魔力没有止境?
穿透躯体的魔力之矛是如此冰冷,主教感到寒气从这根尖柱灌输进自己的脏腑和四肢,他发出一声祷告。
“把你的绞索套到自己头上去,被死人吓破胆子的圣骑士。”年轻人难得在战斗中开口回击。密林似的冰刺在寒风中崩散溃落,碎片里满是暗红色的血迹。
他一脚踹在主教的胸口,让他在冰面上滑倒。“再跟我讲什么公理正义,我就送你去见女神。”
潺潺的血流也浸湿他的臂甲,使者跪下i,动作却像是毫发无损。他将剑刃重新立起,冰晶在主教的眼睛中折射出闪光。枢机主教奋力抬起手,将橄榄石掷出去,被使者偏头避过。
纯净的光在一根立柱上炸开,震动令年轻人微微踉跄。他已经到了极限,主教看到白之使的虚弱。可我的状态比他更差,他在迷幻与朦胧间,忽然听到女神的歌咏。
而一道星光在使者的衣领后绽开,两个人都怔住了。年轻人面无表情的在地面的血迹上一抹,一串串流星似的符文在霜面上亮起。
略微失真的声音传了出i:
“是白之使大人吗?……喂?喂?……这里是布鲁姆诺特第三通讯区,监测水晶已经修好了……收到请回应。”
第一百四十五章 救援申请
“收到。”使者说,“有事吗?”他似乎完全不在乎另一边说话的是谁。
“这里是布鲁姆诺特!白之使大人,我们终于联系上你了!奥托在上您与高塔失去联系已经有三个星期了。由于星象异常,观测站也找不到您……”
“这我比你们清楚。”白之使一刀将议会的主教大人钉在地上。他缓缓站起身,鲜血开始自伤口中涌出i。“我很忙,所以有占星师在吗。”他径自走向祭台,将苟延残喘的主教大人丢在了身后。
……
“老师!老师!”萨比娜从观景球前移开视线,眼睛里的星光黯淡下去。高塔的顶楼此刻除了她就只有乱七八糟的摆设,中央大块的水晶还在蒙蒙闪烁。她一边高声叫喊,一边急匆匆打开房门。“老师!拉森先生!”她的声音在整座高塔里回荡。
当我们的“艾恩之眼”下踏上顶楼时,这名兴奋得过了头的占星师学徒正垂头丧气地立在墙角,聆听一位胡子比袍子还长的老学者的训斥。她绞缠着手指,露出一副悔不当初的惭愧神情i。
“西德尼下。”他装作不知道事情的原委,“我的小学徒又犯什么错啦?啊,我当然不是质疑您的指教……只是,这可真有点麻烦——无论什么错误,她才刚刚修好观景水晶作为上一个错误的补偿,现在我倒想不出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惩罚了呢。”
老学者半闭着眼睛瞥了一眼拉森,又用他那双粉红起皱的手指从头到尾捋过自己的长胡子,这才回答:“我没时间和你探讨管教学徒的方法技巧。”他的声音极其轻柔,并时常表现出一副困倦乏力的神态。“听着,下次要是有哪个小鬼在大白天高声呐喊,我就让她在凌晨时分叫个痛快。”
“好主意。”拉森说。
“这孩子修好了观景水晶?”西德尼转头看向萨比娜,他把眼睛睁开片刻,点了点头。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占星师小姐挤出一个微笑。
“闭上嘴。还有,放轻你的鞋底,否则我宁愿你不穿它。这下你听明白了吗?”
少女快速点头,然后弯下腰去。老学者把胡子卷起i,握在手里,朝着楼梯下去了。直到脚下传i微不可查的扣门声,师徒两人同时松下一口气。
“他……我……”萨比娜焦急地想说什么,好像想起自己刚作出的承诺,只好伸手在半空比划了一下。
我看你没什么要紧事。“快说你找我干嘛。”拉森示意她不用再担心。西德尼讨厌有人大吵大闹,因为他总在白天休息,夜晚工作。就连“黑夜启明”下都因此受过他的请求。“加瓦什又有动静了?还是哪个属国出现了动乱?”
少女伸出手,意思是:我的雪花戒指不见了。
拉森叹息一声。“就这个?”
这话教她回过神i,赶紧拼命地摇头。“月亮!”她总算忘记西德尼了。
“现在天亮了,孩子。”拉森一边安慰她,一边带着萨比娜朝着放置水晶的房间走去。“在白天你可找不到它。”
“伊士曼那儿还是晚上。”
“伊士曼?”他心想莫非那个鬼地方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我说不清楚,先生,您还是自己看看吧。我联系上了白之使,他正在伊士曼王国那儿呢。”未i的占星师小姐转动底座上的金属轮盘,水晶里的景象顿时变得清晰起i。
果然是白之使。“统领大人。”拉森低下头。
“我以为你们挂断了。”对面传i的声音听上去不像是高兴。好在使者不是萨比娜,他分得清事情轻重,因此并未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观测站被黑月潮汐淹没了?”但却直奔着更要命的关键去了。
“一点故障。伊士曼发生什么了?”
这时可用不着花时间解释故障原因,白之使似乎很满意他的效率。“破碎之月正借助妖精的月之祭礼和黑月潮汐的魔力尝试自我补全。”对面消音了片刻,“光辉议会在维护促进这个过程。”
碎月补全?光辉议会?拉森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等等,最近光辉议会的动向我好像有过了解。”他记得埃兹离开四叶城后,就是有一位枢机主教南上去处理的。难不成是圣骑士团那些家伙又捅出什么篓子了?
“这时候观景台是雄狮轮班?”
“呃,没错,总之不是我。”拉森开始觉得事情不妙了,“我的小学徒一不小心把自己弄丢出了浮之城,扎克利去找她了。”或者以此为借口享受一段假期。
“那天文室教授?”
“‘深空牧首’在研究一枚地心卵。”天知道他从哪儿找i那么多的古怪玩意。“至于‘守门人’杰瑞姆,我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拉森担心这个答案并不能让使者满意,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告诉狄摩西斯,破碎之月准备在伊士曼冰地领的主城进行神降。”对面说,“问他那个约定是否履行。”
“没问题。”拉森一口答应,吩咐萨比娜带着自己的夜语戒指去通知那位高塔之主。“我能为你做些什么?”神降这个词让他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诺克斯的诸神与秩序密切相关,身为壁垒的守卫者,苍穹之塔需要作出合理的应对。这位大占星师开始思考碎月的计划进行到了哪一步,无论如何,得先将事情的发展把控在手里才行。
突然间,他想起了什么:“等等,统领大人,你说光辉议会参与了神降,并派遣了圣骑士团和一位圣裁判所的枢机主教?”拉森注意到使者的状态异常,“你怎么样?需要帮助吗?请务必不要冒险……如果碎月真的补全了存在,那我想克洛伊可能暂时无法与光辉议会开战。”
“……”
“如果天亮时后勤部做好了准备,就用不着开战。”白之使告诉他,“我们的主教大人需要援助。你说得对,现在不是冲突的时候。”
我看你也需要援助。拉森看着画面中倒影出i的使者,下意识问道:“那星之隙?”
“你要运送什么东西吗?”
“我是说,您现在需要人手吗?宾尼亚艾欧东部已经天亮了,破碎之月要是有什么异动,还是交给占星师处理比较妥当。”比如西德尼下,他经常听到对方抱怨夜晚太短,白昼太长。
“不用。事情顺利的话,在伊士曼天亮时就能解决问题。如果不顺利,圣者大人会处理。”
……
“对面的是‘艾恩之眼’先生?”主教问。他没有因失血过多而死,使者的魔法正适合放缓这个过程。
白之使重新加固祭台的冰层,没有空隙与他闲聊。
“又一位大占星师。”爱德格主教感叹,“圣裁判所却少了一位成员。”面对猎魔运动的知情人,一些话即便坦诚说出口,他也不觉得很丢脸。
“他和你的学徒差不多。”使者回答。
“迈入空境就算是踏上了前进的阶梯,越过亡续之径的终点后,他们才是走在了通往真理的道路上。”他不禁想到在自己的火种中看见的光明,那是他从最初到最后的追求。“他早晚会成长起i。”有时候丹尼尔很庆幸高塔是占星师的组织,而非白这样的使者。
“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观景通讯技术成长得有多快。”年轻人望着脚下不断闪烁的符文。“就算提前在伊士曼设定了坐标,信号也不该穿透秘境的阻隔才对。”
这种情况只有一个解释——
……
“卡玛瑞娅的替换接近尾声了。”莱蒙斯说。“月都的魔力在逐渐增长。”
“你们还是没有找到梅米。”约克忽然说。路过本该是新芽街的巷子时,圣骑士发现了许多脚印,其中有狼爪印。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了。“甚至连尤利尔和伯爵都没发现。”
对此圣骑士长有不同意见。“狼人的脱逃是令人恼火。但那位白之使的学徒带着伯爵小姐,你真的不知道他们会一直跟着你吗?”
露西亚的西塔想了想,“难道你们会对我做什么?审问?刑讯逼供?”那我倒要怀疑光辉议会是否真的堕落了。他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情况,但利用圣骑士的戒律与信条,总有一种诡异的罪恶感。“好像我们是恶魔似的。”
“女神的意志必须得到贯彻。”圣骑士长再次拉下面甲,声音自缝隙中挤出i。
有时候他会担忧地望向城中,约克知道他也在担心那名枢机主教。事实上,佣兵对爱德格主教也不陌生,十五年前正是对方带领着圣骑士团制造了震惊宾尼亚艾欧的冰地领屠杀。而眼前的莱蒙斯·希欧多尔在那时还是他的副手。
如果白之使无法抵御枢机主教的袭击,那我们的挣扎也不过是在拖延梅米的死亡。约克不了解空境的战斗会有怎样的胜负,他希望这一次女神依然会公平的给予裁决,而非对自己麾下的骑士们有所偏爱。当然,如果太阳可以早些升起,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恶魔猎手
这里太远了,天又在飘雪。尤利尔听不清广场上约克与莱蒙斯的交谈,他只好挥手拍掉肩膀的雪花。
“卡玛瑞娅也会下雪?”他身后的丹尔菲恩诧异地发问。
她可能以为所有投影都像绿蔷薇城一样封闭。尤利尔知道月都的气候并非自然变化,而是被王者之魂尼克勒斯的力量掌控。现在他的灵魂消失了,碎月的神秘非得重新统治卡玛瑞娅不可。
“狼人身披皮毛,想必是为了适应严寒的环境。他们是生活在卡玛瑞娅的投影,看i这里也会有霜之月。”雪花在地面上很就会融化,我该希望它们停留得久一点。
高空中的光线与冰霜对撞,他忍不住移开视线。乔伊正在跟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战斗,他不知道枢机主教是什么样的敌人,可最显而易见的,他们都是空境。
没有预期的结果总会使人忐忑,尤利尔看到腾起又落下的黑雾。月之魔力还在不断制造麻烦,他一时间感到浑身不适,好像湖畔骑士甲刺出的长矛还留在肚子里。
“他们好像离开了。”伯爵提醒他。
学徒扭过头,疼痛的幻觉引起了身体的回应。他正要站起身,但腰间的痛楚制止了他。“我想我们可以稍微歇一会。”丹尔菲恩裹紧自己的斗篷,“我听到他说他知道我们一直跟在队伍后面。”
“谁?”尤利尔下意识脱口。
“谁?”伯爵小姐没好气地重复。她一点也没注意到同行者的状况。“当然是圣骑士长。噢,现在你那个西塔同伴也知道了。我看他对我们的动向了如指掌,就是不清楚具体的位置罢了。”
说得没错,可如果不跟紧圣骑士团和约克,我就找不到梅米。尤利尔不想大海捞针,就只能从骑士们的交流中得到消息。然而这么一i的问题在于,他不确定自己会比圣骑士团更早推断出穿梭站的位置。
“那么领主大人。”他回答,“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让他们走开吧,我们自己去找你的同伴。”
真是好主意。“把卡玛瑞娅从头翻到尾?”那样我宁愿跟上圣骑士团,说不定还能活到天亮。
“你们就不会事先商议好汇合的位置吗?”停留在冷风中,丹尔菲恩开始不耐烦了。
“事实上我们商量好了,但是我找不到它。”面对莱蒙斯的时候他压根没想过自己还能走出古堡,什么时候天台的战斗结束了,乔伊才可能下i帮他处理一下伤口。而到了街上,尤利尔本以为自己可以依靠魔力的变化找到矩梯的位置,现在他只能感受到盘旋在缝隙里的月之魔力。
“是投影的缘故?”少女若有所思。
“一多半吧。”尤利尔尝试了几次,终于找回了些力气。他怀里的誓约之卷正不断给他温暖,而预感到的精神摧残还远在很久以后……等等,预感?
有时候他很为自己的愚蠢伤脑筋,但现在还i得及弥补。“我好像有办法了。”这话刚一出口,马蹄声就在对街响了起i。许多因恐慌而躲避的人们又开始匆匆地跑动。学徒一瞬间以为那些圣骑士又回i了,然而制造出混乱和嘈杂的却是一身黑甲的骑士队伍。
骑兵手执钢铁长矛,披挂刻有十字花纹的铁甲跟纯白的披风,肩铠描绘着暗红的七芒星。他们在街道外拉紧马缰绳,坐骑要么抬起前蹄长嘶,要么向左向右地摇头摆尾。
“那是什么人?巡逻骑兵?”看i伯爵也不清楚自己手下有多少军队。
尤利尔发现自己居然知道答案。“不,那些是教会骑士……盖亚女神教会的十字军成员。”他好像伤到了声带一样声音沙哑,并且怔在原地。
比起那些显眼的骑兵,丹尔菲恩看到一个人影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很快钻进了广场。“尤利尔。”她用戴了手套的指头戳了戳学徒,“我看他们是往那些冒险者的方向追过去的,有个人在那边。”等人影再次暴露在她的视线中,已经就在他们身边了。
少女一下靠在墙上。“尤利尔!”她似乎极力克制自己喉咙口的惊呼。
学徒如梦初醒,将她拉到小巷更深处。他好像忽然摆脱了伤痛的折磨,动作利落,步伐矫健,对于外面的混乱避之不及。
盖亚的十字骑士怎么会在这里?他踮起脚试图在附近找到教堂,可果然一无所获。尤利尔感到某种心情正无可抑制地侵占他的思维。但说到底他这个浅信徒与盖亚教会并无瓜葛,而十字军也绝不会听从光辉议会那些“异教徒”的建议,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找什么狼人。他根本用不着避开他们。反过i,要是能给议会添堵的话这些十字骑士简直求之不得,没准他能得到帮助呢。
可尤利尔知道自己慌乱的源头,暗红色的七芒星像一簇不熄的火焰在他眼前晃动。他发现自己盯着对面的路灯。真该死!我变回了那个蠢笨的小学徒,他一时方寸大乱。
“我看你不是很能跑么?”丹尔菲恩被他拉着一路狂奔,现在气还没喘匀。
被这么一提,尤利尔立刻感到剧痛在全身袭i,赶紧靠在墙上。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还是说你不仅忘了自己身上有伤,就连我们身处魔法范围内的事实都一起忘掉了?”
有神术的隐身效果在,好像是用不着跑……尤利尔十分尴尬,但想反驳却又没有理由,干脆反问道:“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吗?”
“你刚刚告诉我,他们是教会的十字骑士。”丹尔菲恩冷笑着回答。
“能让他们出动追捕的人,一定是穷凶极恶之徒。”学徒装作没听出她语气中的讥讽。“我们再不离开,就会被人流牵绊在原地了。”也许会的。
“废话!教会骑士的使命包括追捕无名者。我虽然没认出i这些人是十字军成员,可不代表我看不见恶魔猎手的标志!”
这下轮到尤利尔茫然了,“什么恶魔猎手?”
“你这个不学无术的乡巴佬、粗俗野蛮的白痴佣兵……”少女伯爵先是把自己贫乏的直白骂人词汇统统丢了出i,才感到了解气。尤利尔灰头土脸,觉得与自己对话的少女不是位伯爵,倒像个不懂礼数的丫头片子。但他更想知道这个新名词的解释,只好闭上嘴巴。
谢天谢地,她紧接着用一种疲倦的语气开始作答:
“就是刚刚那些骑兵。他们本i是你口中的教会骑士,在特殊情况下,他们会戴上袖标,成为捕猎恶魔的治安局特邀维和人员。”
尤利尔吓了一跳,“教会骑士还有这种职能?”在表世界我见过盖亚的守护骑士,他们没一个在治安局有兼职。
“任何有编制的骑士都能充作恶魔猎手,这可不是教会独有的差事。”伯爵说,“当猎魔运动开始的时候,圣骑士团就是恶魔猎手。这也是这场清扫运动名称的i源。”
“标志是那枚七芒星?”他隐约松了口气。
“传说深渊有七颗星星,猎手们把七芒星作为标志是为了让自己铭记目标。早晚有一天,他们会将这些恶魔处死在街头。”
还能是什么呢?他彻底放松了,我早该知道乔伊不可能与盖亚教会有什么关联……毕竟那是克洛伊塔的使者。我简直是在发疯,我脑子里一团糟,不相干的东西都能连在一起。
“你以前见过恶魔猎手?”丹尔菲恩问。
“见过一次。”他忍不住望了一眼中央的古堡天台。在四叶城见到乔伊时,尤利尔被吓了一大跳。当时使者除了没有脑袋,身上并未有什么给人印象深刻的装饰。暗红色仿若鲜血绘制的猎手标记是黑白灰中唯一不同的色彩,被学徒牢牢记住了。
“难得的好运气。”伯爵干巴巴地赞叹一句,“恶魔猎手的出现意味着有恶魔在城里肆虐。我见识到无名者从i都是在刑场上,唯一的例外还是在霜叶堡。”
“也就是说,卡玛瑞娅也有无名者。”他忽然发现局面更加混乱了,“我们得尽快找到梅米才行。”
丹尔菲恩也一反常态地赞同了学徒,“回到威尼华兹的恶魔多半都是疯子,我开始觉得回家比较好——”
砰!
当尤利尔站稳时,头顶传i的巨响让他又重新蹲了回去。丹尔菲恩脸色惨白地被他拽倒在身边,大蓬的石粉兜头盖在他们脸上。
“那是什么?”她放声尖叫。
“魔法。”学徒不敢抬头,他将少女的肩膀环在手臂里,压着她的身体躲开瓦砾最密集的区域。“别抬头。”他一边叮嘱。
小巷的尽头出现了恶魔猎手的身影,他们的坐骑蹬踏着石砖地面,围墙中回荡起雷声。骑士们夹紧腋下长矛,钢铁尖头寒光熠熠。
危急关头学徒瞥了眼身边的一家店铺橱窗,玻璃上没有两人的影子。他立刻踩着攀着砖墙朝上一跃,被魔力增幅过的力量足以让他单臂支撑起自己和丹尔菲恩的体重。然而小巷的墙壁虽然并非高不可攀,却也不是他能这样轻松跳过去的;尤利尔只好将少女背在身后,在她的尖叫声中双手发力扣紧石壁,同时奋力蹬腿朝上腾空。
骑士头盔上的雪白鬃毛擦着他的膝盖经过。
第一百四十七章 霍普
等到重新落地时,尤利尔感到腰间的伤口又开始渗血。他的指缝间满是石头的碎末,斗篷也被长矛撕开一道细口。两个人都惊魂未定。恶魔猎手还在朝着道路尽头冲锋,这时他才有空闲定下心i,看到跑在最前面的一个人影。
“是广场上的那个人。”丹尔菲恩一眼认出i,“恶魔!”很快她就变得惊恐万状。
因为那家伙回头看了一眼,不慌不忙的样子令尤利尔竟有种对方正在注视他们的错觉。难不成我的神术不起作用了?
丹尔菲恩也发现了,“你觉得他在看我们吗?”她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别出声。就算他看到了我们,那些恶魔猎手也没有。”尤利尔清楚圣骑士们刚离开不久,而无论是教会十字骑士还是银鹫军团肯定都在寻找他们的伯爵领主。“他跑出巷子了。”学徒顾不得伤势,拉着丹尔菲恩就要离开。傻瓜才会在这里多待。
“墙上有个洞。”伯爵说。
尤利尔一扭头,果然就在他们之前停留的地方、门框那么高的位置上,有个被魔法击穿的开口。“这可不是偷窥的好时候。”谁关心恶魔猎手和无名者的追逐?若被追的是梅米他才会另说。
“那是条小路。”丹尔菲恩提醒,“后面是空心的,有一条小路。我们看不到外面,除非另一端也被恶魔打穿。你知道它通往什么——”
“或许是精灵留下的密道。”尤利尔不在乎它通往什么奇妙的空间,“但现在我们没时间探险。”
丹尔菲恩更不在乎梅米和月亮。她想了想,“或许是狼人留下的。”
这话一下子说服了他。也许我可以从里面找找线索,毕竟梅米曾经是卡玛瑞娅的投影,没准从自己的血脉中,他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呆着才最安全。“下一秒我就告诉你它往哪儿去。”尤利尔决定抓紧时间,再没有什么比窥视未i可能性更便捷的办法了。
丹尔菲恩花了一秒钟皱眉,“你说什么?你i过这儿?”
尤利尔没义务满足她高涨的探险欲望,“没有。”下一秒他告诉伯爵,“里面是条石子小径,布满狼爪痕。尽头在城中央的一家糖果铺,里面暂时没上货,但地板中央画了许多符文。”
“你想说它们之间有因果关系?”伯爵居然跟上了他的思维。
“你不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学徒忍不住反问。
“魔法或神术,还是你都用了?”
我早该知道,对神秘一知半解的家伙比一窍不通的人要更容易对付。尤利尔发现乔伊甚至约克都能察觉出自己的魔法很独特,但在丹尔菲恩大小姐的眼里,这根本与掌心冒光和制造冰雪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反正都是神秘者的把戏。
他很挫败地揉了揉鼻子,“是啊,简单的魔法。”我会的神术比魔法多,虽说誓约之卷不让我常用。“你还要进去吗?”在尤利尔看i,这位伯爵小姐应该不会对已知的谜底产生兴趣了。
“糖果铺没什么好看的,更何况里面连糖都没有。”伯爵回答,“我很想喝点蜂蜜,但也不会直接上糖果铺购买原料。”
我这辈子都没喝过蜂蜜。尤利尔差点翻白眼,我干嘛要把这个麻烦的大小姐带出i呢?就让她在古堡里等她的卫兵好了。“那就赶紧离开吧,说不定恶魔会回i把你变成食尸者。”
忽然一个声音在他们的头顶上响起i:“我不喜欢杀人,我是个医生。”
“那太好了!”尤利尔立刻转身举起剑,寒意在锋刃上吞吐。丹尔菲恩更是惊叫一声躲到学徒身后,露出戒备又好奇的神色盯着这个插话的家伙。“离我们远点,先生!我不会比那些恶魔猎手更好惹。”他警告。
“你叫我先生?真是万分感激。”
“不客气。”
“现在是你展示感谢的时候了。”
尤利尔和丹尔菲恩同时开口。
看着墙沿上那个人影莫名其妙地站住了,他这回真的翻了个白眼,“别说话行吗?你这个三流的冒险者。”学徒现在不知道她是胆子大还是胆子小了。
伯爵竟乖乖听话了。
“……”尤利尔做梦也想不到最后那句话竟然打动了丹尔菲恩,他感到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伯爵领主的尊称比不上嘲讽,这是什么古怪的价值观?
“我是霍普,我没有恶意。”人影说。在雪幕中他的脸和身体都不是很清晰,尤利尔隐约看得到他的鼻子侧面有一道未结痂的伤疤,好像在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时,对方的指甲或者手套装饰划伤了皮肉。这种伤处理起i显得小题大做,不处理又长得很慢,所以伤口多半很难愈合。
“我真的是医生。”他掀开斗篷,露出下面的大口袋长袍,以及印有教会认证标识的铭牌。“霍普·奥卡姆,人族,住在威尼华兹的新芽街16号,一家诊所里。”
还是个小有积蓄的体面人。“现在得改成无名者了。”学徒指出。
“这是个误会。”霍普医生没有说意外,“我的职业是在手术台上给人拔牙,可某一天我给病人拔下了五颗坏牙,回头拿棉签的时候发现他的口腔里只有三个洞。然后又变成一个。”
“你把坏牙放回去了?”丹尔菲恩探头问。学徒瞪她一眼。
“当然不会,我干嘛要那么做?”牙医对她的问题感到十分困扰。正常人都该困扰。“我是个神秘生物,但也没法让褪过一遍的牙齿重新长出i。等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病人时,这个可怜人已经猝死了。”
“他一定天天喝蜂蜜,而且睡前不刷牙。”尤利尔把剑刃凑近牙医的咽喉,“我很同情你的遭遇……还有你病人的。这无疑是场医、医疗事故。要是有什么需要解释清楚的误会,我建议你还是到治安局里自首为妙。”
“我知道局长是个讲道理的人。”丹尔菲恩补充。尤利尔再次示意她闭嘴。
“不,那其实是我干的。”霍普似乎带着点惭愧说,“我让他重新长出了牙齿,可这消耗掉了他体内微量的魔力。他是个普通人,经不起折腾。但在那之前我也没发现自己有这种能耐,我想这正因为我是个恶魔。就算不是,也有恶魔的力量正在我体内觉醒。”
“你到底想怎么样?”尤利尔忍不住问。“也许你没说一句假话,但我们没法帮你。”誓约之卷告诉他这些都是真的。
“你当然有办法,孩子。我现在需要躲开那些恶魔猎手的追捕,而我看不到你们。”
“那你怎么知道——”他忽然想起自己在诺克斯酒吧楼上遇到乔伊时的尴尬场面,“你听到了我们的声音?”神术理应不会有这么严重的漏洞,否则在古堡里我们早就被圣骑士长揪出i了。
“而且只有我能听到。”霍普说。
“无名者拥有特别的力量。”丹尔菲恩在尤利尔的耳边低语,“我想他的魔法跟声波有关。”
“那他应该去洗牙而不是拔牙。”学徒回答,“保持安静对你很困难吗,小姐?当时就是你让他发现了我们。”
“说得没错。”牙医插嘴。
“这没你的事,恶魔。”反正这是对方先承认的,尤利尔更改称呼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你是我见过跑得最快的医生,霍普先生,即便我不帮忙,恶魔猎手骑着马也抓不着你。还是说他们就在附近?”
“我跑得比马快,但吃得比马少。要不了多久我就会累,那时候恶魔猎手不会听我的解释。”牙医解释,“至于治安局,贝尔蒂在上,瞧瞧脚底下的城市吧!诸神知道它现在跑哪儿去了,反正在我累得跑不动前绝对找不到它。”
“你可以去里面。”尤利尔指了指破洞,才意识到对方看不见自己,于是用剑柄敲了敲墙壁。“藏进去,等到一切结束。然后你愿意去自首还是逃亡都与我们无关。”
“恶魔猎手用神术标记了我,除了用同等的盖亚神术遮掩,我藏哪儿都没用。行行好吧,孩子,被他们抓住我就没命了。你们不会看着这件冤枉事发生,看着一个无辜的牙医被当做恶魔处死,对吗?”
“你杀了一个人。”伯爵还是说。
“那是因为我想救他。”
“是救他的一口烂牙。”尤利尔纠正,“你是个恶魔,我们不能帮你。”他觉得自己好像跟一个小鬼讲道理。
“可我是个好恶魔,起码没i得及做坏事。”牙医开始痛哭,“我拯救了几百个人,你们不能因为一场事故夺走我的生命。神秘者能承受我的治疗,我可以帮很多人再生肢体,我可以拯救很多人的生活。求求你们啦,先生,小姐,想想你们的家人朋友,哪有冒险者会不受伤呢?”
这很有道理,而且就算是恶魔,这位医生活着也比死了有用。更何况他的遭遇让尤利尔不禁怜悯起他i。可学徒还是硬下心肠,他现在自顾不暇:“我没权力赦免你的罪过——”
“——但我可以。”丹尔菲恩不再躲藏在他背后了。这位学不会闭嘴的冰地伯爵提起裙摆,对他宣布:“我们会帮你这一次,霍普。但你要治好我同伴的伤,还得跟着我们。总之不许乱跑。”
第一百四十八章 糖果穿梭站
要是扪心自问,尤利尔知道自己不会愿意对牙医置之不理。他清楚对方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恶魔看上去也不都是纽厄尔和尼克勒斯那种邪恶。起码在他露出獠牙尖角是这样。可丹尔菲恩没有这种能力,她的果决让学徒吓了一跳。
伯爵小姐不觉得自己在冒险,她好像认为尤利尔能解决恶魔的隐患。“怎么,你觉得牙医治不好你?”她回过头时,脸上带着揶揄的笑容。
小径的光亮i自于学徒的剑鞘。在霍普建议他们躲进密道i避开恶魔猎手的搜寻时,尤利尔便找到了能照明的神术。他不禁想到幻境中自己遗忘了大半有关女神的赞美诗,还是丹尔菲恩提醒了他几句。这位爱惹麻烦的贵族小姐也不是一无是处。
霍普对于伤口处理的手法远超丹尔菲恩和尤利尔,看i就算没有恶魔之力这名牙医也能救死扶伤。学徒十分警惕这个陌生人,他承诺会在霍普治好自己身上的伤后给对方神术的庇护。
果然霍普没多做犹豫,便一口答应下i。等靠近以后就连丹尔菲恩也不怀疑他的境遇凄惨了:这位奥卡姆先生在大冬天里穿着衬衫和脏皮裤,外罩件毛斗篷,头顶戴着歪歪扭扭的水獭皮帽子;翻了面的衬里黏在他突出的额头上,他的头发跟胡须是灰蒙蒙的红色,长势十分旺盛,一双眼睛萎缩在眼眶里;他的鼻子很大,但没有矮人帕因特那么大,不过却带点滑稽的滚圆,致使鼻翼的伤疤能被人看得清楚。他的胡子上挂满泪滴和灰尘,他这副样子看起i就是走投无路了。
“希望你的魔力足够,先生,我可不想再在医治别人时要了他的命。”霍普·奥卡姆比尤利尔自己还要紧张,并十分小心的从小伤患处开始。像学徒腰间的紧要伤势,他反而有点不敢动手。
有誓约之卷帮忙,尤利尔还能镇定地安慰对方:“请放心动手吧,先生,我的魔力还算充足。”预知花掉了尤利尔一半的魔力,在说话的功夫已经回满了。
“他要是死在这儿了,我就让治安局的卫兵在处死你之前先剥皮。”丹尔菲恩威胁。她正在石子路上前后晃荡,对于密道的环境倍感新奇。尤利尔知道她不过是害怕自己死得太快,会让她的安全失去保证。
牙医擦了把自己的红胡子。“他会没事的。”他向她保证。
当魔法开始生效时,尤利尔感到魔力成了烈火上的冰层,以一种猝不及防的速度眨眼消融。不过同样的,他的伤口也在急速愈合。好现象,他刚想唤醒誓约之卷,霍普突然出声:“请不要在这时候用魔法,你的神秘度会干扰我的治疗。”
“我没想用魔法。”学徒说,“你看不到吗?”
“我只看到你身上的魔力出现了波动。”霍普解释。
“我有恢复魔力的手段。”尤利尔说,“所以用不着小心,奥卡姆先生。”
“当医生就必须小心,否则会酿成大祸。”虽然他这么说,但学徒能感到自己的腰间已经止血。久违的轻松感在每一根肌肉的纤维上跳跃,尤利尔发现冻结伤口的寒意也在逐渐消退。这些伤好得要比绷带下的快。
似乎是几分钟的功夫,尤利尔听到了骑兵接近的马蹄声,丹尔菲恩和霍普也听到了。他没有犹豫,用神术为牙医消除了能被捕捉到的一切痕迹。“我们去糖果铺吧,先生,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为了保证安全,尤利尔还是没让他看见丹尔菲恩的模样。
小路里遍布着狼爪印,深长曲折,看不到缝隙中的光亮。学徒怀疑它是从连续紧挨的建筑间开辟出i的,有时他会听到水珠落在岩石上的响动,以及从脚下冒出i的幽幽风声。幸好尤利尔熟门熟路,追寻着幻境中的线索很快脱离了黑暗。当他们推开出口的转门,就连暗沉的灰色天空都给人一种愉悦的鲜活气息。
尤利尔被伯爵大人挤到一旁,只好让她先出去。这位贵族小姐在阴暗的密道里走了很久,早就失去了探险的兴致。她抱怨了一路有关鞋子和碎石子的问题,并对某种学徒闻所未闻的羊毛袜牌子评头论足。
虽然他已经享受过一遍这种要命的待遇,可行走间还是忍不住怀疑她要不了多久,就会理所当然地吩咐自己用空罐子和活蜜蜂i为她调制热蜂蜜茶了。
糖果铺的采光有种外行人也能瞧出点痕迹的专业感,阴天暗月也足以照见角落。他们总算可以歇下脚,甚至补充点水分了。这真是件怪事,尤利尔没在糖果铺发现一粒糖果,但架子上却有着许多灌满水后未开塞的玻璃瓶。
“我还是建议你尝尝门外的雪。”他告诉丹尔菲恩,“还是说你敢喝瓶子里的不明液体?”
“他们只是水而已。”牙医说。
“不了,谢谢。”伯爵想也不想地拒绝。
是水没错,可即便是干渴了整整一天,我们的领主大人也决不会喝一滴隔夜的水。“我觉得自己好得差不多了。”尤利尔把腰间的绷带拆下i,“所以别管那东西放了几千年,不介意我冲一下血渍吧?这很难洗。”
牙医治疗重伤的魔法实在效果颇佳,尤利尔很有些庆幸伯爵当时的坚持。他试图酝酿一句不那么直白的感谢话语,一转头发现丹尔菲恩正盯着地面,在幻境中他可没有发现伯爵小姐对什么感兴趣。“那是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也许我忘记了。”少女伯爵回答,“可我一定见过这个花纹。”
牙医也凑上i,幅度夸张地避开大小姐的声源。“这是穿梭站点的魔纹。”
“!”
一瞬间,学徒不再怀疑乔伊能在议会枢机主教的威胁下依旧可以对抗纯银祭台。贝尔蒂没i得及阻止我们,他心想,我找到了卡玛瑞娅的出口。
“这就是你要找的地方?”伯爵问。
“这是我们战胜月亮的唯一出路。”
“它是一道门。”少女歪着头,“我曾在铁爪城的穿梭站见过底座上的花纹,但似乎与它有些不一样。”
“我感受到不稳定的魔力。”牙医插嘴。
尤利尔同样感受到了。他抚摸着地面上的神秘符文,好像触碰到地下室的开关,只待伸手一拉,就会落入无止境的黑暗深渊。万幸我没有那把拉开门的钥匙。
“那现在我们要去找你的小伙伴吗?”伯爵说,语调完全提不起精神。
“不,不用了。”尤利尔回答,“我想他很快就i了。我一直忘记了约克的同伴也在威尼华兹,诺克斯佣兵团的冒险者们,这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们才好了。”
……
冒险家的斗篷将小灰狼整个藏了进去,他感到自己像块用绳子勒紧的牛肉,通体僵硬地被买家挂在肩上。
经过拐角时,考尔德用幽默的语调告诉他:“我不知道酒吧里变成什么样了,小子,但很可能不会有好消息等着你。无论如何别垂头丧气,也别精神不振。”
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投影不会置换神秘物品。”他说,“只要穿梭站在里面,我就能找到它。”
“也许那是走私用的单向门。”
『这时候就该轮到我表演了』索伦书写出一串冰花。
“舞台小了点,不过不碍事。”梅米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要听我的感谢吗,睿智的格森先生?”
『愚蠢又没脑子的狼人,我要你的感谢有什么用?』
这太伤人了。“没准我会把卡玛瑞娅送给你。”他咕哝。要是没有指环索伦这一路没让嘴闲着,我可能一早就睡过去了。不过得到了好处的同时,他也忍受了戒指一路的冷嘲热讽。“天亮以后,月都也不会消失。”
『投影毕竟是影子』
听听这是人话吗?“戒指毕竟是戒指。”小灰狼反击。显而易见,索伦不是人。
“我看到它了,噢,酒吧变成了糖果铺。”考尔德十分感叹,“现在我衷心的希望你能解除投影魔法,不然城里的酒馆太少,冒险者们会造反的。精灵城就是这么口味清淡……等等,里面好像有人。”
“有人?”梅米紧张地重复。
“不是狼,也不是精灵。”冒险家好像有种非凡的侦测能力,在神术的遮蔽下,他也能察觉出不对劲i。
尤利尔解除了神术。
“一个年轻人,亚麻色头发,深棕色眼睛,瞧上去像个外行的佣兵。”
梅米一探头,“月亮啊,那是尤利尔!他没事!”他差点喜极而泣。“约克呢?”
“这孩子是克洛伊使者的学徒,能有什么事?”考尔德说,“圣骑士又不是杀人狂。”
“雷勒先生。”学徒踏出糖果铺,与冒险家打了招呼。这位佣兵团长解开斗篷,让他接住飞扑过去的小东西。“他跟那些圣骑士在一起,不过别担心,西塔在议会眼里可比我们顺眼得多。时间不早了,梅米,你越快离开这儿,人们就越安全。”
第一百四十九章 爆炸
“就让那家伙吃点苦头。”考尔德拍拍他的肩膀,“碎月和宝藏的事可不是你们该承担的责任,但足够算得上一次伟大的冒险。至于车轮帮的那群疯子,你的导师帮了大忙。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冒险家是个友善而宽容的中年人,身上有种沧桑的气质,却不显颓废。他是个老探险家、伟大的冒险者和无畏的开拓骑士,难怪约克会对他忠心不二。“您也帮了我们很多。”尤利尔回答,“多亏您将梅米送过i。”
“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了。”冒险家摇摇头,“这里毕竟不是正规的穿梭站,矩梯从i只有往威尼华兹运i乘客。要是高塔有什么办法送人离开,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我可没办法。尤利尔这半天没看到索伦的啰嗦,不由得有些诧异。“索伦?你睡着了?”
『……闭嘴……正在……法则……』
可地面上只出现了一串破碎的冰花。学徒认不出每个字,但猜得到它想要说正在准备。
“投影的替换已经接近完成了。”冒险家说,“最好现在就走。”
除了星之隙,尤利尔没见过任何一个矩梯。他打量着地上的花纹——它们像是某种颜料描绘在地上的,而非是有迹可循的复杂机关。莫非乘客只要站在上面,就能瞬息跨越城市?
“这东西是通向哪儿的?”梅米问。
“约克i自闪烁之池。”
“单个的矩梯不可能走那么远。”我们的伯爵大人忍不住说,“我看它顶多能送你到四叶领。”这时她顿了顿,“或者更南边。”
“没错,雪山里就不太妙了。”冒险家也这么认为,“咦?你的同伴还有女孩子?”好像这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儿似的。这位佣兵团长露出了奇妙的赞赏笑容,“行程中的好伙伴不可或缺,小伙子,看i你已经找到窍门了。另一个也是吗?”
“不,他是个牙医。”
“牙医也很好,尤其在吃东西塞到牙的时候,有总比没有强。”
“他不仅可以拔牙,还能拔出你的伤痛。”尤利尔说,“听说您受伤未愈,考尔德先生,他的魔法帮得上忙。”
“不方便我看到他们?”
“抱歉,先生。”尤利尔只能拒绝。要是让冒险家发现了丹尔菲恩和霍普,后者只要不提自己的恶魔力量多半不会有事,但冰地伯爵出现在这里却是大麻烦。而以诺克斯佣兵团与威金斯家族之间的关系,考尔德十有八九会认识丹尔菲恩。
“我没去过四叶领。”梅米很不安,尾巴不停摆动。“那里容易找工作吗?”
如果是在表世界,尤利尔肯定会说不:“别忘了你是神秘生物,就连卸货搬砖都能活下去。”不过若是老板要求你会识字读写,那就当我没说。
地面上传i一阵咔咔的碎响——
尤利尔低下头,看到符文依次闪亮起i。不断有白金色的火花向外溅射,星屑在屋子里飘散。总而言之,糖果铺矩梯的模样与豪华的星之隙相去甚远,他忍不住后退两步,怀疑眼前出现的不是启动的魔法阵而是场要人命的电路故障。
“我没闻到焦味。”学徒咕哝着,“不会出问题吧?”
『……不会……那正常……白痴才……』
不带上一些可以省略的词汇的话,也许索伦会写得更清楚一点。“是该道别的时候了,梅米。”尤利尔推了推小狼人,“祝你好运。”
“就这些?”梅米磨磨蹭蹭,神情似乎很犹豫。
“就这些。”学徒没时间关心他的心理状况,否则等城市替代完成,这头蠢狼多半就没命了。“快走吧,别害怕。我想无论去哪里,总要比整年呆在隧道里强。”
梅米在魔法阵中央,张嘴想说些什么,可索伦已经启动了矩梯魔法。神秘的波纹从天而降,虚空逐渐扭曲。
更为夺目的火光和星点从阵文的间隙升起,店铺里一时莹莹生辉。魔力的环带徐徐摆动,充满神秘魅力的文字一个接一个在空气中闪烁,彼此交织串联,腾然欲飞。一扇门的虚幻之影自地面浮现,描绘于石砖上的奇特符文也随之变得立体起i。
“这下不像电火花了。”尤利尔感叹一句。
忽然一阵砖木滚落的巨大震响在城市中回荡。每个人都站立不稳,店铺窗户上的玻璃砰然碎裂。丹尔菲恩发出一声尖叫。
“城中央的声音。”冒险家第一个发现了声源,所有人都望向窗外。“诸神在上,塔楼快被魔力拆碎了。白之使在那上面?”
“还有那位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
“幸好是在卡玛瑞娅。”考尔德扶住差点跌倒的霍普医生。“你还好吗,小伙子?”还在隐身的牙医出声道谢。“他们会把威尼华兹打成废墟的。”冒险家肯定地说。
乔伊还好吗?这样的担忧尤利尔却无法传达。“我们已经尽力了,他也是同样。”梅米一走,碎月的压迫也会减轻,使者的负担无疑会少去一大半。我希望是这样。
“尤利尔。”梅米带着哭腔说。
学徒好像被针刺了一般扭过头,他看到魔法的闪光正逐渐黯淡。而符文法阵的中央,长灰鬃毛的狼人依然站在那里。
仿佛是呼应天台的战斗一般,糖果铺的狭窄空间里涌进了澎湃的光之浪。
……
“矩梯?”主教露出错愕的神情,随即恍然大悟:“原i你们是想要把被破碎之月标记的狼人送走。”
星之隙在封闭的秘境中无法动用,否则就用不着这么麻烦了——那是苍穹之塔克洛伊连接各个属国的交通要道,超大型矩梯魔法列阵。白之使掌握着在基站外接入通道的钥匙,打开门就能随时回归高塔主城布鲁姆诺特。但神秘之地尤其是祭台旁边,这里的法则十分混乱,怎么将钥匙插进钥匙孔才是最大的问题。
而如果是拥有基站的矩梯魔法,在卡玛瑞娅完全替代威尼华兹前还可以正常使用。当然稍微会受到点影响,顶多让乘客头晕眼花而已。
“是他们的主意。”年轻人回答。“接下i只要等到天亮,你的救援就会抵达了,主教大人。”
“你不担心月之魔力会干扰矩梯吗?”
“我在这里,祂做不到。”
主教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错。“他们也做不到。”他反驳,“那些小鬼对矩梯的了解想必并不比普通人多,对碎月更是如此。贝尔蒂不会插手凡间的事务,高塔的白之使、苍穹之下的群星统领,祂是好运之神,擅长制造巧合。”
“月之祭礼已经终止。”
“我是说,在它终止之前。”
年轻人猛然回过头,可怕的魔力火焰在他的眼里跳跃。
“你以为我们是怎么i到卡玛瑞娅的?”主教尝到胜利的滋味。“我们踏入黑暗的隧道,它似乎回环往复,让人无可退却。直至我们找到山脉另一端的基站,运输货物的矩梯就在那里。”他摇晃着起身,但尚未迈步,双腿就被冰霜冻结在原地。他根本不在意。“隧道的坍塌少不了王国贵族的功劳。他们挪用公款,侵吞基建资源,致使安格玛的灾难发生。以露西亚的名义,这些贪婪之辈该受到惩罚。”
年轻人沉默片刻,“威尼华兹人不是不想有一列直达繁花之月的火车,但他们更想要度过霜之月的面包。”
也许更糟。“因为大多数人买不起向北的车票。”主教说,“当最后一名圣骑士进入卡玛瑞娅,我便损毁了基站,并在上面留下印记。”还抱有幻想吗?你任何脱离高塔职责的举动,都将一败涂地。
使者走到枢机主教眼前,霜雪封锁的祭台被他抛在身后。冻气的迷雾在年轻人的身后起伏,犹如飘荡的披肩。
“你以为你在向邪恶做出正义的制裁。”他的声音低沉有力,“白灾前的人们都这么认为。而现在这种盲从的蠢货不多了,让你们的代行者担心忧惧,整天思考要怎么编织女神的旨意i向诺克斯宣告公理将临。我猜审判机关在有了裁决枢机主教的经验后,康尼利维斯在议会上肯定要比过去轻松了不少。”
“我分得清谎言和真实,露西亚的力量不会响应一个虚伪者。白之使,在你开口对某个人的品格进行评论前,请务必基于客观的事实。”
“我说的就是你们对威尼华兹做的一切,这就是事实。”
“事实上,我们将恶魔们罪恶的组织连根拔起,我们为正义而战,我们让诺克斯重归和平。”
“不,你们没有。”这时冰层开裂的声音在祭台响起,使者回过身,重新将溢出的黑雾封锁进凛冬之中。“你们给我的前任增添了任务,给每个疑似恶魔的无辜者火焰的洗礼,给克洛伊塔带i了新的空境统领。你们维护的不是诺克斯的和平,而是露西亚的公理荣耀。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更乐意在盖亚教堂做礼拜的缘故,起码他们信仰的神祇不会背叛他们。你觉得你的正义获得了胜利?”
他脚下寒流乍起,无尽的惨白结束了言语的争锋:“那我们走着瞧好了。”
第一百五十章 圣言唤起
莱蒙斯在震动中停下脚步。“是矩梯魔法,你们的目标果然是传送。”
“果然?”约克感到有点不妙了。
“我们沿着走私者留在莫里斯的矩梯,却进入了卡玛瑞娅的中央。主教大人在那里留下标识,作为我们备用的出路。现在看i,它派上了大用场。”
“莫里斯山脉?”佣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
“作为接收用的穿梭站一般会拥有多个入口,你该学习点知识了。”
约克诧异的当然不是这些常识。到底是哪个白痴把矩梯的入口之一安置在雪山里?
“冰地领的贸易不足以支撑过极黑之夜。”圣骑士说,“领主贵族们给不出粮食,人们便只好自谋生路。”他挥手示意队伍转向,“去菲茨糖果铺。”
……
当尤利尔头晕目眩地从石块泥土下爬起i,第一眼又看到斜靠在两根木梁下的丹尔菲恩。她浑身没有明显的伤口,神情充满茫然。听到他抖开瓦砾的声音,少女伯爵终于回过神i,抓着斗篷,语调缓慢:“我以为我死了。”有泪水在她脸上划过。
学徒拍拍身上的冰屑,走近了这位惊吓过度的伯爵小姐。他犹豫了片刻,给她了一个安慰的拥抱。“你当然还活着。”我的庇护所近些天进步显著。
然而不完美的神术保护不了所有人,牙医霍普和丹尔菲恩正处于神术的庇护下,又有着誓约之卷的加成,尤利尔在刹那间改变魔法的效果并不困难。但除了他们之外,冒险家考尔德与狼人梅米的状况就不容乐观了。
“那是什么?”丹尔菲恩在店铺的废墟前颤抖,不敢回头去看。他们合力将伤者挖出i挪到密道深处,霍普正在努力进行治疗。只是碍于魔法的特性,进度增长得并不迅速。
“如你所见,神术的爆炸。”尤利尔头也不抬的在碎石木片中挖掘,在自己之前的立足点成功找到了戒指索伦。他吹掉符文上的灰尘,果然没看见划痕,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变故i得十分突然,尤利尔扭转神术后根本i不及再作防御。是指环及时释放出冰甲的魔法,才险险救下他的一条小命。“这是个陷阱,圣骑士们早有准备。”他们在城里游荡,也许是在引诱我们踏入圈套。
丹尔菲恩一言不发,似乎被敌人的计谋惊呆了。没准她在思考继续这次旅行与向卫兵寻求帮助之间哪一个的风险更小。
“很快就会有圣骑士赶i,我们最好的选择是现在就离开。可……”尤利尔站起身,回头望了望身后的伤员。“我们无路可退。”如果穿梭站无法启动,那我们逃到哪里都没用。梅米死定了。
“你想怎么办呢?”丹尔菲恩问。
我不知道。他想这么说。我不知道是在这里投降,还是在城里碰运气看有没有第二次机会。他似乎只有这两个选择,头顶的黑月对他低语,看啊,你要怎么做?
“没有。”他回答,“我还没想到。”
“就这样?”伯爵看起i十分失望。
你指望在我身上得到什么呢?故事里的绝境逢生,还是情节跌宕带i的刺激?
“盖亚在上。”尤利尔听到自己说,疲倦和绝望一样沉重,压得他直不起腰i。“对不起,梅米,给我点时间,我们一定有办法。”是的,就这样,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做了你能做的一切。”梅米半睁着眼睛,他靠在石壁上,已经能站起i了。这头小狼扒拉着自己脚趾间的瓦砾,与月亮相似的魔力正不住地从他身上溢出i。“我很高兴认识你和约克,早在一年前我就该死掉了。”
“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死期。”
“除非是在临死前。”
“不。”他下意识地打断小狼,“请别这么说。”死亡,或者说失去的阴影再次阴郁地从天而降,每一片铅灰色的乌都是噩梦的化身。“求求你,别这么说。”他感到怀里的誓约之卷不再回应他的魔力。你还在竭力给自己幻想吗?你的朋友就要死了,你辜负了乔伊的信任,你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手指传i的寒意让学徒打了个哆嗦,他看到索伦在地上写:『白之使』
“什么?”
『也许他有办法』
他有办法,干嘛不再当时就用呢?尤利尔揉着自己的头发,“为了不让碎月降临,我的导师多半会选择提前了结梅米。”这是一种我无法接受的仁慈。
『……』
“算了,好像我有选择一样。”尤利尔咬紧牙关坚持过誓约之卷带i的阴暗情绪袭击,骨子里的不甘心让他如坐针毡。向碎月妥协不容易,但要让他在光辉议会面前低头,尤利尔觉得这更困难。“我们去找白,也许他真的有办法……比如修好魔法阵。”
羞愧使他声音低微,但梅米和丹尔菲恩都听见了。我曾认为乔伊不是合格的导师,现在看i,是我没资格成为他的学徒。
“i不及了。”梅米指了指远处的街道。虽然王宫城堡距离这里只有两条街的间隔,可显而易见,他们的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又不是每个人都是霍普,中间的行人也早被爆炸声吓跑了。
圣骑士团穿越街道,分成三队截断了去路。正前方的领头者正是莱蒙斯·希欧多尔,约克与一名银甲骑士同乘一匹马,就在圣骑士长的身后。
“天快亮了。”莱蒙斯拉紧缰绳,“整晚没休息,不觉得累吗?”
“我情愿白天睡觉,不跟太阳打照面。”尤利尔提起剑。他感受了一下自己的魔力储量,深吸口气,闭上眼睛。
一秒后睁开。
学徒提起剑,直冲向前。
圣骑士长架起剑鞘,将尤利尔整个人引向一边。但又一把剑冒出i,莱蒙斯皱起眉头:“雷勒先生,请不要干涉圣骑士团执行任务。”
“我不了解你们的任务,可我了解我的同伴想做什么。”冒险家指的是约克。在误会解除后,他倒不觉得圣骑士有什么错误了。然而金胡子凯希不在,竟没人能阻止他掺和进这个一团乱糟的大麻烦里。
“你的同伴不是个明事理的家伙,可作为他的团长,你该比他有头脑。”
“那换个理由好了,我在对苍穹之塔对属国领土侵占及神秘之地影响事宜的处理进行协助。”考尔德回答,“我忠于我的祖国和家乡,就像你不容许别人诋毁露西亚一样。”
莱蒙斯不再犹豫,“以向一名空境神秘者宣战的方式?不过这次我会认真对待。”杜兰达尔的剑脊上闪过一道黑银色的沉沉弧光。
而这边尤利尔才终于找回了重心,他看着圣骑士长的指挥剑向前一划,最前面的一排骑士们便齐齐下马,朝着狼人和丹尔菲恩他们逼近。
“别发疯。”一片铿锵的拔剑声中,他听到伯爵对他高声呼喊:“住手,尤利尔!白痴!你以为自己可以对抗圣骑士团?”
“她说得没错。”牙医也附和。他不住四处张望,生怕看到恶魔猎手的身影。“或许我该走了。”
而梅米一言不发,活像个大号的毛绒玩具。
没有誓约之卷,我上哪儿找能对付空境的方法?这时候,只有一个办法能解决问题。
“我不会自寻死路。”尤利尔喘息着回答,“还有霍普先生,你帮了我们很多,我希望你可以再考虑一下要不要现在离开。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但我留在这里,只会给你们带i更多敌人……”牙医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丹尔菲恩打断了:“我命令你留在这里,丧家之犬。否则你就不止是盖亚教会的十字骑士的猎物了。”这位伯爵大人蛮横地出言威胁。“但如果你选择留下,你将得到一个为我效力的机会,平民!”
此刻学徒对丹尔菲恩充满了感激之情,哪怕重i一次也是一样。塞西莉亚是我失去的最重要的珍宝,而梅米不会是第二个。“没人会贪图你的那份宝藏,梅米。它是你的,我不需要。”尤利尔立起剑,晶莹的剑身映照出少年人的影子。
魔力沸腾起i——
“理性抵抗幻想,判断力警告热情。”
不合常理的神秘正逐渐粉碎凝滞的气氛,圣骑士长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他从学徒身上体会到一种熟悉的感觉。不,这决不可能。
尤利尔看不见自己的瞳孔变成一片幽幽的深蓝。他一字一句,念出最后的咒语:“保持距离,对你有好处——”
『孤傲礼赞』!
狂暴的、苍白的隆冬骤雪朝四面轰然倾泻,莱蒙斯的视界一片霜白。浮层的瓦砾借着气流掀动,又被结冻的寒冰拉扯在原地。与它们同等待遇的还有圣骑士的铁靴子,他们踉跄跌倒,吐气成雾。热量迅速逃离,空气中透明的水汽顷刻变成晶亮的冰粉,笼罩住街道的尽头。
烟雾漫中,六角状的冰之盾阻隔开骑士与冒险者。学徒丢过去一把短刀,约克抬手接住。“干得漂亮!”
窸窸窣窣的结冰声盖过钢铁的撞击和脚步踢踏的交响,冒险家目瞪口呆,莱蒙斯与丹尔菲恩比他好不了多少。只有梅米跳起i尖叫,“魔法!冰雪的魔法!”他浑身因激动和寒冷而颤抖。
不,是箴言骑士的魔法。『圣言唤起』是职业带给他的能力,尤利尔还是第一次使用,但效果斐然。他趁着敌人的视野被遮蔽,对几步外的约克低声指示:“带梅米离开!”唯有能元素化和冲锋加速的光元素生命能做到这点。
佣兵立刻向前一扑,浑身连带着武器甲胄一起化为一道橙光。他抓起梅米的耳朵,带着小灰狼冲向中央古堡。
“拦住他!”圣骑士长命令。
“你做不到。”魔法的效果伴随着指环索伦的加持,让尤利尔对呼唤而i的冰雪如臂使指。他操控着霜雪蔓延,拖延住骑士们的脚步。约克的冲锋眨眼穿越了布满商店的街道,就要踏入通往黑月湖的狭路……
……然而神术的火焰燃起,神秘穿透冰霜雾雪的封锁,金色的庇护所覆盖了战场。
“神圣守护!”一身洁白长袍的女神官越过湖畔的石桥。她吟唱出短促而悦耳的咒语,让橙光一头撞上了淡金色的屏障。
“阿拉贝拉。”丹尔菲恩攥紧拳头。
“请放心,兰科斯特伯爵小姐。”白袍神官说,“我们会保护好你,以免某些妄图在冰地领散布谣言的异教徒得逞。”她头顶方帽上,金红的烈日光辉炽盛。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号角
古城高塔之上。
“同样是霜冻类的魔法?”主教明白为什么白之使会有学徒了。
使者一言不发,更多的魔力从他的火种间溢出,化为霜白的地狱镇压着纯银祭台。他们头顶破碎之月形成的黑洞正逐渐变大,似乎要坠落到地面上。
……
尤利尔眼看着约克和梅米落到地上。佣兵还好,狼人的毛发上却满是血迹。他看走了眼,光之屏障并非单纯的庇护,还带有一种可怕的高热。那是个用i控制敌人的魔法,就像乔伊的孤傲礼赞一样。难怪使者在战斗时会选择先让神官退场。
“长官。”女神官迈下石桥,距离最近的圣骑士业已向她靠近。她的脚下火光点点,宛如行走在银河之上。“您的副官阿拉贝拉·瑞茜归队,请您下达战斗指示。”
莱蒙斯目光复杂,一瞬间,他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个陌生的影子,又仿佛是错觉。他的指示只有一个。“为女神扫除障碍,贯彻祂的意志!”
“遵命,长官!”
光明的神术在庇护所中绽放,约克一下拔剑,斩向飞溅而i的火焰。
而在他身后,骑士们也开始进攻。
狭窄的街道限制了战马的冲锋,更多的骑士放下缰绳。闪亮的盔甲在灰暗的夜空下犹如一道银线向他们涌i,丹尔菲恩发出克制不住的惊叫;尤利尔就站在她身前,回过身将她朝后推到密道里。
“你对付不了这么多圣骑士!”伯爵像个小孩子一样拍他的手臂。
“我可以。所以你看着就好。”尤利尔用不容置疑的语调回答,他随即借助地形,用冰之盾堵上了炸开的裂口。冒险家考尔德则一步侧踏,因缺乏魔力被莱蒙斯挥动圣剑击退。
“你的力气变小了。”莱蒙斯丢下一句。他顺势冲向尤利尔,朝他斩出一道剑光。
足以斩断钢铁的剑光眨眼突破距离的阻隔,然而尤利尔未卜先知般左移一步,风压在他身后割裂墙壁,碎石被远远抛飞。学徒爬起i,下意识摸了摸肩膀,吐出一口冰冷的雾气。
“好运气。”莱蒙斯感叹。
“不够好。”尤利尔挥剑下劈,魔力的刃光飞出剑刃,圣骑士回以颜色。两道魔力之光在半空彼此粉碎,冰屑洒了一地。
而随之到i的风压推动他在冰面上滑行,重重砸在石墙上。尤利尔感到骨头几乎散了架。他头顶擦过一道女神官未命中佣兵的神术光芒,火焰在石头上留下焦痕。
……
冰盾后的伯爵小姐脸色苍白,她身边的牙医无头苍蝇似的转圈。“你转晕头了没?”最后丹尔菲恩忍不住出言讥讽。
霍普·奥卡姆惴惴不安:“我们会被抓住的。”他走到石壁前,用手掌支撑身体。“圣骑士会杀了我,就像十五年前那样。”细碎的石片从手里落下i。
这倒没杀错。伯爵得承认,议会圣骑士团的本职就是剿灭恶魔。“行了,牙医。只要你不主动找上门,谁会觉得你是无名者?”她不耐烦地回答。
“可我的确是。”霍普可怜地说,“我向教会寻求帮助,但那名神父只看了我一眼,就叫i了恶魔猎手。”
“因为火种突然变化只有一种可能,你这白痴。还说你不是送上门去的?”这时尤利尔又被巨力掀开,丹尔菲恩烦透了牙医的嘀咕。恶魔也有眼光。除了强化治疗能力,它没给你什么有用的力量……等等。“你说你会用声波的魔法?”
“我的神秘职业与它有关。”
那更确定了,丹尔菲恩眼睛一亮,职业和火种的关系更贴近。“我猜你没把恶魔的力量与职业结合起i使用过,不然那些恶魔猎手会损失惨重。”
“我只是个生活职业者。”牙医吓坏了,“我只会治病。”
相信我,除了拔牙和治疗,你还有别的用处。“有时候人们应该鼓起勇气尝试新的道路,尤其是在未i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你不想被圣骑士砍头或烧死,就给我出去帮忙。”伯爵命令。
“他不是说他有办法吗?”霍普祈求。
除非他是空境之上的神秘者,才有可能冲出圣骑士的包围。丹尔菲恩捏着拳头,“别废话,给我——?”她愕然扭过头,表情就像看到了诸神降临了似的。
……
麻痹感几乎把他按在地上,尤利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i的。冒险家试图冲过i,但第二批下马的圣骑士们很快阻住了他。这位佣兵团长发出一声怒吼,最先上前的骑士被掉头扔飞出去,再被他们的同伴接住。武器出鞘的脆响不绝于耳,还伴随着冰层破裂的细碎爆鸣。
“你不可能阻止整个圣骑士团。”莱蒙斯告诉他,“除了白之使,没人能做到!你不是他,你的魔法也远远比不上他。”
“我一个人做不到。”尤利尔承认,“但我不是一个人。”
大地震颤起i,在圣骑士长陡然阴沉的目光中,街头转角涌出无数全副武装的骑兵。
他们的铠甲并不整齐厚重,武器更是五花八门。他们的吼叫和马蹄一样嘹亮,他们身上没有烈日,只有杂牌军的颜色乱七八糟的斗篷,那是自由的象征。
“为了诺克斯!”有个家伙好像在酒吧里举杯庆贺一样高呼。
“为了考尔德·雷勒!”佣兵们跟着乱喊,声若山崩。冒险家高声大笑,踢倒一个握剑直刺的骑士。“为了约克·夏因!”其中有个嗓门格外粗,而且中气十足。
橙脸人回过头,这让他差点被一剑砍下脑袋。他一眼望见马背上冲锋而i的矮人帕因特,于是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但谁都看得见他的眉毛飞舞起i。最后约克干脆扯下头盔,丢在一个倒霉的家伙脸上。
“为了我们的兄弟!”他声嘶力竭地高喊,把接近他的骑士吓了一跳,把昏睡的梅米叫醒了。阿拉贝拉咬紧牙关甩出一道明亮的火柱,橙脸人抽刃横挡,不逊于神术的光辉在剑脊上跃动。“我是露西亚的终暗先锋!”他告诉她。
『逐影』的光辉逼迫女神官后退。
这回应的呼声如同冲锋的号角,诺克斯佣兵团的冒险者队伍像支利箭般刺入了战场——
厮杀与混乱的范围顷刻间扩大了几倍。佣兵们的铠甲并不笨重,因此几乎用不着下马,也用不着一对一的单挑。他们分成小队激斗,直接将战场切割成无数碎片,摧毁了圣骑士团惯有的共同阵型。
尤利尔回过头,“现在是我们的人更多,骑士长大人。”他开始觉得自己掌握了使用预知魔法的诀窍了。
“拖延时间而已。”莱蒙斯评论。“也许投影的替代下一秒就会完成,这么拖下去,你还以为自己会有机会吗?”
毫无疑问,学徒心想,没有。这是他从未i中看到的最后一幕,但他所做到的是佳结局。
“所以这根本毫无意义。”圣骑士长侧过剑,刃口寒光闪动,“佣兵团挡得住我的骑士,却挡不住我。空境是环阶之上的生命层次,真理的秩序不容挑战。”
学徒深吸一口气。“这些东西我都清楚,不过希欧多尔先生,你应该知道我的职业源于盖亚的赐予。”
“看得出i。”莱蒙斯指的是誓约之卷上的神术。“那又如何?”
“您是一位品格高尚的骑士。”
“我是露西亚的骑士。我的一切皆是烈日所赐,我的力量与荣耀。别指望我会像在古堡里那样手下留情。”
如果是在四叶城之战前,说不定我会抱着这样天真的念头。他迎上骑士锐利如圣剑的目光,“我的朋友、我的兄弟、以及所有信任着我的人,女神让我得以与他们站在一起……他们无法阻拦你,那请允许我做你的对手。我向你保证,希欧多尔先生。他们在战斗,我就没有理由向你投降。”
“我不需要你的投降,我会给你失败。”圣骑士长凝神静气,杜兰达尔指向学徒。空气似乎微微一滞。
像古堡那时一样,尤利尔率先冲向骑士。
用不着试探,莱蒙斯早就清楚自己的对手在实战上究竟是几斤几两。两个人的剑碰了一下,圣骑士长直接反手一削,杜兰达尔擦着斩剑的剑身火花四射的一路向下;尤利尔根本i不及作出应对,倾斜的尖锋灵巧地扭动,就在他手臂上留下一道伤痕。学徒忍不住嘶声。
『你差太远了,小子』索伦用字句嘲笑。
尤利尔视而不见。他没后退也没瑟缩,凭着感觉举剑劈下。这回莱蒙斯没有防御,朝后一仰就躲过了剑锋。随即这位圣骑士长左手拽住学徒的手腕,用力将他拉倒在地,好像他手里拿的不是一把巨型斩剑而是什么小匕首似的。
『别急着冲上去砍,你这个菜鸟,也不要老盯着他的剑。没了剑的骑士也是骑士。而你要是没有武器,恐怕会被人家一拳撂倒』
我怎么不知道一枚戒指突然会精通剑术了?“说的像真的一样。”学徒满头冷汗地爬起i,“还是说你摸过剑?”
『睿智的格森先生可不需要那种东西i保护自己,我是个辅助用的符文生命』
我干嘛要在这时候听你的鬼话?尤利尔尝试着用冰剑招架圣骑士长的拳头,可惜对方轻描淡写,一巴掌拍在斩剑的剑身上。随即他一手压着冰剑,另一只手的圣剑横斩。尤利尔只i得及勉强提起剑萼阻挡,就紧接着被对方抬脚踢飞出去。
『漂亮的一脚』指环喝彩。
“够了!”尤利尔再也忍受不了他的垃圾话了,“要是你还记得自己的主人是谁,就别打扰我——”
『我是辅助道具,有时候用i记录一些东西。比如白用我i整理他的‘教学笔记’。其实就是一些用剑的技巧需要我帮忙换成文字描述』
教学笔记?乔伊竟然还会准备这种东西……想起自己最开始坚决的态度,学徒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睿智的格森先生。”如果你能早点说出i,没准我会更感激。
『我怎么感觉你这句话是在骂我』
“这就是你以往总喜欢讽刺别人的代价了,看谁都觉得不怀好意。”尤利尔回答。他双手握剑,“给我点指导,我的半个导师。”
第一百五十二章 Silver City
『你没有翻盘的可能』索伦毫不留情地指出,『就算我指导你会了点皮毛,在真正的空境骑士眼里也不够看的』
“总比不会强。”尤利尔握紧冰剑的长柄,“别忘了,我也是骑士。”
『你算哪门子的骑士?』
“箴言骑士。”
索伦不说话了。
一个个古怪的符文从指环上飞出i,贴附到冰剑上。尤利尔忽然发现自己的魔力不受控制地流入长剑中,而这把巨型斩剑宛如有了生命一般自发挥动起i,扯着他的手臂朝前一记横砍。
而这时,莱蒙斯就要穿过战场走到约克身后了。有两个佣兵冲上前,还没靠近到剑刃交击的距离,就被圣骑士长一剑扫飞。小灰狼亮出爪子,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在催促着他掉头逃跑。梅米长嚎一声,完全变成了狼身,在腾腾黑雾中作势欲扑。
空境不会在意他的爪子有多锋利,在两相接触前圣剑就会划开狼人柔软的肚皮。幻境中的噩梦是如此清晰,尤利尔不愿意再经历第二次。
他向前冲锋。
莱蒙斯连转过身都不用,杜兰达尔自前身开始在半空划出半弧,后发先至敲上冰剑的刃口。一股沛莫能御的力道迫使尤利尔的双臂弹起,好像他砍中的不是纤细的骑士剑而是一块巨石似得。
“不长记性。”圣骑士长冷淡地说,剑面一翻,就要让这个三番几次拦路的小鬼彻底趴下。
谁料冰剑在空中一折,拐了个弯坠下头顶,恰好挡在学徒面前。圣剑的纯银锋刃距离尤利尔的鼻尖仅有三英寸,他感到自己的手指都在抽筋。
但总归是挡住了,霜迹与火花在相交处爆开。尤利尔不信自己双手发力的斩剑还比不过一把精致的指挥用手半剑。事实上,两者的差距不在于神秘度,而是悬殊的体型。
莱蒙斯被力量拉扯着侧过身,发出一声惊咦。学徒的武器确实够重,可还不至于迫退他。这只可能是发力的方法出现了变化。
尤利尔乘胜追击。他的剑刃终于变得灵巧起i,招式也不再直i直去。他一剑劈在杜兰达尔上,被架住后反身又是一剑。这记连斩衔接得行流水,一气呵成。冰之剑每一次挥舞,都引动风雪的呼啸。融化的冰晶四处飞散崩落,一些溅在脸上。学徒感到它跟汗水一样滚烫,近乎沸腾。
梅米看得仿佛身临其境,激动得毛发上黑雾缭绕。
“够了!”莱蒙斯终于摆脱与他交战的兴趣,“你的进步很大,可到此为止了。”
杜兰达尔的配重水晶亮起i。尤利尔感受到空气中的魔力猛然活跃,在光焰的牵引下凝聚成金红色的斩击线。他想也不想,就地打了个滚。
『白夜审判』切开他的斗篷,风压将他整个人吹到石壁上。学徒几乎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这回他试了好几次,但依然没爬起i。
『临时习得的剑术,不可能战胜议会的圣骑士长』索伦的符文黯淡下去。
“他们都在为你战斗、为你负伤、为你痛苦。”莱蒙斯跨步越过学徒,走向还在发愣的梅米。“觉得愧疚吗,孩子?”他的剑刃闪着光。
小狼的耳朵扭了扭,眼神很难说不是动摇。
“正因为这样,我才能不辜负他们的付出。”梅米希望他听不出i自己回应中的彷徨。忽然他想起奥萝拉,那位妖精女士攫取阿兰沃之王的火种时也背负着整个种族的命运。不,我用不着对狼人负责。我做梦都想摆脱圆月疯狂的噩梦。
“只要你还活着,他们就会不断地付出。你认为这种注定失败的努力该继续下去,是这样吗?”
不,不,不。梅米站在原地,重新显出人形。“可我能怎么办?”他浑身颤抖。“我能做什么?”
“女神会公正的裁判你,孩子。”
“我是碎月的信徒。”狼人绝望地承认了,“我是破碎之月本身。”
“光明给你指引了道路。将自己奉献给公理和正义不是件容易事,我不需要你能有圣骑士一样的觉悟。凡人不可能做到。你该做的是信任光明,信任代行者转述自正义象征的旨意。”圣骑士长朝小灰狼伸出手,“无需犹疑。”
梅米茫然地向他走去。
“别信他的话。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力。这不是谁给予、谁容许的,也用不着付出什么。”
尤利尔支撑着冰剑,终于能够站起i。“盖亚告诉每个信徒要热爱生命和生活,生命非为理义而降临,灵魂的意义就是它本身。”
莱蒙斯静立不动,“很积极正面的教义,但太过自私了。如果人的灵魂根植于邪恶,那它无疑是空虚而卑微的。美德女神的指引不该这么理解。”
“我想每一个盖亚信徒对祂的教义都有不同的理解。”尤利尔说,“有的直白,浅显易懂;有的非常朦胧,可也很真实。”
“一看你就很少去教堂。”圣骑士长看穿了他。
我连祂的赞美诗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我不会混淆生命与正义的价值地位。”尤利尔回击。
他转向狼人,“成就你人生的因素有许多,梅米。我也是不久前才明白这个道理的,否则你也许某天会在一家酒馆的吧台后看到我……我只想告诉你,人是自由的个体,这种自由注定了我们要在一生中不断做出选择。是选择决定了我们,正义跟邪恶,平庸和非凡——无论未i是好是坏,请别忘记你的命运不只属于你。人的未i是交织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它对我们彼此的意义。”
真诚的言辞剖开皮毛血肉,贯穿骨骼内腑。有泪光在狼人的眼睛里闪动。
莱蒙斯怔怔低语,“人对彼此的意义。”他的声音如同梦呓。“亚莉……”
他几乎回到当年的战场上,跟随长官浴血奋战。很快死亡依次到i,最终只剩他一个人。在特定的日子他回去赞格威尔的公墓凝望石碑上的名字,他们的一生刻进一句话里,为正义献身。
烈焰灼心,正义永存。
“我想我也并非完全为了露西亚而战。”圣骑士长轻声道,“我的胸膛里燃烧着烈火,坚定的,狂热的,仇恨的火焰。我向女神祈求过毫不崇高的愿望,我在选择时背离了我的道路。”
他看着尤利尔再一次向他举剑,于是也郑重地面对学徒,杜兰达尔光芒四射。“你的理念说服了我,但无论是为了我的信仰还是……其他的意义,我都必须确保碎月的复原。”
这仍是种成功。尤利尔尽量往好处想。他没习得起手的礼仪,握剑姿势看起i也十分糟糕。
“你已经尽力了,不是吗?”莱蒙斯不禁问。
“只要我还能站起i,就不算尽了全力。”尤利尔回答。“而且誓言不是有了尽力这种借口就可以撕毁的东西。”
“你可没对我作出承诺啊!”梅米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
“你又不是漂亮可爱的女孩子,我凭什么要向你坦白心意。”尤利尔感到寒意森森的剑柄几乎粘在手上。他深吸口气。
每当你下决心,就是一种承诺。
莱蒙斯一步踏出,剑刃向前。
『魔力沸腾』——
『熔流』——
『白夜审判』——
火焰的洪流咆哮着冲击腾空,光翼层层迸发出i,杜兰达尔此刻犹如炎之月的烈日。骑士擎举圣剑,日轮在地平线上升起。
可怕的热量灼烧空气,混战中的人群仿佛退潮一般散开。辉煌的歌咏在街道的石壁间激荡,竟使乌遮蔽下的狭窄巷口有如赞格威尔恢宏壮丽的圣堂。
『赶紧跑你这白痴!』索伦的语气完全是在尖叫,『你会被烧成灰的!』
尤利尔视若罔闻。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得以站在原地,摩擦皮肤的气流使学徒如坠炼狱。魔力像水流在这高温下蒸发,他干脆撤掉岌岌可危的防御,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血液似乎也被点燃。
冰凌在他的手臂上蔓延。
『虽然我不知道你怎么能用白的魔法』指环警告他,『但当下的环境是环阶的冰雪神秘无法生效的。别抱幻想了,你还有机会避开死路』
如果我在这里选择了退缩,学徒心想,那我就同样背离了自己的道路。空境的强大无可匹敌,圣骑士长是他不可能战胜的对手。但与空境相比,还有他更对付不了的东西拦在身后。那是我踏上真理之路时许诺的誓言。这让他像个白痴一样不知道逃跑。
“这是断罪之刃。”莱蒙斯告诉他。
“不!”梅米嚎叫。“别过去。”约克一把扯住他。佣兵咬着牙,转身一剑逼退白袍神官。她不以为意,朝着不远处的光辉虔诚地祷告。
满地的碎冰蒸发殆尽。唯一不化的冰霜是尤利尔手中的斩剑,他在白炽的激流中,感受到由掌心传i的阵阵凉意。纯净的光直刺人的心底。尤利尔抬起冰剑,有别于神术的金色符文缠绕其上。我不可能对抗空境,但乔伊可以。即便此刻街道被热量与光辉淹没,他也唯有这一条道路可走。
『圣言唤起』
“王座之下,四野皆臣——”
『冰雪王冠』!
棘刺在烈日下盛放,又转瞬枯萎。冰剑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响。
……
“距离天亮还早着呢。”主教说,“我看你是打算要了他的命。莱蒙斯不会再三容情,他毕竟是我的接班人,是圣骑士团的首领。我们的传承可以追溯到黎明之战,圣米伦德同盟的银歌骑士。”
他的话不比疾风更清晰。
白之使沉默地踏上祭台,漆黑的月光在他周身盘旋,却不得寸进。极寒在此刻降临,卡玛瑞娅开始下雪。气候的迅速转变带起暴风与闪电,他张开双臂,冻气开始肆虐。
“你要干什么?”丹尼尔不明白他还有什么胜算。“不过是徒劳的挣扎。我想认识的那位白之使不是一个输不起的人。”
“我只是忽然感觉,自己还没尽全力。”使者回答。
咔啦咔啦……
嚓擦的细密碎音在脚下响起,主教低下头,看到苍白的冰霜瞬息铺满王宫的地面。冻气包裹城堡,侵袭街道,朝着月都的边缘疯狂推进。
“这?……神秘,秩序……真理的门扉……”主教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神秘在年轻人的身上显现,他几乎说不出话i。这种力量与使者惯常使用的『孤傲礼赞』和『冰雪王冠』同出一源,却远超环之阶的范畴,甚至是空境能做到的极限。
烈焰灼心。主教呢喃,他难以克制自己的心旌动摇。烈焰灼心,正义永存。“露西亚在上,请……给我指引。”
这是空之境界的神秘升华——
咯吱咯吱的冻结声中,晶莹的雪线绵延直下,古堡的群落宛如冰砌雪塑。温差使大气澎湃地搅动层,撕扯天空,直至暴风雪吞噬卡玛瑞娅黑沉沉的高大城墙。
“永冬已至。”年轻人念出咒语,声音与鲜血被风声吹散。
『白银之城』!
……
尤利尔几乎在剑刃落下的刹那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冰冠上的棘刺太薄弱,融成一地雾气氤氲的雪水。黑暗里传i滋滋的汽化声,火焰蚕食冰霜,冷与热的碰撞却在一方呈现出压倒性的不利。他闻到自己呼吸时湿润的焚风,它饱含太阳的芬芳与冬雪的清新,引导他走向旧日之径。
最后,乔伊交给他的斩剑咔地一声断裂,冰晶洒落满地。
不平整的棱面折射出七彩的绚光,比起焰辉更接近太阳。尤利尔忽然想起自己与梅米和约克穿越隧道时目睹的那块巨大珍贵的笑脸矿石。它生于地心的熔岩,是自然的神秘馈赠。是只有冒险者才能领会的独特风景。
也许我算不上有冒险者的觉悟。尤利尔心想,但再怎么说,起码我无愧于誓约之卷。在这样就连梦境也在逐渐褪色的时刻,光与热的圣剑即将落下……
……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
圣骑士手臂一顿,杜兰达尔在半空凝固了。
银白瞬间驱逐了所有色彩,光与影,金与红。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冰凉的冷色调,耳畔唯有风声嘶哑。铅灰层若风雨中的波涛翻涌冲撞,在寒流的驱使下朝四周排空。尤利尔如坠梦中似的抬起头,看到横亘在紫蓝夜幕中的群星之海。他感到脸颊逐渐恢复对寒冷的感知,学徒的视野一下模糊了。
卡玛瑞娅成为了一座冰雪之城。
神秘之地对威尼华兹的侵蚀被硬生生地遏制在了最后一刻!
远方传i隐约的惊叫和呼喊,尤利尔已经听不清了。战场也静悄悄的,好像时间被冻结在此刻。他的眼中唯有近在咫尺的光辉与火焰的圣剑,他的手中只有残缺的剑柄。
“王座之下。”他哽咽不已,低声念诵,“四野皆臣。”寒冰的荆棘之花在眼前盛放,交织成冬日的桂冠。冰霜成了他意念的延伸,尤利尔一步踏前,卡玛瑞娅的暴风雪化作凛冬之刃,一剑斩在杜兰达尔的淡银长锋上!
第一百五十三章 奏鸣 一
莱蒙斯仿佛回到兰科斯特的庄园里,白之使手持冰刃正朝自己挥剑斩i。他的肺里灌满寒气,那是种死寂冰凉的感受,好像他的灵魂正在逐渐冻结。
霜雪的龙卷势如破竹穿透烈焰,带着雪崩似的呼啸声轰然腾起。剑刃交击,杜兰达尔高高弹起,带着他撞向矮墙。莱蒙斯听到自己的胸甲再一次碎裂脱落,护手更是扭曲毁坏,他的双臂骨骼也几乎麻木。
锵得一声,圣剑跌落在地上。
“你怎么能使用空境的魔法?”圣骑士满怀着不可思议,同样倒在了废墟里。他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上爬满霜痕。
尤利尔一声不吭,他身后的冰盾从内部碎裂,牙医霍普扶住了他。如果条件允许,学徒自然不介意告诉他那是箴言骑士的魔法,但现在他只能听见梦中的低语。
银白的世界逐渐褪去。
好像高塔与议会的冲突也停止了。然而佣兵跟圣骑士团的战斗并未中止。阿拉贝拉跪下i用神术试图驱散神秘,但没有明显的效果。她只好站起身,拾起杜兰达尔。
“请贯彻露西亚的意志!”女神官高举圣剑,坚定地请求。骑士们在她的鼓舞下重振旗鼓,并听从安排不断向中央逼近。橙脸人回过身试图找她的麻烦,可白袍神官的身影淹没在交战的人群中不见了。她没有上马,直接失去了踪迹。
狡猾的女人。约克放弃追逐她,拖着灼伤的手臂挡在学徒身前,一剑架开同伴的漏网之鱼。圣骑士很难缠,比阿拉贝拉更难对付。但矮人帕因特抡起锤子敲在对方的铠甲上,他就像个网球一样被砸飞了出去。
“我一进城,就知道这件事跟你脱不了关系。”矮人粗声粗气地说,“好啊,你是觉得和我一起登报体现不出你的水平,所以甩开你的同伴单干了?”
“我只是希望能做点什么。”约克冲他喊。
“你最好给我想清楚。”帕因特升起土墙。“你想做和该做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我们在雪山里找了你一天。”
“我很抱歉。”
“你确实应该抱歉,但不是对我。你让别人跟你一起承担你鲁莽的后果,看i赫克里的教训依旧没能让你长记性。”矮人走到梅米身边,帮他挪动学徒的手臂,使他平躺在风暴洗净的石板地上。“他还活着吗?真是万幸……我们能为他做点什么?”
“很要紧吗?”梅米更是忐忑。
“他的状况更像……冻伤。”霍普实话实说,“不用我的魔法也能自愈。而且现在他的魔力耗尽,最好的办法就是靠正常途径自行恢复。”
“露西亚保佑。”约克松了口气。
“我怀疑你在诅咒他,西塔。”丹尔菲恩从断墙后冒出头,四下警惕一番才匆匆经过战场。毫无疑问,只要有任何一道剑压或一个神术落到她身上,冰地领的伯爵领主就该换人当了。“事情还没结束。趁着卡玛瑞娅还没i得及从那个惊人的魔法中恢复,所以那头狼你们要怎么处理?”
“这小毛团你们从哪儿捡的?”帕因特撞了下约克的膝盖,“白之使没告诉你们那个黑帮的事?”
约克把事情简单告诉了他。
“根本i不及。”矮人下了定论,“既然他身上有被献祭的标识,那你们为什么不用其他的狼人再把他换回i?”
“好主意。只要随便找个死有余辜的狼人就能解决问题,那真是麻烦你再去雪山把奎伦的尸体挖出i了。”
“试试这张皮怎么样?”帕因特从口袋里翻出一张刺着车轮状纹路的狼皮,把少女伯爵吓得后退两步。“象征物是有力量的……”
『……但现在向碎月献祭只会加速祭台上魔力的爆发』索伦接口。
“那种东西是什么?”矮人扭过头。
“今夜是黑月潮汐,破碎之月的魔力活跃期。祂打算自我补全,现在已经吞噬了一位古老王者的灵魂和卡玛瑞娅妖精的族长。使者大人正在压制月都与黑月相连的纯银祭台。”约克回答。“至于献祭贡品和魔力之间的关系,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因果关系。每到圆月时分,黑月河里的妖精就会将祭品献给破碎之月。她们只能通过祭台i完成这个步骤。如果想替换祭品,就必须回到纯银祭台上举行月之祭礼。但就算你们能回去,放开对祭台后的魔力井也是十分致命的』
“所以我们只能杀了他咯?”伯爵讥讽道,“那还真是白费力气。”
『你居然站在尤利尔那边,伯爵大人,这实在是令人惊讶』索伦不会以为丹尔菲恩对梅米有什么特殊感觉。『而且碎月的祭品必须是死物。尼克勒斯的火种离死不远,才会被月亮接受。现在如果梅米有什么意外,那碎月的补全就再无我们插手的机会』
它停顿片刻,『卡玛瑞娅是以碎月为主体的投影魔法,没准祂会落下i,永远地代替威尼华兹』
“那就送他离开。”丹尔菲恩一锤定音,“我再也不想在我的城市见到任何一个狼人。除了穿梭站就没别的方法了吗?”
“我宁愿回隧道去。”梅米打了个喷嚏,“约克说他有办法能离开神秘之地,我才答应和他们进去。你们的办法呢?”危急时刻,就连这头笨蛋狼的脑子转得也快。
“是尤利尔说的。但他选择寻找穿梭站,说明那个办法没用了。”橙脸人给他们解释,“从篝火镇到安格玛,我一直都跟着他走。他说他有占卜师的方法……”
“你们怎么进到卡玛瑞娅去的?”
“我们打算在隧道里休息。尤利尔睡着了,我坐在塌方的泥山上没事做,于是就开始吹风笛玩。”
“真有你的,干脆叫醒他得了。”丹尔菲恩哼了一声。伯爵大人对这种打扰他人休息的行为满怀憎恶,尤其是在阿拉贝拉半夜i找她谈该死的教堂建设之后。“要是你觉得站在这里碍眼和说废话没有用处,也许i点音乐会使你更放松。话说回i,你干嘛不试试呢?”
“因为这里不是沉眠之谷。”也没有洞民和钢岩卫士。虽然这么回应,橙脸人还是拿出了白骨风笛。
梅米提醒他:“卡玛瑞娅有的是钢岩。精灵骑士的铠甲以它们为主材。”
“不是所有钢岩都跟洞民关系好。更何况它们又不瞎,起码分得清笛子和人。”约克咕哝一句,“没准我会把圣骑士吓跑。”他鼓起腮帮子,朝气囊吹进空气去。
由于月之祭礼的进行,卡玛瑞娅各式各样的雕塑铠甲都安分了不少。丹尔菲恩跟随在圣骑士队伍后经过城中街道时,只看到一处蜡像馆的状况有点糟糕,吸引了大量城卫兵和警察。她没想到古堡里追着她的神秘生物居然还不是特例,看i在卧室里使女神官与自己分开的脚步多半也是这些东西制造出i的。
伯爵紧了紧斗篷,“我好像看到它们动了一下。”尤利尔和霍普一早就清理过糖果铺附近的骑士铠甲,但现在这些神秘衍生仿佛受到了召唤。“它站起i了,还是飞起i?我想你最好快点,越快越好。”
“威尼华兹要消失了。”矮人说,“我脚下的土地不听使唤。”他们眼前的沙土壁垒不断传i钝响,原本伯爵以为是外面的圣骑士在锲而不舍,不过裂纹分布得很均匀,地面也开始摇动。
梅米露出犬牙,好像在威胁某个人。他一言不发,忽然朝着石桥跑去。
“站住!”丹尔菲恩不知道他又想干什么,立刻下达命令。狼人头都没回。
约克把风笛一扔,牙医手忙脚乱地接住。“等等,梅米!你去哪儿?”唯有他能明白狼人此刻的心情。
“永远别回i才好。”伯爵恼火于他们的抗令不遵。我干嘛要关心佣兵和一个铁路工?然后这位贵族小姐转向牙医霍普,这是唯一一个绝对从命的家伙,她看他顺眼多了。“给我继续吹。你的魔法在刚刚到对决中没有半点用处,现在不会也不敢出声了吧?”
“呜——”
洪亮的长音震动街道。丹尔菲恩一阵头晕眼花,矮人更是吓得蹦了起i。尤利尔呻吟一声,眯着眼睛将手背搁在额头上,他怀疑自己不小心把一座铜钟的外壳打穿了。现在风正穿过窟窿。
“这可怕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学徒想爬起i,可躯干有点不听使唤。这种感觉他不陌生。“我以为烧伤会更严重。”或者剑伤。
『神秘度差异』霍普还在吹风笛,其他人都面露不适,只有指环索伦能回答他。『‘冰雪王冠’是空境的魔法,而且足以在神秘度上碾压‘断罪之刃’,这使得那一瞬间你身体上受到的灼伤都得以无效化。但同样的,白的魔法就算被借i,也会在使用时伤害到你』
尤利尔松了口气,“听上去也不是没有好处。”
『事实上,冰冻给你的伤害应该比炎热更严重。但你的身体对寒冷的耐性远高于火焰,不然你早就被冻死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奏鸣 二
在抗冻的人也挨不过乔伊的极寒,这多半是职业给我的保护。尤利尔在四叶城瑟瑟发抖的夜晚,不敢想象相邻的冰地领气候会严酷到什么地步。老实说,我压根没有什么耐寒的天赋。
但危急的事情不是这个。“霍普先生在干什么?”他发誓自己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恐怖的演奏。“梅米呢?”
“听约克说他打算游出城去。”
“?”
“找那只金杯。”丹尔菲恩只得给他解释,“使者大人通过金杯进入了卡玛瑞娅,那头狼以为他可以原路返回。不过事实上,祭献给神祇的贡品从没有能再离开的。我告诉你们,这事从i没有过。那个佣兵西塔说你有办法,希望它不是这个。”
我有办法?这话我自己都不记得说过。尤利尔还没i得及澄清这个事实,一大蓬土块就砸在了他身上。
然后是一连串的惊呼——
尤利尔一把接住栽倒的丹尔菲恩,手指上的冻疮使他疼得抽了口气。“看着脚下,我的伯爵大人。”他回过头就看到矮人,顿时感到十分惊喜。“帕因特先生?我早该想到是你,你回i威尼华兹了!”
“是啊,我以为你们两个长着狗熊胆子的混球差不多死在莫里斯山脉,就直接回i了。”矮人没好气地说,“冒险不是送命,下次你临走前给自己上个保险,务必让我当你的受益人。”
学徒尴尬地移开目光。“卡玛瑞娅的替换完成了。”他找着狼人梅米的身影。“离天亮还有多久?”想想办法,在碎月吞噬月都前。
“大概半小时后,太阳会出现。”
“那威尼华兹?”
“冰雪很快消退了。”丹尔菲恩告诉他,“看i就算是使者大人,也是会疲惫的。更何况那个枢机主教还在古堡天台上。”
尤利尔把一切情绪和感慨压抑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耳边的奏鸣还在响,一下把他拽回四个人穿越沉眠之谷的时刻。千年前洞民辉煌壮丽的历史正在诗歌中复苏。学徒叹了口气,“奥卡姆先生,你可以停下了。”他已经找到了石桥上的狼人,于是站起i向他们走过去。
牙医一句话教他停步。“我没在吹它,大人,我根本不会吹风笛。”满脸错愕的霍普·奥卡姆高高举起银色的指骨,“它一直在自己响。”
“!”尤利尔像是中了乔伊的魔法一样定在了原地。
温柔而苍凉的乐章还在流淌——
石桥上,约克拉住梅米的手轻轻地松开i。他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不远处圆月般的湖畔,晶莹的水流破开尚未融化的浮冰,神秘的光辉照亮了夜空之下。
“火种的诞生。”橙脸人低语,他连连眨眼,似乎在怀疑自己的视力出了问题。“妖精的繁衍应该在魔力充足的季节,这怎么……难道是奥萝拉?”
“那是什么?”梅米更是始料未及。
冰地伯爵回答了他。“新的妖精的降生。水妖精是元素生命,只生活在纯净的活水环境。每一处水源的妖精族人数目是固定的,只有一个水妖精死去,新的族人才会诞生。”这位贵族小姐虽然不是神秘者,但对于一些知识类的神秘了解还算可以。“濒死的妖精会成为种子,新的后辈就从她们的身体上诞生。妖精依靠这种方式不断传承,但新生儿不会受到前辈的任何影响,她们是全新的个体。”
“说得没错。”约克脸上的神情很难用词汇形容,“不仅仅是水妖精。据我所知,绝大多数元素生命都是这样。妖精整个族群都是女性,但西塔们不同,我就诞生于我父亲最后的光辉。”
“这、这太惊人了。”梅米几乎说不出话i,“我们杀了她,于是现在出现新的水妖精i补足数目——”
“你说得不准确。妖精是可以选择不留下孕育后代的种子的,不管怎么说,她拥有完整离开世界的权力。”约克靠在栏杆上,“奥萝拉女士算得上一位合格的族长。”
“我可不认为她有什么值得悼念的。”小灰狼当然不认同对方为他们套上枷锁的行为,老实说,惹出这一系列后续的正是她举行的月之祭礼。就连尤利尔和冒险者们受的伤都能算在妖精女士的头上。
“重点不在这里。”丹尔菲恩忍不住插嘴,“没人觉得妖精的诞生与风笛声有什么关系吗?”她停顿片刻,还想说点符合身份的话i加固自己的威严,就听到一片汹涌的浪涛拍打声。伯爵下意识后退半步,抓住了学徒的手臂。
嘹亮高昂的奏鸣终于达到了整个曲子的顶峰,悠长的回音在夜空下盘旋直上,响彻这所圣白之城——
“脚下!”梅米尖叫。
在石桥之下,一道晶莹澄澈的水柱漫出黑月湖的圆形轮廓,势如泄洪般冲入干涸已久的河床,卷起雪白冰凉的层层泡沫。眨眼间,形如裂谷的水道满溢成碧波莹莹的河面,远去的波峰浪头已经化为视野中一道模糊的白线。
而在夏尽冬至的清爽雾霭中,一条轻盈娇小的金色小舟鼓满白帆,朝着石桥轻盈地滑行而i。
“那是什么?”尤利尔瞪大了眼睛。
“看体积是货船。”约克比他看得更远,更清楚。“那种小型的远行船只。船头有座女神像……啊!”光元素突然叫起i,“是奥萝拉女士的雕像!这是阿兰沃的精灵船!”
尤利尔忽然想起在篝火镇的绿茵河上听到的歌谣,以及康里爵士口中的传说。绿蔷薇城毁于黑月河潮汐,那是阿兰沃与萨拉人结盟的地点。于是作为礼品的一整船财宝也一同沉入水底,成了妖精的东西。
黑月河上的行舟,潮汐中前行的宝船。那这只迎面驶i的精灵船会不会是当年阿兰沃送给萨拉人的那只?
石桥下传i一个细小的声音:“你可以坐着它离开。”
狼人低下头,看到荡漾的水波中冒出一个长着狼耳朵的透明生物,她正对自己柔声细语。梅米忍不住朝后跳了一步。“妖精!”
“是那个新生的水妖精,梅米。”约克说,“她变成了你的样子。这说明她没有恶意。”
“她的确和奥萝拉不同。”尤利尔也同意。他听见水妖精刚刚说的话,“也许你能沿着黑月河离开卡玛瑞娅。”
“我会帮你们的。”小妖精说,“我叫伊娃。”她怯生生地打量着他们。“我妈妈伤害了你们,对不起,她只是想要族群得到自由。请你们原谅她好吗?我会帮你们把船推到外面去的。”
“你召唤出了阿兰沃的精灵船?”梅米问。
伊娃摇摇头,“我做不到,是你们得到了萨拉人的认可。你们身上有他们的祝福。”
这太奇怪了。“可我们根本没见过什么萨拉人。”尤利尔忍不住说,“那是一千年前的人,就连阿兰沃都消失了,我们怎么可能得到萨拉人的祝福呢?”
伊娃眨着眼睛不说话,似乎被他吓到了。
『萨拉人就是洞民,蠢货』索伦告诉他真相。
“啊?”别说学徒了,就连约克和帕因特,还有丹尔菲恩都下意识张大了嘴巴。尤利尔感到自己如在梦中,“这怎么可能?”莫非精灵与人类对他们的称呼不同?
『怎么不可能?』指环说,『萨拉是他们的名字,洞民是他们的种族。这可是两国外交问题,阿兰沃与萨拉人。你倒好,觉得干脆给自己起名叫人类就行了?』
尤利尔无言以对。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洞民骨笛会引起这样的异象了。尤利尔当然拥有洞民的祝福,因为他们开解了沉眠之谷中钢岩卫士与洞民的执念,从而得到了对方的感激。
“盖亚保佑。”他喃喃自语,“善行会带i好运。我原以为那只是安慰。”
“小概率事件,但我们本就不是为了他们的感谢才这么做的。”约克心满意足地说。“还等什么?”他开始驱赶小灰狼。梅米跳上甲板,扭头趴在船舷上,浑身的漆黑魔力立刻不再飘散。
尤利尔微微侧过身,牙医将呜呜作响的风笛递给他。这位奥卡姆先生的表情好像见到了什么明星似的,一张狼狈的脸上露出点滑稽的崇拜。学徒赶紧转身将风笛交给梅米。
“你们不走吗?”小灰狼问。“你受伤了,没法再战斗。”
“我们得等人。”乔伊还在阻止月之祭礼,佣兵们也在阻拦圣骑士。“下船以后朝北走。你是神秘生物,通过四叶森林没问题。”他嘱咐到。
“四叶领现在有的是工作岗位。”伯爵大人不知道处于什么心态,在后面补了一句。
“我什么都没做。”梅米低下头,“我什么忙都没帮上,我们才认识几天——”
“我想这不是我们不帮你的理由,而且你并非什么都没做。你带我们走出隧道,还警示我们城市中有危险。”尤利尔指出,“说真的,梅米,是你最开始选择了帮助我们,我们才会尽力帮你脱离危险。”
约克摘下头盔。“这是公平。”
梅米再抬头时,眼泪把他脸上的毛都打湿了。“我会把你们的宝藏还给你们。”这头小狼说,“总有那一天的,你们给我等着吧。”
伊娃掀起水浪,小船渐渐消失在迷雾里,直至波涛声也止息了。
……
半小时后,冰地领的天亮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高塔
纯银祭台上,黑色的雾气不断翻涌、盘旋。冰雪的封印噼里啪啦地碎裂,使者以剑拄地,霜冻蔓延上他的身体,自内而外展现出一种奇特的燃烧状态。他的眼睛里跳动着的是他灵魂的闪光,比火种更炽烈,比坚冰更寒冷。
也许他想到那些在冰封地狱中哀嚎的影子,也许他从未把他们放在心上。他是星辰在当下的眷属,是高塔巡察诸国的使官,是维护诺克斯安定与和平的守护者。他是凛冬的守卫。破碎之月也不能侵蚀他的灵魂。
白之使肩上的七芒星流淌着光泽,如同旗帜上暗红的纹章。
……
月之祭礼结束于第一道黎明的日光降临的刹那。
尤利尔在一家挂着铜酒杯装饰的招牌下分别。诺克斯佣兵团终于一雪前耻,彻底打退了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阿拉贝拉到底还是没争取到保护领主的机会,冒险家邀请丹尔菲恩一起离开,他很早以前就认识这位冰地伯爵了。
“感谢你的援手。”经过这次冒险,尤利尔对贵族姐的看法也有了一定的改观。她身上有种与塞西莉亚截然不同的冒险精神,安分守己与她形同陌路。
“如果我用不着在这鬼地方待上几十年。”少女伯爵抖了抖破碎的皮毛搭肩,“谁会在乎它变成了什么样子?”她被考尔德亲自扶上马背,一扯缰绳,流露出全然的高傲和自信。尤利尔又想起她趴在她哥哥身上哭的模样,看来得到了成长的并不只有我一个人。
然后是约克。他给他一个拥抱,顺势拍了拍学徒的后背。“真没想到你能陪我一起冒险。”他情绪激动,“我的队伍永远都有你的位置,伙计,愿露西亚保佑你。”
“别总是给自己太大压力了。”尤利尔在离别前给了橙脸人安慰,“你尽了力,盖亚会知道你的付出,体谅你的辛苦。”祂不比你的露西亚更粗心,可同样会保佑异教徒。至于冒险者的道路,盖亚也许明白我的努力,但高塔的占星师们可不一定。他有点担心自己能不能达到使者的要求。
约克和帕因特也骑上马,牙医霍普胆战心惊地踩上铁蹬。矮人想要送他一程,可尤利尔拒绝了。他宁愿自己去找乔伊,他直觉对方不乐意被别人看到。
果然,古堡的天台依旧霜雪覆盖。议会的枢机主教像街头贩卖的海鲜一样冻在冰块里,而使者背靠着一根冰柱,似乎在祭台上闭目养神。学徒心翼翼地走近,还没说话,就看到年轻人朝他伸出手。
乔伊一戴上指环索伦,颈部以上立刻就消失了。尤利尔隐约发现他的皮甲上血迹斑斑,顿时吓了一跳,可仔细观察竟没发现他身上有半点伤口。
“接下来我们直接回克洛伊。”使者通知他做好准备,主要是带上那位主教大人。“等到卡玛瑞娅彻底消失,我会打开星之隙。”
“月都消失?”学徒抓住的重点不是他们会到高塔。“为什么?”
“月之祭礼是借助黑月之潮的魔力发动的大范围神秘仪式,破碎之月在妖精的布局上试图吞噬自己失去的部分来自我补全,这座圣白之城当然是被祂吃掉了。”
“那狼人,还有妖精怎么办?”
“狼人还是老样子,只要梅米这个关键没被吞噬,他们就没影响。”乔伊停顿片刻,“至于水妖精,她们可以选择继续生活在黑月河里,或者集体搬迁到新的水域。”
“黑月河怎么还存在呢?”在千年前它就该干涸了才对。
“黑月河象征月亮上的裂缝。”乔伊告诉尤利尔,“只要月亮没有补全自己,它就永远都存在。够了,你的问题太多了。”他伸手在虚空中握住了什么,手腕扭动了一下,金色的门扉在眼前凭空洞开。
尤利尔以为他会像上次一样点燃烟花,这时候才明白那根本不是启动矩梯列阵的必要步骤。由于当时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天空中,他恍然地想,我竟没注意乔伊的动作。
“有时候需要告诉别人动向。”乔伊看出了他的疑惑,“这里是伊士曼。”
学徒勉强能理解他的意思,作为巡察使者,乔伊不能不请自来,让王国无从准备。有驻守者还好,可埃兹先生不会再负责伊士曼的事务了。尤其是在坐标损坏之后,尤利尔清楚,恐怕使者是在故意隐瞒自己的位置。
使者率先踏入星光径,他犹豫了一下,忽然嘱咐学徒:“浮云列车的资料保密度很高,你最好不要把它泄露出去。”
他并未向我提及保密的级别。这让尤利尔意识到一个可能性,但他没选择直接问出口。就像在店铺前对抗圣骑士的一剑那样,我该信任乔伊,在酒吧前和城堡里都是这样,到现在也是。这毫无疑问。他觉得自己可能在这座圣白的王城领教了太多谎言,致使想法都变得疯狂起来。
枢机主教的冰块太沉重。学徒试着把它拔下来,但没成功。“搭把手。”他请求。
使者只好下来帮他搬动。尤利尔下意识松懈了精神,结果差点砸到脚趾。他感到手足更麻木了,不由得有些怀疑起牙医的诊断。
“你不能给他解冻吗?”
“……”
“我想我们不可能把他搬到台阶上,精灵工匠把它造得太高了。”
“闭嘴。”
……
星光点点的道路并不需要用双脚走过,尤利尔在门后还未站稳,就感到周围的景色发生了突变。他仿佛站在悬崖边,一步踏出,就从山顶落到了谷底。他没法不承认这个过程相当刺激,因为他体力不支之下直接跪在了地上,冰冻海鲜也滑向一边。
一双手托住学徒的肩膀,几乎是把他提起来的。“好孩子,你还好吗?这种伤我得说我很眼熟。赶紧去旁边歇着吧,你看起来两天没睡觉了。”这个声音与双手一样温暖有力。“你叫什么名字?尤利尔,是不是?”
学徒感激地在原地站稳。“谢谢您,先生,没错。”
乔伊在他身后踏出金色的门扉,冰塑被他乓得一声摔在地上。使者冷冷地瞪他一眼。救援队的医师们一窝蜂围了上去,然后七手八脚地将主教抬走了,有几个倒霉鬼隔着手套被冻得直吸气。
“我去找狄摩西斯。”他丢下一句。
“别说我多嘴,统领大人,我看你的状态可不怎么好。”扶着学徒的男人说,“救援队——”
“他们处理不了,我才去找他。”
星之隙的终点是一间不算宽敞的休息室,与正常的阁楼没什么区别。乔伊推开门,外面直通往一座楼梯。他毫无停留地走上了台阶,脚步敲响了地面。
“看来事态比我们想得更严重。”
站在对面的是个身披长袍的中年学者,他戴着一副平光镜,举止文雅,语气和蔼。他的面容很难说有什么特色,五官是标准的人类,肤色很常见,就连头发都熨帖整齐。唯有左耳上有一束卷曲的鬓发,看起来像是常年卷着铅笔留下的痕迹。
中年学者说:“我从没见过他这么急切。”
这我可没看出来。尤利尔不知道占星师们对破碎之月有什么看法,他决定还是先聊点别的话题。“我该跟上去吗,先生?”
“别在我眼前装傻,孩子,海恩斯一定和你说过圣者大人的事。最近我应付鬼已经够头疼的了。作为白之使的学徒,你该比罗玛懂事才对。”占星师回答。
尤利尔一下就知道他是谁了:“埃兹先生提起过我?您一定是拉森先生,对吗?”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每天会收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但你这样的还是少数。希望我不会恰巧是你的偶像,这总让人觉得尴尬——没准我们会天天碰面。”拉森·加拉赫一边说,一边退后让出空间来。一位身材娇的女医师立刻挤上前,把一块状似皮带卷的东西塞进学徒的嘴里。“味道如何?”他眨着眼睛。
尤利尔差点被她噎住,可那东西很快软化下来。他尝到了一股浓郁非常的薄荷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那是什么?”由于刺激太过强烈,学徒连回答都忘了。
“一种蝉蜕制成的炼金药物,在布鲁姆诺特很受欢迎。虽然炼金师们乐意把它当成甜点卖,但事实上它是种镇定剂,在街上吃太多会给环卫工人造成困扰。不过在这里倒没什么,你太疲惫了,正需要休息。”
拉森话音刚落,尤利尔就感到了一阵无可抵御的困倦。这位大占星师看着女医师将少年扶到床上,然后顺手打开了加热开关。在模糊中,尤利尔觉得自己像一根就要被送进烤箱的面包。
“白……”他试图挣扎。
“我的老师会帮他解决问题,他可用不着你担心。有什么问题不妨稍后再说,这里是高塔的内部,浮云之都最安全的地方。等你醒过来我会让你见见你的老板,他肯定没想到你们能这么快重逢。”大占星师拉森说。
他果真没骗他。当尤利尔在三天后的正午睁开眼睛时,德鲁伊埃兹·海恩斯正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对于学徒的动静他只是微微别过头,好像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话来:
“欢迎来到克洛伊,尤利尔。”
第一百五十六章 指环
“埃兹先生!”尤利尔把自己滚下床。他哎呦一声,觉得自己浑身没劲。
“比起褥子和床单,你看起来更喜欢地板。这对你的腰有好处,对冻伤没有。空境的神秘生物能从白之使魔法中捡回一条命来,你这样的菜鸟还是少接触他为好。总有一天我会在墓园里目睹你连着冰块一同下葬。”埃兹用他一贯的口吻数落,“这次算是万幸,你没有缺胳膊断腿。”
“如果不是白,我可能被圣骑士长一剑砍下脑袋。”学徒爬起来说。
“圣骑士长。”埃兹重复,“我猜你说的不是莱蒙斯·希欧多尔吧?”
“我希望不是,可命运总是事与愿违。”尤利尔至今仍觉得像做梦一样,他当时还没意识到自己干了多么疯狂的事,毕竟乔伊在镇压碎月祭台的同时将圣骑士长的导师主教冻成了雕塑。与之相比,他的成果的确算不了什么。
学徒没有隐瞒,他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这位前酒吧老板。
“一整座城?听上去白之使也弄出了大动静……他比你还夸张。破碎之月再怎么说也是神明,很明显祭台的封印并不顺利,他不得不使用了更强大的魔法才控制住局面。露出去的一点气势足够你战胜一个刚晋升的空境了。”
德鲁伊没做出什么让他感到压力或尴尬的表情,他问起他的老朋来。“我听说圣骑士团与考尔德发生了冲突?”
“是黑帮。”尤利尔说,“他们抢劫了佣兵团护送过的商队,还打着议会圣骑士的名号。据我了解到的,威尼华兹的财务总管和他们狼狈为奸,雷勒先生就与圣骑士团起了误会。不过细节上我可不敢保证——”
“我只要知道结果就好了。”
“圣骑士团没有占到便宜。”这是他再三考虑出来的回答。“雷勒先生受了些伤,但丹尔菲恩领主让医生把他治好了。黑帮也被铲除。”我可没说假话。
埃兹·海恩斯同样没表露出任何担忧或怅然的神情。
“行了。”他站起身,“看样子你今天就能出门了,高塔是真正的神秘之城,它会欢迎你的。”床头有一张样式新颖的桌,德鲁伊拾起桌子上的手套,拎起手杖顶开门,把手自动扭了扭。
尤利尔愕然发问:“你不问我破碎之月的事情吗?约克他也参与——”
“白之使已经做过汇报了。更何况我又不是高塔的在职人员,问那些东西干嘛?”
说得也是,谁会关心一个学徒的冒险经历呢?除非我把它写成书。“他还好吗?”尤利尔忍不住问。
“你干嘛不自己去看看?他是你的神秘导师,不是我的。”埃兹没好气地说,“我可不想变得和你一样。”门砰一声关上了。
房间一下安静了。他一个人坐在床上,感到浑身不自在。这里是克洛伊,苍穹之塔,神秘领域的七支点之一,云彩之上的国度。他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来这里,但即便在踏入星之隙的时候他也没有如此确切的认知。他闻到墙壁散发出来的鲜核桃的气味,远比四叶城的酒吧要清新,但也更寒冷。
一大盆盛开的桃金娘埋在湿润的泥土中,看样子埃兹先生刚为她浇过水。窗外云遮雾绕,阳光穿梭枝叶和水露的光环,落在星空般深蓝色地毯的流苏上。尤利尔不太适应这样的环境,他不禁想起表世界的盖亚的修道院。那时候他每天都在教堂洪钟的鸣声中被唤醒,厚重绵长的声音能震动他的梦境。
尤利尔忽然不敢去看窗外。
但啪得一声碎响,学徒诧异地发现桃金娘跌在地上,潮湿的泥土被人踏在脚下。而一个没长脑袋的人从窗外钻进来,他把鞋子上结冻的泥渣在地毯上擦拭干净,流苏和星空顿时惨不忍睹。
“埃兹说你想找我。”乔伊告诉他。
“……”事实上,现在一点也不。
使者看上去与在四叶城的酒吧时别无两样:皮甲、肩铠和靴子一应俱全,他摘下夜语指环,露出惨白皮肤上凸显出的圣灵雕塑般的五官,眼睛里的火焰也不见了。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口,尤利尔意识到,在卡玛瑞娅的祭台前他能明确感受到乔伊的状态不好,可现在他有点怀疑了。
“你受伤了吗?”学徒迷惑不解。
使者低下头,很是古怪的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一点擦伤,已经好了。”
“你是说你在对抗碎月的同时还与那个议会主教战斗,竟然只受了一点擦伤?”尤利尔虽然刚踏入神秘世界,可这不代表他没常识。我又不是傻子。
“听上去你似乎巴不得我重伤垂死一样。”年轻人面无表情地回答,好像把学徒当成傻子。“波娜医生说你的伤势已经痊愈了,可以下床走动。你对魔力的掌控还不完美,才会导致魔法伤到了自己。”
这种推卸责任的话只会让尤利尔觉得哭笑不得。“我并没责怪你,白。”
白之使停顿片刻,“我也不是在和你道歉,学徒,这是教训。”他将一枚指环放在桌子上。“你的银光戒指。”
“银光戒指?”尤利尔还以为所有的符文指环都和索伦一样呢。
“克洛伊规定,只有驻守者不能佩戴。”
“?”学徒没懂。
就是说除了驻守者外,一般高塔成员需要时刻佩戴银光戒指还是索伦把它翻译成人话,学徒大多是雪花戒指,大占星师则是夜语符文。别指望它会像睿智的格森先生一样回答你的问题,这些低级炼金产物根本称不上符文生命
太好了。“高塔还有什么规定,希望你能一并回答我。”学徒一本正经地说。他戴上指环,无需加热,一圈银色的符文便亮起来。“我要给它起个名字吗?”
你有别的事要做指环先生很满意他的指代词,有些东西说了也没用,你需要切身体会才能记得牢。我们去布鲁姆诺特,你不能总在会议厅的休息室里住着
“那个会议室是什么?”尤利尔一听这个词就觉得不太妙。我到底在什么地方睡了三天三夜?
大占星师们讨论重大事件的议会举行地点。顺便一提,昨晚开会讨论破碎之月神降事件的时候,其中一位大占星师抱怨你的呼噜声太响来着
学徒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
当他们走在街道上时,尤利尔还没从尴尬中缓过神来。他在高塔中经历了可怕的注目礼,仿佛“会议上的鼾声”已经传到了每个占星师的耳朵里了。尤利尔不得不躲避遇到的每一个人的视线,生怕自己会羞愧地夺路而逃。
“他们不认识你。”最后使者说,“陌生人会让他们觉得好奇。”这话使他稍微放心了一些,并再次对乔伊满怀感激。这份感激一直持续着,直到索伦告诉他根本没人这么说过,它不过是在开玩笑。
那些人因为你跟在白后面才会注意你指环解释。
尤利尔在感到一种被戏弄的愤怒同时,不禁大大地松了口气。他发现自己已经摆脱麻木的控制了,而使者的脑袋也不见了。
在街道上行走的大多数都是神秘生物,他们的穿着打扮实在与常人迥异。尤利尔最开始以为这些都是冒险者,但很快他就看到一个戴口罩穿围裙的女人从嘴里喷出火来,烧烤一份布满暗绿色深褶的古怪牛肉。“想来点吗?”当他们走过时,女摊主还热情地询问他。可学徒实在有些下不去口,便拒绝了。
那是布鲁姆诺特的吃,但算不上特色这话一看就是乔伊写的。它会让人一天都吃不下任何东西
“呃,味道很糟糕吗?”
有研究表明,涂抹黄油苔藓的肉类会在胃里吸收酸性物质膨胀
这种东西也能堂而皇之地卖给别人吗?尤利尔不知道如果自己吃掉了它,要怎么才能把它消化。“所以有人乐意购买它来了结自己喽?”
需要魔力中和乔伊回答,黄油苔藓是种神秘植物。如果你要再问细节,我就不知道了。植物学在高塔非常冷门,事务司一直在主张将它添加到神秘学主修课程中,但投票结果并不如人意
“提醒我一定给事务司的建议投票。”学徒避开一片突然喷出烟雾的蘑菇,他猜测这些东西属于城市绿化的一部分。“事务司是什么?”
这个问题好像把使者难住了。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模糊地解释:类似于那个……行政管理部门,或者说王国内阁
“很形象。”学徒鼓励,你竟然还知道王国内阁?我以为你连治安局和城卫队都分不清。
布鲁姆诺特是浮云之都的主城区,索伦告诉他,而克洛伊塔本身包括浮云之都以及绝大部分的天空领域。这个名字使他浑身颤栗。尤利尔不知道它与浮云列车有什么关系,于是请求导师的解答。
“没任何关系,这只是个巧合。”乔伊说,“伊士曼王国的列车是矮人们的造物,也许神秘只是借用了它的外形。高塔与他们的关系没那么好。浮云之都没有列车也没有公交,占星师们构建了复杂的矩梯交通。”他示意尤利尔跟他进入一间最近的商店。
“?”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远光之港
商店里有矩梯魔法
学徒对于矩梯的了解还停留在威尼华兹类似电路故障的场面。“我们要离开布鲁姆诺特吗?”事实上,我们刚走出高塔的总部区域。
这里还属于占星塔范围,算做商业街的一部分。占星塔不提供住宿用房屋,伙计,除非你属于管理人员显然解释的人换成了索伦。事务司已经安排好了你的住所和身份信息,就在布鲁姆诺特的城区。现在我们带你熟悉一下道路,你要满怀感激地记下来
……
布鲁姆诺特似乎与四叶城并无太大不同,唯一的区别是这里没有守城的卫兵。因为城市的边缘就是岛屿的边缘,除非长出翅膀,否则没人能爬上这座浮空岛。
矩梯的出口在一处高悬岛外的平台上,尤利尔踏出矩梯的阵纹时,差点一头栽到浮空岛下的云彩里去。符文闪烁着推动云彩,露出直下岛屿的狭窄台阶来。布鲁姆诺特像个悬浮于云海中的明亮气泡,折射的阳光使它看上去忽近忽远。有许多堡垒状的飞行物绕着城市盘旋,隐约可见尖顶或尾翼上飘扬的彩色旗帜。
“那是船。”乔伊的口吻一如既往地严肃认真,“像马车一样的船。”他说的应该是用途而非外貌。不过在学徒望过去的时候,真有一辆马车飞越天空。拉车的坐骑有四条短腿,但脑袋上长有宽大的羽翼。就连乔伊也说不上来它们是什么东西。
听说他的神秘物种鉴别学科与解说水平一样糟糕索伦悄悄告诉学徒。
我只希望我要补习的东西不会太多,尤利尔心想。平台周围的道路不止一条,许多连接其他的矩梯基站,更多则通往迷雾与云海。每一条看起来都充满未知的诱惑。但他注意到这些台阶似乎是微微浮动的,对于恐高症患者来说堪称噩梦。而浮空岛周围遍布着同样的平台和阶梯,宛如拱月的群星。那些无疑都是矩梯的基站,他有点明白所谓的矩梯交通是指什么了。
“台阶像水上的浮萍,但你掉下去也不会有事。”乔伊说。“周围有大型反重力神秘场,能接住每个失足的蠢货。”他看学徒似乎想要尝试一下,又补上提醒:“不过至少也会被罚款十枚阿比金币。”
跟性命相比,十金币只是钱。不过若是作为娱乐消遣,这还是太贵了一些,尤利尔立刻打消了念头。“以后我每天都得从这上面走过去?”他不禁有点畏惧。
“布鲁姆诺特内部也遍地都是这种传送魔法,你可以记住某个矩梯的坐标,然后直接借助平台跳跃过去。”乔伊说,“浮云之都的矩梯都是互相联通的,外界无法干扰,内部矩梯也无法跳跃到外界。”
“那我们为什么不这么做?”尤利尔没去过浮空岛,但使者一定记得坐标。
“我不记得布鲁姆诺特的坐标。”
尤利尔以为他在开玩笑。
星之隙以星辰定位还是指环给他解答疑惑,白不需要走浮云之城的内部矩梯,他可以直接通过矩梯列阵任意穿越空间
更何况他还能飞。学徒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他突然意识到两个人的差距比想象中要大得多。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成为乔伊那样的使者。
踩在台阶上,它如预料一般沉了下去。尤利尔感到自己仿佛踏上了溪流中的木筏,但却不至于失去重心。这种感觉更接近沼泽上的浮木。使者则漂浮起来,台阶一动不动。
比起安格玛隧道和月都中狼人的密室,这次经历称不上惊险。在顺利靠近了浮空岛时,尤利尔停下脚步。布鲁姆诺特的声音、气味和色彩包裹了一切,他意识到这些真实存在的东西统统超出了他对天空之城的想象,尤其是后者。
浮云之都是一座高耸的云上孤岛,覆盖全岛的魔法和飞舞的车船会让你想到沸水中上升的气泡与盘旋的水沫,内里的山川河流则是远方的幻影。而事实上,溪谷与山脉细微到了水滴或一片叶子的脉络。河流的每一寸都闪动水波应有的白光,但森林呈现出一种磅礴而令人惊叹的暗紫色,好像太阳和夜晚并存交替时并不完全的过渡,橙红与深蓝交织并行,有种击穿灵魂的力量。云雾不会让你知道更多东西,他心想,除了告诉你你眼前是神秘的岛屿,至多暗示未来要比想象中还难以预料。
乔伊说高空的阳光太灼热,于是高塔的圣者用魔法阻隔了多余的光线,也将整个布鲁姆诺特纳入观察站的观测范围。
在港口与气泡之间的云海中,灯塔不分昼夜地闪烁着。一块河流冲刷出来的三角洲比任何一处边缘都更接近浮空岛外的护罩,这块高地就像冰雪中的篝火一样显眼,便顺理成章建起了海港码头。人们管它叫远光之港,但它登记在事务司的大名则是普罗旺德尔。
“以后你会对这里印象深刻。”年轻人忽然有感而发。
越过灯塔后,可以清晰地看到星光熠熠的港口被雪白的海湾环抱,它身后的城市依山而建,呈上宽下窄的漏斗环形,那种协调整齐的韵律感和层次感真是妙不可言。云中孤岛带来的寂寞一下子消失了,脚步和笑语遍布整个普罗旺德尔;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古怪味道,灼热与潮湿并存,学徒仿佛行于热雾之中,每个接收感觉信号的器官都在全力运转,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里既是云海行舟停泊的洲滩,又是一座超乎想象的大型矩梯穿梭站
尤利尔擦了把脸上的水汽,“大型矩梯?”
矩梯列阵穿梭站。‘星之隙’的主体就在这里
他们终于登上了港口。河流注入云海,成为一道瀑布直下,而后在反重力神秘场的作用下四处漂浮。“如果你掉下去了,还会浑身湿透。”乔伊补充。
佩戴着银光戒指,守卫的例行检查变得十分松散。他们几乎没费时间就约过了关卡,布鲁姆诺特的紫森林和阶梯式城镇对学徒敞开了怀抱。
尤利尔听到商贩的吵嚷和马车轮子碾压石头的声音,他的头顶传来不知名的鸟鸣。两个孩在桥头滚木桶,一位女士在公园的长椅上阅读。尤利尔身后的港口边,有赤裸上身的装卸工正合力搬动一只比人还高的麻袋。队伍里挂有星辰旗帜的马车插在两桶燃油的主人身前,率先通过了关卡。坐骑挥舞着翅膀在他们头顶飞过。
如果忽视古怪的绿化和大得离谱的太阳,这里就让我感觉熟悉多了。尤利尔跟着使者走过石桥,很快见识到了布鲁姆诺特的特色景观。好吧,也许还得排除这多到可怕的石阶……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似的,乔伊一下停滞不前。他站在一处岔路的行道树下,踩着环卫工人来不及清扫的紫色叶子,陷入了沉思。
谁都看得到问题出在哪里。“我们要去哪儿?”尤利尔问。
“三环城区,博格街号。”
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明确的地点也能找不着。他转而问指环:“索伦?你也不知道么?”
指环先生没他那么大的胆子,于是顾左右而言他。我们不常来布鲁姆诺特,要知道这里大多都是普通人,没什么意思
使者点了点脖子上没有的头。尤利尔顿时想起这家伙的跨城方式只有星之隙,不由得一阵悻悻。最终他在附近商店里购买了一份地图,却发现上面没有完整的路线,只有当前街道的一张照片。“能退货吗?”他决定在心里收回“熟悉”那句话。
“告诉它你的目的。”乔伊说。
“你的指示能具体一点吗?”
地图上浮现一行霜字:三环区博格街号索伦不耐烦了。
魔力搅动起来——
尤利尔发现照片上出现了一个绿色箭头,当他转动地图时,照片忽然流水般波动起来,重新映照出他们眼前的景象。“我好像掌握诀窍了。”尤利尔转了转地图,果然发现绿色箭头也跟着变幻方向,但一直指向右边的道路。“往这边走就行。”
依靠着实时地图的帮助,尤利尔总算找到了自己的新住所。虽然在心里多有幻想,可苍穹之塔和事务司还是用富有让他领会到了自己想象力的贫瘠。学徒的新家是间漂亮的双层红顶屋,还包括一块栽满紫叶女贞的花园,和许多后山墙垂落下来的山楂树。
他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们有很多……很多……”尤利尔觉得自己舌头打结,“我是说,莫非高塔的神秘者都有这样的福利?”
你毕竟是白的学徒,而且已经踏入环之阶门锁的位置有个圆环状的凹陷,指环示意他用银光戒指打开门。还在亡灵事件与卡玛瑞娅里帮了大忙。这算做圣者大人的一部分奖赏,借着事务司的安排交给你了
走进房屋,家具也一应俱全。尤利尔分辨不出任何东西有使用过的痕迹,他甚至有点不太敢碰它们。惊喜已经把他砸晕了,学徒打开窗户,广阔的视野从窗台一直到远光之港的灯塔。森林云影天光,城镇暮色将临。正午时分激烈的色彩变得柔软而稠和,浮空岛似乎与天空融为一体。气泡外连接着漫长台阶的矩梯平台在云海中亮起来,布鲁姆诺特有如置身星云。他忽然忍不住热泪盈眶。
“是重建的房子。”使者说,“功能齐全。”
而且很漂亮。他低声回答,“它让我想起了四叶城的诺克斯酒吧。”还有里面那个戴眼镜的红发女孩。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关于时间的讨论
乔伊转动戒指,让索伦进入休眠模式。“事务司认为我给你点燃火种是紧急处理,你的神秘学知识还要弥补。”
“你给我点燃的火种?”
“事实上,我没有,那是你自己做到的。正常来讲你活下去的几率不大,很可能是接触了索维罗的原因……但这些细节你用不着告诉事务司。”
是塞西拉,尤利尔在心里回答,是塞西莉亚让我走上这条路。她点燃了我的灵魂。可话到嘴边,他无力念出那个名字。“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不过为什么要保密?”
“索维罗牵扯到了许多东西。”乔伊语焉不详,“很混乱。对你的学习没好处。你知道就好。”
尤利尔想说什么,但乔伊没给他机会。“远光之港的第一班传送是在早上七点整,高塔占星师免票。否则你必须走到商业街的矩梯平台上才能进入克洛伊。”他一秒都没耽搁,话音一落,打开星之隙直接消失了。
“等……”
尤利尔完全弄不明白使者这又是哪一出,他莫名其妙地关上窗户,回望这个陌生的环境时更感到不适。我得猜谜猜到什么时候?他忽然没有了好心情。
算了,明天问问指环索伦。尤利尔没看见房间里有电灯,他在一片昏暗中往墙壁方向摸索,结果抓到了柜子上的仙人球。与索伦对话虽然不是很愉快,但最起码能把话说清楚。“盖亚女神在上。”最终他只得祈祷,让神术的光芒照亮了房间。
……
第二天他在饥饿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家里还有许多东西需要添置,而自己却把昨天傍晚的时间完全浪费在追忆过往上。
尤利尔没时间感慨布鲁姆诺特的黎明来得如此之快,他匆匆拉开柜门试图穿戴整齐——这些东西倒是不缺——领结被放弃了,在他看来有没有它都一样。凑足一身体面的着装是件困难事,好在他不会把裤子套在胳膊上。高塔给他的是简洁的占星师长袍,他怀疑自己把它整个穿反了。尤利尔不知道乔伊看见他这身打扮会作何感想。好不容易找对了缝线,他抓起地图,走到门前时又折回去洗漱。
更糟糕的事情是从踏上远光之港开始的。尤利尔一路狂奔下环城,凭借神秘生物的感知力避开了行人马车及路灯信箱。成功就在眼前,结果一大群过河的鸭子让他分了心。不出所料的话,他现在成功错过了星之隙的传送,只好老老实实去找别的能通往高塔的矩梯。
学徒一登上台阶,由于没有领结束缚,外罩被狂风吹下了高空。一艘甲板涂着黑色油彩的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追着外套离开了。
“这两天我爬的楼梯加起来,比我上半辈子都多。”他试图和自己的戒指聊聊天,缓解一下注定迟到还不得不赶往目的地的沮丧心情。
银光戒指闪了闪,一连串符文从侧壁上弹出来,整齐排列在他的视膜上:
周一日程表。
第一节课,初级武器讲解。
类别:导师授课
时间:七点半点到九点半
“……”
“见鬼!”尤利尔差点摔下台阶去。他还有半个时赶到高塔,而第一节课的老师居然就是乔伊。埃兹先生会责备塞西莉亚的贪睡,爱玛女士开除工人比开结工资熟练。我完全想象不出白之使会怎么看待迟到的学徒!
求生欲驱使他跑起来,风和雾在他耳旁迅速拂过。尤利尔感到心脏扑扑直跳。奔行在高空中感觉格外刺激,他尽力不去想十个金币与被打湿的衣服。
……
“观景球被修好了。”一个包着脸的男人说,声音嗡嗡地。安德鲁把钳子丢回工具箱,摘下手套在里面哗哗地翻动寻找。可锤子存心跟他捉迷藏,怎么也找不到。最后他投降了。“我听说是艾恩之眼阁下的学徒,未来的大人物。”
科克尔将锤子从鞋底下踢出去,铁质锤头在地面上摩擦。“你肯定也知道是她们把它弄坏的。”
“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嘛?”安德鲁没好气地回应。他拾起锤子,敲打一根铁钉。好像奥托又要跟他作对,只打了一下,钉子突然歪折了。他又将锤子丢回箱子里,感到满心愤怒。
“我以为你故意不说。”他的同伴不说话了,不乐意触他的霉头。
维修部里人尽皆知,安德鲁·弗纳有一手修理神秘物品的绝活,他的神秘职业让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但最近这位维修大师遇上了点波折,而且事情也闹得人尽皆知了。
安德鲁步入中年大概有二十年了,他的头顶是全身最干净的地方。而他的妻子比他还要老上五岁,在家务活上无可挑剔,最大的兴趣就是拣左邻右坊的八卦来咀嚼。这不是好的爱好,但总要强过她弟弟的。安德鲁简直不愿想起他,一切事情都是从他开始的。那子就是个烂赌棍,整天游手好闲。他看年纪能当我儿子,而我现在正干着他老爹的活。见鬼去吧!
天知道我为什么要处理霍布森的欠债,安德鲁阴郁地想,让那些债主把他打死好了。他看着木头上的纹理都觉得不耐烦,这跟他夫人额头的皱纹一样多得他犯恶心,大污渍则是雀斑。说到底,这些无疑是心理作用,很快我就能摆脱这种幻觉。可他看来看去,好像下一秒那张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的脸就要从地底下浮上来,挂着鼻涕眼泪朝他哀求哭嚎。
他再也受不住了,站起身走出门。修理室外是商店街,占星师们不喜欢听铁锤的叮当响,于是维修部将整个区域都搬到了塔外。这里唯一的优点是能看到点花草树木,安德鲁点燃一根卷烟,觉得自己没准能在云雾中把那些烦心事暂时抛在脑后。
结果玻璃嘭得一声响。“安德鲁·弗纳先生,装备部送来许多匕首和短刀,它们的磨损程度超标了。”
我真想把霍布森的那张厚脸皮用来磨刀。安德鲁把只抽了一口的卷烟按灭,塞回衣兜里。他拖着步子钻进自己的修理室,感到眼睛酸涩难当。“那些蠢材学徒们都用我的刀砍去铁皮了吗?”安德鲁实在不明白,他们怎么就对自己毫无战斗天赋的事实没有半点自知之明。
不是所有学徒都能成为占星师,大部分占星师也未必能留在高塔。无论做哪一行,需要的人数都是有限制的。克洛伊的学者当然要好过在外给人打工的同行,有些没有占星学天赋的神秘者则各干各业。
在后者当中会有人补充进维修部、装备部以及医疗部这些后勤司统辖的部门,也有人能通过审核进入事务司下的教育部甚至决策部,治安局也不缺新人。不过这些人与高塔占星师的差距,不咎于王国中的贵族骑士之于平民。
只有外交部例外。与事务司统辖下的治安局不同,外交部的组成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执法人员,负责驻守属国、维持整个克洛伊的秩序。他们的地位可想而知。
安德鲁对外交部的考核制度非常了解。每个人都有憧憬未来的时期,在安身维修部前他甚至亲身参与过测试,结果显而易见。不过总有学徒们怀抱侥幸,把外交部当成往上爬的另一条路……这些白痴没一个能留在克洛伊塔的。
“还有什么更多的工作?”他大声抱怨,“我不介意给他们的刀子两头敲出刃口,看谁还敢冒着削断手指的风险碰这些铁家伙!”
“还真有。”蒙脸男人科克尔说,“教育部传话说最好在七点半前修复好一对短匕,到时候会有人来领。”
修复一对匕首并不难。“七点半前完成?”这意味他现在就要开始工作,一刻都不能耽搁。“我看那帮人还有什么折磨人的把戏。这玩意是要送去博物馆充场面的,是吗?”
“反正另有用途就是。”
“要我看,他们准是不干正事。好刀要挂起来,这跟好米要存起来有什么区别?”安德鲁嗤之以鼻。
虽然嘴上痛快,但该干的活还是得干。“再不开始就没时间了。”科克尔提醒。维修大师恼火地戴上手套,磨刀石被他擦得火花四溅。
好在紧张的时间让他投入进了工作中,得以暂时忘怀生活的烦恼,安德鲁总算在规定时间前完成了任务。他将匕首丢到一边,再没去管它们。
奇怪的是,过了七点半也没人来取。
……
尤利尔冲进训练场的时候,乔伊已经等在那里了。空旷的场地再没有其他的学员,门外也没有。他直到迈步进去才感受到缘由,不由得想念起自己不心遗落在云海中的外罩来。
“你错过了第一班穿梭?”
“就差一步。”他心翼翼地回答,并迫切地想要略过这个话题。“真对不起,我来晚了。现在已经是八点钟,我想我该抓紧时间了。”你说是吧?
“没关系。”使者很大度,“第二节也是训练课,我可以取消中间半时的休息。”
第一百五十九章 开始
我应该庆幸没有耽误课时,还是要哀叹接下来四个时的课程?尤利尔强打起精神,结果肚子猛地响了一声。他觉得自己从没这么窘迫过。
“你没吃早餐?”使者问。
“来不及了。”他照实回答。“我起晚了,而且系不上领结带子。”那东西完全没有可以束紧的部位。
“领结是磁扣,设计师故意做得让人看不出来。但只要你戴对了位置,它会自己扣上。”
“显然,我没戴对。”
白之使作为导师有许多好处,比如他从不会在一些细节上大肆嘲讽。那是索伦的任务。乔伊就让它去拿点有帮助的炼金药剂,好免于听它的啰嗦。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要问。”指环飞走后,使者说。
“那你会回答我吗?”尤利尔反问。
“超出保密等级的不会。”
学徒知道他指什么。“我对破碎之月和光辉议会的后续不关心。”他告诉他,“只要祂放过梅米。”
“丹尼尔·爱德格说议会的目的是碎月。”乔伊没隐瞒。“他们得到了神谕,在日落之地帮助他们的敌人也是这个缘由。那些狂信徒没法交流,高塔也不觉得他说的是实话。”
议会的目的?尤利尔赶紧将冰地伯爵听来的目的告诉他。
“王国一号列车。”乔伊的神情无法捉摸,“我会将消息告知给圣者,你别跟任何人提起。”
我还能跟谁说呢?埃兹先生?尤利尔点点头,突然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埃兹·海恩斯的住所。他本打算今天晚上去看望他的。“乔伊,你知道埃兹先生的住址吗?”
使者无言地看着他,意思是不清楚。
“这下好了,我敢说他也不知道我的住址……他或许也不需要来找我。”尤利尔难以辨清他将埃兹·海恩斯看作长辈还是曾经的雇主,但显然除了乔伊他是学徒在高塔唯一认识的人。更何况,尤利尔忘不了他们在霜叶堡中那次草率而庄重的哀悼。
“事务司一定知道。”年轻人说。
“没错,但现在他们找我麻烦还来不及。我把外罩丢在矩梯平台下了。”
“那是新衣服,你不用急着洗。”
尤利尔不知道他是在嘲讽自己还是真的不明所以,总之,他觉得现在什么事都一团糟。“我……我还不太适应。”作为一个“一步登天”的酒吧侍者,承认自己的不足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可这是在乔伊面前。他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脱口说出心里的憧憬来,但要让他带着理智坦白这些,那完全是最可怕的公开处刑。他做梦都会被吓醒。
“你可以问你的戒指。”
“它只给我看了今天的日程表。”尤利尔转动指环,他觉得有点。“我要怎么问它?”
“……你可以问问装备部。”
“你不知道吗?”
“我来到高塔的时候,得到的就是夜语戒指。”乔伊回答,“我没有占星师的天赋,所以选择了进入外交部。”
学徒仿佛在听天方夜谭。“你把使者的工作叫做外交?”
“事务司就是这样分配任务的。你想成为使者或驻守者的话,就必须进入外交部。”说到这里,他忽然迟疑了一下。“也许还有别的办法,但我只知道这个。在进入外交部前我就参加了议事厅。”
“议事厅又是什么标准?”尤利尔觉得这个词似乎很耳熟。
“空境。”乔伊告诉他,“大占星师或有名号的使者才有资格参加。不过他们只有在商讨事关克洛伊发展进程、生死存亡的时候才会进行集会……之前的破碎之月神降事件就算在内。这种事可不是随便就能碰上的。”
尤利尔对自己的运气不那么有信心,便松了口气。他意识到议事厅应该算是苍穹之塔的高层,地位远在事务司之上。白之使被埃兹先生的朋友称为「统领」,他不知道乔伊在高塔又是什么地位。他敢肯定不会在大占星师之下。
但这跟我没什么关系,学徒心想,也许我进不了议事厅,因为外交部就足够了。只要补习完点燃火种前的知识,我就能回到伊士曼,参加约克的佣兵队。
“你有占星师的天赋。”然而乔伊这么说,“我不确定我能成为你的导师。”
“呃,这没有先例吗?”经过了卡玛瑞娅的冒险,他倒不怀疑对方是否有教导自己的能力了。
“艾恩之眼就有一个使者学徒。”
尤利尔根本没听过这名字,“谁?”
“拉森·加拉赫。前面那是尊称,就像圣者狄摩西斯,人们称呼他为黑夜启明以示敬意。”乔伊给他解释,“他在几年前跨越亡续之径,跟随导师的步伐在高塔继续深造。”
“莫非拉森先生的导师是——”
“圣者狄摩西斯。”
“那为什么拉森先生不是统领?”尤利尔在某些方面上的思维还停留在表世界,“他是高塔的继任者,不是吗?”
“他打不过我。”
好理由。尤利尔还没来得及感叹,乔伊又纠正道:“而且克洛伊没有继任者。圣者不需要继任,这里是神秘组织不是王国领地。”他忽然皱起眉头,“你关心这些干嘛?”
起码要弄清自己所处的位置。尤利尔早知道进入陌生环境的要务,不管什么地方——王国还是神秘世界——他得记着谁是贵族和老板,谁是平民或奴隶。冒险者和乔伊会把他看作朋友,占星师们可不会。尤利尔见过在四叶城占星气象塔工作的上层人,无论里表世界,他们趾高气昂的样子都仅次于王国贵族。
乔伊不是占星师,埃兹先生也不是。学徒决定好好利用自己的天赋,但他没打算成为占星师。得知使者的地位在克洛伊与大占星师相当,他不由得大感放松。
“我有点好奇。”尤利尔表示自己对神秘世界全无了解。这不算说谎,只是隐瞒。我确实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他发现自己很快就找到了规避誓约之卷约束的方法,这种随机应变的能力有时很令他愧疚。正好索伦将早餐带来了,两个拇指大的玻璃瓶子挂在它身上,一路叮当作响地停在他们眼前。
乔伊如往常一样没任何表态。两个人分别喝掉药剂,尤利尔才知道使者一样没吃东西。魔药给人一种饱腹感,但不至于在剧烈运动时觉得恶心。至于滋味,尤利尔发现自己很难用言语形容,它既不苦涩也不甜美,有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平淡乏味。
“如果你想成为使者,每天早晨就别吃东西,克洛伊会提供合适的炼金药剂。不用担心价格,在投资未来上没人比占星师更不怕风险。”他递给学徒一把纤细的冰刺剑,“第一节课。”
尤利尔握住剑柄。“我以为第一节会是匕首。”银光戒指里是这么写的,但乔伊显然有自己的打算。
年轻人想了想,“教程只给出了主流武器的课程。要成为使者,你得学会更多。”
“更多是多少?”学徒忍不住问。
“由于我的神秘职业,我会用已知的所有武器。”年轻人说,“很快你也会的。”
虽然乔伊说这句话的本意是鼓舞,但尤利尔已经开始预见自己昏暗的未来了。
……
萨比娜站在高塔最顶层房间的门外,尽可能不去竖着耳朵探听里面的动静。可是门开着,里面的对话也毫无保密措施,她很想掉头逃走或把自己的耳朵堵上。
导师让她等在这里,仿佛故意让她听见似的。未来的占星师姐被这个念头和自己过剩的好奇心困扰着,她怀疑自己最近不仅弄丢了戒指,还遗落了诚实。
“破碎之月的投影已确认消失,阁下,后续工作正在陆续停止。”
“看来祂的手段还是老一套。”一个不常听到的声音说,对于她的导师的说法不太关心。“议会已经向我们表示了抗议,代行者倒是没有动静。这件事克洛伊不用插手,无论怎么处理,贝尔蒂都是露西亚的死敌……白之使向我汇报了阿兰沃之王的事。”
“那位王者生前的确是个无名者。我记得白也是恶魔猎手,他正是死得其所。”拉森回答。
“人人都渴望死得其所。”好像圣者对谈这事的兴致也不高,“但宾尼亚艾欧却没有死神信徒的容身之地。事务司最近找过我,商讨有关那个陆地属国的事。亡灵法师连带着碎月的骚动,伊士曼的贵族已经表示严重的不满。”
“那些凡人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拉森静静地回答,“一号列车的事情传来,我简直不敢相信光辉议会和寂静学派会怎么看待我们……就算克洛伊对王国几乎鞭长莫及,它于情于理都不该与联盟的那些矮人合作。”
“我听说那儿的驻守者是你的朋友?”
“他在亡灵侵袭事件中受了重伤,已经回来了。外交部正在重新安排驻守的人选。”
“白告诉我你们有伤亡。”
“是切斯特……老师,他离开高塔有一段时间了,就在伊士曼定居研究炼金术。他的成果被堕落的恶魔觊觎——”
“振作些,‘艾恩之眼’阁下。会议的内容我还没忘得那么快,他的过去我们都不会忘记。”似乎因为在劝慰自己曾经的学徒,高塔圣者打断他时语气也显得很温和。“我们的统领说要把行程拖到下星期,等他离开克洛伊,我想那些人就会安分下来。”
第一百六十章 训练方式的调整原因
“他要在塔里停留?”导师似乎吃了一惊。
“这没什么不好。”萨比娜可以想象到圣者先生耸肩的样子,“罗奈德去找你的学徒,杰瑞姆还要三天后回来。没准会有哪个恶魔看准了时机,像四叶领一样把布鲁姆诺特搅个天翻地覆。有白在我们起码安全许多。”
“就算高塔里没有一个空境,也不可能有恶魔做得到的,老师。”
“光辉议会的一名枢机主教就弄出了破碎之月的神降。别看我们的老朋友。”门里传来吱呀一声,“我猜楼下的西德尼一定被惊醒了。这把椅子在抗议我的体重。”
“作为占星师,您的确超重了。”拉森直言。萨比娜姐赶紧捂住嘴。
“行了!真是奥托让你这子来拷问我的!爱德格的事你们自己操心,别把他们放到高塔来打扰奥斯维德的休息就行。陆地属国我们确实有亏欠,他们另寻庇护是人之常情。但显然矮人们的奇思妙想救不了那群贪得无厌的贵族,真庆幸与我们有约定的是最贫瘠的冰地领。”
就连未来的占星师姐也听得出圣者结束交谈的倾向,可她的导师最后仍追问了一句:“白之使没有替我们结束那个约定吗?”
“你认为那个约定是什么?”圣者反问。
“十五年前的补偿。”
“补偿的方法很多,订立契约也没那么儿戏。听着,拉森,我们不能放弃伊士曼王国,即便它是光辉议会留给克洛伊的耻辱。它是康尼利维斯留给我的。”
“圣战结束一百年了,老师。”
“没人会知道我们会走到这一步,我的预言很准,但也有看不见的东西。你问我那个约定,拉森,我告诉你——我们不会结束约定,伊士曼也不会使用它。那并非是高塔允许伊士曼任意索取的欠条,而是一种责任。别忘了我们的职责。”
长久的沉默后,导师回答:“我想我明白了。”
“作为占星师,你的反应速度还没超出下限。我以为在我拒绝白的时候,你就都清楚了。现在看来连他都比你懂得多。”
“是啊,而且白之使能用刀子和长矛给我讲星座分布。我听说统领的学徒更适合当个占星师。”
“他已经是环阶了。”圣者说,“战士职业。我想人们都会找到自己的道路,用不着每个孩子都得烦劳‘艾恩之眼’阁下操心。他或许忘记了自己是天文室而非教育部的成员,而且他的学徒总是给治安局增添工作量……”他有些古怪地感慨,“奥托该心疼一下我的胡子,莫非对后辈管教无方是从我身上传下去的恶习吗?”
“我相信海伦在时候对您手下留情了。”导师意有所指。“她不忍心用蜡烛的。”
“提醒我下次把火炬挂高点。”圣者推开门,瞧见深深鞠躬下去的少女。他咕哝一声,“好孩子,别紧张。这儿可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占星师无需隐瞒,也无需解释。星空会告诉我们一切,所以用心感受就好。”说着他走向对面的房间,身影消失在刻录复杂星纹的漆黑门板后。
这时候她才敢抬起头,朝着门迷茫地眨眼睛。拉森·加拉赫随后走出房间,拧动把手锁上房门。“那是实验室,姐,等你某天成为了圣者,也许旁边会有个新房间。”
这话教她满脸通红。“我从没那么想过,老师。”
“可我这么想过。”拉森对她挑挑眉毛,“他问我时我也这么回答了。我以为狄摩西斯会夸奖我的理想,结果他让我当天的作业翻了一倍,并告诉我‘虽然我该鼓励你,但这话我还是不乐意听,你得学着体谅长辈的心情’。你的答案很体谅他,但没体谅我。”他递给她一卷羊皮纸。“所以你也同样。”
萨比娜抱着羊皮纸,在原地目瞪口呆。
……
训练场在高塔的底层,尤利尔刚一出门,就差点撞到一趟载满零件的车上。使者比他敏锐,及时拉了他一把。
“你控制不住自己的腿吗?”他明知故问。
因为我膝盖挨了一靴子。“我只是有点累。”尤利尔咬着牙说。
他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下来,迎面而来的热气很快使他满头大汗。训练场的温度适宜,甚至还有点冷,而白天的克洛伊气温其实堪比四叶城的炎之月。学徒当然知道谁是凉爽的源头,于是硬着头皮开始没话找话。
“你要去巡察了吗?”他抱着对方并不理会的准备开口问。
“破碎之月事件后,我得到了七天的假期。”乔伊回答。这似乎是件很不寻常的事,走廊里有人经过,看到他就会加快脚步。白之对此使视若无睹。
若非没什么阻挡视线的装饰,尤利尔觉得他们多半会掉头就走。可这里毕竟是克洛伊塔,而不是威尼华兹和篝火镇那种地方,就连四叶城与高塔也毫无可比性。埃兹先生和佣兵们对使者的惧怕还能说是上下级关系和神秘度的碾压,高塔里到处都是神秘者,结果这些人依旧把乔伊当成洪水猛兽。
学徒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给自己施加了什么古怪的魔法?”
“什么?”
“比如驱散闲人之类的魔法……”
“有可能。那你觉得现在谁最闲,嗯?”他干脆利落地回击。“碎月事件结束后,事务司建议我在克洛伊待上一段时间。”乔伊解释。
在他们违反高塔与议会的约定打退了圣骑士团和一位枢机主教后,适当避开风头有利于两个神秘组织之间的讨价还价。尤利尔不自然地别过头,主要是他要保护梅米,才导致了许多麻烦的产生。“我很抱歉。”但不后悔。
“碎月降临威尼华兹可不在条约之内。光辉议会先违背了约定,我必须履行职责。”
“那坐标的事情?”他还记得他们原本的目的是铁爪城。
“外交部会另外派遣驻守者去往伊士曼。如果以后他不想走着回高塔,就应该想办法解决坐标的问题。”乔伊用他媲美死人般的眼睛凝视着学徒,“你是高塔的学徒,不毕业的话,你这辈子都得呆在布鲁姆诺特。”
当初给我选择的时候,你们可没说过这话。“不毕业?”他确信自己将戒指里的常识和说明都一字不漏地看完了。没有哪一条提过不毕业要留在苍穹之塔的要求。
“你是我的学徒,会接触很多克洛伊的秘密。事务司不允许这类人脱离克洛伊塔,但如果进入外交部或以奥托的名义立誓的话,就可以回去……不过后一种我并不接受。”使者提醒他,“事务司会接受我的请求。他们肯定会。”
尤利尔万万没想到阻拦自己冒险的最大障碍居然是乔伊。他是为了保护克洛伊塔的安全?不,是因为我来自表世界,还乘坐过浮云列车。虽然他完全没有背叛高塔的念头,可这么直白的要求还是让他有点别扭。“现在看来,我只有进入外交部才能重新见到约克他们了。”
你永远不知道乔伊和你说的话到底是为了表达什么。“外交部预备役也需要实习,你有的是机会。”
“实习?”他想也许那只是一种警告,让他别乱说、别乱走。这很容易。
“协助导师到高塔属国进行巡视检查,基本上半个月就会有一次。由于我的职位特殊,回去伊士曼王国也是普遍现象。”
能常联系就好,学徒松口气,转移向轻松的话题去。“那你假期有什么计划?”
使者的口吻从无变化。他回头拉上训练场的大门,“补充给养,将神秘物品送去检修。”
“要花七天时间?”
“是维修神秘物品,不是维修我。”
尤利尔没发现他身上还有除了索伦以外的神秘物品,不过这不重要。“那个,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介意帮我了解一下布鲁姆诺特吗?”
“介意。”
也许是很少从乔伊身上得到否定答案,他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可很快,尤利尔就意识到乔伊的确没义务帮自己任何事情。我早该想到他会拒绝。
“事实上,即便不参与装备检修我也没有时间。”乔伊说,“如果银光戒指和地图帮不上忙,我可以把索伦借给你。你的膝盖还在疼?”他忽然问。
“谢……啊,是有一点……”他回答。说实话,学徒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颤栗。他怀疑自己旧伤未愈。
“好像有点骨折。”使者似乎很迷惑,“我控制力度了。你没用魔力保护自己?”
“用了。”不然我可能是爬着出来的。
是霜冻侵蚀指环把原因写在墙上,不是只有在身体接触时才防御,白的魔力会不断附加给你冰冻伤害。战斗时你必须从头到尾地使用魔力保护自己,否则很快就会受到神秘的冻伤。他不是故意的,那是神秘在敌对状态时的本能
这还怎么训练?尤利尔觉得自己有必要把在威尼华兹的冬装翻出来作为日常的训练服。盖亚在上,我总算知道为什么谁都躲着他走了!
你太蠢了,子,我以为你会自己发现的指环幸灾乐祸。
“我也没发现。”年轻人教它闭嘴。他原本下意识后退一步,又突然伸出手。“我带你去后勤部。”
第一百六十一章 有关道路
飞行总比双腿快,他们到达三楼只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而神秘大大缩短了康复的过程,尤利尔感觉自己前脚进了门,后脚就被赶出来了。他才一拉门,就看到指环索伦孤零零地悬浮在自己的鼻子前。
你让睿哲的格森先生等了你三分钟!时间之龙该把你这样浪费生命的家伙带走
从索伦嘴里说出来的东西,有一大半都需要换种方法听。比如当成聒噪的蝉鸣。高空之上没有这种害虫,因此指环一开始咔啦咔啦地写字,他就有种回到四叶城的错觉。老实说,这感受相当不赖。“白呢?”他其实猜到使者多半离开了。
飞走了指环绕了一圈,让他把自己的戒指换到另一只手上,而后自己替代了它的位置。别看他在休假,事实上,现在他要比任何时候都忙
在忙什么呢?尤利尔忽然住了口。他发觉自己不能总麻烦乔伊,克洛伊的空境统领有什么理由来帮一个学徒熟悉陌生环境?高塔里有的是人,也许我会遇上约克那样的朋友。
“下午还有两节课。”他说,“我记得高塔能提供午餐来着。”
去二楼索伦指示。
二楼的景象与他去过的每一层都截然不同。他沿着扶梯往下走了很久,忽然眼前一片开阔。这里像是古堡的大厅或者治安局的前台,他不知道还有什么类似的场景可供参考形容。
就面积而言,尤利尔估计它有两个霜叶堡礼堂那么大,天顶的高度与他走过的台阶长度成正比。他意识到二楼整层都没有房间的概念,别说分隔空间的墙壁了,就连承重的柱子都不存在。大厅里没有一条笔直的走道,到处是堆满食物的推车和成块分布的桌椅,曲折的缝隙是供人穿梭的通路,他毫不怀疑自己走到尽头都要费一番周折。
餐厅里有很多人,每一个都不担心头顶的天花板会砸下来。于是尤利尔认为有人对它也施了魔法,型反重力神秘场,他没感觉到但确信它存在。“我以为午餐还是炼金药剂。”他打量离自己最近的车,一个胖女人在窄台后卖苹果派,香气十分诱人。
别做梦了,那玩意两瓶就值一枚阿比金币索伦告诉他,午餐也不是免费的。这里的东西都来自塔外的商业街,食宿费统一算在学费里
“你的意思是说,我得继续找个地方工作来维持日常开销?”学徒清楚世界上没有白来的午餐。见鬼,我还没吃它呢!
这倒不用。如果白之使的学徒连这点特权都没有,事务司肯定会找后勤部的麻烦。相反,你会得到每个月的补助额度,用你的戒指记账就可以……这里面的时间跨度很大,睿智的格森先生提醒你,别在下个月前就把它花完了
这家伙把我当成白痴。“我觉得我能自给自足。”神秘者还不至于在布鲁姆诺特活不下去。
你以为神秘生物更容易赚钱
“这显而易见啊。”
那你知道神秘生物怎么花钱
指环索伦的语气十分奇妙,总让尤利尔有种不好的预感。“我可以早上吃点别的东西。”他认为它指的是作用等同于早餐的炼金药剂。
你的导师会让你吃多少吐多少索伦戳破了他的幻想,他会留着力气不把你打残,可目前为止除了实战,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教你打架
这无疑是实话。学徒回忆起一上午的经历就浑身难受。他在对付莱蒙斯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感觉,实力上的差距让战斗成了考验忍耐痛苦的漫长折磨。往往他会被允许先行出手,而敌人摆出一副远攻近战随他挑选的傲慢架势。结果他拉远了距离会被飞掠出来的剑光逼得无处容身,近战范围有时一个转身,他连对手的位置都找不着就被打趴下了。这教尤利尔开始怀念敌人是食尸者和幽灵的时候,虽然战败的后果更惨一些,可好歹他还没输过。
更何况,第一节课是学习刺剑。
尤利尔对这种轻捷、锐利的纤细武器向来无甚好感,这或许是他用惯了斩剑的缘故。不过说到底,他摸剑还不到一月时间,习惯的力量没那么强大。但这不妨碍他下意识地挥着圆杆的刺剑劈砍或横削,好像指望它能自己长出咬人的刀刃似的。这导致乔伊同样下意识地用手握住细剑,然后狠狠给他一脚。他看得出来使者也被他吓了一跳。
更该死的是,尤利尔心想,索伦会抓住机会,立刻极尽所能地挖苦他愚蠢的动作。
在结束后乔伊会指出他的错误,然而仅此而已了。有时候他会让他模仿自己的动作,告诉他刺剑的使用要领,但尤利尔总是不得其门而入。这实在是个令人沮丧的事实,他怀疑自己用听的方式获取知识的速度远不如阅读。
“那的确很昂贵。”他承认自己赚不来这么多钱。“但也用不着每样都要高塔来报销吧?我不用穿袍子,也不要求什么舒适。”事实上,那套房子就已经满足他对住宿条件的所有幻想了。
难道在你眼里,神秘者除了炼金药剂就没别的开销了吗
“还有维修神秘物品?”
这个答案无法使索伦满意。于是指环教他闭嘴,只管听着就好。神秘物品它把这几个词加粗放大,你见过好几种:铠甲、剑、墨水瓶子、风笛、吊坠,还有你的那张纸。这些东西并非不会损坏,因此需要专人负责修理。修理需要费用,毋庸置疑。可你别忘了,这些东西不是随便就能买到的——你的羊皮卷怎么得到手的?莫非你忘了?
那不可能。“我发誓要遵守每个承诺。”他怎么也不会忘记在密室中见到的金灿灿的神言誓约,它们时有降临他的梦境。
别人没有你这样的好运气,许什么诺言都没用。若想得到神秘物品,要么高价购买,要么在神秘之地用性命来换,还往往赔个底掉指环带他穿过一排木桶,葡萄酒的香气在他鼻子下一晃而过。别忘了你的目的
尤利尔按照它的指示,挑了一块色泽和气味都十分正常的吐司,然后在木桶的主人手里得到一杯葡萄酒。可一口下去,辛辣的酒精让这次尝试的结果变得十分糟糕,他只好又另去配了些蜂蜜。
在威尼华兹时,丹尔菲恩想喝加蜂蜜的茶水。他记起那位麻烦的领主姐傲慢的口吻和矫揉的碎步。见鬼的羊毛袜!我品尝着在表世界四叶城里不可能享受的食物,那时候我会想到有这么一天吗?还是我想要更多?他弄不明白了,一切都像虚假的梦。“我的目的?”
你想成为使者。这称得上理想远大。使者不仅要有维持秩序的能力,还得对神秘有所了解。知识总是贵重的,我相信克洛伊每月给你额度里就包含了知识的价值。然而金币有上限,知识却没有。你能从高塔身上占多少便宜是你的事,白痴才会让自己吃亏
它写得太快,尤利尔险些没读完。他开始明白它的意思了,难得指环的语气这么正经。“我不是孩子,干什么都凭兴趣。”他告诉它,“我会尽我所能来充实自己。”
充实自己又需要什么呢
“纸和笔?”他好似恍悟。
行了,高塔的知识和你在教堂学到的那点常识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为什么连这些都要跟你解释!听着:你得在天文课用到尺子和望远镜,数学课拿好自算笔和草稿纸,它们不是你用自己的手指头就能算得出来的东西;你的识字水平停留在常用词汇,而阅读某些神秘的记录需要用魔法符文和专业代码,在毕业以前起码得掌握三种以上的语言;还有后勤部要求事务司加入选修的战地包扎以及药物配制,这两门课程需要你自己带好医疗箱和魔药原料,因为授课给你的导师不会多给你准备教学材料——你的学费不是交给他的,明白吗
尤利尔觉得自己像个什么也不懂的文盲。“我真想说我明白了。”他不禁有些沮丧,“这些东西——我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入手,陌生的、颠覆常识的一切,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发现自己的想象太过局限,干脆直接求助。“睿智的格森先生,你能告诉我吗?”
既然你这么说……
很突然的,字迹粉碎消失了。指环重新开始写:
我不知道,尤利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办法。我不知道你会作何选择,但路只能往前走。我只能保证,克洛伊会尊重你的意愿
一贯有奇效的恭维话这次却没起作用,仿佛符文里换了个灵魂。符文依次闪亮,在他眼前漂浮。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做出回应,冰霜蔓延得很慢。
词句写在桌子上,字里行间透出森森寒意。它破碎不堪、颠三倒四、甚至莫名其妙,尤利尔却感到莫名的熟悉。他低声问:“乔伊?”
我也在找方向
指环叮的一声掉在冰花中央,冰霜渐渐融化。
第一百六十二章 占星师
午餐结束后,尤利尔到五楼学习神秘学基础。他推开门,就看到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个巨大的鹿头。
房间里只有三个人,一个站着,两个坐着。他们各自捧着书本,长袍拖到地上。“你们好。”尤利尔挤出笑容,干巴巴地说。
离他最近的人最先回应。他是站着的那个。“你也好。”他抬起头,阴影般的黑眼圈能吓人一跳。“我想这么说,可我看你不太好,我自己也很糟糕。”
其他人一言不发,或许是没有听见学徒声的问候。不过尤利尔更相信他们是睡着了,他听到了轻微的鼾声。
“你是外交部的新人?我们是占星师学徒……如你所见,昨夜我们观察了一整晚的星星。”还醒着的那个家伙低声细语,同样睡眼朦胧。“还有十分钟我们的导师才来,不介意的话,能帮我们放个风吗?”
十分钟恐怕不够。“当然可以。”醒着的那个冲他点点头,直接闭上眼睛。他开始担心自己到时候会叫不醒他们。
于是就在这此起彼伏的熟睡声中,学徒觉得自己也变得困倦起来。他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些身上,我们有什么区别?三个人的打扮都与他不大相同,这并非是他自己缺少了外罩的缘故。尤利尔不是第一次见到占星师学徒,在二楼餐厅和一楼的训练场外他常目睹穿长袍的人经过。除了辨别这些人手上的戒指,还有许多特征足以区分学徒和正式的神秘生物。
最为明显的是长袍的样式。学徒们的口袋在身侧,大得出奇,塞满古怪的杂物。而神秘生物的口袋则缝在里侧胸前,有时会露出一截羽毛笔或注水钢笔的帽头,但多数时候都显得十分妥帖。颜色倒没什么好说,每个人都可以随便搭配,效果只取决于个人的审美。
事务司分给他的也是长袍,但要比占星师短一截,袖子和内衫也更贴身。他身上没有口袋,也没东西可带。他的裤子在腿部位有条束带,尤利尔猜测它的用处,但尚未确定。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间,果然腰带上也有个环扣。这是用来佩戴武器的,不过我除了乔伊的冰剑,也没武器可用。那把短刀早被他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这种大体上差之不多的衣着特征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他心地转移着目光,想要记住自己的同学——也许是这么叫的,在修道院的学堂里则是家人。他后来很怀疑家人的定义,不过反正也没什么大碍。
在门口的是个五官沉浸在阴影中的人,即便他刚刚昂起头与尤利尔对话,学徒也没看清他的面容。他的声音也没什么特色,不过尤利尔很钦佩他能站着睡着。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而这些人显然不会醒过来礼貌地跟他交朋友,尤利尔顿时失去了兴趣。
房间里窗帘拉紧,黯淡无光。尤利尔靠在一旁,看到另一侧墙壁上贴满了绘制好的星图。这里是某个占星师的教室,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正在别人的课堂上。如果导师无法教授必修的课程,学徒就必须跟其他占星师的学徒一起听讲。显然乔伊对占星学毫无研究,认得出星座来辨别方向已经是极限了。
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上占星师的课程。或许是好奇,或许是埃兹先生说过的话……总而言之,他不讨厌探知星空奥秘,也隐隐期望自己的天赋能发挥作用。他不知道自己的天赋在遍地都是神秘生物的克洛伊是否是种优势,说到底,他总觉得自己不配与这些真正的学徒们共处一室。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十分钟一晃而过。尤利尔推了推自己旁边的学徒,他一下将书摔在地上,人们全醒了。“有人来了。”他解释,“也许就是你们的导师。”
“感谢帮忙。”那家伙拾起书,克制不住打了个哈欠,于是对他尴尬地笑了笑。“我是吉辛·杜瓦。”
“尤利尔,只有这个。”
脚步声还在响,但节奏缓慢。有时间让另两个家伙清醒过来。尤利尔这才发现其中有个女孩,她睡着的地方稍微亮一点,让他看得清她满头泛绿的短卷发。熟睡时有一撮夹在台灯和书架的缝隙里,女孩一抬头就哎呦了一声。令尤利尔惊讶的不是性别,而是作为少女她的鼾声比自己的同伴要响亮得多。
最后一个学徒离得最远,嗓门却很大。“这是谁?”他警惕地问。
“来上课的学徒。”吉辛说,“尤利尔他来自外交部。大家认识一下,那是肖。”最后一句他是对尤利尔说的,学徒打了个招呼。肖也挥手回应,但学徒看不到他的表情。
这边绿色短卷发的女孩总算摆脱了自己被夹住的头发,她往门口凑了凑,把自己沉进黑影。“我是威廉敏娜,你可以叫我明妮。”她的声音令人难忘,甜美纤细,显得很热情。“你好,尤利尔。我也只有名字。这里只有吉辛有姓氏,你可以选择只记住他的名字。”
“这有点过分。”吉辛说。
“那你可以只记住姓。”威廉敏娜迅速改口。
“这更过分了。我哥哥也在高塔求学,你到底是是要找谁?”
“别理他们。”学徒正不知怎么插话,肖对他说,“他们是情侣,刚刚牵手那种。你知道这种人一般脑子不怎么清醒,而且总以为全克洛伊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理解,他一时间满嘴苦涩。“你好,肖,我是尤利尔。”他恍惚间重复着。
“这我知道了。”肖有一头浓密粗糙的黑发,鼻梁又细又直,架着一副边缘很宽的大眼镜。他的嘴唇泛紫,脸色发黑,仿佛大病初愈,精神欠佳。“我吓着你了么?”他站起身拉开窗帘,“熬夜简直使人精神失常。”
阳光照亮了房间,尤利尔总算见到吉辛的模样了。他看起来像个摆弄文字书稿的学者,脸颊消瘦,双眼深凹,但面容肤色很有生气,头发也整齐干净。他身上有种镇静安详的气质,这种人如果在迈入中年后蓄起胡须,很快便会成为让许多年轻女孩着迷的对象。当然他现在也不差,吉辛·杜瓦得到威廉敏娜的青睐显然不是因为他的姓氏。
脚步声停在门前时,屋子里的动静便消失了。一个垂垂老矣,胡子长到脚趾的老占星师伴随开门声出现在门外。他拄着拐杖走路,皱纹里的疲倦让人以为这节该死的课程开设在半夜凌晨。
“自从我不再管理图书馆开始,就再也没在这么早起过床。”老占星师宣称,“今天我为一个新人不得不从我舒适的床上爬起来,就是要告诉你们钻研神秘的重要性。”他转身拉上门。
尤利尔感到四个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只想找个缝隙藏起来。
“别吓唬他了,老师。”威廉敏娜怜悯他窘迫的样子,便用她可爱的声音劝说,“您可是‘银十字星’,仅次于圣者大人的大占星师。谁能要求您特地做些什么呢?”
“仅次于狄摩西斯。”这位被称作‘银十字星’的大占星师哼了一声,“所以这就是他给我找的麻烦。”威廉敏娜立刻不说话了。
圣者狄摩西斯?不是事务司安排我的课程吗?吉辛和肖用迷惑的目光望着他,尤利尔没注意到。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他下意识的想起乔伊,莫非是白之使要求的?不,他压根不关心我的占星学进度。那“黑夜启明”阁下又为什么关心?
没人能回答他,尤利尔也不会问出口。忐忑和畏惧在他肚子里打结,学徒又感受到火辣辣的酒流过喉咙的滋味,他的念头在身体里找不着接口。他只盼望眼前的这位大占星师不要说出白之使的名字。
女神似乎听到了他的祈祷。“给我当心些,鬼们。我最后说一遍:以后的课程都安排在下午,六点到十点半。谁要是在白天去我的卧室喧哗吵闹,我就让他来当我的帮手。”‘银十字星’说。他没多提圣者。“至于你,尤利尔,你要从头开始学习,我可没工夫给你补足进度。找你的导师借笔记去……等等,我差点忘了他比你还要混蛋,从没去过图书馆……明妮,你的笔记在哪儿?”
“在这呢,西德尼先生。”
“让我们的新朋友瞧瞧。对了,孩子,你认识字,是吗?我是指第六版魔法符文。”
这东西还分几版?“这对我来说有点超纲了。”尤利尔承认。
“我可以帮忙。”吉辛自告奋勇。
“那就交给你,杜瓦。”西德尼导师作出安排。他回头瞪着尤利尔,胡子抖了一抖。巨大的驯鹿头正在他的脑袋顶上。“给我尽快赶上进度,哪怕你将来用不着它们。你的训练课时间往后推,我想你下午肯定也有空。你的导师如果有异议,就让他来找奥斯维德·西德尼。听懂了吗?”
“听懂了,先生。”
第一百六十三章 阴影
黑暗中传来吟唱,肃穆的钟声将他唤醒。黎明如此宁静,这是女神最温柔的时刻。他闻到木头的香气,它藏在熏香的馥郁里,和莫里斯的雪松一样清新。
莱蒙斯套上铠甲。
走道的尽头是圣堂,两名修女在泉水边祈福。这涌来自闪烁之池的地泉晶莹纯洁,受得了露西亚的恩宠。它在黎明之战前被西塔的女王赠送给议会,象征信仰的统一战线。近千年过去,圣米伦德大同盟早已解体,而泉水还在圣城赞格威尔的圣堂前喷涌。莱蒙斯走过修女身前时,她们微微屈膝行礼。“瑞茜神官在里面为圣剑洗礼。”其中一位年长的修女告诉他。
莱蒙斯进入圣堂,看到阿拉贝拉跪在露西亚的裙摆前,杜兰达尔则沉浸在夺目灿烂的水池里。这就是光之泉的源头。水池里似乎流淌着熔金,粼粼波纹如同液态的阳光,但没有可怕的热浪迎面扑来。
数不清的蜡烛漂浮在庙宇中,那些都是逝者的灵魂。它们是女神的英灵,死后去到祂的神国,决不堕入死者的加瓦什。亡灵之庭塞满了背信者和异教徒的恶念,是不洁之所,污秽的泥塘。满怀荣耀逝去的光明信徒不会去那里。正义与秩序的神国为它们开放,莱蒙斯不知道自己死后有没有资格同它们一道。
黑银长剑在光之泉中轻飘飘地浮动,阿拉贝拉偏过头,拖着白袍站起身来。“你醒了?长官,见到你没事的样子我真高兴。”她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的伤痕。
我要的不是她的安慰。莱蒙斯听见自己沉闷地道谢。他的语气毫无诚意,仿佛出自他人之口。这和她的问候同样。“主教大人呢?”导师在白之使面前得到了失败,昨天才得以通过交涉回到赞格威尔。虽说他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但他们仅仅是为了拖住他……白之使像座空境尽头的安格玛雪峰,人们至今无法逾越。
“代行者大人正在召开光辉议会。”
丹尼尔·爱德格主教是议会的一员,他必然也在议会上。莱蒙斯只好在这里等他,注视着圣剑杜兰达尔上流淌的光辉。他输了,我也一样。他回忆起刚刚的梦境,亚莉没有来见他。
“您不必责备自己,长官。”瑞茜说。“就算到女神面前,祂也不会。祂知道你为光明交付与你的使命尽了全力。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
为了女神,圣骑士长没有看她的眼睛。“我做得更好的事情就是反省自己的错误。”我的确尽了全力,他心想,但为了亚莉和女神哪个更多一些,我无法欺骗自己选择后者。
“白之使正在接近圣者之境。”阿拉贝拉告诉他,“以他在卡玛瑞娅展现出的魔法,枢机主教也无法单独应对。代行者阁下已经提高了白之使的神秘度等阶……事实上,议会决定给予你嘉奖。”
莱蒙斯诧异地回过头。“你对代行者阁下——”
“和我没关系。”瑞茜打断他,这话使她着恼了。“我只是负责向你转述光辉议会的决定。希欧多尔长官,我现在是作为你的副官而非代行者的学徒站在你面前,请不要羞辱我。”她带着些嘲弄,“难道这次任务还不足以证明我的能力吗?确实,我的能力有限。”她从来有话直说,即便有时候她自己也会难堪。
不是谁都像我一样。他这次发自心底的诚恳致歉,既是为了自己的恶意揣测,也是为了某种不该出现的喜悦——并非只有我一人抱有私心杂念。我才应该跳进光之泉中接受洗礼,莱蒙斯按捺着冲动。夜里他可以向女神倾诉,但到了白天,在女神的圣堂上,他反而感到畏惧。
“我不清楚奖赏是什么。”白袍神官告诉他,“但有位修女来找过我,她受到肯恩主教的调遣,来将自己的神职变更为赞格威尔的驻城神官。虽然还不是白袍,可总好过在修道院里浪费自己的天赋。”
这个消息占据了他的全部脑海。一时间,莱蒙斯甚至不敢去问她的名字。“你说的是不是一个高个子修女?金发……”
“并且少了右手和右腿。”瑞茜镇静地说。“她叫亚莉克希亚,是你的前任神官。”
“我的战友。”莱蒙斯则满嘴苦涩地回答。看吧,这就是与我搭档的后果。你的长官连自己的下属都保护不了。
“我了解过她。”白袍神官扶了扶方帽。
圣堂陷入了寂静。莱蒙斯听得懂她的言外之意,她以为她也了解我。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你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他发现自己的口吻毫不友善。
“值得尊敬的前辈。”
“你只想说这些?”
“你只想听这些。”她回答。
你说得对。他感觉自己被人看透了心脏,这不是一种舒适的感受。说实话,阿拉贝拉·瑞茜很适合当我的神官,她反应很快,更会猜测别人的心思。最恐怖的是,某种与生俱来的执拗常使她忽略地位、人情、认知差异等种种合乎情理的因素,用一针见血的方式戳痛你的伤口。
露西亚眷顾这种人,他们是正直无私在人间的代表。在信徒中他们必然是最虔诚的那部分,他们的热情与太阳的光辉一样永不熄灭。不过说老实话,这样的人也往往不好办事。
“我向老师申请离开圣骑士团。”神官姐压低声音,“圣裁判所正需要神官和司铎。希欧多尔长官,希望我的后任会成为你的好助手。”
“你无需这么做。”莱蒙斯不由得劝阻。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渴望亚莉克希亚归队,还是不忍瑞茜黯然离开圣骑士团了。
阿拉贝拉摇摇头,莱蒙斯还想说什么,但忽然议会的钟声响了。这宣告光辉议会的结束,圣堂的女神雕塑后传来脚步声。
代行者不会从正门离开,因此出场的全部都是能参与议会的枢机主教。他们的服饰严格遵守教典,神态肃然——或者说僵硬。爱德格主教倒数第二个迈步出门,他倒是比他的同僚慈祥多了。
“你们问决策?没什么好决策的……机会只有一次,对失误的补救并不是每次都好使。”在莱蒙斯眼里,老师并未因这次失败的打击受到什么影响。主教大人的胸针换了新宝石,他脸色红润,不见重伤初愈的虚弱。“瑞茜,正好你也在,有件事我一定得告诉你。”他还是犹豫片刻。
“是我的申请没通过?”
“也许你可以尝试猜错一回。”
“原因呢?”
“这是代行者阁下的决策。”身为女神的代言人,议会代行者的决定几乎没出过差错。但愚钝之人往往难以领会其中的深意。莱蒙斯就发现自己属于其中一员,可他随即看到女神官和老师脸上也隐现困惑。“我原以为代行者阁下只想给你一次历练的机会。”爱德格主教对神官姐说,“他告诉我,这次的决定并非只为了你,孩子,希望你能理解。”
明悟在白袍神官澄澈锋利的眼神投向他时到来。莱蒙斯意识到代行者阁下将阿拉贝拉留在圣骑士团,正是为了他自己。然而我何德何能?还是他已经看穿了我的动摇?
……
阿拉贝拉回到房间里,脱下鞋子摆放整齐。这时她注意到鞋架上已经有了一双一模一样的白色牛皮靴。她没在意。艾普莉回来得永远比我早。
“瑞茜。”一个灰头发的少女从上床探出头,“老师告诉我,你以后就留在圣骑士团了。这是怎么回事?”
明知故问。“我把任务搞砸了。”她把自己丢在床上,“这是惩罚。”
“你真觉得在圣裁判所任职一无是处吗?看在女神的份上,我很难理解你的想法……我也不得不告诉你,要是我有机会留在圣骑士团,用我的头发交换我也愿意。”艾普莉拨弄着她的长发辫,发梢一直垂落到阿拉贝拉眼前。
“你不明白。”她内心涌动着怒火,但更无可忽视的是悲哀。你不明白。我不是因为荣誉而留在圣骑士团,我的存在给他们带来了麻烦。我的同伴们宽容了我,但这远远不够。“我希望更多人能理解女神的教义,结果我的努力根本没用。我找不到有什么理由在那里……在那些人中间。”
“那些人?你觉得希欧多尔大人名不符实吗?”
“当然不。”虽然有的时候他的抉择令人费解,但不得不承认结果比我预想中要好得多。作为圣骑士团的领导者,他的行为作风无可指摘。“在我看来,我的长官的虔诚不亚于任何人。”他的偏见也是同样。
“所以你只是不想成为某个人的副官。”
“我没有。”
“你当然有,除非你向露西亚发誓。”
艾普莉话语中的笃定刺痛了她。阿拉贝拉试图摇头否认,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决不能对露西亚说谎。“无论我怎么想。”她将舍友的发辫最底下的束带打开,“我都永远不能摆脱老师带给我的阴影。”
第一百六十四章 魔力火种
训练课结束后,尤利尔已经困倦不堪。他一点也不想将休息时间花费在路上,可占星师必备的长袍今天才被治安局的人送到他的屋里去。若想要奥斯维德不整晚念叨他的过失,尤利尔就必须穿戴整齐。
此刻已是下午四点,阳光依旧狠毒,但比起正午还是好了不少。在得知了他占星课教师的要求后,乔伊没有多为难他,直接将上课时间往后推了两个半时,并给他留出了午餐时间。然而在训练场上使者可没那么好说话,在忍受了两天的磨难后,尤利尔不得不改喝药剂度日。他觉得午餐还是不吃为好。
“你的力量欠缺。”课后乔伊对他直言,“轻便的武器很适合你,但在习惯上我看你更爱重剑。”
“它会让我有安全感。”
“会动的武器才能给你安全,死物什么也做不到。”
尤利尔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若是在挥动武器前就死于敌人之手,那就什么武器也保护不了你。“我控制不住它的轨迹。”他辩解。事实上,我用轻剑要比重剑花的力气更多。
“你的魔力控制太粗糙。”在找出敌人的弱点上,乔伊的专业性毋庸置疑。也许他不知道怎么教会尤利尔精细的操纵,但点出原因却轻而易举。“魔力可以增强你的体质,使力量倍增,速度加快,反应更迅速。然而具体加强了多少,则和你使用的魔力量有关。”
若非解决问题也是我的任务,乔伊还真可以胜任这份职责。“我控制不住魔力的收放。”学徒告诉他现状,“你有办法吗?”
“想象你能自如操控魔力。”
“……”
我早该知道这样没用。尤利尔叹了口气,“我尽力而为。”乔伊的办法不能说完全没用,在霜叶堡里他就成功过一次——那回他成功控制住了自己的魔法,然而自那以后学徒就再没做到过同样的事情。
“再过几天,我们开始新课程。”乔伊说,“维修部一直给我们准备了训练用具,这件事我才知道。”
“才知道?”
“你需要自己的武器,而不是我给你的冰块。将你的兵器的要求提交给装备部,四楼。”他丢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打开星之隙消失了。
远光之港在夕阳下泛红,停留的马车也多了起来。
而使者的建议与他身上的色彩一样匮乏,尤利尔只好慢慢摸索。他知道自己唯有这一条路可走,因此对待训练课格外认真。假如这份认真能换来进步,我倒不觉得吃亏。这是他在乔伊手下狼狈招架时的想法。或许我太乐观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威廉敏娜和吉辛在港口等他。尤利尔绕过两个捏着扇子的贵妇人,与他们在公园门口汇合。“你复活了。”她揶揄道。
这些天谁都见过学徒疲惫不堪、连滚带爬挣扎出训练场的模样,他尽力忽视那些陌生人或惊奇或嘲弄的目光。外交部在高塔中的地位很高,但成员数量很少。占星师才是克洛伊的主体,神秘职业很多,获取知识的地方更是不少。人们还有其他的、更合适的去处。少有正派人选择外交部,这往往意味着他们缺乏成为占星师的能力。
老实说,这其实算不上什么值得人鄙视的缺陷。乔伊是整个高塔的空境统领,事务司从来也没为难过外交部。然而职业倾向的平等本质在人们固有的观念面前不值一提:和占星师相比,不擅长观星预测的神秘者大都没那么聪明。这世界上聪明人不多,但能承认自己不聪明的人更少。只有挣扎在被驱逐离开克洛伊的学徒会有这样的觉悟。在占星学上有建树的优等生没必要劳身费力,他们的职责在于探索星空和观测诺克斯。
这么说来也许是职能的问题,外交部负责处理高塔与属国的关系及大事务,也得时刻注意不能丢了克洛伊的脸面。尤利尔没见过除乔伊之外的任何使者或驻守让人员,但吉辛告诉他,这些人只要出现在高塔里,你就能一眼认出来。他们身上有种气势,即便是治安局那些被克洛伊淘汰下去的神秘者,也绝不敢在他们面前吹嘘自己的勇力无畏。尤利尔看吉辛的神情,好像这些莽夫无论如何都与打架斗殴划等号似的。
总而言之,他的同学们都对他的选择表示不解。可谁知道我压根就没选过呢?
“感谢今天值班的伯莎女士。”尤利尔说。“我现在唯一感到不适的部位就是我的脑袋。”
“你的导师又给你安排什么古怪的训练了?”吉辛问。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我得自己想办法控制魔力。”学徒自然是没有这样的苦恼的,但可惜尤利尔已经是真正的神秘者。
威廉敏娜露出似笑非笑的狡黠神情,她上下打量了尤利尔一番。“等我点燃火种后,也许会帮你的忙。”
“不,我不是强调我踏入环阶……而是这真的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前半句我们当然清楚,后半句我们完全不懂。”
“到时候你们会觉得我句句在理。”
“真理是用魔文书写的,而你却根本没有掌握它。”威廉敏娜说,“第六版魔法符文,也许我该给你从头讲起。了解魔文的演变过程对你有好处。”
“不用了,谢谢。”他认输了,“我不会再提训练课的任何细节,请务必打消这样可怕的念头。”
明妮耸耸肩,“真没意思。”
我不会让你在我身上找到乐子,尤利尔心想。威廉敏娜是个言语快过大脑的直爽女孩,喜欢对别人的失误穷追猛打。对付她这种人,尽快断掉话题才是摆脱尴尬的唯一办法。尤利尔简直想象不出吉辛是怎么爱上她的。
当然虽说吉辛一口咬定是他主动追求明妮,但事实上,吉辛·杜瓦的个人条件远超威廉敏娜,他不缺选择。不过他也不觉得明妮配不上吉辛,毕竟女士总有更多的加分项……他发现自己忍不住开始想起丹尔菲恩·兰科斯特,那个地道的贵族姐。我怎么会想起她?明妮不见得有什么地方和她类似。这可真奇怪。
他们在咖啡厅逮着一桌空位。吉辛点了两杯柠檬茶,给女友一罐麦酒。尤利尔还是第一次来这种茶餐厅,也是头一回见到还有人在这里点酒喝。更遑论还是个女人。
“已经四点半了。”他提醒自己的同学。要是让“银十字星”闻到威廉敏娜身上的酒精味,老占星师会把下课时间多往后推迟两时以保证学徒们苦不堪言,不敢再犯。
“别理她,这种低度数的酒再来一打她都不会喝醉。”吉辛毫不在意,他对另外的事情感兴趣。“你说你在来到高塔前当过一段时间的冒险者?”
我没这么说。“事实上,我只是有过冒险者的经历。”尤利尔斟酌词汇,生怕对方产生误会。
“听说冒险者们大都爱喝一种烈性麦酒,这是真的吗?你喝过没有?”看来他已经自说自话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了。
“喝过一口。”尤利尔想到那个四叶原野的夜晚。他看到威廉敏娜的眼睛闪烁起同样的光芒,赶紧补充:“不是什么好体验。我们能开始吗?就现在。”
吉辛放过这个话题,因为开始指的是补习。
尤利尔还是很乐意学点新东西的,这使他渐渐能看懂奥斯维德先生写在纸板上的知识,各种星象及它们可能的预示。他发现自己对竖琴座的兴趣更大,仙女座却枯燥乏味。在星座谱系里,竖琴座象征过去,而仙女座是大部分预言的来源,它的轨迹变动极为频繁。学徒一度以为自己是因为魔法的便利,才对复杂的预言算法心有抵触。
然而事实上,这根本没关系。奥斯维德先生断定他在算术上毫无天分可言,同时推荐他去布鲁姆诺特的紫杉林里找找野生的猴子。这种生活在高空岛屿中的物种无疑是神秘生物,它们广为人知的特征就是有三对又宽又大又轻的臂膀。这让这些本该晃着藤蔓摇摆的家伙们得以在空中滑翔。
三对手臂意味着更多的趾头,老占星师以为尤利尔像他的导师一样对神秘物种鉴别学完全没碰过,但他却真正感到了耻辱。
“魔法符文有规律。”每次补习开始前,吉辛都会这么说上一句。“你要留神观察,用心探索。”好像他才是导师似的。
“如果你直接将规律告诉我,我会更感激的。”尤利尔终于忍不住回答。
“这是神秘的语言。”吉辛立即给出解释。“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问。”他把眼前的柠檬茶递给威廉敏娜,她已经将自己的麦酒喝完了。“即便告诉你了,你的火种也不理解。这就是神秘生物的缺点所在,学徒根本没有这样的障碍之说。”
看来,我的灵魂比脑子顽固。“等它理解了,我早就被西德尼先生赶出教室了。”尤利尔唉声叹气。我的火种控制不好魔力,又拒绝理解魔文。他在意识中幻想着端详自己的火种,像它这么油盐不进的灵魂之焰恐怕不会太多。
而就在这时,有一簇魔力的火光在他的感应范围内亮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五章 故乡
冈瑟在布鲁姆诺特生活了二十七年,结果他除了为某个占星师的家族企业生产的皮带和衬衫制造出成百上千一模一样的扣子外,只得到了“纽扣”的外号。
当然,这比起许多移民到浮空岛、又因为找不到工作而穷困潦倒地回到陆地上的普通人,他已经足够幸运。不管怎么说,现在没人认为冈瑟与那些流浪汉同出一处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冈瑟记得自己的故乡,一个宾尼亚艾欧南部国的城市。那个国早就从地图上消失了,故乡也一样。好在冈瑟不会为此感到心痛,他对那里唯一的印象是饥饿,要命的饥饿。
杉树上掉下来一片紫色的叶子,砸在他的脑门上。
冈瑟抬起头,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把这给了他一巴掌的臭树叶扔到一边去。树叶飘到地上,他又拿脚去踢,结果脚趾撞在了玻璃墙的底座上。这玩意是用石头做的,他立刻哎呦一声。
“冈瑟!”玻璃的振动引来琼利的怒吼,“上班时别跟树叶较劲!”
冈瑟还没说话,他的肚子就猛地响了起来,替他作出了回答。琼利瞧了眼挂钟,扔给他一盒馅饼。“还没到午餐时间。”他警告,“整个中午到下午你都没有间休了。”
“谢谢。”他还不至于听不出琼利的善意,赶忙低头撕咬洒满肉桂和葡萄干的面皮。若说冈瑟最大的幸运是在工厂里找到了一份工作,那么遇到琼利就是无疑就是幸运女神找上了门来。琼利·坦普尔有四分之一的贵族血统,可惜他祖母家族的爵位仅仅是勋爵。这足够让他在布鲁姆诺特找个收支平衡的职位,但琼利总是缺钱。
冈瑟知道他将钱用在什么地方,即便他从未问起过。烟酒鱼肉,琼利会骂一边他们废物,一边将这些难得一见的奢侈品砸到手下工人的脑门上。每个人分得的数量是他自己的十几分之一,可若是没有琼利,他们连十几分之一都得不到。冈瑟怀疑如果没有琼利·坦普尔的帮助,自己绝不可能留下。他又咽下一口热腾腾的馅饼,吮吸自己手指上的油星。
布鲁姆诺特的贵族阶级还在沿用城邦王国的旧制:上等人是管理者,平民是被管理者,奴隶是奴隶。冈瑟确信自己不是奴隶,永远也不会是。他舔着最后一根手指的时候望向玻璃外的街道,一个阴沉着脸的男人坐在餐厅里。也许他会成为某个贵族的奴隶,冈瑟在琼利的家门口见过他。“坦普尔先生。”冈瑟在监工走过身边时拉住他,“那是你的朋友,他在等你?”
琼利回头看一眼,立刻摘下手套和口罩。“如果这白痴再来找我借钱。”这位拥有贵族血统的平民低声说,“那他很快就不是了。”他一边走出工坊。
冈瑟不在乎对方能否继续得到琼利的帮助,事实上,他乐意看到男人被排除出工头的交友范围。“纽扣”试图将目光集中在眼前吱呀作响的模具上,以此来遮掩自己真正的注意力方向。
距离抹除了两人交谈的声音,冈瑟只看到琼利脸上的怒容。他猜测那个男人确实是来借钱的。果然,两人不欢而散,监工的朋友摔门而去,餐厅的风铃一阵作响。琼利回到工坊,咕噜噜喝光一大杯水。
“那白痴早晚被治安局遣送回地面。”冈瑟听他一边擦嘴一边咕哝。“连他在高塔工作的姐夫也救不了他。”
高塔的事务局负责监管所有的事务,外交部和治安局则监察维持秩序。浮空岛的贵族们没有国王可以效忠,这些人的祖先是高塔被第一批淘汰下来的学徒,是以他们的子孙后代都服从克洛伊的调遣。伊士曼与高塔没有这种血脉传承下来的亲密关系,这注定它难以成为苍穹之塔的一部分。
在布鲁姆诺特以及所有的苍穹属国当中,克洛伊的成员都拥有不亚于贵族的身份。冈瑟不知道琼利怎么与高塔成员搭上了关系,不过没关系,总有人知道。他压低声音问自己的工友“口袋”芬克。芬克脸上的愁苦如同鞋底的针脚,将两只眼睛和鼻孔牢牢缝死。但他是只装满了道消息的破口袋,便只余耳朵捕风捉影,一张嘴搬弄是非。
冈瑟知道他痛苦的原因同样来自与对话的模糊。“他是谁?”这话大概能解芬克的心痒。
“你凭什么关心?”芬克不理他。
消息口袋能扎紧,这也是芬克留在布鲁姆诺特的原因。冈瑟打探无果,悻悻别过头去,张嘴要啃一口馅饼。一只手探出来,把馅饼拿走了。“口袋”芬克用他的一口烂牙咀嚼葡萄干,糨糊状的食物跟口水一起被舌头搅拌。最后他吐出一颗半熟的豆子,掉在冈瑟的袖子边沿。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午餐消失在工友的喉咙深处。“那人是谁?”
“霍布森,维修部总管安德鲁·弗纳的妻弟,他最头痛的大麻烦。”芬克嘿嘿发笑,仿佛见到大人物身处困境使他愉快。“伙计,世界上最不能碰的行当就是赌博。”他语重心长地说,“占星师知道自己未来会输多少钱,没准学徒也能。我猜霍布森肯定是这么想的。”
冈瑟不关心口袋的想法,也不在乎霍布森的念头。他并非对八卦感兴趣,而是在意琼利的态度。“那他和坦普尔先生?”
一枚纽扣在模具下成型,芬克拾起它,丢进木编箱。“这是个大秘密。”他的眼睛像扣子一样转动。“很少有人知道……琼利·坦普尔之所以沦落到在平民工厂上班,是因为他曾经也是赌场的常客。不然,坦普尔怎么说也是贵族,那些人是饿死也不会放弃挂在嘴边的名头的。”
“他们是赌友?”
“还是天天输的那种。坦普尔没有个好姐夫,但也没有霍布森那么疯狂,他最后醒悟过来,在工厂里讨了个谋生的活干。看样子他是决计不会再靠近赌场一步了。”
冈瑟明白了,霍布森来找自己的老朋友借钱。琼利没给他。这使他隐约也觉得轻松……至少这家伙不会抢走我的一半馅饼了,琼利先生不会帮他。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街道上霍布森折回来,朝着工坊的方向行进。他专挑墙根边的径,冈瑟只注意到一片阴影在缓缓蠕动,逐渐接近了玻璃。芬克敏捷地朝左后一跳,装作无事发生。
下一秒,他背后的监工叫他过到门口来。“冈瑟。”
“纽扣”只得放下模具,走向琼利·坦普尔。他换下了工作服,眼睛里的异样目光难以琢磨。芬克头也不抬,好像沉浸在地板的纹理中。冈瑟朝他走去,觉得紧张又失望。不过监工并不是为了斥责他们的交头接耳,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冈瑟,让他浑身难受。他的余光瞥见一张浮肿的胖脸出现在窗外,大跟琼利刚给他的馅饼差不多。冈瑟吓了一跳,继而觉得有点反胃,他僵硬地转过头,试图做个不那么容易表露出自身厌憎的笑脸。
赌棍霍布森回以阴沉一笑。他的皮肤青里透紫,鼻子旁有许多雀斑,眼白爬满血丝。这样一张脸微笑起来,也实在很难让人感觉到善意。
“跟我来。”琼利迈步出门,动作显得很犹豫。只是冈瑟没比他好上多少。他们刚走出门,更多的树叶簌簌落下来,伴随着鸟儿扑翅的振动声。
两个人在门口心照不宣地停住了脚步。琼利大感恼火。“你认识他?”
坦普尔不是芬克,冈瑟没法糊弄过去。“见过几次。”他当然知道这个有名的赌棍,可若是不做出一副无知的样子,芬克也不会告诉他霍布森和琼利的关系。“在雾城圣卡洛斯。”
“你还离开过布鲁姆诺特?”
“我从那里来到远光之港。”
监工的指甲在一片树叶的脉络上刮来刮去。“你是莫托格的遗民。”他心烦意乱地揉碎树叶。“见鬼,一个穷困潦倒的蠢蛋,满身虱子的难民,他竟能来到布鲁姆诺特,还留了下来。我看雾城里净是些乱七八糟的移民。”
“没错。”冈瑟说,“渡鸦战争才一结束,高塔就按公约收纳了大量白峡城的平民。”其实许多贵族也想来空岛避难,但事务司拒绝了他们。那段时间高塔是整个诺克斯最安全的地方,人们蜂蛹而入,占星师们被迫扩大了城市。他还记得乌烟瘴气的雾之城,这可不是个夸张的修饰词。黑灰色的雾粉飘荡在城市里,有人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就连花草间的晨露都是黑色。圣卡洛斯是渡鸦战争结束后高塔扩增的城市之一,位于大陆西北上空,几乎一年四月都不见太阳。
“他找你干嘛?”琼利狐疑地打量他,似乎在判断冈瑟是否也是个隐藏起来的赌棍。冈瑟听他问出了与自己之前同样的问题。
“霍布森也来自莫托格。”‘纽扣’这么回答。
第一百六十六章 莫托格遗民
“他认识你?”
“只见过几次。”冈瑟重复。“我与他姐姐乘一条船到达圣卡洛斯。”那时她是个女孩,而霍布森甚至没出生。冈瑟自己也还是母亲怀里的幼儿。我在雾城呆了十年,他忽然惊觉自己已经步入中年。我的前半辈子都过得怎样?他回忆中出现母亲逝去时枯槁干瘪的面容,还有在长街上远远眺望着弗纳夫人与安德鲁大师并肩走过的石桥前的椴树。这些都不让他觉得有意义。
“那你们是老乡见面,还是打算互帮互助?”坦普尔垂下肩膀,语气也柔和起来。好像无论哪个结果都会令他十分放松。
“我很久没见他了。”
“照我来看,那多半是后者。听我说,冈瑟,如果你把他当朋友,别给他一分钱,趁早断绝这家伙试图在赌场上扳回一局的蠢念头。”琼利开始往那边走。
若说朋友,我宁愿与芬克交朋友,起码还能知道些秘密。“我明白的,坦普尔先生。”冈瑟回答。
他们进入工坊旁的仓库,霍布森正在阴影中等待。这个下巴上胡茬凌乱的年轻人面带诡谲的笑意,他的眼珠是暗绿色,闪烁着不安定的情绪。“我来找他,琼利,不是找你。”对待自己的朋友他毫无礼节,或许是在发泄琼利未满足他的要求而产生的怒气。只是冈瑟没在他的微笑中找出虚情假意。
“你让我去外面等?”坦普尔难以置信地反问。“这是我的工坊!”
“事实上,工厂总经理只是将这里交给你管理。”霍布森指出。他说话时也盯着冈瑟,目光在“纽扣”的手指和膝盖间游移。他的注意力一点也没分给自己的老朋友。为了让琼利·坦普尔听从安排,他甚至把手揣进口袋,摸索出一支漂亮的石楠根烟斗塞给琼利。这八成是他偷来的东西,冈瑟知道他有偷窃的毛病。“给我点时间,坦普尔。给我们点时间,这事关乎我的命运。”
“改变命运的办法有很多。”坦普尔说,“比如要是你跑到远光之港的边缘跳下去,今晚你就该住在治安局的拘留所里。可见别管你的生活有多糟糕,流浪汉也能找到夜宿的地方。这就是事在人为。”
霍布森并不为他的讥讽恼怒。“行了,到时候我赢了钱,就跟你把事情解释清楚……但现在还不行,我必须要验证一下。”他含糊其辞,按着监工的肩膀把他推出了门。
“我没有钱借你。”门才一关上,冈瑟就告诉他。
“你没有钱,我不关心。”霍布森打量他,“你不想问问伯莎的情况吗?”
有你这样的弟弟在身边,她恐怕过得不好。“她……她怎么样?”冈瑟感到自己的喉咙违背意志振动出另一句话。
“当然是老样子。”
“我听说——”
“你听说可没用。”
“我听说你失踪了一段时间。”冈瑟继续说,“这期间有人去弗纳家敲门,让她付你的巨额账单。”
“啊,没错。我到现在也没回去。不过我想她也一定没付钱。”
“这事可不新鲜。你经常把烂摊子丢给你姐姐,到最后被你姐夫解决。他一定会打她。”这么一想,冈瑟更不舒服了。
“好像她嫁给你不会挨打似的。”霍布森嗤笑一声,“我和她可不一样。”
“这次伯莎付不起你的账单。”他忍着愤怒说,“催债人是口哨帮的鲍曼……人们看着他提刀敲开门,威胁她交出你出来而不是要钱。你干了什么?然后逃走了?”
“我不想送命!你这白痴。”
“鲍曼差点杀了她。”
“那是她自找的。我告诉过伯莎别在夜里给陌生人开门,正常人都不会那么干。你以为她在等谁?嗯?”
等我。冈瑟像是挨了一巴掌,不由得朝后一缩。他与伯莎在去往雾之城圣卡洛斯的浮空船上相识,那时候他把她看作玩伴。伯莎比冈瑟大上五岁。然而他们后来又在去往远光之港的客船上重逢,事情变得疯狂起来。也许是她身上的珠宝和锦缎吸引了他,也许他本来就对她抱有欲望……无论如何,那时已身为人妻的伯莎带给了他最为梦幻的夜晚。
自那以后,冈瑟开始频繁去找她,而弗纳夫人一边机警地将他拽进暗影,一边滔滔不绝地抱怨他的大胆举措。
鲍曼在夜里找上了门。“纽扣”无法否认:如果伯莎有什么惊险,那就都是我的错。“你不该抛下她。”冈瑟无力地反驳。“你把债务都给她,你让鲍曼敲了她的门。”
“我知道那些长舌妇认为我欠了钱被债主追杀,她们都是蠢蛋,什么也不懂。”霍布森不无轻蔑地评论,“赌场是个好地方,因为所有人都把全副智慧花在骰子和扑克上。而一旦出门,女人们就有机会关注你脸上的每一条褶子。这些咯咯叫的蠢母鸡,整日净干些挑唆嚼舌的可笑事!尤其是伯莎,她竟然向她的那些闺蜜打听我的行踪——这下整个布鲁姆诺特的黑帮都在找我了!”
“她是为了你。”冈瑟怒火万丈,他瞧着赌徒那张浮肿到五官歪斜的脸,下意识捏了捏拳头。可猛然间一阵凉风拂过,他心中高涨的怒焰犹如被劈头浇了一盆冷水,最后他颓然地放松。“不是追债。”他质问,“那你在躲什么?”
“有人要我的命。”
“口哨帮?”
“治安局。”
“什么?”冈瑟怀疑自己听错了。
“一个新上任的菜鸟非要找我的麻烦。该死的,他简直比露西亚的信徒还执着。”
这不可能。“治安局的神秘者怎么会要你的命?”他们顶多让你在地牢里老实地呆上一阵子。
“那白痴是条靠关系进去的恶犬,谁都知道他想着花样要在主人面前摇尾巴。”赌徒骂骂咧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赌桌前输给了一个精于此道的高手,这一点也不丢人。谁能想到竟有人能一直记恨到现在!”
冈瑟没想到,也不会有人想到。他也不知道霍布森想干什么,于是深吸口气,“你想让我做什么?给你一笔钱?一个躲藏起来的房间?还是……”
“干脆反过来要他的命——你是想这么说,对吗?真见鬼,我疯了才这么干!在你眼里我就是个疯子,一个烂赌鬼,一头丧家之犬。你真这么想?”年轻人的神情很难说不是嘲弄,“我以为你至少可以理解我,毕竟我们这种人只能互相体谅。”
谁跟你是一种人?看在他姐姐的份上,冈瑟尽量让自己对他的抱怨过耳不闻。“谁?”他问。
“盖亚的神父,邓巴·菲尔丁。那条疯狗的主人。鲍曼和口哨帮,一切都是他的吩咐。”
“你以为我能对付往治安局塞废物的大人物?”要是有那种本事,冈瑟也用不着在安德鲁·弗纳面前忍气吞声,看着伯莎嫁为人妇了。“菲尔丁神父是盖亚的信徒,你别做梦了。”
“为什么不能?比他更权高位重的人你又不是没杀过。”
这蠢货什么都不懂。“他是教会的人。”冈瑟重复,“那些死人不是。”
“有什么区别?”
“给你个忠告,霍布森,别去找盖亚神职者的麻烦。他们是一窝马蜂,长脑子的人都不会伸手捅一下。”冈瑟警告他,“对于追寻踪迹,没人比他们更擅长。正常环阶神秘者不可能战胜同级别的神职者……”
“可你有非常的力量。”
“我没有。”
“你不用否认。伯莎了解你屁股和腋窝里的每一根毛,可她决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猜猜,莫非是传说中的恶魔信徒?莫托格曾是宾尼亚艾欧最大的神秘物品流通的地点,出什么怪物都不奇怪。”霍布森欢快地微笑着说。
“怪物会离教会远远的,永远不去冒风险。”冈瑟没否认。这不是霍布森第一次来找他了,在雾之城圣卡洛斯他们甚至合作过。那时候他们抢劫了一辆夜归的马车,以此换得了伯莎的嫁妆和到达布鲁姆诺特的船票。
“不用你亲自动手,这回换我来。”
你能干什么?用骰子砸死他们?冈瑟说:“别傻了。”他想起伯莎泪眼涟涟的模样。她早就不年轻了,失去了青春的面容称得上丑陋。“要是你还有一点良心,就让安德鲁给你找份工作。”但最好别来琼利的工坊。他丢下这句话就要离开,然而霍布森伸出手,冈瑟感到浑身忽然凝固住了。
他仿佛被刺痛了一般,身影在年轻人面前猛然消失,一下出现在霍布森身后。“这是——?”冈瑟听到自己的声音几乎是在尖叫。
“和你一样。”赌徒回答。
……
纽扣继续被乏味地制造出来,很快攒了一箩筐。一名女工将它们统统背走后,午休时间到了。冈瑟心里对琼利·坦普尔的感激之情忽然消散了大半。他拍着模具的操纵杆,捱过漫长吵闹的休息时光。饱腹以后,飘荡的饭香味令他直犯恶心。
下午的街道更加闷热,玻璃分毫不起阻挡作用。这时候连休息让人不适。模具和齿轮的咬合声再次机械地响了两个钟头。冈瑟在忙碌中发散目光,他看到几个穿长袍的年轻人在眼前经过。他也认得他们——高塔的学徒,也许是克洛伊未来的一份子。他们在坦普尔与霍布森先前的位子上坐下,冈瑟收回目光。
第一百六十七章 谋杀
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霍布森的魔法,也许那根本不是魔法,恶魔的力量更为神秘。他伸出手,按在玻璃上,感受着玻璃平滑而坚硬的触感在掌心中渐渐消失。玻璃变成了空气,又一片叶子坠下来,飘在他的工作台前。
冈瑟想起霍布森如何解释自己的魔法:“你能改变物质,将碰到的东西变成气态——所以你感受不到它。这不是种能使物质凭空消失的力量,因为我可以感受到那些在你的魔法之下转变自身性质的东西。”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很快有某种神秘在他掌心凝聚。冈瑟碰了碰,意识到那是坚硬的空气。
这个事实令他大感不安。“你的魔法是控制气体?”
“我目前只试过空气和水蒸气。”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星期前。要不是这玩意,鲍曼早就砍下了我的脑袋。”赌徒目光闪烁,似乎在酝酿一场复仇。
冈瑟还是觉得有点奇怪。“我的魔法与生俱来。”他提醒,“而你到现在才得到眷顾。没准我们魔法的来源不太一样……你确定没参加过仪式?”
“你是指点燃火种的仪式?”
还能有什么?“或者某些神秘物品的赋予。”他记得还有种让普通人也能施展魔法的方法。
“没有,没有仪式,没有宝贝。”霍布森一口咬定,“我被人追杀,慌不择路,把不同的杂物朝后丢。突然我意识到我周围布满了伸手可及的物质,就把这些东西也扔过去了。鲍曼那个蠢货好像撞了堵墙,一下坐在地上了。他以为自己挨了一枚石头子。”他又发出欢快的笑声,暗绿色的眼睛里蕴含着快意。
“你要去杀了他?”冈瑟忍不住问。
“为什么不呢?”
冈瑟张了张嘴,没说什么。说得没错,鲍曼是个恶棍,没人会同情他。虽然霍布森动手不会使人觉得大快人心,毕竟杀人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伯莎还在找他,她会接受自己的弟弟成了恶魔的一员么?“别去找盖亚教会的麻烦。”他只能这么强调,“菲尔丁神父不好对付。你不想惹出恶魔猎手吧?”
“在有赢的把握前,我不会这么干。”霍布森眼珠乱转。
这该死的混球就爱冒风险,赌博没给他教训。“你惹事的本事我可领教了,看在盖亚的份上,下次你要把自己扔进一堆麻烦当中前,能劳烦给我打个招呼吗?”冈瑟同意了,反正也没人过问他的意见。“你可以在鲍曼身上试试手。”
“那神父?”
“我知道你来找我干什么。”纽扣工人十分不解的是另一件事,“菲尔丁神父干嘛要让你不痛快?”
“也许我赎罪券买少了。话又说回来,他让谁痛快过呢?嗯?给教堂捐善款的富翁?”
“没准有更好的办法,我们用不着动手。”冈瑟还试图改变他的主意。原本他甚至没打算问霍布森惹上菲尔丁神父的原因,这蠢货什么出格的事做不出来?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缘由。
当然,他知道我能给伯莎解决掉一些不方便安德鲁出面的麻烦,见鬼!那女人的大嘴巴早晚给我招来杀身之祸。
霍布森的笑容一下子收敛了。“是的,没错,用钱解决。”他语速缓慢,斜视着冈瑟,“你有钱吗?”
砍了你的脑袋,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这得好好准备。”他屈服了,“时间和地点都得商议,最好伪装成意外。无论如何,不能让人怀疑到我们身上。否则只要被抓住,管你是不是恶魔都难逃一死。”
“这些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霍布森语出惊人。
“什么?”
“别装聋。菲尔丁神父明晚要去参加一位爵士的女儿的婚礼,带着他的狗一起。其中那位幸福的新娘在婚前有个情人……”说到这里,他对冈瑟恶意地笑了笑,“长相比你强多了,但同样是个穷光蛋。那婊子打算把这份美好的爱情转移到地下,我看她的情人多半不会同意。”
冈瑟不信他的鬼话。爵士的女儿自然要嫁给同等地位的贵族,没准那是另一位爵士。不处理好前任的事情,婚礼可办不起来。“说说计划。”他压低声音问。
“摸进礼堂,给每个宾客的杯子里投毒。”霍布森说,“先宰了新郎会更容易,不过我们得让餐厅的人多起来,否则连那老东西的人都找不着。”
这简直不像谋杀计划。“投毒是好主意。”冈瑟说,“那我们就只用杀了新郎和新娘?”
“没那么轻松。婚礼上的每一杯酒都有人检查,投毒只会令他们警惕。我们得来点创意——不用市场上任何一种毒药,只给他们的杯子添些果汁。你知道一直都有人在卖那种药剂,一滴就让你睡上一天。我敢肯定你知道。”
而且医院里必然常备镇定剂。“没错,这不难得。”冈瑟从未想过杀人会如此简单。“等他们都睡着了,就可以轻松割开神父的喉咙。”
“看谁不顺眼,就捅他一刀。”霍布森嗤笑,“干脆把参加婚礼的人都杀了才好。别犯蠢。新郎新娘加上菲尔丁神父和他的跟班,再随便挑两个倒霉鬼就够了。总得有人将事情宣扬出去。”
这家伙真是天生当杀人犯的料……冈瑟得承认自己绝对想不到这样简洁又低风险的计划。他论杀人的手艺不如做纽扣的技巧,工作的熟练度不如魔法的能力。霍布森计划中最困难的一环是投毒,这他自己就能解决;而从医院里偷出炼金药剂,冈瑟相信没有任何障碍挡得住自己。
“好吧,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但你怎么处理新娘的情人?别忘了我们得摆脱嫌疑,而他很有用处。”
“我们慷慨的替罪羊先生在郊外公墓的棺材里睡得正香。噢,别误会,我没要他的命,起码现在没有。他会睡到自己的爱人来陪他,然后那群长舌妇每日谈论的话题里就会多上一个感人的求而不得的爱情故事——那些老母鸡就吃这一套。”霍布森学着她们咯咯地笑起来。
冈瑟莫名觉得不寒而栗。他转而问起另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名治安官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征?”盖亚教会不好惹,治安局也不是善茬。
“一个比黑帮还像恶棍的家伙,满手灰色的茧子。你只消看上一眼,就会觉得自己竟也有做好事的一天。”霍布森回答,“他叫威特克·夏佐。”
……
这时琼利·坦普尔一巴掌拍上他的肩膀。“你没拒绝他?”监工看到了霍布森脸上的笑容。
“不,我给他推荐了一个躲债的办法。”冈瑟回答。
“下次也教教我。”琼利说。他左右看了看,目光在芬克身上停留片刻,仿若无事地转过头。“最近有很多人在找他。”
上司的提醒让他觉得有点触动,可冈瑟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他点点头,保证自己不会将消息透露出去。窗外跑过一辆马车,轮子底下溅出几枚碎石头。玻璃猛然响了一声,琼利·坦普尔穿过工作间。冈瑟低下头去,将扣子丢进编筐底。
……
尤利尔迄今为止只在梅米身上见过这样的情况,那意味着神秘火种的点燃。他疑惑地望向四周,可那种感觉一闪而逝,再也不见了。
难道有人在附近点燃火种?他成功了?抑或失败而亡?学徒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吉辛发现了他的不安。“你怎么了?”
“我感受到魔力。”他如实回答。“火柴那样,一闪而逝的神秘光芒。”
“你答应我们不提这些东西的。”威廉敏娜抱怨。“今天晚上有测验,你忘了吗?”
“测验?”尤利尔立刻忘记了错觉。
“导师临时决定的。他要暂停一段时间的授课,以便接手观景台轮值的事务。我猜你的导师已经告诉你观景台的事了,对吗?”
“看他的脸色。”吉辛替他说,“多半是没有。”
尤利尔得承认他说得没错。“我完全不清楚,麻烦你了。”乔伊不会给他解释某些不必要的东西。使者倒不是嫌麻烦,而是他实在忙得不可开交。学徒曾怀疑他在教书育人上与自己的算术一样欠缺天份。
“观景台是监测诺克斯秩序的重要平台。”威廉敏娜告诉他,“整个高塔的星象观测仪和相关魔法都要依靠观景台来运行。往往有大占星师驻守看管……前些天有传出方位观景水晶破损的消息,也被加紧修理完好了。”
这回轮到“银十字星”西德尼先生来看守了,现在尤利尔只想不通为什么他要在这之前进行测验。
他才一发问,吉辛就做出了回答:“以往导师基本不会参与轮值。奥斯维德先生的生活习性与我们有偏差,他一般晚上醒来,白天休息。而观景台需要全天关注诺克斯的异常——应该是白之使回归了总部,才让事务司有了应对紧急状况的信心,将观景台交给老师处理了。”
莫非乔伊的假期就是在高塔里当工具人?尤利尔忍不住冒出个念头。老实说,他都有点同情使者了。也许乔伊真的只是没时间摸索训练课的教程,而非脑子不开窍。
第一百六十八章 测试
“考完试别忘了请我们吃饭。”吉辛对尤利尔招招手。许多穿长袍的学徒在他身边走过,后退时他险些撞上一个女生。
走廊里的人渐渐多起来,看来占星师们大都愿意在傍晚授课。
别说三个人的聚餐,就算负担一场晚宴对我来说也变得可能起来。尤利尔了解过布鲁姆诺特的物价,他发现这里的东西其实比四叶城还要便宜。这倒不是因为质量差,而是魔法造成的低廉的成本远非普通人可比。“之前的餐厅就不错。”他建议。“下午时我们只点了饮料,但菜单上的甜品看起来也不错。”
“我想吃奶酪蛋糕。”明妮说。“还有椰子沙拉跟麦酒冰淇淋。”
“你会发胖的。”吉辛打量自己的女友,“到时候我可能背不动你。”
“我自己会走。”
“那随你的便。”
情侣发生了争执,尤利尔插不进话题去。也许他们是在争执罢。“看起来你们都很有信心。”肖从门后钻出来,脸上神情愁苦。
“晚上好,肖。”学徒打招呼,“测试要考什么?”希望不要是第六版魔文注译,我现在只能记住几个专业名词。
“对我来说是老一套。”面色活像病鬼的肖回答,“在你眼里估计是鬼画符……我猜他们没告诉你考卷是用魔文写的吧?”
“!”
这句话令他一直忐忑到考试结束。不过也许是这段时期的填鸭式教学产生了效果,尤利尔还不至于连题目都完全看不懂。他作答时依旧使用宾尼亚艾欧的通用语,以为自己会迎来奥斯维德先生的批评。但没想到一个无头人来得更早。
而由于交卷时间,威廉敏娜和肖还在教室里奋笔疾书,只有吉辛陪他站在门外等待。看到乔伊,尤利尔感到同伴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心翼翼起来。
这是在干嘛?使者借着指环提问。
“一次测验。”学徒回答。他扭过头去,瞧见走廊上的人群好像遇到了礁石的河水一样分流,将这间教室门前的区域彻底让了出来。他下意识后退两步。
你能及格吗?
好问题。莫非他指望一个才学魔文没几天、连辨识题目都困难的菜鸟答对问题么?尤利尔知道有时候面对乔伊,你压根就没道理可讲。“我尽力了。”他只能这么说。
使者陷入了沉默,想来他也曾说过类似的话。第一节课上,“银十字星”就对乔伊的学习态度大为不满。尤利尔没胆量向奥斯维德先生询问导师的占星课成绩,可这不妨碍他对此充满好奇心。
“尤利尔在语言学上很有天赋。”吉辛想帮他说句话。
如果你没及格,我就得考虑另找学科凑足你的毕业成绩。
其他学科?尤利尔对于星象夜空还是挺有兴趣的:“还有什么学科?它们也得认识魔文吧?”
……乔伊顿了顿,据说魔文研究也是一门算成绩的科目。
算成绩是什么要求……尤利尔意识到自己甚至不清楚高塔教育部的毕业规定。正常来说,点燃火种步入环阶就是有了毕业的资格,可我这种重修的情况又该怎么考量?
“我现在只有两门课。”他忍不住提问,“外交部的训练课和占星师的基础课程。毕业只需要这两门课程通过吗?”
正常来说,使者的要求只有训练课与神秘学基础。
他克制住不去看吉辛的表情,“那我干嘛上占星课?”
“拉森·加拉赫说你有天赋。”乔伊亲口回应。“我也这么认为。”他八成从没考虑过这些。尤利尔没揭穿他,使者便又不言语了。
吉辛悄声问:“你认识‘艾恩之眼’阁下?”他的语气很古怪,“当然,我只是问问。”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在他朋友的手下干过活。”尤利尔说,“大占星师的好友,一位驻守者。”他才惊觉自己在高塔中也不无关系。乔伊先不说,就连埃兹先生和“艾恩之眼”阁下都并非普通的占星师……看来我已经走在了一条捷径上。学徒竟觉得惶恐。
几个学徒们在教室里互相介绍的时候,吉辛因为他的姓氏引起了风波。威廉敏娜对这点十分看重,尤利尔不大愿意去想她对吉辛的感情究竟有没有掺杂水分。但无论怎么说,吉辛·杜瓦的杜瓦代表着一种非凡的阶级,将来他就算没机会留在高塔,也不可能像平民一样早晚为生活疲于奔命。高塔无法独立浮空岛而存在,尤利尔意识到,这里也有贵族,有变形的王国,不变的秩序。
乔伊打断他:“训练课明天测试。”
学徒敢肯定他是心血来潮。吉辛也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占星课的测验竟然会引起白之使的兴趣。“可就我一个人?”他试图打消使者的念头。“外交部八成没有这样的先例。我可以等到毕业前参与统一测试。”
“不,是集体检测。”乔伊反让他打消了指望,“今年选择外交部课程的学徒人数不多,完全可以直接安排。”
这根本毫无道理可言。占星课测试是因为奥斯维德先生要管理观景台,但乔伊的训练课才刚刚起步,有点常识的人都清楚书本知识的记忆与格斗技巧的提高可不是一回事。
尤利尔总算挨过了细剑课程,正满心期望着接下来的重剑或短棍,他对弓箭长矛也很有兴趣。结果乔伊竟要坚持测试他的实战水平?见鬼!你难道不清楚自己的授课水准有多糟糕吗?
他一时满心郁闷:“那我多半不会及格。”
“你不及格,就要考虑换门课程。”
该不会这才是你的目的?学徒有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导师,乔伊的目光隐藏在魔法中,无人可见。他忽然觉得失望透顶。“请别这么做。”尤利尔听见自己恳求道。
“我不确定我能当好导师。”
“你正在努力。”他顾不上吉辛惊愕的表情。“我想成为驻守者,甚至是使者。你说过会尊重我的选择,可现在怎么——”
“你真以为这是我的原因?”乔伊再次打断他。
尤利尔怔住了。
“好好想想吧,你要怎么走。”使者并无留恋,转身离开。“明天上午进行测试,别再迟到了。希望我的提议会对你有帮助。”这时明妮推开门,只见到了乔伊的背影。她满面困惑。
……
晚餐十分丰盛。尤利尔给威廉敏娜点了一碟乳酪,看上去爬满了蛆虫,据说口感绝顶。反正他决计是不会碰上一点的。
“你打算怎么办?”吉辛问。
“比起占星课。”他硬着头皮说,“也许训练课测验不会那么困难。”
威廉敏娜与吉辛对视一眼,意识到他其实对明天的测试缺乏信心。可他们谁也不了解外交部的课程。吉辛说他在训练场外目睹过他们的学徒上课,两个人厮打在一起,活像发了狂的野兽。无论是血腥的场面还是导师冷漠的态度,都让未来的占星师杜瓦觉得作呕。“他们会让他打一架。”杜瓦笃定,“直到有一方倒地不起为止。”
威廉敏娜抽了口气。“这怎么行!”
“驻守者们要比占星师更能保护自己,因此他们不仅需要广博的知识,还得学会如何用暴力平息纷争。总有些家伙不乐意听人讲理。”肖说。“我曾经考虑过加入外交部——”他立刻享受到了三个同伴扎人的目光。“但最后放弃了。”
“训练课就是学习战斗。”尤利尔勉强打起精神,给他们解释。“我们学习不同武器的使用方法,战斗时的技巧,对局势的判断和决策。有时候白会教我应对各种环境情况的战术,这些都很重要。”还有魔力控制。
“他教你打架。”明妮总结。
尤利尔瞧她一眼,点点头。乔伊的训练还算有成效。毫不夸张的说,他现在对付吉辛和肖两个人加起来,甚至用不着动武器。
“我看你在占星学上更有天赋。”肖告诉他,“只上了几天课,一些复杂的星象和预兆你就能解读出来了。”
“那是我的火种对神秘很敏感。”尤利尔已是环阶,对神秘的体会自然要比这些还是学徒期的同伴清晰得多。他尽力避免谈及自己的问题,可还是不心说了出来。
果然,吉辛·杜瓦的思维最敏捷,他一下就跟上了尤利尔的话题:“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不积累任何神秘学知识就能成为神秘生物。”
“我听说点燃灵魂火种需要仪式辅助。”他的女友也说。
“是……白之使。那时候我正处于危机之中,遍地亡灵,差点就死了。”尤利尔说谎时浑身不自在,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听从乔伊的嘱咐。“我的导师救了我一命。”这句倒不是假话。
“亡灵?”肖重复。
“我来自伊士曼。那里不久前爆发过一次亡灵战争,有个死灵法师与贵族勾结,在城里到处散播瘟疫。”
“那是什么地方?”他压根没听过这名字。
“克洛伊塔唯一的陆地属国。”吉辛给他解释,“我想你多半没选历史课。”
其实我很乐意选。“白之使当时正在伊士曼巡察。”尤利尔不介意跟朋友聊聊这些事情,“他镇压了动乱。不过王国的驻守者受了重伤,只好回到高塔修养。那位驻守者是我的一位长辈,与加拉赫先生是同窗。”
威廉敏娜若有所思,“所以你才想加入外交部?”
还有白。我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尤利尔没把这话说出口,他点了点头。
第一百六十九章 问题所在
“你知道白之使是什么态度吗?”她又问。
任谁也能看出他们之间的分歧。学徒开始觉得不耐烦了,莫非我的同学都认为我要考虑乔伊的建议?他根本不会教习。在让我改变主意挽回面子之后,他才打算找个理由结束这该死的课程,是这样吗?
“我想我知道了。”明妮说,“你什么地方做错了?上课偷懒?没写作业?”
“这不是我的原因。”
“不是你的原因?”吉辛大为讶异,肖也用某种奇特的目光看着他。尤利尔有点尴尬。“不是你的原因,还能是白之使的原因吗?”
没错,乔伊是空境,高塔外交部的首领。可这不意味他是全克洛伊最好的导师。在我之前他甚至没有说得上话的人,更不用提学徒了。尤利尔怀念在教会学堂里的日子,文字清晰明了,知识简洁易懂。从离开修道院开始他一直以为学习是件奢侈的事,就像富人享受美食、贵族行使权力那样。他为自己努力阅读学习感到骄傲,仿佛窃取到了某种不属于自己的特权。我缺乏的是机会,并非汲取知识的能力。
“为什么不能是他的原因?”学徒反驳。“他一点也帮不上忙。”
明妮不说话了。吉辛看他的眼神似乎也带着些许怜悯,好像他是个无药可救的白痴。“你还要怎样呢?”这位即将跨过学徒期的贵族后裔缓缓地说,“高塔给了你接触神秘世界的机会,对你敞开真理的大门。白之使也是克洛伊委派给你的导师,我看他也愿意指导你成为真正的神秘者。难道每个有幸来到苍穹之塔的学徒都要自己选择导师么?”
“我比你更了解白。”
他更像我的朋友,我信任他超过克洛伊塔的任何一个人。但尤利尔摸不清他的目的。也许他不希望我成为驻守者,哪怕这是我期望的。
“这跟白之使阁下本人无关。”吉辛提醒。“你觉得奥斯维德先生教得好吗?”
“说实话,我以为你教得更好。”
吉辛没否认这点。“因为我更了解学徒在哪方面会有缺失。”他说,“导师只是交给我们知识的人,要学多少是我们自己的事。奥斯维德先生原本就明白他把课程调到上午,我们会记得更牢。但他没有义务这么做。我们只是他的一届学徒,还是经历淘汰才得到了这样的机会……你根本不懂成为神秘者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到最后,尤利尔甚至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羡慕。
学徒开始审视自己。自从点燃火种成为神秘以来,他还没体会到这个身份带给他的权力。刚开始,塞西莉亚死在亡灵手上,他用全部的时间忙着重整精神,矢志复仇;随后埃兹先生离开的消息令他大感不安,心慌意乱;好在有约克和帕因特这些冒险者佣兵的帮助,他内心的渴望被唤醒了,在圣骑士团与佣兵团、卡玛瑞娅精灵和狼人的矛盾战场中冒失前行。
盖亚保佑,最后他竟能平安去往克洛伊塔。
在来到里世界诺克斯后,尤利尔直到现在才准备消化神秘者、神秘世界给他的全新命运。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尚未摆脱的不是旧日生活带给他的影响,而是一种伴随地位扭转出现的傲慢——乔伊和埃兹先生的帮助是否被我当做理所当然的给予?我真这么想?
半晌间,尤利尔似乎深陷于未来的梦境跟虚无缥缈的荣光幻影中。威廉敏娜低头解决她的乳酪,吉辛和肖也都移开目光。他们都是布鲁姆诺特的本地人,对神秘的理解其实远超尤利尔。
他想起乔伊对他说的话,我的道路得我自己来走。学徒不禁感到有些惭愧。成为神秘者在最初虽然非他所愿,但他早该有接受未来的觉悟。
我的代价不仅是塞西莉亚,尤利尔心想。仇恨能支持他在一场战斗中获胜,友谊会帮助他破解精灵的谜题。可要适应神秘世界的生活,他必须先学会改变自己。
也就是说,我该让自己接受乔伊的教习风格,而不是抱怨他教我的技巧知识晦涩难懂。“我想我明白了。”他吞吞吐吐地说。“可我觉得测验还是没有把握。”
“我看白之使的态度可不像奥斯维德先生。”肖指出,“他对自己唯一的学徒很有耐心。老实说,我也觉得你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很奇怪……当然,最奇怪的是你竟能成为他的学徒。不过我想你只要跟他说清楚自己的打算,他八成不会为难你。”
一点没错。尤利尔觉得更愧疚了。
……
布鲁姆诺特沉睡在黑夜里。街道上无人出行,两个巡逻的骑士结伴于路灯下走过。晚风轻柔而缓慢,自他们的衣角拂过。
医院的值班室还亮着灯,但这不要紧。“纽扣”冈瑟维持着自己透明、虚无的身体,一步一步接近了储存药物的室。墙面和铁门对他来说只是幻影,锁链与木箱更不值得关注。他偷了两盒子的炼金药剂,特意挑选葡萄味。他脚边摆着成堆的纸箱,里面满是价值不菲的药物。冈瑟认识上面的标识,他弯下腰,抱起了其中一个。
杀掉菲尔丁会带来麻烦,霍布森的计划并非万无一失。他得做好事情败露的准备——在圣卡洛斯,冈瑟就给自己准备了一张去往布鲁姆诺特的船票。最后果然派上了用场。
当他与霍布森在庄园外见面的时候,赌徒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听说没有时间观念的人不会留在工厂。”
“也许是我更能给自己的朋友省钱省心。”冈瑟反唇相讥。
“不。如果没有你们,琼利·坦普尔不会连买下工坊的钱都攒不出来。”霍布森毫不留情地指出,“你们这帮靠着老交情消极怠工、骗吃骗喝的家伙才是拖后腿的主力。相信我,哪天坦普尔要是甩开你们这些寄生虫不管、把剩余的家当投入赌局获胜,没准他能将整条街都买下来。”
老实说,冈瑟听不太懂赌徒的比喻。“鲍曼呢?”
“睡得很香。他再也不用为每天起床时的艰难而苦恼了。”
赌徒霍布森的轻描淡写再一次令他恐惧。冈瑟自己也曾亲手取走过他人的性命,可从未有哪一次会在屠宰掉自己的同类后感到如释重负、一身轻松。他总是在惶恐中度过夜晚。我有恶魔的力量,却没恶魔的心肠。有时冈瑟为自己的自我拷问而失笑,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心谨慎,远离放纵。否则恶魔猎手就会找上门来。“杀了菲尔丁,我就换个地方工作。”也许该用同样的方法带走伯莎。给她丈夫的杯子里溶上一整盒的镇静剂,我就用不着杀掉安德鲁……
“怎么,你担心我的计划骗不过治安局?”
“教会的神术才是重点。”
“只有针对神父的谋杀才会引出十字骑士的彻查。那时候所有人都睡得跟死猪一样,你握着那倒霉蛋的手腕随便给他一刀,就能送菲尔丁去见盖亚。匕首是别人刺下去的,动机是勋爵的婊子新娘给的。诸神都挑不出毛病来。”
“菲尔丁毕竟是教会的人,他哪怕意外身亡,我们也会有麻烦。”冈瑟十分忧虑。
“别傻了。我看你对教会的神术根本一无所知——不是你动的手,事情就跟你没关系。什么神术也找不到我们头上,莫非你碰一下死人的胳膊还犯法了不成?”
“只是这样?”冈瑟确实不了解神术的内情。看来他以后用魔法捞些补贴可以更大胆点了。“你怎么知道?”他不明白霍布森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
“布鲁姆诺特有很多侦探。如果十字骑士能轻易抓得到罪犯,还要他们做什么?”霍布森厌烦了这样的对话,“赶紧动手吧,不然到天亮时该死的人没死,苏维莉耶多半不会高兴。”
有了冈瑟的魔法,他们走直线到达了勋爵的庄园。这里不同于城市寂静的街道,灯光和微微的喧闹自花园簇拥的别墅里传来。门前的路灯也亮着,飞蛾在周围扑翅。
宴会尚未开始。布鲁姆诺特一贯将午夜当做一天中最特殊的时刻,它意味着过去与未来交汇的刹那,是神秘的交变的一瞬。竖琴座的启明星最为清晰的时候也正在午夜,因此人们多认为那是命运之神奥托赐下的祝福。
准备完毕后,霍布森故意架着新娘的情人在庄园外远远地露了面,以确保治安局会第一时间怀疑到他身上。赌徒的举动引起了些许骚乱,但没人找得到他们的踪影。大量仆佣守卫在门前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两时后,菲尔丁神父与他的跟班来了。
邓巴·菲尔丁有张富态的圆脸,眉目和蔼,满面红光,身上的神父长袍很好辨认。他身后站着个保镖似的高大男人,这无疑是今晚的第二目标,威特克·夏佐。冈瑟注意到自己盯着他,心里却泛起某种亲切的感受。是杀人犯之间的感应吗?不,我是罪犯,而他负责手刃我们。
第一百七十章 奥斯维德先生的邀请
这位新任治安官容貌肖似歌剧院中夸张的鬼脸道具。他头皮光洁但不平,下巴爬满硬须,活像个削皮不干净的生土豆。他的眼睛像两道伤口,汗水从眉骨淌下去,能顺畅地滑到鼻翼。夜晚的凉风和庄园前的灯光使他的脑袋仿佛云蒸雾绕,鼻子则是这一片潮湿中生出的粗壮根芽。
在他递出邀请函前,守卫已经立起了长矛。即便出示了证明他们也狐疑地盯着他。这位治安官面不改色,还将腰间的铁剑解下来交给一名骑士。后者连退两步,因为他身上半旧不新的皮甲看上去还算干净,但凑近了闻上去,就让人不由怀疑这是在酒吧醉醺醺的佣兵身上直接扒下来的。
不过他的体型掩盖了一切缺乏整洁的装束穿着。威特克·夏佐只往门前一站,就再没有下人能从他身边找到挤过去的缝隙了。
“就是他。”霍布森说了句废话。
冈瑟没有将目光固定在他身上,并提醒赌徒不要长时间关注。“有些人对目光很敏感。”他说,“尤其是干巡警这一行的。我敢肯定死在他手上的人有三分之一就是这么着了道。”
“听起来像魔法。”
我不了解神秘生物,这是经验之谈。“你要学的还很多。”他终于觉得自己有点用处了。“我们去正厅。”
……
中午的阳光像眼前盛沸汤的瓷盆一样灼烫。尤利尔刚在椅子上坐下,吉辛就给他带来了占星课的成绩单。
“难以置信,你及格了。”杜瓦几乎比他自己还激动。“奥斯维德先生催促你尽快学习完魔文,并且说你答的题都是正确的。”
这不奇怪,因为我没答的题都是错的。“我看不懂那些题目。”尤利尔也很意外。“答题也是用通用语。”多亏里表世界在细节上的差异没那么大,否则他连伊士曼语和宾尼亚艾欧通用语都要重头学习。那才是真正的噩梦。学徒想到这里,觉得心情更阴郁了。
“你不满意?”吉辛打量他的脸色。
“我的训练课测试不合格。”他回答。占星课毕竟是选课,过关了固然很好,不合格我也可以转修其他。然而乔伊的训练课不同,这可是他加入外交部的必修。
“这只是一次测试,又不是毕业大考。”吉辛安慰到,“你才来克洛伊塔半个月。”
“他说他要考虑给我换一门课。”尤利尔察觉自己声音中的颤抖。“他”自然指的是乔伊。
“你没跟他商量吗?”
当然……我没有去。尤利尔把手插进头发里,含糊地说:“他肯定会同意……显而易见……他总是对我很宽容,因为别人连让他展示宽容的机会都没给他。但这件事、是我的错,吉辛,你要知道我做的错事不止这一桩。他没义务总是处理我的麻烦,不是么?谁能保证我可以适应他的课程节奏?见鬼……我实在没胆量再去面对他了。”
“说实话,我不太理解。”
你当然不理解,奥斯维德先生就是那种一板一眼、满腹学问且教学经验丰富的占星课导师。他有威严应对学徒,有技巧灌输各种知识理论。尤利尔认识乔伊是在埃兹先生酒吧里,那时候他们还是两条平行线。到后来战争突起、爱人离去,乔伊才将他从万念俱灰的绝望中拉了出来。使者对尤利尔而言不只是因浮云列车而说得上话的老板上司,还是替他筑起心灵灯塔的挚友。
尤利尔简直无法想象他会被乔伊开除。这感觉就像三年前他被迫离开修道院,站在松比格勒的街头茫然无措的时候。照料他长大的玛丽修女没露面,由希尔德神父关上那扇沉重的红木大门。自那以后,他开始在四叶城独自谋生。盖亚知道他会活下来,并乘坐一列幻影般的火车来到祂注目的世界吗?
“没关系,我早知道我和你说不清楚。”他以搪塞结束了对话。
“你得说下去。”吉辛要他继续。“我们认识才不到半月,按理而言话题该到此为止。不过我很乐意听听你的想法,它跟我所了解的都不太一样。你害怕给导师带来麻烦?”
“这是最基本的。”我更怕给朋友带来困扰。尤利尔把这话放在心里。
吉辛·杜瓦看穿了他的伎俩。“你当我是朋友吗?”
“当然。”学徒误解了他的意思,“我不是不信任你——”
“我很荣幸。”吉辛摆手让他稍安勿躁,“可我和明妮也教你认识魔文。你会觉得自己在我们面前矮了一头么?”
“……不会。”
“那你面对白之使阁下时,为什么这么觉得呢?”
尤利尔怔了怔。
“看得出来,你来自一个凡人的王国。那里的神秘者肯定不多,起码没有高塔这么多……你不明白空境对神秘生物意味着什么,尤利尔,但你擅长观察别人的态度。”这时吉辛冲他挑挑眉毛,仿佛在示以友善。“这可能和你的出身有关。当我向明妮表白的时候,她有一段时间也表现出惶恐。”
他顿了顿,“我理解她的不安。有时候,人们对一件事情的考虑会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可我想除了自我的意愿,其他一切的问题都有解决之道。你愿意成为白之使阁下的学徒?”
“毋庸置疑。”
“你觉得他会认为是你给他带来麻烦,或者说,他乐意帮你成为真正的神秘生物么?”
“我……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所以你干嘛不去问问他?”
尤利尔张了张嘴,突然意识到自己无话可说。他拿起占星课的测验成绩,发现上面有奥斯维德先生用魔文写给他的评语:
补足基础知识后,准许进入天文室深造。课题建议选择自然星象学相关,竖琴座普拉曼现象研究,逆序迦勒底秩序讨论他跳过中间一串看不太懂的专业术语,直接往后看。已向外交部导师“白之使”,事务司总管“风暴颂者”艾罗尼·塞恩斯伯里提出申请。
“这怎么回事?”尤利尔喃喃自语,像看到白天突然升起了月亮一样迷惑不解。“西德尼先生是什么意思?”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乔伊会突然来找他要求测验了,原来是奥斯维德先生对使者提出了申请。尤利尔觉得自己一下把握住了白之使当时的心情,莫非我们都不确定我选择的道路是否正确?只要我向乔伊保证以后会调整心态……可我真能做到么?他会相信我在训练课能比占星课表现更好么?
“导师说你在占星学上有天分。”吉辛轻声告诉他,“他很看重你。”
某种沉重的情绪在他心里落下关锁。尤利尔放下薄脆的纸张,他怀疑自己会在下一秒把它揉皱到难以辨认的程度。我的黑暗世界需要太阳,他心想,虽然月光也能指明道路。不得不承认,他喜欢占星学……还有外交部的工作。盖亚在上,你究竟要我怎么做?
“让我冷静一下,如何?”尤利尔没心情等待热汤凉下来了,他觉得在那之前自己就会被心中的烈火焚烧成灰烬。畏惧与愧疚驱使他逃离现场。“我先回布鲁姆诺特了。谢谢你,吉辛。”那里有盖亚女神的教堂,或许还有善解人意的神父。自我离开四叶城起,就再没礼拜过女神。
“我没做什么。”吉辛实话实说,“起码你的状况并没因为我的安慰有什么好转。今天晚上的占星课暂停了,奥斯维德先生建议我们去图书馆自习。当然,你不去也可以。肖和威廉敏娜就经常不去。”
尤利尔冲他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他逃跑一样离开高塔,耳边刮过学徒们的勺子声与夹杂笑语的交谈。装备部的成员推车经过眼前,轮子碾压地面的机械滚动清晰可闻。他一路上没碰到熟人。通道附近的训练场里寂然无声,最外侧的维修部门后传来一两声气急败坏的咒骂,伴随着时脆时沉的敲击和蓬蓬炸开的火花。
远光之港气温适宜。尤利尔走出星之隙的穿梭站,云海紫林在阳光下粼粼闪耀。他没有回环山上的红顶屋,而是直奔教堂而去。经过溪时,水流打湿靴子。这些天他才知道这条河流名为夜语河,克洛伊的空境指环由此得名。
教堂的浮雕映入眼帘。大门敞开着,他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围观的群众倒是不少。治安局的巡游骑士们拉起古怪的警戒条带,空气里弥漫着恐怖的气息。
“发生什么了?”尤利尔询问。
“里面有具尸体。”一个戴厨师帽的男人回答。“是口哨帮的人。他的手脚都被砍下来,脖子吊在横梁上。据说脸孔正对着女神的雕塑,血流了一地。”
血淋淋的教堂。尤利尔感到一阵反胃。但这并非是生理上的不适,死人他见过不少,也砍过不少。他感到难受的是心中的圣洁之地被某个无辜者的鲜血浸染。杀人犯是在侮辱盖亚的教堂。
然而很快就有人纠错:“遍地鲜血的是你的后厨,蠢货。死者的血在上吊前就被放干了。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大个子?想知道就给我让开。”
第一百七十一章 教堂前
教堂外拥挤着瞧热闹的市民,尤利尔毫不怀疑会有偷趁机行窃。其中身材矮的较有优势,但他们大多进不到最里面来。眼前这个个子不大像偷,但从身高来看,她也只有在帕因特先生面前才能不仰头说话。
“治安局特别顾问阿加莎·波洛,闲杂人等给我让开。”她一扯自己胸前的黑鸟标识,高声重复。
浮云之都的治安局多半都有这种胸章,吵闹声略微了点,人们像是波纹一般后退着扩散。眼看混乱就要被这位女性治安官以一己之力平息了。可突然之间,好像念头转换而产生的短暂空白过去了,更强烈、更高亢的哗噪声在街头响起,仿佛光天化日之下又出现了具死状凄惨的尸体似的。两名跟在后面的巡警不得不用力顿着手里的长矛,才勉强让人们重归寂静。场面一度充斥着某种古怪的热情气氛。
厨子跌跌撞撞,差点压断警戒线。还是尤利尔扶了他一把,结果这家伙扭过头来抓住学徒的手腕,满含激动地叫了一声:“阿加莎阁下!”吓得尤利尔赶紧甩开他。
这人是有什么毛病?
这时女治安官已经走进了教堂,大门被从里面合上了。厨子还盯着人家的背影,那眼神很难让人相信是来自一个看热闹的无关群众之一。
学徒忍不住问:“那是谁?”但话音一落他就后悔了。
“治安局的特殊顾问,地位等同于局长大人。”所幸厨子听懂他不是在询问姓名,但他也没给他热心科普,反而用更古怪的眼神回头盯着学徒。“你是外地人?”他直接忽略了尤利尔身上显眼的着装和戒指。
“我是克洛伊的学徒。”
“这太不可思议了。”厨子很失礼地说。
一时间,尤利尔竟深有同感。可他还没忘记自己要问什么。“好吧,我是外地人。也许还是外界人……这位年轻的顾问,阿加莎·波洛姐到底是谁?”
“她是浮云之都最伟大的侦探。”这次他总算得到了答案。厨子远离了几乎把他绊倒的警戒线,仿佛食尸者看到了生人一样充满了活力。“阿加莎·波洛阁下,布鲁姆诺特的侦探女王。有人说她是奥托的代行者,但我看她像竖琴座于宾尼亚艾欧的化身。”
他用了“阁下”这个称呼,好像这位治安官在他心里与高塔的大占星师是同等地位。
毫无疑问,阿加莎·波洛极有名望,连厨子都知道她的丰功伟绩。尤利尔相信布鲁姆诺特的几家知名报社一定出了不少力气,但他最近忙着高塔的课程,竟抽不出时间来拾起在四叶城养成的好习惯。
不过无论如何,她在遍地神秘者、盛产占星师的浮云之都也能靠侦探的本事混出名堂,这真是一件不得了的事。尤利尔认为她顾问的职位更像种荣誉。要说真的堪比大占星师,他觉得还不太足够。
“来自高塔的占星师大人。”厨子后知后觉地心开口。虽然尤利尔自称是学徒,但他还不瞎,看得清对方手上闪烁的银光而非高塔学徒统一的制式雪花戒指。“您还有什么吩咐?”这家伙的脸上流露出口不择言后又悔不当初的忐忑来。
尤利尔压根没想为难他:“没有。谢谢你的介绍。就这样。”由于对阿加莎·波洛了解不多,他并未纠正对方的敬称。教堂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令人扫兴,莫非这是某种指引?女神恼怒于我的怠慢?抑或祂不接受我的忏悔……
此时此刻,他只想找人倾诉一下自己的情绪。神父是个好选择,但恰巧教堂出了命案;朋友吉辛没给他带来什么帮助,反而更令他困扰……还有谁呢?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谁能给他帮助?
尤利尔知道他唯一的去处是埃兹先生的居所。“这么想来。”他忍不住自言自语,“我还是不能自己解决喽?”比起埃兹·海恩斯“果然如此”的目光,我更乐意打听一下教堂神父的住址。他可不会忘记正是埃兹先生建议他朝占星师的道路发展。
学徒与德鲁伊相识的时日尚短——当然在里世界算多的了——但这不妨碍他了解对方的态度。
也许他年轻时有过雄心壮志,但在放弃了亡续之径后,埃兹·海恩斯就成了驻守四叶城的酒吧老板。他一定兢兢业业,精打细算,在短暂的休息间隙里加入老朋友的聚会怀念过去。但若要他在冒险和退休中选出一个作为第二天的计划,前者八成不会是答案。面对乔伊时,埃兹先生的苦恼更甚于计算酒吧的损失。
恐怕在这位前任驻守者眼中,再怎么新奇有趣、荣誉体面的工作,都不如最安全的高塔占星学者来得可靠。我若找人诉苦,最好不要把脸丢到埃兹先生眼前。尤利尔迫使自己凝视浮雕上的花纹,他发现固定目标有助于发散思维。
说老实话,布鲁姆诺特美丽而优雅,云海和环形山更是别有魅力,但尤利尔总觉得这里的人与人之间隔阂着一层暧昧的冷漠。具体表现在他来到克洛伊塔已有十多天,说得上话的人却只有三个同上占星课的学徒。
也许其中的原因很多。戴银光戒指还自称学徒的家伙毕竟是少数,更可能从来没有。若我是个正儿八经在高塔成长起来的占星师,看着这种古怪的学徒也会觉得尴尬。遑论还没点燃火种的学徒们了!明妮不是很介意我谈及环阶的事么?他饱含忧郁地想,没准在他们眼里我是个怪胎。
神秘的新阶级像女士的面纱,使外来者难以看清这座浮云之都的真容。这令他想起乔伊的魔法咒语,“保持距离对你有好处”,是这么说的吧?可惜我不敢在训练课的测验上让对手领教一番这样的好处。为了考校学习成果,乔伊不准许他用课程教学之外的手段。碎月事件结束后,尤利尔以为乔伊会来询问他的新魔法。谁知使者无动于衷,这实在令人沮丧。
教堂的门猛然开了,巡警骑士们开始驱逐人群,想要为运送尸体的马车清出一条道路。某个冒失的记者试图冲上去采访,结果后背上挨了一棍子。他还没再度上前,就忽然被大批闻风赶来的盖亚信徒淹没了。局面渐渐变得混乱。原本的围观者被排斥到了外圈,而盖亚教堂连带着尚未撤出的治安局巡警们竟然被围了起来。喝骂跟推搡不断,哭泣与尖叫频起。教堂外的公园遭了殃,金雀花园的栅栏被人踩断了,长椅也翻倒在地。
尤利尔在原地入了神,差点也被撞倒。他看着周围手握十字和赞美诗书册的信徒们,心里升不起一点抱怨来。这些人是为了信仰而来,他明白,死人被挂在盖亚面前——无论是否遍地鲜血,这都是对女神的侮辱。亵渎神灵是件可怕事,等于是在践踏人们的祈愿。浅信徒很难为盖亚女神做些什么,只有最虔诚的人最悲痛,敢在教堂前堵住治安局的警卫。
这时候学徒想转身离开也做不到了,他站在靠近警戒带的位置——这是治安局拼命守下来的最后一道防线,已经缩了又缩,快贴在门上了——假装自己也是个虔信徒。太阳光反射在水池边胖乎乎的天使肚皮上,在这些令人头晕目眩的糟糕事结束后,只有阳光接替混乱继续骚扰着静默下来的人群。
布鲁姆诺特的居民相较于四叶城,最为明显的差异是数量,其次是素质。尤利尔能从这些人身上感受到力量,它比牛皮更具韧性,也许那就是团结。浮云之都的治安环境远好于四叶城,要知道那是连黑帮都无法扎根的土壤。这其中很难摒弃市民的贡献。
浮空岛的制度也不同于伊士曼,即便有人三五成群,也不会让生活在守序队列中的平民感到畏惧。若说底层的恶棍是块磨不没的石子,那么特蕾西会将它连根拔起,时常清扫;布鲁姆诺特则放宽政策,加紧巡察,到最后将它彻底消化。学徒没在白天的街道发现过黑帮出没的痕迹,就连偷也寥寥无几。但愿这是件好事。
这些盖亚信徒无疑是佼佼者,他们能自发组织出重重障碍,迫得治安局出不来教堂的大门。一个戴帽子的巡警气得来回走动,皮鞋哒哒哒敲击大理石地面。“你们想干嘛?”他朝每个人高声呵斥,“妨碍治安局办案,盖亚在上,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况!我们只是想把教堂弄干净!”
尸体每多留在教堂一秒都是亵渎,尤利尔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考虑不到这点。这时最前面的一位绅士代表信徒们发言。他就站在他不远,声音低沉有力,饱含哀恸。
“教堂的事盖亚会理解,长官。任谁都清楚,鲍曼死有余辜。恶人死于教堂的圣像前,这正是女神给我们的警示。”
“看来你们拦在这里也是女神的旨意喽?”
“恶人下地狱有苏维莉耶操心,好人受冤死却不能听而不闻。女神不教我们破坏秩序,祂只要祂的信徒们替祂问个明白。”代表发言的绅士忽然提高音量。“我们想问:慈祥仁善的神父邓巴·菲尔丁,他因什么罪过而失去生命?”
“他无罪!”人群齐声高呼。
治安官在声浪前艰难站稳。“妈的,谁说他有罪?这根本——”
“既然他并无罪孽,与人和善,那为何惨遭谋杀?”这话像道霹雳,落在所有不知情的人耳中。
第一百七十二章 故障处理
尤利尔从未见过邓巴·菲尔丁神父,他不知道自己打算寻找的安慰是否就在这位不幸被谋杀的神父身上。好像奥托存心跟我作对,学徒心想。
“谁把这消息传出去的?”神秘者超凡的身体素质令尤利尔听到治安官的嘀咕。“好啊!这下事情全聚在一块了,我还想回家过个好节日呢。”他这么一说,尤利尔才想到盖亚的忏悔日已经临近。伊士曼在当天会给信徒放假,布鲁姆诺特也不例外。
治安官明显也是个盖亚信徒,而且并非是神秘生物。他身材像冬瓜,腿像萝卜,脑袋酷似一颗卷心菜。在有了治安官的黑制服和高跟皮靴做装扮后,他板起脸来也算吓人。不过面对一众虔诚的盖亚女神信徒,此刻他说话带的威严还不如没有。
“我当然会给你们解释。”这位蔬菜拼盘长官涨红了脸,嗓门压过了一切声音。“而且神父不是被谋杀的,那只是意外。我的天啊,到底要我说多少次你们才能明白?”
“意外?出了车祸?掉下浮岛?”
“那该死的凶手要杀的不是他。而且这家伙已经死了。”
“那这么说来,可怜的菲尔丁神父是因他人的罪行而去世的——还是一个死人?”绅士步步紧逼。
“也许,也许凶手另有其人。”治安官有点慌张了。这听上去就像是阿加莎的推论,而他本人却是支持前一种说法的。
人群一片哗然。“那怎么能说是意外?”绅士厉声说。
“我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解释。”就在这时,蔬菜治安官身后冒出个声音来。“治安局会查明真相,无论凶手是死是活……我们都会将他送上盖亚的审判桌。他会在忏悔中下地狱。这下你们满意了吗?”阿加莎·波洛迅速而果决地结束了这场令双方都大失颜面的争执。
她迈步上前,站在长官的身侧,那对镇静而澄澈的灰眼睛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活力、和足以应对任何突发情况的机敏警惕——换句话说——眼神充满了攻击性。
她的言语既快且脆,咬音时很让人为她的舌头提心吊胆。可这也给她一种气势。总之,比起身边蔬菜拼盘长官声嘶力竭却圆滑低调的大吼,阿加莎·波洛的保证简直是在对罪犯下达审判。那种确信无疑教你听了也得为她的自绝退路捏把汗。但不得不说,这话在此刻实在称得上干脆利落、富有力度。作领头的那位绅士要的就是这个答案。不过尤利尔能从脸色看出来,恐怕他自己也没料到过程会这么顺利。
信徒深深向她鞠躬,“那就拜托您了,波洛姐。愿盖亚保佑你。”他率先离开。而盖亚信徒组成的人群再一次展现了惊人的纪律性,他们像水流淌过沟壑般消失在错综复杂的街道里。
蔬菜长官擦了把汗,吩咐手下们将尸体运上马车。“我宁愿每个离世的人都走得安详幸福,因为那是蒙受了诸神的恩召。他们还能好心地为我们这些尚未得救的家伙减轻负担。真是见鬼,我觉得我们更该被可怜。”他抱怨道。
“忏悔日在三天后。你的假期有计划么,约翰尼长官?”侦探顾问说。
“问得好。”约翰尼嘟嘟囔囔,“也只有你会关心了,阿加莎姐,我真是倍感荣幸……我的假期计划就是在后花园的摇椅里呆上一整天,也许会再配点白葡萄酒。”
“充满诗情画意。”她评论,“给自己一点宁静的时光没什么不好。”如果尤利尔没听错的话,这位顾问侦探的口吻好像对犯罪者已经了如指掌,在三天之内就能将人捉拿归案一样。他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没想到这下意识地举动给他带来了麻烦。阿加莎扭过头,冲他发问:“你认识菲尔丁神父,是吗?”
我?学徒在她强大的气场面前不由得后退两步,哪怕这位顾问姐身高不足他的胸口。“什么?菲尔丁神父?我怎么可能认识……我是说,我从没见过他。”他好容易回答完整,开始觉得那个厨子没在夸张了。
“你想见他一面吗?”她问得古怪。
“他死了。”
“这对你在得知他死讯前的想法没什么妨碍。”这话教她身边的几个巡警驻足。
“对不起,姐,您在怀疑我?”
“不是当你是杀人犯。”侦探女王解释,“我是说,你好像有要事非见到他不可一样——别否认,我一直看得见你的神情。邓巴·菲尔丁的死让你觉得很受打击。你看上去急需他的帮助。”
原来是因为这个。“您误会了。”尤利尔一点也不敢怠慢这位穿制服的治安局成员,他身上的高塔学徒长袍没给他带来什么莫名其妙的信心。“我只想找神父忏悔我的罪过。当然,不是杀人的罪过。我想我需要的不是这位逝世的菲尔丁神父,而是一间安静肃穆的忏悔室和两卷薄荷味的镇静剂。”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证词并不那么有说服力。
“那么打扰你了,先生。代我向你的导师致敬。你一定是白之使阁下的学徒吧?”
“您怎么——”学徒恍悟间住了嘴,眼前的少女被称为侦探女王,恐怕这就是解释了。再说,我的特征也挺好辨认的。“您的话我一定转达。”他客套着。插曲过后,他又开始神思不属。
侦探女王暂时放过了他,可那位蔬菜警长刚好忙完了手头的活儿。“一位高塔的占星师大人。”他脸上堆起滑稽可爱的笑容,但不显得刻意讨好。“白之使的学徒?嗯,我大概不了解最近克洛伊的新闻……我是布鲁姆诺特的治安局高级巡警,麦肯·约翰尼,乐意为高塔的大人物们效劳。”
“请别这么说,约翰尼长官,我还没毕业呢。”学徒纠正。“点燃火种是个意外。我现在还没得到神秘学基础毕业的准许。”
“看得出来,你没有那些占星师的坏习惯。”
那是什么?“作为学徒,我其实也不算合格。”他只好含糊回答,指望这样能让别人不觉得自己傲慢。这话是在夸赞我,倒不如说是在恭维白之使……尤利尔忽然发现,乔伊也不是没给他带来任何麻烦的。虽说这离扯平还差得远。
再聊下去两个人都会尴尬,高塔学徒和凡人治安官,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可说的。尤利尔识相地说:“我还忙着去下一所教堂。那么就回见了,蔬……约翰尼长官。真希望我没耽误你的工作。”
这位蔬菜治安官赶紧顺着台阶往下走。“一点也不。”他还给出了建议,“这附近没有第二间盖亚的教堂了,也许你可以去环城区看看。”
布鲁姆诺特最繁华的地段是远光之港到山脚下的距离。过了这段,人们就得被迫面对环城区数之不尽的台阶。愈靠近海港,街道上的商铺和行人就愈丰富。尤利尔打开地图,寻找一环区的盖亚教堂。有了海港的主教堂作教会信徒们的首选,那里八成会很荒凉。
他按照指示走,直到箭头在某条巷子口开始忽远忽近地闪烁。这样随处可见的神秘物品一向品质不高,有时候途中出故障也就罢了,早晚会恢复正常。但也会有绕远路和指错方向的事情发生,当使用者发现自己穿过了整个布鲁姆诺特又回到原点后,再宽容的人也会受不了。
与同学们和乔伊不同,尤利尔很乐意去图书室待着,这与他从养成的阅读习惯有关。不过这样的愉快时间在课程的夹缝里存留着,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过珍稀了。学徒通常看不了几本书。但没准是在卡玛瑞娅的倒霉事反向积攒了运气,不久前他恰好找到了修理神秘物品的基础说明。
神秘物品也有品质区别,但总体而言还是按用途分类。哪个等阶的神秘者能用,就算是同等的神秘物品。这么说来,凯蒂墨水瓶多半不入品级,誓约之卷怕也是同样。高塔指环是身份象征,在神秘学上可没什么划分阶级的意义……也许夜语戒指是空境的神秘物品。在此之前他怎么也想不到,手里这张烂大街的地图竟然还能算圣者级别。理由是在指引方向上,它起到的作用无可代替。
但怎样的赞誉掩盖不了这破地图遇到高等神秘场就出故障的毛病。学徒照书中的说明,将这玩意用魔力与外界隔开。果然箭头恢复了正常。
我现在能修理圣者那个级别的神秘物品,他苦中作乐地想,高塔维修部也该给我邀请。多个选择没准我会更轻松些。
尤利尔从两排商店间走过,手里的地图又开始闪烁。“这附近究竟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神秘场?”他自言自语,“难道今天就没有一件能让我顺心的事吗?盖亚女神在上,保佑我赶紧离开这鬼地方。”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倒霉透顶。一环区像个迷宫,每条街道在他看来都无甚区别。
第一百七十三章 伤者
但可能是传达祷告的神父离世的缘故,这次的修理毫无作用。若祈祷能上达天听,那盖亚并没有理会我。尤利尔叹息一声,正准备向路人询问,忽然地图的箭头重新清晰了。
“好兆头。”他略微振奋了精神,结果再次一头扎进偏僻孤寂的巷里。巷子的尽头通往一处破败的棚屋,臭气熏天,蚊蝇飞舞。各色垃圾环绕着道路,正如沮丧包围了他。学徒完全没指望有什么教堂会建在垃圾场里,更别说那些垃圾堆看起来有些年头没被彻底焚烧过了。
当我没说过这话。尤利尔扭头就走。他的心情愈发阴郁,刺眼的阳光反射在某块碎玻璃上,被一脚踢开。“要是我在你身上写埃兹先生的地址。”学徒没好气地对地图说,“你会不会把我带进耗子窝去?”
就在这时,一句呻吟打断了他的抱怨。“兄弟。”是个男人的嗓音。“请别这么离开,这里有人需要你的帮助。”
盖亚啊,这里竟然有人。“恐怕不行。”尤利尔脱口而出。他吓了一跳,手指扣在银光戒指上。高塔从不对成员吝啬,银光闪闪的指环上刻着三种魔文,只要注入魔力就能激发神秘。其中还有一个是乔伊亲自刻录,这是导师与学徒间一贯的传统。得承认我和白之使对于雕刻都一窍不通,最后不得不求助于装备部的成员。
那真是好一番折腾。他毫无危机感地胡思乱想,毕竟只要激活乔伊的那条魔文,爆发出来的魔法八成能将整个一环区铲平。主城区的神父遭到不测后,盖亚分会的神职者也没逃过厄运。这可太妙了,我给巡警们省了大麻烦。
他想起之前约翰尼治安官的态度十分友善,也未尝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帮帮我。”男人对他的拒绝充耳不闻,持续而虚弱地请求。“我快死了。请帮帮我,这你一定办得到。”
他的确没骗人,可我干嘛要帮他?尤利尔靠近棚屋,这次他避开了地面上碎裂时声音很响的玻璃。真希望这里是耗子窝。
棚屋里的垃圾稍微整齐一点。狭窄而潮湿的地面上躺着个受伤的治安官。他的黑鸟徽章血迹斑斑。伤口在侧腹,用布带束紧。他脸上盖着块亚麻布,许多蚊蝇在身边盘旋。有时候他会挥一下手臂,将这些盼他早死的虫子赶开。没准他还能走路。
“你是谁?”尤利尔压低嗓音,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充满气势。面对狼梅米学徒能伸出援手,而若是对其他人也照搬做法,他得保证对方即便心怀不轨也无法危害到自己。虽然这个伤者的装服告诉所有人他的身份,但尤利尔不知道一位受伤的治安官怎么会藏在一处偏僻的垃圾场。
“我是治安局的巡警。”这无疑是真话。
尤利尔觉得放松了些。“那你怎么在这里?”
“我受了伤,站不起来。”
假话。他摸了摸怀里的誓约之卷。
“谁把你弄伤的?”
“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受伤的治安官说,“我在追捕他。”他的神态不似伪造,可学徒知道这又是谎言。
这家伙多半是因为某些见不得人的事才重伤垂死,比如遭到抢劫或挨了闷棍。普通人说出真相自然没什么妨碍,可男人毕竟是治安官……若他还有一丁点的荣誉心,就不会把这些丢脸事告诉任何人。
“我会通知治安局。”尤利尔回答。管他是谁,好人坏人都不干我事。“请你稍等——”
“看在盖亚的份上,别这么做!”伤者反常地哀求,“你怎么能这么做?”
“我只能作此处理。”他困惑地说。这男人把我当成医生。尤利尔以为他神志不清了,可我对医疗部可没有半点兴趣。
“不,不行,这怎么可以?该死,你什么都不懂……我只要一回去,立即就会没命。”他几乎在呓语,神情狂乱而紧张。“有人藏在里面……线索断了!他会杀了我的……决不,我决不会去治安局……噢,你走吧,没事了,让我休息一会就好。”
尤利尔发现他的确有点糊涂,之前誓约之卷的真言鉴定恐怕不能作数。这家伙自己都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他忍不住问:“你是盖亚的信徒?”
“快走吧!离我远远的!”这名治安官坚决地重复。
可你的确向盖亚祈祷了。尤利尔叹息一声,他敢肯定要是自己叫来了约翰尼或阿加莎,这位身受重伤的治安官多半会当场疯掉。“我真希望我是露西亚的信徒,这样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他再次踢开一片碎玻璃。
……
“礼堂准备得怎么样了?”拉森问。
“只有最后一排还缺两盏灯,阁下,我告诉维修部让他们——瞧,他们已经送来了。”一个戴口罩的人在梯子上回答。他在下方大占星师目光的无声催促中,从两只布朗尼爪子里接过灯笼。“完成了。”
礼堂布置得庄严而神圣。这并非是宗教的神圣感,高塔探寻的是星象和历史,而不是精神信仰。拉森站在穹顶绘制的深蓝星空图案下,灯笼正是夜空的星辰。
虽然要求细节到位,可真到了火种试炼那一天,拉森相信多半没人会在意它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落在礼堂中央,届时他就得代表克洛伊的神秘者在众目睽睽之下阅读冗长无趣的演讲稿。几十年前,他跟讲台下的学徒们一样抱怨过仪式的繁文缛节。谁能想到,我竟会有聆听他们抱怨的一天呢!
他顺手把一只飞过身边的布朗尼棕仙捉住,直接塞进了嘴巴。这可怜的东西是由奶油和糖霜做成的,装备部乐意用它们来替代脾气不好的棕精灵。要知道,真正的棕精灵淘气贪吃不说,还非常心眼。哪怕是无意间的冒犯,它们也会记恨你一辈子。
演讲过后,才是试炼的正戏。神秘道路的学徒们会得到他们导师的推荐名额,并接受各个部门的考核筛选。
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因此挑选出合格的毕业生申请并不容易。但更困难的是在礼堂上宣读名单。谢天谢地,他能用魔法将成百上千个名字的发音提前录制在一起,到时候只要一张嘴,申请通过了的幸运儿会听到自己的大名,那些浑水摸鱼的家伙只能得到震耳欲聋的噪音。
他与埃兹·海恩斯正是在试炼过后踏上不同的道路。礼堂宣读是个惊心动魄的过程,但在这以后,天文室就提前告诉他有了一个内定的名额。这是圣者大人的学徒应有的待遇。而德鲁伊的职位通知也很快下达,
照理来说,圣者大人不会露面,天文室教授跟外交部长需要到场见证克洛伊的新成员加入。不过奥斯维德·西德尼对此毫无兴趣,他宁愿给自己睡觉的一层楼都附加上静音的魔法。至于真正的空境统领白之使,拉森从没指望他在人们面前演讲。这次一定又是狄恩·鲁宾替他出面。
在拉森的记忆里,这位青之使从未放弃过攫取更高权力地位的举动。不过好在他不可能战胜他的上司。
在成为空境前,拉森就想象过与青之使共事的场面,结果发现他在礼堂前等候自己的名字时也没那么忐忑过。有时候他会为此感到不寒而栗。
但火种试炼不仅仅包括申请,那只不过是报名而已。接下来各个部门会有一段忙碌的时间:天文室忙着挑选新人,外交部重新安排驻守事宜,新的学徒也即将进入高塔……
奥斯维德肯定坚持不到那时候,没准老师会让“守门人”杰瑞姆帮他一把。拉森认为以“银十字星”阁下这么大的年纪,看守图书室才是最合适的工作。外交部现在大概完全由青之使主持大局,我看统领完全是乐得轻松。不过话说回来,巡察使者本来就很难在总部停留,这样的安排也没什么漏洞。
高塔的“艾恩之眼”在原地静静地思考有关礼堂、同事以及新成员的事,直到他的学徒来找他。
“拉森先生。”萨比娜说,“扎克利阁下找到罗玛了。”
他立刻感到一阵沉重,好像看到了又回到自己身上的重担似的。“回来得真是时候。”拉森几乎都快忘了,没有那头狮子的生活是多么轻松愉悦。但他得承认,自己其实是有点想她的。
“什么?老师,我不明白。”
“你的戒指,萨比娜姐,没有戒指的学徒不会被允许毕业。我觉得你已经足以胜任观测诺克斯的工作,但规定如此……别急着拒绝,你得好好想想。”
“可我还有很多东西不理解。”女孩声抗议。
“这是一定的事。”拉森在心里也不太愿意让她过早地接触占星学之外的事务。毫无疑问,即便是天文室的成员也不可能成天泡在实验室里。
可学徒期毕竟算不得真正的神秘生物。“图书室就是为与你有同样想法的人准备的。只要点燃火种,你就可以随意翻阅。”高塔的阶级也无处不在。前两天他还听说,白之使的学徒因此遇上了人际交往方面的麻烦。
第一百七十四章 火种试炼
火种试炼是最安全的途径,可这也有风险。仪式的成功率没有规律可言,但主持者的神秘度往往会左右许多事情的结果……拉森得承认,白之使停留高塔总部并不全是坏处。这样的机会并不常见,他总不能要求自己的导师来给一帮学徒进行神秘火种的觉醒罢。
更何况,有尤利尔这个先例在,拉森觉得自己在经验上就已经差了对方一筹。曾经他在埃兹面前放出过豪言壮志,但两人其实都没认真。拉森认为他还没狂妄到狄恩·鲁宾那种认不清自己斤两的地步。
他忽然想起什么:“你见过那个学徒没?”
“您是说尤利尔,对吗?”萨比娜反应敏捷。
“就是他了。我的老朋友的后辈,统领大人的学徒。奥斯维德提议要天文室给他名额,我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但白之使好像有些犹豫。”
萨比娜偷偷瞧他一眼,仿佛在疑惑他为什么关心这些八卦。“还没碰过面呢。”这女孩很乖巧,从不在他面前说谎。“西德尼阁下想把他作为正式的占星师学徒培养,为此白之使大人还特意进行了外交部的训练课的测试。”
“结果如何?”他不由得问。
“西德尼阁下眼光很准。”萨比娜很怕那位“银十字星”大占星师,言辞间十分谨慎。“我听说白之使压根没教他教程上的东西。尤利尔先生的训练课没及格,但占星课拿了高分。”
“这可有的瞧了。”拉森十分讶异,他还以为白之使是看中了尤利尔的天赋才会做他的导师。现在看来,这里面似乎另有原因。“那他自己怎么说?”
“我不知道,先生。”
也许和罗玛差不多。拉森将猜测埋在心里,没跟学生说出口。不过尤利尔已经是环之阶,火种试炼本来也没他的份。“通知他参加一下三天后礼堂的讲会。每年都是狄恩代我们的统领大人出席,这回他有了学徒,怎么说也不能这么混下去了。”
学徒给导师跑腿再正常不过了。他莫名回忆起自己故意不通知埃兹白之使到达四叶城的往事来。“我去海恩斯那里呆上一天,萨比娜姐,记得查验讲会的准备事宜。”这原本是他的工作。
“没问题,拉森先生,我会将情况整理完交给您的。”对拉森而言,萨比娜简直就是个秘书。
什么时候罗玛也能像她一样,不,只有一半我就谢天谢地了。拉森放心地走进矩梯,打算向自己的老朋友要一只兔子做宠物。蛋糕棕仙用途多样,但他坚持认为重油糕点吃多了会影响味蕾的敏锐度。缝衣兔子不会飞,但它跑得不算慢。他已经有了萨比娜助手,她都干不了的活那交给兔子就足够了。
……
当阿加莎坐在人群的角落时,她总是不自觉地观察起别人的动向来。有时候人们没法把注意力分散到每个在场的人身上,他们专注于谈天论地或互吹牛皮的工夫,只要细心去看,多半就能从他们的动作和不经意露出的服饰细节里找到这些人试图掩盖的不堪真相和凄惨的境遇。但说实话,用些糟糕的词汇来形容总体实在失之偏颇,毕竟样本取自眼下的底层平民,而这种人里心地善良又品行高尚的一部分绝不会出现在这里。
绝不会。她曾认为这样的说法未免过于专断,然而事实告诉她只有真相还不够,他们服从威严震慑远甚于真理。在她还是个少女时——这不是说她现在就不是了——人们习惯性地对她报以怀疑和轻蔑的态度,但现在还坚定自己想法的蠢蛋不多了。
也许威特克会藏在这里,哪怕他是空岛的治安官。
阿加莎从没在意过威特克·夏佐。事实上,他们连面都没碰过。威特克是菲尔丁神父的信众,他依靠对信仰的虔诚成了治安局的巡警。这种无稽事竟是布鲁姆诺特的普遍现象!约翰尼警长是个好人,但他既软弱又胆,很难想象这种人会为了规矩而拒绝教会的神职人员。无论如何,他先是个盖亚教徒,再是治安局的巡警。
挂着个旁人不敢招惹的职位名头,就意味着此人在警局里其实没什么话语权。阿加莎点了一杯咖啡。特殊顾问是一剂良药,但好像生病的人们不到最后关头,就绝对想不到自己还能去看病就医似的。咖啡太劣质,她只喝了一口就吐到面前的空杯子里。
“看来我选错见面地点了,这里的饮料不合您的口味。”一个半张脸上长满鳞片的神秘生物坐在她对面。他的头发泛着可怕的油光。
“早上好,詹姆士,听说你找到了新工作。”
“我在给米涅娃·本芬当速记员。”
“最近我没在报纸上看到她的消息。”
“那是当然,因为最近的头条都是你的,侦探女王阿加莎·波洛。过气的明星再怎么炒绯闻,也不会傻到和你同一期上日报。”
“你知道的,詹姆士,这不过是别人给我强加的名号。”她带着微笑说。
“你真以为我看不出你乐在其中吗?”
“作为给你开第二份工资的老板,我不会在意这样的冒犯。”
詹姆士闭上嘴。
“别紧张,詹姆士。高塔的火种试炼马上就开始了。等我找到那个谋杀菲尔丁神父的杀人犯,空岛环城日报就会立即更新他们的排版。”
“我听说神父在婚礼上被人误杀。”
“作为神术师,他死得还真是够窝囊。”
“莫非他学艺不精?”
“宴会的酒杯里被下了镇静剂,我看那种东西叫‘一睡不醒’更贴切点。喝了酒的人睡了满地,结果第一个人醒来就发现新郎新娘各被捅了几刀,尸体都冷了;一个没有请帖的家伙死在新娘的肚皮上,据查证他是那女人的旧情人;菲尔丁神父喉咙间有个洞,跟他随行的一位治安官不知所踪。要我看,罗伯特姐在给自己婚礼挑选证婚人的时候最好谨慎一点,因为很明显——聪明人都看得出来——其他人都是给那位神父陪葬的无辜者。”
对面长相类似鱼人的神秘者吃了一惊。“他们都说神父才是被误杀的。”
“可见他们不算聪明。”
侦探女王点了杯柠檬水,顺便给速记员要了个新杯子。“好了,赶紧进入正题吧,看看你那古怪的脸色。要知道,今天跟我碰面的倒霉蛋可不止你一个。”她觉得无论选什么会面的地点,作为线人的他都不会感到愉快。
“我没找到威特克先生的线索。”詹姆士摸摸下巴上的鳞片,“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找他了。”
“动机是个问题,按常理他不可能这么做。”阿加莎抿下一口柠檬水,“从任何角度分析,威特克都没有要杀害神父的理由。我不认为他是凶手。”
“可你们发布了他的通缉。”
“没错。但我们一同登报通缉的还有其他内容,比如首尾不干净的黑帮,私自改建的妓院,贩售成瘾型烟草的不法商贩,还有掳掠平民的人贩子和一打不长眼惹到贵族头上的偷摸。”侦探女王不耐烦地说,“行刑官又不是对收集偷的手指头有特殊的癖好,我们也没打算吊死每个卖身的妓女。治安局只是得找到他——这理所当然,他是我们的一员——然后查明神父的死因。”
“看麦肯·约翰尼的架势,他是巴不得将罪名扣到那个可怜人身上呢。这对你们治安局没好处,对吗?”
“破不了案对谁都没好处。”她少有的含糊作答。难道要我告诉你,我们的警长大人对神父死于误杀的结论更感兴趣么?
警局里固然有很多糟心事,但约翰尼的软弱才是主要原因。阿加莎清楚治安局选拔新人的流程,再怎么说,他们也隶属于空岛事务司。这些警员要么是离开高塔的毕业生,要么是通过层层考核的幸运儿。然而这也免不了有自恃地位财富的人往警局里塞人手。他们未必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心态,但实际上,对任何一种体制而言,破坏规则本身就是错误和腐化的开端。而麦肯·约翰尼在这上面几乎没有坚定的立场。
要不是那些盖亚信众的请愿,菲尔丁神父的事我甚至过后才会了解。阿加莎心想,他也许是可靠的治安官,但绝非合格的城市守卫者。听说约翰尼曾经是决策部的成员,政客的思维总是异于常人。这或许就是他惯于息事宁人的原因……
她打消再次从心底冒出来的辞职的念头。“最近还发生什么事了吗?”
“每天都有很多事发生,但值得侦探女王关注的却没有。”詹姆士说,“我这里还有些米涅娃和她闺蜜因为某种烟叶的利润翻脸的八卦,以及她更换了情人的消息。这种事对明星而言,就跟换了件时尚风格的衣服一样平常,在环城日报里也算不上大新闻。我想你要听的八成不会是这些。”
第一百七十五章 治安官威特克
阿加莎很怀疑他在敷衍。“难道黑帮都很安分吗?我记得口哨帮最近有些不寻常的动静。”
“你的消息过时了,姐。鲍曼死后,口哨帮现在安分得很。”
鲍曼是那个被吊在教堂里的死人,阿加莎不会忘。“鲍曼不过是个混混,口哨帮多半不会因他的死而受什么影响。”这些恶棍手上没几条人命,我就搬去治安局的地牢跟老鼠住。
“谁杀了鲍曼?”
“作案手法很有特色。根据尸体情况的初步判断,凶手要么是只奇大无比的蚊子,要么是头吸血鬼。”
“所以你还没有抓到它喽?”
阿加莎瞧他一眼,“你以为找到凶犯很容易?没有目击者,没有脚印和指纹,就连教堂的值班神术师都没发现异常,连怀疑对象都乱七八糟。这无疑是一场超自然犯罪。布鲁姆诺特别的不多,唯独神秘遍地都是。”
“是的,但那不关米涅娃的速记员的事。我只是刚巧在死角巷捡到了一份换新烟斗的钱……或一只新烟斗。事实上,这种东西换不换都无所谓,我又用不了什么名贵的烟草。”鱼鳞脸詹姆士冲她眨眨眼。
不会忘了你的报酬。“死角巷流入一批新型烟叶,保准你用过一次就够去地牢里反省。”她付了帐,在线人不情愿的目光中站起身。“我不知道米涅娃是否能做个好上司,可她的个人作风我们心知肚明。”死角巷是环城最大的烟草市场,但正派人都不会去那里,显然它不是卖烟叶那么简单。
“放心吧,姐,算上你的工资我也买不起那些奢侈品。”鱼鳞脸说,“我只是替人跑腿来赚些费。”
但阿加莎仍将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目光像在盯着个违法乱纪的预备役成员。直到詹姆士被迫向她点头保证不会再接类似的生意。“但愿如此。”侦探女王喝下最后一口柠檬水,高鞋跟哒哒响着走出了门。
……
窗外,一个包头巾的女人在唱歌,调子里有种异域风情。她的裙子带有漂亮的蕾丝和一大块污迹,臂弯里挎着个竹篮子。也许里面是果酱。尤利尔一边想着,一边咬下一口干巴巴的吐司。
在消灭掉自己的早餐后,尤利尔去客房看了一眼。重伤员依旧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不动,胸口的起伏程度令他心惊胆战。
一个处理不好,他也许就会死在这张床上,我的新家里。尤利尔知道自己更应该关注伤员的情况,可他就是忍不住考虑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说到底。”他自言自语,“又不是我愿意带他来这儿的。这一定是女神的旨意。”
学徒没法不相信,自己遇上这位治安官完全是个巧合。去教堂遇上了神父被杀和亵渎圣地的倒霉事也就罢了,就连重新寻安慰时,他的地图导航居然也碰巧出了问题。好像他离开高塔后,直接是一路找这个伤员去的。
但压低的声音依旧惊扰了病患。男人作痛苦地呻吟,手臂抽搐了一下。尤利尔赶紧闭上嘴。万幸他还没醒。
伤者腰间的创口过深,尤利尔对此束手无策。但他好歹给对方清洗了伤口和轻伤,免得这家伙因感染而丢了命。不过这位治安官怎么也算有受伤的经验,他给自己的止血带扎得很牢,因此情况还不至于太糟。学徒见过霍普医生给自己包扎,也在训练课上学到些战地包扎的皮毛。但就手法而言,他们都无法跟治安官相比。
淡淡的苦艾香飘散在房间里,驱逐着几不可闻的陌生空气。红顶屋里不缺什么,除了治疗重伤的药物。尤利尔毕竟初来乍到,难以获得一些市面上把控严格的东西。应急药物多半只能治治感冒和腹泻,他把自己的医疗箱翻了个遍,到头来只想到高塔的医务室。
医院里的药物他甚至没打过主意。
一个谎话连篇的人不值得信任,但时而说真话时而不着调的疯子人们却会报以怜悯。尤利尔将重伤员带出巷子后,倒没有把他直接交给治安局。话说回来,当时更是因为他对地图的导航抱有怀疑。为了不让这家伙死在去医院的路上,学徒还是直接回到了三环区。
病榻上的男人还在挣扎,看得出来他正饱受伤痛的折磨。即便暂时没出现要命的并发症,腰侧的刀伤也淋了沸酒消毒,他的情况还是不容乐观。尤利尔转过身,打算给他拿些镇静剂来。这家伙也许目睹了什么可怕的事才会变得疯疯癫癫。
当炼金药剂一放在桌子上,伤者突然睁开眼睛。“把它拿远点!”他嘶声威胁,“否则我就打断你的腿。”
学徒吓了一跳。“这只是药剂。”因为没必要跟一个半疯的重伤员纠缠,他顺从地将盒子收回药箱。“请放松。”他给他换了莳萝和石菖蒲根。但愿这些东西能让他睡个好觉。
治安官嘶哑地笑了笑,“我当然知道那是药剂,孩子,但不是所有药剂都能救人一命。”他看起来略微清醒了一些,攻击性减弱了。“我吓着你了吗?”
“事实上,你这样的大人我能打三个。”尤利尔回答,“我是克洛伊塔的学徒,药剂的来源正是高塔医疗部。没准你会认识我,巡警先生。”
“你救了我,而且没把我带到医院或治安局。”
“我也是个盖亚信徒。”
“我也是。盖亚保佑。”治安官疲惫地说,“没想到是真的。要知道我自从进了治安局当职,就难得有机会去教堂了。”
“请原谅,我看了您的证件,威特克·夏佐先生。”尤利尔听出来,这名治安官隐约放下了戒备。“您的名字……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不用客气。我的名字很常见,也许高塔的学徒会不同。你叫什么名字,兄弟?”
“尤利尔。”
“果然,我知道你,你是白之使阁下的学徒。”他微微一笑,“但还是第一次见面。我想你肯定很好奇。”
“不,我不好奇。”学徒真没客气。
“我在追查一个罪犯。”威特克说,神情严肃起来。“他能够刺杀菲尔丁神父,正是依靠这种镇静药剂。在抓到他之前,我绝不能回治安局。”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的通缉令。”
“但你也没去治安局告发我。”
“我当时迷路了。”尤利尔面不改色地说着实话。
“你很清楚我在怀疑治安局里有间谍。”
这显而易见。“我认识一位阿加莎·波洛姐,她或许能给你帮助。”尤利尔知道虽然威特克对自己的伤势来源说了假话,但他的确没杀菲尔丁神父。
“她也是警局的人,特殊顾问。我一贯不相信外行人能比巡警更了解怎么破案。没准她就是间谍。”
谎言仿佛是他的本能,尤利尔打量他一番。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他坚持要把我拖下水。“我是个神秘生物。”他慢吞吞地提醒,“恰好可以识人辨事,看清真假。我想你的猜测毫无依据,完全是信口开河。我说不准你是为了什么。”
“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话,我一定知无不言。”威特克反而用被戳穿的谎言作借口,“神父死亡的真相,还有许多到现在也不露痕迹的秘密。只要你愿意了解——”
“并提供帮助?”
“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很忙,先生。”尤利尔接话,“这跟我无关。”
他沉默片刻,“没错。但你是盖亚的信徒,祂教导我们不能对邪恶袖手旁观。”
“但祂还警告我们不能忽视自己的安危。”尤利尔说,“我也很久没去过教堂了,昨天刚有打算,就碰上了一起发生在女神脚下的凶杀案,还力所能及地救下了一个陌生人的性命。我觉得哪怕在形式上并不殷勤,内心里我还是一直遵从女神教诲的。”
“感谢你的援手。”
“不客气,威特克先生。你可以在这里休息,直到伤势痊愈。”尤利尔心不在焉地望着他,脑子里想的是那张写满评语的成绩单。“希望你别给我带来麻烦。”
“完全不会。我马上就走。”治安官坐起来。清醒过来后,力气似乎也回到了他身上。尤利尔不知道这是否与他在对方身上试验的几个神术有关。
“这倒不用。”学徒告诉他,“你的伤很严重,我处理不了。但医疗室里一定有能帮你的炼金药剂,我会给你带回来些。很快就要上课了,你现在不妨再睡会儿。”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出门。
威特克警官拒绝喝镇静药剂,但尤利尔还是坚持让他睡下。虽然红顶屋里没什么值钱东西,但留下这个陌生人在家里总归有隐患。在尤利尔回到伤员床前时,果然注意到门口的拖鞋换了位置。“你出门了?”他直截了当地问。
“我得去找罪犯的线索。”
这家伙大概忘了自己的照片还挂在环城日报的头条上。“没人发现你,对吗?”若是不幸透露出了消息,我只好将你交给治安局了。至于帮助通缉犯的处罚,尤利尔记得他在治安局找回外套时,对方的态度就十分宽容。这次多半也不例外。
第一百七十六章 婚宴谋杀当晚
威特克·夏佐流畅地回答:“当然有人看到。我要抓到那个凶手的尾巴,就必须收集信息。”
“没准凶手也在找你的踪迹。”尤利尔没好气地说,“而且会比你这个重伤员的效率更高。”看在盖亚的份上,他最好还是安分一点。命大也不是这么折腾的。
“你说得对。”威特克那张不像好人的脸上露出一个歪斜的笑容。“我就是要他知道,我还活着,而且就在布鲁姆诺特。”
“如果你死了,他会怎样?”
“他不再有顾忌……很多人会因此没命。”他说,“据我所知,已经有个黑帮份子死在教堂了。”
“我还看到了他的尸体。”尤利尔想起那扇紧闭的大门,以及阿加莎警官口中“失去血液”的描述。
当时他分出精力关注,后来又走神了。死人对他而言不算陌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在四叶城他见过千奇百怪的尸体,也制造过等量的死亡。乔伊开路时绝不会避让某些聚集成群的亡灵,他们往往看到多少杀多少,一路横推到了松比格勒的炼金师屋。后来乔伊又一个人杀进了赫克里的苏生之所。白之使的力量无可抵挡,他都已经习惯了。
但换种说法,一旦白之使认定他没有成为使者的能力,即便尤利尔选择了外交部他也不会认可……不,导师会尊重我的选择,可这不妨碍他觉得失望。有些话他会对我说,有些看法则不会吐露出来。尤利尔简直不敢想象这种彼此忍耐的情况。
尸体和谋杀什么都不算,未来有多少人死也并非他要考虑的问题。人早晚都得死,而尤利尔很相信侦探女王的破案能力。他们可是职业人士,整个治安局里就没几个普通人。
“你看上去心烦意乱。”伤员说。
这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尤利尔回来时绕路去了教堂,那里依然被封锁着。也许他要等明天阿加莎·波洛破获这起谋杀案后,才能被准许跪在女神脚下。
学徒刚从导师口中得知火种试炼的消息,这使他更加烦躁不安。不过源头也不都是这场本就与他无关的毕业典礼,而是朋友吉辛·杜瓦。威廉敏娜跟肖还要再等一年,而吉辛……他已经到了毕业的时候。
按照教育部的规定,一名导师拥有一个直属推荐名额,能让通过试炼的新人直接进入高塔任职。在尤利尔来克洛伊之前,奥斯维德先生八成会给自己最出色的学生一份加入天文室的推荐信。
在高塔中,天文室的受重视程度甚至还要超过事务司。而外交部顶多与事务司齐平。后者毕竟是管理空岛的政务机构,远不如天文室占星师和外交部使者是苍穹之塔的基础骨架。当然外交部一向没什么人乐意选择,就像王国贵族的后裔不愿意披甲从戎一样。一些落选者会对它动心思,相当于没落的家族要靠获得骑士头衔来维持荣誉。
尤利尔是乔伊的学徒,几乎只有外交部一条路可走。但奥斯维德先生似乎另有打算,白之使也犹豫不定。最重要的是,结果竟要由我自己来决定。白之使尊重我的选择,可却没尊重别人的……尤利尔不敢揣测吉辛的心情,就连魔文补习也找个理由推掉了。
“就这些?”伤员问。
“什么?”
“你现在烦恼的事情。课程重点的倾向,对自我能力的怀疑,信任被背叛的自怨自艾,得不到某个人承认的焦虑惶恐。让我数数看,瞧,它不够一只手的手指数。”
尤利尔这才意识到,他竟然将自己的心事说给了眼前的治安官。“我听说总撒谎的人手掌会变成香肠。”学徒咕哝着,“要是你还能记得我救你一命的恩情,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好了。”
“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些烦恼我甚至没有记住的必要。”
“对我而言,它们很重要。”尤利尔反驳。
“是这个道理。人的呼吸在大气的流动中毫无存在感,对于他本身却至关重要。”
也许我的烦恼在威特克眼中也毫无存在感。抱着这样的念头,尤利尔给自己倒了杯水。“我以为我可以成为外交部的神秘者。驻守者和使者都行。”他低声说,“我在战斗上并非没有天赋,但与奥斯维德先生对我的占星课评价还是差得太远。我能感受到对战中对手使用魔法的起手,但这也远逊于依靠星图推理过去的精度。”
威特克的眉毛紧皱又舒展。“我本不该把你拖进麻烦里,可我还是这么努力了。也许我也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我没失去信心。”
“那你也用不着担心这些事情了。”
“难道你不会担心自己被冠以杀人犯的罪名么?”
“所以我正在努力。”
尤利尔打量他一番,“那你有什么成果吗?”
“目前为止,还没有。婚礼上的事的确传开了,到现在清楚真相的人却只有我一个。凶手很狡猾,没露出一点行迹。”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的确,因为你拒绝参与进来。”
“我刚刚和你说了,呃,不该说的东西。现在你倒像更了解我了。”尤利尔斟酌词汇,“我不想挟恩图报,只是出于女神的教义帮你一把。还提供休息的地点,允许你打听我的消息……而你只用躺在这里,甚至干自己的事,这实在是很不合情理的。”
“这太不合情理了!”伤员说,“那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说说你的事。”他为自己的反复无常感到隐约的羞愧。伤员微笑着答应下来,仿佛对学徒之前的拒绝失去了记忆。他忍不住补充:“可我还没答应帮你。”
“当然。我的请求不具备任何法律义务上的效力。没有治安局的搜查令在手里,任何要求你都可以拒绝。我只是觉得,孩子,你是个虔诚的信徒。”
这家伙认为他有资格做我的长辈。尤利尔估计他大概有三十岁,但并不准确。从对方那张凶恶的脸上看出年纪是个不的难题,证件上提供的信息也不包括这个。不过无论如何,他不觉得这位治安官能对他的人品以及神秘学学习的近况发表意见。一整天过去,伤员的脑子也没能恢复正常。“快说吧。”他催促。
“稍等。”威特克组织了一下语言,最后决定从头开始。“前天夜里,我与盖亚教会的神父邓巴·菲尔丁前往哈代庄园赴约婚礼的宴会。那里的葡萄很有名,主人家便准备了红葡萄酒。但我讨厌它的酸味,于是一口没喝。现在看来这是命中注定。”
“宾客们刚落座,哈代爵士就下令关紧大门。我跟着菲尔丁神父在靠近新郎的位置坐下,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在谈论八卦——两个女人说起新娘的情人。我对女人没什么偏见,可她们数量一多,那就完全是场灾难。”治安官威特克感叹,“她们用幸灾乐祸的口吻交换毫无根据的流言,并提到新娘的情人就在门外。我意识到今晚的婚宴也许不会那么简单,但却丝毫没有警惕。”
显然我们的警探先生没有说故事作报告的经验,谋杀过程被他叙述得琐碎而凌乱。尤利尔竖起耳朵,剔除掉他话中没用的那部分。
“……神父念完证婚词,新郎将新娘抱起来,亲吻她额头的装饰。当时仆人们在花园里点燃烟花,就连在远光之港都能看得到。歌手也喝了酒,他正唱到‘永恒誓言’的末尾,就忽然倒头睡了过去。但那时候没人发现异常。”
“永恒誓言?”尤利尔随口一问。他觉得自己在哪儿听过这名字。
“教会的音乐。看来你没我想象的那么虔诚。”
我是盖亚授予职业的骑士。“莫非女神信徒证明自己虔诚的方式就是天天去教堂?你可以说,那是殷勤。”
“那不是重点。总之,我讨厌歌手的吐字不清,巴不得他住嘴。”
这真奇怪,尤利尔心里转过一个念头。不乐意在婚礼上听歌,却能记住歌手唱了什么。看样子他经常参加类似的活动。
永恒誓言是一首庄严肃穆的宗教歌曲,经常在盖亚信徒的婚礼上被歌唱。与之相对的则是夜莺诗集,它是一首哀乐。
“然后我就盯着可怜的菲尔丁神父。他喝了很多酒,但还有更多人向他敬酒。尤其是哈代爵士。照我看来,人们得到贵族头衔的首要条件就是锻炼出好酒量。结果菲尔丁的肚子把神父长袍都撑了起来。当他倒在桌上时,我还以为他喝醉了。”
“也许这就是真相。”学徒插嘴。“镇静药剂可不是遍地都是。”他一直弄不明白威特克为什么执着于镇静剂。今天早上他险些第二次迟到。
“我确信我是对的。”威特克警官坚定不移,“在神父倒下后,有个送蛋糕的侍者走到他身边,突然抽出餐刀划开他的喉咙。鲜血喷出来。你不知道那场面有多吓人,离得最近的新娘一下子就尖叫起来。可她刚叫一声,就倒在地上打起鼾来。我想不论是什么人,惊吓过度的表现都不会是倒头就睡。”
尤利尔同意他的说法,示意他继续。
第一百七十七章 意念固锁
“哈代爵士大叫卫兵,杀手掉头就跑,翻过窗子。我冲过去将神父扶起来,又是突然之间——请允许我回忆一下,它发生的实在是太快太突兀了——一把半掌长度的袖珍匕首捅伤了我,疼痛像蜂蛰。我甚至分不清它从哪里来的……可能是我太紧张了。我扭过头,看到一张熟悉的、可恶的脸,那正是我近些日子一直追捕的家伙。他欠了一屁股债,脸上满是赌徒的疯狂。”
威特克警官顿了顿,“就这样,我倒下去。疼痛一下变得剧烈。我渴望看到卫兵,但嘈杂声却变得越来越。世界好像在沉睡……直到我爬起来推开那个混蛋,把身上的所有神秘物品都朝他扔过去。然后也翻窗逃走了。”
很难想象那么严重的伤势只有蜂蛰一样的疼痛。“听上去,故事没有后续了。”他慢慢地说,脑海中出现了在治安官身上搜到的那把短刀。看来身体强壮确实有优势。
“没有了。所以我们能去找那个杀人犯了吗?”
“你说到翻窗逃走。”尤利尔忽略了他的问题,重复到。“你真走运。”
“这正是你在我身上找不到任何神秘物品的原因。”威特克感慨,“他一定没料到我滴酒未沾,这才能让我侥幸逃脱。不过他知道我还活着,就会心慌意乱睡不着觉。”
好半天,尤利尔没想到反驳他的词汇。最需要睡觉的人不睡觉,这话或许没错。死人长眠不醒,果然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你确定没人注意到你回来这里?”他其实想说的是你为什么回来。
治安官显然懂他的言外之意。“我弄不到药品。”他承认,“也没法去医院处理伤口。魔力能加速我的恢复,但感染依旧是致命的。”
尤利尔有不同意见。他就没为伤口感染操过心,这是乔伊的功劳。现在他也能借用使者的魔法,不过没在威特克身上使用。这理所应当,向陌生人泄露自己的能力大多有害无益。令他吃惊的是自己真有过这样的想法,乔伊嘱咐过他要对自己的神秘职业严格保密。
准确来讲,需要保密的不是职业而是火种。乔伊告诉他,火种和索维罗相关的事用不着向事务司提起,而职业相关则随他愿意。有很多人清楚誓约之卷的存在,从四叶城到威尼华兹。但在高塔里人们所知不多。尤利尔不会在朋友面前提起这些,而他除了朋友也没什么说得上话的人。这委实可悲。
至于誓约之卷,它的存在就相当于神秘领域的金银财宝,显然正常人是不会把它招摇过市的。
尤其是面对威特克。学徒准备言辞时更加谨慎。而威特克警官还在侃侃而谈。
“而且我发现这里很少有巡警队出没。三环城很靠近港口,照理而言,巡逻卫兵的密度应该相差不大。我猜治安局里的间谍一定故意调离了这里的守卫,就是为了给他的同伙行方便。那么罪犯一定在这附近。”
“他干嘛要给自己的同伙行方便?现在被治安局通缉的人是你。”尤利尔实在忍不住了,指出他猜测中显而易见的错误。
威特克凶狠的面容上,一对眼睛里流露出茫然无辜的神色。
这家伙的脑子还没恢复正常……盖亚在上,我现在不敢相信他的任何一句话了。有些人明明在胡编乱造,可他们自己却坚信不疑。尤利尔不确定誓约之卷能否作出这样细致的判断。
“或许我猜错了。”
“你当然猜错了。”尤利尔乐意让他认清现实,“听我的吧,先生,在这里养好伤,再回治安局去找你的同伴。如果当晚的事情照你所说,它的疑点还不至于瞒过巡警们的眼睛。酒里的药剂会被检测出来,目睹刺杀的哈代爵士会洗脱你的罪名。我想这份通缉令只是为了迷惑真正的罪犯,同时加快找到你的过程。”
威特克脸色很难说是认可。这个大块头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好像被他的劝说惊呆了。“我不能回去。”他固执地宣称,“你发什么疯?”
这话我也想问你。尤利尔无法准确判断他的精神状态,但它一定比想象中还要糟糕。“这是最理智的办法,威特克先生。我最近才学会了理性行事,而你肯定比我清楚它的重要性。”
“你的理性就是让我回去治安局?他们会把我送进教会医院!”威特克脸色苍白地盯着他。
学徒没觉得不妥。“这会让你好得更快。”
“你真要我说出来么?”
“你在打什么哑谜?”学徒反问。
威特克的眉毛渐渐皱起。“我明白了。”他喃喃自语,“你根本就不懂。”
这疯子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尤利尔觉得疲惫。“够了,我去给你弄些晚餐。”他愿意呆多久就多久,哪怕他真是罪犯,发了疯也会得到非凡的待遇。布鲁姆诺特的奇怪人道主义。
然而这个结果到来得太快。楼下有人敲门,声音清晰可辨。房间里一下安静了。威特克面无表情。
“待着别动。”尤利尔警告。
他去迎接红顶屋的第二位陌生的客人。来者的打扮尤利尔不陌生,她用自己的灰眼睛注视着学徒。
“真没想到您会来我的家门口。”他诧异地说,“有什么事么,波洛姐?”
结果对方比他更惊讶,一时间连镇定的表情都无法维持。“尤利尔?你住在这里?”
“我搬来不久。”
“我以为你会住在克洛伊塔。”
她的话听上去有些失礼,但不会让人觉得是故意冒犯。尤利尔回答:“只有大占星师与天文室的成员才能在高塔有休息室。我很习惯这里的环境。”据说乔伊也不愿意在高塔里多呆,他在郊外有自己的住址。
“我住在你附近,今天正好有空来拜访一下新邻居。你知道的,我最近忙坏了。”阿加莎的语气很亲切。
但尤利尔只好婉拒。“我一会要出门,波洛姐,我需要到图书馆学习魔文。”
“那真不凑巧。”侦探女王也没坚持。“高塔的火种试炼也快了,我想你接下来更没有时间。最近布鲁姆诺特夜里不太安全,希望你能早点回家。”
她很快道别了。尤利尔如释重负,赶紧回去看伤员的情况。他的伤势好得很快,精神病正好相反。
“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说清楚。”威特克见面就开口。他正握紧一根掰下来的凳子腿,魔力的闪光在其中流动。
这架势把学徒吓了一跳。他戒备地抓住门把手,便于一会儿可以随时把门关上。“什么事?”
“你看到什么了?”威特克问道。
“你正在使用某个魔法。”尤利尔摸不着头脑。难道他想表示他是个职业神秘者?
“那这样呢。”威特克收回魔法,又将魔力隐秘地附着在木棍的内部。他的操作要比学徒仔细多了。尤利尔如实回答,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伤员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我听说你们最近要举行火种试炼了。你知道什么是火种试炼吗?”
“给学徒点燃火种的仪式。”也是选拔新学徒的仪式。难道这家伙又开始打高塔试炼的主意了?
“没错。这是踏入环阶必不可缺的步骤。你点燃火种时借助仪式了吗?”
“我的导师帮了忙。”尤利尔感到没来由的不安。他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乔伊嘱咐过他,不能将魔药索维罗的消息告诉任何人。
他注意到威特克的神情不变,好像这个回答没给他造成困扰。尤利尔更奇怪了,他说不准是因为什么。原本他烦恼的事只有……不到五种,现在可就不一定了。他听见治安官含糊地呢喃。“那就是之后的事了。”之后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尤利尔有点想堵住耳朵,他强行克制着自己不那么做。
威特克继续说:“你肯定不清楚,我并非毕业于克洛伊塔。我点燃火种是一次偶然,命运让我得到了仪式的材料清单……总之,成为神秘者后,我得到一个普通的神秘职业,又成了治安局的巡警。”
其实我也差不多。尤利尔心想。
“我的神秘学基础是我父亲教授的,肯定没法与你们相比。”这个疯癫的大汉说,“如果你有机会的话,就去查一查图书室的资料。那是知识的海洋,你的很多疑惑都会得到解答。最后那件事,尤利尔,我要告诉你的那件重要的事。请记住:永远别去参与火种试炼。”
他放下凳子腿,满脸冷汗地坐倒在床上。尤利尔赶紧上前查看他的伤势。但它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开裂,甚至在药物作用下有了一定程度的好转。盖亚保佑。
忽然间,尤利尔意识到,威特克的痛苦并非源自肉体。这个念头引动了魔法的回应,他有种非凡的体验,好像他能透过血肉骨骼看到一个人的灵魂。这不像是幻觉。学徒望着伤员憔悴的面容,从中读出魔咒般的闪烁符号。
‘烈火之歌,冬日之弦’
‘自以为存在的牢笼坚不可摧’
一种奇异的神秘在治安官的火种中扎根。也许他不是真的疯了。无边的恐惧充斥全身,尤利尔后退两步,倚靠着房门喘息。
第一百七十八章 非凡之种
他的异常没引起威特克的关注,后者滚到地上,辗转哀嚎。尤利尔定了定神,爬起来想要将伤员扶上床,但失败了。
“威特克先生。”学徒试图把他从梦魇中唤醒,“警官先生,威特克!威特克·夏佐!”但毫无用处。尤利尔无计可施,碰运气般将那句话念出口:“烈火之歌……”
伤员更疯狂地挣扎起来。
见鬼!尤利尔这下按不住他了,威特克像条跃到湖岸上的鱼一样跳动,他粗壮的体格将地板砸得砰砰作响。学徒没有制伏别人的经验,他现在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用威特克掰下来的椅子腿砸晕对方。这或许可以减轻他的痛苦。
“盖亚在上。”尤利尔捡起棍子,避开他乱舞的手脚逐渐接近。事到临头他迟迟不敢下手,学徒深知白之使评价他对魔力的操控十分粗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宁愿答应你硬塞过来的麻烦事,也不想这么干。”万分心。只要一个用力过度,我这一下就能让他长眠不醒。
然而伤员忽然安分下来了。
如果这家伙不是在装模作样,我就把凳子腿接回去。尤利尔深吸一口气,低声说:“醒了就给我起来。”他差点就一棍子砸下去了。“威特克先生,同为女神的教徒,我可比你诚实得多。你大可不必这么费尽心思。”
“感谢你的帮助。”伤员睁开眼睛,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把自己沉重高大的躯体往客房的床铺上一躺,“你刚刚看到什么了?”
“一个在地上打滚耍赖的治安局巡警。”尤利尔没好气地说。他再次想到那种奇妙的体验,灵魂的火焰徐徐燃烧,仿佛触手可及。在一片难以言表的神秘之中,黑暗向他揭示了某种真相。魔文在焰火中闪烁,就像他目睹乔伊的魔法一样。我能读懂它们的含义……尤利尔意识到,原本他看到的是盖亚女神的神言。
“你看到了我的魔法。这很不可思议,对吗?”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除非你整天想的都是些荒唐事。”
“正常人感受不到魔力的波动。”
尤利尔用不着誓约之卷,也不会再相信他的鬼话了。“正常人还不会用魔法,因为他们没有火种。”
“你真的不知道我说的意思吗?”
“……”
“别逃避了,事实就是如此。”威特克的嗓音嘶哑而低沉。“非凡的火种以及对魔力的灵感……在晚宴时捅我刀的人也是同样。你以为这些离你很远,可是事实上,他们就在你身边。命运已至,尤利尔,请听我的忠告。”
“够了,请别再说了。”尤利尔将门踢上,只当他在胡言乱语。
“你信任我。你知道我不会说给任何人。”治安官笃定。“信任某个人很困难,谁也不清楚别人在想什么。我称你为兄弟,尤利尔,正因为我们能感受到彼此的善意。我们天然就拥有信任的基础,而女神指引我们在偌大的布鲁姆诺特碰面。”
让女神把他从我眼前带走好了。尤利尔敢说,他从未见过这么走火入魔的疯子。他想起酒吧柜台前金色的粉尘,麻木的黑裙女郎,烈火中熊熊燃烧的木头牌匾,冰霜铠甲上浅白的刻痕。魔咒在他耳畔响起。正如威特克所说,他们从未远离过我。“那是出于怜悯。”他听到自己无力的辩驳,而火山般的情绪正在心底激荡欲发。
“再心软的兔子也不会把自己送进虎口。你看上去比兔子机灵。身为白之使在四叶城收下的学徒,往常的你不会这样松懈。”
火上浇油。“也许你弄错了。”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说,“白之使,我的导师,他也能感受到魔力,还未形成神秘的魔力。”
威特克毫不留情地指出:“那是神秘度的克制。”
尤利尔勃然大怒。“见鬼去吧!”他几乎是在嘶吼,“谁要听你信口开河?我有的是事情要办。听着,先生!你想让我帮你——”他将木棍咣地一声砸上地板。“这没问题。没错,我答应你了。帮你瞒过治安局的视线,帮你找到那个可能存在的凶手。这下你满意了?!”
他的爆发毫无预兆。压抑的空气在屋子里传递,感染式的情绪波涛到达了极限的高峰。威特克·夏佐默默点头。
“别以为你抓住了我的把柄。”尤利尔早就不再是当初唯唯诺诺的酒吧学徒了,“白之使是我的导师。你该明白,先生,在布鲁姆诺特,在克洛伊塔,我会比你的仇人更可怕。真的。相信我。盖亚的教徒不奉露西亚的正义之道。威特克先生,我言尽于此。”
正午的阳光照亮木头椅子上断裂的纹理,尘屑上下飘荡。学徒的脸则被阴影笼罩。威特克看了看在激动时被扔到一旁的木棍,它仿佛是一道比灵魂和誓言还牢不可破的枷锁。
但同时,它也是这个年轻的盖亚教徒的底线。愧疚和怜悯一齐出现在治安官的脸上。“真抱歉和你说这些。”
紧绷的气氛松弛。尤利尔坐下来,维持住平衡。他的肩膀和他的力气一同垮下去。“你不明白。”他的声音仿佛在做一次哀悼,“几分钟前我考虑的还是选占星师或使者的道路。结果现在,先生,你告诉我别去参加火种试炼……我踏入了环阶,明天不过是替我的导师走个形式。”
“很遗憾,但靠近仪式本身就不安全。魔法能掩盖一时,可别忘了神秘度才是关键。高塔是七支点之一,他们的筛选要比治安局和巡逻队更严格。”
“你知道我不想听这些。”
“可我现在只知道这些。”
尤利尔点点头。“那好,我今天就把你的问题解决。可以让夏佐先生跟我见个面吗?”
“你猜到了。”伤员露出古怪的神色。
“不,我看到了你的伤口。”学徒回答,“袖珍匕首可扎不了那么深。婚宴上发生了什么我并不关心,你想隐瞒是你的事,但我发现你没有说谎。”
“原来如此,对立的事实不可能同时存在。”
“是夏佐没有说谎。”尤利尔说,“他确实以为自己被罪犯捅伤了。请允许我这么区分。他的叙述太混乱。也许那时候也是你,威特克先生,你给了自己一刀,下手真狠。”
“总比没命强。”治安官威特克叹息一声,默认了他的猜测。“我想你该与阿加莎·波洛有共同语言,她很乐意指导你这样有天赋的孩子。那么回见,我的兄弟。”
“女神保佑我们不要碰上她。”尤利尔扭开门,在他身后,治安官夏佐茫然地爬起来。很快,他的目光变得清澈坚定,毫无疑虑。“现在就开始吧。”学徒宣布。
……
“我们不可能在五十万人里找到一个意图躲藏起来的吸血鬼。”巡警汉德说,“这是在沙子里拣麦粒。”
“没让你挨家挨户敲门。”阿加莎耐着性子纠正,“我们只挑符合条件的屋子搜查。”她恳请约翰尼给她换两个少言寡语、不自作聪明的下属很久了,但麦肯警长对她的要求总有些误解。“就是这家,给我敲门。”她在一栋破败的别墅建筑前吩咐。
门开了,来人长有稀疏的头发,牙齿泛着黑褐色。他露出谄媚又警惕的笑容,“大人。”声音也令人不快。“我是守法公民。”
阿加莎不信他的鬼话。“你看上去很满足,蝙蝠先生。”她注意到他的面色红润,神情仿佛刚刚从饱足的安眠中苏醒。“炎之月快过了,那时候才是你们猖狂的日子。”
这位登记在册的吸血鬼面露不愉。任谁被当成蚊子都不会高兴。“我知道你为何而来,波洛姐。但我今天早上刚回到布鲁姆诺特,你也一定清楚。死人跟我没关系。”
“死人是你的老朋友,这不算没关系吧?”侦探女王早有准备。每次行动前,她都对目标进行了面面俱到的调查。很少有疑点能逃过她的眼睛。“矩梯不是马车,空岛城市间的来回可花不上几时。加德纳先生,昨天下午你完全有可能在布鲁姆诺特。”
“鲍曼是我的老顾客。你要是看到他赊账的场面,保管不会相信他是我的朋友。竟有人专挑熟人占便宜,这可真给我长了见识。”吸血鬼加德纳说,“要证据的话,你尽可以询问远光之港的售票员。”他展示出胸有成竹的态度。
“稍后我会确认。”阿加莎不跟他废话,“汉德,进屋帮我们的吸血鬼朋友整理一下房间。”她将搜查令拍在加德纳的胸口。后者只得让出道路。
房间里熏香的味道浓烈,阿加莎没有亲自进门。她后退了很远,在邮筒边停下脚步。她的另一个下属比勒靠近过来,忧虑地说:“我想他一定把证据处理掉了。神术师也检查不出问题来。”
特别顾问瞧他一眼。“的确,事情没那么简单。”她徐徐地说,“约翰尼长官要找加德纳作案的证据?”
“是这样的。”比勒茫然地点头。
第一百七十九章 教堂死者案情进展
“治安局里所有人都被派出来,满城搜索吸血鬼。”阿加莎抱怨,“我刚吃完午餐,连休息都没来得及。昨天晚上他干嘛去了?”
“大家都在忙着解决教徒的纠纷。菲尔丁神父的离世影响更大。”
“是啊,但他把案子丢给我了。我猜他昨天夜里应付各路上级和资助者的质问就已经焦头烂额。治安局缺乏人手很久了,希望这次的高塔试炼能给他分担点压力。起码得让事务司注意到治安局里的资金周转问题才行,我们的老上司没多少头发可熬了。”
对于麦肯·约翰尼的行举,阿加莎觉得自己该颇有微词。但她实在无法忽视蔬菜长官应下各式要求的原因——治安局需要他们的支持。若有人以为自己对布鲁姆诺特治安环境的贡献超过这位高级巡警,那他八成不会得到任何人的支持。
“神父的案子。”比勒看上去比阿加莎本人还要愁眉苦脸,“我们只有三天时间,现在已经过去一半了。”
“怎么,你也想劝我认定凶手是那个新娘的情人?”
“当然不。可我们没时间去调查,恐怕教堂的案子三天都不足够。”
“所以你是在埋怨我在教堂前做保证喽?”
“长官。”比勒的神情凄惨极了,“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可是最相信你的,你是最伟大的侦探,高塔的大占星师的名声恐怕都不如你。但——这正是原因所在——难免有人嫉妒你。她们会费尽心思诋毁你的付出,玷污你的名誉,然后从中取乐。”
“让我猜猜,这个‘她们’中是不是有个人叫米涅娃·本芬?这女人又干出什么蠢事了?”
“她派人去治安局添乱,说她的项链不见了。”
“好一条名贵的项链,竟比两个人的性命加起来都贵重。”不过这样的事在布鲁姆诺特还少吗?“告诉我,那上面镶嵌着什么价值连城的珠宝?”
“二十枚成色十足的海珍珠。”比勒回答,“听说它是金色的,个头也很稀有。本芬姐打算将其献给教会。”
侦探摸摸精心描绘过的眉毛,“看来她还没傻到家。”这时候插手进两件与盖亚教会有关的案子,激愤的教徒跟烦躁的巡警们无疑会让这不识好歹的女人好看。除非,她站在其中一边。“保险公司的人没戳穿她的谎言?”
“她不会这么蠢。”比勒回答。“米涅娃姐可能把项链藏起来了。”
“也许她更聪明。我们的长官是如何处理的?”
“米涅娃姐指明要你破案。”
我收回前言。阿加莎诧异地扭头,好像听了个干巴巴的笑话。“在解决神父之后?”她又回过头去,快步走进吸血鬼的屋子。里面可怕的熏香味道都不如这个消息令她感到厌恶。比勒赶紧跟上她。加德纳探头探脑一阵,也打算跟过来,阿加莎及时带上门。吸血鬼还想说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
“菲尔丁神父已经死了……没错,她是这么要求的。”巡警告诉她,“但约翰尼长官让她稍候,说自己无权命令特别顾问,他们经由事务局授职。如果本芬姐坚持的话,他可以代她问问您的意见。”
这没什么好商量的,麦肯·约翰尼的托词十分巧妙,阿加莎直接拒绝都行。她不在乎米涅娃怎么讥讽,这女人想上日报的劲头真是令人侧目。突然之间,她看到汉德捧着一个木盒子走过来。
侦探咽下回应比勒的话。“那是什么?凶器?”一时间,她的内心充满了错愕。
说到底,她根本不认为这起气焰嚣张的谋杀是加德纳干的。他没有任何理由挑衅盖亚教会。而且,实际上,吸血鬼先生留在布鲁姆诺特的准许证书还是事务司与教会一同开具批准。他将自己的名字饱蘸心血写上合约,在盖亚的神术限制内违反誓言可不容易。
“是烟叶,姐,大量味道古怪的烟草。还有一张欠条,截止时间是七天前。”
阿加莎抓了把烟叶闻了闻,这些东西有股甜味。她示意比勒打开门。“这是你的货物,对吗?”
吸血鬼立刻回答:“都是合格货,大人。我从不卖违禁品。”
“鲍曼,那名死者。教会的神术师在他肺里找到了这种烟草的成分。”女顾问开诚布公,“这也是我们来找你的原因。”
“他是我的老朋友,在我这里买东西很正常。”这家伙又承认死者是他的朋友了。
阿加莎不关心这个。“总之,先生,你是有嫌疑的。我想教会的十字骑士很乐意和你谈谈。”在布鲁姆诺特,被怀疑有罪的倒霉鬼很难说有什么人权保障。他们的安危取决于审判者的兴趣爱好以及心情场合。
屈打成招倒不至于,因为神术能辨别谎言,占星术能看清过去。当然,神秘对普通人的影响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微。她就听说高塔里鲜有人敢接近白之使。这位统领大人的态度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接近他要冒着生命危险——使者哪怕不心冻住了水龙头,后来使用它的家伙多半就要失去一块皮肤甚至丢掉一截手指。虽然这些仅仅是传言,但也没人乐意证实。
吸血鬼的脸一下子扭曲了:“盖亚在上,我也是教徒!”
盖亚作为诺克斯流传最广的神祇,有个吸血鬼信徒也并非不可能。祂的领域偏向于司法和德行,物质层面的权能几乎没有。这天然就放宽了对信徒的要求。“既然如此,你更不必害怕了。”阿加莎坚定地说。
“不!我坦白。伟大的侦探女王,您的智慧足以摒弃任何暴力的刑讯。再锋利的剃刀也不如您的言辞。我什么都告诉您!仁慈的阁下……请不要让我遭受折磨。”他哀求。
“很好。回答我,鲍曼是你杀的?”
“只有这件事不是。大人,我以我的火种和人格发誓。”
“那我们换个问题。”阿加莎没表现出相信,“他死前在你这里购买了烟草?”
“他从来都在我这儿赊账。”
老滑头。“鲍曼与你一同信仰盖亚吗?”
“不。”加德纳回答,“他是个无信者。如果一定要说,也许他信仰混乱和邪恶。真是个恶棍。”
“你没比他好到哪去。”这奸商竟还真敢以盖亚教徒自居。“他现在信仰苏维莉耶也跟你这只大蚊子无关。”她命令,“回答我的问题,别说多余的。”
“回答您的问题是我的荣幸。”显然吸血鬼先生毫无记性和节操可言。
“你卖禁烟吗?卖多少?从哪儿进的货?圣卡洛斯还是霍科林?”阿加莎·波洛话锋一转。
“圣卡洛斯,每月两百镑左右……”
这数目可不算了,阿加莎怀疑自己碰上了整个死角巷新型违禁烟叶的源头。这还真够意外的,但算不上什么惊喜。不过比起威胁,现在她终于抓到了这头吸血鬼的把柄。“前天晚上,鲍曼有没有找你买烟叶?告诉我实话,我就不问你货仓在哪。”
“他来了,还管我打听一个赌徒的消息。”加德纳信誓旦旦,“我记得很清楚。他没打算还债。之前他就以霍布森的名义向我打了两张高额欠条。前天晚上,他想要回放在我这里的那张……我当然拒绝了,这混蛋是存心想逼死他。”
“霍布森是谁?”
“他是伯莎·弗纳太太的弟弟。您知道弗纳吧?”
高塔的维修大师,安德鲁·弗纳。阿加莎怎么也没想到,鲍曼竟能与这样的大人物扯上关系。她感到心跳加速,似乎捕捉到了关键。“他在你这儿买过烟吗?”
“啊,姐,布鲁姆诺特的所有烟鬼都在我这儿买过烟呢!死角巷就属我的烟卖得最好……霍布森当然来过。”
阿加莎顿了一顿,她想起了线人詹姆士的那支石楠根烟斗。“继续说。”
“霍布森是个赌徒,但目前为止还不至于输得没有烟钱。这都是因为他有个爱他的姐姐。弗纳夫人是个好人,但很少出门。布鲁姆诺特里认识她的人可不多。”
“这倒是没错。”比勒说。
“没人让你评价。”侦探女王瞪他一眼。“继续。”
加德纳不知所措。“没有继续了,大人。我从未见过那位夫人,鲍曼和霍布森之间的恩怨我也并不了解。您知道的,向他这种人干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你是说,死者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你喽?”
“不,不!当然不是!”吸血鬼开始绞尽脑汁:“是霍布森!一定是他,鲍曼肯定拿那张欠条去找他了。霍布森才是最后见到鲍曼的人,我只是给他们提供了点方便……”
“你说他写了两张。”阿加莎指出,她的目光并不咄咄逼人,但加德纳却针扎般缩了一下。“另一张在你这儿,对吗?”
烟叶商人好像才想起这件事似的。他恍然大悟地跳起来,一路奔上楼梯,动作十分迅捷。不多时,这家伙带了一袋子的纸张下来。他煞有介事地在里面翻了又翻,“在这儿,大人,就是这邪恶又虚伪的东西。”从递给阿加莎的那张纸的褶皱程度上看,这玩意多半是一直被他藏在口袋里的。
原因显而易见。伯莎·弗纳很富有,鲍曼死后,说不定他有机会从她手上敲诈来一笔钱……阿加莎接过纸条和文件袋,收起纸条后,将一叠千奇百怪的欠条丢进了壁炉。汉德和比勒殷勤地点柴。火焰燃起的那一瞬间,这位名副其实的吸血鬼商人脸上的表情真教人痛快。
第一百八十章 城市的死角
找人也是门技术活,尤利尔直到今天才发现。他不清楚夏佐的记忆有几分是准确、又有多少是被威特克纂改的,总而言之,治安官现在比他手里的地图还让人难以信任。学徒跟着他走遍了整个三环城区,也没找着凶手的半点线索。
“你不能感应到他们吗?”尤利尔忍不住问。他们在一片灰白色的建筑中停步。而治安官则一改之前的态度,他的神态展示出绝对的无辜。
“噢,尤利尔。”他讶异地反问,“你在说‘感应’这个词?那是个魔法,或者说神术?你以为我会有点特别的玩具来揪出那该死的杀人犯来……是这样没错,对吗?”
“抱歉,我说错话了。”尤利尔立刻意识到,夏佐并没有自己身为恶魔的记忆。这么看来,显然威特克是真正完整的那部分。我不能指望他,或许这就是威特克求恳我帮助的原因。“跟我来。”
灰白色的石砖远离夜语河,在阳光下干裂、粉碎。泥土和扬尘中蒸腾出白气。这种死寂的朦胧之中,尤利尔感受到的不止是此起彼伏的神秘波纹。“这里是死角巷的入口。”当他们路过一条荒凉的巷时,夏佐忽然开口。
尤利尔没听过这地方。“死角巷?”
“口哨帮的地盘。那个挂在教堂里的家伙是这儿的常客。”治安官对此颇有了解。“老鼠才会钻城市的死角,大多数人甚至不清楚布鲁姆诺特还有这种地方。赃物、黑钱、女奴和毒药在这里流通盛行。地下悬赏和烟叶走私更是大头生意……不过,这里往往也会有些好东西出现。”
“它一定让你们很头痛。”
“的确……但可不只有犯罪分子能在这里得到便利。我们也在这里打听逃犯的消息,还会定时扫荡某些做过火的白痴。我肯定霍布森不在巷子里。”
显然,他上午就一个人来搜查过了。这实在不值得惊讶。“里面藏着一位我们的‘兄弟’。”尤利尔低声提醒。“他在不停地使用魔法,扰动特别明显。好在周围没有神术的颜色。”
夏佐脸色一正。“我们得找到他。”
“他跟凶杀案没关系。”
“是的,但我有责任接触他们。你也不愿意看到骑士每天在街头处死一个人吧?”
尤利尔还留着地图的原因,就是它导航出的路线每次都避开了集市和集市前的刑场。“随你的便吧。”
深入巷子的路上,治安官频频扭头查看他的反应,似乎在揣摩他的心思。看来我之前给他留下了固执的好印象,尤利尔心想。
他也在观察着治安官。夏佐说自己有责任接触那些无名者,这话令他推翻了原本的结论。不会有恶魔喜欢巡警,他倒以为自己会例外?总而言之,即便暂时遗忘了自己的相关能力,夏佐在遭遇恶魔时依旧会本能地催促我靠近。学徒不知道,这是否是某种作用于心灵的暗示。
死角巷又长又窄,中间被夜语河的分支截断。河面上摇晃着一座木桥,从桥头到桥尾都被人塞满。而人们脚下的河水呈深不见底的墨绿色,行船藏污纳垢,既不靠岸也不远行,不知道是有什么用处。一棵枯树上钉着夜语牌子,在此之前尤利尔完全不相信这竟是夜语河的支流。
巷子里人潮拥挤,街边有许多令人大开眼界的玩意。尤利尔看到一只蟑螂喝下药水后膨胀起来,把自己变得像条蜥蜴那么大。这八成是某种充满恶意的炼金药剂,他在昆虫密集的眼睛里看到了痛苦和紊乱的魔力。两个男人拖着剥皮到一半的野兽招摇过市,夏佐告诉学徒那是某个神秘生物,他能依靠皮肤变化自己身上的迷彩,因而倒了大霉。尤利尔不出意外地感到胃里一阵翻滚。
一只蝙蝠藏在屋檐下,身上散发出血腥的恶臭。有个叼着烟斗的瘦高个男人经过时故意撞了他一下,学徒只当对方是没长眼睛。结果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巴掌声,一回头,就看到男人拎着蝙蝠的爪子丢进嘴巴里。他一边冷笑一边咀嚼,而后冲他们咧开嘴,展示舌头上面的混合态内脏。
尤利尔赶紧移开视线,试图忘掉这一幕。他盯着墙缝里溢出来的污垢,并打开一个偷探向口袋的手指头。各色烟雾在街边飘荡,断裂的水管不停往外冒着绿水。尤利尔见识过威尼华兹的集市,这时候他才领略到干冷天气的好处。说实在的,哪怕是站在死角巷的空气里,他都觉得呼吸不畅。来往行人的横冲直撞更是令人寸步难行。
“还有多远?”夏佐问。
“就在前面。”学徒也受够了这里。他本以为自己决不会有鄙弃环境糟糕的一天,现在他可以想象,丹尔菲恩走在卡玛瑞娅狼人密道里时的心情如何了。
他停下脚步时,两个醉鬼在木桶上高歌。没人知道他们在唱什么。尤利尔站了一会儿,才从动作里明白一个人想猜拳,另一个决意投骰子。他们为此用某种富有节奏感的异国语言争吵不休,听上去就跟弄丢手琴后走了调的歌手似的。
“那家伙是哪一个?”夏佐跟着打量他们,好像在犹豫接下来怎么把人叫醒。
“不,那个人只是来过这儿。”还偷了左边那个人的钱包。尤利尔不打算告诉治安官这些琐事。“但在我们过来前,他就离开了。我觉得他还在这附近。”
感应也不是万能。不管是一般神秘生物还是无名者,只要不使用火种沟通魔力,在他眼里就没什么两样。
就在这时,尤利尔忽然发觉人流一阵涌动。“有人落水了!”船上的妓女尖叫。
河面上不远有个脑袋在起伏,妓女身边不知是水手还是嫖客的男人往后退了退,骂了句什么,走去甲板撑桨。尤利尔赶紧往河边跑,差点忘了夏佐。结果他还没回头,就看到治安官条件反射,这时候跑得比他还快。
桥上比往常更拥挤了,无数人在说话,无数个脑袋往下探看。落水者的红裙子浮上水面,她挣扎着摆脱上面的装饰,向河中央漂过去。她肯定不会游泳。忽然岸边扑通一声,一个男人跳下脏兮兮的绿水,从背后拉住了她。
救人者游得很快,他们与船一齐到达岸边。嫖客跳下船,头也不回地消失了。妓女将她的同伴拉上船,尤利尔也抓住男人沾满绿藻的手臂,把他扯上河岸。“你真勇敢,先生。”治安官一齐搭手。
“谢谢。”这位下水救人的勇士回答。他四处张望,好像要找到那个抛下红裙女人的混蛋。每个人都看见嫖客只顾着将船靠岸。“该有人拦下他的。”最后男人说。
“他不见了。你知道的,有种人就擅长这个。”夏佐松开手,尤利尔却没有。“你需要变干爽。这边来。”学徒示意迷惑的治安官跟上。
……
勇士冈瑟告诉他们他的名字,并宣称自己来自圣卡洛斯。尤利尔对圣卡洛斯毫无概念,但对他的口音似曾相识。只是他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了。
“感谢你们的帮助。”冈瑟身上干透了,“神术在一些紧要方面上总是大有妙用。您是教会的成员?”
“不,但我的职业是女神的赐予。”
“盖亚在上。”他顺从地说了一句。看样子也是个泛信徒。尤利尔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反正说说又不会掉脑袋。
他假装没听出冈瑟的敷衍。“这位先生是治安官,威特克·夏佐。”
冈瑟顿了顿,“很高兴认识您,巡警大人。”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常,脸上却露出了迟疑。
“你的义举令人敬佩。”
“这与维护布鲁姆诺特安定的巡警们相差太多,先生。”
“你看起来有话要说?”
“不,没有,一个误会,已经解开了。”
“你在哪里听过我的名字。”夏佐肯定地说。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阴沉。
“在报纸上。”冈瑟承认了。
“那不是我做的。”治安官焦急地辩解,以至于没注意冈瑟的神情一下子古怪起来,尤利尔却看到了。“有两个匪徒,他们杀了菲尔丁神父,还想要我的命。是霍布森。你一定知道他,来死角巷的人都知道他。他是伯莎·弗纳夫人的弟弟。”
冈瑟相信了他的话。“我也觉得您这样乐意对他人伸出援手的警官不会谋杀他人。我记得菲尔丁神父与您私交密切。”他盯着治安官的双眼,言辞十分热切。“治安局弄错了。波洛侦探一定会给您正名的,她从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报纸上说她明天晚上就能解决案子。先生,等到明天晚上,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您真是个好心人!从前天晚上开始,每个人都恨不得跟我断绝关系,只有你愿意相信我……”夏佐如遇知音。
盖亚在上,这家伙怎么当上治安官的?尤利尔不得不打断他们:“商业互吹给我暂停一下。尤其是你,威特克·夏佐,安静一会儿对你有好处。”他转向冈瑟,“无名者先生,你偷了酒鬼的钱后又去救落水的女孩,现在该看看自己的口袋是否还完好无损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婚宴当晚的另一种说法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冈瑟轻轻后撤一步。他脸上的神情不似假装,但尤利尔知道他没有一句实话。
治安官还不算太蠢:“无名者?”他话音未落,冈瑟就从他们眼前消失了。巡警的本能让他调动起魔力,果然下一秒后,他身后的石砖墙炸开一片碎屑。呜呜的风在裂口中鸣响。对方下手之果断出乎他意料。“我们不是——”
“他信你才有鬼。巡警先生,我早建议你摘掉标志,戴上帽子了。”尤利尔毫不客气地指出,“不提教会,布鲁姆诺特抓捕无名者最多的就是你的同事们了。别否认,他们钓过的鱼比你见过的都多。现在我们可是确定了他的身份,还看到了他的正脸。”在这种情况下,显然灭口比逃跑更具主动权。
“没错。”冈瑟的声音从尤利尔身后传来,饱含困兽的疯狂。“你们怎么找到我的?是霍布森?”他犹疑地吐出一个三人都熟悉的名字,气氛顿时凝固了一瞬。“看在盖亚的份上。”勇士对学徒说,“先生,在得到答案前,我会留你一命。”
神秘在空中隐秘地滑行。
“女神不为杀人犯作见证。”尤利尔躲也没躲,而治安官根本看不见冈瑟和他的魔法。
锋利的匕首极速接近。他伸手一扯,一道金光灿烂的神言锁链直透空气。被捆牢的一条手臂在他身后悬空,奇妙的波纹在受困者身体表面荡漾。学徒再用力,把冈瑟整个人都从魔法中扯了出来。这场战斗还未开始就结束了。他另一只手在空中一捞,准确地抓住了匕首的握柄。上面的金色宝石晃花了他的眼睛。“你还光顾了某个贵族的藏宝库?”尤利尔发现它就连手柄都是象牙。
“那是哈代爵士的珍藏。”夏佐认出来。
好一条大鱼,但我们并不是治安局的钓饵。“我们不会伤害你。”尤利尔告诉面露绝望的勇士冈瑟,“这位警官先生算是你们族群打入事务司内部的同伴……也许你该称他为勇士。他来找你,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当然,我们是本来打算出门寻找菲尔丁神父谋杀案的凶手的。”
他严密关注着冈瑟的反应,看到对方的脸色由苍白转为血色,知道这位勇士先生还未相信他们,正在暗中用力挣脱束缚。
这很正确,如果尤利尔被人抓住,也不会选择认命不动。但现在冈瑟抗拒的态度给他带来了麻烦。“你认得霍布森,还有威特克?”他索性直接询问。
“我说了你们会放开我?”
“只要神父不是你杀的。”
“当然不!那个巡警没告诉你吗?”
尤利尔扭头看了一眼拍打衣服的治安官,他脸上的神情仿佛比学徒还置身事外。“我没见过你。”他保证。
“因为当时我没出现在你眼前。”冈瑟承认,“但我在场,看着霍布森杀了你。”他的警惕源自于恐惧。不是对巡警或恶魔猎手的畏惧,而是出于更深层次的原因。“我记得很清楚。”他身上传来的阵阵锁链碰击的声音更响了。“你该被霍布森捅了一刀,倒在地上。但你爬起来,像没受伤一样跑走了。”
尤利尔耸耸肩,“我猜是你的同伙准头不佳。”
“人死前火种会熄灭。”冈瑟反驳道,“我看到他的火种消失了!”
“事实上,那不过是个戏法。”威特克解释,“我必须这么做来保证恶魔猎手不会找到我的踪迹。神父死在庄园,教会一定会搜查到底。这也是我不回治安局的原因——如果我不带着真正的凶手回去,就没机会避开更严密的检查。尤利尔,你会在火种试炼上看到我。”
“别叫我名字。”学徒叹息。“到了这份上,掩盖身份也没什么意思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冈瑟先生。这下你总算相信我们是抱着善意而来了吧?”
勇士不再挣扎。他凝视着锁链上的女神之言,默默点了头。“我也有事情要找霍布森处理。”他示意他们跟上。
尤利尔放开神术,与治安官一同走出了城市的死角。这真令人舒适。他们不停往上爬,直至到达城市的边缘。深紫色的海浪中传来鸟鸣,空气的温度也逐渐拔升。外环是最穷苦的平民居住的城区,在这里他听到了更离奇的故事。
“我们确实打算谋杀邓巴·菲尔丁,霍布森告诉我,他是为了让你不再揪住他的过失不放。”冈瑟说。他的家令学徒有种熟悉感。这里没有茶水招待,因为来的都是不速之客。主人家拿来两把椅子,但尤利尔宁愿坐在地上。
威特克哼了一声,“我只是在履行职责。”
“起码是表面上的。”冈瑟回击。
“对不起,先生,你的同伙为了一点事就想取人性命?”尤利尔皱着眉头。
“我们是恶魔,被治安官盯上就等于被猎手的斧子架在脖子后。你看上去对自保毫无概念。”冈瑟回答,“我不是先生,叫我‘纽扣’就好。”
“这是某种绰号?”
“这是我的生活。”
“我的意思是,它是普通的名号,还是,呃,无名者之间——”
冈瑟否认了。“别把我们想得那么复杂。无名者是独立的个体,哪怕能通过特殊的火种互相感应,正常生活中也没多少人联系。你们也知道,这是种很模糊的感应,仅仅能确认彼此的存在。一旦碰面,风险也会倍增。”
“是啊,总有人被抓住。”威特克感叹一句。
被抓住。尤利尔明白他的意思。被抓住的人依然能感应到异样的火种,也能记得见过面的同类。恶魔猎手无疑清楚这一点。“有人不这么想。”他看向巡警。“你说找到他们是你的责任,我不会忘记这句话。”
“这也是你帮我的一个原因。”威特克成功地用一句话让他转过头去。“的确,恶魔少有群聚,这能最大限度的保证安全……不过并非完全如此。只要你能管好自己脑子里的信息,互助就不再有隐患。”
一把锁,尤利尔心想,既掩盖了火种的异状,又不至于在暴露后出卖兄弟。对信任他的同类而言,这样的称呼恰如其分。冈瑟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破绽,可手指上微的动作让伪装做了无用功。他动心了。“霍布森知道我的……种族。他一直都清楚我的力量是与生俱来。直到那天晚上,他告诉我他也得到了恶魔的眷顾。这使他感到自信。”
或者是自负。力量给人一种虚幻的信心,它让人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尤利尔庆幸他点燃火种时,沉重的代价和面对的敌人都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其实无足轻重。
纽扣先生给自己倒了杯水。“无论你们相不相信。”他转过身,“当天晚上我没杀任何人。我顶多给情绪激动的客人们的杯子里添加了点儿镇静剂,并假装新娘的情人来看她最后一眼。菲尔丁神父的死亡把我们惊呆了,我忘了显出身体,而霍布森则立刻转移目标。”
“他冲我来了。”威特克接话。
“就是这样。但显然他也不是没受影响,那一刀捅歪了,仅仅划伤了你,而他自己却不知道。”他回答。尤利尔记得威特克身上明显的刀伤只有一处,还是这家伙自己下的手。冈瑟也认可他的推断。
“总之,我们只能算谋杀未遂……不,我想在动手之前打好腹稿其实连未遂都算不上。”
“那你们真够幸运的。”学徒没好气地说。身为女神信徒,要他对冈瑟和霍布森的“腹稿”没有意见显然也不太可能。
“我们完全不这么想。”冈瑟说,“那杀手在杀了神父后离开,而霍布森解决威特克后让我顺道去找找哈代爵士的财宝。我以为他以此作为对我的补偿,但这家伙拿走了一大半金币。”
“你们分赃不均?”威特克自以为找到了冈瑟寻找霍布森的原因。
“我记得当晚不止一个死人。”尤利尔则指出。
“那对可怜的新人正是死在霍布森手上。这本来是我们计划中的一环,但杀手先一步杀掉了神父,我们就不必多留痕迹。我质问他原因,他当我是傻子,狡辩说自己什么也没干……我们是借罗伯特姐的情人的名义除掉菲尔丁,结果那个倒霉蛋也死了。可这混蛋却还没尽兴,回去将追杀他的杀手鲍曼吊在了教堂里。”
“好啊!两起凶案,一个罪犯!”威特克大感意外。
“不止一个。”尤利尔提醒,“杀死菲尔丁神父的不是霍布森。那个杀手是什么来头?”他希望能一同找到两个杀人者的身份。
冈瑟对此表示无能为力。“他有那侍者的一张脸。我在厨房处理剩下的药剂时发现了他的尸体……有人替换掉原本的侍者,混进晚宴割了神父的喉咙。”
尤利尔与威特克对视一眼。“我发现了点儿问题,纽扣先生。”
第一百八十二章 关键人物
由治安官开口提问,“你们原本的计划是将对神父的谋杀变成新娘情感纠纷而产生的悲剧。”
“的确。这是霍布森的主意。”
“然后在许多人面前演了一出旧爱新欢碰面的好戏。”
冈瑟抿紧嘴唇,“是的。”
“最后只差动手了,一个人跳出来杀了菲尔丁神父。可是,只有你们看见了那个杀手。”
“一点儿没错。”
“那么我猜,是你们给了杀人者动手杀人的良机——”
冈瑟的神情愈发阴沉。他看来也早想到了这个问题。“有人借我们的计划杀了菲尔丁神父,并不留痕迹地脱身出去。”
尤利尔知道对方多半认为霍布森与那个杀手早有串通。说到底,这才是冈瑟寻找霍布森的根本原因。
现在看来,杀手的提前动手让冈瑟与霍布森的计划出现了破绽。他们大约是想用罗伯特姐的情人作掩护,趁着镇静剂的药效杀掉新娘新郎与距离很近的菲尔丁神父,结果杀手把这个过程丢到了许多尚未沉睡的宾客面前展示,使得治安局轻易看穿了他们放出的烟雾。
这样的后果就是霍布森与威特克的恩怨会被翻出来,他们跑不掉了。又或者霍布森事先将消息透露出去,事情一结束立刻与那名杀手逃离布鲁姆诺特,冈瑟则成了替罪羊。
凶杀案有了合情合理的凶手伏法,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掩盖一个人的罪行呢?但恐怕冈瑟一点也不乐意这么干。他是无名者,进了地牢就只有行刑时才能再看到太阳了。
“看来你的处境比我们更危急。”尤利尔不由得说。“你为什么不逃走呢?”
“一看你就不了解治安局。菲尔丁神父死后,普罗旺德尔的检查都用上了神术……更何况,现在他们还没查到我身上。”冈瑟看了一眼威特克,反驳道。
“没错,这就是我们的机会。”治安官说,“只要找到霍布森,一切就有了解决的办法。”
“也许他早就离开了。”尤利尔本能觉得远光之港的关卡与火种试炼有关,他也不确定自己能否通过港口。
“不。他还在布鲁姆诺特。”冈瑟十分笃定地说,“他哪也去不了。”
治安官若有所思,但尤利尔并不了解其中的关窍。“这怎么说?”
一丝犹豫闪过他的眉宇。“我们都知道霍布森是个烂到没救的混蛋,在坏事上充满天份的恶棍……说实话,我们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我起码还有份工作。霍布森他……这孩子谁的话也不听,就爱惹人生气……”他的口吻很难说只有被同伴欺骗的愤怒。“可到底他还记得自己身体里流淌着与他姐姐相同的血,他们扶持着走过了移民到圣卡洛斯的艰难时刻。你知道的,你们应该明白。伯莎是个善良的人,她爱自己的亲人,她是盖亚的虔诚信徒。我真不希望你们去打扰她但是——”
辨认不清的神色在他脸上迅速变幻,冈瑟的声音很轻:“你们迟早会找到她头上。迟早都会。只要你还想活下去,威特克先生,就一定会去找霍布森。而除了伯莎再没人可能知道他的下落了。”
又是个熟悉的名字,现在的父母们好像都不关心自己的孩子是否独一无二了。“看来你与他们的关系不一般。”尤利尔感觉到他在撒谎,但不是对霍布森的情况。我早该想到,他不过是在给自己的行为找借口。学徒顿时对这位勇士大感失望。
“我对霍布森的计划很满意。”纽扣工人则回答。尤利尔明白了,他感到自己仿佛在被空气排斥,尴尬使他恨不得此刻身处未来的梦境之中,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
……
这里的搜查结束得比加德纳的房子快得多。阿加莎认真整理手下人得到的线索:一只哨子,两根沾血的棉签,一条女人的丝袜,还有那张至关重要的借条。一盒子的烟叶也在可疑物品之列,不过侦探觉得它没有必要重复出现。
“这里很冷清。”汉德说。
“这种人宁愿夜宿酒馆,也不会费心打理屋舍。”比勒回答。
阿加莎认为他们说得没错。鲍曼的家看起来像间装修不久、还未置办足家具的新房子。巡警们能在冰柜里找到隔了无数夜的鸡腿,它作为夜宵存在。打开门的一瞬间好像解放了什么封印似的,被压抑密藏的空气携腐败的臭气四散而逃。但他们找不到用于照明的蜡烛,甚至玄关处也落满灰尘。这起码也是人去楼空五六天的状态了。
“死者没有别的住处了吗?”她询问同僚。
“没有,也没有酒吧或旅店留他过宿。”比勒回答,“因为他欠了加德纳许多钱,早就没什么信誉可言了。”
“那口哨帮?”
“鲍曼在帮派里也没什么地位,长官,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我派人去找他生前的同事,那些人津津乐道,关于鲍曼死因的猜测。有人说他在外认识了一个妓女,他为她彻夜不归,但最后却命丧于那女人之手——很多人认为她是个吸血鬼,专门捕食沉迷色-欲的强壮男性。”
“也许他沉醉于某个温柔的怀抱,但那绝不是吸血鬼的。”阿加莎告诉她的下属们,“只有这点我敢肯定。”她凝望着身后的空屋,“我本来也以为他成为了某个血族的猎物,直到我看到加德纳——那个烟草商是吸血鬼,我就一下子知道这件事与那些黑夜传说的正体无关了。”
“我还很奇怪你为什么放过他呢,长官。”比勒迷惑不解。
“如果是他干的,我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家里没有一点可疑的东西,除了那些烟叶。他一定是惧怕罪行败露,才将所有的证物都处理掉了。”汉德也说。
“不,他没有故意处理任何东西,那就是他正常的生活环境……噢,违禁烟叶不算。我们搜查前,他大约是尽力将自己的货物藏起来了。”阿加莎说,“加德纳没杀人喝血,他的做贼心虚源自于他的‘正经’生意。让我相信他的话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教会的地牢。加德纳敢撒谎,十字骑士们就乐意剥了他的皮再处以火刑。吸血鬼没有辩解的权力,谁都清楚他们签下的合同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长官。”汉德举手,“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不是在提问,你这白痴。阿加莎不得不告诉他,居住在人类聚集地的吸血鬼们承诺不喝人血。反正只要是血,这些夜行生物就都能消化得了。血族属于守誓者联盟,而他们的法律在高塔并不适用。想在浮空岛生活下去,他们最好别对普通人动歪心思……至于神秘生物,吸血鬼并不乐意将这些神秘选为目标。换句话说,都市中的吸血鬼反而算得上弱势群体,治安局对他们却严密监控。
汉德理应清楚这些知识,但他是个被贵族硬塞进治安局的货色,阿加莎差点忘了。
“一戳就破的伎俩。”比勒也明白了。“不过很具有迷惑性。嫁祸加德纳的人肯定不知道,吸血鬼签下的合约究竟有怎样的效用。这才让他露出了破绽。”
“那个奸商在洗脱自己的嫌疑时,给我们了新的线索。”阿加莎说,“霍布森和鲍曼的联系。给我找到这个人。我敢肯定,他知道一些特别的秘密。”
“那弗纳夫人?”比勒十分为难。
“我们一起去拜访她。”侦探女王也不敢肯定她会不会拒绝。据说伯莎·弗纳不仅在高塔的医疗部任职,还与米涅娃·本芬相识。没准她们会想看我的笑话,阿加莎几乎能米涅娃那张得意洋洋的脸蛋了。“我们可是在为了盖亚教会的名誉在查案。”她咕哝,“盖亚保佑,弗纳夫人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在弗纳的别墅前,阿加莎终于意识到女神并未接受她没多少虔诚的恳求。别墅的大门紧闭,挂着一把刻魔文的铁锁。锁头中央有一枚手指粗的凹陷圆环,她刚在邻居家见过这种高塔配给正式成员的装备。
“他们不在。”汉德说了句废话。
阿加莎也没法破门而入。邀请伯莎夫人心商量是一回事,闯进她的家刑讯逼供又是另一回事。伯莎·弗纳可不是加德纳这只大蚊子,她的身份实在令人束手束脚。当然,武力逼迫不属于侦探独有的本事,因此阿加莎不觉得认出加德纳是真凶丢出来的替罪羊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这时比勒也打听弗纳一家的去向回来了。“他们在医院,长官。”巡警转述,“伯莎夫人这几天身体不适,刚刚晒了会儿太阳就中暑了。”
一位神秘生物因为太阳过于毒辣而倒下了,她本身还是名护士。玩笑也没有这么开的。“今天不是我运气最好的一天。”阿加莎叹息。“看来每个了解霍布森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出了意外。走吧,希望她不要再转院了。总得有人告诉我们的弗纳女士,生病时该对症下药,而非选择眼不见心不烦。”
第一百八十三章 伯莎之死
当阿加莎到达医院时,天色已接近橙红。这是一种垂暮与朝气并存的色彩,涤荡过城市的晚风逐渐变得凉爽。她感到空气中的沉重正在趋于饱和。
两名下属一路上解决了遇到的麻烦:几起抢劫,数不清的违章停车,三次口角,两个妇女关于一篮子苹果的纠纷,无处不在的偷还有满地打滚的醉汉。最后他们驱走了医院窗外的鸽子,因为在花坛边祸害植物的病号服女孩说她对细的绒毛过敏。
“医生干嘛把她放出来?”巡警汉德抱怨,“这孩子没戴口罩,连蒲公英都能呛死她。”
“也许带了口罩她也没救了。”比勒事不关己地说。
阿加莎皱起眉:“别在医院里胡说。”
“对不起,长官,我太累了。”
每个人都很累,但真正的重头戏还未开始。阿加莎没再要求自己的下属跑腿,她让他们守在门外,自己进病房见见伯莎·弗纳。
门上各色的号码牌实在让她大为头痛。由于治安局的伤员病号都由盖亚教会负责,阿加莎几乎不到医疗部驻布鲁姆诺特的医院来,这让她并不清楚这里的病房等级。既然伯莎·弗纳是高塔的一员,那她完全没必要躲到城市医院去。她推开门时,脑海中还在思索这个问题。难道高塔抽不出人手?他们最近的确是挺忙的……
“打扰了,弗纳女士。”只一进门,阿加莎就知道她为什么不去高塔了。
伯莎·弗纳斜靠在床上,眼睛无神地波动了一下。她有一头杂草般枯干的长发,一直垂落到手指。这几根手指完全是皮包骨。深陷的眼窝与尖尖的下巴使她的憔悴流露在外,这份憔悴毫无美感可言。她的胸膛微地起伏着,发丝伴随呼吸飘起落下。阿加莎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担心重音和疾步会让她心脏停跳。
除了气色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身上的伤痕。她的眉角有一大片青紫,脖颈上缠着纱布,一条腿吊起来,打着沉重的石膏。这幅样子简直像是从高楼上跌下去了或遭遇了车祸,与中暑住院完全不是一回事。
“姐,你是谁?”伯莎轻轻地问。
“我是治安局的特别顾问,阿加莎·波洛。有一件凶杀案可能与您的弟弟有关,我希望得到您的帮助……比如,我是说,也许是帮助他洗脱嫌疑。”阿加莎也下意识放轻声音,“盖亚啊,这是出了什么事?”
“我从楼上摔了下来。”病人回答。她一点也没问霍布森的事,仿佛意识还未回到身体里。“没什么大碍。”
“这件可怕的事一定发生在夜里。有一次半夜停电,我下楼时差点把栏杆撞断。”不过侦探毕竟不是脆弱的护士职业,还不至于把自己摔出重伤。“可见常备蜡烛实在太重要了!”她尽力用一种礼貌的目光打量着病人。“女士,如果依然感到恐惧,适量的镇静剂会让你忘记它们。”
“谢谢,但我想我不会碰它。”
“我也会讨厌我成天都要打交道的东西,比如笔记本和脏手帕。”
阿加莎看到伯莎扭过头来,便继续滔滔不绝:“洗东西实在是件麻烦事,尤其是你得注意将贴身衣物与外套区分开,否则有些为了降低成本而雇佣男性洗衣工的店铺会比你自己还尴尬。”她耸耸肩,“去教堂是好选择,圣泉可以连带着你的身体内部一起清洗得干净健康……据说购买赎罪券送长明蜡烛是教会古时候的惯例,我记得治安局的公共邮箱里经常会出现某人‘预订’的蜡烛盒子。布鲁姆诺特遍地都是盖亚教徒,奥托也不派祂的信众干涉。”
“命运不需要信众。”虚弱的病人开口,“我们的祈祷对神明而言,是负担也说不定。”
“的确。没有人喜欢认命。”侦探赞同,“最近神官们将赐福地挪到了一环区,距离这里不远。”
“发生什么了?”伯莎作出疑问。
如果有可以辨别人心的魔法,那么我的工作就大为轻松了。阿加莎不知道她是否在装傻。“有人死在了教堂。”她用最平淡的语气回答,甚至有些刻意了。
这句话仿佛是一个致命的开关。
“太不幸了!”伯莎睁大眼睛,显得更瘦了。“女神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她喃喃自语。但说出这句话后,伯莎仿佛想到了什么,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除非他已经被神抛弃了。被神遗弃!太痛苦了……她一定会下地狱的!这怎么行!”
“女士,你还好吗?”阿加莎紧张起来,“振作一点。”她注意到伯莎起伏忽然剧烈的胸口,好像她的心肺正在充气似的。病人的脑袋歪在床上,凝望着窗口。阿加莎一句话也不敢问了,她转身去拉动床头的绳子。
“不!那盏烛台……鲜血……”弗纳夫人开始呻吟,“红的……油与血……”有泪水从她脸颊滑落。“对不起……安德鲁,亲爱的,对不起……”
她的声音弱了下去。阿加莎赶紧回过头,看到伯莎·弗纳的眼睛无神地盯视着窗沿,生命的光彩逐渐从里面消失。最后,她的胸口静止了。
侦探几乎凝固在了原地。许久,阿加莎迈步上前,拿起床头桌上的杯子。杯底残留着气味刺鼻的液体,她叹息一声。“盖亚慈悲,愿祂怜悯你的灵魂。”
……
“女神在上,让这该死的野狗滚开!”冈瑟咒骂时还得压低嗓音,此刻真是痛苦不堪。他身上的衣服很干爽,但还是有嗅觉敏锐的动物跟在他身后不放。
尤利尔看不下去了。“你可以变成空气。”他给出建议,“或干脆把上衣丢给它。”
这个主意在微凉的夜晚中并不是那么容易实现,不过冈瑟还未回答,威特克则就伸手让他们安静:“医院里禁止喧哗。”他警告他们,“否则巡警会让你去地牢里待着。”
“知道的真不少。”冈瑟说,“听说你被菲尔丁神父调职之前,是个负责整理档案的秘书?”
“总要比前工厂看门员体面。”
“或者礼貌一些。”纽扣冈瑟不以为意,“进出口管理部经理。”
“这算说谎了。”尤利尔忍不住说。
“教会的地牢更欢迎骗子。”治安官接道。
冈瑟没再开口。他哼了一声,伸腿踢开汪汪叫的野狗,却在抽回脚时绊倒了一位路人。对方踉跄一下,恼怒地回过身。冈瑟迅速想要进入气态,但在看清对方的一瞬间他改了主意。
“冈瑟!?”倒霉的行人居然一口叫出了纽扣的大名。他恼火至极的吼叫一声,随后一拳砸在冈瑟的下巴上。“离她远点!”
尤利尔和威特克都被这意外惊呆了。学徒还愣在原地,治安官夏佐直接冲上去:“冷静!弗纳先生,冷静!”他用力将两人分开,冈瑟已经鼻青脸肿。
行人还要再往前冲,尤利尔如梦初醒,立即拉着纽扣工人后退。若是冈瑟突然用魔法给对方一点苦头,那学徒不知道倒霉的到底是谁了。可事实上,冈瑟压根没还手,但目光中充满了强硬。他一步不退,好像灵魂赋予他的魔法突然消失了一样。
“这人怎么回事?”尤利尔没顾得上周围人的目光,高声询问。“医院的疯子跑出来了么?那正好,我们顺道把他送回去。”
这话让动手的弗纳先生从愤怒中清醒过来。他已经被夏佐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人们好奇惊诧的目光令他倍感难堪。“够了!”安德鲁·弗纳低吼一声。
治安官松开他。“抱歉,先生,您违反了治安条例第二十九条。”
“若我真要违反,那么一条也不会给你们留下。”安德鲁说。但他没再扑上去。他盯着威特克·夏佐一会儿,忽然露出似曾相识的目光。“我在报纸上见过你,子。”他威胁道,“滚一边去,否则看看我们谁先进地牢。”他手上的银光一闪而逝。
戒指。尤利尔感到心跳加速,他有一枚相同的指环。盖亚在上,他是高塔维修部的成员!
“安德鲁先生。”他忍不住叫道,“您是来就医的吗?”
安德鲁·弗纳总算正视了他一眼,脸色随之一变。“你是——”
“有些事情我们都知道,所以就用不着浪费口水了。”一提起乔伊,尤利尔就想到自己还没有着落的课程。帮助威特克和冈瑟的事他甚至不敢让导师知道,别看使者似乎很好商量,据说光辉议会的那名枢机主教被解冻时气急败坏地指责乔伊无视合约、践踏规则之类,而索伦把这些事情当笑话说给尤利尔。
“我听医疗部的伯莎女士说起过您。”学徒客套一句,希望他能冷静下来。“这里不是争吵的地方。能到里面,不,医院里也不允许喧哗。你们可以暂时平复一下情绪吗?”
“我正是为她而来的。”维修师的脸色变幻不定,他狠狠瞪了一眼冈瑟,目光中饱含仇恨。“伯莎受了伤。”他整张脸都是深红的,好像看见了人生大敌。
第一百八十四章 使者预备役的小测试
安德鲁没能见到伯莎,因为医生的动作比他更快。
等尤利尔三人爬上楼,接近伯莎女士的病房时,房门被猛然推开,侦探女王阿加莎跌跌撞撞地随着门一起冲出房间。她差点摔了一跤。
“真无礼!”她气愤地低喝。
尤利尔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阿加莎。我不久前才告诉她我要去高塔……学徒紧张而隐蔽地看了一眼治安官威特克,他的脸色像纸一样雪白。这时候没人能做出任何弥补,除非这是我的梦境。
但很遗憾,不是。阿加莎扭过头,注意到闯进视野的陌生人——并非完全陌生。一瞬间,她的神情很难说是完全的镇静。“我见过你。”侦探以一种冰冷的口吻说,“我们都在找你。”
在学徒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夏佐扑向最近房间的门。但安德鲁将它从里面拉开了,他只好后退,作势要逃走。阿加莎则冲上前。
“滚开!”这时安德鲁粗野地高叫,完全不顾忌这是在医院里。他对视野中出现的每一个人报以憎恨的瞪视。“都给我滚!从我眼前消失!混蛋,都消失吧!”声音越来越大。
他的状态更疯狂,不仅夏佐和侦探的下属巡警无法接近他,就连路过的一位医生都遭了殃。直到更多人将他按在地上,闹剧才终止。维修师满是胡须的脸上渐渐挂满了他的眼泪和口水。一名护士将镇静剂推进安德鲁的静脉,他终于安分的不动了。
“早干什么去了?你根本不爱她,一点也不。”阿加莎以一种令人诧异的语气评论。她看着安德鲁被医护人员拖走,神色毫无波动。
而另一边,冈瑟变成空气不见了,威特克·夏佐被汉德巡警扭着手臂顶在墙上,比勒用警棍拦在尤利尔面前。学徒发着呆,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安德鲁哭泣的画面,以及门后传来的叹息与低沉的祷告。
有人死了,他意识到,伯莎女士死了。我认识她。
“我们得谈一谈。”阿加莎朝他们走来时,学徒开口。他在一片鞋跟敲打地面的回音中听到自己的心跳。“有关菲尔丁神父死亡的真相。”
空气里忽然只剩下心跳声。
……
艾克听到休息室外尖锐的铃声,将毛巾围在腰间。门渐渐打开,光线、声浪与色彩涌入扩张的缝隙。
外交部的测试比占星师更受欢迎,他想起自己进入高塔的那一天。火种试炼在礼堂召开,冗长的发言过后,回荡在大厅里的名字激起一片欢呼。命运集会的成员,青之使狄恩·鲁宾把一支礼花点燃,紧接着整个穹顶的蜡烛都亮了起来。火光在这位外交部长的严肃面容上跳跃,随后铺展开来,照亮他脸上的每一道常年蹙眉而产生的深深沟壑。
“今年,外交部会选拔新的学徒。”
他的声音在烟火停息后紧随而至。与宣读演讲的“深空牧首”泰伦斯相比,显得平板、单调、毫无激情。难以想象他负责每一届外交部学徒的毕业测试。因为那不仅需要导师推荐名额,还得通过部门内部的测试——事实上是,包括笔试和面试的双重测试。自从青之使掌控外交部以来,这项考试的恐怖程度就远超获得导师推荐的竞争。狄恩·鲁宾阁下也被评为最不受欢迎的出卷人和裁判员。
“有志愿进入外交部的学徒走右侧第二道门。”礼堂有一个入口,四个出口。三个属于毕业的学徒,代表不同的神秘职业发展方向:高塔天文室,事务司下属部门,以及外交部驻守者。另一个则是看热闹的无关人员退场的通道。狄恩继续说:“得到试炼资格、准备毕业的学徒,你们在这里等着。”
这是艾克在礼堂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他就跟着同学们走进门去了。门后是一段狭窄的楼梯,一直向下,通往一层的训练室。艾克不认为自己走了许多层楼,但他知道在自己还是学徒的时候最好不要对神秘支点之一的苍穹之塔克洛伊的内部设施发表意见。
高塔外交部的内部试炼就在这里举行。他忘记自己在得知这个消息时有多么惊讶了,只记得场地中央升起的高耸围栏,人满为患的观众席以及庆典般不绝于耳的烟火爆鸣。艾克分不清方向,也听不见任何人说话,他的大脑在一瞬间接受了数量庞大的信息,目前正处于停滞维护的状态。
“……下午进行考核。”有个戴黄帽子的人对围栏后模糊的人影喊,他胸前别着一枚赤色的苍穹纹章。围栏的高度近十五英尺,但并不严密,整体呈与克洛伊塔外壁类似的象牙白,上面没有一点特别的花纹。学徒们走下楼梯的方向正对着围栏的出入口。艾克这时倒能看清了,对方身上的纹章是深青色,这使狄恩·鲁宾的脸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恰好缓解了迷茫。
“场地准备好了。”别深青纹章的人回答,他无疑是外交部正式成员。“希望那些占星师不要磨蹭太久。”这句话他也记忆尤深。那时候,艾克还不清楚留下的学徒们会在礼堂里点燃火种、成为神秘。而围栏后的场地正是为那些新生的神秘生物准备的考核场所。他以为自己要进到里面,整个人都吓呆了。
很快黄帽子让他放下心。“往这边来,你们这些新学徒。”他最后一个词咬音古怪。“想去里面见识一下么?那是少数人会得到的机会。或者说,少数人中的少数人。”他改口,“得到毕业资格是一回事,能顺利点燃火种又是一回事。但愿这次不会有更多人把自己变成白痴,我相信他们宁愿死掉。”
也就是说,成为外交部成员有三道关卡:导师推荐,火种试炼,以及内部考核。艾克用这三条标准要求了自己三年零两个月。最后一道阻拦是克洛伊火种试炼的完结部分,点燃了火种的学徒们在训练场中决斗,以选拔出最优秀的一部分成为遥远属国的驻守者甚至是使者。驻守者未必是好差事,但没人乐意放弃。
艾克目睹了三年的决斗,但唯有第一次印象深刻。在试炼的最后,外交部长狄恩给胜利者承诺了许多荣耀和切身相关的东西——比如神秘职业——并指派他们中有意向的人挑选自己的学徒。艾克没有像同学们一样蜂拥着奔向前讨好这些导师的备选,他只想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站在围栏后时会作何感想。战斗没什么特别的,外交部的学徒必然有训练课。他想的是观众们的欢呼和尖叫,头顶的烟花与环绕的音乐,而这些仿佛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但当他定睛细看时,就只剩下一个人影站在空旷而寂静的训练场上,四周以低温和白霜作为点缀。除了自己面露不安的导师,训练场上再无其他观众。
恐惧替代了勇气。艾克发觉自己的骨头正在被冻僵,那种感觉使他头脑一片空白,思考和动作一同凝滞住了。
这时他听到拔剑声,平滑、冷肃,如同宗教乐曲结束时的绵长尾音。没有金属的咸锈味,没有皮质的柔软和粗皱褶,白之使于空中拔出一柄闪亮的、秀气的刺剑,仿佛从湿润的土地中拔出一根不带有黏连泥渍的青草。
“开始。”裁判员宣布。
场地里掀起一阵飓风。两剑交击,快如闪电。使者的剑向前突刺,打在艾克的脑门,后者立刻失去重心,仰倒摔在地上。好在刺剑的顶端是钝圆的,艾克没受一点伤。
白之使一松手,刺剑消失了。“你学细剑多久了?”他询问。
说老实话,艾克还是头一次听见白之使的声音,差点没反应过来。“两个月了,阁下。”半年功夫,我在他手下走不过一招。他没什么压力地想,白之使甚至没用魔力,力量与速度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可我根本看不到他的动作。不过艾克觉得这理所应当。
“两个月。”白之使重复一句,又问他:“课上的时钟转几圈?”
艾克哑然。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接受到了错误信息。“一天两节课,一共三时。”还是导师替他回答。
白之使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艾克觉得他很失望,可这失望不是对自己的表现。于是他鼓起勇气,低声问:“我做的还不够吗?”艾克是这一届使剑最优秀的学徒,他的导师承诺在明年给他毕业推荐。
“够了。”白之使回答了他。但只有这一句,没头没脑。艾克的导师向使者行礼,而后带他迅速离开。
在训练场的门口,艾克忍不住回过头,看到白之使将又一名学徒打飞出去。这次他将使者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可奇怪的是,艾克没看出使者的动作有什么特别。
“那到底是——?”
“测试。”导师告诉他,“是外交部长的要求。”狄恩·鲁宾阁下实际上是副部长,但没人当面说这话。
第一百八十五章 弗纳家的女人
艾克还是不懂:“狄恩阁下要求?”
“往年外交部的火种试炼都是由青之使主持,毕竟统领难得回到克洛伊。这次试炼由统领大人的学徒代他出席,狄恩一轻松,就想给别人找些事情做。当然,也有说是白之使忽然要求进行测验,并反常地决定出席火种试炼,让我们的外交部长反应过度了……无论如何,大人物之间的事都与我们无关。”导师提醒艾克,“称呼统领不要用阁下。”
“我明白的,安努先生。”艾克又望了一眼身后,看到年轻人面无表情地挥动刺剑。他知道那柄饱含威胁的霜刃尖头不会弄伤任何人,但他不清楚这次测试的必要性在哪里。
……
安德鲁醒过来时,伯莎的尸体已经被冷冻起来。他一言不发,像一座没刻嘴巴的雕像。
“她是自杀的。”阿加莎说。她在他对面坐下来,整个病房寂静无声。
维修师冷漠地别过头。“这是你破解出来的真相吗,波洛侦探?”
“不,这不是谋杀。”
“我夫人死于毒药。我以为你会大张旗鼓地宣布有人溜进病房,为霍布森的欠债而杀了她呢。”
“不是我。”阿加莎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虽然没有目击者,但我没有杀人的动机,也没有弄到医疗部药物的渠道。弗纳先生,我想你至少可以信任我。”
“那我夫人有什么自杀的理由?她弟弟的欠债没人敢要到我们头上,而且我们每次都会帮他解决。”
“人们放弃生命的理由有很多。”波洛姐说,“表面的坚强往往是内心脆弱的体现。更何况,伯莎女士的精神状况并不好。”
“是啊,但这是奥托的错,祂塞给她一个纠缠不休的血亲。更糟的是,那混蛋没把她当亲人看——我敢打赌,霍布森连伯莎的葬礼都不会参加。”安德鲁的情绪好像被点燃的火把,他大声说着,从床上站起来。“他真该死!该死的是他!噢,我的好伯莎,你真是太傻了。”他又嚎啕起来。
病房里有三个人,其中两个无法忍受维修师的哭声,只有侦探阿加莎不为所动。要不是外面有汉德和比勒看守,尤利尔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夺门而逃。
“请节哀,先生。”他最终憋出一句安慰的话,但无济于事。
“你根本不明白。我和伯莎没有孩子。她离开了我,这个家就没有必要存在下去了。”安德鲁恶狠狠地瞪着每一个人,他伸手抹掉胡子上的泪水。“找不到凶手,我决不罢休。”
“别再推卸责任了。”阿加莎叹息。
“看来凶手有话要说。”
“安德鲁先生,你以为胡搅蛮缠就能颠倒是非么?伯莎死于药剂中毒,我可没有高塔的管制药品。”
“你可是治安局的侦探女王,弄点违禁品太容易了。”
波洛姐终于被激怒了。“拿证据出来!”她一字一顿,“否则就给我闭上你那张信口开河的嘴!”
“见过你之后,她就死了。这就是证据。”
一时间,尤利尔简直耻于与他为伍。他想不明白高塔维修部的大师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货色。“够了!”他忍不住阻止安德鲁继续胡说,“弗纳先生,您的夫人刚刚离世,我们都很体谅您的心情。但您这样不配合,对找到真凶没有半点帮助。”
“这里没你插嘴的份,子。”
“我并非当事人,某种意义上确实如此。不过作为克洛伊塔的成员,某种意义上,我希望你能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以及身份带来的义务。”尤利尔说,“那么我再问您一次:对于指认阿加莎·波洛姐为杀害伯莎·弗纳女士的凶手,您有什么可靠的证据来支持您的说法呢?”
安德鲁阴沉沉地转动着目光,里面流露出的恶意毫无遮掩。“那些只是我的猜测。”他不甘愿地回答。“要不是因为白之使,你没资格这么跟我说话。”
“要不是因为白之使,没人乐意跟你说话。”提起乔伊,尤利尔就想到自己的糟心事,此刻的回击更不客气。
阿加莎不禁对他侧目。
“你没有证据,我倒是有线索。”侦探缓缓地说,“伯莎女士的死因无需多言了,但她自杀的原因我有一些可靠的推测。”
“请说出来吧,长官,我们都等着您将案子的前因后果说出来,为我们解开谜团呢。”治安官恭维。为了不被扔到十字军手里,他是怎么也得讨好这位大名鼎鼎的侦探顾问的。
学徒也不禁对他侧目。
“那我得提前说,这不会让人高兴。”侦探盯着维修师,弗纳先生也毫不畏惧地回看。“伯莎女士说她从楼梯上摔下去,但她是个坚强的人,这点身体上的伤痛击不垮她。除非有人伤了她的心。”
“高塔医疗部的成员确实不怕受伤。”夏佐也说。
“那一定是霍布森了。可他忙于在赌桌上挥霍灵魂,根本没时间来寻他姐姐的晦气。”安德鲁·弗纳轻描淡写地说。
阿加莎不理他。“我在一个可恶的放高利贷的烟草商手上得到了一条重要线索:一张写着霍布森名字的借条。伯莎女士很爱他的家人,这消息肯定让她痛苦。比有一个赌徒弟弟更可怕的事,就是有一个赌徒加毒瘾的弟弟。”
安德鲁沉默片刻,语气诧异地说道:“烟草商的借条?这我可不知道。”
“虽然我没有证据来确认你这句话,但反之亦然。你知道了这件事,对她大发脾气甚至拳打脚踢。伯莎终于受不了了,于是走上了绝路。”
“简直一派胡言。”
“和你的怀疑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阿加莎说。学徒相信,如果不是安德鲁的身份特殊,侦探姐早把他押到教会地牢里“询问真相”了。“伯莎女士在医院自杀,不可能毫无缘由。证据并不难找,我们需要搜查弗纳家。死者很可能将原因留在家里了。”
“你们没这个权力!”维修师尖叫起来。
“事实上,我们有。”侦探姐露出笑容,对他眨了眨眼睛。“那个烟草商是头吸血鬼,与教堂干尸案的死者鲍曼是老朋友。这位热心市民给我们提供了重要线索:鲍曼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霍布森。弗纳先生,你的妻弟现在有重大嫌疑。教堂干尸案的影响力想必不用我多说了吧?”
维修师的表情好像要扑上去把他们撕碎。
“去查吧。”最后他妥协了,“你们会找到我收拾那个败家女人的证据。但这没有任何用处,我也拿不到毒死她的药物,那女人确切无疑是自杀。”
“你虐待她?”尤利尔感到震惊。“我以为你们很……恩爱。”他对弗纳太太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在医疗室值班的时候。这位伯莎护士对处理外伤十分擅长,少言寡语,但态度温和。
安德鲁轻蔑地扫视他。“不过是个女人。子,一看你就从没结过婚。像你这个年纪,我和伯莎的第一个孩子都出生了。女人都这样,你越是打她,她就越离不开你。”他的眼神移动到侦探身上。这位女巡警还是单身,对安德鲁·弗纳的歧视无动于衷。
“她已经离开你了。”阿加莎说,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间。“跟上吧,夏佐先生,有白之使阁下的学生给你做担保,你现在用不着担心被扔进地牢了。”
……
红顶屋。
“说实话,我对你的‘感觉’并不信任。任何事情的真假都该根据确凿的事实来判断,多余的主观不适用于案件的侦破。”
“如果神秘可以作为感觉的依据,这就不是问题。”尤利尔据理力争。他没想过坦诚誓约之卷的存在,因此对自己的劝说解释并不抱希望。
没想到,阿加莎却点点头。“那就没问题了。”好像就等着他这句话似的。学徒不禁闭上嘴巴。她也没给出提问的时间,直接雷厉风行地略过了这个话题。“神父与教堂的案件都与霍布森有关。”
尤利尔还不清楚治安局的进度,但他看得出来,显然事情发展并不像威特克预料的最坏结果。
侦探从椅子上站起来,嫌弃地踢开断裂的凳子腿。“让我们梳理一下线索。两方的情报乱成一团,可见整理对于屋子和脑子都是不可或缺的。”她对学徒的房间环境表示不满。
尤利尔装作没听到:“冈瑟是霍布森的同伙,两天前,他们合谋杀掉菲尔丁神父,结果有人利用他们的计划先一步下手。”
“杀手很专业。”阿加莎说。“比起提前获悉计划,我觉得更像是他挑起了矛盾。”她若有所思,“冈瑟被拉入伙,霍布森制定了计划。下定决心参与谋杀教会神父,任何人都不会这么草率。如果我们的纽扣先生没有蠢到无可救药,那他一定是受到了胁迫,或他本来就仇恨邓巴·菲尔丁。”
“还有种可能。”夏佐说,“冈瑟本身就是杀手。当然,他不是利用霍布森计划的那位行家里手……但他多半也有类似的兼职,因此对取人性命毫无顾虑。”
“这不是好习惯。”学徒咕哝一句。阿加莎飞快地瞄他一眼,尤利尔觉得浑身不自在。“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不,没有。感谢你提供合适的空间给我们解决问题。没什么话是在自己的家里也不能说的。”侦探重新做回椅子上,她喃喃自语。“就像伯莎与霍布森,也许他们知道彼此的处境。”
第一百八十六章 拼图 一
“我觉得——鲍曼用伪造的借条诈骗。他自以为抓到了霍布森的把柄,结果不仅没有拿到钱,还丢了性命。”治安官猜测。
“他还清楚加德纳也参与了伪造借条,索性就栽赃到吸血鬼头上?”尤利尔补充。
“听起来很合理。”侦探姐陷入了沉思,“不过,你们觉得伯莎·弗纳的死与这件事有关吗?据许多目击者表明,当晚鲍曼先去了弗纳家的别墅。”巡警们刚刚搜查完安德鲁的家。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楼梯好好的,卧室里凌乱不堪。巡警在存放垃圾的地方找到了一只口袋,里面装着半截绳子、几个碎掉的化妆瓶、一枚带血的别针、一把缠着大团长发的木梳、以及两块浸透鲜血的手帕、一瓶用于治疗外伤的炼金药剂。比勒打开盖子,使得满屋子都是久置发霉的臭味。他只得忍着恶心撕掉上面的标签给长官。
尤利尔与自己的新邻居同行,见识了这些即将要被处理掉的证物。他可以想象弗纳太太双手被绑在一起,安德鲁不顾她的哀嚎,抓起她的头发撞在梳妆台上,以此作为惩罚……他感到一阵不适。
除此之外,他们还找到了一盒子成瘾型烟草跟一张被撕烂的借条。
“当晚,鲍曼找上门去。伯莎女士得知自己的弟弟陷入了可怕的泥潭无法自拔。”威特克·夏佐推测,“这让她难以接受。不过压垮她的还是丈夫安德鲁的暴力。他一知道了这个消息,就恨不得她死掉。城里、城里一直有传言,说最近弗纳一家过得不如意。恐怕这不是第一次了,也许安德鲁没下死手……但对伯莎而言,这却是真正的绝望。”
“继续。”阿加莎说。她将目光投向尤利尔,学徒赶紧表示自己没什么意见要发表。作为一个完全的外行人,他对自己断案的水平很有自知之明。
“鲍曼找到伯莎,霍布森不见踪影,于是安德鲁发了狂。”治安官得到鼓舞,继续说。“他一定采取了措施,让伯莎不再救助她弟弟。这简直要了她的命。我们都知道,那赌徒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彻底绝望了,趁着丈夫工作未归,一死了之。”
“高塔应该早些放班的。”侦探又瞥了学徒一眼。
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我……最近我的占星课导师请假了。”尤利尔声回答。“图书室没有位置。”他怀疑自己的理由完全不能取信于人。
治安官对高塔的放班时间并无意见。
“总之,霍布森从姐姐那儿得知了原委,他愤怒非常,半夜去找仇人的麻烦。在某条街里,他偷袭杀掉了鲍曼,还将这逼债人的血放干,让治安局怀疑到吸血鬼烟商头上。因为加德纳的手底下也不干净,他是死角巷最大的地下供货商。”最后一点是比勒告诉他的。
“我有个问题。”阿加莎对夏佐说。
“请直说,长官。”
“传言是口哨帮在追杀霍布森。他是东躲西藏的一方,怎么有机会杀掉鲍曼呢?他是个普通人,而鲍曼再怎么废物,也毕竟是个神秘者。”
“可能是毒药。”威特克说着,冲学徒悄悄眨眼。
尤利尔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想起冈瑟说过霍布森也成为了无名者……盖亚保佑他能糊弄过去。
“神父被杀一案中,霍布森也出现了,他计划的关键就是用镇静剂使菲尔丁神父失去抵抗能力。”
“说实话,现在镇静剂也不是容易弄到的药品。”阿加莎不太认可。“这也是一个疑点,哈代庄园里的炼金药剂是从哪儿来的?我该让汉德他们去医院调查药品失窃的。”她有些懊恼,“鲍曼的案子占用太多时间了!”
“对不起,长官,我没给你们帮上忙。”治安官还知道自己的逃跑是在给同事添麻烦。
“算了。如果你在警局里待上两个月,就该知道身为巡游骑士最基本的守则了。”她挥挥手,表示不再追究。“你在宴会上看到了霍布森,还有那个一见我就跑的可疑人物?”
“正是如此。但冈瑟离开是因为他不愿与安德鲁再起冲突。”
“这两个人能有什么仇?”
“我不清楚,长官。不过他们在医院门口碰面时,就扭打在了一起。”
阿加莎摸了摸下巴,“谁打赢了?”
显然威特克没料到她会关心斗殴的结果。“是安德鲁……我是说,长官,我把他们拉开了。”
“看来胜负已分啊。”她忽然微笑了,让人觉得迷惑。很快,她又问尤利尔:“你知道谁赢了吗?我猜你知道。”
“我不想讨论一位逝者——尤其是像伯莎女士这样善良的可怜人——的感情问题。”尤利尔告诉她。
“可我不知道。”威特克一脸茫然。
“这两个人能有什么仇?”她重复,“高塔的维修大师和纽扣工人,或者见不得人的杀手。他们之间没有接触的可能,更别提产生仇恨了。那么答案多半只有一个,为了女人。”
“弗纳太太?”
“冈瑟与霍布森是旧识,或许就是通过伯莎。”这个依据强有力。“这也解释了冈瑟为什么要冒着风险帮霍布森除掉神父。他是伯莎的情人,自然要忍受她的家人。”
“伯莎女士不是那种人。”学徒忍不住说。
“你好像很了解她。”
“这只是一个可能。”他坚持,“她是位端庄的淑女,绝不会背着丈夫——”尤利尔觉得那个词他简直无法说出口。然而冈瑟提起伯莎时的口吻佐证了这个猜测,盖亚在上,他停顿下来。
“那也是最大的可能。”治安官仿佛忘记了自己的立场,“别忘了,她在家里经常忍受安德鲁的虐待。”
“对不起,安德鲁,亲爱的,对不起。”阿加莎忽然开口。她抬起头迎上两人的目光。“这是伯莎的遗言。她还爱着安德鲁,却也愧对他。她做了什么?”
尤利尔哑口无言。
“当然,事情的关键还是在霍布森身上。”侦探姐终于高抬贵手,将话题带回正轨。“鲍曼与菲尔丁的死都与他有关,冈瑟……他说自己没杀任何人,这话女神会判断真假。”
“我能作证,他说的是实话。”
“抱歉,尤利尔,即便是白之使出面,治安局也需要给盖亚教会一个交代——”
“我会用盖亚的神术。”学徒一阵不自在,“我的神秘职业源于女神。”誓约之卷上的神言已经告诉他了它的来历。也只有神术可以短暂跨越神秘度的限制,让他借用乔伊的魔法。因为神术是神祇的魔法,神官们在引动神秘时,信仰的力量与魔力一样不可或缺。“十字骑士可能有自己的办法,但我的确能辨别一个人是否在说谎。”
他补充:“这也是我选择帮助为威特克先生的凭借之一。”
“好吧,既然你愿意负担责任。”阿加莎在对待尤利尔时似乎失去了自己多疑的特质,而这总是让学徒觉得需要警惕。“除非霍布森就在门外,否则鲍曼的死因恐怕只有盖亚清楚。我在你们身上得不到更多有关教堂凶案的信息了。现在来说说神父吧,有当事人在,但愿他不会忘记让他可靠的同事们寻找哪一家医院或诊所丢失了镇静药剂。”
威特克明显脸红了,尤利尔怀疑这一刻他脑子里的魔法正在发挥作用。不过治安官很清楚,那种话用来应付尤利尔都不足够,更不可能骗过侦探女王阿加莎了。
在他仔仔细细,将事情叙述完全过后,阿加莎看起来若有所思。尤利尔意识到威特克的新说法里,他只将自己的受伤推到了霍布森头上,而那张与阴谋诡计沾不上边的脸上丝毫不动声色。
“治安局里有他的间谍。”威特克一口咬定,“他帮助霍布森打探到了神父的行程安排,并一手导演了谋杀与嫁祸的好戏。嫁祸于人!霍布森也是跟那个混蛋学的——他抽干了鲍曼的血,假装一个发疯的吸血鬼忘了自己对女神发过誓。”他强调,“我们必须找到他!现在就去。”
但波洛姐看上去有自己的想法。
“好了,夏佐先生。没什么教唆,也没什么模仿。”为免他演得太过火,尤利尔赶紧说:“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巧合。”
“没错,巧合,巧合总会发生。”阿加莎又开始重复。这不是种嘲弄,尤利尔告诉自己。他束手无策地看着侦探再次陷入沉思,而威特克眼巴巴地瞅着她,好像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女巡警身上了。一阵无力感油然而生。
我想我也需要冷静,冷静的思考一会儿,或者把我的地板打扫干净。尤利尔推开门,以为自己会开始考虑占星师与训练课的重心分配问题,但该死的是他大部分的脑子拒绝转动——它们都在忙着寻找这两起凶案的真相呢。
“关键人物不是霍布森。”
学徒重新退回房间,“而是菲尔丁神父。”此时此刻,他忽然真正感到了轻松。“教堂,教堂才是最重要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拼图 二
侦探流露出了感兴趣的目光。“为什么这么说,尤利尔?”
“两起命案的交集不仅是霍布森,还有盖亚教会。”学徒回答。“我、我只是觉得现在我们找不到霍布森,但教堂找起来很容易。”
“你想听听我的想法吗?”阿加莎冷不丁地询问。
尤利尔试图搜索出一句婉拒的话,但很快他发现那是不可能的。“乐意之至。”
“就像你说的,两起命案互有关联。嫌疑人霍布森没能杀掉菲尔丁神父,他究竟有没有杀鲍曼我也不能确切的定论。但他看起来是两起案子之间相连的一条线,所以才显得至关重要。但是,还有但是,这条线是否是它们之间唯一的线?我也看不清楚。”
“教会。”他轻声道。
“第二条线出现了,而且真假似乎很容易求证。尤利尔,你的思维相当敏锐,但还缺乏锻炼。你能想到教会,为什么想不到霍布森与教会的线索其实可能是一条线呢?”阿加莎缓缓地说,“杀人者与被害者,也许他们之间并不是毫无关联的。”
鲍曼和菲尔丁神父?尤利尔只知道他们是在同一天被杀的。“可是,没有证据。”他们都死了。
“谁可能了解他们之间的事?”
“呃,弗纳太太?霍布森毕竟是她弟弟,她很关心他,也许会了解。”但她刚离世。莫非这也是巧合?如果有人要斩断线索,杀了她很容易……一阵颤栗掠过尤利尔的头脑。他与威特克对视,彼此都看到了震惊。
“我们去弗纳家。”阿加莎说。
……
在前往弗纳家的路上,尤利尔罕见的心情平静。他发现自己似乎忘记了高塔的课程选择、乔伊和吉辛,忘记了火种试炼、恶魔甚至伯莎,他几乎忘了自己是谁。穿过夜语河的石桥时,尤利尔看到远光之港头顶的繁星。竖琴座的启明星如爱人的明眸,被命运之河分隔在夜空的另一端。
在布鲁姆诺特看不到完整的竖琴座,学徒心想。它正对着的土地是伊士曼的威尼华兹,而我距离冰地领足有上万里之遥。占星学上,竖琴座象征过去。不知道表世界与诺克斯有没有什么差别。我的过去属于另一片星空吗?他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你们又来做什么?”维修师的嗓子有些沙哑。
他的神情无比疲惫,仿佛在短短几时内失去了剩余的大半青春。安德鲁·弗纳也许对伯莎并非没有一点感情,他浮肿的脸上阴云密布,憎恨则溢于言词。“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是关于伯莎女士。”这次由尤利尔来交涉。他轻声说道:“也不是来追究责任……这里面本身就没有责任可言,高塔事务司也没有立法规定。我们想说点其它的事,为了解决教堂的案子。”
他打量着学徒,讥讽一笑。“好啊。”维修师让出通道,“那你们就进来吧,最好顺道证明我的清白。环城日报里那些看热闹的混球已经毁了弗纳家族的名声,我可不想再因为那个死掉的女人丢了工作。”
房间里笼罩着昏黄的灯光。下午巡警们已经将整座房子搜查了一通,尤利尔他们也跟着走了一遍。不过晚上故地重游,弗纳家的别墅里又是一番不同的光景。
“这里真冷。”威特克说。
幽灵般的阴影伴随四个人的脚步,连楼梯的吱呀声中都透着鬼祟。尤利尔瞥见客厅的一幅油画下摆着浅蓝色的计温瓶,这表示室内气温低于最适温度。布鲁姆诺特的炎之月早就结束了,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太阳消失后,人们走在街道上非得裹好领子不可。
随着破碎之月的残缺,诺克斯的收获之月从夜晚点燃的壁炉中走进了每个人的家里。但弗纳家的壁炉底积满了黑灰,却没有一根可供燃烧的木柴。而这些灰烬也被巡警搅了个遍,凄凉地散在地上。
这时候该侦探上阵了。阿加莎毫不客气地坐在主人对面,开门见山:“我想知道前天夜里,鲍曼是什么时候离开别墅的?”
“午夜时分。”安德鲁说。
“那时候你在家吗?”
“当然。我没工夫出门闲逛。”
“鲍曼找上门,和你说什么了?”
房间里似乎更冷了。“还是要债的老一套。口哨帮接活不少,干活更是有效率。这些蠢猪对着我没一句脏话,就是三句不离欠条。我一个月赚的薪水他们比我还清楚。”
“有人说鲍曼在夜里敲门,弄得声势浩大。”阿加莎指出。
“那天我加班,房子里只有那个败家女人一个人。”
“你们没有仆人?”
安德鲁哼了一声,“就她一个。”
“霍布森来找过他姐姐吗?”
“他不敢来。你不会相信这次他干出了什么荒唐事,那笔钱就算他管我叫爹我也还不上。也许他来找过那个满脑子只有她亲爱的弟弟的败家女人,她也拿不出钱来……口哨帮来过后,我告诉她要是霍布森再敢出现在家里,我就打断他的腿。她知道我下手有多重,她知道的。”
这种威胁仿佛是布鲁姆诺特的特产,而安德鲁·弗纳对殴打妻子这样粗野可鄙的行径毫无悔意。尤利尔忍不住插嘴:“你不爱她吗?”
“怎么可能呢?她是我的妻子。”维修师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如果她没有那个混账的弟弟,时间可能更久。要知道,我只在最生气的时候才想过换个妻子。”他的态度忽然又转变了。
尤利尔还想问什么,但阿加莎打断了他。“去楼上看看弗纳太太的房间如何,尤利尔?”她很不满意地要求。
他只好照做。
“你们经常去教堂吗?”地板下隐约传来问话。神秘如呼吸般自然和谐地存在着。尤利尔绕开一把空椅子,直径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幕帘。流苏在一层浮灰中留下扫过的痕迹。他不由得后退两步,避开飞扬的尘埃。看来即便是经过巡警们的搜查,房间里的扬尘依然没有减少。
“我不常去。”弗纳的回答传来,“但我夫人很乐意向女神祷告。她喜欢收集教会发行的不同类型的赎罪券,那玩意不过是骗钱用的。”
咚得一声,好像有人不心踢翻了凳子。半天的静默后,才传来阿加莎姐的叹息。“去陪陪你的担保人吧,威特克。在这里弗纳先生可打不断我的腿。”很快,治安官爬上楼了。
“你的伤好了没?”尤利尔随口问。
“快好了。”
安静出现了一会儿。“你觉得神父与鲍曼之间有什么关系?”学徒问。
“这只是一个猜测。”
看样子他根本不相信两者存在联系。“缺少关键线索,我们只能依靠猜测。”
“那你在这里发现新线索了吗?”
“不,没有。”尤利尔不会认为自己比治安官们更专业。据说他们甚至找到了伯莎替霍布森藏起来的一盒烟叶。当时见到证物的安德鲁显得极为光火。他没有打开窗户,只借着月光四下环视了一圈。
对于高塔的成员而言,这间卧室显得过于寒酸。墙纸陈旧,窗檐作响,地板开裂,就连红顶屋的装修都比这间屋子牢靠。柜子被仔细检查过,里面装满了女人的衣物,尤利尔没敢看。不过梳妆台柜里有一把剃刀,显示伯莎与安德鲁分房睡不久,而搬离卧室的正是安德鲁这个一家之主。他觉得有些奇怪。
“尤利尔。”治安官的语气让学徒预料到他接下来的说辞可能与案子无关。“火种试炼……”
“……我不会冒险。”他打断道,“真不知道你为什么比我自己还关心这件事情。”
“我们是拥有同样命运的兄弟。”
“想必让我们成为‘兄弟’的不是母亲。”尤利尔挖苦。
“是非凡的力量。”威特克毫不避讳地说。
“我可没发现自己有什么非凡的力量。职业带给我魔法,知识存于火种深处。神秘的降临合情合理。更何况,冈瑟说他是恶魔,现在不也好好的?”
“落单的人只会被猎人狩猎。”威特克解释,“我们的力量是神秘中的神秘,可这不能弥补实力上的差距。你很幸运,不通过检测就进入了克洛伊。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就连火种的自燃都有一定风险……秩序将我们除名,我们只能依靠彼此。”
“不,在我看来,你是有求于我。”
“我知道你的秘密。”
“可我也知道你的。”尤利尔不觉得被人捏住了把柄。事实上,他从未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别以为我不清楚你的目的。你想让我加入你们,再不济也能给你们行方便,对吗?”他用了‘你们’这个词。
威特克一下顿住了。“我还以为你不了解我们呢。”
“我在一个陆地国家跟恶魔打过交道。这件事你说不定在报纸上见过:一个死灵法师试图获得恶魔的力量,从而在一座城里大开杀戒。”
“真遗憾,我们的兄弟里不都是好人。”
这就是你的感想吗?尤利尔直视他的眼睛:“那座城市是我的故乡。”
第一百八十八章 拼图 三
尤利尔以为自己早就从死灵的骸骨中挣脱出来了。“我失去了我的,我的家人。”他克制了一下情绪,才继续说下去。“很多人都失去了家园与亲友,那是一场噩梦。事实上,那是另一场噩梦的延续。”丹尔菲恩痛哭的脸庞在尤利尔眼前一闪而过。不只是我,埃兹先生的朋友最先遇害,就连加文,他本可以走上另一条路。
“我比较习惯将成为恶魔的地方当做故乡。”威特克回答。“这是我们的习惯。在出生地我们大多数人都过不上好日子,后来同伴们一致决定,将成为恶魔的地点作为故乡。”
“这种力量让你们的处境好转了。”
“不被恶魔猎手发现以前,确实是这样。”治安官承认。
尤利尔犹豫许久,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在我看来,威特克先生,恶魔的力量也只是魔法而已。它与神秘并无太大区别,只要心一些,这个秘密就永远是秘密。”
“心一些?”
“比如,我是说,永远不去使用恶魔的力量。”尤利尔看到治安官的目光逐渐变得古怪,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就当它不存在,视而不见……你还是原来的你。没人知道你是恶魔,这份力量就改变不了你。”
“照你说的。”威特克开口,仿佛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让我们假设一下:一个普通人未经仪式,忽然得到了魔法。呃,这个魔法可能是——”
“隐身。”尤利尔接口。
“好吧,隐身。接下来我们装作它不在,这是可以想象出来的生活:保持平静,照常工作,不去教堂礼拜只购买赎罪券,避开可能暴露的外出,对每个人守口如瓶,从不利用它谋利。”
“这可以做到。”
“这是最理想的状态。”
尤利尔示意他继续。
“可生活不是一成不变的。即便你能看到的未来没有波澜,他人的举动也会扰乱你的生活。每个人的命运不单单是自己的命运。就像某天这个人遇到了抢劫,使用魔法是唯一的逃生方法,他就会别无选择。要么更严重,他为了保守秘密,选择杀掉劫匪。”
“不,用不着。”学徒说,“秘密被人了解,也可以远离他们……我是说,只要他愿意想办法,事情总能解决,人们总有借口。”
威特克·夏佐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种坚信。“总有办法么?”他在思考。
“乐观来想,人们的‘别无选择’多半是没发现更多的可能。”尤利尔想起自己重新捡起的读报习惯。在高塔里,他有更好的知识来源了。“我们知道的更多,想到的也更多。恶魔以力量诱惑人们堕落,往往是在他自己清楚这样做的代价的前提下。但如果能在注定曲折的道路开始前看到另外的方向,那么恶魔力量就不再是诱惑。”
“同理可见,人只有在绝望时才会铤而走险。”威特克温和地说道。
卧室里的月光宁静地荡漾着。
渐渐的,学徒身后的空椅子上显现出了一个人的形体。纽扣工人的神情不可捉摸。没有人对他的出现感到意外。他站起来,无声地在弗纳太太的地板上行走。楼下的询问声还在继续。
“冈瑟先生。”尤利尔叫住他。“我们是来找你的。”
比起安德鲁·弗纳,与霍布森关系密切的冈瑟了解的内情一定更多。也许他正是因为伯莎认识了霍布森,又或者,他借由霍布森接触到伯莎。无论如何,霍布森计划谋杀教会神父时,不可能在街上随便拉一个陌生人。他的同谋必然可以信任,并且足够优秀——是在行动力上的优秀。
“我们会帮助你,先生。”威特克顶着一张凶恶的脸,也竭力用柔和的声音说。“我们保守了你的秘密,每一个都将不例外。”
一阵痛苦的涟漪掠过冈瑟的脸。
“我没想过她会自杀。”
终于,他开口了。“你们的假设很符合逻辑,某一天,决心永远将秘密藏起来的人遇到了一个选择。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唯有一条道路可走,他只好走上去了,他不再是自己……这就是故事的开头。”
尤利尔与威特克安静地聆听。
“这世界上总有人是不喜欢平静的生活的,这种人大多都是冒险者……当然,还有更多是贵族。不是那种安于现状的低层贵族,而是野心勃勃、渴望荣光的上位者。他们对领地反复征税、扩张军队,从市场中囤积麦子、收购武器,在议会上挑拨离间、拉取票选。最终,他们号召战争,并如愿以偿。”说故事的人在这里插入了一段意味深长的沉默。“你知道这种人不是很少,是的,一点不少,对吗?他们的选择本该与这个普通人的生活不相干,但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两件毫不相干的事。”
“我们活在他人的命运里。”威特克轻声说。
冈瑟点点头。“就这样,战争在两个国家之间爆发。无数人的未来被拖入这个漩涡,彻底的、永远的产生了转折。”这时他转过头,直视着学徒。“最近出现的亡灵之灾是四叶城。你来自伊士曼?”
尤利尔确信自己没提过伊士曼。他知道我的故国。这怎么可能?除非……
“我来自莫托格。”冈瑟说,“现在地图上没有这个地方了。四十年前,邻国伊士曼攻陷了我们最后的金雀花堡,大批难民在战后迁往雾之城圣卡洛斯。”
尤利尔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女神在上。”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对诺克斯的伊士曼有了几分归属感,“西境的白峡城。”初到诺克斯时,他还特意了解了一番这个陌生的地名。
“那是莫托格的王都。”
学徒一时无言。
“战争改变了一切,每个人未来的轨迹都被打碎了。有关渡鸦战争的事我所知不多,那时候我还没成年,噩梦却不问缘由的到来……当然,我用不着上战场,甚至用不着面对混乱的城市。我为了填饱肚子,用魔法与母亲偷渡到了圣卡洛斯。”冈瑟发出一声假笑。“这不是我第一次借助恶魔的力量。我的母亲是个坚定的盖亚信徒,她要我克制,告诫我不能被黑暗吞噬。‘恶魔不会白送你好处,使用它需要代价。你不故意堕落,女神就会原谅你’。我真感谢她。”
“她真是位伟大的母亲。”威特克赞叹。
“她很快就死了。雾城的空气使她患上了严重的肺病,医生束手无策,我的魔法也一样。”冈瑟垂下头,“她是我的代价。”
尤利尔默默为她祷告。代价。学徒开始正视这个词,并隐约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
“这不是你的错。”治安官认真地告诉他,“虽然无名者的力量来自恶魔,但我们不需要为此付出代价。它是魔法,仅仅是使用时跨越了火种的部分。命运自有合扣的齿轮。当女神希望善良的人去陪伴祂时,苦难的人间就再也留不住他们了。”
“我真不希望如此。像我这样的人注定下地狱,我的灵魂不会在死后见到她了。”冈瑟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在去往雾城的船上,我第一次见到伯莎。她帮了我,结果一下船就不见了。后来我在来到布鲁姆诺特的矩梯上又一次见到她。那时候人们管她叫弗纳太太。”他住了口,环视过整间卧室。
接下来的事情他们猜得到,冈瑟也没必要说了。尤利尔想安慰他,但不知如何开口。打心底里讲,他不觉得这段有违常理的亲密关系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伯莎的死未必没有冈瑟的责任,或者说,正是她内心的背德感促进了绝望与自弃的生长。
他叹了口气,改换话题:“霍布森知道你与他姐姐的关系吧。”
“伯莎从不瞒他任何事。”冈瑟承认了,“但霍布森是个混蛋,他什么都不愿意与姐姐商量。有时候你会觉得这两个人完全相反——伯莎容易情绪化,而霍布森冷酷又极端,脑子里琢磨着一些荒唐事。他懒得理会伯莎,哪怕没有她的资助他就会饿死在街头。我从来都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除了威特克的事,霍布森与菲尔丁神父有什么联系吗?”
他仔细思考一番,答道:“这两个人八竿子打不着。”
“鲍曼呢?”
“霍布森欠了钱不还,口哨帮才派人满城找他麻烦。鲍曼一直找到伯莎的家里,可这家伙根本没回来过——他让鲍曼敲开她的门,而自己躲起来!”
“看来他确实够冷酷的。”治安官威特克说。
“最后一个问题。”尤利尔从一幅油画上移开目光,看向窗外。“你知道霍布森对烟草成瘾吗?”
“知道。”冈瑟也看向玻璃。“他说自己没有好烟叶就赢不了钱。说老实话,我不觉得他负债累累是为了赢钱。这混蛋只是找刺激。伯莎为他做的一切他都毫不在乎。”
第一百八十九章 拼图 四
冈瑟跳下窗户离开了。
“他大概是环阶最初的神秘度。”威特克说。“无名者的魔力很难增长,这真让人意外。”
“他的情况特殊。”尤利尔知道这是冈瑟经常使用魔法的缘故。
从死角巷的攻击来看,他的能力决不只是隐身。尤利尔不是没接触过友善的无名者,霍普医生的魔法原本是制造声波,得到恶魔力量后这名牙医的专业范围开始不局限于替人洗牙拔牙了,但依旧是医疗类的神秘。
死灵法师纽厄尔是不完全的无名者,他得到的魔法与复生有关。由此可见,无名者本身的职业很可能与恶魔力量出自同源。
那我自己呢?尤利尔忍不住闭上眼睛,感受着意识中跳跃着的灵魂之焰。我连自己的职业都没弄明白,他有些自嘲地想。更别说还有誓约之卷上的神术了,它们数量的多寡取决于尤利尔记住的祷告赞美词句。这么看来,我会的魔法还不少,要想从里面分辨出恶魔的力量可不容易。
楼下的交谈声还在继续。侦探姐为了给他们留出充足的时间,此刻正绞尽脑汁提出各种问题。尤利尔听得出来,弗纳先生的声音已经渐渐不耐烦了。他不止一次想把我们赶出去,学徒察觉到。这促使他在房间里胡乱地翻找了一番,制造出了一点响动。
“这里已经够乱的了。”威特克提醒。
“我们不能上来什么都不干。”尤利尔反过来提示他,“这样会很奇怪,令人起疑。尽管目前来看,还不能确定安德鲁与霍布森是否有直接的联系……我们也不能不作防范。如果他意识到我们来这里另有目的,搜查房间这个答案起码不会让他们在第一时间提高警惕。”据我所知,霍布森是个谨慎的罪犯。
治安官摸摸后脑勺,“看来我的演技还不到家。”这可能与他无名者的真实身份有关。
在了解到霍布森也是无名者后,尤利尔怀疑威特克会追着他不放了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莫非他有能够在火种异变前就判断出同类的能力?
这个问题的答案尤利尔还无从知晓。虽然威特克给予了他一定信任,但他们约定时治安官就已经暗示他,在威特克·夏佐这个身份离开谋杀案的漩涡前,他“只知道这些”。
“你能猜出冈瑟的魔法吗?”学徒竭力用无意的口吻询问。
“你知道星之隙的核心魔纹吗?”威特克摇摇头,“对我们而言,说出自己的魔法很危险。恶魔的力量超出职业的魔法,一些大众职业的魔法效果不是秘密,因此恶魔很容易被辨认出来。不过冈瑟尚未转职……在死角巷他攻击过我,那种力量让我呼吸不畅,移动时也阻力倍增。我猜他的能力多半与空气有关。”
超过神秘职业的魔法?
尤利尔手一抖,险些将凳子撞倒。他想到自己哪一个魔法不是职业赋予的了。盖亚在上,我该庆幸自己的职业很不寻常吗?
……
阿加莎不愧是职业侦探,她硬是拖住了安德鲁·弗纳半时没有上楼,最后因为一个喷嚏才被对方找到借口。三个人一走到街上,侦探姐就忍不住抱怨起自己的主意来。
“我就不该选客厅提问。”她摩挲着自己裸露在外的臂。“盖亚在上……有那么一阵子,我竟然觉得改信苏尔特其实也不错。”
帕因特先生的种族信仰祂。尤利尔加紧脚步,走到柔和的月光下。“冈瑟果然在那里。”他说,“但他否认霍布森与神父有联系。”
“我们的扣子工人说实话了吗?”
“我想没有。”
“男人总是这样。”阿加莎停止了动作。她四处张望,找到一张空长椅,迅速占领下来。
尤利尔一时没找着重点:“伯莎女士被骗了吗?”
“不,我是说安德鲁,这位弗纳先生。男人!男人爱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说谎话,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会给我们造成多大的困扰。”
“安德鲁说什么了?”
“他说他知道霍布森与菲尔丁神父之间的联系。他向我信誓旦旦地保证——用一份过期的赎罪券。而且说话时从不叫他夫人的名字,与他交谈真是种折磨。”侦探姐先是表示不满,而后忽然话锋一转。“不过这也是个疑点。”
尤利尔这回听出来了。“他好像一直强调自己有多恨她。”
“按道理来讲,这也算不上什么问题。”威特克说。
“比起妻子,安德鲁应该更恨霍布森才对。”学徒告诉他。
“如果安德鲁是个极度男权主义的人,妻子伯莎的弟弟才一接触赌博,他大可以直接抛弃她。”阿加莎指出,“但他并没有那么做。假设他们原本相爱、后来才因为霍布森而产生了分歧,伯莎死后,矛盾也就不存在了。要是我有个曾经共枕而眠的爱人离去了,不管她生前我们有过多少争吵,现在都难免回忆起她的好处……当然,生就没良心的人除外。”
“这样的人未必很少。”威特克咕哝一句。
“但是安德鲁——在他的家事被报社曝光前,这位维修师还是很有声誉的。不然事务司也不会将他留在高塔了。我记得,克洛伊对于正式成员的要求既包括自身能力,也涵盖个人品质。”
尤利尔得承认她说的没错。这位侦探姐似乎对克洛伊塔的各项规定相当了解,当初她第一个认出了自己是乔伊的学徒。在高塔里尤利尔都没有过这种被人一眼认出来的待遇。
“真古怪。”治安官评价,“他干嘛连逝者都不放过呢?难道他与霍布森那混账有什么勾结?”
“霍布森一直能从他那里拿到钱,这未尝不是一种可能。”波洛姐又在长椅上陷入了沉思。
“还有一个方向。”尤利尔声提醒他们,“安德鲁·弗纳不富裕,但他的地位不低。也许他与菲尔丁神父会有些关系。”
“除了社会地位接近外,目前还没有其他的证据支持这个猜测。”学徒意识到阿加莎正在看着自己。“你发现了吗,尤利尔?你的注意力总是会不自觉地集中在教会上。”
尤利尔悚然一惊。“我也是女神的信徒。”他撒谎说,“所以更关心菲尔丁神父的案子。”
阿加莎注视他良久。“男人总是这样。”她叹息一声,站起来与他道别。
“你该回去休息了,伙计。你的训练课导师一定不愿意看见你明天早上迟到。”
“我可以请假。”尤利尔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威特克挑起眉毛,以为他疯了。尤利尔知道他们都觉得白之使很难通融,可事实上不是这样……然而关键在于我现在开不了口。真该死!
侦探姐不可置否地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她的高鞋跟哒哒敲在石桥上,声音比夜语河的水波更悦耳。留下两个人在原地不知所措。
治安官耸耸肩,“今晚我回家住。与你的房子相比,那里就是个垃圾场。”他不无遗憾地说。
再好不过了。尤利尔没说什么,快步追上阿加莎。这位侦探姐目前是他的邻居。
……
三环区。
似乎是因为巡逻骑兵很少到这边来,街道上灯火寥寥。树林幽静,尤利尔与阿加莎在月色下并肩而行,却不感到幸运。
“你有很多秘密。”侦探姐直言。
“谁都有秘密。”尤利尔轻轻摸了摸怀里的誓约之卷,迈上一级台阶。“你也有,波洛姐。”
“秘密让女人更有女人味。”
“是啊,神秘总是吸引人的,危险的未知也充满魅力。”
“看得出来,你有一颗冒险者的心。”阿加莎笑眯眯地说,“难怪你不愿意做占星师。与冒险相比,星空的距离就太远了。”
“你怎么知道——?”莫非整个布鲁姆诺特都关心我的学科分类选择吗?
“别忘了我的工作。高级巡警必然是神秘生物,那显然,我也是高塔的某一届毕业生。让我想想,那好像是五年前的事了。我的导师是奥斯维德·西德尼阁下。”
“太难以置信了!”
“我喜欢直白的人。”阿加莎扫他一眼,学徒赶紧闭嘴。“不管你信不信,但我的确是你的学姐。”
“那奥斯维德先生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减少课业吗?”
“不大可能。”侦探说。“他说我们是他最差的一届学徒。不过我怀疑这句话被他记在课本上,每次翻到第一页就会重读一遍。”
尤利尔觉得自己一定是来晚了,才没有听到这句呵斥。这么看来,我就是我的导师最出色的一届学徒了。
他们在红顶屋前分开。此时午夜将至,静谧流淌成安睡的韵律,地板上的月光质如银霜……
……但那是真正的冰霜,尤利尔不禁打了个冷战。他愕然地抬头。“乔伊?”
暗影与月华的分界处,一道熟悉的人影跳下窗棂,带着冰地的寒风席卷而入。他落地时学徒刚关上门。无论如何,尤利尔不乐意让阿加莎看到导师深夜来访。她毕竟已经毕业五年了。
第一百九十章 导师的夜访
“出什么事了?”尤利尔再次脱口而出,让使者一阵皱眉。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过度。“我是说,真意外在这里见到你。有什么事吗?”
“我认为你的水平需要提高。”使者言简意赅。“外交部的测试结束了,有很多学徒有资格获得毕业推荐。”而且表意不清。
“所以,我要等下一年的试炼吗?”
“你用不着火种试炼。”
“我真幸运。”
乔伊上下移动目光,打量他一番。好像尤利尔是个陌生人。“我以为你会觉得‘女神保佑’。”
不是你一个人注意到这点。“最近祂没有空闲,忙着寻找纯洁的灵魂给自己作伴。我的祷告恐怕得不到回应。”
“随祂的便。”
年轻人才不关心盖亚怎么样。他干脆地抽出剑,示意学徒接过去。“你干嘛?”后者不乐意。
“课外练习。”
尤利尔吃惊地后退,但他还没来得及抱怨出声,指环先一步跳出来:外交部的副部长同我们分享了教导学徒的经验它的言辞中充满了恶意,看样子他希望你在火种试炼上好好表现
“我又不会参加试炼!”
看你的戒指索伦懒得解释。尤利尔半信半疑地摩挲一下指环,大段大段的符文立刻蹦出来,刷屏一样在他眼前闪过。学徒吓了一跳。
“它坏了吗?”文字的瀑流半天也没停下。
你积攒的信息太多了。戒指就像信箱,如果你任它塞满,打开时信件就会一股脑儿掉出来索伦写道,幸好你用的是银光戒指,否则上面的二维矩梯阵早就崩溃了
尤利尔一直对这种收发信息的方式感到新奇。“它也是用矩梯?”
二维矩梯,不是普罗旺德尔或糖果铺子里那种。二维矩梯只能用来投递文字,信箱容量也不够大。高塔指环拥有固定的编号,作用等同于星之隙的坐标
“之前我怎么没听人说起过?”
二维矩梯是学名,占星师们依然称呼信箱。如果你愿意,叫它垃圾篓子都行指环不耐烦了,赶紧读完,然后开始补课。你的占星课有同学帮忙,训练课也不能落下看来占星课与训练课巨大的成绩差异让它耿耿于怀。
尤利尔没法跟它解释魔文和细剑对各自科目成绩的影响效果完全不同,前者不过是读懂题目的途径,后者却是解开题目的过程。
他试图暂时忘记这些烦恼,于是竭尽全力中止了刷屏的信息,让它慢慢倒回到最顶端。一则光华熠熠的信息凌驾于所有消息之上,展示着自己的与众不同。
火种试炼
地点:克洛伊塔大礼堂(跟随着一连串的符文坐标)
时间:寒月之年,收获之月,第二星期第七天,上午八点四十分(尤利尔记得那天正是盖亚教会规定的忏悔日)
参与者:苍穹之塔克洛伊全体成员
落款的名字是拉森·加拉赫,以及他的称号“艾恩之眼”。学徒忽然觉得自己的请假没准能通过。
“好了,你看完了。”
使者一板一眼地提示,好像尤利尔只用知道试炼的消息。他迅速往下扫了一眼,失望的发现再没有类似的“发光”信函了,剩下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垃圾信息。指环的编号并不难猜,发给他这些东西的多半还是高塔的学徒。尤利尔不禁思索,有些没能得到毕业资格的学徒还是另有用处的。
“开始吧。”使者把剑扔给他。
“已经很晚了。”尤利尔说,“明天我会迟到的。”
“的确很晚了。”白之使告诉他,“我下午就过来了,结果锁着门。你以为这是谁的原因?”
“我想我们可以另找个时间——”
上午训练课。下午魔文补习,不过最近暂停了。晚上去图书馆索伦在一旁帮腔,我怎么不知道你的一天比其他人的二十四时要长?它将乔伊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这混蛋需要维修,我看安德鲁·弗纳的手艺就不错。“对不起,白。”他开始意识到,如果不把话说清楚,乔伊是绝对不可能让他休息的了。“但我想我可能不是因为缺乏课外练习而无法通过考试……我,我在战斗上不像解读星象那么有天赋。”
空气中温度骤降。“你的意思是,你已经作出选择了?”
“不,还没有。”尤利尔果断回答。
“你下午去哪儿了?”
“我、我去教堂……”面对导师的质问,尤利尔下意识说出了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旋的地方。
“你的女神召唤你了?”
“祂召走了别人。”学徒渐渐镇定下来,“医疗部的伯莎女士去世了。她是我在高塔里为数不多的熟人,我真希望她能在神国里永享安宁。”最后一句话他是真心实意。
乔伊的神情明白写着他压根没听说过这个人,不过他还不至于像安德鲁那样亵渎逝者。“她是帮你进行课后治疗的护士。”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位盖亚信徒?”
“是的。她是位温和的淑女。”可却命途多舛。尤利尔犹豫片刻,还没想好要不要将白天的事情告诉他。
“真遗憾。”乔伊并没多说,尤利尔以为可以暂时将这件事放下了。“难怪你带了很多药品回来。”结果年轻人下一句话就让他僵住了。
学徒意识到,自己还未收拾过威特克留宿的屋子。
“你打算选择新学科?”
“……”
在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后,尤利尔发现他的心情不知不觉也放松了。黑暗中的烛光不再畏缩,于地板结霜的格缝间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彩斑。
“我没注意到你的邻居是阿加莎·波洛。”乔伊说,“她虽然曾是高塔的成员,但治安局隶属日常管理决策部,是事务司的下位部门,不在克洛伊的正式成员范围内。三环区是临近中心的内环城区,高塔早有分配……看来她在布鲁姆诺特确实很有名望。”
尤利尔还以为他会更关心谋杀案,但使者对此毫无兴趣。“你认识她?”学徒问。
“当年她在高塔里揪出了七八个各个组织塞进来的间谍。”
“?”
“神秘团体间的关系很复杂。”使者试图用一句话打发他,“就像之前的神降事件。我们与光辉议会发生了冲突,但丹尼尔最后还是被康尼利维斯带回了圣城。”这句话他说得还算明白,不过尤利尔觉得他完全没找对重点。
“我是说,波洛姐竟然在高塔里抓其他地方的间谍?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看身份。”白之使毫不避忌这种话题,“有的赶走,有的就地处决。”
尤利尔不得不把话说清楚:“我指的是波洛姐。”
“她有没有告诉你,她曾是奥斯维德的学徒?”
“呃,她这么说过。”
“这是狄摩西斯给她的奖励。据说以她当时的占星学成绩来看,进入事务司简直是不可能的。但圣者认为治安局需要她这样的人。”
要是尤利尔知道阿加莎有多么在意下属的职位是否得来公正,恐怕他就不会这么讶异了。“这倒是没错。”此刻学徒对侦探姐的评价还有些片面。“昨天她还说要在三天后公布谋杀案的真相。没准她真能做到。”
年轻人不予置评。“别让这些东西影响你的课程。不论你选择什么发展方向,在你补全基础之前,我都建议你离她越远越好。”
“可我答应他们了。”
“这种问题你自己看着办。”
“伯莎女士自杀了,我不觉得她是故意要抛弃自己的人生。”尤利尔想到她枯槁地躺在棺木里的模样。伯莎女士是无罪的,但她活着就是在受罪。就算我不信仰露西亚,也知道这不是公平。
铛铛——
午夜的钟声响起来,空旷而低微,如同河畔的夜语。“她是高塔成员。”尤利尔带着希冀强调。“还有维修师安德鲁·弗纳。我想克洛伊塔不应该置身事外。”
白之使的沉默向来让谈话者感到度秒如年。但在尤利尔第三次在心里祈祷时,他松了口。“试炼开始以前,你得作出决定。”尤利尔看到指环索伦的符文猛然闪动了几下,忽然熄灭了。他意识到有句话它没能写出来。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学徒只觉得好奇。“为什么要在试炼前?”他询问导师,可只收获了一句“就这样”,还有乔伊拧开星之隙消失的背影。那把剑变成宽刃留在地板上,没有融化的迹象。
课外练习得以逃脱,这本该是件值得庆贺的事,尤利尔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一遍遍回忆自己有没有露出说谎者的破绽——叙述凶案和相关人员很容易,但有关治安官和无名者的那部分尤利尔只字未提。
我说过的谎言比任何时候都多,他翻了个身继续想。如果明天誓约之卷不听我的使唤,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尤利尔知道乔伊未必不清楚他的异常,毕竟他的神秘学入门完全由使者传授……但乔伊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提醒火种试炼的风险。学徒又翻了个身。
直到天色微明,他终于困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拼图 五
尤利尔在楼梯上碰到了吉辛。
“见你一面真不容易。”还是对方率先开口。“你还没有告诉导师你的答案吗?”
可能是最近的凶案让我神经紧张,尤利尔发现自己竟然在下意识地判别同学话语中的情绪来。“我只是还没下定决心。”他以一种忧郁的口吻敷衍。
“祝你好运。”杜瓦就要和他擦肩而过。尤利尔觉得自己快要问出口了——有关推荐和试炼的事。但这时吉辛依旧先一步转身,仿佛能察觉到心声的不是尤利尔而是这位未来的占星师。“我听说,外交部决定让你替代白之使出席试炼。你有什么打算吗?这不是个轻松的决定。”
“代替白之使?”尤利尔捕捉到了关键。“为什么要代替?”乔伊又不是赶不回来。据学徒所知,还没有什么路程是掌握星之隙钥匙的统领省略不了的。
“他一般不出席除命运集会之外的会议和活动。”
“我记得他是外交部长。”
“是啊,但外交部还有一位副部长阁下。”吉辛说,“你可能没有了解过这方面……青之使狄恩·鲁宾阁下,他与统领大人关系不一般。”
“不会是友善的朋友吧?”尤利尔对自己导师的交际能力还是很有信心的。
“统领大人很少回到总部,外交部的事务几乎都是由鲁宾阁下处理。他认为自己应该得到与职责相符的地位。当然,鲁宾阁下的确尽职尽责,起码事务司很难从他的工作中挑出毛病。”
“白之使也很尽职。”这倒不是假话。
“这就是问题所在。”吉辛低声告诉他,“每年的火种试炼几乎都是由青之使阁下主持,但这次‘艾恩之眼’阁下邀请了白之使大人。”
“可是导师说他不会出席——”尤利尔立刻明白过来,他的表情一下凝固了。
杜瓦拍拍他的肩膀。“祝你好运,伙计。等到试炼结束,我要回家一趟,这得提前跟明妮说清楚。”
这种事学徒压根插不上话。“你也是。”
等到尤利尔再下一层楼时,又有人拦住了去路。
“好久不见。”肖感叹道。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由于吉辛·杜瓦向上走,他们肯定没碰过面。
“明天就是火种试炼,你选好课业方向了吗?”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不,还没有。”为什么每个人都关心我的职业倾向?好吧,这其实不是坏事。至于火种试炼,它又不是我要担心的。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需要向拉森先生请假,如果他真的能同意的话。一念及此,尤利尔又折回身往上。
“我以为你去餐厅呢。”肖很惊讶。
“我想起来还有事情要做。”他只好含糊其辞。
高塔的楼梯漫长而单调,石壁上的花纹则繁复而混乱。楼层越高,人就越少。他们再没遇上任何人,肖便又与他聊起克洛伊发生的事。尤利尔没有交流的欲望,同学能主动打破沉默让他十分欣慰。唯一不太愉快的是,肖的嗓门大得令人尴尬。
他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我认识的很多人都想进入后勤司,那里的工作最轻松,可选择的神秘职业也最多。”
“选择神秘职业?”
“成为神秘生物后,还得在导师那里转职。”
我已经转职了。“我是说,这与后勤司有什么关系?”
“我忘了,你不了解具体情况:各个部门对成员的神秘职业有要求,当然如果导师的职业与推荐部门不相符,高塔会提供相关的职业规划。”
“你们管这叫职业规划?”
“我们又没有转职过。”肖回答,“就连火种试炼的具体内容也只有毕业生才能知道。而没有哪个毕业生会跟我们分享经验,我怀疑克洛伊塔让他们发誓守秘。”
看来缺席势在必得。学徒对自己的神秘职业很满意,从没想过要更换。他更不想参加火种试炼了。“天文室的要求是什么?”
“占星师,星象学者,女巫,秘纹术士,甚至咒语巫师也行。当然,最多的还是占星师。”
“真奇怪。”学徒暗自嘀咕,“没一个与我的职业类似,奥斯维德先生为什么要推荐我去天文室呢?天赋又不代表职业。”
……
向奥斯维德先生提问是很不明智的选择,尤利尔很快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他开始思索借口。如果要让拉森先生同意我的缺席且不引人注目,就必须找到一个对任何人来说都理由充分的借口。
他的思考是如此投入,以至于将布鲁姆诺特里的谋杀案忘得一干二净。直到肖说起这件事:“你听说了吗?医疗部的消息。”
“什么事?”学徒没反应过来。
“一位护士,伯莎·弗纳自杀了。”
尤利尔好像胸口中了一剑。“我知道这件事。”他吐出困难的字句。真不敢相信,这件事居然已经传开了。
“她是维修大师安德鲁·弗纳的妻子。之前就有人说他们夫妻不合,总是争吵不休。不过维修大师在不吵架的时候还是很爱他老婆的。”肖的声音在楼梯间回荡,仿佛对此感到惊奇和兴奋。学徒只想捂住耳朵。“谁也没想到她会自杀。后来才有人说,伯莎女士在夜会情人时被安德鲁抓住,因此才愧疚寻死。”
“也许吧。”尤利尔回答。
“她是盖亚的信徒,真想不到会干出这种事来。”
“很多人都自称盖亚的信徒。”他话一出口,就为自己的软弱懊恼不已。
“这倒是没错。我是个无信者,奥斯维德先生认为这很糟糕,他明确表示不会推荐我去天文室。”肖调整了一下他鼻梁上的眼镜。“不过说实话,我自己也比较喜欢教育部,占星师又有什么好的?观测星象只能把人变成一只昼伏夜出的猫头鹰。这种生活我可受不了,真希望明年事务司能通过我的申请。”
“这对你的精神有好处。”尤利尔违心地附和。高塔学徒们挤破了头想要进入天文室,事务司虽然权力不,但大多数成员将失去在神秘道路上更进一步的机会。
而且,教育部是所有拥有学徒的高塔神秘者的直属部门——当然,这些导师们又各归其类——负责安排所有高塔学徒的课程和教室,以及许许多多的琐碎事项。很难说它的成员会有空闲的时间,但待遇还是不错的。尤利尔听说,导师们甚至被准许截留下发给学徒的炼金药剂。这些日子他已经知道神秘相关的事物十分珍贵了。
不论如何,我永远不会留在教育部教导学徒。他心想,那种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更何况他不会忘记威特克给他的忠告:避开火种试炼。如果他要留在高塔,这件事就再无余地。尤利尔忽然意识到,他有太多的理由拒绝成为占星师了。
“最近城里出了很多事,教会差点与治安部起冲突。”肖还在闲聊,“你肯定知道,尤利尔,我知道你最爱看报纸的。”
“最近我很忙。”
“据说伯莎女士的情人被吊死在教堂里,凶手以此嘲讽她的信仰。你觉得这是安德鲁干的吗?他那么爱她,但脾气暴躁。生气到发狂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觉得那不是她的情人。”尤利尔很清楚,鲍曼到弗纳家是为了索要霍布森的欠债。“安德鲁也不爱她。”
“她一定是害怕。”前一句学徒说得太声,肖没有听见。“安德鲁不会容忍爱人的背叛,但对妻子他下不了手,只好杀掉那个情人泄愤。结果伯莎害怕安德鲁也把她杀掉,于是喝下毒药也死了。”
“这只是你的猜测。”而且相当离谱。在了解鲍曼近些天的行踪后,阿加莎当然不会忘记调查涉事人员的情况。治安局已经确定,谋杀发生当晚安德鲁正在高塔维修部值班。除非他有乔伊的钥匙,否则鲍曼不可能是他杀的。
“也许吧,毕竟我又没在现场。”肖说道,“好像当晚还死了一个神父。盖亚教会大失颜面,教徒们甚至去凶案现场抗议。事务司为此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事务司要介入了?”学徒不由得紧张起来。要知道这场谋杀还牵扯到无名者,威特克可以骗过阿加莎,但肯定骗不过高塔的神秘者。教会有侦测恶魔的神术,克洛伊用在火种试炼上的手段没准更敏锐。“高塔也要插手吗?”
“高塔怎么会参与?”肖很惊奇,“这只是凡人的事,与我们无关。”
“这一点也不无关。”学徒忍不住打断他。“凶手和死者都是神秘生物。”
“这当然没错。不过空岛不是陆地,这里遍地都是神秘生物。”眼镜学徒纠正他的认知差异,“而克洛伊的神秘者与其他的神秘生物是有本质区别的。至于事务司,他们本来就负责管理布鲁姆诺特。”他分析的头头是道。“盖亚教会是一方面,另外还有伯莎女士与安德鲁先生,他们毕竟是高塔成员……这让事务司也觉得脸上无光。”
尤利尔发现自己无法集中精神在找借口上了。“他们要怎么做?”
第一百九十二章 拼图 六
“谁知道。你关心这些干嘛?”听起来肖也了解不多。
“我……我也是盖亚的教徒。”
“也是。”肖一点也没怀疑,“明妮说侦探女王阿加莎·波洛会负责侦破案件,她很崇拜那位女巡警。我们的波洛姐在立案时宣称她会在三天之内破案,这件事被刊登在了报纸的头版头条。我想无论事务司作出什么决定,都不应该忽视她的承诺。”
盖亚保佑。“那她现在还有一天时间。”
“说实话,我对魔法的信心超过推理。”肖表示。“把嫌疑人抓起来,挨个给他们灌下真言药剂——再然后,事情就解决了!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呢?这种事情要的就是高效,没错,高效,就是越快越好。”但他没能得到同伴的赞同附和。
尤利尔停下脚步,决定向下离开楼梯。“你去哪儿?”他来回的折腾让眼镜学徒十分迷惑。
“我突然想起来,我的东西没落在图书室。”尤利尔说服自己这是善意的谎言,以免养成开口不实的坏习惯。他发现这样其实用处不大。“真对不起,但我得先走了。你知道,我的导师不太容易打交道。”
学徒匆匆跑下楼梯。
……
在垃圾堆附近的一间双人公寓里,尤利尔才见到了威特克。他迫不及待将事务司插手的消息告诉他,结果这家伙的反应相当迟钝。
“这没什么。”治安官说,“我们已经抓到了霍布森。等治安局把他交给教会的十字骑士,一切就结束了。”
抓到了霍布森?尤利尔还没来得及吃惊,就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他不是你的同类吗?”
“的确。但不是所有同类都适合成为同伴。”威特克在无需伪饰时会解开记忆的固锁。他打量学徒一番,“我们的团体规模并不大,仅仅是为了互助而存在。霍布森不是个好同伴,他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你觉得我是个好同伴么?”
“你的身份不是。没有无名者愿意冒着风险进入诺克斯的七大支点,除非有他们的内部成员后来觉醒。这些人比较凄惨,他们往往躲不过筛查。”威特克解释,“你以为火种试炼就是为了给学徒点燃火种?”
“他们在筛查内部的恶魔。”尤利尔低声说。他完全明白威特克的警告了。本来治安官只是给我一个暗示,尤利尔意识到,但我的报信取得了他的信任。
这么看来,我也可以给他透露出一点信息。尤利尔用相当正式的口吻询问:“你属于某个秘密结社?”
治安官很意外。“你还知道秘密结社?”
“我遇到的恶魔并不少。”
“很可惜,他们都不是秘密结社成员。”威特克笃定地说。“我们不会随便暴露身份。”
“坦白来说,我真不觉得你对自己的掩饰身份有过经营。”尤利尔怀疑他依旧在试探自己。“我很容易就发现了你的异常——”
“——是因为我当时被卷进了一场谋杀。”威特克指出。
尤利尔不以为然。“如果治安局也要在火种试炼时进行筛查,你的记忆固锁就没用了。”显而易见,那种魔法只对真言药剂有奇效。真言药剂顾名思义,是一种能让人说实话的炼金魔药。不过要是你坚信天上有两个太阳,它多半也分辨不出你在说谎——因为你自己都信了。
这是教会的手段,誓约之卷的效果与他们的药剂如出一辙。尤利尔敢肯定自己的职业与教会有关了。
“可没人会被无缘无故塞进试炼里监测火种。”
学徒得承认他说得没错。“霍布森被抓住了,难道他不会被用来对付你们么?”
“我们只跟冈瑟有过联系。”威特克说,“霍布森的确认识冈瑟,但他的能力比谁都擅长隐藏。我们现在只用找到冈瑟,然后嘱咐他藏好一点。事实上,这听起来挺多此一举的。”
也就是说,无论事务司是否插手,都不会牵连到我们身上……尤利尔直到现在才松了口气。“抓到了霍布森,谜团就解开了。”
有什么问题,巡警们都能借助魔法了解得一清二楚。安德鲁与冈瑟满口谎言,巡警们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也做不了什么。他们能借此隐瞒脱罪。但在霍布森身上,这一招可就不奏效了。
“我想阿加莎姐一定很失望。”治安官也说。“跟我去一趟治安局如何?我也该回去述职了。作为伸出援手的热心市民,没准你能得到一面锦旗。”
……
当阿加莎冲进办公室时,会议刚刚结束。人们忙着起身收拾东西,因此避免了碰撞。
“找到霍布森了?”她兴奋地叫道。
“约翰尼警长昨天夜里的收获。”比勒提醒。他用没抱着档案夹的那只手指了指左侧的审讯室,“他也在那里。不过,我得说,波洛姐,由于嫌犯是来自首的,长官感到非常愤怒。”
麦肯长官的愤怒对阿加莎来说什么也不是,但她停下脚步,重复道:“自首?”声音中的兴奋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淡,诧异的平淡。“他犯了什么罪?”
“他杀了鲍曼——”比勒奇怪地说。
“他怎么不说自己还杀了邓巴·菲尔丁?”侦探气坏了,丢下自己的下属甩头就走。
……
“别再磨蹭时间了!”审讯室传来怒吼,但门外却无人站岗。“等到了十字军手里可有你受的!”阿加莎认出那是麦肯·约翰尼的声音。
她一把扯下挂着的正在使用的牌子,再猛力扭动把手开门。门框震了一震。阿加莎反手扣上门,把簌簌灰尘关在外面。
审讯室的布设从未有过改变。嫌犯披枷带锁,绑在桌子另一头的椅子上。一名记录员立在审问的警官身后,他是这里唯一没有椅子可坐的人,此刻面露因久站带来的痛苦神色。长桌上摆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和零零散散的纸张,有支笔插在金色墨水瓶里。等到讯问结束,罪犯需要用它在自己的认罪书上签名,然后去地牢里忏悔。
“你太着急了,波洛姐!”蔬菜长官站起身,呵斥道。“像什么样子!”
“教会的人比我还要着急呢。”
“他们又来催了?”约翰尼不悦地说道,“我会把人移交给十字骑士的,可怎样也得走个流程——”
“他要自首,怎么不去教会?”
“这样正好。难道我们要让整个布鲁姆诺特的人都知道治安局的巡警们一无是处,只能等着罪犯自己上门吗?”
侦探姐叹息一声。麦肯·约翰尼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我真是服了他。“交白卷总比交错卷好。”她说。
这话让三个人一同将目光投向她。
“你说什么疯话?”蔬菜警官一下站起身,将椅子和身后的记录员一并挤到边上。显而易见的怒气在他脸上迸发出来。“你觉得他不是罪犯?”
“当然是。不过关于谋杀,未遂和得手的判决区别很大。而且这位霍布森先生牵扯的是另一件凶案。”阿加莎紧盯着霍布森。
“他承认自己杀了人!”蔬菜警官强调,“杀人罪可不是箱子里的失物,他干嘛要抢着冒认?”
“这你得问他。”侦探说。“也许他最近犯了烟瘾,以至于失去了记忆。”
“波洛姐,我很清楚我自己做过什么事。”犯人说。
“这没你插话的份!”约翰尼警官努力控制着音量。“看在盖亚的份上,阿加莎,你到底怎么了?”
“还有时间。”阿加莎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愤怒。没有比送上门来的凶手更完美的答卷了,但阿加莎不允许真相埋没在自己手中。就像在高塔时揭发自己的导师是间谍一样。“我还有一天时间,真正的凶手不会走脱出阿加莎·波洛的视线。”她毫不畏惧地宣布。
“太荒唐了!”
“我会答复教会。”侦探坚持,“请暂时封锁消息。他来自首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哼!起码十字骑士一清二楚。”
“他们现在就要带走他?”
“最晚下午三点。”约翰尼狠狠瞪了她一眼,“但拖到第二天早上也不是不行。他在教会监狱和治安局地牢没什么区别。反正明天是忏悔日,这种罪大恶极的犯人是一定要被处死的。你到底有什么主意?”
阿加莎微微一笑。“那现在换我来审问。”她的语气充满自负。
当蔬菜警官与记录员关上门时,侦探姐才拿起桌子上的文书。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正对上囚犯尖利的目光。
“请放心,这是刚热好的咖啡,麦肯长官还没来得及喝过。”说着,阿加莎将手里的纸张撕个粉碎。
显然霍布森不关心这杯他喝不到的咖啡。“你是来为我辩护的吗,波洛姐?”赌徒嘲弄道。他的眼睛里闪过疑虑的色彩。
与通缉令上的照片相比,霍布森仿佛在短短几天内消瘦了许多。他眼眶和下巴的骨骼隐现轮廓,浓密的胡须久未打理。囚犯穿着单薄的长袖衫和到脚踝的裤子,头发的气味让阿加莎似曾相识——就在那个据说家住垃圾场附近的邋遢巡警威特克·夏佐身上出现过。也许他住在下水道,这就是他能避开搜捕的原因。
第一百九十三章 拼图 七
“没人能替你辩护,霍布森。亵渎神灵是凡人罪恶的极致,而你对此毫不在乎。”阿加莎说。“在这里你没资格这么称呼我。”
“诸神不长眼。”犯人回答,“我不过是得罪了盖亚教会。如果露西亚或希瑟知晓了我的行为,说不定会给我降下恩赐呢。”
“你的行为既不正义,也不慈悲。除了苏维莉耶,我想不会有神灵愿意为你投下目光。”
“谁都知道鲍曼是个恶棍,长官,我在帮你们的忙。除恶即行善。没准我是在盖亚面前向祂表功。”霍布森语带自嘲。“侍奉神祇的教徒们不愿承认我的功绩。”
“他们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折磨死囚不符合盖亚的教义。”
“异端则是例外。”
霍布森沉默片刻,“这就是我来治安局自首而非去教会的原因。”
还让你找到圆话的借口了。“我得告诉你实话,治安局对待信仰也并非一视同仁。那位好心替我倒了咖啡的长官正好是盖亚信徒。不过我属于无信者,你的皮暂时保住了。”阿加莎一推喝空的杯子,“那让我们正式开始:你为什么来自首?”
“当然是我忽然于心有愧。”赌徒舔舔嘴唇,没忍住的笑容在他可恶的脸上绽开来。
阿加莎不动声色,拿起记录员留下的纸笔。“你听说了伯莎女士的死讯,于是在悲痛中得到了救赎。”她边写边说,笔尖唰唰作响。
霍布森的嘴角抽搐一下。“别跟我提那个女人。”
“你并非不爱你的姐姐,她是唯一一个在你堕落到无可救药时依旧愿意给你帮助的人。”侦探继续写,“她为你忍受丈夫的斥责,还毫无保留地跟你分享她的秘密。”
“她是个愚蠢的傻女人!我干什么和她都完全没关系。”
“伯莎女士是个虔诚的信徒。她死后,你意识到她的灵魂可能在盖亚的神国中徜徉,而你的所为亵渎了神灵,因此痛悔不已。”
冷笑在囚犯脸上扩散。“我从未见过有这种蠢事发生。”
“良知存于每个人的心中。”阿加莎不为所动,仿佛面对一个口是心非的孩子。“你受到了祂的感召,情愿以死赎罪。”她眨眨眼睛,认真将这句话写完。“请在后面签字。”
“你疯了吗?”囚犯难以置信地反问。
“只是走个流程。”侦探耸耸肩,“我想教会肯定乐意根据教典来宣判你的罪行,因此特意给他们留下了空白。”她以为自己很贴心。“你的罪过将由神官书写,所以只要你签字就行了,这再轻松不过。”
“侦探女王阿加莎·波洛姐,你的断案方式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很荣幸你听说过我的名字。”她顿了顿,“这省去了我自我介绍的时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的话,请在这里签名。”
犯人阴沉的绿眼睛紧盯着她,空气似乎变得厚重起来。他手上的枷锁立刻闪过一道魔法的辉光。事实上,就算他真的能摆脱禁锢,阿加莎也可以打得他无法反抗。我正希望事情如此发展。
“签字吧。”她强调,“你已经磨蹭太久了。约翰尼长官能陪你到天亮,但我不会这么干,它于我的名声有损。”
“承认这些东西让我觉得恶心。”霍布森用手拨了拨纸张,拿起笔在上面乱涂乱画。“还有,我根本不会写字。”他试图将羽毛笔丢回墨水瓶,但没成功。墨迹洒了一桌子。“抱歉,我该瞄准你的水杯的。”
“按手印也行。”侦探毫不气馁。看样子犯人开始后悔没把墨水瓶一并打翻了。
他干脆冷笑着一动不动。“这种把戏令人作呕。我不会再给任何文书或纸张留下个人痕迹。听着,你们尽可以要我的脑袋,但休想让我承认天上有两个太阳。”他的口吻轻蔑中隐含坚决。
“原因是明摆着的。‘驴子只到冰上一次’。”侦探说,“我看过你签的那张借条了。”
“你找过加德纳,就该知道那东西是怎么来的。”
“我说的是另一张借条,在弗纳家的壁炉里用魔法还原出来的。”阿加莎注意到霍布森的脸色一下变得非常难看。“鲍曼也不会写字,可他竟然想出这样一个主意……只可能因为他见过你的借条‘样本’。”
“那又如何?”他的脸色变幻不定,最后停留在可怕的阴森。但他依然没有动作。“我不会承认你写的那些东西。”
“你早晚都得签。”
霍布森脸上明白写着:我不愿意,你能怎么样?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
“我没什么可打算的。”犯人说,“我就要死了,在刑场被十字骑士的剑砍下脑袋。如果教会决定在忏悔日向女神展示他们的仁慈,也许会改成斧头。”
这样一刀断头的成功率大一些,他还挺在乎自己的处刑待遇。“约翰尼长官给你的认罪书你不签,因为他代表治安局。我帮你写的认罪书你也不签,因为不属实。”阿加莎把纸丢在地上,起身坐在桌子边缘。她居高临下地望着这名难缠的罪犯:“你既不愿意将功劳送给治安局,也不愿意被教会安上更多罪名——那么霍布森先生,你干嘛要来自首呢?”
“没准是为了正义。说实话,我再怎么该死,也好过你们这帮虚伪又狭隘的无耻之辈。”这家伙居然有了一种傲慢,好像他此刻在道德层面凌驾于争夺功劳的治安局和罗织罪名的教会之上。
“够了。”阿加莎让他闭嘴,“就算我给你一份翔实的认罪书,你也会找理由不签字。因为你根本不是来自首的——”
侦探女王眯起眼睛,灰色瞳孔中不是寻见真相的兴奋,而是自信冷静的超然。
霍布森不自觉朝后躲了一下,好像她的目光会咬人似的。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像一片暴晒在阳光下的苔藓。
“你在拖延时间,所以想尽办法不配合。”
“那你就是在配合我。你以为我怕死?”犯人反问。
“对你这种罪大恶极的人来说,死反而不是可怕的。或许你害怕在死前受折磨。”
罪犯完全放松了。“教会里都是些疯子。”他似乎坦诚了些,“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今夜在地牢度过。”
“不被送到教会十字军手里。这是你最后的请求?”
他犹豫了一会儿。“我本来没资格请求什么。”看来他还清楚自己的所为有多邪恶,阿加莎心想。“不过,看在盖亚的份上,我来自首。”他第一次用真诚的口吻说话。一种昏暗的色彩渐渐从他脸上褪去,稠密的胡子也颤抖起来。“我来自首。”他强调着。“我真该死……死刑犯本不可能自首的……盖亚在上,我一心求死。”
阿加莎注视着他激动地红了眼眶,语无伦次地作出恳求。我曾千万次祈祷每一个犯罪者都有这样的时刻——并非因律法的强制性执行而受到惩罚,他们该有这样的时候——为了自己的良心而悔过,渴望偿赎罪恶。阿加莎·波洛不是个合格的巡警,因为她更愿意站在人性的立场上看待是非。倘若诸神在上,我只相信,怀着这种觉悟的罪犯才能在刑罚中真正得到救赎。
“收起你的表演吧,霍布森。”侦探女王站起身。“你根本不是来自首的。我不像你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那么容易欺骗。我知道你的打算:在治安局的地牢里过夜。可你这么做不是因为悔过自新,而只是为了留在这里。你的自首是个借口,就像打架时弱势的一方总会抢先认错一样:比起承认错误,他们更想得到第三方的介入来中止愈发糟糕的局面。这是为什么呢?”
犯人的全身都绷紧了。
“因为他们想得到保护。”
她颇为遗憾地叹息。“我们的人找不到你的踪迹,连你的同伙都不行——噢,是的,我们见过他了,还有那位可怜的威特克·夏佐警官——不过有人能找到。可见你对巡警的搜查做足了准备……但总有人是你做多少准备也藏不住瞒不过的。只要他找到你,事情就不大妙了。”阿加莎脑海中出现威特克在晚宴时看到的某个人物,那个杀害神父的凶手。还不能确定,她告诉自己。我需要更多可靠的证据。
但霍布森不需要证据,他很确定她推论的真假。“这完全是胡说。”罪犯以阴鸷的嗓音强调。他身上的镣铐更频繁地闪动起来。
“你不是个聪明人,霍布森先生,你只是想法偏激,看待事物的角度与正常人有点不同。”阿加莎给他作出了宣判。“聪明人不会将尸体挂在教堂里来挑衅教会,就算这点很有必要,放干他的血来嫁祸于人也是愚蠢的行为。”她在长桌边绕了一圈。“你自作聪明,先生,本来我们还没这么容易发现你想隐藏的秘密。缺少对事物的认知太致命了,你简直把破绽送到了我们眼前。”
霍布森皱着眉,一言不发。
“为了应对他们,你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法子。没错,我猜到了,而且不费吹灰之力。”波洛姐没在意犯人的表情,她把握十足地说:“你打算寻求治安局的保护。”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不是拼图 八
治安局总部当然不可能在环城区,就像高塔不会设立在市中心一样。许多证件都需要在这里办理,比如空岛与陆地的移民签证。自从雾之城圣卡洛斯开始接纳莫托格的遗民,想要进入克洛伊属国的平民就多了起来。
比起四叶城的巡逻骑士驻地,布鲁姆诺特治安局的建筑就如同木屋旁的别墅。这多半是由于制度不同——空岛的统治者是事务司,而治安部拥有更甚于贵族的权力。与之相对的,四叶城的权力中心则是霜叶堡的书房,任何官员都是领主的家臣。
尤利尔不是没来过治安局,但最多也就去到过失物招领处。威特克带他绕过最外面的前台服务处,径直深入到了文员办公的区域。
不过没人对尤利尔的出现提出异议,甚至没人与威特克打招呼。学徒几乎以为他的通缉令还没撤下来,但既然没有人拦住他们,尤利尔便也装作不知道。
“你下课了?”阿加莎说。
她正站在一瓶野玫瑰前,凳子和花瓣一同反射出光环。她背靠一扇安置了单面镜的铁门,里面隐约可见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影。侦探姐的表情看起来很奇怪。
“霍布森在里面?”尤利尔反问。他没感应到异样的魔力,这很正常,没人会傻到在治安局使用恶魔力量。“他说实话……不,他是怎么杀掉鲍曼的?菲尔丁神父与他有关系吗?”
波洛姐瞪他一眼。“夏佐,你没跟我们的占星师大人提过规矩么?”
治安官挠了挠头,抬起的手臂差点撞倒花瓶。尤利尔这才意识到他们只一碰面,话题就都是无名者。“我可以签保密契约。”他赶紧补救。
“这些东西补办也来得及。”威特克就要去开门。“真相是什么?”
“真相还远着呢。我们没法给他上手段,这混蛋是自首来的。”
尤利尔被这个消息打得有些茫然。“自首?”
“他说自己购买了违禁烟草。”
“这倒没错。所以你们要把他关在地牢两星期顺带罚款二十阿比金币?”
“他干的事不是治安局能处理的,你明白吗?我们带他来这里仅仅是走个流程。真正的审讯权力在教会十字骑士手上,而现在他找各种理由拖延时间。我看他是死也不会离开审问室了。”
尤利尔狐疑地问:“那你们就让他这么呆着?”空岛的巡警几乎颠覆了他一直以来对治安官的印象。如果是在四叶城——哪怕是表世界——像霍布森这种无赖会被揍得爬不起来。这完全是一种惯例了。
“就算我们动手,也要不了他的命。”
“但你可以问出真相。”
“他是来寻求庇护的。”侦探姐告诉他,“环城报收到了信件,而如果我们对自首的犯人施刑,那些得知消息的盖亚教徒也不会感激我们。的确有人读得懂女神的教义,但更多人只是将它当成煽风点火的借口。”
“这混球是把治安局当成保护所了吗?”威特克嚷嚷,“他一定是疯了。真不敢相信,竟有人敢这么做!”
你该相信自己,这家伙不过是和你想到一起去了。“重点是,”尤利尔指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杀人犯而言,治安局的地牢还不是地狱。尽管那里戒备森严,待遇糟糕,但他们毕竟不会被就地处死。”阿加莎低声说,“可如果踏出地牢的门,他就可能有性命之忧。这是个难以想象的办法,却称得上万无一失。”
“那现在就把他送到教会去。”学徒建议。
“众所周知,这家伙是来警局自首的。治安局得让他在认罪书上签字,否则这起案子我们就只有被指责的份,而功劳则属于十字骑士。这一点上,约翰尼长官决不会让步。”
“难道我们只能当他的保护人?”威特克猛一锤门。
阿加莎把他推到一边去冷静。“最晚在下午三点,我们得将他交给教会十字军。那时候他耍什么花招也没用。不过治安局会为此付出声誉受损的代价……在我看来,这其实算不了什么。真正重要的是,我觉得这后面还有隐情。”
“事务司可能会插手。”尤利尔告诉她内部消息,“如果治安局不能漂亮的处理案子,可能后果没那么简单。”他注意到威特克的动作一下凝固了,侦探姐疑惑地瞧他一眼。“也许他们会对巡警们进行筛选。”好在尤利尔及时为治安官的异常准备了借口。
“那我们更应该调查清楚了。”夏佐干巴巴地说。
阿加莎十分不屑。“我本来就要这么干。”她走过学徒面前,又折回去,在凳子上坐下来。“我有一个想法。尤利尔,你说你认为霍布森与菲尔丁神父之间存在某种联系?”
“事实上,我有些不太客观。”学徒承认。
“虽然我不知道你自以为的主观在哪里,但这个猜测在今天忽然变得可能起来。”
尤利尔很快抓到了关键。“霍布森来治安局寻求保护,而不是教会。”
“我不明白。谁都知道他在十字骑士手里会比现在惨上一百倍。”威特克提出自己的看法,“正常人都会这么选择。”
“教会的守卫更牢固。”学徒说。“那里可是神秘者的集中地,而治安局里其实还是存在普通人的。为了对这个异端玷污教堂的罪行进行审判,神官们也不会在今天要他的命。”
“是的,神秘生物看守的房间更牢固。魔法的力量远超凡人,教会的力量远超治安局。他们完全有能力找到霍布森,而我们根本不可能搜查到整个布鲁姆诺特。”侦探姐若有所思,“能找到他,也就意味着能除掉他。”
“真荒唐。”威特克抱怨,“教会早晚都能光明正大地处死他,干嘛非要多此一举?”
答案是明摆着的。对于这家伙的智慧,尤利尔实在不抱有任何期望了。他怀疑威特克·夏佐之所以能隐藏这么久,就是因为他傻得让人压根不觉得他能刺探出秘密。这家伙绝不可能干好间谍的活。
“除非教会也有秘密。”侦探好心地帮他读出了答案。“下午三点。在这之前,我们还有机会查明真相。这下可不用满城大海捞针了,我们直接去教会总部。”
威特克吓了一跳,“闯进去?”
“严正交涉。”波洛姐的目光好像在看着一个被招安的土匪。“我记得你与菲尔丁神父相交莫逆,看来你是巴不得要与他的教友打一架了。”她揶揄过后,嘱咐道:“当然,教会不可能承认这种事,我需要你们帮忙暗中观察。”
“我们没有头绪。”威特克如实说。但学徒看得出他并不情愿。好吧,理由自不必说。
搜查教堂不比搜查城市轻松,想想高塔的环境就明白了。那里基本算得上人工打造的神秘领域。阿加莎也意识到人手不足。更何况交涉还勉强可行,暗访教会是治安局绝不可能容许的做法,他们没有援手。
“这我能帮上忙。”尤利尔深吸一口气。冷静,女神从无改变。“我……很熟悉盖亚教会。”环境可能出差错,但规则教义一如既往,我没什么可怕的。
阿加莎满意地点点头。“那我们现在就——”突然间,不远处传来咣当一声巨响。学徒一下子握紧了誓约之卷,他感到自己的神经如绷紧的弓弦,下意识就要一剑砍过去——他今天是带着武器的。
“停下!”某个巡警高喊,“站在那里别动!看在盖亚的份上,我们会采取措施……好吧,这是我们的失职。不过本芬姐,你的行为不合规矩。”
“我要你们立刻采取行动!我给了你们时间,不少的时间,现在我要得到结果。蠢货!什么都干不好……”一个女人大呼叫,气势汹汹。“詹姆士,叫他们滚开,别碰我!这是我的权力!那不过是一个毫无用处的臭盒子……”声音在整个治安局回荡。
尤利尔与威特克面面相觑,侦探姐立刻沉下了脸。他们分辨之下,发现她与审问室仅有一墙间隔。
“是米涅娃·本芬。”阿加莎不得不告诉他们来者何人,“一位布鲁姆诺特很有名气的歌剧明星。她以脾气暴躁著称,性格……比较直率。当然,米涅娃姐还是有真本事的,许多贵族都夸赞过她的歌喉——”
“我们刚刚见识过了。”尤利尔打断她。“所以这位本芬姐是在治安局受了委屈?”
“我看是精神受了刺激。”威特克嘀咕。“这疯子来干嘛?”
“据说她弄丢了一串价值连城的珍珠项链。”
“那找上门来的应该是保险公司才对。”
“她自称那是献给女神的礼物。”
“好呀,看来她是把治安局当成保险公司了!”下一句话夏佐故意大声说道,“总有些不自量力的异端邪崇想找教会的麻烦,上一个这么干的就在审问室里等着呢!我们不如问问他。”
第一百九十五章 拼图 九
“她总是来找我的麻烦。”阿加莎关上后门,锁死,才忍不住抱怨到。“诸神在上,我压根不想理她,更不乐意跟这种人抢环城日报的头条。”
跟别人没准你就愿意了。尤利尔对不远处警惕着周围的威特克招手,示意他绕到另一条街上再汇合。治安局附近没有什么遮挡的障碍,他们最好还是迂回一下路线。
“我觉得她一定是故意的。”学徒郑为接下来的教会之行心乱如麻,没心思听她说两个女人莫名其妙的恩怨。“刚好在我们作出决定的时候。这下我们只能偷偷进去了。”
在米涅娃再三要求让阿加莎为她找项链后,麦肯·约翰尼只想尽快把这个野蛮的女人赶出去。他对自己的能力很有自知之明,便请求侦探姐的帮助。现在阿加莎既要负责教堂和神父的案子,还得抽时间摆平无理取闹的米涅娃。
侦探姐对此大感恼火。显然约翰尼长官不会认可她的交涉申请,这位蔬菜治安官只想息事宁人。教会的打算和真相不干他的事——说到底,治安局根本没资格与教会讨价还价,这件事非得让事务司出面不可。
来到高塔时日已久,要说尤利尔对诺克斯的神秘世界还没有大致的概念那根本不可能。外交部也有知识类课程,这部分由指环索伦负责。
盖亚教会不像光辉议会,他们的影响力体现在凡人身上。即便如此,七支点中也有他们的一席之地。索伦告诉尤利尔,寂静学派就是由盖亚信徒构成的神秘组织。那是一支崇尚苦修与隐秘的宗教势力,对魔咒有着相当深刻的研究。然而它的正式成员难得一见。
古怪又孤僻的苦修士团体指环写道,这些人自称是巫师,但你得把他们与女巫区分开来
它只来得及说这么多,因为接下来尤利尔开始追问女巫的故事了。那时候学徒才从碎月事件解脱出来不久。
事务司出面对破解迷案有好处,对无名者而言却相当糟糕。威特克甚至不愿意进入教会总部,难以想象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菲尔丁神父保持良好关系的。不论如何,魔法固锁一定贡献颇多,他心想。但这个理由在阿加莎这样不知情的人面前却起不到作用。
好在麦肯·约翰尼帮了大忙。这位蔬菜警官振振有词,不断强调得到了真相的教徒们没准会激动得再闹出几起命案来。就连威特克都看得出,这其实是因为大动干戈与他计划好了的忏悔日假期相冲突。
明察被否决,他们只能选择暗访。阿加莎迅速将失物的线索丢在了霍布森头上,终于摆脱了米涅娃的纠缠。她认为应该给这个胆敢把巡警当保镖的罪犯一点苦头尝尝,这次没人反对。
“让那女人见鬼去吧。”侦探姐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帮她找到一粒珍珠,哪怕她将项链送给圣者也一样。说到底,在没送出手前,她这个主人怎么处置珍珠与教会有什么关系?”
“我们正要去搜集教会的……罪证,到时候本芬姐恐怕又要想尽办法与他们撇开联系了。”尤利尔让她别再烦恼那个歌剧演员。“我没去过盖亚教会总部,但我清楚高塔和布鲁姆诺特都拥有非凡的防御措施。潜入教会的困难也可见一斑。你有办法——”
“你的纹章借我用用。”侦探说。
“呃,什么?”
“苍穹纹章,白之使给你的那个。我知道它在你手上。”
我自己都不知道。“你猜错了。”尤利尔实话实说。
“不,他一定交给你了。外交部的事我也有耳闻,就算是为了表面功夫,白之使也不会参与火种试炼。他肯定会让你替他出席。”
尤利尔哑然。苍穹纹章是比戒指更重要的神秘物品,因为后者大多是在内部使用。新学徒来到高塔进修,苍穹纹章自然派得上用场。可乔伊没给过他纹章,甚至连代替出席的消息也是吉辛告诉他的。也许使者正恼怒于我“偏科”的成绩。他立刻抓住了要点。但这于事无补。
“事实上,我的导师没给我任何……等等。”尤利尔抽出那柄冰霜之刃,这下他好好打量了它一番。一枚熟悉的金星纹深蓝底的纹章正镶嵌在白霜剑刃当中。“你猜对了。”他改口。
侦探姐接过剑掂了掂。“太沉了些。”她评论,“看来我们要在布丁里取出葡萄干。你能把它拿出来么?”
“还是我来吧。”尤利尔没把握融化乔伊的魔法。他握住剑柄,注入魔力,星纹在纹章上闪耀起来。盖亚保佑,这居然行得通。“就这样了。你要拿它做什么?”
“教会的总部设立着刻录神术的基盘,用来二十四时防御邪恶的入侵。你把纹章藏在基盘附近,它会受到神秘度的压制从而失效。”
“这不可能。”尤利尔脱口而出,“神术来自女神,单凭纹章的神秘度无法使它无效化。”他对神术与魔法的差异深有体会。
在威尼华兹时,圣骑士长大多使用的是魔法,而阿拉贝拉只会施展神术。虽然他们的神秘都被乔伊的白银之城压制得看不见影子,但那主要是因为两方的实力差距太大。事实上,如果神秘度没有超过不同等阶,产生的效果其实只有魔力的区别。
想要靠着苍穹纹章溜进教会,是完全不可能的方法。
侦探姐看上去十分意外。“我不太懂这些。”她有些尴尬。“我不喜欢用魔法来推理,也没干过违法的事。”难怪阿加莎·波洛需要剑走偏锋才能从高塔毕业,她对神秘学实在缺乏兴趣。
不过尤利尔不是威特克,在认真对待事情时没那么容易糊弄。“我以为你是打算把我们当成诱饵,然后得到进入教会的借口呢。”他咳嗽一声,使尖锐的语气变得不那么明显。
“嗯哼,你猜到了。”波洛姐大方承认了。但要是学徒没能及时发现,她肯定是不会坦白的。
这家伙为了追求完美简直是不择手段。尤利尔差点翻白眼,谁能想到已经统一战线的侦探巡警会打着出卖同伴的主意呢?“请别这么无情。”他感觉自己像个怨妇。
“我们的时间紧迫,探明真相与收集罪证必须同时进行。”侦探解释,“如果我得到证据的手段不正当,这就给了他们借口。”看来真言魔药和刑讯逼供在她心里也算正当手段。“而且你是白之使的学徒。”
“那我也不能闯进教会!”
“我记得你也是教徒,没准他们会开一面。你的导师将纹章都交给你了,说明他支持你的行为。”阿加莎指出。
“他支持我替他出席火种试炼。”
“身为环阶的学徒,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看来白之使很了解你,给予你相当的信任。是你用正义和荣誉回报这份信任的时候了。”侦探姐循循善诱,“要知道,纹章能给你最大的保护,伙计,这是笔无本买卖。”
“你的好买卖自己留着做吧。”尤利尔没好气地说,“治安局的面子值钱,白之使的面子就不值钱了?你提醒了我,波洛姐,在去到教会之前我连戒指都不会带在身上。”
“很多占星师都有苍穹纹章。”阿加莎嘀咕,“又不一定是白之使的。只要你亮出纹章,那些神父修女,甚至是十字骑士都得客客气气地把你送出来。”
然后你就能趁机找到真相了?尤利尔觉得她对教会的不熟悉没准也是装出来的。“我看导师是知道你成了我的邻居,才会交给我纹章救我一命。”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侦探姐一眯眼。
“没有。”学徒承认。
“那就听我的。噢,当然,换个方法……你用不着吸引火力……我是说,我们就按原本的计划行动。”阿加莎退了一步,但依然专横独断。“如果你能用你的纹章为我们发现的东西担保,那就再好不过了。”
尤利尔勉强同意了。不过这样一来,他们要考虑的就是新的问题。“你怎么处理那个神术基盘?”
“那玩意是个转动仪表盘,以便灵活切换侦查用的神术。”波洛姐胸有成竹,“我们只需要让一个人在旁边控制它的转速。走得太快了,就给它拨回来。你玩过时钟的指针吗?”
看来不止是人,无论什么到你手上都得倒大霉。“就这么办。让威特克先生守在那就好了,他一定不乐意破坏故友的信仰殿堂。”学徒建议。
这时他们刚好走出街道,治安官等在两棵椴树的阴影里。犹豫不决的神色在他恶鬼似的脸上闪过。“我带了一个帮手。”他朝对面的一家工坊招手。
尤利尔扭过头,看到玻璃窗后放下模具的纽扣工人冈瑟。
“那是谁?”侦探姐问。
“另一个对我们说谎的家伙。”尤利尔告诉她,“但在某些时候,他会对我们有所帮助。”
第一百九十六章 威特克的口信
教堂的灰色塔尖分隔头顶的红日。
越接近建筑,耳边的钟声越清晰。梦中的长鸣跨越时空,降临在每一块坑洼褪色的石砖上。回声轻轻荡平阴影里的尘埃,寂静里有风的叹息、树叶的窸窣、木桶的吱呀和修女遥远的笑语。他的灵魂如落叶般震颤摇曳,几乎听到玻璃在寒风中簌簌作响。诺克斯与高塔成了夜晚的幻想,尤利尔以为清醒即将来临。令他诧异的是,他没感到庆幸。
大理石雕塑倾倒着瓶中的泉水,女神的裙摆浸湿在浅潭。纽厄尔在四叶城屠杀时,尤利尔曾见过一座坍塌的喷泉和混杂血迹的池水,还亲手让一位神父的灵魂得以安息。他不觉放慢了脚步,转过拱穹的撑柱,果然看到教堂内部的神圣石刻:
我们不能毁谤高尚者的过失
他只看到这一句。
“你在干嘛?”学徒耳边的钟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冈瑟的疑问。他退回阴影里,好像之前奇怪的举动不是自己做出来的。“我想来教堂很久了。”尤利尔告诉纽扣。
声音沉默片刻,变幻了方位,在他身后响起:“我也一样。”字句中的虔诚似乎发自内心。
尤利尔觉得自己脸上的笑意一定十分明显。
“别忘了,冈瑟先生,我的职业源于盖亚。没人能在我面前撒谎。”
“你不是占星师么?”
“我的导师是白之使。”
冈瑟又安静下来,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戳穿谎言往往得不到真话。”最后他评论,“请记住,年轻的兄弟,恶魔之间没有信任可言。谎言是我们的保护,不能轻易放弃。”
“我明白。”尤利尔说,“就像你自称气元素师。”
空气扭曲了一下,未对他的调侃作出表示。几分钟前,冈瑟的伪装实在把尤利尔吓了一跳——
“我能躲开卫兵。”在阿加莎表示质疑之前,冈瑟解释道。“我的职业是‘气元素师’,最近才转职成功。”
尤利尔没听说过这个神秘职业,他祈祷阿加莎也没听说过。这不是值得关注的事,没人知晓所有的神秘职业……但如果侦探姐真的了解这个不知是否存在的职业,那谎言将会赤身裸体,再无意义。
女神保佑,阿加莎没有任何意外的反应。“我是个‘园丁’,行动的实时通讯我来负责。”侦探姐说。她的神秘职业倾向于通讯,这个职业源自于魔法植物三色堇的能力,就算在四叶领都很常见。
然后计划照常执行。他们迅速划分成三组:威特克把守神术基盘,阿加莎把控战场情况,尤利尔与冈瑟则寻找真相。侦探要求他们尽可能找到线索,说这话时,她的灰眼珠里闪动着不容置喙的坚决锐光。
“还是要心点。”威特克不安地嘱咐。扣子工人虽然对女巡警不抱什么信任,但他确实想了解宴会刺杀背后的秘密。当然,尤利尔对这种含糊的说辞半信半疑,可他也不好当着阿加莎的面问出口……
……也许我并不想知道。恐慌和质疑将他拖入泥沼,因此反常地比冈瑟还要沉默。侦探姐不停强调他们的目的,恐怕正是看出了学徒的魂不守舍。不过真相?或许它存在罢。现在尤利尔站在教堂前,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情正逐渐变得平静。
空气振动着说话:“教堂有很多秘密。我们要找哪一个?”
“菲尔丁神父参与的那个。”尤利尔目标明确,“盖亚教会的神职人员各司其职,主教以地域为传信之地,神父则主管教堂。他们之间几乎不会产生联系。”如果里表世界的教会不变的话。
“所以我们才来教堂。”冈瑟觉得自己明白了。
“鲍曼死在这儿。”尤利尔说,“霍布森虽然没有承认他杀人的细节,但我们可以推测当时的情况。”
“他只说要让鲍曼去见女神。”冈瑟说起谋杀夜的情况倒还可信。“但我真没想到他会把……尸体,把尸体挂在教堂里。黑帮死上一两个打手不算什么,可他不应该招惹教会。我警告过他。”
“是啊。”在这个神秘与魔法的世界,盖亚的教所已经变得陌生起来。人们对神的敬畏或许也产生了变化。“恶魔该离教会越远越好。”他忍不住想起乔伊肩铠上的血色七芒星。
他烦恼的一直是外交部与天文室的选择,结果威特克·夏佐让这点犹豫变得不值一提。尤利尔知道克洛伊对自己而言已经不是神秘的圣地——这也是刚得知这个事实时,他没法给治安官好脸色的原因。然而刨除感性,威特克可以说是救了他一命……火种试炼年年举行,他却不能年年请假。若要一劳永逸,我就必须离开这里。
昨天夜里乔伊还试图提高我的实战水平,尤利尔心想,但在火种试炼以后,他想要带给我的就会是死亡。
“你在想恶魔的事?”风带给他一句话。
“在你踏入教堂时。”尤利尔说,“有关生死的思考就不会停止。”
“我也同样。”
“冈瑟先生,教堂一行对你来说并不是必要的。”尤利尔已经把水池抛在身后,他行走时无声无息,神术的光芒在脚下闪耀。“据说在威尼华兹大屠杀以前,盖亚教会的十字骑士军曾是猎杀恶魔的主力。”
“有些事情对我而言非常必要。即便在你们看来,它们根本无需关心。”
“你怀疑霍布森没有杀鲍曼?”
沉默在他附近徘徊片刻。“是的,孩子。”冈瑟的声音游荡到前方。“那个杀手对我们的行迹了如指掌,霍布森甚至害怕得躲进治安局。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敌人。”
事实上,他看得出阿加莎也对霍布森杀死鲍曼的说法产生了动摇。无论如何,一旦赌徒的罪证确凿,他不可能完好地离开治安局。在这样混乱而紧张的关头,尤利尔想象不出自己还有什么遗漏的线索。
“某种意义上,那名未知杀手的威胁超过了恶魔猎手……不过原因并非仅是如此。有人拜托我,避开那个侦探的眼睛给你捎口信。”
“威特克先生?”
“没有其他人了。”冈瑟回答,“我已经加入了他的结社。”
“这肯定不是件容易决定的事。”
“但也没你想得那么困难。他刚一提出,我就答应了。”空气振动着,“我得到了一个更换身份的机会,而且很快就能兑现。”
完全是那光头佬的作风,他为什么就不能不这么冒失?“就品行而言,他还真称得上是合格的治安官。”学徒挖苦道。“那么我们正直天真的治安官先生又想嘱咐我什么呢?”
“夏佐现在是我的同伴,比霍布森更可靠。”冈瑟提醒他。“你的形容并不恰当。他或许不是很敏锐,行为也有时不太正常……但作为间谍,威特克警官足够谨慎。”
尤利尔一本正经地点头,而后表示不信。“他说什么了?”
“关于结社。”这回声音又从后面传来,“你知道多少?”
“无名者们的秘密组织。他们隐匿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伺机引起可怕的动乱。”他停顿几秒,“说老实话,我不觉得这种评价是客观的。”
“真高兴你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待问题。”冈瑟咕哝。“结社有很多,其中有名气的只是少数。你听说过‘无星之夜’么?”
“对占星师来说,这个名字相当不妙。”学徒评论。
“那换一个好了,‘神秘之尽’?”
卡玛瑞娅的祭坛在眼前闪回。保持冷静,他告诉自己。“我头一回听闻这个名字。”尤利尔克制地回答,好像经过了仔细思考。但实际上,他听到这个词的第一时间就想尖叫。最强大的秘密结社!他怀疑自己一直在它的阴影下。
“阴影中有力量。”冈瑟的声音开始飘忽。“我们虽然生为恶魔,但也决不会任人屠戮。整个秩序之地都在排斥我们,唯有兄弟姐妹可以信任。”他忽然显出身形,就在尤利尔面前一码左右。有种炙热不安的情绪在扣子工人的脸上停留。
尤利尔屏住呼吸。“威特克想让我也加入你们?”
“我也想。那里是我们这种人的归属,是故乡。”
“故乡?”尤利尔听见自己在质问对方,“你的故乡不是莫托格吗?”
“现在是伊士曼了。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具肉体的诞生地,尤利尔,我指的是灵魂。”冈瑟上前一步,试图握住他的肩膀。学徒下意识地躲开。
“可你甚至不了解它!”他摇头,“太荒唐了。女神在上,这真可怕!”
“是的,这是一个可怕的组织,难以想象……人们秘密地聚集在一起,创造新秩序。诺克斯没有接纳我们的地方:无名者、恶魔、堕落的罪人……这是个地狱。盖亚啊!就连盖亚也抛弃我们,在地狱里我们无神可信。但都不要紧,我们还拥有彼此。”他紧盯着学徒。“我是神秘之尽的一员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教会之行
尤利尔觉得这家伙疯了。“完全是莫名其妙。神秘之尽也好,无星之夜也无所谓,一个由恶魔组成的结社——想想吧,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属于我们的家,流浪同伴的庇护所。”
“我看是个苏生之所。恶魔一贯独行,莫非你忘了这么做的原因?”
“行刑台上的屠刀可以了结生命,但黑暗中的孤独却能冻结灵魂。有时候后者更可怕。”冈瑟说,“如果你愿意保持沉默,神秘之尽也不会强迫。我们会尊重你的选择。”
“我真是听够了这句话。”
“这是威特克让我告诉你的。他说你不会立即答应,但就像猎人进入丛林狩猎……对这样的不速之客来说,在危机四伏的处境里留给自己一条退路相当必要。”冈瑟后退时消失在空气中,“希望你可以考虑这条路。不是我们强迫,而是你必需。”
必需?他可不信。“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冈瑟的声音回到学徒身后。“他把你当作朋友,但更希望成为同伴。时间到了,我们进去吧。”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格外沉重。
尤利尔没意识到他的提醒。在学徒的感知视界中,笼罩教堂的神秘光环缓缓褪去,如波纹般朝反方向扩散。他屏住呼吸,踏入了这神圣的殿堂。
“隐匿之灵,是诞生于第二夜的白鸽。”他刚念完,就消失在原地。“别离我太远。”神术的范围毕竟有限。
……
巨大的铜盘上,指针在眼前摆动。奇异的神文代替数字,刻录在表盘的边缘。威特克按时拨动它,他们周身的金色涟漪瞬息消失。神术的效果转移了,不过这不要紧,他们已经掌控住了教会的眼睛。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是盖亚的神职者。”侦探姐感叹,“高塔的神官。诸神在上,这真是天方夜谭!”
治安官赞同地点点头。
“你到得可真是够晚。”阿加莎把一叠纸压在屁股底下,同时示意威特克摘下胸前的巡警标志。“虽说我们的身份是明摆着的,但在教会的地盘上最好还是别这么嚣张。”
“没人能看到我。”治安官威特克向她保证。
“我是说在街上。”
“您得体谅一下伤员,波洛姐。”
“好吧,我只是担心你被米涅娃那个女人缠上。你知道的,她总是追着我不放,好像我是个值得她托付终身的千万富翁。如果让她捉住一丁点窥探到我们的秘密的机会——别指望会有什么方法可以堵住她的嘴——治安局就将声名扫地了。”
“尤利尔和冈瑟是可靠的人。”
阿加莎从纸堆里抽出一张,上面是珍珠项链的图片,她瞄一眼就丢在一边,又抽出一张死角巷珠宝流通的调查表。“噢,你也是。其实我可以自成一队,顺便给我们可靠的朋友减轻些负担。”她不无烦恼地折起一个角。“你不该给我带上这些该死的玩意。”
“麦肯长官一定要我拿着它——”
“因为那是你的本职工作?照我看来,这些都是没用的废纸。要是他们多派两个人查一下米涅娃住所的出入登记本,说不定会大有收获。有哪个盗贼会傻到刚偷到珠宝就把它出手?”
寻找失物是个美差,阿加莎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得到这种工作的都是些怎样的货色。威特克在其中算好的了,在处理霍布森的事件时他起码还知道去死角巷打听消息。至于他是怎么与霍布森产生了冲突,以赌徒表现出来的不合作态度来看,阿加莎觉得这完全没必要深究……
“毕竟对失主来说,找到失物肯定比抓到窃贼更重要。”威特克关注着神术基盘,随口回答她。“而且不是每个巡警都有底气得罪坏蛋的。”他的话令人沮丧。
但你却这么做了。侦探姐忽然意识到,威特克与霍布森之间也并非没有联系。“干这行得冒风险。”她说,“就像冈瑟与霍布森就计划先杀掉你和神父,而把鲍曼排在后面。”
“也像米涅娃乐于找你的麻烦。”
“她还算不上风险。”
“那么,背着通缉令四处奔波、插手别人的案子;将嫌犯当作朋友告知对方内部情况、调查黑帮、甚至不惜把白之使的学徒牵扯到案件里——这些在我们的侦探女王眼里应该也不算风险。”
“还有跟上司闯进教会总部。”阿加莎笑起来,“你忘了这个。”
“总之,我倒希望自己能干出些大事来,好在外环区找个新住处。”治安官坦言。
“但愿你能办到。”侦探意味深长地回答。她换了一份文件,低下头仔细钻研,试图从一串串数据里分析出那些珍珠的下落。
……
一队骑士经过时,尤利尔停下脚步。“他们也受女神庇护。”他告诉自己的同伴,“最好避开他们,神术的效果会随着信仰的动摇而改变。”
“你看起来还算坚定。”
“是的,但信念总是多变。”他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了那么一点异样,好在冈瑟似乎并未察觉。
他们又前进了一段距离,四周安静地吓人。教堂的俯瞰呈十字形,内部再怎么错综曲杂,也不至于让人迷路。尤利尔踏着纯白的大理石砖阶,一路上的前行甚至没用得上分辨方向。他在黑暗的旋梯侧壁点燃蜡烛,推开帷幕后的窄门,预知般闪开十字骑士的巡逻路线,最终穿越了十字的主干。
尤利尔仰起头,凝视着眼前的巨石门庭。这是一扇突兀的环形石门,风格迥异于整间教堂。上面刻满故事,文字与图案,辉煌的彩雕。浮光跃动在滑腻干燥的缝隙里。在诺克斯,它不再被宗教信仰织构的光环笼罩,而是真正拥有了某种崇高的神秘。
“这是什么地方?”冈瑟问。
“教堂的核心。”他缓缓地说,“这是座修道院教堂,一定是。”
“我不明白它与正常的圣地有什么区别。”
“神职者住在这里。修女一般在右边,院子里栽满银百合。修士住在围墙左侧,后面连接着一块墓地。”
“公墓被设立在城外。”
“不一样。教徒因信仰而献身,他们的灵魂会进入盖亚的天国。教会一定有自己的安息之地,不会与人共享。”
“这听起来不像盖亚的作风。”
“女神赏罚分明,但神明的行事与我们不同。在祂眼中,某些事情是必要的。”
“你比我更了解盖亚。”冈瑟说。
“揣摩神意是凡人的妄想。”尤利尔则回答,“我只是比你更了解教会。事实上,我在这里长大……是类似的地方,盖亚的圣所。除了神秘和魔法,这里没有东西能瞒过我。”
“那太好了。”冈瑟似乎言不由衷。纽扣在他身边现出人形,“教会的密室你也一清二楚喽?”
“女神不认为这世界上有什么坦荡的事是不能对人明言的,因此教堂里少有密室……但珍贵而危险的东西必须得到管束,教徒们需要隐蔽的空间,来为秩序的稳定做打算。”
“看来诺克斯的和平就寄托在这些神官身上了。”冈瑟叹息着说,“但愿我们要找的东西不会毁灭世界。那么现在他在哪儿呢?”
“我想就在你面前。”尤利尔看着他伸出手去,赶紧加以阻止。“这里有个魔法,你看不见么?”
冈瑟回过头,古怪的神色逐渐渗透脸上无表情的面具。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怜悯。“我看到了,也感受到了。但这正是它存在的意义——”纽扣工人抬起一只手,轻松推开了巨石门。
尤利尔吃惊地愣在原地。他打开了门,这不可能。封闭的神术确实是存在的,没人能绕过它进入修道院——虽然里表世界的差距总能给人惊喜,但对神术和教会的体系学徒却不难理解。他知道墓地旁不允许打扰,因此断定神术基盘必然放置在外面。然而门上的魔法还在闪动光辉,好像它原本就处于打开的状态,来者不拒。是有人忘记了关门,还是说……
石门上的光路瞬息黯淡,幽暗的锁链带着风声落向他的头顶。
一个陷阱!这念头令他惊惧。尤利尔感到扑面而来的阴冷气息,让他动弹不得的不止是肩膀的疼痛,还有源自火种的虚弱无力。
礼堂外躺着两具尸体,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神色安详。铁灰色的纹路爬满修道院的地面,如同纯白大理石上的裂隙。它们汇集于砖石拱道的中央,一座背对着他们的黑色的圣像脚下。这似乎是又一处迥异于盖亚宗教的摆设:无光的沉重铠甲披挂在全身,使得它的体型难见全貌。白骨般的银色流苏在斗篷下悬垂,扬起的丝绸下隐约露出漆黑的臂铠和精皮革制成的腰带。它佩戴铁手套,指尖滴滴坠落鲜血。
紧接着,圣像转过身来。这时候,再用“它”来称呼实在是难以服众。那双面甲下的眼睛里有着任何琉璃宝石都无法再现的奇异色彩,近乎一种生与死的神秘轮回。
女神在上。尤利尔屏住了呼吸。他是个恶魔。
“看来教友的不守规矩总是会令人失望。”冈瑟无动于衷,“我们进去吧。”
第一百九十八章 漆黑的领主
环形石门逐渐合拢。尤利尔看着冈瑟单膝跪下,好像面对他的国王。
恶魔,不用说,是来自那个“神秘之尽”的无名者,超越环之阶的神秘生物。他终于明白冈瑟为什么执意要跟来了。威特克将冈瑟的入社仪式安排在了教会里。盖亚在上,这些恶魔的胆大包天远超想象。我怎么会以为这些家伙安分守己的?
“这是怎么回事?”学徒质问。
“决定我命运的事。”纽扣说。“领主大人,我来接受洗礼。”平静的神情在他脸上碎裂了,学徒从中找出了一抹热忱。他万分期待这一刻,尤利尔意识到,我上了威特克的当。
“你们……神秘之尽?我的天哪,在教堂里……”他几乎语无伦次。
“这里是神圣之地。”陌生的无名者告诉他,“新成员在诸神的注视下发出誓言。我认为这十分庄严,因此选择了这里。”
“你杀了多少人?”尤利尔听见自己不要命地提问。
“尤利尔。”冈瑟也低声警告,他的目光变得尖锐。“他是我们的领主。”
领主。尤利尔竟不知道秘密结社还有领地可言。愤怒的狂涛在他胸间奔涌咆哮。不过他是哪里的领主都无所谓,反正布鲁姆诺特不是他的领地。
学徒摸了摸戒指,里面藏着一个足以解救他、但同时要毁掉这次秘密行动的魔法。教会之行险恶非常,他疯了才不会带上它。“我可不清楚威特克的安排。你们到底想干嘛?”
“只是一场仪式。”冈瑟安慰。“结社并无恶意。”
“你们杀了这里的神职者!”还有什么能算恶意?
“照我看来,你们该感激我。”漆黑的领主说。
“我替死人感谢你。”剑刃上传来微弱的震颤感,冰冷的魔力驱散了压抑的空气。尤利尔拔出剑,指向神秘之尽的恶魔。气氛一时凝滞了。
直到他听见冈瑟的乞求。“看在盖亚的份上,孩子,求你别这样。”解释时,他好像竭尽全力。“领主大人不会扰乱我们的计划。高塔的火种试炼举办在即,想要避开侦查更加困难……我们应该互相帮助。”
“盖亚没你这种信徒。”尤利尔从未这么厌恶过一个教友。“我真庆幸。”他直视着冈瑟,这家伙把我的信任当成便利。说到底,他不是为威特克的隐瞒恼火……而是作为在修道院里成长的信徒、女神的箴言骑士,被四叶城的工作和劳苦消磨已久的敬畏早已回到了他心里。在神秘之尽的结社成员杀害这里的神官后,他们注定不可能成为同伴了。
“你庆幸得太早了。”但漆黑的领主说。
这位纽扣口中的“大人”穿过拱道,甲链哗哗作响。尤利尔戒备地举剑,事实上,他对自己的战斗水准不抱幻想。打赢圣骑士长莱蒙斯是凭借了几分运气和乔伊的魔法,而事实证明,他现在的格斗技术还通不过克洛伊塔的测验及格线……
……但这位无星之夜的大人物也没立刻动手。他扭过头,毫不在意尤利尔的冒犯之举。这当然是冒犯,神秘度的差异就是神秘领域的阶级。
“冈瑟,你加入了崇高的事业。”漆黑的人影说。他将一柄灰白的骑士长剑搭在纽扣工人的肩上,一串串魔文流淌进这名受洗者的身体。
那是一个熟悉的魔法,尤利尔发现了符文所表述的含义:
‘烈火之歌,冬日之弦’
正是威特克火种中的固锁,看来它是出自眼前的神秘生物的手笔。黑骑士收回剑,但依旧有种古怪的阴冷蔓延,尤利尔仿佛感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这是死亡的力量。惊惧之下,他忍不住望向漆黑骑士的眼睛。它们果然亮如簇焰。
这似乎是头亡灵生物。尤利尔的心脏怦怦直跳。不会错的,他在四叶城与这些家伙打过交道。死人里也有恶魔?
冈瑟低下头,似乎比面对盖亚时更虔诚。“我感到无上荣耀。”
“不为荣耀,只为我们拥有共同的命运。”漆黑的骑士回答。“那么这次只有你一个人?”
“他还未下定决心。”冈瑟瞥了一眼尤利尔。后者僵硬地举着手臂,冰霜之剑寒意森森。
一段毛骨悚然的沉默。出乎预料的是,对方并未为难学徒。“那就等他下定决心。”
“恕我愚钝,领主大人,等着他?”
“等着。”黑色骑士的目光透出一种似笑非笑,尤利尔感到脊背一凉。
“可时间——”
“你的目标不会自己跑掉。”黑色的骑士领主拨了一下腰间的剑柄,意思很明显。“你随便干什么,但我就在这里等着他改变主意。”
“他是高塔的学徒。”
“我以为他是正式成员。”
“他是白之使的学徒,大人,他也是我们的同类。”
“多谢你的提醒。看来对于怎么和同伴相处,你知道的比我多。”
冈瑟最后瞧了他们一眼,鞠躬离开了。他绕过后面一地的尸体,变成空气消失不见。
要算账了。尤利尔深吸口气,感到压力陡然拔升。“你不该杀了他们。”他坚持着,深寒的魔力涌动起来。
圣言唤起
孤傲礼赞的加持下,尤利尔一剑取向黑骑士的脖颈。亡灵的要害他大概了解。而对手一把抓住袭来的剑锋,任由魔法侵蚀着手臂。
“你会感激我的。”黑骑士重复,“盖亚的神职者,你的剑不该指向你的同类——不是无名者,而是信仰上的同道之士。”
学徒的神情活像见了鬼。“什么?”
“在我死前,盖亚是指引我的神灵。”
莫非就连女神也阻止不了你的堕落?“现在你是苏维莉耶的走狗。”
“你这样说,实在是很不恰当。”黑骑士丢开他的剑,尤利尔被力道带了个踉跄。“高塔的环阶学徒,我知道你,尤利尔,在伊士曼你见识过那些低级的活尸……我与他们并不相同。亡者不该被生前的旧事困扰,火种重燃后,这副身躯中的灵魂就不再是本人。但我继承了他的身体,观赏他的记忆,这是怎么也会对我有些影响的。”
这倒没错。“你是谁?”他忍不住有点好奇。
“我生前的名字很少有人听说,死后却被诺克斯的神秘世界恐惧。”黑骑士告诉他,“苍穹之塔未必没有敌人,我不和你过家家。”无名者轻蔑地扫视冰刃中的纹章。“你的导师有没有提醒过你,什么样的敌人是高塔的名号不起作用的?”
“我用它保护我的朋友。”见他的目光落在苍穹纹章上。尤利尔下意识偏了偏剑。朋友自然指的是侦探姐和巡警威特克。
“用它主人的力量。”
他也是我的朋友,尤利尔没回答。
“这不是你肆意妄为的资本,虽然它的确能帮你摆平许多麻烦。”亡灵骑士接近他。危机的迫近正使他准备要动用乔伊的魔法了,然而黑骑士继续说下去:“可苍穹纹章代表高塔,外交部的职责也并非只有展露勇力。恶魔的生活必然与风险相伴,想要掩饰自己,就得有非凡的智慧。这种智慧并不是深奥的学识积累带来的……尤利尔,你的确不需要神秘之尽的庇护。但请记着我的忠告:往往会有人利用你的错误做文章。别让他们找到机会。”
黑骑士从他身边走过,冰屑簌簌剥落。但愤怒的火焰发泄过后,尤利尔没有再莽撞动手。
“去找你的过去吧,尤利尔。总有些事情和我们想的不一样。我们拥有的不是恶魔的力量,它让凡人也能创造奇迹。一切都是奇迹。到时候你会明白……神秘之尽是你最明智的选择。”
尤利尔的感知中,异样的神秘扭曲了秩序。一扇白骨雕刻的灰暗门扉在他身后洞开,残败的末日景象如同世界的帷幕。漆黑的骑士领主向前迈步,消失在一片阴冷的雾影中。
劫后余生的放松淹没了他。跪在地上缓解躯体的颤抖时,尤利尔借助阿加莎的魔法联系上行动的后勤队。他想要气急败坏地质问那个该死的恶魔,甚至连语言都组织好了:“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威特克·夏佐!我们的好帮手真是帮了大忙”。可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竟没有勇气揭开这个秘密。
我是个优柔寡断的懦夫。他悲哀地想。我应该将他们揭发给高塔:一位空境的无名者到达了布鲁姆诺特,一伙正在壮大的恶魔队伍,还有潜伏在治安局的邪恶阴影。就算我不信任阿加莎,也可以直接与乔伊商量……他既是我的领路人,又是我的朋友。可直到最后,尤利尔还是什么都没做。
“喂?”侦探姐来信了。“找到线索没有?”
我该怎么跟她说修道院里死去了许多神职人员呢?“我这边没有。”尤利尔咳嗽一声,“我们分开行动了。能联系上冈瑟先生吗?”
“稍等。”几秒后传来回应。“没有声音,但魔法还在生效。恐怕他那里出了点问题。”阿加莎的声音严肃起来。“尤利尔,我建议你立刻撤出教堂。”
第一百九十九章 命运集会
他能有什么问题?尤利尔差点脱口而出。这家伙的魔法是气态化,就安全性而言,甚至远超学徒时灵时不灵的盖亚神术。他怀疑冈瑟故意忽视了阿加莎的魔法,好找个地方消化一下洗礼的成果。
依靠无名者之间的感应,尤利尔找到纽扣工人不费吹灰之力。他决定先让这混蛋藏一会儿,眼下更重要的是教会的秘密。得承认,黑骑士的话的确动摇了尤利尔心中的某些坚持。
……
“没想到罗奈德回来得这么快。”拉森从礼堂的事务中脱身出来后,他的学徒兼秘书姐萨比娜已经在外面的走廊等候多时了。
“他通过星之隙回来的。”占星学徒告诉他。显然她还不了解“雄狮”罗奈德·扎克利的一贯作风。拉森原本已经做好准备,将“雄狮”阁下从观景台的轮值表中划掉了。没想到罗奈德的假期结束得这么快。这才是他真正要说的。
高塔的大占星师各司其职,某些职位其实不比事务司轻松。说到底,苍穹之塔克洛伊是监管诺克斯界壁的大型神秘组织,自古以来都是神秘领域最繁忙的神秘生物团体。在其他神秘组织忙着争夺属国、划分信仰之地、掠取资源和人口时,秩序的守卫者还得时刻监视世界之外的动静——深渊和加瓦什,元素界跟游离花园,这些神秘一旦下场到诺克斯的内部斗争,秩序之地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的巨变。
但事实上,外界的威胁还不是全部。据拉森所知,有关里表世界的说法正逐渐成为主流,占星师们对此各执一词,但圣者狄摩西斯的态度十分暧昧。
观景台不干拉森的事,他是个不纯粹的占星师。比起预言和观测,天文室探索星空的工作更对他的胃口。神秘与秩序的对立共存令人着迷。拉森没见过寂静学派的巫师们,不过神秘领域普遍认为他们对诺克斯神秘的认知更胜一筹。他的导师曾对他开玩笑,表示寂静学派失去了一位“专业对口”的大巫师。拉森并不为他们遗憾。
某一处走廊里挂满伟人肖像。金红色的帷幔下,油画散发出奇异的芳香,魔法的投光在上方一刻不停地旋转。从左往右,第一个是“胜利者”维隆卡,他的称号相当豪华:“诺克斯元帅”、“黎明之星”、“银歌圣骑士”、以及前无古人的“宾尼亚艾欧之王”。他最卓著的功勋是带领圣米伦德大同盟打败了邪龙温瑟斯庞的入侵。拉森学习历史时,有人曾对他的战绩表示质疑——“胜利者”维隆卡有一张过分年轻的面孔,好像他千年前还不过三十岁。
但在盟约书失落、同盟解散后,这位诺克斯的救世主便因寿命结束而离世了。不过无论世界的格局发生怎样的变化,神秘领域的人们依然记得他的贡献。
接下来的是个陌生人,画框下的名片上写着“麦克亚当·冯·罗斯柴尔德”。这位伟大之人有着令人胆寒的庄肃面容,那种刻板锋利的轮廓线条能划破纸张的阻隔、透过柔色的渲染,直刺进瞻仰者的内心世界。在这样一张脸面前,一切的慈爱喜悦都不存在了。它的主人只要微眯双眼,你就会感到一种利刃抵住柔软咽喉般的刺痛。
麦克亚当的成就依然与邪龙温瑟斯庞有关,他曾是维隆卡的副手,抵抗深渊的先锋。但或许是运气不佳,他的功绩寥寥可数,最终停留在黎明之战前期,致使他在千年后的神秘领域中声名不显。也许除了拥有三千年历史的克洛伊塔外,诺克斯里再没有他的肖像了。
下一张画像里的人脸属于现在的圣者“黑夜启明”狄摩西斯,他也是拉森的导师。作为圣者大人的学徒,简介上的字在拉森看来很有一些是恭维溢美之词。他只匆匆一瞥,就在尽头转过一个弯道。
拐角后仍是肖像陈列处。这条走廊上有六幅肖像画,四幅属于天文室,两幅属于外交部。而越到后来,画法就越细腻。它们都是逝者的遗像。在主人生前,拉森见过其中的两位先辈,一个是事务司的前任长官兼大占星师莎耶·瑟维斯,另一位则是高塔的前任外交部长兼空境统领,“灰之使”萨克希顿·辛克莱。
遥远未来的某一天,我也会被挂在这里。拉森心想。就连萨克希顿都有逝世的一天,没道理他这种不善争斗的人会长命百岁。
那时,圣者之战的余波还在宾尼亚艾欧上扩散。渡鸦之战促成了雾之城圣卡洛斯的建立,但神秘世界的暗流远不止两个国之间的争斗。精灵和卓尔的摩擦不断,光辉议会四处镇压加瓦什的余孽;灰烬圣殿在大陆北方向高塔和守誓者联盟宣战,不过虽然三方都在范围的战斗中挑起了火气,但这场战争最终还是没有打起来。
接着就是席卷整个宾尼亚艾欧的猎魔运动。露西亚的太阳旗下,神秘领域开始偃旗息鼓。苍穹之塔迎来了短暂的和平期,但灰之使萨克希顿在这之前就死了。
他还记得消息传到学徒中来时,高塔中激起的议论热潮。哀悼会在礼堂举行,切斯特与埃兹还为此争论过谁能接替灰之使的职位。前者认为青之使狄恩·鲁宾治理手段高超,而后者则坚持白之使在圣者之战中早已奠定了高不可攀的地位,空境统领名符其实。
后来的发展充满趣味。白之使用行动证明了高塔外交需要的不止是治理手段,而拉森的导师默许了这一行为。那好像也是很遥远的回忆,他都快记不清了……如今切斯特死在了伊士曼,埃兹退休回到空岛,我也已经是命运集会的一员了。
临近会议厅时,走廊变得安静。
他的秘书姐很不适应这种环境,尤其是在“银十字星”奥斯维德·西德尼轮值观景台之后。“拉森先生,我好像没见到罗玛。据说圣者大人通知了整个命运集会。”命运集会就是克洛伊的真正高层。
一开始,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又跑哪儿去了?”要这孩子安静下来,除非碎月在白天露面。“等会儿我得问问扎克利。”
“这次会议好像就是‘雄狮’阁下建议的。”
这个消息让拉森感到错愕。“扎克利建议?”
“是外交部的大麻烦,先生。但我只知道这么多。”
莫非白之使只要留在高塔,克洛伊的属国就看到了骚动的机会?还有扎克利,虽然在外交部挂名,但他一贯不参与除了观景台轮值外的任何工作。“我不明白,青之使在干什么?”
秘书学徒茫然地与他对视。这孩子连正式占星师都不是,他只想拍脑门,我到底在想什么?
“雄狮阁下自从回到高塔后一直是独身一人。”萨比娜忧心忡忡,“而我又没找到罗玛。她会不会出事了?”
拉森没心情关注那个熊孩子。“有扎克利在,她不会有事。狄恩和白都在会议厅?”
“白之使大人不在,不过青之使阁下与西德尼阁下已经到了。后者正在和扎克利先生吵架——有关观景台的值班安排问题。”
这其实在预料之中。“统领不在,那圣者大人呢?”总得有人劝架。
“您要比我更了解圣者大人呀!”
“所以我的导师大人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星星么?”
“我只知道他还没出门。”萨比娜谨慎地说。“可是老师,我的雪花戒指还在她手里呢。”
“说实在的,萨比娜,我建议你去教育部再领一枚指环。没人会因此责怪你。”
“先生,我不能带头破坏规矩!”
多亏你不是白之使的学徒。由于拉森已经走到了会议室的门前,他硬生生将这句话咽了回去。“说到榜样,我看克洛伊塔里除了狄恩·鲁宾,没人适合被挂在招牌上。”他调整了一下平光镜的角度。“诸位,希望我来得正巧。”
“在他们动手之前,就不算晚。”一个悦耳的磁性嗓音回答。
即便人尚未到齐,房间里却也显得十分拥挤。这次命运集会的出席人数简直能与碎月神降事件的后续处理相比。
深蓝地毯上散乱分布着沙发椅,会议桌旁则无人问津。“雄狮”端着不足他半个手掌大的茶杯,一头金棕色的灿烂鬃毛总是让拉森第一个注意到他。而“银十字星”靠在罗奈德的对面,正用他独特的慢声细语讥讽将事务丢给自己的半兽人同事。他身后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没有;事务司总长“风暴颂者”艾罗尼跟外交部副部长青之使狄恩下棋;“深空牧首”泰伦斯·史都华德是唯一站在会议桌边的成员。他活像个疯狂的美食爱好者,一边不停地用凿子敲打一枚硕大的地心卵,一边时不时舔舐蛋壳上冒出来的岩浆。
拉森差点将“味道如何”这句失礼的问候脱口而出。
“您回来了,海伦姐。”最终,他艰难地在混乱的局面中抓住了唯一的突破口。
第二百章 高塔的女巫
一位蒙面女郎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上。斜倚着沙发时的海伦姐也显得十分高贵,她身披紫黑色紧身斗篷,丝裙在腰间翻出繁密的蕾边,馥郁的神秘气息同及膝的长黑袜一起包裹着瘦窄的腿。她的束额在左眼前悬挂一颗跟她瞳孔一样大的金绿猫眼石,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
“命运女巫”海伦·多萝西娅·辛克莱今年依然是二十一岁,她体态如少女般丰盈,斗篷里笔直的暗蓝色长发编成一条长辫子,被两只圆铃铛的红绳扎起来,她那对美丽的澄澈眼瞳与她父亲几乎完全相同。而在面纱后,海伦有着更纤细的下巴、饱满的嘴唇和粉红的脸颊,这些是她母亲最为美丽的特征。她坐在房间里,比所有的集会成员都更有大占星师的高贵仪态。
“幸会,拉森阁下。我只比罗奈德早到了一刻钟,甚至没来得及去见导师大人。”蒙面女郎说。
海伦也曾是圣者大人的学徒,而且与拉森的毕业次序相差不过两届。她的父亲是前一任的空境统领,母亲多萝西娅则拥有整个诺克斯最为高贵的血统。在克洛伊塔的命运集会里,海伦姐也拥有极其特殊的地位。
未来的占星师姐乖乖在旁边的休息室等候,拉森带上门,回答:“圣者大人不需要我们操心,眼下的麻烦才值得关注。海伦姐,我看他们快在你的眼皮底下打起来了。”
“令人困扰。”泰伦斯低叹一声。他随手将皮肤沾到的少许岩浆抹在会议桌上。
“白之使还没到呢,他们就是打起来也轮不到我插手。”海伦说。耳边传来的灼烧的嗤嗤声令她微微偏过头,发辫上的铃铛轻轻响了响。
“请别为自己的趣味找借口了。”拉森说出了真相。而这时“雄狮”终于被老占星师的碎碎念惹毛了,他脖子上的鬃毛愤怒地立起来,拉森不得不走过去制止他们。“这里还不是吵架的地方,先生们。”
奥斯维德慢吞吞地说:“加拉赫阁下,你的那个可恶的学徒……”
“这里也不是翻旧账的地方。”真奇怪,莫非罗玛她也把扎克利的胡子烧掉了?
安抚老占星师是件可怕的差事,拉森硬着头皮捎带上海伦帮腔。结果“命运女巫”以一种超脱的姿态煽风点火,她投向拉森的目光饱含揶揄。后者只得更换劝说的目标,因为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对海伦产生任何责备的话语。
“这事跟我没关系!你一定得明白这些,阿德拉。说到底,都是那个丫头惹的麻烦。”罗奈德抱怨着。没人知道“阿德拉”是谁。
丫头无疑是拉森的学徒罗玛。这位种族特征十分明显的空境神秘生物与她源自同族。在百年前的圣者之战后,罗奈德·扎克利脱离在守誓者联盟的族群,独身加入了苍穹之塔,随即成为高塔里战斗力仅次于白之使的空境使者。但相比神秘度,他的风评更值得关注。直至今日,还有很多流言蜚语是关于他的风流轶事,其中最夸张的是他在联盟盛典上将闪烁之池的公主殿下误认为自己的私生女。此举导致了两族之间长达三年的冷战,似乎也是罗奈德脱离半兽族狮人的直接原因。
不过拉森认为他的错误情有可原。事实上,罗奈德对于人物面部特征的印象处理有着相当程度的困难。他完全可能在盛典上弄混自己的情妇和光元素女王……但本人却毫无意识。据拉森所知,罗奈德·扎克利将所有被他忘掉了名字的熟人统称为阿德拉。而阿德拉其人在这头“雄狮”的生活范围内的存在与否仍旧成谜。
如果这个阿德拉是某个妓女的名字,我也一点都不会惊讶。可即便是脾气好的“艾恩之眼”,也不乐意被自己的同事冠以某个莫名其妙的艺名。“罗玛姐尚且年幼,我认为对她的指导还需要等待些时日。”拉森告诉他,“而且她是你们外交部的学徒,你忘了吗?”
“提醒我千万别当她的课任导师。那丫头等同于一箩筐的麻烦。”
这时在会议桌旁,“深空牧首”泰伦斯发出一声高叫:“有大麻烦了!”他把那枚夸张的地心卵从被腐蚀的桌子里拔出来。结果离他最近的两位神秘生物自顾自下着棋,甚至不屑掷去目光。
“但她母亲把她送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给克洛伊塔添麻烦的。”中年学者纠正,“而且我的名字是拉森,拉森·加拉赫,请你务必牢记。”
“你还记得我吗?”海伦插嘴。
罗奈德心不在焉地点着头。
“他不记得了。”拉森断定。
“在某些话题上,你总是来得不算太晚。”蒙面的女巫微微笑起来,“我们的雄狮大人在担心学徒的事呢。”她幽默地调侃。
那他要担心的可不止这一件事,拉森心想。好在海伦轻易转移了争吵双方的注意力,他终于能抽出空来和这位高贵的女巫姐聊聊天了。“你的南部之旅还顺利吗,海伦?”
“不是很顺利。我没料到伊士曼会有神降发生,那时候更换线路已经来不及了。”
“据我所知,竖琴座女巫并不崇拜月亮。”
“你对女巫又了解多少呢?”海伦抚摸着她的长发辫。
有共同话题是个不赖的开始。“愿闻其详,姐。”
“女巫的分支就像俯瞰大地时版块上的裂谷,我们注重传承上的区分,又摆脱不了彼此之间的关联。”蒙面女郎说,“我们的力量拥有相似之处,因为神秘同出一源。竖琴座象征过去,我们也是女巫中最古老的一支。”
“星辰总比月亮和太阳更古老。”奥斯维德宣称。这位老占星师一直在端着茶杯旁听。
“我们的祖先‘湖光之女’安德莉亚,也被称为‘第二夜’。她曾是美德女神的信徒,后来在忏悔日的第二天夜里看到湖面中倒映的群星,受到指引而改信奥托,与碎月和露西亚没什么联系。”女巫海伦说,“白月女巫也并非是竖琴座的叛逆,她们发源于黎明战争之后,得到了近古遗民失落的传承。那其实就是碎月的传承。”
“我记得大地上还有一支月亮的女巫信徒,她们自称为冰地女巫。”罗奈德也很感兴趣。
“她们的力量源自贝尔蒂,因此神秘的位格最低。幸运女神贝尔蒂根本不存在,祂与破碎之月是同一位神祇。冰地女巫是白月女巫分裂出来的支脉,底蕴和神秘度都无法与古老的两支主脉相比。”面纱微微动了动,似乎海伦在里面扬起了下巴。“安德莉亚认为白月女巫与狼人为伍是自甘堕落,奥托应该是女巫唯一信仰的神祇。我们对于那些误入歧途的同伴的警告一向不遗余力。”
“这不太好。”不远,泰伦斯捏着嗓子说:“我的声音和火蜥蜴类似吗,亲爱的宝贝?”他忽然又对自己的地心卵呵护备至,都开始柔声细语的进行胎教了。
“安德莉亚始终对盖亚心怀感恩,但她不会在原则问题上让步。”海伦继续说,“神秘度的阶级不存在混淆的可能。要是竖琴座承认了破碎之月在女巫信仰中的地位,总有一天乞丐也能骑在国王头上。”
“可不能瞧了乞丐。”罗奈德咕哝一句,“他们个个都是当国王的料。”拉森知道他在影射罗玛的父亲。
狮人的历史充满反叛和分裂,是唯一能在这种不屈的领域与人类相比的种族。拉森在接过包袱前就详细了解过佩内洛普和扎克利之间的争斗。但说实话,他不觉得这些东西能影响到超然在外的克洛伊塔。罗玛的母亲是位高贵的夫人,与高塔的“雄狮”私交甚笃,可这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罗玛身上流淌着佩内洛普血脉的事实。
拉森好不容易才成功转移话题,他可不想再绕回去。“碎月神降事件有光辉议会在背后运作,而我们的巡察使者应对及时。”他想起白之使在祭台上要求调动救援队时的口吻,心里对这起虎头蛇尾的神降事件很不以为然。“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能被阻止的神降。”
提及碎月事件,艾罗尼与狄恩也放下了打发时间的桌面游戏。这位事务司的终身总长,布鲁姆诺特的大总管将右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无意识地捻开了坐垫边缘的绳束。狄恩·鲁宾则行为庄肃,神情刻板,好像条规钉在他的脑门上。
“白月女巫没有插手,否则就不是这么简单了。”海伦指出。“而且露西亚的力量性质与贝尔蒂截然相反,祂的黑暗幸运也许会被光明正义抵消。又或者碎月根本没有回应这些异教徒,只把他们当成筹码来削弱露西亚的信仰。我说不准哪个是主要原因。”
“需要降温!”泰伦斯嚷嚷起来。他桌面上的地心卵开始不稳定地膨胀起来,咕噜咕噜的声音犹如开水沸腾,岩浆沿着蛋壳流了满桌子。拉森正犹豫要不要先行退出房间……
一扇金色的门扉在长桌后打开。圣者狄摩西斯与统领白之使终于赶上了会议,他的导师大人还在揉眼睛。而后者伸手敲了敲桌面,霜纹迅速生长,连带着地心卵将即将四分五裂的会议桌重新冻结在一起。
他们竟然是一道的……拉森相信每个人都注意到了。看来圣者单独有话要嘱咐我们的统领。希望不是关于罗玛的。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件事上也许只有外交部才能帮上忙。
“圣者大人。”蒙面女郎海伦第一个站起身。星之隙一打开,她立刻摘下了面纱。
“你这样还挺好看的。”高塔圣者评论。
“就这些?”
“嗯……你回来得比预期早很多,亲爱的海伦。”
“别这么不庄重,导师爷爷。”海伦娇嗔。
她的责备毫无说服力,但这种事用不着拉森开口。“集会将召开。”青之使狄恩正襟危坐,语调透露出显而易见的不满。“请注意仪态,多萝西娅姐。”
这位缺乏表情素材的外交部长以严格著称,一向是集会上的风纪委员。当然白之使比他更不好打交道。但两者对待外界事物的反应截然不同,作为高塔圣者的学徒,拉森觉得统领大人的做派更自由一些。对此,女巫海伦与他意见相同。
“说得对,鲁宾。但这些不过是事。”狄摩西斯坐下来,其他人也聚集到桌子边。“深空牧首”打算将他的岩浆蛋搬到椅子下去,却没能挪动。他不由得抽回手,试图用一簇魔法火焰将冰雪融化,结果这枚倒霉的地心卵差点被整个煮熟。“有更紧急的事请需要我们作出决策。”他说这话时,伴随着更刺耳的火焰嗤嗤声。
“明天就是今年的火种试炼。”
第二百零一章 红之预言
事情的发展与拉森期盼的不同,罗玛的寻找圣者并未单独嘱咐白之使,因为现在她成了整个命运集会的会议主题。
“按照计划,今年的火种试炼由‘艾恩之眼’阁下负责,白之使统领举行密契仪式。”事务司总长“风暴颂者”艾罗尼·塞恩斯伯里宣布。
“按计划是这样。”拉森说。
“口头的约定。”奥斯维德不愉快地说。
“正赶上今年毕业的幸运又不幸的学徒们。”海伦坐在圣者大人的左手边第二位。她对面是泰伦斯,因而需要时刻分出注意力来心那颗地心卵。“希望他们不要被我们的外交部长吓得不敢投递申请了。”
“这件事有什么不妥么?”高塔的大总管问。
“怎么说呢?我们的统领大人可能会没时间。”圣者回答。
“神降事件后,他得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假期。”
“这是应得的……但我们不是为了鼓励某个人的工作而分配任务及奖励。跟你的事务司不同,现在我们需要巡察使者处理某些非他不可的事情。”这次竟然是“雄狮”开了口。
“这世上没什么事情是非得某人不可的。”狄恩发言。
拉森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显然白之使再次缺席试炼的话,这位副部长正好可以接他的班。他该对此乐见其成。
“到底是什么事情?”奥斯维德打断他们。
“问我的话,不是好事。”罗奈德表态。
“没有人问你。”白之使让他闭嘴。
空境统领坐在拉森对面,神情比古板的青之使更可怕。他依然穿戴半边灰白色的盔甲,面若冰霜,目光幽暗,肩膀上的七芒星闪烁着诡谲的光。“试炼在即,我抽不出时间。”他用简洁坚决的语气告诉他们。“这差事不抢手。”
拉森完全听不出他在针对谁。
“到底是什么事?”老占星师重复。
圣者狄摩西斯发出一声叹息。“计划有些变动。”他一开口,就再也没有人打断。“是因为某个预言。我们不得不插手凡人的事务……神秘领域将掀起无法控制的波澜。”
少有占星师能预知未来。许多人认为苍穹之塔是神秘度最高的支点,就是因为他们的力量源于星空。但这种认知并不全面。星象能昭示过去未来,占星师不过是解读它们给出的信息。从中得出的或许是未来的预言,或许是正在发生的事……高塔监测诺克斯,就需要占星师们二者兼备。
然而天文室的占星师毕竟是少数,很多人有自己的职业规划,他们要么专注于当下熊熊燃烧的火焰,要么沉湎于将来灰烬掩埋的迷梦。圣者则不同。拉森知道他的导师不属于任何一类。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占星师,他是人类乃至整个诺克斯的“黑夜启明”。
“预言有很多。”由古至今,占星师们留下了无数个预言。其中有的已经实现成为历史,有的尚未显露踪影。老占星师瓮声瓮气地吐出词句,“您是指哪一个?”
“我昨晚做梦梦见的那个。”圣者告诉他,“一个血红的预言。”
梦,圣者的梦,神秘的具现。拉森看到“雄狮”和青之使脸上的困惑。不是占星师的人没法理解。
以梦为载体的影像永远充满魔力,它是灵魂的映射,是火种沟通秩序时编织出的命运之理。预言自然不可能完全来自群星,奥托的使者遍布诺克斯,有时就连一片落叶都能给予启示。达到了圣者大人的位格,他的梦境折射出来的事物必然非同凡响。
梦中预言,或者说这类梦境有自己的基调。最为著名的梦预言出现在两百年前,一位露西亚的神官得到了女神的启示。她告诉代行者“灰暗的宝剑将切开太阳,大地苍白开裂,缝隙堆满森森白骨”。这个预言梦的基调色彩相当撞眼,意义在后世看来也非常明显——它指的是历史上的“亡灵之灾”,沉沦位面加瓦什的入侵战争。女神官的预言让光辉议会在亡灵之灾中获得了优势。这就是著名的“白之预言”。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各种以此命名的预言,或是星象,或是梦境,甚至是物象。高塔的使者也冠以此类称呼与真正的占星师作别。
“它是什么样的?”女巫海伦也郑重起来。
“一片血海。”圣者低沉的声音感染了每个人。“很难说我在里面看到了什么,更多是靠感受。我听到祈祷、低语和千万人的恸哭,英雄的呐喊与女人的嚎叫。有人喃喃哀求,有人厉声诅咒。我确信我身处深邃的急流,因为血色流淌过眼前,我只能看到星光透过水面……是的,逐渐炽烈的光芒,无疑是群星的呼应。我能看到头顶燃烧的月亮……和竖琴座。魔力在舞动,它们也受到了召唤。”他的语气没有半分改变,仿佛这些预言梦境中的可怖景象不过是在家门口遇到了熟悉的后辈。
拉森在他开口之前,没有从他的神情态度上得到任何信息……但现在,他发现导师的话语中有种喷薄欲出的伤感。
“不祥的征兆,血红的灾难冲刷世界。”老奥斯维德抓住他的拐杖。他是如此用力,以至于关节附近的皱纹都被拉开抻平。
“鲜血的河流无止境,淹没了,冲垮了,逝去了。”梦境还在继续。“潮汐覆盖世界。血红的潮汐,血红的浪花……连秩序都被鲜血染红。无数的生灵在水中挣扎,在血中嚎叫,这是灭顶之灾……我触摸到他们逐渐腐朽的躯体。我触摸到忽冷忽热的血、纤薄的皮膜,还有热潮的伤口和裸露的骨骼。”
骨骼。拉森听着导师的描述,就感到不寒而栗。
“风暴颂者”艾罗尼一声不吭,“雄狮”不安地挠了挠他的金鬃发。“看来,这是个血红预言。它有什么含义?”
“无尽河流,或许意味着灾难的开始。”海伦尝试着作出解读。“如果一直在河中……”
“……梦的结束依然在水里。”圣者最后说道:“海浪中有一把无柄之剑,对此我印象深刻。”他停顿片刻,“它像夕阳般闪耀红光。”
拉森感到身边的“命运女巫”颤抖了一下。导师并没有说实话,他忽然意识到。起码他没有说全自己的梦境。在空境组成的命运集会上,导师也有顾虑……也许他之前正在与统领商议此事。白之使拥有圣者之下最高的神秘度,足以应对任何危险。拉森放松了些。
占星师们已经开始讨论。
“头顶的月亮。”泰伦斯分析到,“碎月在午夜时距离地面最近。祂应该正好是在一个国的上空。”
“伊士曼。”白之使说,“我刚从那儿回来。”
“我也是。”罗奈德补充。作为外交部成员,他实在对解读梦境无能为力,这时候只能旁观。
这条线索毫无难度。“伊士曼就是灾难发生的地点。”拉森确定。“它是我们唯一的地面属国,碎月原本试图在那里降临。我们在当地的驻守者才因伤卸任,应该立刻采取行动……”
“请冷静,‘艾恩之眼’阁下。昭示灾难的预言,我们必须谨慎地解读。”奥斯维德用拐杖点了点地毯,“现在一切尚未发生,情况还不算最糟。”
“说得对,西德尼。”圣者也赞同。
“您要统领去办的是这件事吗?”海伦问道,“不过,我们已经有了预言的提示,完成任务他花不了多久。”
“没错,但火种试炼就在明日。”
“我可以帮忙。”就连拉森也听得出来,女巫姐不乐意看到青之使掌控外交部。
“我建议你和白一起去。”高塔的先知说。“还有罗奈德。地面上出了些不好解决的麻烦……与罗玛有关。还有祈祷声,它或许代表人们渴望神的救赎。诸神在上,真希望你们能别给我们这些卑微的凡人添麻烦了。”
“什么事与罗玛有关?”拉森发现他还是低估了自己学徒的闯祸能力。
“也许她不心打碎了女王陛下的玻璃?”西德尼哼了一声。
“比那严重得多。”雄狮头疼地说。
圣者露出古怪的笑容。“看来最近的学徒都不怎么省心。拉森,我建议你找找罗玛的命星轨迹,她理应牵扯不深……但红之预言十分危险,种种意象也充满迷雾。她还是个女孩,没必要用险境来鞭策她。会议结束,其他的琐事你们自己安排。”他站起身,白之使为他打开通往实验室的星光之门。“多谢你了,孩子。”
年轻人毫无反应。
拉森忧心忡忡地推开椅子。虽然罗玛没给他带来什么帮助,可……这么说吧,乖巧懂事的孩子惹人爱没错,但调皮捣蛋的家伙有时更博眼球。罗玛陷入红之预言的危机感催促他快速行动。
忽然,“命运女巫”拉住他。
“导师隐瞒了一些东西。”她用独眼凝视着闭合的金色门扉,轻声对他耳语。“我们得去找他了解清楚。”
“但他让我去——”拉森有些错愕。
“别这么蠢,我的师兄。统领大人正在等我们。导师让‘我们’安排琐事,莫非你见过白之使与集会成员们一道参与什么会议么?”
第二百零二章 圣者面前的争论
先知的实验室有种凌乱的邋遢感。
“有些事情我必须隐瞒。”圣者说。狄摩西斯正靠在一张摇椅上,手边摆着一副木制望远镜。注意到星之隙的涟漪在身后扩散,他也没感到意外。
白之使率先走出矩梯,拉森和海伦跟在他身后。后者缩了缩脚,对这里的环境表示不满:“你该收拾屋子了,圣者爷爷。”
“没有棕仙愿意给我帮忙。”先知幽默地叹息,“它们对我避之不及,这真是糟糕。”
“它们有情可原。”海伦意有所指。
“谁来原谅我呢?”圣者摇摇头,“好啦,多萝西娅,别老揪着我的毛病不放。在这点上,你父亲做得比你好。”
“我父亲还会清理房间。”
“可他女儿不会……别打岔,海伦,我快忘了要说什么了。”先知转过他的椅子,“那个梦境的意象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们了,只有某些关于自身的东西,我认为集会还是不知情为好。”
“关于您?”一直魂不守舍的拉森这下也无法不专心了。“难道是——”
“不,不止是我。确切来说,是关于苍穹之塔的。关于我们的敌人,再延伸一下,应该是关于整个神秘领域的威胁。”
“白之预言揭露了加瓦什侵略诺克斯的意图,您的红之预言理应有同等的分量。”使者说。他的话让拉森更觉得不安了。
先知的嘴角向下扯动了一下,似乎是打算做个鬼脸。“这种分量的等同会带来可怕的后果。不过奥斯维德说得对,既然奥托让我们看到这一切,就说明灾难还有机会挽回。”
“老实说,伊士曼的纷争跟我们没关系。”海伦有些不以为然,“我讨厌那个地方。”
她的态度也情有可原。拉森清楚,海伦·多萝西娅的父亲灰之使在与光辉议会的战争中牺牲。他的死并非毫无价值,但若要海伦来选择,她宁愿将得到的一切补偿换成父亲陪伴她的时光。
白之使接替萨克希顿的职位后,这位年轻的统领对光辉议会在伊士曼王国搅风搞雨的残党毫不留情地予以制裁。海伦对外交部旗帜鲜明的态度也自此而始。
在圣者指明这个地上王国代表的含义前,恐怕拉森也会赞同她。
无论如何,作为监测者的高塔牵扯到许多东西。克洛伊是超然的空岛,可一旦他们参与进纷争中,苍穹的占星师也会被拖入漩涡。固守阵地却不同,他们用不着真刀真枪的作战……当初的亡灵之灾席卷大陆,不是也没对克洛伊造成多少损失么?
“别妄想我们能抽身。”圣者说。拉森听得懂他的警告。
高塔的职责。他心想,我的职责。红之预言像舌头下的沙粒困扰着“艾恩之眼”的内心。他不会忘记白之预言实现后,宾尼亚艾欧是怎样血流成河的光景。亡灵很可怕,但相比于邪龙的眷属它们立刻就相形见绌。“这次是跟恶魔有关?但观景台没有任何变化。”
“命运女巫”诧异地瞧他一眼。“什么恶魔?”她完全不明白两者间的关系。
“伊士曼。那地方总有些异常。”拉森含糊地说。他倒是有心解释,但现在明显情况不允许。他也明白一贯敏锐的海伦为什么对此一无所知……与灰之使相关的消息会刺激到她,而圣者和命运集会中的每位成员都清楚这一事实。
“那就说明不是深渊的异动。”白之使终于参与到他们的讨论中来。
狄摩西斯表示赞同。“诺克斯内部的清扫,你是专业人士。康尼利维斯喜欢将行动搞得声势浩大,才导致了威尼华兹的屠杀暴行。即便事出有因,他们的处理也很不恰当。”导师的语气像往常一样充满信任,这不仅因为白之使有过恶魔猎手的就职经验。“外交部的事情交给你和罗奈德,内部事务由狄恩管理——我想其他人讨论出来的结果没什么不同。”
这并非独断专行,而是先知总比他们自己更清楚最后商讨出来的结论。拉森也觉得这是唯一的可能。白之使无法给萨比娜点燃火种令他感到遗憾,但与接近亡灵之灾的动乱相比,被迫再次和青之使共事也显得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白之使沉默地点点头。但谁都看得出来,他似乎顾虑重重。拉森一直以为他就是果决的代名词,毕竟不是哪个人都能单枪匹马将神降仪式硬生生变成观光的。
“难得你有意见。”狄摩西斯揉了揉额头,“什么事……原来如此,你的学徒看样子不比罗玛更安稳。”他仿佛在一瞬间知晓了前因后果。“说起来,我一直挺想见见这孩子的。才踏入神秘就掺和到这么多事情中去,奥托一定对他情有独钟。他身上有种非凡的特质,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怀念的神色出现在圣者的眉宇,“又是一千年过去了。”
“奥斯维德建议他加入天文室。”
这个消息让命运女巫露出古怪的笑容。“我忽然对他很感兴趣。”
年轻人对她的评论置若罔闻。“那头老猫头鹰好像没别的事可做了,于是我也提出建议,让他接扎克利的班。”
原来你才是他们争吵的始作俑者……拉森有点哭笑不得。“银十字星”对值班表满腹牢骚,但事务司总长一言不发,装作这件事与自己无关。他做得对。换我的话,也会想办法脱离统领和老资格大占星师的争斗漩涡。
“测验成绩出来后,我也觉得很意外。”拉森说,“真看不出来,西德尼阁下刚开始教导他,就发现了他的天赋所在。”
“职业天赋和身体天赋是两回事。”
“显然,职业对神秘者更重要。”
“他的职业是盖亚的神职。所以我们要把他送到寂静学派去?”白之使讥讽。
这不一样。拉森为他的固执感到无奈。正如埃兹说的那样,尤利尔对白之使而言不仅是学徒那么简单。而且使者一开始就承诺会给学徒遵循自己意愿的机会——虽然白之使比起名誉更重视手段,但高塔的统领因为这样的事毁诺未免有些跌份儿。
“给我等等。”旁听的女巫姐拔高声音,“你们是在讨论一个学徒的课业方向问题吗?见鬼,莫非最近教育部的部长辞职了?”
圣者大人冲她耸了耸肩,完全没有高塔先知责任感地当起了观众。
“没错,这是教育部的工作。”拉森咳嗽一声,“但那孩子是我老朋友的后辈。”
“他们才认识几天,四叶城的亡灵之灾就爆发了。”统领说。“你的两个朋友都是人才,一个是占星师中自学成才的橡木德鲁伊,另一个因为研究出乱七八糟的魔药而被载入史册。别忘了,尤利尔因为切斯特的药剂才被迫成为神秘生物。这在你们看来算是恩赐?”
“厄运。”海伦咕哝。“竖琴座会让我看到一团乱麻的。我没兴趣知道了。”
私下里,白之使的态度不会让他意外,但在“命运女巫”面前,拉森觉得很难堪。“我只希望他有更好的前途。”他的话也变得不客气起来,“而不是被你这种不负责任的导师毁掉未来。”
实验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圣者责备地望着他,白之使的目光则像凛冬刮起的寒风。“我不止一次在医疗部看见他。”拉森硬着头皮说出实话。他有些后悔了,但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
“那你有没有看见给他治疗的医生死了啊?”白之使一字一句,“放心,那不是我干的。我对毁灭别人的人生没兴趣,也用不着高塔魔王的糟糕导师对我教授学徒的方法评头论足。”他的声音杀气蓬勃。
“……”
“够了!别在我房间里吵架。”圣者严厉地警告。
“抱歉,圣者大人。”拉森稍微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自己实在是有些想当然了。埃兹确实嘱咐过他,但这么做只能起到反作用——空境统领是怎样的人,他又不是不清楚。“抱歉,统领。”
“你没什么好抱歉的。”白之使告诉他,“我也不会强迫他选择不适合自己的道路。火种试炼前我就会离开,尤利尔也会作出抉择。”他扭过头,“不过圣者大人,您的接见需要重新安排时间……起码要在红之预言处理完后。”他还是接受了使命。
狄摩西斯叹息一声。“我无法拒绝你的请求,白。作为统领,你甚至难以在布鲁姆诺特久留。这并不是为了诺克斯,而是为了克洛伊。虽然高塔没有荣誉勋章可颁,但我们也不会忽略你的贡献。”
年轻人也平复了情绪。“感谢您的信任。”他深深望了一眼先知,臂铠上的七芒星闪烁着血红的光芒。“我必不负所托。”
“雄狮阁下告诉我,罗玛受困于教会的十字军。”圣者阐明情况,“这也是外交问题,但我相信,局势还用不着伯尔纳德亲自出面。如果事情不顺利,你只要带她安全回到高塔就好。”
白之使领命。他拉开星之隙,干脆地消失不见。
第二百零三章 乡村小屋
“这头该死三次的驴子不值一枚黑城金币。”罗玛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咆哮吓了一跳。
她才一转身,就想起什么似的蹲下躲过直射在花园里的阳光,完全忘记自己包着头巾。太阳很刻薄,不给盗贼和刺客留活路。她怀疑自己下一秒就要被发现了——这是她与生俱来的缺陷,金色的毛发使她无从遁入阴影。
马车吱呀呀扭着木轮子经过,两头毛驴的蹄子几乎拖在地上,溅起一层浮土。罗玛不关心脏污的靴子,她关心的是竟没有人发现她的存在。有种新鲜的趣味在她脑海中活跃开来,驱使她离开稻草堆的掩护,直扑向一只立在围栏外的驴子。这些坐骑刚被替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拴绳。只要我骑上它一扯缰绳,就能将马厩里的人都甩在身后……
她的意图没能成功。食草动物对猛兽的警惕不会随着驯化消失,罗玛才一靠近,这些驴子就被吓得四处乱跑,嗷嗷怪叫。“真蠢!”她从地上爬起来,跺着脚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驴叫和混乱引来了店家和十来个佣兵的目光。两个女侍酒要扑过来抓她,她没让她们碰到。牵马的车夫拎着皮鞭往这边走,厨师抄起菜刀。城外可没有治安官,逮到偷多半是剁手了事,没人会管。罗玛既不想失去爪子,也不打算蒙混过关……说到底,她的尖牙和指甲能将整个旅店的人开膛破肚,偷马只是因为她不乐意与这些人类打交道罢了。
于是她掉头就跑,迅速甩开骑马追来的冒险者。
疲倦最后拽住了她。罗玛打开皮口袋,拇指蛋糕早就吃完了,但她偷到一个冷掉的苹果派……她狼吞虎咽,吮吸指头上的每一滴奶油。直到两个握木棍的乞丐威胁地将她堵在倚靠着的矮墙边。
送上门的傻瓜。她心想,全然不把人类的武器放在眼里。第一个人仗着身高来拽她的头巾,狮子猛地一跃,跳起来一脚踹在他的鼻梁上,教这家伙仰面往后倒。诸神保佑现在她还穿着人类的靴子,否则现出原形,这一下就能将他的整张脸撕下来。
另一个男人被她的敏捷吓了一跳,跑得比驴子还快。罗玛没有追,她拍拍那个倒地的人的脸,把试图装晕的倒霉鬼叫醒。“我不吃你。”她庄重地承诺。
在村子里,这句话很重要。刚开始,罗玛还以为这里也人人都是神秘生物,最后她终于意识到伊士曼与布鲁姆诺特的差别就像浮空岛与地面的高度那么大。出门遭到袭击在她的意料之中,雪花戒指也果然不好用,可谁能想到打劫的土匪还没有猎物能打呢?要不是反应及时,罗玛就成了杀人犯。结果她又发现地面上没人关心杀人犯怎样。若是一群人围着打架,治安官会用棍子和长矛调停,再拖走尸体;如果巷里有抢劫后的惨案现场,他们就只拖走尸体。
法外之地。罗玛的脑海中第一次出现这个认识。这里是秩序之地,也有法律,但人们却少有执行。这里的偷盗、抢劫甚至强奸就像刮风一样常见,她发现自己正在逐渐适应这种全新的环境,尤其是前者。她能把脚步放得比猫还轻,能将敢于盯上她的无赖揍得头破血流。浮空岛下有穿梭站,罗玛凭借这样的本能进入矩梯直奔伊士曼后,这种感觉变得愈发强烈起来。
去往铁爪城的道路相当不易。一些地方很友好,建筑整齐地排列在平土地上,用不着爬台阶。一些地方则充满攻击性,不时有骑士巡逻。还有破旧的地方,她走在街上会把行人吓得大叫,唤来十字骑士或者治安官要给她关进地牢去。但更多时候,人们对她视而不见。
再后来,她明白地面上只有城市好一点,村庄里都是些蠢笨的傻子,只会管她叫恶魔。
伊士曼与浮云之城都是克洛伊的属国,不过罗玛对此表示怀疑。她在观景台旁听过王国议会,那时只觉得有趣。但等她亲临其境,这个胆大包天的狮子头就开始后悔了。就算我吃人,你们这些脏兮兮的人形两脚兽也压根不合我胃口,她心想。干嘛每个人要么兴冲冲地来送死,要么慌不择路地跑开呢?她有点怀念城镇了。
“我不是恶魔,也不好欺负。”她无师自通地用尖锐的指甲按着乞丐的咽喉,“你给我一匹马,我就放过你。”
自打穿过森林以来,罗玛一直没找到会飞的马车。地面上的车太颠簸,教她很不习惯。她宁愿自己骑马,还有些乐趣可言。
装死的乞丐不得不转醒,但他显然做不到这个头狮子的要求。“我要是有马,就不会抢劫你了。”他哭丧着脸说。“行行好,仁慈的姐,我也是不得已。”
“谁有马?”罗玛不在乎他的苦衷。
“马厩里就有。好孩子,可爱的狮人姐,我带你去。他们一定会卖给你最优秀的坐骑,我向盖亚发誓,他们会的。”
“我不要他们卖给我。就用你的办法试试。”事实已经证明,打劫别人的坐骑不太行得通。但罗玛想要换一家旅店再试一遍。“这附近还有旅店吗?”
男人张大了嘴。“村庄里有一间旅店就很不错了。”他如实回答,“除了十字骑士,有马的人不会到我们这里来。事实上,这里距离王城很近,马车也基本不会在这里停留。”
看来我比这家伙还要倒霉。“少说废话。”她警告,“谁有马?”
男人并不傻。“佣兵!有些冒险者负担得起坐骑的开销。”
但最后罗玛没有选择冒险者。在她看来,佣兵的马比十字骑士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她怀疑自己刚坐上去,马匹就会因为背上驮了一头狮子而吓得不敢走路。十字骑士多半是神秘生物,他们的战马更有勇气。
然而十字骑士不是一个半吊子的高塔学徒能应付的对手……虽说罗玛不打算和任何一个人正面放对。她需要悄悄接近教堂后的马厩,再对里面的马儿故技重施。萨比娜的雪花戒指有着拉森恒定的魔法,即便占星师不以战斗力著称,空境的魔法也够这些骑士喝一壶的。
罗玛的算盘打了没多久,就发现自己找不到教堂的所在了。她走过村庄的每一条乡间路,从村头到村尾,路程加起来足够到达铁爪城了,但依然没找到教堂的位置。她很快意识到乞丐骗了她。
被人骗不是稀罕事,但有人在喉咙上架着利刃也敢信口开河她还是头一回见。而且那还是个乞丐……怒火在她心头燃烧。罗玛裹紧头巾,在每一条巷里追踪乞丐的行迹。她忘了自己的目标,非要惩罚那个敢骗她的家伙不可。
在追踪一道,罗玛经验和手段都相当丰富。她沿着气味追逐到栽满紫罗兰的花园边,铁质的十字图案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盖亚教堂?
罗玛绕到花园后,穿过潮湿的青草地和矮树丛,悬铃木的叶片熠熠闪光。一扇从里面上锁的窄门封闭了花园,绵延的高墙挂满爬山虎,她轻轻接近它,寂静在此刻尤为突兀。
没有声音传来,虫鸟也不见踪影。神秘的区间,她对这种感受毫不陌生。教堂有神秘笼罩理所应当,但这座建筑的形状与她见过的任何一所教堂都不一样。罗玛见过布鲁姆诺特的大教堂,它十字型的设计使它成为空岛独特的景观之一。但在这里,她差点以为教堂是某个贵族的乡间别墅。
锁链拦不住狮子。但她宁愿自己没看到里面的风景——灰白的墓碑陈列在两侧,一条笔直的石砖路横跨这片墓园。她在太阳底下打了个哆嗦,身后的幽深景色再没有了原本的魅力。罗玛咬紧牙关,闭着眼睛冲过路。在立柱间终于有了鸟儿的吱喳,她感到自己进行了一次深潜,此刻刚刚浮出水面。
这或许不是教堂,而是与教会有关的某个秘密所在。罗玛没有见到一名神父,更别说骑士了。阴森的石刻墓碑在沉睡,仿佛这里只有她自己是清醒的。这个念头令她极度不安。
好在很快有人声传来,在她的头顶。
一阵断续的哭声,以及不同女人的话音。我不止是为战马而来,她很快说服自己,慢慢靠近了声源。
突然间,一阵有别于絮语的哭喊打破了墓园的沉寂。
罗玛抬起头,踮着脚,努力眺望一栋木制双层楼。阁楼中散发出淡淡的血腥,还有某种她说不上来的气味。它饱含水汽,滑腻又粘稠,清新却刺鼻。好像浑浊的水池中孕育出纯洁的睡莲,永恒的死寂中燃起新鲜的火焰……在罗玛的感受中,阁楼的声音与气味互相呼应,却蕴含着截然相反的情感。
但两者都饱含爱意。她意识到,依赖和责任,满足与希望。那就是新生命降临的刹那,是童话中某位天使羽化的过程。
阁楼里有个新生儿。
第二百零四章 “无名者”
女孩躺在床上,发出痛苦而漫长的呻吟。
她能感到生命在她腿间流出,是她的,也是婴儿的。她在这张不是很舒适的床上躺了四个时,也许还会再躺上四时,或者永远起不来。此刻她以为这会是自己一生中最恐惧的时刻,但这很快就会被新的恐惧代替。她开始了解人的恐惧。在那天布里奇慌张地从她身上爬起来抱着她回到家再去医院、最后由父亲将她送到这里之后,她意识到自己的未来就和恐惧分不开了。
“他太了。”修女说。“我看见背部了。”不是头部。
正常的孩子会头下脚上,方便母亲将他们顺利地带到世间。这个孩子则不同……他的出生早了两个多星期,门外也没有父亲陪伴。他应该感到怨恨。谁让她孤身一人来到这里,除了孩子一无所有。但这个孩子在给予她陪伴的同时也在不分昼夜地提醒她,这是她被送到这里的原因。
也许过了几秒,她感觉更虚弱了,感官忽而模糊,又有一部分异常清醒。修女决心救她一命,便让两个女孩去拿钳子。她听到她的祈祷:“盖亚在……真希望院长……我给你拿些玻璃草……你流得血……”声音仿佛在她脸颊边耳语。
“把他放在鹅绒垫上。”她还听见自己说,“求求你,床上太冷了。”这几乎是她毕生的恳求,床铺是如此冰冷,阳光和火炉距离她有一个世界那么遥远。让她的孩子躺在床上,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死。
回应她的是门外混乱的呼喊,紧接着钟声回荡。她垂下头,在汗水和鲜血里挣扎。她意识到自己尚未流泪,看来她还能坚持一会。负责接生的是善良的德蕾娅修女,她让她握住自己的袍子,还不断试图挪动婴儿的位置。有了德蕾娅的帮助,她的孩子不太可能死去。
德蕾娅不安地张望窗外。“她们怎么还没回来?”话音刚落,两个女孩破门而入。她们一个举着钢钳,一个用围裙兜着满满一大团玻璃草。修女一见,顿时被她们气得够呛:“安卡!再去打一盆热水来,你给我一堆杂草有什么用?”就连产床上的母亲都知道玻璃草需要泡热水才有效。
钢钳被火消过毒,但她依然不确定是否洁净。她希望让圣火烧过的钢铁碰触婴儿的肌肤,但罪人的孩子不配享受祝福。很快,德蕾娅修女用钢钳夹住孩子的头,把他拖出了母亲温暖的子宫。
淡红色的液体洒满床褥,亚麻布将它们吮吸干净。整个过程她几乎感受不到,疼痛阻碍了大部分感觉。德蕾娅修女将婴儿交给女孩安卡,给她灌下大量的热玻璃草茶,可血还是流个不停,把剩下的那个女孩吓得哭起来。
“德蕾娅修女,玛奈快死了。我也会死吗?”这女孩叫西雅塔,也将在一月后分娩。她第一次进产房就见到这样的难产,现在腿还在打颤。
“她不会死,神会保佑她。”修女回答,神情有些不自然。
祂不会。产床上流血的母亲想。我背叛了女神,犯下了淫行的罪孽,女神不会宽恕我,更别提保佑了。若祂真的存在,我只盼望祂能饶恕我的孩子……艾肯只是个婴儿,他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
窗外的钟声响了三次,表明有尊贵的客人进入了修道院。德蕾娅修女匆匆离去,走之前命令安卡和西雅塔给年轻的母亲灌汤药。新生儿的哭声也不响,在浩瀚的钟鸣里简直声若游丝。产房里的混乱很快平息,就如同之前院子里的混乱一样。西雅塔吹凉一杯茶,正要往接近昏迷的玛奈嘴里送……
一团金色的影子突然冲进来,打翻了西雅塔的杯子。
“!”
房间里响起四个女孩的尖叫。婴儿还睁不开眼睛,也在襁褓中和声似的哭嚎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狮子头没见过分娩后的景象,她现在比西雅塔还要手足无措。“我怎么办?”
安卡抱住婴儿,绝望地高声叫喊。而西雅塔哭得撕心裂肺,她一下跪在地上,祈求罗玛不要吃她。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孩子和神之类的话,把德蕾娅修女的嘱托完全抛在了脑后。
“两个蠢货。”女孩们的反应令罗玛恢复了些底气。但她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染血的产床,好在她没离开。“这女人怎么了?”血还在淌,但结果没人回答。罗玛只好夺过水杯,舀了满满一杯气味腥涩的药茶仿样喂给玛奈,血流变得少了。再过一会儿,新生儿的母亲脱离了危险。艾肯也安分下来,安卡将孩子放在母亲的胸口侧。
罗玛忘记了她的初衷,她完全被婴儿吸引了。若说凡人是污秽,神秘生物算做洁净,那么新生儿的存在给她对不洁的定义造成了一次变革。她决定多留些时间,反正铁爪城的坐标也没什么要紧。
“你是谁?”安卡问。
罗玛在嘴唇竖起一根手指,虚弱的母亲快睡着了。“这里的人都没见过狮人吗?”她轻声抱怨。
安卡摇摇头。“这里只有人类。而且我听说狮人是人类的敌人,他们在一百年前攻占了王国西境的堡垒。”
“那不是狮人,我的族群生活在宾尼亚艾欧的东南部草原上。他们是疯了才会走这么远。”
当玛奈再次醒来时,德蕾娅修女正陪在她儿子的身边。屋子里似乎有很多人,都是她没见过的女孩。其中一个的打扮与一众穿着纯白亚麻布的少女们大不相同,她有一头灿烂夺目的金发,年龄也只比新生儿大。这个子抱着我的孩子。玛奈十分不安。
“你是谁?”她抱过襁褓,盯着女孩头顶的非人特征。与安卡和西雅塔不同,玛奈见过许多非人种族……她的故乡是神秘生物爱去的地方。其中最不常见的是精灵,但也不是没有过尖耳朵的佣兵射手。
但这里是盖亚的修道院,也是收留未婚母亲的处所。父亲在她怀孕后送她来教会,却把爱人赶出家门。威尼华兹的修道院太寒冷,于是负责这些女孩的修女将她们塞进了十字军的队伍,一起经由穿梭站运送到离家万里的北方。要是这里的地方依然不够,她也许会被送到更远去……无论如何,不可能再见到家人,见到故乡,更不可能见到给予她爱火和罪孽的男人。
“每个人都这么问。”金发女孩说。
“她是罗玛·佩内洛普姐。”德蕾娅修女告诉她。
“她还是个狮人。”安卡补充。
狮人。玛奈忍不住打量她,我的故乡曾流传着狼人的传说。就外表而言,两者的差距不是很大。“你来这里做什么呢,佩内洛普姐?”
“我要照顾艾肯。”罗玛回答。
玛奈不解地望了一眼德蕾娅修女。她似乎也首次听闻这个原因,此刻惊讶地张开嘴,脸上的皱纹因此增多。
罗玛不在意他们怎么想。“我喜欢他,我要照顾他。”她大声地宣布。好像在告诉大人她要过家家。“我还救了你呢,玛奈,用玻璃草救的。”这话倒不假,西雅塔脸红了。
德蕾娅修女在她耳边细语:“这孩子是偷偷溜进来的,巴恩撒院长却看不见她。我猜她是个神秘生物。你知道什么是神秘生物吗,玛奈?”
当然,不过对她而言,这并不是要紧的事。“她会不会伤害艾肯?”
“照我看,再没有人比她更喜欢婴儿了。你睡了六个时,安卡和西雅塔都回去休息了,只有她还一直在这里看着艾肯。”德蕾娅修女拍拍胸口,“我后来才知道这件事……期间如果她想要伤害谁,可没人能阻止。”
于是罗玛在修道院留了下来。德蕾娅修女先是将她藏在玛奈的房间,在规定的六天产褥期结束后,又让罗玛躲在合寝的阁楼里。狮子头似乎不比人类的孩更聪明,玛奈与德蕾娅修女都愿意跟她一起。渐渐的,玛奈愿意和她们谈起布里奇和她的家人,即便这个话题并不愉快。
直到某天巴恩撒院长教许多女孩去她的房间,包括玛奈。玛奈哭着回来,德蕾娅修女宽慰她,让她别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在罗玛看来,她们都对话充满谜团。
“我爱他。”玛奈颤抖着说,“我想让他见见艾肯。可我父亲没那么多钱,我弟弟也还没长大。盖亚啊,我真的好想他们……”
“有人拿得出费用吗?”
“有两个人说可以。还有一个女孩的孩子生来不会哭,巴恩撒院长断定他是有智力问题,便仁慈地放她走了。”
“那个女人怎么说的?”罗玛不由得问。这些天狮子见过那位管理修道院的修女,她穿着紧绷绷的丝袍,微笑和生气都很严厉。但对方对她视而不见,罗玛觉得很奇怪。
“她说她的罪孽深重,自己已经无法承担,于是报应在她的孩子身上。现在她的罪行已还清,仁慈的女神便不再惩罚于她了。巴恩撒院长还把名字还给了她。”
在修道院里,罪人的名字是秘密。这些女孩未婚先孕,她们的一生都要背负耻辱、埋藏成秘密,免得家人和社会蒙羞。玛奈是这样,安卡和西雅塔也是。她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无名者,必须终生与孤寂为伴。
罗玛听得不寒而栗。她隐约感觉到不对劲,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真庆幸狮人没有这样的传统。“那你原来叫什么名字呢,玛奈?”德蕾娅修女也关注地望着她。
“桃乐丝。”她回答。
第二百零五章 罗玛和艾肯
接下来的日子里,罗玛和玛奈开始了解到修道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玛奈早产后没多久,就被迫下床劳作。墓园边的楼里有浆洗不完的衣服和床单,夜里只有定时响起的钟声和床前女孩们的絮语。她开始想念南方寒冷的石屋,以及壁炉里橘红的炉火。曾经她梦想过成为修女,后来为布里奇放弃了;现在她想为了家人放弃布里奇,但艾肯需要她,她也走不了了。她还梦想过领主之女的生活……这些回忆此刻离她太远。她的美梦已经醒来。
原本她用不着到这里来,如果阿普顿同意布里奇娶她的话。她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如此坚决。在几周前她还是父母疼爱的女孩,还是“桃乐丝”。她比弟弟戴蒙讨人喜欢,她有爱她的布里奇。一切都称心如意。地下的恋情也将开花结果——现在艾肯出生了,虽然这并不在她预料之中。
如果说生活完全顺心,似乎也不恰当。她在不久前与父亲大吵了一架,为了去威尼华兹见爱人一面。父女间的争吵在近些年变得频繁,最初的分歧在于她想成为盖亚的修女……修女!她忽然意识到,我竟想成为修女。这个儿时的梦想如今变成了现实……但成为修女的是玛奈,桃乐丝则是罪人。
临行前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父亲给她两个选择:要么堕胎,要么到修道院去。堕胎没什么可说的,但她在那天以前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怀了孕,这时候太晚了。修道院则是唯二可去的地方。阿普顿说留在家里不安全——只有在那里,她这样的罪人才不会沦为妓女。桃乐丝哭喊着要嫁给布里奇,但阿普顿冷酷地拒绝了。
“你怎么能这样残忍?”她质问,“这孩子是盖亚赐给我的,祂要我嫁给命中注定的男人。”
“你没什么命中注定的男人。”父亲则回答,“这该死的孽种只是神给你的惩罚。既然你要留着他,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明天就启程。去你心心念念的威尼华兹。”她的母亲以泪洗面,却什么都做不了。
威尼华兹的修道院里有许多像她这样的女孩,在那里她成了玛奈。
玛奈来得并不凑巧,威尼华兹刚发生了与篝火镇类似的事,还有圣骑士与佣兵的战斗。盖亚的十字军不断涌入城市,又在事情动乱后纷纷离开。混乱让城里的未婚母亲急剧增多,谁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犯了淫行的罪人们不值得同情,在修道院彻底满员后,修女把她们与十字骑士一块送走了。在此期间,只有弟弟戴蒙来看望过她。这孩子还,说起话来却仿佛在一夜之间成熟了。他来与她道别。
“布里奇找过你吗?”她迫不及待地打听。
“没有。他也没找过阿普顿——父亲发誓要打断他的腿。母亲偷偷去找过苏珊娜阿姨,但父亲狠狠打了她一顿。”
“他怎么能这么做!”玛奈绝望了。
“你还在想布里奇?”
“我爱他有什么错?”
戴蒙瞅瞅她的肚子,那时候她的样子已经很明显了。“这就是错啦。你太爱他了,这恐怕不行。”
“你懂什么!”
“就算是女人,生命里也总该有比爱情重要得多的事。人一生会遇到许多陷阱,其中以爱最为险恶。”
在此刻,好像她是妹妹,戴蒙是兄长。“你懂什么?”她重复。
“我懂得听父亲的话。我还会懂得越来越多,姐姐。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向你道别了。”
“别这么离开。”她脱口而出,“我想你们,我想母亲。告诉我,戴蒙,求求你告诉我她怎么样了?”
“她还好,也想来看看你呢。不过父亲不让她乱跑,生怕走露风声。现在镇上的人都说你生病死了。我只是来和你道别的,玛奈。”
他叫我玛奈,这实在是件悲哀的事。她不喜欢这个名字,可现在整个修道院的人都这么叫她。希望母亲不要伤心她给女儿取的名字被改了,好在她还不知道这件事。玛奈忽然觉得奇怪,问弟弟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新名字的。
“我就是知道,姐姐。”戴蒙看出了她的憎恶,改口叫她姐姐。原本他很少这么做。“你要走了,布里奇再也不会见到你了。所以忘了他吧,姐姐,修道院不是你一直想来的地方吗?在这里你会得到平静,你一直渴望这样的平静生活,就是这样。”
没来由的恐惧攫住了她。“你在胡说什么?戴蒙,我怎么会见不到布里奇?我怀了他的孩子,他爱我。我是他的启明星。”但弟弟躲开她的质询,像只猴子一样跳着跑走了。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家人,戴蒙果然没说错。她被送到了万里之外的北方,就算是布里奇也不会知道她的下落,更别说来找她了——就算他知道,他要找的也是一个叫桃乐丝的女孩,不是现在的玛奈。
罗玛在盯着艾肯之余,还会听德蕾娅修女与玛奈聊天。有时候她会发表意见,但并不怎么热衷:德蕾娅修女对玛奈的爱情故事很感兴趣,罗玛则完全不愿意了解。
“那家伙骗了你。”最后佩内洛普姐指出,“你父亲倒是真心爱你的。这我可瞧得出来,别看我还没成年。”
玛奈感到受了冒犯。“你和我弟弟差不多。”她闷闷地说。“这里的生活一点也不美好,我得搓洗滚水煮过的亚麻衣服和床单,比我原来一整年洗得都要多。”她伸出手,皮肤已经生了疮。女孩们要负责的不仅是修道院的衣物,修女们被教会命令行善,于是修道院的院长选择从整个村庄收来需要清洗的衣服和布料。“要是我的家人还爱我,不会送我到这里,送我到这蒸汽的地狱!”
罗玛不知道长时间劳作会有这种后果,可她明白阿普顿的用意。“留在家里你或许不会辛苦,但另有别处会受伤害。我看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当妓女。”
“人们不会原谅你。”德蕾娅修女也说。她轻柔地给玛奈的手擦药膏。这还是罗玛从巴恩撒院长的柜子里偷来的,院长将报纸和信件锁在柜子里,还有全部的药物、穿梭站的门钥匙、各式修理用工具跟一沓沓空白文件,以此来确保女孩们与外界毫无瓜葛。
“我想离开这里。”玛奈倾诉,“我想回到篝火镇去,哪怕是威尼华兹也行。我想见见他,一面也可以。”
“噢,玛奈!别说傻话。想想艾肯,你走了他怎么办呢?”
教会会收留他,因为这是规矩。说到底,这孩子的降生就跟篝火镇一夜春暖花开一样突然。我没想这么早就有孩子,我生产时差点死了。她发现在那可怖的一天过去后,自己对艾肯的母爱也在逐渐消退。玛奈不知道,艾肯对她来说到底是恶果还是骨肉。
狮子敏感地扭过头。“你得喂他呢。”她强调。修道院为了节省婴儿的日常开支,会让母亲哺育婴儿直到一年以上。“你也要抛弃孩子吗?”
“没有母亲会抛弃婴儿。”玛奈说。
“当然有。”罗玛的耳朵抖了抖,“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她们会认为,将孩子送离身边他们就会生活得更好。也许她们没错。就像你的母亲,桃乐丝,你说她为什么让你父亲将你送走?”
“可他们根本没过问我的意见。”
“原因正是如此。他们觉得你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便替你做决定。”罗玛轻声说,“有时候孩子会恨他们,他们也不知道。也许不是不知道。大人们总有办法安慰自己,告诉彼此等你们长大以后就会明白。我一点都不想明白。”
德蕾娅修女怜悯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玛奈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她意识到眼前的女孩也许与自己有过同样的处境。“我很抱歉。”
“没关系。反正我有新的家人了。他们虽然也会不让我做这做那,但他们在让我做什么之前,总会问问我的意见。”狮子一挺胸脯,“占星师不乐意干涉别人的命运……海伦那个女人除外,她是个讨人厌的女巫。我告诉你,桃乐丝,人类和狮人的母亲没什么不同,她们总是善良又狠心。如果你不要艾肯,我也会让他活下去的!”
“我不会不要他。”玛奈改了主意,她幻想了片刻儿子离她而去的景象,结果发现那种感受远超双手伤口带来的痛苦。“或许我没做好准备当母亲,但让我做回不谙世事的少女同样困难。”
“女神是仁慈的。”德蕾娅修女也安慰。“辛苦是短暂的。总有一天艾肯会长大,他可以管你叫妈妈,绕着院子飞跑,最终用比你还强壮的手臂来帮你的忙。孩子是母亲一生的珍宝,你会永远爱他,他也永远爱你,比你的布里奇更爱你。”她不是很确定地说完。
修女是做不了母亲的,她们发誓终生不嫁。玛奈了解过教会。她明白德蕾娅修女的犹疑正源于此,她从未感受过为人母的责任,但无疑她爱着自己的母亲。
艾肯忽然哭起来,罗玛蹭得一声跳下床:“我去拿新衣服。”孩子们的衣服都是这些女孩亲手做的,柔软又熨帖。
第二百零六章 重要线索
尤利尔推开门,没发现任何人,也没找到任何痕迹。他把它重新合拢,看上去好像神术一直在起效。寂静昭示着恐怖的未来,他不敢叫喊,甚至在每迈出一步前都会踌躇。他想要窥视未来,可不知道是否该把这一次机会用在现在。
“冈瑟!”他呼唤先前被赶进来的同伴,“你这混蛋上哪儿去了?”声音在石墙里回荡。
没有恶魔的气息,冈瑟一定藏在了某个角落。他拖着脚步,肩膀上的伤口隐隐作痛。阿加莎让我离开很明智,不过我们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
他忘不了黑骑士站在修女和教士尸体前的景象。现在他正站在这些神职者的遗体旁边。尤利尔了解墓园的位置就像了解自己的掌纹,可他没有时间耗费在安葬这些可怜人上。过后我得回来,他告诉自己,事情要分先后——
然而我不清楚排序的依据。黑骑士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头脑,时刻催促他走向过往的云烟。死去的是邓巴·菲尔丁,他想的却是儿时出现在礼堂里的神父希尔德……还有玛丽修女。盖亚教导我不能被表象蒙蔽,他再往前,推开宿舍的铁门。我得看清真相。
房间里的凌乱并不奇怪,这里好像经历了一场风暴。修女们作出了反抗,十字骑士也比想象中更多。他们倒在地上或柜子上,身体爬满铁灰色纹路。血迹却不多。尤利尔跨过死者,被怀疑熄灭的怒意再一次点燃。弹出棉花的沙发堵在楼梯口,他将它一剑砍成碎片。
楼上的空间看上去更宽敞,人也变得稀少。走廊里挂着彩绘和圣母塑像,天使在她身边飞舞。女神在大地上有不同的化身,祂很少会驱使信徒,因为美好的德行不经他人之手。尤利尔没见过这么鲜艳的色彩,他在幼时一度分不清织锦上的图案轮廓……但在里世界,神术的赋予是永不褪色的。
主教的尸体躺在椅子上,头靠着一面玫瑰花窗。祷告过后,尤利尔从他的长袍里摸出书柜的钥匙,再轻轻拨动扶手后的第二根支杆。在盖亚教义中,数字二具有隐匿和秘密的象征含义,代表表象后的真理。据说女神第二次临世的化身是一只白鸽,它纯洁的白羽无人可见。
书柜里的文件很多,他只好把它们收起来。而密室的位置离死者不远,门扉像贝壳那样翕动。在齿轮拉扯下逐渐展开的百叶上布满火烧过的焦痕,花窗顶一块方砖依照某种规律裂成几块。才一打开,大量的灰烬便下雪般飘洒。
尤利尔确信主教的反抗比任何人都激烈。神秘之尽的黑骑士从院子登堂入室,没做任何遮掩。驻守此地的神职者和十字军被屠戮一空,我们的行动使战斗不为外面所知。
但教徒们为主教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尤利尔能想象他是怎样在空之境的压迫下,拼尽全力打开密室,用烛台将里面的文件付之一炬。
他本该用神术,这样会烧得更干净。学徒在薄灰中挑出一块较为完整的纸片,上面的文字既非通用语,也不是新版魔文。当然更不可能是他熟悉的伊士曼南部语言……但他还能认得。这是盖亚的神言,只在教会内部使用。
如果教会可能有什么秘密,那多半就会被记录在这里。尤利尔压抑住剧烈搏动的心跳,盼望在纸张上找到什么线索。这种事情做来并不容易,他察觉到罪恶感随着他的动作在心头生长,随着他读出的每一个字加深。
“任务……报告:申请中止……不稳定因素太多,建议更换线人。他们违反教规的罪过,女神都看在眼里。是时候肃清……”
这段话模糊又不找边际。他翻了翻余烬,又找出一片。
“投入使用后……土地征税范围的变更……”
上面的话到此为止了。就算是尤利尔,也没法从中得出什么结论。他只好将信息记在心里,希望找到串起它们的线索。不过这些文件像是教会驻布鲁姆诺特分部事务的一个汇总,彼此之间八成没有关联。他不知道黑骑士说的秘密是否藏在其中。
“南部,永青之脉改道……”
“……执行者报告:异端清剿结束……”
“……”
很快,一段文字吸引了他的注意。尤利尔心地展平纸张,辨认最边缘的几个字符。它们连起来是个学徒再熟悉不过的词:“索维罗”。这个名字镶嵌在一条只剩半截的语句中。
血族搜寻索维罗……死角巷……已查证上面写着,对加德纳·雷诺兹保持关注。但也仅此而已了,火焰吞噬了大片的文字,而神言是能窥视过去的占星师也无法复原的神秘符文。
距离它相当遥远的部分倒是又能看清,可它说起另一件事来:本周安息生怀的人数远超出预估,进行第二次物资申请。也没有多少有用的信息。
但没关系,一看到那个名字,尤利尔就知道阿加莎交给他的任务完成了大半。
“加德纳·雷诺兹。”他重复着。“我敢保证你说了谎。波洛姐会被你的表演欺骗,我却不会。”
他决定立刻撤走。在整个布鲁姆诺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魔药的效果。一想到吸血鬼商人与魔药有关、还借助契约洗清了嫌疑,他就感到不寒而栗。留在这里等冈瑟是件蠢事,哪怕是走过主教的尸体旁,尤利尔也告诉自己要分清主次。
但突然嘭得一声,好像有人撞到了门板上。尤利尔赶紧后退,惊吓的余韵差点教他回身丢出剑去。黑骑士不太可能留下活人,这只能是冈瑟搞的鬼。学徒气恼地朝下望……
……冈瑟撞开门,躺倒在地板上。一根羽箭钉穿胸口。他身上的伤口要比黑骑士屠杀教徒时更惨烈。恶魔的力量没有医治伤势的效果,只有一圈闪烁的魔文正阻挡着他的性命流逝。
出现在视野中的同伴的状态与他想象的不那么一致。尤利尔的心沉下去。教会终于作出了反应,可他们来得太迟了,完全找错了敌人。不,或许他们没错,错的是我和阿加莎,我们找了威特克和他的老鼠同伴。从一开始我就应该清楚,无星之夜遣派进治安局的间谍怎么可能是无辜者?恐怕这些恶魔正期待着这一幕……
“快跑!”地面上,垂死的恶魔向他警告。鲜血和声音一道涌出。“他不是——”
雾气中传来弓弦弹动的嗡鸣。
惊愕没影响他的动作,尤利尔下意识矮身,箭矢咄得一声扎在墙上。一旁支撑着主教脑袋的玫瑰花窗咔嚓碎了满地。学徒望着没入木墙半截的箭杆,不由得一身冷汗。
他再不敢节省,直接发动了预知魔法。
灵视
尤利尔朝前一滚躲进柜子,又一支箭破开薄薄的木墙,凶狠地钉在他先前的位置。随后他扯开羊皮卷,低声念出祷词。两道庇护所的金焰窜出去,神圣的光辉从天而降,直透地板缝隙把冈瑟扣在里面。
下一秒,三支箭飞射而出,在半空形成一片黑压压的箭雨。它们携带着魔力的闪光倾泻在木屋上,立刻将其撕成了碎片。木石粉碎的声音响彻庭院。
等到火力稍歇,地面看上去如同遭受了一场陨石雨。就连大理石都被砸出一大片爆炸般的深坑,石粉木屑四处飘扬。他们的敌人至今未露面,却已经让尤利尔领教了他杀人灭口的决心。
学徒从庇护所后的废墟中爬起来,里面的冈瑟没料到这个神术防御惊人,被吓得脸色惨白。“看在死角巷那女孩的份上,这是最后一次。”他这么告诉冈瑟,把这家伙拖到银百合丛里。“如果你真的还对女神抱有信仰,祂的使者会保护你。”银百合是盖亚的象征,传说花儿是通往天国的信笺,而银百合会为虔诚的教徒指引向女神的道路。
冈瑟的神情充满愧疚与迷茫。
尤利尔没工夫搭理他,森森白霜在脚底展开。冰之刃比弓手还清楚箭矢的落点,在空中将这些夺命的武器一一斩落。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进步——接受训练以前,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种精确打击的。
“你是教会的杀手?”他暗中试探,而对方回以箭矢。
尤利尔也没指望敌人会回应。就专业性而言,敌人要比冈瑟这个半桶水的家伙要内行得多。倘若一个杀手会在这时候跟自己的目标聊起天来,他就可以考虑通过增加筹码使对方改换雇主了。
箭矢袭扰着学徒的周身,但没有最开始那么致命。尤利尔没本事预测到每一剑的落点,他的防守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冰剑的魔法。孤傲礼赞是目前他唯一能熟练使用的神秘,当然它的本质其实是圣言唤起。不过操控冰雪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在魔法范围里尤利尔发现他用意念驱动冰晶的速度不逊于箭矢横空。
这样一来,战斗反而变得简单了。只要学徒全神贯注,就能用霜冻拉低箭速、偏移箭支,然后轻而易举地抬手砍飞箭支。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他多希望自己能在训练课的测试上也能挥舞刺剑如臂使指。
第二百零七章 自杀式袭击
只是这种不痛不痒的攻击持续了很久,直让尤利尔察觉到危险的预兆。他要么是在准备强力的魔法,要么是决心且战且退。学徒心想,看来比起杀人,他更在意消灭罪证。
训练课上,他学习到的不止是战斗技巧。指环索伦不仅会在休息的间隙补充给他大量神秘知识,而且有问必答。
使箭的职业多如牛毛,但能用出这种大面积火力洗礼的魔法的还在可筛选的范围内。加上恶魔之力的辅助,尤利尔几乎能肯定对方是个“风行者”。他在考尔德·雷勒的队伍里见过同职业的射手佣兵。
风行者的职业基础是必中,他们的每一根箭矢都必然落到靶点。不过这不是什么魔法,它在整个体系中的地位等同于近战流的“冲锋”、“格挡”,属于转职附带的无门槛技法。而且“必中”又不是“追踪”,速度够快依然可以闪躲。指环索伦曾傲慢地评论,这种技巧简直不配称为必中。
箭雨的攻击则不同。世界上没有哪种技巧能把一支箭凭空变成一片,这已经超越了常识的范围。风行者的环阶魔法暴风雨无疑能做到这点。
尤利尔不准备浪费时间,孤傲礼赞和庇护所的防御容许他在战斗中专注于进攻。这也是他学到的应对弓箭手的方法之一。
众所周知索伦在地面上写字,近战或许不是这些骚扰者的短处,但远程必然是他们的长项。傻子才会当箭靶。你得相信不是所有人都能用弓弦割开别人的喉咙。而能干出这种事的乔伊也告诉他,越近的箭越脆弱。想来白之使不会在战斗经验上犯错误。但尤利尔第一次亲身体会致命的箭矢打击,还是不免心有忐忑。
他的冲锋带起一路尘烟,冰剑刃口雪亮,直刺射出箭支的灌木丛。风行者立即放箭阻挡,企图将他迫退。一枚枚铁质箭头叮叮铛铛砸在冰剑上,其中灌注的魔法和力量果然逐步减弱。尤利尔不由得暗松一口气。与此同时树丛忽然抖动,显然里面藏身的敌人开始后退。
不能让他跑掉。这个念头超越其它想法出现在尤利尔的脑海,比起文件和苍穹纹章的担保,教会的杀手是更有力的证据。学徒发现,即便自己再经历一次战斗,该有的反应依然不会消失。
斩剑高高举起,魔力的流光点亮冰霜中的金星——
这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已足够近,甚至能短兵相接。而作为阻挡的不过是一丛欧石楠和几具死尸,风行者的身影也暴露在闪光的剑刃下。他头戴黑布,身披轻甲,慌张地丢开弓躲到死人身后,好像不知道敌人的长武器能将他们一剑砍成四节。
但尤利尔没这么做。一只铁灰色的手伸向他的后颈,学徒转动手腕砍下了它的三根手指。风行者身前的死人也朝他猛扑,却被一肘打在鼻梁上。两具尸体一前一后,重新躺回了地面去。
尤利尔转过身,将敌人的弓踩在脚下。“你是以为我不知道教会有安息的神术,还是觉得他们能比你的箭更好使?”哪怕是在毫不知情的梦境他也没吃一点亏,更别说现在了。
教会没有什么独特的安葬方式,神父们只会为逝者祈祷。这点在里表世界并无不同,但诺克斯的守墓人需要防备的不止是盗墓贼……安息的神术能够确保死者不受惊扰。
这些尸体身上连着细线,在风行者的操纵下站起来。尤利尔诧异于他的肆无忌惮。要不是黑骑士动手时一劳永逸解决了他们身上的神术,单是这样亵渎的举动就足够他下地狱了。
“你不是教会的人。”学徒有点明白了。哪怕是专门处理脏活的杀手,也不可能注意不到尸体上的痕迹。
敌人无动于衷。他伸手在空中一扯,傀儡们就摇摆着送上前。
但尤利尔并不上当,拜恶魔之力所赐,他现在看清风行者的魔法如无根之萍,火种根本不在他的身体里。风行者也是一具傀儡,难怪他只字未吐。
一时之间,尤利尔也为幕后之人的谨慎感到棘手。用傀儡作为杀人手段的案件甚至需要占星师出马,但对方要对付的人居然只是一个赌鬼。也许菲尔丁神父配得上这种排场,可他们没必要抢在霍布森之前下手不是么?
还是说,霍布森的身份让这些人产生了顾虑?
但倘若有人能解答他的疑惑,也绝不是眼前这家伙。教死人站起来不是难事,可让它们开口却不容易。尤利尔再次斩断风行者的弓弦,但丝线仍源源不绝,他开始后悔没将尸体埋起来了。
提起院子里的尸骸,他就又感到一阵迷茫。
黑骑士肯定受到了神术的攻击,尸体上黯淡的纹路就是证明。然而死者在十几分钟前还是活着的,安息神术只会应用于下葬的逝者……看来是黑骑士将这些可怜人从宁静中唤醒,而后再予以第二次的死亡。院子后刚好是墓地。一想到这些他就浑身难受。
役使亡灵的神秘出自苏维莉耶的领域,祂的信众毫不虔诚,利用死亡又想逃离死亡。这些人从不祈求永远的安宁,他们宁愿和活人一样走在阳光下。四叶城的纽厄尔是这样,刚刚离去的黑骑士也不例外。想来院子里的人没有尤利尔想象的那么多,这里的死者分为两类,一类是被屠戮的神职人员,一类是被黑骑士唤醒的安葬之人。仔细分辨的话,还是有几个人身上没有魔纹的。
“喂?喂?尤利尔,听得见吗?”
学徒像抡棍子一样将木偶打开,比起风行者,他更不乐意破坏这些神职人员的尸身。“听得见。波洛姐。”他回答道。“我在院子里遇到了一点问题。”
“你在那儿干嘛?”
“我找到了你要的线索。”要不是她问起,尤利尔都快忘了侦探姐是要求自己立刻撤离的。“所以现在撤退起来有些困难。很抱歉,波洛姐,目标就在眼前,而且很快教会将意识到里面的事故……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了。我想我只能这么做。”
“看来我得学会读心术才能明白你接下来的行动。”她挖苦道,“到底怎么回事?”
“有个人藏在树丛后袭击了我们。先是用箭,整间屋子都被毁了。接着我靠近他,结果公墓里的尸体纷纷过来阻止,好像知道我犯了擅闯教会圣地罪似的。”
尤利尔迄今为止还没有打过这样莫名其妙的架,仿佛探秘教会的行动从头至尾都是一场荒诞的闹剧。先是无星之夜的疯子,再是藏头露尾的杀手。什么时候盖亚的教堂成了这帮老鼠来去自如的下水道了?
“袭击你们。”阿加莎重复,“霍布森害怕的人是他?”
“在我看来,反正他不属于教会。也许我们的猜测得重头来过了。”尤利尔觉得自己该有好心情。黑骑士的话并未兑现。我的猜测也未成真。真是盖亚保佑。“线索与加德纳·雷诺兹有关,他卖的东西恐怕不止有烟草那么简单。能告诉我鲍曼的死状吗?他是不是浑身干瘪、只剩一具空壳?”
阿加莎没否认。“作为编外人员,你知道的有点多了。”
“除了四叶城的幸存者,你们在这件事情里全都是编外人员。这该死的混球在贩卖炼金魔药。没错,就是那个‘索维罗’。我在报纸上看到炼金师们将它称为‘灵魂助燃剂’。”
“加德纳签订了契约……”
“……但里面不包括贩售合法商品这一条。”尤利尔一脚踹开纠缠的敌人。对待风行者这样的亵渎的异端他可没什么好顾虑的,学徒先是砍下对方的两条腿,鲜血喷溅而出,教他一怔。这个傀儡还活着。但也仅此而已,他再挥剑,切掉这家伙的脑袋。
血流嗤嗤喷洒,好像腐坏的木桶向外漏水。“什么声音?”侦探在对面问。
赎罪的声音。“问题解决了。”尤利尔走向冈瑟。这名刚加入疯子团伙的恶魔还醒着,但也是气息奄奄。“教会出了大事,你们离开时务必——!”
漏水声变成了尖锐的爆鸣,尤利尔猛然感知到可怕的神秘在身后凝聚。他头也来不及回,就被狂涛般的气浪掀翻了出去。一时间学徒头脑一片空白,神术与冰霜的光环眨眼间熄灭,他却对此无能为力。尤利尔的视线和树影一起晃动,浑身的知觉被一阵排山倒海的恐惧所攫取。他几乎触摸到黑骑士走入的那个世界。
银光戒指上符文迅速点亮,仿若火苗窜起。
冰雪王冠如同平地升起的荆棘堡垒,笔直插入呼啸的气流中。尤利尔身边的狂浪被它强行掐断。他像个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地坐在草地上。一波又一波的神秘涌潮冲刷坚冰,结果自身却逐渐衰竭。最后风止浪息,城墙般的冰之壁垒还屹立在原地。与它相比,庇护所和学徒模拟出来的孤傲礼赞完全就是纸糊的壳子。
第二百零八章 陷阱
“喂?喂!”侦探姐在另一端大惊怪地呼叫,“你那边发生爆炸了吗?”
若只有爆炸还好。“是空之境的神秘。”尤利尔大口将空气吸进肺里,逼自己冷静下来。“但还不至于要命……该死的,我知道他们的打算了。这混蛋想要引来十字军!”
“这种情况本来就无法避免。用你的神术立刻离开原地,别留下线索。我们也正往外走。”
“问题就出在这里。”尤利尔望了望高耸的冰之墙,懊悔在心中奔腾。“我没法处理现场……敌人是个砍掉脑袋就会爆炸的傀儡,他唯一的用处是逼迫我身上的魔法生效。”
“什么魔法?”
“我的导师的空境魔法,特点就像布鲁姆诺特的地形一样鲜明直观。除非现在天降流星粉碎整个院子,否则任何人都会知道这场见鬼的袭击有高塔的一份。”
侦探姐思索片刻,“呃,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尤利尔无话可说。“你根本不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我来的时候看见一地尸体!驻守在这里的神职者都死了,就连墓园都被挖开。现在你用不着担心教堂吊死鬼的影响了,恐怕疯狂的教徒们会活活拆了治安局……还有外交部。”
“……发生了什么?”
“总之一言难尽,波洛姐,很抱歉我无法再为你提供帮助了。”在作出决定的同时,尤利尔感应到身后的魔力波纹。他的警惕性骤然拔高,直到看清尘雾中的来客。“他来了。”
“白之使?”阿加莎问。
还能有谁呢?整个浮云之城里,能在我捅娄子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人恐怕也只有乔伊了。“合作愉快。”尤利尔告诉她,“但愿这是最后一次。”他调动誓约之卷的魔力,将阿加莎留在身上的魔法清除。我跟你的计划没关系了。
在对面,使者一步跨出金色的涟漪,一脚踢开旁边的残肢。
尤利尔逼迫自己开口:“我——”结果使者走过他身边,站在冈瑟周身的神术外。年轻人的神色一如既往,教人无可捉摸。
“使者阁下。”冈瑟低声致礼。
他是个恶魔。尤利尔突然意识到,心跳也随之加速。这时他甚至有些感谢黑骑士了,否则虚弱的纽扣工人多半会在第一时间露出破绽。
“你来这儿干嘛?”乔伊问出了与阿加莎一样的问题。“这是你的新朋友?”
“我想给伯莎女士的案子帮忙。”学徒心地回答。“至于他……现在他不算我的朋友了。能把这玩意弄掉吗?”他赶紧请求。
使者回到冰墙后,让高大的壁垒变成一片片雪花,融入了土地。“好朋友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乔伊给出了建议。“我看你在这方面非常擅长,用不着进行考核。”他讥讽道。
尤利尔哑口无言。他要怎么解释自己和无星之夜的遭遇呢?黑骑士在教会恣意屠戮,却把烂摊子丢给我。这下就算是乔伊也不会轻易放过了。
这里的法则之线混乱索伦在一边无意识地落井下石,真奇怪,睿智的格森先生之前竟然没发现有这么一个地方
“恐怕是教会的禁地。”它的主人环视一圈,从废墟里挖出一本硬皮书。封面上刻有镂空的十字,这是盖亚女神的教典。一支断了翎羽的木箭穿透了整本书。“上面的赞美诗都是神术。”他将教典丢给学徒。
尤利尔弄不明白他把这东西给自己做什么。
“上面有完整的圣诫术。”
这一惊非同可,尤利尔下意识张大了嘴:“啊?”
无论如何,教会不可能将这些知识交给你索伦的字迹里透出一股子邪恶的得意,学徒甚至可以想象它身上的符文扭曲成一个坏笑的表情。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不妨碍我们先找到一点补偿吧
“可这是教会的财产……”
“现在是你的了。”使者明显对这种事不太在意,“你遇到了什么危险?”
“一个风行者傀儡,”尤利尔如实回答,“会爆炸的那种。一定有人在背后操纵它。说实在的,我的魔法能挡住箭矢,但对最后的冲击波毫无作用。我想它或许不是为了案子……它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如果你没来,十字军就会发现我留下的踪迹。”
“命运集会刚解散。”使者认可了他的猜想。尤利尔感到自己还是有机会解释清楚的。然而一阵脚步声开始逼近院门,伴随着神术的金色屏障向内延伸。
“我们得先离开这里。”他催促。
法则之线混乱,不建议通过矩梯移动索伦的话教尤利尔僵住了。
“这才是真正的陷阱。”使者说。“你们计划怎么离开来着?”
“呃,用神术。不过外面到处是神官,最好还是别冒险。”尤利尔欲言又止。
你想怎么办?
怎么又问我……尤利尔只想哀嚎,可他知道现在的情况都是他大意的后果。学徒宁愿自己身上的魔法没被触发,这样总好过把乔伊拖下水。该死的,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我们可以先躲起来。”他下定了决心,“跟我来。”情况还没到最糟的地步,起码他还知道哪里能暂时躲过十字军的搜查。
……
“那家伙去治安局自首,于是阿加莎·波洛姐断定案子与教会有关。我们计划潜入教会找证据。”
“她计划把你卖给盖亚教会。”使者一针见血地指出。
“所以我也把她拉进来了。现在他们应该正好从神术基盘附近撤离,要不了多久,侦测就会恢复正常。”学徒本来想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膀,结果牵扯到了伤口,立刻哎呦一声。
“安静。”使者警告,“这里看上去不怎么隔音。”
他们正在一处黑暗的密室中,头顶簌簌落下土灰。许多拇指大的蘑菇从夹缝间冒出来,跟苔藓一起填满石头的空隙。百合的球根暴露在湿气里,绿莹莹地在四周闪烁。
教堂里自然没有什么藏身的好地方,哪怕他幼时在这里生活了几年,也不可能比十字军和神职者更熟悉地形。然而,虽然没有密室能避开建造者的目光,但他们不会搜查每一间屋子——尤其是院子后的安息之地。大多数死者的躯体被黑骑士破坏,尤利尔便只需藏在完好的墓室里。
阁楼里的主教身披红袍,显然是布鲁姆诺特分教会的管理者。他死在了职位上,就意味着没有人敢冒着亵渎的罪行搜索墓园。尤利尔不知道女神是会称赞他的果断,还是诅咒他惊扰亡魂的罪行。是黑骑士,他的到来搅乱了一切。我们本该悄无声息地完成任务,而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可他清楚这是不可能的。直到现在,尤利尔才意识到这次行动必然失败的原因。主教呆在阁楼里,他的神术便只是班门弄斧。也许誓约之卷能替他遮掩过去,但说到底,还是他太过想当然了。是旧时记忆误导了他:表世界当然是没有神术基盘的,盖亚的主教也必然会停留在教堂。但在诺克斯……女神才知道主教愿意呆在哪儿。威特克将黑骑士的到来擅自作为计划的一环,竟然巧合般弥补了这个漏洞。
你被风行者打伤了?戒指写字时的咔咔声唤醒了他。
那种家伙不可能碰到我。在月之都和四叶城里,我见过比他厉害得多的敌人,并且战胜了他们。但在使者面前,尤利尔不能这么说。受到索伦的嘲笑总好过被乔伊得知无名者的事……结果使者忽然抓住指环,让上面雕刻的符文挨个熄灭了。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的暗示很明显了,甚至没把一边垂死的冈瑟放在眼里。“就算你背弃盖亚,祂也不会知道。”
“我不可能那么做。”学徒忍不住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
“那你说吧。”
他完全不明白乔伊到底是没听懂他的意思,还是对他的态度毫不在意。尤利尔瞥了一眼手中的教典,心知是再也瞒不过去了。“有……恶魔来过。”
“那边的家伙?”
“不止是他。”他果然发现了。尤利尔默默祈祷神会原谅自己的背叛。“一位空境亡灵生物,据说他来自结社,来自无星之夜。”
“神秘之尽。”乔伊重复。他肩铠上的血红七星仿若正在滴血。“他们是最隐秘的恶魔组织,最后一次出现还是在十五年前。看来你的运气不错。”他的语气蕴含着别的东西,似乎不止是讥讽。“你的盖亚保佑。”
说得在理。尤利尔勒紧伤口,他的肩膀真的在滴血。“这些东西我还是首次听闻。”他心翼翼地说,“我以为无名者都是纽厄尔那样的疯子,但他们看上去并不容易与正常人区分。”
“我跟你说过,无名者是特别的神秘生物。他们原本独自游荡在诺克斯,直到某一天抱成了团寻求庇护。这样的无名者组织就是结社。”乔伊回答,“单个的无名者就很棘手了——例如四叶城那个疯子——成群结队更是麻烦。这些家伙最开始还能相安无事,但直到恶魔侵蚀了他们的灵魂,结社就会在大地上引发灾难。”
第二百零九章 神秘领主
尤利尔早已从妖精奥萝拉和威特克口中得知结社相关的知识,他想知道的是另外的事。“无星之夜。对这个结社你们了解多少?”
使者瞧他一眼。“不比你少,事实上比大多数神秘生物都多。你要说的就这些?”
尤利尔困惑地望着导师。年轻人松开手,指环索伦重新上线。“你问它好了。”
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开口回答任何问题了,仿佛要跟不远处的沉睡的尸体一较高下。学徒只得从命。
无星之夜由无名者组成,活跃于黎明之战时期。成立者不详,骨干成员数量未知。这些恶魔凑在一起,没有信仰可以指引他们。无名者是诺克斯最危险的敌人之一,也是最擅长隐藏的邪恶生物。黎明之战后,秘密结社就是神秘世界最大的敌人
“听上去你对我们的敌人一无所知。”
恶魔数之不尽,没有人能确定无星之夜的成员数量。他们不是落单的恶魔,有应对检测的方法……就算是专门的魔法也很难分辨
“高塔怎么分辨呢?”尤利尔明知故问。
这可是秘密,不会告诉你这样的笨蛋。当然,你想以火种的名义签订契约就另当别论索伦高傲地写道。
也许威特克在这点上没骗我,占星师们正是用火种试炼来分辨恶魔。尤利尔明白无名者的异常正源于火种——还有什么办法比这更容易呢?
这么说我应该感谢索维罗魔药……
他一直以为光辉议会是最痛恨无名者的组织,没想到克洛伊塔的谨慎丝毫不下于他们。在威尼华兹学徒见识过十字骑士充当的恶魔猎手,甚至他眼前就有一个时刻带着猎手袖标的可怕存在……然而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恶魔的处境。
决不能让乔伊发现自己的本质。尤利尔认定,一旦使者意识到自己的学徒其实是个无名者,恐怕结果会比想象还要糟糕。也许乔伊会在心里作出一番痛苦的抉择,但责任与友谊二选一,尤利尔实在不愿意用这种可怕的选择题来拷问导师的灵魂。以使者的反应来看,他多半有一些预感。不过既然乔伊什么都没说,尤利尔也乐于装傻。
你遇到无星之夜的人了?或许是事关重大,索伦说话带上了标点。
“还是空境的神秘生物。”学徒如实交代。
指环拼凑出一个惊叹的神情。真不可思议,你还活着。无星之夜的空境比正常同等神秘度的阁下更为可怕,他们的魔法不属于秩序,神秘度的高低在他们身上得不到反馈。你究竟碰到了谁?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认识他。”
已知的情报是,无星之夜有七位空境级别的神秘生物。其中一个是光辉议会的前任枢机主教安尼利,十五年前猎魔运动围剿的目标就是他。叛离议会后,他也被称为‘微光领主’
“七位空境?”尤利尔下意识重复。
七位领主,七颗地狱之星。同盟分裂后,才有了这样的说法。这些狂妄之徒,你以为他们是哪里的领主?
答案是明摆着的。“神……神秘领域七支点?”
总之,这些恶魔将诺克斯当成了自家后花园。显然无星之夜的无名者不明白划地盘与过家家的区别,没有哪个领主会在自家领地上藏头露尾
“我遇到了其中之一?”尤利尔说。
毫无疑问银指环在半空缓缓旋转,一位自封的领主,黑暗中的邪恶阴影。好吧,他多半不会让你看到他的脸,恶魔的领主身披人皮,比他隐藏在凡人中的同伴更谨慎,更神秘……他与他的同伴们活跃于昼夜的夹隙,企图颠覆神秘领域
这种说法令他浑身不适。“我不是很认同——”
你无须认同。恶魔的堕落有早有晚,却是注定了的命运。就像生命的尽头是死亡,任何人都无法避免指环警告他,我知道你的信仰,尤利尔,可你别忘记盖亚教会也是猎杀无名者的主力。教徒们遵循教义守护世人,从灾难和恶意里,从纽厄尔那种人手中挽回人的性命。想要拯救那些可怜人的命运,就唯有与恶魔作斗争一条路可走
墓室里被戒指的闪光与蘑菇的荧光所照亮,可惜它们都是冷光,驱不散石壁土层渗透进来的潮湿寒意。在这狭窄的安息之地躺着一位腐朽的逝者,一个垂死的伤员,还有一名女神信徒和坚定的秩序守卫者。出于某种原因,他们此刻相安无事。尤利尔应该为此祷告,但他最终难发一言。
“看来它的回答不能让你满意。”乔伊冷冷地开口。
“我很感激了。”尤利尔回答。潮气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吸附他的声音和声音里的情绪。
“你的感激没什么用。”
“起码我清楚了怎样避开危险。”学徒说,“作为克洛伊塔的成员,我不该和他们接触,对吗?”
难免会有人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恶魔本质指环忿愤于主人的评价,但又不敢反对权威,只好用坚持不懈地插嘴以示抗议。不过在被恶魔吞噬之前,这些人还算不上危险。治安局每天都会在刑场上砍掉几个恶魔的脑袋,也没见这些家伙能反抗它在学徒头顶盘旋。
“说些有用的吧,索伦。”年轻人吩咐。
有用的?对我来说都一样。尤利尔瞥了一眼冈瑟,他的伤口已做处理,此刻状态略微稳定了下来。乔伊会怎么处置他?交给教会审判,抑或是同样视而不见?后者可能性不大。普通的恶魔也就算了,而无星之夜的成员……即便冈瑟只是为了得到掩盖火种的加护,并没想过颠覆克洛伊塔,在人们眼里他也罪不容赦。
?指环莫名其妙,缓缓写出一个问号。由于错过了重要信息,它现在完全理解不了主人的意思。
“无星之夜的七位领主。”尤利尔问道,“有没有一位是亡灵,披黑甲、戴骑士盔?”
戒指倏一下砸在他脑门上:亡灵?
尤利尔正绷紧神经,差点被它吓得跳起来。“……没错,我确定他是个亡灵骑士。”
据克洛伊的资料记载,无星之夜有一位具有恶魔之力的亡灵。最开始出现时,他被称作黑骑士
看来大家的起名方式与我相近。尤利尔心想,第一印象很重要。
黑骑士的出现时常伴随死人复苏的灾难。两百年前,沉沦位面加瓦什中苏维莉耶的祭坛边、死者之国的中央圣地——尸骨中庭,曾在宾尼亚艾欧发动过可怕的战争。诺克斯的神秘领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得以守卫住我们的文明之地。后来占星师们探寻过去,终于找到了亡灵暴乱的结因:死海之王更替,尸骨中庭的内部也随之产生分裂。黑骑士趁机在加瓦什掀起动乱,诱使死海之王将目光投向秩序的土壤……
在诺克斯与光辉议会的战争中,黑骑士唤醒了数量惊人的亡灵大军,试图凭借这样亵渎的魔法击破露西亚的圣骑士团。然而白之预言粉碎了他的邪恶阴谋,亡灵军团也得到了光明代行者的净化。死海之王被迫接受战败,封闭了加瓦什。黑骑士却自此失踪
“他失踪了?”
照我看来,他是回到了他的恶魔巢穴。无星之夜拥有隐秘的据点,无数深渊的孽种在里面诞生、日夜谋求打开诺克斯的屏障,而后为他们残暴的龙之君主打开血与火的大门。那里可以说是地狱侵蚀世界的节点……但神秘领域至今没有找到它
尤利尔想起黑骑士进入的白骨之门,门后的景象异常荒凉。那里是无星之夜的据点,还是死者之国加瓦什?只要我说出这些情报,恶魔的老巢就会被彻底捣毁……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天真到有些滑稽。“那么黑骑士,他是哪一位领主?”他已经有猜测了。
果然,索伦写道:人们恐惧于黑骑士在亡灵之灾中唤醒的千百万死者,认为黑骑士是悼亡女神苏维莉耶派来诺克斯散布灾难的使徒,因此改称他为‘不死者领主’
亡灵的骑士最终成了不死者,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黑骑士没有杀他,恐怕是看在同为无名者的份上。也许威特克说了什么,比如他认为我会一直提供帮助。这家伙自以为抓住了我的把柄,还是说他觉得我不敢反抗“不死者领主”?
尤利尔摩挲着乔伊交给他的银光戒指,如果无星之夜以为我会乖乖听话、出卖高塔的秘密,那么他们错得离谱了。虽然我是个恶魔,但在最终的命运到来之前,我依然是盖亚的骑士。
“它们不能吃。”乔伊突然说。
尤利尔赶紧摇头,他意识到在乔伊眼中自己是在盯着一株蘑菇看。好吧,墓园里没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哪怕是尸体都经过了神术的净化祝福……用蘑菇来充饥并无不可,但显然使者在意的不是它们是否有毒。“这里是净土。”他低声说。
白之使对此不抱关注。“那你可以顺便学习一下圣诫术。”
我的导师有时候格外称职。尤利尔想起令他头痛的课业方向选择,心情顿时跌到了谷底。也许只有女神的职业才适合我。他打开书页,几张纸飘出来,洒在他的膝盖上。“收据?”
第二百一十章 外交部的暗流
夹在教典中的纸条上写着字,不是神文,而是通用语。每一张纸都盖着鲜红的图章,图章下则是某次交易的款项目录。
这种东西怎么会夹在教典里?
在翻遍了整本书后,他共找到十一张纸条。它们有统一的样式和印章,唯一的区别是上面的数字。这是教会的后勤收据吗?主教掌管整个布鲁姆诺特的分区教会,每天事务繁忙。当他疲惫地点起蜡烛翻看教典时,也许会将这些东西夹在书页里……
无论如何,这种异常状况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尤利尔静静思量着可能,而指环索伦在一边骚扰乔伊。
不死者领主到教堂来干嘛?它看起来对恶魔的踪迹不太担心,但十分好奇。
“他已经走了。”年轻人说,“而且这是盖亚教会要考虑的问题。”
可这里是布鲁姆诺特指环表示不解,难道我们不该提高警惕吗?
“有圣者大人在,我的警惕还不如花在别人身上。”白之使转向学徒,“你最好离那些无名者远一点。”
“我又不知道他们是恶魔。”尤利尔声辩解。我又不知道会惹出无星之夜的黑骑士,他在心里说。莫非这样的大人物都喜欢满世界乱跑吗?
“还有,离阿加莎也越远越好。”
“她是我的邻居。”这下他可是真冤枉,“除非我不出门……不,那天我没出门,她也自己过来拜访了。”要我不与她碰面,还不如指望月亮白天升起。
然而白之使的思考方向与他完全不一样。“事务司安排给你住处,更换也很简单。以你的身份,向他们提要求也没什么过分。”他忽然皱起眉,“如果是阿加莎·波洛,作为曾被圣者关注的‘一代名人’,她也可以提要求。”
要不是威特克,我根本不认识她。尤利尔觉得乔伊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了误解。“她搬家干嘛呢?”若她发现我是个潜在的犯罪分子,没准会这么做。
“是她对你的住处提要求。”使者指出。
“这怎么可……设置条件?”尤利尔反应不慢,顿时明白过来。“她可以要求治安局分配给她符合条件的住宅,就像富有的商人利用金币换得贵族庄园附近的别墅。”符合条件的人多半很少,而教育部安置他的工作必定会提前一段时间开始。
但即便行得通,这样的推测未免也太过荒唐。侦探姐又不是没事可做,她没理由对一个新来的高塔学徒感兴趣……除非,这个学徒的导师是高塔的空境统领。尤利尔诧异地望着年轻人。
“我不喜欢她。”乔伊直言不讳,在克洛伊塔里,没有什么人是需要让他收起自我意见的。“这女人热衷解密,而且非常傲慢自大。”
自大到没看出来,尤利尔对侦探姐的坏印象顶多是有些虚荣。不过荣誉有时是高于利益的诱惑,与阿加莎那吓人的破案成绩相比,这点毛病简直不算毛病了。
这时乔伊犹豫片刻,给了他一个全新的理由。“她曾在狄恩·鲁宾手下当过差。”
“狄恩·鲁宾是谁?”
“工具人。”乔伊想也不想地说。
“?”
指环索伦差点笑岔气。是外交部的青之使它的字划乱飞,白要在每一个属国进行巡察,而浮云之都的事务却很少有时间处理。于是这些堆积下来的工作只能交给外交部的副部长来办。从前年开始,青之使在命运集会上申请将内部事宜移交给他,省得还得在白手上绕一圈。你觉得这办法怎么样?
我觉得?“他……肯定是个看中效率的人。”尤利尔硬着头皮说。
是啊,为了提高效率,他在申请前根本没与白商量。总之,我们的事务司总长在整个集会上说起这件事时,白对此一无所知索伦似乎没注意到自己的用词有多么危险。我睿智的主人答应下来。由于时间凑巧在每年的火种试炼前,白在后来随便找了个理由,与狄恩·鲁宾来了一场观赏性的决斗
尤利尔听得直想笑。“结果如何?”
怎么说呢,整个战斗过程十分效率,结果并不意外
毫无疑问。乔伊是尤利尔见过的最为强大的神秘生物,说是神秘领域战斗力天花板也不为过。他决心成为使者,也未必没有白之使的影响在内。
你作为白的学徒,肯定会被狄恩·鲁宾看不顺眼指环提醒,当然,不顺眼归不顺眼,他多半不会刁难你这样一个环阶的菜鸟
看来高塔空境之间的相处也并非都很融洽,拉森阁下给我留下的印象太片面了。学徒心想。当然,若是他知道命运集会上占星师们的针锋相对,也许就会有另外的理解。“阿加莎曾是青之使阁下的下属,所以想掌握我的动向?”
或许是她自作主张——戒指索伦写到一半,被乔伊一把握住。它直接关机了。
“他乐于找我的麻烦。”使者说,“阿加莎·波洛与狄恩的关系可能没那么密切,但风行者一定与他有关。青之使的神秘职业是剪裁师。”
“剪裁师?”
“就是裁缝。”
莫非高塔里除了占星师就再没有正常的职业了?尤利尔怀疑它们其实就是凡人职业的神秘版本,连名字都不带换的。但拜这样朴实的取名方式所赐,他一下明白两者的联系了。“你说那些傀儡线?”
“他一定没想到命运集会结束得那么快。”使者说。
袭击发生在集会期间,可以让狄恩摆脱嫌疑。这句话里隐藏的信息令他提起心。显然,青之使狄恩·鲁宾与乔伊的关系并不和睦。虽然以当下情况来看乔伊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但外交部的副部长阁下依旧没有放弃找他的麻烦。尤利尔想到风行者的意图,不由得头皮发麻。“他想让我为教会受到的袭击负责。”
“与无名者交朋友不是大事,但与无星之夜有关则不同。”乔伊警告。“外交部的工作也包括监察……属国中恶魔的动向。高塔守卫诺克斯,我们则守卫高塔。”
原来如此,我早该意识到的。就连黑骑士都看出来我的行为会给乔伊带来多少麻烦。他提醒了我。狄恩·鲁宾想抓住上司的把柄。他要的不是外交部工作效率,而是在命运集会中的地位。他反思自己这段时期的所作所为,只想让这一切变成稍纵即逝的梦境。“这会对你造成影响吗?”学徒歉疚地问。
一阵似有若无的情绪在白之使的脸上拂过。“我是恶魔猎手,无星之夜翻不起浪。”年轻人没责怪他,事实上,他看起来连半点烦恼都没有。“鲁宾不是占星师,看不到未来会发生什么。命运集会后,他的算盘就没得打了。”
使者的态度古怪,尤利尔怀疑自己这位导师很可能在今年的火种试炼上故技重施。见鬼,这家伙真把狄恩·鲁宾当成处理事务的工具人了。对方怎么说也是高塔的青之使,他却丝毫不给面子。
乔伊的事用不着尤利尔操心,他自己的麻烦够多了。统领大人的战斗力体现在各个方面,学徒才一闭嘴,他立刻反将一军:“你的神秘学方向确定下来了,对吗?”
事关性命,容不得他犹豫。尤利尔深吸口气,感到肺里充斥着凉意。“我一直想成为使者。”他坦白,“占星术也好,预言和圣诫术也罢,它们都可以让我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使者挪动一下眼珠,用饱含探究的目光注视着他:“你的测验结果不这么认为。”
“我很抱歉,乔伊,我不该把责任推给你。西德尼先生给过我很多帮助,非常多,我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多么荒唐……‘银十字星’阁下对我寄予厚望……但你给了我机会。”这无疑是发自内心的倾诉。只有在这一点上,尤利尔毫不怀疑。“说到底,我有能力在训练课上学到更多东西,只是我自己放弃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努力得不到回报,我还没弄清练习的意义。”
他越说下去,内心就越平静。
“可我把原因和结果搞混了,布鲁姆诺特的台阶太多太长,让我迷失了方向。也许我不适合停留在这里。即便红顶屋是我梦寐以求的家园,我也宁愿为我理想的道路锁上永远它的门。”这时,他发觉眼前的迷雾豁然开朗。“一直以来,我总是被别人的评价左右思想。我害怕面对自己的错误。我忘记了自己想做的事,想成为的人。我忘了我在万里高空的城市中还有朋友——在我需要他们时,没什么秘密是不能说的。”
使者一直静静地聆听着。“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秘密。”他说。“不过拜你所赐,我想我现在有时间听听了。”
尤利尔感到自己脸上发烧。“该死的,有些话说出口简直会要我的命。”
“你要死也不会死在我手上。”
“说得没错……我向你保证,乔伊,总有一天你会有比青之使更值得信任的同事。我向你保证,我早晚能做到。”
第二百一十一章 埋葬的秘密
“希望不要太晚。”年轻人冷冷回复。
然而这场坦诚和平的交流过后,与使者同处一室似乎变得异常困难。尤利尔闷头翻着书,恨不得把脑袋扎进密密麻麻的神文里去。等待的每一秒都是那么难熬,他忍不住胡思乱想,而手指还机械地重复着动作。让他尤为不可思议的不是使者的态度,而是他自己竟能说出这种话。或许女神选我成为骑士不是没有原因的。
静谧逐渐冷却他的思维,学徒的动作放缓了。哗哗的声音被呼吸替代,头顶传来遥远而规律的脚步。有时冈瑟会在昏迷中发出短促的呻吟,但看在伯莎女士的份上,尤利尔尽可能处理了他的伤口。乔伊没阻止,索伦也不敢作声。死人则无声无息。尤利尔开始想起威特克和阿加莎,想起黑骑士意有所指的言语。思绪的海浪慢慢涨潮,以至于他没注意到使者什么时候站在了墓室边缘。
“这是十字骑士的墓地?”乔伊问。
“不,只是修女和教士的。”尤利尔乐于回答,“有些教徒终生侍奉盖亚,甚至抛弃了在凡人间的身份。因此上面没有墓主人的名字。”
“露西亚没有这种要求。”
“你指什么?”
“要求教徒为祂奉献一切。”白之使在表述貌似同情的言论时,神情依旧缺乏说服力。“奉献是人的美德,于是女神要求最虔诚的羔羊们牺牲自我来宣示对信仰的忠诚,是这个道理吗?”
“你弄错了。这是逝者们自己的愿望,而非教义规定。”
“愿望。”年轻人重复。“说得对。要死的人,他们的一切愿望都是被允许实现的。盖亚在这方面尤为宽容。你还记得有关的教规吗?‘死罪之人也有权挑选最锋利的斧子’。”
“有过必偿。”尤利尔说,“这是盖亚赋予他最大的仁慈了。生者死者,在女神眼中并无不同。祂在惩恶的同时,也会给予万物同样的善意。”
学徒不太明白为什么他要说这些。
“给死人的善意没必要。”
“这很没同情心。”
“你的同情不会减轻他的罪过,也不会教律法饶恕他的性命。可见人们的同情不过是自我安慰,对死人没有半点帮助。”乔伊说。“当你快死了,全世界都开始爱你。”
尤利尔感到心脏被这句话撞了一下,竟说不出话来。“……女神的行事,与我们不同。”
“女神的仆人却明白这个道理。我不知道你们表世界的盖亚教会有什么样的规矩,但在诺克斯,起码在宾尼亚艾欧,只有罪人的墓碑才不配刻字。你说里面躺着虔诚的教徒?那无论这碑上的空白是谁的主意,想必他的主人都是不知情的。”
这太荒唐了。“霜月的街头有很多无名尸骨被治安局埋葬,谁会知道这些人的名字?”他反驳。
“冻死的流浪汉多半是火化,祈祷他们死后进入苏尔特的神国。”乔伊指出,“入土安葬的无名死者碑上仍会有字。要么是泛泛的悼词,要么是零星的描述。无字碑被认为是对逝者的诅咒,只会用来给罪大恶极的家伙。”
罪大恶极。尤利尔想往后退,远离那块干净的石碑。这时他才发现密室中就连墓碑都未曾显露在地表,若非他这种熟悉教会的人,恐怕十字军也不会注意到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原来如此。”他觉得自己在用另一个人的喉咙发声。“原来如此。”尤利尔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还隐约激动的心情刹那消失了。“这或许……就是里表世界的差异。”
然而学徒既然熟悉诺克斯的盖亚教会,就没理由认定两个世界的教规有较大的出入。这是个例外,他认定,也许原因与神秘有关。这毕竟是两个相似却不同的世界……
“这里是圣洁之地,甚至禁止一般信众踏足。”使者似乎一点也没察觉他的异常,“看来教会在这里埋葬了某些秘密。无星之夜的黑骑士也到这儿来,他肯定有明确的目标。”白之使走回原本的位置,指了指学徒的脚下,示意他低头。
“……谢谢。”尤利尔按照提示捡起掉落的纸条,心不在焉的将它们一一展平,整齐地叠在一起。“不死者领主想从教会里得到什么?”
“反正不是谋杀某个神父的证据。你为什么关心?”
学徒只好闭上嘴。我现在要担心的不是无名者,也不是阿加莎或霍布森。他发现自己这次很容易管理好自己的想法,是女神,祂让我无法分心他顾……
……
罗玛捡起地上的纸条,一张又一张,写满她看不懂的文字。她顺手就要丢到窗外,又忽然想起这些东西原本是夹在书里的。书是厚厚一本教典,封面烫着金箔,纸页充满蜡烛和植物墨水的混合芳香。在院长发给玛奈她们的册子里,罗玛可没见着有这些玩意儿。她把它们一张张展平,放归原位。
这时,地板传来吱呀呀的响动。
在这所奇怪的教堂呆了两星期,罗玛开始习惯村庄破旧的建筑。即便蜘蛛走过地面,楼梯也会大惊怪地作响。看来凡人的王国太过贫穷,哪怕是在受神眷顾的洁净之地,条件也不见得好到哪去。她很想念萨比娜,还有她们的导师拉森。这里的生活乏味枯燥,她为了艾肯忍耐了很久,现在已经在盘算着怎么带着这个有趣的玩具离开了。
修道院里有许多孩子,大到五六岁的幼儿,到刚刚出生的婴孩。两星期里罗玛见证了四个孩子的诞生,三个女孩,一个男孩。其中有个女孩的母亲生产后大出血,连玻璃草茶也没能挽回她的性命。罗玛不觉得意外,因为床榻上的母亲自己也还是女孩,她来到世上不过十几年,仍缺乏应对苦难和罪孽的经验。
在罗玛心中,艾肯的地位远超过其他孩子,即便他不是最机灵的一个。这只人类的幼崽长得不像狮子,她也并非是要在他身上找到自己身世的影子。让她对这孩子怀有特殊情感的源头是玛奈,她认定自己的母亲与玛奈有过某种精神时期的重叠……这么说来,也许她确实是在艾肯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高高在上的苍穹之塔是一所精致的修道院,是罗玛·佩内洛普的婴儿床。这念头令她驻足。
她几乎忘了自己的目的。
从高塔逃出来时,罗玛还想去余烬草原寻找她的部族,后来她意识到有罗奈德·扎克利在,一到那里就会被逮住,便转而登上去伊士曼的矩梯。宾尼亚艾欧有的是好玩的去处……然而狮子罗玛只知道这两个地方。她打定主意要成为使者,决不会在一处停留,只有这样才能给寻找她的占星师们增添些难度。现在罗玛已经在这个村庄呆了许久,是时候离开了。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德蕾娅修女。”巴恩撒院长说着,推开门。“我早上还有别的事要忙,这些事跟一个只会哇哇大叫的孩子没关系。我们收留了她那不知廉耻的母亲,结果她竟连疼痛的罪惩都经受不起!前些天还有个天生的智障儿,多可怜的宝宝……这孩子的母亲像是什么道德观念都没有。”她丝毫不觉自己言语刻薄,“把她安排给那个什么都干不好的丫头,我记得她也快生产了,提前让她有些经验是好事。她叫什么来着?”
“西雅塔。”德蕾娅修女的声音闷闷的,似乎有些情绪低落。
巴恩撒女院长有一张盘子那么圆的脸,上面有宽阔突出的额头和浓密修长的眉毛,经常显得头顶的修女帽尺寸偏。她常年诵念经书的嘴唇与鼻子靠得太远,一双眼睛锐利而冷漠,却似乎发现不了德蕾娅的神态异常。
“西雅塔。”她重复一遍。“倘若这女孩忘了给婴儿换床单,记得告诉我。下星期早餐没她的份。报给大主教的收据单已经写好了。你负责整理核对,德蕾娅,明天早上之前交给我。”
德蕾娅修女接过教典,神情有点犹豫。“呃,这些都是,院长?”
“比过去多得多,是因为有一批刚生孩子的新母亲从威尼华兹过来。那些外乡人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专门挑同一个时间塞给我申请信。”院长打开柜子,拿出一叠纸。
“但孩子们太了,而且马上要到冷天。”
“没错,这是个问题,但不是我们的。许多婴儿容易在霜之月夭折,因此这时候领养孩子需要承担大部分风险。但既然他们都愿意接受,我还能说什么呢?”
德蕾娅修女还想说什么,可院长没在听。她就像将繁重工作分配给了下属的长官,由内而外散发出轻松和安逸的气息。显然她不再关心任何东西了。
然而当巴恩撒院长坐在椅子上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因此又立刻站了起来。
第二百一十二章 克莉丝汀的转让书
“前些天有大人物到铁爪城。”她在德蕾娅修女迷惑不解的神情中吩咐,“把该收拾的地方收拾干净,别让客人看见脏东西。虽然那种人不太可能到我们这里来。那女孩的尸体安葬了没?”
“已经安葬了,院长。”
对话迅速结束,也许在巴恩撒院长眼中,德蕾娅只是个同情心过分的年轻修女,还总把她的话当耳旁风。罗玛跟着德蕾娅修女悄悄跑出去。后者早就看到她了,此刻有点恼怒。
“拜托,罗玛姐。你真把我吓坏了。书房里有神术的阻挡,就算院长看不到你你也不一定安全。”
狮子头好歹还知道不要随便说出去高塔的信息,当然,就算她说了也未必有人会信。“我想离开这里。”她告诉德蕾娅修女。
“如果不带着艾肯,你想去哪里都没问题,罗玛姐。修道院不是你的监牢。”德蕾娅修女满怀忧郁地说。她的忧伤不是为自己。早在她接受神术洗礼的那天,她就将自己献给神了。“盖亚女神在上,我真希望这里不是任何人的监牢。玛奈只是上了爱情的当,她还是个孩子,却被当做成人责罚。”
“那就逃走好了。”像我一样。
德蕾娅修女摇摇头,“人类有人类的规矩。你是自由自在,而玛奈和艾肯有他们自己的命运。有过必偿。未来虽然由奥托掌管,但过错就像未还的债务刻在灵魂上,是她们一生无法洗去的污点。”
“既然一辈子也洗不掉,那为什么还要洗呢?”
“因为人们会记得。当某一天世人忘记了她们的罪孽,能够平等看待这些可怜的孩子,她们就能回到自己的家人身边。”德蕾娅修女说,“盖亚理解人们的偏见,也能原谅女孩们的罪孽。祂用自己的修道院来保护她们,可这种保护触及不到灵魂,她们只能自己醒悟。”
罗玛不以为然。“除非你送她们到天上。”她告诉天真的修女,“否则教会将她们与社会割裂开,只会让人们铭记玛奈的罪过。哼!这怎么能算罪过?这明明是那个布里奇的错。最多,也是他们两个人平分。玛奈一个人可没法生下艾肯。盖亚都知道这些……祂却只惩罚玛奈,这一点也不公平。”
“他们没有婚约,因此女孩不受法律保护。盖亚是司法的神祇,祂对此无能为力。”修女跟她走到楼下。“罗玛姐,你还太了。你什么都不懂。倘若我们不放弃哺乳后代的本领,这世界就永远没有公平。”她说到最后,声音得罗玛也快听不见。
我们必须逃走,罗玛打定主意,而且决不能将消息透露给德蕾娅修女。这个蠢笨修女脑子里生了锈,她除了给每个遇到的人讲道理外什么也不会。虽然比起巴恩撒院长赶走残疾婴儿母子的冷酷行为这根本不算什么,但她说不定会向院长告密,还自以为“拯救”了玛奈的灵魂。
在高塔里,她可尝过这种找了笨蛋当同谋的苦果。萨比娜在预测危险和抄作业上是好帮手,但若遇到挫折或有一点计划的部分让她不满意,她就会对任何人将罗玛的恶作剧全盘托出。找这种人分享秘密,那就是嫌自己的困难还不够多。
至于逃走后去哪里,罗玛也有过考虑。她们可以当冒险者,狮子想,我负责捕猎,玛奈负责照料艾肯。我们可以去很多地方,期间艾肯和玛奈……桃乐丝永远不会分开。如果桃乐丝想回家,她也乐意去南边看看雪花和冰川。
德蕾娅修女在忙她的文件之前,绕去育儿室看了一眼。她嘱咐西雅塔哄那个失去母亲的婴儿睡觉,后者才从疲惫的浆洗工作中挣脱出来。这女孩的眼皮上下打架,好像下一秒就要睡着了。
罗玛本想留在这里,艾肯最近对她的头发很感兴趣。然而孩子们多数都在安眠,房间里唯有光着脚的年轻女孩拿洒熏香的亚麻布拂过婴儿的床头,盖好被踢开的毯子。她发现自己躁动的性格不适合这种氛围,于是静静退了出来。
她来到走廊,感受陆地的风刮过脸颊。德蕾娅修女在她眼前穿过两间矮的窄木屋,却在角落里停下来,朝路旁张望。她脚边是一条笔直的石砖路,罗玛不禁在寒风中颤抖了一下。
灰黑的石碑林中,有个白色的修长人影。她头戴无边的钩织帽,并按要求连一根头发也没露在外面。在进入教堂前,女孩们的头发都被剪的像男人一样短。她身上的外袍极不贴身,这是为了遮掩生育后留下的痕迹。站在墓园中的人影无疑是个未婚母亲。
刹那间,所有道听途说来的夜间传闻涌上她的心头。罗玛毛发一竖,利爪从指头上弹出来,直到听见德蕾娅修女的呼喊:“玛奈?”
……
石阶不比泥土温暖,育儿室又占有了全部阳光。玛奈刚被新一批女孩轮班下来,要去育儿室看护婴儿。她其实不喜欢这种麻烦的陪护,相比与儿子培养感情她更乐意回宿舍睡觉。但修道院不允许女孩们过早回去。孩子们熟睡后,玛奈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不知怎么就跑到了墓园里去。
“你去哪儿做什么?”
“我来看看莱娜的母亲。”玛奈回答。莱娜是个折腾人的女孩,床位正对着艾肯。她忘不了修女们抱走婴儿,然后合力抬起染血被单包裹的尸体。这孩子才一出生就没了母亲……难产而死的女孩被埋葬在光滑的石碑下,在林立的教士墓碑里独树一帜。我来看看我的归宿。“莱娜忽然在梦里尖叫。”她说。“我希望她可以为她的女儿祈福。无论她是在盖亚的神国,还是黑红的地狱。”
德蕾娅修女走近她,狮子罗玛·佩内洛普跟在她身后。玛奈以为她还在自己的艾肯身边转悠呢。有这个奇怪的狮人女孩陪伴,他注定比我勇敢。“我好害怕,德蕾娅。”玛奈说。恐惧在她脸上展露无遗。“你们救了我。不然,我和艾肯也会躺在这里。”
“绝对不会。”金发女孩信心十足地回答,“艾肯很强壮,我相信他会长得像我一样快。”她多半是在胡说,狮人的生长期其实要比人类慢上好几倍。
“别想那些旧事情。”德蕾娅修女安慰她,“快过来,那里很冷。”修女伸出手要拉她,结果罗玛也向前,把前者臂弯中的教典碰掉了。纸条散出来。德蕾娅修女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错乱,她镇定地低头,没让罗玛发现异常。
玛奈也来帮忙,可她只收起一张,就定在原地。当德蕾娅修女感谢着收拾好纸页,把她们带回育儿室边时,她才回过神来。
“天气越来越冷了。”德蕾娅修女感叹。
“天气越来越舒适。”罗玛意见不同。她脑袋上的头发厚实地要命,正适合凉爽的收获之月。“你的作业还没写呢,巴恩撒院长让你算术。”
“忏悔日要到了,大主教需要每个分教会的账目。”德蕾娅修女心翼翼地说,“而且这里有很多婴儿,他们的用品都得单独购买。”她其实没说谎。
玛奈看着沉睡在温柔熏香中的孩子们,忽然想进去摸摸儿子的额头。有件事她一直压在心里,今天终于得到了答案。“德蕾娅姐姐。”她在长木椅上坐下来,一天的劳作结束后,只有某种执念代替精力支持着她。“我曾想要成为你这样的人,把自己奉献给盖亚。但阿普顿,我父亲,他认为我不够无私。我想他说得是事实。”
德蕾娅修女怜悯地拉起玛奈的双手:“别总是责怪自己。遇到邪恶的侵害只是命运的不幸,你既善良又可爱,本该过上幸福的好日子。”
幸福从来都是迷梦。“我想要成为盖亚的修女,并自学了神言。”玛奈看到德蕾娅修女的脸一下变得惨白,她怀疑自己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院长给了你什么工作?”她低声问,“我能帮你的忙吗?”
“不……用。”德蕾娅修女触电般抽回手。
罗玛瞪着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让我帮帮你吧,德蕾娅姐姐,让我看看那些东西。”玛奈尽力把话说得清楚,“我受了你的照顾,我和我的艾肯,德蕾娅姐姐,我怕得要命。让我放下心,让我别煎熬!看在盖亚的份上,这不可能是真的。”
后者不忍地别过头。
罗玛不需要得到谁的允许。她被玛奈的目光驱使,哗地打开教典。她从封皮后拽出一张又脆又薄的纸,足有两个巴掌大。那上面写着许多符号,狮子唯一能看懂的只有重复出现的一个通用语写的名字“莱娜”。最后的一处空白上有个血指印。“这是什么?”她用手指在陈旧的血迹上摩擦。
德蕾娅修女没说话。玛奈感到自己的灵魂似乎离开了躯体。她读出上面的文字:
本人在此声明,永远放弃对女儿莱娜的亲权,并将其转让给国王郡第六分教区银百合修道院院长玛乔丽·巴恩撒。
以上由克莉丝汀自愿于寒月之年收获之月第四个星期三宣誓签署
第二百一十三章 拼图 十
一队队骑士执长枪巡逻,钢铁铿锵作响,阳光粼粼在甲片上闪动。森严的防御线在教堂前拉起来,仿佛十字建筑上的每一扇窗户后都藏着向外窥视的目光。幸好这里没什么行人经过,否则明天的日报就会有新材料值得记者们摇动羽毛笔的秃木杆了。
若是我们动作慢上一步,就会被拦在里头,成为罐子里的螃蟹。阿加莎眺望着身后逐渐变的人影,不禁庆幸自己提前安排好了撤离的通道。在与尤利尔分开后,她让威特克拦下一辆马车,与车夫说好时间到定点来接他们。这条巷子空旷到不能藏人,但好歹足够轮轴惊险地通过。当马儿进入街道,就再没有人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然而计划出了意外,上车离开的只有两人。威特克神情恍惚,从头到尾一声不吭,无论阿加莎怎么旁敲侧击他和冈瑟之间的秘密,这家伙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阴沉样,好像他身上的旧伤又复发了。尤利尔说失去了冈瑟的踪迹……她早就认定,这个与谋杀案牵扯过深的家伙根本不值得信任,可她的属下却短短几天就与冈瑟成了朋友。
事到如今,责备威特克对案情进展没有半点帮助。阿加莎感受着车轮的颠簸,心里想的是治安局里自首的赌徒霍布森。尤利尔告诉她杀手与教会无关,而排除了嫌疑的吸血鬼加德纳又被提到了眼前。索维罗,我在报纸上见过这东西的介绍,但布鲁姆诺特可不是四叶城那种地方,真有神秘生物会在买东西时闭着眼上当吗?
如果加德纳骗了我,霍布森一定与他有私下联系。侦探姐心想。她念叨着鲍曼、霍布森与加德纳这三人的名字,试图找到把他们串起来的线。原本死者鲍曼看似是联系另两个人的关键,然而一旦将霍布森与加德纳直接连在一起,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释……那赌徒也抽烟,瘾头还不。为什么他们不可能提前认识,而后合起伙来给鲍曼设下圈套呢?若真如此,霍布森必定心怀鬼胎,放干鲍曼的血打算将事情嫁祸给这个吸血鬼商人。可这个猜测实在缺乏证据,她想不明白一个黑帮底层份子有什么值得凶手得罪盖亚教会的。
还有教会,既然他们坐怀坦荡,或者说没落把柄给霍布森,那么罪犯杀死菲尔丁神父的动机就要重新考量了。
突然间,她感到一丝微的闪光飞跃脑海。
教会和霍布森,他们之间既然不是追杀和逃亡的关系,那么就意味着她得换个思路探寻两者之间的交点。霍布森与教会的重合点少得可怜,一是姐姐伯莎女士信仰盖亚,二是在庄园夜晚的婚礼上,这家伙为了一点事就打算要菲尔丁神父的性命。最后是他私下里与教会搭上了线,但这个可能是否能证实得靠运气。
三选一,她会有过半的概率错误。侦探女王不会有这种错误。阿加莎开动脑筋,来回筛查着已知信息。鲍曼吊在教堂里,原本我以为是霍布森对教会追杀的复仇,但他现在没道理这么干了;菲尔丁神父被人暗杀,还利用到了冈瑟与霍布森的计划。在布鲁姆诺特,能做到这些的除了教会也确实没别人……占星师当然也行,可他们决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
那么伯莎·弗纳是唯一的答案。阿加莎想到弗纳夫人临死前苍白的脸色、绝望的眼神,以及其丈夫安德鲁的态度。她很为对方感到悲哀。霍布森通过伯莎与教会建立了联系,莫非他将伯莎的遭遇怪罪到教会身上?不,可怜的伯莎,她的弟弟也不爱她,根本不会为她做任何事。也许霍布森从伯莎那听来了有关教会的消息,肆无忌惮地想除掉菲尔丁神父。
这样牵强的逻辑竟也会出现在我脑子里,阿加莎不禁莞尔。“说到底。”她自言自语,“也许他就是为了敲诈,不论是鲍曼还是伯莎。赌徒只需要钱。”
问题的根源在于加德纳·雷诺兹,只要问出他嘴里的实话,难题就将迎刃而解。她有种预感,拼图就剩一个空位……她好像已经知道吸血鬼的目的了,然而谋杀案的谜底依旧扑朔迷离。
“教会里果然有收获。”侦探姐满意地说,没在意他们自己的“付出”。就她看来,冈瑟和尤利尔只要没因袭击死在教会里,那么现在多半会比他们还安全。前者的本事不用多提,尤利尔更是直接引来了白之使。不过利用指环上的魔法倒是个巧妙的法子,可以顺利将激愤的教徒丢给高塔。杀手的雇主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若是狄恩·鲁宾能得知消息,想必会抓住机会推波助澜……她怀疑这位外交部的青之使已经动手了。可他没道理杀掉菲尔丁神父……还是说尤利尔他们碰到的只是狄恩的手下?这么一想,其实教会的嫌疑也未必能被洗清。
阿加莎感到心脏一阵猛跳。“改道去胡椒街道,先生。”胡椒街道是吸血鬼加德纳的住址。“请快一点,治安局巡警办公。”她又补了一句。
威特克迷惑地开口:“我们不回总部吗?”
“去找加德纳·雷诺兹,这混蛋没说实话。”阿加莎不由得握紧拳头,生怕赶之不及。“教会封锁声势浩大,难保那奸商不会听到动静。一旦被这家伙溜走,我们的线索就又断了。”
“他签了契约,跑不到哪去。”威特克提醒她,居住在布鲁姆诺特的吸血鬼与事务司的契约里包含了出入城登记这一条。现在除非加德纳踏入空境长出翅膀,才能飞出浮云之都。
侦探一言不发。她心中另有考虑——如果在教会里袭击尤利尔的是狄恩·鲁宾,那么霍布森要躲避的危险到底是什么?
“准备好武器,夏佐。”她不由得命令。希望威特克这时候能称职一点。尽管阿加莎不信任这个与菲尔丁神父关系密切的下属,但她此刻无人可用。治安局里有个大麻烦等着她,侦探姐深知米涅娃的难缠程度,若是我回到警局,就再也别想出来了。
“波洛姐,你觉得他会抵抗?”威特克十分错愕。
“还说不准。我担心的是比起加德纳自己,有人更不乐意我们带走他。”
她才说完,马车就是一阵剧烈地颠簸。“姐。”车夫喊道,“前面的人太多,我们得绕路走。”
诸神在上。“出什么事了?”
“你的同事们封了路。”阿加莎从车窗探出头,车夫用鞭子指指前方一片拥堵在街道上的脑袋。这些看热闹的平民构不成阻碍,真正起作用的是上空闪烁淡蓝色光晕的菱形半透明屏障。“如果你能给我通过封锁的信物,那就再好不过啦。”
“他们封路做什么?”侦探觉得奇怪。
“好像是出了人命……呃,鬼命?反正有个长人样的家伙死了,而且刚死不久,骑士大人们要封路排查凶手。”
阿加莎心底一沉。“我们过去。”她朝外丢出自己的巡警徽章。黑鸟振动羽翼,飞向半空的水晶壁垒,身姿轻盈地穿透了过去。平滑如玻璃的晶壁立即竖着扯开一个大洞,两匹马儿长嘶一声,展开翅膀牵着车厢横空钻进了封锁区。
黑鸟翩翩飞回窗口,落到阿加莎的掌心里。她将其别在胸口,以应对赶来的治安官。“死者是谁?”她怀着最后的希望问道。
“是个吸血鬼,长官。”这治安官她很面生,但处事还算利落。“检验员认为心脏停跳不到半时,尸体就在地板上。我们正在按线索排查周围的住户。”
阿加莎大失所望。“见鬼!他是教堂案的嫌疑人,应该有人日夜监视。”
“他?抱歉,长官,我们发现的死者是位女性。或者说,一个女孩。”
女孩。侦探的心情简直像是之前腾空的马车。“一个吸血鬼女孩?”她再三确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把事情统统告诉我。”
事情还没有太多进展。即便治安官在阿加莎·波洛面前知无不言,也没办法让她了解更多有关死者的信息。那孩子死在加德纳·雷诺兹的地板上,死因是脖子上的一道长伤口,割破了动脉。而屋主人加德纳不知所踪。巡逻骑士们拿着剑和短棍在周围问了一圈,结果别说凶手了,甚至没人知道那女孩的身份。治安官猜测她是街上流窜的偷,或是兼职乞讨的妓女。
又一名案件相关的死者。她在屋子里打量女孩被放平的幼尸体。女孩大概十一二岁,穿着件破烂的灰色蕾丝边长袍裙。那对属于非人种族的鲜红瞳孔黯淡无光,惨白的皮肤却很干净。这显然不会是个掳来的流浪儿……然而这意味着布鲁姆诺特到底还是存在未经登记的血族的。
“她多半是混血儿,父母之一属于血族。”威特克分析。“定期巡逻对这样到处野跑的孤儿鬼没什么用处,没签契约也是合情合理。”
第三次交流
半血族的吸血欲望低到几乎没有影响,这些孩子便没人在乎。“事务司的法律该更新了。”阿加莎不客气地批评自己的顶头上司,“那个什么负责城市人口管理的部门,‘危险种族居住登记管理部’。听说他们的工作就是给各种文件盖印章,一天能盖上千份,我们只留下橡皮图章就能完全代替他们。”
负责现场的治安官咳嗽一声:“同时给那么多印章施法太困难了……维修部也会抗议负担加重。”
“我不关心维修部的抗议。”侦探低头观看检验员的报告,“这女孩的身份需要查清,失踪的加德纳·雷诺兹也得找到踪迹。越快越好。我不希望找到另一具尸体。”谁知道有一天,我竟期盼这奸商还活着呢!
“有人要杀他?”威特克问。
“教会盯上了他,为他那些要命的生意。”
“你指那些违禁烟草吗,长官?”
若那些玩意值得,我第一次来就把他带去地牢了。“比烟草夸张得多,他是在贩卖毒药。而且我有证据表明,参与到里面的或许还有神职人员。”阿加莎叹口气,“我大概明白教会为什么要谋杀邓巴·菲尔丁了。如果治安局出现了这样的丑闻,麦肯警长也会悄悄清理门户。”
威特克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
如果他跟随阿加莎一段时间,就会发现这样的动作瞒不过上司的眼睛。侦探姐瞥了他一眼,实在懒得探究他无聊的心理活动:“现在的问题是,这女孩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她放下尸检报告,怀疑现在的治安局里根本没一个动脑子思考的人。“肯定不是流浪儿,要是你们对孩子的衣着有那么一丁点的了解,就会发现她其实穿得很得体。你们有孩子吗?”
威特克摸摸后脑勺。“我还没结婚啊。”另外那名治安官也表示自己还很年轻,成家可以在立业以后。
“大多数人都这么想。生孩子很容易,养孩子却困难。”侦探牵动一下嘴角,“女人的事业在床上,男人的事业在任何地方。因此多劳多得,后者在家门外付出的辛苦,便可以在门里头获得补偿,是这个道理吗?”
两名才入职的巡警不知如何作答。
阿加莎没指望他们能说出什么有见地的言论。说到底,我用脑子得到的地位在他们而言只需要多抓几个缺手指的倒霉蛋就能相配……若没有圣者的一句话,我说不定早就嫁人,甚至儿女满堂了。
“先立业再成家是好选择。这么看来,你们作为父亲没准很合适。”她没头没尾地说,“我敢肯定这女孩也不是加德纳·雷诺兹的孩子。那种狡猾又名副其实的吸血鬼商人没资格找到老婆。对了,你们要是想要孩子,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威特克被她问懵了。“我?”
“没想过?”
“这是什么心理侧写吗?”另外那名治安官也很狼狈。
“也许吧。”侦探歪歪头,“说不上来也没事,皮科尔。没想过当孩子的父亲吗?”她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陌生治安官的名字。
后者习惯在开口前咳嗽一声,说起话倒很果断。“一定要问的话……以我当儿子二十多年的经验,还是女孩儿比较好。”阿加莎听不出这话的恭维成分,反而察觉到无奈。
她意识到自己把笑意流露在脸上,威特克和皮科尔都松了一口气。“我终于了解到不同人的想法了。”阿加莎告诉他们,“这种讨论有必要在内部多多进行,免得我们总是自以为是。”
“你说得对,长官。”原本威特克还算敏锐,但皮科尔一来,就把他比了下去。“所以我们怎么处理这个案子?”
“将它跟教堂案合并。”阿加莎给了他期盼已久的回答。
“好的,合并,是该这么做。现在我们怎么办?”
“上马车去弗纳家的庄园。”侦探女王独断地说,“我得再问问安德鲁·弗纳的意见。”她面带微笑回过头,但眼神十分冰冷。“希望他可以给我新思路。诸神保佑他可以,否则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事情本来就不简单。”威特克嘀咕。“我都不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
到了熟悉的别墅前,阿加莎没有礼貌地等待开门。皮科尔忠实地执行了她的命令,大门轰然打开。
“你们疯了吗?!”一见阿加莎,安德鲁勃然大怒。他的神情充满紧绷的攻击性。“从我家里滚出去,立刻!”
“请原谅,弗纳先生,这回我们还是带着搜查令来的。”
“你们搜了几遍了!”
“但我们找到的只是你没藏起来的东西。”侦探寸步不退,“烟草。我们曾搜到一盒烟草,可那远不是全部,对吗?”
“就为这个?”安德鲁没好气地挥挥手,“那些都是霍布森那混球的宝贝。听说他去自首了,你们问出什么结果了没?”他多半是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
“我没问他,我在问你。”
“那些不过是烟草,虽然来路不正当了些。想想霍布森那种人吧,他能干出什么正经事儿?”
“比起虐待狂,他还算有良心。”
“我很不乐意和你讲这么多没用的话,女人。这次那个学徒没来,你的搜查令在高塔成员身上也不顶用。”
“他不来的原因跟教会有关。”阿加莎说。“教会在调查加德纳的生意,然而让十字军没立刻动手的原因是他们在这奸商弄出来的交易里发现了高塔成员的参与。”
安德鲁的脸色唰一下变得苍白。
“那不是我……的。”他的声音低了好几个度,“霍布森把他的东西放在我的家里。盖亚在上,我早该把它们统统扔出去!”时间正值中午,许多行人驻足观看别墅前的热闹。安德鲁最终让步了。他气急败坏地转身让开玄关。“饶了我罢,你们这些纠缠不休的黑乌鸦!我认输了,还不够?我们进来说。”
阿加莎第一个迈进屋子。“那不是乌鸦,只是黑鸟。”她还不忘纠正。
……
“你们又想干什么?”维修大师神情阴沉,端上冷冰冰的茶水。好歹还是饮用水。为了接下来的长篇大论,阿加莎丝毫不嫌弃地将杯子凑近嘴巴。
“希望里面没下毒。”
“请说正事,波洛姐。”安德鲁的表情好像后悔没往杯子里吐口水。
“索维罗。你对这名字有什么了解?”
“你是指第三版旧式魔文里的解释吗?”安德鲁不情愿地说,“它象征‘意识的变迁’。”
“原来如此,这就是‘索维罗’的来源。”意识即灵魂,火种的变化,索维罗意为‘点燃火种’。“但我指的是流传在大地上的魔药。”阿加莎说,“别否认你知道这玩意儿的存在,我看你对报纸上的信息了若指掌。索维罗药剂作为高塔炼金师的毕生杰作,就差没被印上教材名垂千古了。”
“它可是毒药。”安德鲁讽刺道。
“烟也是。然而无论是否成为神秘生物,人们都不拒绝它。你说自己不知道霍布森把毒药藏在家里,这话中的谎言就跟奶茶里的珍珠一样多。”
“这是因为你们不值得信任。”
“那教会就值得信任了?想必你们已经明白了信仰的缺陷……神官的虔诚与否由女神裁定,而神的旨意由神官来传达。信众是不清楚的。”
安德鲁·弗纳不安地用指甲刮着沙发。“霍布森到底说什么了?”
“他要说的话留给苏维莉耶吧。这家伙正等着被送往审判台前,得到正义的制裁。管好你自己胜于担心同伙开口。回答问题,先生,你们有没有联合起来倒卖魔药?”
“我没理由那么做。”
“这玩意儿只要稀释浓度,配合烟叶就会使人上瘾,戒不掉的瘾。不然环城日报不会刊登新型烟叶的消息。若是走私者丢掉良心,他们从中获得的利润将是正常贩卖烟草收入的上百倍。”阿加莎指出,“金币上刻着圣者的头像,反过来某些人的头里则灌满金子。这样的家伙没法思考信仰和付出,他们能为任何收获铤而走险。”
“这些人不包括我。”
“我希望你说的是真的。”
“它就是真的。”
若他所言非虚,安德鲁与教会不但没有联系,霍布森和菲尔丁神父的关联他甚至也毫不知情。要是我猜得没错,连伯莎也对此了解不多。“还有一个问题,你们有孩子吗?”
“你为什么关心?”维修师的思维被打断了,他顿了顿,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没有……没有儿子。那女人给了我四个女儿,现在都已经嫁到了圣卡洛斯。”
没有儿子。“你见过这女孩吗?”阿加莎将那个血族女孩的相片递给他辨认。
“她不是人?吸血鬼……当然没有。我讨厌跟非人类打交道。”
“那你在布鲁姆诺特一定生活得很痛苦。”威特克插嘴。圣卡洛斯是莫托格的移民城市,布鲁姆诺特可不是。在这里要找到人族都困难,而且神秘职业有时候也会带来外观的改变。
安德鲁没有理他。“这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维修师问侦探。
阿加莎把相片放在桌子上,没有要收回的意思。“我只是问问。”她站起身,“问问而已。”
第二百一十五章 银百合 一
“克莉丝汀是莱娜的母亲。”德蕾娅修女说,“她临死前签下了转让书,好让莱娜有个去处。很多人没她那么坚强,能在痛苦中作出决定。在她们死在床榻上后,孩子们便无处可去了。”
“孩子们能去哪儿呢?”玛奈听见自己问。
德蕾娅修女不敢看她的脸,她不明白玛奈为什么如此天真。“孩子们会被无子的夫妇收养,他们都是虔诚的盖亚信徒,满怀善意。”她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
罗玛冲口而出:“你们把这些孩子卖给别人!?”
德蕾娅修女无助地低下头。她只是个年轻修女,对修道院的做法毫无阻止的能力。她能给这些可怜的女孩关怀和尽己所能的帮助,但这些本是她该给她们的。
得到答案了,一切变得清晰明了。玛奈抓住扶手,感到坐着的不是长椅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她从坠落感中得到了可怕的救赎,以至于掩面哭泣。
“你们让孩子离开母亲,这就是盖亚的决定?”狮子把书一摔,张开嘴露出尖牙。
“即便是教会,也承担不起养育这么多婴儿的开销。”玛奈低声回答。她正逐渐明白世间的道理。盖亚教会收留这些未婚母亲和她们的孩子,并不意味着王国会给予教会这方面的补助。哪怕是在四叶城,大街上也游荡着无家可归的孤儿。盖亚教会开放修道院接纳我们这些有污点的人确实是在行善。
“那就放她们离开!”罗玛尖叫,“玛奈,桃乐丝,你要把艾肯送到陌生人手里吗?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一面?”
玛奈一言不发,如同灵魂出窍。
她想起自己在月季丛中的梦境,在狂风骤雪里渴求温暖的火炉和脚趾间的茉莉。她想起院子里的苹果树,想起母亲的怀抱。她的脸颊火辣辣刺痛,父亲的印象深刻的耳光和眼底的悲痛如泡沫破碎。她想起戴蒙,只有他过来跟我道别。这孩子告诉她“爱是人生最为险恶的陷阱”,好像他对此有所了解。她还能见到他们吗?
“说话啊,你这懦夫!”狮子过来摇晃她的肩膀,叫声吵醒了育儿室中的婴儿。孩子们哭起来,房间一片混乱。
“你这孩子什么也不懂。”德蕾娅修女推开她,“玛奈离开这里能去哪儿?人们会把她看做放荡的女人,除了妓-院没有地方会给她工作。到时候你要她们母子怎么办呢?”
罗玛大声说:“我们去当冒险者!”
两个女人都被镇住了,不知是为她的言语还是嗓门。德蕾娅修女震惊于她的异想天开。“你一定是疯了!玛奈不是神秘生物,她会死在冒险中的。她还有个儿子要养,别说蠢话,罗玛。”
“我说真的!不是神秘生物也可以成为冒险者。”
“这不是资格的问题。”德蕾娅修女绝望地摇头,“你没见过真正的神秘世界,罗玛,你什么都不懂。”
怒火在女孩的眼瞳中闪耀。“把艾肯送人。”她一字一顿,“你们休想。”紧接着,狮子露出尖牙利齿,穿破玻璃跳进了育儿室,把里面看护的女孩也吓得大叫。好在不论这些年轻女孩们怎么说,院长巴恩撒都看不到罗玛的样子。她只会怒斥罪人们试图偷懒,而后责罚最失态的几个人去洗衣间加班。
晚餐结束后,玛奈一个人到礼堂中祈祷。烛火的闪烁中,她怀疑自己听到了女神的指引。
离开这里,桃乐丝,离开这间牢笼,回到你的家去……这不是你应有的命运。你可以长出翅膀,飞过四叶原野和永青之脉,回到爱你的人身边
声音在火焰里响起。
爱我的人。她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她爱过的人。人总在乎自己的付出,却对索取放任无度。布里奇骗了我吗?还是父亲坚持把我们分离?戴蒙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认定阿普顿偏心于桃乐丝……答案似乎是明摆着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宁愿憎恨父母也不怀疑布里奇。这也许就像母亲贝拉娜宁愿忍受阿普顿的粗暴也不知道反抗。然而阿普顿也爱着母亲,布里奇只爱他自己……爱是盲目的,让我直到掉进陷阱才能睁开眼睛。
事实上,我也的确要长出翅膀才能回到篝火镇。玛奈抚摸着伤痕累累的手指,修道院的生活是即便罗玛愿意帮我逃走,我也没法一个人养育艾肯。德蕾娅修女说得对,篝火镇不再是我熟悉的故乡,男人们视我为不知廉耻的婊子,女人们会放肆评论我和布里奇的所作所为。整个家庭都将因我蒙羞……除非他们依然认为我是生了重病,但侥幸活了下来。
她手臂上被这个念头刺激得起了鸡皮疙瘩。若我带着儿子回家,一定会被人看到。我要怎么做?我能怎么做?教会要给孤儿找到新的家庭。这个令人恐惧的事实在她心里变了质。院长要我签转让书……罪人不配照料孩子……她莫名为自己的疯狂感到不寒而栗。
艾肯是个幸运的孩子,她又想到。德蕾娅修女把婴儿拽出我的身体,否则我也会像克莉丝汀一样躺在石碑下,还要带上新生儿一起。后来罗玛突然闯进修道院,盖亚保佑,她喜欢艾肯胜过我这个母亲。既然留在这里就必须看着儿子被送到天涯海角,还不如把他托付给罗玛……虽然玛奈并不相信这头狮子能照顾好婴儿。
她猛然捂住脸,发出抽泣。既是为艾肯,也是为自己。“女神啊。”她好想放声大哭,然而却不能惊动教会的守夜人。“是什么让我变得狠心?艾肯是我的孩子,我孕育的骨肉……我竟想要抛弃他!我一定是疯了——”
回家……回家……声音在她心间回荡,犹如钟鸣。
也许因由在孩子的父亲身上。她曾经有多爱他,现在就有多恨他。憎恨传递下去……倘使人生能够重来,玛奈一定会将自己锁在家里,永远不去威尼华兹。
然而她知道自己不会善罢甘休。阿普顿说得对,我既自私又愚蠢,在得到教训前从不怀疑自己是错的。我的家人为我担心,我却不能像他们爱我一样爱他们,我甚至连爱自己的孩子都做不到。
咔哒一声,她身后的门开了。“桃乐丝。”一个细的嗓音盖过烛焰间的呢喃。“桃乐丝。”它在叫她的名字。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是母亲在呼唤她。但缝隙中露出来的是一撮闪亮的金发。
“桃乐丝,我们逃走吧。”罗玛说。
玛奈抹掉睫毛上的眼泪。“逃走。我要逃到哪里?”
“回你的家去啊,你不想回去看看吗?”
我做梦都想。她咽下喉头哽住的泪水。我想在雪天捡松子,我想去集市瞧猎人带来的厚皮毛。我想拥抱贝拉娜,给戴蒙摘秋苹果。我想听到阿普顿的训斥,然后把艾肯放在他怀里,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外孙有多漂亮。“我无家可归。”但最后她说。
“那你要看着艾肯被送走吗?”
“我是个灵魂有污点的罪人。”她回答,“有这样的母亲,只会给孩子带来伤害。我宁愿他永远不知道他的母亲是个被人抛弃的傻女人。”
“所以现在你要抛弃他了?”
“我有什么资格抚养他?”
“这些都不是理由。成为冒险者,没人会在意你的过去。我会帮你们,我会帮艾肯。你的女神在天上看着,如果盖亚真的是美德女神,那祂肯定不愿母子分离。”
“你会帮艾肯。”玛奈重复,“你会永远帮他吗?你有自己的去处,你早晚也会抛弃他。”
罗玛似乎要不假思索地给予肯定的回答,然而她碰到了手指上的戒指。狮子头好像被蜂蛰一样缩回手,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只想让艾肯帮你完成你过去与父母分离的遗憾。”玛奈说,“艾肯对你而言,并不比吃饭时的勺子、喝水时的杯子更重要。他是你任性的道具,因为你也是个孩子。”一点也不成熟。就像我原来那样。“找你的伙伴去吧,你的草原适合你。”
“我没去过草原。”
“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总之不要再来打扰我。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我并不否认,可你也不是我的救世主。我的儿子会有更好的人家收留。”说到这里,她感到心脏一阵绞痛,可她坚持说下去。“既然女神这样安排我们的命运,就说明祂的惩罚远未结束。”罗玛进来前玛奈擦干了泪水,但现在她感到自己做得还远不足够。
“对不起,桃乐丝。我没想过伤害你……”
“你伤害不了我。”她用最坚强的声音回答。“多谢你的建议,佩内洛普姐。我会记得你的救命之恩,虽然我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艾肯是我的孩子,起码在我签协议之前还是这样……如果我考虑好的话,会给你答复的。就是这样。”
第二百一十六章 银百合 二
“你看起来很悲伤。”年轻人头也不回地说。
“没有。”你根本没看我。
尤利尔尽力把自己钻进教典中,逐字逐句阅读着女神的教义。从前,这么做会使他心灵平静。他先读第一句,‘行善是目的,而非手段。女神的化身如此训导’,这句话唤起他深藏的旧时记忆。接下来是什么?‘神啊,请清洗我的罪过,而将我清净’,是这句吗?‘让我倾听爱与喜悦之声’?不,错了,这是第三段。
当他翻开这页,愕然发现之前看到的那句话出现在新的一页里。而第一句属于第二篇章,前六个篇章早被他在翻开书籍时跳过了。学徒沮丧地合上书页,拿出那一沓纸条。
“我也不喜欢看书。”使者评论。
“我在学习。”尤利尔让自己平心静气地回答。“神术,魔法,甚至文字都要重头来学,别忘了我来自一个没有神秘的世界。”
“那你手里的东西是什么?”
“读书笔记。”他没好气地说。今天的使者似乎格外愿意打开话题,然后说出一些令人不愉快的言辞。若非索伦和神秘度的差距摆在那里,尤利尔简直要怀疑他被人冒充了。
“如果它不是给我用的。”年轻人冷冷回应,“那就别把它朝着我。”
学徒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又把收据单给拿反了。沉重的大部头压在膝盖上,好像要压扁他的骨头。他干脆将它们统统丢开……盖亚在上,为什么我要思考这些荒诞的东西?教会的秘密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最要紧的是火种试炼,他必须编出理由缺席那场要命的仪式。无名者倒也没有传言中那么残暴,他们好歹提醒我不要一头扎进高塔的陷阱。尤利尔发现自己频繁地联想到黑骑士,这位被整个诺克斯通缉的大人物来到教会的墓地,决不可能只为了给一个无名卒加持保护魔法。他的出现和消失充满秘密。这时尤利尔忽然想到,要是青之使手下的风行者早来十分钟,怕不是会被无星之夜的领主大人变成真正的亡灵。
他见过被死灵法师控制的食尸者,还杀过不少。与之相比,似乎青之使的傀儡线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我最近遇到很多事。”他向导师承认了,“非常多,多到让我手忙脚乱。”
“我知道。”乔伊回答。
“你知道的不是全部。我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奇妙的漩涡,时空的漩涡。我感到未来遥远又陌生,当下混乱无序。好像每件事都在促成一个既定的结果,无论我怎么选择,它们都从容不迫地推动我向前,最终走进这间墓室。”
“这间墓室。”使者表示疑惑。
尤利尔继续说:“当我踏进教会的后院时,这个漩涡更清晰了。我感觉到死亡曾与我如影随形,而我却从未意识到它的存在。还有许多秘密,许许多多的历史和盖在上面的灰烬。有些事情正在发生,我却无力阻止;有些事情如同泡沫般翻上水面,我却宁愿它们沉入深海,永不见天日。说到底,我这辈子见识过的恐怖景象都没有这一月的多。我踏入这个世界才不到两个月,我觉得有时候我像个婴儿一样不知所措。”
“你有些疲惫。”使者的语气似乎放缓和了。这不是错觉。“无名者不会在浮云之都制造任何麻烦。”他在向他保证。
有种软弱的情感抚慰了他,尤利尔感到一阵轻松。这时候的乔伊并不像苍穹之塔中权高位重的空境统领,而与约克和帕因特一样是他可以倾诉的友人。尽管使者瞧上去全无变化,但尤利尔认为他正在接受他的诉说——恐怕之前也没有人敢像我这么做。这是个好兆头。
“命运让我最终踏入这里,并在之前得到了线索。”尤利尔望着不远处的石碑。“让我面对我的过去。”
“我知道。”使者重复。
尤利尔对他笨拙的安慰嗤之以鼻。我的过去在表世界,就连诸神也不知道我的来历。他怀疑里表世界虽然有关联,但后者其实得不到诸神的注视。表世界的盖亚女神从未显现过神迹,更别说有什么圣遗物了。
无论如何,我的命运已经降落到诺克斯了。他想从最初说起。
“我在盖亚的修道院成长。在我长大到不愿意听邪龙的故事后,玛丽修女开始教我识字。通用语和四叶城的古老文字,甚至是专门书写女神语录经卷的神言。”回忆拉扯着他,是漩涡中令他最无法自拔的力量。“我每天醒来时听见教堂的晨钟,夜间跪在圣像前祈祷赐福。我给守夜人点蜡烛,还加入过唱诗班的乐队。有时候玛丽修女会让我帮她清点人数,计算账单。因为我的算术能力远超其他孩子。”但在高塔的奥斯维德先生眼里却不算什么。
“院子里的生活有时候很枯燥。但许多年轻的女人会加入我们的日常,然后带来新的孩。我很久以前就明白,我的家是间公共慈善堂,是女神给流浪儿提供的容身之所。那些女孩和她们的孩在后院不停轮换,跟河里的石头没两样。我也知道她们也是被遗弃的可怜人,我们一同被女神收留在此处。”他顿了顿。
“我不经常见到她们,因为彼此的休息时间并不重叠。修女们教我读书看报,诵读给女神赞美诗和最虔诚的祷词,甚至让我帮女人熨烫纯白亚麻布衣服和床单。”他不由得想到自己在四叶城找到的最后一份工作。“玛丽修女告诉我很多世间的真理,但她唯独在这件事上没说实话。”
沉默游荡在密室里。面对着无字的石碑,尤利尔不敢确定自己能否继续说下去。他对很多人发过誓,至今为止还没有过背诺。然而黑暗中的荧光带他回到七年前的夜晚,那时他钻过篱笆和铁丝的围墙,将对女神的誓言抛之脑后。
黑暗中有银百合的幽香和唧唧虫鸣,是炎之月?还是繁花之月?他记不得了。月亮完好无损,夜空群星璀璨。有个自以为敏捷的孩子逃出他的卧室,光脚踏过后门和水渠旁的石阶,开启他人生的首次冒险……
……
白天的教堂十分吵闹,充斥着杂乱无章的人声。玛奈终于又捱到了黑夜,得以逃离蒸汽的地狱。
晚餐过后是照料婴儿的时间,德蕾娅修女不能陪她,她只好自己面对狮子罗玛。这女孩似乎完全不懂得世间的道理。
“你看他。他的手指只有一丁点儿长。”她轻轻抬起婴儿的胳膊,一阵阵奶香从艾肯身上飘来。“粉色的。的。他的指甲也很。他得努力长得更长才行。”
行什么行?不行。“他会伤到自己的。”玛奈纠正。
“是吗?可我时候,大家都期待我的爪子变长。越长越尖,就越好。”
“你是狮子,用爪子捕猎,断奶后多半得自己撕咬猎物。如果艾肯到了该吃人类的食物的年纪,我必须一口一口喂他,直到他能自己用勺子为止。”这是个想起来就相当漫长的过程。原本她还是个享受父母关爱的孩子,而今却被迫成了大人。玛奈见过贝拉娜如何照料戴蒙,那种琐碎和需要时刻紧绷起来的警惕感可以把她逼疯。
支撑母亲养大我和戴蒙的是爱,对儿女的爱,对阿普顿的爱。现在母爱不能给我力量,她不知道对布里奇的恨是否可以。玛奈问自己,我要怎么养活这个孩子?
德蕾娅修女什么都没说,但她已经明白了。就连罗玛都明白……这孩子不是她的,不是罪人的后代。新生儿的纯洁不能被罪恶的灵魂玷污,她根本不是艾肯的母亲。在修道院里的每个女孩都不会是。她们要做的是在这里赎罪,享受教会保护的同时眼睁睁看着亲生骨肉被送到陌生的家庭,永不再见。
说到底,我还来不及对艾肯倾注感情,事实就接踵而来。玛奈能想到的最焦虑的时刻是在分娩当天,以及见到了克莉丝汀的转让书后。在那一团胎动的血肉离开她的身体时,恐慌化作淹没她的血海;这种情绪被漫长的劳作消磨,直到回家替代了她所有的渴望。
真正打碎梦境的是她和罗玛、德蕾娅修女说起赐予她这一切的男人。他的甜言蜜语、他的情深款款、他用来欺骗她的每个举动,玛奈都不会忘记。她痛恨爱情的陷阱,也痛恨修道院,痛恨巴恩撒院长和守夜人,甚至痛恨艾肯和自己的愚钝。
我不会再给自己虚假的希望,她打定主意。既然必须送婴儿离开,我还不如一开始就断绝分给他的爱。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成长为一棵不安的大树,玛奈发现她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问过德蕾娅修女,她说这些孩子将等待好人家挑选,但那是在他们两岁左右。”罗玛趴在栏杆上,眼神在玛奈和婴儿之间游移,“你要照顾他两年多呢。人类两岁时会说话吗?”
修道院里没有两岁以上的孩子,他们要么是被收养离开,要么就像之前的残疾婴儿和他的母亲一样被赶走……玛奈不敢高估教会对她们这些罪人的容忍。
第二百一十七章 银百合 三
孩子都是如此,更不要奢望女孩们会有什么好待遇。教会没有多余的开销花在女孩们身上,否则院长不会要求每个带走未婚母亲的家庭为照料她们的处所付账。然而修女们的照料是许多人宁可拒绝的,只有德蕾娅是例外。女孩们每天做的苦工也不付工钱,玛奈知道这些钱都到哪儿去了。
有时候她会以为摩顿镇长就是受过修道院的启发,才能给篝火镇里的每一次天气变化收税。
——篝火镇。她猝不及防想起威尼华兹的灰色天空。
此刻,伊士曼王国的南部定然笼罩在金色的收获之月和凛冽的霜之月中。原野金黄,森林火红,唯有永青之脉呈现出惨淡的苍白。一般在月圆之夜前,威尼华兹就会下雪。篝火镇则要更早。黑漆漆的砖墙下会走过比往常多得多的商旅队伍,像一条斑斓长河涌入海湾。守卫换上厚手套。人们开始为极黑之夜做准备,皮毛被晾晒,肉类要么腌要么风干,木柴堆在干燥的角落,牲畜一头头在屋檐下徘徊。最珍贵的是各种香料跟麦,商人们会把价格调高到可怕的程度,而水产近乎绝迹。
“会。”她强行掐断思绪,让冰天雪地离开头脑。“他们能说一些简单的词汇,但长句子就没办法了,也不懂多数语法。”
“我们有自己的语言,但我母亲说我最先学会的是通用语。”狮子咕哝着,“她当时吓了一跳。”
狮子的语言。玛奈心想,也许它们说起来非常困难。
“我说‘母亲’。”罗玛把嗓子捏得很尖,“这是通用语。然后又说‘饿’,这是吼叫,是草原上的语言。这些都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忽然艾肯捉住她的一缕金发,她咯咯笑起来,用头发梢挠婴儿的手心。她的声音中有一种单纯而直白的渴望迸发而出,教玛奈浑身颤抖。
她低头看着专心玩耍的儿子,想象他呼唤自己母亲时的景象。但她旋即又意识到,在两年后他会喊另外某个女人母亲,还会有机会叫出“父亲”。她发现自己很不喜欢这种心脏刺痛的感觉,像是生命的一部分被硬生生夺走了,留下的窟窿里日夜灌满冰冷的风雪。哪怕是繁花似锦的北部风光,也难以温暖她的灵魂。
“别欺骗自己了,桃乐丝。你肯定爱着艾肯,只是你自己没意识到。这世上没有母亲会不爱孩子,他与你血脉相连,心灵相通。他的生命被你赋予,他的命运由你开启。”
“我不配爱他。”玛奈的口吻如念经卷。“我是罪人。我自作自受。”
罗玛捏紧拳头。“这不对。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你说盖亚是错的?祂是诸神中最善良,最美好的神祇。祂收留了被社会抛弃的罪人,给我们容身之地。我应该感谢祂。”我应该赎罪。
“可善良的神是不会把母亲和孩子活活分离的!”罗玛的声音猛然拔高。
“请安静,罗玛姐……”她预感到狂怒正在女孩的身上升起。
“你的神在说谎!你们都在说谎!为什么就不能承认你爱他呢?为什么不敢拥抱他呢?这世界上总有人将自己的愿望强加给孩子,以为他们会理解。当艾肯长大了,他要是问‘在我出生时照顾我的人是谁,我真想她’——你还觉得他会有更好的生活吗?你会为自己生下了孩子而蒙羞吗?”狮子瞪着她,“海伦告诉我,女巫们主张‘人要依靠自己的意志改变命运’。为什么你连改变未来的勇气都没有呢,桃乐丝!”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又怎样!我才不管那么多呢!”狮子头开始胡搅蛮缠,“我就要你和艾肯在一起,我要咬断那个可恶的老女人的喉咙!我会把那该死的墓园烧个干净!我就这么干,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等我把那些转让书变成灰烬,再看哪个蠢蛋敢将艾肯卖给别人!”
……
“你问的够多了。”安德鲁不满地说。
“和谜题比起来,这还远远不够。”
“这女孩怎么了?”
“她是第三个死者,不久前在加德纳·雷诺兹的家里被发现。噢,加德纳是霍布森的烟草供应商……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抬举那赌鬼了?”
“听上去是这样的。”威特克接口。
“但事实上,他一天消耗的烟草数量大约能占整个死角巷的五分之一。若非这家伙来历清楚,我都要怀疑他是什么以被风干的植物叶片为食的神秘生物了。原因是明摆着的——他在与加德纳贩卖这些烟叶。”
“你怎么知道他有多少烟叶?”安德鲁忍不住说。
“这些奸商储存违禁品的方式的确别出心裁,但还逃不过阿加莎·波洛的眼睛。”侦探姐想要用谦虚的语气告诉他们自己的发现,但现在她有那么点得意忘形。“我们上楼去看看,你不介意吧,弗纳先生?”
“你们又不是第一次上去了。”维修师冷冷地说。他边磨牙边起身。
楼上第一间是伯莎·弗纳的卧室,房间门窗紧闭,但一打开门,他们还是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凉意。这里的温度似乎比楼下还要低,而此刻正是气温不断上升的正午,两名巡警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您亡妻的灵魂不会还停留在这里吧?”威特克疑神疑鬼地张望,“听说她是个虔诚的盖亚信徒,现在应该去女神的天国了才对。”
安德鲁狠狠瞪他一眼。“别胡说。”
“这里我们搜查过。”皮科尔提醒她。
“你们?”
“我当时跟比勒一起搜查卧房,但只找到了垃圾和打人用具。”皮科尔有上司撑腰,一点也没给高塔的维修大师留面子。“其中有瓶变质的治疗药剂,应该是伯莎女士从医疗部带回来的。”
“是啊,不过烟叶跟治疗用药剂没关系。她只想给自己的伤口治疗。”然而总会有新伤口,还不如带出一瓶毒药给自己解脱,一劳永逸……阿加莎不知道伯莎当时在想什么,但她一定很绝望。
“这里被你们翻遍了。”弗纳说。“没有什么数量惊人的烟叶。”
“索维罗不一定是烟叶。”侦探姐走向前,拉开血迹斑斑的化妆柜。里面整齐地摆放着样式各异的瓶子,牌子的价格都很低廉。“最开始它是以液体形式出现的,后来制造成粉末结晶。现在它作为一种成分掺入烟草,再萃取出来的样子多半又有改变。”所以巡警们分辨不出来,实在是情理之中。“或许储存条件也出现了变化……不过它保还有一个最明显的特征。”她用力打开瓶盖。
……如同戳破一个气球那样,魔力的洪流从的瓶子里轰然涌出,冲刷着所有人的火种。
阿加莎笑眯眯地扣上塞子,房间里鸦雀无声。安德鲁的表情冷硬如树干。皮科尔张大了嘴,威特克这光头佬则连连后退,面露惊惧。侦探将他们的表现尽收眼底,而后摊开手臂,意思是——这不就找到了?
……
街道上希律律的马嘶不绝于耳,但这些会飞的生物是否属于马还未可知。也许教育部会建议在教程中加入新的选修学科,阿加莎心想,反正他们又不用考试。
马车在半空打了个转儿,晃悠悠落在地上。车夫咳嗽着收好费用,然后爬下车架捡他被风吹走的帽子。此刻太阳晒得要命,没有帽子他脸上大概要脱一层皮。懂行的老手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我完全搞不懂你在做什么,波洛姐。安德鲁不是霍布森的同伙吗,为什么要放他一马?”
从马车上下来时,威特克几乎绕晕了头。他在石阶上绊了一跤,发出的声音好似木桶砸响石板。
在十几分钟前,阿加莎找到索维罗的藏匿地点后,安德鲁·弗纳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转变。他既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矢口否认。维修师神态平和地站在原地,距离门口仅一步之遥,却毫无逃走或下手灭口的意图。“你们在我妻子的柜子里发现了宝藏。”他口吻平淡地说明。
“上次搜查过后,我们把瓶子都弄倒了。”皮科尔找到了另一个疑点。“现在它们却自己站了起来。”
“所以这些不可能是伯莎女士的东西,她那时已魂归天国了。”威特克紧紧盯着安德鲁,目光阴翳。“别找借口了,安德鲁先生,你的把戏被戳穿了,我们最好也别再浪费时间。”
“这些不是我的。”维修师还在重复强调,仿佛当治安官们是蠢货。“是霍布森留在屋子里的东西,我只是把它们藏起来,免得受你们无稽的猜疑。”
“也许真言药剂能证明你的清白。不过这话你自己信么?”
“……”
他还在沉默,阿加莎将化妆瓶挨个摇晃,动作幅度让人怀疑她是要观察里面会不会产生泡沫。“这些玩意纯度不高。”她评论道。“据说真正的魔药索维罗色泽‘亮如熔金’,但这里面多少带点淡绿,看来你也挺不容易的。”
这话却教维修师瞬间暴怒。
“你这女人懂什么!?”他边咆哮边抓紧门框,木头在他手里呻吟。“你们见到冈瑟那白痴了?他还在做他的白日梦对不对?这家伙满口谎言,跟霍布森是一丘之貉!我告诉你们,那女人软弱无能,她到死也不敢背叛我!”
第二百一十八章 银百合 四
房间里冷得要命,安德鲁·弗纳的吼声中却充满热烈澎湃的激情。要是阿加莎不清楚他对伯莎女士的所作所为的话,恐怕也会对他心生怜悯了——现在她只觉得他的演技浮夸。
“我懂得很多。”侦探姐的手指擦过木头上干涸的血迹,“却唯独不明白伯莎为什么会选择自杀。”她的指尖碰到了一处光滑的污渍,那是蜡烛凝固的眼泪。伯莎·弗纳即便有霍布森拖累,也是正八经儿的高塔成员。她本有权力选择另外的道路。“也许她真的没有背叛你,她到死还爱着你。伯莎女士是位善良的教徒,对待病患体贴入微,扶助亲人不遗余力。即便冈瑟爱着她,她也没有抛下你离开……作为女性,她的形象纯洁又光彩,简直让人自惭形秽。”
威特克咳嗽一声。“我得说实话……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长官,这真是太奇怪了。”
阿加莎装作没听见他的评论。“这些魔药当然是你放进来的,对吗?”她对安德鲁说,“当然,我也知道另有人能进到伯莎女士的房间中来。”
“那个混球?”安德鲁哼一声。“我——”
“抱歉,你指的是哪个混球?”皮科尔不给面子地打断他。
维修师的脸更红了。“冈瑟。”他的眼神似乎要扎透巡警的身体。“他总能摸进屋子里。我敢肯定他是个偷,溜门撬锁的把戏!我早晚会逮到他,教你们砍下他的手指头。这些东西没准是她干的。”他已经方寸大乱,在诱导下直接改口了。
阿加莎对任何人的手指头都不感兴趣。“现在我比你清楚,这位纽扣先生在这桩倒霉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安德鲁的表现反而证明了冈瑟的无辜,这正是她想得到的信息。“倘若把你们这些参与进来的家伙进行一个比惨排名,我们可怜的冈瑟先生绝对冠绝布鲁姆诺特。他被霍布森拉去谋杀神父、情人在最近离世、在教会受了伤、还被所有人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
威特克直咧嘴。“他受伤了?”
“战况激烈,我想如果连尤利尔都这么说,你的新朋友恐怕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后来的魔法你也看见了,爆炸——近距离的爆炸。就连高塔学徒都难保安全。”虽然这证明不了冈瑟没来过伯莎的房间,但显然安德鲁不知道这件事。
治安官威特克心领神会。“把他当掩护现在可不成啦。你真不打算向我们坦白吗,弗纳先生?”
事实摆在眼前,否认只是徒增笑料。安德鲁再无借口掩饰。“是我给霍布森藏匿魔药的。你们就要听这个!是不是?够了,我坦白了。”他憎恨地望着他们每个人。“我得帮那该死的混蛋收拾手尾,免得他在审判台下反咬我一口。烟叶的确是他的,魔药也是他制作出来的。我不过提供给他用具和几个承诺,以此摆脱债务纠缠。”
“他给你什么了?”
“他什么都没给。”
“你要分成他的利润。”威特克笃定地说。“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看到你的贪婪本性真是件令人恶心的事。”
“但愿你会为此瞎了眼。”安德鲁讥讽。
“不管你们有什么约定,这柜子的主人肯定不知情。”皮科尔说,“请跟我去治安局吧,先生,你将得到与霍布森同等的待遇。”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安德鲁转过身。“你们的长官一定盼着我反抗,好名正言顺地用更简单的办法招待我。你们没见过这女人的卑劣手段……但我比你们都清楚。她在高塔里获取的名声,每个人都清楚是怎么来的。”他就要弯下腰,被皮科尔和威特克制伏。
阿加莎说:“停一下。”
“你在怕我说出去?”维修师嘲笑。
“我无需跟你解释。”侦探姐回答。“你若是真明白我的手段,就不会愚蠢地向我挑衅。”她顿了顿,并不觉得受到了威胁。“我不会把你带到治安局,也不会让霍布森见到你。说到底,作为不知情同伙的你根本不会承担任何罪名。赌徒和加德纳有什么交易,你不是也对此一无所知么?”
“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那我们暂时没什么好说的了。”阿加莎越过他,示意巡警们跟上来。她径自下了楼梯,踏出玄关。“我不会把你带到治安局,犯同样的错误。”
安德鲁没有下楼。当威特克登上马车时,弗纳家的门还敞开着。
“我搞不明白为什么。”光头治安官大声嚷道。
“这次放过他,下次可能就找不到人了。”皮科尔也说,“就像加德纳·雷诺兹。他们肯定有联系。”
“他们的确有关系……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们或许彼此仇视。”阿加莎摩挲着手指,“安德鲁无疑是站在霍布森这边的,你看不出来吗?”
“我什么都看不到。”
“这就对了。”
“请别让我出丑,长官。”
侦探女王蔑视地瞧了他一眼。“我都没注意你在这儿呢!威特克·夏佐。”
“您的慧眼还看出什么了?”
“霍布森和加德纳。他们之间必然存在矛盾,却又被复杂的利益关系牵扯着,好像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给我出难题。”侦探陷入沉思,“毫无疑问,鲍曼死前他们有过合作,霍布森的烟叶就是这么来的。这期间鲍曼参与进来想要敲诈赌徒和弗纳夫妇,而加德纳显然同意了……这是他们交易的转折点。一定是这样。那张欠条的确是霍布森写的,他既然识字,就肯定会握笔。鲍曼拿欠条上门要债,结果丢了性命……”她猛然握紧拳头,伯莎的遗言在她脑海中浮现。
“那么是安德鲁杀了他?”
“看上去是这样。但他有确凿的不在场的证据。”
皮科尔巡警有不同意见:“安德鲁·弗纳是高塔成员,他或许有特别的办法来出现在两个地方。”他毕竟还年轻,思考案件的方式充满幻想。
“我们通过火种来确认他是否出现在某处,而非单纯的外表。”阿加莎指出,“否则我现在也可以出布鲁姆诺特的任何角落。魔法能做到这种事,毋庸置疑。”
“好吧,还是霍布森杀了鲍曼。”
“不全是他。或者说,将尸体伪装成干尸并挂在教堂的混账事儿肯定是他干出来的,但鲍曼并非死于他手。”侦探姐说。
“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威特克大为惊讶,“莫非还有第三个人参与他们的矛盾吗?”
“他一直都在其中。那个吸血鬼,加德纳·雷诺兹。霍布森为了避免杀身之祸不得不求助于治安官,而安德鲁打定主意,要给这个吸血鬼一点颜色看看。当然,这份大礼被我们先看到了。”
“那个女孩?”皮科尔十分讶异。
“近些天的死者之中,也许只有她是无辜的。”阿加莎饱含深意地回答。
“安德鲁杀了那女孩,用以报复加德纳给鲍曼欠条的事。”
“我想就是这样。”
“可他怎么做到的?我们明明封锁了整条街,凶手绝不可能逃脱。”
“别忘了,安德鲁是高塔维修部的成员,他一定知道某些隐秘的通道。”
这次威特克反应更快。“矩梯?”
“还有特殊坐标。”
浮空岛上走私猖獗,用于运送货物的违法坐标和阵纹数不胜数。正规的通道是星之隙,显然事务司决定的关税数额令商人们十分不满。
目前治安局和教会的联合封锁针对布鲁姆诺特城区出入,如果安德鲁依靠矩梯在城内转移的话,几乎没有人会发现他。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更不明白为什么要放过他了。”威特克宣布。
“我要找的是加德纳,他藏在城市里就像老鼠钻入院子……我们不能破坏自家的篱笆,因此必须用诱饵引他重新出现。”安德鲁丢出的诱饵是那孩子,我诱饵就是安德鲁·弗纳。她不信加德纳不上钩。“你们只需要盯着弗纳先生,看看教会和血族谁先上门。”
阿加莎说完,静待了片刻。“没人问那血族女孩么?”
“她没签契约。”皮科尔说,“虽然很残忍,但我们没权力追查她的死因。”
没权力。我拥有立案的权力,事务司自然也有。这世界上遍地都是死去的孩子,他们没人拥抱,没人亲吻。假如善良和爱终能包容一切,那么我们所做得还远远不够。
阿加莎没有回答,她忽然打开窗。“我想透透气。”天气很晴朗,但空气很糟糕。也许用不了多久,浮云之都的空气质量就会与雾之城圣卡洛斯持平了。这就是我决意拯救的城市。“死者不是流浪儿,她的来历查清楚了吗?”
“这得到总部才能找到线索。”皮科尔回答。
此刻他们乘坐马车穿越城市,已经快到了治安局的街区。但就连阿加莎都没想到他们要的线索会来得这么快。更让她意外的是,带来消息的竟然是事务司总长的顶头上司。
第二百一十九章 银百合 五
“那女孩不会是加德纳·雷诺兹的私生子吧?”威特克猜测。
“我看不像。”
“她有那奸商的眼睛。”光头治安官提醒,“而且不是流浪儿。血族的孩在布鲁姆诺特肯定不多见,对吧?”
皮科尔犹豫一下。“城里到处都有人弄丢孩。”他悄悄告诉他们,“巡警们实在分身乏术,管不了那么多。也许她是被安德鲁从别处绑架来的,我听说黑帮也经营贩卖人口的生意,巡逻队去死角巷也清理了很多次。”
这类消息阿加莎也有过了解。据说黑帮会带走被遗弃的流浪儿,要么训练他们当偷,要么送到教堂赚一笔感谢费——这些孩子将来要当教士或修女,神父便发给“好心的救助者”几张赎罪券赞扬善举。
难道那血族女孩是安德鲁从教堂带走的,趁着十字骑士们正在追捕尤利尔他们?他既是霍布森的同伙,想必提前得到了对方的消息。然而霍布森肯定不会料到我会组织行动前教会探秘……
说到底,我们根本没有证据表明安德鲁·弗纳制造了第三名死者。阿加莎意识到。她能推断出安德鲁与加德纳有不可化解的矛盾,但什么样的仇恨需要杀死对方的同族只为作为警告?照她看来,加德纳作出这种事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只可惜安德鲁的女儿们都嫁到了圣卡洛斯,而且他对她们的感情十分淡薄。
“那孩子一定与加德纳有关系。”威特克认定。“或许是他的远亲。”
皮科尔很怀疑地点点头。“是的,他们一定有某种关联……足以让后者受到威胁。加德纳躲了起来,是为了躲避教会的搜索。”他已经得知了案件的少许内情。“但安德鲁认为孩子会比教会的杀手更可怕吗?”
忽然,侦探姐说:“我问过安德鲁,他第一次说自己没有孩子,后来又改口了。”
“你问过每个人。”威特克嘀咕。
“他没有儿子,并将女儿当成负累把她们远嫁到雾之城。”她装作没听见下属的话。“我很难评论这位父亲的举动出于什么样的心态。这些女孩远在他乡,那么作为母亲,伯莎会怎么想?”
“她一定伤透了心,日夜思念。”
“没错。”阿加莎想起伯莎死前的遗言,这位女士的形象逐渐在她眼里清晰起来。“我想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似乎讥讽地说道。
皮科尔觉得不可思议。“安德鲁·弗纳怎么会这么做?”
“你看他对待妻子的态度,就会发现这其实是很正常的。”光头治安官接口。
我的下属都是些笨蛋。她发现自己很难驱逐这个傲慢的念头。就算是那个学徒也比这些家伙强得多。阿加莎记得他们在路上分析维修师的心理,尤利尔认为他还是爱着伯莎的,她不知道这样的判断中主观臆断占了多少成分。但无论如何,现在她已经有了一个靠谱的猜测,只等待回到治安局,弄清楚死去的女孩是从哪儿来的了。
三分钟后,他们回到了治安局。此刻距离将赌徒交给教会的时限已经不远了。阿加莎率先钻出车门,就注意到治安局门前的又一场骚动。
——说实在的,麦肯·约翰尼警长的身材不适合穿正经的衣服。
他站在警局门口,肚子凸出边框,帽子衬托他的脖子更粗更短,一张圆脸上布满汗珠。他身侧的两只手看上去显得多余,支撑身体的腿和手臂则似乎完全等长。当约翰尼警长费力地鞠躬行礼时,胸口别着的黑鸟标记几乎要扎穿他的肚皮。
年轻人一言不发,眼神直勾勾盯着即将崩开的扣子,仿佛在思考自己用不用躲开。
“白之使阁下。”阿加莎有点后悔从马车上下来了。我该当做没看见他。
使者就像她心里想的那样做了。他当阿加莎是空气。“我来找一个失踪的女孩。血族,身高四英尺,多半已经死了。”他对约翰尼说,语气像在谈论一只走失的家养麻雀。
心谨慎。她提醒自己,决不能表现出胆怯。我早就不是狄恩·鲁宾的棋子了,他也没证据。
但白之使的目光如此冰冷,仿佛她正直视一座无生命的大理石塑像,那对幽深可怕的蓝眼睛里蕴藏某种冷冻灵魂的寒意。她不止一次与空境统领见过面,每一次她都看到同样的眼睛、同样的目光:源于火种的神秘使你颤栗,感受到刻薄和其中覆盖的层层坚冰。然而在这死寂之下,又深埋着闪烁的火花。它拥有某种无畏的姿态,充满挑衅欲和不逊于阿加莎的攻击性。似乎使者只消一眼看过来,就能挑起一场至死方休的残酷决斗——而且胜利必然不属于你。
自年轻人穿上冷淡的外套后,阿加莎几乎没见过他展露情绪。她能看穿伪善者的面具、撒谎者的词藻,她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脸——饱含激情或波澜不惊,但没有任何人可以像他这样令她空荡荡地抓不到线索。她觉得自己的不安是有缘由的。
“我有她的消息。”侦探抢在警长之前回答,“请跟我来,阁下。”
……
安德鲁·弗纳的家宅并不是布鲁姆诺特最寒冷的地方,尤利尔觉得此刻的地底墓室犹如冰窖。
“我跑到后院里,在石碑上绊倒。表世界的月亮很完整,然而石头被花草遮住了。我爬起来,开始感到恐惧。但这并不是一种遇到与死亡相关事物产生的恐惧。在玛丽修女的教导下,我认为自己不心亵渎了圣徒先辈们的长眠之地。这无疑是罪恶的行为。”
年轻人静静聆听。他的做法竟然让尤利尔有些感激。
“我想回屋子去,冒险该结束了,最好不要让人知道我犯了错。”他感到寒意冲刷肌肤。“然而我转过身,看到树下有一个蹲在地上的影子……她穿到脚踝的长袍子,由纯白亚麻布制成。她在跟死人握手。”他试图缓和气氛。
然而乔伊完全接收不到学徒的幽默信号。“那是种菌类。”他一语道破。
死人手指。“我真以为你会说那是亡灵。”
“表世界没有神秘。这是你说的。”
我说的,莫非就是真相?他不知道是否该为导师的信任感到喜悦。我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为什么表世界没有誓约之卷?
“她是个胆子很大的女孩,肯定是女孩,不是女士。她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身量不高,动作敏捷。那时候我还奇怪修道院里怎么会有这么大年纪的女孩——她看到我立刻吃了一惊,想朝后跳开。但由于身体的累赘,她摔倒在银百合丛里。”越是描述,当年的情景就越清晰。
“我遵从女神的教导跑去帮忙,看到她痛苦的神情。”尤利尔说,“这女孩比我大不了多少,但表现得很成熟。她不许我去叫人来,也知道怎样能照顾自己。我其实什么忙都帮不上。”
“这倒没错。”使者不由得说。
“……我和她聊天,将这作为冒险的一部分,问她为什么要跟死人握手。她据此断定我很不寻常。你明白吗?当时我根本不怕什么死人。所有的恐惧和臆想都是后天培养出来的。我时候最害怕的事物是故事里的邪龙温瑟斯庞,还有严厉的守夜人希尔德神父。我以为沉睡在地下的都是虔诚的灵魂,他们只是形态上与教导我的玛丽修女有区别。”
使者流露出微妙的神色。“我想你现在回忆起来,一定会觉得恐怖。”
“这也没错。”尤利尔自嘲。“后来有一段时间里我恐惧任何和蘑菇有关的东西。”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真正需要害怕的是那女孩说给我听的秘密。
“她说那些是蘑菇,汲取腐烂植物的营养生长。握手是因为这些蘑菇没长在树上,而是扎根于石碑边缘,下面沉睡着她的孩子。她希望再次触摸到她的骨肉,哪怕是身体的一部分,死去的一部分。”
“我以为这只是一场悲剧。就像医院里的事故一样——没有神秘的世界,意外总是难以避免。我安慰她活了下来,并承诺为她的孩子祈祷。我一直以为我给了她安慰。盖亚在上,我真这么想的。”他怀疑自己的声音变得模糊,因为他唯一的听众忽然别过头。
使者站起身走到昏迷不醒的冈瑟身前,尤利尔想说些什么来阻止,但他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见年轻人抄起一截冰块,一棍子砸在倒霉的纽扣工人的后脑勺上,尤利尔吃惊地张大嘴。
他快醒了,学徒忽然意识到。但乔伊让他继续睡下去。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涌上心头,仿佛他的秘密被人偷听、被人窃取,然而这个可能其实并未发生。好在,整个过程中乔伊依旧保持沉默。尤利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察觉到自己的勇气正在逐步丧失。不过使者的做法显然是不想让人打扰他的叙述,这样简单明了的指示竟让他渐渐坦然了。
我多半是发了疯。尤利尔深吸一口气,揉揉眼睛,然后咳嗽一声。“我问她的名字,还有她孩子的名字。”回忆的道路重新接纳了他。“两个问题都没有得到答案,她也没跟我一同祈祷。”
第二百二十章 银百合 六
“我要离开了。”女孩站起身,“再也不会来这里。我的过去和名字一同埋葬在银百合下,这些花儿比人可爱。但愿到地狱里我也能这么想。”
“地狱没有花。”尤利尔指出。“天国的路上才有啦。玛丽修女说我们死后都会去女神面前,祂的庭院铺满花瓣。你为什么不到盖亚的天国去呢?”
她似乎不愿提起天国。
“我签了契约。”她说,“因此必须忘记这座的坟墓。”
尤利尔没明白:“可这不是你的孩子吗?”
“只要我签字,就可以给我的父母写信了。院长打算找我父亲商量……有关我回家的事。”后面她说得很含糊,话题不知怎么偏移到了尤利尔身上。“你一直住这里吗?”
“到我十四岁为止是的。”
“我现在就十四岁呢。”女孩却说。
“那你是该走了。”
“我也这么想。我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呆下去。我想念我的父母和姐姐,我想念我养的两只兔子。它们是白毛,耳朵带点花纹,好像套了几个珠宝环似的。我一年多没见过它们了。”女孩拔起一株百合花。比起天国,她似乎更愿意回家去。
她的话里透露出许多东西,然而尤利尔在想她说的兔子。在修道院可没有活生生的兔子供人观赏。这里只有三条狗负责看家护院,面对任何人都龇牙咧嘴。还有遍地的野猫和它们的食物——鸟儿跟老鼠。对修女们而言,除了鸽子都不是什么招人喜欢的动物。
不谈兔子,女孩还乐于给他讲荒诞的故事。“你知道树精吗?活得久的树里会有树精居住。听说它们不穿衣服,头顶生长苔藓,脸皮跟树皮一样粗糙,大人孩都是。树精会偷走落单的人类孩,把他们装进树洞里去。那时候人就会变得和松鼠一样大,能去帮大树捉虫子。”
这个故事尤利尔在很久以前就听过了,也许久得跟树精的家活过的年岁一样。她想吓唬我。“那是假的。”他完全不信。
“树精是假的,难道地狱和天国就是真的?”
“我可以证明没人会头顶长苔藓,也没人住在树干里。除非他是松鼠。”
“可你证明不了地狱存在喽?”
“它们为什么不存在呢?”尤利尔反问。
“当然是因为我没去过呀。”女孩咕哝。“我很少出门的,家里有好多活要干,到这里就更多啦。”她忽然重新坐下,“有时候我帮母亲缠毛线,她还要教我织围巾。现在我可会织毛巾了,还有袜子和帽子,我统统都会做。我是做给我的波德的,他又又瘦,有一件外套的袖子被我做得有点长。我以为他会长大些,于是懒得修改。”
尤利尔这才知道她的孩子叫波德。
“他是两星期前生病死掉的,我真希望他去到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女孩说。“最好到天国去。但这样我死后就见不到他了。”
尤利尔也没好奇她为什么见不到波德。事实上,他还在想兔子。他不知道墓园里会不会有这东西。死亡和分离于他而言只是抽象而模糊的陌生名词,有时候他甚至会把它们混淆。
“我也会织围巾。”他说,“玛丽修女教我的。她说她只教我一个人,因为别人都太笨,连生字也学不会。”
没想到女孩敬佩地看着他:“我也不会写字。我原来想让波德学写字的,我可以亲自教他说话,但识字就没办法了……男孩子也用不着织围巾。我不会的事他最好都要会。”
“你的要求很过分。”
“可能因为我当了母亲。你的母亲肯定也过分要求你了,她希望你比她更厉害,更能干。我们都是一样的。莫非她没这么说?”
“我都没见过她呢!”谁知道她怎么想?“不过玛丽修女这么说过。”
“这就对了。”女孩直起腰,动作有些僵硬。她揉揉自己的腿。“也许你的母亲就在这里,要不要找找看?”
尤利尔当她在说梦话。
“波德死后被埋在院子里,你的母亲一定也是这样。既然你没见过她,又一直住在慈善之家里,那她肯定在我们脚下。我可以帮你找。”
“我们不能打扰英灵。”他严肃地告诫,“这是亵渎死者的行为。”
“死者和死者是不同的。”
这句话教他印象深刻。尤利尔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明白它的真正含义。
“说不定你的母亲就在不远,但你永远也找不到她。”女孩又拍拍袍子上的泥土,“她把自己藏起来了,好让你死后能更接近天国。当然啦,你还可能是被盖亚送到这里来的。你的母亲即便没签协议也不会来找你了……但这世上有的罪孽源于爱,有的荣光为了恨。我签完名字就后悔了。真的。不骗你。我就要回家了,我应该有个新家的,和波德一起生活的家庭……”
临别前女孩给了尤利尔一个拥抱,他察觉她的手足冷得要命。“有时候我希望自己有非凡的勇气,就和故事中的英雄一样。”她在他耳边念叨,“不知道在院长眼里,我的勇气值多少金币?”
……
“照我来看,她或许能算幸运。”使者评论。
那么我呢?尤利尔摊开书,拨动着纸页。我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他不知道奥托会怎么安排他的未来。然而灵视是女神给他的礼物,也许我的命运属于盖亚罢。
“我记得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学徒心不在焉地说,“但从没仔细地品味过其中的含义。我想过我的母亲可能也是盖亚的教徒,才会葬在修道院后面的墓地里。”
可事实并非如此。花丛下沉睡着的不是要去天国的灵魂,而是许许多多掩埋名字与过去的可怜女人和她们等待漂泊与离别的新生儿。她们安葬时没有圣歌。教会收留她们,但也惩罚她们……并宣称这种惩罚是为了洗刷女孩们灵魂的污点。好像这样就能给修道院从中得到的抽成戴上假面。
“抽成?”使者问。
“这些孩子会被送到没有孩子的好人家,每一个都经过了洗礼。只将修道院当成挑选后代的做法很过分,他们必须得付出代价来证明自己会善待这些孩子。”尤利尔将收据单递给导师。“不仅如此,在类似于伊士曼那样信仰盖亚的国家,慈善之家还有权力向平民收抚养税。显然——虽说女神命令神职者们行善,但他们也不介意赚些金子。”
使者扫一眼纸条。“项目写得很含糊。这是一贯的做法。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盖亚教会参与这种生意。”
他似乎见识过其他人口贩卖形式,尤利尔一点也不想了解。“你知道吗?我一直将玛丽修女当成我的母亲。”
“她骗了你。”
“她……她只是没说实话。”
“好吧。是教会骗了你。但我想你不会为此仇恨他们。”
“没准我会。”
“如果你的母亲被某个修女杀掉,我相信你会的。可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乔伊指出,“你只是觉得把自己养大的人不应该是这种人。但说到底,他们是什么东西跟抚养儿童长大并不冲突。教士跟修女都是人,人自然有好有坏,况且这样的做法究竟是好是坏还很难界定。”真难为他把话说这么连贯了。
尤利尔低声回答:“我只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是谎言。”
“你以为自己很诚实?”使者一句话教他哑口无言。
“有时候,说实话的下场恐怕不太妙。”学徒咕哝。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乔伊将收据单扔到一边,“盖亚教会未必是交易的主导,这多半是少数成员的主意。伊士曼与布鲁姆诺特有很多共同点……比如没有寂静学派的插手。”
“寂静学派的插手?”
使者别过头,表示自己不乐意解释这些东西。他也没唤醒指环索伦,尤利尔明白自己此刻是得不到什么消息了。
“谢谢你,乔伊。”最终他说道。
白之使点点头。“你可以攒着一起说。”他示意学徒打开信箱。“我们接下来要离开布鲁姆诺特。你的实习期。”
离开布鲁姆诺特。尤利尔吓了一跳。“什么时候?”
“明天之前。”
这个时间没法让他不多想。尤利尔怀疑地看着自己的导师,他发现自己似乎从没有认清对方的真面目。“那火种试炼怎么办?”
“让狄恩·鲁宾得逞好了。”乔伊回答,“他在命运集会上的慌张足以取悦他人。”
这个“他人”显然也不会有别人了。但这怎么可能呢?尤利尔可不会认为乔伊竟然能对敌人宽宏大量。如果奥萝拉女士或爱德格主教在场的话,他们肯定会赞同我的想法。
他决议稍作试探:“冈瑟是个无名者,他未经过火种试炼便能使用魔法。我认识他、并得知真相的过程充满了巧合。”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说实话有多么困难。真诚的事实如此残酷。“我在这里见到了不死者领主。我想如果我只是你的学徒,恐怕戒指的示警会比现在更早。但……他根本没想杀我。”话语到此为止,尤利尔感到自己仿佛正等待一场审判。
沉默在密室里游荡了几分钟,才被一个平静的声音捕获:
“索维罗药剂可以帮助普通人点燃火种。”乔伊回答。
第二百二十一章 银百合 七
冰甲是乔伊留在索伦身上的魔法,而指环与其主人的联系可以跨越距离——乔伊曾在高塔中隔着楼层通过索伦与他交流。而当时在四叶城的酒吧里,是指环释放的冰甲保护了他,否则比起成为神秘,尤利尔更可能直接变成食尸者。
结果现在——索伦一直没怀疑过他的身份,虽然没有直接表明但显然认为他是索维罗的幸存者。而作为另一个目击者的乔伊,他甚至特意提醒我要为事务司的面试准备一套说辞。尤利尔不得不怀疑使者其实早就对他的身份一清二楚了。
对他的审判已经结束了——
“你怎么能这么信任我?”尤利尔脱口而出。这个问题在遇到威特克·夏佐的那天晚上就开始纠缠他,如阴影般萦绕梦境。“你是恶魔猎手。”他不是很肯定地指出。
乔伊偏了一下头,目光从肩铠的标记上一掠而过。他抬起手扯了一下带铁刺的边缘,尤利尔以为他要把它摘下来,但使者没这么做。
“这是地狱的星星。”他吐出简短有力的一句话。
对于恶魔猎手的徽记,尤利尔所知不多。里世界不存在恶魔,当然也就不会有猎手。他首次见到徽记还是在威尼华兹的街道上,那时戴上袖标的正是盖亚教会的武装十字军。冰地领的领主大人屈尊为他解释,倘若忽略那一连串糟糕的形容词,她把事情说得很清楚:七芒星意味着七个可怕的恶魔。而到了高塔之后,威特克又让他了解到恶魔的秘密结社——无星之夜与他们的高层,妄图颠覆神秘领域的七位恶魔领主。现在看来,七芒星与他们之间的关联自然不必多说。他忽然发现七芒星代表的其实就是恶魔本身。
盖亚在上。尤利尔屏住呼吸。女神在上。他下意识往后躲,使者扭过头,注视着他的动作。学徒感到自己的血液似乎正在凝结。那双幽暗的蓝眼睛里有一种不可捉摸的光。我疯了。尤利尔心想。他的心跳快得没有间歇,肺里好像灌满胶体。“我……我明白了。”
白之使移开视线。“你不明白。”他毫不客气地说。“你又不是无星之夜的无名者,所以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在你变成恶魔之前,我保证可以送你去见女神。”
尤利尔感到自己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谢谢。”他当然不愿意死,但比起纽厄尔跟尼克勒斯的丧心病狂,还有黑骑士掀起亡灵灾难的行为,他宁可一死了之。
“只要我说你的火种源于魔药,没有人会觉得它是自燃的。”使者嘱咐。
“那试炼?”
“火种试炼不用你担心。狄恩·鲁宾不会允许你代替他的位置。他想尽办法找事,目的不是要跟我作对,而是想得到外交部的权力。有了这样的力量,他才不至于在与艾罗尼·赛恩斯伯里的针对中落入下风。”
尤利尔知道艾罗尼是谁。“事务司与外交部的关系不好?”
“听名字你就知道它们不会有交情。”
这还真没错……看来“黑夜启明”阁下对待高塔和浮云之城还是有区别的。前者是至关重要的核心,而后者只是安置核心的总部。事务司能调遣后勤部和教育部,但它插手不了天文室跟外交部。尤其是外交部,空境统领不管内部的事务,恐怕这位“风暴颂者”是最满意的。难怪他会给我行方便……尤利尔忽然意识到,白之使学徒的身份本来就能享有这种待遇。
“好吧。”他妥协了,“在我离开世界之前,我会计算一下我攒下来多少感谢的。”
“那就走吧,离开布鲁姆诺特是命运集会的决定。”使者说,“等回去带上补给,我们最好马上就走。”
但这回他没说好。“我有事要找阿加莎·波洛姐商量。”尤利尔希望使者不要在意他的不识好歹。“教会的案件牵扯到魔药。”
使者眯起眼:“你想帮治安局解决案子?”
“四叶城……”
“……与布鲁姆诺特不同。”乔伊告诉他,“治安局和事务司能处理好一切。最差的情况,也就是我们的总长大人亲自来处理。当然,到时候他会成为命运集会的笑料。”
这里是占星师的总部,无星之夜的领主都不敢光明正大的现身。要是有哪个疯子敢效仿纽厄尔,多半在他还没诞生这个念头之前就会被解读出星象的占星师们抓获。教会的监视和调查结果对真正的高塔成员而言其实并无大用。
“照我看来,你想要的是这些罪人孩子的下落。”
不止是下落。尤利尔心想。我要找到这些无字碑主人的名字,我要那些拆散母亲和孩子的罪魁祸首,我要肃清女神的队伍。我要让真正的罪人在女神脚下忏悔,用余生弥补自己的过错。“我知道在颗粒无收的月份里会有人卖出自己的儿女,但只要这些母亲不同意,就没人可以斩断母子的血脉联系。”他轻声说。
“你未必是在帮她们。”使者没有用事不关己的态度,他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没有教会,这些女人就没去处。”
“教会对此未必知情。”
“别犯蠢了,里表世界都有这样的事情,你还觉得这是个人行为?”
“每处教堂的环境都不相同……”
乔伊摇摇头。“如果教会迫不及待想要摆脱这么多孩子,那对他们的生母而言没准是好事——起码带走孩子的条件会放宽。但现在是教会有权力处置这些婴儿的去处,而完全不用跟他们的母亲商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有人愿意收养这些孩子。”
“意味着供不应求。”使者冷冷地回答,“以往的慈善所可以让‘买家’挑选好的婴儿,现在可不成了。教会找到了大买家,因此用不着低声下气。”
这样将新生儿当成货物的说法令学徒不太舒服,但他清楚乔伊说得没错,那些神职人员的确是这么认为的。有钱有势的人将修道院当成扫货天堂,而服务的神职者们则热情接待。这群人比当初的纽厄尔都更该下地狱。
“所以我更不能离开。我要把那个混球挂在十字架上公开他的罪行,然后砍下他满是恶毒主意的脑袋。如果人们要求,我会给他立一块墓碑,但无字碑还是太便宜他了,我会亲自将他的恶行刻在碑上,好让每个人都知道他的罪孽、唾弃他的人格,但愿这样能教他的灵魂在地狱里腐烂。”
这是尤利尔想到的最残忍的处刑,即便如此,他仍觉得不够。
“这里没有孩子。”使者说。
尤利尔没明白:“他们当然不在。婴儿需要母亲看护。”
“这里也没有母亲。”
与使者交谈又成了煎熬。“布鲁姆诺特并不只有这一间教堂,更何况这里是分教会的总部……”
忽然间,在木屋里见到的那份文件出现在他眼前:主教正在向正教会总部进行物资申请,原因是本周安息生怀的人数增多了。他隐约意识到某种关联,但依然不明就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使者并非故意绕弯子,“你得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留在这里不会对解决问题有帮助。”他皱着眉,总算说到了关键。“这里没有你要拯救的女孩跟母亲,但却有修建给意外身亡者的墓地跟特别申请给她们的物资。”
这话仿若一道闪光。“她们被转移走了。这里只是一处中转站,不是她们要去的终点。”尤利尔变了脸色。要真是这样……
“要真是这样,意味着修道院转让和收养这些孩子背后有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乔伊给了他残酷的回答。
尤利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愈发觉得这里寒冷了。波德的母亲般幻影在石碑前闪现,她背对他们,用布满疮痂的手指撕扯着银百合的花瓣。一时间学徒心里升起强烈的伤感,他真怕她会忽然转过身来。
“玛丽修女很照顾我。”他轻声说道,但不是为任何人解释。“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在她眼里,莫非我只是框子里被人挑拣剩下的烂苹果?“是她教我教典和女神赐予的守则,她给我讲过许多睡前故事。她引我走上人生的道路。”他觉得情绪在胃里翻滚。
“寂静学派提倡苦修。”乔伊说,你很难想象他竟然会用柔和的安慰语气说话。“他们崇尚真理的同时也信奉盖亚女神,显然这种事不过是偏远区域内的个例。”
“但愿女神如此慈悲。”
尤利尔强行打起精神。“你说得对,我不能留在这里。里世界有相同交易的地方是在伊士曼的四叶城,我们可以找到那些女孩的踪迹。”他忽然想起黑骑士的话。“寂静学派是盖亚教会的主体,我们得事先沟通好才行。”
使者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深思。学徒诧异地瞧他一眼,倘若他参加了命运集会,就会明白导师的顾虑。“红之预言。伊士曼。”年轻人低语。
“什么?”
“索维罗也出现了。”学徒注意到他的眉头渐渐锁紧。“来自伊士曼的奇迹魔药……伊士曼……”
“怎么了,乔伊?”尤利尔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在高塔里停留太久,你会不自觉地相信命运。”使者告诉他,“去找阿加莎·波洛,我们最好在离开之前解决索维罗的问题。”
“你怎么改主意了?因为命运?”
“因为我不希望高塔的历史上多出一个红之使的称号。”乔伊回答。
第二百二十二章 银百合 八
关于高塔使者的称呼,他希望自己未来能依据个人的审美观选择。奥斯维德先生没教过我如何作出预言。“我们可以出去了。”尤利尔说。
他掀开石板,没避开掉落的泥土,以至于头发上蒙着一层尘灰。他的步子没停,好像逃跑一般钻出了密室。教典被学徒抱在怀里,硬皮封面上几乎留下了指印。当泥土掉尽后,使者才从空隙里飞出来,动作如猫一般轻捷无声。
展现眼前的是被整理修复后的墓园。多数石碑呈扁平的方块状,镌刻或多或少的墓志铭。凹痕在正午的辉光下溢满阴影。肃穆而厚重的气氛重新在石隙间滋生,银百合静静吐露芬芳。这香气刺痛了他,尤利尔别过头。我不要再看到这些。
“你最好去道别。”使者说。
“埃兹先生?他的住址有些远。”他也觉得需要知会一声,“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原本我们只需要找到一个人,大概需要两天左右,现在则不一定了。”
我的错。“时间上有些赶不及。治安局的案子乱七八糟,奥斯维德先生那边我也得给出答复……我想我可能会拖到晚上。”学徒指出。
使者不悦地启动戒指。“我去找阿加莎·波洛。你去解决其他人。”
……
“这血族女孩什么时候失踪的?”侦探姐问。
“大概是两天前。”
“因为什么?离家出走?被人绑架?”
“也可能因目睹了某些罪恶的交易而被灭口。”使者不快地说,“我去了一趟死角巷,然后找到了大量的魔药。”
再打机锋,这位统领大人恐怕就会直接翻脸了。阿加莎·波洛听出了他的警告。“真麻烦您亲自走一趟。那女孩已经死了,就在售卖索维罗烟叶的商人家里。现在失踪者换了人。”
“加德纳·雷诺兹?”
侦探头也没回。“您知道了,统领大人。”他一定先去了吸血鬼的家。那边看守的巡逻骑士不大可能有胆量在白之使面前守口如瓶。
“加德纳还活着。”使者说。“他的契约还在生效。”看来他连事务司也一并调查过了。对于拥有星之隙的统领而言,路程从来不是问题……除非他自己愿意拖延时间。“那女孩怎么回事?”
“她只是一个幸运儿。”阿加莎斟酌了一下用词,“有您的学徒在先,我猜测她也是原态魔药实验的幸存者。”
“原态?”
“索维罗药剂经过多次实验转变,效果拥有了很大的不同。就像培育那种烟草的营养成分,大概是营养吧……不管怎么说,烟叶本身是不会对任何东西成瘾的,它们迅速生长成熟,充分发挥出了魔药中的神秘活性。噢,魔法植物当然也有灵魂。”侦探给他解释。阿加莎很清楚,使者的神秘学基础压根就没及格过。
“至于原态魔药……灾难爆发时,它在四叶城里可不是件紧俏东西。如果某些人想要弄到它,只需要带上口罩。然而在新版本流入市场后,原态索维罗的价值就只剩下纪念意义了。”
“我不关心它有几个版本。我要它在布鲁姆诺特消失。”
这口吻很像事务司的“风暴颂者”,侦探怀疑他只是转述。想来统领要求事务司重视烟叶走私也不是没有代价的,然而这代价不是他亲自来付。
他们进入尤利尔之前停留的房间,这是非在编巡警能到达的极限位置。撒泼打滚的米涅娃没有好耐性一直等着她回来,阿加莎为此大感轻松。
“这件事我可以从头说起。”侦探姐隔着玻璃瞧了一眼被绑在椅子上的赌徒,巡警们并未虐待他,但把他拷起来不乱动已经足够折磨他了。也许他想要一枚骰子或一只烟斗,阿加莎戏谑地想,这家伙身上的禁锢魔法像出故障的灯泡一样闪个不停。“但有些部分只是我的推断,不能确保正确。”
使者坐在唯一的凳子上,示意她开始。
真没礼貌。阿加莎耸耸肩,她发现自己没资格计较。“有根据的开头,是从三天前的一场婚礼开始。地点在七环郊外的哈代庄园,当时正值午夜。有两个人策划了一起谋杀——利用镇静剂解除宾客的防备,再制造多位死者来掩饰真正的目标。毫无疑问,这种把戏经不起推敲……但戳穿它的人也利用了它。当天晚上发现的死者是菲尔丁神父、罗伯特夫妇,侍酒的仆人,还有挂在教堂里的口哨帮成员鲍曼。”
“这五个人里面,有四位的案子已经可以宣告完结了。”
她下意识卖了个关子,但没有及时响起的提问唤醒了她。阿加莎咳嗽一声,迅速接上去:“教会的杀手混入宴会,为此杀掉了一名仆人。他冒充侍者割开神父的喉咙,然后由霍布森杀掉那对无辜的新人。”
使者似乎对“教会的杀手”这一推断不感到意外。侦探不知道尤利尔将事情告诉他了多少,也许是全部。
“霍布森杀了罗伯特夫妇。”他试图找到她事先说明的‘不确定’的成分。“这是你的推测。”
“事实上,这是参与谋杀的一位当事人告诉我的。可能你见过他。这家伙还活着吗?”
年轻人点点头,旋即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只有鲍曼的案子还是个谜。我没有足以证明凶手作案的物质根据,也无法依靠任何手段逼迫嫌疑人吐露实情。教会跟占星师都帮不上忙。”
“鲍曼当晚被挂在教堂里,浑身没有一滴血。这似乎是又一个拙劣的伪装,企图让我们将目标锁定在吸血鬼身上。但他的目的其实是使加德纳·雷诺兹暴露在治安局的目光下,好揭发他走私索维罗烟草的罪行。”
使者打断了她。“魔药是从哪儿来的?”
“我们查过他的渠道,烟草的源头是圣卡洛斯。然而线索到此为止了,雾之城的治安相当混乱,类似死角巷的地方在那里比比皆是。我的情报来源还达不到罗的地步——要知道,那里大都是四十年前地面上运送来的移民。”
圣卡洛斯的问题不止有治安和空气质量,神秘者与移民的双重属性使当地人格外难以管理。阿加莎很庆幸自己没被分配到圣卡洛斯,否则她要担心的不是破案率而是自己的人身安全。要我动手解决问题,她心想,这实在是荒唐透顶!
“圣卡洛斯的移民。”白之使重复。侦探还以为她又得解释,没想到年轻人对此并非一无所知。“他们是莫托格后裔?”
“或者说,白峡城贵族后裔。”看来作为外交部长他还算称职。“圣卡洛斯也在星之隙的范围内。”她提醒。这说明魔药的来源范围极广,线索没多少价值。
“我会从血族开始了解。”年轻人讥诮地说。
血族。莫非索维罗烟草是他们搞的鬼?“但鲍曼的死其实与加德纳无关。”
“霍布森的同伙指认了赌徒。”
“也不一定是那混球。”
使者意外地望了她一眼。侦探对他的目光相当满意。
她清清嗓子。“这么说吧,鲍曼的尸体是在当晚发现的,但他并不是夜里死的——这就是没有根据的开头。我搜查了他的家和常去的街道,只有加德纳的店迎接过他。口哨帮的动作也瞒不过我的眼睛,鲍曼与霍布森的追债持续了很久。而黑帮得到鲍曼的消息还在我们发现尸体之后——期间隔了整整一星期,正是霍布森东躲西藏的时间。”
如果尤利尔在场,会顺着她的思路给出提问:“你是说,鲍曼在七天前就给霍布森杀掉了?”阿加莎肯定乐意以一贯的轻柔口吻微笑作答。但若换成白之使,此刻她只好自娱自乐。“不管怎么说,鲍曼与‘工作单位’的联系不该受到影响,可见他是从失去消息的当天就出了意外……而赌徒利用追债与躲债的遮掩,骗过了冈瑟和大部分人的眼睛。他擅长这个。”婚宴谋杀、尸体放血,还得加上躲债的七天,这赌徒在掩人耳目上有种出人意料的天赋。
年轻人若有所思。但距离他得出结论,差的可不是短暂的思考时间。若非安德鲁的态度跟伯莎的遗言,我也会被蒙在鼓里。
“鲍曼死在七天前,而安德鲁·弗纳则承认他参与了霍布森的烟草生意。当然,赌徒的所谓生意还处于萌芽阶段,他可能只想敲诈加德纳·雷诺兹,好得到足够他在赌场里挥霍的资金。”
“安德鲁·弗纳一直为他付账。”阿加莎终于能看到使者认可她这个猜想的示意。“现在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包袱了。他宰了那个要债的?”
“我希望如此。”
“我希望你能有话快说。”白之使警告。
“安德鲁·弗纳的态度很奇怪,我想用真言魔药来试一试。如果你能同意的话,统领大人,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安德鲁·弗纳属于外交部?”
“不,阁下,他应该是后勤司装备部的成员。他是个维修师。”
“你该去找艾罗尼或狄恩·鲁宾。”他毫不客气地回答。
“可是您现在赶时间。”侦探笑眯眯地说,“而我会保证不滥用职权。”她满意地接过那枚苍穹纹章,心里一点也没有利用了新邻居的愧疚。
倘若没有尤利尔这层关系,她是决不可能从白之使手上占到便宜的。我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阿加莎心想。正因为我清楚,所以胜利才更甜美。
第二百二十三章 银百合 九
尤利尔忐忑地松开拉铃,希望埃兹先生不要对他的突然拜访感到惊讶。结果门一打开,惊讶的反而是他自己。
“拉森阁下?”
大占星师推了一下眼镜,叹息着说:“我早该料到你会来找他的。真是命运的指引。”他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但态度很和蔼。“进来吧,孩子。”
“我来拜访埃兹先生。”尤利尔心翼翼地带上门。
内厅亮着灯,一大团毛线球堆在地毯上。窄茶几上除了待客的茶壶,还摆了许多巴掌大的花盆,目前看不出种的是什么。地板上铺有绿茸茸的地毯,尤利尔不敢确定那是否是真正的青草。但愿不是苔藓,那太潮湿了。
窗户前横着两根木杆。一根是葡萄架,藤蔓肥大的叶片下缀有拥挤的深紫色果实,颗粒饱满非凡,犹如磨亮的黑玉。另一根则呈青红色,大朵大朵的白花释放着强烈的香气。尤利尔很久才辨认出这其实是密刺蔷薇。真不知道埃兹先生是怎么把这东西种在室内、并让它在收获之月开花不结果的。
德鲁伊坐在躺椅里,指使两只兔子跑来跑去地干活。尤利尔见到这一幕,脑子里没来由地冒出他变成土拨鼠时的样子。学徒赶紧别过头,好容易才维持住表情。
“你居然真的能找来。”埃兹先生打招呼。“我不记得我告诉过你住址。”
“呃,您是故意的?”
拉森戳穿道:“他巴不得你能来。在店铺开业之前,他都闲得要命。只是我们的前任驻守者宁愿躲起来,也不想跟你的导师打交道。”
尤利尔不明白:“白也没对他做什么。”
“这只是你看到的。”
“真是够了!难道只有我的葡萄能堵住你的嘴吗,拉森?自己动手,否则你只配喝凉茶。”德鲁伊抱怨。大占星师便乐呵呵地采了一大串水果来。
埃兹·海恩斯的穿着没有在四叶城时那么体面整齐,显得松垮舒适。看来他退休后的日子过得很惬意。他让尤利尔光脚踩在地毯上,因为拉森穿走了屋子里唯二的拖鞋。“它们只是草而已。”
而已?尤利尔觉得有东西在挠自己的脚底。可那种感觉微乎其微,他低下头也只能看到静止的葱郁绿色。学徒很怀疑这些东西其实是可以自己活动的魔法植物,而且不敢在德鲁伊眼皮底下有动作。
有大占星师拉森·加拉赫在场,尤利尔发现自己没法放开情绪。他谢过冷茶和水果,决心不表示出对那两只干着仆人工作的兔子的好奇来。好在布艺沙发没什么出奇之处,埃兹先生重新躺回躺椅上,而大占星师专心致志地给两只东西顺毛。尤利尔盯着茶水表面的倒影许久,才受不住尴尬地开启了话题。
“真没想到您住的地方这么近。”
“事务司安置的房产基本都在三环区和二环区。”埃兹说,“只要你出门去街上逛一圈,八成就能遇到高塔里的熟人。你就和我说这个?”
等我学完该死的第六版魔文,我会试试的。“这么晚才来拜访您,我实在很抱歉。”他尴尬极了,“我没想过学习会比工作更难。这里一切都和我原本想的不一样。”
大占星师被他逗笑了。“一样就太不妙啦,孩子!我知道有一处神秘之地,那里的布置源于闯入者的想象。人们管那儿叫‘梦想之家’,因为每个人到那里都会比在家还熟悉。”
尤利尔听见自己问:“它在哪儿?”
“宾尼亚艾欧的最北部,流砂之国索德里亚。光辉照耀之地。那里的环境十分艰苦,而梦想之家的存在尚未得到证实。倘使你有幸成为第一个探索到秘境的人,记得给我带些特产回来。”
“占星师也看不到秘境吗?”
“我们能发现沙漠的不同寻常,然而沙漠里不止有一处神秘地带。梦想之家依旧是传说——就跟你去过的月之都卡玛瑞娅一样。海伦很遗憾没赶上好时候,现在卡玛瑞娅已经消失了。”
“她不可能赶上好时候。南部是冰地女巫们活动的区域,她是怎么也不会去那里游历的。”埃兹说。
尤利尔不认识海伦,但听说过她的名号。“命运女巫”海伦·多萝西娅,她也是圣者的门生,而且在命运集会中地位非凡。这是从空境称号就能看出来的东西。让学徒意外的是,有传言说“艾恩之眼”阁下倾心于她。虽然不知道结果如何,但他们之间的关系无疑很有些暧昧。
流言的主人公之一就在眼前,尤利尔的目光不由得古怪起来。他怀疑自己接下来不论说什么,都可能再次听见那位高贵女士的大名。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
“月之都降临时,观景台没注意到异常。当时伊士曼的坐标还未修正,我们通过星之隙联系上统领大人。我还奇怪圣者大人没有提醒我们……后来我才明白他不认为我们能帮上忙。”拉森感叹道,“议会的动作很迅速,伊士曼也毕竟曾是他们的属国。而当时停留在高塔的空境们没一个抽得出时间来。”
“浮云之都出事了吗?”尤利尔不由得询问。
“没有。我们只是在处理日常的事务。苍穹之塔的任务相当繁重……四叶城出现疑似加瓦什重临的迹象后,天文室忙着观测计算相关星轨,外交部处理其他神秘支点的消息。就连重要的观景台还都是我的一个学徒日夜看守。”
“因为它原本值班的空境去找你离家出走的另外一个学徒了。”德鲁伊讥讽。
值班?看来现在正好轮到了奥斯维德先生。尤利尔对这位老占星师给予的帮助仍满怀感激,哪怕他最后放弃了天文室。等会我就去告诉他我的选择,他心想,然后诚恳地道歉,请求西德尼先生的原谅。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的课任导师,而且从没有因我的神秘学基础太差而敷衍了事。
“萨比娜会在今年的火种试炼上踏入环之阶。”拉森说,“她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占星学徒。你一定听说过她。”
“当然。”学徒承认,“她是高塔最优秀的神秘学徒。我想认识萨比娜姐很久了。”最后一句不太属实。尤利尔在高塔整整一个月,没与这位圣者的徒孙见过一次。他觉得她是在故意避免与他碰面。
“萨比娜不是很喜欢出门,她比较愿意在房间里研究望远镜。”大占星师继续说,“我建议她向海伦学习,把课余时间用来出门逛逛。多萝西娅姐也是天文室成员,但她总有时间到大陆上游历。”
“那是因为你排值班表的时候给她走了后门。”埃兹毫不留情地指出。
“艾恩之眼”装作没听见。“卡玛瑞娅降临威尼华兹时,海伦正在苍之森以南的一处秘境里。一个不算危险的神秘之地——三角沼泽,传言中是黑巫术的发源地。”
“黑巫术?”
“与寂静学派巫师们研究的巫术不同,黑巫术来自深渊,是种邪恶残暴的法门。这些东西你可以在图书馆里找到详细介绍,但没有举例。海伦姐建议教育部在相关教科书里添加一两个有趣的黑巫术魔咒,好让学徒们明白深渊的神秘不是闹着玩的。”拉森解释。在老朋友开口取笑之前,他扭过头:“你怎么老是揪着我不放?海伦·多萝西娅是机敏可爱的好女孩,当年可不止我一个人喜欢她。只是——”
“我对你失败的求爱不感兴趣。”德鲁伊直言,“说到底,我觉得她做得没错,说得更没错。作为窥探命运的神秘女巫,希瑟在上,她在你开口之前都不知道你暗恋她。我猜这不会是海伦阁下的错。”
“艾恩之眼”阁下表白“命运女巫”还被拒绝?环城日报肯定愿意付出一切版面换取这个消息。尤利尔忍着笑,为此觉得腮帮子发酸。虽说拉森先生一贯待人亲切,但学徒还真没看出他竟有这样热烈激情的内心。希望过后拉森先生不会来找我的麻烦……这种八卦不是在哪儿都听得见的。
然而紧接着,他眼前浮现出塞西莉亚坐在吧台后打瞌睡的模样,顿时什么心情都消失了。他感到青草地毯轻轻瘙痒脚底,雪白的蔷薇花更猛烈地散发香气,芬芳中有安神的成分,似乎要抚慰他的心灵。
“别说这些丢人事了。”最后拉森不愉快地终结话题,“否则我就炖了这家伙。”他怀里的兔子吓得一哆嗦,一对红眼睛饱含委屈。
大约是为了仆人的命着想,德鲁伊没再纠缠。“那么按照规矩,你得赔我两只。这生意不错。”他吩咐另一只兔子给自己倒茶。“还有尤利尔,我猜你一定是在事务司里找到了我的住处。你来找我干嘛?”
尤利尔一下挺直腰板,却不知如何开口。“我……我最近有了些时间。”他开始痛恨自己的胆怯。“奥斯维德先生忙着处理观景台的事,我相当于放了几天假。”
“你跟得上课程吗?”
“我的测验成绩还可以。”
埃兹先生没说什么,但学徒知道他很满意。“对你这样的笨脑瓜来说,你学的已经很快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银百合 十
葡萄很快被吃光,学徒端起盘子又为他们摘了一串。他避开蔷薇的花刺,然后冲洗果实。流水冰凉,但他发现自己感觉不到寒冷。在埃兹先生的家里他无需担忧寒冷和酷暑……回到沙发前时,兔子把热茶水泡好了。他顶多担心里面会不会有白毛。
埃兹先生询问他的其他课程:“外交部有训练课,我想你不可能有机会旷课,对吗?不过你肯定不用选神秘植物学。”他咕哝一句。
“我不会旷课的,先生。这绝不可能。”
“算你知道好歹,子。比起端茶送水之类的体力活,背书写字的成果可不那么明显。要是你想半途而废,我也不会意外。”
尤利尔再三保证,他才半信半疑地挪开目光。说到底,埃兹先生把我当成约克那样的孩子,而非懂得珍惜机会的成年人。他们拥有不同的童年……本来也该有不同的未来。因此尤利尔决不会在任何课上胡闹。
“你关心他的课业,还不如说说近来的消息。火种试炼本该由我们的统领大人参与,结果还是狄恩·鲁宾。奥托在上,我和海伦都受够他了。”大占星师将葡萄籽一同嚼碎,喀嚓喀嚓的响声从他嘴里传出来。自从德鲁伊调侃他的爱情史后,他的学者形象已经崩塌得差不多了。
“我从没见过白之使参与任何内部活动。”埃兹先生指出。
“除了狄恩·鲁宾那一次。”
“除了那一次。”他们两个人都笑起来。
尤利尔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好像都对青之使有意见,但现在他也属于其中之一。不管怎么说,他差一点要了我的命。这时候他没有因拉森先生在场而回避——他将在教会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们。
“我知道我不该进去。”尤利尔已经可以冷静地审视自己的行为是否存在鲁莽的成分,过去的回忆和哀伤距离他远了一点。“然而青之使阁下的做法实在令我很不安。他在挑起事端。我不明白他怎么会认为这样能够得偿所失。”
“他想在你身上找到机会?”德鲁伊皱起眉头。
“他也只能在你身上找机会。”大占星师指出。“白之使的统领地位无可撼动……这可不是一句空话。既然他拥有这个头衔,就意味着他有领导克洛伊塔的力量。别把因果弄错了。因此只要狄恩·鲁宾还没超越空境,他就只配搞些动作。”
“他的动作对别人来说可不‘’。”
埃兹·海恩斯提醒。对于这件事,他的看法与老友截然相反。“太危险了。看在希瑟的份上,尤利尔,你最好不要掺和进去。命运集会不是王国议会,更不是地方的贵族们争权夺利,神秘领域的矛盾往往牵连甚广,而你在这里没什么根基……麻烦会自己找上门。”他似乎一下子比学徒还焦虑。
“真该死!要我说你就该去事务司就职。使者有什么好?陆地上压根没有值得人们离开布鲁姆诺特的地方。再说了,四处观光和镇压叛乱完全是两码事……驻守更是苦差事。子,我早说过的。你看我的下场就该明白的。”
“你想得有点多了,海恩斯。”拉森很不以为然,“挑毛病和谋杀不是一回事。至于你,说老实话,我倒觉得你还挺享受现在的生活的。”
尤利尔本来想说些安慰的言辞,现在只好吞回肚子去。
德鲁伊拿葡萄砸他。“什么时候你敢向白之使挑战了,再来说这话。你真不知道环之阶在空境面前有多危险吗?我上次见到这子受伤,不是因为他被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打断了骨头,而是严重的冻伤——白之使的魔法。你我都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当然不是。但我也明白身神秘度的差距就是一切。魔法很难掌控,神秘则更为凶险。一直都是这样。见鬼,这还用说?”
学徒想为自己的导师分辩,但埃兹说得句句属实,他竟无言以对。
“占星学也有危险。”中年学者模样的大占星师回答,“神秘的道路没有难易之分,运气差的话,哪怕是在家里用花花草草炖个汤都能丢掉命。”
德鲁伊还没说什么,尤利尔就忍不住问道:“埃兹先生,拉森阁下,你们早知道我会放弃占星学了?”
听他们的意思,似乎对学徒目前的状况了如指掌。这怎么可能呢?我明明谁也没告诉。莫非占星师们连这个都能预测到么?
德鲁伊轻蔑地哼了一声。“我说过,我早知道你会半途而废的。我了解你们这些鬼,约克和你,甚至是考尔德——都是一样的。”以他的年纪来说,佣兵团团长的确只能算年轻人。埃兹先生与光元素生命也不同,他是真的活得久,而非长得慢。
还是大占星师给他答案。“奥斯维德建议统领的学徒进入天文室,整个命运集会都知道这件事。我们可怜的老西德尼还被迫到观景台去值班。”
提起这件事,“艾恩之眼”阁下也不免幸灾乐祸。尤利尔不明就里,而他也没打算解释。
他还是满心困惑。“即便如此,我也没——”
“那我问你。”埃兹打断他,“三角沼泽和索德里亚,你想去哪个?”
我都想。尤利尔险些脱口而出。转眼他反应过来了。“呃……”
“你就差没把‘我想去冒险’写在鼻子上了。”埃兹没好气地说,“只要眼珠子没长在后脑勺上,谁都知道你最后的选择如何。”
谁都知道……尤利尔愣在原地,心中一时情绪汹涌。
“这里面肯定不包括我,虽然我的眼睛没问题。”拉森翻了个白眼。“你早该告诉我实话,而不是怂恿你可怜的老朋友去碰白之使的霉头。”他扭头对学徒抱怨:“为了这事,我还跟你的导师吵了一架。”
学徒吃了一惊,“为了我?您用不着——”
“不,我只是上了海恩斯的当。他还在怪我没及时通知他使者到来的事。你一定明白这家伙有多气。当然了,你的占星课成绩的确优秀。”他面带微笑,显然心里并无介怀。“还好我们是在我的导师面前发生口角,否则统领大人八成会动手解决问题。他离开得很匆忙,是因为青之使的事吧?”
“……”学徒刚开口就咳嗽起来,不得不低头喝了一大口茶水。“……是我的麻烦。”他终于说明白了。“他的魔法被触发了。在教会的后院里。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我的错。”
好在拉森先生没有责备他。
“如果是狄恩·鲁宾的手段,那你其实做什么都不算错。这是统领大人要付的账单。他认为他可以承担起这份责任,就算现在不行,也早晚能做到。我不怀疑白之使有这本事……在他尚未踏入空境之前,就有人断定他会跨越亡续之径,而那时候他除了训练课甚至没有一门学科是及格的。但事实上,他用行动告诉我们只要他想,没有任何困难能成为他的阻碍。”
大占星师鼓励:“你有一位传奇的导师,他会让你成为优秀的使者——倘若你的目标是使者的话。这点我也不怀疑。听我说,孩子:别为任何人的期望烦恼。你总有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现在他近在眼前,那你还等什么呢?”
尤利尔只能点头。他发现自己依然无话可说。但这不是无可奈何,而是因为心声难以言表。
“很高兴你作出决定。但假如你选择了占星师,我也依然认为萨比娜是最优秀的占星学徒。”大占星师从埃兹先生手下抢走最后一颗葡萄。
当他离开埃兹先生家时,天空已经接近橙红。尤利尔说完最后一句道别,就被德鲁伊赶出了门。他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却没能再次体会到当年被迫离开修道院时的心情。他发现自己不再为回忆难过了。
也许我的过去填充着谎言和背叛,尤利尔走到治安局门前时还在想,但无论如何,我现在过得还不错。难道不是么?
……
要是所有人都能这么痛快地交代罪行,我也用不着劳心费力了。阿加莎一边扯下男人手腕的皮带,一边向注视着他们的白之使挥手示意。她想到安德鲁供词中最断续的部分,教她这个等待结果的人都心惊胆战。
治安局的地牢里充斥着清洁药剂和煮沸亚麻布的刺鼻气息,然而阿加莎依旧能感受到这里弥漫着的腐烂味道。再怎么说,无需对扰乱秩序的家伙们有什么优待。她还听说大陆上的监牢里铺着血浆,地毯是头发编织成的。侦探无法想象那里会是怎样的一处野蛮地带。与之相比,浮云之都的地牢完全就是免费的旅馆。
真言药剂基本可以代替血淋淋的刑具,魔法的花样也比铁钳和剃刀更多。哪怕是真正的死士,也不可能抵抗神秘度对火种和精神的碾压。安德鲁当然也不例外。只是这个过程并非不存在痛苦,剧烈的疼痛使审问失败也是常有的事。若是不幸遇上这种事,巡警们便只好重来一遍。可见乖乖说实话对罪犯和治安官们都有好处,就是没几个人乐于相信罢了。
“有些出入。”阿加莎说,“不过问题不大。”
第二百二十四章 银百合 十
葡萄很快被吃光,学徒端起盘子又为他们摘了一串。他避开蔷薇的花刺,然后冲洗果实。流水冰凉,但他发现自己感觉不到寒冷。在埃兹先生的家里他无需担忧寒冷和酷暑……回到沙发前时,兔子把热茶水泡好了。他顶多担心里面会不会有白毛。
埃兹先生询问他的其他课程:“外交部有训练课,我想你不可能有机会旷课,对吗?不过你肯定不用选神秘植物学。”他咕哝一句。
“我不会旷课的,先生。这绝不可能。”
“算你知道好歹,子。比起端茶送水之类的体力活,背书写字的成果可不那么明显。要是你想半途而废,我也不会意外。”
尤利尔再三保证,他才半信半疑地挪开目光。说到底,埃兹先生把我当成约克那样的孩子,而非懂得珍惜机会的成年人。他们拥有不同的童年……本来也该有不同的未来。因此尤利尔决不会在任何课上胡闹。
“你关心他的课业,还不如说说近来的消息。火种试炼本该由我们的统领大人参与,结果还是狄恩·鲁宾。奥托在上,我和海伦都受够他了。”大占星师将葡萄籽一同嚼碎,喀嚓喀嚓的响声从他嘴里传出来。自从德鲁伊调侃他的爱情史后,他的学者形象已经崩塌得差不多了。
“我从没见过白之使参与任何内部活动。”埃兹先生指出。
“除了狄恩·鲁宾那一次。”
“除了那一次。”他们两个人都笑起来。
尤利尔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好像都对青之使有意见,但现在他也属于其中之一。不管怎么说,他差一点要了我的命。这时候他没有因拉森先生在场而回避——他将在教会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们。
“我知道我不该进去。”尤利尔已经可以冷静地审视自己的行为是否存在鲁莽的成分,过去的回忆和哀伤距离他远了一点。“然而青之使阁下的做法实在令我很不安。他在挑起事端。我不明白他怎么会认为这样能够得偿所失。”
“他想在你身上找到机会?”德鲁伊皱起眉头。
“他也只能在你身上找机会。”大占星师指出。“白之使的统领地位无可撼动……这可不是一句空话。既然他拥有这个头衔,就意味着他有领导克洛伊塔的力量。别把因果弄错了。因此只要狄恩·鲁宾还没超越空境,他就只配搞些动作。”
“他的动作对别人来说可不‘’。”
埃兹·海恩斯提醒。对于这件事,他的看法与老友截然相反。“太危险了。看在希瑟的份上,尤利尔,你最好不要掺和进去。命运集会不是王国议会,更不是地方的贵族们争权夺利,神秘领域的矛盾往往牵连甚广,而你在这里没什么根基……麻烦会自己找上门。”他似乎一下子比学徒还焦虑。
“真该死!要我说你就该去事务司就职。使者有什么好?陆地上压根没有值得人们离开布鲁姆诺特的地方。再说了,四处观光和镇压叛乱完全是两码事……驻守更是苦差事。子,我早说过的。你看我的下场就该明白的。”
“你想得有点多了,海恩斯。”拉森很不以为然,“挑毛病和谋杀不是一回事。至于你,说老实话,我倒觉得你还挺享受现在的生活的。”
尤利尔本来想说些安慰的言辞,现在只好吞回肚子去。
德鲁伊拿葡萄砸他。“什么时候你敢向白之使挑战了,再来说这话。你真不知道环之阶在空境面前有多危险吗?我上次见到这子受伤,不是因为他被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打断了骨头,而是严重的冻伤——白之使的魔法。你我都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当然不是。但我也明白身神秘度的差距就是一切。魔法很难掌控,神秘则更为凶险。一直都是这样。见鬼,这还用说?”
学徒想为自己的导师分辩,但埃兹说得句句属实,他竟无言以对。
“占星学也有危险。”中年学者模样的大占星师回答,“神秘的道路没有难易之分,运气差的话,哪怕是在家里用花花草草炖个汤都能丢掉命。”
德鲁伊还没说什么,尤利尔就忍不住问道:“埃兹先生,拉森阁下,你们早知道我会放弃占星学了?”
听他们的意思,似乎对学徒目前的状况了如指掌。这怎么可能呢?我明明谁也没告诉。莫非占星师们连这个都能预测到么?
德鲁伊轻蔑地哼了一声。“我说过,我早知道你会半途而废的。我了解你们这些鬼,约克和你,甚至是考尔德——都是一样的。”以他的年纪来说,佣兵团团长的确只能算年轻人。埃兹先生与光元素生命也不同,他是真的活得久,而非长得慢。
还是大占星师给他答案。“奥斯维德建议统领的学徒进入天文室,整个命运集会都知道这件事。我们可怜的老西德尼还被迫到观景台去值班。”
提起这件事,“艾恩之眼”阁下也不免幸灾乐祸。尤利尔不明就里,而他也没打算解释。
他还是满心困惑。“即便如此,我也没——”
“那我问你。”埃兹打断他,“三角沼泽和索德里亚,你想去哪个?”
我都想。尤利尔险些脱口而出。转眼他反应过来了。“呃……”
“你就差没把‘我想去冒险’写在鼻子上了。”埃兹没好气地说,“只要眼珠子没长在后脑勺上,谁都知道你最后的选择如何。”
谁都知道……尤利尔愣在原地,心中一时情绪汹涌。
“这里面肯定不包括我,虽然我的眼睛没问题。”拉森翻了个白眼。“你早该告诉我实话,而不是怂恿你可怜的老朋友去碰白之使的霉头。”他扭头对学徒抱怨:“为了这事,我还跟你的导师吵了一架。”
学徒吃了一惊,“为了我?您用不着——”
“不,我只是上了海恩斯的当。他还在怪我没及时通知他使者到来的事。你一定明白这家伙有多气。当然了,你的占星课成绩的确优秀。”他面带微笑,显然心里并无介怀。“还好我们是在我的导师面前发生口角,否则统领大人八成会动手解决问题。他离开得很匆忙,是因为青之使的事吧?”
“……”学徒刚开口就咳嗽起来,不得不低头喝了一大口茶水。“……是我的麻烦。”他终于说明白了。“他的魔法被触发了。在教会的后院里。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我的错。”
好在拉森先生没有责备他。
“如果是狄恩·鲁宾的手段,那你其实做什么都不算错。这是统领大人要付的账单。他认为他可以承担起这份责任,就算现在不行,也早晚能做到。我不怀疑白之使有这本事……在他尚未踏入空境之前,就有人断定他会跨越亡续之径,而那时候他除了训练课甚至没有一门学科是及格的。但事实上,他用行动告诉我们只要他想,没有任何困难能成为他的阻碍。”
大占星师鼓励:“你有一位传奇的导师,他会让你成为优秀的使者——倘若你的目标是使者的话。这点我也不怀疑。听我说,孩子:别为任何人的期望烦恼。你总有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现在他近在眼前,那你还等什么呢?”
尤利尔只能点头。他发现自己依然无话可说。但这不是无可奈何,而是因为心声难以言表。
“很高兴你作出决定。但假如你选择了占星师,我也依然认为萨比娜是最优秀的占星学徒。”大占星师从埃兹先生手下抢走最后一颗葡萄。
当他离开埃兹先生家时,天空已经接近橙红。尤利尔说完最后一句道别,就被德鲁伊赶出了门。他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却没能再次体会到当年被迫离开修道院时的心情。他发现自己不再为回忆难过了。
也许我的过去填充着谎言和背叛,尤利尔走到治安局门前时还在想,但无论如何,我现在过得还不错。难道不是么?
……
要是所有人都能这么痛快地交代罪行,我也用不着劳心费力了。阿加莎一边扯下男人手腕的皮带,一边向注视着他们的白之使挥手示意。她想到安德鲁供词中最断续的部分,教她这个等待结果的人都心惊胆战。
治安局的地牢里充斥着清洁药剂和煮沸亚麻布的刺鼻气息,然而阿加莎依旧能感受到这里弥漫着的腐烂味道。再怎么说,无需对扰乱秩序的家伙们有什么优待。她还听说大陆上的监牢里铺着血浆,地毯是头发编织成的。侦探无法想象那里会是怎样的一处野蛮地带。与之相比,浮云之都的地牢完全就是免费的旅馆。
真言药剂基本可以代替血淋淋的刑具,魔法的花样也比铁钳和剃刀更多。哪怕是真正的死士,也不可能抵抗神秘度对火种和精神的碾压。安德鲁当然也不例外。只是这个过程并非不存在痛苦,剧烈的疼痛使审问失败也是常有的事。若是不幸遇上这种事,巡警们便只好重来一遍。可见乖乖说实话对罪犯和治安官们都有好处,就是没几个人乐于相信罢了。
“有些出入。”阿加莎说,“不过问题不大。”
第二百二十五章 拼图 终
事情从头开始,好像从打着繁杂蝴蝶结的礼盒上拆下来一根缎带。
阿加莎关上门,深吸一口午后的空气。她感受到肺里涌入凉爽的风。我竟然还抱怨过布鲁姆诺特的空气质量?她觉得自己多半是到地牢去得少了。“拼图完整了,露出一朵神圣的银色百合来。我敢保证,阁下,您的学徒一定不乐意听到这样的真相。”
“那就不要听。”
年轻人说,“我可以代为转述。”
一定是经过了修饰的那种,侦探心想,总不会比事实更残酷。有时候她真希望自己拥有一柱神灵作为信仰,因为活在这世上的人没法不依靠信念坚持到最后。倘若真有天国存在,以地狱作为失败的下场竟也显得如此宽容。
“这件事不是近三天的结果。”她告诉高塔的统领大人,“也不是七天前出现的问题。它源于更遥远的过去造成的伤口,被雪藏到现在、直至今日方得暴露在阳光下。然而太晚了——由隐患变成了祸害,再剥开皮——见鬼!这样做唯一的后果就是腐烂。”
“冷冻最多延缓痛楚,不能治疗伤势。”使者评论。在这个话题上,再没人比他更有发言权了。
“这是个荒诞的结论,您不一定会相信。”
“即便不信,我也不会要你的命。”
这个保证足够了,虽然她希望对方能给出更长的期限。阿加莎将纹章交还给使者。
她一马当先,走在最前。两名巡警一左一右跟在后面。左边的是皮科尔,他敬仰地对白之使行礼,右面的光头治安官是个大块头,他脸上的表情充斥着迷惑和惊恐。他们回到霍布森的审讯室里,而使者不与他们一道。治安官们的脚步在监牢里惹起一片哀号。
地牢里点燃蜡烛,巡逻骑士把守着通道关隘,时而敲击铁栅栏,呵斥囚犯们保持安静。这里面不包括高塔的维修师。安德鲁·弗纳躺在椅子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床铺上悬吊的铁索。他的呼吸带着血腥味。就像阿加莎第二次离开弗纳家的别墅时一样,他被抛在所有人身后,没有任何动作。真言药剂仿佛抽掉了这个男人的脊梁。
在他对面,吸血鬼奸商更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大片大片的白霜覆盖在他身后的膜翼上,把它们结结实实冻在了一起。
半时前,这倒霉鬼如阿加莎预料的那样袭击了维修师,然后被使者一剑钉在门上。加德纳恐怕做梦都想不到竟然会有高塔统领在别墅外亲自恭候。他连开口诡辩都机会都没有,就成了镣铐下半死不活的囚徒。侦探都有些可怜他了。
年轻人给了他们最后一瞥,接着拉开星之隙的金色门扉,消失在波纹后。当他在赌徒的保护所外现身时,尤利尔已经在等着他们了。
而阿加莎随后才赶到。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侦探说。“不过现在更好。那我开始了?”
白之使没有给学徒插嘴的机会,更不关心埃兹先生的反应。“少废话。”他直截了当地吩咐。
“一个故事的开头不一定引人注目。”阿加莎缓缓开口,“比如四十年前的渡鸦之战后,莫托格的遗民涌入圣卡洛斯的城门——”她的声音清晰响亮,尤利尔不禁打了个寒战。
“得到门票的人并非只有非富即贵的上等人,因为总有狡猾的老鼠搭上顺风车。雾之城的污染也从那时开始。移民们带来了吵闹、贫穷、差异和野蛮的风俗,这些事物酝酿出混乱。然而乱中有序……更有机会。事务司建立了分部和新秩序,律法开始实施,城街与教堂里焕发生机。每个人都渴望在新环境获取比原来更多的报酬,人们彼此竞争,艰难求存。”
“但在失去了战乱的威胁后,社会阶级很快固化下来。拥有家底的老爷们雇佣价格低廉的仆人装点新庄园,富商控制集市和工厂。好勇斗狠的冒险者组成佣兵团队,探索新的云海山脉。”
“只有底层的平民——这些人里包括农夫、妓女、渔民、裁缝,还有皮匠、屠夫、装订工、面包师,或者耍把戏的丑和不长耳朵的理发师。前几种倒还好,只要地上还能长麦子,那么它也肯定可以长出农夫。同样有男人在妓女就不愁活计……靠手艺吃饭的家伙则不同。这些人在魔法之城成了新时代的边角料,生存给他们的难题在于如何找到自己全新的价值。”
尤利尔不由感慨:“这很难。”
“非常难,而且希望渺茫。”阿加莎断定,“他们唯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成为神秘生物。”
“火种试炼?”使者表示疑问。
“当然不可能。高塔的试炼只向神秘学徒开放。但除了克洛伊,还有地方能帮助人们踏入神秘之环。”侦探打量一眼学徒。
尤利尔以为她指的是炼金魔药“索维罗”,但阿加莎给出另一个答案:“是盖亚教会。”
有什么重砸在他心上。“……教会?”
“只要有足够的赎罪券,神职者们不会吝啬给予仪式作为赐福。毕竟神秘者活得久一些,假如他们不去攀登更高境界的话。”
又是我不了解的东西。但学徒强迫自己接受这一事实。他原本试图将里表世界的教会分开来看待,而墓地中的无字碑令他改变了想法。“请继续,波洛姐。”尤利尔走到使者身后,打开了审讯室的门。
里面的犯人微微抬头。此刻是下午三点整,按照约定的时间,赌徒该被送到教会十字军手里。不过有了黑骑士和风行者在分会总部制造的动静,他们的时间余富出许多。
“他们是谁?”霍布森嚷嚷。没有人理会他。乔伊虽然是恶魔猎手,但显然他对恶魔中的底层垃圾不感兴趣。
“安德鲁·弗纳原本是个铁匠,很难说家里积累了什么财富。可他在某一天得到了教会的垂青,得以从凡人中脱颖而出。”有了统领的许可,阿加莎完全可以在事务司里把这位维修师的资料查个底掉。哪怕维修部隶属于后勤司,作为非学徒晋升的神秘生物,安德鲁·弗纳在经历审核时也会在事务司留下详细的背景信息。
赌徒猛地仰起头,不可置信的灰暗神色在他阴郁的脸上浮现。“你们竟然抓住了他?”下一秒他自以为找到了目标,“是你!可你不过是个占星师。”他的口吻饱含困惑。
这家伙根本不认识乔伊。尤利尔心想,他也不知道我不是占星师。“我得说,这件事跟我没关系。”阿加莎姐到底干了什么?
“我给了她审问安德鲁·弗纳的权力。”使者告诉他,“这本该是你要做的事。”他将苍穹纹章丢给学徒。
我要做的?尤利尔在接住纹章的一刹那明白过来。乔伊催促他尽快解决问题,而苍穹纹章无疑能给治安局提供便利……结果我用它擅闯教会禁地。这种蠢事他简直不相信是自己干出来的。尤利尔第一次觉得他的理解能力还需提高。
“弗纳先生说了什么?”他忍不住问。
侦探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我会告诉你,现在听我说。”
即便承认她的故事带来了新的震撼,尤利尔还是觉得此刻说这些很莫名其妙。
“安德鲁·弗纳获得了神秘职业,他的价值飞速提升,最终得以脱离圣卡洛斯的泥沼。在临走前,他将自己的四个女儿嫁给当地人,然后与她们断绝了联系直到今天。”
“他为什么这么做?”皮科尔问。
“照我看,他要么是头脑不清醒,要么就是重男轻女。”威特克说,“她们可是他的亲生骨肉。”
亲生骨肉。尤利尔感到寒意袭来。
“显而易见,他不会自愿这么做。也许人们表达爱的方式有所不同,但没人会把心底的情感弄混淆。”阿加莎给出答案,“他不得不这么做。”
“请别卖关子了,长官。”皮科尔催促。学徒本不认识这名治安官,现在不禁注意到他。
“又一个不懂规矩的家伙。”侦探姐咕哝一句。“这还用我说?原因是明摆着的。这么明显,真奇怪你们还没看出来。”她咳嗽一声,“别忘了,弗纳本来是个铁匠,他到哪儿去找支付教会账单的金币?盖亚乐于助人,但也绝不是一昧施舍。”
“但他得到了魔法。”威特克摸摸自己的光头,“他让教会认可了他付出的代价。我想我知道他付了什么。”
“在最艰苦的时期,人们会贩卖儿女求得食粮。这样不仅是自己,孩子也会填饱肚子。盖亚教会有收留流浪儿的地方,是这样没错了。神父也鼓励养不起后代的父母将婴儿献给女神。我能想到这些神职者会怎么劝说。”阿加莎换成怜悯的口吻,“‘你有四个女儿,’他先是祝福她们,然后喝一口这对可怜又虔诚的夫妇准备的酒。‘你一定很爱这几个天使,爱她们就该想想她们的未来。把一个女儿捐给盖亚,也一定没问题吧?她会侍奉神,幸福终身’。或许他说了别的,但八成还是这个意思。”
第二百二十六章 银百合 终
尤利尔听到自己问:“神父这么说过?”
“我想是的。”侦探回答,“安德鲁一定向教会承诺过代价,然而却未料想到它如此沉重。为了不把女儿献给神,他将她们嫁出去。修道院里不会收留嫁过人的女人。”
尤利尔不知自己是何心情。安德鲁为了成为神秘用孩子作交换,之前这还只是阿加莎的推测,但现在得到了证实;教会以火种试炼为要挟,千方百计谋求更多的婴儿。从墓园回来后,他不敢去想那些孩子的去向。
“可契约没有到此为止。”波洛姐瞟了一眼长桌的尽头,发现霍布森早已放弃了挣扎。
她叹息着说:“后来,在安德鲁准备好一切的时候,伯莎女士怀孕了。神圣的牧羊人们找上门来,要求弗纳一家履行承诺。这次他们别无选择。”
“教会干嘛要这么多孩?”威特克没明白,“一个就够要命了,现在是一群。莫非教士们整日无事可做,都忙着给婴儿换尿布么?”
有人照看孩子,那些女人……或者说女孩。尤利尔在心里默念。
“教会不过是个平台,而且这种交易不可能牵扯到所有人。不管怎么说,安德鲁和伯莎将他们的第五个孩子献给了女神。我说不准是他还是她。随后弗纳先生才进入苍穹之塔,与妻子一同成为后勤司的成员。”阿加莎将弗纳家的秘密娓娓道来。在她对面,锁在椅子里的赌徒面无表情。
“那个血族女孩……”
“……只是一个做了标记的警告牌。”
不用说,安德鲁·弗纳对这个靠吸血为生的种族全无好感。他从教会里绑架来一个孩送到吸血鬼奸商的家,只想告诉对方他的手里掌握着血族和烟叶走私的消息,就连教会的生意他也不是一无所知。结果加德纳·雷诺兹应对威胁的方式比他想的更果断……他杀了这孩子,就此失踪,因此躲过了教会的追杀。
这女孩什么也没做,却因为教堂外的风暴丢了性命。尤利尔口干舌燥。此刻他无比想念埃兹先生家里的热茶。
“教会……教会在这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威特克不禁问。
还能有什么?人口交易的中间商,掩盖真相的收尾者,甚至是烟草走私这类违法贸易的保护伞。“他们没扮演什么,他们是导演。”他回答。
“可你不是发现教会正在调查血族和索维罗魔药的事情吗?”
“他们查到了幕后搞鬼的人,才会有哈代庄园的惨案。”侦探说,“这件事上,有人比我更清楚细节。”她一直盯着长桌的尽头。
赌徒咧嘴一笑。他露出来的牙齿七扭八歪,遍布常年吸烟留下的黑斑。
“邓巴·菲尔丁负责应对神术师和十字军。”他说,“而我帮忙找渠道。”
侦探支起手臂,摸摸下巴。“你与菲尔丁神父合作?”
“在布鲁姆诺特是这样。”
“我猜,是你姐姐的事情给了你灵感。”
“你倒不如说她给了我机会。”霍布森自知今日再无逃脱的可能。学徒试图揣摩他的心理,意识到恐怕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将教会拉下水。“菲尔丁神父管理教会慈善之家,他凭借着虔诚的信仰将转让和收养婴儿的琐碎事务一手包办。‘再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善良与爱的真谛了’。也许在盖亚面前,伯莎也会这么说。于是我去找这位慈悲的牧羊人,希望能从他手里得到赎罪券之外的东西。”他讥讽地微笑。“最终,他被我打动了。”
“你们合作多久了?”
“在来到布鲁姆诺特之后。我认识了两个死角巷的商贩,还从他们手里赚了一笔。”这多半是在赌桌上。“教会在浮云之都没多少十字军驻扎,他们中有人垂涎慈善之家的那些幼儿。后来我找上教堂的门……邓巴·菲尔丁神父答应让我替他联系下家,因为他确信我会将当年发生在弗纳家的事公布出来。除非他同意分我一半的利润。”
现在安德鲁和伯莎都是高塔成员,他们碍于约定不愿多说,霍布森可没这个顾虑。他不在乎弗纳一家的处境,他从没把伯莎当成血亲。现在治安局里藏着三个恶魔,尤利尔心想,但没一个有霍布森这样无情的恶魔本质。他的心如夜幕般漆黑。
“死角巷。”阿加莎慢慢地说。“很快就不存在了。”
治安官皮科尔忍不住瞧了她一眼。
“对你们之间令人恶心的交易内容,我暂时不想了解更多。”侦探姐不露声色。“你与菲尔丁神父的合作关系破裂也是在最近吧?安德鲁·弗纳不知道你的工作,他只以为你们结了仇。”
“这都怪加德纳·雷诺兹!”赌徒一下愤怒起来,“是他的错。他毁了一切!我怎么会蠢到相信这只大蚊子?这混蛋卖给我一种新型烟草,好教我给他单独供货。看在诸神的份上,先生们,你们可一点没抓错人。我承认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若论及罪孽深重,我可不如老加德纳……要是你们按教典所言对世人施以惩处,他脖子上的绞索都比别人多两圈!”
“菲尔丁神父发现你背信弃义?”
他悻悻回答:“我们签了契约……只要我有违反,就没法再拿我外甥女的事来威胁他。菲尔丁想找一个容易控制的合作伙伴,很遗憾我不符合条件。加德纳有我的把柄,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赌徒转动着怨恨的目光。
“菲尔丁神父派人找你的麻烦?”
“先是这个混蛋。”霍布森看向威特克,光头治安官反瞪回去。夏佐的清白经过了真言药剂的考验,他对菲尔丁神父的私下动作一无所知。“然后又是口哨帮。”
“所以你杀了鲍曼?”侦探嘲弄。
嗬嗬的笑声从喉咙里冒出来。“你们问过了安德鲁。”赌徒说,“难道还不清楚凶手么?”
一阵沉默。阿加莎点点头。“那我们继续这个故事……”
“等等。”尤利尔忍不住叫停。他不明白为什么侦探姐还在卖关子。“谁杀了鲍曼?”
“你真想知道?”
废话。“我不能知道?”他反问。答案难道牵扯到了什么治安局的重大机密么?
“自己想。这肯定比星象解读的简答题容易。你一定想得到……只要刨去过分的主观臆断。我觉得这个谜底非得你自己意识到不可。不然,尤利尔,你会恨我的。”
我不会恨任何人。尤利尔打一开始就明白自己的软弱。他曾深切地盼望亡灵法师纽厄尔的死,因为他杀害了塞西莉亚。那时学徒全心全意爱着她,直到现在也是。然而在那女孩死后他唯一的念头竟只有随她而去。后来在月之祭礼上,尤利尔也知道自己没法从奥萝拉女士的死亡中获得快意。
哪怕是修道院……
在宾尼亚艾欧大陆上屡禁不止、甚至放肆猖獗的人口生意,可不是教会分部的特产。只要还有穷人养不活自己的儿女,就会有流浪儿在大街巷穿梭。其中幸运些的自由自在,不幸的只好在世界的恶意中随波逐流。尤利尔被修女养大,受女神的保护成长到十四岁。因此无论神职者做过怎样丧心病狂的混账事,他都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怨恨教会。
我会维护它的尊严,尤利尔很想握住剑柄,好像菲尔丁神父贪财的伪善面孔就在他的刀刃下。但他确信自己会忍耐住按下手的冲动……他会如之前许诺的那样将其挂在十字架上示众。还有一块记录真相的墓碑。愤怒的火苗在他心底滋生。我向盖亚发誓我会的。因为我是祂的骑士。
乔伊静静地投以冰凉的目光。“不是教会中人。”他提醒,“也不是安德鲁·弗纳。”不仅是学徒,这句话令霍布森也困惑起来。
“你们他妈的在说什么?”没有参与审讯的赌徒狐疑地望着每个人。“答案难道不是明摆着的吗?不是安德鲁还能是谁,嗯?”每个人都用安静回复他。渐渐的,他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来。
我的天哪。突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闯进脑海。尤利尔屏住呼吸了片刻,再深吸一口气。他冷得浑身发抖。
“是伯莎女士。伯莎·弗纳杀了鲍曼。”
在他心里,终于有某种坚信崩塌了。
霍布森瞪着所有人。“她?她连蚊子都不会拍死。你根本不知道那女人有多蠢。”赌徒嚷嚷。他身上的铁环在闪烁。“肯定是安德鲁·弗纳,这种事他干得出来!”
阿加莎似乎叹息一声。“错了。”她的神情格外严肃,言语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那一声轻微的叹息是尤利尔的错觉:“是在七天前。鲍曼第一次上门讨债。自那天以后,他就再也没回过家。”
“七天?”这时间根本不对。
“鲍曼死了一星期,之前的现身恐怕是有人假扮。这个演员骗过了吸血鬼加德纳的眼睛……但他识字的能力使他露了马脚。离开死角巷后,他径直来到教堂,将这个身份真正的拥有者的尸体挂上房梁。”
侦探停了停。“再后来,他为了履行约定,到哈代庄园与同伴汇合。”
第二百二十五章 拼图 终
事情从头开始,好像从打着繁杂蝴蝶结的礼盒上拆下来一根缎带。
阿加莎关上门,深吸一口午后的空气。她感受到肺里涌入凉爽的风。我竟然还抱怨过布鲁姆诺特的空气质量?她觉得自己多半是到地牢去得少了。“拼图完整了,露出一朵神圣的银色百合来。我敢保证,阁下,您的学徒一定不乐意听到这样的真相。”
“那就不要听。”
年轻人说,“我可以代为转述。”
一定是经过了修饰的那种,侦探心想,总不会比事实更残酷。有时候她真希望自己拥有一柱神灵作为信仰,因为活在这世上的人没法不依靠信念坚持到最后。倘若真有天国存在,以地狱作为失败的下场竟也显得如此宽容。
“这件事不是近三天的结果。”她告诉高塔的统领大人,“也不是七天前出现的问题。它源于更遥远的过去造成的伤口,被雪藏到现在、直至今日方得暴露在阳光下。然而太晚了——由隐患变成了祸害,再剥开皮——见鬼!这样做唯一的后果就是腐烂。”
“冷冻最多延缓痛楚,不能治疗伤势。”使者评论。在这个话题上,再没人比他更有发言权了。
“这是个荒诞的结论,您不一定会相信。”
“即便不信,我也不会要你的命。”
这个保证足够了,虽然她希望对方能给出更长的期限。阿加莎将纹章交还给使者。
她一马当先,走在最前。两名巡警一左一右跟在后面。左边的是皮科尔,他敬仰地对白之使行礼,右面的光头治安官是个大块头,他脸上的表情充斥着迷惑和惊恐。他们回到霍布森的审讯室里,而使者不与他们一道。治安官们的脚步在监牢里惹起一片哀号。
地牢里点燃蜡烛,巡逻骑士把守着通道关隘,时而敲击铁栅栏,呵斥囚犯们保持安静。这里面不包括高塔的维修师。安德鲁·弗纳躺在椅子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床铺上悬吊的铁索。他的呼吸带着血腥味。就像阿加莎第二次离开弗纳家的别墅时一样,他被抛在所有人身后,没有任何动作。真言药剂仿佛抽掉了这个男人的脊梁。
在他对面,吸血鬼奸商更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大片大片的白霜覆盖在他身后的膜翼上,把它们结结实实冻在了一起。
半时前,这倒霉鬼如阿加莎预料的那样袭击了维修师,然后被使者一剑钉在门上。加德纳恐怕做梦都想不到竟然会有高塔统领在别墅外亲自恭候。他连开口诡辩都机会都没有,就成了镣铐下半死不活的囚徒。侦探都有些可怜他了。
年轻人给了他们最后一瞥,接着拉开星之隙的金色门扉,消失在波纹后。当他在赌徒的保护所外现身时,尤利尔已经在等着他们了。
而阿加莎随后才赶到。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侦探说。“不过现在更好。那我开始了?”
白之使没有给学徒插嘴的机会,更不关心埃兹先生的反应。“少废话。”他直截了当地吩咐。
“一个故事的开头不一定引人注目。”阿加莎缓缓开口,“比如四十年前的渡鸦之战后,莫托格的遗民涌入圣卡洛斯的城门——”她的声音清晰响亮,尤利尔不禁打了个寒战。
“得到门票的人并非只有非富即贵的上等人,因为总有狡猾的老鼠搭上顺风车。雾之城的污染也从那时开始。移民们带来了吵闹、贫穷、差异和野蛮的风俗,这些事物酝酿出混乱。然而乱中有序……更有机会。事务司建立了分部和新秩序,律法开始实施,城街与教堂里焕发生机。每个人都渴望在新环境获取比原来更多的报酬,人们彼此竞争,艰难求存。”
“但在失去了战乱的威胁后,社会阶级很快固化下来。拥有家底的老爷们雇佣价格低廉的仆人装点新庄园,富商控制集市和工厂。好勇斗狠的冒险者组成佣兵团队,探索新的云海山脉。”
“只有底层的平民——这些人里包括农夫、妓女、渔民、裁缝,还有皮匠、屠夫、装订工、面包师,或者耍把戏的丑和不长耳朵的理发师。前几种倒还好,只要地上还能长麦子,那么它也肯定可以长出农夫。同样有男人在妓女就不愁活计……靠手艺吃饭的家伙则不同。这些人在魔法之城成了新时代的边角料,生存给他们的难题在于如何找到自己全新的价值。”
尤利尔不由感慨:“这很难。”
“非常难,而且希望渺茫。”阿加莎断定,“他们唯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成为神秘生物。”
“火种试炼?”使者表示疑问。
“当然不可能。高塔的试炼只向神秘学徒开放。但除了克洛伊,还有地方能帮助人们踏入神秘之环。”侦探打量一眼学徒。
尤利尔以为她指的是炼金魔药“索维罗”,但阿加莎给出另一个答案:“是盖亚教会。”
有什么重砸在他心上。“……教会?”
“只要有足够的赎罪券,神职者们不会吝啬给予仪式作为赐福。毕竟神秘者活得久一些,假如他们不去攀登更高境界的话。”
又是我不了解的东西。但学徒强迫自己接受这一事实。他原本试图将里表世界的教会分开来看待,而墓地中的无字碑令他改变了想法。“请继续,波洛姐。”尤利尔走到使者身后,打开了审讯室的门。
里面的犯人微微抬头。此刻是下午三点整,按照约定的时间,赌徒该被送到教会十字军手里。不过有了黑骑士和风行者在分会总部制造的动静,他们的时间余富出许多。
“他们是谁?”霍布森嚷嚷。没有人理会他。乔伊虽然是恶魔猎手,但显然他对恶魔中的底层垃圾不感兴趣。
“安德鲁·弗纳原本是个铁匠,很难说家里积累了什么财富。可他在某一天得到了教会的垂青,得以从凡人中脱颖而出。”有了统领的许可,阿加莎完全可以在事务司里把这位维修师的资料查个底掉。哪怕维修部隶属于后勤司,作为非学徒晋升的神秘生物,安德鲁·弗纳在经历审核时也会在事务司留下详细的背景信息。
赌徒猛地仰起头,不可置信的灰暗神色在他阴郁的脸上浮现。“你们竟然抓住了他?”下一秒他自以为找到了目标,“是你!可你不过是个占星师。”他的口吻饱含困惑。
这家伙根本不认识乔伊。尤利尔心想,他也不知道我不是占星师。“我得说,这件事跟我没关系。”阿加莎姐到底干了什么?
“我给了她审问安德鲁·弗纳的权力。”使者告诉他,“这本该是你要做的事。”他将苍穹纹章丢给学徒。
我要做的?尤利尔在接住纹章的一刹那明白过来。乔伊催促他尽快解决问题,而苍穹纹章无疑能给治安局提供便利……结果我用它擅闯教会禁地。这种蠢事他简直不相信是自己干出来的。尤利尔第一次觉得他的理解能力还需提高。
“弗纳先生说了什么?”他忍不住问。
侦探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我会告诉你,现在听我说。”
即便承认她的故事带来了新的震撼,尤利尔还是觉得此刻说这些很莫名其妙。
“安德鲁·弗纳获得了神秘职业,他的价值飞速提升,最终得以脱离圣卡洛斯的泥沼。在临走前,他将自己的四个女儿嫁给当地人,然后与她们断绝了联系直到今天。”
“他为什么这么做?”皮科尔问。
“照我看,他要么是头脑不清醒,要么就是重男轻女。”威特克说,“她们可是他的亲生骨肉。”
亲生骨肉。尤利尔感到寒意袭来。
“显而易见,他不会自愿这么做。也许人们表达爱的方式有所不同,但没人会把心底的情感弄混淆。”阿加莎给出答案,“他不得不这么做。”
“请别卖关子了,长官。”皮科尔催促。学徒本不认识这名治安官,现在不禁注意到他。
“又一个不懂规矩的家伙。”侦探姐咕哝一句。“这还用我说?原因是明摆着的。这么明显,真奇怪你们还没看出来。”她咳嗽一声,“别忘了,弗纳本来是个铁匠,他到哪儿去找支付教会账单的金币?盖亚乐于助人,但也绝不是一昧施舍。”
“但他得到了魔法。”威特克摸摸自己的光头,“他让教会认可了他付出的代价。我想我知道他付了什么。”
“在最艰苦的时期,人们会贩卖儿女求得食粮。这样不仅是自己,孩子也会填饱肚子。盖亚教会有收留流浪儿的地方,是这样没错了。神父也鼓励养不起后代的父母将婴儿献给女神。我能想到这些神职者会怎么劝说。”阿加莎换成怜悯的口吻,“‘你有四个女儿,’他先是祝福她们,然后喝一口这对可怜又虔诚的夫妇准备的酒。‘你一定很爱这几个天使,爱她们就该想想她们的未来。把一个女儿捐给盖亚,也一定没问题吧?她会侍奉神,幸福终身’。或许他说了别的,但八成还是这个意思。”
第二百二十七章 追寻根源
一星期前的二环城区,干胡桃街的一座别墅后,恶名卓著的口哨帮催债人敲开了涂着灰油漆的松木门。夜色中传来争吵和推搡的窸窣,簇拥路旁的紫叶女贞枝飞叶落。也许是醉酒给了鲍曼勇气,他头脑发热,胡言乱语。又或者伯莎饱受折磨,情绪激烈……摆脱噩梦的渴望控制了她,心脏里的澎湃血流鼓动着她。盖亚无法给她慰藉,于是事情变得疯狂起来。绝望的发泄,压抑的反弹——随着缓缓流淌的生命之源在夜色下蒸发。
“伯莎怎么会给他开门?”尤利尔从无边的幻想中回过神,听到阿加莎·波洛侦探给出询问的旁白。
“她根本没关门。”霍布森嘲弄,“她在等人。你知道她在等谁。”
是冈瑟。这混蛋竟敢自称为女神的信徒,尤利尔怀着怒火想。我被他骗了,被他救下一个不相干的妓女,被他包裹在胆怯上的善良蒙蔽。他是个懦夫,从头至尾都是。说到底,我从不曾真正看透这个人。
“现在我弄不明白这些人之间的破事了。”威特克悄悄地说,“不过那女人可真够厉害的。”
我见过更厉害的。尤利尔想到了妖精女士奥萝拉,她们都是爱骗人的女人。或者说,女人都爱骗人。只是伯莎女士已经离世……莫非她的死与这件事有关吗?
学徒接受了事实,因为他认识伯莎还不到一个月。然而霍布森与伯莎一母同胞,他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的手臂。他对伯莎的印象根深蒂固。“你个蠢货懂什么?要不是生就一副大块头,你这种白痴到死也别想穿上这身黑皮。”赌徒逮住治安官的话头,把积攒的恶毒言辞倾泻在他身上。“比起安德鲁·弗纳,冈瑟虽然一无是处,但好歹不会被你们抓住。”他的目光扫视过每一个人,在使者肩膀的七芒星上稍作停留。
霍布森宣布:“安德鲁完全是在撒谎。至于那女人,谁知道她蠢得连来人是谁都分不清呢?她对付骨折和脱臼很在行,对付床伴可不那么痛快。”
没人在乎他的反驳,尤利尔更想知道安德鲁和伯莎到底是怎么与加德纳·雷诺兹联系在一起的。他们唯一的连线是霍布森,但赌徒看起来更像是游荡在弗纳家门外的一条野狗,别说吸血鬼奸商了,就连都鲍曼没道理半夜找上门去——口哨帮敢追杀一个欠了一屁股债的赌棍,但绝不敢对高塔成员放肆。
“菲尔丁神父与口哨帮有联系。”事实上,安德鲁对霍布森的动作所知不多,但阿加莎·波洛这位侦探女王破案的手段显然不局限于真言药剂的“强制审问”。“他其实就是黑帮的实际首领,才会让那群无赖整日追着霍布森要债。后者当然得逃跑,因为这些人要的不止是钱财。”
“而加德纳·雷诺兹的做法给了邓巴·菲尔丁毁约的理由,同时由于吸血鬼的目的就是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他完全可以越过霍布森这个中间人直接联系买家。”
买家。“那些孩子……?”
“去向不明。加德纳·雷诺兹也只是个邮递员,他把这些得到了正规领养手续的孩子分门别类送到下单的信箱里,然后放手不管。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大部分人与新型烟叶的贩售有关。好了,对他们的去向我也有猜测,现在请保持安静,等你听完了这个故事,你也会想到孩子们上哪儿去了的。”
阿加莎继续讲故事。
“伯莎杀了鲍曼,但这其实属于没有预谋的激情杀人。她是在绝望中受到了刺激,才会全然不顾自己的信仰。她的绝望源于很多东西,安德鲁的虐待仅仅是一部分。十年前她被迫放弃自己的女儿来换取更好的生活,这种事会扎根在人心里,时刻动摇她的意志……不过在我看来,伯莎女士的突然崩溃是由于近期发生的事。”她咂咂嘴,“近期发生了很多事,筛选真相十分不容易,但还不至于让阿加莎·波洛感到为难——我想她应该受困于‘索维罗’的折磨,因为别墅里储存的魔药数量过于惊人。”
“可那不是霍布森与安德鲁的储蓄吗?”威特克问。刚刚阿加莎没有问过维修师这个问题。
“当然不是。伯莎·弗纳把魔药藏在化妆瓶里,她的职业与药物配置有关,从烟叶里萃取特殊成分只有她能做到。霍布森与邓巴·菲尔丁神父合作愉快,他干嘛要到死角巷去抢生意?”
这时尤利尔才想起来,霍布森承认自己是受到了加德纳·雷诺兹的胁迫从而违背了契约。有了冈瑟和无星之夜的前车之鉴,他现在时刻开启着誓约之卷的辨识魔法。只要女神还未背叛他,尤利尔就相信赌徒没说谎。
“那安德鲁·弗纳为什么说谎?”治安官皮科尔刚问出这个问题,就明白了它的答案。“是为了伯莎·弗纳?”
“安德鲁与伯莎毕竟夫妻一场。我能想象出来这种人的思维方式:他打老婆是自己的事……”说这话时侦探姐皱了皱眉,“……因为她是他的私人财产。同样的,没人会坐视自己的财产受到威胁或侵害。够了,别打岔!假如你们还有那么一点上下级间的尊重的话。”她命令道。
“鲍曼闯进别墅,伯莎却不敢声张出去。她在烟瘾中煎熬,还得与上门的恶客周旋。倘若鲍曼客气地要求弗纳夫人还债,也许事情就不会发生;可惜他奉神父的命令搜寻霍布森的踪迹,这使他有了莫名其妙的底气……不过我猜测,直接导致弗纳夫人崩溃的原因是他让她知道了霍布森的‘生意’。”
“她为家庭放弃了骨肉,亲弟弟却成了贩卖幼儿的皮条客。”
尤利尔打了个寒战。一时间,他竟觉得自己得知修道院真相后的心情与伯莎女士有几分相似。“她绝望了。”
“从她临死前的祈求中,我还原出当时的情景。她带他上楼,敷衍他在柜子里搜索钱财。鲍曼会问一些有关霍布森的事,这会方便他的追踪。而饱受瘾性折磨的伯莎女士下意识选择了她藏满索维罗的柜子摸索,不巧的是,桌子上点了一盏灯……蜡烛插在笨重的金属托盘上。在绝望的人眼里,它除了盛蜡油还有更多用处。于是她迅速转身,用烛台猛砸他的头。鲍曼倒在梳妆柜上。蜡油和鲜血混在一起流淌下来,使得木头上血迹斑斑,难以清除。”
尤利尔立刻想到了伯莎女士卧室中的梳妆柜。他曾以为那是安德鲁殴打伯莎留下的,而真相则不同。
侦探停下来。“我的推理在这里出现了一个漏洞:弗纳夫人只是个护士,即便她是神秘生物,也很难杀掉口哨帮的催债人。要知道,这些恶棍在打架斗殴上的专业性足以对付没碰过剑的神秘者。偷袭对他们是不奏效的,因为下三滥的招数才是他们战斗的主流手法。”
“她用了药物知识?”威特克猜测。
“仓促之间,她不可能有准备镇静剂这类药品。”波洛姐否定,“如果非要给出一个解释,我宁愿相信是与索维罗魔药有关。”她摆摆手。“这些细节我们稍后再说。”
“虽然伯莎失手杀了鲍曼,但她却很难对丈夫安德鲁隐瞒这个事实。原因我们都知道。伯莎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女人——我得说,大多数女人都这样——对丈夫言听计从。你肯定想不到,她甚至连冈瑟的事都没有过隐瞒!这是弗纳亲口告诉我的,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赌徒扭着身子挣扎。“纽扣冈瑟是个懦夫,在安德鲁知道这件事后,他基本没找过那蠢女人。你认识那家伙,别否认,你见过他。真见鬼,他没为了爱情与我那可怜的姐姐一道去天国吗?”
“伯莎女士是有些毛病。”阿加莎咳嗽一声,不再发表看法。“但她已经死了,我还能要求她做什么呢?”侦探谈及维修师对死人的处理方式,赌徒闭上嘴。“安德鲁将尸体藏起来,命令伯莎不许说出去。他知道妻子有乱说话的毛病。原本事情该到此为止了。要是没人把鲍曼的案子捅到我眼前,他的失踪仅仅是事务司表格上一个数字的组成部分。布鲁姆诺特的神秘生物比凡人多几倍,每天都有两位数以上的人失踪。”
在四叶城可没人统计过失踪人数……尤利尔觉得自己活到现在真是运气。说实在的,安德鲁的做法足以掩盖真相,但后来鲍曼的尸体却被挂在教堂里。他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
当学徒追问她时,侦探姐十分不悦。“鲍曼是口哨帮的人,口哨帮是菲尔丁神父的狗。狗挨了打,主人必然会警觉。菲尔丁又不是鲍曼那样没什么见识的货色,如果他能在主教眼皮底下偷走婴儿,就没道理不清楚盖亚教会与克洛伊塔的差距。更何况他做的生意冒着巨大的风险,傻了才会自找上门。加德纳的烟草生意与教会八竿子打不着,不还是被十字军注意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还未结束
涉及到这些阴谋暗涌,尤利尔总是觉得脑袋疼。他倒不是不清楚其中的机巧和谋算,只是比起与莱蒙斯或奥萝拉这样的敌人斗智斗勇,探究霍布森和邓巴·菲尔丁之间的阴暗斗争实在是令人心生不快……上一次尤利尔有这种感受,还是在四叶城思考死灵法师和贵族关系的时候。当事件告一段落,他去往威尼华兹的整整一路都感到身心俱疲。
“那这么说,鲍曼的尸体处理是霍布森的主意?”学徒说,“他不仅丢了捞钱的工作,还被口哨帮追杀。这种情况下,他想要报复那头吸血鬼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将干尸挂在教堂?”他一时间竟找不出言语来形容这种诡异行为。
“真够蠢的。”阿加莎评论。“安德鲁·弗纳想要掩盖真相,结果他找了一个特别不靠谱的搭档。他肯定想不到,你会为了嫁祸吸血鬼把尸体扔进教堂!还有那个未遂的谋杀计划,霍布森先生,你恐怕不知道教会的神职者有无数种办法找到异教徒的下落吧?他们早就盯上你了。菲尔丁神父的罪恶生意暴露在主教眼前,若非要镇守总部的禁地,说不准他会亲自动手带回菲尔丁的人头。教会十字军可不是口哨帮,看来我们的大阴谋家没认识到两者之间的区别。”
赌徒哑着嗓子说:“无论如何,我要让加德纳付出代价。”
即便用爱着你的家人的性命?尤利尔没问出口。对霍布森来说,家人什么都不是。我不可能理解这种人的想法。
“安德鲁以为万事大吉,鲍曼的失踪会给黑帮警告。当他在报纸上见到教堂案报道的时候,真不知道他有什么感受。”阿加莎说,“伯莎第二天就死在了病床上。按照常理,我没法相信她的死亡与霍布森干出的蠢事无关。”她是最后一个见到伯莎女士的人。“但弗纳夫人的表现像是刚听见这个消息。我根本没告诉她那个人是鲍曼……她说到对某个人心怀愧疚。不是安德鲁。不是冈瑟。她说‘她’,那是位女性。”
“是她送走的女儿。”学徒明白了。伯莎肯定不会清楚修道院的孩子们的去向,她会认为被献给盖亚的女儿将来得以到天国去,而她杀死了鲍曼,再也不会与自己的孩子重逢了。这种信仰与心灵上的双重打击使伯莎走上绝路……
他的思维忽然进入岔路。那天我离开墓园后,波德的母亲怎么样了?她回到家人身边了吗?她有在夜里为她死去的长子流过泪么?银百合丛中长出死人手指。纯洁的天使回到天国。他想起树精和石碑。真的有天国吗?
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
花瓶里的野玫瑰折了叶子,尤利尔将坏掉的部分整个撕下来,扔进垃圾桶去。他发现自己一秒钟也无法呆在这里了,于是推门而出。傍晚的昏暗光线里,尤利尔依靠标识牌走向长廊深处的阶梯。石阶如此陡峭,他感觉自己正走向深不可测的地狱。在他身后仿佛还传来阿加莎的声音,诉说着悲哀的真相。
……
“可能是感同身受吧。”侦探叹息着说,“她得知教堂出现了死者,激动的情绪加快了毒药的效果。伯莎的死不是因为忍受不了安德鲁,她也愧对她的丈夫。”她哼了一声,“我早说过,这些死者里只有那女孩值得同情。管她是血族还是人类,管她登没登记。事务司的法律像是几百年前的老古董,试图让布鲁姆诺特的发展朝后倒退。”
接下来的结尾,在场每个参与进来的人都已经了解了:安德鲁努力掩盖鲍曼的死亡,霍布森则在教会的追杀下东躲西藏。前者对吸血鬼的憎恨恐怕不下于赌徒,以至于狠心将无辜的血族幼儿送入虎口。后者为了求生径直躲到了治安局。可他是怎么也想不到,几时后他们就又在地牢里相遇。不管怎么说,到现在一切的谜底已经揭开,故事也该结束了。
“这就结束了?”皮科尔不由脱口而出。
威特克也没觉得轻松。“鲍曼被伯莎杀掉,邓巴·菲尔丁死于教会内部的清洗。伯莎·弗纳自杀离世。那血族女孩多半是菲尔丁神父准备送走的‘货物’,被安德鲁绑架出来,最后惨死在加德纳手里。这么看来,案子的确结束了。”他挠挠光头,“但我还是不太痛快。”
又有谁痛快呢?每个得知了案件始末的人都沉默以对。而唯一置身事外的白之使,他似乎对此并无兴趣。
“你这么想,是因为菲尔丁神父没得到人们的口诛笔伐?别傻了,教会不可能放任这样的丑闻传出去。案子会悄悄完事,教徒们也会得到他们认可的答复……话说回来,就算我们将消息公布出去,这些狂信徒信不信还是两说。”侦探姐伸个懒腰。“我会通知约翰尼警长,我的任务在三天之内完成了,但他还是没法得到明天的忏悔日假期——治安局需要清扫死角巷的所有索维罗魔药。诸神在上,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流行起来的?”
然后,她打量着赌徒:“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霍布森抬头望向侦探,目光里充满困惑。“你什么都知道。”他喃喃道,“你是高塔的占星师?还是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的幽灵?”他的身上的枷锁因愤怒而高频闪动。“有些事情连安德鲁那个老东西都不知道!他不明白……我的秘密,每个人的秘密你都一清二楚?这绝不可能。”
“看来没有了。”阿加莎歪了歪头。
她走过去,轻轻关上门。审讯室中的囚徒顿时暴跳如雷,咆哮声被关在窄的空间里。
“他问出了我的心声。”皮科尔忍不住说。这位年轻的治安官差不多成了阿加莎的粉丝了。“您是怎么猜到霍布森的打算的,长官?”
“我还奇怪呢,为什么你们都猜不到他的打算?”
侦探的回答相当‘谦虚’,但皮科尔认为这理所应当。他仍对其中的峰回路转感到惊异。“霍布森来治安局躲避追杀也就罢了,可谁能想到他是害怕教会的杀手呢?说老实话,我根本不觉得教会应该被牵扯进来——还不是作为单纯的受害方。”
“噢,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
“是尤利尔。”威特克·夏佐说,“他一直觉得教会有问题。尤利尔是盖亚的神职者,菲尔丁神父的事一定让他很受打击。”这大块头还很心细地注意到了学徒的沉默。
“我看不仅是打击。”使者说话到半截,也没人敢接口。他对自己的学徒没什么同情的表现。“你们还有什么没说的?时间很紧。”
“之前那个问题……”
“……伯莎杀死鲍曼的方式?这没什么值得浪费时间的。”阿加莎的目光转向自己的下属,途中掠过年轻人肩上突兀的铠甲。“炼金魔药索维罗的效果我们都清楚。虽然改良版本不至于要人的命,但强制活跃灵魂肯定会有代价。火种异变在宾尼亚艾欧并不罕见……我想她那时已经变成恶魔了。”她轻声说,“恶魔的力量远超常人,杀死一个黑帮分子自然不在话下。恐怕伯莎的心理压力也由此而来。”
“恶魔?!”皮科尔吓了一跳,没注意到身边的威特克的神情有些异样。他猛然沉下心,“这么说抽过烟的人都——”
“不,伯莎的情况多半是概率事件,不过即便如此,涉及到无名者的事都也不容忽视。”侦探姐似乎有些发愁,“治安局需要调动大量人手清扫死角巷,事情的余波也需要专业人士出面消饵……”她偷偷瞄了一眼门前,那里就站着一位‘专业人士’。
“这两天,教会的刑刀下会少几个脑袋。”使者表态。
恶魔猎手对付恶魔,其实很少能抓到活人。要是白之使这种层次的神秘猎手加入行动,布鲁姆诺特很快就会没有恶魔可杀。
阿加莎不知道命运集会上的讨论,血红预言更是被严格保密。可即便如此,她也能察觉到白之使的异常态度。这位敏锐的侦探姐意识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布鲁姆诺特会为此掀起一场波澜,而推动这波澜的第一股力量或许就是治安局的清扫行动。
“案子解决了,故事却尚未结束。”
“这是什么意思,长官?”
说了你也不懂。“没什么。我们的朋友尤利尔上哪儿去了?”她转头找了一圈,忽然脸色由晴转阴。“这可不是乱跑的地方!”
使者有不同意见。“你最好让他一个人呆着。”
“他可能不乐意独自一人。”侦探姐说。他们都知道,尤利尔是要去见见维修师安德鲁·弗纳,伯莎女士的丈夫。治安局的地牢显然不是随便就能进去参观的,但阿加莎想起进门时白之使交给尤利尔的苍穹纹章,顿时觉得他们是早有预谋。“诸神在上,为什么每个人都不愿意提前跟我商量呢?”她抱怨道。
第二百二十九章 锁链
“你想让我说什么?那女人的死因,还是来责备我卖掉了塔拉?”塔拉是安德鲁的女儿。
尤利尔打量着眼前的囚徒。他是五个女孩的父亲,其中四个已经嫁了人。他看起来老态尽显,头顶的秃斑也扩大了许多。他的脸上的褶皱里藏着疲惫和仇恨,目光充满讥诮,但神情中唯独没有后悔。
“你不恨伯莎女士吗?”尤利尔忍不住问。
“那女人不值得恨。”安德鲁此刻似乎乐意回答他的问题。
“那冈瑟呢?我知道他与伯莎女士的背叛相关。”
“纽扣冈瑟?他是比我更早认识伯莎……但现在他还在打光棍。如果有机会弄死他,我不会放过。不过奥托先我一步给了他命运的答案:他永远都是个失败者。我有理由恨他,更有理由嘲笑他。这种人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有时候,我觉得霍布森那混球都比他有追求。”
安德鲁·弗纳的回答正如他所料。尤利尔点点头,“仇恨的话题告一段落,在这方面你的想法还是很容易理解的。”他很好奇另一个问题。“你爱过伯莎女士,对吗?”
闻言,安德鲁不答反问:“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答案?”
这下尤利尔被问住了。我想得到的答案,是他们夫妻恩爱、互相遮掩,还是相敬如宾、被迫度日?“我想知道伯莎女士同意你把塔拉捐给教会吗?”
“那时我是个铁匠,靠给驴马打掌铁过活。不成为神秘者,我们就活不下去。”维修师说,“我答应她想办法,把四个孩子嫁出去。结果塔拉的出生太巧合,我们那时正要搬走。”
尤利尔不想听他的解释,他只想要答案。“她同意了?”
“这跟她同不同意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一家人都要生活,懂吗?而塔拉只是个女孩。女孩。在圣卡洛斯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女孩。我尽到了责任给她们赚来维持生活的金币,抚养她们是伯莎的事。她负责照料整个家庭,是因为我允许并要求她这么做。这工作不是非她不可。一个只会缠着你啰嗦琐碎家事的妻子究竟有什么好的?我与教会约定的代价是我的女儿,她没资格说三道四。”
“那是她的孩子!”
“她不只有那一个孩子。你以为这是我的错?子,看来你活了十多年也不清楚自己活在怎样一个环境里。我们在这世界上能承担起的责任是限定的,诸神将人分为两类,就是教凡人看清脚下的路。”末了,他还愤愤地抱怨:“为什么我们两个男人要讨论这个问题?你怎么有这么多蠢念头?我知道了,你从宾尼亚艾欧的陆地来。外乡人的奇怪逻辑!伯莎已经死了,我也快死了。话说回来,谁不会死呢?”
学徒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早知道他是什么人,尤利尔对自己说,女神面前众生平等,凡人的愚蠢正因为他们对此无法理解。
这时,一道星光涟漪在他身后扩散。“但你做的却不如你说的这么轻描淡写。”阿加莎·波洛抢先一步跨出星之隙。她皱着眉头,“这地方都快成为老狐狸的草窝底了!十字骑士呢?怎么还不过来收拾屋子?”她好像忘了正是她的计划让教会无暇旁顾的。
“侦探姐?”尤利尔稍微冷静了一些。
“你在心里管我叫‘侦探姐’?”阿加莎瞪起她漂亮的眼珠子。“好啊!一会儿再算账。”她扭头朝向维修师,“这是第几次了?安德鲁·弗纳先生,要是你能抛弃伯莎的话,她的罪行和负累就都与你无关了。但事实上你并没这么做。尤利尔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爱过伯莎,这个问题虽然没什么意义……不过我想,你其实一直都没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
“当然,如果不算真言药剂的效果的话。”
“我没想过塔拉,我几乎没见过那孩子。我不明白这子为什么这么关注她。”安德鲁回答,“他该去盖亚教会找答案。”
阿加莎没回答他,她已经猜到了什么。地牢内外落针可闻。
“因为我知道你女儿的下落。”尤利尔告诉他,“我和塔拉,波德,还有那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女孩,被你间接杀掉的血族女孩。无论出身如何,或许我们有相同的命运。”你问我为什么在意你们的态度?因为我得打破自己的幻想,以免现实让我失望。这句话被他咽回喉咙里去。
安德鲁闭上嘴。一时间,地牢里只有铁链哗哗的响动。
“诸神慈悲。”
但他最后开口了。“伯莎跪在我脚下,让我放弃约定。我从没把女人放在眼里,不会对她们委曲求全。后来我们搬到布鲁姆诺特,生活也在争吵和矛盾中度过。原因不止有她弟弟,那个纽扣冈瑟,还有塔拉和我们的其他孩子。”
“七天前我没在家里,也没拿戒指。她打开后门为了让我不至于在外面吹一晚上冷风,而不是在等冈瑟。她在一天前告诉我她要与那混蛋一刀两断。我知道她不会骗我任何事,在她眼中,说谎的罪孽不逊于玷污女神的水池。老天!她愚蠢怯懦得不可救药,只有爱和美的天国是她的归宿。我不想评价她的幻想,但她会在那里与她的塔拉重逢。你们知道吗?我原以为女人是没有灵魂的。”
安德鲁的声音变轻了。
“可我错得离谱。她做出了最勇敢的行为……在鲍曼撞开门试图胁迫她时,她杀了他。她杀了鲍曼,为自己的悲痛和清白。”他的胸膛不住鼓动。“那不可能是我那没用的妻子做出来的事,她只会哭闹和啰嗦,没日没夜希望你给予她关爱。诸神不知道,这其实是在将男人送入罗。”
“最后她将抓住你。你会发现你的灵魂和心脏都不是只属于自己的了。她纠缠你、宽容你,成了你无可替代的一部分。”安德鲁盯着学徒。“你的世界将与她分享,你的勤劳与否会决定她的命运。你可以揍她,呵斥她,直到把自己的拳头打疼、喉咙说干。她可能在别人身上得到慰藉和安抚,但却还是会乖乖回到你身边,仿佛腿脚栓了铁链似的。你会在她怀里感到幸福。这是种软弱的情感,这是个不名誉的选择,可你无能为力。你知道这是什么?”
是家庭。尤利尔没说出口。一种遗憾开始涨潮。这个奇妙的词代表着某些他从未拥有、直到现在还努力争取的东西,但说到底,他不敢假装自己对它有所了解。
维修师打量着自己身上的铁链,没准他还亲自用锤子敲打过其中变形的钢环。“我有很久没和我女儿联系了……但昨天晚上,我收到了她们的来信。”他由衷地微笑起来。“盖亚保佑,真庆幸这次我看完了。”
……
夜晚来得太快。尤利尔推开家门,看到乔伊在等他。客厅的窗户大开着,冰凉的夜风卷携浮灰在地板上游荡。星辰的倒影穿梭石台花丛,又被白霜反射回玻璃上。
“你的事情处理完了?”他问。
“没有。我见到了吉辛,他告诉我奥斯维德先生不想见我。”尤利尔知道老占星师不赞同的选择,但对此他也没什么办法。
“那怎么这么慢?”
“我得给吉辛解释清楚。”他迎上乔伊的目光。“他害怕我顶替他的推荐资格,才会把奥斯维德先生的决定透露给你。我说我不会成为占星师,也不会进入天文室。我的未来在外交部。”
使者安静片刻,移开了视线。“他只说你会与他们一同参与考试。外交部的测试是我决定的。”
“你不想问我怎么知道的?”
“你自己不会说?”
这还真没错。尤利尔发现自己几乎被阿加莎传染上了这样一种给人解谜的冲动。这实在是很招人恨的行为,他告诫自己不能再犯。不过使者的反应更令人悻悻。
“你来的太早。”他回答,“当时我一出门就看到你了。奥斯维德先生给自己学徒的测验不会通知其他人,更不可能传到外交部去……只有吉辛有理由这么做,他后来还劝过我。”
年轻人不可置否。吉辛·杜瓦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人,尤利尔忽然想到。也许他本就没打算晚些时候来找我,即便这样会给吉辛一种掩护作用。
“他还是个学徒。”尤利尔提醒,“而且也有自己的难处。他误会我了。”
“我不会对他做什么,也不会去给西德尼解释。”使者的话教尤利尔放下心来,“比起这些,你没有更要紧的事情说吗?”
当然有。“我们要去伊士曼?”
“你似乎只能接受这一个目的地。看来你打定主意要找到那些孩子了。”
“菲尔丁神父死在十字骑士手上,他罪有应得。可教会不一定清楚这条产业链的存在,我必须为此做些什么。”
乔伊瞧他一眼。“你会找到新的脑袋来代替菲尔丁。未必是一个。”
“几个都不是问题。”尤利尔斩钉截铁地回答。
狂风猛然摇动木窗,帘幕鼓起,玻璃颤栗。置衣架晃了晃,在气流中重新站稳。尤利尔扣好外套的搭扣,戴上帽子。
“那走吧。”
星光闪烁的门扉在他们眼前打开。
第二百三十章 漩涡
“波洛姐的案子怎么样了?”尤利尔脚一沾地,就忍不住问道。
他们穿过星之隙,回到了四叶原野的边缘。这使学徒回想起他们离开霜叶堡后那段短暂的旅程。风中有霜之月和金杯子的气息,四下一片沉寂。这里没有过路人,也不存在守卫。遥远的地平线是皑皑雪山间的深绿松林,一条溪流银带般蜿蜒而下,通往西境十六郡的金雀河。途中,它将得到微光河与淘金者水道的注入,成为湍急的深流;随着沿途的城市和堡垒逐渐增多,水质也变得浑浊。最后它将与金雀河一同沿王国东部的骑士海湾倾泻进无边的歌咏之海。
我很久没见到约克和帕因特先生了,他一时间有些想念他们的吵闹。
“她要处理其他案子。治安官总有案子要处理。”乔伊关上门,“火种试炼正是在忏悔日当天举行。”
“那教会?”
“十字军与事务司协商,打算像治安局一样设立关卡搜查平民。或许他们觉得十字星到哪里都好使吧……可惜艾罗尼信仰奥托,对盖亚没什么好感。”
离开了布鲁姆诺特,使者的话变得多了起来。不过这点的区别恐怕只有尤利尔能发现。他迷惑地看着乔伊伸出手,向自己索要银光指环。
“信箱不仅能存储信件。”年轻人警告,“当我们离开高塔时,最好不要随便提起与命运的牵连。”他把索伦丢给学徒。
从墓室离开后,睿智的格森先生没被允许说过一句话。尤利尔明白有些东西确实不能与奥斯维德乃至埃兹先生商量,可……“它会记录我们的对话?”
“一般不会。不过命运时刻伴随我们左右,占星师总能从各种各样的事物上获取信息。你必须心谨慎。”
尤利尔知道他的意思……恶魔在克洛伊塔里必须心一切,因为遍地都是敌人。被捉住的无名者将在闹市街头被斩首,行刑台底下观看的人们欢呼雀跃,为这些长有与自己相同形状的异类的死去庆祝。
他至今没有亲眼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在威特克指明他的本质后,学徒更不愿意接近绞架。但或许是表世界的安逸作祟,尤利尔还不能认识到无名者的危险性。他首次了解这些恶魔是因为威尼华兹大屠杀,这场惨烈灾难带给他的是对弱者的同情。满世界追杀恶魔的光辉议会显然不是弱者;索伦将无名者称为恶魔,可被屠戮的一方并没对人们做什么。
威特克说无名者不是想要成为恶魔才获得力量,他们只是被秩序遗弃的流浪汉。总有一天,来自深渊的灵魂会占领无名者的身躯,而在此之前他们的意志和火种都属于自己。
神秘领域恐惧他们的力量,于是对无名者斩尽杀绝。这听起来像是愚昧的村民把懂草药的医生绑在火刑柱上,祈祷火焰净化邪恶的女巫。即便索伦列举过无名者的罪状——其中投效深渊邪龙温瑟斯庞,在同盟的战场上活跃最罪大恶极,变成恶魔侵蚀秩序是其次。到了千年后的今日,依然还有像纽厄尔那样的疯子妄图血祭全城百姓来换取力量。与之相比,什么杀人取骨、绑架女人、散播瘟疫和混乱都只是过恶。又比如恶魔是世界之外的侵略者,它们冷血无情,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将诺克斯变成炼狱的领土——尤利尔也觉得,无名者不该与恶魔划等号。
里世界的无名者是否愿意变成恶魔,尤利尔不得而知。但他是亲眼目睹冈瑟为了寻求庇护加入秘密结社。
在此之前他不过是工坊里生产纽扣的工人,心爱的女人遭受家暴却不敢维护,为母亲的离世感到悲痛欲绝,还救过一个陌生的落水妓女。他利用魔法兼职杀手倒值得指摘,但学徒怎么也看不出他这么做是妄图毁灭布鲁姆诺特乃至整个诺克斯。说到底,杀手不是有门槛要求的神秘职业。人们拿匕首为爱恨利益取人性命、彼此争斗,没有恶魔他们照样会这么干。
从埃兹先生的屋子离开时尤利尔以为找到了家,但使者只用一个动作就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我无法信任别人,他突然发觉,一旦秘密泄露,我会给他们带来伤害。
“四叶城的修道院。”乔伊说,“已经重建好了。”
他觉得我在想教会的事。尤利尔没否认。安德鲁的坦言令他感到孤独,塔拉和波德的遭遇依旧使他满怀愤怒。短短三天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尤利尔发现自己竟能照单全收,这实在是相当巨大的进步……虽然我宁愿自己没有长进。
“我很累。”他轻声回答。哪怕追查教会的婴儿贩卖都无法提起精神。“我觉得我在做无用功。”
“你还没开始做。”使者指出。
“我有这样的预感。奥斯维德先生认为我在占星术上有天赋,我的预感一向很准。”尤利尔找到一块布满黑红斑点的长石,他扫清上面的泥土,失去力气般跌坐下去。“我想我们在四叶城里不会找到线索。纽厄尔袭击过那里,盖亚的教堂也未幸免。”
圣像上刻着:我们不能毁谤高尚者的过失,就像我们不因恶人的一时善举而容忍他的过错。尤利尔没来由想起这句话。“他没理由放过修道院。”
年轻人表示赞同。“我们原定计划是要去铁爪城。”
“你怎么老是要去铁爪城!”学徒脱口而出。他记得在到达威尼华兹之前使者也是这么说的。
“因为一个预言。”使者居然没有隐瞒。他把预言解释给学徒,虽然用词不是那么准确。“红之预言来自圣者狄摩西斯。你知道,他是诺克斯最伟大的占星师,他的预言从未有过失误。他是奥托的眷者,而奥托是命运本身……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能瞒过祂的眼睛。”
“既然祂知晓一切,为什么不阻止四叶城的亡灵,阻止奥萝拉女士和贝尔蒂?”还有菲尔丁神父的生意。
使者盯着他,一言不发。这种问题完全是无理取闹,尤利尔说出口就后悔了。他早该明白诸神的目光不会为某个人而停留。在神祇眼中,万物都是平等的。我已经不是祈求神灵保佑的凡人了。
“诸神不插手人间,但祂们拥有自己的代行者……圣者观测星象,就是等待奥托的指示。”
“诸神真的存在吗?”
“谁知道。但至少祂们的指示是真的。白之预言让光辉议会提前做好了战争的准备,可能他们的露西亚更爱护信徒。”尤利尔注意到乔伊的名号是白之使,这很符合高塔占星师的取名方式。他总算明白“红之使”是什么意思了。
“我对预言并不了解。”他承认。“可既然我们能得到指引,为什么不立刻采取行动呢?”
“你和拉森看法相同。”年轻人回答,“但预言不是标识牌,解读起来困难重重。一点失误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而就以往的经验来看,越是试图插手未来,人们就越没有好下场。”
“那我们来处理什么问题?”若是命运集会决定袖手旁观,尤利尔虽然失望,但也只能服从安排。
不过现在乔伊离开高塔,总不可能是为了帮他躲开火种试炼。
“来找拉森的另一个学徒,她似乎参与到了红之预言中。但现在这不是主要目的。”乔伊告诉他,“你可以去解决教会的罪恶交易,把它放在首位。”
尤利尔打量他,想要在使者脸上找到反语的讥讽。然而他实在分辨不出乔伊的表情有什么变化。一开始就是这样,我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谢谢。”
“你不是要攒着么?”
“这样不太吉利。”
乔伊没回应,意思是随你的便。
“对不起。”可尤利尔忽然又向他道歉,“我真以为预知梦境是火种点燃附带的魔法。我应该拒绝的。”
即便是使者,也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这些。“拒绝什么?”
“成为你的学徒……我给你带来了危险。如果狄恩·鲁宾知道了我的秘密,他一定会抓住机会。”
“他打不过我。”
“他会怀疑你。”尤利尔说。
“命运集会不是王国贵族。”乔伊回过头,“无名者也并非政敌那么简单。神秘领域中恶魔是异端不是异教徒,明白吗?不同的信仰尚能共存,不同的灵魂唯有你死我活。他不会怀疑我,他会确定我在包庇你……恶魔猎手不可能察觉不到恶魔的存在。”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尤利尔不明白。“索伦也看到我点燃火种。它以为我是索维罗魔药的幸存者。”
“我修改了它的记忆符文。”
使者肩上的七芒星闪烁光辉。“你的选择没错。埃兹·海恩斯失去了神秘度,告诉他真相没什么用。至于拉森,他是圣者狄摩西斯的学生,你只能得到秘密处决的结局。其他人也不可靠,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远离阿加莎·波洛吗?她当年在克洛伊塔里找出了八个间谍,五个是事务司底层官员,来自不同神秘支点。另外三个都是无名者……其中一位是她的导师,天文室的占星师。”
第二百三十一章 开诚布公
“天文室的无名者?”尤利尔吃了一惊。
高塔的占星师有很多,可事务司的占星师和天文室的占星师完全是两回事。前者只能算政务人员,后者则是占星学的学者,克洛伊塔的中坚力量。恶魔混进学徒哪怕事务司都是正常状况,但天文室……命运集会的一半成员都出身天文室。优秀的占星师会得到跨越亡续之径的神秘材料,完成神秘度的飞跃和生命层次的拔升。这意味着深渊的使徒已经有机会参与到苍穹之塔、诺克斯观测防线的高层中,能够造成的破坏简直不可想象。
“但无名者和无星之夜还有区别……我相信她会察觉你的秘密,所以要你远离。”乔伊说。“三个无名者都被处死,可消息已经泄露了出去。拉森不得不更换观景台的值班表,让雄狮扎克利负责看守。”他顿了顿,“观景台能够监控高塔的所有属国,并依靠星辰观测整个诺克斯。是克洛伊塔最核心的秘仪阵列。”
“秘仪阵列?”
这个问题教使者沉默了一会。“能够长时间……自行运转的魔法仪式。不是火种试炼,不是矩梯阵纹……也不是炼金术。”他的表述开始明显地词不达意起来。“类似望远镜,圆的?玻璃做的。差不多吧。”
算了,这根本是在为难人。尤利尔赶紧表示自己明白了。他现在无比确信使者少言寡语不是因为冷漠,而是在挑选取用词汇上有着相当程度的困难。话说回来,谁还没有点不擅长的东西呢?学徒听他的描述,竟觉得有些搞笑。显然乔伊也明白自己的问题,所以才尽量避免开口让整个高塔外交部一起丢脸……好在他正常对话倒没什么障碍。
往常都是索伦帮忙解释,现在导师亲自开口说得不明不白,尤利尔心里却好受了一些。他信任我,甚至胜过信任高塔的符文生命。我也将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不,乔伊早就知道真相。他在保护我,保护我这个对神秘和危险一无所知的蠢货。但这种保护同样危险。狄恩·鲁宾的手下就差点撞上那些无星之夜的恶魔……更别说火种试炼了。
他不知道乔伊怎么躲过每年的火种试炼,也不了解对方是如何成为高塔空境统领的。可一昧躲避绝非上策,只要有人将他们与无名者联系起来,避开试炼就成了无可遮掩的疑点。这是乔伊选择成为巡察使者的原因吗?看来他早就明白我别无选择……
也许是他的心事重重显露在脸上,使者说道:“阿加莎·波洛只是环阶。当时的那个天文室占星师也是环阶。”他的语气毫无波澜。
环阶不可能抵抗空境,尤利尔明白他的意思。要是侦探姐真的发现了什么,乔伊一定会痛下杀手。这里面没有商量的余地,更不存在退让的机会。他不禁浑身颤抖。不同的信仰尚能共存,不同的灵魂唯有你死我活。这句话钉在他心里。
“她可能不会说出去。”尤利尔不确定地说。“我认为她是很有正义感的治安官。呃,她知道谁对谁错,也容许我们依靠不那么正规的手段获取信息。”
“正义感。”使者回答,“没错。正因为她明辨是非,才会把你交给十字军裁决。你要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她的一念之间么?”
“不。”尤利尔无法接受。死亡说起来容易,但他现在刚开始全新的人生。诺克斯有无尽的冒险在等着我,他想起拉森口中的流砂之国与三角沼泽。还有塞西莉亚。那个让我懂得生命珍贵的女孩。我答应不会辜负她的努力,将未来断送在铁斧下实在非我所愿。“可……为什么是我?”
“没有为什么。这是奥托的选择。”
“无名者究竟是什么?”
“你以为他们是什么?”
我以为。尤利尔心想。我以为无名者曾是同盟的敌人,在千年前的黎明之战中一败涂地后,因失败者的立场而饱受迫害。“我记得诺克斯有许多亚人种族。不管怎么说,无名者都是由父母生下并抚养长大的,他们的不同只在于火种。”
“无名者不是萨拉人。”年轻人回答。对于学徒的观点,他既不反对也不支持。“火种的点燃是突然发生,形同诅咒。没人知道自己会不会变成无名者,也没有无名者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恶魔。”
“那名占星师是这样吗?”学徒问。
“是的。他在真言药剂的效用下无所不答。秘密结社没有联系过他,他告诉我们他只是某天早晨醒来时,发现自己可以运用一种全新的魔法。这不是职业带来的知识,而是源于火种的神秘力量。所幸占星师不用出席火种试炼,他心隐瞒着自己的秘密,直到他喜爱推理的学徒阿加莎·波洛发现真相。”
尤利尔咽下一口口水。“火种自燃是突然发生……”这意味着每个人都有成为无名者的可能。
“不,只有异常的火种才会自燃。”
使者一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火种试炼是为了分辨出藏在学徒中的恶魔——就是像你这样的家伙。”
“我不是恶魔。”尤利尔辩解。
“在那天到来之前,你确实不是。”
“那你呢?”
乔伊沉默了。直到现在,他也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在高塔里他恐惧命运的视线,但这里是四叶原野,与布鲁姆诺特有千万里之遥的凡人王国。他走开两步,尤利尔眼前一暗,不禁仰起头。
“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年轻人第一次用如此柔和的语气说话。
他凝望着远方的云雾与雪线,声音中的细微热量好像天边的银溪雪水在冰层下静静流淌。他的神情纹丝不动。
“成为人或非人,投入秩序或恶魔的阵营——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当你沉入睡眠时,梦境就已脱离你的掌控。美梦自然甜美幸福,噩梦却也无法摆脱。你只能选择继续沉溺,或奋力挣扎着从中醒来。尤利尔,现实就是你在梦中合眼。你要么接受它的残酷,要么为自己编织美好而虚伪的幻想。这取决于你,不是盖亚也不是奥托。在死亡面前你曾做出抉择,你看到了希望。但愿你以后也能看到它。有些风暴是高塔的壁垒无法抵挡的……关于无名者和诺克斯,我可以告诉你一部分的真实,但更多还是需要你亲自去看。我让你成为我的学徒不是教你追随我的脚步。听着,尤利尔,你有选择的权力。一直都有。”
乔伊回过头,直视着学徒。“可我不同。我的道路笔直地向前延伸,再也不能回头。我将忠于我的信仰和责任,直到我无法肩负它。”
在年轻人的影子中,尤利尔的脸因迷惑而皱成一团。后来的许多年里,他都以为乔伊是在询问他是否愿意留在克洛伊塔。而当他明白其中的含义时,他早已做出了选择。
“我一直担心告诉你实话。”尤利尔承认,“有关无名者,有关无星之夜……很多很多。当初黑骑士问我要不要成为结社的一员,我拒绝了。”
“你应该拒绝。”
“那时我并不了解结社和一般无名者的区别。”仅有的参考来自古精灵王尼克勒斯,而学徒决不会成为邪龙的手下。“很多东西是一团迷雾,但我看到黑骑士屠杀了禁地中的教徒……后来我才明白他对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尤利尔停顿片刻,“我觉得我无法原谅他,但也无法恨他。菲尔丁神父的罪行百死难赎,却总有人是无辜的。然而,我也明白教会与无星之夜间有着难以化解的仇恨——正因如此,我才更理解恶魔的感受。他们的家人或朋友死在神父的审判下,可恶魔猎手也会在战斗中倒下。我说不清两者谁流的血更多一些。”
年轻人点点头。“你相信的被证实是谎言,敌视的则给你帮助。你是这个意思吗?”
“差不多吧。”他承认。
“你觉得迷茫?”
我不知道。他本想这么说,可忽然意识到这个回答正是自己内心动摇的写照。“……是的。”
“你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吗?用你的魔法。”
学徒不太懂。“我只能看到几时后。”
“看来它没法给你提示。”乔伊转过身,背对着他。“你的魔法太弱,火焰也太微弱。你无法依靠它解决问题。这说明你的预感未必成真。诺克斯的四叶城不是你的故乡,你没必要吓得不敢回去。你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没用?可你除了感慨没做任何事。旧日记忆支配着你现在的恐惧,莫非你愿意未来也笼罩在阴影下?你只能在别人的同情安慰里过活?若你的勇气仅止于此,留在高塔只会让你整日担惊受怕。四叶城不是你的故乡,却是你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站。你的全新人生在那里开始。箴言骑士。你还记得自己的誓言吗?你看到的希望就是在悲痛的过往中伤怀?”
“不。”尤利尔脱口而出,“我是女神的骑士。”
“一个软弱的骑士,我想盖亚并不需要。”
“这只是暂时的。”学徒满脸通红。他一下站起来,腰间的誓约之卷光辉闪动。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坚定过。
“那就证明给我看。”
第二百三十二章 重回四叶城
再次回到四叶城的街道,城市的面貌似乎没什么不同。尤利尔能看出最明显的差异,不过是树木变得光秃秃,瘤疤上还带着焦痕。行人走在橱窗和木头屋檐下,脚踩的石板崭新完整,路灯也比原来明亮许多。
我的故乡不是这里。他突然意识到。里世界的四叶城直到被食尸者们大肆毁坏之前,也没能给他留下足够熟悉的印象。满打满算,学徒在诺克斯酒吧里也不过呆了两个星期,他现在更适应布鲁姆诺特的生活。
“这里的变化很大。”尤利尔咕哝一句。“我可能需要找地图……不,我是说,我得去找人问路。”四叶城没有布鲁姆诺特的魔法地图卖,辨认方向成了困难。他走过人们等车的红色站台,然后又退回来。“这是南城区。”
乔伊走到学徒旁边,他对灯箱的兴趣都比路线表的大。“教堂在附近?”
“不。教堂在东区。”
“我们就是坐上车,它也不会往东区走。”使者断言。“虽然方向的确朝那边。”
“是的,但我们途中会经过松比格勒。”尤利尔解释,“到那里转车。四叶城的所有公交线都在那里交汇。话说回来,我们干嘛不直接走矩梯?”
“伊士曼是高塔属国,不是领地。王国贵族在城里设立了专门的侦测站,不仅星之隙的波纹会被捕捉到,就连我进城他们也能看到。”
“那当初怎么——”
“代理城主都被挂上了钟盘,显然侦测站在第一时间就被亡灵覆灭了。连贼都知道不在点灯的屋子里偷东西。黑十字不是贼,但肯定比盗贼有脑子。”
我还以为能从巡逻骑士身上得到帮助。尤利尔想起自己临时做出的决定。索伦教他留在酒吧,但他没法眼看着灾难爆发。后来……没有后来。他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与年轻人登上公交车。我就该带着塞西莉亚躲到地窖去,把每一扇门锁紧。
“我们的时间不多。”使者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罗奈德和海伦会在火种试炼后到达铁爪城。我需要去一趟。”
尤利尔慢了半拍才意识到高塔其他空境阁下没有星之隙的钥匙。“坐标不是修好了吗?”
“那个走丢的学徒不一定会老老实实待在城里,而铁爪城的矩梯很难说会为我们开放。”
尤利尔听出乔伊的话里有另一层意思。伊士曼与克洛伊的关系僵硬,大占星师们宁愿通过星之隙穿梭。
神秘领域虽然在形式上与凡人王国类似,可神秘支点的高层显然不会强迫几名凡人来彰显自己的素质卓越。既然明知道伊士曼不欢迎他们,高塔也乐于不与他们打交道。只是白之使……尤利尔觉得他多半会教同行者飞去找人。
他一拍脑袋,忽然发觉弄出这些麻烦事的根本就是他自己。若不是我要到四叶城来,乔伊会直接带我去铁爪城。
下车时出了点意外,因为两个人没有零钱。于是当尤利尔到达教堂的台阶前时,天色又临近了傍晚时分。教堂的钟声刚刚响过,空气中似乎弥漫着庄严的余韵。一大群灰鸽子从钟楼后绕过来,落到洗礼堂的赭色八角形屋顶上。被银百合包围起来的喷水池即便经历了翻修重建,他也一眼就在女神的裙摆浮雕下找到了当初的铭文石刻。干净的水流莹莹淌下凹痕,在他身前溅起绒絮般的泡沫。
他们身后,一位教士在引信徒进入盖亚的殿堂。许多摊贩一言不发的走过石阶,头也没抬。两个裹着破棉布袄的乞丐盯着大理石砖上神气迈步的鸟儿,其中离得最近的是个鬼,头顶一块秃斑。瞧眼神的话,他大概不止是想抚摸它们而已。台阶对面有一对姐妹提着花篮展示几株可怜的矢车菊,一辆马车嗒嗒驶来,碾过稻草。远处传来卖苹果派的吆喝,声音有气无力且粗哑难听。后头的巡逻骑士左冲右突地追赶一个被指偷窃的流浪汉。被追赶者连滚带爬,在教堂的台阶前一个急刹,他抓起一把土朝后丢,自己匆匆转弯钻进花圃后的巷里。
不管怎么变,四叶城还是老样子。尤利尔目睹这些人时心想,结果他一转头,一下子没了乔伊的影子。他下意识迈开腿,又悻悻收回来。使者又不是第一次把我甩掉。脚边的鸽子咕咕讨要吃食,尤利尔加紧步伐走进洗礼堂。就算他找不到路,索伦在威逼之下也肯定有办法。
与布鲁姆诺特不同,伊士曼南部的教会洗礼堂大都设在教堂外。没受过洗的人不能进入神圣之地。尤利尔在伫立的青铜门前打量许久,整齐的块状浮雕唤起他跨越世界的回忆。一个方格就是一个故事,象征人类的八种美德。它的人物精美动人,如同浮出画面,极富立体感,金属表面的色晕也柔和自然。整扇青铜门犹如天国的门扉,想来是艺术家的杰作……或者施了魔法。
在到教会禁区去过之前,说不定他会伸手试图触摸它。这后面似乎藏有一个世界的爱和美和真诚的宝藏,任何人都无法拒绝。那后面就是女神的天国。我曾迫切的渴望到那里去……然而现在他不敢这么做。不是因为审视着洗礼堂中每一个人的十字骑士,而是由于发自内心的对失望后果的抗拒。
他转过身,推门走进真正的教堂。
即便来意令人困惑,神父还是没有阻止他到修道院去。这位神父显然不会是当初倒在喷水池前的尸体,他眉目和善,言辞谨慎而温和,从不说过于肯定的话、发出令人难堪的提问。交谈过程中,尤利尔甚至没用乔伊给他的苍穹纹章。
简朴的楼像丛生在灌木间的白蘑菇,扎根在教堂后的空地间。
“这里的确有过很多虔诚的女人居住。”神父告诉他,“但炎之月发生了一场可怕的变故……加瓦什的死灵袭击了城市,很遗憾我们没能保护她们。”
原因是教士们也没保护好自己。尤利尔明白。“愿盖亚保佑他们。”光明女神露西亚的教徒要比十字军更勇猛,别说还都是神秘生物了。但祂其实没有盖亚温和,因为露西亚也是太阳神。
修道院人去楼空,门前积了一层薄灰。它与尤利尔记忆中的模样也不相同。至于墓地,他没有去看。经历过死者复苏的灾难,短时间想在城内见到墓碑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他在教堂一无所获。
这种失望在尤利尔从酒吧得知诺克斯佣兵团因为永青之脉改道一事停留在威尼华兹后,变得更强烈了。
……
阿加莎丢开一打草纸,上面的每个字都令她感到失望。“我还以为我能过个休息日。”虽然她不是盖亚信徒,但由于治安局里得到休假权力的治安官很多,事务司干脆给他们全员放假——毕竟只有一两个人的治安局跟没有有什么区别?
她对面的红木办公桌后站着挠头的光头巡警威特克,他一脸尴尬地汇报情况:“长官,这是我们能得到的全部供词了。加德纳·雷诺兹的烟草货源比想象中还隐蔽,圣卡洛斯的同事也不怎么配合——”
他们什么时候配合过?阿加莎发觉自己搞不懂眼前这家伙。某些时候他是得力助手,脑子也转得不慢,但更多时候威特克·夏佐人如其貌,智慧之池如同他的头顶一样干涸。
“我没让你直接问他们。”她语气沉重地解释,似乎在哀悼一条线索捷径的消失。“我让你找圣卡洛斯的烟草商。不能借助当地治安局的力量,你得自己去找!雾之城里的谎言就像它每天升起的浓雾一样,多得你看不见路。想要打探到消息,就决不能借他人之口。”
治安官不说话了,闭着嘴聆听训斥。
不过她也没什么好训斥的,她想要的是血族的消息。而这个神秘种族一贯潜伏在暗影中,没几个人能找到它们。阿加莎·波洛有自己的线人,这些巡警可没有。她挥挥手,“找不到烟叶来源,就别浪费时间了。诸神不了解,但我真庆幸自己没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威特克猜测:“伯莎·弗纳的案子结束了?”
“你的工作没完,这件案子就没结束。”阿加莎没好气地说。可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这桩离奇古怪的谋杀案真的被捋清结束了。“我找到了米涅娃的项链……”
“啊?”
“……在伯莎女士的遗物里。”侦探姐把话说完。“一开始没人认出那东西是米涅娃·本芬的珍珠项链,因为它根本就不是什么见鬼的珍珠——那是索维罗魔药的结晶。”
威特克·夏佐没明白:“结晶?”
“看来伯莎女士的烟瘾就是因为接触了那串项链。我就说,她平日既不接触烟叶也清楚知道那些东西的危害,怎么会主动上钩?”
“那米涅娃姐?”
“她给我们带来了新线索,但现在治安局没法彻查。”侦探拉开抽屉,“因为它不在浮云之都。”
威特克探过头,看到写好的报告书上用红色油彩加粗了一句话。
伊士曼王国东部,骑士海湾
第二百三十三章 骑士海湾
王国东部的海滨风景比预想中更开阔,金雀河与歌咏之海的交界水域漂浮着各色风帆。德威特认出一面深绿的旗帜,正是他领地的属臣。柚木桅杆上风帆鼓起,推动船队驶入远方的海平线。歌咏之海上船只来往,大都向着海洋而去。少数逆行的是远航归来的捕鲸船,上面的水手少说也在海上漂了三个星期,无论收获如何都被迫回港补充蔬菜水果。
骑士海湾最大的码头是铁龙港,金雀河三分之二的船只在这里卸货。它位于靠北边的灯塔镇,是骑士海湾最核心的地带。德威特的船“埃瑟特尔”号就停泊在这里。清晨的港口挤满了渔船,人人身上一股鳗鱼和螃蟹的混合气味。远处的号角和口哨在浪涛中起伏,难怪这里会被叫做歌咏之海。
不过按照历代领主的记载,歌咏之海原本是因海妖娜迦的歌声而得名。圣者之战前,骑士海湾还是娜迦的领地,只有少数商旅被允许接近海岸进行两族之间的贸易。守誓者联盟的驻地在海平线后的灰翅鸟岛上,神秘者通过矩梯来往。当娜迦不再在联盟中占有席位时,岛上的人和船和海族就都消失了。德威特自微光之年后就再也没见过娜迦。他身上流淌着深海的血脉,但却从未见过那位赋予他血脉的王者。
甲板上传来长哨,水手们开始放下风帆。又一艘船回归铁龙港,正是“埃瑟特尔”号。船头用紫荆木雕刻着半鱼身的女人,徐徐落下的白帆更是华丽尊贵。海水与鲸油的奇异气味扑面而来。
雕像是“浅海少女”埃瑟特尔,相传她是晨曦之神埃尔文斯的女儿。因此她手捧一根粗如臂的白蜡烛以求父神保佑船只不被风浪倾覆。据说紫荆木又名龙血木,树汁鲜红,木材百年不腐。德威特凝视着“浅海少女”的琉璃眼珠,心中思量等百年后他会再来看看她是否完好。鱼人的寿命是凡人的两倍,只希望在这期间船头不要受到损毁。
“埃瑟特尔”号刚刚静止,一位骑士就率先跳下舢板。他的穿戴与船员水手无关,跟身后的骑士们比起来也显得古怪。与各个王国领地的授勋骑士不同,宫廷骑士有自己的铠甲,但绝非他穿着的这身精雕细刻的装饰用骑士全身甲。它很漂亮,很繁琐,甲叶上花纹镂刻,精巧绝伦。但如果要上战场的话,任何人都不会选择它。德威特看着骑士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紫褐色的脸。
这张脸上的每一个部分似乎都符合着人类的审美而生长,只有肤色稍显另类,可这并不影响它的英俊。骑士有一双敏锐的翡翠色眼瞳,见到德威特·赫恩子爵时,他用这对眼睛微笑,泛白的嘴唇却纹丝不动。他的暗紫色长发规矩地束在一起,质地柔滑如绸缎,与人类的毛发完全不同。
“多尔顿。”德威特询问他的侍卫队长,“收获如何?”
“埃瑟特尔”号此行是为骑士海湾的新任伯爵重新连接起与灰翅鸟岛的航海道路。在他登上前往东方的行船时,四叶公爵特蕾西·威金斯依旧不忘借书信再三叮嘱。至于为什么要派遣自己的侍卫队长……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是个暗夜精灵——哪怕他没有尖耳朵,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人类中少有这样的美貌——很难说他会喜欢航海。不过德威特初来乍到,毫无根基,应付当地的大贵族和贵妇都不免手忙脚乱。可即便如此,特蕾西姨妈的吩咐他也不得不听从。除了多尔顿,目前他手下无人可用。骑士海湾遍布着人类贵族和各色非人种族的眼线和人手,德威特怀疑他们甚至比他更早知道自己每天要吃的早餐种类。
“我没法说好或不好。”多尔顿困惑地回答,“这次航行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成功,要么失败。毕竟我不清楚沿路捕到的鳗鱼和牡蛎能不能弥补远航的费用。”
德威特听懂了。“岛上没有人?”
“没有。我们捉到许多当地的特产——传言灰翅鸟曾被当做信使。这话可千万不能信啊,大人。那些鸟儿吃掉了岛上能吃的所有东西,现在靠捕鱼为生,因为它们的翅膀飞不过十海里的距离。没人给这些可怜的动物送过吃食,他们废弃了整座岛屿。”
侍卫队长回答时,忍不住抚弄一下肩膀的链扣,眼睛里露出奇怪的怀念。
德威特注意到了这种怀念。“那儿的环境怎样?”
“糟透了,大人。它让我想起我的家乡。别说船了,感应秩序的法则都艰难。我怀疑灰翅鸟岛已经接近了诺克斯的边界。”
诺克斯的边界,仿佛是一个世界的奥秘所在。没人到过世界边境,但它无疑是存在的——传说黎明之战前邪龙攻破诺克斯的壁垒,就是因为藏匿于秩序生灵中的恶魔打开了地狱的通道。在同盟胜利后,这些间谍就被驱赶到世界的边境去忍受灾厄,以作惩罚。还有许多黎明之战的英雄自愿到边境看守它们。
灰翅鸟岛上没有恶魔,当然也不会有秩序的守卫者。德威特不认为那里是诺克斯的尽头,可不仅仅因为传说。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藏身于歌咏之海的碧波下,与广阔的海域相比,灰翅鸟岛就是地图上紧邻着骑士海湾的一个点,远远谈不上什么海外孤岛。
“我不喜欢那里。”多尔顿直言,“船上没有人喜欢。我被迫付给船长两倍的价钱,他才肯到岛上去。许多水手认为灰翅鸟岛上有鱼人守卫,登岛是自寻死路。真不知道这些荒唐东西他们从哪儿听来的。”他耸肩时环扣互相碰撞,声音细脆。“我宁愿相信上面藏着一窝蝙蝠家族的古老分支。”
德威特对他的讽刺不发表什么意见。骑士海湾出现一两头血族很正常,或者说,来到封地之后,德威特每天都要与这些暗夜种族打交道。
这也是他带上多尔顿的原因。
暗夜精灵是血族的死敌,两族的矛盾过往就和它们的历史一样长。带着多尔顿参加封地贵族们的会议,德威特总觉得比较有安全感。他时不时会想起特蕾西告诫过他的话,结果落实起来发现里面的经验有多有少都不太符合实际。与平原上的城池对比,傍海环河的海湾的情况要比历经三代公爵、统治稳固四叶城更复杂。若非他身上的一半鱼人血脉,恐怕手下的封臣根本不会到灯塔镇来觐见新领主。
不管四叶公爵的教导有多少偏差,起码有一点她说得没错。德威特边想边带着侍卫队长和骑士们登上一条船。撑船的是个举止浮夸、滔滔不绝的当地人,他看到伯爵时,为对方脸上的少许鳞片状的纹路躬身行礼,随即默默地转身推桨。
海族即便消失了三十年,在骑士海湾依旧拥有特殊的地位。整个伊士曼王国都知道,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成为这里的领主了。
……
“我不喜欢这儿。”
当一辆公交车在眼前驶过时,贾斯帕听到身后的女人说。一路上他都对她保持着关注。
贾斯帕在铁爪城东区的一间报刊杂志的出版社工作,负责为编辑和作家们的书稿装上彩饰。有时候组长给他分配一些无聊的信件审阅,这是不算在工资里的。组长相信贾斯帕的眼光,但他没法要求其他人对一个才入行的新人报以同样的信任。干哪一行都需要资历,对付出工作岗位的一方来说,有工作经验的人当然要比一窍不通的菜鸟更划算。可如果城里每一个老板都这么想,贾斯帕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到哪儿去获得工作经验。这还不算完!倘若有缺乏人手的临时工作接受了他,离职后那些挑剔的老爷们又怀疑他对上司毫无忠心,不堪大任,为此给出苛刻的劳动契约——好像全世界的同行都应该为他们免费培养员工,然后将成果完全拱手相让似的。
打工的人可不这么想。贾斯帕就打算成为记者。找新闻再困难,也比站在桌子前给纸张量尺寸要强。他对自己充满信心,即便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才算是新闻。不管怎么说,贾斯帕从一个穷苦的学者手上掌握了识字写字的能力,他永远不可能到码头卸货或拎起瓦刀修理砖头。
“你说了三次了。”一个男人回答。
在贾斯帕的关注中,这两个人与铁爪城格格不入。这是一种源自气质的古怪感受,仿佛在一片绿地中凸显出高壮的椴树,荫蔽硕大无朋,俯瞰脚下的青草。他确实没有发掘新闻的天赋……但却不自觉被他们吸引。街道边等待的人群不过是拥挤的羔羊,贾斯帕也不例外。他从这两个人身上感受到威胁。
“这里藏污纳垢。”女人再次开口,贾斯帕不敢回头看她的模样。“阳光令人不快。真难想象这里会是猎魔运动的终结之地。也许我没见过恶魔,但我能感受到它们的恶意。”
恶魔。贾斯帕感到浑身发冷,四肢都僵硬了。他侧过身,装作毫无所觉般迈开步子。此刻什么新闻都不存在了,他只想离这条街道越远越好。他不知道人群中是否只有自己听清了他们的对话。
“他吓跑了。”轻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贾斯帕露出明显的惊恐神色。
第二百三十四章 法夫坦纳使节
罗奈德看着自己的同伴抽回手,一圈魔法的灵光熠熠闪耀。“别多事。”他提醒道,“铁爪城的侦测站可没有原来那么容易糊弄。”
暗紫色的女巫扫他一眼。“命运会为我遮掩行迹。”她的声音如此悦耳,面纱在吐气下轻轻浮动。
街道对面,那个刚刚走过马车道的青年忽然朝前栽倒。他在地上翻滚,双手拼命在脖颈周围抓挠。“也会扼住恶魔的喉咙。”没人看到他脖子上束紧的丝绳,有一头牵在街道对面穿斗篷的女士手里。
他渐渐不动了,窒息夺走了眼睛里机警的神采。
罗奈德没说什么。到时候巡逻骑士赶来,会发现死者是个恶魔,然后一切就结束了。除了恶魔猎手,再没人处理起这些垃圾的尸体会比他们更专业了。
比起一个蠢笨的恶魔,他更在意海伦的魔法……和她的身材。这位高塔的命运女巫一身旖丽的前开口真丝长裙,领口围着她那顶爱戴的紫黑色大斗篷,一枚银质搭扣悬于腰间。在透明得近乎隐身的圆水晶的重力牵扯之下,它短短的锁链抻得笔直。她脱下了一只丝袜,蕾丝的密林中露出捆束银针的皮带环。罗奈德发觉自己没办法把目光从那条仅剩的、紧贴肌肤的过膝格状布料上移开,即便只有在它的主人迈开步子时,才能教人捕捉到脚踝上下的线条。
难怪拉森那个书呆子也会动心,他不禁为对方的眼光感到赞叹。
海伦·多萝西娅是罗奈德看着长大的女孩,当初来高塔时,这丫头还没出生。罗奈德从未关注过她,直到灰之使死后圣者宣布将亲自指导她神秘学的知识。那还是几年前的事……而海伦当时和罗玛没什么区别。罗奈德怀疑自己能够忍受狮子的原因之一,就是在海伦身上获取了丰富的经验。
为这份美丽,他再次提醒:“我们已经够显眼了,阿黛拉。”
“我不是阿黛拉。”女巫纠正,“你怎么就不能记住淑女的名字呢?”
“那肯定是因为我还没得到她们的亲吻。”雄狮咧嘴一笑。
在这短短的交流中,已经有巡警过来查看倒毙的恶魔。海伦目不斜视,穿过人潮涌动的车道。每个与她擦肩的行人便也毫无关注,只当走过的是一道平凡的影子。女巫们总有手段藏起自己的行踪,倘若她愿意给某个幸运儿注视,对方才就能巧合地发觉她的存在。原本只要青年没有率先投以关注,任谁也不能察觉到其邪恶的本质。海伦和罗奈德都清楚,他看穿隐匿魔法的能力来源于特殊的火种。
异样的火种,被污染的灵魂。“我不喜欢这儿。”这一次女巫重复时,罗奈德发自心底地赞同。铁爪城是伊士曼的王都,混乱和喧哗在这里根深蒂固。放眼望去,到处是争吵、叫喝和虚无的甜言蜜语。城中区要好得多,可最让人惊异的恰恰是华贵别墅与平民住所的区别。罗奈德在到高塔之前生活在草原城市,他最爱的事是在酒馆前为每个途经的美丽女人拨弄乐弦。然而这里的酒吧前站着女人,她们并不很美,但体态尽显,极富诱惑。罗奈德本不觉得凡人女性的好处,但在布鲁姆诺特停留日久,他此刻宁愿忽略灵敏嗅觉给他的信号。
“可你的同行喜欢。”他揶揄,“贝尔蒂也喜欢。竖琴座不比碎月更明亮,这预示着什么灾祸?不幸?看来在这里你得更心才是。”
“扎克利叔叔,难得你会对占卜感兴趣。”女巫海伦早知道雄狮是个怎样的人,对他言语的冒犯不以为忤。“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将看到你未来的妻子。她个性独立又坚强,相信爱人对自己忠心不二……”
这话太致命了。雄狮悻悻别过头,以示拒绝。
“愿奥托祝福你。”海伦最终胜利地宣布。“我的预言一向很准,不骗你。我也能了解你。当女巫对某个人全然了解时,他的命运轨迹便一览无余。”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另一个声音询问:“我的未来会如何?”
罗奈德回过头,见到使者在众目睽睽之下拉开星之隙的门扉。他不禁吃了一惊。比他更惊异的是周遭的行人,他们在突兀的金色波纹前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两排店铺间响起一片尖呼。
“我的魔法失效了。”海伦一语双关,“不管怎么说,世界上总有我不了解的人。”
“先离开。”白之使说,“你有的是机会了解我。”
雄狮罗奈德听出其中的讽刺,不由莞尔。
与灰之使不同,白之使的真名在高塔中也是个秘密。他清楚占星师的每个把戏,不可能上海伦的当。有外交部的最高领导在场,罗奈德觉得自己的处境好多了。“你来晚了,统领大人。”他问候道,随即踏入涟漪。
白之使在最后。他扭头望了一眼在原地厉声呼喊的巡逻骑士,目光带着捉摸不透的色彩。在人群后,青年的尸体被抛弃在石板上,似乎因人们的碰撞而挣动了两下。
……
安川走下楼,正看见妓女嘴对嘴地喂男人一口蜜酒。他想了想,呼唤侍者将套餐中的一部分换成了冒险者的大杯麦酒。泡沫在金黄酒液中上浮,覆盖住倒影的烛台火焰。
布告板上贴着一层又一层的报纸标题,胶水渗透边缘的彩饰。安川瞥了一眼头条,对所谓的法夫坦纳使节团没什么概念。在他的印象里,雾精灵是一群固步自封,擅长拿腔作势的贵族老爷。野精灵甚至暗夜精灵都比他们容易打交道。
法夫坦纳在宾尼亚艾欧最广为流传的事迹,是从两百年前的加瓦什亡灵之灾后开始的。雾精灵与地底军团开战,安托莱特作为王国的边境要塞竟能在一星期内陷落。歌手们争相为这件事谱曲写词,以此讥讽。传言雾精灵甚至懒得理会苍穹之塔和光辉议会的神秘生物,只是象征性的对圣瓦罗兰的友好援手致以感谢。诸神才知道他们的傲慢从何而来。
雾精灵的使节团伊士曼,这个高塔之下的国度。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打一出现就无法磨灭。
安川对伊士曼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他的家乡远在斯克拉古克,一个在地图上大概有两个指甲片那么大位置的人类王国。不幸的是,斯克拉古克接近法夫坦纳,而他们的邻居恨不得这些人类离自己越远越好。由于法夫坦纳的锁国政策执行地相当彻底,安川对于雾精灵的了解并不是通过观察邻国。
他是个冒险者,曾经在某个佣兵团停留。而法夫坦纳也总有那么几个不合群的家伙,想到宾尼亚艾欧上找找各种传说的正体。安川认识一个雾精灵,就是佣兵团中的一员。他们之间没什么聊得来的话题,彼此对事物的看法也截然不同,但安川有特别的交友方式……比如用手里的弓。
神秘种族中,公认最擅长用弓的是自然精灵,有些地方也把他们叫作绿精灵。他们有灵敏的、野兽般的尖尖耳廓,与德鲁伊和有翼龙一同建立了七大神秘支点之一的圣瓦罗兰。接下来是某个天生擅射的兽人族,其次是野精灵。雾精灵并不精擅此道,不过这是依靠整个种族的平均水准来排序,与个人无关。那名雾精灵佣兵与安川一样转职了风行者,拉一次弓能命中三个目标。
安川对弓箭类武器的掌控不在任何人之下,他曾自负于这天生的才能和后天的努力共同早就的本领——直到遇见那位雾精灵佣兵为止。对方会在与他的比试中落於下风,完全是因为安川有着接近高环的神秘度。技艺上的一败涂地令他大受打击,因此才会离开故乡,希望能在游历中磨炼自己的箭术。
一大杯酒很快喝光,对面的妓女也和男人登上了楼梯。安川正因雾精灵使节团的出现而烦恼——这意味着铁爪城巡逻骑士的数量会倍增——冒险者对法律规纪的遵守从未刻进过心里,他开始计划着要离开这座逐渐变成规则牢笼的城市。
……但在计划落实之前,他不得不先处理完手上的任务。
冒险者一般会有许多收入来源,不过其中唯一合法的是职业所得。这指的是书写在契约合同上的工作,也就是所谓的雇佣任务。倘若冒险者参与抢劫或偷盗、违背当地官方颁布的法律,所获得的报酬便属于不正当的。然而由于雇主的要求五花八门、范围极广,安川觉得这所谓的“正当收入”听上去似乎有那么点滑稽。
任务不算麻烦。他只需抓到一个名为米斯特洛克的家伙,然后从对方的嘴里得到些雇主需要的信息。目标米斯特洛克是个尚未踏入环阶的吸血鬼,这个任务容易得仿佛伸手就能搞定。安川抱着尽快动身的念头离开旅店,但他刚一打开门,就立即后悔了。
门外的车道在尽头挤满了马车,维持秩序的巡逻骑士在一边干瞪眼。摊贩的货架在推搡中倾倒,两个撞在一起的男人彼此争吵。人们朝一个方向奔走,试图在城里制造蚁团般的障碍——这一切皆因斜对面两个披锁甲的骑士将一堆干木头拖上了高台。
第二百三十五章 火刑
当木柴被捆绑在一起时,安川还没看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但紧接着他就意识到了——一根圆木当中立起,两位铠甲上有十字标志的骑士拖着一名囚犯踏上高台。他们的动作与之前搬运木头没什么区别。囚犯因恐惧而颤栗,这无法影响十字骑士将他手腕和脚踝处的铁链钉在圆木上。他被迫伸直躯体,露出伤痕累累的腰腹和腋下。
高台边缘站着旁观的审判者,他身着神父长袍,神色严肃庄重,如同立于布道的讲台之上。他手里执有一柄带尖刺的华丽银质长法杖,腰间挎着本厚重的教典经书。两位十字骑士在他的注视下来回折腾,当他们把两桶油洒在柴堆上时,神父也静静地看着它们渗到木头里去。
纯净的油,是一种美味。想必此刻看台下有许多观众难得享用过好油……也许囚犯也没有。但他马上就要得到这辈子最多的油了,还得连着他身体中原有的那些一起。他的惊恐与木柴上油脂的反光一样刺眼。
安川不是第一次目睹给罪人处刑,他的家乡斯克拉古克也有这样的风俗。或者说,人类在折磨同胞上的天赋都是相近的。但即便如此,在大清早看见一条生命逝去总也不是好事。安川是个自然信徒,希瑟的教导让他对露西亚和盖亚的教士们的做法不那么认同。
准备的时间很快结束,人群中爆发出阵阵迭起的声浪,随着死囚的挣扎推向高潮。
神父打开教典,开始宣布死囚的累累罪行,以及最后歌颂女神的诗句。安川不太听得下去,如果你每天早上都能听到这么一出分毫不差的台词,相信你不会比他表现得更耐心。我应该转身就走,他心想,或者堵上耳朵。但愿没有十字骑士会注意到我的举动,然后给我这个异教徒准备一座同样的舞台来。
而这座不属于他的舞台上,正戏已经到来。
神父说:“现在斧子已经放在树根上,凡不结好果子的树,就砍下来,丢在火里。”他每说一句,人们雀跃的呼喊声就高一截。
“……我是用水给你们施洗,叫你们悔改;但那在我以后来的……要用神圣与火给你们施洗……”
“天国近了,恶人们应当悔改!”
“……若无悔过,他们必死得痛苦,无人哀哭。”
到最后,人们几乎要蜂蛹冲上高台去。看来比起净化,这些凡人更愿意把死囚亲手撕碎。安川将手伸进口袋,握紧象征希瑟的金叶白蜡木。
从神父的审判宣告中,他只记得那囚犯判死刑的罪名。这家伙或许偷盗、抢劫过财物,甚至强-奸过女人,可这些统统都没有被恶魔蛊惑来得令人憎恶。不管怎么说,恶魔都罪无可恕。
几秒钟后,人们被允许的欢乐叫喊持续了几秒钟。神父分享着他们的喜悦,在催促声中抬起手臂。一圈金色的神文亮起,银杖顶端漂浮起一簇灿烂的橘红火焰。
安川不禁移开目光。圣诫术昭示着神父对盖亚纯洁的信仰,虽然露西亚的教徒也以此作为标准。他想到自己尚未完成的任务目标。不知道米斯特洛克是否正和他一样,也在关注教会对异教徒的审判。他的余光注意到被堵在路上的马车,其中一辆装饰华美,风格独特,车厢犹如宫殿,就连支撑的木料都油亮光彩。在横杆上挂有一面云雾旗帜,边缘状如圆月。
法夫坦纳的使节。
这真是一场盛大的演出,形形色色的人充作观众。他料想主演不会为此喜悦,但在这片欢乐的海洋中,对方的抗拒不过是众多目光中的乐子。人们为邪恶得到净化而开怀,也许还会举杯畅饮——即便他们只是随便找个理由喝掉杯中酒罢了。
“愿女神饶恕你的灵魂。”
神父举起手杖,那仿佛是燃烧的火炬。被绑缚在圆柱上的人开始尖叫,铁链格拉拉的碰撞、摩擦。但神父徐缓而镇定地走上前,用顶端触碰柴堆。明亮的橘红变成艳丽的赤红,从囚犯周身升起。
恶魔厉声嚎叫,在痛苦中扭动。无论女神是否饶恕他,会面诸神的过程总归不会好受。当火焰吞没圆柱时,人们还能听见油脂在吱吱作响。安川不确定十字骑士浇的油是否足够燃烧这么久。
很快的,一阵温热的香味弥散。在脑海中浮现出炉子上旋转的猪肉之前,安川决定先一步离开旅店。高台上,神父向人群微笑,大声赞美祈福。
……
劳伦斯·诺曼合起书。
在他做完这个动作后,时钟才叮叮地响起来。诺曼不出意外地望了一眼窗外,看到女王陛下的贴身侍女葛洛正在等他。蓝色的鸢尾花在水池边绽放,厨师的推车轮子碾过雪白的大理石砖。胖厨娘与美丽的侍女擦肩,对后者低头致意。她负责今天宴会的菜肴,而推车上装满点心。在得到允许后,葛洛吃掉了一块姜饼。
此刻的阳光已是正午,诺曼却感到分外寒冷。收获之月最热烈的阳光,也比不上炎之月的清晨。宫廷魔法师对待寒冷的一贯做法是聚集火元素点燃壁炉,或者干脆阻隔温度的剧烈丧失。不过诺曼选择站起来活动双腿,让身体自己产生一点儿热量。
但他没打算让女王等太久。“使节团到了吗?”
“陛下正在准备宴请埃兰诺尔·格林格尔芬伯爵。”
这听上去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精灵名字,只是风格偏向自然精灵。诺曼没打算对这位埃兰诺尔伯爵的大名作出任何评价,说到底,他还完全弄不清法夫坦纳为什么要派使节团到伊士曼来呢!
莫非王国南部有什么神秘宝藏,才让这些神秘支点的家伙轮流造访?
葛诺的消息很及时,她又说起星之隙的出现和其他巡逻骑士没法插手的事情。诺曼静静聆听着,一面思考高塔使者到来的原因。这其实没什么好关注的,四叶城的驻守者离开后,使者也只能到铁爪城来了。也许他们得欢迎他,直到新的驻守者进入四叶领。无论如何,这些东西不会给他带来好心情,但到宴会上他就没时间这么自在了。
女王的宴会安排在正厅。客人们坐在长桌两端,菜色不太丰富,放眼一片青绿雪白。他开始后悔没在厨娘的推车上拿糕点了,可在此刻离席是不可能的。诺曼只好接受邀请,坐在宾客的对面,紧邻女王陛下。
弗莱维娅女王一身紫天鹅绒长裙,端坐于长背绒椅上。头顶的白金王冠镶嵌了六颗海蓝宝石,每颗都完全相同。她黑茶色的光滑长发源于威金斯家族的遗传,五官还保留着少女的些许稚嫩,这让她看起来尚未度过青春。她的双眼湛蓝剔透,不比头顶的宝石逊色。女王正在听埃兰诺尔伯爵描述雾精灵的风俗,不管她内心怎么想的,起码诺曼没在她脸上发现半点不耐烦。
“我们不像绿精灵,在用餐时也喜欢折磨自己的肠胃。”埃兰诺尔伯爵说道,“法夫坦纳最出名的特产美食是一款蜂蜜天鹅,肚子里塞满苹果和栗子一起烧,端上桌前还会插满羽毛。”
女王听懂了她的暗示,微笑着吩咐侍从端上切牛肉和一整只烤乳猪。正菜上桌,诺曼克制自己不要把目光老是逗留在肉上。然而使节们除了埃兰诺尔伯爵,其他人的脸色忽然变得奇怪起来。
诺曼了解到,使节团的迟到正是因为被教会举行的审判仪式堵塞了道路。他对她们抗拒的原因心知肚明。
主客皆已落座,宴会便开始了。在弗莱维娅女王左侧是法夫坦纳的使节,右侧则是王国大臣。诺曼爵士理所当然坐在女王陛下右手第一位,在他旁边的是个空位置,属于盖亚驻伊士曼分教会主教佩顿·福里斯特。今日他并不在场;主教后面是财务大臣奥利·弗里德乔夫,不论如何,你总能在宴会上见到他。因为每一场盛大宴会的开销都让他心痛万分,不来填饱肚子简直就是罪大恶极。诺曼还记得他在当上财务大臣前有一副好身材,但现在你是怎么也不可能在他肥硕的肚皮上找到半点肌肉线条了。
宴会桌上,唯一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大臣坐在王子的空位后。伊斯特尔王子正在诺曼对奥利伯爵原本的体态还有印象,可巴彻勒·威金斯……“酒桶大臣”其貌不扬,待人也和蔼可亲。但当他开始喝酒,这么说吧,就好像宴会里闯进了一头抹香鲸。自打诺曼见到这位四叶大公的长子,他对他的印象就从未改变过。
不过无论是肉味十足的菜肴还是大臣们的古怪,埃兰诺尔伯爵都毫无所觉。这位精灵女爵彬彬有礼地致谢,往牛排上挤柠檬汁的动作也优雅敏捷。当她抬起银叉吞下汁水丰沛的牛肉丁时,不远处的歌剧舞蹈才刚刚开始。转眼之间,她面前的盘子就空了一大块。诺曼几乎忘记舞女是与侍者一同到来的了!
“我们为贝尔蒂而来。”喝下两杯白葡萄酒后,精灵女爵才说起正事。她趁着伊士曼女王与大臣们交换眼神,又端起一碗奶油蘑菇汤。
第二百三十六章 宫廷宴会
弗莱维娅女王说:“威尼华兹的贝尔蒂神降事件。”她停顿片刻,“是由苍穹之塔克洛伊的白之使阁下解决。”
“这我们了解。但这种事用不着进行神秘支点层面上的交流。”
“事情涉及古国阿兰沃,法夫坦纳王族确实有理由关注。”诺曼说,“然而威尼华兹的投影魔法已经消失了。在下一次黑月潮汐到来前,我不敢肯定诸位会有所收获。”
“神秘之地有其规律。”诺曼说,“倘使人们刻意寻找,反而会一无所获。”
对于宫廷魔法师的委婉劝说,埃兰诺尔伯爵似乎听进去一些。她放下刀叉,再喝一杯白葡萄酒——由于这个过程没用上半秒钟,谁也不会觉得她很失礼。
“是啊。”精灵女爵承认,“希望堪称渺茫。但就算找不到任何线索,我们也得找过再说。”
诺曼搞不懂了。这些雾精灵的举动向来令人迷惑,不过比起高塔使者,他起码能与她们说上话。“是贵国历史的缘故吗?”他心试探。
“没错。”埃兰诺尔拈起一枚橄榄。
雾精灵是阿兰沃月精灵的后裔,在黎明之战后迁徙至法夫坦纳半岛,建立起全新的国度。从这个角度来看,雾精灵也算是先民的后裔——圣米伦德大同盟建立前的神秘生物都是先民。千年前诺克斯与深渊邪龙的对抗持续了整整一百年,这还是从同盟成立开始计算起。宾尼亚艾欧之王维隆卡亦是先民的王,他打败了温瑟斯庞,使得秩序免于混乱的侵蚀。但在百年战争中,诺克斯的神秘领域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到现今为止,同盟只有七个保存完整的传承,即神秘领域的七大支点。
许多隐秘的魔法传承都随着种族的消亡而断绝,例如曾与阿兰沃结盟的洞民萨拉人。雾精灵是阿兰沃的后裔,而阿兰沃在圣米伦德大同盟成立前就已经灭亡,精灵们的传承未必完整。
法夫坦纳使节团的来意如此明显,她们是为了卡玛瑞娅的遗迹。虽说碎月吞噬了月之都,但没准这些雾精灵能从发源地中找到先民神秘传承的一鳞半爪。
弗莱维娅女王没有拒绝或同意的表态,她保持得体的微笑,注视两个戏法师表演杂技。劳伦斯·诺曼一直是代她发言的政务大臣,当王国会议召开时,他率领的王党会与四叶公爵特蕾西·威金斯的南部贵族站在同一阵营。不过现在他们共同警惕的西境大公提温·梅塞托里并不在铁爪城,法夫坦纳使节的请求他注定插不上手。
特蕾西公爵不在,她的长子巴彻勒忙着鲸吞美酒。比起公爵指定的四叶领真正继承人,这位曾经的南国殿下似乎放弃了一切本属于他的权力,连带着智慧和专注一并忘记了。诺曼毫不怀疑宴会一结束四叶大公就会得到消息,但除了作为传声筒以外,他不过是个充数的皮囊。长姐不在场,弗莱维娅女王一贯听从诺曼的意见。
而在他看来,这件事还有商量的余地。想必特蕾西不愿意女儿的新封地再迎来接待不起的尊贵客人。
“威尼华兹的遗迹不过是投影,而真正进入过阿兰沃的人寥寥可数。”关于神降事件,虽然黑月潮汐在神秘领域引起了极大的波澜,但高塔和光辉议会联合起来平息风暴——尤其是后者——使得波澜的后续重归于平静。诺曼作为王族的宫廷大魔法师,甚至不被允许深究其中的秘密。克洛伊塔的“艾恩之眼”阁下明确地告诉他,知道更多对伊士曼王国没有好处。而碎月神降已经在巡察使者的处理下彻底结束,他们可以保证不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伊士曼是高塔属国,连占星师们都是这个态度,老上司神圣光辉议会就更不用说了。圣骑士们原路返回,横穿四叶领和大半个西境,甚至没有避开梅塞托里家族的飞鹰城。他们本可以走白峡城的矩梯。而这一切没有一个人通知铁爪城的伊士曼王族。在梅塞托里公爵愤怒的致信指责圣骑士团占用飞鹰城矩梯后,诺曼才得知消息。光辉议会倒是在之后表示了歉意,然而对于他们在冰地领弄出大动静的目的,露西亚的信徒们却只字未提。
法夫坦纳王国从未与伊士曼有过外交活动,但雾精灵王庭作为七大神秘支点之一,诺曼不认为她们的行事风格会与高塔和光辉议会有区别。
“神降事件给王国冰地领带来了严重的损失。”他指出,“我们曾欢迎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净化四叶城的亡灵残余,结果他们似乎打算将天上的月亮一并净化干净。”
“圣骑士团都是些狂热的家伙,法夫坦纳则不同。”
诺曼根本不信。他太清楚神秘生物都是什么德行了。“你可能不了解,埃兰诺尔大人。”若非特蕾西公爵有例在先,他肯定适应不过来法夫坦纳的母系贵族社会。即便如此,在称呼她时诺曼也稍微有些不自然。“冰地领的状况很复杂,老实说,我们根本无法做主。”
“我知道这件事。”精灵女爵柔和地反驳,“十五年前的可怕灾难,简直是白之预言的重现。你们肯定不知道,当我们年幼的公主殿下得知这场屠杀后,她在夜里吓得不敢睡觉。光辉议会的手段太过激烈,他们一向如此——但这一次其实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
埃兰诺尔伯爵诧异于他的不知情。她似乎还没弄清楚过来伊士曼和法夫坦纳的区别。后者是诺克斯神秘领域的支柱之一,而前者不过是个凡人王国。
诺曼并不觉得她是故意提醒他两国的地位差距。雾精灵的高傲自大声名在外,即便是在展示自身的优越感时,也不会教人挑出毛病来。
这也是我提问的原因,他心想。一位大臣显露自己的无知,总好过伊士曼的女王陛下受到羞辱。
“近年来神秘领域最受关注的大事件,猎魔运动的起因就在于此。”她刚开头,就解释了凡人对此一无所知的原因。“一桩见不得人的丑闻。神圣光辉的蒙羞。”
丑闻当然需要全力遮掩,没有哪个知情者愿意顶着光辉议会圣骑士团的尖矛四处宣扬。至于其他的神秘组织,这场席卷大陆的运动中也并非没有他们的影子。不过显然,隐匿闭锁于事外的法夫坦纳王庭并不顾忌这些理由。
“光辉议会由代行者和枢机主教组成,他们的地位等同于高塔的命运集会,或者法夫坦纳的内阁。”这些常识凡人都知道。“猎魔运动的起因,便是一名枢机主教的背叛。”
盖亚在上。枢机主教与背叛联系在一起,简直是骇人听闻。诺曼不禁心神震动,一时难以言语。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精灵女爵似乎不愿多说,“总之那个混进了光辉议会的恶魔逃到南方来。高塔观景台的占星师则点明,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贵国冰地领的主城威尼华兹。”
苍穹之塔克洛伊是整个诺克斯的观测者,他们果然在其中出了力。难怪占星师们给出的弥补如此丰厚,甚至不惜将驻守者的位置移出王都铁爪城。
谈及南国的冰地领,诺曼才勉强记起正事。“你们既然明白原委,就该清楚高塔对冰地领的承诺有多少分量。”
也许这话中的警告被对方接收到了罢。“据传言说,卡玛瑞娅的初现是在雪山里,我们可以到莫里斯山脉寻找线索。”埃兰诺尔伯爵透露。她自大如车轮的乳酪蛋糕上切下一块,品尝上面的樱桃酱。神奇的是,这并未影响她清晰地吐字。“黑月河的传说,没人比我们更了解。”
这帮雾精灵铁了心要到冰地领去,诺曼看出了她们的底线。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掠过。“冰地领的伯爵领主刚刚上任。”他只能说这么多。
弗莱维娅女王把目光从歌姬身上移开,蓝水晶般的眼眸转向他。这位女王陛下有着不输于精灵的美貌,也难怪会接连让先王沃森二世和娜迦的浅海之王为之倾心。
但在这份美丽之下,诺曼没法忘记她原本的姓氏。先王的王后来自一个庞大而强盛的家族,现在她成了女王。好在弗莱维娅不比特蕾西,后者才是真正让王党头疼的诸侯。
“丹尔菲恩是我姐姐的孩子。”女王的声音中,威严和温柔并存。这其实与她身下的座椅并不足够相符,面对强大的法夫坦纳王庭,她并非故意的示弱并不会赢得尊重。“她今年才十五岁。”
“一位女爵。”埃兰诺尔伯爵重复。
“是的。她身上有冰地领的血脉,因此名正言顺。碎月神降事件已经给她带来许多麻烦了。”
“我知道她。”精灵女爵身边的使节忽然开口。“她是‘贝尔蒂的诺恩’。灼影之年诞生的高贵公主。在神秘领域,这位伯爵大人也是大名鼎鼎。”
“这孩子会为此感到荣幸。”
埃兰诺尔伯爵微笑着给自己的副手端上一碟猪排。“我敢肯定,她是个漂亮又听话的好孩子。”她叉起一朵滴着汤汁的蘑菇。“我也明白冰地领的特殊性。因此有必要的话,我们会与克洛伊塔的外交部进行协商。当然,肯定也会争取丹尔菲恩伯爵的同意。我们感谢陛下的招待,冰地领路途遥远,而法夫坦纳可没有星之隙的便利。”
她喝掉最后一杯白葡萄酒。这时,诺曼突然发现餐桌上什么也不剩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希塔里安
尤利尔放弃了寻找梅米的打算。在四叶城里到处打听一个狼人,后果就是引来巡逻骑士的询问。他不知道是哪个情报贩子走露了消息,这多半是他尚未与当地人混个脸熟的缘故。可盖亚在上,他怎么与他们解释自己是个地道的四叶领人呢?
用苍穹之塔的信物脱身后,尤利尔发现自己无处可去。教堂和修道院里没有他想要的,法夫兰克大街的残骸也早被翻修重建。由于驻守者的特殊性,公爵大人还特意在废墟上复原了诺克斯酒吧,只是橱窗里再没有熟悉的人。他甚至回去了松比格勒67号。塞西莉亚没骗他,那里的确是公厕……哪怕在重建后依旧没变。
忽然之间,尤利尔意识到,这座城市或许没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了。
“先生,买烟吗?”
他回过头没看到人,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这下学徒才看见一个提着篮子和口袋的孩,他好歹有一身衣服穿,靴子一只大一只,沾满泥泞。他的篮子里既有花又有干枯的草,那多半就是烟草吧。
“不,不用了。”布鲁姆诺特的魔药事件让他对这类东西敬谢不敏。
“先生,那您要鲜花吗?我有城外的野玫瑰,这是最后的花了。”
尤利尔没看出来那是玫瑰花,但他看得出这其实是个女孩。她剃了短发,身体尚未发育。若非学徒身为神秘,也不会注意到她的真实性别。女孩十一二岁,打扮成这样的原因不言而喻。
离开治安局时,身后骑士们的注视充满了不欢迎的针刺感。他们似乎忘记了是乔伊和埃兹先生拯救了这座城。好在他能从这女孩眼下平静的生活中得到慰藉。尤利尔不知道自己要花干什么,但他很快明白了。“玫瑰花。有白色的么?”她手里也攥着许多花,教人一时分不清其中的色彩。
白色的花,女孩有很多。在四叶城里,白玫瑰很容易卖出去。街道上随便哪个人都会买,也许时间再向后推上一个月,人们才会不需要它。
“三枚铜币。先生。我这里还有白橡枝,和银百合。”
尤利尔犹豫一下。“各来一些吧。”
交易完成后,学徒的零钱已经所剩无几,没法再乘公交了。他捏着花束,竟有些不知所措。
“您要到郊外去吗?公墓已经被推倒了。”女孩提醒,“纪念碑在东城区,步行几分钟就能到。”
道谢后,尤利尔开始了在四叶城最后的旅行。这条路很陌生,也很漫长,但最终也有终点。石碑下堆满花瓣,上面刻着寒月之年炎之月第二星期第四日。这是死者共同的忌日,而地底深埋着他们净化后的遗骸。
尤利尔放下花束。玫瑰和白橡枝给塞西莉亚,银百合给他自己。我来看你了,他想对她说。我来与你道别。你能不能回应我,给我力量继续向前?这世界上有过诸神,祂们都到哪儿去了?给我安慰,给我指引吧。他很想祈求盖亚的垂怜。我是您的骑士,我遵从您的信条。
石头不会言语,死人也无法开口。女神并未用它们的躯体给他任何启示。尤利尔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寒冷,他渴望光和火,渴望希望和坚信。他渴望回到法夫兰克大街的酒吧看到某个佣兵推门而出,矮人与德鲁伊互相讥讽,他渴望塞西莉亚会请求他帮忙值班,好教她能睡个好觉。他渴望听到早晨木头风铃的鸣叫,与教堂的铜钟齐声奏响。四叶城永远是四叶城,这里是他的故乡和永恒的魂归的土地。这里有他梦中少女。
他怎么能不留恋这里?
乔伊告诉他,旧日记忆会支配他的恐惧。原本尤利尔很难想象自己会有比失去塞西莉亚更深刻的恐惧,直到在卡玛瑞娅看到梅米要被圣骑士杀死。他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人的恐惧虽然种类杂多,但本质上都是为自己的无力而痛恨。密室里他的悲伤是为童年谎言后的真相,而自己察觉得如此之晚。田野中的畏惧是为恶魔和将来的命运,尤利尔却无法改变。他逼迫自己活在当下,可火种的神秘的驱动他承受未来的痛苦。我看得到未来,但看得不远。莫非这就是我困顿难行的源头?
‘你有力量。’一个声音说。‘非凡的力量,在你身边,触手可及。’如同真正的恶魔在耳边低语。
无名者的处境是他无法释怀的缘由之一。这些人里有像威特克那样的结社份子,也有像冈瑟那样心怀善念却没有主见,只想安生度日的可怜人。但尤利尔相信,更多的无名者其实类似威尼华兹的牙医霍普,他们本不想堕落下去。起码按照女神的说法,他们大都算不上什么恶棍。结果这些人未来的命运无一例外,要么被恶魔猎手拖上刑台绞死,要么在某一天变成恶魔,照样被神秘者杀掉——也许某天我也会如此。
他还不知道,与此同时,遥远万里外的铁爪城正在进行一场审判。
一个男人在尤利尔身后跪下来,念着鼻音很重的祷词。他侧头去看,只见到对方腰间露出破旧绒裤的边缘。再后面,一位绅士摘下帽子。女士们脱下手套。几十只嘴喙极短的灰鸦在公墓的旧址徘徊不去,守墓人也懒得驱赶。这些鸟儿似乎终于明白死亡不能填饱肚子,一个个装作肃穆地安静凝视。
‘不是预言。’声音又说。‘不是魔法。’
预言和魔法,它们是一种东西。尤利尔忍不住想。而对于答案,他第一次觉得没那么迫切。
‘是你的信仰。’
倘若在谋杀案之前,他会为此而魂魄震动。这是他潜意识里给自己的答案,而尤利尔也确实认为对女神的信仰支撑着他的心灵。然而诸神已逝。同样是第一次,他对这个庄重的词汇感到可笑。“我的信仰帮不了我。”他终于说出来,“它需要我的帮助。”
离开时他和许多人同行。收获之月的冷风吹起,人们竖起领子,遮住脸颊。尤利尔被人流裹挟着往前走,心情无比宁静,仿佛那些逝去的人此刻正与他并肩。
……
棚屋的角落能藏下许多东西,只要有什么不见了,一准儿能在里面找到。希塔里安抖开一块绸布,随即又一头扎进这个垃圾堆中,直到姐姐露丝把她拽起来。
“我找到了。”她举起手,“芸豆罐头。”
“干得漂亮。”希塔里安一弓腰,杂物哗啦啦掉了她一身。当她好容易爬起来时,又踩到一本厚书上,这一下滑倒的后果比之前更惨烈。“这东西怎么还没卖掉?”
露丝不安地盯着脚尖。“我喜欢上面的画。”
“想看画到车站去,那里天天有新鲜的报纸。”希塔里安把书拾起来,准备和绸子一同卖掉。她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亡灵之灾后烤面包的价格再一次上涨,废旧纸张的收购商却压低标价。如果不能及时将这些写鬼画符的东西卖出去,她们就要没钱吃早餐了。
反正这也是露丝捡回来的东西。自五岁时风寒高烧之后,这女孩的头脑就一直不清醒。“乖,卖掉书我给你买白面包吃。”希塔里安从姐姐手里拿过芸豆罐头,另一只手夹起几件挑出来似乎有用的杂物。她一脚踢开卧室锁不紧的屋门,转轴一声哀鸣。露丝呆呆地跟在她身后。
天色已晚,卖掉杂物成了奢望,希塔里安只好将卖书的计划推到明天。她看着姐姐把那东西抱在怀里,怎么都觉得不顺眼。她不识字,希塔里安心想,只会看上面的图画。若她是个正常人,就应该像自己一样认得上面的符号。
希塔里安曾在松比格勒有过一间拥挤的阁楼做家。她和露丝是丝绸商人的女儿,一对大不相同的双胞胎。父亲整日忙于经商,结果生意却越办越砸。母亲是个织工,还是个露西亚教徒。她不得不亲自教女儿们识字,因为没钱请家庭教师。不过希塔里安在文字学习上无甚天赋,露丝就更不用说了。以至于父亲的事业彻底完蛋后,母亲连夜离开,没告诉任何人。希塔里安以为她起码会带上自己的。但后来她明白,带上她只会让两人都活不了。
父亲卖掉房子后,把两个七岁大的女儿赶出家门,让她们自谋生路。年幼的希塔里安没有站街邀客的本钱,但露丝有张漂亮脸蛋。希塔里安一直嫉妒蠢姐姐的头发。露丝和母亲一样有一头柔顺可爱的铜红色秀发,而以此命名的希塔里安不管怎么打理,她的脑袋看起来都像顶着一坨陈旧的粗毛线。
最后她放弃了,转而变本加厉地将自己打扮成男孩,以便偷窃和行骗被抓住时不会有比挨打更糟糕的后果。你能指望流浪汉对他们碰得到的女人的脸有什么要求么?希塔里安还见过醉汉亲吻一条狗。巡逻骑士对待偷有文明的办法,他们不打人,只动刀。幸运的希塔里安至今没被巡逻骑士捉住。
第二百三十八章 白塔中的偶遇
四叶城的东城区少有骑士巡逻,希塔里安白天偷窃,晚上到教堂转手赎罪券。她知道哪几个数字有特殊含义,哪些花纹象征的祝福更美好。若是碰上教士没在水池前,希塔里安还能逮到缺乏警惕的鸽子。这是难得的盛宴。
比起希塔里安的忙碌,露丝就像个只会打碎杯子的吉祥物——就连希塔里安也得承认,她的确是吉祥物。从希塔里安就发现她很少受伤,即便这女孩是个傻子。她在年幼时给端不稳杯子的姐姐倒过开水,结果水洒了一地,她俩谁都没受伤。再后来亡灵和毒药在城市中肆虐,希塔里安紧闭房门,抱着露丝藏在角落的杂物堆下,竟没有一头食尸者闯到棚屋里。后来希塔里安才发现通往棚屋的唯一通道被坍塌的屋顶堵住,体积超过一只猫的东西,便进不来。
冰地领人总是将他们的幸运天使领主挂在嘴边,希塔里安却对那威金斯家族的少女不屑一顾。丹尔菲恩·威金斯再怎么幸运,也不会让她从巡逻骑士的眼皮底下成功溜走,而露丝却能做到。希塔里安肯定母亲不明白露丝的好处,否则她会带她走的。
傍晚的风十分冰冷,而城镇夜色将临。今年四叶城的收获之月没有充足的收获,但想必领主大人会有办法教子民熬过霜月。即便经历了亡灵袭城的惨痛灾祸,特蕾西公爵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丝毫未减。
露丝把书放在她手里。希塔里安有一刹那感觉姐姐变得懂事了,但这不过是错觉。“读书啊。”她央求。我早该知道傻子不可能了解什么才真正对她有好处。
看来她起码懂得卖掉的意思,不会再总缠着我询问吃掉的面包去哪儿了。应她的要求,希塔里安翻开封皮,却被一幅众人跪拜在神像前的图景吸引住目光。她顿时觉得自己对它的认知略微有点偏差。
“我不认识。”露丝看她摇头,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这是本宗教书。”她解释。
教会的书多半用独有的语言书写。无论盖亚还是露西亚,还是苏尔特和希瑟,祂们的文字都有力量。倘若凡人未经教习就读出神言,神秘将损害自身。希塔里安的母亲是个光明神教徒,但这本福音书却是盖亚的……
等等。她忙专心去看,以为自己眼花了。神像上有一轮金红的烈日。这真是露西亚的福音书。希塔里安抬起头,将目光聚焦在门上以确信自己没产生幻觉。
露丝坐起来摇她的胳膊,催促着。
“老实躺着。”希塔里安不满地瞪了一眼姐姐,“你还真会捡垃圾。”她又翻过一页,逐字逐句念出上面的语句。无非是女神拯救世间,太阳光耀大地之类的可笑故事,希塔里安并不感兴趣,但露丝似乎在认真听。
当她讲到两个轻视女神的狂徒在神迹之下皈依,跪在露西亚身前祈求恩赐时,露丝已经睡着了。希塔里安合起福音书,对天明时将卖掉它竟有点不舍。上面的故事十分新颖,她从未听闻。希塔里安看到封面上写着书的名字,与故事内容非常贴切。它叫忏悔录。
露西亚不同于盖亚,祂的仁慈不常显露。不尊重太阳、亵渎女神的人多半没有忏悔罪过的机会。希塔里安在进入梦乡前迷迷糊糊想到这件事。但睡意的袭来无可抗拒,她沉入酣眠直到露丝摇醒她。希塔里安睁眼时,夜天还未明。
“噩梦。”姐姐说,“红色的梦。”
希塔里安立刻清醒过来。她明白露丝在说自己做了一个红色的噩梦。这本不是一件值得关注的事,如果希塔里安昨晚没与姐姐有共同的梦的话。
她翻身而起。
……
“你自己去问他好了。”
学徒刚从星之隙走出来,就听到一个男人在说话。他赶紧问候道:“雄狮阁下。”
房间里点燃过熏香,地毯和纱帘有股苦味。两排沙发八字斜对,摇椅上堆着软垫。屋里只点了蜡烛,光线昏暗稀薄,但某人的头发闪着光,如同城堡贴金箔的圆顶。
“你是谁?”雄狮罗奈德·扎克利问。
“我是白之使的学徒。我叫尤利尔。”
“原来是你。”尤利尔发现他在仔细打量自己,好像要记住他的样子。可不管怎么说,这个留下印象的过程也太长了些。学徒被盯得浑身不自在。
“别看了。”一个女人坐在他对面,呵斥道。“反正你也记不住。”
与罗奈德·扎克利不同,尤利尔认识她。命运女巫正如拉森先生描述的那样,美丽的身姿与高贵的气质令人一眼难忘。她倚靠在熄灭的壁炉边,烛焰在她头顶的银台上柔和地跳动。“‘命运女巫’阁下。”他说,“我还带来了拉森先生的问候。”
海伦的目光蕴藏微笑。“我认识你,孩子。感谢你的问候,还有我师兄的。他很为你的神秘学业操心。”她对他眨眼,猫眼石轻轻摇晃。“跟我讲讲卡玛瑞娅如何?真遗憾,当时我还在三角沼泽研究独腿青蛙身上的角质。”
“我的荣幸,多萝西娅女士。”
克洛伊占星师在铁爪城的落脚点十分豪华。在外交部的驻所搬去四叶领之前,弗莱维娅女王命匠人修建了白塔以供神秘领域的使者落脚。白塔坐落于邻近城郊的市区,环境和内部装潢也无可挑剔。只是它投入使用没几年,驻守者的站所就改换了位置。现在白塔被用来招待在神秘领域中举足轻重的客人,同时也是王城内远近皆宜的观赏性城景。
高塔遣派来到伊士曼的大占星师只有一位,雄狮和乔伊都属于外交部。但既然命运集会没有再让巡察使者包办全部的工作,就说明血之预言并没有乔伊说得那么容易解决。他早就清楚这些,才更感谢使者的纵容。
但尤利尔还没来得及给女巫介绍月之都的风貌,大厅的门忽然打开了。没有人对此有心理准备。
女巫海伦皱起眉头。“法夫坦纳的红谷伯爵。”她似乎隔着三层楼认出了来客。
红谷伯爵尤利尔不认识,不过法夫坦纳他倒有所耳闻。卡玛瑞娅就是一部分法夫坦纳精灵的祖先,而他正要与女巫说起月之都的事。
“雾精灵王庭锁国已久,真没想到会在伊士曼见到她们的使节团。”罗奈德不知怎么来了精神。“红谷伯爵?她长得……”
“……不比你昨天招来的妓女强。”海伦女士不客气地说。“据说她是餐桌上最不受欢迎的客人,男人的调情手段对她也没用。想讨她的欢心,你倒不如浑身浇上热牛肉汤。这样她就会自己来啃你的脸。”
尤利尔感到自己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这话教他隐约见识到了“命运女巫”的真实性格。他突然明白拉森先生为什么至今还是单身了。
“你的导师上哪儿去啦?”雄狮遗憾过后,问他乔伊的去向。罗奈德并不乐意与学徒交流。事实上,他在高塔一贯都是这个德行。狮人崇拜力量就像狼人崇拜月亮,你会以为他的智商和狂热程度成正比。但他们实非蠢货,有据可查的是,狮人历史上的叛乱和战争与人类一样多。
“他去处理一些外交问题。”尤利尔回答。高塔为了预言让三位空境阁下进入伊士曼,他们必须安抚一下铁爪城的王族,免得宫廷法师受惊过度。“但好像有点迟了。”
法夫坦纳使节团一定先他们一步来到伊士曼,以至于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雾精灵身上。乔伊不在场,尤利尔有些不知道怎么处理。“我下楼问一下。”白塔安置两拨人很轻松,只是他怎么也得让对方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个来的。
“雄狮”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重新躺回沙发上,意思是他赶紧去。而“命运女巫”对他的生疏和惊慌更为敏感,她柔和地指出:“红谷伯爵是高环的神秘生物,你大可不必称她阁下。”
尤利尔感激地点点头。此刻夜色已临。我宁愿用魔法,也不想把事情办砸。
楼下的精灵们也注意到了白塔并非空空如也。但她们昂首阔步踏上楼梯,不惧怕任何可能存在的神秘客人。法夫坦纳没必要在任何人面前低头……但苍穹之塔也是同样。尤利尔拿出纹章,把指环索伦套在指头上。一离开两位空境阁下,索伦便急不可耐地开口。
快把我收起来!
“安静,索伦。”他没心情闲聊,“我们马上要碰面了。”还有一层楼。“莫非你怕她?”
你懂什么,红谷伯爵埃兰诺尔·格林格尔芬,传言她连金属都吃
胡说八道。“哪有人吃金属?”尤利尔没好气地反问。就算红谷伯爵的胃真能来者不拒,她也不会对你这样的话痨戒指感兴趣。除非她想被吵到厌食。
指环的焦虑没受到影响,它似乎不是在耍脾气。埃兰诺尔伯爵号称‘元素吞噬者’,你说她的食谱有多广?你的神术倒不怕她,可我身上有白的魔法……在那该死的精灵眼里,我跟冰激凌没什么区别
第二百三十九章 红谷伯爵
“她不敢这么做。”学徒说。
如果白在这里她肯定不敢,现在我可不确定。雾精灵是傲慢的种族,但这种傲慢并不是能被轻易发现的。他们中的贵族兼具女性的多疑和上位者的虚伪,是各种意义上的麻烦群体
索伦似乎很了解雾精灵。它什么都很了解,只要乔伊允许的话。
尤利尔逐字看完,思量对策。“既然她们不会让人察觉到精灵的傲慢,就说明她们还是讲道理的。”
那你可以试试指环讥讽。
“我是说,她们喜欢给别人讲自己的道理。”
有那么点准确索伦认可了。
“这么看来,雾精灵如非必要,决不会在白塔动手。”尤利尔大概清楚要怎么应对了。我得表示出尊重,同时对她们的弱点给出明确的提醒,这样才不会让红谷伯爵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至于雾精灵使节欠缺的地方在哪,海伦女士早已告诉了他答案。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地毯吸附了其中的大部分,但尤利尔的五官比常人敏锐。他听见古怪的脚步,好像上楼的人穿着绸布或丝绒制成的鞋子。摩擦的咝咝声平滑悦耳,韵律和谐。
她来了索伦写着,最前面的那个就是红谷伯爵
埃兰诺尔·格林格尔芬穿着一身翠绿色的披风。她面如满月,眼若赤玉,整个人明亮得好似绿叶间的凤仙。她的头发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枣红,被黄金发带优雅地束起。她在腰间挂一把短刃,皮鞘镶嵌火红的晶石。而披风下的长裙能教人看见鞋底树脂似的古怪材料,仿佛她刚刚渡过一条浸没脚趾的溪。尤利尔不知道雾精灵对长相的要求有什么不同,但不管怎么看,这位伯爵大人的五官都相当符合人类的审美。
在卡玛瑞娅尤利尔见过雾精灵的先祖,阿兰沃之王尼克勒斯。他与现在的雾精灵模样大不相同。学徒唯一找到的共同之处是他们头部两侧的尖尖耳朵。指环索伦告诉他,那是精灵古老血统的表征。
“元素吞噬者”比他更先露出笑容。
“克洛伊的年轻人。”她背起双手,朝前逼近。那条绿披风在气流中翻飞了片刻。“你不是一位空境阁下,却戴着属于他的戒指。这种行为可不止是失礼哟。”
“这是我导师的戒指。”尤利尔回答。“同样的,我认为保持距离也是初次见面时女士应有的矜持。”
埃兰诺尔歪过头。“正是如此。”她轻盈地后退一步。使节团的精灵们此刻才走出楼梯。“看来我们不得不重拾人类王国的习惯了。克洛伊塔的阁下不会为我们准备宴会,我说得没错吧?我确信他不会。我了解高塔的外交部长,就跟了解人们的刀剑一样。”她故意抽出短刀。
与闯入教会禁地前相比,尤利尔要敏锐很多。“我的导师不在这里。”起码我清楚白之使的学徒意味着什么。他摩挲了一下指环索伦。这家伙认为我一定会动手,他决心让它刮目相看。
“真遗憾,我还挺想念他的。收获之月的天气还是热得过分,空气里一点水汽都没有。”埃兰诺尔伯爵不动声色地微笑,“请让我们过去如何?”
尤利尔明白她的结论从何而来。神秘度的感应时有出错,因此不能抱以全部的信任。这位精灵女爵对元素的灵敏探知似乎超越凡俗技艺,达到了神秘的境界。
信息的优势一如既往,是制胜的诀窍。“雄狮阁下和多萝西娅女士在楼上休息。”他镇静地回答。“倘若你们决意拜访,那请跟我来。”
高傲的雾精灵使节首领沉默半晌,学徒能从她的目光中感受到怀疑。她的副官一直脸色难看,学徒也能看出她有话想说,但在埃兰诺尔伯爵面前又不敢开口。不过红谷伯爵也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代我向两位阁下致以问候。”她最终妥协了。“如有需要,法夫坦纳的使节团将在二楼欢迎克洛伊塔的来访。”
回到房间时,女巫递给尤利尔一杯咖啡。“我很意外你的选择。”
这样的赞赏他有些受宠若惊。
“希望您能满意,女士。我只是觉得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
“我还挺想见见那位伯爵的。”雄狮颇为不舍地说。
法夫坦纳使节与克洛伊的队伍在地位上并不对等,若是尤利尔让雾精灵踏入三楼,他的交涉便可有可无。不过对于雄狮阁下的遗憾,学徒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海伦·多萝西娅女士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她往自己的杯子里丢了一颗方糖,重新说起卡玛瑞娅的历史和建筑。不用警惕雾精灵的陷阱,这样的交流令人放松。尤利尔几乎忘记了时间。当他喝空壶里的“液态金币”时,乔伊回来了。
尤利尔只得去帮他把窗户打开。
“别告诉我你从王宫飞回来的。”雄狮抱怨。
“法夫坦纳的使节到了没?”白之使无视了他的废话。
“就在楼下。你的学徒刚刚处理完她们的事情。领头的是红谷伯爵,我以为她不会放过他的戒指呢。”
尤利尔感到索伦愤怒地抖动了一下,似乎打算跳起来砸在雄狮阁下的鼻子上。乔伊在场,这家伙的胆子大了不少。
至于红谷伯爵与戒指之间的故事,海伦女士也不吝啬与他分享。埃兰诺尔伯爵曾要求某个误入法夫坦纳的高塔占星师交出指环,后者在胁迫下不得不照做。“艾恩之眼”拉森先生十分恼火,把这个蠢货打发到后勤司去给炼金术士们挖树根,并要雾精灵归还指环。但当外交部的驻守者到达法夫坦纳时,埃兰诺尔伯爵愧疚地表示它已经被消化了。
“那是我的戒指。”乔伊说。
如果埃兰诺尔夺走了索伦,她多半没法离开铁爪城。尤利尔正是清楚这一点,才会用它来恐吓雾精灵。说到底,指环不过是个符文生命……即便学徒认为它其实也有灵魂。
罗奈德干巴巴地微笑。“我看鲁宾不会喜欢您这么做的,统领大人。当然了,我们都知道他没有喜欢的东西。”
“她们来干嘛?”女巫问,“不会是去冰地领找卡玛瑞娅吧?”
“恐怕是这样。”
“外交部怎么决定呢?”
使者似乎看了一眼尤利尔。他的目光中有一种不可置否。“让她们去。”
“让她们去?冰地领?”
“威尼华兹不只是一个偏僻的伯爵领那么简单。凡人有凡人的规则,高等的神秘在那里讨不到好处。”
学徒不禁想起雪山中的宝藏遗迹。威尼华兹建立在阿兰沃的旧址上,还曾经历过惨烈的屠杀。虽然碎月神降事件已经结束,但乔伊仍然认为那里充满危险。他口中的危险是指什么?
“冰地领是神秘之地?”
“那儿是狼人和冰地女巫的地盘。”
命运女巫忽然失去了兴致。“贝尔蒂的信徒。”她的口吻有种显而易见的轻蔑。
“不管这些精灵来干什么,都与我们的目的无关。”白之使说,“宫廷大魔法师劳伦斯·诺曼欢迎我们到四叶领去,因为停留在白塔会让他神经紧张。血之预言还是保密的消息,我希望你们不要浪费时间。”
雄狮哈了一声。“我才不会在不欢迎我的地方待太久呢。”他的满头金发摇晃着,罗奈德站起身。“在天亮前,我们就可以离开。若不是为了等你们,我早就捉到她了。”
“你想引起骚乱吗?”女巫斥责,“乖乖坐下。罗奈德叔叔。命运会给我们启示,同时省去许多麻烦。不然我过来干什么?”
雄狮挠了挠后脑勺,竟照做了。尤利尔还以为他们会吵起来。“雄狮”扎克利在高塔中的名声一贯不与和蔼沾边,但也许他对待女性的态度是例外罢。
女巫海伦开始施展魔法。
与乔伊不同,大占星师的神秘虽然也给人浩瀚的压迫感,仿佛你在直面无垠的星空,但这其中含有包容和接纳的意味,比使者的力量更温和。尤利尔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火种”,好像多萝西娅女士的灵魂是一团轻柔的神秘火焰。魔力在她身上流动、膨胀,他感应起来却如隔丝雾,看不清晰。
他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海伦·多萝西娅身后的蜡烛突兀地熄灭了,她的手掌心朝上,好像捧起烟雾或流水,又如同等待着什么落入其中。她身上的魔力不停波动,汩汩翻涌。无名者的视野里,尤利尔在命运女巫周身见到了无数美丽的星辰光点。它们簇拥着她,洒在她的辫子上,聚拢成色彩斑斓的光环。她身上散发出迷幻而冷冽的芬芳,使人的精神随之振奋。
“别做梦。”冰水淋头一般,尤利尔被导师唤醒。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别看她的水晶。命运相关的巫术会使人迷失,你甚至察觉不到自己在做梦。清醒梦。你有过体验吗?”
学徒这次真正清醒过来。他眼中的魔幻景象骤然黯淡,星点和光环也不复存在。海伦女士手捧一枚无色的透明水晶球体,一缕缕彩雾在其中氤氲。色彩流动着伸展,构成阳光下肃穆的图景。
“她到过这儿。”‘命运女巫’以梦幻的嗓音说道。
第二百四十章 魔法失控
“她在那里停留了很久。”海伦告诉他们,“可我不确定她是否还在那儿。”
“你的占卜水准退步了。”雄狮阁下咕哝。
“有东西在干扰我的巫术。”命运女巫望着水晶球,里面开始飘起一根根红色的丝线。“血色。不祥的预兆。”没来由地,尤利尔看见她的脸色忽然变得一片雪白。
“海伦?”罗奈德也发现了。
女巫的手指颤抖起来,她的眼睛蒙上一层血红的阴翳。这真是一副可怖的景象——你完全看不到那对明媚眼眸中原本渐变的色彩,它们在学徒震骇的目光中失去了眼白和瞳仁的分界,不稳定的魔力在她周身搅动。一切平和深邃的感受都消失了。深红的雾气脱离水晶内部,以所有人阻止不及的速度包裹住女巫。尤利尔感到迎面倒来一堵空气的高墙,巨力猝不及防把他一同朝后推倒。
但使者猛推他的肩膀,迫使学徒踉跄站稳。雄狮罗奈德迅捷地探出手,他的手掌膨胀、变形,长出锋锐而弯曲的修长利爪。他用爪尖撕开血雾,敲在被红色侵染的水晶球上。刹那间,伴随着魔力若火山喷发般地暴动,空气似乎也受到了挤压,首当其冲的水晶球发出绽裂的呻吟,当即碎成一地破片。
血雾轰得倒卷,直冲进命运女巫的体内。她口中发出吓人的嘶声。
雄狮不禁看了使者一眼,但乔伊摇摇头。“她没事了。”他示意尤利尔将海伦女士扶倒在沙发上,免得碎片划破她的肌肤。“那些是她的魔力,被神秘侵蚀的力量。”
乔伊说得没错,女巫正渐渐安静下来。尤利尔听见自己胸腔内如雷鸣般搏动的心跳,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感受到一片血海扑面而来,不禁下意识调动起全身的魔力。然而使者很快让他从这应激性的反射中恢复了对力量的操控,大概冷冻情绪也是乔伊的独门秘技。
“她怎么了?海伦女士——”
“魔法失控。”乔伊顿了顿,“巫术失控。不过反应及时,她没事。”
可只是刚镇静下来,尤利尔就发现自己的魔力清空了一半。从玻璃的倒影中,学徒看见自己脸上掺杂惊恐的恍然。真见鬼!他意识到魔法失控的恐怕不只有命运女巫。
“海伦的巫术怎么会突然失控?”
“我不懂巫术。”使者能依靠神秘度看穿她的状况,但对巫术和占星魔法一窍不通。“可这种情况八成与血之预言有关。”
“海伦没做过那个预言梦。”罗奈德用狮爪捻起一缕碎片上升腾的雾气,观察它的形态。“但她用魔法窥视罗玛的命运。预言总与命运相关。既然空境都受到了伤害,那环阶就更不用提。”
使者同样清楚他的意思。“圣者得到了梦境,空境却会因碰触相关的命运而魔法失控。血之预言已经开始了。”
“希望没有天文室的家伙这时候作预言。”雄狮说,“命运集会的保密决策出现了点问题。”
“问题不大。”尤利尔看着乔伊拾起碎片在指头上一划,再将鲜血抹在桌面上。没人能从他脸上看出焦躁。“应该只是与血之预言相关的人的命运会引发相同后果,我们只用提醒知情人。”
血咒术索伦解释,属于黑巫术的一种。在你成为空境神秘前,最好不要接触它
巫术是魔法的一种,但学徒从未听说过黑巫术。说老实话,他对魔法分类的了解也只是皮毛。他原以为巫术是女巫的专属,直到某天在占星课上西德尼先生抱怨寂静学派的巫术有多么诡异,教他搞不清其中原理。尤利尔希望能从索伦嘴里得到更多信息,但它居然能克制自己不在这个话题上啰嗦。至于血咒术的用处指环更是只字未提。
不过也不需要解释。一串魔文亮起来,每一个符号都由凝固的鲜血构成。尤利尔听见其中传来沙沙的杂音,还有噼里啪啦的物体倒塌声。紧接着是一声几乎穿破耳膜的尖叫。
“西德尼先生!伊士曼的紧急——”但尖叫戛然中止。
魔法突然失效了,尤利尔吃惊地看到凝固的血迹疯狂扭动起来,桌面好似被虫子啃噬。白之使一巴掌拍在魔文上,他抬手时霜片簌簌掉落。“血。”他说。
显然,不仅是预言相关的命运魔法会出问题,任何涉及到血的魔法也会受到影响。
“我需要回去一趟。高塔一定比我们更早碰到了禁忌。”
罗奈德皱起眉。学徒明白他的忧虑。毕竟铁爪城的坐标尚未修理好,除了统领的血咒术外,他们并没有其他能够联系高塔的办法。“海伦一醒,我们立刻去找罗玛。真见鬼……不过起码老西德尼没事。”
尤利尔也松了口气。索伦悄悄告诉他,“雄狮”罗奈德·扎克利曾在会议厅与老占星师吵起来。此刻他的担忧顿时让学徒对这位狮子阁下心生敬意。
“通讯对面是那个新晋环阶的女学徒。”使者说,“看来出问题的是拉森。”
学徒一下子绷紧了神经。
罗奈德也反应过来。“银十字星”阁下虽然在观景台值班,但萨比娜很怕吵醒他,一般会选择通知自己的导师。但这次她直接将奥斯维德叫醒了。
“我们还以为可以置身事外。”他不禁喃喃自语。
使者点点头,尤利尔见他将目光转向自己。有种明悟在学徒心头升起:他想让我一起回去。只是尤利尔还没来得及回答,眼前的世界就陡然破碎。
灵视结束——
看来我的魔法还有用。尤利尔心中的预感成真。或许是唯一有用的预言。因为我的魔法来源是恶魔而非奥托?学徒不敢肯定。可这不影响他下定决心。
尤利尔耐心等待着使者与高塔进行通讯,接二连三的消息重复着在耳边出现。但也许是听闻拉森先生同样预言失败时的反应不足,使者又一次投来的目光中有种若有所思。
他察觉到了。尤利尔发现自己苦思冥想的借口一下子没有了用武之地。
乔伊说:“我希望你留下来。”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扭头望向罗奈德。“尤利尔是神术师。”好像这就是解释。“或者你可以打发他照料女巫。”
罗奈德迷惑地想提问,然而使者转身拉开星之隙,一秒就消失不见。
“……”
尤利尔装作没看见雄狮阁下的疑惑目光,趁他还没开口提问,抢先转移话题:“她醒了。”
命运女巫看起来并无大碍,她的眼睛恢复了正常。学徒感受到重归寂静的魔力之海,它们规律地散发波动,每一分都尽在女巫的掌控。
“是我的魔力。”她解释,“那些红色的雾气。红色的丝线。我接触命运的魔力被感染,迷失在血红的浪涛中。我看到罗玛停留在盖亚教会,她正在被卷入预言的漩涡。若非如此,我的魔法不会受到影响。”
“统领已经回去高塔了。他的血咒术也忽然失效。”罗奈德说,“拉森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他一定是在试炼结束后就开始寻找罗玛的踪迹。但既然你没有受伤,他的情况也不会更严重。等我找到那丫头,就再不让她乱跑。没有罗玛捣乱,不管预言究竟如何,克洛伊塔都将进退自如。”
“局势已经很糟糕了。”女巫左眼前的金绿宝石轻轻摇动。“命运集会将受到严重的掣肘,而预言的风暴将席卷更多神秘组织。难道你忘了吗?我的魔法在一间盖亚的教所前中止。那孩子在教堂里碰到了血红的命运。罗奈德叔叔。寂静学派已经被牵扯其中了。”
……
乡村的道路满是烂泥,但路旁的紫罗兰要比王城开得更盛。伊士曼东部尚处于炎与收获的双月交际,四叶领人已经需要穿外套了。但不论气候如何,村民们都很少拜访教堂。他们的工作也许要比城市中简单许多,可耗费的时间和体力也会成倍增长。夜间的村庄陷入了沉睡,守夜卫兵困顿不堪,连头顶飞过的三个活人都没能发现。
尤利尔全身的重量支持在肩膀,一落地顿时肩颈酸痛。他很想用圣言唤起给自己的肩膀来个冰敷,但他的魔力尚未充足到可以浪费的地步。说到底,誓约之卷的效果需要他承受相应的代价,而比起增加灵视的机会,他宁愿浑身都疼。
“雄狮”阁下没有闯进教堂,直到这时他才恍然发现白之使留下他学徒的用意。“我都快忘了自己也是外交部的成员了。”他对女巫抱怨,“这都是狄恩·鲁宾的错。一见到他待在办公室,我就想掉头离开。”
“那是因为你总爱触犯规矩。”女巫说。
尤利尔上前敲门,一名十字骑士立刻打开门……而后探出头盔和一截长矛的钢尖。上面没有十字标志,学徒忽然发现。
他警惕地问:“你们是谁?”
“苍穹之塔克洛伊的使者。”学徒再次用上了纹章。“虽然深夜拜访不太礼貌,但我们正赶时间。”
“按道理来说,修道院不欢迎陌生人,无论你们从哪儿来。”守门人一定察觉到了空境的神秘度,他的语气紧张又急促。“当然了,我会将你们的到来通知院长。请诸位稍后。”
第二百三十九章 红谷伯爵
“她不敢这么做。”学徒说。
如果白在这里她肯定不敢,现在我可不确定。雾精灵是傲慢的种族,但这种傲慢并不是能被轻易发现的。他们中的贵族兼具女性的多疑和上位者的虚伪,是各种意义上的麻烦群体
索伦似乎很了解雾精灵。它什么都很了解,只要乔伊允许的话。
尤利尔逐字看完,思量对策。“既然她们不会让人察觉到精灵的傲慢,就说明她们还是讲道理的。”
那你可以试试指环讥讽。
“我是说,她们喜欢给别人讲自己的道理。”
有那么点准确索伦认可了。
“这么看来,雾精灵如非必要,决不会在白塔动手。”尤利尔大概清楚要怎么应对了。我得表示出尊重,同时对她们的弱点给出明确的提醒,这样才不会让红谷伯爵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至于雾精灵使节欠缺的地方在哪,海伦女士早已告诉了他答案。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地毯吸附了其中的大部分,但尤利尔的五官比常人敏锐。他听见古怪的脚步,好像上楼的人穿着绸布或丝绒制成的鞋子。摩擦的咝咝声平滑悦耳,韵律和谐。
她来了索伦写着,最前面的那个就是红谷伯爵
埃兰诺尔·格林格尔芬穿着一身翠绿色的披风。她面如满月,眼若赤玉,整个人明亮得好似绿叶间的凤仙。她的头发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枣红,被黄金发带优雅地束起。她在腰间挂一把短刃,皮鞘镶嵌火红的晶石。而披风下的长裙能教人看见鞋底树脂似的古怪材料,仿佛她刚刚渡过一条浸没脚趾的溪。尤利尔不知道雾精灵对长相的要求有什么不同,但不管怎么看,这位伯爵大人的五官都相当符合人类的审美。
在卡玛瑞娅尤利尔见过雾精灵的先祖,阿兰沃之王尼克勒斯。他与现在的雾精灵模样大不相同。学徒唯一找到的共同之处是他们头部两侧的尖尖耳朵。指环索伦告诉他,那是精灵古老血统的表征。
“元素吞噬者”比他更先露出笑容。
“克洛伊的年轻人。”她背起双手,朝前逼近。那条绿披风在气流中翻飞了片刻。“你不是一位空境阁下,却戴着属于他的戒指。这种行为可不止是失礼哟。”
“这是我导师的戒指。”尤利尔回答。“同样的,我认为保持距离也是初次见面时女士应有的矜持。”
埃兰诺尔歪过头。“正是如此。”她轻盈地后退一步。使节团的精灵们此刻才走出楼梯。“看来我们不得不重拾人类王国的习惯了。克洛伊塔的阁下不会为我们准备宴会,我说得没错吧?我确信他不会。我了解高塔的外交部长,就跟了解人们的刀剑一样。”她故意抽出短刀。
与闯入教会禁地前相比,尤利尔要敏锐很多。“我的导师不在这里。”起码我清楚白之使的学徒意味着什么。他摩挲了一下指环索伦。这家伙认为我一定会动手,他决心让它刮目相看。
“真遗憾,我还挺想念他的。收获之月的天气还是热得过分,空气里一点水汽都没有。”埃兰诺尔伯爵不动声色地微笑,“请让我们过去如何?”
尤利尔明白她的结论从何而来。神秘度的感应时有出错,因此不能抱以全部的信任。这位精灵女爵对元素的灵敏探知似乎超越凡俗技艺,达到了神秘的境界。
信息的优势一如既往,是制胜的诀窍。“雄狮阁下和多萝西娅女士在楼上休息。”他镇静地回答。“倘若你们决意拜访,那请跟我来。”
高傲的雾精灵使节首领沉默半晌,学徒能从她的目光中感受到怀疑。她的副官一直脸色难看,学徒也能看出她有话想说,但在埃兰诺尔伯爵面前又不敢开口。不过红谷伯爵也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代我向两位阁下致以问候。”她最终妥协了。“如有需要,法夫坦纳的使节团将在二楼欢迎克洛伊塔的来访。”
回到房间时,女巫递给尤利尔一杯咖啡。“我很意外你的选择。”
这样的赞赏他有些受宠若惊。
“希望您能满意,女士。我只是觉得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
“我还挺想见见那位伯爵的。”雄狮颇为不舍地说。
法夫坦纳使节与克洛伊的队伍在地位上并不对等,若是尤利尔让雾精灵踏入三楼,他的交涉便可有可无。不过对于雄狮阁下的遗憾,学徒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海伦·多萝西娅女士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她往自己的杯子里丢了一颗方糖,重新说起卡玛瑞娅的历史和建筑。不用警惕雾精灵的陷阱,这样的交流令人放松。尤利尔几乎忘记了时间。当他喝空壶里的“液态金币”时,乔伊回来了。
尤利尔只得去帮他把窗户打开。
“别告诉我你从王宫飞回来的。”雄狮抱怨。
“法夫坦纳的使节到了没?”白之使无视了他的废话。
“就在楼下。你的学徒刚刚处理完她们的事情。领头的是红谷伯爵,我以为她不会放过他的戒指呢。”
尤利尔感到索伦愤怒地抖动了一下,似乎打算跳起来砸在雄狮阁下的鼻子上。乔伊在场,这家伙的胆子大了不少。
至于红谷伯爵与戒指之间的故事,海伦女士也不吝啬与他分享。埃兰诺尔伯爵曾要求某个误入法夫坦纳的高塔占星师交出指环,后者在胁迫下不得不照做。“艾恩之眼”拉森先生十分恼火,把这个蠢货打发到后勤司去给炼金术士们挖树根,并要雾精灵归还指环。但当外交部的驻守者到达法夫坦纳时,埃兰诺尔伯爵愧疚地表示它已经被消化了。
“那是我的戒指。”乔伊说。
如果埃兰诺尔夺走了索伦,她多半没法离开铁爪城。尤利尔正是清楚这一点,才会用它来恐吓雾精灵。说到底,指环不过是个符文生命……即便学徒认为它其实也有灵魂。
罗奈德干巴巴地微笑。“我看鲁宾不会喜欢您这么做的,统领大人。当然了,我们都知道他没有喜欢的东西。”
“她们来干嘛?”女巫问,“不会是去冰地领找卡玛瑞娅吧?”
“恐怕是这样。”
“外交部怎么决定呢?”
使者似乎看了一眼尤利尔。他的目光中有一种不可置否。“让她们去。”
“让她们去?冰地领?”
“威尼华兹不只是一个偏僻的伯爵领那么简单。凡人有凡人的规则,高等的神秘在那里讨不到好处。”
学徒不禁想起雪山中的宝藏遗迹。威尼华兹建立在阿兰沃的旧址上,还曾经历过惨烈的屠杀。虽然碎月神降事件已经结束,但乔伊仍然认为那里充满危险。他口中的危险是指什么?
“冰地领是神秘之地?”
“那儿是狼人和冰地女巫的地盘。”
命运女巫忽然失去了兴致。“贝尔蒂的信徒。”她的口吻有种显而易见的轻蔑。
“不管这些精灵来干什么,都与我们的目的无关。”白之使说,“宫廷大魔法师劳伦斯·诺曼欢迎我们到四叶领去,因为停留在白塔会让他神经紧张。血之预言还是保密的消息,我希望你们不要浪费时间。”
雄狮哈了一声。“我才不会在不欢迎我的地方待太久呢。”他的满头金发摇晃着,罗奈德站起身。“在天亮前,我们就可以离开。若不是为了等你们,我早就捉到她了。”
“你想引起骚乱吗?”女巫斥责,“乖乖坐下。罗奈德叔叔。命运会给我们启示,同时省去许多麻烦。不然我过来干什么?”
雄狮挠了挠后脑勺,竟照做了。尤利尔还以为他们会吵起来。“雄狮”扎克利在高塔中的名声一贯不与和蔼沾边,但也许他对待女性的态度是例外罢。
女巫海伦开始施展魔法。
与乔伊不同,大占星师的神秘虽然也给人浩瀚的压迫感,仿佛你在直面无垠的星空,但这其中含有包容和接纳的意味,比使者的力量更温和。尤利尔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火种”,好像多萝西娅女士的灵魂是一团轻柔的神秘火焰。魔力在她身上流动、膨胀,他感应起来却如隔丝雾,看不清晰。
他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海伦·多萝西娅身后的蜡烛突兀地熄灭了,她的手掌心朝上,好像捧起烟雾或流水,又如同等待着什么落入其中。她身上的魔力不停波动,汩汩翻涌。无名者的视野里,尤利尔在命运女巫周身见到了无数美丽的星辰光点。它们簇拥着她,洒在她的辫子上,聚拢成色彩斑斓的光环。她身上散发出迷幻而冷冽的芬芳,使人的精神随之振奋。
“别做梦。”冰水淋头一般,尤利尔被导师唤醒。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别看她的水晶。命运相关的巫术会使人迷失,你甚至察觉不到自己在做梦。清醒梦。你有过体验吗?”
学徒这次真正清醒过来。他眼中的魔幻景象骤然黯淡,星点和光环也不复存在。海伦女士手捧一枚无色的透明水晶球体,一缕缕彩雾在其中氤氲。色彩流动着伸展,构成阳光下肃穆的图景。
“她到过这儿。”‘命运女巫’以梦幻的嗓音说道。
第二百四十章 魔法失控
“她在那里停留了很久。”海伦告诉他们,“可我不确定她是否还在那儿。”
“你的占卜水准退步了。”雄狮阁下咕哝。
“有东西在干扰我的巫术。”命运女巫望着水晶球,里面开始飘起一根根红色的丝线。“血色。不祥的预兆。”没来由地,尤利尔看见她的脸色忽然变得一片雪白。
“海伦?”罗奈德也发现了。
女巫的手指颤抖起来,她的眼睛蒙上一层血红的阴翳。这真是一副可怖的景象——你完全看不到那对明媚眼眸中原本渐变的色彩,它们在学徒震骇的目光中失去了眼白和瞳仁的分界,不稳定的魔力在她周身搅动。一切平和深邃的感受都消失了。深红的雾气脱离水晶内部,以所有人阻止不及的速度包裹住女巫。尤利尔感到迎面倒来一堵空气的高墙,巨力猝不及防把他一同朝后推倒。
但使者猛推他的肩膀,迫使学徒踉跄站稳。雄狮罗奈德迅捷地探出手,他的手掌膨胀、变形,长出锋锐而弯曲的修长利爪。他用爪尖撕开血雾,敲在被红色侵染的水晶球上。刹那间,伴随着魔力若火山喷发般地暴动,空气似乎也受到了挤压,首当其冲的水晶球发出绽裂的呻吟,当即碎成一地破片。
血雾轰得倒卷,直冲进命运女巫的体内。她口中发出吓人的嘶声。
雄狮不禁看了使者一眼,但乔伊摇摇头。“她没事了。”他示意尤利尔将海伦女士扶倒在沙发上,免得碎片划破她的肌肤。“那些是她的魔力,被神秘侵蚀的力量。”
乔伊说得没错,女巫正渐渐安静下来。尤利尔听见自己胸腔内如雷鸣般搏动的心跳,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感受到一片血海扑面而来,不禁下意识调动起全身的魔力。然而使者很快让他从这应激性的反射中恢复了对力量的操控,大概冷冻情绪也是乔伊的独门秘技。
“她怎么了?海伦女士——”
“魔法失控。”乔伊顿了顿,“巫术失控。不过反应及时,她没事。”
可只是刚镇静下来,尤利尔就发现自己的魔力清空了一半。从玻璃的倒影中,学徒看见自己脸上掺杂惊恐的恍然。真见鬼!他意识到魔法失控的恐怕不只有命运女巫。
“海伦的巫术怎么会突然失控?”
“我不懂巫术。”使者能依靠神秘度看穿她的状况,但对巫术和占星魔法一窍不通。“可这种情况八成与血之预言有关。”
“海伦没做过那个预言梦。”罗奈德用狮爪捻起一缕碎片上升腾的雾气,观察它的形态。“但她用魔法窥视罗玛的命运。预言总与命运相关。既然空境都受到了伤害,那环阶就更不用提。”
使者同样清楚他的意思。“圣者得到了梦境,空境却会因碰触相关的命运而魔法失控。血之预言已经开始了。”
“希望没有天文室的家伙这时候作预言。”雄狮说,“命运集会的保密决策出现了点问题。”
“问题不大。”尤利尔看着乔伊拾起碎片在指头上一划,再将鲜血抹在桌面上。没人能从他脸上看出焦躁。“应该只是与血之预言相关的人的命运会引发相同后果,我们只用提醒知情人。”
血咒术索伦解释,属于黑巫术的一种。在你成为空境神秘前,最好不要接触它
巫术是魔法的一种,但学徒从未听说过黑巫术。说老实话,他对魔法分类的了解也只是皮毛。他原以为巫术是女巫的专属,直到某天在占星课上西德尼先生抱怨寂静学派的巫术有多么诡异,教他搞不清其中原理。尤利尔希望能从索伦嘴里得到更多信息,但它居然能克制自己不在这个话题上啰嗦。至于血咒术的用处指环更是只字未提。
不过也不需要解释。一串魔文亮起来,每一个符号都由凝固的鲜血构成。尤利尔听见其中传来沙沙的杂音,还有噼里啪啦的物体倒塌声。紧接着是一声几乎穿破耳膜的尖叫。
“西德尼先生!伊士曼的紧急——”但尖叫戛然中止。
魔法突然失效了,尤利尔吃惊地看到凝固的血迹疯狂扭动起来,桌面好似被虫子啃噬。白之使一巴掌拍在魔文上,他抬手时霜片簌簌掉落。“血。”他说。
显然,不仅是预言相关的命运魔法会出问题,任何涉及到血的魔法也会受到影响。
“我需要回去一趟。高塔一定比我们更早碰到了禁忌。”
罗奈德皱起眉。学徒明白他的忧虑。毕竟铁爪城的坐标尚未修理好,除了统领的血咒术外,他们并没有其他能够联系高塔的办法。“海伦一醒,我们立刻去找罗玛。真见鬼……不过起码老西德尼没事。”
尤利尔也松了口气。索伦悄悄告诉他,“雄狮”罗奈德·扎克利曾在会议厅与老占星师吵起来。此刻他的担忧顿时让学徒对这位狮子阁下心生敬意。
“通讯对面是那个新晋环阶的女学徒。”使者说,“看来出问题的是拉森。”
学徒一下子绷紧了神经。
罗奈德也反应过来。“银十字星”阁下虽然在观景台值班,但萨比娜很怕吵醒他,一般会选择通知自己的导师。但这次她直接将奥斯维德叫醒了。
“我们还以为可以置身事外。”他不禁喃喃自语。
使者点点头,尤利尔见他将目光转向自己。有种明悟在学徒心头升起:他想让我一起回去。只是尤利尔还没来得及回答,眼前的世界就陡然破碎。
灵视结束——
看来我的魔法还有用。尤利尔心中的预感成真。或许是唯一有用的预言。因为我的魔法来源是恶魔而非奥托?学徒不敢肯定。可这不影响他下定决心。
尤利尔耐心等待着使者与高塔进行通讯,接二连三的消息重复着在耳边出现。但也许是听闻拉森先生同样预言失败时的反应不足,使者又一次投来的目光中有种若有所思。
他察觉到了。尤利尔发现自己苦思冥想的借口一下子没有了用武之地。
乔伊说:“我希望你留下来。”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扭头望向罗奈德。“尤利尔是神术师。”好像这就是解释。“或者你可以打发他照料女巫。”
罗奈德迷惑地想提问,然而使者转身拉开星之隙,一秒就消失不见。
“……”
尤利尔装作没看见雄狮阁下的疑惑目光,趁他还没开口提问,抢先转移话题:“她醒了。”
命运女巫看起来并无大碍,她的眼睛恢复了正常。学徒感受到重归寂静的魔力之海,它们规律地散发波动,每一分都尽在女巫的掌控。
“是我的魔力。”她解释,“那些红色的雾气。红色的丝线。我接触命运的魔力被感染,迷失在血红的浪涛中。我看到罗玛停留在盖亚教会,她正在被卷入预言的漩涡。若非如此,我的魔法不会受到影响。”
“统领已经回去高塔了。他的血咒术也忽然失效。”罗奈德说,“拉森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他一定是在试炼结束后就开始寻找罗玛的踪迹。但既然你没有受伤,他的情况也不会更严重。等我找到那丫头,就再不让她乱跑。没有罗玛捣乱,不管预言究竟如何,克洛伊塔都将进退自如。”
“局势已经很糟糕了。”女巫左眼前的金绿宝石轻轻摇动。“命运集会将受到严重的掣肘,而预言的风暴将席卷更多神秘组织。难道你忘了吗?我的魔法在一间盖亚的教所前中止。那孩子在教堂里碰到了血红的命运。罗奈德叔叔。寂静学派已经被牵扯其中了。”
……
乡村的道路满是烂泥,但路旁的紫罗兰要比王城开得更盛。伊士曼东部尚处于炎与收获的双月交际,四叶领人已经需要穿外套了。但不论气候如何,村民们都很少拜访教堂。他们的工作也许要比城市中简单许多,可耗费的时间和体力也会成倍增长。夜间的村庄陷入了沉睡,守夜卫兵困顿不堪,连头顶飞过的三个活人都没能发现。
尤利尔全身的重量支持在肩膀,一落地顿时肩颈酸痛。他很想用圣言唤起给自己的肩膀来个冰敷,但他的魔力尚未充足到可以浪费的地步。说到底,誓约之卷的效果需要他承受相应的代价,而比起增加灵视的机会,他宁愿浑身都疼。
“雄狮”阁下没有闯进教堂,直到这时他才恍然发现白之使留下他学徒的用意。“我都快忘了自己也是外交部的成员了。”他对女巫抱怨,“这都是狄恩·鲁宾的错。一见到他待在办公室,我就想掉头离开。”
“那是因为你总爱触犯规矩。”女巫说。
尤利尔上前敲门,一名十字骑士立刻打开门……而后探出头盔和一截长矛的钢尖。上面没有十字标志,学徒忽然发现。
他警惕地问:“你们是谁?”
“苍穹之塔克洛伊的使者。”学徒再次用上了纹章。“虽然深夜拜访不太礼貌,但我们正赶时间。”
“按道理来说,修道院不欢迎陌生人,无论你们从哪儿来。”守门人一定察觉到了空境的神秘度,他的语气紧张又急促。“当然了,我会将你们的到来通知院长。请诸位稍后。”
第二百四十一章 修道院的秘密
骑士打扮的守夜人重新锁上门,仿佛这道铁门能阻挡住两名空境的神秘者。但学徒完全不觉得受到了冒犯……他潜意识中也认为这扇大门坚不可摧。从离开玛丽修女到目睹四叶城的青铜雕刻,它对尤利尔始终拥有特殊的意义。
白塔中的占卜出了事故,以至于尤利尔当时没发现这里竟然是修道院。罗玛在这里,不祥的预言也在这里。他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命运的巧合。
“这可真稀奇。在某一次拉森嘱咐我叫醒沉迷星象的圣者大人之前,我还没被拒之门外过。”雄狮说。
女巫莞尔一笑。“倘若你现出原形到妓院去,每个妓女都会那么做的。”
“那是人类的妓院,不是狮人的。”
尤利尔无心听他们闲聊,也就没注意到命运女巫对盖亚教会的暗讽。不管怎么说,他并不知道灰之使与伊士曼的往事。
“我以为你更恨露西亚呢。”罗奈德说。
“我并不恨诸神。说这些没用的东西一点也不愉快。”
“可这样的确很无聊。”夜色下,村庄静得出奇。远处歪斜的木屋和土垒中一盏灯也看不见,围栏内空空荡荡,牲畜都蜷缩在草房深处。“我总觉得不对劲儿,这里竟连夜晚营业的酒馆和妓院都没有!莫非村民们都不需要寻欢作乐吗?”
“这只是个村庄。”女巫海伦说,“不是你爱逛的娱乐街。”她语调从容,魔力也波澜不惊。“村庄都是这样。白天的劳作将疲惫留给夜晚,少有人有精力熬夜。至于他们到哪儿去寻欢作乐……恐怕客栈的用途就在于此。”
“既有吃食又提供美人,这倒是很先进的主意。”
没多久,大门再次打开一个缝隙。“院长要我向诸位客人道歉,她打算亲自迎接你们。”说这话时,这位“骑士”仍怀疑地打量他们。“我知道克洛伊塔,但大人物没必要偷偷摸摸到这里来。”
“我们没有偷偷摸摸。”尤利尔上前交涉。
“随你们的便。这可是神圣之地,你们最好别做出什么亵渎的事来。”
这或许就是不知者不畏……学徒不禁想。他观察着守夜人的表情,忽然猜到了对方如此警惕的原因:修道院里或许不止有神职者,还可能住着许多“道德有亏”的女孩和她们的孩子。
盖亚在上,莫非整个教会都被卷进了这场泯灭人中了吗?在四叶城时尤利尔全无收获,本以为线索就此中断;没想到远在万里之遥的一个无名村庄里,他再次抓到了那条罪恶链带的尾巴。其中隐含的意义令他不寒而栗。
“就算高塔不信仰盖亚,我们也绝不会侮辱他人的神明。况且我本就是女神的神秘骑士。”说这话时,尤利尔克制着让人看不出自己压抑的怒气。他伸出手,一圈明亮的神术光晕扩散开。
这家伙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显然学徒的神秘职业令他颇为吃惊。“好吧。”守夜人妥协了,“请进。”
他彻底打开门,让月光照进来,以免这些不速之客碰在最前面一级不平的门坎上。“虽然你们是贵客,但仍旧要遵守女神的规矩……”
“我对此一清二楚。”尤利尔告诉他。若所料不差,这里再没人比他更清楚了。“不要到后院去。也不要惊扰英灵。”
由于头戴钢盔,无人可见守夜人的表情。然而学徒能从他身上嗅到惊恐的味道。“骑士”加快脚步,直到进入客厅前都一声不吭。
“我第一次参观盖亚的修道院。”雄狮说,“一般她们不会允许别人进去。”
使者们无疑察觉到了异常。尤利尔捏紧拳头。“我曾在类似的地方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院长尚未下楼,他压低声音说,“请信任我。‘雄狮’阁下。交涉的事情我能够处理。”
“我们当然信任你。”女巫给予他肯定的答复。也许对见多识广的大占星师来说,眼下的古怪并没显得特别罢。
客厅很暗,由固执的守夜骑士点亮蜡烛。修道院的院长没有整夜祈祷,即便今天是忏悔日后的第二夜。如果她是沉醉于卖掉幼儿所获的暴利而忘记了信仰,尤利尔也不会觉得意外。
院长是位年长的老修女,雄狮阁下一见她,就发出一声失望的咏叹。女巫海伦觉得十分丢脸:“安静,罗奈德叔叔。”她的声音细微若耳语,尤利尔和罗奈德·扎克利却听得清清楚楚。
年长修女的教名也充满年代感。在关于盖亚的诗歌里,巴恩撒是女神座下一位偶获恩赐的信徒,故事的结局她升上天国。“诸位尊敬的客人。”她的态度倒不那么冷漠,但却教人分辨不出笑容的温度来。“第二夜很珍贵,而起夜比失眠更痛苦。看在女神的份上……我这身老骨头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保持冷静。“我们来找一个走失的学徒。”尤利尔描述出罗玛的模样。这些信息他还是从拉森先生那儿听来的,他只能希望对方没有说错。“不知道巴恩撒院长见过她没有?”
“我没见过她。”修女毫不犹豫地回答。
誓约之卷对这话作出了回应。我就知道她在说谎。尤利尔紧盯她的脸,换个说法:“那最近修道院有什么东西受到了损坏吗?倘若造成了损失,也许是那个学徒搞的鬼。这是高塔的失职……而我们决定为此做出赔偿。”
巴恩撒院长审视了他一眼。“这倒有过。”她慢慢地说,“我的保险箱被动了手脚,教典也受到了破坏。我想修道院里曾来过一个我看不见的捣蛋鬼,仗着神秘道具在后院四处扰乱。能得到这种道具的家伙,没准儿正是高塔的学徒。”
“被破坏的物品还保留着吗?”
院长吩咐守夜骑士上楼,拿下一本厚硬壳的大书。这上面的每一页都绘着难看的涂鸦,甚至还有乱七八糟的连不成语句的词。
“这事她干得出来。”雄狮断定。
“真难为作画人仔细将教典的每一张都翻过了。”女巫也评论。
若不是索伦帮忙,尤利尔差点看不出上面写了什么。
伪善者!没长角的恶魔
和你的神见鬼去吧
一群笨猪!软弱的傻瓜
这丫头有我的真传索伦带着点得意的语气写道。若是从不加标点的角度来看,这家伙说得没错。
“那她如今到哪儿去了?”学徒问。
“这我可不清楚。”院长的关注点不在这儿。“除此之外,她还毁坏了礼堂的神像和烛台。这些东西……”
“……不过是些物件。”尤利尔打断她,“没有人受伤吗?”
“我不认为你们能为此付出赔偿。”
“我们会的。”女巫说。
尤利尔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既然你们要求,那好吧——我会让人罗列出清单。”巴恩撒院长和善地微笑,“我就知道克洛伊的信誉比光辉议会更有价值,你们的国度距离太阳和露西亚更近。我当然是知道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尤利尔继续说:“还有其他被损坏的设施和物件,我们得一一照价做出赔偿。不多也不少的那种。现在我们必须得看看每一处她留有痕迹的地方。这对我们找到她也有帮助。”
“每一处?”院长的表情僵硬了一瞬,维持着微笑。“好吧,等到早晨……”
“很抱歉,巴恩撒修女,我们真的赶时间。”
“其他人都睡下很久了。这些孩子劳累了一天。”
可算是抓到你了。“睡下?这怎么可能?今夜是忏悔日的夜晚,虔诚信仰盖亚的教徒是不会早睡的。我是盖亚的骑士,您不清楚吧?高塔成员的神秘职业与教会相关确实很难想象。但我对女神的规矩一清二楚,这是应该的。”
守夜人骑士咕哝一句,“他确实是盖亚的神职者。”
巴恩撒修女狠狠瞪他一眼。“即便如此,这也是很不方便的。”她勉强挤出微笑,“这里面都是些女人,她们惧怕陌生男子……”
“请大可放心。高塔的信誉比光辉议会还要值价,更何况‘命运女巫’阁下总不会教她们恐惧吧?”尤利尔没给她周旋拖延的机会。他一下站起来,“就从后院开始。”
笑容从院长脸上消失了。“那是罪人休息的地方。不许你们到那儿去!”
这时候已经不用尤利尔交涉了。雄狮罗奈德站起来,他身高过门,肩宽过守夜人的铠甲,朝下俯视时,巨大的阴影可以将巴恩撒修女和骑士一同笼罩起来。“我们得找到罗玛,老女人,你不会以为我们只是来赔偿那丫头破坏的东西吧?”
此刻,即便巴恩撒院长意识到自己上了当,也为时已晚。“后院是禁地……”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尤利尔拆穿,“你让我们白天再去。莫非禁地只是对于夜晚而言?”
巴恩撒修女恶毒地盯着他。“不敬神的神职者,合该下地狱!”
“不敬神的人没法成为神职者。”女巫海伦纠正。“显然,你对神秘的了解没你的盖亚多。我想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她轻盈地双脚离地,漂浮起来。
巴恩撒修女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第二百四十一章 修道院的秘密
骑士打扮的守夜人重新锁上门,仿佛这道铁门能阻挡住两名空境的神秘者。但学徒完全不觉得受到了冒犯……他潜意识中也认为这扇大门坚不可摧。从离开玛丽修女到目睹四叶城的青铜雕刻,它对尤利尔始终拥有特殊的意义。
白塔中的占卜出了事故,以至于尤利尔当时没发现这里竟然是修道院。罗玛在这里,不祥的预言也在这里。他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命运的巧合。
“这可真稀奇。在某一次拉森嘱咐我叫醒沉迷星象的圣者大人之前,我还没被拒之门外过。”雄狮说。
女巫莞尔一笑。“倘若你现出原形到妓院去,每个妓女都会那么做的。”
“那是人类的妓院,不是狮人的。”
尤利尔无心听他们闲聊,也就没注意到命运女巫对盖亚教会的暗讽。不管怎么说,他并不知道灰之使与伊士曼的往事。
“我以为你更恨露西亚呢。”罗奈德说。
“我并不恨诸神。说这些没用的东西一点也不愉快。”
“可这样的确很无聊。”夜色下,村庄静得出奇。远处歪斜的木屋和土垒中一盏灯也看不见,围栏内空空荡荡,牲畜都蜷缩在草房深处。“我总觉得不对劲儿,这里竟连夜晚营业的酒馆和妓院都没有!莫非村民们都不需要寻欢作乐吗?”
“这只是个村庄。”女巫海伦说,“不是你爱逛的娱乐街。”她语调从容,魔力也波澜不惊。“村庄都是这样。白天的劳作将疲惫留给夜晚,少有人有精力熬夜。至于他们到哪儿去寻欢作乐……恐怕客栈的用途就在于此。”
“既有吃食又提供美人,这倒是很先进的主意。”
没多久,大门再次打开一个缝隙。“院长要我向诸位客人道歉,她打算亲自迎接你们。”说这话时,这位“骑士”仍怀疑地打量他们。“我知道克洛伊塔,但大人物没必要偷偷摸摸到这里来。”
“我们没有偷偷摸摸。”尤利尔上前交涉。
“随你们的便。这可是神圣之地,你们最好别做出什么亵渎的事来。”
这或许就是不知者不畏……学徒不禁想。他观察着守夜人的表情,忽然猜到了对方如此警惕的原因:修道院里或许不止有神职者,还可能住着许多“道德有亏”的女孩和她们的孩子。
盖亚在上,莫非整个教会都被卷进了这场泯灭人中了吗?在四叶城时尤利尔全无收获,本以为线索就此中断;没想到远在万里之遥的一个无名村庄里,他再次抓到了那条罪恶链带的尾巴。其中隐含的意义令他不寒而栗。
“就算高塔不信仰盖亚,我们也绝不会侮辱他人的神明。况且我本就是女神的神秘骑士。”说这话时,尤利尔克制着让人看不出自己压抑的怒气。他伸出手,一圈明亮的神术光晕扩散开。
这家伙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显然学徒的神秘职业令他颇为吃惊。“好吧。”守夜人妥协了,“请进。”
他彻底打开门,让月光照进来,以免这些不速之客碰在最前面一级不平的门坎上。“虽然你们是贵客,但仍旧要遵守女神的规矩……”
“我对此一清二楚。”尤利尔告诉他。若所料不差,这里再没人比他更清楚了。“不要到后院去。也不要惊扰英灵。”
由于头戴钢盔,无人可见守夜人的表情。然而学徒能从他身上嗅到惊恐的味道。“骑士”加快脚步,直到进入客厅前都一声不吭。
“我第一次参观盖亚的修道院。”雄狮说,“一般她们不会允许别人进去。”
使者们无疑察觉到了异常。尤利尔捏紧拳头。“我曾在类似的地方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院长尚未下楼,他压低声音说,“请信任我。‘雄狮’阁下。交涉的事情我能够处理。”
“我们当然信任你。”女巫给予他肯定的答复。也许对见多识广的大占星师来说,眼下的古怪并没显得特别罢。
客厅很暗,由固执的守夜骑士点亮蜡烛。修道院的院长没有整夜祈祷,即便今天是忏悔日后的第二夜。如果她是沉醉于卖掉幼儿所获的暴利而忘记了信仰,尤利尔也不会觉得意外。
院长是位年长的老修女,雄狮阁下一见她,就发出一声失望的咏叹。女巫海伦觉得十分丢脸:“安静,罗奈德叔叔。”她的声音细微若耳语,尤利尔和罗奈德·扎克利却听得清清楚楚。
年长修女的教名也充满年代感。在关于盖亚的诗歌里,巴恩撒是女神座下一位偶获恩赐的信徒,故事的结局她升上天国。“诸位尊敬的客人。”她的态度倒不那么冷漠,但却教人分辨不出笑容的温度来。“第二夜很珍贵,而起夜比失眠更痛苦。看在女神的份上……我这身老骨头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保持冷静。“我们来找一个走失的学徒。”尤利尔描述出罗玛的模样。这些信息他还是从拉森先生那儿听来的,他只能希望对方没有说错。“不知道巴恩撒院长见过她没有?”
“我没见过她。”修女毫不犹豫地回答。
誓约之卷对这话作出了回应。我就知道她在说谎。尤利尔紧盯她的脸,换个说法:“那最近修道院有什么东西受到了损坏吗?倘若造成了损失,也许是那个学徒搞的鬼。这是高塔的失职……而我们决定为此做出赔偿。”
巴恩撒院长审视了他一眼。“这倒有过。”她慢慢地说,“我的保险箱被动了手脚,教典也受到了破坏。我想修道院里曾来过一个我看不见的捣蛋鬼,仗着神秘道具在后院四处扰乱。能得到这种道具的家伙,没准儿正是高塔的学徒。”
“被破坏的物品还保留着吗?”
院长吩咐守夜骑士上楼,拿下一本厚硬壳的大书。这上面的每一页都绘着难看的涂鸦,甚至还有乱七八糟的连不成语句的词。
“这事她干得出来。”雄狮断定。
“真难为作画人仔细将教典的每一张都翻过了。”女巫也评论。
若不是索伦帮忙,尤利尔差点看不出上面写了什么。
伪善者!没长角的恶魔
和你的神见鬼去吧
一群笨猪!软弱的傻瓜
这丫头有我的真传索伦带着点得意的语气写道。若是从不加标点的角度来看,这家伙说得没错。
“那她如今到哪儿去了?”学徒问。
“这我可不清楚。”院长的关注点不在这儿。“除此之外,她还毁坏了礼堂的神像和烛台。这些东西……”
“……不过是些物件。”尤利尔打断她,“没有人受伤吗?”
“我不认为你们能为此付出赔偿。”
“我们会的。”女巫说。
尤利尔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既然你们要求,那好吧——我会让人罗列出清单。”巴恩撒院长和善地微笑,“我就知道克洛伊的信誉比光辉议会更有价值,你们的国度距离太阳和露西亚更近。我当然是知道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尤利尔继续说:“还有其他被损坏的设施和物件,我们得一一照价做出赔偿。不多也不少的那种。现在我们必须得看看每一处她留有痕迹的地方。这对我们找到她也有帮助。”
“每一处?”院长的表情僵硬了一瞬,维持着微笑。“好吧,等到早晨……”
“很抱歉,巴恩撒修女,我们真的赶时间。”
“其他人都睡下很久了。这些孩子劳累了一天。”
可算是抓到你了。“睡下?这怎么可能?今夜是忏悔日的夜晚,虔诚信仰盖亚的教徒是不会早睡的。我是盖亚的骑士,您不清楚吧?高塔成员的神秘职业与教会相关确实很难想象。但我对女神的规矩一清二楚,这是应该的。”
守夜人骑士咕哝一句,“他确实是盖亚的神职者。”
巴恩撒修女狠狠瞪他一眼。“即便如此,这也是很不方便的。”她勉强挤出微笑,“这里面都是些女人,她们惧怕陌生男子……”
“请大可放心。高塔的信誉比光辉议会还要值价,更何况‘命运女巫’阁下总不会教她们恐惧吧?”尤利尔没给她周旋拖延的机会。他一下站起来,“就从后院开始。”
笑容从院长脸上消失了。“那是罪人休息的地方。不许你们到那儿去!”
这时候已经不用尤利尔交涉了。雄狮罗奈德站起来,他身高过门,肩宽过守夜人的铠甲,朝下俯视时,巨大的阴影可以将巴恩撒修女和骑士一同笼罩起来。“我们得找到罗玛,老女人,你不会以为我们只是来赔偿那丫头破坏的东西吧?”
此刻,即便巴恩撒院长意识到自己上了当,也为时已晚。“后院是禁地……”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尤利尔拆穿,“你让我们白天再去。莫非禁地只是对于夜晚而言?”
巴恩撒修女恶毒地盯着他。“不敬神的神职者,合该下地狱!”
“不敬神的人没法成为神职者。”女巫海伦纠正。“显然,你对神秘的了解没你的盖亚多。我想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她轻盈地双脚离地,漂浮起来。
巴恩撒修女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第二百四十二章 玛奈的请求
通往后院的径幽影重重,刺槐和荆棘遍地丛生。尤利尔走在最前,巴恩撒修女和那守门人被夹在当中,雄狮一脸怒气地催促他们。学徒穿过路,地面又硬又湿,他的步伐快得老修女跟不上。
“你曾到过这里,是吗?”女巫在他耳边低语。
“我的童年在类似的地方度过。”尤利尔回答。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十分浑浊。“布鲁姆诺特发生了谋杀案,许多线索指向教会。我们最终找到了一名神父贩卖幼儿的证据。”他给海伦女士解释安德鲁和伯莎的故事。
“过往的隐患会对现在和未来造成影响。”海伦告诉他,“我们生活在向下的河流中,上游的鱼儿必往下走。”
他想到自己曾对某只笨蛋狼说过类似的话。“是的。我正要根除当下的祸患,以免日后悔恨。”
“所以你的导师才让你来?”
“真抱歉给你们添了麻烦。”其实是乔伊认定他的魔法能帮上忙,尤利尔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你没什么需要抱歉的。倒不如说我们的任务耽误了你的计划。”女巫很大度地说,“血之预言缩短了统领大人的假期。说老实话,我挺奇怪他会同意帮你的。”
“我觉得……导师没那么难相处。”尤利尔的心情转好了一点。“只是没人乐意与他相处罢了。”
“这么看来,那历史性的一步被你迈出去了。”
“我对他充满感激。”
“谁不是呢?”女巫轻飘飘地说,“但他可不是为你的感激才决定收你做学徒的哟。别忘记这点,孩子。他是因为感激你才会这么做的。”
尤利尔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你的过去会给你带来仇恨。”女巫的眼睛里有种莫名的神采。“然而别被它蒙蔽视线。总有人在未来支持你,而高塔可以成为你的第二个家。”
“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就好。我真担心安德鲁和伯莎的事让你对克洛伊不信任。”她解释道,“我了解统领……他可能不怎么注重这方面的引导。”
不,他注重我的心态更胜过对克洛伊塔的信任与否。“感谢您的教导。”尤利尔回答。在他眼里,这位迷人的“命运女巫”阁下已经与事务司的思政委员挂上了钩。“我看到后面的建筑了。不过照我看来,罗玛姐或许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看的不远,但你的职业或许有帮助。我听拉森说你会预言的魔法。”
“只是皮毛而已。”他尽力让自己的回答更谦卑。“不过就一点把戏。我的力量不足以触及他人的命运,也因此才能不受影响吧。”
女巫漫不经心地问:“这是你的职业带给你的魔法?还是天赋?”
尤利尔知道她在怀疑什么,可这没道理……他的神秘转职在霜叶堡的密室里进行,目睹全过程的人唯有古堡之灵凯蒂。在他遇到埃兹·海恩斯时,转职已经完成了。德鲁伊当他的魔法是职业的恩赐,而事务司在审查时根本没过问这方面。
更何况他的导师是乔伊。
白之使作为空境统领,又明目张胆地佩戴着恶魔猎手的标记,恐怕任何一个无名者都会拼命躲开他的视线,就连无星之夜的黑骑士都不例外。这世上有敢于留在天文室的恶魔,但绝不可能存在喜爱刽子手的死囚——更别说成为他的学徒了。莫非海伦女士怀疑乔伊?
即便她有一点这么想下去的可能,尤利尔也决不允许它出现。“我的职业事务司没有记录。”他逼迫自己用同样不那么认真的声音回答,好像对方问这个问题只是出于好奇。“它名为‘箴言骑士’,是盖亚神职的一种。这些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情况危急,而我刚转职没多久,魔法几乎不受我控制。”
女巫似乎若有所思。“拉森说得没错。”最后她终于认可了,“你的确有占星师的天赋。”
这时他们已经站在了后院的入口前。
尤利尔朝后一瞥,注意到巴恩撒修女和那不像骑士的守门人还距离得很远,但有雄狮罗奈德在,他也不怕这两个虚伪的人皮恶魔跑掉。
“一片墓园。”他说。
“我真不知道罗玛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女巫不用他带路,径直走过石碑间的卵石路。对于教会费尽心思隐藏的地方,她似乎并不陌生。“罗玛是个孩子,不懂大人的世界。你知道吗?修道院里的女人其实并不是什么秘密。”
“是的。许多人家都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好在他们的女儿犯下过错时给她们送进来。”尤利尔说,“教会保护了她们,我不否认这一点。”
“别这么肯定。现在教会出了这桩丑事,说明他们的保护未必奏效。”女巫海伦推开铁门,现在他们距离最近的木楼不过一条五步宽的路之隔。“而且被你们发现,教会才是犯了大错。”
被我们发现?“我不明白。女士。”
“半公开的领养院,真是这样么?在贵族眼里,所有女人聚集的地方都是妓院……区别只在于身价。”
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感受涌上他的心头。尤利尔几乎无法保持冷静。他终于看出“命运女巫”对于盖亚教会抱有某种极端的成见。
“教会是神职者的组织。”他忍着怒气说,“每个神职者必然是虔诚的盖亚信徒。”
“里面也有凡人,甚至是堕落的非人。”
信仰不分神秘,也不分种族。他将这句话咽回去。尤利尔了解这类人,她对事物的看法不假他人之口。无论你说什么,没用。“我在这里长大。”他重复道,“现在我是盖亚的骑士。”我会证明给你看。
木楼中亮着唯一一盏灯,光线却透不过夜幕。尤利尔推开门,跪在女神像前的女孩转过头,一脸惊惶。
“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归家的游子。我是腐坏堕落者的行刑人。尤利尔禁不住打量她,这女孩与七年前墓园少女的身影瞬间重合。你的波德呢?他几乎冲口而出。
不管尤利尔想说什么,他都没来得及出口。女巫海伦投过去探究的目光,把对方吓得一哆嗦。“看来这里还是有个虔诚信徒的。”她评论道。
“你们是谁?”少女紧张地拾起铜烛台。
“我们是巴恩撒院长的客人。”尤利尔告诉她,希望熟悉的名字能令对方冷静下来。
然而女巫似乎知道更多:“她是你熟悉的人。”海伦女士说,“这里交给你了,尤利尔。”她轻轻飞出窗外,面纱抖动飘扬。
我熟悉的人?尤利尔迷惑地望着少女。他想起乔伊告诫自己不要对占星师说出真名,因为他们能一眼看穿凡人的命运。这话令他谨慎起来。“我是尤利尔。盖亚的骑士。姐,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你认识我吗?”
少女惊慌的摇头。“我是桃乐丝……不,我是玛奈。”
学徒确定自己没听过这名字。但这不重要,玛奈无疑是个未婚母亲,因生产而衰弱的灵魂尚未复原。她身上的魔力少得可怜,甚至不像个正常人。尤利尔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她,压抑的情绪也越发强烈。
可最后竟然是克洛伊的使命占了上风。“玛奈姐,你认识罗玛吗?她是我的……同学。一个金发狮人。”
罗玛的名字如同一个魔咒,刺激到了女孩。种种混合的复杂神色出现在她脸上,又一一隐没。玛奈的态度一百八十度陡转。“你是罗玛的朋友?你是克洛伊的使者!”她丢掉烛台,直扑向尤利尔。“救救他,看在女神的份上,求你帮帮罗玛。求你救我的孩子。”
一种明悟出现在他的脑海。“他们刚被送走,是不是?你的孩子,许多幼儿,他们都被修女们送走了,对吗?”
“你怎么……?”玛奈抬起泪痕斑驳的脸。
这一次,尤利尔没被哀恸或悔恨所慑服。“告诉我。”他轻柔地说,“罗玛与他们在一起?”
“我不知道。”女孩啜泣,“罗玛知道我签了字,孩子都不见了。她气得要命,连夜离开了修道院。”
“你是自愿……签字的?”即便这个问题出于私心,他还是想弄明白。
“我不知道。”玛奈,或者说桃乐丝的哭声也变得细微。她望着自己的手,神情恍惚。“我不想当罪人,我想回家去。可我……”她的手指在颤抖。
桃乐丝决不会清楚,在她短暂的沉默里,有人仿佛在经历一场漫长的审判。但就算她自愿,我也会帮她。尤利尔苦涩地想。这本不是她的错。她还年轻,看上去甚至不比我大。学徒扪心自问,我根本没法恨她,就像我没法去恨玛丽修女。
然而玛奈扑向他怀里,几乎将他撞倒。女孩的力气好像一瞬间大得惊人。她歇斯底里的哭喊起来:
“我错了!原谅我……帮帮我……帮我找回艾肯。对不起,我不该签字的!我爱他。求你找回我的孩子……”
尤利尔如受重锤。因为这哭声如此真切,饱含爱和苦痛。它属于母亲。
第二百四十三章 分头行动
“我会答应你。”尤利尔说,“但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你愿意吗?”
“我愿意。”玛奈毫不犹豫地回答。
尤利尔双手环住女孩,咬紧牙关不让眼泪落下来。我他妈到底在想什么?该死的怀疑,该死的愿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该怎么办?
他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他一直都清楚。银百合覆盖的青草地和石碑自眼前掠过。玛奈的泪水浸湿胸口,他为胸膛这点灼热而浑身颤抖。“我答应你,我发誓将他带回来。”他向她保证。
……
尤利尔在一间客厅里找到海伦女士。雄狮罗奈德厌恶后院的气味,只押送巴恩撒院长和那个其实是侍从的守门人进入阁楼。誓约之卷对盖亚的教徒拥有超越他人的约束能力,老修女被迫知无不言,投向学徒的目光充满畏惧,好像看着行走的真言药剂。
“罗玛不在。”女巫说,“她到修道院是个巧合,离开则是因为一个她喜欢的孩被送走了。有个修女认得她。真奇怪,好像只有那个院长看不见她。”
“可能拉森先生给了她魔法。”关键不是这些。“玛奈也认识罗玛,她的孩子艾肯在两天前被送走,罗玛姐也追过去了。”
“她又跑哪儿去了?”
“玛奈只知道她往东走。罗玛姐与被送走的孩子们并非同时出发,但目的地应该是一样的。”尤利尔递给命运女巫一打收据,但后者没有伸手的动作,他便把这些文件丢进壁炉去。火焰熊熊燃烧。“这上面的记录很乱,好在德蕾娅修女帮忙辨认出各项交易的具体信息。”他说出那个地方。“骑士海湾。这些订单来自骑士海湾,还有一部分是东方各城,但都包括在去东海岸的路径上。”
“我们不了解罗玛的行程进行到了什么地步。”女巫指出。她对收据和目的似乎并不关心。原因是明摆着的,教会的丑事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但我们可以到终点去等她。”
命运女巫对此并不赞成。“以逸待劳虽然便捷,但并非正道。而且血红的梦魇将至,越快找到罗玛,高塔就能越早脱身。我们最好往东走,雄狮肯定有法子跟上他的族人。”她告诫他,“作为统领大人的学徒,尤利尔,你在考虑事情时得学会把克洛伊放在首位,而非个人问题。”
尤利尔无言以对,他也不想跟“命运女巫”争辩。即便不考虑神秘领域中的地位,海伦女士是拉森先生关系亲近的人……起码拉森是这么渴望的。而后者不计回报地给予他帮助,这使他很难不顾及这位亲切长辈的感受。更何况,海伦女士说得没错。我是乔伊的学徒,应该将高塔放在首位。
什么时候值班表有你的名字了,再来说这话。
索伦跳出来。它的口吻一下就让人猜测到这家伙目前不是本人。
“观景台监测诺克斯,不是淑女该去的地方。”海伦女士回答,“要是哪天狄恩·鲁宾下了台,那么我十分愿意来外交部,统领大人。”
不会有那一天,除非他死了。
“但愿他长寿些……我想您不是在责备我之前对您的冒犯吧?”
你无法冒犯我。乔伊以生硬的语气写道。不管怎么说,盖亚教会都是伊士曼的国教。如果事情闹得太大,寂静教会必然会插手进来。他们既有借口,更有人情。
女巫的面纱微微扬起。“人情久不用掉,就会失去效力。圣者大人比你我更清楚这一点。至于寂静学派插手……巫师们并不会影响到高塔。说老实话,比起光辉议会的圣骑士,我倒还挺喜欢那群苦修士的。血红预言未必没有他们的份,也省得学士们在得知消息后急急忙忙赶过来了。”
伊士曼是高塔的属国。
“但我们没要求过。我们根本不想要这地方。”
把这话跟你的导师说去。
女巫心平气和地回答:“我对他说过了。圣者大人认为这块土地意义非凡。”
那你最好听他的话。乔伊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争论。我暂时不能离开布鲁姆诺特。拉森的问题不大,但天文室的工作需要暂时交接。
“他交给你了?”女巫愕然地问。
我得维持秩序。乔伊冷淡地纠正,不负责解答神秘学问题。队伍的带领交给罗奈德。你的魔法没有大用,我可以把你接回高塔。
“不用了。”海伦女士拒绝。“事情结束后,我希望到南部去看看。你的学徒还可以给我当向导。”她冲尤利尔眨眨眼,他只好对这场飞来横祸表示十分荣幸。
那在血红预言结束之前,你最好听听他的意见。乔伊最后写道。
戒指上的符文依次黯淡下去,尤利尔感到落在身上的目光也逐渐变得扎人起来。他硬着头皮说:“其实单纯从提高效率的角度来考虑的话,我们或许可以分头行动。”
“命运女巫”示意他继续。她将心情和表情一同藏在面纱下,但起码没为乔伊的态度而愤怒。也许命运集会的每位阁下都了解白之使的言语风格罢,难怪人们都怕他。
“我们有三个人。”由于紧张,尤利尔比划着手势。“我们既可以依靠魔法追踪罗玛,又能沿着买家转移婴儿的终点守株待兔。”他思忖片刻,“也能在沿途的每一处教堂停留。”毫无疑问,最后一种情况需要耗费的时间会成倍增长,但也可能不费力气碰巧遇上狮子罗玛——她必然也是这样一个个地方找下来的。
女巫叹了口气。“我还是到东方去吧。旅行的日子一长,赶路就开始变得难熬了。而且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你不可能愿意跟着我。你早就想这么干,对吗?”
在是乔伊的学徒之前,我还是盖亚的骑士。尤利尔心想。何况他对玛奈发了誓,不找到艾肯决不罢休。“请您原谅,海伦女士。”他坚决地说,“但我非这么做不可。我的魔法可以省下许多时间,没准我会比‘雄狮’阁下和罗玛姐先一步到东海岸去呢。”
“教会并非凡人的殿堂,你可能遇上强大的神职者,甚至是寂静学派的巫师。”
“但他们肯定想不到,自己会遇上白之使的学徒。”尤利尔回答。他抚摸上腰间挂着的长剑和匕首,思考什么时候会用上它们。寒霜晶莹纯洁,却将染上堕落者的鲜血。邓巴·菲尔丁神父和巴恩撒修女绝非个例,我的剑正渴求他们同类的生命。
话到如今,女巫再无异议。可学徒还有疑问:“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征求一下雄狮阁下的意见,他一定也很担心他的族人……”
“等问过他,你就会发现这是可以省略的步骤。”海伦女士用她惯用的调侃语气讥讽,“他宁愿跟我交换,在伊士曼某座东方的城里舒舒服服地等着她送上门来,才不关心什么效率。我了解罗奈德·扎克利,他就算过去一百年一千年,还只会是那个样子。”
她走出门前雕塑的阴影,月亮在她头顶变换着明暗的光辉。女巫的目光充满嘉许。
“开始行动吧。孩子。我不会阻止你的打算。抛开任务和责任,你的做法是值得赞扬的。竖琴座的女巫认可人们对未来的抗争,因为这也是命运的一部分。尤利尔,如果你希望摆脱纠缠过去的梦魇,那么现在着手还为时不晚。”
……
天黑得看不见路,对罗玛来说也不会碍事。她能在夜间视物,这时候到希望月亮再暗一些,好甩掉紧跟不放的尾行者。这帮蠢货根本不明白自己盯上的到底是怎样的猎食者,多半还在做着丰收的美梦。
有比甩掉他们更容易的办法。她只需等在原地的草丛后,在跟踪者到来时轻轻挥爪,便可斩断一切纠缠。然而不管她在修道院里怎么破坏撒气、出言恐吓,罗玛·佩内洛普终究只是个年幼的狮人。种族赋予她轻取人性命的力量和流淌在血液里的冷酷野性,但她还没做好准备接受它们。高塔里没人教她怎么杀人,拉森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学徒尚未足龄就受到使者的残酷训练。更何况,罗玛脑子里根深蒂固的想法一时很难改变——在布鲁姆诺特,杀人的后果要比陆地上严重得多。
那么,她能想到的方法便屈指可数了。要么打要么逃。罗玛弄不清这些鬣狗是为什么盯上自己,她早把原因忘记了。猜测人类在想什么非常困难,因为他们的想法总会改变。
一支箭矢穿过树林,风声在她耳畔犹如尖哨。罗玛感到怒火在肚子里燃烧。但当她打定主意,要给这些胆大包天之辈一点教训时,一道黑影嗖得一下在她鼻子前面飞过去。狮子突然意识到这支箭与之前那支一样,都是从前往后飞行的。有人在前面帮她。
“过来。”有个声音在头顶对她说。
第二百四十四章 黑城
清晨的冬青镇迎来了一位古怪的旅人,他披着斗篷,骑马踏过河边绿地。镇边有条入海河,大多数人坐船来,因为水道平缓,荒原却流窜着危险的野兽。更多盗匪遍布王国军团搜索不到的夹缝,守卫得警惕企图进入镇的人,以免招祸入室。在围栏下他按要求脱下帽子,露出一张冒胡茬的脸。守夜人交班时询问他的来路,他告诉他们自己从铁爪城而来。
“连夜赶路可不是好主意。”一个守卫多了句嘴。
“一点没错。但消息不等人。”
“冒险者酒馆在两棵枣树旁边,招牌是只猴子。”旅人也没说错。为这个消息,守夜人换班前赚到一枚黑城币。
“多谢。伙计。能告诉我教堂怎么走吗?”
守卫收下第二枚钱币。他愉快地伸出手,指了指河边的建筑。“别去得太早。”他捎带上一句嘱咐。“负责洗礼和忏悔室的神父是一个人。他一般起得很晚,你最好先到酒馆去。盖亚祝福你,兄弟。”他感到对方因自己最后的称呼而颤抖一下。多半是错觉。
旅人重新戴上帽子,遮住头和脸。这个动作让守卫注意到他披风下的锁甲和铁剑。冒险者大多是这副打扮,没什么值得关注的……然而那把剑大得出奇,握柄闪烁辉光。守卫没来得及细看,旅人便通过了关卡。又一个盖亚信徒。他将金币塞进衣服的褶皱里,与迎面走来的守卫交班。
酒馆的猴子招牌用黑铁打造,细杆上挂着破烂褪色的旗帜。两只乌鸦落在房檐上。哪怕是清晨,这里的客人也不少。
旅者将斗篷脱下——这次是彻底脱掉,连带披风一起。但没除下手套。他把这件脏兮兮的外罩丢到椅子上,冰之刃顿时吸引了许多客人的目光。
酒吧正如他想象的一般,充满刺鼻的酒精和香水味,在此处过夜的也多半是冒险者。这里的环境像是仓库:桌子只有几张,长凳七扭八歪。沙子混合泥水铺满地面,一个角落堆着布满虫蛀痕迹的空木桶。但在吧台后挂着飞镖靶,两个戴螃蟹袖标的佣兵打赌谁先能命中红心。女人穿着带花样的裙子,裸露手臂和大腿,一点也不把收获之月的凉风放在眼里。她们对每个进门的人微笑。这不是仓库应有的景象,即便墙壁还保留着杂物堆积过的痕迹。
店家是个又老又瘸的退休佣兵,嘴里叼着烟斗。冒险者的酒馆一向是自己人开的店。“来点什么?”
“有水吗?”
老佣兵瞧他一眼。“有水。有红色的。也有黄色的。透明的你到门外的河里喝去。”
“我一会儿要去教堂。”他解释。
“那你应该选红色。”老板给他一杯热柠檬水。“没准神父会欢迎你。近些天有吸血鬼到教堂去——我可算开了眼界了。好在他们没惹事。否则我房梁上的鸟儿就有得吃了。”
“这么说,你接待过他们。”
“不止是接待,我欢迎了他们。”老佣兵要他付账,把柠檬水卖出麦酒的价格,然后才告诉他:“他们要点两杯新鲜的人血,我可不卖这玩意。当然,我承认我店里的商品没大城市那么丰富,但这不是他们闹事的理由。我侄子砍断其中一个白痴的手指,把它泡在酒里递给他们。就是这个杯子。”他仔细打量旅人。“我侄子是个正八经儿的巡逻骑士。真的。这些蠢货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然后。”旅人说,“你让你的侄子跟踪了他们?”
“不管怎么说,他们为那杯血酒付了钱。”老佣兵得意地敲敲烟杆。“还没问价格。”
旅人喝光饮料,年轻的脸上面色不改。“他们上教堂干嘛去?”他问。
“每个人都很好奇。”老佣兵说,“但我不会把答案告诉他们。当然,孩子,你除外。”在一枚阿比金币的诱惑下,他立刻改了口。“这两个白痴倒也不是傻透顶。他们没亲自去,而是靠两个流浪儿传递消息。他们打算在镇卖货。你肯定清楚,教会有权力向不信仰盖亚的商人售卖赎罪券。”
如果说领主对百姓收税是因为向他们提供了土地和保护,还算合理;那么盖亚教会的赎罪券完全就是贵族妥协的产物,本质上是掠夺。赎罪券起源于黎明之战后,那时的盖亚教会刚刚脱离神秘领域,名义上摆脱了寂静学派巫师的控制,教会急需用信仰之外的东西来收拢教徒、扩大规模。赎罪券打着“偿还罪孽,赎清恶债”的旗号,实际作为教会敛财的工具而饱受争议。后来第一任教皇下台,寂静学派重新掌控教会并进行内部改革,但十字军扩增的军需迫使苦修士们默许了赎罪券的存在。好像他们除了靠纸片的差价获利外想不到别的赚钱方法似的。
教会宣传人们不做恶事,但是人就难免犯错。为了消除自己曾经过恶的记录,人们必须付出代价。这代价不用说是什么。在伊士曼,这个决策更是变本加厉,但却得到了贵族的拥护——商人最擅巧言欺骗,因此必须定期向教会购买一定数量的赎罪券来“抵良心债”,负责监督他们的自然是当地贵族。
“所以他们是去贿赂神父的?”
“还能有别的原因吗?”
旅人似乎认可了这个回答。“希望他们货物的质量比随手捡来的强。血族能卖什么?不同口味的血酒?”
老佣兵哈哈大笑。“酿酒不适合暗夜贵族,他们该拿锄头才对。守誓者联盟最不缺钱,可也有种族穷得叮当响……血族在他们的祖地挖不出金矿,却从人类的国度发现了商机。我看到处都有这种人,鼻子专门嗅出金币的味道。四叶领的亡灵之灾你听过没有?”
“只是有耳闻。”
“莫非你还想参与不成?据说当地一个大型佣兵团折损近半的人手,凡人更不用说。”老佣兵斜他一眼,“这种事听听就好,别老想着往上凑。年轻人懂什么冒险精神?不过是鲁莽而已。我可了解你们,我的腿也了解。”他拍拍自己的瘸腿。“那个发了疯的死灵法师研究出一种炼金魔药,企图用投毒毁灭四叶城。有传言他是无星之夜的恶魔。当然,最后事情惊动了苍穹之塔,负责属国维和的使者大人是赫赫有名的恶魔猎手,那疯子没扑腾几下就完蛋了。”
他说了半天,却没谈到点子上。
不过也用不着他说清楚。“一个吸血鬼得到了魔药配方,是吗?”
“少数几个家伙还是很敏锐的。反正他们的作坊里流出了一种新型的烟草,滋味不比黑麻线差,价格却只有三分之一。”黑麻线是原本最优质的烟草,曾在宾尼亚艾欧上掀起过一阵狂热的浪潮。人们竞相种植烟草,甚至衍生出了一座专门售卖黑麻线烟的贸易城市,里面有独特的交易货币。黑城金币就是由此而来。
旅人的问题问完了。他再要一杯麦酒,回到自己的披风旁坐下。既然柠檬水能与酒等价,那么即便不喝,也没必要选择前者。斗篷的褶皱有点不一样,显然摸索过它的贼没从口袋里面得到任何东西,也就懒得把它恢复原状了。他对此并不介意。
“……”
我还以为你的目的会更明确呢杯子的侧壁上出现一行字。
尤利尔说:“还不够明显吗?”
照你的找人方式,应该直接上门质问才对。看来铁爪城教堂让你长了教训,是不是?
铁爪城的教堂不比分部,驻守其中的十字骑士的数量甚至超过在布鲁姆诺特。教士们大都是环阶的神秘生物,还有为数不少的神职者在其中。伊士曼的总主教佩顿·福里斯特的神秘度不逊于高塔原本的驻守者埃兹先生。当然,学徒没见到这位德高望重的女神代言人。在王都,他没找到任何婴儿的下落。事实上他连教堂后院都没机会进去。
从这以后,他就意识到自己追踪线索的方式需要改变。
“这是好消息。”尤利尔仍然这么认为,“不是所有的盖亚教徒都参与了交易。”
但你也分辨不出哪些人参与了,除非开口询问索伦指出,这种机会并不多
“所以直接上门虽然能一击即中,但在此刻效率不高。”尤利尔说,“我当然能在冬青镇这么干。只是孩子们不在这里,我也没必要抓着教会不放。”找到教会里腐烂的枝干固然重要,但更关键的是那些孩子的去向。“血族属于买家一方,我倒不如打听他们的消息。”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告诉……等等,你对那老家伙用了魔法?指环震惊之下用上了标点。你没用誓约之卷
“是神术。它能令人更坦诚。”尤利尔不怎么自在地解释。“这是一个平等的神秘,我也得付出代价。就是那枚金币。用他渴望的东西换我想要的消息,只能这样。”
这把戏你从哪儿学来的索伦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学徒更不自在了。“盖亚的教典上,白给我那本。”
第二百四十五章 藏宝戒指索伦
“商人肯定有囤货的仓库。”尤利尔分析,“他们既然来商洽赎罪券的琐碎,也肯定是要在冬青镇打开市场。”
前提是他们确实只有这一件事索伦指出。
“我确信他们与那个神秘买家不是一伙的。”他告诉指环,“用我的魔法。”
不用说,肯定不是神术,盖亚的领域不包括命运或预知在内。他在清晨时分使用了无名者的能力,才能一路这么顺利。尤利尔与约克和乔伊在山林雪峰中冒险过,在城市还是第一次。他甚至不清楚能从守卫身上得到提醒,更别提找什么可靠的消息来源了。这些都是他吃过一次亏,才从老佣兵口中问出来的。猴子酒吧的老板贪得无厌,但并不吝啬指点后辈。他最喜爱夸耀自己的经验。说到底,他也只有这些能谈了。
而神秘买家……其实尤利尔多半能猜到他们的身份。布鲁姆诺特的吸血鬼加德纳还关在地牢里,经过审问,治安局得知烟草的来源果然是伊士曼,只是他们暂时无法插手地面的事情。
“我可以到血族的驻地去。”他突发奇想,“总能找到那两个商人的线索。”
血族领域在守誓者联盟的属国范围内指环泼冷水。至于在伊士曼,我还没怎么见过这些家伙活动
“真奇怪,你不应该对伊士曼的各种神秘势力了如指掌的吗?”
那种角色怎么会被睿智的格森先生记住?对于自己帮不上忙的事实,戒指竟然还能这么理直气壮。他们也是光辉议会的死敌,十五年前大概就从伊士曼绝迹了
我就知道你不靠谱。尤利尔在心里翻白眼。“我们再等等,就去找他们的麻烦。”
你又认识什么人了
“一个银匠。当然,他也是神秘生物。”现在他还不认识我。可这话没必要告诉索伦。
银匠?指环忽然警惕起来。
黎明逐渐褪去,更多客人到店里来。老佣兵吩咐侍者招待他们,女人只留下了两个。“晚上你们再来!”他不容置疑地说。“否则就让我侄子把你们统统送到地牢去。”妓女们从后门离开,有的捎带上赚来的首饰或钱币。一位歌手坐在空木桶上,开始拨弄琴弦。当他唱起怪腔怪调的歌时,房梁上的乌鸦拍翅膀飞走了。
冒险者数量很多,他们争抢脏兮兮的圆桌和长凳,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油灯和蜡烛被吹灭,每一扇窗子都洞开,嘈杂传到街上,凉风和钟声传进屋子里来。尤利尔等待着对面桌子争论的结局,一个裹红头巾的醉汉与一名穿皮甲的瘦高男人争论,互相推搡。后者对付一个喝得烂醉的家伙当然轻而易举,然而在他即将得意地坐下来时,老佣兵叫他到一边等着。“瞎了吗?”他大吼,“这儿有人了!”杯子后一枚不起眼的木牌被他揪出来,在桌子上拍得啪啪响。他可怜的侄子不出意外地又被拿出来说事。
索伦对他讥讽:这老头该退休了。若是他侄子听到这话,肯定觉得烦得要命
“所以他的侄子并不常来。”尤利尔说,“他侄子是巡逻骑士的队长。这么一来,酒吧附近就少有人管理治安。难怪人们都愿意往这儿凑。”
半晌,指环才憋出一句话。我终于了解到四叶城的好处了
我也了解到处处规矩的坏处。尤利尔想的恰好相反。在进入冬青镇之前,他从没想过冒险者的人生竟还有这样一面。即便在梦境中到过一次,而且遭遇很难说是顺利,他还是觉得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十分有趣。“布鲁姆诺特没有这样的地方。”他轻声说,“表世界或许会有,但我没见识过。不得不说,我喜欢这里。”
指环没接话。正如埃兹先生说的那样,尤利尔属于冒险的人生。但当他还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机会时,憧憬被他藏在心里。现在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己脚下的路。
一个戴皮帽子的男人牵着羊穿过酒吧外的院子,把动物与尤利尔的马拴在同一间草棚下。尤利尔晃动杯子,消融里面凝结的冰霜。他披上斗篷,但没有遮头掩面,故作神秘。老佣兵会估计一个外乡人是否值得敲诈,但这个人可不会。
“他来了。”学徒看着男人坐在老佣兵预留的桌子边。有几个人企图看笑话,然而他们很快失望了。老佣兵给他倒了一杯蜜酒。这张桌子是他预定的。
“查纳。”眼睛周围画着绿色条纹的冒险者对他举杯。“你还活着。”
查纳摘下帽子。“你最好当我死了吧。”他苦笑道,“我现在可没钱还你。”
“死人会销账。”对方不认可。
“总之我没钱。”查纳又向老佣兵赊账。令人诧异的是,老板满脸不情愿地松口了。看来他们之间的交情要比杯里的酒更深。“最近材料的价格又涨了。”
“有人在收购魔法材料?”手指长白鳞片的人问。他坐在尤利尔不远处。
“也可能是货源出了问题。”查纳摇摇头,“反正没生意。”他几口喝掉酒,重新戴上帽子。他有一张长脸,头发灰黄,一圈帽檐压扁的发丝紧贴头皮。蜜酒提振了他的精神,但黑影下的神色依旧阴郁。他搓搓手,均匀一下热量,才到门外。
“你干嘛去?”老佣兵问。
“这不明摆着的么?当然是去卖掉那头羊。”查纳头也不回地回答。他的鞋子沾满烂泥,便在木桩上蹭了蹭。没人再问他的去向,更多冒险者涌进屋里。那张桌子不再是被预定的状态,因此引发了新一轮的争夺。
尤利尔悄悄离开,没动一滴杯里的酒。他在马厩外拦住查纳。“生意。”他让查纳刹住脚步。
……
“银匠不可能凭空变出银子。”皮帽子男人狐疑地打量他。“要我开工,你得自己拿材料来,子。出门前记得问清外面的情况,冒险者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这话我听过一遍。”尤利尔说。
“那老佣兵又啰嗦了,对吗?”查纳哂笑一声。他并不知道尤利尔说得其实是梦境所见,而这句话是他自己说的。
“你会处理短刀么?我只要把刃口镶银。”尤利尔反问。对付血族的神秘矿物是基础知识,乔伊有告诉过他。这些东西学徒很有兴趣,即便导师只想把知识一股脑灌进他脑袋里而采取了强压硬塞式的教学,他也记得其中大部分。
“对付吸血鬼,对不对?”
“看来我不是第一个。”
“没错,但他们中没一个能自带秘银,而我的仓库早就空了。”查纳毫不隐瞒,“所以要我干活,现在的价钱可不低。也许比那两个蠢蛋身上的货价还要高。人们都在等材料价格降下来。”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成本接近甚至高于利润,根本不会有傻子上门。尤利尔心想,就算他们清楚参与索维罗烟叶生意的吸血鬼不只冬青镇,也没法挨个找上门。除了本身就是对付血族的神秘者。但这种人多半是职业因素,而非为了把他们的货物转手。
学徒却不同。他打定主意要将被卖走的孩子带回来,因此别说卖烟叶的血族商人了,就算是路上随便遇到一个长蝙蝠翅膀的家伙,他都会去询问一番。能用交流解决,就不会需要刀子。然而遭遇战斗是可以预料的情况。“我有材料——”银匠查纳的眼睛亮起来,学徒则感到自己手指一疼。他坚持着把话说完:“……但时间很紧。”
对方满口答应,还追问尤利尔能否卖一些魔法材料给他。
他觉得手指更疼了,脸上却强迫自己不笑出来。尤利尔的秘银来自布鲁姆诺特,这种金属泛用性很广,是很受欢迎的仪式材料。但即便高塔不缺神秘矿物,尤利尔也不会随身携带什么秘银……但索伦似乎储备着一些。眼下指环正在为尤利尔打它仓库的主意而恼火不已。
在白塔时,它恐惧红谷伯爵就是因为藏起来的秘银。虽然这家伙先前撒了谎,但却在尤利尔的梦境中露了馅。学徒能想象索伦正因为秘密的泄露而百思不得其解。随便它想去,也不可能发现。它只会恼羞成怒。
指环的力道越来越大,恨不得勒断他的手指。“我的储量也不多。”尤利尔见好就收,否则格森先生真的会翻脸。
你怎么知道的等查纳走后,索伦劈头质问。
你告诉我的。梦境中尤利尔找到吸血鬼后,他的攻击却无法对他们造成伤害,冰刃也在索维罗催化的血火下受到了侵蚀。而指环索伦一如既往,在战斗中边说风凉话,边向他展示自己储备的秘银,讥讽他头脑发热直冲上门。
“我猜的。”尤利尔揶揄。“这下你不用担心被埃兰诺尔伯爵吃掉了。不用谢我。”顿时,他的手指又被夹住了。看来指环的怒火得好一会儿才能熄灭,但不管怎么样,它那张歹毒的嘴巴终于得到了教训。
第二百四十六章 魔法干扰
比起布鲁姆诺特,铁爪城是座被无聊和烦闷填充的监牢。这里的神秘生物少得可怜,而且都聚集在一起。白塔是其中首要的据点,拜访法夫坦纳使节的贵族络绎不绝。然而即便如此,敢大声说话的人在白塔里则根本瞧不见。这些人倒还记得此地是属于谁的……他们没胆量遗忘这里的主人。他们当然不敢。
“雄狮”罗奈德喝下一口葡萄酒,在白塔精致的阳台上瞭望夜景。难得的静谧在此刻降临。
自从使者离开王都,女王就派遣劳伦斯·诺曼邀请苍穹之塔的诸位阁下到王宫做客。这位宫廷魔法师是凡人王国里难得的神秘者,但高环对他而言就是顶峰了,亡续之径牢牢把控着人们对更深层神秘的探索。不过无论如何,诺曼爵士很了解罗奈德的喜好,待人的态度也令人满意。宴会上的美酒和少女有片刻动摇了罗奈德的想法,然而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拒绝。
接受王族的邀请等于表达友善的态度。虽然他这么做了伊士曼也不会为此放松警惕,但表面上的和蔼会给其他人信号,过些天总在二楼徘徊的宾客们该试着踏足向上的阶梯了。罗奈德光是听着脚下的吵闹就觉得烦不胜烦,更别提亲自参与其中了。诺曼爵士表示理解,并在离开后派人送来了几名年轻迷人的侍女。这份礼物让他相当满意。
可这还不够。血之预言催促他缩短玩乐的时间,把它们分配到寻找狮子罗玛上。
狮人寻找同类的办法不多,在改信森林女神希瑟后,罗奈德可以依靠同样血脉信仰的相互吸引发现彼此。谢天谢地,罗玛不像佩内洛普家一样供奉火与智慧的神祇苏尔特,而是与母亲一同爱戴着森林之神。只是诸神已逝,信仰带来的祝福效力减少,他唯有用血脉的力量弥补。越是与他接近的血脉,魔法给出的方向就越清晰。
但罗玛不是他的血亲,他们之间狮人的血脉联系无比微弱。这是罗奈德烦躁的源头。而且在这段时间尤其微弱。他不得不怀疑它也是受了血之预言的影响,连白之使都没法解决这个问题。
看来我得把铁爪城的每一寸土地都翻起来,直到找到她为止……
他希望自己可以说这就是他拒绝宴会的全部理由,但事实并不是这样。说到底,罗奈德有任务在身,而类似丢下观景台到宾尼亚艾欧给自己放假的行为没法再来一次。拉森不过是才踏入空境的新人,顶多圣者会照顾一下自己的学徒。但外交部的统领可不同。“雄狮”罗奈德认为自己对白之使足够了解,这种了解促使他在找寻罗玛的过程中还能挣扎着履行使者的义务。
义务。这个词令他恼怒。因为与之相连的一般是责任。女巫海伦给那学徒讲高塔的责任时,他一字不漏地听到耳朵里。似乎在这两个词面前,一切个人意愿都可以让路。在落日草原的部落是这样,在苍穹之塔克洛伊也是这样,为什么他就不能丢掉这个该死的难题?
有时候,罗奈德无比羡慕神圣光辉议会的那帮狂信徒。这种人像是什么脑子都没有,整天只会把他们的露西亚挂在嘴边,恨不得宾尼亚艾欧没有夜晚才好。据说露西亚的信仰发源于流砂之国索德里亚,圣骑士们却不共信火神苏尔特,这简直是千古谜团。
门后稍有响动,女侍进来点燃了蜡烛,又轻轻离去。焰苗借他鬃发的光辉闪耀,厅堂炉火熊熊。罗奈德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遮掩自己的狮人特征,即便有时候命运集会的同僚们抱怨他的脑袋像长毛的舞台灯。他希望罗玛也能这么做,好方便自己找到她。
或者离开人满为患的铁爪城。
罗奈德确信罗玛在这儿停留了不止一天,她似乎迷恋上了城市里的风景,以至于流连忘返。但修道院的修女说她是去找被送走的孩子了,看见巴恩撒院长的惨状后,她们绝不敢说谎……铁爪城即便是凡人的王都,对他来说也实在是过于庞大了。罗玛·佩内洛普这头狮子似乎成了水沟里的耗子,教人压根摸不着她的尾巴。
看在希瑟的份上,罗奈德简直搞不明白,这丫头到底是怎么在这可怕的环境里藏这么久的。他宁愿她离开铁爪城长途奔袭。莫非她血脉中狮人的野性都被佩内洛普这个姓氏磨灭了吗?
他在睡觉和赶夜班间犹豫纠结了一会儿,卧室中的侍女频频走动,仿佛在引诱他到床上去。伊士曼的王族知道高塔的一位阁下整日在王都乱窜,这显然不会令他们感到安心。她的心思反而令他改了主意。“麻烦鬼。”他推开房门。这一句好像是对侍女的爱称,少女脸颊粉红,没注意到“雄狮”语气中的讥讽。“下楼去吧,乖孩子,找个屋子自己睡。”罗奈德不喜欢受人摆布,即便某些时候他很乐意让人为自己的爱好挖空心思。
“你母亲会想见你的。”他自言自语,“和她一样四处跑,没一刻消停。”
但当他踏出阳台时,忽然发现那缕微弱的联系彻底消失了。在火种的感受中,诡秘、尖锐的神秘若哑光的刀锋一闪而没。这是黑巫术的力量。
罗奈德站在半空,怒意犹如壁炉中的火焰在夜风中爬升。他的神秘度扩张引起白塔下层的一阵骚动,然而断裂的感应无法重续。他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了罗玛的踪迹。
……
“这本书。我想我把它卖掉了。”希塔里安说。
她盯着姐姐露丝,试图在她脸上找到畏怯,然而那张笨脸蛋上只有迷惑。傻子。我不可能给一个傻子讲明白道理,她决心换个问题。“你白天上哪儿去了?我不是让你呆在家里么?”
这回露丝听懂了。“我做梦。”她呀呀地说,用手指着窗户。“鱼。”
鱼你个头。希塔里安放弃了,她说不出责备的话,把姐姐一把抱住。“我知道你很走运。”她疲惫地在姐姐耳边倾诉,“但你真的把我吓坏了。”没人知道她在回家时看到露丝正在翻窗时,心里有多么惊恐。
“我做梦。”露丝告诉她。“梦里出门不要紧。”
“你以前从不梦游。”希塔里安紧皱眉头。露丝感受到她的焦虑,但根本不明就里。“太危险了。你遇到神秘生物怎么办?他们都会魔法。”她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拔高。“不行,你不能四处梦游。露丝·林戈特。听我的话。”
每当她叫出露丝的名字,姐姐就会听话。这源于露丝没傻之前,母亲一着急要打她们,就会愤怒地叫出她们的名字。它成了再明显不过的警示,使两姐妹牢记于心。
露丝睡下了,希塔里安锁好门窗,却依然不敢合眼。又是梦。她正逐渐恐惧做梦。夜晚给她的不安远超过行人混杂的街道,这都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她与姐姐做了同一个梦,血红的噩梦,每当希塔里安觉得自己要忘掉它了,噩梦就会在夜晚重临。它在纠缠我们。这个念头令她颤栗,以至于彻夜难眠。
但不论如何,噩梦只能慑服我们的意志而无法碰触到现实。希塔里安对自己说。一个怪梦,有什么好怕的?她安慰姐姐露丝,即便傻子不觉得害怕。说到底,每天食不果腹的人生才是漫长的噩梦,而一片红色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是个梦。希塔里安心想。我太重视它了,老是去想它,才最终夜有所梦。就是这样。它影响不了我们……
直到在露丝梦游以后,这个问题才重新变得严峻起来。临睡前希塔里安满怀疑虑,四下翻动想找到发梦的源头,结果从桌子底下发现了那本早该被卖掉的忏悔录。就是在给露丝读书的那天晚上,她们开始做红色的梦。希塔里安一见它就觉得恐惧,她把书页撕得粉碎,用火烧尽,结果梦境却依旧降临。
然而今夜又出现了变化。希塔里安在一片深红的水流中,意识到自己能看清头顶的天花板。她的眼前仿佛罩上一层血红薄纱,意识也无比清晰。无数雪白的鱼儿在她身边游过,她看清之后吓得差点失声尖叫。一节节白骨正随着水波朝一个方向流动。她胡乱摆手,却打到了睡在身边的姐姐露丝。
“疼。”露丝说。一串泡泡从她嘴里冒出来,她有趣地鼓起腮帮子。
希塔里安连忙去捂姐姐的嘴,这样让她感到恶心。醒过来。她在心里呼喊,醒过来!让我回到现实!
她成功了。希塔里安睁开眼睛,看到石砖里的书页灰烬。她拼命喘息,然后摇醒姐姐。后者什么都不懂,张开嘴想吐泡泡玩。“我们去教堂。”盖亚教堂是希塔里安想到的唯一能获得帮助的地方。她拖着露丝出门,又回去翻抽屉,拿出一叠赎罪券。她希望神父能看在这些赎罪证明的份上给她们洗礼。
露丝伸出手,扒拉着抓起两张在妹妹眼前晃。希塔里安没时间和她玩闹,她掰开傻姐姐的手……
……却露出纸片上两串一模一样的数字。
希塔里安愣住了,她仔细核对每一个数字,但没能找到区别。刹那间,无边的恐惧淹没了她。
第二百四十八章 海湾的骑士
多尔顿听见门后的争吵,言语的尖矛利刃几乎扎进松木门里。自从来到骑士海湾,这样的争吵每天都会出现。
即便有着娜迦血脉的余荫,德威特·赫恩的日子还是不好过。多尔顿从五年前就跟随他,看着他在女王和大贵族间寻求生存的夹缝。德威特的母亲把他当做可有可无的幽灵,特蕾西则教他统治领地的手段试图笼络人心。而直到临行前,提温公爵也不忘挑唆骑士海湾和四叶领之间的关系……现在侍卫队长又得看他平衡本土贵族和新律法之间的矛盾,为此整日忧愁,无法安眠。
这类事情多尔顿一贯帮不上忙,然而在东海岸领主起码可以用争吵发泄怒火。王都铁爪城更像监牢,塔尔博特家和威金斯家的军团骑士足以压制每个人畅所欲言的自由本能。这么看来,多尔顿还是很乐意见到海湾的碧波长天的。
窗外的海风和长哨在空中飘荡,阳光穿破云层。挂双色帆的船队浩浩荡荡驶入港口。它们来自王国北部的热土丘陵,一路行商至海岸。船舷上站着三个普林人,他们的皮肤黑亮如柚木。一名水手冲他们大声呼喊。装卸工赤着上身来回折腾,用粗麻绳拖动比人还高的集货箱。渔夫的船凑在大船边,鱼虾被罗覆盖,水淋淋的绿藻挂在绳结上。船长发给工人们烈酒,以换来成筐的新鲜柑橘。当蚌壳和蛤喇被倾倒到木箱里的一瞬间,一只猫箭一般飞窜出来叼走了一条掉在地上的银鱼。
“普林的船队。”德威特疲倦地说。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站在多尔顿身边的,争吵不休的会议早已结束了。“按照记录,他们在上个星期就该到了。”
“河道上时有风浪,大人。”侍卫队长回答。“我记得炎之月第四星期的暴雨。金雀河中下游的一段遭受洪灾,流水之庭和靴子谷差点被淹没。”不过也仅此而已,流水之庭地势低洼,靴子谷更是一个朝向河道的大水坑,每到雨季便会灌满泥水。
“我也记得。”海湾的领主说,“伊斯本·格洛尼翁爵士到陛下面前哭诉,结果诺曼大人只用两船麦子便打发了他。我倒想知道伊斯本怎么用两船麦填饱全城灾民的肚子。”
“他们可以吃鱼。”多尔顿指出。
“教他们吃自己去。”德威特愉快地建议。“这可是他们自己推选出来的领主大人。”
流水之庭原本是神秘之地,娜迦海族与王国军队在此地交战。当神秘开始一段自然的落潮期,王国的军队便势不可挡,战线几乎深入到东海岸。后来鱼人退回了歌咏之海的深处,金雀河的下半段彻底得到了解放。然而伊士曼对海湾的掌控始终力有不逮。骑士海湾的上任领主死于谋杀,流水之庭的归属也充满争议,最终女王命令当地人推举出德高望重的古老贵族世家,以作为管理这片过渡土地的诸侯。
但即便是在流水之庭,格洛尼翁家族也远称不上历史悠久、血脉高贵。家族的族长伊斯本在获封爵士头衔前甚至没出现在塔尔博特的骑士团中,这说明他们的祖先与伊士曼和克罗卡恩没有点关系。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获得现今的地位的。
窗外响起一声号角。“若我的属臣都是伊斯本·格洛尼翁就好了。”德威特叹息。
“有人想要比两船麦子更多的东西吗,大人?”
“岂止。”年轻的混血伯爵冷笑,“你都想不到他们的胆子有多大——海员们走私钢材,却要我签署两份关于木头和带鱼的通行证明。捕鲸人满嘴借口,想伸手港口贸易。我的商货总管试图混淆法律条令,来给自己填加有利的职能。莫非领主就是他们手里的橡皮图章?真见鬼!我看他们打算要我的命。”
“我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的。”侍卫队长向他保证,“在下由您差遣。取下谁的脑袋或手脚,轻而易举。”连女王和四叶公爵也不知道,多尔顿已经是高环的神秘,他甚至不惧怕宫廷首席魔法师劳伦斯·诺曼。侍卫队长腰间挂着一把咒剑,它既是利刃又是魔法,能够将诅咒带给它的敌人。他轻轻抚摸剑柄的紫水晶圆头,其中注满毒素。只要领主吩咐,多尔顿便会遵令行事……无论命令是什么。“是那血族商人?还是负责贸易的海员?亦或不听调令的船队首领?”
“都有。”德威特半开玩笑地说,但多尔顿明白这其实是事实。“我倒希望砍了他们的脑袋能解决问题。港口别的没有,麻绳和鳗鱼多得是。哼!我看他们活着还没有死了做出的贡献大。下次伊斯本再来向陛下要粮食,我大可以把养得又肥又多的鳗鱼送给他。你觉得诺曼爵士会因此看我顺眼么?”
不。当然,他怎么也不会。侍卫队长心想。
所幸领主并未等待他的回答。“波西埃爵士的‘红海鸥号’带着船队离港,他们船上的骑士比水手还多。街坊传言他得到一张记录着先民珍宝岛的地图。莫非珍宝得靠刀剑而非航海家来找?”
“歌咏之海虽无鱼人,但海盗依旧猖獗。”
“只有你敢在我眼前这么说。好像鱼人和海盗是两样东西似的。”
“不完全是,大人。”
潮声堡的阳台边,德威特·赫恩像在离开王都前的宴会上一样高声大笑。说到底,能离开铁爪城的话,骑士海湾贵族和船长们的麻烦又算得了什么?多尔顿了解他的领主……特蕾西公爵希望德威特能作为拥戴女王的翼护,但她注定会失望。德威特恨弗莱维娅女王就跟仇恨自己身上的鱼鳞一样。领地事务的繁多杂乱只是一时之虑,而王族带给他的伤害却是永久的。劳伦斯·诺曼原本只肯给他子爵地位,但在离开王都时德威特·赫恩已是骑士海湾的伯爵大人。南国四叶领大名鼎鼎的“幸运天使”回到兰科斯特的家族城堡,也不过获得同等头衔。然而这安慰不了德威特……他想要的只会更多。
更多。侍卫队长心想,恐怕他要的不会是更多海上的群岛。流水之庭邻近海湾,向北远一些则是普林城……都不是什么强大的诸侯。特蕾西·威金斯没有教过德威特如何夺取权力或侵占土地,不过多尔顿认为这样的能力与影咒的魔法无异,都是流淌在血脉里的。
无数白鸥飞过海峡,有人用箭射它们。多尔顿在城堡圆塔的阳台上眺望,灯塔镇林立着灰石楼和土墙垒,平民的瓦棚屋搭建在底层,在城墙底密集拥挤如礁石根上攀附的藤壶。多尔顿目睹一只海鸥脱离族群向潮声堡而来,它扑翅钻入高楼旗杆间的错落缝隙。
随后,一连串急促的脚步接近。
是园丁。“四叶城的来信。”他头顶的编草帽几乎跑掉下去,三层楼的高度可不简单。
侍卫队长还没来得及阻止,领主便越过他,夺下园丁手里的花朵。绽放的三色堇每一片花瓣上都写满了字,德威特刚一看完,就凋零枯萎。他脸上的喜悦光彩也一同消失了。
多尔顿看着园丁捡拾残株,从压抑的走廊悄悄逃走。南国威金斯公爵极为谨慎,永远都只用能够彻底毁掉三色堇原件的方式传递信函,想必以后让园丁苦恼的时刻还多着。但更烦躁的无疑是领主德威特。四叶城的信从未带给他好消息,看来这回也多半如此。
“得准备一下。”领主说,“招待我们的新客人。”
“客人?”
“要到我的领地观光的陌生人。”德威特当他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显然已经恼火到了极点。“伊士曼的灾星。”他讥讽道,“几天前我还在和你说笑,多尔顿,这次就轮到我了。”
前几天,令领主大人感到愉悦的是碎月神降的神秘事件。侍卫队长一下清楚了来客的身份。涉及到苍穹之塔,他竟很想知道克洛伊又派使者来做什么。“该怎么处理,大人?”我有职责在身,最终他克制住自己。
“处理?能怎么办?我在我的领地里根本没有值得信任的人手。”德威特回到柱廊的阴影里。“交给吉尔斯·阿纳尔德爵士或者洛朗·维格,我看他们整天闲得没事干。”
他口中的两个名字近来频繁在多尔顿耳边出现。其中前者是总管物流的实权贵族,后者则是骑士海湾舰队的总司令。侍卫队长更警惕吉尔斯爵士,论手段,他比伊斯本更狡猾;论身份……即便阿纳尔德家族名声不显,多尔顿也无法忽视他们一族非人的本质。吉尔斯·阿纳尔德是名血族,据说最喜欢的鲜血口味是鲸鱼血。多尔顿根本无法想象。
骑士海湾作为伊士曼最大的贸易港口,其命脉自然是航运跟舰队。遗憾的是,德威特暂时没把握将这两个至关重要的职位握在手里。而想要掌控海港,两者的支持必不可缺。
伯爵纂起拳头,“早晚有一天,没人能插手我的封地。”
侍卫队长清楚,他的怒意并非只对属臣。对此他帮不上忙。他只负责执行命令,守护伯爵的安全。在到达骑士海湾前,多尔顿希望自己能远离凡人的纷争,但后来他意识到真正与神秘之路冲突的是职责。对此他也作不出抉择。好在那一天尚且遥远,我不用如此忧虑……
第二百四十八章 海湾的骑士
多尔顿听见门后的争吵,言语的尖矛利刃几乎扎进松木门里。自从来到骑士海湾,这样的争吵每天都会出现。
即便有着娜迦血脉的余荫,德威特·赫恩的日子还是不好过。多尔顿从五年前就跟随他,看着他在女王和大贵族间寻求生存的夹缝。德威特的母亲把他当做可有可无的幽灵,特蕾西则教他统治领地的手段试图笼络人心。而直到临行前,提温公爵也不忘挑唆骑士海湾和四叶领之间的关系……现在侍卫队长又得看他平衡本土贵族和新律法之间的矛盾,为此整日忧愁,无法安眠。
这类事情多尔顿一贯帮不上忙,然而在东海岸领主起码可以用争吵发泄怒火。王都铁爪城更像监牢,塔尔博特家和威金斯家的军团骑士足以压制每个人畅所欲言的自由本能。这么看来,多尔顿还是很乐意见到海湾的碧波长天的。
窗外的海风和长哨在空中飘荡,阳光穿破云层。挂双色帆的船队浩浩荡荡驶入港口。它们来自王国北部的热土丘陵,一路行商至海岸。船舷上站着三个普林人,他们的皮肤黑亮如柚木。一名水手冲他们大声呼喊。装卸工赤着上身来回折腾,用粗麻绳拖动比人还高的集货箱。渔夫的船凑在大船边,鱼虾被罗覆盖,水淋淋的绿藻挂在绳结上。船长发给工人们烈酒,以换来成筐的新鲜柑橘。当蚌壳和蛤喇被倾倒到木箱里的一瞬间,一只猫箭一般飞窜出来叼走了一条掉在地上的银鱼。
“普林的船队。”德威特疲倦地说。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站在多尔顿身边的,争吵不休的会议早已结束了。“按照记录,他们在上个星期就该到了。”
“河道上时有风浪,大人。”侍卫队长回答。“我记得炎之月第四星期的暴雨。金雀河中下游的一段遭受洪灾,流水之庭和靴子谷差点被淹没。”不过也仅此而已,流水之庭地势低洼,靴子谷更是一个朝向河道的大水坑,每到雨季便会灌满泥水。
“我也记得。”海湾的领主说,“伊斯本·格洛尼翁爵士到陛下面前哭诉,结果诺曼大人只用两船麦子便打发了他。我倒想知道伊斯本怎么用两船麦填饱全城灾民的肚子。”
“他们可以吃鱼。”多尔顿指出。
“教他们吃自己去。”德威特愉快地建议。“这可是他们自己推选出来的领主大人。”
流水之庭原本是神秘之地,娜迦海族与王国军队在此地交战。当神秘开始一段自然的落潮期,王国的军队便势不可挡,战线几乎深入到东海岸。后来鱼人退回了歌咏之海的深处,金雀河的下半段彻底得到了解放。然而伊士曼对海湾的掌控始终力有不逮。骑士海湾的上任领主死于谋杀,流水之庭的归属也充满争议,最终女王命令当地人推举出德高望重的古老贵族世家,以作为管理这片过渡土地的诸侯。
但即便是在流水之庭,格洛尼翁家族也远称不上历史悠久、血脉高贵。家族的族长伊斯本在获封爵士头衔前甚至没出现在塔尔博特的骑士团中,这说明他们的祖先与伊士曼和克罗卡恩没有点关系。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获得现今的地位的。
窗外响起一声号角。“若我的属臣都是伊斯本·格洛尼翁就好了。”德威特叹息。
“有人想要比两船麦子更多的东西吗,大人?”
“岂止。”年轻的混血伯爵冷笑,“你都想不到他们的胆子有多大——海员们走私钢材,却要我签署两份关于木头和带鱼的通行证明。捕鲸人满嘴借口,想伸手港口贸易。我的商货总管试图混淆法律条令,来给自己填加有利的职能。莫非领主就是他们手里的橡皮图章?真见鬼!我看他们打算要我的命。”
“我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的。”侍卫队长向他保证,“在下由您差遣。取下谁的脑袋或手脚,轻而易举。”连女王和四叶公爵也不知道,多尔顿已经是高环的神秘,他甚至不惧怕宫廷首席魔法师劳伦斯·诺曼。侍卫队长腰间挂着一把咒剑,它既是利刃又是魔法,能够将诅咒带给它的敌人。他轻轻抚摸剑柄的紫水晶圆头,其中注满毒素。只要领主吩咐,多尔顿便会遵令行事……无论命令是什么。“是那血族商人?还是负责贸易的海员?亦或不听调令的船队首领?”
“都有。”德威特半开玩笑地说,但多尔顿明白这其实是事实。“我倒希望砍了他们的脑袋能解决问题。港口别的没有,麻绳和鳗鱼多得是。哼!我看他们活着还没有死了做出的贡献大。下次伊斯本再来向陛下要粮食,我大可以把养得又肥又多的鳗鱼送给他。你觉得诺曼爵士会因此看我顺眼么?”
不。当然,他怎么也不会。侍卫队长心想。
所幸领主并未等待他的回答。“波西埃爵士的‘红海鸥号’带着船队离港,他们船上的骑士比水手还多。街坊传言他得到一张记录着先民珍宝岛的地图。莫非珍宝得靠刀剑而非航海家来找?”
“歌咏之海虽无鱼人,但海盗依旧猖獗。”
“只有你敢在我眼前这么说。好像鱼人和海盗是两样东西似的。”
“不完全是,大人。”
潮声堡的阳台边,德威特·赫恩像在离开王都前的宴会上一样高声大笑。说到底,能离开铁爪城的话,骑士海湾贵族和船长们的麻烦又算得了什么?多尔顿了解他的领主……特蕾西公爵希望德威特能作为拥戴女王的翼护,但她注定会失望。德威特恨弗莱维娅女王就跟仇恨自己身上的鱼鳞一样。领地事务的繁多杂乱只是一时之虑,而王族带给他的伤害却是永久的。劳伦斯·诺曼原本只肯给他子爵地位,但在离开王都时德威特·赫恩已是骑士海湾的伯爵大人。南国四叶领大名鼎鼎的“幸运天使”回到兰科斯特的家族城堡,也不过获得同等头衔。然而这安慰不了德威特……他想要的只会更多。
更多。侍卫队长心想,恐怕他要的不会是更多海上的群岛。流水之庭邻近海湾,向北远一些则是普林城……都不是什么强大的诸侯。特蕾西·威金斯没有教过德威特如何夺取权力或侵占土地,不过多尔顿认为这样的能力与影咒的魔法无异,都是流淌在血脉里的。
无数白鸥飞过海峡,有人用箭射它们。多尔顿在城堡圆塔的阳台上眺望,灯塔镇林立着灰石楼和土墙垒,平民的瓦棚屋搭建在底层,在城墙底密集拥挤如礁石根上攀附的藤壶。多尔顿目睹一只海鸥脱离族群向潮声堡而来,它扑翅钻入高楼旗杆间的错落缝隙。
随后,一连串急促的脚步接近。
是园丁。“四叶城的来信。”他头顶的编草帽几乎跑掉下去,三层楼的高度可不简单。
侍卫队长还没来得及阻止,领主便越过他,夺下园丁手里的花朵。绽放的三色堇每一片花瓣上都写满了字,德威特刚一看完,就凋零枯萎。他脸上的喜悦光彩也一同消失了。
多尔顿看着园丁捡拾残株,从压抑的走廊悄悄逃走。南国威金斯公爵极为谨慎,永远都只用能够彻底毁掉三色堇原件的方式传递信函,想必以后让园丁苦恼的时刻还多着。但更烦躁的无疑是领主德威特。四叶城的信从未带给他好消息,看来这回也多半如此。
“得准备一下。”领主说,“招待我们的新客人。”
“客人?”
“要到我的领地观光的陌生人。”德威特当他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显然已经恼火到了极点。“伊士曼的灾星。”他讥讽道,“几天前我还在和你说笑,多尔顿,这次就轮到我了。”
前几天,令领主大人感到愉悦的是碎月神降的神秘事件。侍卫队长一下清楚了来客的身份。涉及到苍穹之塔,他竟很想知道克洛伊又派使者来做什么。“该怎么处理,大人?”我有职责在身,最终他克制住自己。
“处理?能怎么办?我在我的领地里根本没有值得信任的人手。”德威特回到柱廊的阴影里。“交给吉尔斯·阿纳尔德爵士或者洛朗·维格,我看他们整天闲得没事干。”
他口中的两个名字近来频繁在多尔顿耳边出现。其中前者是总管物流的实权贵族,后者则是骑士海湾舰队的总司令。侍卫队长更警惕吉尔斯爵士,论手段,他比伊斯本更狡猾;论身份……即便阿纳尔德家族名声不显,多尔顿也无法忽视他们一族非人的本质。吉尔斯·阿纳尔德是名血族,据说最喜欢的鲜血口味是鲸鱼血。多尔顿根本无法想象。
骑士海湾作为伊士曼最大的贸易港口,其命脉自然是航运跟舰队。遗憾的是,德威特暂时没把握将这两个至关重要的职位握在手里。而想要掌控海港,两者的支持必不可缺。
伯爵纂起拳头,“早晚有一天,没人能插手我的封地。”
侍卫队长清楚,他的怒意并非只对属臣。对此他帮不上忙。他只负责执行命令,守护伯爵的安全。在到达骑士海湾前,多尔顿希望自己能远离凡人的纷争,但后来他意识到真正与神秘之路冲突的是职责。对此他也作不出抉择。好在那一天尚且遥远,我不用如此忧虑……
第二百四十九章 客栈的巫师
吸血鬼们在拐角后,一个端起鲜红的酒杯,一个点燃卷烟。他们的动作清晰如玻璃上的倒影,但尤利尔手里拿着的不是杯子,而是银刀。
银匠查纳对他的打算心知肚明,便花了大力气赶工。这把利刃刀口泛着银光,与木柄的接合处还雕刻了魔文,足以确保它扎进血族身体时造成的杀伤不逊于雪人遇上烧炭。但就算工艺复杂,短刀的侧面依旧光滑如镜,甚至能够反射出拐角后两人的身影。
“我赌红心。”左侧那个说。
“那我选黄圈。”右边的同意了。
他们正在商量一场蒙眼飞镖的赌局下注,而这场比赛他们还未放下押注。血族的听力十分敏锐,能够穿透薄薄的木墙。看样子他们听到了比赛,便打算装作互不相识分开下注,好从庄家手里捞些无本的便宜出来。
当他们商量好暗号和对策,比赛就快开始了。两人匆忙走出拐角,先后步入大厅。侧边有歌手在拉琴,比起冒险者酒馆中差远了。不过这里到底是接待正常客人和商贩的旅店,他好歹唱的也是正经的歌词。老板是个女人,在歌手身后犯烟瘾。这时尤利尔已经来到血族们停留的地方,看着两个家伙写下自己的名字。
胡格·安古尔,扎卡里·波西埃……波西埃?指环诧异地写上了标点。
“怎么?”
这个姓氏很古老,算是血族中的贵族人士,几乎没有吸血鬼敢冒顶。那多半是他们的真名
一条大鱼。尤利尔只有这个念头。如有必要,他会留他一命。“哪个?”
左边
扎卡里·波西埃戴着顶丝绸圆帽,穿一身带领结的白皮革骑士套服。他的头比一般人大,皮肤纸一样苍白。他的五官实在没什么引人主意的地方,但与查纳描述的外形并不相似。说到底,血族也明白自己在凡人的城市里不受欢迎,他们必然改头换面,以免多生事端。学徒不禁想伊士曼里到底有多少藏头露尾的神秘生物,为了不引起巡逻队的关注而装扮成人类?这个问题渐渐引申到无名者身上。布鲁姆诺特藏着恶魔,想来伊士曼只会更多。
吸血鬼扎卡里的手指点着桌沿的花纹,比他的同伴看起来更放松。倘若不服用魔药,就是尤利尔走过去割开他的喉咙,恐怕他也迟钝地无法闪躲。不过是个尚未转职的环阶,学徒心想。但在他遇到两人的时候,他们竟然能第一时间利用上魔药。这种反应能力出乎了学徒的意料。
血族的转职会比一般人更困难,因为血族属于半亡灵,他们的灵魂在接受神秘职业的知识时会比较顽固。对我来说是这样,对那些女孩可不一定。即便愤怒直冲脑门,尤利尔也不禁担心起罗玛来——这孩子不过十一二岁、不是神秘生物,居然敢一个人追去找人。但愿她不要找到他们。
你要现在动手么指环问。
他很想这么做,但不行。“等他们出来,到人少的地方。我不打算对付镇上的巡游骑士。他们的工资拿得也不容易。”他也怕教会与当地贵族串通,把藏起来的犯罪份子吓得不敢露头。
随你的便。最后别忘了用他们的脑袋在酒吧换取赏金就行,布鲁姆诺特的秘银可不便宜
然而计划出现了意外。尤利尔半天没看见吸血鬼走出门,而赌局已经结束了。他不禁有些吃惊。我亲眼看到他们离开。他赶紧转动刀面,发现吸血鬼们居然转移了目标,走在角落里的一名陌生的旅客身边。
灯光昏暗,看不清三个人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学徒的心脏砰砰直跳,仿佛某些东西正向他预警。“你看得到那个人么?”他问索伦。
一个巫师它又接着强调,我可不是用看的
“哪儿来的巫师?”尤利尔嘀咕。梦境中他在吸血鬼们离开客栈时才缀上他们,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巫师不常见,他是寂静学派的苦修士
“能听见他们说什么吗?”
不行。你干嘛不用神术
“寂静学派也是盖亚信徒,我担心——”
你犯什么蠢!巫师和神职者不同,他不可能会用神术索伦说。
寂静学派与教会不同,但难保他们之间没有联系。“希望如此。”一圈金色的神文在他脚下展开,尤利尔顿时感到各式各样的声音涌入耳朵。我必须弄清巫师的来意,以免计划赶不上变化。
“真稀奇。”巫师说,“能在这里见到血族。”他的嗓音平淡,令人升不起记住的欲望。
“我记得我下注是红心。”扎卡里·波西埃双手支在桌子上质问。
“没错。”巫师客气地微笑。“你是打算这么做,但我提前变换了吧台上用于投注的位置。”
“我没仔细看,不过你的把戏的确有趣。”扎卡里点点头,旋即问:“那你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吗?”
阴影中的巫师思考片刻,“也许我清楚。比如这个?”他忽然抬手一挥。
即便隔着近十码的距离,尤利尔也能看到这有趣的景象:两个吸血鬼原本一左一右,忽然间互相变换了位置。扎卡里朝前一个踉跄,圆帽掉在地上。他的同伴则迷茫地眨着眼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到了桌子边。令人吃惊的是,这期间完全没有一点神秘的闪光或力量的波纹,好像莫名的交换不过是两人自己迈出了一步。
“巫术!”胡格叫道。陆续有人将目光投向角落。学徒终于能看到吸血鬼惨白的脸,上面的五官因惊讶和畏惧扭曲着。
“很好。”
扎卡里重新站稳,戴上帽子。他的手指在腰间的皮口袋上轻轻抚过,扯开绳子。但他的同伴赶紧按住他。两头吸血鬼对视足有三秒钟,最后扎卡里妥协了,他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胡格·安古尔和巫师——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在他身后,巫师依然面带微笑:“你该感谢我,先生。或许我救了你一命。”
但吸血鬼们没停下脚步。巫师只好感叹自己的善良,同时点燃了桌子上的蜡烛。
……
“我们得节约。”胡格低声说,“一个苦修士不值得浪费力量。”
他们走在人流中。扎卡里穿过两条街,才找到足够让他对照整理自己的领结和衣袖的玻璃橱窗。“据说苦修士的血有股涩味。”他的眼眶里转动着恶毒的色彩,“你尝过没有?”
“我宁愿喝孩子的血。”胡格回答。
“不止是你愿意。”扎卡里哼了一声,想到醇香胜过葡萄酒的鲜嫩血液,他不禁口舌生津。我该留下一个鬼,他想,或者两个。另一个分给讨厌的胡格,好教他不要在他父亲面前乱说。胡格是波西埃男爵的仆人,环阶神秘者,对他忠心耿耿。扎卡里希望在父亲死后他也能这么效忠自己,而那一天似乎并不算太远。魔药几乎摧毁了父亲的灵魂之焰……但他的躯体还能依靠血液苟延残喘。
作为男爵,他肯定私下截留了一批新鲜货,藏在城堡的地窖里。扎卡里了解父亲,为他在他身边度过的五十年时光。胡格必定知晓其中关窍,才会这么安慰自己。一念及此,扎卡里的心情略微好了那么一点。“力量带着毒素。”他大声宣布,迫使自己遗忘在客栈受到的羞辱。“一个苦修士不值得高贵的暗夜贵族为他流血。”但早晚有一天,巫师的旗帜会倒塌。我将沐浴他们的血泊,不会喝一滴。脏污的血只配做洗澡水。
“一点没错。冬青镇靠近王都,我们最好别在这里久留。”胡格故意岔开话题,“烟草的销售不用发愁,我看那些人是爱上了自焚的美妙滋味。”
“没准在他们死后,露西亚会接受这些灵魂。”
他的同伴厌恶地撇撇嘴。“到太阳上去?真是永世的酷刑。”胡格·安古尔转而提起族群的动向,“那该死的巫师诅咒我们,却不知自己死期将临。特罗尔班亲王的船队已动身前往灰翅鸟岛,波西埃大人也跟随同去。”话音未落,他们拐进一条深巷。
“安魂堡也关闭了?”
“是的。不然陛下不会放心离开。但在秘仪完成后,分配给你的领地只会多,不会少。”胡格向他保证,但话语就此终止。
只有这些?扎卡里怀疑父亲根本就是把自己忘了。男爵有许多后裔,当波西埃成为子爵后,他们的神秘度也会随之拔升。我该获得继承家族之名的地位才是,他向我许诺过。扎卡里想纠正胡格的说法:“你——”
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他抬起头,眼前洇开一片血红。惊愕迫使他在口袋里摸索,用指节顶开盖子……但还是太晚了。
一柄短刀划过,镶银的刃口切在他的手腕上。皮肉和血管刹那烧焦,疼痛如闪电般贯穿他的全身。扎卡里发出号叫,下意识地缩回手。又是一刀剖开胸膛,可怕的热量涌入躯体,苦痛的煎熬使扎卡里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腰间那只充满了“力量”的皮口袋已经敞开,内里溅满血滴,他却来不及饮下。
第二百五十章 更改路线
扎卡里还在惨叫,但声音被神术局限在四周。巷边无人问津,血腥也徘徊不散。
尤利尔踢开胡格·安古尔的尸体,他需要镇静一下。刺杀是如此简洁,成功是如此轻巧。他本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乔伊给他的魔法也蓄势待发。但一切太过顺利,让学徒不禁有种用力过猛带来的落差感。
漂亮指环难得赞叹。你很适合干这一行
它指的是尤利尔选择的目标。胡格比扎卡里老练,因此最大把握的突袭用在了他身上。而对付扎卡里时,学徒第一刀砍断吸血鬼的手腕,紧接着才用第二刀将敌人彻底放倒。虽说学徒本就是要生擒活捉,但大多数人都会下意识选择对自身安全最有利的稳妥目标,以至于给对方逃脱之机。像尤利尔这样下手准确干脆的新人,指环还真有点接受不来。我以为你只会拔剑冲上去砍呢
适合?我第一次就这么做的。尤利尔心想,但效果不佳。他总算知道当时吸血鬼们的反应为什么那么快了。巫师的手段令他们提起了警惕,不过这次学徒没给他们反抗的机会。“你该把你的以为重新设置了。”他回答。“我们赶紧离开,免得被巡逻骑士发现。”
尸体你怎么处理
好问题。“藏起来吧。”他顿时发现自己虽然杀过不少人或非人,但给他们处理尸体还真没有过经验。
我建议你烧掉。客栈里的巫师不是寂静学派的苦修士,他用的是种黑巫术
“黑巫术?”
不同于正统的魔法,噢,巫术,黑巫术的神秘效果很诡异,比起正常的巫术威力更强
“那黑巫术为什么不是正统?”
他的问题让戒指索伦很满意。强大的魔法需要强大的火种来支撑,因为魔力需要用我们的意志来调动。巫术也是魔法的一种。即便在形式上有许多不同,本质却并无区别。黑巫术在巫术的道路上开辟捷径,使用者将深入掌控更高等的神秘,但同时他们的火种也将承受神秘度的压迫
“想必后果十分严重。”
你已经见识过了,多萝西娅就是遇到了这样的情况。白回到高塔说明拉森只会更糟。别一副焦虑的样子,你着急也没用。倒不如说说你自己。誓约之卷用起来顺手么?它的副作用也是同样的道理索伦指出,正统是足以传承下去的神秘知识,而非会把人弄得半死不活的自残方法
尤利尔不自觉按住羊皮卷。“那我——”
神术不比巫术。信仰会增强你的意志,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只要白没开口,那就随你驱使
“那位巫师。”尤利尔说,“你知道他的来历吗?”
黑巫术大多是残缺的传承,来历会很复杂
有关神秘的传承和诺克斯的历史,尤利尔了解不多。他知道千年前驱逐恶龙的黎明之战,也清楚加瓦什的亡灵战争和同盟解体的圣者之战。但戒指口中的传承是指圣米伦德大同盟成立之前,散落分布在宾尼亚艾欧土地上的神秘力量。它们是历史的幻影,回荡在记载之外的史诗歌谣。它们是失落的秘密。
尸体焚烧有一股恶臭。血族的皮膜和骨骼最先烧尽,随后才是脏器和毛发角质。最终,胡格·安古尔只剩下黏稠的鲜血。尤利尔看着一大团色深近黑的液态物质在地上蠕动,神术的金色火焰在其上跳跃,吞噬、包裹每一滴血,把它们焚成粉尘样的灰烬。
血族的生命力蕴含在血液中索伦告诉他,他们没有大脑或心脏这类致命的弱点,然而又可以说他们全身都是弱点……只要你拿着秘银制的武器
“还有魔力。”之前尤利尔就发现,如果他不向短刀注入魔力,秘银起到的作用将极为有限。而盖亚的神术对付暗夜种族没什么特别的加成,也许露西亚的神官神术会有罢。总而言之,是魔力和神秘金属中的部分物质结合,才在血族身上发挥出了非凡的杀伤力。
血族以血液作为生存的基石,甚至能够通过血液补充魔力。学徒怀疑他们的火种也是用血来点燃的。索伦告诉过他血液中确实蕴含魔力——凡人与神秘者皆是如此。别看凡人没有点燃火种,他们的伤口愈合也是因为血中极微量的魔力在生效。不管怎么说,灵魂沟通魔力并非因为“燃烧”而实现,这个过程起到的作用是放大、加强,而非使能力凭空诞生。
“你觉得巫师可以凭借黑巫术找到我们吗?”拖着扎卡里走进狭窄的后街深处时,学徒问指环。
黑巫术很诡异……这话的意思是我无法推断出他会使用怎样的神秘。出现过的黑巫术在高塔都有记载,但它们的种类每年都在增加
尤利尔想到客栈中的巫师。他轻轻一挥手,就把两个人交换了位置。“如果不是你说巫术。”他不禁说,“我几乎以为那是恶魔的力量。”
恶魔?他们的能力只会更邪恶
我怎么不觉得灵视哪里邪恶了?尤利尔没指望从它嘴里听到什么好评价。到现在,索伦甚至没认出他的预知魔法不属于秩序。
但它说得没错。冷静下来后,尤利尔意识到自己没有感受到异常的火种,黑巫术和恶魔之力也不相同。他为这个发现松了口气。
他醒了指环提醒。
尤利尔低头,看见扎卡里紧闭的双眼。但他伤口处不再流血。这只能是血族作出的处理办法,因为他们的血液不会自己凝固。
这混蛋正假装昏迷。若非索伦提示,他肯定打算听听我要说什么。尤利尔猛然拎起他的领子,把他的脸按在石砖上。我会让他听。学徒另一只手抽出刀。
“大人!”扎卡里哀号起来,“求您别打了……”伤口再次迸裂,他终于装不下去了。“我可以给你钱!”
“我不要钱。”尤利尔说,“你们带走了许多人类孩子,从教会里。都是才出生不久的婴儿。他们在哪儿?”
“什么人类孩……啊啊啊啊!”他的狡辩成了一连串的惨叫,因为尤利尔用刀砍下了他的一根手指头。
乔伊说过,利刃比威胁更奏效。学徒认为他说得没错。
“我有真言药剂。”这话他其实没撒谎。“但不想浪费在你身上。”
“我把他们送走了!”这是实话。
“我问你他们在哪儿。”
“安魂堡!峭壁下的安魂堡。他们都在那里。”
倒也是实话。“我听见了。”但尤利尔没打算住手。他压住扎卡里的肩膀,咬着牙又切断一根指头。吸血鬼厉声惨叫,尤利尔听得手一抖,差点把刀给扔了。刑讯逼供是乔伊教导过他的技能,但学徒发现实践起来不太容易。“你……的确送他们去了安魂堡,但它已经关上了。”
“别让猎物找到愚弄你的机会。”使者这么告诫他。“控制行动很容易,操纵思想才最关键。有很多办法阻止别人思考,其中最简单的是情绪。”他照例在讲解时用词不当,尤利尔认为他想说的是“感觉”才对。
惶恐的味道从扎卡里身上散发出来,他不知道尤利尔听见了多少。在他开始回忆自己与胡格的废话前,学徒克制胃里翻腾的恶心感,一刀斩断了他的第三根指头。
“啊啊啊啊!……我说……我都告诉我!求你停手……孩子们被送去了灰翅鸟岛,歌咏之海的岛上……等等!不是全部!”他感受银刀在指头根部皮肤上轻轻划动时的灼痛,吓得大叫。“还有一些在尖啸堡!我父亲的城堡!他负责运送鲜货,真的。他肯定截留了许多!求求你——”
在他背后,无法忍耐的尤利尔终于将银刀捅进扎卡里的喉咙。吸血鬼抽搐一下,跌入汇聚在砖石上的血泊中。学徒展开羊皮卷,让扎卡里和他的血沐浴在火焰里。
我需要帮你找个垃圾桶么指环讥笑。
“不用。”尤利尔擦干净刀刃上的血迹。“死人看起来安静顺眼多了。”他终于明白刽子手和审讯官为什么是两个职业了。看在盖亚的份上,我应该带着真言药剂才对。“尖啸堡。你知道它在哪儿,对吗?”
你不去那个什么灰翅鸟岛么
“要是罗玛姐追上了艾肯,扎克利先生和海伦女士就会一同找到被带走的孩子们。要是她没追上……”他停顿片刻,“我再去找他们。”但愿我不会为此后悔。
指环注意到了他的犹豫。你不了解罗玛它在墙上写,照我看,就算她没追上,也不会乖乖和雄狮回到高塔去。那该死的海岛他们非去不可
“谢谢。”即便不完全确定,这仍是种安慰。“尖啸堡很远吗?”
你运气很好。尖啸堡不算近,但总比安魂堡强得多,后者是血族亲王的城堡,坐落于幽暗的西南地域。而尖啸堡就在伊士曼,藏在流水之庭附近的山谷里。你知道流水之庭吗
“不太清楚。”虽然生长在伊士曼,尤利尔在进入诺克斯之前从未离开过四叶城。就连王都铁爪城他都第一次去,北方的富庶美景令他十分惊叹。“我也得靠你带路啦,睿智的格森先生。”
我怎么觉得这个称呼变得廉价了?还是说所有词汇经你的嘴都这样索伦嗤之以鼻。流水之庭在冬青镇不远,你的骑术也有显著的长进……可我劝你乘船去那里。流水之庭遍地沼泽,就算你再喜欢那四蹄畜生也无济于事
尤利尔不禁有些脸红。从铁爪城到冬青镇要穿过荒野,荒野上则有野兽,结果他还是想骑马来。在马背上,他总有种自己是冒险者的错觉。拉森先生说得没错,我属于外交部。
“可那个巫师怎么办?他留在冬青镇,而黑巫术很危险。”海伦女士的教导也不是没起到作用。
你还是实习学徒,别那么快带入角色。神秘生物到处流窜很正常,莫非你还要给他们拴上笼头么
“好吧,希望冬青镇的运气能像我一样好。”尤利尔知道巫师戏弄吸血鬼们的原因,倒也不是很担心。尸体焚尽需要一段时间,他耐心的等待着。很快他就会绕出巷,回到客栈将马儿卖给店家,然后踏上摇摆不定的行船去往沼泽地里的血族城堡。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心情郁闷。我该早些发现真相。在布鲁姆诺特我就该行动起来,动手把那些披着虔诚的人皮的家伙送给女神裁决。
离开修道院时,他把玛奈托付给德蕾娅修女。她与巴恩撒院长和其他人都不同,女孩们也信任她。至于参与了罪恶交易的巴恩撒修女,学徒说到做到,至今她的脑袋还挂在后院墓地的一杆长枪上。那守夜人连骑士侍从都不是,对后院的龌龊更是毫不知情。尤利尔赶走了他。说到底,教会的腐朽并不是蔓延到了每一根枝干上,尤利尔为此深感宽慰。
等等火焰快熄灭时,指环索伦突然收紧他的手指。
学徒疼得哎呦一声。“你干嘛?”这家伙发什么疯?难道那巫师找来了?想起他在客栈里的话,尤利尔不禁提起心来。他说自己救了他们的命,在预言中确实如此……若非巫师提醒,扎卡里不会在见面时就提起警惕。他及时喝下魔药给尤利尔造成了极大的麻烦,而有过一遭正面硬来不成的经历,学徒才会选择当一回刺客。
你不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吗指环恶狠狠地写道,笔画都刮下了碎石。
尤利尔摸不着头脑。“什么?”
秘银!索伦气得要命,你说过要砍下他们的脑袋送去换赏金的。蠢货!我看你是完全忘记了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
骗子!偷!指环飞下来砸他的脑门。你现在还有一个脑袋,或许可以凑合着用它不怀好意地说。
亏你想得出来。尤利尔一边护住额头,一边伸手抓它。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自己对索伦毫无愧疚感。这肯定不只是我的原因。
第二百五十一章 血裔与试炼
篝火在脚边燃烧,热量阵阵涌来。罗玛打了个哈欠,又强迫自己睁眼。她必须保持清醒。夜晚的森林比白天更危险,而与陌生人在一起更是这样。
火焰后露出一张围住棕黑色巾的脸,只有一对眼睛能看得清楚。它们射出锐利的目光,黑夜和阴影也丝毫不能令它疲倦。他的打扮与罗玛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起码与伊士曼人不同。男人穿一身轻捷的皮甲,斗篷是灌木的迷彩。他的靴子上有巧的挂饰,武器则缠绕金、灰、红三种颜色的彩条布。一只结实的松鼠皮口袋系在箭筒边。那里面塞着火石和盐巴,还有少许晒干的香草,后两者刚被他拿出来料理火苗里的一对鹌鹑。
整体看来,他全身上下只有围巾显得突兀。狮子认为他从草原的另一边而来,男人身上有旅途和四月交替的味道,因此她尽可能往远处猜测。
“你困了吗?”男人问。
“不。”哪怕是在人类面前,罗玛也不可能丢掉警惕。或者说,正因为是人类才不可信。她有把握对付愚笨的凡人们,狡猾些的就力有不逮。神秘生物则更糟糕,她的戒指有魔法,但不会时刻严密地防御全身。离开修道院后,她的存在感就变得正常了,能够让许多盗贼和土匪将她作为目标。
于是她撒谎:“我一点也不困。”并且没话找话,“你不困吗?”
“我很疲倦。”男人坦承,“但我的肚子更饿,要睡得等到晚餐之后。”
很快鹌鹑烤好了,男人用箭杆挑起来,香味令她吞口水。“尝尝吧。”他邀请。
“我一点也没动手。”罗玛不自在地说。鸟儿滴着油,焦黄的表皮十分酥脆。她的鼻子让她并不担心男人在食物上做手脚。之前在林子里,这个男人突然窜出来驱赶走了尾随她的土匪,好歹没教罗玛对他们大开杀戒。他叫安川,是一名弓箭手。若照神秘领域的职业划分,安川该是个风行者。
也许他还是佣兵。罗玛见他捕捉晚餐,对森林里的陷阱一点也不陌生。他指导她避开脚下松脆的枯枝,免得惊扰动物,还让她藏在下风口以遮掩自身气味。这些技巧都很实用,罗玛试了两次,发现自己能比原来更接近兔子,而不是需要依靠竞速来捕猎。
她不禁想如果自己在村庄里就会这些,没准能偷走店家拴在外面的马儿离开。这样我就没机会再到修道院去,也不会碰上玛奈那个软弱的蠢女人。罗玛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
不管怎么说,拥有着森林狩猎技巧的安川本可以用箭取走罗玛的命——她当时甚至没反应过来箭矢飞掠的方向——就像杀死土匪那样。后来罗玛帮他找回箭矢,那根铁杆直入死人的咽喉,将其钉在树上。但他并没将罗玛因恐惧诞生的想象付诸实践,反而为她提供了帮助。
狮子一时间弄不太明白陆地上是怎么回事儿。这里的人们杀人不需要犹豫,救人也不看重缘由。莫非这就是宾尼亚艾欧与高塔之间的差异?她搞不清楚。
“你只会把猎物吓跑,动手就是添乱。”安川指出。
“胡说。”罗玛反驳,“我能抓住它们。”当然,这要看速度。
“鸟儿会飞。”
“我会跳。”
“这倒有趣。你能跳多高啊?狮子?”此刻,他围巾下的脸上一定绽开了微笑。“比树还高?”
罗玛想起布鲁姆诺特最边缘的云海。“比瀑布还高。”她宣称,“你不要问了,说了你也不懂。”
“虽然人的确不可能什么都懂,但被你这样的鬼教训我还是第一次。”
“我比看起来大。”即便嘴上驳斥,她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接过滋滋冒油的烤鹌鹑。
结果男人忽然冒出一句:“你来自苍穹之塔克洛伊?”
“我说过我来自落日草原。”她撕扯一只翅膀。“为什么这么问?”高塔怎么也不像是有狮人的地方。
安川一点也没卖关子。“你的口袋被划破了,这个掉出来。”他将一枚戒指交给罗玛。这个答案十分无趣。“谢谢。”
“好吧,我说谎了。”罗玛承认。在高塔里她一天要认错个三四次,对此已经完全没有羞耻感。“那你是来自哪里啊?索德里亚?”
“我去过流砂之国,但并不是打那里来。我的故乡是斯克拉古克,一个的人类国度。”
她果然没有概念。“不是克洛伊的属国,没错吧?”否则她该用观景台的水晶球偷窥过。
“它曾属于寂静学派。”安川摘下巾享用美餐,“圣者之战后,我们保持中立。那里的景色不逊于铁爪城,并且常常有精灵在国土上出没。你肯定想不到,我还与他们交过朋友。”
“我见过精灵。”罗玛不以为然,她更感兴趣的是安川。“你干嘛带面纱?你们那里都这样吗?”
“并不。”风行者说,“我是个旅者,走过许多国家。其中有的地方风太大,而面巾可以防止沙子入口,因此我特意准备了它。”
“你要去索德里亚?”
“计划原本是这样的。”
“所以你现在不去了吗?”
“也不是。”安川告诉她。“我把它放在另一件事后面。这些天我一直这么打算,没想到找到任务目标的那个吸血鬼后,我依然没法离开。这可真奇怪。”
狮子噌一下站起来。“你要帮我去找艾肯,对不对?”
“我可没这么说……”
“……但你是这么想的。”罗玛追丢艾肯已经有好几天了,她觉得安川肯定有办法。
“我是个希瑟信徒,按理说不应该这么多管闲事。”风行者抚摸着自己的长弓。“但事情涉及盖亚教会,这可是美德女神的教团。高塔学徒没必要对我这么一个冒险者说谎……听见你说这事我就有这个想法了——既然他们忘记了神的旨意,我很乐意作出提醒。”
“你是个虔诚的信徒。”罗玛扬起下巴,夸奖道。“我也是。”
安川不会与鬼计较。他倒还挺喜欢这孩子。安川认识几个在大陆上游历的狮人,并通过他们了解到这是个看重结果的种族,与其他兽人不大一样。狮子大都比较难相处,狡猾起来不逊于人类,但在执着上几乎没有种族能与他们媲美。这似乎与他们与生俱来的荣耀感和固执己见的头脑有关。
“可我把他们追丢了。”狮子沮丧地说。“你有办法吗?”
“我的办法就是到冒险者酒吧里挂悬赏单。你有钱么?”
“没有。”
“我也一样。”
“你不是找到了那个吸血鬼吗?”罗玛不信。
“但我没能完成任务。”安川说,“我放他走了,是因为本来就不需要把他带回去。米斯特洛克是个血族的年轻人,却不是坏蛋。他告诉我血族的亲王杀了他的父亲,因此才会流亡到伊士曼。”
“不是坏蛋。所以你才放过他?”
这个问题是如此天真,但也正是罗玛这样的孩子说得出来的话。“雇主让我问出他父亲的下落,他也说了,只是没说实话。我确信他是个血裔,不是纯粹的吸血鬼。血族对待血裔的态度一向受人诟病,而血裔的村落一直躲藏在森林里。如果他说实话,很可能有一整个村落的族人都受到屠戮。”
“血裔犯了什么错?”
“他们是真正血族的奴隶,原本来自各个族群。吸血鬼把他们变成血裔,用鲜血要挟他们为自己服务,因为失去吸血鬼鲜血的血裔将逐渐变成石像。”
罗玛吃惊得忘了撕咬烤肉。“真是邪恶的种族!可要是会死的话,血裔们是怎么会藏起来呢?”
“总有人宁愿变成石像也不想失去自由。”安川告诉她,“但也有强大的村落,会绑架转变他们的吸血鬼来延续自身。只是这种情况毕竟是少数,转变血裔不是魔法,但血裔的神秘度由给他们下诅咒的血族决定。血裔反叛是只有学徒和低等神秘生物才会出现的失误,单凭他们是没法对抗拥有亲王和公爵的血族的。”
“那你做得对。”狮子愉快地说,似乎跃跃欲试。“我们要帮他吗?”
“你不是要找被卖掉的孩子?”
罗玛犹豫一下。“那还是等等再说吧。血裔们躲藏了那么多年,再坚持个几天没问题。”与安川不同,她不会轻易放弃原有的目标。买家的行踪事关孩子们的安危,狮子分得清轻重。“血族又要追杀血裔了么?”
“他们从未停止过杀戮。丛林法则是女神的规定没错,但祂还要求我们不能索取无度。血族是守誓者联盟的成员,他们在加入联盟时就宣布不再创造血裔。我看他们是恨不得这些人灭亡才好。”安川将食物冷下来的部分重新加热。“更何况没有新人补充,血裔村落将在不久之后自然消失。他们本不用着手准备屠戮。”
罗玛开始相信这世上有邪恶的本性了。“狮人不该加入联盟的。”她愤愤不平,“我们从不与低劣之辈为伍。”
落日草原的内战至今尚未平息,莫非这丫头不知道?安川决定不打击她。高塔的狮人或许不会了解故乡罢。“我们都很穷,不能挂赏单。看来得想个新方法。”他说。
“你不能像找到猎物一样找到他们么?”
安川差点被逗乐了。“原来你是这么找人的,把目标当成猎物?可惜我办不到。我虽然是风行者,但只经过了三次试炼。”他解下长弓,只给她看上边的彩条布。“第四次试炼是亡续之径的终点,倘若我跨越它,也许就能获得能够超远距离追踪的魔法。但我更可能死在试炼里。”
“试炼?魔法?”她听不懂。
“你还没点燃自己的火种,当然不会清楚。”安川解释,“脱离学徒期点燃灵魂,是风行者的第一次试炼。从那以后我们必须整日磨炼技艺,来保证身体对魔法效果的敏感——”
“我知道!我知道神秘生物得点燃火种。”狮子打断他,“点燃火种踏入环阶,积蓄魔力跨越亡续之径,最终成为空之境的阁下。我当然了解啦。我想问的是试炼。”
“高塔有火种试炼,但它与风行者的试炼不是一回事。”他耐心地说,对付狮子你只能让自己有耐心。“你们的试炼需要导师考核,我的试炼是体质测评。前者考试后祈祷自己燃烧火种不出意外就行,后者则需要锻炼自身,直至接纳魔法的部分不被魔法侵蚀。”
“侵蚀?”
“拔升神秘度的过程,其实就是让我们的火种连接更多魔力以引动更高等的神秘。当你遇到空境的时候,有没有感到受压制啊?这就是神秘侵蚀。环之阶积蓄魔力,正是为了自己的魔法不会侵蚀我们的灵魂和躯体。”
这些知识虽然珍贵,但安川相信克洛伊塔一定保留着更加详细的资料,只是罗玛一介学徒从未认真了解过,因此介绍时他也不隐瞒。“占星师不需要锻炼自己,他们的魔法倾向探知和观测,在预言和感知领域独树一帜。但风行者不同,我的魔法需要我适应它的存在,以便使用时不会受到伤害。”
罗玛想了想。“照你说的,风行者试炼就是训练达标测试喽?”
“恐怕是这样。”
“不用神秘仪式?不考核奇怪的知识、只要提高身体素质?”
“再正确不过了。”
“这就是我要学的课程啊!”她忽然兴奋起来,“我要成为使者。风行者。神秘学和占星术见鬼去吧!第一次试炼是火种,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是转职。神秘者只有经过了两次试炼,才能被称为风行者。”安川把长弓递给她瞧。“第一次是金色布带,第二次是灰色的。”
“第三次是红色。我们什么时候能得到它?”
她改口得太快,令人忍俊不禁。“当你成为高环。”他告诉罗玛,“如果你的技艺水平不过关,即便魔力足够也无法获得红色带子。”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丹尔菲恩的野望
小狮子完全忘记追踪和血裔的事了。“教我。”她恳求,“我喜欢风行者胜过任何一个职业。”
“这正是我的目的,孩子。”安川站起来,橘红色的火堆一下放大了他的影子。“你不能依靠爪子和牙齿应对神秘者,而你要做的事无疑会遇到他们。我知道你在高塔里一定有导师,而且见识和神秘度也远非我能企及……但他现在远在天边,无法给你保护。罗玛小姐,倘若你愿意,我就教你箭术。”
……
得知庆典将举行的消息后,黑月堡上下一片欢腾。丹尔菲恩喝掉杯子里的温牛奶,朝后仰倒在软垫上。她面朝温室花园,各色的奇妙花卉竞相盛放。一个戏子在院子中央指挥猴子翻跟斗,雾蒙蒙的玻璃外雪花飘洒。她的心情与下人们同样愉悦。
然而有人是例外。“您该去见见贾艾斯总管了,伯爵大人。他等了一下午了。”女佣安莎提醒她。
“贾艾斯总管?”
“他掌管威尼华兹的财政。若有商队想要在这里卖东西,就必须得到他的首肯。”
丹尔菲恩略微提起身子。“他找我干什么……等等,你说他等了多久?”
“整整一下午,大人,五个小时。”
一下午。“那他是喝了五个小时的茶?”伯爵饶有兴趣地问。
“恐怕是的。”安莎顺从地回答。特蕾西让她而非妮娜随我前往冰地领不是没有原因的。不论丹尔菲恩问出什么样的问题,安莎几乎都能回答上来。“他看上去很焦虑。”
我也能装作焦虑。“要是他想对雪花庆典的举行提出建议,我会欣然接受的。”若是异议就另当别论了。
“不,大人。我想他是因为永青之脉改道这件事来询问您。”
永青之脉原本是冰地领度过极黑之夜的生命线,每年都有成千上万人指望它输送物资。王国甚至计划修建一条跨越不同城市的公交线路——矮人管它叫铁路——来挽救冰地领。结果铁路修建了六十年最终只得到了废弃的铁轨,而阻隔在四叶森林里千年多的神秘之地转眼就被一群佣兵打通了。
若非考尔德团长对她吐露实情,丹尔菲恩也会觉得这匪夷所思。她又想埋怨尤利尔没跟她提过一个字,就连碎月
月降临她其实也一知半解。这家伙一点儿也不明白自己的冒险给冰地领带来了什么,她认定。没见过那样的笨蛋。诺克斯佣兵团还知道从中捞些好处,他却一走了之,跟着克洛伊的使者去往万里高空上的浮云之都。莫非他不喜欢这里?和我一样?
碎月神降过后,威尼华兹借助繁荣起来的贸易迅速恢复了元气。丹尔菲恩每天要处理无数相关的问题,还得忍受特蕾西公爵对高塔和光辉议会各种事情的旁敲侧击。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对这些东西如此感兴趣。原因是明摆着的:困扰凡人的问题在克洛伊塔眼中完全不算大事。王国列车的毁坏是因为安格玛隧道直通卡玛瑞娅,这下相关负责人终于有借口挣脱责难了。沉眠之谷的消失则由于白之使稍微管了下闲事。两者间的差距之大,丹尔菲恩根本没想过去弥补!但愿威金斯公爵能明白这点。
四叶森林的捷径都被人送到了眼前,难道还有人不会使用吗?“叫他跟我的表叔奈登爵士商量。如果连香油涨价这样的小事都得领主来操心,要他这些官员有什么用?”丹尔菲恩不耐烦地挥挥手。“当然,我猜他八成会继续等下去。让他等。既然我们的财政总管大人可以抽出一下午来喝茶,那再等一晚上也没什么大不了。”
女仆去回复贾艾斯时,丹尔菲恩从垫子上爬起来。她给自己倒了点葡萄酒——安莎不许她喝太多,但现在她不在这里。她一边品酒一边摊开书册,失去关注的戏法师便默默退出门。凉风在地毯上划过,丹尔菲恩缩起肩膀。
不管是永青之脉还是碎月神降,她发现自己其实都有参与其中。冒险者的短暂时光犹如一场梦境,时常出现在夜晚。在兰科斯特家的城堡修复后,她为它起了新名字,以此纪念那场波及了整个威尼华兹的神秘事件。
寒风夹着雪花摇动玻璃,发出咔咔的声响。丹尔菲恩不禁走下摇椅,赤脚站在柔软的地毯上。羊毛是冷的,纯洁如雪地。而我的雪花盛典即将在这片冰封的土地上举行。永青之脉的改道给人们提供了办置盛典的物质条件,但真正的起因来自特蕾西公爵的消息:法夫坦纳的雾精灵使节团即将到达威尼华兹。
他们为卡玛瑞娅而来。近些天,丹尔菲恩见过无数想在城里找寻遗迹的冒险者,雾精灵不过是其中之一
一,但是却是最难对付的——母亲早早发来信件,嘱咐她小心迎接。城里人来回奔走,为庆典忙碌。各方神秘生物闻风赶来,城里的冒险者比原先多了三倍。巡逻骑士每天叫苦不迭,为工作疲惫不堪。奈登爵士告诉她,治安局的骑兵队长向他抱怨永青之脉的坏处,用词毫不客气:大量涌入的商队和佣兵团里,有一半都是手脚不干净的小偷和shāre:n犯。在香料和粮食降价以后,麻绳跟木柴反而成了新的稀缺资源。
好在城内治安勉强可以维持,从原本道路上调回的银鹫骑士团带给了威尼华兹充足的守卫。丹尔菲恩不需要关心琐事,但接待使节团的工作无人可以……无名者?”
“莫非你以为我指的是牙医?”丹尔菲恩不耐烦地说,“老实回答,别给我结结巴巴的。”
霍普额头冒出了冷汗。“可……伯爵大人,无名者在威尼华兹非常……您知道的,我避开他们还来不及呢!”他惊慌失措,疑神疑鬼地四处张望,好像书房里藏着整整一队恶魔猎手似的。“我只是个倒霉的恶魔,没参与任何结社,也没遇上任何其他的恶魔。真的。伯爵大人,我是无辜的!”
“我知道。”与他说话简直费劲。“你一个人都没遇上,不是说恶魔可以分辨恶魔吗?”
“大人。”牙医哀求道,“请别在这里谈论恶魔好吗?万一被人听见——”
“被人听见,我就拔了他的舌头,教他没法说出去。你怕什么?这是我的城堡。黑月堡可比糖果铺安全。”丹尔菲恩催促,“快说。否则我第一个拔你的。”
霍普忐忑地打量书房,半晌才犹犹豫豫地开口:“事实上,只有在使用恶魔力量的时候我们才会被发现。不然恶魔猎手利用捕捉到的无名者,早就把我们赶尽杀绝了。”
还算有道理。丹尔菲恩勉强算他过关,但这个答案令她十分失望。“我以为你们能够通过地狱之门感应彼此的存在呢。”教典上是这么写的,但现实显然不同。“那治安局最近有抓到无名者吗?”
“有三个人死了。”牙医不安地回答她,“神父把他们绑起来,活活烧成了灰烬。连骨头都没留下。大人,您问这个干嘛?”
“我想让你建立一个秘密结社,专门为我服务。”
第二百五十三章 无名者之家
霍普·奥卡姆嘴巴张大得可以塞进去一个拳头。“……什么?秘密结社?”
“你不愿意?”
“我亲爱的领主大人,这可不是玩闹呐!”牙医一下子跳起来,“这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您绝不能这么做……看在盖亚的份上,求您赶快忘记这个荒唐的念头。就算您是领主,也不能——”
“我是领主。”丹尔菲恩说,“在冰地领上有什么不能做的?”
“正因为您是领主,我才不希望您受到伤害。”
“伤害我可不容易。你说教会?他们驻扎在威尼华兹的十字骑士还没有银鹫军团的两个小队多。”丹尔菲恩并非突发奇想,来到冰地领将近一月,这些东西她早有考虑。“如果我们用魔法掩盖你们无名者的特点,再将驻地安置在野外,这支队伍便成了真正的秘密,只有我知道你们的存在。恶魔猎手不会找来,你们绝对安全。”
“离开城市?可……我们的,我是说无名者的生活需求怎么解决呢?而且冰地领天寒地冻,野外并不安全。”
“难道你们的魔法没用么?”
“您可是太过抬举我们了!”牙医大呼小叫,“恶魔之力用多了会使我们变成恶魔不说,它本身也不是全能的。我们的魔法拥有超越火种的神秘度不假,但它其实不会超出很多。”
霍普为了让她打消主意,直接拿自己举例:“比如我。我原本是王都学医归来的神秘生物,勉强点燃火种,但恶魔力量能够让我使用转职后才能获得的魔法、感受到魔力的流动,甚至增幅原有的神秘,而且效果堪比高环。可也只能这样。我没法操纵它增长力气,更不会呼风唤雨。也许别人能用魔力做到这些,但我根本没得到相应的知识。”
“就这些?那人们干嘛害怕你们?”
“他们怕的不是我们。”霍普压低声音,“他们怕的是邪龙温瑟斯庞。您忘了吗?我们不过是容器,早晚会变成地狱的使徒。”
“我可以派人去送物资……”
“……那样它就不是绝对安全了。”霍普指出。“一旦教会或者巡逻骑士发现了这个庇护所,他们会欣喜若狂,然后将我们一网打尽。”
丹尔菲恩才意识到自己的想当然之处。“那算了。”她感到抱歉,但说出口又觉得别扭。“结社的事暂且放下。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威尼华兹曾因为无名者遭受了清洗,要是能够将这些人管理起来,也许会对我们有好处。”
“恐怕是对你们有好处。”牙医无力地微笑。“您想看管我们,是这样吗?”
“每个人都需要律法的约束。无名者不应该例外。我只希望在成为恶魔之前,你们可以得到等同于秩序生灵的对待。”丹尔菲恩解释,“你在碎月神降事件中帮了我们,让我对无名者有了那么一点改观。
。而激进行事的后果人们也看到了,威尼华兹大tu shā让冰地领饱受摧残。倘若我们可以找到更平和的方式,也许……也许人们也会接受你们。”她咳嗽一声,“不管怎么说,无名者也是威尼华兹人,是我的子民。”
霍普·奥卡姆长久地凝望着她。“您真好心,我的领主大人。普通贵族关心平民的死活就会被当成异类,更别说您这样高贵的人儿了……您与您的母亲一样值得我们爱戴。可无名者是不同的,我并非你的臣民,而是诺克斯的仇敌。是的,战争结束一千年了,然而这不意味着秩序与混沌能够和平共处。和平!谁不喜欢安稳的日子呢?是世界上也许会有恶魔猎手去不了的无名者的乐土,我不否认个可能,但……大人啊,我确信这么想过的人有很多,但唯独在冰地领少得可怜。”
在成为无名者之前,也许他也是这么想的。丹尔菲恩抿紧嘴唇。她其实也明白,威尼华兹人对无名者的态度将远比其他地方更恶劣。“但若我们什么都不做,糟糕的状况也更不可能自己好转。难道我要让仇恨继续下去吗?”她辩驳道。
“大人,您不明白。分隔我们的不是仇恨,是矛盾。”
矛盾。这个词动摇了她。丹尔菲恩再次难以抑制地想起加文。如果她不需要继承冰地领,他还会恨我吗?既然加文不需要我死,四叶城会遭受亡灵之灾吗?谁又说得清呢?
“我不会再要求你了。”最终她妥协了,“结社或和平。随你们的便好了。无名者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希望你也能明白。”
少女站得笔直。“总之,我答应过给你提供保护,这是冰地伯爵丹尔菲恩·兰科斯特的承诺。霍普·奥卡姆,你不用在我的城堡里战战兢兢,它将庇护你,直至你堕落的那一天。”
同样的,她的许诺也令霍普感到震撼。泪水从牙医多愁善感的眼睛里涌出来。“感谢您,领主大人……”
“不客气。”作出保证的丹尔菲恩只觉浑身充满着责任感,她猛一挥手,险些打翻桌子上的墨水。“现在回去给你的病人看病吧,别在我眼前碍事。”
……
客栈的床铺下塞满羽毛,希塔里安险些睡过了头。自打她离开四叶城,噩梦的出现就开始变得断续起来。昨天她运气不错,睡了个好觉。
当希塔里安穿好衣服爬下床,才发现姐姐露丝趴在桌子上涂鸦。她当然是在玩,因为真正的画家决不会选择用羽毛笔的羽毛蘸墨水到处涂抹。不管怎么说,傻女孩似乎很开心,希塔里安也就由她胡闹。
咚咚咚。忽然,有人在门外叩动木板。“淑女们,现在方便我进来吗?”
希塔里安还没有动作,露丝便欢呼着跑去开门。我早告诉她要小心,她恼火地想,随即又无可奈何的追上去。她是个傻子,我说了也不懂。
威特克·夏佐照旧在身上笼罩一层薄雾,即便希塔里安和露丝已经见过他的面孔。这家伙长着一张极富北方人特征的脸,额头宽阔,肌肤深红,眉毛浓密笔挺。他下巴上的胡子大约刚蓄起来不久,只有毛茸茸的一层。他的举止没有上流人士那样规矩,但不会让人觉得冒犯。他穿成佣兵的模样,肩上别了个莫须有的佣兵团纹章,腰挎一柄钢制单手剑。正是这柄剑令他原来的身份露了馅——它握把:“你们以为自己不过是被殃及池鱼?因为『忏悔录』才只能逃亡?”
希塔里安察觉话里的讥讽,下意识不安起来。“若我不去教堂……”
“……也早晚会招来不幸。”这话令女孩迷惑地望着他,威特克不再微笑,声音如寒夜里游荡的幽风:“你以为我帮你们是为被教会仇视的共同处境?还是想得到‘忏悔录’的消息?都不是。我帮你们是因为你们是我的家人,起码有一个是。”
“我……我不明白……”
“你肯定明白。恶魔猎手早就把无名者的特征宣传给四叶城的每个平民了。你享受着它的便利,却妄图否认它的存在吗?”
便利。希塔里安不禁思索,我正因恶魔的力量而获益?若我真有这份力量,早就不用忍饥挨饿了,傻子才会放着魔法不用……她忽然懂了,脸色也随之变得苍白。“是露丝?”露西亚在上,莫非是她的幸运能力?
威特克看着露丝满手墨汁,蹂躏脏污的画纸。“无名者不是恶魔,但也绝非盖亚的天使。谨慎小心是我们一贯的宗旨,孩子,我当然不会专门去接两个陌生的、还被十字骑士盯上的目标。因为那样只会让自己承受不必要的风险,而我还有使命在身。”他又对她微笑,严厉和冷酷也消失了。“去到拜恩,你们会得到庇护。别怕,孩子,你们真的是我的同伴。教会虽然是为了那本书,却误打误撞发现了你们的真实身份。”
对于露丝的力量,希塔里安没法假装自己全无猜测。她为沉痛的真相感到窒息,但那不过是侥幸破灭后的失落。我确实享受恶魔的便利,她苦涩地想,直到现在也是。
然而他说的是我们……
“露丝的确有点不同。”希塔里安承认了,“可我,我与正常人一样,或许还有不及之处。我为什么会是恶魔?”
“是无名者,孩子,我们从不把自己称为恶魔。”威特克纠正,“当人们发现无名者的不同时,说明他们的力量已经觉醒。火种的异常一直都存在,亲爱的,你当然也有非凡之处,只是还不能察觉它的存在……只是时候未到,希塔里安。等那一天到来,你会发现自己从未平庸过。”
少女还没回答,他就转而说起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我想你到了拜恩就会明白。那里是无名者的地上天国,不受歧视与迫害侵袭的家园。在那里你们会明白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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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在路上
他说我是无名者,她想,完全是荒唐。露丝倒有可能。不管怎么说,要我抛下她是不可能的,那将我们看做一个整体也没什么问题。
他也说拜恩将是她们的故乡,希塔里安对此同样半信半疑。说到底,她只能跟着威特克·夏佐走下去,因为她身无分文,还没法掩盖面容。liu wáng如一场噩梦,但没有血河那么容易挣脱。希塔里安在烧掉福音书后做过一次血红的梦,但在她烧掉赎罪券后,梦境和异状都消饵了。威特克说赎罪券替她们偿还了翻开那本书的罪过,她不明白『忏悔录』到底意味着什么。
“盖亚和露西亚的教会争夺它,那本书是神秘物品吗?”希塔里安问。
“是的……而且意义重大。神秘生物划分拥有魔法效果的物品大多是依靠实用程度,也就是它可以bèi cā纵的神秘度上限。因此虽然『忏悔录』至今为止还没人能够使用它,但这不妨碍它用自己的力量影响他人。”威特克说,“你们做了同一个梦,就是因为接触了它。”
“那我们不会再受影响了吗?”
“这我还不能确定。我是个神秘者不假,好吧,还是其中比较特别的一部分,但火种赋予我本能般的力量的同时并不会捎带上知识原理。”他挠挠头,有些意外。“我以为你更关心拜恩呢。”
“比起拜恩城,我更在乎晚上能不能睡好。”希塔里安回答,“两者之间,噩梦更要紧。”
“好个踏实的小姑娘。就算我不来找你,没准你也可以逃脱十字骑士的追捕。”
这绝不可能。她有点着恼了。但提起这个,希塔里安还有疑惑:“你怎么知道我们需要帮助的?”
“哈!其实是你们向我求助。”他为此感到得意,却故作神秘。“等到了拜恩你就会得到答案了。这可是我们最大的秘密,不能轻易说出口。”除了对秘密守口如瓶外,他其实很乐意为希塔里安和露丝介绍拜恩城。“我们向南走,还要穿过冰地领。原本是需要走永青之脉的,那段路程才算得上难熬呢!你听说过沉眠之谷吗,小妹妹?在酒馆的楼梯下,乐手的歌谣里?从古时候的黎明之战开始,那里一直都是有去无回的陷阱。现在可好啦,冒险者们不知怎么解决了四叶森林里的神秘之地,打通了捷径。我们只要穿过森林,就能到威尼华兹去。”
希塔里安听说过威尼华兹,无名者和这座城市连在一起让她充满恐惧,但沉眠之谷却从未耳闻。想来它不过是神秘生物的常识,凡人这辈子也接触不到的故事。“拜恩在什么地方?”
“恶魔猎手找不着也碰触不到的地方。”威特克回答,“在世界的倒影里。”
“倒影?”难道也是神秘之地?
“最近威尼华兹发生了一桩神秘事故,古老先民的精灵国度阿兰沃重现于世,月之都卡玛瑞娅的投影在威尼华兹变为了现
现实。拜恩不是月亮的影子,它是建立在幻影和镜面后的神秘都市,没有人能找到通往城市的道路。”北方人告诉她们,“那就是无名者的家园,绝对安全。”
“既然没人能找到路,我们该怎么去那里呢?”
“别忘了我们是无名者。”威特克提示,“有人的魔法与此相关,便可充当拜恩与外界交汇的桥梁。等到了城外,他们就会来接你们。”
拜恩的奇妙彻底勾起了希塔里安的兴趣。“城里是什么样的?没有教堂和钟楼?”
“有教堂,盖亚和露西亚的都有,但没有十字骑士或圣骑士。恶魔猎手追捕我们,但即便是无名者也需要信仰支撑心灵。钟楼则修建在城市中心。诸神逝去了,我不晓得祂们知道自己有一部分无名者的信徒后会怎么说。盖亚的教义中,对于无名者的猎杀和抹黑都是从黎明之战后才被教宗和修士们添上去的。孩子,你知道无名者被称为恶魔的缘由吗?”
希塔里安摇摇头。
“那温瑟斯庞呢?你听过邪龙和银歌圣骑士的故事没有?”
当然。没有人会不清楚黎明之战,那是宾尼亚艾欧千年来传唱的壮烈史诗,贯穿守护与抗争的辉煌岁月。神秘领域拯救了整个诺克斯。即便凡人也了解故事的首尾。“无名者与黎明之战有关?”
“确实是这样。不过恐怕让你失望了……”他停顿了一下,才说道:“我们的祖先在黎明之战中投靠了邪龙,才会作为背叛者和深渊的走狗被诺克斯的神秘组织敌视。”
希塔里安首次听到这个说法,吃惊地瞪大眼睛。半晌,她才说:“所以诸神是在惩罚我们的罪过?”
“不是诸神,而是信仰神明的秩序生灵。”威特克回答。“至于惩罚……我至今都不知道我的父母竟然会有无名者的祖先。有的兄弟依靠命运的巫术追溯自己的血脉,甚至发现先祖曾是守卫过诺克斯的英雄。可见无名者的传承与血脉无关,千年前投靠恶魔的罪责也算不到我们头上。”他也摇摇头,“不说这些。拜恩是有教堂供信徒祈祷的,如果你还希望得到露西亚或盖亚的祝福,大可以到神像前接受洗礼。”
这时露丝推倒了椅子,发出一声巨响。她跪在地上用手指抓透过幕帘的细微阳光,笑容满面。威特克弯腰扶起椅子,把撕碎的画纸收到垃圾篓里。希塔里安赶紧一起动手。我不会信任盖亚,也不会信任光明女神了。她下定决心,露丝的幸运让我躲过了十字骑士的火刑,希塔里安不敢保证下一次还能成功。教会有对付恶魔的办法,就连巡逻骑士都知道。露丝是个傻女孩,她的魔法再特别,恐怕她们也难逃一死。有时候她想起自己去教堂或从巡逻骑士眼皮底下走过而丝毫不觉畏惧,就不由得一阵后怕。
如果威特克没骗我,只要到了拜恩城,我就再也不用担心露丝了。希塔里安望着玩耍的姐姐,感到内心一
一片安宁。曾经她指望露丝依靠美丽的外表找个贵族做情人,或者干脆成为接待客人的高级ji nu。这些未来在希塔里安眼中都比冻饿死在街头要强。
那时她们根本没有选择,但现在不同。这么来看,教会的通缉未必是坏事。她看着威特克·夏佐,眼神里的东西北方人并不陌生。她也明白他的使命了,它正是因她们而存在的:这个无名者离开庇护所,正是为了将她们这些流落在外忍受折磨的同胞送到拜恩去。为此他不惜承受风险。
此举需要非凡的勇气,寻常的无名者不太可能这么做。“你是某个秘密结社的成员,对吗?”希塔里安悄悄问。
“是的。”威特克坦然承认,“只有大型的秘密结社才可能为无名者开辟出安全的驻地。我来自‘神秘之尽’,你也可以称它为‘无星之夜’。这是个古老的秘密结社,我们给无名者提供援助有一段时间了。倘若你接触过无名者的圈子,就会明白它是个怎样的地方。不管怎么说,你们已经决定要到拜恩去,那么我们便是兄弟姐妹,拜恩城便是你们的家。”他张开手臂。“孩子,从此苦难将与你们分道扬镳,不再有人试图把你们活活烧死。你们安全了。好孩子们,现在让我们一起回家。”
他的怀抱中仿佛有整个世界给她们的善意。希塔里安还在犹豫,露丝已经伸手出去。她是无名者,感受得到威特克身上的亲切。希塔里安抿紧嘴唇,最后的矜持让她碰了碰对方的手心。威特克接住女孩们的手掌,热量彼此传递。
希塔里安为此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悸动。而姐姐露丝手上满是墨水,她咯咯笑着将色彩抹到三个人身上,把他们的衣服弄得与自己一样脏。
……
“我早该想到血族会知道这些孩子的去向。”尤利尔说,“在布鲁姆诺特的时候,加德纳·雷诺兹的存在就给了我们暗示。”他挪开脚边的一条粗绳,湿淋淋的麻线散发出一股生了霉的腥味。学徒浑不在意。“扎卡里将从修道院里买来的人类幼儿送到流水之庭,然后运往海外。难怪教会也只能查到加德纳身上,他们被索维罗吸引了注意力,转移又进行地如此隐秘。”
『你抱怨一路了』指环很不耐烦,『这有什么用处么?你倒不如去外面用你的剑划船』
尤利尔把嘴巴闭紧。这条小船纤细陈旧,船夫是个渔民。冬青镇的码头不知怎的荒凉无比,他等了许久才得到离开的机会。船上或许会有多余的木桨,但船夫显然不信任一个冒险者,只教他呆在船舱里。狭窄的空间令他转身都困难。
我宁愿坐黑月河上的船,他想。比起乘客,明显是船夫更危险。不管怎么说,他的小船日行千里不在话下。外面划桨的不过是个凡人,没有他的臂力。我现在是到哪儿了?冬青镇和流水之庭间的某处荒野河岸?他也没法看见。
血族与教会的事越想越令人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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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尤利尔决定说些其他的。“你和白有某种联系。”他除了索伦没人可以交流,能够选择的话题也就寥寥可数。“现在高塔的情况怎样了?”
『不比你想象的差』指环回答,『受到影响的只有命运ji hui。红之预言波及的范围很奇怪,圣者能够得到梦中预警,空境却会受到魔力侵蚀。至于环之阶的占星师们,他们的神秘度太低,反而察觉不到什么异常。克洛伊的天文室暂时由“深空牧首”泰伦斯·史都华德教授接手,他虽然不怎么靠谱,但很让人畏惧』
尤利尔没见过这位阁下。索伦说他令人畏惧,多半他自己也知道这点,于是跟乔伊一样不常在高塔里露面罢。
『我这还有新消息,与你有关』
学徒第一个想到恶魔,心跳陡然加速了几秒。够了,有乔伊在它不可能知道更多。我真是没事吓自己。“什么消息?”他维持着表情,“难道是火种试炼?”
『这个问题太蠢了,连你这样的家伙都能猜对』自从在冬青镇用它的秘银改造了武器,索伦就时刻不忘诋毁他。『拉森阁下的学徒通过了试炼,成为天文室最年轻的成员』
拉森先生的学徒,尤利尔正在找她。“那孩子不是——”
“是另一个学徒。你忘了吗?拉森阁下有两个学生,莫非你没见过?”
“我可真是一个都没见过。”这么一说,尤利尔也想起来了。“是萨比娜小姐,对不对?不瞒你说,我从没在高塔里与她碰过面。连到会议室那层去找我的导师的时候,她都没出现过。”他早就怀疑她是故意躲开自己。“这真是太奇怪了,难道我哪里得罪她了么?”
指环也很感兴趣。『你在背后说她坏话了吗』
“我都不认识她!”
『没准因为她同样是空境阁下的学徒,才会打算和你较劲。现在萨比娜进入了天文室,你的测验还没及格』
他简直受够索伦这张破嘴了。“别胡说。”尤利尔没好气地打断,“我才系统地学习神秘学一个月,干嘛要和她比?吉辛和肖才能与萨比娜算一届……等等,你说的有关系不会是指这个吧?”
『据说奥斯维德先生推荐你到天文室……』
学徒顿时明白过来。因为这件事,许多人都以为我要成为占星师。就连我自己也摇摆不定,直到在墓室里……虽然乔伊也允许他选择占星学,但尤利尔终于认清了自己想要什么。“不。我的未来在外交部。”现在他可以将这句话直接告诉任何人。
『看来在罗玛·佩内洛普选择成为使者后,天文室又摆脱了一个麻烦』
你才是麻烦。尤利尔不知道它这话到底在拐弯抹角地骂谁。“又?罗玛小姐,拉森先生的学徒要当使者?”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那她怎么……”
『……是大占星师的学徒?』指环替他说完。
第二百五十五章 流水之庭
『罗玛那小狮子身份特殊,到高塔也另有原因……总之,她会是命运ji hui的学徒。不过外交部总共只有四位空境,青之使事务忙碌,而白在你之前从没有过学徒。守门人无影无踪,雄狮罗奈德则不想要她』索伦幸灾乐祸,『拉森是圣者阁下的学生,才会分配到这个倒霉的差事。虽然他尽力教导她,但从这家伙敢在毕业前一个人溜出去玩这点来看,似乎成效不大』
不想要她。罗奈德·扎克利先生不是她的同族么?加上高塔里传扬的风言风语,学徒觉得自己大概了解罗玛·佩内洛普是个怎样的人了。他只有一个问题不明白:“我知道罗玛小姐参与到红之预言中去了,但为什么她不能到宾尼亚艾欧来?”
『不止是罗玛,学徒期都不能』索伦解释,『只有外交部例外。经过导师允许,学徒才能得到离开浮云之都的机会。这算是课业中的实习部分。白没告诉……好吧,我猜他也不会说』
“他现在在忙什么?”
『还能有什么?他是空境统领。尤利尔,永远别小看了人的愚蠢。拉森阁下作为天文室主管出现了问题,会有一堆人闻风而动,觉得自己嗅到命运ji hui的秘密从而昏招频出。这些人办不成大事,可扰乱秩序、传播流言这类把戏他们相当在行』指环不针对学徒时,用词也丝毫不见客气。或许他该为此觉得宽慰罢。『布鲁姆诺特倒还好,主要是霍科林和圣卡洛斯。尤其是圣卡洛斯。我有没有告诉你那个鬼地方的来历啊?』
“你大概说过吧。”尤利尔也记不清自己从哪儿听来的了。
圣卡洛斯是战争后建立的移民空岛,占星师们曾试图依靠“当地人”来共同管理城市,以便凡人们能更快适应新环境。但他们的努力很快就在人们脑子里残存的腐朽遗制和大批偷渡贵族的胡作非为下毁于一旦。圣卡洛斯确实变得繁荣起来,但比经济商贸发展得更蓬勃昌盛的是黑帮和私人武装,以及饱含致命尘菌的漫天大雾。因此它也被称作“雾之城”。直到现在,当地治安局的警官伤亡率依然居高不下。
他忽然想到,这其实他从冈瑟和阿加莎·波洛小姐那儿听到的。前者原本住在圣卡洛斯,而后者…
……她告诉我,加德纳的烟叶是从那里购来。
『圣卡洛斯出了乱子,而处理此类事务的外交部又抽不出人手——没错,我们从来都缺人手。难道骑士或风行者这样的战职不会去寂静学派么?再不成守誓者联盟也行。不想成为占星师,到克洛伊来干什么?我知道你也是这么想的,不用否认,外交部的学员的确少得可怜。恐怕圣者大人要为此负责』
“我还真不清楚。”尤利尔抓了抓头发,仔细回想测试当天有多少学员出现过。那时候他只觉得人多得令他尴尬,但与占星学或其他类别的学徒相比,外交部的确算得上人数稀少了。
『你怎么会不清楚?我们都沦落到招收神职者勉强凑数了!』
我不能把它丢出去,否则乔伊会无法联系我。“所以白还得过些时候才能脱出身?”
『这本就是他的工作,ji hui的任务才是次要』索伦写道,『圣卡洛斯位于浮云之都外,属于克洛伊塔的属国。所有属国外交都由白之使管理。青之使狄恩·鲁宾不乐意坐办公室,但白的差事要比他多上几十倍』青之使与乔伊关系不好,它却很乐意吹嘘主人的功绩。『就说冰地领的月都降临事件。换外交部其他任何一个人来,怕不是威尼华兹就要从此改名卡玛瑞娅了』
“行了,你再谄媚白也看不到。”学徒阻止它对乔伊隔空献殷勤。
『所以你现在捅了娄子,可没人会来救你的小命』戒指非但没有住嘴,反而报复性地打击他的自信心。『要不是我索伦·格森如此慷慨,你连两个没转职的吸血鬼都对付不了。可你瞧瞧我的信任换来了什么』
若能把戏弄它的后果也一并预知出来,在冬青镇我就会另想办法。尤利尔后悔不已。他实在高估了自己忍耐垃圾话的能力。于是学徒将短刀抽出来在指间摩挲,施以魔法的秘银光华熠熠。指环沉默片刻,紧接着他头他们宁死为了自由,可学徒依然能从他们的灵魂中感受到对生命的渴望。
“你说得对。”血裔组成的队伍正向他走来,山谷的入口近在咫尺。尤利尔从藏身的赤杨后钻出去。“所以我不会看着他们死在吸血鬼手上。”那些家伙不配夺走他们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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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靴子谷
『你丫的疯了么』
不管指环怎么警告抗议,它都没法阻止学徒撤下神术,走到为首的血裔面前。见到眼前突然冒出个陌生人,年轻首领猛地举起矛,目光里流动着威胁。
“我并无恶意。”尤利尔甚至没握刀,他看着整支队伍速度一缓,而后迅速围上来。在钢铁和长矛的密林中他没法克制自己的敏感,以至于浑身紧绷。保持冷静。在一双双阴郁的血红瞳孔地盯视下,尤利尔不禁怀疑这些血裔是否像索伦说得那么孱弱。别心急。我不是来打架的。
“你是谁?”血裔少年质问。
我是盖亚的骑士,前来修正祂的信众犯下的错误。但在另一个种族错误造成的悲剧面前,他不能这么说。“我是尤利尔,一个冒险者。我的家人被吸血鬼抓到了尖啸堡。”
“你撒谎。”
“我以我的火种起誓,先生,其中绝无谎言。”
他用血红的目光打量学徒。“那你来晚了。血族从不会将掠来的口粮储存到第二天,除非是美丽的少女。但她们也不再是你的同类了。”血裔首领告诉尤利尔,“现在掉头回去,然后为他们哀悼吧。”
有那么一刹那,尤利尔觉得自己的愚蠢简直不可救药。我还以为血族真的会遵守诺言,不再制造血裔。他明白血族为什么要清除血裔村落了,不然要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拆穿他们的谎言。
“若真是这样,我会为他们复仇。”
“复仇。”血裔首领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你知道我们来干什么吗?”
“一清二楚。”尤利尔回答。
“那你是打算加入我们,一块赴死喽?”
“我想活着。我相信你们也想。”他深吸口气,上前一步,感受到矛刺的尖头扎进皮甲。“它没法给你们帮助。”在执矛的年轻人惊异时,尤利尔伸左手握住木杆。“这个才行。”他用右手抽出镶银短刀。“我来帮你们,我们有共同的目标。这下足够了么?”
明显的怔然出现在血裔少年的面孔上。“那你要我们怎么做?”
“等在这里,直到山谷里升起浓烟和火光。”学徒身上跳跃起魔力的闪光,刀锋雪亮。他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有力:“我不要你们送死。”
他最坚决的承诺使少年的神色动摇起来。“你说的似乎是真的。”然而出乎尤利尔的预料,年轻血裔扭过头。“但我说了不算……”
“……我说了才算。”头戴银盔的男人说。他摘下头盔,露出被粗黑胡子遮住了大半的一张脸。他有一双凹陷的、嵌在松弛皮肤间的深红色眼瞳,耳朵缺了一只,额头的皱纹深得再也舒展不开。水杉和芦苇沙沙作响,潮湿的泥土窸窣流动。他的目光穿透傍晚时分的薄雾,凝视尤利尔的眼睛充满探寻和疲惫。血裔少年后退一步,立起长矛。
男人则向前。“我是罗顿沃斯,原本是个农夫,现在则是身后这些人的首领。”他瓮声瓮
瓮气地宣布。“喜欢先开口的小鬼是我侄子米斯特洛克。他并非故意冒犯。你要我们看着你独自去尖啸堡,孩子?”
事情不太对。他以为索伦会更了解血裔,结果它没反应。“是的。”尤利尔硬着头皮说,“你们是去送死,而我不同。我是神秘生物,魔法足以应对危险。”
“而你不愿看到我们送死?”
“我打心底里希望你们能自由地活下去,先生。”
血裔少年跟另一个人面面相觑。看得出来,每个人都为他的话有不同的反应,几个人当他在胡言乱语的瞎说,有人为他的祝愿感到安慰。还有两个手臂已经石化的血裔无动于衷,仿佛他的话语还不如沼泽地的风声响亮。“这可真有趣。”罗顿沃斯说。“你是希瑟女神的信徒,认为生命宝贵更甚于荣誉?”
“不。我信仰盖亚。”他不明白男人为什么这么说。
罗顿沃斯点点头,让血裔们放下武器。“反正不会是露西亚。若有圣骑士见到我们,多半会一剑砍过来。”他打趣道。
血裔们的态度正在向友好转变,但尤利尔预感到事情出了差错,他还不确定究竟问题出在哪里。“圣骑士们太直接,盖亚信徒则容易粗心。希瑟的教义很温和,能使人感受到生命的价值。你要我回去,先生,我也想对你这么说。你将有家人陪伴,度过余生,而不必为仇恨损失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感谢你的好意,孩子。”罗顿沃斯柔和地说,“你愿意为我们着想,每个人都十分感激。但你误会了——我们也是来救人,并不打算送死。”
此言一出,尤利尔终于察觉事情哪里不对头了。他看到笑意浮现在男人脸上,他侄子也嗤嗤忍笑,冲自己眨眼。尤利尔感到自己脸红了,同时又松了口气。
罗顿沃斯接下来的话让他好受了些:“不过你说得对,我也觉得我们的家族传统需要改变一下了。”
尤利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低头盯着指环,发现它一动不动,但符文的边缘隐约颤抖。见鬼!我怎么就能上了索伦的当。这家伙比任何人都更适合当演员!
虽然闹了乌龙,但他仍觉得血裔们的行动不妥当。“尖啸堡很危险——”
“但它现在是最虚弱的时候。”罗顿沃斯说,“我们知道波西埃男爵离开了他的城堡,才会冒险进行营救。被抓住的人是我弟弟,那小鬼的父亲。他是为了不将灾难带到村子而故意被抓的。无论如何,我们不会放弃家人。”
“尖啸堡里仍然有神秘生物。”哪怕不用火种感受,尤利尔也能一眼看出眼前的血裔都是凡人。
他的话教领队罗顿沃斯的笑意收敛。“没错。不论男爵在城堡与否,我们成功的可能都小得可怜……你最开始想的也没错。可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在尝试之前,整个村子的人都不会轻易放弃。”他揉了揉米斯特洛克的头发,后者低下脑袋。“不过,我想我们现在该有把握了,克洛伊的使者大人
。”
尤利尔还以为他们不大可能认识索伦。看来我还是不够谨慎。他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有指环演技精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的缘故。“它其实是我导师的。”
“高塔学徒到这里来干什么?”米斯特洛克问。
“我得到消息,有许多人类的幼儿被卖给了血族。”他补充道,“我一开始也没骗你们。我是盖亚的神职者。”
米斯特洛克表示没关系。
“孩子?这就是血族捕食当天吃掉猎物的原因。他们的储备口粮都是年幼的孩童,这些孩子应该还活着。”罗顿沃斯告诉他,“但状况肯定不太妙。现在我们目标一致,还等什么?”
“可……”
“血裔不是血族,绝不可能会坐享其成。来吧,别在乎我们的牺牲,因为每个人都死得其所。”
尤利尔咬紧牙关。血裔的话同样打动了他,他发现自己没理由再行阻拦。当一行人连夜进入山谷时,尤利尔才又觉得后悔了。我该更坚定的。他心想,我给了他们希望不假,可我怎么保证自己不是在害死他们呢?
他擦了擦指环:“你觉得我们能完整地回来吗?”
『你的完整是指什么』
算了,进攻血族城堡若没有损伤,恐怕血裔也不用被追杀得东躲西藏了。尤利尔有话想问那个跟被他误认为首领的年轻血裔,但对方的名字太长,学徒竟然没记住:“米斯特……先生,你们了解尖啸堡的构造,对吗?”
“我是米斯特洛克,这个名字还是我曾经的主人给我取的。”米斯特洛克告诉他,“我和父亲在尖啸堡度过了六十年,对于城堡的砖瓦和石阶,我们每个人都比建造它的血族更清楚。”
六十年。尤利尔不知道他究竟多大年纪了,但亡灵不会成长,他们的外表永远停留在成为血裔的那天。这点与血族不同,吸血鬼的寿命漫长,成长缓慢与否取决于火种的神秘度。“你们逃走多久了?我是说,你们是不是快……”
“死了?”米斯特洛克替他说完。“没错,我们都是即将变成石像的血裔,才会组织出营救的队伍。”若非事实确实如此,索伦也没法骗过尤利尔。“可我父亲不同。对他下诅咒的血族是波西埃男爵的儿子,这头吸血鬼有环阶的神秘度,足以使转化出来的血裔活得比我们都久。”
“是扎卡里·波西埃?”学徒不禁问。
“不,是另一个儿子。”血裔少年否认,“你认识扎卡里·波西埃?听说过?”
尤利尔摸摸短刀。“我杀了他。”而且手段让我自己都印象深刻。
“我有两个变成石像的朋友是他的血裔。”米斯特洛克轻声说,“谢谢你,尤利尔。”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高塔将尖啸堡留在靴子谷。我们早该将这些邪恶生物连根铲除。”
“血族是守誓者联盟的成员。”
这不是理由。“可伊士曼属于苍穹之塔。你们若曾
是农夫,便也属于伊士曼。”尤利尔指出,“我们本就有责任,以保护你们不受其他神秘组织的侵害。”
『那是伊士曼领主的责任,不是我们的』但索伦说。
“可伊士曼不是高塔的属国吗?”
指环不乐意了:『你懂什么!这根本与克洛伊无关。伊士曼在六十年前就与守誓者联盟达成了约定。我们只是神秘支点,又不是上位的人类帝国。属国愿意与谁结盟是它的自由』
这话听上去不比它骗我说血裔去送死时更有道理。不过尤利尔记得王国的一号列车,他从没忘过。“所以我们只能放任他们?”
『你可以去跟这里的领主商量。不用高塔学徒的身份,凭你自己的口才。倘若你能说服掌管此地的贵族,一切都不是问题,甚至连白也有理由插手……你以为自己做得到么』
不能。说实话,尤利尔觉得这要比对付圣骑士团都困难。并不是每位领主都像丹尔菲恩……好吧,她其实也不怎么好说话。流水之庭的领主是格罗尼翁家族,尤利尔对他们全无了解。
“我没到过尖啸堡。”尤利尔只得将注意力转移回眼前的状况中来。“你们要怎么救人?目标在哪里?”
“我们打算潜入城堡。”米斯特洛克告诉他,“每个人都清楚地牢的位置。我们管它叫地牢,同时那里也是仓库……你若要找那些孩子,一定得去地牢。我的伯父罗顿沃斯曾找到过石牢的缝隙,带领大家逃出生天。我想这次他也会成功。”
也许会罢,尤利尔不敢肯定。通往山谷的道路遍布尖石,树木朝有阳光的一侧倾斜生长,呈现出营养不良的憔悴姿态。吸血鬼的山谷幽影重重,潮湿雾气紧贴地面流动,令人仿佛置身泥沼,呼吸不畅。
他们没有长驱直入的资本,于是绕过莎草丛生的泥潭和木栈桥,躲到山谷背后的斜坡上。这里比内部稍微干燥一些,石头也不再滑腻得难以攀抓。尤利尔感受到魔力的波纹正逐渐变得活跃,尖啸堡里果然有神秘者。
这里被叫做靴子谷不是没有原因的,它的形状宛如一只斜插在地里的矮筒皮靴。尤利尔觉得自己正趴在这只岩石与泥浆制成的靴子鼓起的脚面上,而鞋子的包头部分则是一座阴森可怖的蝙蝠城堡。靴子谷的“脚尖”不出意外的是一片死水池,血裔们叫它‘骸骨之湖’,或者‘波西埃的臭水沟’。但有一块朝里凹陷,使得积满污水的内里出现了干燥的高地。这就是尖啸堡扎根的地方。
血裔们开始沿着峭壁向下爬,以躲开岛屿附近巡逻的奴隶——他们不认为这些人是同类。尤利尔在爬威尼华兹的城墙时差点摔下去,可到底还是成功了。血裔们分给他钩子,但尤利尔发现自己可以凭借bi shou稳定身体,这简直不可思议。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魔力在逐渐成长。
然而他还没到底,腰间的绳子就猛然勒紧。学徒低下头,米斯特洛克正在他下面。“回去。”血裔少年说,表情比最开始还要沉重。
第二百五十七章 入侵行动
他看起来忧心忡忡,尤利尔没敢多问,只好又向上爬回去。这个过程不比向下轻松,但很令人安心。重见夜空时,学徒连汗都没出,血裔们却都精神不振。
“怎么?”他终于问出自己的疑惑。
“那条能够通过的缝隙不见了。”当最后一个人回到山坡上后,罗顿沃斯宣布。他就是第一个爬下去探路的。“恐怕是之前金雀河涨潮,使骸骨之湖的水位也上升,淹没了后边的空地。水沿缝隙涌进去,通道被发现了。于是他们把它重新封死。”
这可不妙指环评论。
“没别的办法了吗?”一个人问。
“当然有。”罗顿沃斯说,“我下去把障碍凿开,打通通道。地牢灌满水还需要一段时间,我们只要动作快些,趁着守卫反应过来前——”
“这不太容易。只要凿开缝隙,你们就没法原路返回。水压会把你们冲出来,空气更不足够。”尤利尔指出,“我也不可能带着孩子们游出去。”
“那我们只好冲出去。”米斯特洛克说。他攥紧拳头,脸上的肌肉绷得像肩膀灰色的岩石一般。
恐怕是杀出去才对。学徒心想。这个过程必然会死人。他思量找到损失更小的办法。莫非用神术?
毫无疑问,尤利尔将盖亚的教典带在了身上。他终于不用每个神术都要靠誓约之卷来施展了,这简直是飞跃式的进步,但对当下的情况没有半点帮助。我可以一个人杀进城堡里,他不禁为自己原本的想法感到失笑。他确实能这么做,但根本没法保证人质的安全……好吧,他其实对于自己能否对付一整座城堡的蝙蝠也没什么信心。尤利尔并非没有过一对多的群战经历,只是这些获取经验的过程乃至结果都不怎么令他愿意回忆。
这么看来,有帮助的魔法神术屈指可数。好在不是一个也没有。“我可以将一片湖面冻住。”尤利尔告诉罗顿沃斯,“就是缝隙附近的那片湖水。我们只需要再打通一节冰窟到浮冰表面。位置很深吗?”
血裔首领重新燃起了希望。“事实上,它在水下yi ǎ左右。”即便强行忍耐激动,罗顿沃斯还是忍不住挥了挥拳头。“只要那块冰不是一碰就碎——”
“再没有比它更坚硬的冰了!”唯有这点学徒可以肯定。如果我的魔法没法保证质量,还有指环索伦在。
我很好奇你原本是怎么打算的戒指尖锐地问。
我自己也不知道。尤利尔装作没看见它的问题,开始放长绳索。米斯特洛克和罗顿沃斯为他看守安全绳的木桩,学徒迟疑了片刻,还是爬下悬崖去。我有理由怀疑他们。他为自己辩解。这些血裔的互助精神令人感动,但同样会对陌生人的援助产生警惕。每个人都会这样,尤其是受到过伤害的人。说到底,又有谁没被人背叛过呢?连亲切的玛丽修女都……浮土和草籽擦着他的耳朵落下,尤利尔觉得自己多半是在布鲁姆诺特遇到的转折过多,才
才会变得疑神疑鬼起来。
爬到一半时,他问索伦:“你觉得营救会成功吗,格森先生?”
你会杀死那些吸血鬼,我毫不怀疑指环回答。
“莫非我看起来不像个守护者?”
你的导师专注于破坏。你自己不清楚从他那里学到了什么吗?况且他给了你武器,还有我
一阵汹涌的沉默。“我知道我没法结束这一切。”尤利尔悬在骸骨之湖上空,朝下望了望。湖面漆黑,深不见底。绿藻在没有月光的波浪里飘荡,微风穿过草茎,芦苇间泛起层层泡沫。他的手指挪到一块突兀的冰凉岩石上,扫下打滑的苔藓跟泥灰。它们落下去,沉入幽暗的水域。
他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冒险者的装备他一个不漏,都带在身上。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是武器,二是鞋子。好鞋子价值不菲,比刀剑更难获得,所幸高塔外交部在装备用度上从不吝啬。靴子谷里没几个人穿靴子,因为血族有长桥,更有自己的翅膀。但血族是否有信仰,尤利尔不得而知。
他一脚蹬在石壁上,向下飞跃了一段,最后踏在城堡wài wéi的一截环墙上。石砖上覆满苔藓,好在他的鞋子足够可靠,刹那的歪斜后重新固定下来,尤利尔找回了平衡。腾飞我的航空时代
没有光亮,寻找一道位于水下yi ǎ的裂缝非常困难。尤利尔本来奇怪罗顿沃斯是怎么发现它的,他脑海中浮现出那对赤红的瞳孔,索伦给了他答案。
血族有那么一点夜视能力,但比起真正的魔法还差得远。不管怎么说,人们的身体若是觉得某种能力足够用的话,它几乎不可能自然增长
魔力短暂地提高了他的感知,但这远远不够。尤利尔不敢贸然入水。他犹豫片刻,还是取出羊皮卷。提高身体能力的神术他尚未来得及练习,此刻只好借助誓约之卷的捷径。
“你的眼睛有眼睛,耳朵有耳朵。”
视野明亮起来,尤利尔看清了水面的波纹和摇曳的苇秆。整个过程刹那完成,神术的光辉仿佛不曾闪烁过。幽暗的涟漪里,被填上的罅隙犹如墙垒的补丁,手艺实在差得离谱。
他抽出冰雪打造的长剑,使晶莹的剑刃半没入湖中。
圣言唤起——
‘理性抵抗幻想,判断力警告热情’
‘保持距离对你有好处’
孤傲礼赞——
湖面开始结冰,魔法的霜冻呈圆环状扩散,靠近石墙的一侧攀附上建筑。尤利尔仍觉得不够保险,他控制冰雪渗入墙体,将其里外冻成一整块坚冰。学徒怀着紧张的心情踏足浮冰,万幸它没直接裂开。看来这个魔法的效果值得信任,冰面能承受住我的体重。
你还有力气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忘了。你不知道这是个高环魔法指环习惯性在事发后提醒,白的职业是‘凛冬之卫’,
,只有达到高环的神秘度才能转职。它所有的神秘自然都是高环起步
“这只是削弱版本。”尤利尔打量自己脚下。冰块看上去十分牢固,他甚至跺了跺脚,没有一丝摇晃。这确实是削弱版本,只是肯定没人将这样一个魔法用在造陆上罢了。若是乔伊在场,他压根不需要用魔法,挥挥手便能将整座骸骨之湖连着高地边缘冻在一起。他不禁十分想念使者在身边的日子。不过,若乔伊和我一起,他们也不用找什么逃生密道——别说留守尖啸堡的吸血鬼了,恐怕那个特罗尔班亲王的安魂堡都得俯首听命。
在血裔们往下爬时,尤利尔询问戒指:“你能控制冰,让它分开吗?”这样能节约时间。
索伦没理他。寒意自脚底传来,朝头顶涌动。尤利尔用剑开凿通道,只挖了半码左右,罗顿沃斯便能抽出手来帮忙了。他们的效率越来越快,尤利尔的精神也随之逐渐绷紧。我会在城堡里见到什么?襁褓中沉睡的孩子,还是遍地血腥的残骸?但愿诸神不要那么残忍。小艾肯会在其中吗?我答应过他的母亲把他送回去,可就算他在我眼前,我也不一定能分辨出来。
玛奈给了他一张照片,还描述过男孩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尤利尔后来才想起这女孩是他和约克在篝火镇里碰到的镇民。没想到短短一月时间,她就仿佛变了一个人。这种改变不止是外形,她眼睛里流动热切和悔恨的色彩,是当初的纯洁少女桃乐丝所没有的。
墙壁凿开时,米斯特洛克脸已冻得泛青。血裔少年朝手心哈气,揉搓自己的耳朵。他看向尤利尔的目光中充满惊奇。“你的魔法真厉害。”
这不是我的魔法,学徒只能尴尬地微笑。“罗顿沃斯先生。”他对血裔首领说,“若事情顺利,能否帮我带走那些被掳来的人类孩子?我实在分身乏术,也没有工具。”他也不知道什么工具能将许多小孩一同带走。星之隙的钥匙?
后者通情达理地点点头。“就算你没要求,我当然也有理由这么做。”
“还有守卫。倘若我们的行动露了马脚,我来解决那些吸血鬼。”尤利尔保证,“最后我会想办法烧掉这座肮脏的城堡,以确保什么也会不留下。”名门悍妻
“请不要冒险。”罗顿沃斯善意地提醒。“尽力而为就好。”他也明白这只能暂时拖延时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血族和血裔的矛盾。“我们永远感激你的援手,尤利尔。你是真心同情我们的人。这点我们每个人都会记得,就算变成石像也会。”他拍拍学徒的肩膀。
尤利尔觉得肩上似乎不止有血裔首领手掌的重量。城堡就在眼前,他沉默着一剑扎进去,随后和碎石一同跌落在铺满枯草的地面上。米斯特洛克紧随其后,他下意识低呼一声,扭动身子让石化部分先着地。
“这里是哪儿?”
“最底层的地牢。”罗顿沃斯钻出孔洞,神情生硬地说。“这里是间无人的牢房,我非常肯定。因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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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波西埃男爵留给我的。”
尤利尔不明白:“留给你?”
带领同伴逃走的血裔都挂在血族猎杀名单的最优先级,但吸血鬼以令这些人重新臣服为荣。他们酷爱折辱人的意志指环回答。
“跟我来。”罗顿沃斯没有多余地解释,他带着血裔们执起武器,冲出无人的牢房。对面的栅栏后,一个古怪的类人生物瞪大了眼睛望着这帮从阴影中冒出来的血裔。
尤利尔经过时一剑斩断了门锁。对方狐疑地打量他,学徒也不在意。他希望这家伙可以逃出去,更希望他能制造出混乱,给血裔们拖延时间。于是路过每一扇门时,尤利尔都如法炮制,直到米斯特洛克拉住他。“你干嘛?”
“如你所见,放走他们。”
“他们会被守卫发现。”
“我们早晚也会。如果你父亲真的很重要的话。”
血裔少年似乎有点生气。“不是所有被血族关进地牢里的人都是好人!他们也会屠戮我们的族人,其中甚至还有恶魔。”
“血族也有恶魔?”尤利尔的关注点不同。
“有火种的生物都有。你明白我的意思了没?”
对于这家伙转不清醒的脑筋,尤利尔思考半晌,才发觉对方其实是心存死志,才会一切只为留在村子里的族人考虑。说到底,他们不了解除了吸血鬼以外的神秘者,本就是一群凡人。如果他们见到我是怎么杀死扎卡里·波西埃的,没准就会改变主意。
即便血裔们放轻脚步,也瞒不过守卫血族的耳朵。尤利尔附加的神术还在起效,他很快找准了卫兵的位置。“让你的同伴们到东边去。”学徒对身边的米斯特洛克说,“有人来了。看方向,他们可不是被我放走的囚犯惊扰的。”
守卫是两人一队,但在得知入侵者大约在十几人左右后,守卫地牢的所有卫兵都赶来了。他们的铠甲轻薄齐全,武器多为刺剑,动作迅捷无声,一派狡诈阴险的作风。如果罗顿沃斯和米斯特洛克遇上他们,一定会送命。
尤利尔的神术这下帮了大忙。可即便在“眼睛的眼睛”里,这些吸血鬼的动作还是快如闪电,踪影缭乱。他不禁为自己不使用神术的结果感到后怕。也许当他们走到我眼前,我才可能发现这些吸血鬼的存在。
别让伤口碰到他们的血指环提醒,要是你不愿意被诅咒的话
我不会在这里受伤。尤利尔心想。
他没有鲁莽向前。虽然敌人的速度很快,但神秘度如预料一般低得可怜。这些家伙没能转职不说,对魔力的运用也十分生疏。最先赶到的吸血鬼卫兵一剑刺来,钢铁尖端闪烁红光。
剑上涂了毒。未点燃火种的血族也可以拥有血裔,他早该明白血裔诅咒的真相。尤利尔将长剑插回鞘,用短刀对敌。然后在刀刃交击的瞬间,他发动了隐匿的神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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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血裔之秘(上)
守卫失去了目标,刺剑继续向前,却发出不寻常的噪音。他似乎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还在黑暗中寻找已不存在于前方的敌人。尤利尔已用短刃隔开这柄布满陷阱的武器,金属摩擦溅出刹那的火花。他用肩膀撞上守卫的胸口,银刀砍开甲胄连接处的熟牛皮,深深没入胸膛。学徒闻到血和皮肉灼烧的焦臭气味,守卫被开膛破肚,倒在潮湿的砖地上。但更多卫兵向他涌来。
他立刻后退,远离尸体。在又一柄细圆刺剑探过来之前,尤利尔躲到敞开的监牢门旁边,让剑的护手撞上铁栅。他另一只手朝外猛推,牢门在巨力下shēn y着旋转,带着武器卡在铁杆间的守卫砸在更多吸血鬼身上。尤利尔迅速跨过他们,一刀割开手边最近的喉咙。黑暗似乎也被鲜血染红。迎面追来三个人,他想也不想,抽出长剑往地上一敲,同胞的鲜血将他们的脚爪冻在一起。寒冰生长蔓延,学徒才砍下他们的脑袋,就将无头的尸体彻底冰封。
再后面的守卫有人滑倒,还有人撞在同伴的盔甲上。尤利尔在墙壁上找到一个倾斜的角度,蹬踏石砖把自己抛过守卫们的头尖啸堡没有比男爵更强大的血族,他说得信誓旦旦,不是谎言。
更何况,除了血裔们的安危,学徒要考虑的东西还有波西埃男爵在尖啸堡扣留下来的人类孩子。他觉得前者再怎么孱弱,也不可能比什么也不懂的小孩更无力。
『你忘了,吸血鬼们拥有索维罗魔药的配方』指环提醒。
我没忘。“所以我得尽快找到罗顿沃斯他们。”
『莫非你真觉得血裔不堪一击么』
它想说什么?尤利尔怀疑索伦是否能意识到自己的表演给他带来了怎样的第一印象。“他们有自己的智慧。”学徒说,“可血族对他们的诅咒限制了智慧转化而来的力量。不管怎么说,吸血鬼是非常难缠的敌人,就算我也没法保证自己绝对安全。”
『白痴,他们既然有脑子,那就肯定清楚自己的缺陷。血族因索维罗魔药变得危险,血裔也可以这么做』
不知道为什么,尤利尔觉得造成了四叶城惨剧的索维罗如今在宾尼亚艾欧上到处泛滥,这种情况不大对劲。“你说米斯特洛克他们也有魔药?”
『而且是原态索维罗』指环断定,『烟叶萃取物只能增幅火种,不大可能对凡人有效。罗顿沃斯他们都是凡人……他们需要点燃灵魂之焰,否则即便计划潜入古堡,对他们来说也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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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仔细检查过血裔的尸体后,尤利尔没控制住将一把挡路的椅子砍成碎片。魔药烧尽灵魂后,受到诅咒的血裔化为了石像。我来帮你们。他想骂他们的愚蠢,指责他们对自己的不信任。你们本不用这么做。他又想起自己爬下悬崖时心头闪过的怀疑,这些话最终卡在喉咙里。
“他们在哪儿?”学徒将斗篷盖在石像上,破洞中露出灰白的手指。
『楼上有动静』
……
转弯时一只观赏用花瓶砰得一声,撞在地毯边缘的木板上。它顷刻碎成破片,残株浸在血里。
尤利尔没给它一点关注,他看到一只扭曲的银头盔,以及其下宽阔的肩膀。这位农夫出身的领导者瘫倒在柜子边,一张长餐桌四角朝天翻倒在他身前,倾斜的桌面上破了个窟窿……他石化近半的身体也同样。万幸他还有微弱的呼吸。
尤利尔的脚步刹住了。“罗顿沃斯先生。”这时候,什么样的关心都显得很不妥当。“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血裔首领疲惫地睁开眼睛。“书房里。”他吐出一句话,“我的侄子。我的兄弟。”他合上眼皮,复又睁开。更多深灰色的石质蔓延上他的身体。“我很抱歉,尤利尔。”
“你可以相信我。”尤利尔说。
“血裔是诅咒。它不仅夺走了我们的自由,还会使灵魂堕落。我们沉沦了太久,早已无法给予真心。”他的目光开始涣散。“对陌生人,对自己人……请杀掉奥兰德,和我侄子——”话语到此为止。
尤利尔看着他离世。
“我不明白。”罗顿沃斯的遗愿令人费解,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罗顿沃斯要我杀掉米斯特洛克?还有奥兰德?是这样吗?奥兰德又是谁?”
『我看你似乎知道』
最后的问题并不难猜。血裔们离开村子潜入尖啸堡,八成是为了这个奥兰德。他是米斯特洛克的父亲,罗顿沃斯的兄弟。“他们不是来救他的吗?”
『事情出乎预料』索伦说,『看来关于血裔,我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话虽如此,但尤利尔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清楚答案。他想到布鲁姆诺特,潜伏在治安局里的无名者威特克·夏佐。他想到他火种上的魔法。烈火之歌,冬日之弦。无星之夜用神秘来保证成员不会泄密,那血裔怎么办?他们的天敌创造了他们,以鲜血和诅咒使他们世代作为奴隶存活。有什么人会比死者更能保守秘密?
第二百五十九章 血裔之秘(下)
『你还要参与进去吗?那是他们的家事』
家事。“我所了解到的家庭可不是这么相处的。”尤利尔站起来,他已经听见书房中传来的碰撞和说话声,以及战斗时家具倒塌的轰鸣。如果血裔们还没有撤离尖啸堡,那他们一定在里面。尤利尔不知道血裔们还剩下多少人,他感到火种的波纹在门板后汇聚成浪涛,不停向外传递着涟漪。
若论及与索维罗的联系,恐怕尖啸堡中无人能出学徒左右。他的火种属于无名者,但燃烧的起因归根在被魔药杀死的塞西莉亚身上。尤利尔觉得自己应该憎恨它,但说实话,他不是一个擅长将情绪寄托在物品上的人。魔药是埃兹先生的朋友为活化火种而研发的炼金产品,它的出现被载入史册,不单单因为纽厄尔用它屠戮了四叶城。
『血裔的诅咒可以传递』指环警告他,『虽然效果会丧失大半,但终究会造成麻烦。你若不幸被诅咒,我会为你编一段沉痛的悼词,来纪念你在外交部训练的日子』
“外交部歧视血族?”尤利尔在推开门前问。
『我是说,除了白之使外交部没人会要你当学徒』
其实我也这么觉得。我是最喜欢找麻烦的学徒,而唯有乔伊不惧怕任何麻烦。他喜欢挑战,我们再默契不过了。只要不测验课业的话。一只提箱迎面飞来,尤利尔侧身躲开。“米斯特洛克!米斯特。”
书房里正进行一场混战,其中果然有血裔少年。他拎着长矛,架在某个先前的同伴的武器上。闻言他扭一下头,脚下的地板嘎吱地响了一声。一句呼喊尚未脱口,他就看到光辉熠熠的神文从赶来的年轻人手中飞出,淡金色的屏幕若自天花板垂落而下,将两方人彻底隔开。
这一幕令他震骇。米斯特洛克露出混杂惊愕和惭愧的神情,还伴随着强烈的后悔。学徒说不准这时候他的心情起伏是否与罗顿沃斯有关。“尤利尔。”他放下了武器。一时间,他似乎不知该是哭是笑,缓缓跪在地上。
“你在干什么?”虽说是两方人,但与米斯特洛站在一边的只有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他距离门最近,学徒开门时险些撞到他的后背。男人原本受到三个人的围攻,情况危急。透过血污和汗渍,尤利尔能看出他五官中与血裔首领罗顿沃斯相似的地方。“那是谁?”
“我是奥兰德。”男人回答,“对你来说,我该只米斯特的父亲。那些守卫被你甩开了?”他的语气充满迷惑。
“我解决了他们。”
“这不可能!”一个人说。
“但事实就是这样。”尤利尔告诉他们,“不太难对付。”他听见更多武器叮当砸在地上或脚趾的声音。“可你们这又是怎么回事?就是想锻炼身体,也不需要到这里来。处理吸血鬼的过程令人疲惫,你们应该帮忙才是。”学徒明知故问。“米斯特,罗顿沃斯先生呢?”
米斯特洛克一声不吭,神情恍惚。他的状态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
来。奥兰德代替他回答:“他死了。”男人的声音如手琴的最低音。“你说得对,他们不该到这里来。”他望着对面的血裔们,踉跄后退。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很遗憾。”尤利尔一字一句地说,“但好在我还可以替他完成遗愿。”他看到米斯特洛克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他要我杀掉他的兄弟和侄子。你们觉得他是疯了吗?没人愿意给我解释一下么?”
凌乱的书房里沉寂了片刻。奥兰德望了一眼他的儿子,将那柄细圆长剑扔在地上:“我是村庄建设的参与者,也是波西埃男爵的奴隶。”令人诧异的是,吐出这个词时他憔悴的面容上毫无波动。“我是个炼金术师,不久前离开村庄到飞鹰城去,却在那里被人出卖给血族。于是我逃回流水之庭,我的族人暗中给我帮助,使我躲过追杀。但当我沦落进尖啸堡的地牢时,罗顿沃斯组织起村子里寿命将尽的人,来防止村落因我而覆灭。”
“他的决定是杀掉你?”胡说八道。
一名血裔战士发出一声叹息。“他没有别的选择。血裔的寿命有长有短,取决于诅咒我们的吸血鬼。要是奥兰德说出村子的位置,男爵会将我的同胞们一网打尽。而罗顿沃斯是个凡人,他不可能有他弟弟存活的时间更长。你明白吗?他需要在家人和族群中选出一个,这是道难题。我很高兴他清楚什么更重要。”
“他真的清楚吗?!”尤利尔一下拔出剑。迸射出来的魔力飞刃贯穿城堡的墙壁,一路推进,最终在一堵石头门前消散。剑光所过之处留下深深的裂隙。一些人茫然若失、不知所措,还有人精疲力竭地坐倒在地……总共不过五六人。尤利尔环视房间,血裔的反应一一倒映在眼里,他在沮丧之余依旧满心迷惑。不该是这样的。他心想。罗顿沃斯明知道我是克洛伊塔的学徒,临死前还希望我杀死米斯特洛克和他父亲——奥兰德显然是个环阶的神秘生物,就算血裔们借助魔药也不大可能战胜他。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
尤利尔把神术消除。“看来这不会是全部的理由。”
“每个决定都有无数成因。”奥兰德承认了,“我希望自己也不辜负同伴,可就像我说的那样,这件事牵扯到很多东西——”
有人用长矛猛击庇护所的屏障,阻止他透露更多。“足够了,奥兰德。如果你还念着村子的恩情,就请别再说了。血裔很难依靠别人,我们只能保护自己。”他的话被打断。那名受伤的血裔战士用剑支持住身体,石化侵袭了他的左手。
“我正在帮助你们!”尤利尔说。
“但你不可能一直帮助血裔,尤利尔先生。你是盖亚的骑士,也是高塔学徒。我们永远不会再有交集。”他平静地说。“你也有自己的事情,先生,请不要再让我们的小事阻碍你的道路了。我知道你确实真心愿意伸出援手,正因如此,我们才更不愿意失去你这样的朋友。”
奥兰德还想说什么。
他们不会把
秘密告诉我。尤利尔意识到。“奥兰德先生,我看你没有当场自裁,说明事情还有得商量。”但没关系,有人与他们意见不同。“我的确有任务在身,不过这不意味着我会对朋友们的自相残杀袖手旁观。米斯特洛克?你不想说点什么吗?尖啸堡里可不只有地牢守卫。不管你们要干什么,我想留守城堡的血族肯定不会支持。”
一片沉寂之中,米斯特洛克抬起头。“我找到了几个人类孩子。”他轻声告诉尤利尔,“他们在仓库里,都还活着。”
看来他还记得跟我的约定。“这是我今天听到最好的消息。”
“可他们点燃了火种。”
尤利尔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点燃火种?”他怀疑米斯特洛克说的是另外的小孩。
“一种非凡的魔药。”米斯特洛克告诉他,“可以让人变成神秘生物。波西埃男爵没有把他们当做食物……因为我父亲说孩子的血最纯净,配合魔药饮用,会给血族更强大的力量。”
“那是‘净釜’。”在尤利尔被突如其来的怒火冲昏头前,奥兰德解释道。“一种特别的神秘魔药。它的效果对血族来说等同于‘索维罗’,但不是新近出现的炼金成果。它是先民源能提炼工业的最高技术结晶,起源于血族的前身——也就是古老的夜之诺恩。索维罗可以提高它的效果,但还需要经过一系列步骤……”除了诺恩,这些名词尤利尔一个也不懂,但指环索伦似乎有反应。奥兰德跳过这段:“诅咒长久地困扰着血裔,我本来想从中找到解除或延缓石化的办法,但……”
“……你失败了?”学徒松了口气,他无法想象这样不人道的实验获得成功后会发生什么。
“如果失败了还好。”似乎奥兰德与他观点一致。“我的研究被人发现了,于是波西埃男爵亲自对我下诅咒,把我变成现在的模样。”
米斯特洛克低下头:“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尤利尔。”
尤利尔已经不在意了,他们骗他的可不止这一件事。炼金学者奥兰德望着在火种燃烧下无可逆转地化为石像的同族们。“就在不久前,我利用‘净釜’……和‘索维罗’魔药,把自己由血裔变为了真正的血族。”
事已至此,什么坚持都没用了。最后几个怒视他的血裔们也放下了武器。
又是‘索维罗’,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尤利尔不禁对那位密室中的逝者油然升起敬畏。奥兰德无疑也是神秘炼金学的大师,他将‘净釜’与‘索维罗’结合的想法在实践时多半没有那么容易达成,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只看效果的话,他没必要这么失望。“对你来说,这不该是好事么?”对那些被残害的孩子和他们的亲人可就未必了。
『他说他失败了』索伦写道,『也就是说诅咒并未解除』
诅咒还在。“你依旧是波西埃男爵的血裔?”学徒压下心中的愤怒,抛出了疑惑。
“是的。血裔只能拥有一个吸
血鬼主人……但我成为血族后,诅咒不仅可以制造血裔,还能让男爵通过我掠夺其他血族的血裔。我本身的火种被诅咒束缚,永远失去了自由的意志。”
“自由的意志?”
“我无法反抗主人的命令。”奥兰德告诉他,“我的心灵和身体失去了一部分,像米斯特洛克和罗顿沃斯那样逃离城堡寻求独立的做法,是我根本无法理解的。”
无法理解。尤利尔感到不寒而栗。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最初是在无名者身上,那个“神秘之尽”利用某种魔法使成员遗忘相关的信息。只有当必要时刻,他们才能记起自己身为结社成员的秘密。作为保护,这种手段的确非常有效。但不知道为什么,尤利尔觉得这种做法需要冒着格外巨大的风险。
难怪罗顿沃斯要杀他。奥兰德无法违背血族的命令,又知晓血裔们群聚的村落位置……“你们不可以搬家么?”学徒想到一个办法。虽然现在他对帮助血裔救奥兰德没那么热情了。
米斯特洛克站起来,他走到父亲身前,低头答道:“当然可以。但在了解情况之前,我私下与父亲碰面……那时候我快死了,于是父亲用他的力量使我获得了更多时间。”
不用说是什么办法。奥兰德能够掠夺血裔,他一定将自己的血给了儿子,这是唯一能救他的办法。看来波西埃男爵还不知道自己违法制造的奴隶又多了一个,但在米斯特洛克回到村子后,血裔们都知道了。
“首领认为,这会让血裔的村子彻底消失,因为即便是萌生死志的人,也会在看到生存的希望时打退堂鼓。奥兰德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可他也随时会变成血裔的罪人。只要男爵回来,发现米斯特洛克的存在……我不敢想象村子里的血裔会变成什么样。”血裔战士说。
他面容颓然,不断有灰白色的石粉从他肩臂上的伤口里簌簌跌落。“也许原本血族会借此机会掌控我们,不仅仅用诅咒的鲜血。可现在他们一定会把我们都杀光。我很抱歉,我们都很抱歉。奥兰德,还有米斯特。但我们别无选择。罗顿沃斯也是同样。”
米斯特洛克别过头。“我明白。但即便如此,奥兰德还是那个爱我的父亲。我没法丢下他。我是自愿加入队伍的,如果大家一定要这么做,我只希望能送他最后一程。可是——”他顿住了。显然,是奥兰德在危急时利用诅咒操纵了儿子的意志。
“我只是下意识。”奥兰德辩解。他似乎也很懊悔。“对不起,米斯特。”血裔少年什么也没说,他的神情充满了迷茫。
“你们是该抱歉。”尤利尔说,“但不只是对彼此。”
书房中,寒冷的神秘犹如闯入室内的暴风雪,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尤利尔抽出长剑,冰霜闪烁莹光。奥兰德的脸色变得惨白,他伸出手,去拉身后的门把。“罗顿沃斯先生的决定没错。”而我错得离谱。但现改正还为时未晚。尤利尔对奥兰德举起剑,“我想他也早已料到会有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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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支蜡烛
“那些孩子都在哪儿?”尤利尔把剑架上奥兰德的肩膀,没给他夺路而逃的机会。即便不用银刃,他也浑身颤抖,因为长剑已经划破了他的皮肤。
学徒紧握剑柄的手指充满令人胆颤心惊的力量感。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怒火。
这个问题虽然重复,但奥兰德没有点破。“他们在二楼,楼梯左侧走廊尽头的房间里。”炼金术士急促又小心地喘息。“我没伤害他们,‘净釜’采用的是成品,我在飞鹰城的黑市弄到一些。回到尖啸堡后,主人……波西埃男爵给我提供材料。我根本没见过他们!”他希冀地望向米斯特洛克。“就是这样。”
『你知道这句话吗?‘如果羊肉不进厨师的口,他就于羊的灵魂无罪’』指环尖锐地指出。『那究竟谁有罪过呢』
吃肉的人。尤利尔在心里回答。索伦的担心没有必要,他不会听奥兰德的辩驳。“你的解脱不该用无辜者的生命为代价。”话音刚落,他感到魔力的波纹从炼金术士奥兰德的荡漾开,直冲向米斯特洛克。尤利尔一把拎起他的领子。“让你的家人见识见识你做的好事,如果你认为这值得的话!想知道你儿子怎么看待你么?那就看看他真正的想法。你明知道魔法带来的只有扭曲的意志,丢掉自由不是丢掉脑子。奥兰德,你还要欺骗自己多久?”
炼金术士的魔法中止了。于是所有人都看到,米斯特洛克摇了摇头,后退一步。尤利尔早知如此。血裔们是为除掉奥兰德而来,他们在潜入城堡的一瞬间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成功刺杀奥兰德后逃脱,要么服用“索维罗”与他同归于尽。
“我们原来也是凡人。”面对父亲痛苦的目光,米斯特轻声告诉他,“吸血鬼掠夺我们的牲畜和幼儿,最终将我们都诅咒成血裔。我们会在地狱里重逢,父亲。也许那时候的处境会比现在更糟糕……但唯一的好处是我们的灵魂都将属于自己。”
奥兰德无法理解:“我不明白。”
“你永远也不会明白。”血裔战士悲哀地说。
惊恐浮现在奥兰德的脸上,这位称得上杰出的炼金术士试图挣扎着妄图反驳,但尤利尔早已料到他的辩词。“只有你的良心才会被这种拙劣的借口说服。”他告诉奥兰德,“在场的所有人都比你更了解事情的本质。你骗不了我们。”尤利尔割开奥兰德的喉咙,冰霜给予炼金术士干脆的死亡。
他听见身后有人发出一声啜泣,便没有回头。城堡守卫的脚步纷至沓来,转眼近在咫尺。山谷的夜风吹熄两盏蜡烛,尤利尔提剑打开门,潮涌般的魔力化为森白的剑光,覆盖住楼梯间蜂拥的吸血鬼守卫。他再关上门,一踏门框,冲锋和神术同时发动,让尤利尔的身体几乎追上魔力的剑刃。当先两个守卫被拦腰切断,他也撞上他们的躯体。他们的血是
是冷的,学徒一早就知道。
即便知晓血族的弱点,尤利尔还是选择了长剑。所幸冰霜之剑的神秘度足够压制血液中的魔力活性,而面对敌人轻捷小巧的武器时,庇护所的存在足以使他的安全得到保障。
剑光冰封住一个人的脚,尤利尔打开守卫挥动刺剑的手臂,一剑削掉他的脑袋。两根长矛带着魔法光辉击向腰和左肩,学徒侧过身让一支长矛的尖头在屏障上滑开,转动手腕砍断另一支的铁杆。斩剑实在太长,即便他的目标是对方的武器,第二个执矛人的手臂也被一并切下。他的信仰使他一贯在shāre:n时从不犹豫,这是学徒对敌人仅存的怜悯。然而再次看到如此惨烈的场面,尤利尔竟不觉得有什么出奇。
断臂的守卫厉声尖号,声音震掉了远处挂着的一幅画像。尤利尔低头躲开魔力的波纹,即便它在肉眼中是不可见的。周围的守卫们也纷纷躲开,只探出武器向前。庇护所的光芒黯淡后又重新亮起,但守卫的声音却不是如此。当魔法终结时,他一剑穿进那根爆发出狂躁音波的喉咙,确保它彻底安静。
尤利尔继续向前。这次他躲开一片神秘凝聚的灰影,寒霜冻结碰到剑刃的所有东西。又一把纤细的剑冲向他握剑的手,正趁着神术被更多人的攻击消耗掉大半力量的间隙。这名守卫可能借助短暂的思考断定学徒挥舞长剑的轨迹很难瞬时改变,但尤利尔的力气是他没想到的。他立刻为他的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学徒将手臂往后一拉,尖刺戳中寒冰,再也动弹不得。然后他借助廊道的立柱绕开掷来的长矛,那个没及时松手的倒霉鬼失去重心扑倒。尤利尔手臂落下,斩剑的尖头扎透吸血鬼的后背。剑刃摩擦骨骼,血溅在衣袖和领子上。学徒拔出武器,借助片刻的休战喘息。
地形不是他的优势,守卫们迅速绕过障碍而没有撞在一起。尤利尔踢倒一具空铠甲,被撞得后退的守卫顿时刺歪了剑,他扭身一剑划过,对方失去了半张脸和一只耳朵。吸血鬼用惊愕且怨恨的目光瞪着他,然后倒下。
死人的目光无法令尤利尔动容——忽然飞来的血焰命中身体,尚未开始灼烧便已熄灭——但某个施法者的愚蠢却做到了。他回过头面向那个环之阶的白痴,金色神文化为锁链把对方拉扯到身前。这家伙的表情恐惧到狰狞。尤利尔先是扔出短刀击退一个不小心撞上书房门板的蠢货,再双手握剑,给这个被迫冒入霜刃长度范围的家伙一记腰斩的教训。在这个环之阶的神秘生物死后,有人开始畏死求饶,但尤利尔不为所动。我若是羊,厨师和食客都不放过。当他就这么用剑将最后一名守卫连人带矛砸飞到墙上时,属于羊的怒火才稍微退却。
整个尖啸堡终于陷入了安静。守卫的吸血鬼们要么跳下窗自寻死路,要么已经死于冰中。潮湿的夜风涌进空旷的走廊,满地
地冰霜莹莹散发微光。一只被鲜血洗净的头盔掉在尤利尔脚旁,它开口仰面向天犹如破烂的铁釜,其中盛着破碎的银月。忽然砰得一声,陷进墙里的守卫尸体也滑到地上,带起一片刮落的碎石。他的身体逐渐被白霜覆盖。
『你不累吗』索伦写道。
尤利尔摇摇头,随手扯下一截窗帘擦掉脸上的血,再将依旧莹白剔透的长剑收入剑鞘。他踢开阻挡在书房前的血族尸体,而后轻轻转动门把。
房间中似乎比离开时更温暖,也许是由于寒霜之刃在门外的走廊里大肆屠戮的缘故。窗边的烛台皆告熄灭,但丝帘和织锦也被风吹开。碎月的光辉浸透木棂和地毯,充满神秘而幽暗的魔力。此刻,尖啸堡的麻烦都已处理完毕,他身边只有奥兰德死不瞑目的尸体……
……以及几座冰冷的石像。
『他们的灵魂燃尽了』指环说。
或者已在天国中与罗顿沃斯重逢。尤利尔缓步走到窗边,点燃了每一根熄灭的蜡烛。盖亚教会祭祀时不用考虑灯光,但信仰晨曦之神埃尔文斯的种族相信白蜡烛会带来好运。流水之庭的生灵都这么相信,就连血裔都不例外。他们在被诅咒的那一刻就失去了盖亚或露西亚的眷顾,但人总要有东西来支撑自己不被生活压垮,给灵魂归处。
神术的火焰没被吹熄,于风中笔直地亮起。灵魂会被燃尽,他心想,但意志和向往却不会。它们恒久地燃烧,仿佛夜幕中群星辉映。当尤利尔走过米斯特洛克身边时,果然在血裔少年的脸上看到流泪的痕迹。我遵守了诺言。在路过罗顿沃斯的石像时,他又想到。
在黎明到来以前,尤利尔将从仓库带出来两个还活着的孩子装上一辆板车,随后在吊桥边念颂赞美盖亚女神的诗歌。人类的孩子不过两三岁,在旋律中熟睡,安全又宁静。但当火焰升起、山谷被点亮成一片橘红时,他仍未感到满意。
『接下来去骑士海湾么?我看你不想再找盖亚教会的麻烦了。找也没用。不用苍穹纹章,主教压根不会见你』克洛伊塔的名头会将事件升级。
不是不想。“我答应桃乐丝找到她的儿子,这是首要目标。”尤利尔回答它,“如果‘净釜’毁掉了那些孩子,我就是杀光参与交易的神职者也无济于事。等我完成了约定,就从巴恩撒的修道院开始一个个找这些混蛋算账。一个都跑不掉。当我将罪魁祸首的脑袋送到福里斯特主教面前时,他会见我的。”
……
经过原野时,希塔里安很惊讶。
“我不知道这里会这么大。”她告诉牵马的北方人,语气有种欢快的惊奇。
“到了威尼华兹,田野都是白色,会比现在更广阔。”威特克说,“一望无际直到天边的雪白。你的视野有尽头,但山脉和云没有。大地和雪山是
是不分彼此的,但如果恰好晴天,你可以分辨出莫里斯山脉与天空的界限。”
希塔里安想起某个霜之月的清晨。她望见街道和土路铺满白雪。露丝高兴得发疯,在雪堆里蹦跳。她却冻得瑟瑟发抖,只愿意在床铺里打滚。那天到街上的人少得可怜,去教堂的人也同样。连人都没有,小偷们只得饿着肚子回家喝凉水——这也不容易,水井凝固,瓦罐也冻上一层坚冰,她竟要拿石头把它们敲碎!冰块的冷硬更胜岩石,而且饱含肉眼可辨的杂质。雪倒要好些。除了寒冷,希塔里安对霜之月没有其他更深刻的印象。露丝喜欢雪,好在她很幸运,不那么容易被疾病困扰。当时希塔里安因感冒和初次的月事委顿在床,而她的小伙伴列森偷了裁缝准备过冬的干柴,为她熬一锅卷心菜热汤。
四叶原野在微风中泛起波浪。然而金色的原野她曾在城门外瞥见过,但雪原和冰峰……它们几乎超出她的想象极限。“山脉与天空很好区分。也许他吹牛了吧,有人到过山顶吗?”她笃定他会撞在天空的玻璃上,因此质疑起威特克的形容。对于天空是层厚玻璃的说法,希塔里安倒是深信不疑。
“现在还没,或许将来会有。不,没人偷懒,冒险者们尽了全力。但雪人族群住在山里,吃掉每个试图征服雪顶的家伙。”
“雪人?”露丝的玩具?
“是的,但与你认为的那种不同。它们是会动、会进食和叫喊的、由雪做的奇妙生物。雪人浑身洁白,因为这些家伙不穿衣服。只看外形的话,它们的身量比孩子们堆的小玩意大得多,没有四肢和脖子。一对宝石般的黑眼睛镶嵌在脑袋里,是珍贵的神秘矿物。”威特克绘声绘色地描述,“雪人大都群居,生活在莫里斯山脉最南端的高原。那里就是冰地领尽头的雪人苔原。据说雪人也是一种精灵,不过却是悼亡女神苏维莉耶的从属种族。但有人见过冰地女巫跟雪人们分享村庄,于是学者们认为,一部分雪人是后天诞生——由冰地女巫的祖先赫妲丝的巫术创造。”
“赫妲丝也会堆雪人?”
“而且比所有人堆得都好。她的巫术与冰雪有关,赫妲丝本人也是冰地领的神秘生物。有传说她是雪人跟人类的后裔,一个混血亚人。亚人没几个好东西……你听说过亚人吗?”
“不完全是人类的人?”希塔里安猜测。
“对了一半。一些人本来是人类,但受到神秘的影响,自身的血脉火种出现了改变。这类人也属于亚人。”北方人告诉她,“当然,亚人不是人类。他们只是与我们拥有共同的祖先。这类生灵基本都是混血,人与精灵,兽人与人类,或者各种奇奇怪怪的种族杂交出来的家伙。其中也有魔法造物。赫妲丝创造雪人不完全是谣言,她利用巫术和雪人的某些神秘特质,创造了能在烈日下生存的雪人。”
第二百六十一章 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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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人害怕太阳吗?”希塔里安好奇地问。
“不然他们也不会住在雪山了!”
“那赫妲丝是怎么做到的?”
“女巫会使用神奇的巫术。她们的力量与寂静学派的巫师们还不大一样。从神秘体系上来看,学派巫师使用正统的巫术,研究神秘咒语,而女巫们更擅长仪式魔法,对祭祀和狠毒的诅咒情有独钟。”
“诅咒?!”希塔里安吓了一跳。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当初那本福音书给她们带来的噩梦也是诅咒。
“别怕。只有少数女巫愿意学习诅咒,因为它在伤人的同时也不放过施术者。赫妲丝不是黑女巫,她曾带领冰地女巫来到雪人苔原,开辟全新的驻地——不,我没说错。赫妲丝虽然生活在雪人族附近,但她的确是女巫。只不过那时她还是白月女巫,与狼人一同崇拜月亮。”当希塔里安提出疑问时,威特克给出力所能及的最详尽的解释,“冰地女巫的历史要比白月女巫短,但也已经有几百年了。你知道白月女巫吗?”
“我母亲跟我说过。”当然,她只是把它当成故事来听。希塔里安也有安详的童年记忆,她与露丝在母亲怀里听睡前歌谣和传说,那时候露丝的问题比她更多,还总不容易睡着。母亲的故事陪伴她们入梦,直到炉火熄灭。希塔里安几乎不记得那时自己有多了。
“总之,赫妲丝本来是白月女巫,但回到家乡后,她利用雪人的神秘使自己的道路偏离了传承。冰地女巫能给人好运,这是原本的白月派不擅长的。”
他们已走到原野之中,四周被金黄交杂的草丛包围。天空呈现出恢宏的橙红色,马车碾压出来的道路在远方变得若隐若现。岩石跟杨树伫立在低矮的蕨草中,树莓和某种不知名的浆果散落在青绿的茎叶间。希塔里安一不心丢失了露丝的踪迹,当威特克把姐姐从茂密的狼尾草后拽出来时,她漂亮的铜红色长发上挂满了枯萎的苍耳。
“露丝的幸运魔法与冰地女巫有关吗?”希塔里安把姐姐换到马上,自己跳下来走路。“她是女巫?”
“不知道。”北方人说,“我可不是神秘学者。不过别担心,等到了拜恩,会有人来辨认露丝魔法的真相。”他又露出熟悉的笑容。“不管怎么说,幸运的力量都很难得
得。也许领主大人会重视我们的画家。”
有关结社和领主这样的基本常识,这些天威特克已经给她解释过。希塔里安没觉得荣幸:“领主会用我们……露丝的魔法做什么?”
“不做什么。”威特克将在马背上扭动的露丝扶住。“领主大人是为她的能力是否会造成麻烦而关注她。‘幸运’没什么大不了,但露丝的幸运不会凭空而来。神秘有时会侵蚀使用者的身体。这并非罕见的情况。”
我更担心了。希塔里安瞥了一眼懵然不知的露丝,没再问这个问题。两天后,他们到达了威尼华兹。
“这里有许多冒险者。”希塔里安裹在毛皮和围巾里,却还想把眼睛也一并遮住。路过的马车掀起雪沫,北方人用宽大的斗篷将她们挡在身后。
“看路。”他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事实上,一来到威尼华兹他就心不在焉。希塔里安原本在漫长路途上消磨下去的警惕和忧虑再次生长。她扭动手腕,怀疑威特克是否在骗她。这不是没有先例的:人贩子将熬不下去的流浪儿和走失的孩骗离故乡,弄到他们一辈子也走不回去的地方当奴隶。
四叶城称得上整个南国治安最好的地方,但即便如此,每天被拐走的人也不在少数。甚至还有贵族姐被买卖的情况。当时希塔里安眼看着曾在教堂和某个官员做礼拜的少女,在无人的巷登上一辆破马车。第二天她的寻人启示贴在每一座公交站的布告板上,巡逻骑士搜遍城市,但只找到了她遗落的家族纹章。
带领她们离开故乡的北方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畏缩。“别担心。”他用很轻的声音安慰,“没人看见你们的脸。你们带着围巾呢,天气太冷了。”只要把脸蒙上,希塔里安和露丝的通缉令就不会有半点作用。更何况冰地领堪称罪犯和逃兵的天堂,还曾因为无名者聚集而遭受过严格的清洗。这么看来,城里多她们两个也不多。
威特克说得没错,天气冷得过分。她感到露丝的身体在层层熟牛皮和羊毛衣下颤抖。身体倒还好,四肢却冻得僵硬了。威尼华兹的严寒是希塔里安平生仅见,她每走一步,都要看着脚下有没有结块的雪团或冰土,以免一头栽在威特克身上。
路过某家灯火明亮的店铺时,他们到防风板后休息。威尼华兹没有能
能在霜之月工作的公交车,人们出行靠耐寒的牲畜和自己的双腿。后者又多于前者,因为这里的地面没有四叶城那么平整粗糙,负重的坐骑常常在冰面上摔断腿。防风板由坚硬的石料建造,漆黑冰冷,但足够可靠。威尼华兹的道路边缘到处都是这样的掩体,防止狂风贯通城市,带走人们赖以为生的热量。
威特克侧对着女孩们,厚毛皮手套里的手指不时在皮甲上弹动。他好像十分焦虑。拜恩呢?威特克口中那个无名者的家园和温暖宜人的城市呢?希塔里安看见一大团白雾从北方人的耳朵边喷出来,随即是风声中破碎的语句:“……极黑之夜提前……卡玛瑞娅……”
露丝打了个喷嚏,在她身边不老实地绕圈子。
“孩子们。”北方人终于用清晰的话音开口。“真糟糕,天气太冷了。这鬼地方一直这样,真……该死。”他咽下一个难听的词。“冻坏了,是不是?你们在发抖。可怜的孩子,不得不跟着我这个蠢货到南边挨冻。”他把双胞胎环在斗篷里。令人惊奇的是,他的怀抱是温暖的,严寒对他的困扰要比其他人得多。“诸神在上,我多等了二十分钟!混蛋!”他突然破口大骂。
这时希塔里安才意识到有人进入了防风掩体。她从皮子里探出头,看见风雪里有个黑色人影在接近。来客的脚步淹没在风的尖啸中,身后的斗篷如旗帜般飞舞。他像一朵黑云飘进掩体。
“城里有些琐事。”来人说。
他与威特克类似,身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希塔里安能看见他的斗篷和长皮靴,以及绑腿上的&bi。根据声音判断,他的年纪要比北方人更大,那种沧桑感体现在他的音色上。那根被貂皮包裹的嗓子里如同含着清不干净的沙土。奇怪的是,希塔里安能感受到他透过雾气和风雪的目光扎在身上。而对于这个人,她也没能得到来自露丝的那一点点亲切感。莫非他不是无名者?
“年轻人。”在威特克的又一句咒骂脱口前,来人先开口。“而且不像是受到过伤害的模样,真难得。快来吧,孩子们。我们回家去。”他朝她们伸手。
“你是谁?”即便威特克告诉过她们某些事情,希塔里安还是忍不住尖声问道。
“我是塞尔苏斯·多姆努尔。倒影之城拜恩的守夜
人。我会带你们回到我们同胞建立起来的家园,那里也会是你们的家。别害怕。”塞尔苏斯说。当他隔着层层厚皮革握住希塔里安的手时,她发现那种亲切感终于出现了。“我的能力比那鬼更内敛,孩子。”他完全无视威特克恼火的目光。
“可是……”希塔里安望向那个带她们来这里的北方人。他似乎没有跟上来的迹象。
“你更该相信我的,好孩子。”塞尔苏斯咕哝,“怎么说,我也比一个戴面具的家伙更值得信任。”她不知道谁戴了面具。难道这里还有第五个人吗?
“如果你有那本事,我们大可以交换一下工作。”威特克说。
“我的耳朵掉了一只,眼镜都戴不上,面具还是免谈了。”塞尔苏斯乐呵呵地回答。他甚至还给希塔里安解释缘由:“拜恩是无名者的地上天国,我们需要使者将遗落在外的无名者送回到安全的家园。他们会面对很多危险,因此要改头换面,甚至忘记自己本来的身份和姓名。这些人会戴上面具。”他对北方人挤眉弄眼。“家伙啊,你知道眼前的男人叫做威特克·夏佐,可你不知道这名字并非属于他,而是一张使者们统一佩戴的面具。”
希塔里安难掩诧异。“那……所有的威特克·夏佐先生都是……?”
“这其实不一定。总有人会重名,除非我们给这个名字施展魔法。辨认他们需要方法,到时候我会教你们……但想必你也用不上。”塞尔苏斯说,“幸好这只是个假名。倘若你真的换了张脸,我还得担心自己能不能认得出来你呢!”
“反正你老眼昏花,认不认出来都一个样。”北方人反击。
“威尼华兹的雪太大,眼睛有没有都一个样。”塞尔苏斯半点不生气,“还嫌我来得太晚?你可不知道极黑之夜来得多早。”
“我现在知道了。”威特克摆摆手,让露丝从斗篷下钻出来。“赶紧走吧,别在这儿废话。她们像两只冻僵了的麻雀。”希塔里安还想说什么,可他直接踏出了防风板的范围。只是一个狂风中的眨眼,北方人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我要说什么呢,她心想,挽留还是道别?露丝脸色惨白地靠在她怀里,希塔里安却有些怅然若失。他救了我们。
“你会再见到他的。”塞
塞尔苏斯承诺,“使者不会永远都是使者。”
“那我会成为使者吗?”她听见自己问。
拜恩城的守夜人有趣地微笑。“说不准呐,孩子。我们都有自己想成为的人。”他拉开希塔里安身后的门。她压根没注意墙上居然有道门!
石门缓缓开启。那后面是否是夹杂冰凌的寒风,希塔里安并不清楚。她知道自己需要将魔法考虑在可能的范围内,但对于神秘的了解,她还仅仅停留在听来的只言片语上。我会看到什么?铺满鲜花和阳光的路?阴森狭窄的密室隧道?
……但都不是。希塔里安看到一堵灰色的墙,正位于拉开的石门后。她不禁回忆起防风板的厚度,结果发现石门的厚度堪堪达到掩体的一半。
“?”
“我们的城墙不比威尼华兹。”塞尔苏斯愉快地说。“来吧,跟着我。趁着现在附近没人在,倒影之城的大门将为你们敞开。跟上我,没什么好怕的。”
……
“尖啸堡被人攻破了。”这个消息在大街巷传扬,六指堡的每一间冒险者酒吧里,人们都在讨论这件事。
“据说是十字骑士的清剿。”某个佣兵信誓旦旦地说,“当时有人隔着沼泽地,看到金色的火焰在山谷里升起。”
“我听说是圣骑士。”一个穿着破靴子的人反驳,“露西亚的信徒早想铲除这些异端。他们潜入靴子谷,在夜里偷偷行动,也不畏惧夜晚给吸血鬼的神秘度加成。这事他们干得出来!”
“圣骑士团不是离开伊士曼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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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不一定。他们一贯喜欢在宾尼亚艾欧上乱窜,给人制裁什么的。圣骑士对血族恨之入骨,尖啸堡遇到露西亚的神官,烧成白地都是轻的。”
“我觉得是恶魔的手笔。尖啸堡有波西埃男爵在,正常人不可能对抗他。一定是恶魔,他们能使用地狱邪龙的魔法。”
这个猜测似乎还有几分道理。接下来的就荒唐得多:“不是那些被血族残害的人的幽魂复仇么?骸骨之湖里爬上来森森白骨,要与仇人同归于尽。”
尤利尔本来在往喉咙里灌下一大杯苹果醋,闻言差点呛住。他怀疑作出这类猜测的人灵感多半源于四叶城的亡灵之灾,而且联想能力非常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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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二章 金雀河畔
还有更离谱的指环若不是被套在手上,恐怕会笑得飞不起来。竟然有人以为是男爵要搬家,所以烧毁了旧城堡。搬家要烧毁旧址,这难道是什么新兴的时尚吗
我从来不懂时尚。尤利尔心想。这玩意儿令人难以忍受,以至于人们需要每两个月更换一次。这些冒险者不知从哪里听来或干脆自己瞎编的消息,学徒让它们左耳进右耳出。“我在想‘净釜’的事。”
离开尖啸堡后,穿越沼泽地花费了一整晚的时间。尤利尔还在半路上耽搁许久,让誓约之卷的副作用在到达六指堡前消除。可能是他头一次这么频繁地使用神术,尤利尔感觉自己被负能量直接淹没,自杀的念头在心里盘旋不去。他听见地狱里被他杀死的人的哀嚎,天国的光辉点亮少女的红头发。塞西莉亚向他伸出手。无穷无尽的疲惫、绝望、疯狂压在火种上,试图将它熄灭。没有成功。尤利尔最终摆脱低落的潮汐,他用意志回应自己的使命。
与在霜叶堡时不同,支持他的不再是悲痛和仇恨。我能驱使我的身体和灵魂,我能操纵我的意志。尤利尔在古堡长廊踏过残肢,一路浇下火油。他给尚未死透的吸血鬼了结,那时他想到自己在训练场上得到的伤痕和痛苦,一切都是值得的。有朝一日,被教士赶出修道院的孩也能成为人类的守护者。
可这还不够。血族制造‘净釜’所采用的原料被整个神秘领域抵制,因此它成了七大神秘支点的违禁品。但这跟血族加入守誓者联盟后宣布不再制造血裔的承诺一样,本身不具备令人信服的效力。尤利尔知道,要想完成对桃乐丝的承诺,他必须一劳永逸,清除掉盖亚教会在对待未婚母亲和孤儿的制度上的积弊。他的敌人不止有狡猾的人贩子,还有从这些人贩子手里得到“货物”的买家们。
安魂堡也许看不上‘净釜’,这种东西只在乡下的吸血鬼间流行这是指环表达安慰的方式。
“我在想奥兰德的诅咒。他既是血族,又是血裔。这种情况是‘净釜’导致的吗?不,是索维罗。”尤利尔把苹果醋喝干。“为什么我碰到的每一件事都与这该死的魔药脱不开关系?”
不是你碰上它,而是你正根据它的线索追寻索伦指出。奥兰德已经死了,你需要担心的是他有没有将他的药剂交给其他人。显而易见,波西埃男爵完全了解配方
“他不在城堡里,而在灰翅鸟岛。安魂堡的特罗尔班亲王也在那里。你觉得他们的行动与‘净釜’有关吗?”
特罗尔班亲王是空境指环警告他。
这不要紧。“就算白抽不出时间,罗奈德阁下和海伦女士也不会坐视他们在克洛伊的属国领土上弄出什么大动静。”但愿他们不会,都不会。尤利尔唯独这点不敢肯定。“我该走了,没时间在这里浪费。”
休息不是浪费时间,白痴。你不是我。人类需要休息,否则就会提不起劲
我也不只是人类。自从成为了神秘生物,尤利尔几乎没有为精力不够操心过。他的魔力可以由誓约之卷补充,体力也比普通人更强大。即便不用魔力增幅,学徒也能感到自己的身体素质正在逐渐脱离凡人的范畴。曾经乔伊能够一只手抵挡下钢岩卫士的冲撞——元素生物足有教堂钟楼那么高,挥动手臂时遮天蔽日,白之使与它相比好像大树下的一粒草籽。但他轻易升起坚固的壁垒,震动和冲击被冰墙完全承接,两侧的山体在余波下垮塌,他们也没受到半点伤害。那种力量慑住了他,直到今日依旧难忘。
也许有一天,我也能做到。“这不算什么,我撑得住。”
你以为不眠不休能对找到那些孩子有帮助?现在你争取的时间,早晚都得还回来
“他们不安全。那些吸血鬼要把他们当做‘净釜’的原料……”
……但也总好过直接食用索伦毫不客气地说,干什么?他们本来就是作为吸血鬼的食物才被买走的。安全是相对而言,我觉得灰翅鸟岛的孩子说不准比落在人贩子手里的要好得多。你以为自己是他们的救世主?太晚了,在你没出生之前就有许多人这么死了
尤利尔不得不承认指环索伦说得没错。“那我去睡一会儿。”他爬上客栈的楼梯。原本学徒很怀疑自己能否睡着,但在真的闭上眼睛后,他再次睁眼已是傍晚时分。这还是索伦叫醒他的结果。尤利尔以为自己才躺下。
“这么晚了?”他一跃而起。还真是早晚都得还回来。
下次抱怨智者的劝诫时,你最好闭上嘴巴仔细想想指环讥笑。
索伦总有本事,来打消我对它的感激。尤利尔一边穿外套,一边随口询问它:“冒险者有什么新消息么?”他现在已经习惯将佣兵们的谈资当成报纸来读了。
他们没有,但我有一个
难不成是乔伊?不,应该不会。尤利尔不大清楚解决叛乱需要多久,但圣卡洛斯的情况他有耳闻。“怎么?”
我看到一个人。你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个黑巫师,他来流水之庭,甚至到了六指堡
尤利尔不禁想到冬青镇的神奇换位魔法。“黑巫师来六指堡做什么?”
谁知道呢指环不太关心,没准他是跟着你来的。好了,你现在又要干嘛去?到港口?
“我得到慈善之家一趟。”虽然尤利尔对教会的孤儿院不大放心,但他也没有其他能够安置这些孩子们的地方。尤利尔用自己的银光戒指做担保,想必没人敢再对他们伸手。两个人类孩子都点燃了火种,正在接受神术的治疗。但愿他们会安然无恙。“时间是很紧张,可我要是不去看看,焦虑会更严重。”
结果,索伦一句话就改变了他的计划:你不饿吗
这时尤利尔正好下到一楼的餐厅,客栈里弥漫着一股烤鸡和烘焙豆子的气味,冒险者们推杯换盏,吟游诗人展示美妙的歌喉。人们闲聊的话题也从尖啸堡和血族变成了微光森林的某个遭到袭击的商队。他发现自己可以对抗忧郁和绝望的意志力在气味与声音的诱惑下忽然不堪一击,以至于又停留了半时才离开。当尤利尔终于能够放心地踏上码头的木栈道时,他觉得自己看起来一定非常滑稽。
你很慌张
“没有。”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慌张什么?该慌的是那些罪人才对,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制裁即将到来的话。真奇怪,难道我休息时会显得慌张吗?
别不承认。你觉得自己会将事情搞砸,对吗?你害怕违背对那女孩的诺言。你把教会的过失当成自己的责任。瞧你这样子,在布鲁姆诺特你也没这么焦躁过。我该把这表情记录下来。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
千万不要。“我是很担心。”学徒承认了,“我觉得自己休息的时间有点长了。在吸血鬼残害人类幼儿时,我却舒服地坐在椅子里吃晚餐。”那些混账东西将孩子们当做晚餐。他不知道也就算了,但现在情况不一样。这种差别没法不给他罪恶感。
当然,更深层次的原因尤利尔自己也清楚:“你知道吗?我本该是那些孩子中的一员。修道院里没有幼童,所有人都被送走,连人们拣剩下的孩子也不例外。在这方面,吸血鬼不挑食……表世界没有吸血鬼,我才能活这么大。”
幸运也是一部分因素。否则你可能会因为疾病而丧命,用不着吸血鬼指环照例不说人话。
何必跟它计较?不过是枚戒指。尤利尔按捺住自己把索伦丢出去的冲动,因为这家伙会自己飞回来弹在他的脑门上。算了吧,我还要靠它指路。
今夜的天色比昨晚要明亮许多,恐怕是城堡内灯火辉煌的缘故罢。六指堡领主是伊斯本·格洛尼翁爵士,近些天他忙于给自己的城堡进行修缮,还有他一个儿子的婚事。由于建在山上,六指堡地势颇高。城堡中耸立着六座突兀的尖塔,建筑风格也别出心裁。尖塔呈暗红色,以岩石和沙子为原料建成,线条笔直凌厉,塔壁的轮廓在夜色中清晰可辨。不知怎么的,尤利尔觉得它的外形竟有些眼熟。
河堤上长满芦苇,远望时犹如一条灰黄的狐狸长尾。北方的河流大概是不会结冰的,傍晚时分也充满生机。一只鸭子横穿鹬鸟的群落,在后者从惊吓中反应过来前钻进水坝的阴影里。金雀河有一段靠近领主城堡,那里是贵族的猎场,由卫兵把守着阻止猎人的渔民进入。猎场以宏伟的堤坝作为分界,截留下急流中鱼类最丰富的一段水域。由于流水之庭与铁爪城海拔的落差,金雀河在这里显得格外暴躁。上游泡沫飞溅,声如滚雷;下游安静下来的河水则碧波盈盈,柔顺地淌过泥沙河道。港口附近的水面轻轻打着涡旋。
据说领主之子的婚礼就将在河畔举行,以便新人们得到百姓的祝福。尤利尔对此抱有疑问,因为流水之庭的物价是他到过的城市中最高的地方之一,只有苦寒的威尼华兹能与之媲美。就连王都铁爪城,都不及此地物资的一半贵。如果将来我也退休,说什么也不会到这里定居的。尤利尔不禁想。每座城市的发展状况都离不开领主的管理,恐怕此地的百姓宁愿劳作,也不想花时间祝福格洛尼翁家的奢侈婚礼。
太晚了,没有船愿意载你
“你该早点叫醒我。”尤利尔推卸责任。“看来我得再浪费一个晚上了。”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每十分钟叫醒你一回。放心,我很准时
这太可怕了。尤利尔往回走时路过一间正在打烊的面包铺,店主驱赶打工的伙计,他险些被人撞个满怀。“我赶不上车了。”学徒听见某个人哀嚎。这种情况他再熟悉不过了,如果这家伙足够幸运,没准能乘列车到一个没有神秘的世界去!不管怎么说,表世界都是比诺克斯更安全的地方。
忽然之间,他感受到空气中闪过魔力的波纹。“附近有神秘生物吗?”他问索伦。在伊士曼的城市里,神秘者还是不大常见的。
你是瞎了还是傻了?不会自己看么指环写道,神秘生物基本都是冒险者,他们的打扮就像鸭子群里的水鸟一样突出
尤利尔环视一周,没看见有冒险者接近。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感受到的东西无法与别人分享。盖亚在上,无名者?他不自觉追过去,一直到庄园的大门不远才停住。一路上,学徒对指环索伦的疑问充耳不闻。“我能溜进去吗?”城堡里有无名者很正常,但在领主的庄园出现就需要提高警惕。虽然贵族一般都有神秘生物守护……但尤利尔更担心那个无名者的安全。“你的隐身——”
没有!那是个高环魔法,就算借助我你也休想掌握
但借助神术更使人痛苦。尤利尔强迫自己遗忘沼泽地里的痛苦回忆,让第二夜的白鸽落在肩头。他越过目不斜视的守卫,却看到一圈符文从门后的石砖上亮起。“防护魔法?”尤利尔没想到这一茬。他在高塔习惯了用指环畅通无阻,潜入吸血鬼古堡也是通过捷径,更何况领主庄园又不是教堂……这些轻易成功的经验使他变得大意了。
不是魔法索伦·格森的字迹变得潦草,是巫术!那个黑巫师
“我惊动他了?”
是的,但你没受到诅咒,多半是个警戒魔法可等了半晌,庄园里也没什么动静。戒指糊涂了:多迟钝的巫师!他是在忙着处置侍女吗
“我不那么认为。”尤利尔把这句不正经的调侃擦掉。“不论如何,再前进就太失礼了。”恐怕我明天就会在火刑架上见到那个无名者了。一念及此,学徒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复杂的怜悯。但对于这些恶魔,他并没有热情到看见就要帮到底的地步。教会在他心中意义非凡,可无名者的存在他还是来到里世界才了解。
第二百六十三章 商业互吹的秘诀
即便是神秘生物,也不可能随意进出贵族的宅邸。“是格洛尼翁子爵邀请黑巫师到他的庄园去?”尤利尔猜测。
恐怕没几个人能认出他的黑巫术指环说,当然了,也许贵族不在乎这些东西。你找那巫师做什么
我不是找他。“我担心他用巫术制造出混乱。”他只得含糊过去。“外交部不就是要维持属国秩序的吗?”
那属于治安队的工作。我们是使者,不是宾尼亚艾欧巡警
“好吧,但我希望祖国的治安能更好一点,这总没错。”尤利尔咕哝着,到路边等候。惊动巫师不算什么,顶多碰面时有些尴尬。但不管怎么说,留下来解决误会总比一走了之强。尤利尔可不希望被当做试图溜进庄园的窃贼……虽然在鬼祟程度上,打探情况似乎与擅闯城堡没区别。前者是后者的步骤之一。
不同于他到霜叶堡报信时的情况,尤利尔坦然面对着守卫质疑的目光,直等到报信的卫兵找来接待者。果然是他见过的那名黑巫师。
“欢迎来访,克洛伊的使者。”进入客厅后,巫师让侍女端上奶酪和麦酒,还有一大盆热雾扑鼻的马铃薯鲑鱼汤。他邀请尤利尔一同用晚餐。
黑巫师自称阿兹鲁伯,能够担当接待客人的职责。他说自己来自飞鹰城,在某间教堂做过几年修士。后来他有幸成为寂静学派的一员,在巫师之崖开凿洞穴,探寻神秘之谜。当某天阿兹鲁伯发现自己没法再从自然得到任何启示之后,他启程便回到凡人国度,践行女神的意志。
“伊斯本爵士不在庄园里。”当学徒委婉地询问时,他告诉尤利尔。“他的儿子迪伦·格洛尼翁要结婚了,最近领主大人事务繁忙,整天不在家里。”
尤利尔本来也不想见这位领主。他随口应付了几句祝福的话,同时心翼翼地放开感知,寻找那个一闪而逝的火种波动。“流水之庭的风景绝佳,迪伦先生的婚礼一定会成为美妙的回忆。”
“婚礼在水坝边缘举行,迪伦和他的新娘会放飞一对纯白知更鸟,它们的胸脯是橘红色。”巫师说,“而我可以用巫术使它们衔着玫瑰返回。爱情的红玫瑰。我本来是想用银百合的,但领主认为在儿子的婚宴不需要那么庄重。得承认,玫瑰比银百合要浪漫得多。”
“如果在教堂,他们会采纳你的建议。”
“我的建议可不多。”阿兹鲁伯夸口时的姿态非常类似冬青镇的老佣兵。他有一对圆斑点似的眉毛,耳朵很扁,紧贴头皮。他的眼睛中充满自信或自大的闪耀色彩,在一张肤色灰暗的宽脸上格外引人注目。“为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劝言和祝福的把戏,伊斯本爵士会付给我一口袋金币。每一枚都成色十足,是阿比金币。”他得意地说。“寻常冒险者一年都不可能赚到这么多钱。”
好像他原本是个冒险者。当学徒问起时,他也承认了。“苦修士也需要路费呐!先生,我当然在冒险者酒吧里待过一段时间。接受任务委托是磨练自己的一种方式。”
随即阿兹鲁伯愉快地说起在冬青镇的事,他用自己的魔法捉弄那两个倒霉的吸血鬼。学徒曾亲眼见着黑巫师轻易将他们调换了位置,但好在这家伙并非一点警惕心都没有,他说自己只是变了个戏法。
尤利尔明白巫师到这里来干嘛了。无论如何,人总是要吃饭的,神秘生物也不例外。他对此深以为然。但在冒险者酒吧里填饱肚子是一回事,来到领主庄园,给贵族老爷们打工又是另一回事。他在诺克斯酒吧里听闻佣兵们抱怨四叶城的官员,在威尼华兹和铁爪城也没少发现类似的言论。在这点上,冒险者一贯认为自己站在贵族阶级的对立面,就连原本与威金斯家族有联系的诺克斯佣兵团也很少到霜叶堡去。尤利尔原本不清楚其中的关窍,直到约克跟他分享这些知识。
“我们是自由骑手。”这个橙脸人西塔宣称,“不受任何人调遣。委托和任务带给我们利润,但维系佣兵团的是友谊和荣誉。我们绝不为贪婪放纵的贵族服务,这是我们的信条。”考尔德与他的佣兵们也确实这样做了,尤利尔不确定北方的冒险者是否也这么认为。阿兹鲁伯恐怕也不会觉得自己是冒险者。
不过黑巫师还没有自己已经被戳穿身份的自觉,依旧对学徒大谈自己苦修的经历。若是尤利尔没看见他对鲜美的鱼肉和奶酪大快朵颐,这份姿态说不定还能让他半信半疑。
“我去过很多地方。”这个开头是人们都喜欢用的。但即便开头俗气了些,语气夸张了点……若是忽略这些毛病,阿兹鲁伯的故事其实还充满趣味。“就在秋叶走道。”他告诉尤利尔不知道第几个故事,“我杀死了两头树怪。不是很艰苦的战斗,真的。后来我在集市上把它们的指甲和脚后跟卖给炼金师。这都是值钱的玩意儿。你会觉得我不像个苦修士,但你错了!我花着自己口袋里用劳动赚来的钱,领会到女神所说的‘为事业和奋斗的过程感到满足’。这没什么羞耻。”
传教士和苦修者压根是两回事,但阿兹鲁伯似乎并未将两者加以区分。尤利尔没出言纠正,只觉哭笑不得。“的确,这……很有道理。”
指环听不下去了:倘若寂静学派会让这样的巫师进入巫师之崖,那么伯尔纳德·斯特林就该考虑退位让贤了!伯尔纳德是寂静学派的首领。他不是寂静学派的巫师,从来都不是索伦断定。
不论阿兹鲁伯是哪里的巫师,起码他不会是个坏人。尤利尔听到的故事大都是他行侠仗义的经过,誓约之卷的反应证明他虚构的成分都无关紧要,存在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衬托这家伙的英伟形象。先前指环还担忧他用巫术追寻吸血鬼的行踪从而找到尤利尔,但学徒发现阿兹鲁伯压根没这么想过。他比尤利尔更像盖亚的信徒,而且行事磊落至张扬的地步。
黑巫术会使神秘侵蚀自身,带来痛苦。尤利尔不了解除了誓约之卷以外的魔法副作用,但海伦女士已经用事实向他说明,神秘度和职业都不是影响侵蚀的原因。它考验的是耐力和经验。也许只有阿兹鲁伯这样的人才不会被神秘之路的坎坷吓退。
“我正沿着金雀河往西走。”最后,阿兹鲁伯告诉他。“我离开得够久了,人总得到故乡去看看。”他用鲑鱼蘸某种绿色的酱汁。“你呢?使者大人,年轻的神秘者,你要到哪儿去?”
“我要向东,到骑士海湾。”尤利尔不介意说出自己的目的地。“我来找一个走失的学徒,她是个幼年狮人。”若是不抓紧机会打听,恐怕他真没有渠道来探知罗玛的下落了。
“高塔的狮人……铁爪城倒是出现过一位雄性狮人,还是你们的外交部空境成员。据说他在王都转圈子,弄得居民们人心惶惶。”阿兹鲁伯喝一口酒,“当然,恐怕慌张的只是贵族罢。平民百姓才不关心什么神秘支点。空境和环阶也没区别。至于母狮子,我在马戏班里见到过不少呐!可我想它们都不是你要找的。”
看来雄狮罗奈德阁下也失去了罗玛的踪迹。尤利尔觉得自己得把寻找罗玛提上计划表,以免两路人都到达骑士海湾后也没能遇上她。但这么一来,时间就越发紧张了。“感谢你的消息。”他还是这么说。
“我建议你到酒吧里发寻人启示。冒险者酒吧。你去过没?”
当然。不过发布寻人启示?这个主意他根本没想到。“我正要这么做。”
“好吧,年轻人。我就不打扰你的事务了。晚餐很丰盛,但我想你该吃过了。难为你陪我这么久了……很遗憾,我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告诉你。有耐心是好品质,孩子,但你何必浪费时间,跟一个微不足道的苦修士闲聊这么久?”
“我只是来问问,顺便拜访一下当地的领主。”由于没有再次捕捉到那异样的火种,尤利尔也决定离开了。“毕竟侦测站每天要记录大量的神秘生物的出现,我希望不会干扰到他们的正常工作……”他的搪塞忽然被打断。
“侦测站只会记录频繁出现的神秘生物,或许加上特别危险的几个名字。而当地的冒险者早就登上了相关名册,高环也不常到六指堡来。他们的工作不过是在侦测之眼旁边的椅子上消磨一天时光。”巫师擦掉胡子上的汁水。“你到流水之庭来,想必那学徒曾在这里出现过。否则你就是另有目的。该不会是来参加迪伦·格洛尼翁的婚礼的吧?”
“我到这里之后才得到消息。”
“你到这里来。自然,我没法限制别人用脚走路。更何况是克洛伊塔的使者……然而你一到这里,靴子谷的吸血鬼城堡便被烧成了白地。”
尤利尔开始警惕起来了。他发现对方虽然是个正派人,但在交谈中获取信息的经验实在丰富。“这件事我也有耳闻。”他回答。他忽然发现自己话里的漏洞了。
“这真是太不凑巧了。”阿兹鲁伯惊奇地微笑,“流水之庭里没几个拿得出手的神秘生物,侦测站也没发现高环的大人物……除了来自神秘支点的使者大人,我实在想不出到底还有谁能做、有理由做这件事。”
就算可以矢口否认,尤利尔也没法骗自己说不是为尖啸堡而来,因为事实就是这样。“你只说对了一半,阿兹鲁伯先生。”既然对方步步紧逼,他干脆承认了。
“那还有什么?六指堡的红塔楼可不及克洛伊的苍穹之塔伟岸,本来没什么好看的。”
“我的目的完全与六指堡无关。阿兹鲁伯先生,你说是游历的学派巫师——”尤利尔故意停顿片刻,看到巫师的眉毛像个球似的往上一跳。“那你一定知道‘净釜’吧?”
“血族的圣药?”阿兹鲁伯的沉思只有一秒钟。看来他的学识的确丰富,但却不是来自于寂静学派。
“违禁的炼金产品,它用婴儿的鲜血制成。”尤利尔说。“我得到消息,血族们正在大量制造这种邪恶的补品,所以才会赶过来。”
“这些该死的蚊子!”阿兹鲁伯气得摔开刀叉。“我早晚要给他们制裁。”他完全忘了尖啸堡已经变成历史了。“还有那些躲躲藏藏的血裔,这帮杂种最近爱在水坝上游出没,我看他们多半是没了威胁,胆子也跟着肥了。”也许他不是全忘了。
“血裔在其中帮了忙。”尤利尔不愿意听见罗顿沃斯他们被称为杂种。“他们死了许多人,只为了摧毁给他们半生苦难的尖啸堡。”
阿兹鲁伯半信半疑。“好吧,但这不是应该的吗?他们怕血族怕的要死,巴不得这些大蚊子死光。”他把餐刀从桌面上拔下来。“不说这些了,使者大人,你已经将尖啸堡铲除,请允许我代表流水之庭的子民感谢你的援助。”巫师诚挚地说。“和我说说过程吧。你一个人去的?”得到肯定的回应后,他的情绪越发高昂。“多么伟大的一次冒险啊!那居然就是昨晚的事。你一点没受伤?对吧?瞧瞧,你连衣服和鞋子都是完整的。我就知道!”
尤利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得不告诉他自己并非毫发无损,但也没变成血裔——他才这么否认,阿兹鲁伯一下脸色就变了,你会以为他那张脸上的悲悯能与垂泪的雕像媲美!尤利尔希望他能将这种慈悲之心分一点给其他的血裔们……不管那些人在变成半亡灵前拿的是锄头还是宝剑。
“您一定是高塔最优秀的占星师,才能看穿山谷里的罪恶。”阿兹鲁伯夸赞起别人来效果也不差。
尤利尔不听他的赞美。“我不是占星师。我的职业是盖亚的神职骑士。论及对信仰的虔诚,我远不及你,阿兹鲁伯先生。”
下一秒,他就瞧见巫师脸上的满面红光突兀地消失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罗玛的踪迹
他的反应完全在尤利尔的意料之中。倘若一个黑巫师能在盖亚神职者面前装神弄鬼,那多半因为后者是个瞎子。这可与神秘度无关……它取决于神秘力量的不同性质。
“啊……使者大人……您真是开玩笑!盖亚的神职者——苍穹之塔?”阿兹鲁伯的笑容变得勉强,“明星才能指引你们的前路……神职者?太意外了……”
他脸上的慌张就跟汤里的鱼头一样明显。干瘪的鱼脑袋浸泡在汤汁中,一根根雪白骨刺外露,唯有脸上那对眼珠还瞪着食客。尤利尔装作没看见:“你是该觉得意外。尖啸堡掠走人类幼儿,这附近居然无人管束他们!莫非教会的十字骑士都到大陆上游历去了?”
“最近流水之庭事务繁忙……”阿兹鲁伯咳嗽两声,继续说他的理由:“而且我也是刚到此地,不明白内情。”他的回答心翼翼,生怕尤利尔拆穿他自称学派巫师的谎言。“你知道的,使者大人,六指堡不久前才遭受了洪灾。我的冒险刚刚告一段落,需要为生计烦恼,每天被领主丢给我的事情淹没。想想那该死的红玫瑰和知更鸟……”
“……对你而言,简直轻而易举。既然你能用巫术戏弄扎卡里·波西埃,那些把戏就不是问题。但扎卡里是个环阶神秘生物,与你一样。”
阿兹鲁伯的笑容彻底僵硬了。“扎卡里·波西埃?他不会是波西埃男爵的儿子吧?说真的,我从未见过他。”
“我当时就在酒馆外面。飞镖游戏的靶子,赌局。”
说到这份上,巫师再没什么好辩解的了。“使者大人,我实在不清楚我们之间有什么矛盾。”
尤利尔点点头,“确实没有。对待血族,我们甚至态度将近。”
“那这一切不过是误会。”阿兹鲁伯苦笑着说,“领主大人要我在婚礼前将六指堡的神秘生物管束好,以免出现问题。可大人您毕竟是苍穹之塔的使者……这让我很为难。”
学徒知道他的为难之处在哪里。但说到底,还是阿兹鲁伯先咄咄逼人,他不过是下意识接招。“我很快就会走。你大可以准备你的知更鸟,并祈祷婚礼当天的天气晴朗。”高塔对黑巫师没什么特别的态度,就连乔伊都会使用黑巫术……也许海伦女士会觉得不高兴罢。
阿兹鲁伯总算放下心来,顿时笑容满面地谈起血族和流水之庭的历史,对于自己的冒险故事则绝口不提。尤利尔其实对后者更有兴趣,再加上无名者的火种彻底失去了踪影,他半点都不乐意在这里浪费时间。
你怎么对他那么放心了回到客栈后,索伦嘲笑他在冬青镇时的犹豫。
“阿兹鲁伯先生不需要我操心。”说老实话,我有什么立场去要求他?连象征使者的指环都是乔伊临时交给尤利尔的。倘若阿兹鲁伯知道眼前不过是个来伊士曼帮忙找人的学徒,恐怕他就会另做考虑。“他是伊斯本爵士的人。再怎么说,流水之庭的领主也不会信任一个邪恶的神秘生物。他也不是佣兵,即便贪财了点,但还挺有正义感的。”说起贪财,尤利尔见过许多人嗜钱如命,毫不在意的反而才是少数。
我还是不明白你干嘛要跟一个骗子客气
“他也不是骗子。”尤利尔回答,“而且在流水之庭能量不。”
你想让他帮忙寻找罗玛么
这是我临时想到的借口。尤利尔更在意庄园里出现的无名者。自从米斯特洛克和血裔们在尖啸堡化为了石像,他发现自己就对恶魔格外关注起来。也许他在两者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更因为学徒自己就是个无名者。“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我们是要尽快带罗玛姐回克洛伊塔去的,这样我才有时间收拾教会的问题。”
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把那些人类的孩子找到。六指堡的夜市有一半在河上,火把和蜡烛彻夜燃烧,宵禁似乎并不存在。既然人们都不乐意早睡,他便打算到教堂去,希望在临行前能看看那两个点燃了火种的幼童的状况。由于没见识过火种试炼,尤利尔无法想象血族用了怎样的手段。这两个孩子是索维罗的幸存者,和我一样。
黎明来得太快,正如阿兹鲁伯带给他的消息。
“我找到她了。”巫师笑眯眯地说。他将两人中间摆着的黄油面包推开,递给尤利尔一张照片。“肯定是你要找的那孩子。一个幼年期的狮人在伊士曼可不多见。喏,看这儿,她在手套下还带着那枚学徒戒指。”
就是她戒指在面包上写。
“似乎有个冒险者与她走在一起。真奇怪,提供消息的人告诉我有许多人想买的是那冒险者的情报,看来他比高塔学徒更值钱。”
“冒险者?”照片上的人戴着奇怪的巾,尤利尔看不清脸。“他们这是在哪儿?”
“冒险者能到哪儿去?八成是为了什么委托任务。”阿兹鲁伯断定。“他们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微光森林。你的计划路线可能要改动了,使者大人。我找到了许多与微光森林相关的任务,但具体是哪一个,只好请你自己分辨了。”
罗玛的信息尤利尔没透露出太多,要阿兹鲁伯能从中分析出她的动向不大可能。尤利尔其实根本没指望他找到那头狮子,这真是意外之喜。“你帮了我大忙,阿兹鲁伯先生。”他竟有些不知所措,“我要怎么感谢你才好?”
“我想你知道要怎么做。”阿兹鲁伯说。“总而言之,我很佩服你解决了尖啸堡的血族,而这些则是象征伊斯本爵士友谊的礼物。不过感谢我总比感谢爵士容易,但愿你也这么想。”
事实上,它们都很容易。“替我感谢爵士大人。”尤利尔把面包推远,黄油搅动起来,不知道索伦又在上面写了什么。他只想知道罗玛到微光森林干嘛去,难道是那个冒险者的原因?她告诉玛奈,要去追回那女孩出生不久的儿子艾肯。得了吧,我早就该清楚这孩子不可能有耐心。她自己还得让我们满世界找她呢。
“那边最近出了些乱子,当然,使者大人您不用考虑这些。”阿兹鲁伯直言不讳的态度实在讨人喜欢。“我只是担心那孩子有危险。如果您想要尽快动身,我们甚至可以为您提供船只。”他的笑容也非常得体。
尤利尔发现自己不该拒绝。
……
村庄的集市当然不能跟铁爪城比。哪怕好几个村庄共同的集市,不过也是在可怜的泥泞径上多了更多的污水、吵嚷和到处飞的腐烂番茄。墙根下穿梭着偷和流氓,在随机倾倒下来的隔夜水和石灰粉间躲闪。还有拖着货物口袋的工人,头顶的热气在清晨的寒风中凝结成热雾,招摇飘荡过人群。买货的人则在不同木头和帆布搭建的简易摊位前流窜。破棚房里的女人戴花朵配饰,汁水的色彩流淌到胸前。她们腋下飘出一股混合香水和银杏果味的刺鼻臭气。罗玛把围巾扎紧,偷偷打量风行者。也许其他地方有更糟糕的气味,好在安川对她们的哪个地方都不感兴趣。
准备妥当后,罗玛迫不及待要离开这里。安川拉住她。“等等。”他要她在一家支楞着两根红色羽毛的脏铺子前停下,然后高声呼唤:“靴子!”
“十七!”红羽毛铺子里同样传来高声的回应。
“涨价了。”风行者咕哝一声。他掏了掏口袋,又倒过来抖动,总算凑齐了费用。“好鞋子是冒险者的必备。”他不忘对罗玛说。
“我不用穿鞋子。我会把它弄坏。”
“你当然用。照我说,皮革有时会比你的爪子可靠。试炼中处处危险,我们连大地也不能相信。等尝过踩在铁蒺藜上的滋味儿,你就明白了。”安川教训她。一双鞋子从窗口飞出来,速度跟烂番茄没两样。狮子一脸嫌恶。“好了,快穿上。要是你忍不住伸爪子,就想想这玩意比你一身行头加起来都贵。”
自从罗玛答应他成为风行者学徒,安川的态度就变得严格起来。她不情愿地套上鞋,觉得自己似乎突然遗忘了走路的要领。“你在森林里设的陷阱中有铁蒺藜,对不对?我才不会中圈套。这太简单了,就像在玩闹一样。”对于危险的感知能力,罗玛能超过正常的环阶神秘者一大截。狮人的基本素质摆在那里,她想象不出自己掉进坑里或扎破脚趾会是什么样子。
“到时候你会希望只有铁蒺藜。”她的风行者导师说。他掰她的脑袋,强迫罗玛看身后。“记住那两根红羽毛。里面的皮匠是生活职业的神秘者,冒险者都清楚这个。这里的收费是正常鞋店的十倍,你也得记住,平日里别到这破地方给人送钱。”
克洛伊有装备部,罗玛想。还有维修部。我才不需要担心这些。
第二百六十五章 微光森林
微光森林是一片神秘之林,不仅包涵大大的神秘之地,还有无数神秘生物生存其中。历代风行者都喜欢将给学徒的试炼之地选在这里,罗玛不明白这片森林与其他神秘森林有什么区别。
“是信仰。”风行者安川说,“微光森林中有希瑟留下的遗迹。四叶森林就没有,即便大多数森林种族都信仰女神。我的家乡斯克拉古克也有微光森林——所有的微光森林都有女神的足迹。”
“它与闪烁之池一样吗?”
“传说希瑟女神降临宾尼亚艾欧,祂走过的道路山川隆起,河水奔流,草木破土而出,不毛之地化为绿洲。微光森林是最初诞生的森林环境,因女神的足迹而存于大地。祂象征仁慈和生命,以及无尽的未知,无尽的冒险。这么说的话,你觉得闪烁之池和微光森林一样吗?”
“不一样。”罗玛懂了。希瑟与露西亚不同,祂不会单独创造什么奇迹来显示自己的恩宠或荣耀。一切都是自然的呈现。“风行者的试炼在微光森林,其他的森林神秘职业也是这样吗?”
“大多数吧。点燃火种不容易,转职更困难。我知道德鲁伊和牧树人在森林就职,还有少数自然派的炼金术士在这里获得希瑟的祝福。哦,还有木元素师。我总把他们忘了。什么元素都有元素师,干嘛要分得这么详细?”最后他抱怨道。
“它们还各自有元素生命呢。”
“你的的基础差得离谱。”安川的话让她后悔插嘴了。“可不是所有元素都有元素生命的,难道苍穹之塔没教过你神秘知识吗?元素生命的数量很稀有,种类多也是相对而言。你们狮人还有不同的亚种……人类就更是了。”
我知道这些做什么?“微光森林里有狮子吗?”罗玛转移话题。他们正在路边的一块平石上休息,进山的径崎岖又狭窄,很不好走。对穿了新鞋的狮子来说更是如此。
“当然。甚至可能会有你的同族。我就见过一个游历大陆的狮人,他有一手烤鳗鱼的绝活,还喜欢吃鳄。”
罗玛脱下鞋子,伸展挤得生疼的脚趾。“鳄?”她从没吃过那种动物。不过人类的食物她都能接受,没道理自己种族的却不行。我哪天可以尝试一下……
“嗯,这是头比较爱吃水生动物的狮子。人们的口味各有不同嘛。狮人的脾气其实比矮人要好许多,也不缺少智慧。只是他们考虑的东西往往与我们不同,才会让人误会。”
她想想高塔的“雄狮”罗奈德,顿时觉得安川说得没错。你还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罗玛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的种族。“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到过很多地方,罗玛。我甚至去过你的故乡。落日草原的美景是我最难忘的回忆之一。在广阔碧草和丘陵起伏的柔软线条间,你会感受到空灵宁静的节律。那是个奔跑比慢走更适宜的地方,呼唤自由的风来自四面八方,而你们属于它。”
“我也这么觉得。”风行者的描述使她充满神往,但罗玛不想让人看出她根本没到过那里。我早晚要到草原去,不过不是只看风景。
安川敲敲她的弓,“穿鞋。我们该上路了。”弓由山核桃木制成,弦绷得很紧。它是风行者为她挑选的武器,罗玛用着要比任何一把剑都顺手。等为它缠上一条金布带,她觉得会更顺手。不一会儿,安川又吩咐:“把你的罗盘拿出来,很快我们就没有路可走了。”
果真如此。森林少有人踏足,有着明确地图和危险标识的地方,冒险者们不乐意来。就像从前四叶森林的沉眠之谷。人们只想在冒险中获取好处,并不打算赔上性命。风行者需要磨练技艺,才能承载神秘职业的馈赠。罗玛认为她的身体条件肯定合格,但安川坚决要她通过试炼。
“点燃火种不意味着能驱使神秘。魔力如鞘中之剑,你得学会用刃口去伤敌。”风行者说,“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获得力量而自大,因而基础训练的存在必不可少。它会让你意识到自己的欠缺,给魔力用武之地。”
“我只用魔力就能收拾敌人。”她肯定地说。
“你不明白自己要面对的敌人,罗玛。盖亚教会不是七支点,但他们依然拥有可怕的力量。就算你是克洛伊的学徒,也难保有人铤而走险,对你下杀手。更别说那些你在面对教会前就碰到的神秘生物了!你首先得保护好自己,然后再为你的朋友伸张正义。”风行者提醒她,“十字骑士都是身经百战的优秀骑手,其中不乏神秘者。就算你逃得掉,也绝无可能找回那些被强制卖掉的孩子。你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吗?”
罗玛咬紧牙关。“我会认真试炼,把那些混蛋的脑袋串在一起。”
这种话说起来要比往常的许诺更艰难,她知道自己真正重视起来了。艾肯在等我,等我把他带回母亲身边。想到玛奈,她又感到气愤。莫非我的母亲也是这样想的?我是她的负累?可她只想回到她身边……
一丛欧石楠差点绊她一跤。罗玛赶紧找到平衡,跟上导师。安川和拉森不同,后者更多像长辈一样疼爱她,只要她撒娇就会心软。他教过罗玛许多神秘知识,奇怪的是,她总是记得不牢……反正没有射箭的技巧牢。但无论如何,拉森都是她的导师,克洛伊也是她的家。
罗玛确信圣者大人派人来找过她,那时候她钻进盖亚教堂,以躲开搜寻。罗奈德叔叔还在找我吗?还是别的什么人?她一面希望高塔大张旗鼓地派人寻找她,一面又沉醉于自由的时光。她紧急回避过一株雪松,厚厚的针叶触感绵软。罗玛开始庆幸自己穿鞋了。森林在诱惑她深入,深绿层叠间透过由阴影勾勒的阳光。我要找到艾肯,我要成为风行者。罗玛逼自己集中精神,专注于当下的试炼。
她忽然听见水声,林叶渐渐湿润。当一条河出现在眼前时,他们停下脚步。“我们就从这里开始。”风行者安川告诉她。
“我要怎么做?”她隐约预感到了试炼内容。
“游过去。”
罗玛打量河流。它只有十码宽,顶多算条溪,但水流很急,而且又深又冷。没人告诉我试炼还包括渡河。“我不会游泳。”为了不弄湿毛发,她撒谎道。
“那你得从现在开始学了。”导师无动于衷,“风行者的试炼就考这个。”
罗玛不上当:“等我点燃火种,这种东西就能直接学会!”她挑衅地看着他。“游泳属于风行者的基本技能,对不对?”
“神秘会带给你知识,但知道和应用是两回事。少有人能在得知某种技能的诀窍后快速将它变成自己的能力。绝大部分人必须勤学苦练,利用学徒期提前做准备。”在罗玛自以为可以凭借血脉本能的言论再次出口前,安川直言不讳地告诉她:“据我了解,你的学习能力很差劲,几乎不可能做到这点。”
“我当然能!”
“就连真正的天才也不会像你这么肯定。莫非高塔有不用经历训练课就能通过外交部考核的学徒?唯一的例外是之前你提到元素生命——西塔们拥有火种的传承,才可能快速习得职业基础。狮人的本能其实也属于这种。但你要成为的是风行者,不是什么战士或骑手,你的种族优势会被大幅削弱。”狮子顿时垂头丧气,她的导师只好再安慰她:“当然,优势仍是优势。你比我当初要轻松多了。我刚开始握弓,一整天都在不停地脱靶。”
而我第一次就成功了。罗玛恢复了点信心,虽然距离中心还差得远,但好歹射中了靶子。她发现自己不太好意思骗他了:“我会游泳。”
安川也不生气:“那就更容易了。把弓和箭绑紧,不许脱鞋。我到对岸等你,看看你能否进行下一项。你会将自己烤干吗?”
在铁爪城的郊外,安川就教过她生火。罗玛摸摸口袋里的火石。“没问题。”这里遍地都是能够引燃的东西。她很好奇接下来的试炼:“下一项会是什么?”
“那得看情况来。你遇到什么,它就会是什么。风行者的试炼并非一成不变,我们都有自己擅长的项目,就像神秘生物划分出不同职业一样。细微的差别也会决定你未来的方向,而风行者的导师决不会要求你放弃自己的长处,用自寻其短的愚蠢办法来显示自己的教授水平。”安川说,“但风行者的试炼仍有其局限性。我从没教过狮人,但愿你的成绩会比我想象的强上那么一点,否则我不会允许你为自己扎上金色条带。”
“你的带子也是自己扎的?”
“是的。确实有人喜好吹嘘,给自己扎上带子糊弄陌生人。那不是正派人的做法。风行者将多系带子视为耻辱,却不介意少几条甚至全解下来。”安川摆摆手,打断罗玛没完没了的为什么。“等你通过了试炼,我再告诉你也不迟。”
第二百六十六章 危险正体
林间飘散着雾霭,微光在灌木里闪烁。安川停在一株菖蒲前,目睹两头灰獾滚进巢穴。他的足音被松针吸走,甲虫嚓擦啃食叶片的声音却格外明显。森林还是这样,你想要孤寂或热闹,它都会给你。他在游历时总会感到愁思和怀念牵扯他的脚步,但微光森林是所有森林信徒的故乡,在这里他将得到慰藉,继而萌生向前的勇气。
教导罗玛是件不输于点燃火种的困难事。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作出这个决定。我该将那孩子留在铁爪城,送到白塔去。修道院和那些女孩,不用想他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没必要冒这样的风险不是么?冒险者总喜欢冒险……但依旧是为了获得报酬。探索新的道路,找寻新的秘境,也统统与对付人贩子沾不上边!大把人愿意卖儿卖女换来钱和地位。他们本来就无需任何人为他们伸张正义,他们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
安川曾见过更恶劣的情况,也没少接过类似的委托任务。有时冒险者的生活令人厌恶,很多人觉得他们是没别的工作好做了。他在罗玛面前谈起那次旅行——落日草原的景色令人震撼,但防备狼群和土匪的袭击又使他精疲力尽。
说到底,我们为了生计奔波,标榜自己能够自由自在:没本事的人到酒馆彻夜买醉,然后厚着脸皮赊账;自以为有本事的人到布告板前,估量自己能否完成糊口的任务——这才是最该死的。我们确实有选择,但这些选择由雇主提供给我们。安川不禁想到那个逃走的血裔。冒险者从中挑出合心意的一个,然后收钱办事。契约精神意味着他要么放弃酬金,要么放弃正义感。希瑟在上,难道秩序就意味着我必须在底线和生存中选一个?我的付出可以由他人随意估价,我的坚持不值一提,是这个道理吗?
他不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并为此放弃了佣兵团的标志来到南部。然而走得越远,这个念头却比他离开斯克拉古克的时候出现得更频繁。他原本以为自己与别人不同,但在罗玛面前,他又觉得自己与别人没什么不同。这孩子什么也不懂……也什么都不用懂,她是克洛伊塔的学徒,用不着想这么多。而安川必须到微光森林来思量得失。他怀疑问题的答案自己本来知晓,但在旅程中被渐渐遗忘了。
放弃任务是我的权力,安川心想。就像我为恶魔祈祷一样。说实在的,这种情况根本不算什么,高环在教会里也算得上高端战力。他的担忧另有原因,且远比十字军更值得在意……
是该想起自己的目标的时候了,他抚摸着长弓上的红条带。点燃火种的仪式材料他一直都准备着,可安川不清楚它是否在亡续之径的尽头也有用。多半是没有的。罗玛·佩内洛普才是女神来考验他的河流。答应帮她,我就能获得试炼的资格。
当狮子湿淋淋地爬上岸,用火把自己烤干的时候,她才看到安川的身影从树上落下。“你太慢了,罗玛。我只好来找你。”他评论。
“水流很急,好像故意阻止我往前游。”
“那是条河,不是死水池。河水本来就要往下流,无论你怎么想。”微光森林的拖延是一时的,安川已经决定继续行进。“我们到东边去,这里对你来说并不安全。”他教她跟上,并塞给这女孩一枚刻满魔文的火石。罗玛一接过来,它就窜起虚幻的火苗。比林霭更浓郁的水雾在她头顶升起,狮子像是刚从蒸汽房钻出来似的。她打了个喷嚏。
罗玛很惊奇见识到这东西。“神秘物品?我在布鲁姆诺特都没见过。”
“那是先民时期雾精灵的炼金产物,多半在某个遗迹里发现的。没错,就是在威尼华兹那边传出来。一大堆人到那冻死人的鬼地方挖宝藏,找到的大多数是没什么用的古董……当然,你也能发现些实用货。”风行者随口应付着她。
“布鲁姆诺特有吸水浴巾,只是卖得不好。浴巾?浴巾是洗澡后擦身体的布,不是修道院的亚麻布。”
“挺不错。也许我离开索德里亚的下一站该是浮云之都。”
“东边有什么?”狮子问。
“神秘之地。”安川说。罗玛不禁竖起毛发,似乎感到危机逼近。“危险?你得清楚试炼才最危险。风行者的试炼存在伤亡,多半与学徒本身的技艺不足有关。但也有些因素必不可缺……其中最重要的是:没人打扰。至于神秘之地。你们的浮云之都也是神秘之地。假如你安安分分,不惹来治安官就没大碍。你懂了没?找到规律,你在那里就是安全的。”
狮子半信半疑。“那神秘之地是什么样的?你清楚那里的规律吗?”即便脸上保持着自信,她的紧张不安还是从收缩的手指上体现出来。
她还倒有那么点微不足道的自我保护意识。“我很清楚。”安川让她注意一下自己的脚丫子,“这就是关键。你要是把它弄坏了,就休想从神秘之地走出来。”
“我得穿靴子到那里?”
“而且不是为了防备碎石尖刺。”安川说,“比它们可怕得多的东西。当心点儿,罗玛。我真不希望你在这里失败。”如果你成功了,我就将火种仪式用在你身上。这也不算浪费。
……
阴沉浓密的雾霭可不是微光森林的特产。自从人们开始将火焰作为净化世界的方式,诺克斯的空气质量就变得糟糕起来,其中尤以雾之城为最。这里的雾与林间晨雾完全是两种概念,阿加莎走在圣卡洛斯的街道上,她宁愿把鼻子和肺叶切下来,在鱼缸里洗干净。或者干脆将堵塞物收集带走。这样一来,没准我霜之月的壁炉里就有东西可烧了。
“就没有仁慈的牧师来拯救一下这该死的天气吗?”她感到即便有罩阻隔,张嘴时似乎也有东西一个劲儿往喉咙里钻。“不管是露西亚还是盖亚,或者奥托也行。只要不是苏尔特。”
“我希望是苏维莉耶。”白之使冷冷地说。
他们穿过一排整齐列队的蓝房子,每一间都完全相同。地上铺着一层细密的黑灰色砂石,均匀分布在道路两侧地路灯不时出现,杆和底座也是统一地蓝色。雾气中,似乎有黑影一闪而过。不知是行人还是鬼魅。
我到这鬼地方干嘛?阿加莎皱着眉毛,不自觉摸了摸黑鸟徽章,懊悔铺天盖地。几天前她被麦肯长官找上门,不由分说丢了任务给她。侦探姐莫名其妙,张嘴就问怀疑警长的脑子是否因退化到极限而开始发疯了。圣卡洛斯的叛乱近些天占据了环城报社的头条,高塔的白之使即将前往调节。阿加莎不明白这一切跟她有什么关系。
“别给我胡说。”蔬菜长官嚷嚷,“这根本不能怪我,懂吗?完全是你自己弄出来的麻烦。你不是认得统领大人的学徒吗?这事我怎么推都没用,直接落到你头上了!”他看起来简直比阿加莎还恼火,“难道事务司的白痴们都不知道治安局的案子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吗?瞎调动!添乱!盖亚在上,他们这完全是在胡闹!”
“我到圣卡洛斯能干什么?”事已至此,阿加莎更关心这个。
“多半是助手的活。圣卡洛斯分局的情况太糟糕,白之使又对我们的体系并不了解,你要负责两者间的沟通。”
“那鬼地方就没个驻守者吗?”
“问题就出在这儿。我们的驻守者失踪了三天,治安局才发现他被人剁碎了的尸体,残肢拼成对克洛伊宣战的字符。”约翰尼还感叹一句:“外交部的伤亡率比我们也高出好几倍,怎么会有人乐意到属国去?”
有人还迫不及待呢!阿加莎想到某个大名鼎鼎的学徒。据说他参与了碎月神降,那无疑是比圣卡洛斯叛乱危险百倍的经历。离开高塔前他放弃占星而选择了外交部,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目前这家伙被他的导师带去宾尼亚艾欧实习,结果半路却被一个人丢在陆地上。不管对他还是对我,白之使回归布鲁姆诺特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就连约翰尼都看得出其中的危险。蔬菜长官处理案子全凭直觉,推掉麻烦和四处拉投资倒是一把好手。但他根本不清楚,阿加莎的危险并非只来自圣卡洛斯那些愚蠢的叛乱份子。显而易见,这里没人能挡下白之使的随手一剑……她自然也不能。
浓雾在静谧中翻涌,彼此推动着扩散。阿加莎只瞥见一抹剑光闪过,还没找到敌人,物体倒地的声响就从身后传来。一把透明的冰霜匕首在使者的手中渐渐凝成。她逼迫自己目不斜视,过去检查尸体。
冰之刃钉穿来者的喉咙,森森寒意使血液凝结。阿加莎看一眼就察觉到了关键。“叛军的人,受黑巫术驱使。他脑子里全是蒸熟了的浆糊,我都闻到气味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圣卡洛斯的红墙
阿加莎的神秘职业对上好的肥料比较关注,但白之使不会喜欢听这些。她直接抛出结论:“叛军中有个黑巫师,水平很高……好吧,我想其实也没那么高。大概在高环左右。真奇怪,难道高环神秘现在都这么不值钱了吗?”
亡续之径即将走到终点,这个阶段的神秘生物要么准备破釜沉舟跨越环阶,要么乖乖放弃,享受来之不易的漫长寿命。前者不必多说,后者的性格也可见一斑,不想死的人会乐意玩命么?故事里这种人倒没少露面。即便现实中真存在类似拥有过人的胆魄和智慧的家伙,也不可能蠢到在圣卡洛斯对克洛伊塔立起叛旗。阿加莎据此判断他们另有目的,但线索太少,实在难以进行可靠的推测。
对她给出的结论,白之使从来不予置评。“治安局在哪儿?”
“就在前面的红墙后。那里是贵族的居所,宫殿林立,道路复杂。由于只有贵族区的治安还值得人们花精力去管理,巡警们干脆将总部放在里面。”侦探姐告诉他,“红墙外的法律由贵族自发组建的巡逻卫队执行。”说真的,这绝对是个比布鲁姆诺特失物管理科还要舒适的职位。她不禁想若是威特克·夏佐在圣卡洛斯工作,这光头佬是决不会将买房的指望放在升职的薪水上的。
“据我所知,叛军并不是平民。”使者说。
阿加莎保持沉默。可没人为她提供圣卡洛斯的最新消息,环城报社的业务还没发展到雾之城来。一想到自己对其他城市的认知居然是从报纸上得来,侦探姐不由得悲从心起。她怀疑约翰尼警官根本没有想过去替她要来圣卡洛斯的情报,好像她对事态了如指掌是神秘赋予她的本领。而事务司那些人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明知约翰尼的遗漏,他们也是决计不会主动提出处理麻烦的细节的。
蓝房子组成的压抑街区终于被他们抛在身后,红色砖墙不见边际,阻拦住平民向内窥探的目光。莫托格古老贵族的宫殿穹顶浸没在浓雾中,不时有刺眼的闪光在雾海中亮起。那大约是某种魔法灯,用以驱散鸟类。阿加莎明智地没有直视它,扭头见到白之使连头都没抬,似乎毫不惊奇。莫非他到过这里?解释行得通,因为这本来就是他的巡察范围。
红墙后的瞭望台上,早已等候多时的守卫替他们开门。贵族区宛如圣卡洛斯的内城,嘈杂和混乱与正常时没有任何不同,连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阿加莎不知道此地的城主怎么会同意在战时将平民封锁在墙外。即便许多人被黑巫术操纵,他们也不可能变成巨人。随便一个巡逻骑士对付之前那个没脑子的白痴都完全可以做到以一敌十。
“请跟我来,统领大人,还有阿加莎姐。”侍者带他们穿过弯曲的大理石回廊和两座造型逼真的人物塑像。第一座是个戴帽子的男孩,手里拿着把挖矿用的镐头。第二座是位美丽少女,她的裙摆由层层水幕组成,胸前和头顶点缀金色宝石。它们正对来人屈膝,金属的脸颊上洋溢着笑容。
经过走道和阶梯(她还以为这里没有台阶呢),侍者引领他们接近一座天国教堂般宏伟的宫殿。拱形门刻满浮雕故事,花窗镶嵌彩色琉璃。无数细碎的金银叶子在立柱上闪耀,脚下的石板间流淌着月光般的白砂。阿加莎注意到被硕大橄榄叶覆盖的净手池,里面盛装芬芳的祝福圣水,池底则铺展一片磨得光滑细腻的神秘矿物,令人看到它就感到心情愉悦。
“这是什么地方?”阿加莎自言自语,“珠宝商和矿石贩子的仓库?”
但仓库里没有一排比雕像还年轻美丽的侍女。她们穿着云彩似的长裙,束带将腰紧扎出心惊胆战的直径。夏日绸缎上的厚厚蕾丝让女孩们显得无比纯洁。当这些侍女对他们弯腰行礼时,侦探姐目不斜视。她现在对自己的制服愈发满意了。
“德里达在里面?”白之使开口。他的声音与此地格格不入,一如他的装扮。
德里达·塞利夫是圣卡洛斯的治安局总长。
“是的,安哈尔大人也在。”安哈尔·艾丁是圣卡洛斯的现任城主,出身于高塔事务司。
“他们在这儿干嘛?”
侍者十分惊讶。“因为他们要为阁下您准备宴会啊!”
白之使沉默下来。阿加莎看得出,他似乎觉得这些人无法交流。“风暴颂者”阁下必定预料到了此种情况,才会安排我来这里。她咳嗽一声,用最大的音量说:“使者大人让你们准备了?”
“我不知道,女士。”仆人惶恐地回答。
但有人知道。这时殿门敞开,佩戴黑鸟标识的德里达·塞利夫身披蓝天鹅绒外套,裤子上用金线缀着闪亮的石头。他摇摆着一双短腿快步走来,站立时差点朝前栽倒,跪在侦探姐面前。“使者大人。”德里达果然听见了阿加莎最大的声音。“是我们招待不周?”
“我记得我们是来平叛的?”阿加莎替他问。
“可……统领大人亲自前来,叛军几乎不值一提。我觉得……我是说,这件事并不急于一时。”
阿加莎认真思考了他的理由。“叛军在哪儿?”
“还困在平民区。红墙内有治安局的巡逻队守护,他们根本进不来。”德里达拍拍胸脯,“在我们的守护下,人们都是绝对安全的。”他话音未落,安哈尔·艾丁终于赶到了。城主大人身后的殿厅陈设一览无余,长餐桌上的鲜花娇艳欲滴,菜肴丰富令人咂舌。许多贵族和贵妇人等在餐桌旁,谨守礼仪声交谈。
“圣卡洛斯人都在红墙内吗?”
“没有。我们只允许不携带任何黑巫术诅咒的人进来。放任平民自由穿梭红墙实在是太危险了,他们根本没有抵抗黑巫术的能力,甚至不知道自己被魔法控制。不,我决不允许他们祸害圣卡洛斯的百姓。”
“所以平民和百姓是两种人喽?”
德里达吃了一惊。“我是指……那些偷和骗子……偷税逃税的犯罪者!不过是一群罪犯……要是不在圣卡洛斯,他们要么被剁手砍头,要么充做奴隶。是不是?我们放过他们,到头来他们却惹出乱子……都怪教会太仁慈了。这种人呐,哎呀,我的盖亚啊,这种人怎么能算守法的老百姓呢?”
我该将他扔到陆地去看看。阿加莎心想。就连凡人城市里的官员也不敢这么说!这就是圣卡洛斯,克洛伊制度与莫托格观念下的畸形衍生品。“我有个私人问题希望您解答,大人。”她对两位圣卡洛斯执政官说,“你们在圣卡洛斯待多久了?二十年?”
也许侦探女王在布鲁姆诺特鼎鼎有名,可到圣卡洛斯她就不算什么了。德里达打量阿加莎一眼,慢慢说:“比你年纪更大,孩子。”
“我很荣幸。”阿加莎回答。“真庆幸我还年轻,因为等我老了,我只有在查案子的时候不停翻笔记才不会让我的下属们把我赶出去。你被人赶出去过吗,德里达先生?”
“我确信我一直保有智慧。”
“我也完全相信。你保有的智慧从你年轻时候一直到我出生,到我长大成人站在这里和你说这些话。这太不容易了,德里达先生,你的脑子比外面那群被黑巫术驱使的叛军的脑子保质期更长久,这点毋庸置疑。那么你觉得这跟是否要把贮存物煮熟有关么?”
殿厅里的人们因为震惊而安静了几秒。“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治安局局长的鼻子都气歪了。“布鲁姆诺特没有其他懂礼貌的后辈了吗?”
“说实在的,先生,懂礼貌的后辈压根不想到这里来。”阿加莎轻声细语地回答,“当然了,我不过是个负责传话的喇叭……如果你愿意的话,还可以选择直接询问使者大人的嘛。”
侦探姐不知道身后白之使的表情如何,但从德里达的神态上瞧,他多半十分配合。看来这位局长大人宁愿听她的指责,也不乐意被利刃捅个对穿。三十年前的智慧也是能分辨出得失的。
“那么我要怎么做?”他气呼呼地对阿加莎说,为她的侮辱而愤怒。侦探姐不清楚他恼火的成因构成,实在是她不能理解对方的思考方式。诸神在上,还好我不能。
阿加莎顺势命令:“给我叛军的成员信息和动向,否则我就当他是黑巫师的同党处置。”她给出条件,“限时一顿饭时间。当然你也可以用这时间做些有意义的事……比如交代一下遗产分割什么的。”
德里达的嘴唇蠕动几下。“协助统领大人是我们的义务。”他妥协了,“安哈尔·艾丁先生,我需要你的帮助。”
安哈尔全程没搭话,像块木头。但使者命令下达,他几乎是从地砖上滑出去的,速度出人意料。
第二百六十八章 英格丽
路过吉尔斯·阿纳尔德宴请客人的厅堂时,多尔顿听到歌手在唱颂赞美奥托的乐章。这是吉尔斯总管专门为尊贵的客人寻来的歌手,跟随守誓者联盟的船队一同来到骑士海湾。血族是守誓者联盟的成员,即便多尔顿再怎么厌恶这些饮血为生的半亡灵,他也必须为守护领主德威特的安全而与这些家伙打交道。唯一令他欣慰的是,对方看见他时的表情与自己并无出入。
潮声堡外,一队马车浩浩荡荡穿过街区。多尔顿骑上马,最后经过的那名骑士警惕地扭头,看见他后按住剑柄。也许他把我当成劫匪了?多尔顿有趣地想,暗夜精灵该是刺客才对。
他跟着商队进入市区,港口的海藻味扑面而来。哪怕是并不靠近海边的街道,地面的泥泞也令人不愿下马,以免弄脏自己的靴子。多尔顿的种族是暗夜精灵,常有人据此认为他的习惯里会有雾精灵的洁癖。他当然不在意一点泥巴或污渍,但从来都懒得跟人解释。作为王子的侍卫队长,很多人会为他打扫房间、收拾仪容,多尔顿乐见其成。毕竟谁不喜欢所到之处都干净整洁呢?
他下了马,拐进一家杂货店。几天前德威特命令他查明阿纳尔德家族烟草生意的货源。领主怀疑吸血鬼们没心思抡锄头,从四叶城的索维罗魔药开始流出到现在,血族新型烟叶的推出效率未免有些惊人。德威特认为这些家伙可能是捡了便宜——从一个炼金术士或者什么研究魔药的组织身上,甚至是守誓者联盟。尤其是守誓者联盟。他希望能获得他们的支持,就像他的姨妈那样。
而多尔顿被任命主持正义。当然正义有其代价,更有时效性。侍卫队长只好指派手下暗地里对每家商行调查,但距离得到结果却仍是遥遥无期。若不是知道自己干不来明察暗访的活儿,他都想亲自上场了。
好在任务进度虽然还有得等,但过程中也不是一无所获。多尔顿发现这家暗夜精灵开的店是在昨天晚上,一只海鸥给他带来这个消息。若非当时城堡紧闭,他甚至想昨晚就来。伊士曼是人类国度,少有异族定居。多尔顿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见到同族了。
暗夜精灵的祖地十分遥远,来到伊士曼的过程之艰险,不亚于凡人登上浮云之城布鲁姆诺特。说实在的,多尔顿都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不能回去。
店铺里很热,充斥一股烟味。“本店出售神秘物品。”一个女人在深处用通用说,声音也如烟雾般缥缈。“凡人请自行离开。”
在一排排货架后,多尔顿找到了那个暗夜精灵。她倚靠在天鹅绒摇椅上,身披翡翠织锦,手边有一大盆不知名的香草。她短发齐耳,架着半框眼镜,细巧的女士长烟斗不住向外喷出烟雾。她也有光滑的紫色皮肤——但却不是暗紫色,眼睛瞳孔倒与多尔顿一样。
这不是一个纯种精灵,他意识到,她是个半精灵,不过确实有暗夜精灵的血脉。也许她的长辈中有真正的暗夜精灵,那才是多尔顿的族人。
见到他的脸,女人吃了一惊。“你是谁?”
“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侍卫队长一丝不苟地回答,“来自幽暗之角廷努达尔的神秘生物。我有幸知道你的族名吗?”
“云井。”女人放下烟,“我叫英格丽·云井·巴尔辛塔西斯。”她的手指线条美妙绝伦,指甲被色块染成条纹状。“虽然这么说,但我可从未去过云井。”
她知道族名其实就是地名,多尔顿心想,也知道影牙是指幽暗之角。她说她没到过云井,这其实显而易见。云井的暗夜精灵厌恶混血儿,如果英格丽到那里去,她会被杀死。“看得出来。”侍卫队长说。
英格丽凝视了他几秒。“真难得,碰到一个暗夜精灵。”她将烟斗插进泛白的嘴唇间。它们在多尔顿眼中也十分性感。“我母亲会愿意跟你聊聊的,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想买什么?看在同族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优惠。暗元素使先生。”
她的血脉来自她母亲。多尔顿敢保证,此刻没人会比他对她母亲的死更感到遗憾。云井和幽暗之角……也不会比伊士曼距离得更遥远。“也许我希望和你聊聊,英格丽姐。”
“看来你到骑士海湾没多久。”英格丽露出笑容。
“怎么?难道这里还有其他的暗夜精灵?”手下交由他的情报里没提到第二间暗夜精灵的杂货铺。
“不,我是说,每个听说过这里的人都不会希望跟我聊太多东西。我会让他们掏钱——在不察觉的时候。往往人们会购买一大堆没什么用的东西回去,才发现自己的购物清单没有起到分毫作用。”
购物清单跟我没关系。“我不买东西。”多尔顿直言,“我确实刚到此地不久,并且来这里只想和你聊天。”他觉得英格丽没懂他的意思。
或许她不在乎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当侍卫队长说完后,英格丽嗤嗤发笑。多尔顿能感受到她的愉快,却不明白她为什么笑。“我冒犯你了吗?”
“没人说过你很坦率吗?”
如果直白和迟钝是它的近义词的话,那么海湾领主没少这么评价自己的侍卫队长。他开口不都是在德威特心情好的时候,于是常常让后者气得把他赶走。“有过。”多尔顿不得不承认,“是这么回事。”
“那一定是你关系好的人。”
“没错。他是我立誓效忠的人。”
“你是个骑士吗?”
多尔顿拿出咒剑。“毫无疑问。我在战争之神诺克图拉的神殿里宣誓,然后燃烧自己的头发。我沐浴焚烧后的灰烬……但现在它们又长回来了。”
“比我的长得快。”英格丽说。她的短发很柔顺,不输于多尔顿。
“或许是因为我的神秘度增长。”
“我不是问你原因。”她摇摇头,“好吧,说了你也不明白。”结果她话音一落,多尔顿不知该怎么搭话。他没料到英格丽是个半精灵,更没想到她会是个女人。在他离开家时,有几个喜欢接近他的女孩都纷纷远离了这个有着冒险精神的怪男孩。多尔顿接触过不少人类少女,德威特挑选美丽女侍时他也被允许跟随。但相对的,侍卫队长见过的成年女性暗夜精灵比德威特夸赞他会说话的次数更少。
他的尴尬也十分坦率,英格丽一眼就看出来了。“换我来?”她调侃,“那看在同乡的份上,请你管好自己的钱包,骑士先生。我可不希望你的主人到头来找我的麻烦。”
“大人不会这么做。”德威特·赫恩现在很忙,没时间关心侍卫队长被黑店骗走多少金币,但他闲下来就说不准了。
英格丽又笑起来,“能得到你的效忠,他一定是位英雄人物。我知道这种人有非凡的品质,能宽容属下必然是其中之一。多尔顿先生,你愿意为主人付出生命和忠诚,是不是?”
“我可以为他付出一切,包括我的荣誉。”多尔顿告诉她。
“我想也是。最近骑士海湾来了许多新面孔,你可得打起警惕。”
“我一直这么做。”多尔顿说,“而且那些仅仅是商人。守誓者联盟的商人。他们与伊士曼保持贸易关系很久了,但我认为他们不该这时候来。”
“为什么?”
因为苍穹之塔的使者正在潮声堡作客。“普林的商队晚了几星期,也在近期抵达了他们的生意不会好。”对于真正重要的事情,侍卫队长向来不透露一点口风。
“看来接下几天伤亡最多的会是商人。”英格丽评论,“他们打起架来,比真刀真枪更吓人。你就瞧好了盯着灯塔镇的货品价格吧,它们的起伏就像炎之月的海浪一样。守誓者联盟的大量商货将冲击海湾的神秘物品价值……很快,冒险者就没有优惠的装备可穿了。”
“这怎么说?”多尔顿来了兴趣。
“他们大可以直接从守誓者联盟的异族手里买,而不需要请求当地的生活职业神秘者。我早听说过矮人打造的防具在联盟里多到用不完,即便贵了点,他们的手艺也肯定比伊士曼的匠人强得多。”英格丽说,“活到现在的冒险者基本从不在铠甲和武器上吝啬钱财,恐怕原本的商铺会门可罗雀。”
“那卖家应该降价才是。”
“恰好相反。原本的店铺会把装备涨价。”半精灵英格丽告诉他,“别忘了矮人的手艺确实优异,但价格不菲。买得起的冒险者会选择更换精良的器具,但买不起的冒险者只能用原来的。然而海湾匠人的客人被分流,店铺的日子便不好过啦……他们只好从剩下的冒险者身上多赚取利润。反正这些人也没别的可买不是么?”
“很有道理。”侍卫队长不禁说。还好我可以买到精良货色。
“还有个原因。来自守誓者联盟的商船载货量固定,不论铠甲有多赚钱,也不可能比过神秘宝石、炼金药剂之类的奢侈品。它的数量非常有限。”
第二百六十九章 灯塔镇的骚乱
多尔顿明白了:“数量有限……意味着许多冒险者还得回去海湾的店铺。商队的货品反而抬高了市场价。”等到商队离开,骑士海湾的铠甲武器才会慢慢回落到正常价格。幸好守誓者联盟的船队一年才来一次,不然领主大人又得为物价问题头疼了。
“就是这样。”英格丽用烟杆推了下眼镜,喷出一口烟。雾团缭绕中,血脉带给她的美丽使人着迷。“武器防具的市场不过是一部分……守誓者联盟与普林人带来的商货种类就像海里的鳗鱼一样多,骑士海湾确实很繁华,但相比神秘支点还是差太远了。我到过人类帝国的贸易城市,那里的盛况也远非伊士曼可比。”
“我没到过很多地方。”自从来到伊士曼,他就选择成为了德威特·赫恩子爵的侍卫。当年的梦想多尔顿只在夜里失眠的间刻怀念,他一直引以为憾。
“所以你只能在骑士海湾的铺子里挨宰。照我看来,你现在出门骑上马,去铁匠或皮革铺订购的话,说不定还能捞到些拣剩下的货色。”
侍卫队长说:“你有何高见呢,英格丽小姐?”
这个暗夜精灵与人类的混血儿弯了下一边嘴唇,笑容的重心也随之偏移。侍卫队长注意到,她叼烟斗时喜欢这么做。“我在骑士海湾住了很多年,这间铺子也经营了很久……你想要上好的防具还是咒剑?我都有类似的门路。说实在的,我的老朋友们加起来,甚至能为整个潮声堡的驻军提供军械。”
“那海湾舰队总司令该让你做他的供货商才是。”
“你说洛朗·维格爵士?他是舰队总司令,不是骑兵团长。刀剑骑枪还在我们能力范围内,但造船?缆绳和制帆也许我能帮忙,造船厂可是掌握在阿纳尔德家族手中。很遗憾……我身体里流淌的血脉不允许我与这些家伙打好关系。”
多尔顿非常理解。“难怪骑士海湾的暗夜精灵只有你一个。”他想夸赞她的美丽和智慧,却意识到自己缺乏相关的词汇。“你真是……太不容易了。”
英格丽笑得呛了口烟。“你也一样啊,我的骑士先生。”
看在诸神的份上,多尔顿在心里对自己说,聊点别的东西行吗?一些不让自个儿这么尴尬的话题?“你在向我推销你的装备武器吗?”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你的咒剑很漂亮,暂无需更换。我还能告诉你哪家工匠的保养手艺最出色,但我想你应该不乐意听。”英格丽将震掉的眼镜推回去,“照看好自己的钱包,这点你做得很棒。”她揶揄。
“不。”多尔顿说,“我觉得它需要保养了。你说的那位工匠在哪儿?”
“在你眼前。咒剑可不是常见的武器,因此那个最出色的人就是我。”英格丽大笑。她从书桌下翻出剑油和磨石,以及干净柔滑的布料。火焰在灯罩中亮起。“来吧,我保证你会觉得物有所值的。毕竟骑士海湾再也没有了解暗夜精灵惯用武器的工匠大师了!”
……
多尔顿一直在灯塔镇待到九点钟。
“城门快关啦,我的骑士老爷。”英格丽催促,“明天你再过来,我将你的咒剑还你。需要人看守吗?你有侍从一道来么?”
“没有。”他有点迟疑,“我可以出城门。”多尔顿告诉她,他是领主的侍卫队长。潮声堡的大门会为他开启。
“领主的骑士长。一个暗夜精灵?”
“一个暗夜精灵。”
“我说过的,能当上骑士海湾领主的人都很——”她故意顿了一下,“很不容易。别误会,我是在赞美他。”
“我对此一清二楚。”
回到潮声堡的路程比以往多花了两倍时间。多尔顿认为这不只是碰到一伙抢劫犯的缘故。咒剑不在手,于是他只打断了那些混球的几根骨头。巡逻骑士们赶到后,为首的领队十分感激他没给自己带来更多麻烦事。他认出我了,多尔顿心想。骑士海湾的新领主有个暗夜精灵守卫,这在灯塔镇里人尽皆知。话说回来,他们真的知道暗夜精灵长什么样吗?
总之,现在他们见识到了。侍卫队长穿过城堡花园时仆人匆匆跑开,装作没看见他。两个守卫向他打招呼,表情也管理到位。我不是个严肃的人,可除了德威特,其他人都不这么想。
书房里的熏香即将燃尽。“你到哪儿去了?”领主抱怨,“这么晚回来。我快被吉尔斯烦死了。”
又是物流总管。“他不是奉命接待多萝西娅女士吗?”
“‘命运女巫’阁下早就休息了。侍女说她什么也没吃,举止倒还彬彬有礼,但说起话来似乎只为了让人难堪。我看她干脆改名叫‘尖酸刻薄女巫’好了。是她对我有偏见,还是说神秘支点的使者都这样?”
多尔顿记起某些故事。“这确实是有渊源的。据说多萝西娅女士的父亲曾是上一任高塔统领,在一场有关伊士曼的战争中丧命。”
“克洛伊都用这种人作使者吗?”
“多萝西娅女士算是占星师。”
“用不着你提醒我,多尔顿。真正的使者比她更难对付……我当然清楚这个,也很庆幸不是他过来。”德威特咕哝着,“连我们的女王陛下和诺曼爵士都束手无策啊……只有特蕾西。只有特蕾西·威金斯公爵。”他的语气饱含古怪的意味,也许是厌恶罢。多尔顿私下认为那是某种敬仰。“吉尔斯的货源有消息吗?”
“暂时没有。”
领主疲惫地挥挥手,“我竟指望你给我带来好消息。行了,你也忙了一下午,这里不用你轮班。”
转身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但多尔顿没这么做。“我不累。我整个下午都在一位同乡的杂货店里。她给我的武器做保养。”
“一个女孩?”
“不是女孩了,更大一些。”侍卫队长回答。
“正与你相配。”德威特舒展愁容,兴致勃勃地问:“她是本地人?长相如何?噢,精灵不用担心这个。你们聊得怎样?你了解她了吗?”
“英格丽小姐很开朗。”多尔顿板着脸说,“我们相处得很愉快。你像个爱八卦的老妇人一样,我的领主大人。”
“自从你拒绝跟我到妓院去逛,我就开始担心你人生幸福的归属。那女孩是叫英格丽吧,她也是暗夜精灵,这可真难得。”
即便很难开口,他也得对德威特说实话。“她是个半精灵。”
果然,海湾领主的好奇神色褪去了一大半。“嗯,半精灵……你喜欢她么,多尔顿?”
“我不认为这会影响我对英格丽小姐的感官。”虽然我的族人多半另有看法。“她说我很坦率,却没让我闭嘴。”
“是的。没错。我经常教你闭嘴。可我觉得这不是我的原因。但愿这位小姐真这么想。好了,既然你愿意待在这儿,就去把蜡烛换一根新的。没人提议重新铺设一下电灯线路吗?这玩意又暗又花,还随时可能掉下来砸我的头。”
多尔顿抽出一根全新的白蜡烛,用火柴点燃。火柴盒砂纸的另一面印着抽象的贝类和水藻,以示火焰受到晨曦的祝福。烛光让室内明亮起来,他手指的阴影穿透书架和靠椅上的领主,在拐角的风景画里扭曲。多尔顿想起英格丽在灯光下轻拭剑刃,擦亮那颗注满毒素的紫水晶。紫水晶,动人的神秘宝石,我该用它来形容她的美丽。
不久,有人来敲门。“神秘者的冲突,多尔顿大人。”侍从满面惶恐,“治安局解决不了,卫队长要我来找您。”
“去处理你的工作。”领主吩咐。
于是多尔顿走下螺旋阶梯,加紧脚步钻进通往马厩的小径。路过兵械仓库时,他挑了把钢岩细剑。只有两个代表迟缓和灼烧的魔文雕刻其上,比原来的家伙差远了。不过侍卫队长上马后挥舞了一下,发现它其实手感不差。
夜幕笼罩的港口镇在歌咏之海的波涛声中安眠,桅杆与船舷的阴影被码头的阶梯和绳索牵绊。城墙上不断涌出橙红的焰光。原本多尔顿还不担心自己能解决的冲突,在他们到来时已演变成了一场小规模的骚乱。两方人厮打在一起,魔法的光环不住倾轧。
“哪个佣兵团这么嚣张?”侍卫队长问。他从未见过敢与巡逻骑士正面交战的冒险者团队。
“他们是外地的商队,大人。”
若通商路线过长,佣兵们就不乐意接下护送任务。商队的主事人多半会自己培养守卫,神秘生物的守卫。多尔顿近些天才了解到这些。“不会是守誓者联盟的队伍吧?”
“我不清楚,多尔顿大人。”传话人回答。
会有人清楚。多尔顿拨转马头,去找一边正对下属咆哮的巡逻队长。他有点后悔在交付罪犯后告知对方他的身份了,那时候他有点忘乎所以。果然,不出一小时这位新朋友就给他带来了麻烦。
“就是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领队说。他拉开面甲,脸上的愧疚神色似乎是真的。“其中有几位高环的神秘者,我只能向领主大人请求支援。”
第二百六十九章 灯塔镇的骚乱
多尔顿明白了:“数量有限……意味着许多冒险者还得回去海湾的店铺。商队的货品反而抬高了市场价。”等到商队离开,骑士海湾的铠甲武器才会慢慢回落到正常价格。幸好守誓者联盟的船队一年才来一次,不然领主大人又得为物价问题头疼了。
“就是这样。”英格丽用烟杆推了下眼镜,喷出一口烟。雾团缭绕中,血脉带给她的美丽使人着迷。“武器防具的市场不过是一部分……守誓者联盟与普林人带来的商货种类就像海里的鳗鱼一样多,骑士海湾确实很繁华,但相比神秘支点还是差太远了。我到过人类帝国的贸易城市,那里的盛况也远非伊士曼可比。”
“我没到过很多地方。”自从来到伊士曼,他就选择成为了德威特·赫恩子爵的侍卫。当年的梦想多尔顿只在夜里失眠的间刻怀念,他一直引以为憾。
“所以你只能在骑士海湾的铺子里挨宰。照我看来,你现在出门骑上马,去铁匠或皮革铺订购的话,说不定还能捞到些拣剩下的货色。”
侍卫队长说:“你有何高见呢,英格丽小姐?”
这个暗夜精灵与人类的混血儿弯了下一边嘴唇,笑容的重心也随之偏移。侍卫队长注意到,她叼烟斗时喜欢这么做。“我在骑士海湾住了很多年,这间铺子也经营了很久……你想要上好的防具还是咒剑?我都有类似的门路。说实在的,我的老朋友们加起来,甚至能为整个潮声堡的驻军提供军械。”
“那海湾舰队总司令该让你做他的供货商才是。”
“你说洛朗·维格爵士?他是舰队总司令,不是骑兵团长。刀剑骑枪还在我们能力范围内,但造船?缆绳和制帆也许我能帮忙,造船厂可是掌握在阿纳尔德家族手中。很遗憾……我身体里流淌的血脉不允许我与这些家伙打好关系。”
多尔顿非常理解。“难怪骑士海湾的暗夜精灵只有你一个。”他想夸赞她的美丽和智慧,却意识到自己缺乏相关的词汇。“你真是……太不容易了。”
英格丽笑得呛了口烟。“你也一样啊,我的骑士先生。”
看在诸神的份上,多尔顿在心里对自己说,聊点别的东西行吗?一些不让自个儿这么尴尬的话题?“你在向我推销你的装备武器吗?”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你的咒剑很漂亮,暂无需更换。我还能告诉你哪家工匠的保养手艺最出色,但我想你应该不乐意听。”英格丽将震掉的眼镜推回去,“照看好自己的钱包,这点你做得很棒。”她揶揄。
“不。”多尔顿说,“我觉得它需要保养了。你说的那位工匠在哪儿?”
“在你眼前。咒剑可不是常见的武器,因此那个最出色的人就是我。”英格丽大笑。她从书桌下翻出剑油和磨石,以及干净柔滑的布料。火焰在灯罩中亮起。“来吧,我保证你会觉得物有所值的。毕竟骑士海湾再也没有了解暗夜精灵惯用武器的工匠大师了!”
……
多尔顿一直在灯塔镇待到九点钟。
“城门快关啦,我的骑士老爷。”英格丽催促,“明天你再过来,我将你的咒剑还你。需要人看守吗?你有侍从一道来么?”
“没有。”他有点迟疑,“我可以出城门。”多尔顿告诉她,他是领主的侍卫队长。潮声堡的大门会为他开启。
“领主的骑士长。一个暗夜精灵?”
“一个暗夜精灵。”
“我说过的,能当上骑士海湾领主的人都很——”她故意顿了一下,“很不容易。别误会,我是在赞美他。”
“我对此一清二楚。”
回到潮声堡的路程比以往多花了两倍时间。多尔顿认为这不只是碰到一伙抢劫犯的缘故。咒剑不在手,于是他只打断了那些混球的几根骨头。巡逻骑士们赶到后,为首的领队十分感激他没给自己带来更多麻烦事。他认出我了,多尔顿心想。骑士海湾的新领主有个暗夜精灵守卫,这在灯塔镇里人尽皆知。话说回来,他们真的知道暗夜精灵长什么样吗?
总之,现在他们见识到了。侍卫队长穿过城堡花园时仆人匆匆跑开,装作没看见他。两个守卫向他打招呼,表情也管理到位。我不是个严肃的人,可除了德威特,其他人都不这么想。
书房里的熏香即将燃尽。“你到哪儿去了?”领主抱怨,“这么晚回来。我快被吉尔斯烦死了。”
又是物流总管。“他不是奉命接待多萝西娅女士吗?”
“‘命运女巫’阁下早就休息了。侍女说她什么也没吃,举止倒还彬彬有礼,但说起话来似乎只为了让人难堪。我看她干脆改名叫‘尖酸刻薄女巫’好了。是她对我有偏见,还是说神秘支点的使者都这样?”
多尔顿记起某些故事。“这确实是有渊源的。据说多萝西娅女士的父亲曾是上一任高塔统领,在一场有关伊士曼的战争中丧命。”
“克洛伊都用这种人作使者吗?”
“多萝西娅女士算是占星师。”
“用不着你提醒我,多尔顿。真正的使者比她更难对付……我当然清楚这个,也很庆幸不是他过来。”德威特咕哝着,“连我们的女王陛下和诺曼爵士都束手无策啊……只有特蕾西。只有特蕾西·威金斯公爵。”他的语气饱含古怪的意味,也许是厌恶罢。多尔顿私下认为那是某种敬仰。“吉尔斯的货源有消息吗?”
“暂时没有。”
领主疲惫地挥挥手,“我竟指望你给我带来好消息。行了,你也忙了一下午,这里不用你轮班。”
转身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但多尔顿没这么做。“我不累。我整个下午都在一位同乡的杂货店里。她给我的武器做保养。”
“一个女孩?”
“不是女孩了,更大一些。”侍卫队长回答。
“正与你相配。”德威特舒展愁容,兴致勃勃地问:“她是本地人?长相如何?噢,精灵不用担心这个。你们聊得怎样?你了解她了吗?”
“英格丽小姐很开朗。”多尔顿板着脸说,“我们相处得很愉快。你像个爱八卦的老妇人一样,我的领主大人。”
“自从你拒绝跟我到妓院去逛,我就开始担心你人生幸福的归属。那女孩是叫英格丽吧,她也是暗夜精灵,这可真难得。”
即便很难开口,他也得对德威特说实话。“她是个半精灵。”
果然,海湾领主的好奇神色褪去了一大半。“嗯,半精灵……你喜欢她么,多尔顿?”
“我不认为这会影响我对英格丽小姐的感官。”虽然我的族人多半另有看法。“她说我很坦率,却没让我闭嘴。”
“是的。没错。我经常教你闭嘴。可我觉得这不是我的原因。但愿这位小姐真这么想。好了,既然你愿意待在这儿,就去把蜡烛换一根新的。没人提议重新铺设一下电灯线路吗?这玩意又暗又花,还随时可能掉下来砸我的头。”
多尔顿抽出一根全新的白蜡烛,用火柴点燃。火柴盒砂纸的另一面印着抽象的贝类和水藻,以示火焰受到晨曦的祝福。烛光让室内明亮起来,他手指的阴影穿透书架和靠椅上的领主,在拐角的风景画里扭曲。多尔顿想起英格丽在灯光下轻拭剑刃,擦亮那颗注满毒素的紫水晶。紫水晶,动人的神秘宝石,我该用它来形容她的美丽。
不久,有人来敲门。“神秘者的冲突,多尔顿大人。”侍从满面惶恐,“治安局解决不了,卫队长要我来找您。”
“去处理你的工作。”领主吩咐。
于是多尔顿走下螺旋阶梯,加紧脚步钻进通往马厩的小径。路过兵械仓库时,他挑了把钢岩细剑。只有两个代表迟缓和灼烧的魔文雕刻其上,比原来的家伙差远了。不过侍卫队长上马后挥舞了一下,发现它其实手感不差。
夜幕笼罩的港口镇在歌咏之海的波涛声中安眠,桅杆与船舷的阴影被码头的阶梯和绳索牵绊。城墙上不断涌出橙红的焰光。原本多尔顿还不担心自己能解决的冲突,在他们到来时已演变成了一场小规模的骚乱。两方人厮打在一起,魔法的光环不住倾轧。
“哪个佣兵团这么嚣张?”侍卫队长问。他从未见过敢与巡逻骑士正面交战的冒险者团队。
“他们是外地的商队,大人。”
若通商路线过长,佣兵们就不乐意接下护送任务。商队的主事人多半会自己培养守卫,神秘生物的守卫。多尔顿近些天才了解到这些。“不会是守誓者联盟的队伍吧?”
“我不清楚,多尔顿大人。”传话人回答。
会有人清楚。多尔顿拨转马头,去找一边正对下属咆哮的巡逻队长。他有点后悔在交付罪犯后告知对方他的身份了,那时候他有点忘乎所以。果然,不出一小时这位新朋友就给他带来了麻烦。
“就是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领队说。他拉开面甲,脸上的愧疚神色似乎是真的。“其中有几位高环的神秘者,我只能向领主大人请求支援。”
第二百七十章 关于罗玛的猜测
多尔顿本以为下场的另一方是巡逻骑士呢。“好吧,他们的对手是谁?”
并不是随便哪个商队护卫都能跟七支点之一的随队骑士打得有来有往。才一看见守誓者联盟的彩纹旗帜,多尔顿还猜测战斗会很快结束,直到他从乱七八糟的战场中辨认出巫术的痕迹。
“是巫师。”领队告诉他,“苦修士巫师。”他的眼神四处乱瞟。
苦修士和巫师组合起来,指向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寂静学派的人?”侍卫队长自己都不太相信。
“事实如此,长官。我们压根不知道寂静学派什么时候派人进的镇子。侦测站对此毫无反应。”
你指望他们有什么反应?一群尚未转职的环阶想找到特意隐藏起来的学派巫师,多亏他们没成功!谁知道这群苦修士想干什么?好在巡逻队脑子清醒,没直接插手这种程度的神秘事件。“让人通知领主大人和洛朗·维格爵士。”多尔顿命令,“顺便通知我的副官带些人手来。”灯塔镇的巡逻骑士可不顶用,他知道这些人都是什么货色。
结果对方对自己的评价与多尔顿截然相反,那名领队还在问:“那我们要做什么,多尔顿大人?”
“其他人把看热闹的白痴都给我赶走!平民和冒险者,还有报社的夜莺。你想让冲突扩大吗?这种事莫非还要我教你?”
望着巡逻队长灰溜溜离开的背影,多尔顿思考的东西却与他毫不相干。寂静学派的苦修士来这里干嘛?守誓者联盟的商队远道而来,又怎么与他们发生了冲突?高塔的命运女巫正在潮声堡的房间里休息,她预见这些事了吗?最近来到伊士曼的神秘生物未免太多了些……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但不论如何,他必须终止战斗,否则暴乱将席卷整座城镇。多尔顿毫不怀疑两大神秘支点的争斗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他猛抽马鞭,冲进混战中的人群,同时高声吼叫:“都停下!”他解放平日的束缚,让火种处于活跃状态。幽暗的深紫色彩在剑刃上流淌,某个距离最近的家伙扭过头,瞬息僵在原地。
令人欣慰的是,当他将高环的神秘度传递给商队护卫和苦修士们时,他们都收到了警告而停下动作。侍卫队长能从这些神秘生物的脸上找到错愕惊讶的神情。没想到骑士海湾会有高环?那现在你们碰上了一个。
……
返回王宫时,车队遭遇了暴乱。
劳伦斯·诺曼为此耗费了不少时间,然而他没办法对王都治安官发怒。他们的大半人手都集中在白塔,在可怕的魔力浪潮中首当其冲。不过是受过些简单训练和祝福的护卫,要求他们向宫廷骑士一般骁勇善战那简直是开玩笑。更何况冲击王家车队的也不止是普通难民。他根本想不到高塔‘雄狮’的寻人方式如此粗暴,以至于整个东城区的冒险者都在激烈抗议。
“这帮泥腿子真是无法无天了!”某个骑手嚷嚷。“竟敢冒犯女王的旗帜。他们都忘记自己的荣誉了吗?”
“冒险者有个鬼的荣誉。”有人说。
之前的暴乱由几个难民挑起,随后愈演愈烈,汲取街道上游手好闲的青年人和不法分子成长。小贵族和商人抱怨封锁集市的时间太长,工人们则哭诉物价上涨。路过的冒险者闻声加入他们,希望被迫关门的酒吧和妓院重新营业。这一切统统都是“雄狮”罗奈德·扎克利要求城卫队协助搜索那个失踪学徒带来的后果。然而到现在为止,目标却连个人影都不见。
诺曼正为此而来,试图说服白塔中的客人换种寻人方式。他不明白雄狮怎么非要盯着铁爪城不放,也不明白宣称能够“观测诺克斯”的苍穹之塔为什么连个走丢的学徒都找不着。对方无疑不在乎弗莱维娅女王连带整个王都治安局的感受,更不可能关心凡人平民的生计。但不管怎么说,继续封锁式排查是个蠢办法,女王召开了紧急会议。朝堂上的贵族们难得达成一致,认为绝不能放任高塔使者再这么胡作非为下去。
只是做决定容易,践行起来难。诺曼刚打算通过委婉的劝言说明情况,回头暴乱的边界就几乎接近了白塔。看来民众们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同样不在意女王的态度。
“我以为我们会死在白塔。”有人低声说,没料到诺曼爵士正聆听他们的对话。“你们没感受到吗?那种要命的威胁好像头皮上的剑刃。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来这里。”
“这不丢人。每个人都与你想的一样。空境。空境可以轻易踏平铁爪城,或者任何一座城市。我母亲原本是西境人,她曾亲眼目睹浩瀚的神秘之火从天而降,将堡垒焚烧成灰烬。”
“你母亲看到的是谁啊?喷火的地狱恶魔,还是火神苏尔特?”
“如果是他们,你现在就正跟鬼说话。”他的同伴恼火起来,“我母亲要我离胡说八道的人远点。而且她当时看见的是灰之使。”这话反而使发言者收获了更多讥笑。
这个声音的主人诺曼很熟悉。瓦林子爵既是财政大臣奥利·弗里德乔夫的子侄,还是王长子伊斯特尔的儿时玩伴。诺曼本想将他当作王子的助手培养,但后来只好把他充作宫廷骑士。事实证明,有些人天生就没脑子。瓦林爵士早已成年,唯一的本事就是听母亲的话,好像他还在她胸脯上吃奶似的。随便哪个宫廷骑士都暗地里嘲笑过他。在诺曼看来,女人家的话还是少听为妙。
“据我所知,灰之使死在圣者之战时期。那时候你母亲还没出生。”某个人指出瓦林子爵的错误。
“她不会骗我。”瓦林·弗里德乔夫坚持。
他再提到他母亲,我就让他滚回家去。诺曼心想。也许是口干舌燥,骑士们不再多嘴多舌,瓦林也没继续给他的家族丢脸。等回到了龙穴堡,诺曼将骑士们交由副官埃雷特带领,自己独自一人去见伊斯特尔王子。
歌声轻柔,透过厚重的楠木门扉。除去卧室,城堡中诺曼最熟悉的地方就是王子殿下的书房。他推开门,伊斯特尔·塔尔博特正端起酒杯欣赏歌手弹唱的乐曲,女侍给他送来甜点和香草茶。
他倚靠一张棕红色面料的沙发,一手环抱胸前,英武的长披风挂在衣架上。在诺曼眼中,他此刻的姿态虽不能说严肃,却也不失王家风范。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他遗传先王陛下的相貌——诺曼记得沃森二世拥有一对威严的双眼和高耸的眉骨,使鼻梁线条看上去没那么突兀。伊斯特尔的威金斯血脉只对他的眉毛和嘴巴产生了影响,就连性格也与先王肖似,能让诺曼轻易从他身上看见那位已逝王者的影子。
竖琴弦缓缓拨动,乐手唱起下一章节。舞女摇摆腰肢,纱裙缀满宝石。房间帘幕遮掩,烛火尚不及夜明珠一半明亮。
“诺曼爵士。”王长子邀请他坐下享用下午茶,“你回来得有点晚了。”
“路上碰到些小麻烦,我只好暂代巡逻骑士的工作。”诺曼回答,“人们喜欢追根究底、将问题归咎于某个原因,似乎这样就能简化处理过程。我的建议是在城墙上多挂两个冒险者的脑袋,而不是指望雄狮带走所有的麻烦。”
伊斯特尔并不在意地微笑。“雄狮答应离开了吗?”
“他答应了,只要我们帮忙找到那个该死的学徒。”诺曼将目光从舞女身上移开。他看得出那女孩还是处子。
“城卫队一直在提供帮助。”
“可我们的雄狮下只要结果。据说那名走失的学徒是他的亲族,一头落日草原来的狮人。天知道高塔还跟他们有联系。”
“事实上,它们之间的渊源比我们想象得更深。”王子说。他的眼睛其实是威金斯家族的碧蓝,但里面的神情并没有母亲的软弱,似乎也比先王更富有智慧。“‘雄狮’罗奈德·扎克利曾是狮人的王族,在守誓者联盟拥有一席之地。但他是个好色之徒,脑子又不怎么好使,猎艳竟猎到西塔女王的头上去了。”
诺曼不知他的故事从何而来,可伊斯特尔并未解释。王子继续说:“然后他离开联盟,独自加入克洛伊塔的命运集会。期间的种种也许比我们看到的更复杂,但我相信不论如何,雄狮下的风流习性是不会让我们失望的。诺曼爵士,我们大可以猜猜他离开克洛伊的原因会是什么。”
“我从不寻根究底。”诺曼说,“随便是什么原因,他愿意离开伊士曼就更好了。”
“看来问题出在那个失踪学徒的身上。噢,爵士,我是不是不该这样归拢责任啊?”
诺曼装作没听见最后一句话。“那个学徒只是他的同族。”
“不只是同族。”王子断定,“她身上肯定有什么秘密,才会让苍穹之塔如此紧张。”
第二百七十一章 寂静学派的请求
“她只是个学徒。”诺曼说。
“但却让克洛伊塔遣派两位使者前来寻找。”
“我向来搞不懂占星师的想法。”他其实也往这方面想过,但苦于没有更多的信息,只好无奈放弃。毕竟高塔万里之遥,远在天边。“他们做事没有逻辑,因为星象会昭示未来。我们这样的凡人只能根据现有情况判断,这是很不公平的。”
“你若是凡人,伊士曼就没有神秘生物了,爵士。”王子不禁微笑,“夜莺确实飞不到浮之上,但克洛伊也不是没有同等的对手。”
歌声停下了。书房中转眼只剩下诺曼和伊斯特尔。这位王党的支柱一言不发,仿佛在品味王子话中透露出来的东西。
“殿下,我必须提醒您。”诺曼缓缓开口,“神秘支点间的关联只会比我们想的更深。但究竟如何,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原本的大同盟分裂,可他们依然以另一种方式统治着诺克斯的神秘领域。作为曾经的军团长,我不建议利用我们并不熟悉的武器对敌……稍有不注意,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我明白。”王子喝下一口酒,深紫色的液体在杯子中旋转。“这也是你与我姨妈的分歧之一吧?”
“四叶公爵对她的能力有信心。”诺曼却更谨慎。先王在世时,曾戏称自己的军团长属于“盾之军团”。“她什么时候没有信心过?”
上个月的亡灵之灾让疾影军团失去了军团长塞万提斯,但说实在的,这对骑士们的影响仅止于失去了一位战友而非领导者。特蕾西才是他们的首领。诺曼自问没有她那样的统帅天赋,早在断剑革命时期他就知道了。
“可她的信心也有力量支撑。冰地领的银鹫军团面对她的骑士时不堪一击——那是守卫南部边疆的军队,抗击雪人和神秘生物的精锐军团。她不用借助守誓者联盟的力量也能将他们战败。”
伊斯特尔反问:“你以为我借助守誓者联盟的力量对付克洛伊?像我姨妈一样?”他摇摇头,“王国列车的计划不了了之后,伊士曼与守誓者联盟的进一步合作就已经中止了。老实说,我不认为这完全是坏消息。”
难道他的消息另有来源?诺曼怔了一怔。高塔的同等存在并不多,他立刻找到了答案。“是巫师?”但寂静学派与联盟没区别,都不是伊士曼能了解的武器。
“他们主动来找我,要求建立一定程度的直接联系。是寂静学派,不是盖亚教会。总主教不情愿地告诉我这个消息后,一整天都没给我好脸色。”
“什么时候的事?”他竟完全不知情。
“就在法夫坦纳使节团抵达王都那天。我缺席了宴会,正为这个好消息。”
诺曼还以为王子的身体不适确有其事。“你早该告诉我的,殿下。”他懊恼现在才得知消息。雄狮若是知道那群巫师就在铁爪城,想必会更早离去。
“不,幸好我没这么做。”伊斯特尔王子却说,“雄狮追踪他的学徒而来,正是因为黑巫术失去了她的踪迹。你这么说只会激怒他。”他知道诺曼爵士的打算。“而且寂静学派的橄榄枝不是无条件的,我近些天一直在考虑。”
由于抗拒,诺曼没第一时间问相关内容。“他们给出了什么条件?”
“与联盟相比,寂静学派还不算太过分。也许是看在盖亚教会的份上……福里斯特那个老东西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结果说出的话却是希望伊士曼能给苦修士们提供些冒险者的情报,顺带着城市间矩梯的通行便利。”伊斯特尔又喝一口葡萄酒。
“只有这些?”诺曼问。
“只有这些。既没要钱也没要人,不是很好吗?看来寂静学派是要在伊士曼境内的神秘之地进行一些大动作,反正不会妨碍王国治安。”
这些苦修士如果没有脑子进水,就说明那个神秘之地意义非凡,否则他们不需要与王子商量。也许他们的目的不是神秘之地。可除非去问雄狮罗奈德,诺曼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得到准确的消息。“那我们能得到什么?”
“不多也不少。口头上怎么承诺都行,但伊士曼毕竟还是苍穹之塔的属国。这有好处也有坏处。”伊斯特尔说的很含糊,但诺曼听得懂他的意思。要是另外的中立国,寂静学派不大可能给出同样的诚意。
虽然是这个道理,可诺曼还是很难对克洛伊塔抱有感激之情。这本就是高塔的责任。那帮占星师应该为属国提供保护,而不是派个要命的巡察使者弄得王国上下提心吊胆。王国紧急议会上,贵族们将威尼华兹的神降事件的损失归咎于老上司光辉议会,但诺曼认为克洛伊塔也是同等的麻烦。他受够了接连不断的神秘灾难,然而伊士曼根本无法拒绝神秘支点的“请求”。
“多在哪儿?”他问。
“物质补偿。”王子告诉他,“伊士曼会得到魔的知识。库鲁斯向我保证一旦消化掉它们,足够我们将铁爪城的矩梯进行一次全方面的升级。下次特蕾西姨妈到王都也许不用乘车了。”库鲁斯是诺曼的副官,也是他的学徒。
诺曼想象了一下早晨四叶公爵到王宫参加早会,晚上再通过矩梯离开的景象,忽然觉得这种馈赠不要也罢。我宁愿她在路上多耗几天。“确实不少。”他不是很情愿地承认。
“矩梯的重要性无需解释。”伊斯特尔说,“不过我想这对你也有好处。”诺曼是宫廷魔法大师,他的职业方向正好对应魔。
“感谢您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王子殿下。”
“等我变成老头子的时候,我相信你多半还是这个模样。”伊斯特尔调侃道。“我需要你的辅佐,诺曼爵士,直到你老得走不动路。但愿你的后代不要为此抱怨。”他亲自为劳伦斯·诺曼倒了满满一杯酒。“我知道你接下来还要问少在哪儿——”
“我不会问。”诺曼说,“寂静学派给得东西再多,也不是我们正缺少的。我也知道答案。学派巫师不会支持我们脱离苍穹之塔……不会公开支持。”
“但与我们接触的是学派巫师,而非只有盖亚教会。这是不小的进步。”
说到底,我们没法自己选择自己的上司。因为伊士曼在人类国度中毫不起眼,根本没有话语权。如果伊士曼是宾尼亚艾欧上的帝国,恐怕神秘领域也会另眼相待。诺曼为先王感到遗憾,沃森二世发起渡鸦战争的目的正是为了伊士曼的未来,然而他被阴谋迫害,死在了原本莫托格的王都白峡城。倘若沃森二世还活着,伊士曼决不会固步自封,沦落到在几个神秘支点间辗转。
他强迫自己停止想象。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陛下已经死了,女王统治王国……如果弗莱维娅旁听政务也算统治的话。对王党而言这姑且是好现象。不管怎么说,王子殿下还活得好好的,伊士曼就有希望。“还好我们的总主教大人没趁机要求调动更多十字军入境。”
“他应该很想这么做,但单凭教会的收入恐怕无法承担供给。好了,你既已表态,明日我就回复总主教。”风吹起窗帘,书房里的夜明珠幽幽闪动。伊斯特尔站到窗前。“诺曼爵士,我希望你能监视那些苦修士的动向。”
寂静学派既然提出了正式的外交申请,就说明他们不会隐藏行迹。诺曼清楚伊斯特尔更想掌握的是神秘支点间的秘密。必然有秘密。神秘组织不约而同地行动,一定有什么缘由。
“我会注视着巫师,直到他们离开伊士曼的土地。那个学徒我也会继续派人去找。”黑巫术阻断了雄狮的追踪,这件事很有趣。它会是苦修士们的目标吗?
“两者之中,那学徒更关键。”伊斯特尔告诫。他的眼睛如夜明珠一般,闪烁着冷幽幽的深色光。“我确信寂静学派的动作与神秘有关,或者雄狮要找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失踪的学徒。这些神秘生物眼里只有神秘和魔法。遗迹。诺曼爵士,我们都清楚雾精灵到冰地领也不只是祭拜祖先。既然伊士曼现在成了观光旅游的好去处,那我们也没必要故作冷淡。”
“他们的收获我不敢确定,但我们必然不会空手而归。”诺曼向他保证。
有了寂静学派的援助,王国的可能获得的好处尚不明显,但王党明显能从中获益。弗莱维娅女王身体康健,也从不会对不明白的政务胡乱插手。然而伊士曼需要的是一位强大且锐意进取的伟大君主。只有伊斯特尔·塔尔博特能做到这点。在他的带领下,伊士曼一定能摆脱困境,恢复开国君主克罗卡恩时期的辉煌盛景。
这是王党的未来,诺曼心想,而我的使命是成为他的羽翼。这个念头令他感到荣耀。先王的血脉在尚且年轻的后裔身上觉醒,而诺曼肩头的宝剑沉若千钧。他愿为这份信任付出生命。
第二百七十二章 环保主义者
“我有点晕船了。”刚从台阶上走下来,尤利尔就对指环说。
阿兹鲁伯安排送他到微光森林的船只名为“人鱼之歌”,吃水很深,载满旅客。尤利尔怀疑这是一艘货船,即便船上女侍和贵妇们的香水味让他很想跳河游过来。这是不可能的。他在金雀河的晨雾中望见拱形闸门缓缓升起,水流激荡咆哮,船只乘浪前行。大小黑色的人影在瞭望塔上穿梭,很快成了远方的米粒。他在颠簸中回到房间,玻璃还在簌簌颤栗。
“你看到仓库里的货箱了吗?”他问索伦。
『你以为他会单独给你安排一条船么』指环反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家伙到底是不是在装模作样?“我看到了秘银,就在某个箱子里。”他不是故意偷看,但无论怎么阻隔,神秘的波纹都很难躲过他的眼睛。这源于恶魔的力量再次显示自己的存在感,令他十分不快。无名者们藏匿行踪的本事个个登峰造极,这不是没有缘由的。尤利尔花费好大的力气才摆脱开巫师送他上船时跟上来的两个女孩。说实在的,他觉得雄狮下的做法肯定给伊士曼人带来了某种意义上的误解……而且他该打听一下,我对这类女孩不感兴趣。
戒指噌的一下,带着他的手指砸在脑门上。『什么?你怎么不早说!』
“你疯了?我说了能怎么样?”尤利尔赶紧放下手。
『去找他们』索伦命令,『然后还上欠债。否则你就等着做债务奴隶吧』
就口吻而言,戒指总有本事将胡话说得像真的一样。债务奴隶是凡人中的最下级,连流浪汉和街头苦力的地位都比他们高。这些人往往是犯下大错却又罪不至死,治安官便将他们撵出去给新人腾地方。“等到布鲁姆诺特我会还你的。”尤利尔敷衍。我又不会赖账。
『那你得加上利息』
做梦去吧。“在借贷前你没这么说,所以后加条件的理由根本不成立。”
『我们的箴言骑士开始据理力争了,瞧他那吝啬的样子,我想他一定忘记到微光森林的路要怎么走了』
等等。我从来就没记得过……尤利尔开始后悔揶揄它了。“找到罗玛可不只是我的意愿。”他绞尽脑汁,搜出一个理由。“你要是拖后腿,不用乔伊,就连海伦女士都会找你的麻烦。”
『……』威胁奏效了。『我该要求你以自己的火种起誓,就像高塔的试炼那样』银指环不情愿地指出方向,『知道吗?火种起誓是先民时期流传下来的契约魔法,违背诺言的人会下地狱』
那无名者应该很乐意违诺才是,他们在地狱里的日子或许更好些。“放心,我一向有借有还。”尤利尔说。箴言骑士违背誓言的下场他隐约能通过誓约之卷感受到,那就是从此失去女神的眷顾,神秘职业也不会再接受他。然而他也清楚这个“违背誓言”的真实含义并非诚实守信这么简单。
阿兹鲁伯说“人鱼之歌”是六指堡最快的船,能在一天内从西境和铁爪城间往返。他的夸口并非没有凭据。流水之庭到微光森林大概有四叶领到威尼华兹那么远,但尤利尔仅仅用了两小时,就看见了远方茂密的树冠。“这艘船将载你到‘黄帽子大道’为止,我们一贯在那停船。”巫师告诉他,“如果不是距离森林最近的小镇没有设置矩梯,你还可以更快抵达。”
黄帽子大道不是人为开辟的道路,因此路面相当崎岖。虽然尖石和长在路中央的树木都已被经行的旅者清除,但尤利尔还是在歪斜的路牌前驻足了好一会儿。某个死人的脑袋钉在一棵显眼的树上,他脖子上的木牌用通用语记录了他的生平——在冒险途中死去的未知姓名的人。似乎他生命的分量只等于一块日渐腐朽的木头和皮包骨头的尸体的总和。
冒险者的生活充满危险。尤利尔忍不住想。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动手安葬尸体,因为索伦说某些冒险者生前一文不名,便宁愿死后留在这里,只为了给后辈们一点微不足道的警示。有人为他们撰写墓志铭,以示尊重。
越过尸体又走了几分钟,微光森林似乎近在咫尺,路人也变得更多。尤利尔从路遇的商队里买到两壶水,其中贩卖水果的人还极力推荐他的酸梅。有的佣兵团会走这条路。一个佣兵说他们只在炎之月结束后才来,尤利尔问他为什么,这家伙指了指金色的落叶。“在炎之月它们是绿色的,老兄。”他朝学徒挤眉弄眼,“因此我们管这条路叫‘绿脑袋大道’。”某个苦修士在路边冥想,对行人不理不睬,两条蛇在他的袖子里向外窥探,并咬伤了一个以为他在睡觉的小偷。当赶着一辆没有马的马车的马戏班超过商队时,有人向穿暴露皮衣的驾车女郎吹口哨。她一眼都没看他们,挥舞皮鞭抽打空气,目光在佣兵们身上一扫而过。
然而等尤利尔真正走到小镇,太阳已升入头顶。露西亚将无数阴影驱逐出房屋和青草的缝隙,嘈杂的种类也变得多起来。好在微光森林的凉爽覆盖了镇子,让尤利尔稍微能忍受这里的臭气和噪音。
『你的悬赏有人接吗』索伦问。
“目前还无人问津。”尤利尔并不气馁,“我想先了解一下那冒险者,就是跟罗玛同行的那个人。”他熟门熟路,钻进冒险者酒馆。“给你点杯酒赔罪如何?”
指环不理他。
这里的环境还算凑合,大约是冬青镇的酒吧水平。老板是个生活职业的神秘生物,脸长得有点像猞猁,话却跟松鼠一样多。当尤利尔问他问题时,这家伙的眼珠子猛然变得锃亮,结果他还没开口,就被人抢了生意。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一窝蜂围在学徒身边。他们炽热的目光充满诚恳,然而都是朝着他手里的阿比金币投去的。
“盖亚在上,我现在对安川先生的了解恐怕比他自己都多。”等尤利尔在老板手上付了钱,冒险者才转换目标,跟酒吧老板讨价还价去了。学徒突然发现,其实受冷落不是什么坏事。“真是出人意料……罗玛小姐是怎么认识一位高环冒险家的?”
『问我的话,她可能卖掉了自己的雪花戒指用来雇佣冒险者。她有两枚指环』
一点也不。“会有人敢买克洛伊的雪花戒指吗?”
『你得承认总是有人胆子大过脑子……而且这玩意的工艺并不简单,黑市里的价钱还不低呢』
“拉森先生会生气吗?”尤利尔估计了一下索伦的价格。如果得到了乔伊的准许,这个格森先生大约可以卖出天价来,而我也会成为交易市场的传说……
『说实在的,他生气起来其实一点都不吓人。否则天文室就不需要副教授了』
克洛伊天文室的教授等同于外交部的部长。尤利尔试图想象“艾恩之眼”下发怒的模样,但脑海中储存的形象很难支持他作此联想。真该让乔伊向拉森先生学习微笑。
不管怎么说,他终于抓住了目标的行迹。“那位高环冒险家带罗玛去了微光森林,有人看见过他们。”尤利尔想不出罗玛有什么理由到那里去。问题肯定出在她的旅伴身上。“据说那位冒险家曾屠戮过一整个村庄的凡人……他违背了与他们的雇佣条约,因此才试图杀人灭口。这是真的吗?”关于传奇冒险家安川,尤利尔了解到的信息实在不少。冒险者们很乐意讨论他,他们的故事大同小异:高环的风行者,背着巨大木弓的异乡人,死去的村民和他妄图掩盖的丑恶秘密。
『冒险者的话,不比婊子的爱情、报纸的八卦更靠得住』索伦轻蔑地说。
“人们都这么说。可这些谣言若只是谣言,他为什么还放任它们败坏自己的名声?”尤利尔不明白。
『这世上的名声不都是自己赚来的,学徒。等着瞧吧,在下个村镇你听到的版本会更离谱』指环还给他出主意,『你甚至可以问白之使的事。想知道高塔的巡察使者在冒险者们眼中印象如何吗』
这个建议拥有难以想象的诱惑力。尤利尔知道导师在高塔受到的“敬畏”,恐怕冒险者不会给出更好的评价。但将念头落实到行动后,得到的结果再次出乎了他的预料。
『你猜错了』从尤利尔的表情中,指环能看出他的认知已经裂开了。
要开口时,学徒破天荒喝了口蜜酒。迷惑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也许我弄错了,或者这其中出了什么问题……我们说的是一个人吗?”见鬼了!他跟这个词完全不沾边啊?
『还是有那么点类似的』索伦把杯子搅得直晃。『冒险者的固有印象很难改变,但也很容易扭转……这取决于他最近做了什么』
“可他们认为白之使是一个环保主义者!环保是什么?”
『……』
『看来版本更新了』指环评价。
第二百七十三章 寻觅
尤利尔不明白这个外号究竟从何而来。“莫非我的导师倡议克洛伊塔对污染进行治理了?”要不是看报纸,尤利尔根本不知道污染被赋予了新含义。自从伊士曼王国与守誓者联盟达成协议建造一号列车,一系列新名词就传播到了伊士曼。据说某些贵族到接下任务的地质局抗议,还往建成的铁轨上丢垃圾。学徒没看出来他们的做法哪里环保了。
『我倒是听说森林种族与守誓者联盟发生争执,就是因为炼金术工厂的存在严重影响了他们的生活』
“你说的森林种族指哪一个?”
『大部分是德鲁伊,少部分是自然精灵』指环写道,『原本自然精灵被叫做绿精灵,但后来他们改名字了』
我大约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尤利尔想起那条拥有两个名字的路。“表世界里也有人反对修建铁路,他们认为这会使土地受损,长不出麦子从而引起饥荒。”
『这不干铁路的事,那些人活着才会引起饥荒』酒杯叮当作响。『你不会想象到这种荒谬的言论在神秘领域升级了。矩梯无法普及,铁路的出现对凡人意义重大。结果圣瓦罗兰和守誓者联盟为凡人们可能制造出的、两个魔法就能净化的污染闹得不可开交,而最需要清理的雾之城圣卡洛斯却无人问津』
因为精灵不住在天上。学徒心想。雾之城的状况他有了解,但圣瓦罗兰却是神秘中的神秘。尤利尔记得这是个森林种族的神秘组织。它存在的岁月比苍穹之塔还要久,也是千年前最后一个加入圣米伦德大同盟的神秘势力。绿精灵和德鲁伊是它最出名的成员,但索伦说圣瓦罗兰还包括龙族。
在宾尼亚艾欧,尤利尔目前只听说过邪龙温瑟斯庞,和时间之龙阿克罗伊德。二者都是传说和歌谣里的常客,区别在于前者真实存在,后者只出现在谚语和睡前故事里。诺克斯的故事与表世界不大相同,但对凡人而言都是一样的。时间之龙也只是神秘生物的荒诞想象,类似的事物还有诸神和天国,以及凡人王国莫名其妙的环保问题。
“圣瓦罗兰在哪里?”他不禁问。
『当然在森林里』指环说,『而且就在微光森林。你没听见之前那黑巫师的话吗?有一队商旅就在森林附近遭到了袭击。我打赌是那些森林种族干的』
“是守誓者联盟的商队?”
『不一定。圣瓦罗兰是个极度排外的组织,他们会攻击人类和一切非森林种族,因为在加入大同盟前微光森林曾是人类的狩猎场和捕奴地』
尤利尔吃了一惊。“会有人敢这么做吗?圣瓦罗兰有龙族。”
『这是他们的内部问题。你知道为什么龙族不出名么』
我上哪儿知道去?“因为它们很少在人前露面?”
『因为在加入同盟前,自然精灵与龙族也是死敌』
“那他们怎么能在圣瓦罗兰……呃,也说不上和平共处。他们是怎么能同处一席的?”
『有外敌的时候,一致对外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指环告诉他,『邪龙入侵时,诺克斯神秘领域不也空前团结起来了么』
尤利尔想到克洛伊塔外交部中的矛盾。“确实如此。”
『圣瓦罗兰与守誓者联盟的分歧还是近些年的事。在那以前,雾精灵也与他们不对付。反正精灵都不好相处,你记住这个就够了。只是圣瓦罗兰的做法毫无神秘组织的气度,也更招人厌』
没想到堂堂神秘领域的传承支点,竟会像街头小贩一样为了摊位厮打。看来与这帮希瑟信徒打交道时,我该尽量少说两句,就像面对雾精灵埃兰诺尔伯爵那样。“话说回来,他们为什么这么评论白之使?”这个问题让尤利尔牵肠挂肚。
『你怎么不再去打听呢』
于是尤利尔又去要来一杯酒。他坐回到椅子上,重新戴上指环。“是圣卡洛斯。”他说,“雾之城动乱的消息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我该想到的,答案真是令人失望。不过要我从伊士曼的冒险者口中得到情报,你的用处只是陪我聊天吗?”
『一直是他主动联系我的』索伦辩解道。
而你不敢骚扰乔伊。尤利尔没见到过戒指在使者面前胡闹,银指环专门挑人作对,绝不会自讨苦吃。说到底,也许这家伙并不笨。“我现在相信,这世上的名声不都是自己赚来的了。然而不管这位安川先生有什么苦衷,我都不能让他继续和罗玛进行冒险了。找完高塔的孩子,我还得去找教会的呢。”
他本想雇佣一个冒险者当向导,但微光森林先前出了事故,一时竟无人接下委托,仿佛他去的是什么龙潭虎穴一样。
『你的报酬不足以让他们卖命』索伦指出。
“我仅仅要求他们带路,不可能溢价太高。”而且不进入森林基本没危险,只是这帮家伙连靠近都没胆子。尤利尔的失望毫不掩饰。“为什么冒险者们不能像考尔德先生的佣兵团一样勇敢无畏呢?”
『因为后者不用担心下一顿吃什么,才有资格追寻梦想』
“当冒险者不去探险,那他们干嘛要当冒险者?神秘生物比凡人更强大,他们赚钱的办法可不少。”
『是你说的,神秘生物更强大。因此他们与凡人一同工作,会被认为是件丢脸至极的事。往往有人选择平凡的生活,便视作放弃了冒险者的一切优越条件』
“这很荒唐。”他说。
『世界就是这么荒唐,人们关心荣誉和肚子,还有名人的八卦跟赎罪券更便宜的信仰。有时候他们为某一个东西而放弃另一个好像它们不能兼得,甚至将其作为世间的真理。比如人的确不可能既生又死。但这是他们不愿意动脑想个好理由的缘故。如果你说魔法和诅咒可以达成效果,或者干脆把两个概念互换作用,再编个新的出来,比如半亡灵什么的——有些笨蛋也会相信。人在欺骗自己的时候最容易相信谎言,正因为他们不管谎言叫谎言,而叫愿望。尤利尔,人的愿望就是世间的真理啊』索伦嘲笑道。
“提醒我在做决定时考虑一下别人的愿望。”尤利尔感叹,“也许这样我的选择会更睿智。”
微光森林成了比教会地牢还危险的去处,他好不容易在城门口逮到一个甘冒风险的家伙,讨价还价的过程又令他大为头痛。这村庄的名字跟森林一样,森林旁也有无数个叫微光的村庄,教人分辨不清。但尤利尔觉得“微光”很适合他们。“我们的契约牢不可破。”学徒向这名临时导游再三保证,并提前支付了报酬,对方才勉强答应下来。
等到了地方,他才发现冒险者的胆怯并非没有原因。正午的微光森林还被浓雾覆盖,地上铺满稻草般枯黄的针叶。森林外围都是高大的油松,头顶枝丫层叠,鬼影重重。就是尤利尔也觉得阴森可怖,更别提那些冒险者了。当他跨入雾气时,若有若无的嚓擦声四处涌起,波纹般扩散远去。见此情景,带路人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这里不太对劲。”尤利尔不禁压低嗓音说。
『微光森林可以算做神秘之地,只有森林种族和相关职业的神秘生物才会在这里觉得自在』指环告诉他,『你最好提起警惕,看清脚下的每一步』
“风行者是森林职业吗?”
『不完全是。自然精灵是宾尼亚艾欧上最优秀的弓箭手,这个职业就是为他们而存在的。但风行者与骑士一样,都有许多细小的分支』
关于森林职业,尤利尔的全部印象来自于德鲁伊埃兹·海恩斯先生。至于他在布鲁姆诺特盖亚教会分部遇到的风行者,也仅仅是受人操纵的傀儡。他不确定青之使的魔法可以将傀儡的力量发挥出几成。“罗玛小姐深入森林里了?”
『没人知道。冒险者安川与罗玛进入了森林,是其他人目击到他们的最后一面』雾气凝结变幻。『我最后提醒你,早在你上船前我就告诉过你了!微光森林很不安全,但对你来说最大的危险并不是来自于环境。安川是高环神秘生物。在靴子谷也就罢了,你觉得罗玛会在森林里与安川分开吗?那样她死得更快』
“我不了解她。”尤利尔回答。我也不了解那个冒险者。“阿兹鲁伯先生已经将消息通知了雄狮下,铁爪城和六指堡间肯定有矩梯。我不用浪费时间等待,最好他们也不要等着。”
『那就祈祷吧,看看你们到底谁先遇上谁』雾气一下飞散。
它不明白我的想法。尤利尔拨开一丛叫不出名的灌木,点点微光在草叶间闪烁。这些是微光森林的元素生命,但没什么智力可言。它们像沙粒一般被浓雾的海浪推开。说实话,我自已也不太明白。他很想责备罗玛的行为,然而在别人看来他们俩现在的目的和做法都无甚区别。想这些没什么用。尤利尔发现自己思考的时间比行动更多。是时间,时间让我焦虑不安。
第二百七十四章 魔法植物林
微光森林占地广阔,而尤利尔对目标的行踪完全没头绪。罗玛与安川接下任务后到这里来只是一种可能,也许她是为躲避追踪,或者干脆是被后者胁迫。
他衷心期盼不会是最后一种情况。在与圣骑士长莱蒙斯战斗前尤利尔对神秘了解尚浅,如果说有什么能将他通过胜负建立起来的粗糙概念打破,那就绝对是乔伊的训练课。正如指环索伦说的那样,他现在面对高环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只要我念出一次『冰雪王冠』的魔咒,尤利尔心想,这次旅程便到此为止了。
『圣言唤起』的确能让他使用任何知道咒语的魔法,可依旧需要他自己的魔力和身体来支撑神秘降临。毫无疑问,在没跨越亡续之径前尤利尔的下场不会比之前神降事件时更好。他的神术水平不干『圣言唤起』的事,因为这是个职业带给他的魔法,而非神职者被信仰赐予的力量。
越往深处走,树叶的变化越大。针叶林渐变成阔叶,气候也渐渐温暖。黄帽子大道在铁爪城偏南的位置,森林的一块半岛则挤压在两者之间。因此尤利尔虽然没法通过太阳辨别方向,但仍能意识到自己正在向北前行。我只能在外围转转,不可能翻遍这里的每一块岩石来找人。这个念头使他有意识地纠正路线,以免在绕开某些神秘生物时误入歧途。
标示方向的箭头在空中盘旋。索伦一闭嘴,森林就显得寂静。比起城镇里的吵闹,这份寂静未必不是享受,但尤利尔自打离开布鲁姆诺特就忍受着索伦的冷嘲热讽,一时间静了音竟不大习惯。湿润的空气无比粘稠,密布着令人不快的因子。“说点什么吧。”学徒尝试着注入魔力,唤醒银指环。
可索伦还没反应,他身后却传来了动静。开始尤利尔以为是松鼠或獾,因为它并不是落在地上的脚步声,而是浮于空中,大约两英尺的高度处。脚步没那么轻,呼吸也不可能这么重。这声音让尤利尔想起高塔中与埃兰诺尔伯爵见面时,听到的稍微有些刺耳的摩擦声。他屏住呼吸,捕捉寂静间隔的异动,手指悄悄握住剑柄。是森林里的野兽?神秘生物?绿精灵?
尤利尔放轻脚步,将自己隐藏在一株金叶女贞后。但当声音近在咫尺、他撞开树丛拔剑出鞘时,却发现眼前什么都没有。
学徒四下扫视,没放下警惕。“索伦,你听见——索伦?”他突然意识到戒指一直没作出回应。
有种惊悚的凉意直入脊椎。尤利尔盯着眼前白雾凝结的方向箭头,下意识一剑挥过去。雾气砰得一声散开。“索伦。索伦·格森!你怎么了?你要带我去哪儿?”
林间幽寂无声。
看来不是索伦。尤利尔不知道这枚象征着高塔最高炼金成果的夜语戒指出了什么问题,但先前指路的箭头多半不会引他走向正确的路线。某种东西影响了索伦的魔法。他断定。索伦的魔力源自乔伊,它能凝固水和水汽,对纯粹的气态物质并无掌控力。然而那霜字箭头散开了……我现在是在哪儿?
一定有人知道答案。“是谁?”他握紧剑刃,脑海中浮现商队在微光森林遇袭的消息。“我只是个冒险者,没有恶意,同时不介意与你谈谈。倘若这是个误会。”他边说边退,“请出来见一面。”
除了愈发浓郁的雾气,林木间无人回应。尤利尔能看见红松主干表皮裂成鱼鳞状的花纹,蕨草和鼠尾叶下微光闪动。他尝试着向前走,雾气淹没了脚下苔藓跟岩石上的大片地衣,落脚处十分松软,他忽然记起这里有两株蘑菇。
我不能再乱动。即便用神术提升感知,他的视野中依旧是白茫茫一片。尤利尔被迫用长剑试探前方,否则他会绊倒在石头或树根上。方向和索伦的情况都是未知,他不敢前进,只好后退。
他每走一步,雾气就被扰动一下。尤利尔经过一棵杉,刹那间听到一声窃笑,然而当他转过去时只看见个浅浅的棕色树洞。有人在恶作剧?会是谁?
绿精灵没什么可说的,但森林里还有好些东西。元素生命遍地都是,人们称呼其为草籽妖精,它们大多无害,却也能钻进人的口鼻和喉咙。虽然草籽妖精智力低下,但它们的皮肤表面遍布着对人类来说不可食用的毒素。尤利尔在白雾中看不到光亮,这些草籽妖精都被吓跑了。倘若知道它们害怕什么,我就能分辨出隐藏的敌人……
可他来不及考虑更多。剧烈的动作带动大片雾气,它们飞旋着组成箭头,要他向前。尤利尔再退后,却撞在一株刺柏上。这玩意原来是在我身后吗?他边想边出剑,劈断阻挡的枝条,却留下了箭头。
尤利尔自问没本事砍断森林里的每一棵树,于是他尝试交流:“你要我向前走?那里有什么?”但这样的问题得不到回答。他只好打散雾气,硬着头皮往前走。微光森林有许多神秘之地,但学徒没听说过有哪个神秘之地的特征与雾气有关。而且这一片微光森林位于伊士曼境内,里面居住的自然种族就像血族一样不成气候,与人类的冲突也只在小范围内有影响……没道理我会碰到一个圣瓦罗兰的精灵祭司。
向前的道路比来时更好走。尤利尔没看到有哪棵树撒腿跑起来,但他一不注意或转移目光,它们的位置就不动声色地发生了改变。他凭借低得可怜的能见度摸索,也没被任何一块石头或浅坑绊倒。雾气也在变浅。他发觉自己的大腿“浮出水面”,紧接着是膝盖和束紧的裤管,以及经历了三座城市的脏兮兮的皮靴。但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环境没变得正常,反而愈发幽寂起来。
尤利尔考虑是否要用『灵视』来探探路。他本该在进入森林前就这么做,但一天两次的机会使他迟疑了,利用誓约之卷恢复魔力的痛苦过程则是最后的砝码。说到底,他宁愿深陷神秘之地的危险也不想面对神秘的反噬。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太阳光的影子也看不见了,雾气彻底消散。周围的树木高大伟岸,粗壮的枝蔓盘根错节。草籽妖精不见踪影,土地苔藓覆盖,其上又铺满逐渐在森林的呼吸中腐烂的落叶。深绿和火红交杂的林叶间,虫语和鸟鸣开始重现。
即便如此,尤利尔也注意到此处环境有些不太寻常。
椴树下长着古怪的植物,有些他能认出来,有些则完全没见过。他看见五叶冬和鬼脸花,这些都是魔法植物。许多花朵长在没有苔藓的泥地,犹如玫瑰尚未开放的花苞,但不论是从颜色还是质地来看,这些花儿都给人一种奇异的皮肉质感。它们的花苞顶端是红色,脉络呈青紫。
当尤利尔走过它们身边,花苞便颤栗起来。学徒赶忙退后,撞上悬垂着的茂密气生根。花苞在他脚前自外而内地绽放开,仿佛女人张开无数涂着鲜红指甲的手指。它最外层的瓣膜不停打开,最终盛放成一丛密密麻麻的肉瓣海葵。在尤利尔眼里,就连死人手指也没有这玩意儿一半恶心。
某种被注视的感觉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很快学徒发现,这种植物的花蕊里藏匿着一颗同样鲜红的眼珠。他再也克制不住,在“万众瞩目”之下打了个寒颤。
好在迂回前行是被允许的,尤利尔立刻绕开这些“手指海葵”。他注意到一枚拳头大的白松露,许多在缝隙里蹦跶的古怪菌藻,还有蛇一般纠缠在一起、没有寄生主体的菟丝子。后者挂在树上并散发出甜美的气息,装作自己是个蜂巢。尤利尔尽可能避开它们,不行就用长剑砍断。冰霜在植物的伤口飞速蔓延,倒也没让这些东西有什么异动。
在路过一片会融化的蕨叶丛后,尤利尔见到了一条狭窄的小径,沿途栽满紫豌豆。比起花朵和跳藻,豌豆们很安静,但学徒没法忽视它们肚子里彼此挨挤着的呈正八面体的种子。也许它们都是神秘植物。道路空旷,但尤利尔不知道自己如果在小径上后退,是否会一脚踩到之前的“手指海葵”上。
小径尽头通往一个斜向上的深洞,似乎是兔子或狐狸的住所,但尺寸肯定不对头。尤利尔没见过熊,但他估计体型在正常范围内的熊是不可能钻进去的。事实上,它有学徒身量的三分之二那么高,人可以低头进去,矮人连低头都不用。洞的开口与地面呈六十度,足以防止雨水流进通道里。两只蓝知更鸟停在洞的边沿,歪头看他在原地迟疑。
“看来我是非进去一趟不可了。”尤利尔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决定不仅是情势被动促成的了,出于好奇,他也想一探究竟。
『灵视』
洞内不方便挥舞武器,尤利尔便换上了短刀。他摸了摸侧壁,发现泥土并不潮湿,但很有粘性。也许我能徒手爬上去。尤利尔点亮火把,它在洞燃烧得更旺了。他察觉自己的手脚不自觉的动起来。这种感受他相当熟悉。
第二百七十五章 黑兔子丘
森林深处的神秘洞穴不是兔子窝,罗玛眼前的山丘才是。她看到草丛里不时竖起的长耳朵,肚子忽然响亮地叫了一声。“我饿了。”她宣布。
“那就自己动手。”安川说,“可你等到天黑时也不会逮到它们,只会更饿。这些兔子跑得比你的箭还快。”
“我会拉近距离。”小狮子不信。
“你根本不可能做到。别小看这些兔子。你们狮人在草原上是王者,但若是狮人们将这种兔子作为唯一的食物来源,恐怕王者也只有饿死一途。”安川告诉她,“我们管这里叫黑兔子丘,也只有在这里你能有逮到它们的希望。往常你在森林里看到一只黑兔子——我是指会魔法的那种——就仅仅能看见它一眼。它们的听力比正常的野兔更优秀,但最突出的还是速度:你如果看见它了,就说明它能听到你的脚步;而要是你打算开弓,它会在你的视野里直接消失。”
直接消失。罗玛半信半疑。“也许它很会藏罢。万一它撞死在树上怎么办?”
“不是藏,是跑出你的视野范围。黑兔子的魔法能带给它们非凡的极速,是你们学徒望尘莫及的神秘运用。”安川解释,“我听说过有人捡到撞死在车轮上的黑兔子。”他的微笑中似乎不止有揶揄。
罗玛只好开动脑筋。她记得他说的是黑兔子的魔法。“它们竟然会使用魔法?”
“黑兔子是最低级的神秘生物。它们不用点燃火种,天生就能运用魔力……然而不点燃火种,神秘度就无法提升,阶级便永无进境。”由于近些天对小狮子的了解增加,安川已经知道她会根据自己的回答再问出什么问题了,他索性一并告知。
“我的试炼是射中兔子?”她数了数自己的箭支数目,“十次机会。”
“还要我说几遍?你不可能凭一支弓箭抓到它。试炼内容的确是命中任意一只黑兔子,但却只有三次机会。”
“为什么是三次?”
“你只有十支箭,我需要你一次控制三支箭。多出来的一支随便你玩。”
这不可能。“我根本没学过一次射出多支箭!”她尖叫,“你却要考我这个。这不公平。”
“只有箭雨才是命中黑兔子的唯一方法。”
他是在开玩笑。罗玛断定。他明知道我一支箭都不一定命中,更别说同时发射多支了,这种高级技巧的熟练度可不是身体素质和学习能力能弥补的。我碰弓箭才一星期。“我宁愿用爪子。”她发脾气。
“你还不如用你的戒指呢。”但安川不在意她的愤怒与否。“这不是一种技巧,罗玛,你已经会打移动靶了。”小狮子在两天前命中了飘落的树叶。“我要考验你的是预判的能力,不是你的精准度。”
她完全不相信。即便是箭雨,也都以命中目标为首要条件。赶路期间短暂的间隔使她必须集中精力于少数几项最基本的射箭技巧,而这些技巧每一项都是为了箭支的精准而服务的。“如果我一箭都碰不到它,更多的数量又有什么用?”
安川望向她的目光充满无奈。“你偷懒时的机灵劲儿都上哪去了?就战斗和捕食而言,我从没见过你这么蠢的狮人。”这话有些伤人,但风行者自己似乎没觉得。“我们用箭和弓战斗。”他试图让罗玛相信自己手里的弓弦就是利刃。“三支箭太少,可我想让你多来几次。等你见识过真正的箭矢雨幕,便会改变观点。但这不碍事。不过是几只兔子。你需要做的是判断箭的落点,用以造成有别于直接杀伤的效果。”
也许他说得对。罗玛不懂。我可能很笨。“不杀它们?”
“你之前其实想到过。用箭把它们绊倒。怎么样?”
她刚想问这是否与陷阱有关,但忽然意识到他话里的真实含义。“预判和绊倒。这些兔子不会急转弯?”
“你来试试就知道。”
于是罗玛爬上树,在最粗的一根枝干上拉开弓。我有优势。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她手里的木弓绷得很紧,但罗玛可以轻松拉满它。在一次中距离的射靶练习中,她曾一箭贯穿木靶。
箭矢犹如星光迸射,但却是飞散溅落的火星。一只黑兔子正朝前猛冲,箭支在它身后炸出土块。这家伙抖抖皮毛上的土,扭头钻回了地洞。
“这是你坚持试炼的结果。”安川站在树下,面不改色地告诉她。“迅速只是高效的一部分,绝非等价。”
“你想让我放弃,但你做不到!”我已经知道它们跑多快了。她呲着牙弯弓搭箭。不管同时搭几支箭,我只需要把控其中之一。
嘣得一声,弓弦震动空气。这次另一只归家的兔子受了惊,它如光线般射进草丛里,卷起的烟土连它的短尾巴都摸不着。
“近了一点。”她的导师评论。
最后一次机会握在手里,罗玛不声不响,没有动作。需要休息的不止是她的手臂,还有心底的急躁。只剩最后一次机会。她的手指抚摸翎羽。四支箭,一次机会。
风行者仰头凝视她的动作。“说老实话,罗玛,我同意你进行试炼本就因为你有机会通过。”他鼓励道。“想想办法吧,预判和精确其实是一回事。”
一回事。罗玛拆下扳指,抓了抓头顶的金毛。她感到脚趾几乎粘在一起,只好安慰自己新鞋子总是挤脚。我有什么办法?抓住兔子该用陷阱,而不是弓箭。
“你身上还没干吗?”她的动作让树枝晃动起来,安川责备她。
那块火石不是你给我的?罗玛本想这么说,结果这句反问在脱口前变成另一个问题:“黑兔子喜欢雨天吗?”
“不喜欢。”风行者眨了眨眼睛。“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没问题。小狮子甩了下头,仿佛太阳转了个圈。当又一只兔子悄悄探出脑袋打量情况时,她抽出所有的箭矢,一口气发射出去。金属箭头杂乱无章,拖着羽尾的阴影连成一片,咄咄扎进土丘里。
草叶被扯碎,石子四下乱飞,土雾下雨似的浇了满地。四支箭呈一个歪扭的s型插进草地,没有一支命中目标。一只黑兔子倒毙在最后一支箭后,古怪血腥味飘进罗玛的鼻子。
“它死了。”安川说。罗玛犹自不敢置信,他只好替她将那毛茸茸的猎物捡回来。“你瞧,它身上没有伤口。”
小狮子愣了半天,才手脚并用地窜跳下树。她想用手摸摸黑兔子的肚皮,但安川阻止她,要她看死兔子流血的口鼻。
“这是种有趣的生物。它们会被自己的魔法致于死地。”风行者告诉她,“黑兔子的魔法是直线距离上的极速,一旦遇到障碍,它会本能脱离高速状态来进行闪避。这都没什么。但它遇到的障碍越多,慌乱间出错的可能性就越大,直至达到魔法的界限。这时候黑兔子无法准确控制的魔力,就会把它自己的内脏撕碎。猎人们很早就发现黑兔子之所以群居,就是因为它们自己无法单独生存下去——森林里不会给缺陷严重的神秘生物留下空隙。瞧瞧吧,有时候数量确实会引起质变。”
“它是猝死的。”她彻底明白了。
“就是这样。你的试炼通过了。”他给了她金色条带,“现在你拥有了成为神秘生物的资格。但我得确信你做好了准备。”
“我早就等着这一刻了。”
风行者沉默片刻。“火种只是第一步,我相信你也明白。”
她当然清楚。金条带是环阶试炼,灰条带是职业的证明。罗玛不是为了成为神秘生物才与安川来到微光森林的。想要在十字军面前拥有自保能力,她需要成为风行者。“我记得火种试炼需要仪式,还需要一位下主持仪式,再具体的就不清楚了。”今年高塔的火种试炼会是谁来主持?罗玛觉得多半还是外交部的青之使。
“仪式我也早有准备,不过主持者恐怕达不到空境水准。”安川说。“森林里的风行者很多,但你只认识我一个,因此只好将就。”
将就什么?这再好不过了。罗玛对火种试炼的了解没那么多,但她知道神秘度的重要性。主持仪式的神秘者境界越高,对魔法的支配就更容易。除了神秘支点这种级别的组织,神秘领域没有哪个地方能让空境作为学徒们火种仪式的主持者。说白了,这个魔法的效果是作用在一群学徒期的凡人身上,环阶生物同样也用得出来,甚至不用主持者都行——据说先民们就是这样获得秩序的力量的。区别只有成功的概率。
但比起高塔里那个“规矩和教条的化身”的青之使,罗玛宁愿接受安川的试炼。她在布鲁姆诺特就怀疑狄恩·鲁宾在她身上留下了魔法,因为小狮子头的一举一动他似乎都能察觉到,而且她精心准备的好戏也往往会被对方破坏。现在罗玛只要想起那张刻薄又恶毒的脸,就觉得胃里不适。
第二百七十六章 自然精灵的夜巡
当然,罗玛也给青之使造成了同等数量的麻烦。她从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可有没有吃亏是一回事,冲突导致的彼此敌视又是另一回事,教育部早晚要将她安排给外交部成为学徒。导师人选多半是“雄狮”罗奈德·扎克利。她无所谓。只要不是狄恩·鲁宾就好。
现在,如果我拿到灰条带,回到高塔里就是货真价实的使者。罗玛边啃骨头边想。虽然她的年龄还不足以得到外派任务,但到霍科林和阿布罗兹当执法者肯定没问题,哪怕是圣卡洛斯她也能接受。不过在去属国之前,我得先回到草原一趟,见见母亲。
几点火星从篝火里跳出来,罗玛一缩脚,才意识到自己不用担心。“你说的神秘之地是怎样的?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安川正往兔子肉上刷蜂蜜。此刻天色已晚,落叶沙沙擦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脱鞋。”他头也不抬地说。“你是获得了金条带没错,但若火种试炼不成功,你连神秘之地都不用去了。”
“我肯定会成功。”她其实还有点担心,但不想说出口。“等我回到高塔,萨比娜会惊呆的。她想丢下我提前成为神秘者。不可能。我会比她更快!她的雪花戒指还在我这儿呢。”
“我总算知道你的另一枚戒指从哪儿来了。”
罗玛丝毫不尴尬。“我偷来的,没人发现。要不是拉森不在,我就把他的夜语戒指一并带走了。”埃伯利要比白之使的戒指索伦死板,但怎么说也可以指路。“我们要连夜赶路吗?”
“在微光森林,夜晚和白天没有危险度上的区别。但你必须保证自己精力充沛,以应对明天早上的火种仪式。”
“我现在也很精神。为什么不立刻开始?”
“还不到时候。”安川来来回回就这一句话,罗玛不知道他认为什么时候才算合适。由于兴奋,她很晚才入眠。结果风行者导师凌晨时分唤醒她,证明了之前的养神休息之类不过是托辞。
“仪式呢?”朦胧中,她张口就问。
但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安川在月光下摆手势,要她安静,并用口型告诉她有人在附近。
罗玛在困倦中眨眼。“什么人?”她哈欠连天地说。睡梦伸出爪子,拉扯她的意识不放。她睡得太熟,不乐意起床。
风行者一把拽她起来。
有人。她终于清醒,赶紧捂住嘴。在夜间的森林赶路很困难,不论来人是冒险者还是只路过的野兽,她都必须提前精神应对。罗玛不敢想象没有安川自己孤身一人进入微光森林的下场。她再自大,也不会觉得凡人能对抗神秘。
安静后,风中的声音愈发清晰,方向也越容易辨认。罗玛从过夜的树枝上探出头,见到一队穿戴整齐的冒险者穿过远方山壁下的蕨叶丛。他们火把下的影子被光线粘连在一起,不断于石壁上闪烁。
无数传说和歌谣流过心头,罗玛兴奋得单手按弓。那些人并未直接向他们的藏身之地而来,可她却好像要主动制造点动静。在抽出箭矢前,导师按住她的肩膀。
“你想干嘛?”距离变远,便无需多余的小心。安川严厉地呵斥,“别给我乱生事端。”他的声音很奇怪,似乎凝结在身体周围。
既然导师有办法,罗玛便也尝试着开口:“那不是绿精灵吗?”果然声音被送走了。
“的确是绿精灵。所以你要用弓箭跟他们打个招呼?”安川没好气地说。“行了,绿精灵的弓箭技巧比你厉害得多。在进入你的射程之前,他们就能看到树上蹲着一头蠢狮子了。这点你最好记住,尽量不要在敌人的主场开始战斗。”
“我只是想知道他们要到哪儿去。自然精灵是圣瓦罗兰的成员吗?他们是不是跟画像一样漂亮?海伦说精灵的手指没有指甲,是真的吗?”
“我看你知道的够多了。”她的导师似乎都不清楚自然精灵的指甲。“那你觉得精灵是友善的么?”
在布鲁姆诺特,精灵种族也不是没有。环城外的森林里甚至还有德鲁伊和牧树人的踪迹。罗玛见过一位年迈的精灵女士,她虽然容颜老去,但气质举止都让罗玛自惭形秽。“不会比某些人类更差。”她想到了白之使。
“那是在克洛伊塔。圣瓦罗兰对一般人类可没那么客气……克洛伊塔也是同样。噢,别那么看着我。这不是谁的责任。不管怎么说,浮之城里没有精灵奴隶,而且绿精灵不会袭击途经森林的商队。”风行者不得不在罗玛的怒视下将话题扯回来。“更何况这片森林里的自然精灵根本不属于圣瓦罗兰。”
“我还以为所有的自然精灵都是他们的一员呢。”罗玛回忆才发现,她几乎从没在学徒或占星师们口中听见过圣瓦罗兰的消息。这个神秘支点的存在感比地下种族还不如,她对它一切的认知都来源于历史课本。
“真正的自然祭司从不离开自然。人类在自然的大地上建造起城墙和堡垒,是他们眼中最无法接受的亵渎。我看除非邪龙再临,否则这些家伙是不会愿意在凡人眼前出现的。”安川说。
“不是只有希瑟走过的路才是自然的领地吗?”罗玛指出。
她的导师拨开被风吹到额头上的枝条。“是啊,不过希瑟走了过了哪里,只有诸神知道。自然种族指责人们砍伐森林,破坏他们的家园,可其实他们的家园也是自己围起来的地盘。黎明之战前,人类帝国奥雷尼亚烧毁了边境所有的微光森林,圣瓦罗兰为此与奥雷尼亚交战。”
罗玛知道这段历史。“圣瓦罗兰输了。”她更好奇安川如何了解这么多神秘领域的历史的。
“当时奥雷尼亚的国教是三神教,审判机关与水银圣堂,还有命运集会。敌我力量如此悬殊,自然种族只有投降一途。”风行者仿佛在缅怀。“恶魔刚开始入侵诺克斯时,奥雷尼亚就不复存在了。这可是曾经战胜了整个森林种族的伟大帝国,如今少有人记得它的辉煌往事。”
可你记得。“这是你的导师告诉你的吗?”罗玛问。
他扭头瞥了一眼,眼里的怀念神色仿佛是罗玛的错觉。“是啊。”小狮子还没来得及追问,他就又转了回去。“他们走了。”
不想说,还是不想跟我说?罗玛不大高兴地朝远望,果然看到火焰钻进一片无法点亮的阴影中,就此踪影不见。她眯起眼睛,让瞳孔略微扩大,终于捕捉到最后一人的轮廓。“他们转到了一大片石头后面。”
“那里是野矿。几年前一名富商得到了冒险家的勘探手记,得知微光森林里的某处蕴藏着金矿。他派人清理了附近的树木建立采矿区,又雇佣冒险者守卫营地。结果只挖了几年绿精灵们就发现了他们的行迹,于是矿工和守卫都被赶走,矿区自然也废弃了。”
“所以你们管那里叫野矿?”
“我更乐意称它为绿石矿。这类废弃矿区在微光森林里多得数不胜数。你游过的那条小河源头就是一座枯竭的宝石矿,女王头冠上的一颗海蓝宝石‘童谣’就是产自那里。”
“那你叫它蓝石矿喽?”
“不,是银溪矿。‘童谣’不是人类开采出来的宝石,而是自然精灵从暗河里找到的。在精灵与人类和平共处的年代里,‘童谣’宝石被赠送给伊士曼的国王作为友好的礼物。你知道银溪吧?”
恐怕信仰希瑟的生灵就没有不知道的。“银溪是大地上的第一条河,波浪伴随女神的歌声流过山川和原野。”想考校我的信仰?她可不是什么都记不住。下一秒罗玛就反应过来了。“童谣和银溪。好吧,名字起得真随意。”
导师只是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罗玛重新爬上一根高树枝,用藤条打结防止自己睡梦中跌落。她摇着一双终于获得了解放的脚丫子,脑子里还在想自然精灵。“既然绿石矿不是银溪矿,你觉得自然精灵会到那里去干嘛?他们不大可能为敌人悼念。”
“战斗中肯定有精灵死亡,也许他们只是在怀念逝去的同族,或者到人类出现过的地方巡逻。”安川的回答很无聊,他不大关心自然精灵的动向。“好了,快睡吧。我给你守夜。明天早上你还有火种试炼要准备。”
她几乎把这件事情忘了。“你说过它不难,对吗?”
“这取决于你。”
罗玛只好躺下。夜晚的森林雾气并不浓,透过枝叶间隙,她看得见竖琴座和消瘦和碎月。后者身上的裂纹似乎变淡了一些。她突然想看到布鲁姆诺特。
浮之城漂浮在万里高空,距离伊士曼大概有半块大陆那么远。即便使用魔法帮助,这也是不可能的。她想起那枚被自己打碎的观景球。萨比娜修好它没有?她通过火种试炼了吗?太远了,我几乎来到了宾尼亚艾欧的边界。罗玛摸摸口袋,掏出一粒三色堇种子,随手丢上了天。等我成为风行者,等我找到艾肯,我就回家去。她打定主意。
第二天早上,罗玛睁眼就看到一株紫色的三瓣花朵冲她做鬼脸。
第二百七十七章 美人之邀
手指扎进泥土中的感受有点不太寻常,尤利尔察觉到。这里的土更坚硬,却也更滑腻。他说不准这是种什么样的触感,但却提起了警惕。
这条几乎完全由泥土构筑的通道很狭窄,并向上倾斜。尤利尔不得不改钻为爬,熄灭火把,手脚并用一点点向上挪动。这是一项很富有挑战性的运动,但好歹有魔力支撑,他也不再是那个笨手笨脚的菜鸟了。锻炼和学习使他强大起来,充分发掘出神秘职业带给他的礼物。
泥土的异常出现在他估计自己爬了六十码的时候,尤利尔据此断定出口就在不远处。『灵视』的时效很快就会过去,希望它不要结束在我刚一落地的片刻……突然,一根土里伸出的断树枝划破了他的手,尤利尔疼得回过神来。
接近出口时,学徒听见空气流动的咝咝声,于是探手去摸索。神术再一次强化了他的视力,黑暗随即变得和蔼起来。某个有棱角的东西被他捏在手上,尤利尔看清那是盏木头小灯笼。它的外形很粗糙,但似乎还能用。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挂回了原处。洞穴中的空气不多,还是不要奢侈为好。
灯笼架旁是一扇门,大小足以让他猫着腰钻过去,然而正中央挂了一把铁锁。无数植物根须在刻满神秘文字的表面生长,尤利尔没有扒开它们,他觉得即便自己窥见了全貌也很可能不理解上面画的东西。
他尝试着敲了敲门。
“你有邀请吗?”一个声音从锁孔里冒出来,仿佛老巫婆沙哑的低语。
“他没有。”尤利尔尚未回应,就听到自己的声音也从里面传出来!
“没有邀请,来这里干嘛?”老巫婆嗓音说。
“他有愿望要实现。”
“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也有愿望要实现。这可不行。那可恶的寡妇只答应给一个人实现愿望。噢,我不能让他过去。”
尤利尔忍不住问:“你们是谁?在门后面么?”
“你没长眼吗?”好似巫婆的嗓音将声调猛然抬高。“我不会让你通过!”
“如你所见。”他自己的声音说,“她是你眼前的阻碍。”
这没什么。学徒把被震落的土拍掉。我见过会说话的神秘物品可不少了。“真不好意思,门女士。这里的光线有些暗。”显然前者脾气暴躁,他决定从后一个声音身上找到突破口。“这位……先生,你的声音我很耳熟。”
话音刚落,尤利尔眼前的两盏小灯笼便亮了起来。“你好。”他听见“自己”回答。
学徒的视野一片白炽,他赶紧将神术的效果取消。“你们好。”他猜测后一个声音多半属于灯笼。“相似度太高了。”尤利尔咕哝一句,“古怪的感受。”
“他喜欢模仿别人。”门女士说。
“她说得不对。我是尤利尔,来自四叶城。”灯笼先生一本正经地补充。
那我是谁?肚子里点火的木头灯笼?但若要进到门后去,学徒只好由着他胡说八道。至于灯笼从哪儿知道他的故乡,恐怕得归咎于神秘了。“巧了,我也叫尤利尔。这个名字的使用者就跟教堂里的蜡烛一样遍地都是。”
“你说得对。”灯笼先生赞同,“我本以为你会有个更优雅的名字,比如杰克·巴伯,肯·亚当,或者拉奇·鲁什么的。要是打算改名的话,你觉得安德烈·特罗菲莫维奇·斯图琴科怎么样?”
“……”
尤利尔对他的建议实在是敬谢不敏。况且他总觉得这堆名字里有个不同寻常的家伙,不禁问:“他们都是到过这里的人吗?”
“怎么可能!他们都不是人。”
“莫非我看起来不像人吗?”
灯笼的光更亮了。尤利尔仿佛感到有人在打量自己。“好吧,你倒是蛮像的。不过人类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不是主动过来的,先生。”尤利尔感叹。
“那你干嘛不立刻原路返回呢?”门女士提议。
“你们不了解么?每当我打算后退或转身,总会撞上东西。雾气指引我来这里。”还让索伦没法说话。“恕我冒昧,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大门震荡了一下,锁链咔咔作响。呛人的土灰弥漫,尤利尔不禁闭上眼睛。“这里是迷失者的许愿池,贪婪者的安魂地。”她高唱。
“这里是蒙昧者的梦乡。”“尤利尔”瓮声瓮气地说。
“这里是聪明人的禁区。”门女士语带讥讽。
“美人微笑,邀你前来。”
“她的闺房象牙雕刻。她的帷幔轻若雾。”
“她的眼神羞涩甜美,她的指头艳如珊瑚。”
“她邀你来,共度星夜。”两个声音齐声高唱。尤利尔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洞穴里回荡,不禁抿紧嘴巴,才能确认它是闭上的。
“她听你许愿。”灯笼严肃地说,“不管多困难,她会为你实现。”
“她为你歌唱。”门女士低吟,“奇妙又荒诞的歌,她要唱一晚上。”
老巫婆的嗓音很难有什么曼妙可言,何况尤利尔也没有一个晚上在这里浪费。“别卖关子了,二位。”学徒苦恼地请求。
“这里是‘美人之邀’的花园。”灯笼说,让他有种自问自答的错觉。
总之,不是好地方。尤利尔心想。它提到花园。学徒忽然明白了。“我得去采一朵手指海葵回来?”
“那是什么?”门女士不会知道尤利尔给那些诡异的花起的名字。
“很形象。”灯笼先生则评论。“不过不用了,因为美人的主人即将归来。她是个头顶长满雀羽的老巫婆,从来见不得别人好。若她知道你采了她精心培育的‘美人之邀’,她会把你变成一扇门。可不是嘛!美人的邀约总有代价。”
尤利尔下意识打量着眼前的石头门。莫非门女士原本是个人?
他的目光激怒了石门。“没有花,你休想实现愿望!”她尖声说,“我给她送来珍贵的‘美人之邀’,这是她的花园里都没有的魔法植物。可你瞧瞧她对我干了什么!”
“其实是有的。”灯笼插嘴,“主人只有一朵雄花,而西尔维娅送来了雌株。不过有就是有,她的愿望没能实现。”
“有就是有?”尤利尔需要理清他们对话间透露出来的零碎信息。“你的意思是,我想要实现愿望,就得为你们的主人找到全新的植物。是这样吗?”
没想到,他的话音一落,洞穴里就一片寂静。灯笼咳嗽一声,刚打算开口……门女士,或者说,西尔维娅女士就咆哮起来:“你告诉他了!你告诉他了!白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说实在的,我觉得这不是我的问题。”
西尔维娅和灯笼先生争论不休,尤利尔却没心情等他们吵完。他还没完全弄懂这里的规矩,但这不重要。“不用担心,我不是来实现愿望的。”有需求的话,他宁愿到教堂……不,教堂也不再是从前了。“我还有事情要处理。你们能告诉我怎么离开吗?”
“为什么要离开?”灯笼先生似乎不理解,“不管你有什么事情,只要送给主人花朵,愿望都可以被实现。”
那她干嘛不对自己许愿获得全世界的奇花异草呢?尤利尔不想听他的鬼话。“我要走了。这附近的雾气是你们搞的鬼么?”
“不是。”西尔维娅的态度在得知他并不是为了许愿而来后,就发生了极大的转变。“我来的时候可没有雾。多半是那老巫婆的魔法罢。”
“女士,你在这里多久了?”学徒问。
石门沉寂片刻。“大概六十多年了。”她的回答颇具真实性。尤利尔据此判断西尔维娅不是个人类。
“那你呢?灯笼先生。”他又问。
“我不是灯笼。”结果他听见自己说,“我是锁。我存在的时间和被我拴紧的这扇门一样久,主人创造了我。”
尤利尔的吃惊不仅是因为他认错了东西:“我还以为你们都——”
“怎么?你以为我的主人是个老巫婆,不高兴就会把人变成物品?”
这是之前你自己说的。尤利尔记得清楚。“这么说来,西尔维娅女士带着罕见的植株到你的主人家中拜访,想要实现愿望。”他顿了一下。老实说,尤利尔觉得这种荒唐事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出现。不管西尔维娅从哪里听来这个传说,有那么一丁点判断力的人都不可能相信它。
“没错。可她大吵大闹,我的主人便将她变作石头,防止类似的家伙进入家门。”锁先生说。“至于我,我是因为西尔维娅才得以诞生。主人要我锁紧大门,顺便看管好西尔维娅的嘴巴。”
“看来不是所有没带新鲜植物的人都被变成物体了。”学徒说。
“那当然啦。希瑟在赋予万物生命时都依照灵魂的姿态。鸟兽,人类,精灵,牧树人和其他种族,不论如何,他们都不会熟悉茶壶或门把手的工作。有些家伙连人都做不好,你还指望他们做别的?”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七盏灯
“你在骂我?”石门西尔维娅质问。
“你会错意了。”铁锁否认。但尤利尔觉得它是在搪塞。这太明显了。“我是在……问那个家伙。尤利尔。你的愿望是什么?”它随即将话题扯到了学徒身上。
“他是个误闯进来的人类。我看他既没有邀请,也不知道规矩。”
尤利尔忙问:“关于规矩,你们介意多说点吗?”
“干什么?你要许愿也不会在这里。”门女士警惕起来。
“别这么刻薄,西尔维娅。我们必须让拥有愿望的人进去,这是主人的吩咐。”
“每个人都有愿望!这种要求简直是荒唐。”
“可你得按要求做。而且愿望的额度每天都有,你着什么急呢?”
门女士西尔维娅气得摇动起来,铁锁咣咣作响。“他是个人类。你难道不清楚?上一个人类来这里,我就等了六十年!”
学徒一头雾水,“什么?”
“是这样的。我的主人用新奇的魔法植株来交换愿望。她每天都会给最先来找她的人兑现承诺,第二个人则需要明天再来。”铁锁解释,“这样排队的人就不会每天争抢了。”
“那为什么西尔维娅女士等了这么久?因为她没有新奇的植物?”这条件才是莫名其妙。尤利尔不知道花园的主人是否有某种古怪的收集癖。
“当然不是。魔法植株并不是很难培育的东西,而且‘花园里没有’也不是什么难以达成的要求。倘若你可以给外面的‘美人之邀’变成蓝色的脚指头,它也算是个新物种。”铁锁说,“重点是那个愿望。”
关于愿望,尤利尔目前只有一个。可那位西尔维娅和铁锁说的能实现愿望的主人,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你的主人没能完成约定?”
“怎么会!她虽然不好说话,可还是会说到做到的。她的魔法足以实现大多数人的愿望。”铁锁似乎对此确信无疑,“她是个织梦师,你懂吗?”
尤利尔也确信自己没听过这个神秘职业。“一点也不。”
“织梦师能够创造奇迹,将梦想变为现实。不过每天只能有一次机会。”
尤利尔不担心这位花园的主人是不是在夸口了,他现在很怀疑诺克斯是否有魔法能够做到这点。“什么都可以?万一有人想复活死者,或者回到过去怎么办?”
“为什么不行?我可以告诉你,我的主人神通广大,她有办法满足每个人的愿望。”铁锁十分骄傲,“虽然她不乐意给我刷漆,但被我放进去的每位客人都对她的魔法满怀感激。他们实现了愿望!”
你的主人怎么办到的?“但愿如此。”有西尔维娅的前车之鉴,尤利尔不乐意与铁锁争论。恐怕是不愿意在这个狭窄的隧道里表演脱口秀罢,学徒只要想一想,就觉得那画面实在蠢得要命。“既然你的主人这么伟大,她干嘛要为一个愿望头疼六十年?”
这可把铁锁给问住了。“好吧,也许她不是最伟大的织梦师。她只是个老巫婆。”它悻悻地说。“我开始讨厌她了,真的。别跟我提那家伙。”
可能符文生命都是这么古怪。尤利尔代替自己手指上的戒指索伦对它表示理解。“那么西尔维娅女士?”他更换了询问对象。
“那个狡猾的人类骗了她。”门女士说,“他用一粒脏兮兮的种子,要那老巫婆每天都为他实现一个愿望。这就是他的愿望。”
“说老实话,我觉得他这个人还算不坏。”尤利尔诚心实意地评论。
西尔维娅气得晃起来,灯笼一阵摆动。“这也算不坏?他这么贪婪!”
“如果织梦师真有你们说的那么神奇,我想她不大可能有机会在森林里建什么花园了。她的条件太轻易,契约也毫不严谨。即便是我都能想到无数个利用这种承诺的办法。”学徒本以为提出过分要求的家伙会得到跟西尔维娅一样的下场,但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她太……”他竟一时间找不出委婉的词汇来形容。“天真了。”
结果西尔维娅反过来替花园主人感到不服气。“你们人类总是自视甚高。”
行了。尤利尔心想,别啰嗦了。你早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她,因为这些东西根本没有脑子。他现在非常确信索伦是炼金学的高级产物了。哪怕同为符文生命,它们用有的智力水平也完全是两个层次——索伦·格森姑且能作为助手,而西尔维娅大概只能给三四岁的幼儿当启蒙玩具。
我倒有个朋友能跟你聊上几句,学徒想到某只龇牙咧嘴的笨毛球。“我要怎么离开?”他提问。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别想轻易进去。”西尔维娅说,“除非你发誓不向花园的主人许愿。”
乱发誓的坏处我在四叶城就知道了。“所以我没问你。”尤利尔教她安静。
他暂时不去在意门女士气急败坏摇动身体时落下的泥土,只等铁锁回话。与西尔维娅相比,铁锁的嘴巴显然严实许多。尤利尔不清楚它故意扮成自己的声音是否也是考虑到了这方面。
“你也应该看得出来。”铁锁慢吞吞地说,“我对主人的了解不比西尔维娅多。我为锁住她的嘴巴而诞生,打开与否都是主人的要求。”
它在说谎。尤利尔断定。一个符文生命确实不需要知道很多东西,然而作为花园主人的“门锁”,它有机会获得些花园的消息……也许更多。尤利尔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你也是符文生命,能告诉我它为什么不回应我吗?”他伸出手。
“上面的花纹我很眼熟。它是矮人的作品。你来自守誓者联盟?”
“不。别猜了。它出了什么问题?”
“它没出问题。”忽然,一个柔和、悦耳的甜美声音告诉他,“而是你不该带它到这里来。”
尤利尔转过头,看到了大自然在人间的化身。
灯光殷勤地亮起来,映照来人的身躯。她无疑是位女性,但既不老也不像巫婆,眼神如麋鹿般温柔,双唇满含笑意。她的长发漂亮地卷曲,其间缀满柔滑的鸟雀长羽。烛火焰辉使阴影沿着她的裙裾退缩,微光跟随她的脚步飞舞。她的披肩雪白,无数粉红玫瑰盛开在丝绸上,内里的长裙则是忧郁的暗绿,在腰间被棕栗色丝带束紧。她的个头行走在洞穴中如此轻盈,那对细长的耳朵也佐证了学徒的观点:这是种人类无法具备的美丽。尤利尔不禁想起门女士西尔维娅与锁先生唱的歌:
美人微笑,邀你前来。
她的闺房象牙雕刻。她的帷幔轻若雾;
她的眼神羞涩甜美,她的指头艳如珊瑚……
直到现在,尤利尔才明白为什么门女士和锁先生都向他要邀请。他猜测有很多人并不是为了向她许愿到来此地,而是见她一面本就是愿望。
“看来我不是你第一个见到的精灵种族。”她与尤利尔擦肩而过,呼吸若唤醒野草的春风。“请进,我的客人。别理会那两个笨蛋的话。我是梅布尔·玛格德琳,这座花园的主人。如你所见,是个自然精灵。”
索伦认为自然精灵会仇视人类,现在好像并不准确。尤利尔还把导师的戒指戴在手上。但他觉得即便没有克洛伊塔的标识,这位自然精灵女士也不会仇视他。只见梅布尔用她的红指甲碰了碰锁头,它就自动打开了。紧接着大门也开启。不管门女士西尔维娅有多少怨言,此刻她都像个女仆一样细心地防止灰尘落下来。这位动人的精灵女士优雅地跨过门槛,佩戴绿松石的纤细双足落在清新的绒毯上。
“我能进去吗?”尤利尔反而犹豫了。
“‘七盏灯’小屋从不拒绝任何客人。”
于是他硬着头皮钻进了精灵的家。
这不过是梦境。尤利尔告诉自己,这是未来的一种可能,它不是真的。话说回来,我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也许是索伦。“梅布尔女士,你说我不该带它到这里?”开口说话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大概是海伦女士和那位雾精灵伯爵的美貌让他对神秘种族的姿态有了心理准备。
梅布尔让他到一张椅子上坐下,转身倒了一壶茶水。她的举动比起埃兰诺尔伯爵更显礼致。“你肯定遇到过类似的情况。符文生命是完全依托于秩序存在的生命,它是最优秀的助手,但那是在秩序笼罩的范围之内。”
尤利尔想起来了,当初在四叶城和月之都的糖果铺里,索伦·格森也是一路掉线。难道这里也是同样?
“微光森林不都是秩序的土地,所以希瑟女神才会将林木的种子播撒在这里。”花园主人说。
这与我了解到的情况可不大一样。尤利尔的神秘知识大都来自索伦,然而他现在没办法询问。“那恩赐和足迹都是假的?”
“没错。你听到的那些传说和故事都是瞎编的,微光森林本就是为了守卫秩序而存在。这处花园就是秩序的边界之一,我负责看守此地。”梅布尔抚弄了一下发丝,“所以一般人可走不到这里来,微光森林的范围可比你想象的大得多。尤利尔。我想你不会是来许愿的吧?”
第二百七十九章 梅布尔的办法
这间修建在山壁中央的小屋面积不算大,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各类家具充满了奇妙的植物风格,让人感到迷惑。它们表现在窗格的形状、茶具的材质乃至天花板的纹路上:窗棂上贴着软趴趴的糊状物,用触须勾连彼此;茶杯似乎是瓷制,然而他轻轻一碰,它居然朝内柔软地皱缩,吓得学徒赶紧松手;他听见头顶传来密集的沙沙声,因此没直接抬头,而是透过茶水的镜面打量,刚巧目睹一朵拇指大的小花从木板夹缝间冒出来,像个灯泡一样忽闪忽灭。这时学徒才发现天花板上缀满了这样的魔法植物,难怪屋里没阳光也这么亮堂。
但与德鲁伊埃兹·海恩斯先生的家不同,尤利尔无法从密不透风包裹了整个屋子的植物身上感受到明显的善意。它们也不理睬他。
幸好我只需要跟它们的主人交流。“很抱歉,玛格德琳女士,但我一开始没打算过来。”尤利尔不得不给她解释自己进入森林以来的古怪遭遇。在他看来,这一切无疑是魔法的效力,而指引他来到这里的魔法显然不会是自然形成的神秘。
花园的主人搅了搅茶水。她思考时轻轻抚摸着银勺,细小的泡沫在花叶间起伏。“迷雾指引你找到我。”最终她得出了结论,“微光森林是女神的森林,连同森林里的一切都属于希瑟。迷雾的指引只可能是女神的指引。”
“但我信仰盖亚。”学徒尴尬地指出。
“这就是提示如此明显的原因。若是真正的森林信徒,你不会察觉自己脚下走的路有什么异常。”
我可没这么觉得。尤利尔仍未打消怀疑,他凝视着茶杯上的白雾,没喝一口水。“希瑟指引我来这里。”虽然不知道祂是否真这么做过。“那我还需要做什么?”
“我不清楚。”梅布尔·玛格德琳说,“我是个织梦师,对于自然秘语的理解只有最基础的部分。也许圣瓦罗兰的精灵祭司会为你解答。”
“我来自克洛伊,看在高塔的面子上,也许他们会的。”
玛格德琳女士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说得没错,不过首先你得找到他们。我的同胞喜爱深林高山,隐匿于木石之影。”
“听上去是种令人向往的自由生活。”他只好也端起茶杯,否则就太失礼了。“可我还有使命在身,没时间长途跋涉。”
“你的使命,还是高塔的使命?如果是后者,你大可不必担心。占星师们最擅长的就是应对危险,他们的手段比你脑子里的办法多得多。”
是我的,尤利尔很想这么说。可没必要把人类教会的丑事宣扬到其他种族去。“我来找人。她是高塔的学徒,是个狮人女孩。我的任务是将她带到骑士海湾。”中间虽有波折,但骑士海湾他是非去不可。教会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尤利尔需要与女巫和雄狮两位下汇合,他才能将罗玛送回苍穹之塔。说实在的,学徒至今还不知道罗玛究竟是怎么跑到伊士曼去的。他自己对各种复杂的矩梯都是一团乱麻理不清楚。
“那这是你的愿望?”精灵问。
“我不是来交换的……”
“但希瑟指引你到我这来,而我能做的只有这个。”梅布尔·玛格德琳说。
“我没准备魔法植物。”
“不,你也弄错了,我并不是要给你实现愿望。”花园主人微笑起来,“我定下的契约还属于别人,许愿机会已经不好用啦。”
尤利尔想到门女士西尔维娅所说的那个人类,但从梅布尔·玛格德琳身上,他实在看到小女孩的天真。“我打算遵循自然的旨意,而织梦师并非完全的森林职业。”她说。
尤利尔没明白:“什么意思?玛格德琳女士,你要帮我找人吗?”
“并不是我要帮你,这是希瑟的旨意。你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么?”
“所以我必须接受,才能被允许离开?”学徒反问。
“似乎是这样。”花园主人模棱两可地回答,“有雾气阻碍,想在森林里找到你的目标绝不可能。现在唯一的路祂已指给了你,那不妨一试。”她站起来,袖口的蕾丝微微抖动。“况且就我个人而言,给予苍穹之塔帮助是件有益无害的事。”
她说的似乎是真话。可就尤利尔所知,送上门来的午餐少有免费的。在月之都他上过一次当,再遇到这种情况就警惕多了。“愿闻其详。”他觉得自己的时间还足够。
“微光森林里有许多自然精灵。他们了解森林就像了解自己的手足。”
让其他自然精灵一同找人?“可是,玛格德琳女士,我听说几天前精灵们才与人类发生过冲突。”
“别那么心急,等我说完。”花园主人看上去比女巫海伦更成熟,她阻止学徒打断她的话。“我仅仅用他们来开个头。自然精灵不止是因为生长于此才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他们有帮手为他们打探消息。你知道油橡皮小人族吗?”
“油橡皮小人族?”
“看来你不知道。但这没关系。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小人族生活在森林里,是所有森林种族的耳目。比起数量稀少的妖精和脾气古怪的棕仙,小人族更适合交流。他们一定见过你要找的人。”
“我怎样才能得到他们的帮助?”尤利尔问。
精灵女士瞧他一眼。“通过我。油橡皮小人族只会在森林种族面前出现。”她抬起手臂,尤利尔看到那截手腕顶端不再是雪白的手掌,而是密密麻麻无数枝条编织成的暗绿色蛇首。他吓了一大跳,茶杯摔回托盘。“这只是魔法。”梅布尔平静地解释。
她让藤蔓蠕动起来,沿支架滑下餐桌,与尤利尔的手指擦肩。路过书架时,编织蛇忽然回头望了望学徒,它的眼睛是“美人之邀”的鲜艳火红,凝视时却给人冰凉的威胁感。然后它扭动身体,游过地毯,钻进门女士默不作声地拉开的缝隙。“这种办法我想你们人类多半做不到。”梅布尔重新坐下,“只有自然精灵……和牧树人能学习这个魔法。德鲁伊也不行。你很快就会找到那孩子。狮人也有一部分信仰森林女神,如果她属于这类,那么花费的时间就更少。”
德鲁伊没准是因为用不到。尤利尔见过埃兹先生用魔法变成动物,那么昆虫也没什么不可能。论探听消息,他可有得是办法。
“我不明白。”梅布尔已经展现了她的诚意,尤利尔只好问:“玛格德琳女士,你是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
“我自己没什么需要的,但你看起来十分需要安抚。”梅布尔啜饮一口花茶。尤利尔发现她的镇静和缓犹如一面镜子,映照出自己的焦虑不安。“那请稍等片刻,我得想个法子来给你找些事情做。”笑意在她脸上闪过。
这是真话。尤利尔心想,她确实对我没什么企图。但就算玛格德琳给予的帮助只是顺手为之,他也不可能这么厚着脸皮坐享其成。在花园主人起身去更换茶水时,尤利尔试探着问起那个古怪的约定:“我可以了解愿望的事吗?”
“随意。”开水注入茶壶,发出悦耳的交响。梅布尔头也没回,声音在呜呜的流水和热潮的白雾蒸汽间传来。“在这片森林里,它本就不是秘密。”
精灵女士正在履行主人的义务,尤利尔不好打扰。他环视着精灵的小屋,地毯和衣架上的植物他不陌生,闪烁微光的灯台也没什么好说的。除了缺少炼金工艺的痕迹,这里的摆设和布景几乎与埃兹先生家没有区别:餐桌紧邻网格窗,墙壁挂着风景画,架子上堆满瓶瓶罐罐,大小书籍倚靠着隔板。客厅的整洁令人拘谨,而最深处紧闭的房门又不停逗引你的好奇心。头顶的灯花还在沙沙作响,他最终将目光放在了门女士的身上。
西尔维娅的门后很干净,起码不会沾满茎叶根须。“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人类。”在尤利尔询问前,她开口。“可约定就是约定。况且,你瞧我的主人正乐在其中。”
“你不知道。”尤利尔说,“我也不打算帮你解决许愿次序问题。”这种蠢事他不想掺和。哪天这石头脑袋自己想明白了,自然不用他多说。现在学徒跟她解释半天,她转不过弯来同样是白费力气。“你说我是第二个到这里来的人,难道以前你们的约定只有森林种族知晓吗?”
“人类很难进入微光森林的中心。这里毕竟是神秘之地。”西尔维娅说。她继续用老巫婆的腔调叙述:“希瑟女神用微光森林弥补秩序的缺口,只有得到了祂承认的人才能穿过阻碍。没错,这句话的意思等同于‘只有森林血脉才能进入微光森林中心’。我们都是希瑟的信徒,是祂创造的子民。要不是你的戒指似乎有点来头,那巫……我的主人甚至不会告诉你这里是秩序的缺口。”
第二百八十章 “白夜”骑士
“秩序的缺口。它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隐形的危机。”西尔维娅即便蠢了一点,但岁月流逝,怎么也给她的脑袋里留下了点东西。她的神秘学识不下于索伦。“秩序是诺克斯的根基,我们也都是秩序生灵。秩序的漏洞意味着世界的漏洞,它们是恶魔和亡灵入侵诺克斯的通道。”
“这么危险。”学徒感叹。“那我们不能将缺口修补上吗?”
门女士对他的建议报以轻蔑。“你以为秩序是什么?破洞的丝袜?虫蛀的木头?这可不是用针和毛线就能弥补完好的东西!我们与秩序的神秘度天差地别,除非诸神重临,否则秩序的缺口是不可能被填补完整的。”
“诺克斯有很多这样的缺口吗?”
“谁知道?反正不会只有一个。你们高塔就是观测秩序的专业人士,还问我做什么?”
苍穹之塔一直在监测诺克斯的神秘,这是每个神秘生物都了解的事情。但克洛伊并非只有占星师,占星师们也不会到处宣扬自己整天在偷窥什么。
旺盛的好奇心早晚会给我带来大麻烦。但尤利尔继续问:“我确实不该问你,可这里也没别人了。我们还是聊聊你知道的东西罢。那个持续了六十年的愿望约定究竟是怎么回事?”
学徒原以为是某个好运的人类闯进了微光森林的中心,但现在看来,让他来到这里的多半不是什么好运气。
西尔维娅不大乐意。“一个贪婪的人类有什么好聊的?”
然而她出于偏见和简单思维给出的人物形象,尤利尔现在是半个字都不信了。梅布尔·玛格德琳是位隐居的自然精灵,但她并不跟天真有任何关系。即便精灵女士的处事在人类眼中有些刻板,可也绝不会被人轻易愚弄。不说别的,就从花园主人使用的魔法来看,尤利尔能通过恶魔的力量察觉到高环级别的神秘度。要是哪个人类敢在这样一位神秘生物眼下钻空子,那他就不是贪婪而是找死了。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梅布尔说。
她重新做回餐桌对面,手里握着一束香草。一片片棕羽毛随着她的发梢摇动,空荡荡的左手袖口被绿丝线缝在一起,看上去颇为惊悚。“你猜的没错,我将每天的许愿机会给他不是因为上了当,而是我自愿这么做。织梦师的确有能实现愿望的魔法,当然它也有其限制。”这里她却省略了。
尤利尔可以理解,神秘者对自己的职业魔法一向谨慎,否则被敌人针对可不是件舒服的事。
“你就当我可以让许愿者得到满足好了,愿望出自内心,也会因心态的转变而消失。”梅布尔解释,“我用我的魔法驱使人们为我找到可口……可观赏的珍稀植物,以此丰富我的花园。”
原来如此。尤利尔还没回答,就听见门女士西尔维娅的一声尖叫:“你刚刚说可口?”他才反应过来。
花园主人装作没听到。“这是职业带给我的能力。织梦师很罕见,但我认为它是个生活职业——”
但西尔维娅不放过她:“我就说你的花园这么单调……希瑟在上,原来你把我们带来的魔法植物全都吃了!”大门吱呀呀地乱晃。“梅布尔·玛格德琳,你简直不配做自然精灵!你这个亵渎自然的异端,残害生命的刽子手……”她的谩骂开始重复,最后变成凄惨悲凉的嚎啕大哭。“我好不容易找到的美人之邀……你骗我,都是谎言!明明是我让它能在你的花园里繁衍,你欠我的愿望!”
她嘶哑的老巫婆的哭声在房间里回荡。联想到锁先生之前说的前因,尤利尔大概能猜出梅布尔干了什么。她原本只拥有“美人之邀”的雄花,便将种子收藏起来。西尔维娅女士为了愿望带来了“美人之邀”的雌花,才使得七盏灯小屋开满这种诡异的魔法植物。结果梅布尔培育花朵是为了食用,她自己还因惹怒了精灵女士而被变成一扇石头门。
莫非精灵都喜欢乱吃东西?尤利尔望着这一出闹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精灵女士敲了敲窗框,一大团菟丝子噗得从学徒眼前闪过,结结实实拍在了门上。哭声戛然而止。
“那个人类叫沃尔夫冈,是个宫廷骑士。”梅布尔单手给他倒了一杯茶,学徒婉拒都来不及。“他的故土正遭受战火的洗礼。骑士偶然听说了织梦师的传言,便上我这里来碰运气。他不知道我只回应森林种族的请求。”
“可你答应他了?”
“虽然规矩如此,但那朵玫瑰的色彩真是罕见。”她抿嘴微笑,似乎陶醉在回忆中。“最开始是种子,但魔法可以轻易催化出花朵。我叫它‘朝影’,或者‘白夜’。想想看,明明是一朵双色玫瑰——深红近黑的边缘跟雪白的蕊瓣却几乎没有过渡的交汇。泾渭分明,毫无瑕疵。我听到它的花苞中绽放出独一无二的美妙歌剧,不是咏颂爱情,不是鼓舞斗志,它为理想的光辉在现实的尘埃中闪耀而歌唱。我听到它在呼唤希望。”她抚了抚雀羽。“那种意境实在是难以言表。意境,你懂吗?意境。”
你难以言表的恐怕是味道吧。来到这里的路上,尤利尔可没见着这么美丽的玫瑰花。不用说这朵“白夜”的下场如何了。西尔维娅说得还真没错,梅布尔·玛格德琳简直不该是个自然精灵。埃兰诺尔伯爵好歹还懂得挑食,这家伙却越是珍贵罕有的植株,越是想吞进肚子。
饥饿的人吃掉了玫瑰,谁也不能指责他什么,可完全因玫瑰的艺术价值而毁灭其存在,大多数人都会感到痛惜且费解。尤利尔也不例外。如果那位骑士知道自己精心准备的花儿会落得如此下场,想必会另做选择。
“所以。”尤利尔问,“你答应将每天的许愿机会都交给这位‘白夜骑士’?”
精灵女士否认了。“现在你该清楚了,我收集植物仅仅是因为我想品尝它们的味道,魔法植株本身的价值与愿望魔法的价值也并不相等。毕竟食物不可能与神秘比较。”她搅动一下勺子,“玫瑰确实美妙,可要我每天为一个人类实现愿望,这种回报还是太……不合适了。”
她应该想说廉价的。要是尤利尔不知道梅布尔的喜好,这份委婉很符合她表现出来的气质。不过尤利尔这次没看错,梅布尔·玛格德琳确实很坦诚。话说回来,他们之间似乎本也没有对立的理由。我真是考虑太多。
“这名人类骑士有备而来。他肯定更换了要求,对吗?”就算不了解梅布尔收集植物的真相,也不大可能有人将她当成傻瓜来愚弄。只有西尔维娅才可能相信这么荒唐的理由。
“你猜的不完全对。”梅布尔说,“沃尔夫冈请求我替他保管一样东西。由于契约,我不能告诉你它是什么。这东西是件神秘物品,它不喜欢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想要收藏它,要么你是个旅行家,要么必须每天为它更换不同的安置环境。”
一件喜欢旅行的神秘物品?尤利尔不禁大感兴趣。精灵女士对他的端正态度很满意。“骑士的故乡被战乱波及,他有自己的使命需要完成。这件神秘物品成了负累,但他无法把它丢弃。”
我也没法丢下誓约之卷。“我想我理解你的意思。沃尔夫冈希望摆脱那件神秘物品,是这样吗?”
“正是这样。”精灵女士舀起一勺茶叶,送进嘴里。尤利尔看着她,都能感到苦味在自己舌苔上蔓延。“因为那东西每天都需要更换位置,他才会提出那样的请求。别听西尔维娅胡说八道。他一点也不贪婪,反而是人类中难得的高贵的骑士。”
“人类中高贵的骑士可不难得。”学徒纠正。
“这么看来,我对你们的了解还不够透彻。我没时间出门见识人类国度,自然精灵和商队的冲突已经够令人糟心的了。”梅布尔没有反驳。
“和平总会到来的。”尤利尔不知道自己是否在许愿。“就这样,你答应帮他的忙了?”
“人类到这里来并不容易。他能走到这里,就说明这是希瑟的意愿。即便我不是圣瓦罗兰的祭司,听从祂的指引也是理所应当的。”她忽然停顿。“迷雾是女神的使者……自然的秘语……”精灵女士喃喃重复。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尤利尔奇怪地问。他并没察觉到异常,只有维持着魔法的玛格德琳身上神秘的光辉在恶魔的感知里向外推动。不是魔法。也许梅布尔想通了什么。
原本他怀疑森林中的迷雾是希瑟的神术,可力量的源头并非出自这位微光森林里神秘度最高的精灵女士。迷雾的范围如此广阔,恐怕没有人能引动这么可怕的神秘。
“收藏那件神秘物品是有代价的,尤利尔。”他听见梅布尔轻声说,“我想我明白了。来吧,跟我来。我看到了约定的尽头,这一天终于来了。”
可我不明白。尤利尔想这么说,但他却发不出声音。世界在眼前龟裂,精灵女士诧异的神情也爬满了裂纹。他看到她伸出的手臂,窗网上垂下来的枝条。一个灯花掉进茶杯,又弹出来,打在学徒脸上。
于是他拼尽全力,挪动目光。茶水凝固成冰。他在镜子般光滑的冰面上看到一句霜结的话:
『试试第二条路吧』
……
灵视结束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圣卡洛斯刺客
袭击如此突然,她甚至没感到疼痛。
即便大雾遮天蔽日,红墙内的街道也不受影响。阿加莎确信自己的魔法能够扩大视野的边缘,原本她临近红墙下时才能注意到浓雾中的高峻黑影,此刻距离千米也清晰可辨。但她根本没看到敌人怎样出现,水池里就倒映出自己胸口透过的刀刃。当血滴落到大理石砖上,痛觉才跟听觉一同归来。
接下来的时间她再熟悉不过。冷静不能拖延死亡,智慧的思考也无法阻止生命流逝。她感受到死神的喘息就在耳畔,比风声更轻微。自从看到导师徒手举起角落里的铜塑时开始,这种感受就闯进了她的世界。不过是一支笔。导师以为教室里没有人,于是肆无忌惮……驱动那份罪恶的力量只为找一根羽毛笔。他本可以藏起它,遗忘它,即便秘密不会永远是秘密。然而就连导师也承受不住恶魔的诱惑。真相往往与死亡相连。我明知道苏维莉耶就在身边,却还是向它伸出手……
阿加莎从梦中惊醒。
她抚摸胸口,涂抹药膏的伤痕发热发烫,传递给她劫后余生的力量。窗外雨如幕布,街对面的石像鬼朝外喷出源源不断的水柱,眼睛瞪得像青蛙。不知怎么,石塑在她眼里犹如死人脸色般惨白。“我没抓错。”阿加莎叹息一声。
“没抓错什么?”白之使问。
他在远离窗口的椅子边坐着,房间里唯一一盏蜡烛亮在眼前。圣卡洛斯平民居住的屋舍没有客厅和卧室之分,但好歹厨房的火堆可以用作取暖。苹果木散发出甜滋滋的香味,而火星埋葬在灰烬里。气温还是不大正常。
“我梦见一个狡猾的罪犯,他在我离开布鲁姆诺特的当天受了绞刑。”阿加莎解释。难怪死亡在梦境中也如影随形,她没想到使者回来得这么快。“但他总归不是叛逆。统领大人,您找到反叛军的窝点了?”
“是你的功劳。刺客的魔法和武器没有线索,但他鞋子上的花粉从喷泉一直洒到竞技场边缘。”白之使面无表情,单调地陈述她遭受刺杀后高塔获得的进展。“巡逻队在那里搜到了一座尚未关闭的小型矩梯。”
他多半是没想到治安官会是个园丁罢。侦探心想。白之使省略过程,告诉她结果:“两个环阶的叛军守在对面。其中一个目前躺在教堂里接受审讯。一个试图煽动贵族,这白痴已经死了。驻圣卡洛斯的事务司成员们经过商议,决定把他的脑袋挂在红墙上。”阿加莎猜测也许这人说了真话,才得到这个下场。“最后那刺客捆在门外,正等着你了结他的性命。”
阿加莎没兴趣。“您过誉了,统领大人。我只是仓促之下才作此举。刺客的魔法阻碍了我的感知,我想那应该是种黑巫术。”
“别什么都推给黑巫术。海伦负责的教材里有很多属于女巫的观点,竖琴座象征过去,她们的神秘传承也是老一套。”使者毫不客气地说,“那是无名者的能力。听说你在学徒时就见识过这些家伙了,是么?”他盯着阿加莎。
无名者。这个词汇顿时让回忆充满魔力。“我没看到。大人。况且就算看到了我也认不出来。”侦探小姐努力摆脱梦魇。小心你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她告诫自己。
白之使似乎不愿意花时间追究。在阿加莎表示自己对刺客没有手刃的需求后,他切开那根恐惧的喉咙。鲜血喷出来,又变成冰片跌落。她本来一直注意着年轻人的举动,直到现在才厌恶地挪开视线。
为了不让之前的紧张重现,侦探小姐赶紧找了个借口:“德里达局长的审讯也该出结果了。还有安哈尔·艾丁。叛军的组织松散,只要我们找到了目标,骑兵队都可以轻易将其剿灭。我到治安局去看看,统领大人。”得到允许后,阿加莎跨过死不瞑目的尸体匆匆离开。我的谨慎不见了,她心想。
去治安局的路上,阿加莎再没遇到过刺杀。可能叛军此刻也自顾不暇了。红墙内最多的就是刺杀案,最受欢迎的冒险者职业也是刺客或盗贼。由此她从通缉令中寻找那恶魔刺客的样貌。原本她怀疑红墙内的某位贵族在暗中资助敌人,后来这个猜测被推翻了——通缉令上的都是些小角色,恐怕刺客这个职业正是圣卡洛斯贵族们为清除异己而共同扶植起来的。
德里达交给她的情报比想象中多一些,不过有用的并不多。在预料之中的是对方恶劣的态度,她怀疑这次刺杀背后的人未必没有这个被她得罪过的治安局长。算了吧,圣卡洛斯的权贵我还有谁没得罪过呢?
回到房间时,蜡烛已经烧尽了。那具尸体依然挡在门前。侦探小姐看也不看,跨过地板上的血迹。“下,也许您会愿意听听那个叛军成员的供词。”
“他交代了什么?”
“圣卡洛斯反叛军的据点,还有参与谋划本次行动的两位贵族老爷。其中一个被已经在地牢里待着。”另一个则聪明些,在他们抵达的当晚就逃进了雾中。但这聪明也是相较而言,真正拥有智慧的人不大可能选择站在苍穹之塔的对面。“德里克先生向您保证会抓住那个逃走的叛徒。”阿加莎省略了一下不必要的细节,比如巡警们在妓女的床上抓到那个倒霉鬼,他连之前参加宴会的礼服都没来得及换。这种搞笑消息老上司麦肯·约翰尼会喜欢,但白之使只会让它变成冷笑话。
只是他似乎连刺客也不在意。“据点的位置。叛军首领也在里面?”
“局长大人不确定。”没人能确定。圣卡洛斯的观景球坐标早在发生动乱的第一时间就被摧毁了。虽说外交部擅长侦测的使者也不是没有,但白之使将这项职责交给了阿加莎。她并不为此感到荣幸。你看我要付出什么代价!侦探小姐觉得伤口更疼了。
“那就让城主封锁全城。”年轻人命令,“无论红墙内外,矩梯港口全部关闭,马车和浮堡都禁止出城,就连信箱也必须管控严密。有无名者参与叛乱,随后你再去教会通知十字军做好准备。我没时间在这鬼地方跟他捉迷藏。长夜灯挂在屋顶上没用,让巡警们提着灯笼去驱散迷雾。”
雾城人知道怎样应付雾气。魔法灯就是他们的本地特色,但其价格不菲,仅有富商和有地位的贵族能使用。使者的目的非常直白,阿加莎能猜到治安局会有怎样的反应。“范围太大,长夜灯的数量明显不够。而且它的灯油来自鲸岛,十分珍贵。”她添油加醋。
白之使审视了她一眼,阿加莎毫不退缩地迎接他的注目。他似乎看透了她的打算。“他身上的油够不够?再加上那些贵族仓库里的存货,我又不是要它们一直亮。越早平息动乱,长夜灯的损耗就越小。圣卡洛斯的污染治理又不是我的工作。”
“安哈尔·艾丁城主会向事务司抱怨诉苦。”这几乎是必然。
“他当然会。谁让他只能做这些。我也会建议艾罗尼总长更换城主。你认为他会采纳谁的建议?”
“圣卡洛斯会发生动荡。”
“如果没有影响,我也不必这么麻烦。而且动荡已经产生了,就结果而言,我不会完全否定它的作用。”
他要解决的是这些贵族。阿加莎感到心脏剧烈搏动。她想再次确认。“我指的是红墙内,白之使下。”
“我一直都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年轻人仍旧面无表情,“做好你该做的。下去。”
阿加莎去向德里达通转命令前,白之使就从窗口离开了。仆侍们跑来打扫,在地毯上拖动尸体。他们将刺客翻成仰面的姿态。他双目紧闭,满脸的鲜血已经凝固。我走得并不算迟。她忽然意识到。
黎明在雾气中翻涌,又被雨幕和阴笼罩。红墙阻隔的不仅是平民窥探的目光,还有贵族这棵大树感受世界的根须。现在火烧了起来。侦探小姐心想。高塔的异动不过是个引子,雾之城内的矛盾才是根源。黑巫术和无名者,他们的存在绝非偶然。
下楼梯时,阿加莎听到一声爆炸的巨响。女佣们惊慌不安地私语,守卫摩挲掌中的兵器。她望向窗外,看到浓烟冲破雾气,在红墙外的平民街区升起。圣卡洛斯的叛乱即将终止,但阿加莎不知道这是否预示着更加激烈的战火的爆发。白之使雷厉风行的动作造成的后果可不只是爆炸这么简单。
我没有决心和力量实现的东西,此刻正在他的推动下成长。
阿加莎没再将目的地定在治安局,因为德里达局长多半是不会在那里等她的。与其空耗时间在那家伙身上,阿加莎宁愿先到教会通知教会十字军追捕恶魔。她的推理完全正确。当佩戴七芒星袖标的骑士队伍骑马冲出红墙大门时,德里达才露了面。
第二百八十二章 真正的敌人
“我们不需要这样小题大做。”他评论,“反叛军不过是个笑话。这我们都清楚。驻守者的仇一定要报,但我们应该先为死者举行葬礼,妥善处理他的遗体才对。”
阿加莎正站在红墙顶的塔楼里,窗外是一片片蓝房子的屋顶。他完全没搞明白重点。“高塔成员有自己的葬礼,大人,这座城市即将为死者奏响哀歌。我们的使者下到这里来,正是要他守护的这座城市获得解放。”她注视着治安局局长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您还不清楚么?解决叛军对白之使来说轻而易举,但他不会这么做。他们不是他真正的敌人。”
或许他听懂了。“这是大人的原话吗?白之使这么说的?”德里达质问。
“是我委婉些的转述。”白之使什么都没说,可阿加莎知道他的目的。“同为治安官,我只希望圣卡洛斯的秩序不要遭到破坏。真相与规矩的重要性没人比我更清楚。”代价我也心知肚明啊,统领大人。
德里达·塞利夫的衣领扣子绷得很紧张,他的神情充满不信任。“那我们的敌人究竟是什么?”
“统领发现那刺客是恶魔。”阿加莎指出。她不敢说更多。
“所以外面的雾气都是来自地狱的硫磺?”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侦探小姐平静地回答。“黑巫术先不提,无名者在圣卡洛斯这样的地方肯定会更猖獗地活动。巡逻队可以保证红墙内的十字架上每天都有东西挂,平民区的街道则被放弃,成为恶魔滋生的土壤。你们的恶魔猎手多久没有出动了?”
她随意找来的借口令德里达半信半疑。但不管怎么说,他糟糕的脸色略有缓和。“那些奴隶和下等人里本就藏污纳垢。治安局人手有限,我们还要维持通商,监管黑市。这里不是布鲁姆诺特,它的治理手段并不适用。”
“那看来你们的方法也不怎么样。一个恶魔刺客能潜入红墙内,甚至让两位有地位的绅士为他行方便去刺杀苍穹之塔总部派来的使者。你觉得责任该归咎到谁头上?”
“我无法否认我们治理确实不乏漏洞,但最大的漏洞就是人手。”德里达振振有辞,“况且圣卡洛斯是由莫托格遗民和本地人共同建立起来的,它必然会遵循我们共有的律法。当地人也只会接受这样的统治。”
也许治安局长真的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罢,阿加莎不想与他多说。长夜灯的消息果真让这位局长大人暴跳如雷,但他也只敢在阿加莎面前耍耍脾气。白之使的命令已经下达,他就算有意见,也得先遵令行事。她开始明白为什么白之使一定要亲自前来了。狄恩下与事务司总长地位等同,他的刻板可不一定像白之使的冷酷一样,能让圣卡洛斯的贵族们这么绝望。
我们真正的敌人。阿加莎看着局长大人的背影。我们的敌人不是无名者或反叛军……我们就是敌人。白之使要粉碎的是圣卡洛斯的红墙,是你们的法律和你们的存在本身。谋杀驻守者的反叛军并非一个人。他要重建雾之城的秩序,以至一劳永逸。圣卡洛斯作为接近布鲁姆诺特的属国,白之使从未来过……恐怕当地的贵族们也从未认识过苍穹之塔的统领。他们将为自己的怠惰付出可怕的代价,阿加莎完全不想与这些绞索已套在脖子上还不自知的家伙有关联。
雨水冲刷石壁,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声音。血红的水珠洇湿墙面。我该休息了。侦探小姐坐倒在沙发的绒毛里,伸了个懒腰,但紧接着因动作牵扯伤口而发出一声痛呼。“我亲爱的米涅娃小姐啊!”她喃喃自语,“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
……
“巡逻队拿长夜灯干嘛?街道还不够亮吗?”
“是使者的命令。他要把灯点到墙外去。”
这种对话发生了无数遍,塔尔蒙的耐心早就消磨完了。他一边扯开仓库的门锁,一边装作听不见巡逻骑士的追问和抱怨。算了,反正要到平民区探索的又不是我。他们过会儿就会安静,滚回自己的房间里穿戴铠甲,然后换下一批的人重复着无聊的废话。
转轴发出尖锐刺耳的嘶鸣,不管他多少次拉开门,声音都不曾减弱。整齐的货箱有一半被门外的灯光照亮,塔尔蒙用撬棍拆封,木屑纷飞。这批货本用来交付巴斯比爵士的订单,他心想。后来财务总管又得到了它们的归属。现在谁的订单都不好使了,克洛伊的下要征用它们,送到红墙外。
他不觉得有什么区别。无论是使者还是贵族老爷,他们都各自有古怪的想法。前些天通往平民区的通道关闭了,人们吵嚷着叛乱分子和刺客之类的话题,宵禁也提前了半小时。结果还不是该干嘛干嘛?在塔尔蒙看来,若是哪天治安官真的下决心清理街道,那他们最好到平民区最外层的难民棚屋街去。只要每家捉出来一个人杀掉,那么圣卡洛斯的恶魔就会少上一半了。
半小时前的事情——仓库的屋檐很长,他站在干燥的拱顶下,目睹恶魔猎手的队伍冒雨向着城门的方向疾驰。沿路百姓纷纷探头张望,他们交头接耳的模样仿佛找到了米粒的蚂蚁互相碰击触角。红墙的大门打开时,雾气涌进来,人们又争相关闭窗户,把脸挤在水迹斑斑的玻璃上,努力向外瞪眼睛。他们从没这么看过我。一个守卫器械仓库的骑士有什么好看的?他又没将仓库背在背上。
塔尔蒙重重关上惨叫着的铁门,抽出锁链将把手串在一起。他没锁死,因为东西还没发完。到休息室喝口水的功夫,下一波满腹牢骚的巡逻骑士就赶来取他们的新装备。使者的命令只有几个字,而我一句解释的话要说几十遍。这些大人物到底什么时候能滚蛋?
杯子里没有一滴水。塔尔蒙只好求助于水壶,他给自己倒满开水,溢出来的部分浇在手背上。刺痛险些令他将杯子丢出去。无名的怒火在心中攒动,塔尔蒙咒骂着扭头寻找水池,却看到一个湿淋淋的人影正抽出仓库的锁链。
“给我一边去。”他一边吼,一边用没烫伤的手抄起长矛,怒气冲冲地撞开休息室的木板门。“住手!你是哪个队的新人?不懂规矩就别乱动——”塔尔蒙的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
仓库前的人转过身,露出一张骷髅似的人脸。他的眼睛凹陷得看不清,嘴唇只剩一张皮,高高的颧骨和鼻梁仿佛要刺破皮肤。
这饿死鬼般的模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巡逻骑兵。“你是谁?”塔尔蒙警惕地喝问。
人影忽然朝前一倒。
一阵冰凉的触感覆盖了火辣辣的烫伤,他感到浑身都冷却了下来。雨还没停,这个念头划过脑海。他听见转轴刺耳的摩擦跟人们议论的絮语,但什么都无法看见。塔尔蒙发现自己眼前的漆黑是一团干枯的头发。发生了什么?他感觉自己松开手,长矛掉在地上。
干瘦的人影退入台阶下的雨幕里,却比原来清晰多了。他手里拿着一串铁链、一根撬棍,以及一把屠夫用的砍刀。一块块肌肉正逐渐自皮肤下鼓起,直至将他恢复成一个正常体格的成年男性。
他没倒下,而是冲到我眼前。塔尔蒙意识到。但他弄不明白这家伙怎么过来的。他无法思考了。巨量的鲜血和碎骨头从锐器撕裂的开口流淌出去,内脏和皮膜随之下坠。有人看到吗?巡逻骑士怎么还没来?
“恶魔。”他最后听见自己喉咙里回荡的警告,以及积水被重物排开的哗啦声响。
……
红墙塔楼里的阿加莎被嘈杂惊醒,火灾和刺客的消息不住往她耳朵里钻。她跳下床,趴上窗户,看到暴雨浇在灰烬和焦木的废墟里。“反击?”她自言自语。“这帮人疯了?”
任谁都清楚,叛军在白之使抵达圣卡洛斯后已经成了一盘散沙,他们唯一的生路就是逃走。阿加莎无法想象反叛军中会有敢直面空境的勇者。“还是恶魔结社在煽风点火?”恶魔猎手也出动了,他们应该焦急。
不论是哪种情况,红墙都不再是安全的庇护所。侦探小姐匆匆穿戴整齐,冒着雨钻进马车。圣卡洛斯的马车就是普通的马车,路面又湿又滑,颠簸也令人十分不快。等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她觉得自己的伤势都加重了。
迎接她的是圣堂的烛光。“你比约定时间来得更早一些,波洛小姐。”神父说。
马车停在一间教堂门前。车夫将马赶进草棚,而后脱下皮装,换上十字骑士的铠甲。侦探小姐正在抖外袍上的水珠,她向他礼貌地道谢。“也没提前多久。”她回答。“天气真糟糕,马蹄都在水坑里打滑。幸好我坐车来,否则非得在路上摔断腿不可。诸神保佑。我总算完整无缺地见到了我的朋友。”她走进神父布道的礼厅,坐在长椅的第一排。
第二百八十三章 失踪
佩瑞斯·艾丁冲进浓雾时,感到长夜灯的光芒似乎缩了一圈。他下意识扭过头看了一眼身后,想确认骑士们的魔法是否也出现了问题。
结果暴雨猛然拍打在他脸上,佩瑞斯什么也没看见。他赶紧回过头,恼火自己的愚蠢行为。“第三队!”背对雨势,他感到声音只往前传。“哈弗林,奥雷柏!”这是两个距离他最近的巡游骑士。
奥雷柏没回应,他一贯听力差劲。哈弗林的声音则立刻响应:“怎么啦,队长?”他甚至抽了坐骑一鞭子,与佩瑞斯并驾齐驱。一大片水花溅起来,尘土打在佩瑞斯的斗篷上,化为泥泞。
“离我远点!”他赶忙呵斥。“把你的灯给我。”
骑士有点不乐意。“这周围雾气很浓啊,队长。”这时队刚经过一条死寂的巷,即便此刻暴雨倾盆,浓雾也如冬日里滚沸开水表面的蒸汽一般涌出来,聚集不散。
这家伙想得挺多。“少废话。”疾驰的坐骑不成阻碍,佩瑞斯一伸手臂,夺下了他的灯笼。哈弗林老实地没再对城主之子的命令提出异议。佩瑞斯一边控制缰绳一边观察魔法灯,却没发现它的光芒有什么异常。好了,多半是雨太大,而我又恰好眼花。“滚吧,回你的位置去。”他把自己的长夜灯递给下属。
平民区的街道空无一人,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自从红墙封锁,敢在街道上行走的要么是成群结队的佣兵,要么是无处藏身的难民。或者干脆就是叛军——虽说这些人打着反抗压迫的旗号,但也未必会为平民主持正义。不管男女都躲着他们。集市关闭了,在出现饿死的人前会再开启。此刻城市的萧条是交战双方都满意的局面。佩瑞斯平日没少到墙外收税,可碰到如此冷遇的机会还屈指可数。他在接近目的地时让坐骑变为跑,饶有兴趣地打量雨雾中整齐的蓝房顶。
路灯根本不亮,供电早停了。圣卡洛斯还保留着些许地面上的习俗,空岛的炼金物品在这里没能流行。佩瑞斯注意到灯杆的底座也是蓝色的。很快迷雾就会被驱散,我必须赶在那以前清扫掉垃圾。
在刚成为骑士的时候,父亲安哈尔·艾丁要求佩瑞斯成为治安官,但他拒绝了。他不喜欢高塔事务司那一套,反而更乐意与当地人凑在一起。后来他当上巡游骑士的队长,还被允许佩戴恶魔猎手的标志——这本是他父亲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他自己也没想到能获得神父的承认。说实在的,当哈弗林直言佩瑞斯的资格是城主大人疏通了关系才弄到手时,他一个字都不相信。
“这是个美差。”父亲说,“你的权力要比其他队长都大。而我看你也爬不到军团长的高度,干脆就呆在你那心心念念的位子上好了。反正也不可能碰上什么真正的恶魔。”
真正的恶魔。他指的是那些结社成员。若要确定是秘密结社的消息,猎手队伍里八成就不会有佩瑞斯·艾丁了。谁能想到我会有今天呢?
爆炸发生的地点似乎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于是佩瑞斯一挥手,命令骑士们两人一组,搜索民居。以前他从未到如此深入平民区的地方来,更别提在这么糟糕的天气里了。长夜灯不是用来在黑暗中照明的,它只会在雾中点亮。佩瑞斯观察了一会儿,认为应该是雨天雾气没那么浓郁的缘故。我干嘛要不停地找理由?骑士队长心里清楚,也许是上一个理由没能说服他的缘故。
平民区的地面也与红墙内不同。黑砂吸走雨水和声音,几乎能让人在这滂沱的雨势中感觉到静谧。佩瑞斯骑马在一大块防水帆布下躲雨,魔法的光辉笼罩在四周。他全副武装,宝剑在鞘,却仍觉得悚然。他不明白自己在怕什么。
很快队伍重新集合,骑士们像归巢的鸟雀从四面八方飞回来。佩瑞斯心不在焉地清点人数,从他们的汇报中筛选有用的信息。恶魔猎手的目标当然是恶魔,不过这些家伙藏得很深,巡逻骑士也比不上教会的十字军。“聋子”奥雷柏说他看到了雾中的黑影,也许那是反叛军的傀儡。他的队友“燕麦”特罗满脸麻子,不管谁说话都会反驳,现在他也这么做了。“那只是条狗而已。”他告诉每个人。
“狗会用两条腿跑吗?”奥雷柏这时候倒不聋了。
“也许它只有两条腿。你知道的,穷人饿疯了可是什么都吃。”奥雷柏不是贵族后裔,整支队的骑士都知道这件事。佩瑞斯不想让人在背后评论巡逻队的长官毫无风度,可奥雷柏的盔甲似乎从未得到过清洗和保养,连“燕麦”也不愿意与他同行。
“让反叛军的猎犬逃走吧。”佩瑞斯懒得听他们争论,“我们只找恶魔。下一组是谁?内森?”这孩子才刚成年,佩瑞斯没指望他有什么新发现。
“内森那组还没回来。”某个人说。
“他走丢了。”“燕麦”评论,“应该让奥雷柏与他一组才对,哈弗林总是不认识路。”
奥雷柏没听见他的讽刺。“他们向东边走了。”
哈弗林与内森一组。队伍刚从东面过来,雾气被坐骑上的灯光冲散。佩瑞斯不记得自己要求骑士们连来路也要派人侦查。这两人干嘛往回走?
他握紧手里的长夜灯——它只有巴掌大,并不是提灯,顶端被一串坚固的锁链挂在臂铠的环扣上。神秘生物的油脂在玻璃中缓缓燃烧,绽放出灿烂的光焰。“你们的长夜灯都亮着吗?”他的声音如此严肃庄重。
“还能亮很久,队长。”“燕麦”第一个回答。
奥雷柏的灯有些暗,但再坚持几时没问题。其他人的灯笼都亮着,最暗的也得一时后才可能熄灭。骑士们不大明白队长的意思。“我们在这里等内森和哈弗林,队长?还是去找他们?”
佩瑞斯更想掉头,回到红墙后去。他诧异于自己这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莫非我恐惧这片雾,而非里面藏匿着的叛军和恶魔?高塔使者已经到来,这位传奇的空境阁下既是外交部长,同时也是克洛伊的恶魔猎手。圣卡洛斯的反叛军和恶魔结社加起来都不够他一只手收拾的。骑士队长佩瑞斯不知道自己要担心什么。
“他们可能有收获。”于是他向下属们宣布,“等在这里,恶魔也不会自己送上门。我们去找他们。这还用问?”
反正也是往回走,正合他意。佩瑞斯冲出屋檐的遮挡,顿时被雨浇了个正着。他的骑士们也个个狼狈,灯火明灭不定。他更不安了。马蹄在黑砂石路上蹬踏,忽高忽低的蓝色房顶从身边掠过。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在里面透过窗户朝外窥视,他不敢仔细去看。
骑士们一去不回。
……
十字骑士横过长矛,阻拦来人撞进忏悔室去。“洗礼不可打扰。”他警告。即便城主也不能亵渎神明。
“我儿子失踪了。”安哈尔尽全力让自己的吐字更清晰,“我们的使者在哪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愤怒在胸腔内膨胀。“阿加莎·波洛!你以为你能躲到哪儿去?”
“我没有躲。”侦探姐的声音透过薄薄的门板。刚下马车时她是有些不太舒服,因此请求神父为她提供些高纯度的圣水。要求得到满足后,她躺在火炉边,对洗礼池避之不及。直到安哈尔焦头烂额地找上门嚷嚷,阿加莎才迅速钻进了忏悔室。此刻她的声音里唯有敷衍的态度显得很真诚。“我受了伤,城主大人。还是在你的府邸里。巡逻骑士们连藏在雾里的反叛军也对付不了,难怪会让刺客潜入红墙内。”
“你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东西!”
“恶魔嘛。他们总要抓住每一个机会挑起混乱。莫非你们的火刑柱烧不死几个无名者?”
“如果教会的神术不起作用,你也不会到这里寻求庇护了。阿加莎姐,我希望你能联系上白之使阁下。”
然后请求高塔的巡察使者放弃平叛的使命,替你满城寻找失踪的儿子?阿加莎摸不准这位圣卡洛斯城主的思考回路。“请放心,使者大人肯定会剿灭反叛军和结社的恶魔,您的家人一定会平安无事。与之前一样,当长夜灯驱散全城的迷雾时,借助雾气躲藏的老鼠们会无处容身。您只要像往常一样在餐桌前等待庆祝就够了,安哈尔先生。”她打定主意,在使者回来前绝不露面。
“你这该死的婊-子!”这话叫对方暴怒。阿加莎并不怕,他要是敢闯进忏悔室,就不会在门外叫嚣了。
等安哈尔无能为力的离开后,侦探姐才打开忏悔室的木板。守门的十字骑士向她行礼。她与教会的联系还是从先前的案子建立起来的,神职者们希望她对邓巴·菲尔丁的罪行守口如瓶。部分教士贩卖幼儿和神职者维护教会名誉是两回事,她没理由拒绝教会的善意。
付给侦探破案的合理报酬,阿加莎很乐意接受。
第二百八十四章 红墙之外
无数花瓣铺满廊桥,喷泉里奏响着音乐,舞姬欢快地旋转。侍者在此间轻盈穿梭,分配酒水。宾客高谈阔论,享用热腾腾的美食。
然而这些不过是浮光掠影,投射在幽暗的地下室。走廊深不见底,半开的门扉漏出灯光,使房间犹如海中孤岛。
黑暗和浓雾倒是事情,卡安庞心想,真正的压抑来自于首领的神态。房间里挤满了平民,但没一个人敢抬头直视首领的面孔。他也不敢。即便卡安庞是首领亲自挑选出来管理下属的帮手。房间里点着许多蜡烛,可人影使得光芒散漫,无法汇聚。卡安庞借着一束光窥视镜子里的首领。他神情肃穆,身体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首领穿一身不带有任何标记、配饰、纽扣甚至是风格的古怪装束。他的披风下有短褂和皮裤,腰带上没有一个环扣,靴子一尘不染。卡安庞见过工人这么打扮,也见过布告板上的流行时尚如此推崇。首领的长相也不起眼。他有两条直眉,扁平的鼻子跟一对凹陷的深褐色眼睛。也许卡安庞与首领在集市上打过照面,在廉价的妓院里擦身而过,在救济站的窗口前争抢过面包……但卡安庞没认出来,只是觉得他似曾相识。
唯有在带领人们砸毁商铺、冲击车队时,首领才会显示出非凡的魅力和号召力,让人们情不自禁喊起他的口号和信条,化为他脚下的洪流与浪涛。即便卡安庞到现在都不知道首领的真名。
他记得出门时母亲的嘱托:别参与打架,尤其别被人怂恿着去打架。他以为自己不大可能蠢到这种地步,因此没放在心上。现在卡安庞跟随首领从最外围的破棚屋区一直来到红墙之下,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仅被人怂恿着干出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壮举”,还马上就要闯进红墙,为圣卡洛斯的平民献出生命去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时间太紧张。”由于位置靠前,卡安庞听见首领低声说。什么事情紧张?救济站的开放时间要到了?
自从他们的队伍推倒了立在街区花园的城主雕像,平民区的救济站就对所有人关闭了。教会没有在这些播散信仰的教堂驻扎十字骑士,因此里面的神父要么撤入红墙内,要么干脆拔掉长袍加入他们的队伍——并非所有的神父都是神秘生物。首领根本不在意这些神职人员的去留,他带领人们打开商人的仓库,挥霍其中的物资。第一天卡安庞分得一条风干的羊腿和数桶红酒,第二天则有香料和蜂蜜。这些上等人才能享用的东西远非救助站的硬面包可比,但首领似乎并不满足。
在这支由流浪汉、贫商、难民和落魄冒险者组成的队伍享受抢劫来的丰富物资时,卡安庞很快得到新的命令。他带着几十个本来是苦力的壮年人朝城西去,直至打退那里负隅顽抗的民兵。首领则组建出一支神秘者的队,使得反叛军的战线向红墙推进。
卡安庞不知道他身处的团队已经取得了怎样的战果,但先前趁乱纷起的几股与他们类似的流民势力和他们的口号一同接连失去了消息。他清楚红墙大门一直紧闭。也就是说,城防巡逻队和治安局没对他们的叛乱作出任何有效的调动。大概治安局认为任何的举措都不如防御稳妥罢。
总而言之,反叛军的胜利从最初一直延续至昨日。卡安庞听说了高塔使者到来的消息,整个叛军组织都为此惶惶不安。这帮人听到点风声就会逃跑,他从心里鄙视他们,跟老鼠没两样。但流言蜚语如瘟疫般扩散,严重影响到了队伍的士气。于是首领聚集所有“高层”,要他们到总部等待命令。
总部听起来像是正经的殿堂,撒谎的富人与投机商逃离之后,红墙外留下了大量他们带不走的房产。但首领抛弃这些堂皇的屋舍,选择了一处阴暗的地下室作为指挥所。卡安庞与几个说得上话的佣兵一同称赞他选择的英明,但心里只想在华丽的别墅中过夜。我们不该只是反叛军,他不止一次这么想,当红墙里肥头大耳的贵族老爷成为绞架上的可怜虫,这座城市将纪念我们的英雄事迹。
“时间太紧了。”首领又说到。他拧紧眉毛,语气似乎在叹息。
画面里的婚礼宴会正举行到高潮,年轻的贵族挽起美丽动人的新娘,宣誓要保护她一生。当卡安庞召集所有人到这里来时,首领就在观赏投影。那可能是“录影”,一种新兴的炼金造物。据说歌剧院正打算与工厂合作,将演员们的表演保存在这种流动的照片中售卖。
首领不作声,人们只好也一同欣赏乐曲。卡安庞想得多一些。他不知道首领该如何应付苍穹之塔的使者,对方似乎也没在考虑这件事。即便是卡安庞也清楚己方毫无胜算。他想弄清楚他们是否要逃离圣卡洛斯,成为在空岛间拦路掳掠的盗匪。这个职业怎么也要比乞讨和苦力强,何况他本来的生活中也少不了抢劫和谋杀。
好在有“录影”的声音,可以掩盖人们的窃窃私语。冒险者们姿态各异,彼此交换眼神。经过几天训练的战士们百无聊赖地等待,懒得去想下一秒要做什么。消息灵通的家伙则交头接耳。可依旧没有人敢抬头直视首领,更没人乐意去询问情况。卡安庞站得双腿酸麻,迫切地想要找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
就在他要回头时,身边有人碰了一下卡安庞的手臂。“什么时间?”显然,并非只有卡安庞注意到了首领的自语。
“宴会持续的时间。”他思索片刻,只想到这样一个答案。
“他在看什么?”
当然是贵族老爷欣赏的录影,你这没见识的愚民。“是红墙内的婚礼宴会景象。首领派遣他的战士到墙内,去收集情报,制造混乱。”但他没这么说。
提问的人沉默了几秒钟。“什么混乱?刺杀已经失败了。”
难道刺杀行动的失败和损失已经传开了?“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卡安庞对他的问题感到了警惕。站在他附近的多半是冒险者和投奔来的民兵,莫非有人不满足自己的权力,打算伸长手了?
“无名者在哪儿?”
卡安庞不禁别了下头。他希望没人注意到他脸上一瞬间惊恐的扭曲。若非对方身穿首领护卫的黑色斗篷,卡安庞多半会低声呵斥让他闭嘴。这家伙干嘛提到那些东西?
或许对方发现了他的紧张。“我不想在看门时把他们拦在外面。”他解释一句,“这很糟。”
“他们不经常露面。”卡安庞完全不想在背后议论恶魔。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有什么邪恶的魔法能听见他的话?他一开始就对首领接纳恶魔的主意持反对意见。这点贵族官员们倒做的没错,那些东西还是被烧死来得牢靠。“别说了,你不可能碰上他们。也别跟别人说。”
“这座城里的无名者很少。”那人说了一句古怪的话。
卡安庞不大懂。“别说了。”他警告道。“首领不会乐意听这些。”
“时间怎么紧?”
可对方似乎也听不懂他的话。卡安庞下定决心,装作没听见他的问话。莫名其妙的家伙,也许下一场战斗后就消失了。有好奇心的人一般死得很快,不值得他费心。
那人没再开口。
但他提到无名者。卡安庞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发散。无名者就是恶魔。在得知首领接纳了这些人时,卡安庞也无法假装自己毫不在意。他的恐惧在夜晚复苏,更甚于目睹敌人在魔法的作用下变成怪物。我可以回家去,远离这疯狂的事业。他记不清自己多少次有过这样的念头,但……红墙就在眼前,他梦想的生活触手可及。恶魔拥有力量,是他们对抗神秘的唯一筹码——首领的解释几乎在瞬间说服了卡安庞。
然而这同样让不安在队伍里蔓延。不仅是卡安庞,提出异议的人如他想象的一般多。只有少数最外围的成员表现出漠不关心,更多人选择偷偷溜走,然后被抓回来用作魔法战士的补充。
“安静。诸位。”首领吩咐。声音唤回了卡安庞的理智。“别这么慌张,你们不是火灾里的老鼠,脑子也没被巫术蒸熟。”他的讥讽中似乎蕴含着平静的自信。
卡安庞聆听他的演讲:“克洛伊塔的使者无可力敌,这大家都清楚。但请不要忘记,我们并不是犯错的一方。真正玷污这座城市、将我们正义的事业定义为叛变和暴乱的官员及城主,是他们的错误招致了今天的局面。我们仅仅在为自己的权力而战。我们有向高塔和整个神秘支点表达意愿的力量。”不用说这指的是什么。“我们同心协力,就有力量。”
再多冒险者同心协力,也比不上克洛伊使者的一个眼神。卡安庞不敢抬头看,自然也不敢将心里话说出口。他看到之前与他交流的首领护卫沉默地站在身边。在首领挑选他们赋予职责前,这些人不过是些摸到环阶边缘的冒险者。卡安庞得到首领有关神秘仪式的承诺,也清楚不是所有神秘生物都是同等地位的。
第二百八十五章 战争序幕
投影消失了,魔法的闪光也熄灭。“有件事情我认为你们必须了解。”首领的语气不容置疑。“也许你们听说过某支神秘的力量正在帮助我们的消息,我可以告诉大家,它确有其事。”
卡安庞的心提起来。诸神保佑,不要是我想的那样。
“他们同样是被迫害的群体。”首领说,“我们的目的与信仰相同。”
不说别的,卡安庞自己没什么信仰可言。哪个救济站的早餐比较丰富,他就信哪个神。如果信仰不能让他这种人吃饱饭,他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理由赞美神祇。教士们痛恨我,他自己也心知肚明。每次在救济站骗吃骗喝的时候,卡安庞都会乔装打扮一番,这样分发面包和热粥的修女脸色会好看一点。
很多人与我信仰相同。卡安庞确信没人会把这话当回事,连首领也清楚。他只是找个借口,让人们放下戒备和恐惧——起码也得让人能冷静地听他讲完话。无需咒语的巫术能做到许多事情,但语言的魔力依旧是无可替代的。
人群默然地期待着他的宣讲。
“我想你们早已有了准备。在贵族和官员们的引导、诬蔑下,人们彼此警惕,放弃自己的亲友和爱人,这一切都是那些上等人的错。他们想分裂我们,阻止人建立信任。”首领说,“因为既我们是城里随处可见的杂草,又是他们优越生活必不可缺的保障。他们需要掌控我们,来维持自身上等人的地位。”
“我们的劳动为他们创造财富,我们的血汗浇灌无用的花儿。我们被迫为生存的土壤奋斗终身,而有些人天生就拥有一切。”
人们渐渐骚动起来。
“显而易见,这是不合理的。贵族的血脉源于先祖的荫蔽,但莫托格早已成为了历史。倘若这些耀武扬威的蠢货们到地面去,伊士曼王国——就是那个覆灭了这帮蠢货的祖先的人类国家,他们会为这份高贵的血统而对这些曾经的贵族官员们痛下杀手,以示敬意。”首领的微笑让气氛解冻,卡安庞听见了零星响起地附和的笑声。
“因此,我们有理由怀疑,这些自祖宗开始就打了败仗的饭桶们其实根本无力统治圣卡洛斯。他们的地位建立在虚幻的谎言和矫饰的荣誉上,因为当初克洛伊塔并不允许当地贵族移民,现在躲在红墙内吹嘘血统的人多半是靠偷渡苟活下来的窃贼后裔。”首领一挥手,卡安庞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跟着移动。每个人都仔细聆听,思考。他注意到身边那个好奇心强烈的黑斗篷护卫也在静静思索。
首领继续说:“为了维护自身的高贵和特权,贵族们买通治安局的执法者和事务司官员,他们同流合污,致力于将圣卡洛斯打造成他们的后花园。瞧瞧外面的大雾吧!这是炼金工厂的产出品之一。商品换成老板口袋里的金币,而工厂的兴建没经过任何一个平民百姓的同意。有谁为我们的健康买单?”
“没有!”某些人高喊起来。不知怎的,他们的声音似乎有些整齐划一的感觉。
“当然没有,因为我们在他们眼中与吐出货品的机器没区别。机器需要保养,我们需要付账。付多少工资也由律法决定,而律法是官员商议诞生的。在场的诸位会在每周一的报纸上得到相关通知,他们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否则就会受到惩罚。但是,总有但是。如果贵族做了错事,谁来惩罚他们?克洛伊的使者?”他嘲弄道,“别指望了。我们是反叛军,我们是一帮只会烧杀抢掠的土匪和无恶不作的亡命徒。我们的愿望被轻易践踏!这就是高塔的正义?我们活该遭到迫害,是这个道理吗?”
“推翻他们!”这下连卡安庞也忍不住跟着呼喊。“主持正义!”
首领压下一只手臂,示意人们安静下来。“正义需要力量来贯彻。我们拥有力量,它存于我们心中。不是空洞的口号,不是虚伪的信念,而是切实存在的、掌控在手里的剑刃。”他猛然握紧拳头,凸出的血管里流淌着澎湃的生命和力感。“我说过,贵族们企图分化我们,因为当我们彼此携手,他们脆弱的城墙将土崩瓦解。我们的武器就在身旁,他们害怕我们伸手握紧。他们怕得不得了!”
要来了。卡安庞心想,我要伸出手吗?我敢伸出手吗?诸神在上,原本他真是打算做一个土匪的。谁知道他跟随的首领会有这样伟大的目标呢?劫难就要来了,也许他该偷偷逃走。作为指挥民兵的头目,他有把握避开守卫。
人群在颤栗,犹如寒风中瑟瑟抖动的芦苇丛。聪明人可不止卡安庞一个,大家都意识到了首领的真正用意。
“恶魔。他们在最危急的时候向他们的朋友伸出了援手。兄弟们,我们要如何回报这份恩情?怎样的报答都不足够!但,我们可以给予他们缺少的东西。也是红墙内的上等人最不希望看到的东西。我们可以给他们信任。”
“现在,我希望这些人就在我们中间。我们拥有共同的命运。”首领的语气镇静而有力。他的神情仿佛刚刚谈论的不是危险的恶魔,而是外面雨快停了这样无关紧要的天气预报。
幽暗的地下室里,人们保持缄默,回应首领的唯有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是地狱的魔鬼。”直到有个人出声。
“诸神已逝,天国不存。”首领告诉他,“早就没有地狱了。”
“但他们与我们不同!”
有一个心跳的时间,卡安庞看到首领的眼睛在烛火中变为金红。“你说得对。就是这样。这才是根源。”首领忽然站起身。
他走下台阶,最前面的黑斗篷们自发为他开辟出一条路。卡安庞看到身边那人没动,似乎失了神。不过没人注意到他,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他们的领导者。这是与原来不同的目光,卡安庞发现,他们以全新的目光打量他,怀疑和恐惧,又有信服和雀跃。
“你们不是害怕恶魔,而是在畏惧不同。”他来到人们中央,卡安庞只能看到首领的后背和宽阔的阴影。“在绞架上我们听不见他们的辩护,唯有神父傲慢的宣判。这是错的。贵族官员印在报刊上的堂皇之词,其中的谎言组成了圣卡洛斯的迷雾。我们既然要推翻那些蠢货的统治,干嘛还要让他们传播的思想控制我们的头脑?谁宣布无名者是恶魔?谁规定他们的罪行?是我们吗?”
“是那些贵族官员,教会和高高在上的神秘支点。”忽然,某个人回答。更多人附和。
“正是如此。”首领赞许地点头,他的影子在晃动。“说白了,恶魔本来就是我们的一员。他们是凡人获得神秘眷顾的证明,而非受到了恶魔的掌控。也许他们就是神祇不满那些蠢笨代言人而挑选出来的神眷者,只是那些虚伪信徒操纵舆论,蒙蔽我们的心灵。”
“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我们都是父母孕育的灵魂。兄弟们,我们必须接受彼此,这就是通往成功的唯一道路。”
演讲结束后,人们纷纷离开地下室。幽暗的烛火在墙壁上闪烁,潮湿的石板间滋生绿藓。每经过一盏灯,飞舞的虫蛾便躲开他们。卡安庞扭动身体,好像他的衣服里不是柔软的里衬,而是扎人的麻革。这话似乎没毛病,但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就是这样。”他边走边嘀咕,“我被他们骗了,骗了三十多年。”
不止是他这么惶恐。参与了暴动的人群聚集于此,本是为了解决流言带来的不安情绪。首领也拿出了应对方法,足以消解任何人因不自信而产生的畏缩感。但……这么说吧,卡安庞宁愿放弃圣卡洛斯的战果和他渴望已久的正义,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流窜在空岛,也不想与恶魔并肩作战,守卫这座尘雾弥漫的城市。诸神的喜好与我无关。他在考虑是否继续呆在这里。这与他原本想的不一样。
但在巫术的威胁前,自我安慰似乎是唯一能做的事。卡安庞在缓慢移动的人群中回过头,可那扇门已然紧闭。首领要求他们做好进攻的准备,目的自不必说。卡安庞不确定恶魔能否在抵抗高塔使者的同时,成为他们刺破城墙的尖矛。说到底,要是所有恶魔都拥有非凡的力量,他们也不至于被十字骑士绞死了不是么?
战争很快会到来,卡安庞心想。我们要么在神秘力量前一败涂地,要么在红墙后的宫殿里分享胜利的果实。到时候首领会怎么处理恶魔?他希望自己可以提出建议。接纳地狱的魔鬼会招致灾祸,即便首领也不可能例外。
他走出阶梯时,雨又下起来。无数沉默的战士等候他的命令,他们都是魔法的造物,力大无穷、不畏生死。指挥者可以操纵他们的行动,这种滋味对一个曾经的乞丐来说相当美妙。我需要他们。卡安庞有点明白首领的做法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海湾的突破口
“那些人在干嘛?”领主问。他指的是一堆彼此推挤凑在道路尽头的人。这些家伙紧盯着骑士们的一举一动,不时窃窃私语。他们吸引更多人从睡梦中醒来,走出门瞧瞧有什么热闹好看。
骑士扫一眼。“是平民。”他厌恶地回答,“队长应该把他们赶走才是。”
“我相信他这么做了,但显然效果不佳。”领主说。“也许派人将最前面的几个蠢材丢进地牢,他们会安分点。现在给我去办。”
骑士带着人手逼近人群,他们果然惊惶地四散逃离。不过人腿不比马腿,那几个倒霉鬼很快挨个被逮回来,拖在马后朝治安局去。他们的鬼哭狼嚎有效地震慑住了人群。德威特·赫恩没看他们一眼。
直到现在,这边的骚动才引起多尔顿的注意。即便命人前去潮声堡通知,他也绝没想过领主会亲自前来。“大人。”他赶紧下马。
“搞什么鬼?”领主质问。
好在事情已经弄清楚原委了。“是守誓者联盟的商队和那些苦修士。他们发生了点冲突。”
“我看这冲突不。”
“当地巡逻队没法处理神秘支点间的争斗,顶多将平民们驱走。”多尔顿解释,“双方都有转职的神秘者。”灯塔镇虽然是贸易重镇,但巡逻骑士完全比不上王都的精英。若要当地驻军调动,所需的时间则更多。“总之,他们现在决定换种方式来解决问题了。”
“很好。”领主当然明白侍卫队长的意思。“他们是怎么闲得没事干决定打架热身的?”
“洛朗·维格爵士呢?这事还得从他说起。”
“洛朗·维格?我们的总司令大人挑起了争端?”领主回头扫了一眼。商队护卫正互相帮扶着处理伤员,苦修士们默不作声,彼此之间毫无交流。“他去治安局帮忙了,多半得等等。”
“算了,他来了才会引起混乱。这桩事其实是他与吉尔斯·阿纳尔德总管共同导致的。”多尔顿不客气地说,他总算问清楚了情况。“到头来还是船队的麻烦。这些商人的货船太多,占用了港口,王国舰队只好到侧面停泊。结果晚上洛朗爵士得到了消息,他告诉那些苦修士联盟商队里都是血族——”
“都是血族?”
“毕竟血族也属于联盟一席。苦修士们本就是到港口寻找当地血族的,他们似乎有什么矛盾存在。我问过那个学派巫师,可他不肯开口。”在领主到来前,多尔顿一直为此伤脑筋。“大概他们有什么使命在身。”还不能让凡人知晓。
“我知道了。等洛朗爵士来,他的事由他处理。”伯爵也下马。“伤员都安顿好了?有死者吗?”他好像突然对争斗原因失去了兴趣。
“暂时没有死者。教会已经派来了神父。”多尔顿说,随后话锋一转:“大人,你怎么亲自来了?”
“干什么?海盗团可不敢在岸上逗留。”领主对他的责备不为所动。“园丁又给我带来个坏消息。简直烦透了。我得找人分享一下快乐。”他显然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多尔顿让新到来的骑士们接管巡逻队的工作,自己一个人为领主引路,进入不远处的塔楼。
“我以为你会带我去找那女孩。”德威特揶揄。地板在他们脚下吱呀作响,侍卫队长点燃熏香,驱走潮湿。
“她八成不想被人打扰。”看来德威特已经接受了英格丽混血儿的身份。多尔顿为此感到轻松。
“那肯定也是你的原因。”
“是因为我要确保某个身份高贵但依然喜欢四处乱跑的家伙的安全,才会被迫请辞。瞧,他果然又来了。”多尔顿一丝不苟地回答。“不提这些。什么消息,大人?”
“与苦修士有关。我不是跟你提过特蕾西的来信?不,这次不是她。劳伦斯·诺曼。他命令我给寂静学派的人行方便:矩梯专用,城镇放行,物资补充……连冒险者的管理都要插一手。他干嘛不命令挡路的山挪开,阴沉的天放晴?宫廷首席魔法师本就是干这个的,假如他乐意放下手里的棍子和三色堇的话。”
他的话里饱含怨气,多尔顿只能装作没听到。“寂静学派的人到骑士海湾来做什么?”
“这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诺曼爵士认为我们有办法发现谜底,因此嘱托我留意苦修士的行踪。你不是说他们不肯开口么?对我们的王子殿下他也同样守口如瓶。还算不赖。”也许这是德威特唯一觉得不那么恼火的事实。
“他们的目的是血族。”多尔顿提醒。“洛朗·维格爵士可能知道些什么,他利用那些苦修士对付吉尔斯总管。”
“希望他知道的是劳伦斯·诺曼想要的。这些该死的神秘生物什么时候能滚蛋?”
“我不知道,大人。”侍卫队长回答,“但我自己不会走很远。”
“这时候你可以坦率点。没关系。”
“我建议让吉尔斯总管到潮声堡去,与洛朗爵士分开。”既然领主这么要求,多尔顿也没什么隐瞒的。“前者可以接待高塔的女巫,后者更是有事务要处理。把灯塔镇的物流交给他一段时间,这下肯定不会吵起来了。”
“那吉尔斯·阿纳尔德怎么办?”
“他必须应付那位高塔使者。我可以告诉总管大人,这是她要求的。”
“算了吧,女巫会比你更早知道打发吉尔斯的原因。”他的领主说。“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记得提醒我去跟其他人商量。你的好主意就像威尼华兹的铁轨,没有结尾可言。”
我知道自己擅长什么。多尔顿对他的评价毫无感觉。“既然寂静学派的目的我们不清楚,那就没法针对性地处理问题。”洛朗·维格八成也不清楚学派巫师的真正目的。他有什么理由知道呢?苦修士与这位总司令不过适逢其会。
“我们的问题正是他们要来干什么。所以这是个死结?”
“我可以跟在巫师后面,探听他们的情报。那些神秘者都是低环,没人能发现我。”
“不。”德威特很快有了决断。“你有别的事情要做,我的侍卫队长。潮声堡里可不是只有两个神秘支点的来客。高塔女巫也许会知道苦修士们的秘密,她们总是什么都知道。我会让吉尔斯去监视洛朗,他必然会认真执行命令。”
这是个真正的好主意。多尔顿得承认,他的领主大人确有资格统治海湾。吉尔斯总管把控贸易主权不是一时了,洛朗·维格的不满也积蓄已久。若非德威特到来他的封地,这次冲突还不一定怎么收场。血族的商队蒙受了损失,吉尔斯一定乐于复仇。说到底,也许这次冲突对领主大人没多大影响,反而会加剧本土贵族家族间的矛盾。
矛盾可不止会带来死亡。多尔顿明白其中的道理。他们也许能借助寂静学派和血族的冲突来打开局面。他忽然想到女巫。他的领主大人是否也想将这位高塔使者作为助力?他没有答案。离开王都前,四叶公爵教导过德威特治理之道。可能她的灶发挥了作用罢。“不过城内治安怎么办?报社肯定会添油加醋,弄得人心惶惶。”
“这里不是王都。”德威特回答。他的意思是说,报社背后的贵族或官员肯定没几个过硬的。“你派人警告一下那些记者,他们会老实听话。对了,守誓者联盟商队的消息是不是他们传出来的?”
“我不知道,大人。”这段时间多尔顿忙着追查阿纳尔德家族的货源,根本没空留心报社记者的动向。
“应该没错。本来那些商人放出风声,就是打算抬高灯塔镇本地的商品物价。也许就是吉尔斯的手笔。这下他可算是花钱给自己添堵了。现在洛朗爵士对镇政务插不上手,如果报社老板识相的话,他会知道谁能让他的生意继续做下去。”
骑士海湾没有多少效忠于领主的夜莺,从头培养还不如直接掌控当地的报社组织。他们与冒险者总有联系。多尔顿没想到德威特竟然在这时候打报社的主意。“万一他想碰运气呢?”
“那就多给他们找点事情。运气并不是每次都管用。”
对那些整日沉迷胡说八道、夸大事实的家伙们来说,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他却只觉得幸灾乐祸。谁让他们从不觉得自己有错。“在他们的夜莺投效前,洛朗·维格不会知道这件事。”侍卫队长保证,“为了确保没有万一,我亲自去找他们。”也就不需要多次敲打那么麻烦了。
“现在就去?”
“事不宜迟。”多尔顿说,“而且我的副官也在,大人。他跟骑士们会确保您的安全。”当然,如果你不来这就更好了。他抱着某种不该有的私心想。我可以让骑士去保护英格丽姐。
“不,他们可没有你的本事。多尔顿,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跟你一起去。”
第二百八十七章 油橡皮小人族
“据我所知,那报社老板甚至没有贵族头衔。没有哪个缺少人手的伯爵会亲自会面一个平民,就为了几只不专业的夜莺。”多尔顿希望德威特可以打消这个愚蠢的念头。“你又想搞什么鬼,我的领主大人?”
“什么叫搞鬼。我最信任的骑士有了爱慕的对象,作为领主,我有权力确认这位新朋友会不会让他分心。”侍卫队长了解德威特,年轻伯爵的玩笑也昭示了他此刻正兴味盎然。“走吧。夜还长着。我简直迫不及待了。”
……
什么是第二条路?
尤利尔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也不明白它是怎么出现的。照自然精灵梅布尔·玛格德琳说的,符文生命很难在法则之线混乱的地方正常运作。它们是魔法构建的神秘,并非真正的灵魂。
难道是乔伊?他在提醒我另寻出路?毕竟导师借助指环传话不是一次两次了。尤利尔很希望乔伊能在身边,这样许多事情就都有了简单的解决方法。不过克洛伊塔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而且那只是梦境。里面的“乔伊”是他设定的心锚,并非真人。我早晚要自己处理属国的麻烦。他这么告诉自己。试试第二条路这话不可能是索伦说的。能够篡改霜字的还有森林间不散的雾气,尤利尔怀疑是它搞的鬼。
此刻梦境已经结束,他在洞穴前踌躇,无法下定决心。隧道里的遭遇他早已知晓,七盏灯屋和它的主人也不再是未知的秘密。但尤利尔尚未得到罗玛的去向,就连那个神秘物品的谜底也差一步才会揭开。他本能地想要将梦境中的一切重蹈覆辙,但最后那句话阻止了他。
这条路不通。他心想,根据梅布尔女士的推测,雾气是希瑟的神迹。莫非森林女神的指示不是‘七盏灯’屋?她要我远离这里?
他忽然想到来时路上的奇花异草。也许雾气并非将我驱赶到这里。尤利尔扭头看了看,周围静悄悄的。是我闯进了梅布尔的花园,才会摆脱浓雾。如果说希瑟女神的指引是神迹,“七盏灯”屋同样是神秘之地。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他怀疑梅布尔的“神明指引”一说也存有谬误。
可即便如此,尤利尔也无法转身离开。是踏向未知的道路,还是按照梦境提示寻找近在咫尺的谜底?他到底要怎么做?时间不多了,很快梅布尔·玛格德琳就会回来。
“再给我点提示吧,索伦。”他自言自语。“你知道怎么呼唤油橡皮人族吗?还是说女神会指引我找到罗玛姐呢?”
试试第二条路。也许这句话暗示着他得用别的方式来获取情报。对于白夜玫瑰和神秘物品,学徒倒能暂时压下好奇,但那些人族的消息他却非得到不可。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不是一定要求助于梅布尔女士。那条蛇爬过他眼前时,回望的眼神依旧历历在目。我不能再横生枝节,他告诫自己。进入“七盏灯”屋后,尤利尔得到的时间将远比付出的更多。无论那句神秘的提示源自何处,他都决心落实。
不过下决心是一回事,能否做到是另一回事。尤利尔缓缓后退,果然没撞到任何东西,鞋子下也没踩着那艳丽又可怖的“美人之邀”。但愿梅布尔女士手指上的装饰不是从它身上得来的灵感。学徒边想边绕过洞口。两只蓝知更鸟瞪着眼睛瞧他的动作,似乎对他的退缩感到迷惑。尤利尔一挥手,鸟儿振翅飞走了。
外面有浓雾,洞会碰到西尔维娅和她的狱卒。他必须避开它们,防止梅布尔女士发现自己这个不速之客。好在洞穴开口在山壁上,尤利尔沿着无数垂落的藤蔓前行,犹如行走在重重帷幕之间。
花园在逐渐展现它的面貌。尤利尔看到一株大如车轮的睡莲,生长在缝隙里的深青色蒲公英和更多“美人之邀”。鸟儿的巢穴安在一棵老榕树上。这地方给他某种古怪的异样感受。学徒往深处走,很快见到了梅布尔女士口中的白夜玫瑰。
在享用独一无二的美食前,花园主人无疑繁衍出了它的同类。这些玫瑰盛放在独立的花圃里,奇幻的色彩仿佛墨水在白绢上流动。有的花儿还能看到粉红的托梗。这幅画卷尤利尔前所未见,他的欣赏水平也让他理解不了其中比美更深层次的东西,那些精灵女士告诉他的有关希望和理想的赞美。然而对一株玫瑰来说,似乎也没有比美更高尚的意境了。算了吧,她自己也只在乎“白夜”的味道。
自然精灵的花园以无数紫叶女贞为界,尤利尔屏住呼吸,从枝叶间挤过。浓雾霎时将他围困。女神的注意力还挺集中的。他苦中作乐地想。
接下来才是重点。尤利尔拿出羊皮卷,让自己的魔力逐渐恢复。这个忐忑的过程持续到他念起咒语。
圣言唤起
“写你的名字在绿叶上,当自然伴你左右。”几乎不像一句魔咒。
魔力引动神秘,在雾气中传递。尤利尔祈祷他的魔法有成效。在梅布尔的屋里,学徒碰到了那条蛇。他由此得知了魔法的“说明”。只是精灵女士宣称油橡皮人族只在森林种族面前出现,并且只有自然精灵和牧树人才能成功学习。每个职业赋予的魔法都有类似的前提,但愿它与孤傲礼赞没区别。
可尤利尔没见到自己的手变成藤蔓,更别说蛇了。他正打算顶着埃兹先生的魔法掩饰再试一次,忽然眼前的一棵云杉的树冠剧烈抖动起来。
尤利尔握紧雪白的剑柄。“油橡皮人族?”他试探着问。
噗的一声,一大团树叶带着几颗长坚果掉在他脚尖前。学徒克制住自己差点拔剑的右手,但没克制住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你是谁,人类?”这句话是用魔文说的,口音有点古怪。
“一个需要帮助的旅人。”尤利尔回答,他还没找到声源。“别急着拒绝,我要找的人是个森林信徒。”
“是绿精灵?”
“很抱歉我不能直说。你是油橡皮人族吗?”
地上的一枚坚果自己翻了个个儿。尤利尔这下有了心理准备,他看着一个浑身长毛的奇特人从果壳里钻出来。它有人类似的四肢和脑袋,腰腹部位系两片叶子。在它野人一般旺盛的毛发下有三只六边形瞳孔的眼睛和一张大嘴,没有鼻子,耳朵部位生长两撮长毛。当它开口说话时,那条紫红色的大舌头在口腔里打滚儿,好像被烫得无处安放。
“你看我够吗?”它反问。“你要找的不会是绿精灵吧?只有这些家伙才认为我们是人族。照我说,绿精灵把所有比兔子的种族都叫做人族,好像我们跟人类是近亲似的。”
它说的是真话。“对不起。”尤利尔赶紧道歉,“我只是道听途说,并非故意冒犯。”见到油橡皮人族的真面目后,他也觉得这个古怪的称呼有些名不符实。“而且我要找的不是自然精灵。我是尤利尔。这位不怎么的先生,我要如何称呼你呢?”
油橡皮人审视他一眼。“绿叶上有我的名字。”它的口音让学徒听起来颇为费力。“我叫麻雀酒。”
“你好,麻雀酒先生。”
“不。我是麻雀酒,不是‘麻雀酒先生’。”它纠正道。“你不要这么无礼,尤利尔。”
这么莫名其妙的批评尤利尔还是第一次领受。他怀疑对方多半听不懂他的解释,干脆承认了。“好吧,那我就叫你麻雀酒。”人族与人类肯定不是近亲,“先生”也肯定不是每个种族的礼貌用语。“能请你帮忙找一个人吗?她就在微光森林里,是个狮人女孩。”
“你是个人类。”它咕哝,“却要找狮人。你想对她做什么?”
“她可能处于危险之中。我的使命是带她回家去。”
麻雀酒打量他。“有人告诉过你,森林种族不会吝啬给予同伴帮助。”它摇头晃脑,“所以你怎么证明自己不是她要面对的危险呢?”
我很危险,也许你很快就会了解。尤利尔给它看夜语指环。当乔伊将索伦交给他的时候,学徒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依赖它。“那女孩是克洛伊塔的学徒。”高塔的名声管用吗?
人族盯着上面的花纹瞧了一会儿,还用手揪自己的耳朵毛。“看来我必须帮你这个忙了。”它怪声怪气地宣布,“谁让我们住在伊士曼呢。”
它同意了。尤利尔发现伴随着沮丧而来的还有一种古怪的自豪感。“你愿意帮我找到罗玛?”他十分诧异。
“为什么不呢?克洛伊塔的态度是一方面,凡人和神秘生物的差别是另一方面……既然罗玛是希瑟的信徒,我就要帮忙。”麻雀酒说。“是的。这一点最重要。但在这之前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没错。就是那个呼唤我的魔法。我必须弄清楚。告诉我,尤利尔,是谁教你自然秘语的?是梅布尔·玛格德琳吗?”
第二百八十八章 自然秘语
梅布尔·玛格德琳在梦境中是个言谈优雅,但举止怪诞的自然精灵。看她用魔法向油橡皮人族寻求帮助时的熟练姿态,恐怕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然而麻雀酒似乎并不愿意让森林种族之外的神秘生物有办法找到它们。
“我甚至不知道这是自然秘语!”学徒尽量让自己不说谎话。“玛格德琳女士?她没想教我。事实上,她从未与我见过面。就是这样。”
“你不是为许愿来到‘七盏灯’屋的?”
“事实上,我对当地的传说不怎么有了解。这完全是巧合。你有理由相信我,麻雀酒,我是个学徒,首次到伊士曼王国实习。”他当然不是第一次来伊士曼,但前几次都不是为了实习。
“别以为我不知道。苍穹之塔的学徒基本不会走这么远。”
这家伙盘问得还足够仔细。“事情总有例外。而且这是我导师的戒指,你看到上面的花纹没?要是周围没有雾,它可以跟你打个招呼。”
对于他的解释,麻雀酒依然半信半疑。“这里的雾的确古怪。即便是微光森林里,现在也早就不该有水汽了,更何况是这样乌云一样的迷雾。”人族踢开一片大叶子。“你不会是惹恼了梅布尔,让她给你下咒了吧?”
“我向盖亚和希瑟发誓——我没这么做。”
尤利尔再三保证,它才勉强相信。麻雀酒晃了一下脑袋。“那好吧,我也觉得她的诅咒不会这么无聊。我相信你不是她的敌人。至于你的自然秘语从何而来。”它眨巴一下眼睛,看到他紧张的神情时,脸上立刻露出狡狯又神气的笑容。“你的秘密自己藏着用吧,我不感兴趣。”
再好不过了。尤利尔悄悄放下按在剑柄上的手,装作无事发生。“我们能立刻出发吗?”他有些受不住人族的捉弄了。
麻雀酒靠近他。“当然。但可否走快些,让我摆脱这恼人的大雾呢?”
“真奇怪。”学徒只好如实说明,“不管走多快,它总会跟着我。你有什么办法么?”
“也许我的魔法会有用。是的,就是自然秘语。你愿意尝试吗?”人族问。
结果一定出乎了它的预料。尤利尔认真地说:“麻烦你了。”他看到麻雀酒再次捉住了自己的头侧的长毛。从它不加掩饰的神情上来看,这个动作多半代表油橡皮人正处于惊愕的状态。
“你怎么能这么轻信别人?”它跳起来。
我以为你会因被信任而感动呢,尤利尔心想。“轻信和真诚待人有区别,麻雀酒。你太疑神疑鬼了。”
“如果不疑神疑鬼,那我早就不是森林的耳朵了。”麻雀酒指出。话虽如此,它依然为他的信任显示出满足的神态。学徒按照指示蹲下身,闭上眼睛。他感到一只冰凉、滑腻的爪子按上自己的脑门。
这感觉有点像一滴松脂落在脸上,尤利尔忍不住动了动眼皮。“千万别睁眼。”麻雀酒叮嘱。
“你要念魔咒吗?”他倒想听听。
“自然秘语也有不同的形式,并非只通过魔咒。你的导师没告诉你么?只有巫师对魔咒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还多半是黑巫师。”
“黑巫师借助魔咒施法吗?”
“是这样。黑巫术你了不了解?”
“有那么一点听闻。”
“语言是非常重要的介质,能够使魔力流通。当人们试图掌握超过自身神秘度的魔法时,这点微不足道的帮助会起到大作用。”麻雀酒边说边收回它的爪子。“好了。”
与此同时,尤利尔也感觉到魔力的波纹。他抽出剑刃,从倒影里看见自己的额头没什么变化。魔咒浮现在他的心里。
‘木隐于林,冰融于海’
魔法的效果非凡。顷刻间,浓雾若退潮般散去。尤利尔摸摸脑门,果然弄了一手黏糊糊的汁水。他开始明白麻雀酒它们为什么要叫油橡皮人族了。
麻雀酒蹦跳着窜上树,清清嗓子唱起来:
“来吧,尤利尔,跟我来。”
“你要找的那女孩在绿叶的注视下奔跑,行踪在鸟儿的私语里传递。”
“来吧,快跟我来,她就在不远。”
当梅布尔回到七盏灯屋时,西尔维娅抱怨她关门时力气太重。锁先生适时地收紧,拉上她的大嘴巴。
精灵女士没工夫搭理他们的闹剧。她将碍事的长发朝后一摆,径直钻进一扇雕刻玫瑰图案的门后。
“她怎么了?”西尔维娅问。
“可能是她的收藏品打架了吧。”锁先生毫不在意地回答。“总有些魔法植物在还是种子时就彼此不顺眼到大打出手的地步。别关心主人的东西,西尔维娅。”
“我还没见过她的收藏。”门女士的语气莫名。“其中有我送给她的花吗?”
“谁知道呢。只有一本书总是跑出屋子来。”
“那玫瑰比我的美人之邀差远了,不该得到实现愿望的奖励。这人类真可恶。”西尔维娅忿忿地说。“话说回来,谁又知道她喜欢什么花呢?”
……
三色堇并不好看,深紫色的花蕊似乎正在朝她坏笑。罗玛吓了一跳,险些从树上掉下去。
“见了鬼了。”她咕哝道,并伸手沿着花茎摸索根系。三色堇牢牢扎根在树枝上,使得周围的树皮都干枯脱落。这东西怎么也是魔法植物,她开始意识到事情不妙了。“老师!”她边喊边翻身起来,一只手掐断花茎。“快跑!”
大量树叶下雨似的掉落,下方不远守夜的风行者在她刚喊出声时就猛地向侧面扑开。轰得一声,这棵为他们遮风避雨一晚上的高大冷杉整个砸倒在树林中。狮子头连滚带爬,总算没教树干拍在地里。
巨木倒塌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埃,凌乱的枝叶飞了满天。安川反应再快,也不免被泼了一身土。他咳嗽着爬起来,步伐有点失去平衡。“怎么回……罗玛?你在哪儿?你还好吗?”
罗玛比他好得多。“我在这儿。”她赶紧从蕨叶里跳出来,脸上还有两道被树枝抽出来的印子。“对不起。”
“你干了什么?”
“是猫儿脸。我昨晚掉了一颗种子,结果它自己扎根在树上,一夜之间就开了花。”其实是她将魔法种子随手乱丢才弄出来这么大的动静,但罗玛不会傻到承认。“这是一位高塔德鲁伊先生给我的花种,正常的三色堇需要仔细栽培来着。”她试图撇清责任。
“所以你认为它把自己埋起来,然后一夜之间给你个早安惊喜?”
“惊喜可说不上……但是猫儿脸吃光了树。”狮子将花递给安川,示意他要怎么惩罚就随意好了。
风行者把她的手推回去。再怎么恼火,他肯定也不会跟一朵花撒气。更何况这完全不是植物的错。
“这不是传递消息的三色堇。”安川告诉她实情,“这是德鲁伊的魔法苍白之野。将大量经过魔力滋养的特殊三色堇洒在血肉上,它们就会自己汲取一切营养生长,最终在开花时吐出白色雾气。”他摇摇头,“我见识过战场上的迷雾。是的,人类与森林种族的战争过后,这些雾气就会徘徊不散。给你种子的人没说过要谨慎处理这些东西吗?”
罗玛吃了一惊。“那时候我还没打算离开布鲁姆诺特呢!更别说带什么种子了。它怎么跑进我口袋的?”
“你听说过祝福么?”
他以为我什么都学得很差。“祝福有很多。”虽然她确实不记得几种,但还是故作镇定。
导师叹口气。“在回到高塔后,请务必将学徒的知识补全。”他眉头紧皱,“森林祝福是德鲁伊的职业能力,可以将他们变化成各种动物。但这只是最浅显的应用。真正老练的高环神秘者能够认识到这个魔法的本质——希瑟的祝福和承认——并能使其在他人身上起效。当然,只有施法对象同为森林种族才可以。”
“我没法变成动物。”当然,变成狮子除外。
“德鲁伊的祝福可以是他们会的任何森林魔法。”风行者解释,“那些种子正是因为祝福才会一直出现在你身边,无需主动携带。”
罗玛终于明白埃兹先生为什么会给她一包种子了。“他给我的祝福是苍白之野?”
“就是这样。它很实用。倘若你遇到无法应付的局面,迷雾至少能帮你逃走。”导师耐心地说明。“不过,我见到的类似职业的冒险者更喜欢用它来毁灭尸体。”
“我从没想过三色堇还能有这么糟糕的用途!”
“所以安全起见,你最好不要将这些要命的种子乱扔。”安川拍拍她的肩膀,掸除灰尘。“也别让别人知道你带着它们。我大概明白你的那位德鲁伊长辈为什么没告诉你了。每个冒险者都知道这些花儿的用处,即便他们并非森林种族。”
安川的意思很明显,连罗玛也能听明白。他说:你该补课了。狮子头郁闷地拾起弓,同时将三色堇塞进了口袋。“还是说正事罢。我的火种试炼什么时候开始?”
第二百八十九章 职业分支
“今天晚上。大概在七点钟左右。别着急,着急没有好处。”
这样安慰的回答不是罗玛想听到的,她更乐意即刻开始,然后感受魔力在身体中流动的滋味。不过那棵倒塌的冷杉尚未脱离他们的视野,她觉得自己还是少说话为妙。
晨光如此清澈,足以照亮埋藏在松针下的草稞。罗玛有时会踩到大朵的白蘑菇,或者泛着油光的松塔。她几乎快忘记了如何在城市里生活,因为丛林带给她的畅快远比人流如织的街道更有诱惑力。她跟灌木和藤蔓有默契,那是城市的热雾无法给予她的恩赐。
也许草原会更舒服。罗玛心想。她迫不及待想到落日草原去,狮人肯定不会找一处令人不快的环境定居。更重要的是,母亲也在那里。在修道院时罗玛还没下定决心,但现在她认为风行者这个职业足够她安全抵达。我会去的,等到找回艾肯我就去。
她神游天外,没注意安川带她来到了什么地方。当狮子滑倒在一片油腻的青草上时,她差点叫出声。“这里是哪儿?”罗玛发现自己很难爬起来。
“蜂蜜高地。”导师说。他的目光从罗盘上移开。“我们上去。”
正如他所说,眼前是一段陡峭的斜坡,他们必须爬上去。地面上的青草还拥有着炎之月的深郁浓绿,但叶片滑腻得要命,好像涂了一层油似的。罗玛不得不承认,要是不穿鞋子她还真爬不上来。“为什么这么滑?是草?”
“油橡皮草。听说过没有?”
“它跟橡皮有什么关系?”
“谁知道呢。反正这是它的学名。作为风行者,一些魔法植物的知识也必须掌握。你们高塔有德鲁伊来教授知识,对吗?这再好不过了。”
埃兹先生不是什么导师。罗玛也只见过他一面,但他的屋子令人愉悦。她决定回到高塔后一定会多去拜访。“高塔的火种试炼可没这么麻烦。”她咕哝着。
“不管是哪里的试炼,人们都盼望成功率越高越好。显然更了解神秘的学徒要比什么也不懂的菜鸟更有把握。”
狮子只好闭上嘴,强迫自己耐心下来。蜂蜜高地名副其实,有好几次她都差点摔到山下去,但安川及时抓住了她,或者她自己扯紧藤条和树干。谢天谢地,只有草地才是滑不可攀的。越往高处地面就越粘稠,她发现自己终于能够站稳了。
冷而清新的风刮过脸庞,她可以看到茂密的山林匍匐在脚下,层叠的山脉以及更遥远的平原都被视野囊括。微光森林的神秘成了她低头俯视的图画,她甚至看到那条银溪矿发源的河流跟黑兔子丘。绿精灵昨夜藏身的野矿在绿叶中格外醒目,几缕篝火的灰烟还在简陋的营地上空盘旋。不时有成群的寒鸦或云雀从林间飞出,振翅鸣叫,又一头扎进林木的深海。这时候她忽然意识到了高地的美妙。在高塔的时候她怎么没感觉到呢?“我们来这儿做什么?”罗玛问。
导师没回答。他径直向前,走到高地最狭窄的一块岩石上。伴随着古怪的巨响,一道深不见底的裂隙出现在岩石后。罗玛跟在风行者身后,无数传说和歌谣在心头流过。安川递给她一枚打磨光滑的水晶箭头,以及零零碎碎的草编挂饰。它们姿态各异,质地也完全不同,但其上统一写着不知是哪一版的古老魔文。
“这是仪式的必需品?”罗玛问。
“没错。还有些在我这里。到时候你将结草咒吃掉,然后用箭尖划开心口处的皮肤——”
“会很疼。”狮子很抗拒。
“会比你想象的更疼。别打岔,这还没完呢。”安川没好气地说。“然后割开你脑门上的皮肤——稍微挤出一点血就行——再把沾血的箭头交给我。”
“火种试炼没这么麻烦。”罗玛嘀咕,“而且也不疼。”
“相信我,你如果不成为神秘者,将来会更疼。”导师严厉地警告道。但在罗玛恼火的试图冲进裂隙时,他拦住了狮子。“原谅我对你隐瞒了一些东西。”他的声音被狂风带走。
高地顶端几乎没有植被覆盖,除了油橡皮草。罗玛需要竭力在猛烈的气流中保持平衡,还得分神思考他这话的意思,很快她就厌倦了:“我原谅你。所以赶紧告诉我你隐瞒了什么吧。”
“是职业倾向。”
“可以具体点么?”
安川拍了拍额头。“高塔的占星师有其分支。这你总该知道。”
“比如女巫和占星学者?”
“差不太多。虽然我觉得女巫更应该算做法则巫师……总的来说,它们都是观测星空的神秘职业。有些占星师的职业是预言家,也有些是天文学者。他们的各有各的职业魔法,但都能被星空的领域覆盖。因此这些人可以统称为占星师。”安川在风中转过脸,声音顿时变大了些。“风行者也有不同的分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无法保证你得到的会是什么样的职业。”
“我不明白。”罗玛只觉得茫然。“你说你给我的训练贴合我的素质——”
“是的,没错,我尽了我所能去安排你的训练计划。但我毕竟不是你,你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神秘职业得由你自己决定。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这些都不是问题但……”他停顿了大概两秒,“你必须清楚,成为神秘生物甚至风行者都不是你的目的,阻止教会的邪恶交易才是。这比任何决心都重要。你需要了解你自己。你需要让自己明白未来该怎么走。而这是我无法在短时间给予你的看清未来并接受现在的教育。罗玛,火种即灵魂。我希望你所展现出来的就是你自己。”
我自己。“如果搞错了会怎样?”她以为她不会问出这个软弱的问题。
“你将不会再有机会获得灰条带。”
“为什么会这样?”
“灵魂即火种,它是你沟通神秘的关键。如果你的火种认为自己不适合成为这类的风行者,那么职业也不会接纳它。正常的环阶神秘者拥有调整心态的时间,但你要的是在点燃火种的同时就职。”
罗玛思索了片刻。“你觉得我可能会失败?”
“老实说,这我完全不担心。”安川似乎比她自己更有信心。“我担心的是你后悔此刻的选择,所以我才要在开始前说清楚。”
她有点明白他犹豫什么了。这些话说出口容易打击她的信心,不说日后又难免会出现问题。罗玛很少主动思考这么复杂的东西,但在离开修道院后,她觉得有些事情的深入探究未尝是没有必要的。如果我耐心注意修道院里的古怪气氛,巴恩撒院长藏在教典里的收据会直接暴露出背后的黑暗交易。我甚至粗心大意弄丢了艾肯——如果她能时刻盯紧男孩,就不会有机会让别人将他带走。
她的选择不算什么,错误也得是未来才会意识到的可能。在修道院里玛奈没有选择,如果她有,她是否还会放弃抚养艾肯?罗玛不知道答案。就像她不知道母亲将自己送到克洛伊时是否有选择。道路就在眼前,而我比她多了一个机会。
“也许将来我会后悔罢。”罗玛告诉他,“但如果我现在退缩了,那我立刻就会后悔。既然这样,那还不如到时候再说呢。你看我像是勤奋自律的学徒吗?”
“你正好相反。‘从不把明天的事放在今天’。或许我该表扬你。”看得出来,导师的心情顿时变得复杂了。“如果未来你真的想更改倾向,我也得一起烦恼。”
狮子越过他。“干嘛要烦恼未来的困难呢?”她眨眨眼睛。“够了,别这么矫情。”
裂隙里没有油橡皮草,但石壁似乎更光滑。罗玛必须全神贯注,才不会失去平衡一路滚下去。唯一安慰的是道路并不陡峭,完全不像是天然造物。
“微光森林里有许多希瑟女神的庙宇。”安川说,“大多数是绿精灵建造的,少部分出自牧树人之手。我们现在就要到一处牧树人建造的庙宇去。风行者是女神的卫士,因此转职必须在神殿举行。”
“为什么我们不自己搭建神殿?”罗玛习惯于把自己归为非森林种族。“我记得有许多人类都是希瑟的信仰者。”
“当然也有人类建立的神殿,不过其中成功转职的概率不大。原因你也应该清楚。”
罗玛想到了黎明之战前某个伟大的人类帝国,以及它与圣瓦罗兰间浩大壮阔的战争。“女神总是赏罚分明。”她很赞同地说。虽然罗玛很好奇为什么牧树人会待人友善,但她来不及关注其他了。
他们不断往缝隙深处探索,直至抵达一块幽冷的空间。这里的草籽妖精十分活跃,映照着洞窟迷幻的石梁。他们不得不挥手将它们驱开。
在出口的拐角处,罗玛遇到了两颗放在石台上的脑袋。
第二百九十章 考虑太多的坏处
“看看我们遇到了什么。”罗玛对安川说,“先行者的遗骸?”
“或者是转职必需的要素。”导师教她老老实实地退后,“自然精灵的神殿更堂皇,牧树人就差多了。不过我们只好将就着来。喏,到它们中间坐下。”
老实说,这里很难被称作神殿。地面上铺了一层防滑的干草,最靠内的部分盖着厚厚的枯黄藤条。两者都散发出一股霉味。墙壁经过打磨,刻满细的古老魔文;在左手边还有一个鱼缸大的水坑,里面的水倒还算清澈,只是没有鱼和水草。即便作为神殿这里不是很合格,这些布景也总好过那两颗面对面的诡异头颅。
罗玛爬上石台,触手之处依然又滑又粘,可没发现任何东西留在掌心。她为此感到一阵反胃。本来就连那两颗头也无法让她觉得不适的。
此刻两颗脑袋近在眼前,分别固定在两根石柱上,不至滑落。靠近些的那颗头颅属于一位女性,但罗玛无法分辨出她的种族。尚未脱落殆尽的长发下,她的五官保存得还算完整。在其龟裂的脸皮上,两颗眼珠像是风干的葡萄一样皱缩着。她空洞的嘴巴里没有一颗牙齿,舌头中间开叉,犹如一根细长的礼物缎带。
即便不知过去了怎样悠久的岁月,她还保持着临死前惊恐的神态。罗玛凑近观察,直到安川出声阻止。“你在干什么?”他呵斥道,“别靠它们那么近。”
“这两个头是什么?”她问。
“你不都说了?不过是两颗头。”导师不大想解释。
“可他们在希瑟的神殿里!”
“好吧,非要让我说明你的火种试炼与他们有关。这会让你感觉好一点儿么?”
完全没有。他的顾虑果然没错,罗玛开始后悔自己的寻根问底了。她不安地盯着头颅干瘪的眼珠,“我不需要碰它们,是不是?”
“你可没资格碰。行了,别啰嗦了。到石台上坐着去。拿出你最大的耐心来,罗玛,你必须在上面等到太阳落山。”
听到距离诡异的仪式还有大半天时间,罗玛略微放下了心。她心翼翼绕过女性头颅,即便每个支撑点都光滑得能使人失去平衡,她也没有让衣角擦到一根脆弱的头发。如果看肌肉和骨骼的腐烂程度,其实头发的质感相对而言太新鲜了。但既然这里是希瑟的庙宇,存在违背常识的神秘才是常识。
她很快将注意力放在第二颗头上。这是老人的头颅,它脸上的皱纹比裂痕和细缝更深刻繁多,皮肤也有大块的剥落。一张灰色的麻布包裹着头顶,以至于罗玛无法判断出它主人的性别。神秘在它身上显现。然而在心底里,狮子隐约感受到奇怪的预示,它充满指向性地告诉她这颗头生前是一位老妇人。我的感觉从何而来?
风从缝隙灌进洞穴,发出呜呜的悲苦声响。她原本打定主意不坐,只是抱紧膝盖蹲踞在石台上,但很快酸痛的下肢动摇了她的意志。在爬上高地的过程中,导师依然严格督促罗玛练习开弓和控弦。任何长度超过半臂的树枝都无一例外地被弹射到了山坡下,罗玛背袋中的箭矢倒一支没动。她敢发誓这是自己经历过的烈度最高的训练,似乎每一株油橡皮草都在与她作对。当狮子精疲力尽地抵达高地顶端时,她的四肢几乎动弹不得了。
爬下山隙耗尽了罗玛最后的力量与勇气,她觉得自己没必要因为突然诞生的心理洁癖而虐待身体。罗玛终于坐下去,随之而来的放松感令她昏昏欲睡。
她很快沉入梦境:石壁扭曲,地面凹陷,无穷无尽的蜂蜜从洞口灌入窄的庙宇,仿佛这里不是神殿而是蜜罐。两颗脑袋沾满糖浆,空洞的鼻子和耳朵的部位逐渐有热巧克力流淌出来,一直流到她脚下;水坑里不住朝外喷吐热蒸汽,好像正有人将罐子架在火上烤。罗玛跳起来,瞄准一根垂落的藤蔓。她指望自己能借力升高,没想到枝条太滑,她重重摔在地上。
“老师!”罗玛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的脑袋磕在了石头上。
她没得到回应,安川似乎离开了神庙。这可吓了她一大跳。狮子想从石台上爬下去,结果风行者自阴影的帷幕中钻出来,教她住了手。
“你在干嘛?”他随即自嘲:“不觉得我这个问题问过很多次了吗?唉,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鬼成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我睡着了。”她如实说。
“梦到自己成为风行者没有?”
“我梦到自己泡在蜂蜜里,感觉非同一般的恶心。”
“好吧,有的美梦对你来说反而不舒服。我带了午餐,尝尝吗?”
“你去打猎了?”罗玛老实地在石台上等着导师靠近,结果眼睁睁看着对方从口袋里抓一把蓝莓出来。“什么?”她迷茫地没有伸手去接。
“神庙里不能生火,熟肉食更是亵渎。这些水果足够可口。”安川又拿出苹果和栗子,甚至还有几枚橄榄。“要辣酱么?我这儿还有些。”
没有肉食,什么调味酱都使她倒胃口。“我是狮人。”罗玛抗议,“不吃肉怎么行?接下来还有火种试炼,我必须吃饱才能通过。你干嘛不让我吃完午餐再上来呢?”
导师不为所动。“首先,水果可以吃饱。”他放下食物,转身走回神庙的大门附近。“其次,保持火种和心灵的洁净对仪式有好处。如果你的午餐里蕴含肉类,我们就得明天再来。”
“狮人吃肉,天经地义。”她不认同这种说法,“女神也不会说什么。”
“对,丛林法则是希瑟的法则,捕食也是尊重生命的一种方式……但牧树人不这么做。在你们狮人敬奉森林女神的殿堂里,祂会乐意接受肉食祭祀的。”
而这里是牧树人的神庙。罗玛只好啃一口苹果。她不知道狮人在草原上是否拥有希瑟的教堂。拉森曾在课上告诉过她,狮人大多数信仰智慧与火焰之神苏尔特,少有希瑟的教徒。罗玛的信仰源于她的母亲,在大多数狮人眼中,这不是正统。“我希望仪式现在就开始。”
安川吃掉一颗蓝莓。他明白狮子不是想得到回应,而是需要人来听她的满腹抱怨。
“事情总是不如愿。”罗玛闷闷不乐地说,“我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两个脑袋后面呆上一天?时间明明很紧迫。”
“我倒没看出你有哪里紧迫的样子。”
“我要寻回艾肯,再去找血裔的麻烦。最后摆脱罗奈德去草原。难道这些事情还不够多么?”
“说到接下来的计划,我有不同意见。”安川说。
而罗玛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必须这么做。”她告诉他,“我的朋友等着我找回她的儿子。”此刻她真希望这不是谎言。
“如果她真是你的朋友,就决不会向你这种鬼寻求帮助。这里面的牵扯可不是一个高塔学徒有能力承担的。好吧,我想这位给你委托的女士恐怕也不了解其中的区别。说实在的,她也许根本没想过向你求助。是你自告奋勇,对不对?我看得出来。但不论如何,她应该拒绝你。”
这些天拒绝她的人可不少,从拉森到玛奈,就连神秘和秩序也对她表示观望。往更远算的话,大半个命运集会还拒绝让她当学徒呢。“幸好她没有。”罗玛挑衅地回答。谎话无需思考,便从喉咙里冒出来。
“孩子。”他叹息。
“我的爪子比你的匕首更利,而且很快就能操纵箭矢的魔法了。”罗玛提醒,“也许孩子可以对付整整一队的十字骑士,不比你差。”况且我还有指环里的魔法。
拉森是天文室的占星师,他的魔法恐怕难说有多少杀伤力。不过空境毕竟是空境,单论神秘度而言,就算那是个防御或者定身类的神秘,都可以轻松抵御住哪怕是风行者安川射出的箭矢。这是她独自来到伊士曼的依仗。
“是的,论打架,少有孩子能和你匹敌。然而追寻教会的劣迹不是打架那么简单。我说你是个鬼,因为你想的太少。如果大人也想的少,他们会死得很快。现在你正要参与到大人的事情中去,带着你的孩子思维。”
她不懂。“怎么了?我就是要找到艾肯。这是对的。我既没违反女神的规矩,也没妨碍伊士曼的治安。”
“这就是问题所在。因为你一旦生活在世界上,要考虑的就不只有信仰和律法。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约束,罗玛。年纪越大,就越能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他用匕首剥掉苹果皮。“而你只能想到两样。”
“你说我笨,是吗?”
“我说你幼稚。成熟的人能发现更多束缚。当然了,这不代表他们是聪明人。”
“这件事本来就不需要想那么多!因为我确信我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罗玛说,“而你也清楚我的选择没错。”
她的话教安川的动作顿住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风行者罗玛
“就算我告诉你,你会明白吗?”老妇人懒得解释。
“说说看哪。”罗玛催促。
还是长发女人告诉她答案。“我代表风行者的基础道路,选择我,你会拥有非凡的射手素质。”她的眼珠晃动一下,似乎是在斜视另一颗头。“那老太婆本来是个元素使,她会的箭术大多跟附魔相关。”
“可风行者本来就会附魔啊。”罗玛还记得几个环阶的神秘。这都是安川向她展示的。他必须向问题比星星还多的狮子解释为什么需要锻炼固定的身体部位,否则后者必然会偷懒。
“别听她胡说。”老妇人嚷嚷,“谁说元素使只会附魔了?我的技艺体现在神秘的箭矢上,而非单纯的拉弓开弦。你不懂,就不要误人子弟。”
我也不明白。“这要怎么做呢?”罗玛问。
“首先,你需要采集上好的拓木制造箭杆,然后根据需求在其上描绘魔文。记得最后用神言赞美希瑟。”谈到这些东西,老妇人兴致勃勃,开合的下巴简直要从石柱上脱落。“箭羽挑选深棕色雀羽,当然喽,我知道什么鸟的羽毛最适合……”
“很多人进行不到这一步。”长发的头颅毫不客气,“因为他们的魔文学不及格。照我看来,你不该算做风行者,而是个魔文大师——就是往外丢火球或吹气泡的那种。也许还能促进盆栽的生长,但也就那样了。孩子,你擅长魔文吗?”它转而问向罗玛。
一想到回到高塔后还要补习恶心的魔文学,狮子头心里一万个不乐意都是少说。“不了,谢谢你,老婆婆。”她差点说错话。
老妇人叹口气。“已经很少有人选择我了,这对神秘的传承不利。当年她把我放在这儿,好像我有办法似的。”
“既然你已决定,那就到我这来,孩子。”长发女人说。
罗玛犹豫着试图用目光寻找导师安川。“这会不会有点早了?我正进行火种试炼,要是现在转职的话——”
“啊,你不用担心这些。”长发头颅告诉她,“有了足够的魔力供应,你的火种点燃仪式会与转职同时开始。注意事项想必你自己清楚。下定决心,怀疑是魔鬼的引诱。来吧,孩子,把你的灵魂交给森林的使徒。希瑟在上,但愿你能一次成功。”在她的指示下,罗玛伸出手,碰了碰那干瘪的额头。
“你属于风和自由。”这时,狮子听见一句低语。
奇妙的感受由内而外,生长在她的血肉中。“我在发芽!”罗玛喘息着,空出来的那只手在空中挥舞。她看到皮毛下似乎有东西在游动,不由悚然。“这是什么?我怎么了?”
“那是仪式主持者的魔力。”老妇人告诉她。“它会引导你更快感受到神秘和秩序。无需害怕,当桥梁建立起来时,你就成功了。”
“可是……”
“你的可是可真多。高环的导师现在并不常见,你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苍穹之塔还是空境阁下主持仪式。罗玛不是不信任安川,但不管怎么说,火种试炼与转职同时进行,她开始觉得自己还需要更多时间练习了。“不是魔力的原因。”她描述自己的感受,“好像是……树根?或者尖锐的枝条……在向外伸长……生长……”
“你不舒服么?”
这种感受很难用舒适来形容,可要说痛苦也谈不上。罗玛尽力呼吸,但似乎有其他的东西混合空气进入气管。她看见漆黑石壁忽然变为墨绿,苔藓则为碧蓝。老妇人光秃的脑袋上长出利齿,皮肤不住掉落碎渣。石台仿佛成了橘红的液体,冒着气泡和烟雾。她耳边原本是头颅嘶哑的呼唤,此刻却听到一支和谐轻灵的乐曲。还有在血肉中盘曲螺旋的根须,她能感觉到那本就是自己的血液和骨骼。一切都极度反常。
“太古怪了。”罗玛幻想喉咙里长出一朵坏笑的三色堇,正不停向外喷吐白雾。“很糟糕的感受。我确信自己吞下了一大罐黄油苔藓。”
“这种零食最好不要吃太多。”
“那是香料!”
老妇人哈了一声。“只是对你而言罢。在艰难的日子里,香草都会被用来填肚子。是的,绿精灵很少会受植物毒素的影响。”
谁关心绿精灵吃什么?罗玛心想。她全神贯注,感受着神秘的波纹。这个过程要比练习箭术更困难,甚至超过拉森给她布置的占星学作业。没有方向。她忽然察觉到问题所在。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罗玛。”导师的声音似乎从脑子里冒出来。他还在她不远。狮子赶紧抓住这个声音,摇头晃脑分辨出梦境与现实。“别乱想,罗玛。集中精神。我以为你不会在这里出问题。”
“什么?”怪异的色块遍布视野,罗玛看到的依然是两颗人头。但无论是她接触的长发女人还是啰嗦的老妇人,此刻都静止不动。
声音太模糊。罗玛想站起来,但在石台上摔倒,她的嘴唇距离长发女人干枯的头皮仅有一寸之遥。她的手指塞进了头颅无牙的嘴中,并且胀痛不已。那条分叉的舌头紧紧勒住指节,罗玛下意识想抽回手,但没成功。她就是被它绊倒的。“放开我!”
仿佛在回应她的叫声,死寂的人头瞬间变得生动起来。导师的声音远去,再也听不见了。“你确定吗?”长发头颅含糊地说,“放弃转职,还是被吓了一跳胡言乱语?”
“你咬我!”
“在族人把我献给希瑟之前,这个动作我还是做得出来的。真遗憾我是个牧树人,否则就可以留下牙齿了。”它侧头对老妇人的脑袋说。
“抓牢些,笨蛋。你决不能放开手。”老妇人没理它,而是尖声指责罗玛。它的吐字依旧像在唱歌。“看在女神的份上,我们也只能帮你一次。”
狮子有点惭愧。“我不知——”
“噢,你知道得太少了,所以最好听别人的话。”
罗玛只好举着手,那条舌头便渐渐放松。她的手指恢复了知觉,感到周围一片潮湿阴冷。她努力不让大脑下意识地强调自己正把手指放在死人嘴里。集中精神,狮子对自己说,下定决心,你的决心就是力量。我的决心是找到艾肯,让教会的混球付出代价。
“不赖。”长发头颅含糊地说。
它的评价没错。罗玛在几秒钟后感受到了奇异的脉动。她的血肉骨骼一齐作响,鸣声悦耳,可只有她听得见。从心脏生长出来的根须开始蜷缩,导师的魔力不再突兀地游动,而是无声息地改变了性质——仿佛由溪流变为岩浆一般,她很快感到了炽热。这个过程的意义无需任何人解释,罗玛自然而然就明白。
点燃。
热气自毛孔中冒出来,好像她是一只炉子上的水壶。无数幻影交叉,线条和色块彼此重合,光点与畸形的弦线时隐时现。罗玛头昏脑涨,可与身体的联席却更为密切,似乎灵魂的一部分融入了血肉,驱动生命蓬勃。
根须成了薪柴,她心想,被我的火种燃烧。或许它们本就是我的灵魂,此刻正经历一场神圣的涅槃。新生的魔力在躯体流淌,狮子有种正午起床的满足感。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振奋过。
“美丽的火焰。”老妇人感叹。“又是一个神秘生物诞生了。”
“不仅是神秘生物。”它的同伴纠正。
罗玛尚未来得及仔细体会魔力,更深层次的神秘就瞬息降临。她抱怨地咕哝一声,把意识沉入浩渺的知识海洋。
时间的感官随之拉长,好像她在梦里又做了个梦。但当美梦醒来,一切便恢复了原样。罗玛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石台上。两颗脑袋安安分分呆在石柱顶端,没有一点移动过的痕迹。由于自己的手指已经脱离了长发头颅,她断定仪式结束了。
“我成功了。”对于结果的确定与否,她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罗玛压抑不住自己的雀跃,也从不想压制。“老师!安川先生!我成功啦!”她兴奋过度,差点摔下石台。“我是风行者了。哼,在这之前我就知道我会……老师?”
事情不对劲。她猛然安静下来。有那么一刹那,罗玛以为自己还沉浸在梦里。黑暗不是阻碍,晨光正从藤蔓帘幕的缝隙里渗出来。她借着薄弱的光,却没在神殿里看到安川的身影。
她打量着两颗头。“我醒了。”狮子嘀咕。莫非他去打猎了?她花了一整晚的时间转职,而安川只用主持点燃火种的神秘仪式,转职他帮不上忙。“希瑟在上,现在我要上哪儿去找你呢?还是说在这里等着?”
直到正午时分,饥饿完全占领了感官。罗玛终于意识到,安川不会再回来了。喜悦被沮丧取代。他说过要教我更多东西的,还要帮我找回艾肯。难道都只是安慰么?
罗玛咬牙切齿地给自己的弓缠上金灰两道布带。他当我是孩子,他不信任我。等着瞧吧,有你好看的!
第二百九十三章 红墙外的无冕之王
七盏灯屋迎来了新的客人,西尔维娅为此唠叨不止。“我们应该禁止人类进入森林。”她坚持,“他们会带来灾祸和破坏,真的,没一个好东西。”
“好像你是个绿精灵一样。”锁先生教她安静。因为梅布尔女士已经邀请对方进来了。“当心点,别扯到袍子的边角。不然有你好看的。”
房间似乎比之前更宽阔。相较于外面的花园,收获之月的影响在此地似乎不能尽显。室内摆设没什么变化,这使得搬家的意义失去了一部分。可能她也不在乎罢。“玛格德琳大人。”他斟酌语言,“我本来打算到索德里亚找您的。”
“我更好奇谁将我离开圣瓦罗兰的消息告诉了你。”梅布尔回答。她推给客人一盏茶,瓷杯晶莹透亮,茶水青绿芬芳。
“我在神殿里得到了启示。”
“是戴洛。”她断定。
“我从不知道那两个脑袋叫什么。你可以自己去问她们。”
“年轻的是戴洛,大多数人选择她。年长的是亚鲁,她属于过去,才显得腐朽。”精灵女士饮下茶叶。“你去神殿干嘛?莫非你找到传承者了?”
“就是这样。”安川承认了。
“那我清楚你来这里的原因了。你有给我带——似乎没有。好吧,你知道就算这样我也会帮你的。谁让我粗心大意编织了一个活泼的幻影,谁让我欠你的情。”
安川不觉得有趣。“就是这样。”他低沉地重复。“我也完成了你的嘱托,梅布尔女士。现在我只希望见见我的导师。”
精灵女士显得很犹豫。“你来得真是时候。”她叹息道,“接下来的忙碌看来会属于我了。”
“怎么?有人向你许愿了?”
“一个漫长的愿望……还是我自找的麻烦。我答应为它编织每日的梦境,否则就得送它去四处游荡。瞧,他本来要求我保密,可那东西自己跳到别人面前去,我有什么办法呢?”
“那我还是不知道为好。”安川说。
他担心梅布尔借此推脱。但精灵女士看得出他在想什么。“别担心,我怎么也会让你见他一面。”她温声细语地承诺,“毕竟下一次你来,我可就不知道你会提什么要求了。”
风行者明白她和蔼态度的缘由。谁会知道我能得到红条带呢?恐怕他自己也没想到。大概梅布尔·玛格德琳会为自己欠下的人情后悔罢。
“可不是我让你用幻影欺骗孩子的。”他指出。
“不,我仍然觉得我当初找错了娱乐对象。”梅布尔·玛格德琳站起身。她奇异的发饰在腰间摇摆。“来吧,只要西尔维娅肯严丝合缝关上她的嘴巴,我们就能立刻开始。”
这个名字让他深思片刻。“那个讨要珍珠耳环的少女?”安川对她印象深刻。几年前他在斯克拉古克的微光森林中见过这位神秘的“七盏灯”花园主人,当时一位异族少女对他冷嘲热讽,担心安川用掉了当天的愿望。“她还在这里么?”
“啊,你刚刚经过她。”风行者照指示看向大门。它砰得一声关紧了。
他扭过头。“你对她太严格了。”没想到那孩子真被变成了炼金物品。虽然当时安川乐意见到她接受教训,可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也已成熟,变得稳重。“没人来找过她么?”
“有啊。”但精灵女士的微笑告诉他这是谎言。“可惜他们拿不出令人满意的植物,我只好拒绝了。”她轻轻将鲜艳的红指甲放在嘴边,示意他配合。
没人来找过西尔维娅。安川明白过来。梅布尔竟然在收留这孩子,或许这才是她的运气。“你还真是遵规守矩,不怕麻烦。”如果不是这样,当初梅布尔也不会为他织梦。
花园主人对他的评价欣然接受。
在施法前,梅布尔吩咐安川收拾好茶具。“给你茶水真是浪费。”她的手指在空气里扯出一道流光溢彩的丝线,仿佛截留住朝霞的尾巴。“好了,现在让我想想他的名字,时间过去太久了……”
“阿尤恩。”他说。
“你知道的,人类的名字向来不好记。”
这名字是你自己起的。“莫非你又故技重施,捉弄别人了?”
“不,只有你一个。”梅布尔拾起两根钢针,“稍等。”
她的动作十分亲切,但效果令人惊异。神秘的光辉渐渐遮住精灵女士的手臂,他低下头,看到地板的纹理游动排列,成为一个个规矩的格子。吱呀一声,似乎有人从某扇紧闭的房门后走出来,慢慢停在他身后。
安川还记得时候看到母亲在火炉旁织围巾,他曾对她的技艺崇拜不已。现在他几乎忘记母亲的模样了。在安川加入佣兵团前,瘟疫带走了母亲和大半个城镇的人。他流浪到一间破败的客栈里,遇到了导师阿尤恩。
风行者回过头,看到导师就站在一尺之外。照实说,他的变化超出想象。又矮又胖,手臂臃肿,弓箭在他宽厚的背上成了装饰。“你变老了。”安川对幻影说。“我从不知道梅布尔女士还需要考虑梦境的岁月。”
阿尤恩咧开嘴。“原谅她吧。”好一会儿过去,导师才得以说出话来。他的肥肚子在大笑的余韵中颤抖。“因为她比你自己都看得清楚。对你而言,我就是真实的。”
……
今天的城市里有风,也许人们可以摘下口罩几分钟。但卡安庞不愿冒着肺部感染的风险,便装作没听见这个荒唐的提议。他的下属都是些空有力气的莽汉,除非苏尔特恩赐,否则这辈子都只能拉货推车,最后贫饿而死。他们的提议完全不值得考虑。哼,下等人的乐趣。
领导卫队时间一长,他几乎忘记自己原本也是下等人的一员了。或许他本就是贵族后裔,身体里流淌着古老而光荣的血液。他想到母亲曾夸耀在逃难时的浮空船上与某位贵族绅士一度春宵,此刻他认为这或许就是首领让自己带领凡人队伍的因由——首领是伟大的黑巫师,神秘生物的手段是凡人们无法想象的。他一定一眼就看出了我的不同,卡安庞坚信。
但现在他有些不那么确定了。昨日的演讲起到的作用就像今天早晨的阳光一样,卡安庞只要站在雾里,提灯的光芒才是唯一的指望。他宁愿首领向某个权高位重的大贵族宣誓投效——这样他怎么也能混个骑士头衔——而不是接纳恶魔,整日提心吊胆。
他从街头走到街尾,步子很大,但速度极慢。
事情或许没到最糟糕的地步,卡安庞心想。首领深谋远虑,绝非我这样的凡人能相比。也许成为神秘生物后,我就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他无法向自己否认,对首领的信心其实远没有神秘的诱惑跟死亡的威胁来得大。在他身后跟随的不仅是强壮的民兵,还有四五个沉默的魔法战士,是首领巫术的造物。有什么好处选择的呢?要么带领这些东西走在街上,要么成为其中一员被神秘驱使。卡安庞确信自己是个聪明人,不识时务之辈在圣卡洛斯掀起叛乱的当天就注定要没命。现在整个红墙外都是他们的地盘,贵族们龟缩在高墙后,只等首领掌控恶魔的力量,以这把尖刀将其屠戮。
也许就是今天。正当卡安庞打算往回转,忽然某个传讯兵前来报信。“首领想单独见你,卡安庞大人。”他急促地说。
“怎么了?”单独会面。卡安庞其实清楚答案,他为此感到一阵颤栗的喜悦。“莫非是神秘仪式?”
“我不知道,大人。”传讯士兵来自某个战败的佣兵团,首领将负隅顽抗的家伙变成魔法战士,然后收拢了散落的冒险者。就工作态度而言,他表现得无可挑剔。“请您立刻跟我来。”
地下室依旧潮湿幽暗,不见天光,但卡安庞摘下口罩,觉得这里的空气似乎更清新。昨天他怎么没发现呢?早知道该在这里多停留一会才是。
首领站在镜子前,神情庄重得令人不由自主提起精神。或许是神秘度,或许是其他原因,任何细的响动都在靠近他时安分下来,卡安庞连打破沉寂都心翼翼。“首领。”话一出口,他才惊觉自己也能用如此细弱的嗓音说话。
“你的仪式准备好了,卡安庞。”这位反叛军的灵魂人物宣布,“你将成为辅佐我的臣子。我乃西尔瓦努斯,雾之城的解放者,红墙外的无冕之王。在整个圣卡洛斯起义军中,你也是第一个获得此项殊荣。”
“我万分荣幸。”
首领伸手一指。“希望你的运气能像觉悟一样令我满意。”神秘在凡俗面前显现,那根手指跨越距离,接近卡安庞的额头。他不禁咬紧牙关,好像骑士等待君主的册封。
但门忽然被敲响。“我们抓到了一队恶魔猎手!”有个该死的声音在外面高呼。“里面有城主的儿子。”
第二百九十四章 流血事件
“看来红墙内的贵族老爷们坐不住了。”首领站起身。“请稍微等待片刻,我忠诚的臣子。我需要你通知其他的领队,到这里来欣赏我们的新猎物。”
地下室再次挤满人的过程如同往一只发霉的口袋里装豆子。与之前不同的是,披黑斗篷的守卫在首领前方拦成一条束带,几个鼻青脸肿的俘虏则被丢在中间,跪成一排。
“我没说过吗?现在我需要他们清醒。”
卡安庞有幸站在首领身边,拎着水桶浇湿这些人的脑袋。他认得他们身上的盔甲和剑,以及七扭八歪的各色家族徽章。一帮贵族子弟拼凑出来的恶魔猎手?卡安庞只觉得他们像田地里等待雨露的卷心菜。
其中一个家伙抬头瞪他一眼,于是他将水桶挂在对方歪斜的头盔上。人群中隐约响起笑声。卡安庞没笑。他大概能猜到首领马上要做什么。我在干一件蠢事,他心想。他不知道这样的示好会不会让那些黑斗篷下异类的的魔鬼觉得顺眼。
“很抱歉我再次让你们放下手头的工作。”首领却显得很轻松,“对红墙内的渗透还在继续,清除城内帮派的计划还需要时间推进……请放心,我不是来监察各位的任务进度的。”嘈杂和笑声大了一点儿。与昨日相比,他的威严十足内敛,不露痕迹,让地下室的气氛在流动中升温。“生活中总会有些意外的礼物。是的,杂事很多,可别忘了我们的目的是唯一的。嗯。它是什么?”
人们给出了许多答案。但在卡安庞耳朵里,它们拥有相同的音节。“重建圣卡洛斯!”他仿佛看到千万根喉咙在神殿的琉璃尖顶下高唱,起义军橘红的旗帜中央,描绘着鲜艳夺目的七芒星。但他不敢抬头加入唱诵,也不敢沉默独身事外。
“我今天召你们来此,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一个佣兵等不及他卖关子。“到底是什么事?与那些抓到的贵族鬼有关?”
“我还以为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消息灵通呢,马萨特。”首领微笑时,能让焦虑的阴影无所遁形。“我们的队伍向来不乏长耳朵和圆脚掌,人人都关心别人。也许我该安排例会……这是玩笑。如果改成每日例会,你们就不会觉得好奇了。这么看来,紧迫是有好处的。”
没有人再要求他迅速给出答案了。卡安庞听说过长耳朵,在纷争开始时,他们贩卖情报、刺探秘密,要价比夜莺更可恶;圆脚掌则是其中较为厉害的一部分,他们透露的消息往往都很准确。传言这类人走路像猫一样无声无息,才能有非凡的收获。人们以此来形容优秀的间谍。而优秀的间谍是会令人心起来的。
加入反抗军前,他也见过夜莺。夜莺与长耳朵和圆脚掌都不一样,前者更凶狠,时常充当杀手或盗贼,后者则是商人。但在圣卡洛斯,夜莺要远多于商人。红墙外遍地都是阴谋和谎言,刺客几乎不会挨饿。他们行于阴影,但也不是每一只都能遮掩自己的行迹。有时卡安庞会在水沟和稻草下碰上一两具戴腰带匕首和尖锐长针的尸体。而长耳朵往往是兼职,只有在特定时间才会打理副业生意。当然,不管是夜莺还是长耳朵,现在的卡安庞都不陌生。
“来自红墙内的抵抗已经开始。”首领告诉每个人,“而我们也将彻底打消他们的妄想。”
卡安庞想的却是他们上一次对红墙的进攻遭受了惨败。时间近得很,就在昨天下午。先是刺客被抓,紧接着一条串联红墙内外的暗线被连根拔起。首领的态度要比他乐观得多,也许是因为卡安庞的消息来源远不如对方广阔。他手下的夜莺都是凡人,而首领则统率所有的神秘生物。可卡安庞见过那名逃到红墙外的贵族,他绝望地向首领祈求离开圣卡洛斯。
“这与说好的不一样。”爵士说,声音透过厚厚的墙壁。卡安庞并非故意偷听,但自己传进耳朵的声音可没法忽视。“我被迫放弃了房产!”
“我很遗憾。”首领的言辞则略显模糊。但卡安庞集中注意力,还是能隐约辨别出来。
“你们会失败,西尔瓦努斯。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我不知道这个结论是你经过怎样的深思熟虑得到的。”
“你不了解他!他与安哈尔不同。”
“空境把你吓破了胆子。而我也与你不同,我无所畏惧。”
“你该畏惧才是。”爵士尖声说。
“有些东西你根本不了解。”首领西尔瓦努斯告诉他,“除了真正的圣者,我们谁都不用怕。我的朋友。言辞不能左右战争,但我们是拥有力量的。”
爵士发出怀疑的嘶声。“无论你拥有怎样的力量,都不可能对抗克洛伊塔。圣者?你到底知不知道圣者意味着什么?”
“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会拥有志同道合的神秘圣者。”首领镇静地说。
“你在说什么?简直是疯了!”
“我认为你应该清楚。”
一阵窒息的沉默。“你要去找那些东西。”
“请尊重些。我们需要他们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一部分?你说要恶魔加入你们的队伍?”
“是我们的队伍。”西尔瓦努斯纠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没有回答传来。显然,这位红墙内的爵士老爷与卡安庞刚得知这个消息时一样震惊。“盖亚在上,谁告诉我这世界究竟怎么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细。“你以为恶魔是什么?你以为圣者是什么?别头脑发昏,听从欺骗!啊,我明白了。一定是那些疯子来找你了,对不对?”
“我没有受到任何蛊惑。是我主动去找他们的。我必须拥有对抗更高神秘的力量,否则战争注定失败,很多人都会死。”
“你以为他们会感激你?与恶魔扯上关系,他们倒不如死了痛快。”
首领很生气。“你真是顽固不化,维克斯顿。我当你是起义军的朋友。”
“我以为你要的是圣卡洛斯,没想到你的理想这么远大!”维克斯顿也怒气冲冲。
“你只担心你在红墙内的房产。看在诸神的份上,难道你不知道我们的胜利意味着什么吗?”
“我希望我不知道,因为那会是另一场战争。但愿我会因此大赚特赚。”
“没人会跟你做生意了,维克斯顿。只要高塔还存在一天,你就会在所有商行的黑名单上。那名忠诚的牺牲者刺杀的是高塔总部的治安官。”
卡安庞听见首领的笑声。他忽然发现从加入起义军开始,他几乎没听到过首领的大笑。他的态度再温和,也不自觉令身边的人感到畏惧。由于其对待恶魔的态度,卡安庞有过更可怕的猜测,但他不乐意去想,也从没对首领的任何决定表示出反对意见。
维克斯顿爵士也想到了,他的声音渐渐微弱。“这也是我为了你事业的牺牲。西尔瓦努斯。我一直祈祷你建立新的秩序,这就是证明。”
卡安庞感到了不安,但这不是他的不安。
“好吧,不管你是不是疯了。事到如今,我也只好上你的船。”
“你的选择不会错。”
“是的,毋庸置疑。西尔瓦努斯我站在你这边。那我们说正事。有些东西我必须处理,红墙里的傻瓜们限制了通信,可我的通缉却不会拖太久。”爵士继续说,“我在布鲁姆诺特还有固定资产,而军队需要补给……是不是?看你们的打算,应该是准备毕其功于一役。军需不足,只能如此。我可以——”
“感谢你的援助。维克斯顿。”首领打断道。沉默再次主宰了房间。卡安庞换了条腿支撑重量。这时,首领西尔瓦努斯开口了:“安哈尔·艾丁封锁了全部的穿梭站,而若是不想一头撞到空境统领手上,星之隙也不能走。你只能从红墙外的港口乘船离开。”
“我要怎么联系你?”爵士问。
“我记得你的商行有自己的交货标志。这时候你肯定不会藏私,对吗?”
“是我的印章。成对的。”卡安庞猜测他可能将其中一枚交给了首领。
“事不宜迟。让我送你一程。”
这是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属于首领西尔瓦努斯。再后来,所有声音都变得细微,卡安庞无法再得到任何消息了。当首领带着三名魔法战士离开房间时,他装作一无所知,与下属们一同离开。
“胜利的到来是可以预期的。”此时此刻,西尔瓦努斯断定。声音将他唤回现实。“我们的复仇也从现在开始。卡安庞,我忠诚的伙伴。接下来麻烦你维持秩序,并请大家看清楚这些骑士的下场。”卡安庞带人隔开人群,并扭转地下室的镜子。他忽然惊觉这里的镜面多得怕人。“这些骑士不仅有着显赫的家族,还在神秘领域享有荣誉。他们是恶魔猎手。”
房间里惊叫迭起。但这放大的嘈杂尚未持续多久,周围的守卫们忽然手起刀落,砍下他们的脑袋。
一切声音都戛然而止。卡安庞站在最后,鼻子里充斥着血腥味。昨天他在首领与爵士谈话后经过地下室的门口闻到的气味似乎穿越了时空。
第二百九十五章 行动
“为这份被卑鄙虚伪的上位者们称颂的荣耀,今天他们要付出生命。”首领的声音在尸体上回荡。这句话也饱含血的气味,卡安庞想起那位没有能够去到布鲁姆诺特的维克斯顿爵士。他跟我有同样的恐惧,并受其驱使。如果我记得母亲的话,就该跟他一同离开。他未必没这么考虑过。然而……那位爵士再也没有走出首领的房间,卡安庞也决定成为神秘者。
“这是我们的诚意。”首领说。
不用说是给谁的。现在卡安庞告诫自己遗忘恶魔而称呼他们为无名者,如果西尔瓦努斯有更好的主意,他也不介意改口。但卡安庞相信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个事实。有人将反对,即便他们不会说出口。可首领是敏锐而多疑的领导者,他能察觉维克斯顿的畏缩,同样也能发现别人的。
看来会有更多魔法战士听从我的指挥……
“我们杀了恶魔猎手。”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卡安庞险些回头去看。“你认为我们会怎样?”
他不用看。这个声音似曾相识。那名多事的冒险者。卡安庞怀疑自己被人盯上了。有很多人觊觎他的地位,却尚没有人敢挑衅首领的权威。哼,倒不如让这帮有心思的冒险者去找恶魔的麻烦。卡安庞很快就会成为神秘生物,在他看来,这些后来投效的佣兵不可能比他这样完全由首领亲自培养起来的亲信更得信重。“我们会胜利。”他告诉那家伙,也是在警告自己。
“恶魔猎手在任职期间死亡,全天下的骑士都会愤怒。”
他们的愤怒不能上达天听,那就等于没有。卡安庞不愿意直说:“首领会有办法平息怒火,或者强硬面对。”
“你认为哪一种可能实现呢?”
答案不言而喻。卡安庞通过镜子的反射找到人海中的西尔瓦努斯,我向他宣誓过效忠,即便誓言的价值对我来说不值一提。但我也不能离开,起码在成为神秘生物前不能。首领会料到我的犹豫吗?就像他了解维克斯顿一样?他会用什么办法来掌控我?黑巫术,还是……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考虑当逃兵的细节,不禁避开首领的目光。被打断的仪式竟让我满心庆幸。卡安庞按捺住所有思考,决定暂时遗忘烦恼。照实说,他认为自己的思考和烦恼都没有用处。
只有胜利。卡安庞心想。只有胜利能左右我的选择。要是他的选择能左右胜利就好了……那会使烦恼都变得得意起来。他承认自己幻想过那一天。是的,一切都轻而易举。
黑斗篷的冒险者静静站在阴影里,或许他也在考虑同样的事情。不管是首领西尔瓦努斯还是卡安庞,此刻都无法得知一个人的内心所想。
“这些凶恶的使者为我们带来了长夜灯。”首领说,“来自红墙内的关怀,我们都已领会到。现在是时候回礼了。占领他们的宫殿,摧毁腐朽的制度,重建我们的家园!”声浪将他推向绝顶。尸体的血流汇成河道,注入石砖的缝隙里,滋润地毯皮毛。“我希望你们记住我接下来的每个字。”他命令,“立即集结队伍,搜查每一支离开红墙庇护的恶魔猎手队。在傍晚的迷雾加重前,我们要找到那些试图污染我们新家园的蛀虫,一个不留。”
这就是开始了。对于战争,卡安庞已然不陌生。他没来得及成为神秘者,这没什么要紧,反正他也不会亲自上阵杀敌。控制魔法战士的不是只有首领的魔法,还有首领嘉许的神秘物品。一张的纸片能做到这些,他该感到诧异才是。然而凡人的数量比这些东西的十倍还多,卡安庞也能将这些蠢蛋号令得如臂使指。相较之下,神秘的捷径似乎也黯然失色了。
他回到地面上,马不停蹄地开始召集部下。“现在就开战?”某个民兵甚至刚从床上爬起来。手下人对战况进展感到焦虑,这是正常的回应。他们享受烈酒和肉食不过短短数天,斗志和勇猛却已经消磨空了。现在外城最惨淡的行业是皮肉生意,因为这帮家伙几乎从不付账给他们上过的妓女。
“就现在。赶紧给我穿衣服滚蛋。”
恶魔猎手不容易对付,卡安庞心知肚明,手下的这些民兵队伍多半会死伤惨重。不过既然首领的要求是尽量少损失魔法战士,那么他也不用费心在下等人身上。原本在不知道首领的目的前,他也会是其中一员,并且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卡安庞开始思考这些人到底对新城市有什么用了。难怪平民会被贵族奴役,他们除了卖力气,生来就没别的本事。
街道沉没在灰蒙蒙的浓雾中,与往日没区别。首领干嘛急着讨好恶魔?他自己也有力量。爵士说得没错,他无法对抗空境……然而恶魔既然屈服于他的统治,又该拿什么来对付克洛伊塔?也许不是为恶魔,而是为了雾。雾对起义军有利,因为魔法战士可以藏身于迷雾。卡安庞骑马穿过无人的公园,蹄铁在空荡荡的花坛土上烙印。这是圣卡洛斯的常见景象,在起义军完全占领红墙以外的土地后,不会挥舞刀剑长矛的人们还是回到原来的生活,只是天色已晚,又有纷争,大家都不愿出来罢了。
他在想“那些人”。
卡安庞不怎么了解神秘领域,但贵族们一定不陌生。维克斯顿本以为首领与“那些人”合作,才有胆量对抗高塔。他非常好奇“那些人”到底指的是什么,因为他想象不出这世界上竟还有比恶魔更危险的武器。而爵士也真正认为“那些人”能够抵抗高塔的空境……克洛伊的历史追溯至千年之前,也许占星师会有害怕的东西罢。卡安庞深表怀疑。
“大人!”很快有骑兵回来禀报,他被阻挡在魔法战士的长矛外。“这里没什么发现,去下一条街吗?”
“那就到处逛逛吧。”反正首领不会将指望都放在他身上,卡安庞也不需要争夺功绩来换取地位。然而可能其他人会因此将他视作对手,时刻关注,不余打击。
他只是没想到对方有胆量抛下首领的命令。“有何贵干?”
一个黑斗篷在转角处等候,犹如雾中的幽灵。是那找他搭话的冒险者,也许是佣兵。谁在乎呢?他们连名字都不必交换。“你知道他怎么抓到恶魔猎手的吗?”
“不是我抓的。你找错人了。”
“那是他手下的无名者?”
他妈的。为什么我就不能忘了他们?“滚远点。”卡安庞很快就会成为神秘生物,有首领的支持,他无需害怕任何冒险者。“问你眼前那些死人去吧,他们肯定愿意告诉你。”
黑斗篷没有反应。他隐藏起来的目光似乎直直盯着拦住他的魔法战士。其中一个是佩瑞斯·艾丁,圣卡洛斯的很多人都见过这位巡逻骑兵队长,可能这冒险者也不例外。“我以为西尔瓦努斯会留他一命,好让安哈尔妥协。”
“谁是安哈尔?”
黑斗篷终于将视线挪到他身上,其中似乎有着原来如此的意味。“你的首领什么也没对你说,是吗?”
卡安庞不喜欢他的态度。更何况他知道首领的名字,或许可能跟维克斯顿爵士一样,都是首领的旧识。这个猜测令他更焦虑。“你是谁?”他质问。
“你也不认识。”对方竟回答。
因为你从不摘下斗篷。卡安庞不想惹事,他调转马头,打算绕开这古怪的家伙。
“‘那些人’是谁?”
一种偷听被人发现的惊恐攫取住他的心脏。我确信没人看到我!“你在胡说些什么?滚开!”
“声音很大,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听到。”
卡安庞怀疑地打量他。如果他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自己承认,那就太愚蠢了。“你从哪儿来?是不是红墙内?”他不给对方回答的机会。“你是个夜莺!或许还是恶魔猎手。”魔法战士伴随他的厉声呵斥前进,于迷雾中扑向近在咫尺的黑斗篷。
我并不渴望功绩,他心想,但对于诬陷之道却不陌生。如果维克斯顿爵士会因畏惧而被杀,没道理这家伙会让首领开恩。“让他露露脸。”卡安庞一边转身下马,一边命令。他的一只脚忽然在马镫上打滑,似乎皮革上了霜。卡安庞咒骂一句,正要从地上爬起来……
……黑色的阴影替代迷雾遮蔽了他。
卡安庞的视野再次拔高,静止在一片游动的白雾中。黑斗篷下探出美丽的晶莹刀刃,刚从凝固鲜血的切口移开。他的无头尸体向后仰倒,肌肉和骨骼都被冻硬了,在地上轻微弹动。
“关于我,你猜得没错。”年轻人抖开外袍上的血点。在不远处,魔法战士静立不动,犹如忠实的卫兵守护他的背后。“但真遗憾你没得到他的信任。”
图书馆
尤利尔只来得及写完最后一个字,吉辛就抽走了测验单。他开始觉得事情不妙了。“我以为还有两分钟?”
“你晚来了两分钟。”吉辛提醒,“训练课拖堂了,是不是?”
“我的导师给我安排了实战测试,下课后去医务室了……”后勤部的医生拥有出色的医护魔法,他的时间大半浪费在路上。
“还有下一次,这没什么。”肖边收拾东西边说,他的杂物太多,口袋快要装不下了。“你们想去哪里吃晚餐?”
“我吃过了。”学徒发现自己逐渐适应了炼金魔药的味道。“待会儿我打算到图书室去。”
“那我也去。正好我有几本借来的书要还。”
爬楼梯运动量不小,尤利尔干脆让肖去餐厅找些食物。但令他大跌眼镜的是,肖给他带了胡椒味的馅饼,还有一罐子魔法饮料。“味道还不错。”他信誓旦旦地向学徒保证。
“里面有虫子。”罐子是玻璃的。
“哦,不要紧,开封后它们会自己飞走的。”
好像我是担心吃虫子似的。“我最近胃口不太好。”学徒苦思冥想一个拒绝的理由。
“是热饮,可以尝尝。”
“这不是热饮的问题!”
肖疑惑地打量罐子,再看看他。他的神色释然了。“你多半不清楚,这东西是‘白果洗澡水’,很受欢迎。”
“?”尤利尔想了想,“所以那些虫子其实是水果?”
“不,它们是白果蝇。”看到学徒的表情逐渐崩塌,肖差点笑了。还好他忍住了,否则声音会从楼梯间传到顶层的会议厅去。
“你觉得这种解释会让人想喝它吗?!”
“白果蝇是神秘生物。”肖一脸正色,“它只以白色水果为食,因此翅膀也是白色。”
(ex){}&/ “霜之月前。灵物占卜具有一定危险性,最好不要在系统的学习之前自己尝试。”肖刚好抄录完一段文字,正抬头找他的量尺。“就算是作业,也必须在专门的实验室或图书室进行。实验室有保护措施,图书室有神秘者监察。瞧那几个笨蛋,他们选择了炭笔。这是最容易出事故的媒介之一。”
“为什么?”学徒大多还只是凡人而已。
“魔法会把你的指令坚决执行,灵物占卜依靠的是物品本身的神秘,魔力则来自底下的轮盘。”肖告诉他,这东西是辅助学徒们进行实验的神秘物品,在高塔遍地都是。维修部成员会定时为它们补充魔力。“笔仙很难掌控,他们多半会倒霉。”他下结论。
索伦没跟他说过这些,可能是认为他用不到罢。尤利尔盯着转盘附近源源不断的魔力波纹。“有些不对劲儿。那支笔转个不停。他们在占卜什么?”
“我们还是离远些。”肖说。“奥斯维德先生已经被吵醒了。”
图书室一直是尤利尔的占星学导师负责,所有人都轻声细语,不敢喧哗。因为老占星师会给那些叽叽喳喳的学徒深刻的教训。
“想让炭笔钻透轮盘么?”奥斯维德轻声问,“你们到底想占卜什么?”
一个学徒吓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另外两个对视一眼,由最前面的那个回答:“是萨弗,他问笔仙能转几圈。”
话音刚落,他们头顶忽然出现建筑撕裂的龟裂声。紧接着是巨响和惊叫。当尤利尔从书架后探出脑袋时,他只看到了一片烟雾。
“七百四十圈。”肖从余震隐约的地板上爬起来。
第二百九十六章 镜中人
门外似乎有人在等候。即便他既没敲门也没发出脚步声,两名守卫同样无动于衷,但西尔瓦努斯一直都更倾向于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也猜到了来人是谁。“卡安庞。我的第一大臣。”只有卡安庞才会让守卫毫无反应,他拥有他交予亲自的巫咒,由此能畅通无阻。“你的荣耀时刻很快会到来,但就像我们寻求的正义一样有点迟到。别心急。我的承诺比圣卡洛斯贵族们的所有契约加起来都更有价值。”
门开了,来人果然是卡安庞。他的脸色纸一样苍白。西尔瓦努斯意识到情况出现了变化。“他死了。”卡安庞说。他的身体在颤抖。“我甚至没看到敌人的样子。那些战士也听从他的号令……首领大人,你的魔咒……”
黑巫术代价极大,但掌握起来并不困难。而被神秘操纵的每个魔法战士,首领都对他们的状况了然于胸。这些东西其实还活着,只是被魔力摧毁了控制身体的大脑,好让施术者的指令得以运行。根据这个特性,他可以制作出卡安庞意识相通的替身——伪装外貌反倒更棘手——在外城撒下鱼饵。虽然诱饵是一次性的,但西尔瓦努斯尚未决定是否要抛弃它。
“我的巫术没有异常。”西尔瓦努斯告诉他,“但只对活死人有效。现在他们要么活着,要么彻底死了。不管怎么说,你得到了魔法战士对他没有作用的情报,圣卡洛斯会记得你的功绩。”
“敌人是神秘生物。”他的第一大臣吓坏了。“首领大人,我认为我需要力量来为您的事业护航。”
西尔瓦努斯本来并不介意为他点燃火种,但现在不行。卡安庞的存在比他自己想的更重要。如果他成为了神秘生物,西尔瓦努斯可没理由挑选第二个凡人作为诱饵。再说,他也不喜欢让神秘者掌控自己的巫术咒语。
“我还有事务要处理,卡安庞。”现在可没有第二队倒霉的恶魔猎手俘虏来打断谈话,但西尔瓦努斯对手下的每一支军队都拥有绝对的统御力。很快有人敲门。“你的情报会偏移战局,但现在奋战的同伴们需要你回到安全屋去。要是对那两个女孩不满意,货仓还有其他种族的小甜心正挨饿受冻,等待你的解救。”
“可是……”
“有件事情我认为你应该清楚,第一大臣:命令我从不说第二遍。”
卡安庞满心恐惧地离开,新的麻烦又立即到来。“托拜斯。”首领的语气不大有耐心了,“你又有了什么新点子来消耗我们为数不多的神秘生物战士?”
来人身量近六尺,闪亮的紫天鹅绒夹衫上镶嵌六枚不同颜色的水晶纽扣,在地下室成了所有镜子争相反射的光线之源。他腰间挂着把美丽的贵族剑,半圆的黄铜护手委实漂亮,但衬底的礼服长裤很不合身,鞋子也沾满泥土。
“我们的消耗在预期的底线之内,首领大人,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托拜斯不以为然地说。他用手把玩纽扣,露出指环上的硕大宝石。
“这副做派你最好不要让别人看见。”他警告。
(ex){}&/ “我一清二楚。”
镜中的“女士”歪了歪头。“老实说,我依然不能肯定他会为大局着想而受你的胁迫。”
“我比你了解神秘领域的贵族游戏规则。”他则回敬,“伊士曼是陆地,圣卡洛斯却在空中。克洛伊只能选择接受事实,否则整个圣卡洛斯倒向恶魔一方将会使苍穹之塔身败名裂,成为神秘领域的笑柄。”
“你想得是很好,可计划难免会有意外。听着,西尔瓦努斯,要是你没能取得最终胜利,我会拿走你对我的部分记忆。事实上,我对成为高塔的通缉犯没有半点兴趣。”
我也没有。他不是很意外对方会提出这样要求。“那么契约成立。你可以过来了,女士。等红墙外的恶魔猎手都被杀死或驱逐,我就立即收网。”看样子,他可怜的第一大臣卡安庞恐怕等不到点燃火种的那一天了。但没关系,无论是托拜斯还是拉斯普丁都比一个蠢笨的凡人更适合成为第一大臣。
镜子泛起粼粼波纹。
室内的气流盘旋起来,似乎有狂风迫近。倒影的轮廓收缩、扭曲,重新组成一条模糊的鹅黄色礼服长裙,再填充密软的蕾丝和层层叠叠的丝绸。当袖口的手臂探出镜面,西尔瓦努斯看到了雪白锁骨上锃亮的金项圈,细小的锁链探入被低胸环带束缚的间。在其颈上头颅穿越镜面之前,他移开目光。
女士戴着一张火红的羽毛假面,走路时身姿婀娜。在她接近西尔瓦努斯的过程中,他感到神秘的挤压逐渐削薄,仿佛进入了宁静的暴风之眼。
比起他曾经见过的大人物们,眼前这位女士给他的印象更深刻。这是源于职业的吸引,西尔瓦努斯感受得到,从镜子里走出来的女人是位真正的空境巫师。他原本就有猜测,因此并不吃惊。当初镜中人主动要求合作,西尔瓦努斯欣然同意。即便他自身的神秘度与空境还有差距,但他们的目的并不冲突,两者各取所需。
更何况,西尔瓦努斯清楚一位空境巫师是不适合统治圣卡洛斯的。它毕竟属于克洛伊,空境也要小心对待。“女士,可否有幸得知你的姓名?”但不论如何,此刻西尔瓦努斯有求于人,放低姿态在他的预期之中。
“我的名字是拉梅塔。”她说,“但愿你未曾听闻。”
这名字不像是真名,他确实没听说过。但同样的,西尔瓦努斯在婚礼中见到的也并非她的真实面貌。藏头露尾不会给人好感,但足够安全。“我的战士正在减少,拉梅塔阁下。”这是在与托拜斯交流时发生的事。由于已有准备,他并不焦急。
“是的,他快到你的老巢来了。真遗憾他没有使用矩梯,不然就不用再费力气了。”拉梅塔的火红假面下,她的雪白嘴唇露出微笑。
索伦的数据库
休息室的光线昏暗,蜡烛也用尽了。好在不需要多余的明亮,阴影和寒冷足以抚慰他。
他关上窗,放下帷幔确保玻璃被完全遮住。一棵盛放的桃金娘被搁置在窗台边缘,味道异常浓郁,他开始后悔将之前的花盆弄碎了。对于生长在温暖阳光下、生机勃勃的柔嫩植物,他向来不感兴趣。
要锁门时,藏在书桌下的棕仙尖叫着冲出门隙,在地毯上留下了甜腻的糕点气味。他把弄脏的地毯丢出门外。一个小妖精而已,他心想。若是大妖精,我才要费心。
克洛伊塔的事务确实繁重,但人们各司其职,几乎不需要他操心。唯有当回到布鲁姆诺特时,我才会感觉自己是多余的。这似乎是常态。如果哪一天在总部也需要他忙碌了,才是遇到了麻烦。天文室邀请外交部出席他们莫名其妙的纪念日庆典时,大概抱着同样的想法。他希望拉森主持宴会的能力比缓和会议气氛强一些。
他边想边解开魔咒。
索伦·格森的一段数据记录——
-时间:炎之月第x星期周x,晚餐后
-类型:对话
-对象:尤利尔
-指令关键词:关心精神状态、单手剑课后练习进度、交友状况
(ex){}&/ 我明白我太委婉了……
“我也明白。你的词库需要更新,连带着信箱一起。明天就去图书室。”
可是,阁下,这不是我愿意的!我天生就是独一无二的。
“你是拉特利夫批量制造出来的炼金产品。”他指出。
就算我生得随意,但习惯总不会是天生的。指环改了口,莫非您还不知道我的习惯从哪儿来吗?
“烦劳你告诉我。”他慢慢地说。我太放纵它了,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时间管它。
对不起。指环立即忏悔。
“如果你道歉时词汇更丰富,说不准我会被你打动。”可见词库更新势在必行。“你生得随意,最好不要死得草率。”他看出索伦似乎有话要说。“现在给我保持安静。我需要思考。”
指环静止在桌子上不动了。
关于突发爆炸这回事我没法跟你解释
午餐时,尤利尔从戒指索伦手里收到了一封古怪的邀请。当看清上面的时间后,他顿时感到麻烦临头。“明天?吉辛,最近有什么节日吗?”
“我想想……呃,似乎只有一个,是纪念王后座被发现的典礼。二十年前的事了。”同学吉辛·杜瓦告诉他,“当时命运议会忙着处理大陆上的战事,只好将庆祝推迟。”
王后座尤利尔还没学到,也从没在天上看见过。照实说,就算见过他也认不出来。“必须到场么?”
“这可是天文室的庆典,伙计,我们这些学徒几乎没机会参与。哪怕是奥斯维德先生也没法给我们开后门,你的邀请恐怕是看在统领大人的面子上。”
“外交部也会出席?”
“天文室的人不够,第二天环城日报的照片会很尴尬。正巧你的导师最近回到高塔,被邀请去捧场也是理所应当的。”吉辛说。“当然,这些东西是我道听途说。你最好去问问统领大人。”
“可我有其他事情要办。”
“你指什么?”
“庆典。”找到乔伊不容易,但找到索伦没难度。尤利尔不担心这个。“时间就在明天,但我想我需要跟人约定到图书馆去——”
“图书馆不是被封锁检修了吗?”
“没准我们能顺便帮忙。”
“你似乎说了‘我们’。”
“你看不出来我正是在邀请你吗?”
吉辛扭过头,上下打量他一番,目光中有种难以形容的惊异。“为什么你觉得我会答应?”
“因为我先邀请了明妮。”威廉敏娜是吉辛的女友。“你来不来?”
“见鬼,她怎么会答应你?”
“我要去找棕仙女王的更多线索,而这消息一开始就是她告诉我的。我用索伦打开了图书室下的地板,发现一处地洞。”
“你们打开了图书室的地板?!”
“是吊顶干的。我只是用魔法把窟窿撑起来。”
“我猜是你导师的魔法?”
尤利尔也很迟疑。“肖告诉我,庆典期间维修部放假,在职的棕仙们也不会受到召唤。盖亚在上,我没想过只有我不放假。”
“给我等等,你到底把这事告诉了多少人?”
“就我们几个……”
“还得算上白之使。你认为那枚戒指会给你保守秘密吗?我得阻止明妮,她不能参与进去。”
“别这样。”尤利尔赶紧拉住他,“我打算更改时间,今晚就过去。好吧问题不是这个……但我们只是去看看,图书室能有什么危险?况且你不想知道下面有什么吗?”
吉辛无言以对。“你知道我没办法说服明妮。该死,外交部都是你这样的不安定份子么?”
尤利尔咳嗽一声。不然他也不会选择拉吉辛入伙了。说实在的,当时要是没有索伦的怂恿,他很有可能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然而指环用能提高战斗技法的神秘作为诱惑,让他觉得自己非去瞧瞧不可。学徒怀疑指环另有图谋,但他鉴别谎言的能力没法在符文生命身上生效。
……
“地面铺满了土。”威廉敏娜说。她的鞋底碾碎结块,把旁边的三人吓了一跳。
“安静是冒险的伴侣。”肖用正常的音量告诉她。
“那这里只有你动静最大。”
明妮说得没错,肖的嗓音在土壁间回荡,尤利尔只想捂住对方的嘴巴。但在精神紧绷的时刻,他只能浑身僵硬,无法动弹。等到一切沉寂,他才松了口气。“明妮,谈谈那个传说吧。我们都不清楚细节。”
“我知道他想让肖闭嘴。”她对吉辛耳语。“一本没有作者的书,记载了各类妖精的习性和样貌。其中关于棕仙的部分——”
“我以为棕仙是精灵族。”吉辛不自觉地提出异议。
“希望你以为的答案不要落实在测试里,因为它往往错得离谱。”明妮揶揄,“棕仙无疑是妖精,还是最早被确认的小妖精族之一。没到你发表意见的时候,亲爱的,现在听我说完。”
“不能发表意见,否则她会跟你闹脾气来证明对错。我的以为在她身上从没错过。”吉辛悄悄对尤利尔抱怨。
威廉敏娜咳嗽一声。
“棕仙也被称为棕精灵,可并不是精灵族。他们一般独居,但也时常成群出现,喜好住在靠近人类的地方并愿意跟人类和平相处。他们会帮你打扫家务,但不接受任何货币报酬,并认为这是对他们的侮辱。”
“这么大方?”肖嘀咕。
“不过你最好给他们物质上的回报,比如牛奶或点心之类。当一个棕仙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他会带走你的好运,甚至转而给你添麻烦。”
“还是算了,我宁愿自己动手。伺候别人总没有伺候自己来得容易。”
明妮瞪他一眼。“这里没人让你发表意见。”
“那棕仙女王呢?”尤利尔问,“你说这里是她的巢穴。我们怎么找到她?”
“我只是说可能。”明妮纠正。
“你非要找棕仙女王干什么?”吉辛很好奇,“作为仆人的话,他们可不是最优的选择。”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导师的戒指,那不说人话的家伙告诉我,棕仙女王是神秘生物,她亲手制作的糕点能让人更敏捷。”他也觉得荒唐。
“我要敏捷干什么?”肖挠挠头,与吉辛对视一眼。
“尤利尔是使者学徒,这对他打架很有帮助。”威廉敏娜振振有辞,“他还得兼顾占星学的课程,减轻训练课的压力是非常必要的。”
“你就是想来吃甜点。”
“小心,也许除了甜点我还会吃别的东西,比如某些胆小鬼的脑子。”
他们才刚钻进地洞,队伍就出现了分歧。尤利尔发现自己没办法处理他们的争端,只好装作没听见。毕竟来都来了,他打算先进去看看再说。
地板本来被吊顶砸出了一个浅坑,上面覆盖着坍塌的圆台和充作护栏的木头,下方则是黑漆漆的坑洞。学徒还看到一支折断的炭笔。事发突然,昨天如果不是奥斯维德先生在,恐怕用轮盘占卜的三个学徒里起码有两个人会没命。“占星师怎么没有预料到吊顶会砸下来呢?”他不禁问。
“预知又不是事无巨细的。有时候我们确实能推断出某些将要发生的事,但在感受的过程中,细节就被忽视了。”一个嗓音从深邃的地底传来。
“谁?”明妮惊叫。
“你要找的人。”声音逐渐远去。
肖不安地说:“我们要跟上吗?”
尤利尔抽出刀。“为什么不呢?”他走在最先,另一只手提着灯笼。橘红光圈包围四个人,他们谨慎戒备地向前移动。“我从来不知道,图书室的地板下竟然有这么长的隧道。”
“而且建塔时没有记载。”吉辛·杜瓦补充。他对高塔历史颇有研究。
“说明棕仙女王出现的可能性很大。”明妮轻声说。“不可能是密室,图书馆下一层就是礼堂大厅。”
“那我们现在在哪儿?”
“神秘之地。”尤利尔告诉他们。
隧道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深。根据的判断,比起安格玛雪峰间的铁路,地底洞穴的长度没有超出高塔的直径。但他有点怀疑自己的感官也受到了神秘的影响。
道路尽头的空间形似一处避难所。正中央摆着一方石台。“那是什么?”这下没人还能保持镇定了。肖后退几步,明妮大惊小怪地尖叫,扑进吉辛怀里。
“没准是棕仙的厨桌。”杜瓦挖苦。
尤利尔没说话。他感觉不到周围有神秘的波动,那个声音哪儿去了?
“那是棺材吗?”肖问。“引我们过来的是鬼魂?”
“或者波加特。”威廉敏娜勉强镇定下来,“棕仙死后,灵魂就会变成波加特,一种淘气鬼妖精。”
尤利尔找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异常,他开始觉得搞鬼的是索伦·格森了。要是我身边出现了什么怪事,准是指环的恶作剧。他对此深信不疑。“它能打开。”这是学徒仔细探索方台后得出的结论,“但我想最好还是别这么做。”
“那真的是棺材?里面有尸体?”
吉辛有不同看法。“要我说,棕仙没有这么大,他们跟你的手掌大小差不多。就算是,那也是个棕仙巨人。没准他有巨人与棕仙的双重血脉。妖精的所有后裔不都是妖精么?”
“确实是这样。妖精血脉往往具有更高的神秘度。”明妮回答。
“它也不像巨人的棺材。”肖说。
“你们说巨人?”飘忽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出现,发出嗤笑。“这顶多算巨人的骨灰盒。是的,它看上去可以给你们当棺材,说不定还是翻盖的呢。”
尤利尔抬手就是一剑砍过去,冰雪之刃寒意森森。他展露出来的进攻性姿态效果颇丰,对方吓得惊惶躲避,尖叫连连。“住手!”一只颜色与泥土相近的奇妙生物从他们头顶跌落,砸在吉辛的鞋子上。好像他刚走过泥潭。
“别怕,是棕仙。”威廉敏娜制止了男友将泥泞甩开的企图,“尤利尔,你离远点,顺便让肖别说话。它会被吓到的。还有吉辛,亲爱的,你能脱下鞋子吗?它摔扁了。”
“噢,明妮!”
“开玩笑的。”她咧开嘴。
那只棕仙倒也没一命呜呼,它爬起来,飞到石台上,肚子一鼓一鼓,很快恢复成圆滚滚的饱满状态。有一说一,它长得确实很像布朗尼蛋糕。
尤利尔不理会他们的调侃。他没看出这东西像妖精,说实话,他连棕仙也没见过几次。“你是棕仙女王吗?”
“不……”小东西一见威廉敏娜看见点心的奇异目光,立即改了口:“其实有这个可能。”
“你干嘛吓唬我们?”肖责备。
棕仙对他吐舌头,就是不回应。看来它就是恶作剧而已,压根没理由。
“你会做点心吗?”尤利尔不抱期望地问。他发现自己差点脱口成“你饿的时候会吃自己吗”。
“我当然会!”它很得意。“你是来找我品尝点心的?干嘛不早说!我把你们当成闯进来的笨蛋了。真是误会!庆典上的蛋糕都是我做的,你们必须每样都尝尝看。”
也许这只棕仙摔坏了头。尤利尔心想,否则他的脑子里不会一次只运行一件事。但它好歹能够交流了,这算是进步。“没问题。我们有专门品尝美食的选手。”他没敢回头看威廉敏娜在美食和体重间痛苦纠结的神情,“这桌子是用来做什么的?”他指了指石台。
“谁知道?有个亮晶晶的小圆圈搬进来的,还要我打通隧道呢。哎呀,我的胳膊都累掉了!”
……果然是索伦。尤利尔竟然没觉得多么吃惊。见鬼,莫非我习惯了被那家伙捉弄?“你是庆典的厨师?”现在索伦一定盯着他,并为他上当的愚蠢举动而笑得飞不起来。他决定想想乐观的事。
“我会做神秘食物。”小棕仙告诉他,“能让你开心到睡着。‘在吃第一口时就会做梦的巧克力’,你们听说过没有?”
一定要第一口么?“哪天需要治疗失眠,我会来找你的。”学徒说,“还有其他的效果吗?”
“噢,还有很多。有一款很适合你这样的使者学徒。”
尤利尔顿时来了兴趣。莫非索伦终于靠谱了一回?
棕仙鼓起肚子,把爪子伸进里面摸索。四个学徒盯着它的神奇操作,都想瞧瞧它还能做出什么布朗尼以外的糕点来。尤利尔看见它的手臂向往外抽,接着拿出手掌……
……以及上面的一粒糖豆。
威廉敏娜默默扭过头,选择了放弃尝试。也许她认为一粒糖豆不值得赌上她长久以来的减肥成果罢。
“这块……点心有什么用处?”
“这是‘接触高温超过两万度时能够抵抗烈火的清凉豆’。能帮助你增加火抗,抵御环阶的烈焰,很有用的魔法食物。不信的话,我可以免费给你一次机会,到岩浆里试一试……”
尤利尔大概清楚这些点心的起名方式了,他确信棕仙没有说谎。为了安全考虑,他觉得自己还是拒绝为妙。
“环阶的烈焰是什么标准?”吉辛不明白。
“高环的神秘度能融化钢铁,温度在一万度左右。”尤利尔从索伦手下学过这些知识,“也就是说,这颗神秘清凉豆的耐火好处,在于你的遗体火化不了……”
肖咳嗽起来。
“我真是受够了,为什么索伦·格森总是跟你过不去?”没法吃点心,威廉敏娜的耐心一下子消失了。“我也直说了,棕仙的消息就是它告诉我的。我瞧它是早有预谋。你怎么不能讨好一下你导师的助手呢?”
我尝试过,但失败了。与之相比,去岩浆游泳都更容易。尤利尔不想在索伦眼皮底下说它的坏话。“谢谢你,小棕仙。”他想先离开这里,“明天是纪念日庆典,你的工作很多,我们就不打扰了。”
没想到,棕仙的神情很疑惑。“什么?可庆典正在举行啊!”
“?”
尤利尔愣在原地。吉辛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同情。“伙计,邀请是索伦给你的,是吗?”
“……”
这时候如果还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他也不用与指环斗智斗勇了。“它是疯了吗?”缺席高塔天文室的宴会可不是小事。“这混蛋!它怎么能——”
“它肯定不敢。”吉辛指出。
不是索伦。尤利尔忽然发现未必没有其他人愿意关心他是否缺席。他一时间无法接受。是乔伊。他指使索伦截留邀请,吸引学徒到图书室地底去。只有他能让指环唯命是从。缺席不是什么大事,反正尤利尔也不是庆典主角……但无疑会在奥斯维德先生那里留下坏印象。作为天文室成员,“银十字星”肯定知道尤利尔收到了邀请。
“到底怎么回事?!”导师保证过会给他选择的机会,但现在对方一直试图左右他的的意志。如果天文室对我不那么期待,尤利尔心想,我就只能到外交部去。虽然他本来就渴望成为使者,但乔伊这么做……
吉辛·杜瓦似乎有点愧疚。“你最好快点到礼堂去。”
……
当他总算赶到礼堂时,庆典已经进行了过半,布朗尼小棕仙做的蛋糕都快被吃光了。天文室的教授拉森·加拉赫阁下与奥斯维德先生都在场,还有一位抱着奇怪巨卵的占星师。他手里拿着把凿子,与两位空境阁下坐在一起。其他的天文室成员的位置都在更靠外的地方。地面似乎换成了瓷砖,被礼花和彩带完全覆盖,却更显得人影惨淡,气氛冷清。
外交部的两位空境使者的座位被安排在大占星师们对面,但只有青之使狄恩·鲁宾坐在椅子上,脸色好像在注目卫兵对死囚行刑。
乔伊上哪儿去了?
尤利尔悄悄钻进人群,在奥斯维德先生面前露了一张脸,果然瞧见老占星师没精打采地给了他半个责备的眼神。学徒赶紧逃进一大蓬礼花里,还差点滑一跤。他抄起手边喷吐亮晶晶的糖果和纸花的小号,头朝下塞进一只花瓶里。
他很快找到了目标。年轻人站在餐桌后的阴影中,不知道在干什么。但即便此刻怒火中烧,尤利尔也没法责备导师。于是他迈开步子走到白之使身后,打算质问他让索伦干的好事。“你……”
嘭——!
爆炸十分突然,就像图书室的吊顶坠落。这次不是乔伊的计划,不是任何人的计划。礼花、糖果、纸带和奶油不给他们反应的空隙,兜头盖脸地覆盖了餐桌边的每个人。尤利尔头昏脑涨地跪在地上,才看见不远处被礼花撑爆的花瓶碎片。演讲台一片寂静。
导师的脸色没有变化,变的是他身上的奶油和彩带。它们化为薄冰,啪的一声粉碎落地。
“这是突发情况,我觉得我可以解释……”
尤利尔扶着桌子,试图站起来。然而地面的礼花被吹散,露出下方的冰面来。他顿时脚下打滑。餐桌不堪重负,哗啦啦散了架。学徒失去重心,不由得胡乱摆手借力。
白之使只来得及后退半步,就被他一把拽倒,跌进点心盘子和乱七八糟的酒杯山里。
“地面为什么这么滑?”尤利尔不禁叫道。
当得一声,一把银叉擦着他的耳朵钉在桌子腿上。“因为我负责给礼堂的结构进行临时加固。”导师的声音充满寒冷。“铺地砖,拉栏杆,修讲台。这下你满意了?非要来欣赏我的建筑水平,这会让你觉得开心吗?”
“完全不是这回事啊……”尤利尔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是因为这个才让索伦阻止我参加宴会的?”
“没有。现在给我滚!”
关于突发爆炸这回事我没法跟你解释
午餐时,尤利尔从戒指索伦手里收到了一封古怪的邀请。当看清上面的时间后,他顿时感到麻烦临头。“明天?吉辛,最近有什么节日吗?”
“我想想……呃,似乎只有一个,是纪念王后座被发现的典礼。二十年前的事了。”同学吉辛·杜瓦告诉他,“当时命运议会忙着处理大陆上的战事,只好将庆祝推迟。”
王后座尤利尔还没学到,也从没在天上看见过。照实说,就算见过他也认不出来。“必须到场么?”
“这可是天文室的庆典,伙计,我们这些学徒几乎没机会参与。哪怕是奥斯维德先生也没法给我们开后门,你的邀请恐怕是看在统领大人的面子上。”
“外交部也会出席?”
“天文室的人不够,第二天环城日报的照片会很尴尬。正巧你的导师最近回到高塔,被邀请去捧场也是理所应当的。”吉辛说。“当然,这些东西是我道听途说。你最好去问问统领大人。”
“可我有其他事情要办。”
“你指什么?”
“庆典。”找到乔伊不容易,但找到索伦没难度。尤利尔不担心这个。“时间就在明天,但我想我需要跟人约定到图书馆去——”
“图书馆不是被封锁检修了吗?”
“没准我们能顺便帮忙。”
“你似乎说了‘我们’。”
“你看不出来我正是在邀请你吗?”
吉辛扭过头,上下打量他一番,目光中有种难以形容的惊异。“为什么你觉得我会答应?”
“因为我先邀请了明妮。”威廉敏娜是吉辛的女友。“你来不来?”
“见鬼,她怎么会答应你?”
“我要去找棕仙女王的更多线索,而这消息一开始就是她告诉我的。我用索伦打开了图书室下的地板,发现一处地洞。”
“你们打开了图书室的地板?!”
“是吊顶干的。我只是用魔法把窟窿撑起来。”
“我猜是你导师的魔法?”
尤利尔也很迟疑。“肖告诉我,庆典期间维修部放假,在职的棕仙们也不会受到召唤。盖亚在上,我没想过只有我不放假。”
“给我等等,你到底把这事告诉了多少人?”
“就我们几个……”
“还得算上白之使。你认为那枚戒指会给你保守秘密吗?我得阻止明妮,她不能参与进去。”
“别这样。”尤利尔赶紧拉住他,“我打算更改时间,今晚就过去。好吧问题不是这个……但我们只是去看看,图书室能有什么危险?况且你不想知道下面有什么吗?”
吉辛无言以对。“你知道我没办法说服明妮。该死,外交部都是你这样的不安定份子么?”
尤利尔咳嗽一声。不然他也不会选择拉吉辛入伙了。说实在的,当时要是没有索伦的怂恿,他很有可能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然而指环用能提高战斗技法的神秘作为诱惑,让他觉得自己非去瞧瞧不可。学徒怀疑指环另有图谋,但他鉴别谎言的能力没法在符文生命身上生效。
……
“地面铺满了土。”威廉敏娜说。她的鞋底碾碎结块,把旁边的三人吓了一跳。
“安静是冒险的伴侣。”肖用正常的音量告诉她。
“那这里只有你动静最大。”
明妮说得没错,肖的嗓音在土壁间回荡,尤利尔只想捂住对方的嘴巴。但在精神紧绷的时刻,他只能浑身僵硬,无法动弹。等到一切沉寂,他才松了口气。“明妮,谈谈那个传说吧。我们都不清楚细节。”
“我知道他想让肖闭嘴。”她对吉辛耳语。“一本没有作者的书,记载了各类妖精的习性和样貌。其中关于棕仙的部分——”
“我以为棕仙是精灵族。”吉辛不自觉地提出异议。
“希望你以为的答案不要落实在测试里,因为它往往错得离谱。”明妮揶揄,“棕仙无疑是妖精,还是最早被确认的小妖精族之一。没到你发表意见的时候,亲爱的,现在听我说完。”
“不能发表意见,否则她会跟你闹脾气来证明对错。我的以为在她身上从没错过。”吉辛悄悄对尤利尔抱怨。
威廉敏娜咳嗽一声。
“棕仙也被称为棕精灵,可并不是精灵族。他们一般独居,但也时常成群出现,喜好住在靠近人类的地方并愿意跟人类和平相处。他们会帮你打扫家务,但不接受任何货币报酬,并认为这是对他们的侮辱。”
“这么大方?”肖嘀咕。
“不过你最好给他们物质上的回报,比如牛奶或点心之类。当一个棕仙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他会带走你的好运,甚至转而给你添麻烦。”
“还是算了,我宁愿自己动手。伺候别人总没有伺候自己来得容易。”
明妮瞪他一眼。“这里没人让你发表意见。”
“那棕仙女王呢?”尤利尔问,“你说这里是她的巢穴。我们怎么找到她?”
“我只是说可能。”明妮纠正。
“你非要找棕仙女王干什么?”吉辛很好奇,“作为仆人的话,他们可不是最优的选择。”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导师的戒指,那不说人话的家伙告诉我,棕仙女王是神秘生物,她亲手制作的糕点能让人更敏捷。”他也觉得荒唐。
“我要敏捷干什么?”肖挠挠头,与吉辛对视一眼。
“尤利尔是使者学徒,这对他打架很有帮助。”威廉敏娜振振有辞,“他还得兼顾占星学的课程,减轻训练课的压力是非常必要的。”
“你就是想来吃甜点。”
“小心,也许除了甜点我还会吃别的东西,比如某些胆小鬼的脑子。”
他们才刚钻进地洞,队伍就出现了分歧。尤利尔发现自己没办法处理他们的争端,只好装作没听见。毕竟来都来了,他打算先进去看看再说。
地板本来被吊顶砸出了一个浅坑,上面覆盖着坍塌的圆台和充作护栏的木头,下方则是黑漆漆的坑洞。学徒还看到一支折断的炭笔。事发突然,昨天如果不是奥斯维德先生在,恐怕用轮盘占卜的三个学徒里起码有两个人会没命。“占星师怎么没有预料到吊顶会砸下来呢?”他不禁问。
“预知又不是事无巨细的。有时候我们确实能推断出某些将要发生的事,但在感受的过程中,细节就被忽视了。”一个嗓音从深邃的地底传来。
“谁?”明妮惊叫。
“你要找的人。”声音逐渐远去。
肖不安地说:“我们要跟上吗?”
尤利尔抽出刀。“为什么不呢?”他走在最先,另一只手提着灯笼。橘红光圈包围四个人,他们谨慎戒备地向前移动。“我从来不知道,图书室的地板下竟然有这么长的隧道。”
“而且建塔时没有记载。”吉辛·杜瓦补充。他对高塔历史颇有研究。
“说明棕仙女王出现的可能性很大。”明妮轻声说。“不可能是密室,图书馆下一层就是礼堂大厅。”
“那我们现在在哪儿?”
“神秘之地。”尤利尔告诉他们。
隧道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深。根据的判断,比起安格玛雪峰间的铁路,地底洞穴的长度没有超出高塔的直径。但他有点怀疑自己的感官也受到了神秘的影响。
道路尽头的空间形似一处避难所。正中央摆着一方石台。“那是什么?”这下没人还能保持镇定了。肖后退几步,明妮大惊小怪地尖叫,扑进吉辛怀里。
“没准是棕仙的厨桌。”杜瓦挖苦。
尤利尔没说话。他感觉不到周围有神秘的波动,那个声音哪儿去了?
“那是棺材吗?”肖问。“引我们过来的是鬼魂?”
“或者波加特。”威廉敏娜勉强镇定下来,“棕仙死后,灵魂就会变成波加特,一种淘气鬼妖精。”
尤利尔找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异常,他开始觉得搞鬼的是索伦·格森了。要是我身边出现了什么怪事,准是指环的恶作剧。他对此深信不疑。“它能打开。”这是学徒仔细探索方台后得出的结论,“但我想最好还是别这么做。”
“那真的是棺材?里面有尸体?”
吉辛有不同看法。“要我说,棕仙没有这么大,他们跟你的手掌大小差不多。就算是,那也是个棕仙巨人。没准他有巨人与棕仙的双重血脉。妖精的所有后裔不都是妖精么?”
“确实是这样。妖精血脉往往具有更高的神秘度。”明妮回答。
“它也不像巨人的棺材。”肖说。
“你们说巨人?”飘忽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出现,发出嗤笑。“这顶多算巨人的骨灰盒。是的,它看上去可以给你们当棺材,说不定还是翻盖的呢。”
尤利尔抬手就是一剑砍过去,冰雪之刃寒意森森。他展露出来的进攻性姿态效果颇丰,对方吓得惊惶躲避,尖叫连连。“住手!”一只颜色与泥土相近的奇妙生物从他们头顶跌落,砸在吉辛的鞋子上。好像他刚走过泥潭。
“别怕,是棕仙。”威廉敏娜制止了男友将泥泞甩开的企图,“尤利尔,你离远点,顺便让肖别说话。它会被吓到的。还有吉辛,亲爱的,你能脱下鞋子吗?它摔扁了。”
“噢,明妮!”
“开玩笑的。”她咧开嘴。
那只棕仙倒也没一命呜呼,它爬起来,飞到石台上,肚子一鼓一鼓,很快恢复成圆滚滚的饱满状态。有一说一,它长得确实很像布朗尼蛋糕。
尤利尔不理会他们的调侃。他没看出这东西像妖精,说实话,他连棕仙也没见过几次。“你是棕仙女王吗?”
“不……”小东西一见威廉敏娜看见点心的奇异目光,立即改了口:“其实有这个可能。”
“你干嘛吓唬我们?”肖责备。
棕仙对他吐舌头,就是不回应。看来它就是恶作剧而已,压根没理由。
“你会做点心吗?”尤利尔不抱期望地问。他发现自己差点脱口成“你饿的时候会吃自己吗”。
“我当然会!”它很得意。“你是来找我品尝点心的?干嘛不早说!我把你们当成闯进来的笨蛋了。真是误会!庆典上的蛋糕都是我做的,你们必须每样都尝尝看。”
也许这只棕仙摔坏了头。尤利尔心想,否则他的脑子里不会一次只运行一件事。但它好歹能够交流了,这算是进步。“没问题。我们有专门品尝美食的选手。”他没敢回头看威廉敏娜在美食和体重间痛苦纠结的神情,“这桌子是用来做什么的?”他指了指石台。
“谁知道?有个亮晶晶的小圆圈搬进来的,还要我打通隧道呢。哎呀,我的胳膊都累掉了!”
……果然是索伦。尤利尔竟然没觉得多么吃惊。见鬼,莫非我习惯了被那家伙捉弄?“你是庆典的厨师?”现在索伦一定盯着他,并为他上当的愚蠢举动而笑得飞不起来。他决定想想乐观的事。
“我会做神秘食物。”小棕仙告诉他,“能让你开心到睡着。‘在吃第一口时就会做梦的巧克力’,你们听说过没有?”
一定要第一口么?“哪天需要治疗失眠,我会来找你的。”学徒说,“还有其他的效果吗?”
“噢,还有很多。有一款很适合你这样的使者学徒。”
尤利尔顿时来了兴趣。莫非索伦终于靠谱了一回?
棕仙鼓起肚子,把爪子伸进里面摸索。四个学徒盯着它的神奇操作,都想瞧瞧它还能做出什么布朗尼以外的糕点来。尤利尔看见它的手臂向往外抽,接着拿出手掌……
……以及上面的一粒糖豆。
威廉敏娜默默扭过头,选择了放弃尝试。也许她认为一粒糖豆不值得赌上她长久以来的减肥成果罢。
“这块……点心有什么用处?”
“这是‘接触高温超过两万度时能够抵抗烈火的清凉豆’。能帮助你增加火抗,抵御环阶的烈焰,很有用的魔法食物。不信的话,我可以免费给你一次机会,到岩浆里试一试……”
尤利尔大概清楚这些点心的起名方式了,他确信棕仙没有说谎。为了安全考虑,他觉得自己还是拒绝为妙。
“环阶的烈焰是什么标准?”吉辛不明白。
“高环的神秘度能融化钢铁,温度在一万度左右。”尤利尔从索伦手下学过这些知识,“也就是说,这颗神秘清凉豆的耐火好处,在于你的遗体火化不了……”
肖咳嗽起来。
“我真是受够了,为什么索伦·格森总是跟你过不去?”没法吃点心,威廉敏娜的耐心一下子消失了。“我也直说了,棕仙的消息就是它告诉我的。我瞧它是早有预谋。你怎么不能讨好一下你导师的助手呢?”
我尝试过,但失败了。与之相比,去岩浆游泳都更容易。尤利尔不想在索伦眼皮底下说它的坏话。“谢谢你,小棕仙。”他想先离开这里,“明天是纪念日庆典,你的工作很多,我们就不打扰了。”
没想到,棕仙的神情很疑惑。“什么?可庆典正在举行啊!”
“?”
尤利尔愣在原地。吉辛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同情。“伙计,邀请是索伦给你的,是吗?”
“……”
这时候如果还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他也不用与指环斗智斗勇了。“它是疯了吗?”缺席高塔天文室的宴会可不是小事。“这混蛋!它怎么能——”
“它肯定不敢。”吉辛指出。
不是索伦。尤利尔忽然发现未必没有其他人愿意关心他是否缺席。他一时间无法接受。是乔伊。他指使索伦截留邀请,吸引学徒到图书室地底去。只有他能让指环唯命是从。缺席不是什么大事,反正尤利尔也不是庆典主角……但无疑会在奥斯维德先生那里留下坏印象。作为天文室成员,“银十字星”肯定知道尤利尔收到了邀请。
“到底怎么回事?!”导师保证过会给他选择的机会,但现在对方一直试图左右他的的意志。如果天文室对我不那么期待,尤利尔心想,我就只能到外交部去。虽然他本来就渴望成为使者,但乔伊这么做……
吉辛·杜瓦似乎有点愧疚。“你最好快点到礼堂去。”
……
当他总算赶到礼堂时,庆典已经进行了过半,布朗尼小棕仙做的蛋糕都快被吃光了。天文室的教授拉森·加拉赫阁下与奥斯维德先生都在场,还有一位抱着奇怪巨卵的占星师。他手里拿着把凿子,与两位空境阁下坐在一起。其他的天文室成员的位置都在更靠外的地方。地面似乎换成了瓷砖,被礼花和彩带完全覆盖,却更显得人影惨淡,气氛冷清。
外交部的两位空境使者的座位被安排在大占星师们对面,但只有青之使狄恩·鲁宾坐在椅子上,脸色好像在注目卫兵对死囚行刑。
乔伊上哪儿去了?
尤利尔悄悄钻进人群,在奥斯维德先生面前露了一张脸,果然瞧见老占星师没精打采地给了他半个责备的眼神。学徒赶紧逃进一大蓬礼花里,还差点滑一跤。他抄起手边喷吐亮晶晶的糖果和纸花的小号,头朝下塞进一只花瓶里。
他很快找到了目标。年轻人站在餐桌后的阴影中,不知道在干什么。但即便此刻怒火中烧,尤利尔也没法责备导师。于是他迈开步子走到白之使身后,打算质问他让索伦干的好事。“你……”
嘭——!
爆炸十分突然,就像图书室的吊顶坠落。这次不是乔伊的计划,不是任何人的计划。礼花、糖果、纸带和奶油不给他们反应的空隙,兜头盖脸地覆盖了餐桌边的每个人。尤利尔头昏脑涨地跪在地上,才看见不远处被礼花撑爆的花瓶碎片。演讲台一片寂静。
导师的脸色没有变化,变的是他身上的奶油和彩带。它们化为薄冰,啪的一声粉碎落地。
“这是突发情况,我觉得我可以解释……”
尤利尔扶着桌子,试图站起来。然而地面的礼花被吹散,露出下方的冰面来。他顿时脚下打滑。餐桌不堪重负,哗啦啦散了架。学徒失去重心,不由得胡乱摆手借力。
白之使只来得及后退半步,就被他一把拽倒,跌进点心盘子和乱七八糟的酒杯山里。
“地面为什么这么滑?”尤利尔不禁叫道。
当得一声,一把银叉擦着他的耳朵钉在桌子腿上。“因为我负责给礼堂的结构进行临时加固。”导师的声音充满寒冷。“铺地砖,拉栏杆,修讲台。这下你满意了?非要来欣赏我的建筑水平,这会让你觉得开心吗?”
“完全不是这回事啊……”尤利尔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是因为这个才让索伦阻止我参加宴会的?”
“没有。现在给我滚!”
第二百九十七章 察觉
地毯上衣裙散落,腰带垂挂在椅背上。壁炉内被余烬覆盖,早已熄灭。空气又冷又湿,好像开门时的浴池。他甚至不觉得自己睡着了,此时正竭力在从一场长梦里苏醒。侍女的嘴唇贴着他的脊背,似乎在提醒他们半时前刚度过一段欢愉时光。
我还活着。卡安庞心想,活得好好的,还跟侍女上了床。这一切无疑都是真实的。
但他的记忆却不是这样:骑马穿越迷雾,魔法战士拱卫在身边;没穿衣服的酒吧佣兵,荒街与公园;他要下马,获得第一份追捕到恶魔猎手的功绩……一柄脆弱的冰刃,砍下了他的脑袋。就像在地下室目睹恶魔猎手被处刑那样,一刀斩断脖子,只是少了血流。
没有床,没有女人,没有性和恐惧……不,一定是哪里不对劲。那不是我的记忆。死人没法跟侍女乱搞。他想去找首领,西尔瓦努斯会解决他的问题,满足他一切适度的需求。卡安庞记得首领承诺他的神秘仪式,记得他称自己为“第一大臣”。然而他也记得自己去找过对方。首领告诉他,去找个女孩……就是他身边沉睡的女孩。
现在她醒了,被卡安庞的动作惊醒。有一个刹那,他似乎感到自己曾在她身上得到慰藉。但当女人用她朦胧的睡眼望向他时,这种感受消失了。这眼神不对。卡安庞捡起衣服,示意她离开房间。我没见过这婊子。他拥有的也根本不是她。
他已经彻底清醒,弄明白了这一切的阴谋。我死了一次,为首领而死,为他的事业而死。在这之前卡安庞是心甘情愿的,他允许西尔瓦努斯把他的一部分灵魂放进某个魔法战士的身体,他允许黑巫术在灵魂上留下伤痕。他的狂热发自肺腑,他的付出不求回报……而现在卡安庞不这么想了。妈的,这白痴到底是谁?留在安全屋享用妓女、不愿付账的人不是他,分割出去的灵魂不受巫术蒙蔽,他的思考和畏惧才属于卡安庞。见他妈的鬼,反正不是我。当灵魂重新完整,他才是自己,再没有人可以操纵他。在那一瞬间他就该明白过来……但我只是凡人,无法承受神秘。
精神上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他匆匆爬起,费力套好上衣。母亲在等我,拉上拉锁时卡安庞想。贫民窟里的苦力工没有当土匪的胆子,贵族老爷的奢华命运更不可能降临到他身上。只有苦难和平凡与他相伴,直至在浓雾里终结渺的一生。与亡命厮杀和不切实际的欲望相比,这种生活似乎并不赖。卡安庞将腰带穿过衣眼。最前面的环扣松脱了一个,他怎么也扣不上,最终唯有提着裤子走到门前。他必须尽早离开,否则就会被卷入战争。
忽然门铃摇动起来。
……
“你怎么确定他会根据鱼饵找过来?不是所有的起义军高层都能保守秘密。”拉梅塔惊奇地问。
“也不是所有人都清楚恶魔的身份,女士。托拜斯制定了计划的细节,因为他是雾之城的通缉犯,巴不得城主换人,好揭过他的罪行。除此之外,没人知道那些无名者的来历身份。”
“于是白之使求助于恶魔猎手。”
西尔瓦努斯摇摇头,“他自己就是恶魔猎手,自然不要拖累作帮手。你我都清楚圣卡洛斯红墙内会是什么模样。说实在的,我很诧异这次行动进行得如此艰难。”
“行动?你指那次刺杀吗?”
“当然不可能。”他再渴望胜利,也不至于相信几名神秘生物刺客能杀死空境。“我是说全部。从安哈尔关闭红墙内外的通道,再到封锁整个圣卡洛斯,治安局很少这么听话……我与特雷弗在餐桌上举杯,他的酒量跟勺子差不多——这位不幸遇难的前任驻守者生前喋喋不休地抱怨他的上司:没完没了的预言、对莫须有灾难的防备、神经质的监察总管,还有嗜好美人的大狮子和疯疯癫癫的占星师。”西尔瓦努斯想起刺穿特雷弗心脏时,后者混乱狰狞的目光。
“狄恩·鲁宾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拉梅塔说,“罗奈德·扎克利到克洛伊则只为混日子。白之使不同于他们。”
“我犯了个错误。”他承认,“对付白之使没有对付事务司那么容易,他甚至不受外交部的影响。我没想到他会离开总部。”不过照实说,白之使原本也几乎没怎么回去过就是了。“这意味着我根本没机会去了解他。”
拉梅塔瞧他一眼。“你很幸运,之前他从未来过圣卡洛斯。”她慢慢靠近镜子,西尔瓦努斯察觉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倒影上。“只有他的敌人了解他。你在克洛伊塔得不到你想要的,对很多占星师来说,白之使都像个陌生人。能在无意间决定他们生死的陌生人,傻瓜才会想接近。”
“有时敌人比朋友了解自己。那作为敌人,你了解他多少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毫无疑问,白之使不论是实力还是能力,都足以统领命运集会。”她假面上的羽毛微微颤动。“对你来说,他唯一可被利用的弱点就是他的职责。然而有时候这也会令他更强大。好在,这次你投下的诱饵起到了作用。”
首领紧皱眉头。“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这种发展出乎了他的意料。“我都巫术被解除了。是白之使?莫非他也是巫师?虽然我神秘度差得远,但职业可不会认错。”
“学习巫术并不困难,不过是几句咒语加上一点运气。瞧,他去找那个凡人了。”拉梅塔饶有兴趣地说。
……
卡安庞打开门的动作比自己的思考更迅速。好像是手臂先动起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正面对一个抉择。但在他的思维发展到达这里的同时,问题就已经被解决了。
黑色竟刺痛了眼睛。“你……恶魔……啊?”看到门口的客人时,他不由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遵从内心。”在公园杀过他一次的古怪斗篷人命令。
异常扭曲了现实。侍女、清醒、梦境和恐惧,一直回到求见首领时的忐忑。他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逆溯。我怎么了?这是魔法还是巫术?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噩梦?
盖亚在上。卡安庞本能地后退,脚步撞上衣架。死亡的阴影在眼前重叠复现,他觉得对方似乎与那个恐怖的身影有些区别,但一时看不仔细。他头脑混沌,做不出任何应对。
“救命!”他终于喊出口。安全屋附近是有神秘者卫兵的,魔法战士反而让卡安庞不信任。“还敢闯进总部,这次你没机会了!”话一脱口就后悔了,他希望对方不要在意他的胡言乱语。身后就是封闭的安全屋,他再无生路,不禁满心绝望。
“镜子。”低语从斗篷里传来。
跑。这个念头在他脑中闪现。恐惧攫住了心脏,卡安庞怒吼一声,直冲向门。然而他没感受到阻碍,门前披斗篷的怪人杀手直接被撞开,跌倒在地。卡安庞险些一头撞上对面的墙壁,他惊愕地扭头,却发现黑袍下不是任何人……
……而是一具无头尸体。马靴和长裤都异常眼熟,是他半个灵魂的容器离开酒馆时挑选的那套。尸体要比常人矮上一大截,难怪卡安庞觉得异样。
又是魔法。这下他能断定。我必须尽快离开。但他的手脚发软。在成为神秘生物前,卡安庞心想,没有哪个地方会是我的安全屋。
他冲进漆黑的长廊。
……
“白之使离开了。”拉梅塔提醒。
首领沉默了好一会儿。“奥托站在祂的信徒那边。”他自嘲道。
“但他最终会到这里来。”
“不是现在。圣卡洛斯贵族的反击原本不值一提,但若白之使插手……我们不会有任何机会。是那个鱼饵。我应该让他去。”西尔瓦努斯遗憾地说,“傀儡足够可靠,但也容易被发现。”
“所以我白来一趟?”
“还没到那种程度。”西尔瓦努斯操纵着傀儡,察觉到起义军已经开始进攻红墙。“恶魔猎手的清洗已经完成,我的盟友将为我带来胜利。”
“他们不是白之使的一合之敌,哪怕其中有高环的神秘者。”拉梅塔指出,“空境之间也有高下。神圣光辉议会的爱德格主教大人已经为我们作出了榜样。”
碎月神降事件他并不陌生。“我错估的是他的性格,不是力量。”西尔瓦努斯告诉她,“事实证明,白之使没办法抛下红墙内的贵族。这里不是可有可无的伊士曼。女士,我们的赢面反而增大了。”
戴假面的女巫表示观望。“我不会去追他的,那是送死。”
“但卡安庞知道镜子。”首领说,“白之使依靠某种联系找到了他……似乎来自卡安庞的记忆。他多半会察觉到你的存在。”紧要关头,他也不介意胁迫。说到底,拉梅塔也只是合作伙伴,西尔瓦努斯更喜欢卡安庞这样懂事的下属。
拉梅塔女士什么也没说。她一步跨出,没入了镜面,身影消失无踪。
我就知道她会被说动。西尔瓦努斯紧随其后,烛火在他身后熄灭。
第二百九十八章 站队不可耻
阿加莎呛住了,鼻腔里都是苦涩的咖啡味。“咳咳……进攻红墙?反叛军首领疯了吗?”
“他们一定有什么依仗。”神父分析。瑟伯神父是个健谈的人,他的语速又急又快,仿佛炉子上热着开水。“现在安哈尔终于肯透露一点消息了。红墙外的主人不是疯子,这点是可以确定的了。”
自从安哈尔在她这儿吃了闭门羹,德里克局长就对阿加莎开放了治安局的档案。现在得以在教堂里注意外界的情况。“我来自布鲁姆诺特,不了解这个人。”在档案里,反叛军首领西尔瓦努斯是本地人,但几十年来的违纪存档只有与几个被搜出来的恶魔交往甚密。这点失误不算什么,在圣卡洛斯里藏匿的恶魔数量要远超任何一座天空之城……如果照实说,阿加莎自己也算是这类人群之一。“这位黑帮首脑据说还是贵族出身,后来他被治安局通缉,才不得不逃到外城去。”
“是被德里克通缉,不是整个治安局。”
“看来你对他有了解。”
“我知道一些。西尔瓦努斯,他的谨慎跟我的语速一样。”瑟伯神父叹口气,“他的名字应该是西尔瓦努斯·塞利夫,治安局长的表亲。”
“越来越像老套故事的开头了。”
“对凡人而言,他们的故事永远只有那些。你是侦探,还不明白么?”
阿加莎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错。在布鲁姆诺特,需要她插手的案子也并不多。真言药剂和神术足以解决大多数的谋杀、偷窃以及数不尽的邻里纠纷。哪怕是涉及到神秘生物的“重要”案件,占星师们也能轻松处理。圣卡洛斯的凡人比神秘者多得多,要是没有乱七八糟的旧贵族搅和,没准城里的治安会比布鲁姆诺特更优秀。
“那么。”她擦掉桌子上的咖啡,“德里克对他的表亲有些招待不周?”
“相当周到。自从他得知某个同族的兄弟跟妓女玩出了这么一个大麻烦,他就开始关照西尔瓦努斯的方方面面。塞利夫是本地的家族,他们中显然还有人没从莫托格的时代回过神来。”瑟伯神父说,“西尔瓦努斯本来在德里克手下干脏活,成天都混在墙外。我也只知道这些八卦。”
“够多了。”阿加莎说,“我大概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了。”
瑟伯神父被挑起了兴趣:“他选择进攻红墙的原因吗?”
“很容易猜。神父大人。”
“可惜我只是个除了虔诚一无所有的愚人,连容易的谜题也猜不到。也许苏尔特的神父可以罢。原因是什么呢,环城的侦探女王大人?反叛军的决策是出于急躁,还是恐惧?”
“为什么不能是有必胜的信心呢?”
神父莞尔。“不会有人面对克洛伊时还满怀信心。”他的口吻并非是在恭维。“占星师们常说:未来是可知的。”
盖亚教会派瑟伯神父到圣卡洛斯不是没有原因的,侦探心想。“西尔瓦努斯既然是贵族后裔,就有机会接触到事务司。‘风暴颂者’艾罗尼总长在挑选事务司成员时颇为仔细,然而那是在总部城区。圣卡洛斯与霍科林,相对而言就给了手下人钻空子的余地。德里克的治安局局长就是这么来的。通过德里克·塞利夫,西尔瓦努斯必然能见识到许多大人物。他既然谨慎多疑,很多现象看起来就没那么简单。”
“请别卖关子了,波洛姐。我上了年纪,精神和耐心都变差了。”
“雾之城的叛乱由驻守者的死亡开幕,我猜这也是西尔瓦努斯的计划。驻守者的身份不向贵族公开,但城主安哈尔与局长德里克无疑会清楚。”这家伙了解圣卡洛斯贵族,也清楚自己的行动会引起怎样的后果。她很少遇到这样谨慎心却又行事大胆的人,这意味着对方一直拥有有清醒的头脑。
“所以你判断他有必胜的诀窍?”
再没有比这更明显的谜底了。“正如你所见,红墙内对反叛军活动的消极处理就连我都能预料到,西尔瓦努斯肯定对自己曾经所处的环境一清二楚。如果当地驻军不是阻碍,那么唯一可能的危机就只来自于高塔。圣卡洛斯的易主几乎是必然的,瑟伯神父,他根本不必杀死驻守者。”
“他的计划出现了偏差。”瑟伯神父若有所思。“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波洛姐。”
“我的意思是,西尔瓦努斯的信心源自于他的计划,而这个计划的启动必须要杀死雾之城的驻守者。他不得不这么做。”
“不得不?”
“也许反叛军也是议会制呢。”阿加莎意味深长地说。她想起那个几乎要了她的命的恶魔刺客,以及冲进浓雾中的骑手。报纸将白之使称为环保主义者,没准他们才是大预言家。
“可这两件事本就是冲突的,也许他杀死驻守者是突发情况。西尔瓦努斯有一副好口才,当时他可能试图说动驻守者协助向高塔隐瞒消息,但谈判并不成功,才被迫杀人灭口。”
“不,驻守者的尸体遭到了亵渎,这明显是对高塔的挑衅。要说西尔瓦努斯本来期望克洛伊不要插手战局才会跟他会面,那后面的举动就是多余。”阿加莎肯定地说,“这其中的矛盾是西尔瓦努斯信心来源的关键,他这么做的意义在于克洛伊,甚至是白之使阁下。会议制也并非不可能,起义军胜利的成果不属于一个人,就能解释他的决策为什么这么反常了。”
“你认为西尔瓦努斯是个傀儡?要我说……这个猜测根本毫无依据。”
“不是依据,而是证据。”阿加莎纠正,“我的推测依据已经发生的事实,但证据完全不存在。我可是重伤员,没本事在雾里到处跑,甚至连搜集证据的下属都没有。莫非你要我这个弱女子亲自上战场么?”
“还是不要为好。遗憾的是你已经去过了。”
“而且险些没能回来。”
“照我看来,你的状况目前非常稳定。”瑟伯神父说。他的神色很快郑重起来。“我只需要一个确认,阿加莎·波洛姐。”
他还没说确认什么,阿加莎就抢先回应:“我明白。”她当然明白,否则教会不会驳安哈尔·艾丁的面子。“不过别抱全部希望,我也不是每次都对。”
“战局关系到圣卡洛斯分教会接下来的命运,而经过了布鲁姆诺特的菲尔丁·邓巴谋杀案件,我非常相信你的判断。”恐怕是担心高塔的态度罢。阿加莎不会认为盖亚教会需要一个外人来帮他们做决定。“这场红墙内外的战争尚未结束,你觉得哪一方会获胜呢?”他问。
“我的判断你大概不会信。”
“说来听听?”
既然瑟伯神父再三要求,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德里克跟安哈尔自寻死路,西尔瓦努斯则用驻守者特雷弗的性命挑衅了克洛伊塔……死神已至,他们都将一败涂地。”阿加莎没忘记自己是作为白之使的助手来到圣卡洛斯的。不论瑟伯神父是为了还人情还是其他的原因,他对侦探的善意其实就是教会态度的证明。“我提醒过德里克局长,但他装聋作哑,我也只好配合。”她端起杯子,温暖着掌心。
瑟伯神父的目光原本紧跟她的动作,此刻却有了片刻思考的迟疑。最终他露出微笑,难得地慢慢说道:“这么说来,我已经站在胜利者的一边了。”
阿加莎没有反驳。她其实与白之使关系不好,但这没必要说出去……说了只会自找麻烦。更何况在圣卡洛斯,他们的目的没有分歧。事实上,她以为这就是自己最大的幸运了。
“我已经在期待一个好天气了,神父大人。”
……
圣卡洛斯的天空飘起了雪。
“气温还算正常,恐怕是霍科林寒流的缘故。我讨厌这里的雾,真的。”
他对拉梅塔的抱怨无动于衷。“雾对我的巫术有帮助。”西尔瓦努斯提醒她,“能够遮蔽光线,藏匿形影。”
“连屋顶都千篇一律,难怪住在里面的平民要造反。”女巫同样也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没人的时候太压抑,有人的时候太碍事。幸好我没在‘认知之障’上花功夫。”她评论首领的魔法时,语气依然让人听不出真实的情绪。
可能拉梅塔没说错,他们的目标似乎在雾中迷了路。西尔瓦努斯忽然皱起眉。“他更改了方向……若不是走错路的原因,那么我想他多半不是要到红墙去。”可战场就在红墙。
“他察觉到了地下室的危险,但并没有放弃斩首行动。”面具女士说。“正合你意,西尔瓦努斯。看来你的队伍不需要遭遇大量减员了。”
但愿她这次也没错,首领边骑过黑砂石路边想。街道荒凉,但每个角落都是他熟悉的,地下室的特殊也并不在于其阴暗的环境。与卡安庞一样,不过是最浅显的引诱。现在白之使正在引诱我们,他很清楚。可白之使不是占星师,没准事情的结尾会出乎他的意料。早该让克洛伊吃一次亏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我识破了你识破了我的圈套
他们的道路在一处公园截止,荒芜的草坪上落满银霜。这里不像是准备好的战场,西尔瓦努斯意识到。也许白之使不认为我们有能力威胁到他。不过说实话,他的认为没错。
“你有选择。”他听到的声音仿佛是从天空降落的雪花。
这样的开局令他始料未及。白之使有着异常鲜明的战斗风格,他经历的每一场战斗都迅速终结。很多时候这都是对手过于孱弱的缘故,然而要是对手太强,他也会另寻方法以期高效地达成任务目标。西尔瓦努斯从没听说白之使会在开场前先给对手来一段判词,他不是法官,只是刽子手。对方异常的表现令他感到紧张。“若我有选择,就不会站在阁下的对面。”首领回答,他缓缓后退。“我的部下与你血海深仇,无可化解。”他坦然承认自己收容了恶魔。
“我无法从你身上感受到仇恨。”年轻人说。
莫非他能察觉我的情绪?“因为我不对任何人存在偏见,统领大人。高塔派遣管理圣卡洛斯的官员被当地的贵族同化,他们是导致了浓雾和死亡的罪魁祸首,而非为正义与生存而战的当地百姓。如果您认为消灭我们可以终结这场战争,那它必不会如你所料。有更多的人将接过我们的责任,直到这座城市的害虫被消灭殆尽。”
“他是恶魔猎手。”面具女士拉梅塔提醒,“不会在乎你的宽容。而且排斥恶魔也算不上偏见。”
“不,那是偏见本身。”白之使居然反驳了。“但我无力纠正。”
“这真不像是你能说出的话。白之使阁下。”
西尔瓦努斯也赞同。“对于战争的思考我们总是在进行,然而和平时期的死亡却会被当成秩序之理。在这片雾气里,有无数人在期待日出的夜晚失去生命,他们本该活得更久。在别墅拱卫的宫殿里,寥寥几人举杯庆祝,享受着金碟子中的各色美食。他们祖辈传承的荣誉该为之羞愧。”
“荣耀荫及后裔,这理所应当。”
“但平民也不是罪人的血脉,为什么要忍受欺压和苦难?”他不需要白之使回答,“因为他们没有反抗的力量。贵族筑起高墙巩固自己的地位,用色彩区分高贵和低贱,希望我们永远是他们的奴隶。不再是了。正义已经到来,高墙将由他们的鲜血再次染红。”
“等清洗结束,事务司会遣派新的政务官管理雾之城,一个合格的圣卡洛斯城主。”
他在说服我吗?西尔瓦努斯感到了些许不可思议。事实上,他有点怀疑自己道听途说搜集到的有关使者的消息是否准确了。这不可能是传说中苍穹之塔的空境统领。
“对你们来说,他或许会是懂事的管理者。”他抽出剑,“但没有一个领导者是合格的,除非他来自我们当中。”
“我知道你不信任克洛伊塔。”
“不,完全不对,我不信任的是你和你的同伴——身居高位、自私自利、仰赖虚伪的荣誉和不值得称颂的功绩而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能够凌驾于秩序之上的所谓上位者!原本我属于当中的一员,但我用我的前半生在你们身上学到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永远不要相信统治者的安慰。”
“我并不是在安慰你。”白之使罕有地展露出的耐心,“听着,很多事跟你想的不一样。”
但这打动不了他。“因为有些事情你们根本没想过。你们在捕猎恶魔时想过被牵连的平民吗?你们在兴建炼金工厂时考虑过圣卡洛斯吗?我明白克洛伊塔并非没有同情心,但……事实上,你们根本没想过,或者你们看到当下短暂的牺牲能带来未来更大的利益。”西尔瓦努斯告诉他:“而我们,正是‘短暂的牺牲’。”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的牺牲与否我也无法回答。照我看来,你认为自己能够担当圣卡洛斯的管理者,但你现在甚至不能容忍别人提出自己的话。你看到平民的苦难,可雾之城有更多人是被你忽视的。这个天平不对。你站在一边充当砝码,试图左右摆幅,但你找不到指针。”
这回轮到西尔瓦努斯困惑了。“很抱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阁下。你在指责我?还是在找什么天平?”
“你用不着感到抱歉。”拉梅塔叹了口气,“这不是你的问题。看来口舌之争不是统领大人擅长的领域。你该装作听懂了才是,那会让我们更有胜算。”
“事务司官员建议我处决叛乱份子。”年轻人不理睬她,“但这么直截了当地履行职责我不觉得愉快。”
这位使者大人确实很反常,西尔瓦努斯敢肯定。原本对方的行为都符合常理,却在今天出现了变化……是拉梅塔?他直觉没那么简单。问题根源恐怕出在他自己身上。“据我所知,阁下,你几乎没这么耐心过。你的部下从猎手变成猎物,这让你变得谨慎了吗?”他试探着问。
这句话效果拔群。一圈灰暗的冰环伴随着使者的怒气扩散,雾气使得寒意极速蔓延。面具女士侧移一步,光滑的透明屏障猛然闪动一下,随即消失在空气里。“你在激怒他?不想拖延时间了吗?”
“看上去他并不担心。”那么我就该担心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心!”即便有拉梅塔挡在前面,他也觉得呼吸困难。
暴风产生出一种被挤压的可怕尖啸声,灰色铺天盖地;雾气则仿佛被礁石劈开的海浪一般四散逃逸,直到被寒流封锁在冰中。“法则巫师。”西尔瓦努斯从这句陈述句中听出对方的惊异,他没试图扭头,毫不犹豫地朝远处退开。马蹄在草叶上直打滑。
一柄新月般的花纹弯刀架在拉梅塔女士的手杖上,寒冰缓慢生长,爬向她的手指,却在一枚亮起的符文前褪去。拉梅塔的面具上布满了裂纹,她吐气成霜:“但不是你的老朋友,白。”
“你不是女巫。你是学派巫师。”
“就是这样。”她回答。
白之使向后浮空,整个人处于沉默之中。那句判断似乎是他对于整场对话的终结语,直至战斗结束,他不会再试图说服任何人。
风雪从天降。
尖刺破土钻出,拉梅塔急忙向后闪身,跃至半空。西尔瓦努斯庆幸自己提前后撤,他猛挥马鞭,坐骑飞奔向前,翻动的地面追着蹄铁一路冲至公园的栅栏边缘。木头下一秒便被砸成碎片,战场的中心不断移动。
下落时,白之使借助房顶的烟囱更改方向,同时朝拉梅塔丢出一支支飞矛。这不是容易的事,因为后者竭尽全力用暴风干扰。空之境界的神秘彼此碰撞,余波掀飞了喷泉的石雕。使者离开的烟囱整个朝下歪折,砖石砸破陈旧脱色的房顶,引发一阵尖叫。里面的平民连滚带爬地跑出门,几步后,倒在深不见底的雾气中。
是毒素。西尔瓦努斯感受到同源巫术的力量,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深深浅浅的灰与白中,拉梅塔的火红面具格外显眼。她轻巧地避让攻击,绝不在任何间隙贪功。这份谨慎使她得以幸免于裙摆和袖子的命运——腾飞的布料被气流撕碎,而主人勉强自保,尚无暇顾及礼服和仪态。
不断有冰锥和飞矛暴雨般浇下,面具女士升起气流的防御,推动冰晶偏离目标。但这无法阻止白之使用长刀突破到进前,她只好边打边退,期待播洒在空气中的种子能够生效。
‘脚步如新,不见形影’
魔咒流过他心间。首领朝后挥剑,无数回环往复的街道覆盖上他走过的黑砂石路。他手里的剑刃咔的一声碎裂,替他付出了黑巫术的代价,在风中片片跌落。这是个高环巫术,西尔瓦努斯可以发挥出更胜一筹的效果。但他清楚这无法迷惑白之使多久,拉梅塔的被动防御也牵制不了使者……很快他会直面这位高塔的空境统领。
他必须想办法摆脱追击。比起这里无法插手的战斗,起义军对红墙的攻势更让他牵挂。西尔瓦努斯不愿意功亏一篑在不属于他的战场上,他更希望自己能百分百投入真正的战局,指挥恶魔部下在红墙内开疆拓土。
然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伴随一声惊动岛屿的巨大震响,面具女士的狂风跟她一起撞上了十几码外的塔楼。单看白之使手里持握的巨锤上的公羊头,他就能想象之前拉梅塔女士是怎么被它打飞出去的了。这玩意儿是攻城锤,西尔瓦努斯的起义军也有准备,一支佣兵队专门负责用其来攻破红墙大门。但不管怎么说,它都决不像是能出现在单挑中的武器。
这时他感受到无形的重量压上脊椎,坐骑嘶鸣一声,在黑砂中摔倒。一棵折断的枯树飞过头顶,扫了他一头一脸的木屑泥土。西尔瓦努斯从战马的尸体下挣扎出来,心里却不大害怕。“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放弃原本的目标。”金色的符文在头顶闪耀,但他带着一丝骄傲宣布:“我的军队将获得胜利!”
第三百章 负光者
狂风使衣襟抽打脸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随之破碎。西尔瓦努斯已经逃离了战场,若非半空中体型巨大的攻城锤,他甚至无法找到使者的位置。透过雾气,他也几乎能窥视到红墙的轮廓。
然而半座城市的距离无法阻挡白之使。星之隙的神秘符文在头顶展开,年轻人只需要伸出手,就可以跨越几里的距离将自己捏在掌心……西尔瓦努斯不会让他得逞。他的事业还未完成,拉梅塔的作用也还没发挥出来。
“苍穹之塔的星辰,即将被圣卡洛斯的浓雾遮隐。”他知道白之使能听见他说话,这句魔咒因而变得艰涩:
“负光者,将永逐前路之影——”
魔力的骇浪惊涛戛然静止。
回应他内心祈祷的不是奇迹,而是早已准备好的计划。西尔瓦努斯高举手臂,掌中的圆镜中倒映魔纹,其中瞬息流淌过光怪陆离的图景。斑斓彩雾涌出镜子柔软如水的表面,扑向半空金色的灿烂门扉。“我才是引诱你的鱼饵,阁下。”他吐出这句话。
矩梯没能打开,它被迫凝固在半空,符文不住颤抖。远空中的冰雪之锤直坠入地,溅起喷泉般的土浪。
很难想象刚刚竟有人能抵御它的攻击。“但愿你还活着,拉梅塔女士。”他展现出适当的同情。
这时镜子中探出的雾气化作闪亮的丝带,紧紧束缚着星之隙的魔纹。不过庆祝成功还为时尚早,其蛮横的顽力激怒了矩梯阵列。一种难以言喻的浩瀚神秘自天际穿梭而来,雾之城上空群星闪耀,仿佛有成千上万个太阳交相辉映,银河倾泻炽烈光芒,将圣卡洛斯的浓雾切割得支离破碎。
西尔瓦努斯提起心来。与此同时,面具女士冲破塔楼倾倒下来的砖石,银色的暴风化为龙卷,猛然将白之使笼罩在内。
拉锯的平衡出现了动摇。白之使被迫降落,利用滑道和薄冰来缓解重力的牵制。他在扭曲的气流中失去了踪影,但不断蔓延的雪域昭示着他的愤怒,龙卷风几乎被凝固。冰封的蓝房子在星光下如梦似幻,又在神秘度的碰撞中坍塌肢解。
西尔瓦努斯一动也不敢动,他试图用目光追随头顶的符文,但却在强光下被迫闭上眼睛。如果他的手段没法使白之使受到影响,那下一秒星之隙无疑会洞开,随之而来的暴雪将把他彻底吞没。
所幸奥托没有无底线地支持祂的信众。拉梅塔的助力压倒了最后的平衡,潮湿的龙卷风在星光中呈现出一种流动的金属色泽,恢复其狂躁的本性。矩梯的魔纹淡化消失,迷雾再次涌入战场。神秘度的压制随之放松,他不禁大口喘息。“毒素对他有用?”西尔瓦努斯很怀疑拉梅塔的保证,因为神秘度就是一切。
面具女士通过一扇玻璃窗与他对话,闻言很是不满:“我打不过他,不是因为神秘度。要是‘风暴颂者’亲自前来,我甚至不会答应跟你合作,换成‘艾恩之眼’拉森则更轻松。空境职业的差别相当巨大,神秘与火种的质变对你来说还太早了。”
“只有影咒术士擅长用毒素。”
“所以我不是学派巫师。莫非你相信白之使的话?他的判断出现偏差是正常的,据我所知,白之使从不以学识渊博闻名。”
“那你是谁?”
“这重要吗?”
没错,一点也不。他不该在这种问题上花心思。他们各取所需。“我感受得到,贵族的抵抗变弱了。”但具体情况必须他亲自去看。“周围不缺镜子,他自己也会在无意间制造出滑面。要是你全神贯注,时间就还有余富。”
想要阻止白之使对战局施加影响,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西尔瓦努斯也是在碎月神降事件后才找到了可能的出路。他得感谢光辉议会的丹尼尔·爱德格主教,用破碎之月的祭礼为他指明了方向。只要找到拥有更高神秘的魔法物品,他就能短暂地扰乱敌人的法术。
找东西不费多少力气,难的是如何利用它。西尔瓦努斯的黑巫术来自盟友拉梅塔,但圣卡洛斯的每一场战斗都由他指引。最终他也得以为这位高高在上的盟友提出建议,将目标放在了圣卡洛斯。“克洛伊的占星师与使者虽然职责不同,但他们拥有共同点。”他指出星之隙能达成目的,而戴面具的女人没再对他的指手画脚表示不满。也许她承认了我的能力不限于生产傀儡和带领手下制造混乱。
此时此刻,西尔瓦努斯最大的麻烦——高塔白之使已经被他自己的矩梯魔法困在镜子的巫术里。拉梅塔女士会尽她所能拉长镜面,同时用毒素混淆对方的感官。那件神秘物品他本打算交给拉梅塔,但最后犹豫了:“也许我该把这东西丢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去。”
“因为这里有很多镜面?”圆镜能够影响矩梯,但它成功的关键在于对白之使并没有真正掌握的神秘进行干扰,从而使魔力侵袭自身。他将想法告诉了拉梅塔,她立刻完善了计划——即将矩梯的落点混淆到镜子里去。“你知道的,我们无法困住他很久。你有这个时间浪费,还不如指挥你的帮派多攻下一座塔楼。”
“很有道理。”他把圆镜丢给戴面具的女人,“美丽的女士才需要这东西。”
在他们身后,风卷和寒冬的厮杀攀升到了一个高潮的节点,寒流再次冲垮雾气。
坐骑在脚边哀鸣,西尔瓦努斯查看它的状况,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匹好马。“你会健康的站在那座公园里,享受人们的敬仰。”首领承诺。同时他挥动剑刃,扎进板甲的缝隙。坐骑在几秒钟后重新站起,冲他嘶鸣。
“你一定要对一匹马都这么郑重其事么?”面具女士问。“还是说只伤不死的处理是你最后的仁慈?”她看得出马儿已成为了傀儡。
都是。“仪式感很重要,但我的仁慈只会给予同胞。”西尔瓦努斯骑上他的马。用巫术驾驭坐骑比鞭子和马刺更便捷,他决定以后都这么做。“希望你撑得久一点,女士。”他再三叮嘱。
“可能不比你预料的时间长,事实上,我感觉他快挣脱了。镜中世界承载不了他的存在,而制造更多幻影太耗精力。”虽说拉梅塔要做的只是让白之使在原地打转,但她填补镜中世界也是需要消耗魔力的。
她的催促不是夸大。当西尔瓦努斯爬上红墙时,能感到温度的下降。即便战火也无法驱散冷意。大门已被攻破,起义军的损失可以垒叠成梯,让人爬上高墙。这些都是为解放圣卡洛斯而奉献出性命的兄弟,他心想,我得铭记他们的名字。好马有公园,那他就决定用治安局局长德里达的宅邸来安置牺牲者的纪念碑。塞利夫家的庙堂摆满了先祖石刻,这位叔叔如此声称,没地方腾给一个妓女。既然这样,那他正好借机扩张一下空间,现在多上几倍的墓碑都放得下了。
贵族们的抵抗倒也不是不值一提,但私兵杂乱无章,奴隶依靠棍棒,早晚都会失败。西尔瓦努斯毫不怀疑有人趁乱逃跑,甚至烧杀劫掠。可那不过是最朴实的欲望,他觉得没什么好责怪的。巫术造就的傀儡大肆屠杀治安官和城驻军,而凡人跟佣兵队正忙着搜刮宫殿里的财富。大量的贵族拖家带口通过矩梯,希望摆脱战争的噩梦。
如果让他来治理,圣卡洛斯决不会是这样。百姓与统治者和平相处,因为他们本就是一体。不会有人掀起叛乱的旗帜,浓雾和偏见将远离城市。诸神赋予他执行正义的使命,新的秩序会在废墟和阳光之间建立。
在托拜斯的有心注意下,治安局局长德里达没能逃走。他脸色铁青地站在被损坏的穿梭站边,不顾身边巡警的阻拦冲西尔瓦努斯大吼:“这是你要的一切?你要向我复仇?现在你得偿所愿了!”
首领甚至没有面对他。“这不过是开始,德里达叔叔。”他清楚对方不会赞同自己的观念,“复仇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你需要长远的眼光,别老盯着脚底下的地盘。”
“就算是复仇,你也不能跟恶魔合作!瞧瞧那些疯子干了什么,你掌控不了他们!”
这样的指责不比微风更伤人。哪怕在西尔瓦努斯眼里,利用恶魔之力肆意厮杀着的无名者们确实有些狰狞疯狂得过了头。“我坚信他们的灵魂属于他们自己。”他告诉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族叔,“和我一样。”
德里达似乎被他的宣言震慑。“你不可能获得胜利,恶魔猎手将捣毁你们的老巢。”
“大错特错,德里克,生锈的恶魔猎手已经沦为恶魔的猎物。他们在地狱里诅咒你,因为你放任红墙外的恶魔增长,因为你让七芒星在角落蒙灰。新的圣卡洛斯不再有恶魔猎手了。”
这位权高位重的局长大人绝望地摇摇头。“我已一无所有。你要我的命也无所谓……反正我只剩下一条命。取走它吧,看在你我共同的姓氏上,给我无痛苦的死亡。”
第301章傀儡
西尔瓦努斯暂时不需要收回他的性命。“别这么丧气,叔叔,你还是有用处的。”他一边操纵傀儡扫清巡警。“看到了吗?如果你的脑子被煮成了粥,会有人很多人放下心来,不必考虑他们的秘密被泄露出去了。”
“你不能——”
“——为什么不能?德里达,这里没人可以阻止我。告诉我吧,你的凭仗在哪里?”
“就算我们失败,你也不会好过!克洛伊塔的使者不会允许恶魔占领圣卡洛斯。”德里达诅咒。“你会得到与恶魔同等的待遇,既然你把他们当成同伴,这就是应得的!”
“确实是个大问题。”西尔瓦努斯说,“如果他们决心坚持自己顽固的陈旧观念,那我也只好按他们说的做,投靠盟友并不可耻。很多结社会欢迎我,雾之城圣卡洛斯会成为下一个恶魔之乡拜恩。你还不明白吗?我确实无法对抗高塔,但如果圣卡洛斯在我手里,事务司不会愿意大动干戈。”他看到德里达困惑的神色,“至于白之使……即便是空境统领也有他不能抛却的东西。等他挣脱镜子回到现实,会发现有两种选择摆在他面前:要么任命我成为圣卡洛斯的主人,要么杀了我,然后使整个雾之城为我陪葬。”
“你做了什么?”
“无星之夜。这个秘密结社想必你不会陌生。席卷大陆的猎魔运动使他们遭受了重创,但若苍穹之塔选择覆灭圣卡洛斯的正义之光,那么无名者们渴望的复仇将自空岛伊始。”
“他不会受你的胁迫。”眼看着下属接连被杀,局长大人再也无法鼓起勇气对任何人高声呵斥。他跪在雪地里,声音小得近乎呢喃:“我知道他的不同,他不是狄恩·鲁宾,更不会像事务司总长那样……白之使是高塔空境的统领,安定和名望对他而言仅是负累,可以轻易松脱。我早该知道的……”
“只有弱者才会揣测别人的心思,期望获取生机。”西尔瓦努斯将最后倒下的巡警变为傀儡,魔力在对方的骨骼和皮肉间穿梭,它重新站起,一把提起先前发号施令的上司。“地位同等时,我们管这叫交换。德里达叔叔。既然你比较擅长前者,那么我想你该不会用什么骨气来试探我的耐心吧?”
局长大人还想抗拒:“要是白之使回来……”
“……要是白之使回来,你也早就死了,这点我可以保证。所以你还是期盼他别回来为好。反正他不会是为救你们这群害虫来的,而我清楚你对付罪犯时的每一样手段。”他提醒,“安哈尔和那位事务司的使者去哪儿了?”
自从攻破红墙到现在,西尔瓦努斯也没有感受到安哈尔的位置。未经动员的城驻军一触即溃,安哈尔也没露上一面。这相当古怪。事务司对本地贵族的要求只有服从高塔,而对自己派遣来的管理人员则限制颇多。如果安哈尔·艾丁在城破前逃亡,他将面临被整个克洛伊塔悬赏头颅的下场。
“城主的儿子失踪了。本地的占星师断定他已经死亡,于是安哈尔到教堂去为儿子的灵魂祈福。”性命操于他人之手,德里达果然没敢嘴硬,有什么说什么。“是我拉响警钟,召集人马组建防御线。城主一直没出现过。”
首领知道安哈尔信仰女神露西亚,也许这就是他被总部调来雾之城任职的原因。不过没关系,反正这家伙跑了也没用。“那另一名使者呢?”
“阿加莎·波洛,她也在教堂。那女人只是个总部巡警,但不知怎么联系上了盖亚教会的人。”
即便是在战争中,教堂也是特殊的存在。同时鉴于拉梅塔女士法则巫师的神秘职业,西尔瓦努斯也不想跟盖亚教会弄僵。“就让她在里面躲着吧。圣卡洛斯新任城主要求瑟伯神父暂时封闭矩梯,相信他会乐意给予举手之劳的。”
似乎大局已定了,只剩下清扫内城的工作。首领在塔楼上回望红墙,长夜灯在每一座屋顶闪耀,迷雾在这里得不到友伴。雪片不住降落,在稀薄的灰色下,城驻军的抵抗已经衰弱到最低谷,寥寥几名士兵在巷子里东躲西藏,借助地形逃窜。他的手下渐渐只有傀儡还能忠实地执行命令,佣兵们跟着托拜斯洗劫屋舍,放松奴隶的项圈;数位苦工、乞丐和盗贼跳槽来的士兵争夺一名妇女,最强壮的两个人拔得头筹,而失败者们在等待中点着了她的房子。这不大符合正义的口号,然而作为他们多年来忍受压迫的弥补却也勉强足够。首领移开目光。
真遗憾他错过了刚开始战况最激烈的时候,只能由托拜斯穿着一件可笑的夏日披风向他汇报战况:民兵团队冲锋在前,已经十不存一。一对兄弟带领的佣兵团用攻城锤撞开大门。内城的老鼠串通治安局的夜莺破坏了穿梭站,他们手下的帮派小弟们正为富商的宝库打得头破血流。
“有个坏消息我想您一定得知道。”托拜斯闪着油光的胡子上流露出忍耐的悲痛,“拉斯普丁死了。他在运送弩箭时被一支飞矛击中,赶来的同胞只发现了他的尸体。毫无疑问,他一定是想看到圣卡洛斯尽快解放,才会到距离红墙不足十码的前线亲自去运送物资的的。”
哪怕是面对白之使,他的心情也没有现在这么糟糕。“我们会悼念他。”即便西尔瓦努斯半点不相信他的鬼话,他也必须表示出大度。“有人看到他一个军需官是怎么跑到最前线去的吗?”
“我还没找到机会问话呢,大人。拉斯普丁手下的士兵们要么死了,要么混进了其他队伍的编制。询问将会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我宁愿去抬棺材。”
“那就从你的夜莺小队开始。希望你尽早给我答案。”
“这么做效率可不会高。”托拜斯抱怨道,冒雪领命离去。
我应该处置这个凶手。西尔瓦努斯心想,否则他早晚会去招惹恶魔。首领能容忍托拜斯清除异己的小动作,但他尚不确定这盗贼是否认识到了无名者对己方的意义。要是他没有,我就送他去见他的老仇人拉斯普丁。西尔瓦努斯下定决心。战局已经尘埃落定,与恶魔相比,夜莺们的用处不大了。
内城的毁坏还在继续,西尔瓦努斯考虑要不要下令终结战争。现在这里该算是他的私人财产了,必须得精打细算才能发展起来。尤其是在城里大肆破坏的家伙都是些恶魔。比起专注于搜捕败军俘虏的傀儡和抢掠财物女人的士兵,这帮压抑久了的疯子没有特定的目标,反而更令敌人胆寒。他们要的只有发泄,将积攒已久的仇恨怒火倾泻在巡逻骑兵和恶魔猎手身上。疯子造成的破坏一直非同小可。
原本他拒绝大型秘密结社派遣人手帮忙就是担心这个,但现在看来,这些游散的恶魔彼此联系似乎也比他想象得更紧密。这简直是不可能的。西尔瓦努斯怀疑无名者在圣卡洛斯本地也形成了结社或互助会之类的组织。
雪下得越来越大,这是圣卡洛斯今年霜月的第一场雪。好在天气并不冷,贵族的宫殿里更是温暖如春,他独自走到华丽的宴会厅,当仁不让地坐在主位上。很快,德里达被巫术傀儡拖到餐桌边,城主安哈尔也没能逃脱。一头可以短距离穿越空间的恶魔带他回到了自家的庭院。目睹妻子被丢给野狗,安哈尔·艾丁神情恍惚,连一句诅咒的话都吐不出口。
“昨天夜里,我忠实的同伴托拜斯抓到了一队恶魔猎手。”首领开口,“为首者名为佩瑞斯·艾丁。他见到我很诧异,看来你什么也没告诉他。”
安哈尔没说话,望向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某种不切实际的希冀光辉。西尔瓦努斯不介意他的沉默,因为这恐怕只是开始:“你可以死心了,艾丁先生。佩瑞斯死得很痛快。要知道我原本打算以牙还牙,让他们体验一下火刑的。”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安哈尔的希望破灭了。“你这魔鬼!”他嘶声诅咒,“佩瑞斯原本是你的朋友。”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的‘朋友’之间都有什么区别。”西尔瓦努斯一早就看透了这帮傲慢的垃圾,“我不过是他赚名声的披风,只在人眼皮底下穿戴。也许他原本拥有真诚,但你让他变得跟你一样。这么算来,是你害死了他……够了,我不是来和你讨论这些东西的。”他架起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按照事务司对圣卡洛斯的要求,我不能杀你。但现在你也应该清楚他们的要求对我不算什么。我的法律和正义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
安哈尔果然面露讥笑。首领并不受影响,“不过在接受惩罚之前,我要你们为自己的罪过忏悔。”
“向露西亚?”他冷笑着问。
“向圣卡洛斯。”首领说,“这是你们欠它的。”
“恐怕是向你和你虚伪的旗帜。我欠过账,但也一一还清了。其中没有一张契约是给我自己的。西尔瓦努斯,你的过家家玩够没有?”
“我的旗帜由众多兄弟举起。”他告诉他,但不想说太多。时间紧迫,黑巫术的魔力在他指间环绕。失败者的嘲讽不值一提。“而你会像女孩的娃娃一样乖巧地认罪,安哈尔·艾丁。谁让你如此选择。”
第301章傀儡
西尔瓦努斯暂时不需要收回他的性命。“别这么丧气,叔叔,你还是有用处的。”他一边操纵傀儡扫清巡警。“看到了吗?如果你的脑子被煮成了粥,会有人很多人放下心来,不必考虑他们的秘密被泄露出去了。”
“你不能——”
“——为什么不能?德里达,这里没人可以阻止我。告诉我吧,你的凭仗在哪里?”
“就算我们失败,你也不会好过!克洛伊塔的使者不会允许恶魔占领圣卡洛斯。”德里达诅咒。“你会得到与恶魔同等的待遇,既然你把他们当成同伴,这就是应得的!”
“确实是个大问题。”西尔瓦努斯说,“如果他们决心坚持自己顽固的陈旧观念,那我也只好按他们说的做,投靠盟友并不可耻。很多结社会欢迎我,雾之城圣卡洛斯会成为下一个恶魔之乡拜恩。你还不明白吗?我确实无法对抗高塔,但如果圣卡洛斯在我手里,事务司不会愿意大动干戈。”他看到德里达困惑的神色,“至于白之使……即便是空境统领也有他不能抛却的东西。等他挣脱镜子回到现实,会发现有两种选择摆在他面前:要么任命我成为圣卡洛斯的主人,要么杀了我,然后使整个雾之城为我陪葬。”
“你做了什么?”
“无星之夜。这个秘密结社想必你不会陌生。席卷大陆的猎魔运动使他们遭受了重创,但若苍穹之塔选择覆灭圣卡洛斯的正义之光,那么无名者们渴望的复仇将自空岛伊始。”
“他不会受你的胁迫。”眼看着下属接连被杀,局长大人再也无法鼓起勇气对任何人高声呵斥。他跪在雪地里,声音小得近乎呢喃:“我知道他的不同,他不是狄恩·鲁宾,更不会像事务司总长那样……白之使是高塔空境的统领,安定和名望对他而言仅是负累,可以轻易松脱。我早该知道的……”
“只有弱者才会揣测别人的心思,期望获取生机。”西尔瓦努斯将最后倒下的巡警变为傀儡,魔力在对方的骨骼和皮肉间穿梭,它重新站起,一把提起先前发号施令的上司。“地位同等时,我们管这叫交换。德里达叔叔。既然你比较擅长前者,那么我想你该不会用什么骨气来试探我的耐心吧?”
局长大人还想抗拒:“要是白之使回来……”
“……要是白之使回来,你也早就死了,这点我可以保证。所以你还是期盼他别回来为好。反正他不会是为救你们这群害虫来的,而我清楚你对付罪犯时的每一样手段。”他提醒,“安哈尔和那位事务司的使者去哪儿了?”
自从攻破红墙到现在,西尔瓦努斯也没有感受到安哈尔的位置。未经动员的城驻军一触即溃,安哈尔也没露上一面。这相当古怪。事务司对本地贵族的要求只有服从高塔,而对自己派遣来的管理人员则限制颇多。如果安哈尔·艾丁在城破前逃亡,他将面临被整个克洛伊塔悬赏头颅的下场。
“城主的儿子失踪了。本地的占星师断定他已经死亡,于是安哈尔到教堂去为儿子的灵魂祈福。”性命操于他人之手,德里达果然没敢嘴硬,有什么说什么。“是我拉响警钟,召集人马组建防御线。城主一直没出现过。”
首领知道安哈尔信仰女神露西亚,也许这就是他被总部调来雾之城任职的原因。不过没关系,反正这家伙跑了也没用。“那另一名使者呢?”
“阿加莎·波洛,她也在教堂。那女人只是个总部巡警,但不知怎么联系上了盖亚教会的人。”
即便是在战争中,教堂也是特殊的存在。同时鉴于拉梅塔女士法则巫师的神秘职业,西尔瓦努斯也不想跟盖亚教会弄僵。“就让她在里面躲着吧。圣卡洛斯新任城主要求瑟伯神父暂时封闭矩梯,相信他会乐意给予举手之劳的。”
似乎大局已定了,只剩下清扫内城的工作。首领在塔楼上回望红墙,长夜灯在每一座屋顶闪耀,迷雾在这里得不到友伴。雪片不住降落,在稀薄的灰色下,城驻军的抵抗已经衰弱到最低谷,寥寥几名士兵在巷子里东躲西藏,借助地形逃窜。他的手下渐渐只有傀儡还能忠实地执行命令,佣兵们跟着托拜斯洗劫屋舍,放松奴隶的项圈;数位苦工、乞丐和盗贼跳槽来的士兵争夺一名妇女,最强壮的两个人拔得头筹,而失败者们在等待中点着了她的房子。这不大符合正义的口号,然而作为他们多年来忍受压迫的弥补却也勉强足够。首领移开目光。
真遗憾他错过了刚开始战况最激烈的时候,只能由托拜斯穿着一件可笑的夏日披风向他汇报战况:民兵团队冲锋在前,已经十不存一。一对兄弟带领的佣兵团用攻城锤撞开大门。内城的老鼠串通治安局的夜莺破坏了穿梭站,他们手下的帮派小弟们正为富商的宝库打得头破血流。
“有个坏消息我想您一定得知道。”托拜斯闪着油光的胡子上流露出忍耐的悲痛,“拉斯普丁死了。他在运送弩箭时被一支飞矛击中,赶来的同胞只发现了他的尸体。毫无疑问,他一定是想看到圣卡洛斯尽快解放,才会到距离红墙不足十码的前线亲自去运送物资的的。”
哪怕是面对白之使,他的心情也没有现在这么糟糕。“我们会悼念他。”即便西尔瓦努斯半点不相信他的鬼话,他也必须表示出大度。“有人看到他一个军需官是怎么跑到最前线去的吗?”
“我还没找到机会问话呢,大人。拉斯普丁手下的士兵们要么死了,要么混进了其他队伍的编制。询问将会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我宁愿去抬棺材。”
“那就从你的夜莺小队开始。希望你尽早给我答案。”
“这么做效率可不会高。”托拜斯抱怨道,冒雪领命离去。
我应该处置这个凶手。西尔瓦努斯心想,否则他早晚会去招惹恶魔。首领能容忍托拜斯清除异己的小动作,但他尚不确定这盗贼是否认识到了无名者对己方的意义。要是他没有,我就送他去见他的老仇人拉斯普丁。西尔瓦努斯下定决心。战局已经尘埃落定,与恶魔相比,夜莺们的用处不大了。
内城的毁坏还在继续,西尔瓦努斯考虑要不要下令终结战争。现在这里该算是他的私人财产了,必须得精打细算才能发展起来。尤其是在城里大肆破坏的家伙都是些恶魔。比起专注于搜捕败军俘虏的傀儡和抢掠财物女人的士兵,这帮压抑久了的疯子没有特定的目标,反而更令敌人胆寒。他们要的只有发泄,将积攒已久的仇恨怒火倾泻在巡逻骑兵和恶魔猎手身上。疯子造成的破坏一直非同小可。
原本他拒绝大型秘密结社派遣人手帮忙就是担心这个,但现在看来,这些游散的恶魔彼此联系似乎也比他想象得更紧密。这简直是不可能的。西尔瓦努斯怀疑无名者在圣卡洛斯本地也形成了结社或互助会之类的组织。
雪下得越来越大,这是圣卡洛斯今年霜月的第一场雪。好在天气并不冷,贵族的宫殿里更是温暖如春,他独自走到华丽的宴会厅,当仁不让地坐在主位上。很快,德里达被巫术傀儡拖到餐桌边,城主安哈尔也没能逃脱。一头可以短距离穿越空间的恶魔带他回到了自家的庭院。目睹妻子被丢给野狗,安哈尔·艾丁神情恍惚,连一句诅咒的话都吐不出口。
“昨天夜里,我忠实的同伴托拜斯抓到了一队恶魔猎手。”首领开口,“为首者名为佩瑞斯·艾丁。他见到我很诧异,看来你什么也没告诉他。”
安哈尔没说话,望向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某种不切实际的希冀光辉。西尔瓦努斯不介意他的沉默,因为这恐怕只是开始:“你可以死心了,艾丁先生。佩瑞斯死得很痛快。要知道我原本打算以牙还牙,让他们体验一下火刑的。”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安哈尔的希望破灭了。“你这魔鬼!”他嘶声诅咒,“佩瑞斯原本是你的朋友。”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的‘朋友’之间都有什么区别。”西尔瓦努斯一早就看透了这帮傲慢的垃圾,“我不过是他赚名声的披风,只在人眼皮底下穿戴。也许他原本拥有真诚,但你让他变得跟你一样。这么算来,是你害死了他……够了,我不是来和你讨论这些东西的。”他架起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按照事务司对圣卡洛斯的要求,我不能杀你。但现在你也应该清楚他们的要求对我不算什么。我的法律和正义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
安哈尔果然面露讥笑。首领并不受影响,“不过在接受惩罚之前,我要你们为自己的罪过忏悔。”
“向露西亚?”他冷笑着问。
“向圣卡洛斯。”首领说,“这是你们欠它的。”
“恐怕是向你和你虚伪的旗帜。我欠过账,但也一一还清了。其中没有一张契约是给我自己的。西尔瓦努斯,你的过家家玩够没有?”
“我的旗帜由众多兄弟举起。”他告诉他,但不想说太多。时间紧迫,黑巫术的魔力在他指间环绕。失败者的嘲讽不值一提。“而你会像女孩的娃娃一样乖巧地认罪,安哈尔·艾丁。谁让你如此选择。”
第302章反目
“等等!”德里达叫道,他的眼神比安哈尔还要惊恐。“西尔瓦努斯,大人!请别这么做。求求你,你杀了他我们都会死!”他哀求道。“你可以与苍穹之塔谈和,圣卡洛斯是你的了……”
“我记得你不怕死,叔叔。”
“我确实愧对你,西尔瓦努斯,但你父亲他们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如果你杀了安哈尔·艾丁,整个塞利夫家族都要因你而覆灭。高塔会追究塞利夫家族的责任!我以为你不会疯狂到这个地步。”
他几乎不记得高塔对本地贵族有这么一条要求了。圣卡洛斯属于事务司官员与当地贵族共治的城市,高塔建立了空岛和城市的模型,提供物资和交通以供凡人自行发展,而这些凡人来自大陆上一个消失在战火中的国度。克洛伊向他们伸出了援手。最开始的移民不适应万里高空的环境而逐渐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当这种变革最终触及制度时,旧时代的统治者向他们的救世主请求自由的权柄……同样获得了准许。高塔的唯一要求是忠诚。当这些莫托格遗民中的贵族大人们宣誓效忠并接纳事务司的官员成为领袖,他们就变成了圣卡洛斯人。
可见老爷们的忠诚不值一文。“我已经放弃了家族姓氏……而且将来会有全新的。”首领毫不在意地指挥傀儡堵住他的嘴。这些小事不值得放在心上,不过创造新的姓氏确实该提上日程了,他总得有东西来奖赏给下属。而只有物质是不够的,很多冒险者崇尚荣誉,就连托拜斯和伊凡——那个能穿越空间的恶魔头领都对此热衷。真不知道恶魔要荣誉做什么,也许他们只是觉得新鲜而已。
“正义获得了胜利,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单手捏住安哈尔·艾丁的喉咙,“现在到了享受果实的甜美的时候了,诸位。”他想这么做很久了。“从托拜斯开始。你的名字将是托拜斯·特拉图。现在,我任命你为圣卡洛斯的治安局局长。伊凡……”
“大人。”
一个声音叫住他。西尔瓦努斯惊异地扭过头,看到帷幔后钻出一个熟悉的人。“卡安庞?”这几乎不可能,凡人没法躲过神秘的侦查……除非他们能运用神秘物品。“你什么时候在哪儿的?”他脱口而出。
卡安庞无力地微笑。“我一直都在啊,大人,我是您的第一大臣,护卫您的生命和意志。我随您一同到来。”他的话令人毛骨悚然,首领自己都没注意到傀儡中混入了一个凡人。
德里达扭着身体往后移动,“你抓着我。”他意识到了什么,“你们以为是谁?”
“他不太对劲。”托拜斯低声提醒。这回他好像不是在针对某个人。
当然不对劲。西尔瓦努斯相信自己比任何人都明白发生在卡安庞身上的一切,但现在他不那么确定了。“你想干什么?”
“让您实现承诺,大人……我别无所求。”卡安庞慢慢逼近餐桌。“我是您的第一大臣。”
黑巫术的魔力没有投向安哈尔,而是如箭矢般朝他飞去。一道黑线没入卡安庞的额头,就此沉寂。在没得到回应后,西尔瓦努斯问道:“你想要什么?火种?”
“也许是脑子。”卡安庞一字一顿。
“你已经自己找到了。”他在思考对方究竟怎么复活的。巫术不大可能,莫非是死灵法师?秩序的力量可做不到这种事……只有一个答案。“罢了,我知道你是来责怪我的。在获取正义的过程中,我确实做了一些不那么荣誉的事……但让自己的名誉受损,这是我的牺牲。正如你为圣卡洛斯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他边说边将目光投向伊凡。
“我当然能理解,大人。”卡安庞向前靠近,走到伊凡身旁时,忽然垂下头不动了。
“那么你会是我的外城总管,卡安庞。你与伊凡一同处理圣卡洛斯红墙外的事务,与伊凡·阿德翁一起。”我并不是在羞辱他。西尔瓦努斯盯着恶魔头领的一举一动,“外城很大,你也需要帮手。而伊凡,在解决高塔的使者之前,你没有更重要的任务。”诺克斯中,多半只有恶魔的力量才能死而复生,至于当初白之使可能放卡安庞离开……没有可能。他希望伊凡愚蠢的试探可以到此为止。
“我的兄弟们死伤很多。”伊凡说。
“如果你们不去,队伍的损失将更多。城门和穿梭站需要防护,逃窜的墙内残党尚未扫清……但这些工作必须交给夜莺跟新扩增来的守卫。你的伙计是擅长抓耗子还是守城墙啊?”
他没能得到回应,抗拒的压抑首次出现在这支正义的队伍里。雪花像雾的灰烬一样掉落,自开敞的天窗涌进殿堂华厅。西尔瓦努斯听见金碟子摔下长桌时的响动,窗外瞭望塔的尖顶燃烧着火苗,一声尖锐的号角自港湾窜起。
卡安庞忽然开口:“但如果你不杀掉安哈尔的话,大人,战争并不是无可商量就会到来的。”
“没人会跟恶魔商量。”他提醒,“除了我。”
“等恶魔在战争中伤亡殆尽,你就有得谈了?”卡安庞尖锐的语气令恶魔也为之侧目。伊凡抬起头,仿佛在等待首领的回答。
西尔瓦努斯与他四目相对,从中找到了闪烁的畏缩。“我给了你尊重,还有一个荣誉的姓氏。”
“但你想要和我兄弟的命。”伊凡说。“我的朋友死在攻墙的战争里,大人,就在刚刚。”
“我早告诉过你,地位是靠拳头和力量赢来的,而打架没法不流血。”
“只有他们在流血。”卡安庞煽风点火,“而且流得太多了。”
他以为换一根喉咙说话,我就不认为这是当面质问了?“每个人都付出了正义要求拿走的代价,我也不例外。虽然我相信人与人没什么不同,但我们的基础终究有差异。我一直都信任为圣卡洛斯征战过的结社,然而不是每个人都能放下怀疑。功绩和付出是抵消疑虑的唯一方式。”西尔瓦努斯扭过头,希望托拜斯说些附和的言论,但这狡猾的盗贼一言未发。说心里话,他开始怀念本分迟钝的拉斯普丁了。“就像你,卡安庞,我知道每次在会议上见到伊凡都让你很不安。现在你终于克服了心理障碍了,也许你可以找个恶魔女人当老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伊凡失望地看着他。“你说过,我们拥有相同的灵魂。”他低声说,“我曾信以为真。”
不妙。“它就是真的。”
一旁逃过一劫的城主安哈尔哼了一声。“红墙内的人都知道,相信西尔瓦努斯的承诺还不如相信婊子的吻。”他声音虽小,却足以让神秘者注意。德里达面色惨白,这位前任治安局长挪远了脚步,用眼神示意上司闭嘴。
首领不理睬他,“你们是因正义和平等而汇聚在我的旗帜下,诸位,背信弃义之人将受诅咒而永世堕落。”原本战局尘埃落定,后续麻烦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西尔瓦努斯不知道拉梅塔女士那边情势如何。恐怕现在只有白之使出现,这些人才会老实地团结起来。“高塔的压力很快会到来,圣卡洛斯需要你们的力量……”
“要正义的话,我大可以去找露西亚的神官。”伊凡打断了他。恶魔头领抽出剑,身影闪烁到餐桌距离主位最远的尽头。“虽然他的正义是送我们上火刑架,但也好过满怀感激地为谎言枉送性命。”
西尔瓦努斯沉下脸,“你不能代表你的兄弟。”事已至此,只好及时止损。他下了决断,“我的圣卡洛斯只接纳堕落成恶魔之前的可怜人,而非已经无可救药的邪恶存在。托拜斯,你的工作还包括监察官员。现在,履行你的职责。”
浑身亮闪闪的盗贼头子吹一声口哨,跳到桌子上。他转动两支匕首,却砍向了卡安庞。“遵命!城主大人。”
连他的对手生前都比他忠心,西尔瓦努斯一时竟不知怎么形容托拜斯的举动。他只好自己对付伊凡。恶魔的本事首领早有领会,伊凡的魔法他更是不陌生。这头恶魔走的也是刺客之道,短距离的闪掠十分棘手。好在西尔瓦努斯的神秘境界摆在那里,依靠黑巫术和神秘度,定位敌人的攻击并不困难。
“你的贪婪会葬送你,阿德翁。”他架住自背后挥砍而来的短刀,警告道。
“我已经习惯在祈求生存之外的东西时被这样责备了,大人。我不会让你肆意挥霍我的兄弟们的性命。”伊凡一刻不停,闪烁着避开追逐而来的黑色丝线。“还是叫我伊凡吧,西尔瓦努斯。我不喜欢‘阿德翁’这个姓氏,也不会是你的奴隶。”
短视的下等人,首领懒得与他费口舌。这时餐桌上传来一声惨叫。托拜斯和卡安庞的战斗居然还没完结,他觉得自己才应该尖叫。
然而回过头去,西尔瓦努斯看到盗贼仰面倒在蜡烛和盘子间,鲜血淌下桌面。
托拜斯的对手站在椅子上。他手无寸铁,一面护心镜穿在衬衫里,此刻正不住向外喷吐寒冷的剑光。
第302章反目
“等等!”德里达叫道,他的眼神比安哈尔还要惊恐。“西尔瓦努斯,大人!请别这么做。求求你,你杀了他我们都会死!”他哀求道。“你可以与苍穹之塔谈和,圣卡洛斯是你的了……”
“我记得你不怕死,叔叔。”
“我确实愧对你,西尔瓦努斯,但你父亲他们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如果你杀了安哈尔·艾丁,整个塞利夫家族都要因你而覆灭。高塔会追究塞利夫家族的责任!我以为你不会疯狂到这个地步。”
他几乎不记得高塔对本地贵族有这么一条要求了。圣卡洛斯属于事务司官员与当地贵族共治的城市,高塔建立了空岛和城市的模型,提供物资和交通以供凡人自行发展,而这些凡人来自大陆上一个消失在战火中的国度。克洛伊向他们伸出了援手。最开始的移民不适应万里高空的环境而逐渐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当这种变革最终触及制度时,旧时代的统治者向他们的救世主请求自由的权柄……同样获得了准许。高塔的唯一要求是忠诚。当这些莫托格遗民中的贵族大人们宣誓效忠并接纳事务司的官员成为领袖,他们就变成了圣卡洛斯人。
可见老爷们的忠诚不值一文。“我已经放弃了家族姓氏……而且将来会有全新的。”首领毫不在意地指挥傀儡堵住他的嘴。这些小事不值得放在心上,不过创造新的姓氏确实该提上日程了,他总得有东西来奖赏给下属。而只有物质是不够的,很多冒险者崇尚荣誉,就连托拜斯和伊凡——那个能穿越空间的恶魔头领都对此热衷。真不知道恶魔要荣誉做什么,也许他们只是觉得新鲜而已。
“正义获得了胜利,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单手捏住安哈尔·艾丁的喉咙,“现在到了享受果实的甜美的时候了,诸位。”他想这么做很久了。“从托拜斯开始。你的名字将是托拜斯·特拉图。现在,我任命你为圣卡洛斯的治安局局长。伊凡……”
“大人。”
一个声音叫住他。西尔瓦努斯惊异地扭过头,看到帷幔后钻出一个熟悉的人。“卡安庞?”这几乎不可能,凡人没法躲过神秘的侦查……除非他们能运用神秘物品。“你什么时候在哪儿的?”他脱口而出。
卡安庞无力地微笑。“我一直都在啊,大人,我是您的第一大臣,护卫您的生命和意志。我随您一同到来。”他的话令人毛骨悚然,首领自己都没注意到傀儡中混入了一个凡人。
德里达扭着身体往后移动,“你抓着我。”他意识到了什么,“你们以为是谁?”
“他不太对劲。”托拜斯低声提醒。这回他好像不是在针对某个人。
当然不对劲。西尔瓦努斯相信自己比任何人都明白发生在卡安庞身上的一切,但现在他不那么确定了。“你想干什么?”
“让您实现承诺,大人……我别无所求。”卡安庞慢慢逼近餐桌。“我是您的第一大臣。”
黑巫术的魔力没有投向安哈尔,而是如箭矢般朝他飞去。一道黑线没入卡安庞的额头,就此沉寂。在没得到回应后,西尔瓦努斯问道:“你想要什么?火种?”
“也许是脑子。”卡安庞一字一顿。
“你已经自己找到了。”他在思考对方究竟怎么复活的。巫术不大可能,莫非是死灵法师?秩序的力量可做不到这种事……只有一个答案。“罢了,我知道你是来责怪我的。在获取正义的过程中,我确实做了一些不那么荣誉的事……但让自己的名誉受损,这是我的牺牲。正如你为圣卡洛斯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他边说边将目光投向伊凡。
“我当然能理解,大人。”卡安庞向前靠近,走到伊凡身旁时,忽然垂下头不动了。
“那么你会是我的外城总管,卡安庞。你与伊凡一同处理圣卡洛斯红墙外的事务,与伊凡·阿德翁一起。”我并不是在羞辱他。西尔瓦努斯盯着恶魔头领的一举一动,“外城很大,你也需要帮手。而伊凡,在解决高塔的使者之前,你没有更重要的任务。”诺克斯中,多半只有恶魔的力量才能死而复生,至于当初白之使可能放卡安庞离开……没有可能。他希望伊凡愚蠢的试探可以到此为止。
“我的兄弟们死伤很多。”伊凡说。
“如果你们不去,队伍的损失将更多。城门和穿梭站需要防护,逃窜的墙内残党尚未扫清……但这些工作必须交给夜莺跟新扩增来的守卫。你的伙计是擅长抓耗子还是守城墙啊?”
他没能得到回应,抗拒的压抑首次出现在这支正义的队伍里。雪花像雾的灰烬一样掉落,自开敞的天窗涌进殿堂华厅。西尔瓦努斯听见金碟子摔下长桌时的响动,窗外瞭望塔的尖顶燃烧着火苗,一声尖锐的号角自港湾窜起。
卡安庞忽然开口:“但如果你不杀掉安哈尔的话,大人,战争并不是无可商量就会到来的。”
“没人会跟恶魔商量。”他提醒,“除了我。”
“等恶魔在战争中伤亡殆尽,你就有得谈了?”卡安庞尖锐的语气令恶魔也为之侧目。伊凡抬起头,仿佛在等待首领的回答。
西尔瓦努斯与他四目相对,从中找到了闪烁的畏缩。“我给了你尊重,还有一个荣誉的姓氏。”
“但你想要和我兄弟的命。”伊凡说。“我的朋友死在攻墙的战争里,大人,就在刚刚。”
“我早告诉过你,地位是靠拳头和力量赢来的,而打架没法不流血。”
“只有他们在流血。”卡安庞煽风点火,“而且流得太多了。”
他以为换一根喉咙说话,我就不认为这是当面质问了?“每个人都付出了正义要求拿走的代价,我也不例外。虽然我相信人与人没什么不同,但我们的基础终究有差异。我一直都信任为圣卡洛斯征战过的结社,然而不是每个人都能放下怀疑。功绩和付出是抵消疑虑的唯一方式。”西尔瓦努斯扭过头,希望托拜斯说些附和的言论,但这狡猾的盗贼一言未发。说心里话,他开始怀念本分迟钝的拉斯普丁了。“就像你,卡安庞,我知道每次在会议上见到伊凡都让你很不安。现在你终于克服了心理障碍了,也许你可以找个恶魔女人当老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伊凡失望地看着他。“你说过,我们拥有相同的灵魂。”他低声说,“我曾信以为真。”
不妙。“它就是真的。”
一旁逃过一劫的城主安哈尔哼了一声。“红墙内的人都知道,相信西尔瓦努斯的承诺还不如相信婊子的吻。”他声音虽小,却足以让神秘者注意。德里达面色惨白,这位前任治安局长挪远了脚步,用眼神示意上司闭嘴。
首领不理睬他,“你们是因正义和平等而汇聚在我的旗帜下,诸位,背信弃义之人将受诅咒而永世堕落。”原本战局尘埃落定,后续麻烦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西尔瓦努斯不知道拉梅塔女士那边情势如何。恐怕现在只有白之使出现,这些人才会老实地团结起来。“高塔的压力很快会到来,圣卡洛斯需要你们的力量……”
“要正义的话,我大可以去找露西亚的神官。”伊凡打断了他。恶魔头领抽出剑,身影闪烁到餐桌距离主位最远的尽头。“虽然他的正义是送我们上火刑架,但也好过满怀感激地为谎言枉送性命。”
西尔瓦努斯沉下脸,“你不能代表你的兄弟。”事已至此,只好及时止损。他下了决断,“我的圣卡洛斯只接纳堕落成恶魔之前的可怜人,而非已经无可救药的邪恶存在。托拜斯,你的工作还包括监察官员。现在,履行你的职责。”
浑身亮闪闪的盗贼头子吹一声口哨,跳到桌子上。他转动两支匕首,却砍向了卡安庞。“遵命!城主大人。”
连他的对手生前都比他忠心,西尔瓦努斯一时竟不知怎么形容托拜斯的举动。他只好自己对付伊凡。恶魔的本事首领早有领会,伊凡的魔法他更是不陌生。这头恶魔走的也是刺客之道,短距离的闪掠十分棘手。好在西尔瓦努斯的神秘境界摆在那里,依靠黑巫术和神秘度,定位敌人的攻击并不困难。
“你的贪婪会葬送你,阿德翁。”他架住自背后挥砍而来的短刀,警告道。
“我已经习惯在祈求生存之外的东西时被这样责备了,大人。我不会让你肆意挥霍我的兄弟们的性命。”伊凡一刻不停,闪烁着避开追逐而来的黑色丝线。“还是叫我伊凡吧,西尔瓦努斯。我不喜欢‘阿德翁’这个姓氏,也不会是你的奴隶。”
短视的下等人,首领懒得与他费口舌。这时餐桌上传来一声惨叫。托拜斯和卡安庞的战斗居然还没完结,他觉得自己才应该尖叫。
然而回过头去,西尔瓦努斯看到盗贼仰面倒在蜡烛和盘子间,鲜血淌下桌面。
托拜斯的对手站在椅子上。他手无寸铁,一面护心镜穿在衬衫里,此刻正不住向外喷吐寒冷的剑光。
第三百零三章 圣卡洛斯雪灾
卡安庞跳下椅子,双手在胸前摸索镜面的搭扣。在西尔瓦努斯眼里,他虽然浑身没有半点神秘度可言,但却比伊凡更令他警惕。
凡人很快找到了目标。他脸上呈现出宁静的微笑,似乎得偿所愿,又像讥笑自嘲。“我要的公正是你跟我一起下地狱,你这该死的骗子。”他诅咒道,一把拆下胸口的护心镜。那只是一块玻璃。卡安庞抓住它,在桌子上砸碎。
似乎有什么东西随之破裂,令首领感到了不安。但他没来得及做任何事。
刹那间,西尔瓦努斯听见耳边传来重叠的低语。亡者挤满大厅,他看见它们蓝色的脸和碧绿的眼火,飘荡着的黑色雾气,意识到死亡一直在这里徘徊。它们诅咒他,它们仇恨他。这些人哭嚎着渴望正义来拯救,他却将它们推向深渊。无数幽魂漂浮,撕扯他的身体。
莫非恶魔中也有死灵法师?西尔瓦努斯甩开伊凡,念出巫术的魔咒:“身为傀儡,心如铁石——”
弄臣
魔法战士从窗外跳进来,一把攥住凡人的喉咙。卡安庞状似痛苦地挣扎,随即失去了声息。亡魂烟消云散。更多战士带着雾气涌入殿厅,恶魔伊凡见势不妙,身影立刻闪烁消失。
但城主安哈尔宴请宾客的大厅实在广阔,他无法直接离开。于是敏捷的傀儡们将他抓住,送到首领近前。西尔瓦努斯观察他脸上的恐惧和无畏,很难想象这两种神情会出现在一张脸的同一时刻。“我的确重视你们的力量。”首领开口,“但若这种重视使你产生了非你不可的错觉,那我深表遗憾。”哪怕是环阶的恶魔也依旧比高环欠缺,他们根本没有神秘职业可选。对付恶魔,我压根不用拉梅塔的帮助。
“是你背叛了我们……”伊凡挣扎着说。
这并非背叛。他容忍托拜斯谋杀拉斯普丁就是为了扶持制约恶魔的下属。事实上,只要有伊凡和他的兄弟们在,盗贼头子就无法专权。西尔瓦努斯曾表明会在高塔态度强硬时选择投靠更强大的秘密结社,但那不过是最坏的打算。他比克洛伊更不愿意看到那一幕。
这时,一股恐怖的神秘压迫自外城升起,丝帘被狂风卷碎,天空中的雾气猛然沉落,覆盖钟塔圆顶。气温的下降令人恐慌,就连废墟上燃烧的火焰都骤然缩。哪怕凡人也能察觉其中力量,他们为此簌簌颤抖。无名者伊凡的感触最深,他浑身僵直,再也无法挣扎。首领知道最后的关卡即将到来,但现在面对白之使怒火的是整个圣卡洛斯,他无需担忧……
……要是他能处理好手中的麻烦的话。他很想过后再谈这些东西,可古怪的感受弥漫在心头,逐渐化为焦虑。
“听着,我不清楚新的恶魔队头领会怎么看待我的命令。”西尔瓦努斯告诉他,“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阿德翁。是带领你的兄弟为正义而战,还是被邪恶引诱堕落到底?”
“……我宁愿……回到过去……”
西尔瓦努斯的巫术缠绕上伊凡的脖颈,黑色线条插入他的后脑。德里达和安哈尔惊恐地看着恶魔重新站起,沉默地立在首领身边。他的斗篷融入宴厅的傀儡战士中。
“又多了一个弄臣。”他评论。
贵族们噤若寒蝉,不敢发出声音。他们其实也算半个神秘生物,但没人的职业能对抗巫术,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傀儡们拆下玻璃,立在桌子上。
“他来了。”疲惫的女声自玻璃间传出,拉梅塔飞出透明的镜面,她的长发和裙摆上覆满白霜。“你跟你的伙伴吵架了?”她一眼看穿了伊凡的状态。
“他杀了托拜斯,因为夜莺谋害了拉斯普丁。”西尔瓦努斯叹息,“我只能这么做,这样才是公正。”他的眼神在两名贵族身上停留片刻。他们果然比门外的石像还要安静。
面具女士沉默了几秒。“我们的盟约依旧成立,西尔瓦努斯。”
他要的也只有这一句话。“未战先虑败是正确的,但我们的目标是完全的胜利。事情也要往好处想……白之使之所以来阻截我们,就说明他不愿意看到圣卡洛斯彻底陷落。”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不过这不重要。”拉梅塔摇摇头,“我不是白之使的对手这你一早就清楚,现在又受了伤,也许我最后只能带你逃走。”
“伤势严重吗?”
“是那面镜子的缘故。别忘了,你使用它的魔力来自于我。”
“那东西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西尔瓦努斯抱怨道,“好在我只会用一次。”
面具女士瞧他一眼。“漂亮话谁都会说,但你的水平出类拔萃。找到那个人没有?”
如果她的下属是托拜斯,就会明白我的好处。“克洛伊塔没有再委派任何人前来。”首领说,“安哈尔·艾丁请求过事务司的救援,但对面拒绝了。有统领在这里,高塔不会在白之使主动求援之前给予圣卡洛斯任何帮助。”
“好吧,我想你的胜算不大了。”
对于她的评论,西尔瓦努斯不可置否。“起码我还能有几秒钟时间来欣赏我的城市。”经历过镜子陷阱,想必使者不会使用星之隙取走他的性命。“我只要一个能与他谈判的机会,仁慈的阁下。”他希望拉梅塔能在使者到来的一瞬间缠住对方。
“你最好不要抱太大期望。”面具女士告诉他,“我本以为白之使会因为神降事件而状态不佳,但他完全没有表现出来。更何况盛怒之下,你的要求他多半不——”后半句话她咽回去。“不,不对劲,他在干什么?”即便隔着火红的羽毛面具,首领也察觉她的脸色难看。
西尔瓦努斯抬起头。似乎有某种天象即将来临,他忽然想起雾之城一次偶有的晴空。巫术傀儡们在神秘的波浪下依次失控,笨拙地跌倒在地。这时西尔瓦努斯才惊觉自己忘记还有魔力供给这么一回事了。
圣卡洛斯下起了大雪。
他到窗边探看,入眼全是雪花。这时他才发现大雪已经下了好一会儿了。对面的街道仿佛被人用橡皮从白纸上擦除,连轮廓线条也彻底失踪。一片令人畏惧的惨白后,嶙峋的焦木废墟被逐渐埋葬。雪花不是在飘落,而是倾倒。首领眼看着树上挂起冰锥,歪斜的木楼被积雪压垮。
“圣卡洛斯从没有过大雪。”德里达哆嗦着说。
他没有说错。圣卡洛斯是雾之城,霜月也被笼罩在不见天日的浓雾里。由于位置比布鲁姆诺特更靠近北方,这里的气候最热,连霜月也是空岛最短。想在圣卡洛斯看到大雪,除非浓雾被冷风冻成结晶。不然这里就只有雾——潮湿的雾天、闷热的雾天、还有冰凉的雾天。这就是西尔瓦努斯生存并成长的城市,他打算改变它,就像改变住在里面的人一样。雾之城不是赞美。雾象征着灾难——他怀抱这个固执的念头直到某天他能用巫术操纵浓雾。
现在,困扰圣卡洛斯的不再是雾霾了。雪下得极大,是首领毕生仅见,让他预感到某些不安的事。
但拉梅塔见识过如此灾景。“是白之使。”她喘息形成的冰晶在空气中坠落,“他让城市下雪。见鬼,这不可能是真的。”
“让城市下雪?”西尔瓦努斯无法想象。他是个黑巫师,但没有什么知识告诉他怎么让神秘现象在一整座城市中显现。
“在威尼华兹,白之使做过类似的事情。这是一个魔法。但我不认为它属于空境。”法则女巫断定。“就像你的镜子一样。他肯定使用了某种禁忌的神秘……他的神秘度一直充满争议。我的兄弟们认为他可能是空境的‘黑巫师’,因此能使用超出常理的魔法。”
西尔瓦努斯看到面具女士手中的圆镜,它已经彻底粉碎了。如果白之使真的拥有某种跨越神秘度的依仗,想必它来源于高塔克洛伊。他弄不明白有什么神秘物品能够在短时间之内连续两次生效。也许我低估了那群占星师……可拉梅塔应该能发现计划的漏洞。
“使者在哪儿?”首领不禁问。
“还在外城。我想他一直停在原地没动……我还以为我撤离得足够快。”拉梅塔自嘲道。她忽然皱起眉,“雪变得更大了。”
西尔瓦努斯已经无法从窗户看到外景,冻雪涌进来,房间此刻令人联想到逐渐被沙子灌满的容器。“我们先离开这。”
“回去找那家伙?恐怕你连接近他都做不到,更别说谈判了。”
“我看原本他很乐意跟我谈谈。”
拉梅塔没说什么,但显然对他不抱信心。“那你不需要回去。”她指出,“你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到。”
首领皱起眉。“什么意思?”
“一个传声筒。瞧,就在你的鱼饵身上。他早就知道你的要求了。”跟随面具女士的指引,西尔瓦努斯将目光落在了地面的尸体上。“难怪先前他会特意去找那个凡人。”
是卡安庞。西尔瓦努斯终于察觉到了他身上的异常。卡安庞的胸口竟然是一个巨大的空洞,积雪从中穿过,落到地板上。原来那片护心镜一直镶嵌在他的心脏部位。
第三百零四章 San Carlos
这时候他才明白自己的巫术为什么失效了。“他死了。”西尔瓦努斯向后退了一步,“之前他是亡灵?”弄臣只对活人生效,而且傀儡也并非亡灵。只要在时限内拔除它们脑子里的魔力,傀儡就能恢复成正常人——前提是他没操控它们做一些突破人类极限的事情。
“不,他只是利用了这个凡人的尸体。据说青之使很擅长操控死物,与你的巫术正好相反。有相关的神秘物品存在并不奇怪。”拉梅塔解释。“我记得狄恩·鲁宾阁下是位剪裁师?看样子不管是什么神秘职业,到了空境都会变得棘手起来。”
即便她这么说,西尔瓦努斯也不觉得生活职业能与战职媲美,否则现在的外交部长就是青之使了。拉梅塔早就告诉过他,只有白之使是她没把握对付的敌人。
卡安庞的脸埋在阴影中,胸口尚未被雪填平。首领没猜错,使者不会放他活着离开。就像西尔瓦努斯自己的正义一样,使者也有自己坚持的原则。
“那玩意被砸碎了。”他说。一种迟来的情绪逐渐壮大。
“所以这就是他的答案。你的要求被拒绝了。”
噩梦成真。一切前功尽弃,他无法冷静下来。“他怎么能拒绝我?”西尔瓦努斯质问,“我是圣卡洛斯的主人,雾之城的救世主!我代表着圣卡洛斯的人民。他有什么资格独断专行?!”
巫师女士歪了歪头,她的表情藏在残缺的假面下。“说实话,你没资格这么指责别人。”她让首领看到地板上伊凡的傀儡。“你的正义他不接受,就这么简单。”
“这些占星师根本不配统治圣卡洛斯。”他断定,“一群疯子!瞧瞧,他竟敢拿整座城开玩笑。这就是苍穹之塔的外交部长?属国的直属上司?真是不可理喻!”
“你说的都对。”拉梅塔女士似乎是在诧异地微笑。
她以为我的反应太过火了,西尔瓦努斯这么认为。他吐气成霜,尝试了多次,才使自己在寒风中冷静下来。“或许他只是虚张声势。”这不无可能。“我必须当面跟他说明。”你吓不住我,西尔瓦努斯心想。
但当他站在城堡的天台,才意识到风雪究竟猛烈到了什么地步。这次不再是如雨倾倒的大雪,而是天塌了一般的白浪瀑布。西尔瓦努斯不得不退回室内,否则单看城堡顶的积雪厚度,他就有一种被掩埋的危险。
“等等。”拉梅塔制止了他,神情严肃起来。“他在朝这边靠近。”
不用问她说的是谁。西尔瓦努斯的脸色忽然无比惨白。他猛然冲进风雪,连拉梅塔都来不及阻止。“白之使!”他高声怒吼,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风涛雪浪。
……
“需要帮忙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阿加莎环顾四周。神职者们正在清理地面,好让阻隔风雪的神术有地方施展。“你们的铲子够不够用?”
“不是铲子的问题。”瑟伯神父无奈地转过身。他原本正准备一个神术,金色符文在他的袖子上闪动。“你早应该告诉我天气会变成这样。有十字骑士守护,确实没人能闯进教堂……但我也大意到没能及时给建筑施法。”
“我怎么会知道?”
“你的魔法可以联系上他,波洛姐。”
他说得没错,要不是阿加莎的职业恰好能远距离通信,她也不会被选中到这鬼地方出差。“虽然我是园丁,但对方不理会又有什么办法?”阿加莎耸了耸肩,“倒不如说他从没接到过我的通知。也许只是魔力一冲,我的通讯标记就不见了。”
“高塔或许该给统领大人配个更专业的通讯员。”神父摇摇头,转过身,把神文丢在一块扫净的石砖上。一蓬金色的雾粉飞出来,扩散为玻璃似的方形屏障。他一抬手指,光幕立即升上了屋顶。“最好能在任何时候都帮得上忙。”
阿加莎顿时想起某个学徒。“这事得他自己决定,别人可没法干涉。”她听到一声碎裂的咔嚓。“你的神术承重不够了。”短短两句话的功夫,冻雪的堆积加上狂风的吹袭已经让屏障难以承受。“诸神在上,他到底怎么做到的?我知道改变环境对空境不算难事,但就算南方雪原气候也不可能这么恶劣……”
“恐怕是神秘度的原因。不过下雪也有好处,起码不用点燃长夜灯了。”
侦探眨眨眼,“原来问题出在这。”
“你的问题?”
“天气问题。制造风雪需要时间,但他提前准备好了,还让恶魔猎手将它们送到城市各处。是那些魔法灯。”
瑟伯神父正用庇护所隔开暴雪,闻言不禁扭头。神术的界限外,只有寥寥几处塔尖还能拥有轮廓,屋顶点着长夜灯的建筑无一例外没了踪影。也许它们已经被雪压垮,或者直接掩埋了。
“还不够。”阿加莎推断,“白之使的目的不在于战争的胜利或者处置叛乱的军队,他肯定还有其他手段。”
“白之使已经用大雪淹没了圣卡洛斯。”神父指出。
他的言下之意是无论叛军还是城内贵族,此刻遭受到的打击足以让他们清醒了。他大错特错。即便瑟伯了解许多人世间的苦难,也有足够虔诚的心灵去开解人们……但他的远见依旧是神父的远见,而白之使称得上是所有高塔属国的领主。
“还不够。”她重复。
“我至今不知道西尔瓦努斯用什么办法将他拖住直到攻城结束。”他缓缓地说,“但愤怒的宣泄未免有些过头。圣卡洛斯雪灾无疑是人们要面对的另一场战争。”
“这是他们早该面对的东西。”阿加莎则回答。“西尔瓦努斯不是第一个反抗贵族统治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不管现在他打着怎样的旗号,将来也会变成与他打倒的敌人同样的人。也许一开始他就是这种人。他说得好听,但做得太少。就算我不是占星师,也能预料到未来的圣卡洛斯是什么样……反正在我看来,贵族老爷都没区别。”
她的话像往常一样充满了讽刺感,使神父陷入了思考。当他重新开口时,教堂外的屏障已经连成了一片。“所以你毕业后进入了治安局?”
“神秘者与凡人还是有不同点的,治安官也不用成天考虑太多。我喜欢简单的生活,不太简单的案子,就这么简单。”阿加莎微笑,“可见无论志向远大与否,你总得面对现实。白之使要让圣卡洛斯人面对现实,而西尔瓦努斯做得还不够,他只好亲自动手。”
神父想说什么,但突然住了嘴。紧接着阿加莎也感受了自己的魔法标记。白之使并没有消除它,只是之前他不知怎么使魔法的联系隔断了。她从神父的表情上判断出墙外发生了某些事,然而她不是无名者也没有高环的神秘度,此刻只能看到庇护所外淤积的白雪之壁。
侦探吸了口气,“神父大人,教堂的位置距离红墙有多远?”她才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忽大忽,在簌簌地风雪中旋转。
瑟伯神父比划了一个手势,意思是他们位于内城核心附近。
反正也没差别。阿加莎想到他们刚来红墙内时进入的宫殿,它依托地势而建,称得上是圣卡洛斯的城中之城。“真是活该。”她差点笑出来。在瑟伯神父郑重又迷惑的神情中,她告诉他:“祈祷吧,大人,圣卡洛斯即将迎来新的时代。不再有莫托格的旧贵族把持朝纲了。”也不管对方能否听清。
城市动摇起来——
破碎之音响彻云霄,仿佛有无数炮弹落在沼泽中。寒流飞窜如战火硝烟。无论红墙内外,急剧的降温都使得浓雾再无存在的依凭。圣卡洛斯的房屋街道开始暴露在天穹下,一面是深蓝的砖瓦石桥,一面是五光十色的琉璃宫殿。在它们的交界处,高墙若鲜血染红,分割出高贵跟低贱、富有和贫穷,以及两条截然相反的命运之河。它将诉求与给予划分,把自由和真理腰斩。它是阶梯,也是阶级。
而此刻,所有的雪花听从号令,迷雾再也不是红墙的面纱。含有毒素的气卷试图抵抗,但冷风刮过,一切逆违的洋流都化作顺势的排浪。每一盏昨天离开仓库的长夜灯破裂粉碎,数不尽的雪花涌出来,咆哮着奔流过城区。浪尖超越屋顶,超越晦暗的路灯,超越风信标与钟塔楼,直达更高远的苍穹。
雪域呼唤
正如魔法的命名一般,这是雪域的呼唤——
仿佛整个冬天自峰顶坠下,雪崩像是一头白色巨兽张开深渊大嘴,将多半个城市一口吞下。它的吐息是五百码高的苍白环带,经行之处寒霜封锁。
冰雪的激流中,钢铁和木石都不是阻碍。在风暴的牵引下,城市的碎片开始汇聚于极寒的烘炉,它们在这里崩解熔化,最终重铸为深蓝的巨锤。
苍白之狱!
瑟伯神父发出一声祷告。他的祈祷仿佛是圣卡洛斯人的缩影,阿加莎看在眼里。在他们身后,坚冰铁石的撞锤猛然击凿红墙,霎时间,巨响宛如地震。高墙的裂纹延绵至视野的尽头,最终若稻草般被霜雪摧垮。大雪紧随其后,淹没了内城的废墟。这条傲慢与矛盾的围栏,而今终于被深蓝的意志粉碎。
“圣卡洛斯不再是雾之城了。”
第三百零五章 新生活
拜恩的夜空永远都是晴朗的,与城外的阴沉雪夜截然不同。邻居穆鲁姆说领主大人回来后,气象才会恢复正常。希塔里安即便没有见过领主,也下意识觉得他说得没错。
……自从跟随威特克·夏佐来到拜恩城,她便愿意相信这里的一切神奇之处。
拜恩与四叶城几乎没有差别,白天街道嘈杂,行人来往,商贩和城管无休止地追逐。夜里万籁俱寂,守夜人在十二点吹短号,催促每一个停留在外的正派人回家去。传说守夜人能找到任何出现在无人街角甚至巷罅隙里的夜不归宿之人,因此拜恩的晚上比白天治安更好。希塔里安据此认为城主应该允许他们晚上出门,但穆鲁姆告诉她,拜恩的夜里依旧充满危险。
“毫无疑问,无名者也分好坏。”这位热情的邻居就爱说这些,“他们白天跟你称兄道弟,夜里却放飞自我,肆意妄为。你知道我们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但当他们不使用魔法时,甚至能躲过心不在焉的圣骑士。”
“但守夜人能找到他们啊。”
“守夜人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关注着城市。他们的工作是防卫,同时也将新人接到拜恩来。最开始,在拜恩还是一个镇的时候,没有外来的无名者能进入这里。领主设立守夜人的职位,仅仅是为了维护夜里的镇治安。”穆鲁姆边说边用手指比划,幸好当时他俩在公馆的后花园里,没人注意到这种行为看上去有多蠢。“后来拜恩成为了无星之夜的总部,一下从镇变为了城市。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无名者到这里来,就像你和露丝一样。守夜人的职能就随之产生了变化。”
“他们白天也开始上班了?”
“守夜人一直在白天上班。”穆鲁姆咯咯笑道,“拜恩的昼夜与外界是不同的。现在冰地领正处于极黑之夜,而拜恩春暖花开,太阳照常升起。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我不明白。”
“守夜人不在拜恩驻守,他们停留在冰地领。他们是在威尼华兹为拜恩守夜。就是这样。”
“那他们不该是守夜人。”
“威尼华兹的黑夜比白昼更多,而拜恩的通道也在极黑之夜频繁开放。”
希塔里安这才意识到她们赶上了好时候。要是意外早些发生,也许她们就得在威尼华兹等着了。“每个抵达拜恩的无名者都会被接到里面来吗?”她早就想弄清这个问题。
“只有宣誓加入无星之夜的才会。”
“那其他人怎么办?”
“当地也有互助会。”穆鲁姆说,“守夜人带他们到那些地方去。这很正常。我们必须保证拜恩人的安全,不能自作主张。”他打量她,“他们有的甚至不知道拜恩的存在。”
希塔里安不记得自己答应过加入什么无星之夜。威特克说她们可以在拜恩生活。他默认了我是结社的一员?她不安起来,“可我……”
“你是领路人带来的,当然与那些人不一样。”穆鲁姆说。
“因为你们相信威特克·夏佐?”
“不,是因为使者带回来的每个人都要接受严格的审查。”他咯咯笑道,好像这是什么有趣的玩笑。“自己寻来的无名者是没有凭据的,所以人们很警惕。”
她记得邻居口中的审查。那天塞尔苏斯领着希塔里安和露丝进入拜恩,送她们到一间深埋在地底的屋子里。天黑得不见五指,更别说地面了。希塔里安迈步心翼翼,反而要靠露丝来引路。塞尔苏斯说点燃火种的无名者在这里就像白天一样,所以希塔里安只能感觉到自己在不停地下楼梯,空气却逐渐变得暖和。
到了最后几级,路边终于点起了火炬。希塔里安重见光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扭头寻找来路,但她发现火光的范畴是既定的,只要踏出光圈,身后就一片漆黑。
“神秘。”塞尔苏斯用它解释了一切。
接下来是上坡,但台阶很宽,爬起来完全不累。希塔里安听见露丝说这里很美,但她依然只能看到一圈圈橘红光环中五码左右的石砖,以及缝隙里生长的柔软葳蕤。她还听见水声,但似乎很遥远。露丝说山顶有一座神殿,希塔里安当她在胡言乱语。“我们一直在往下走,不可能到山顶。”
“是的。”塞尔苏斯附和,“不过谁说山不能往地底下长呢?嗯,这时候的山顶应该是颠倒的。我们在山谷下。”
姐姐跟着他傻笑。或许即便是无名者,火种也是区分他们的沟壑。希塔里安闭上嘴,竟然有点盼望自己也能成为神秘生物了。这是个愚蠢的念头,我得忘记它。等在公馆住下后,希塔里安反复向自己确认。
“凭据是什么?”她接着问。
“我也不清楚。”穆鲁姆承认,“只有使者才知道真相。”
那希塔里安多半不大可能知道了,但露丝或许有希望。到拜恩的第二天,无星之夜的结社成员找上门来:“我们希望露丝·林戈特姐能成为侦测站的一员。”当时姐姐还因为昨夜的审查而在床上蒙头大睡。
房间也是塞尔苏斯带她们来的,属于临时安置的公寓。它的名字是木勺子公馆。审查的过程毫不拖泥带水,以至于希塔里安印象深刻的只有一片昏暗的道路。守夜人做担保,她与姐姐得以半夜钻进公寓楼,找到了一间空房间。但塞尔苏斯多半没叮嘱登记员不要泄露希塔里安和露丝的房间号。
拜恩的侦测站似乎与四叶城不大一样,希塔里安告诉他们自己需要时间考虑,也没人强迫她们给出考虑的时限。等晚上塞尔苏斯带着管理员莉亚娜拜访时,希塔里安请求他给出意见。
“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任何事,但不能无事可做。”莉亚娜告诉她,“在你成年以前,所有的生活费用都由我们来承担。”
“我不明白。”事实上,希塔里安还对初次见到的莉亚娜抱有警惕。尽管塞尔苏斯解释她比守夜人更擅长处理孩子的生活住宿问题。
“拜恩是无星之夜的总部。”莉亚娜穿着一身茄子色的女士西装,一条鳞光闪闪的怪异围巾搭在肩上。希塔里安觉得她看起来好像被蛇勒住脖子。“我们既然将你们接到陌生的环境里来,就是为了保护你们的生命和生活。拜恩提供物资给无法谋生的人,但并不鼓励好吃懒做。希塔里安姐,只要你在成年之前学会一门手艺或者技能,你就可以在成年后离开木勺子公馆。”
希塔里安这下听懂了:“因为我可以得到工作,对吗?”
“没错,那时你有办法让自己活下去,也就不再需要我们了。”
“所以我应该答应让露丝到侦测站去?”
“这是最好的选择。”莉亚娜说,“露丝姐的状况很难获得职位,将来多半只能待在公馆里。但她的魔法可以使她成为结社的正式成员……而在结社里,最轻松的岗位就是侦测站。”她更详细地解释道,“毕竟拜恩不是开放的城市,无名者彼此也有感应,因此监测城内火种其实并不必要。可以说,侦测站是专门给无星之夜退休成员养老的地方。这么说的话,你能理解吗?”
“没问题。”希塔里安似乎没理由再阻止露丝离开房间了。“明天我就出门去当学徒,露丝也可以到侦测站去。我会找到办法回复他们。”最后离开的人留下了一粒种子。通讯三色堇需要时间成长,她得买个花盆。
“不用着急,适应拜恩的生活也需要时间。”莉亚娜女士仿佛能看穿人的心思。“遇到问题可以到‘青铜齿轮’咨询室来找我。毕竟生活物资会由人送上门去,交通和采购、宗教信仰,还有各种琐事可没法几句话说清。噢,说到教会信仰……一周之内,可能有人来找你们确认‘忏悔录’的事情,请不要害怕。”
自从遇到威特克,希塔里安已经好久没做过梦了。“那本书到底——”
“你只是被神秘影响了。”莉亚娜无可置疑地说,“无名者的火种更敏锐,你们也更容易被吸引。别怕,孩子们,昨夜的洗礼已经消除了你们身上一切可能存在的隐患。你的梦重新属于你了。不过事关教会和忏悔录,结社只是以防万一。放心吧,亲爱的,在家里你不会有事。”
“我想我的新生活是从她离开后开始的。”此刻希塔里安在花园里照看三色堇,姐姐在跟穆鲁姆的斑点狗玩耍。阳光十分刺眼,邻居的男孩穆鲁姆过来递给她一杯冰柠檬茶。“谢谢。”她挺喜欢这男孩的,他让她想起列森。
“我的开始比你早上两个星期。”穆鲁姆说,“因此现在没那么新鲜了。莉亚娜女士负责我们所有人,你可能会一周见到她六次。”
“听上去她是个亲切的人。”希塔里安喝掉茶水,把冰块含在嘴里。
“她确实是。”男孩咕哝。他试图转换话题:“拜恩有许多有趣的地方,整个木勺子公馆没人比我更清楚。你肯定听说过拜恩的歌剧吧?想去——”
“我很乐意。”
对方果然呆了呆。他似乎是怀疑地想要直视她的眼睛,但忽然又扭头望向草坪。“再好不过了。”他接过杯子。“我们还可以带你姐姐露丝一起。”
第三百零六章 斯帕克韦恩
门前的午餐已经冷透,油浸的蔬菜皱成一团。阿兹鲁伯敲了敲门,果然没得到回应。他犹豫一下,还是决定推门而入。
后面并非是卧室,一道回折的狭窄走廊阻挡了视野。“夫人。”他略微提高嗓音,“无论如何,请吃些东西。”
“我胃口不佳。”一个疲惫的女声拒绝,看来她之前是装作没听见敲门声。
阿兹鲁伯不禁挑起他滑稽的圆眉毛,劝说道:“晚餐很丰盛,夫人。有洋葱、烤猪肉和几种冷食,您好歹留下一样。”
“那就洋葱好了。其他的拿走。”
他端着盘子原路返回,一位路过的侍者愿意代劳,还有几名女仆想要献殷勤,但阿兹鲁伯通通拒绝了。“恰好我的鱼鹰需要喂食。”他告诉他们,“如果你们能通知厨房准备好肉汤,那我将十分感激。”
等回到伊斯本·格洛尼翁为他准备的房间里,太阳已经落山。阿兹鲁伯拉开角落里的织锦,让里面的镜子完全暴露出来。不透明的镜面使房间的陈设一览无余,唯独沙发上多了一个人影。看来那头“鱼鹰”已经在等他了。“真不巧,城堡里只有肉汤和熬汤用的洋葱。”
对方看都没看他一眼。“你明知道我吃素。”
“如果我不拿过来问你,那就太失礼啦。”
“你以为问过就不失礼了?我不是你们的下属,少来这些手段。”
阿兹鲁伯没反驳。“如你所愿,先生。我只想鼓励你。”他随口说道,“顺便通知行船时间。凌晨三点会有一艘开往骑士海湾的普林商船,名为金果号,船长要卖掉最后一季成熟的秋苹果,为此连甲板上也堆满了货箱。看来这趟旅行将是你梦寐以求的,先生。”他丢下这句话,盖上织锦。
……
当流水之庭的又一艘满载货船起航时,阿兹鲁伯接待过的上一位乘客还在碧绿的树海中劈波斩浪。
“麻雀酒……算了,还是叫你斯帕克韦恩吧,你完全不像一个值得信赖的帮手,难怪绿精灵会被人类欺压得龟缩在森林里。”这家伙居然还敢自称“森林的耳朵”,可能因为树木都是聋子罢。
人族劈开一只橡子。“这是个人类名字吗?”他的关注点完全不同。
“相当独特的名字。真的,一点也不大众。”
“那你呢?尤利尔,这个名字呢?”
谁关心这个?“很常见,没你的高贵。”这是玛丽修女给他起的名字,摘自一本厚厚的纪念往生者。盖亚教会的福音书就是这么五花八门,几乎称得上包罗万象了。玛丽修女给按照上面的逝者名单给每个男孩取名,并告诉他们这个名字曾经承载的某位英雄先辈的光辉人生。上一个尤利尔的毕生荣耀是打造了沃森国王一副盔甲上的铜环。
“别不在意名字,它很重要。”麻雀酒郑重其事地说,“你知道自然秘语中呼唤我的魔咒:写你的名字在绿叶上。如果森林种族这么做了,它们就会得到一个油橡皮人族做帮手。起码对我们来说,名字是相当重要的。”它忽然变得垂头丧气,“但绿精灵总会得到我们的名字,哪怕是随口一说,也会有族人被召唤过去。”
“为什么?”
“因为圣瓦罗兰之碑。”
尤利尔拧开水壶的盖子,倒了点热可可出来。夜间的微光森林潮湿冰冷,哪怕有篝火驱寒,他也怀疑自己会得风湿病。
麻雀酒理所当然地朝他伸出一只油腻腻的爪子,抓着半个空橡壳。学徒只好分给它几滴。这家伙一饮而尽,还把杯底舔得一干二净。“味道真不赖。”它还想要一杯。
但在它把话说完之前,尤利尔不会惯着它。“石碑属于希瑟,是森林种族的圣物。在那上面有一首诗,”麻雀酒告诉学徒,“据说它的每一个字都是一个油橡皮人族的名字。”
“那句魔咒……”
“……本身就包含了我们的名字。希瑟虽然很重视我们,但祂竟然偏心将石碑交给了绿精灵!”它愤愤不平,“实在太不公平了。”
尤利尔没法评论森林女神的做法,更何况这故事听上去就很离谱。“说得没错。”不过他不会蠢到发表意见,这时候只有附和才是该做的。“绿精灵是在滥用女神的恩赐。”他心里想的却是幸好自然秘语只属于森林种族,否则油橡皮人族会比棕仙还受欢迎。
“所以说,名字是相当重要的。”麻雀酒渴望地看着他的水壶。“你给了我一个新的人类名字,就说明我们的关系亲密无间。我们同甘共苦了这么久,你也确实该表示一下了。”
“你以为这都是因为谁?”尤利尔一点也不想继续这么“同甘共苦”下去。“就算我自己走,也早就该找到罗玛了。”
“这怎么能怪我?”人族觉得十分委屈,“是她一直在移动,还跑得比飞都快!见鬼,你就不能让这孩子消停一会儿吗?”
“她不可能知道我们在找她。”尤利尔指出。更何况罗玛与冒险者安川在一起,她或许没法决定是走是停。
如果不是麻雀酒再三保证,他根本不会在森林呆这么久。在白天他们尽全力赶路,夜晚则休息几时。他来得太晚,否则早就追上目标了。也许主要原因在向导身上。昨天夜里麻雀酒忽然说它弄丢了她,但很快又轻松地表示找到了。尤利尔确定它没说谎,可正因如此他才觉得担心。
“自从我再找到她,她的移动速度就变得特别快。”人族信誓旦旦地说,“没准她顺着河走,或者长出了翅膀来。真的,一个还是学徒的狮人不可能跑那么快。”
“会不会是那冒险者的缘故?人们说他是高环。”
“只要他没突然成为空境,那就决不可能。”麻雀酒宣称,“森林不比城镇,没有固定的道路。”仿佛它见识过人类城市似的。
篝火里的干柴快烧尽了,湿木头闷出的黑烟气味刺鼻。麻雀酒喝得太饱,自愿要为他守夜。于是尤利尔在一株松树下找到较干燥的块垒,准备熬过又一个冰冷的夜晚。当一颗松子击中眉毛时,尤利尔拔出剑站起来。他确信自己闭上眼睛没几分钟。
“她在靠近绿精灵的驻地。”人族跳上他的肩膀,紧张地说,“有风从那边吹来,我听到有人召唤我的同族。”
“是罗玛?”据说罗玛信仰希瑟,也许她会自然秘语。
“不,是绿精灵。我认为他们在搜捕她。这可不妙。她有麻烦了。”
……
在森林里寻找方向并不困难,竖琴座在东方,月亮则从南方升起。唯一麻烦的就是要不断爬上树,否则十码之内她就会走偏。雾气太厚了。
罗玛挂在树上啃一只黑兔子,树下满地都是她吐出的骨头。几分钟这里前下过一场雨,树叶湿淋淋的,草籽妖精为了躲避水珠不停乱窜。狮子给自己附加上风行者的魔法夜之拥,用来在黑暗中看得更清楚。一根碎骨头飞出去,砸在一片蓖麻上,它盛满雨水的大叶子顿时被打翻,浇透了一群聚在下面的草籽妖精。
“跑得真慢。”她评论,一个前仰坐上树枝。
成为风行者后,她更快也更轻盈,不用弓也能轻松抓到猎物。要是罗玛弯弓搭箭,猛兽也会被她吓跑。最开始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射出的箭有多大的威能,以至于在捕猎时殃及池鱼,打断了一棵生长在河边的巨大云杉。恐怕这条河会因此而断流。于是在有人发现之前,她赶紧逃走了。
微光森林的雾气着实恼人,几天前她还没注意到。现在罗玛辨别方向就是极限了,她不知道要怎么找到安川。虽说她认为对方很可能自己去找教会的麻烦,但……说到底,导师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我也不可能追上他。
这些天狮子一直沿着“银溪”向下游前行,但还尚未到达她曾涉水的渡口。在见到河流时,火种带给她的神秘知识使她跃跃欲试,可由于身上没带火石,这个念头最终被她抛弃。也许我现在可以试试,罗玛吮吸着最后一根肉骨头。突来的雨打湿了她的毛发,满身泥泞更令她怀念干净的卧室。反正浑身湿透的感觉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罗玛猛跳下树。
咄的一声,一支箭扎在她刚停留的位置,羽尾还在颤动。她甚至没听见弓弦。猎人?他把我当成野兽了?
这是值得在如此关头分神思考的可能,罗玛的毛发没法遮掩,又蹲在树上不动,从远处很难区分这到底是头休憩的猎豹还是个智慧生物。然而捕猎一头猎豹……佣兵不会在意野兽,猎人更不希望招惹它们,这只可能是原住民。
安川说过绿精灵不能完全在夜间视物,否则它们就不必用火把了。如果确实有猛兽闯入绿精灵的领地,他们率先攻击也并非没有可能。
可随后的攻击令罗玛不得不打消了解除误会的念头。
第三百零七章 罗玛的初战
更多的箭矢下雨般冲向她,罗玛赶紧往树丛里钻,躲到一株柏树后。飞来的不止有箭,一根短矛扎透树干,尖端挂住狮子头顶的毛发。还有长针和一落地就炸开的石头,瞬息将林木打得一片狼藉。别说猛兽了,就连神秘生物都可能被扎成碎片。这些绿精灵一开始就没打算给她解释的机会。
怒气勃然涌进胸膛,她解下弓。背靠树干并不安全,因此她穿过一片接骨木丛,潜进岩石后。该给你们点教训。罗玛搭上一支箭,让自己的感官全力开动,寻找目标。
空气中潮湿的腐烂味道占了大部分。菖蒲和葡萄风信子的香气从灌木中飘过来,唯独孢子和花粉令人难受。罗玛不知道绿精灵是什么味道,但她能辨别出风中渐渐浓郁的异样气味。他们移动得不算慢,可能自以为偷袭成功。
她从阻挡后一跃而出,瞄准射箭快如闪电。当松开弓弦时,罗玛默默感激安川教给她射击移动靶的技巧。她伴随一阵树叶雨摔在潮湿的红色土地上,耳朵里全是心跳。没人比我更快,我是狮人。
很快她的安慰就成了真。远方的树林里传来尖锐的唿哨,浓郁的血腥混入空气。罗玛这时才确定自己的破甲杀掉了一个人。她操纵魔力钻进耳朵,听见隐藏在哨声下一串叽叽咕咕的古怪发音。狮子据此判断他们的位置还在三十码之外。
几天前发现绿精灵时,安川制止她鲁莽地招惹敌人。现在对方主动攻击,她没理由继续忍耐。携带魔力的箭矢撕裂躯体,残像通过神秘传递,罗玛忽然不怎么生气了。
他们也就比黑兔子厉害一点。她再次弯弓搭箭,准备尝试新的魔法。
魔力缓慢地凝聚,罗玛注视自己的山核桃木弓一点点散发出微光。风行者的魔法无外乎是瞄准和攻击两类,前者包括夜之拥和灵犀,后者则是破甲和暴风雨。最后一个难度颇大,她尚未有施放成功的经验,因此只好选择灵犀尝试标定对方的准确位置。
敌人无疑是队形式,她不可能只凭感官察觉到每一个人的动作。夜间的森林迷雾重重,只有河水还能反射微弱的月光。此刻由于上游的阻碍,水道已经变得浑浊。罗玛想起那棵倒塌的树,不禁瞥了一眼水面。这一眼就看出了问题:草籽妖精成群结伙,飞舞过低垂的枝干。在它们的荧光下,两道影子从菖蒲丛钻出来,手握长矛,无声地靠近。
她想也不想,转身松开弦,羽箭急掠过枝杈扎入一个人的胸膛。他后仰进河里。罗玛想再次搭箭,但剩下那个人已朝她丢出长矛。她不得不翻滚躲避。这时一张藤蔓的巨从天而降,罗玛竟不知它是什么时候在上面的!她别无选择,只好抽出匕首。
藤蔓被割裂,狮子灰头土脸地爬出来。敌人已近在咫尺。我应该再准备一次破甲,她恼怒地责备自己。属于风行者的魔力以最原始的方式在匕首上流淌,罗玛蹬着树干窜出去,狮人的力量使她的速度不逊于箭矢。后方的绿精灵急促地吹响口哨,同时拔剑迎击。她的匕首只悻悻地在钢铁上留下一道白印。
罗玛收起了全部的松懈。我早知道敌人数量众多,她懊悔地想,我该直接离开。
绿精灵从不以剑术称道,但无论如何也要比刚接触神秘战斗的罗玛要强。她不敢用爪子去接刀刃,更没机会搭上弓箭,只能左躲右闪,依靠魔力附加的速度避开。沙沙的枝叶抖动声预示着更多精灵的到来,她终于觉得着急了,下意识冲对手怒吼一声。
狮子的咆哮把附近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你不是人类?”她的敌人向后拉开距离,诧异地问。这次他用的是宾尼亚艾欧通用语,罗玛能听懂。
“我来自草原。”
“你身上有人类的气息,还是冒险者。”
“我也是冒险者。”
“不管你是什么,我必须为同伴复仇。”绿精灵表示,“你杀了卡纳。我要你的脑袋,还有皮毛。”他打量她的眼神令她恼火。
“来试试看。”罗玛露出尖牙。
她猛冲向前,用羽箭刺他的手。绿精灵号叫着朝后退开,一把拿起地上的长矛。一道闪光在尖头跳跃,罗玛不禁毛发倒竖,赶紧后跳到半截树桩上。那似乎是一种魔法。她毫不怀疑绿精灵的魔法能制造出与她的箭矢相近的破坏力。
她听到风声从背后窜过,一支木箭擦着耳侧钻进树丛。更多的敌人自身后追来,罗玛却根本来不及回头。勉强拉开的距离足够弯弓射击,她立刻这么做了,可脚下的苔藓太滑,反冲力使她无法维持平衡,竟一头栽下树桩。魔法箭掠过河面,击打在对岸的榕树干上。
在她对面,绿精灵握着长矛跳过树根,罗玛看到矛尖伸向自己的脑袋,她竭力翻滚,躲过这一击。魔法的边缘在她肩膀留下一道伤口,但罗玛爬上又树桩。她身后地面炸开,泥土礼花似的飞溅。她的匕首弄丢了,狮子只好拿弓格开紧随其后的剑刃。钢铁木头一阵刺耳地摩擦,她用最后的魔力保护住弓臂不被斩断,夜之拥的效果一下结束了。
绿精灵忽然向后躲开,手里的长矛再次凝聚光亮。剑被丢弃在一旁。罗玛这才意识到身后的危险。她转过头,无数短箭飞驰过夜空,尖头在呈现暗绿的色泽,仿佛遮天蔽日的树叶以致命的急速向她飞来。它们穿梭到阴影里,顿时消失不见。罗玛举弓试图格挡,虽然她清楚这几乎没用。
但一团闪亮的星光突然在她身上绽放,照耀在她看不清的敌人身上。一共十几个绿精灵。在长达三秒持续、闪烁的环带中,罗玛无法看见自己的神情是否与他们同样错愕。手套下,属于萨比娜的雪花戒指一下变得灰黯。
绿精灵的长矛在星光中滑开,扎进树桩里,木头顷刻四分五裂。而罗玛已经回过神来,她竭力起跳,越过敌人和菖蒲丛,一头摔入河水中。
……
“我们来晚了。”麻雀酒说。
他们眼前是尚未被自然清扫的河边战场,树木歪斜,枝叶遍地,湿土岸上的犁痕纵横交错,就连边缘腐朽坍塌的树桩都被砍成了碎片。尤利尔用手指挖开一个打在淤泥滩上的深孔,从中找到铁质的箭头。“绿精灵擅长用弓箭?”这其实不需要怀疑。
“就算不是神秘者,他的弓箭你也要仔细应付。”麻雀酒告诉他,“有些长耳朵生来就喜欢暗箭伤人,不走正道。德鲁伊好一些,可他们同样能呼唤驱使我的同族。你被人在凌晨时分叫醒过么?还只是为了给一个笨蛋找他弄丢的叉子?”
尤利尔同情地说:“我还以为是你们只跟森林种族友好呢。”
“别误会,人类不比精灵强,与他们打交道更难受。”
“你现在正与一个人类同行。”学徒提醒,“并要去寻找一个狮人。”
“好吧,我是说大部分人类,不包括你。”人族的目光明显在他的水壶上转了一圈,衡量过后才这么回答。它在河滩上蹦跳,嗖一声荡过一片折断的芦苇。“很明显,绿精灵原路返回了。”
“他们带走了罗玛姐?”
麻雀酒显得很犹豫。“我不确定。我找不到她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尤利尔说。“你说绿精灵有办法阻隔你的魔法?”
“不止是绿精灵,水也可以。河流与湖泊是水妖精的地盘,她们不愿意分享水里的消息。不过想来鱼虾之间也产生不了什么有趣的事,谁在乎呢?”
不可否认的是,水妖精的消息来源不局限于水,而油橡皮人族需要依靠森林和草木。好在尤利尔没打算戳穿它:“这条河里有妖精么?”
“或许吧。但你别指望能用自然秘语找到她们。水妖精算是森林的信徒不假,但她们真正的信仰出处是希瑟的侍女。祂乃是泉水女神,名为宁芙。”
“我见过水妖精。”尤利尔缓缓地说,“不是所有水妖精都有信仰。”
“好吧,只有林间泉水诞生的水妖精才信仰宁芙。这回总该对了。”麻雀酒无所谓地回答。它顿住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你说你见过水妖精?”
“不是令人愉快的碰面。”他实话实说。
麻雀酒眨眨眼。“相信那不是你的问题,我的朋友。”或许它以为他在安慰它。“河水很急,她多半在下游。”
“万一罗玛她被绿精灵带走了怎么办?”尤利尔想的更多。
“不会的。”人族断定,“她与冒险者同行,而绿精灵仇恨冒险者。他们遇到了肯定会你死我活,没有俘虏一说。如果绿精灵的队伍有收获,那只可能是她的皮毛。”
尤利尔不愿意想下去。但愿那位冒险者真如传言所说,拥有能保护罗玛姐的力量。交涉困难也总好过在被他找到前丧命。“那我们还是沿着河走吧。”
第三百零八章 爱之火
安静被打破。“你听说过沃尔夫冈这个名字吗?”
突如其来的提问让多尔顿停下动作。壁炉火焰正旺,他注视焰苗,深思了片刻。“这是哪位传说的英雄么?”他觉得很熟悉。
“沃尔夫冈是一位宫廷骑士。”英格丽转过身,背靠货架。“也确实是一位传说人物。”
多尔顿也想起自己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他曾是我的前辈,现今已故去多年。我在名册上见到过他。”
伊士曼的宫廷骑士起源自开国君主克罗卡恩·沃森·塔尔博特的近卫。当时的沃森一世不过是国领主之子,却最终冠冕加身,随他征战的骑士们也自然名垂青史。这就是最初的伊士曼宫廷骑士团,象征着骑士的忠诚和所获得的最高荣耀,其体制一直延续至今。现在宫廷骑士的任命条件虽然依旧是王都骑士比武的前几名,但也免不了有贵族子弟充数。多尔顿对人类王国骑士的了解不算多,却也能看出古老法制的执行正因岁月流逝而出现折扣。
然而沃尔夫冈,他的事迹可不在暗夜精灵应该了解的知识范畴内。“沃尔夫冈在骑士海湾留下了传说吗?”
“海湾有很多骑士的传说故事,不然就不会是骑士海湾了。”英格丽说。
“我对骑士海湾的历史没有过太详细的了解。”
“这我清楚,影牙先生。”这位半精灵女士微笑,为他说明:“沃尔夫冈是个贵族骑士,家族封地仅有一座镇。他在二十岁那年成为宫廷骑士,参与了对布列斯塔蒂克的战争。”
这远算不上传说。“然后呢?”
“他的领地在一次天灾中焚毁,据说其中有恶魔的身影。”英格丽继续用柔和的口吻讲述,“沃尔夫冈因此抛弃了宫廷骑士的职责,回到家乡。他坚持查明真相,于是开始追寻恶魔的踪影,在宾尼亚艾欧上流浪。”
“我想他找到了。”
“这是传奇的开始。”英格丽的呼吸伴随着云烟。“他先是一路向北,穿越热土丘陵。此时北地公国正饱受绿精灵的侵扰。沃尔夫冈追逐一头能变成各种奇怪动物的恶灵,他用家传的宝剑杀了它,将毛皮缝在斗篷里。至今普林地区还流传着他斩除恶灵的故事。后来他离开伊士曼抵达布列斯塔蒂克。在那里他找到了毕生的挚爱,一个敌国的女人。战争的仇恨无法阻止人们相爱。沃尔夫冈与妻子离开帝国和伊士曼,向西去往另一个国家。”
多尔顿确信那所谓的恶灵其实是个受到森林祝福的德鲁伊。“他去了法夫坦纳?”
“用你的尾巴想,他们也不会到雾精灵的王国去。”
“那就是莫托格。”他想起那个消失的人类王国。
女士点点头。“沃尔夫冈并未在那里停留太久。很快伊士曼与莫托格的战争爆发,他便再次启程。这是最后的故事。他带着全部家当进入了微光森林的秋叶走道——铠甲和宝剑,狐狸斗篷。这次他杀掉了一条双头龙,获得了它的宝藏。”
非常传统的英雄事迹,但其中恐怕掺杂不实。“他为什么要去屠龙?这与他的复仇有关吗?”不知不觉,他却被故事吸引了。
“据说沃尔夫冈一直都在扫除大陆上的恶魔。”
“龙可不是恶魔。”多尔顿纠正。
“那可说不准。温瑟斯庞不就是邪龙吗?”
“你真相信这种话?”
“干嘛不信?这是我母亲说的。”
“或许她说得有道理。”侍卫队长咳嗽一声,“千年前的传说,反正没人知道真假。”
她讲下去:“沃尔夫冈杀掉了龙,带它的宝藏回到伊士曼。他用那些财富重建了城堡,孤身一人住在里面。”
“他的家人都到哪儿去了?”
“没人知道。我猜他的妻子与他发生了争执,于是分开了。”
正常人不会这么猜测。多尔顿心想,他觉得沃尔夫冈的妻子多半是生病离世了。不过英格丽的想法未必错误,没准是妻子受不了这么个满世界乱跑的丈夫,因此选择了抛弃对方。
他把一根木条塞进缝隙,确保货架不至因摇晃而倾倒。“那么,你是打算去沃尔夫冈的城堡么?”侍卫队长原本还不明白她为什么提起这位宫廷骑士。
“你该说:我可以邀请你去城堡吗,女士?”英格丽纠正。“我很乐意。”
“我受益匪浅。”多尔顿忍俊不禁。他直起身,“但恐怕要等到下星期了。领主大人有一大堆的事务要处理,他不是很乐意见到我整天闲着。”
她趴在他耳边,手臂环绕冰凉的铠甲。“说你有正事要办,他会同意的。别想再拿领主来搪塞我了,我现在一清二楚。”
“好吧。那就明天。”多尔顿向她保证。自从报社的夜莺宣誓效忠,德威特就得到了短暂的空闲时间,侍卫队长也不用整日替伯爵跑腿了。昨天下午德威特甚至到灯塔镇来,还将英格丽邀请到潮声堡过夜。当领主把这份惊喜呈现在他眼前时,多尔顿大吃一惊。
“她适合你,毫无疑问。”伯爵笃定说,“可你若不主动开口,就无法获得美人的青睐。这也是事实。男孩。”
“这不合规矩,大人。还有我比你年长。”
话虽如此,多尔顿的担忧却也烟消云散了。当晚他与英格丽共进晚餐,还到城堡附近的海滩散步。比起英格丽,多尔顿对大海的了解跟岩石上的水洼一样干涸。她欢快又健谈,在此之前多尔顿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暗夜精灵。潮声堡的景色令她兴奋,多尔顿想的却是当晚夜色下她雪白唇边逸出的烟云。海浪和沙滩不及英格丽的紫色肌肤一半柔软,吉尔斯爵士为客人准备的房间也整夜空置。他们埋在沙子里看星星,连头发都沾满沙粒。
当侍卫队长终于记起自己的职责时,天空已经泛白。德威特抱怨他让他白费心思。“在你寻欢作乐的时候,我需要处理整个海湾的各种无聊事。”若非多尔顿从副官口中得知伯爵在某个侍女的房间呆了一夜,他还可能因此升起一点愧疚之情来。
英格丽喜爱潮声堡,多尔顿看得出来。他明天并不能说没有事务,但与陪伴她的时光相比它们都显得可有可无。多尔顿曾想为她在城堡中谋个差事,这样以便他兼顾职责和家庭。但德威特认为当侍女对他未来的妻子是种侮辱,即便是伯爵的侍女。因此在夜莺带来英格丽确凿的身份证明后,领主允许允许她进入潮声堡。
也许英格丽可以学习商务,多尔顿暗自考虑,她在这方面有天赋,而且还能为骑士们的武器提供养护。这样如果某天吉尔斯·阿纳尔德总管的贪得无厌让伯爵忍无可忍了,英格丽就可以接他的班。她还爱读书。上次多尔顿在那个混乱的夜晚最终进入店铺的时候,她正放下工作在火炉边休息。那根光滑的石楠烟斗与她形影不离,压在一部硬壳书的扉页下。“你的故事都从书里了解?”他低声问。
“不全是。”英格丽倚靠着他的肩膀不动,“还有来往的客人,以及报社的冒险者新闻模块。你可以多读一点有意思的故事,从中学习如何在面对女士时占据主动。”
多尔顿也看报纸。就在两天前,他还与海湾领主从吉尔斯·阿纳尔德总管手中夺走了灯塔镇报社。“将来他们会多写一点有趣的东西。”他告诉她,“这样你就有更多故事可以说给我听。”
“学的真快。”她揶揄道,但显然很满意。
晚钟响起时,多尔顿祈祷今夜不会再有什么混乱发生。开放矩梯似乎安抚了冲突,苦修士们来来回回,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商人们更是安分守己,生怕侍卫队长拿他们开刀。领主大人要求他到灯塔镇转一转,好威吓住某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败类。多尔顿当然清楚这是德威特变相给他的蜜月假期。从潮声堡返回后,虽然多尔顿还认为为时过早,但德威特居然先一步代他表明态度了。
更重要的是,英格丽答应了。
“她只有一个请求。”当时领主在书房里向他的侍卫队长转述半精灵女士的回复。“云井姐希望你等事态平息再正式宣布这个消息。我猜她是担心会给你带来麻烦。毕竟你是高环的神秘者,又是我的骑士。更何况吉尔斯总管与他的党羽还停留在城堡,她恐怕无法像你一样适应得来。”
多尔顿从震惊中找回一丝理智。“是的,我是你的骑士,大人,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你说得对,婚姻会阻碍我的工作。”他没被糊弄过去,“可你不能擅自做主,大人!你怎么能与她直说?”
“莫非我还要看你们在我面前整日互诉衷肠?见鬼,我自己都还没结婚。那半精灵是个好女孩,便宜你这不解风情的蠢货了。等碍眼的血族从我的领地里消失,你们最好也跟着滚蛋。”
“可是……”
“……你的可是我听够了,多尔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晚带她到哪儿去了。今天去找她,跟她求婚。好了,难道还要我教你么?”
苦涩的烟香涌入他的鼻腔。多尔顿拉她的手臂,吻她的嘴。在暧昧的余韵中,他直视英格丽的瞳孔,感受她的心跳与自己渐渐同步。领主说得对,我得主动一些,才能给她安全感。于是他深吸口气,将徘徊心间的爱火吐露——
第三百零九章 打捞
“我看到她了!”麻雀酒喊道。声音穿越急流时有沙沙的模糊质感。
尤利尔浮出水面,甩甩头上的水珠,大口喘息。虽然乔伊有给他安排过这类无需神秘就能获得的技能训练,但在这么湍急的森林河道中潜水还是首次体验。好在比起训练室里冷到彻骨的冰水,这条河的温度足以令人欣慰。
“在哪儿?”他抹开黏在眼前的头发。
“你身后!”
“我刚从那边游过来。”学徒质疑。
“她又漂回去啦。咦,她好像没溺水,而是在游泳。也许她遇到了点儿困难。”
尤利尔扭过头,果然看见一道灰影子逆流而上。他猛吸口气,扎进水里。当他碰触到对方的外套时,那家伙也像贝类一样紧紧贴住他。这时尤利尔才发现了救落水者时真正的问题所在。对方的恐惧展露在不顾情势按住他手臂和肩膀的力度上,学徒吐出一串泡沫,松开手拔出剑。
一大块冰被水流挤压,猛地浮上河面。尤利尔带着那名落水者趴在冰上。他奋力推开她,竭力喘息。麻雀酒从树梢上跳下来,落在他的肩膀。
“是水妖精干的。”人族宣布,“她们总喜欢抓住落水者,看他们挣扎。她好像呛水了。”
尤利尔顾不得靠岸,赶紧将那倒霉孩子翻过身来。一头湿淋淋的狮子,已经完全变回了原型。学徒按压她的胸膛,可不怎么奏效。“帮帮忙。”他只好求助于麻雀酒。“她是不是死了?”
“只是呛住了。”人族说,“给她尝尝这个。”它鼓起腮帮子,将一撮粉末吹进她的鼻孔。“好啦,不用担心。”
“那是什么?”魔法植物?
“是我的珍藏。它能让人在水中呼吸,但会在服用的三时后不停地打喷嚏。”麻雀酒头也不抬地说,“我的一个亲戚送我的,就剩一瓶了。”
这种东西的效果有点眼熟,但尤利尔此刻只能希望它有用。很快狮人姐一个挺身蹦起来,四肢着地,不停甩着毛。她打了个喷嚏,变回人型。学徒顿时感激地望了人族一眼。“你可以躲起来。”他轻声说,“这样可以不让更多人知道你的名字。”
“没关系,对于凡人而言,我是不存在的。”麻雀酒说。
浮冰顺流而下,被水冲进一处弧形河湾。有指环存在,尤利尔没道理找错人。但当他要求罗玛解释状况时,却遭到了含糊的拒绝。在靠岸的一刹那,这疯丫头更是拔腿就要跑。
“你要去哪儿?”尤利尔恼火地一把按住她肩膀。
“我要找人,你不知道吗?”
“拉森先生要我们带你回去。”他用最后的耐心告诉她,“修道院和盖亚教会的事会有人处理,你这样的孩子最好别掺和。”
“你们怎么都这么说?”罗玛气愤地大叫大嚷,“我是外交部的使者了,别来对我说教!”
“好个暴脾气的姑娘。”麻雀酒在尤利尔耳边嘀咕。
“谁在说话?”
“没有人。”尤利尔吓了一跳。怎么回事?莫非那家伙的魔法又不靠谱了?他克制住自己的眼神不乱瞟。
“这不可能!”人族说,“凡人不可能感知到我们。”它再三强调。
结果这话唯一的效果就是让罗玛找到了声源。“你肩膀上有个东西!”狮子大惊怪的尖叫,“那是树精灵?棕仙?”她居然真能看到。
不了个是吧。“你点燃火种了?”索伦明明说罗玛只是学徒期而已。他原以为罗玛自称使者是在夸口。可要是她能看到麻雀酒……“你是恶魔?”想到这个可能,学徒就感到胃里一阵翻搅,接着浑身难受。
“恶魔?不,我的导师为我点燃了火种。”罗玛语出惊人,“他答应帮我找到艾肯,而作为回报,我会与他一起给流水之庭的血裔提供帮助。”
“见鬼!你还知道血裔?”尤利尔被她接连不断丢出来的“惊喜”砸蒙了。不过也有好消息,比如现在他确定冒险者之间的信息传递没有信箱快了。“你的消息过时了,尖啸堡已经焚毁,血裔不需要你操心了。”提起这个话题,他的心情顿时阴郁起来。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带你到铁爪城去,雄狮阁下似乎还在那里停留。”
“焚毁了?”她却抓住不放,失望似乎是认真的。“谁干的?”
“或许是冒险者,或许是圣骑士。好了,等回到布鲁姆诺特,你必须去给拉森先生——”
“那血裔呢?他们怎么样了?”
“——道歉。”尤利尔装作没听见她的打断。“告诉他你的火种和那位安川先生的事。现在克洛伊塔正处于比较紧张的状态,你越早回去,就越有好处。”
“高塔能有什么事?我在那儿呆了十几年。”她不屑一顾,“流水之庭到底怎么了?”
“与你无关。”尤利尔压根不信罗玛能对血裔的痛苦感同身受,她所做的一切八成都是出于好奇……以及所谓的荣誉和浅薄的正义感。她想得到夸奖,就这么简单。他也没必要告诉她所有事。
“可我答应安川了。”她催促,“我要跟他去找那些血裔。你不能——”
“闭上你的嘴,罗玛姐。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学徒忍无可忍,打断道。“高塔已经封闭了与地面的矩梯,整个命运集会有三分之一的人都在找你。圣者大人率领天文室试图解析梦境预言,连白之使都被迫回到总部主持局面……告诉我,现在你还想听什么消息?找什么血裔和艾肯?你还没玩够吗?”
谢天谢地,罗玛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高塔出什么事了?”
“只要你回去,就不算大事。”他险些将红之预言说出来。乔伊私下告诉他会议真相,不是让他到处宣扬的。“你的导师受了伤。”学徒还是没能隐瞒这个消息。
狮子愣住了片刻。但就在尤利尔以为她会乖乖听话的时候,她忽然尖叫着挣扎起来:“我要找埃伯利!”她一眼就认出了学徒手指上的夜语指环,“你手上的是谁?兰德罗?曼恩?它怎么不说话?”
埃伯利是拉森先生的戒指,比较容易说话。而曼恩是雄狮罗奈德·扎克利的夜语指环,看上去大得像只扳指。至于兰德罗,尤利尔没听过这名字。“都不是。”他告诉她,“微光森林里的法则紊乱,它没法回应你。”
狮子眯起眼睛。“你在骗我,对不对?你不敢联系埃伯利,因为它从不说谎。我就知道。老师总是受伤,也不看看这种把戏他用过多少次了!”
饶了我罢。尤利尔不知道拉森先生居然用这种事糊弄过她。他简直……一言难尽。“这回是真的。”对方没有誓约之卷在手,学徒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头狮子姐相信。
“你想骗我回去,没门儿!”
“随你怎么想。”尤利尔忽然伸手,一把按住她。“抱歉,罗玛姐,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冒犯。”反正我也不需要你同意,还是回去让雄狮阁下头疼吧。金色的神文冒出来,咻的一声将她捆了个结实。
“你干嘛!”她气得要命。四肢乱抓不说,尤利尔试图拉她起来时还险些被咬一口。学徒赶紧松开手。“放开!你这家伙。你是教会的人!”
“你这样真的没问题吗?”麻雀酒在他肩膀上问。
“没关系。我有对付这种猫狗的经验。”某头狼肯定对我有信心。尤利尔竟有些想念梅米了,好歹他蠢一些,比较好糊弄。
“你这骗子!你是盖亚教会的十字骑士?神官?你怎么找到我的?是玛奈,对不对?她让你们来找我,还是你们杀了她?”狮人姐不知想偏到了什么地方,表情变得惊恐。
“不,我不是要杀人灭口……也没有这么做过!”尤利尔一眼就能看出这家伙在想什么。“这确实是我的戒指,那个是我导师的。”他试着拉动了一下神文锁链,狮子罗玛顿时在地上滚了一圈。“对不起。”在她尖叫之前学徒歉意地说。但看神情,她似乎并不打算这么做。她不信任我。
“你是神职者。”麻雀酒指出。“她与神职者有过矛盾吗?”
“一些败类而已,只是恰巧被她碰上了。但也算幸运,能够让信仰之地变得更干净。”尤利尔不动声色地说。其实他能理解罗玛产生误会的根由,但在离开微光森林以前,恐怕他没法解释清楚。“绿精灵的驻地就在附近,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
罗玛竖起一只耳朵。
“不是‘我们’。”人族纠正,“你找到了罗玛姐,也就是该离开了。”
我早该离开。我本就不该来这里。“现在道别有点早了。”尤利尔没打算放过它。他一拉锁链,狮人姐飞撞过来,被学徒提在手上。“我还得走出微光森林。伙计,你有好办法吗?”虽然它的魔法不那么靠谱,但学徒不想再一头钻进七盏灯屋去。
“你要往哪儿去?”
“铁爪城……不,骑士海湾。”保险起见,还是到约定的地点比较好。“海伦·多萝西娅阁下在那里等我们。”这句话是对罗玛说的。
第三百一十章 雪花盛典
两个男孩骑在鹿上,驱使动物快跑,仿佛他们身后追着整个地狱的魔鬼。大雪纷纷,棕色鹿们在潮湿的地面上打滑,七扭八歪地行走于盘曲的丝绸上,人们的呼喊随着每一次惊险的倾斜而起伏。但无论多么险峻的障碍或者卓绝的技巧,都无法令她露出笑容。或许这场喜剧本身就不能取悦任何人。庆典的彩光和篝火在黑月堡的广场各处的炭火盆里升起,也都与她无关。这是属于他人的欢乐时刻。藤蔓上盛放着蔷薇,丹尔菲恩透过玻璃盯着它们,直到最后一片花瓣被雪打落。
“你该集中精神在宴会上。”女仆安莎提醒,“稍微喝一点酒吧,大人。你看起来面无血色。你觉得冷吗?”
要是冷倒没关系,可惜问题在于庆典。这不是我想要的,丹尔菲恩心想。炉火就在她身侧,侍女时刻关注柴火的储备是否短缺。一只只角杯被酒斟满,佳肴美馔十几分钟就换上一席。“元素吞噬者”红谷伯爵可谓名不虚传。她看着考尔德在酒席上与人碰杯,牙医霍普目不转睛地欣赏表演。矮人帕因特站在桌子上与一个陌生冒险者吵架,佣兵约克到处乱窜,挨桌丢出点心和水果派,引来更多人回击。但他们都在广场上,不在城堡里。
“不了。我不想宿醉。”少女伯爵喝下一口柠檬水,提起叉子拿了块牛肉。结果尚未入口,浓郁的肉香却熏得她倒胃口。她只好看着其他人大快朵颐。
黑月堡邻近广场的宴厅有一面厚实的玻璃墙,还是丹尔菲恩再三要求,奈登爵士才勉强同样建造的。现在他正享受这份创意的好处。能坐在宴厅里的要么是宾客,要么是贵族。奈登爵士和贾艾斯总管都在其列,还有向她效忠的银鹫军团长克林尼克爵士。
法夫坦纳的雾精灵使节们与这帮贵族对坐,大部分人都兴致勃勃,对一切东西都摆出好奇的模样。只有埃兰诺尔伯爵毫不在乎,一心一意对付餐盘里的任何东西。丹尔菲恩觉得对方优雅的吃相有点可怖。这么说吧,她已经看到精灵伯爵第三次要求侍女更换她的调料罐了。
当鹿跳进炭火盆时,广场上的呼声达到了顶峰,连神秘生物也被吸引。可怜的动物浑身着火,年轻的骑手则用不同的声部一展歌喉,吟游诗人抚弄起琴弦来。很快,骑手们跑遍了每一个火堆,拖在身后的长长光焰并未熄灭,绕着庆典现场闭合成一圈灿烂的圆环。宾客们纷纷举杯,侍卫扬起兵刃敲击。
最后鹿们跃下火堆,毛发却由深棕变为洁白,犹如初落的薄雪。人们纷纷鼓掌大笑,雀跃的叫喊声盖过奏乐,突破天际。顷刻间,火焰的光环在风雪中炸开,化作彩色烟花漫天飞舞。
就连丹尔菲恩也少有见过如此美景……但她不确定她的第一次雪花庆典是否也令客人满意。少女伯爵扪心自问,她见过最艳丽的火光来自于圣骑士莱蒙斯的宝剑杜兰达尔,而最难忘的美景则是银白石巷尽头的冰雪桂冠。金红与黑白的底色中,闪光的一剑仿佛能刺入她的灵魂。既然神秘领域的争斗能够创造出更甚表演的效果,精灵们或许不会觉得惊奇。
“你总盯着我,亲爱的伯爵姐。你迷上我了吗?”红谷伯爵放下叉子。
“抱歉,我走神了。”她赶紧说。
埃兰诺尔伯爵确实很美,她本就是雾精灵,又充满神秘的气质。这可不是年纪尚轻的丹尔菲恩能比的。当然了,后者的“贝尔蒂的诺恩”足以证明她的美丽,但丹尔菲恩还是想要一个类似对方的“元素吞噬者”的名号。况且如果我是个冒险者,就能在广场上看表演了。
“节目不够吸引你,对吗?可我和我的同伴们都觉得精彩。”
“你太谦虚了,大人。”
“不,我实话实说而已。它比铁爪城的王宫宴会有趣。我听说庆典内容是伯爵大人一手操办的?”
“只有几个节目由我编排,还有一段舞蹈。”丹尔菲恩承认。
“要是法夫坦纳的公主殿下能像你一样优雅又高贵就好了。”精灵伯爵夸赞道,“可惜她对击剑更感兴趣,整天都在马背上不下来。”
丹尔菲恩倒想这么干,但没多久就会腰酸背痛,然后被侍女仆从半拉半劝地扯下来。若是能用舞蹈换来自身片刻的欢愉,优雅高贵谁想要,我就把它们送谁去。“我想她一定是位强大的骑士公主。”少女回答。
“也许吧,但铠甲和剑术保护不了脆弱的心,她还需要多历练才是。”精灵女爵精致地吞下一条鸽子腿。“你参与过碎月神降,冰地的伯爵姐,但愿它不会成为你的噩梦。作为神秘支点的一员,我得说高塔在对待属国的态度上有些怠慢了。”
“克洛伊塔?其实还好,毕竟他们最终解决了问题。”
“是的,罪魁祸首是神圣光辉议会才对。要是他们能放聪明些,这辈子都不该到冰地领来。到现在为止,代行者也拒绝向我们透露圣骑士团这次南行的真实目的。”
来了,丹尔菲恩暗想。“虽说你当时还未抵达威尼华兹,但圣骑士团已经追赶上了你们的队伍,伯爵姐。”埃兰诺尔说。“根据某些传言,带队的神官是初出茅庐的阿拉贝拉·瑞茜,和枢机主教丹尼尔·爱德格,对不对?”
她的口吻不是让丹尔菲恩觉得最舒服的那种。“不。”少女告诉她,“枢机主教与我同行,从四叶城出发。主教阁下自愿帮忙净化四叶城的亡灵,我才答应他在冰地领为圣骑士提供帮助。你瞧,传言总是不大准确。”
“真相的确是眼见为实。”精灵伯爵也不回应她的刺探,“但既然枢机主教向你寻求帮助,那这么说来,伯爵姐应该会对光辉议会的目的有些了解吧?”
“我与他们谈不投机。”其实告诉雾精灵答案也没什么,还能将这些各种意义上的不速之客撵到雪山去,但丹尔菲恩不想让红谷伯爵身负的使命结束得太轻易。
“与爱德格大人?”
他倒还好,毕竟我们根本没私下里交谈过多久。在四叶城有母亲特蕾西周旋,前往篝火镇的路上枢机主教也不屑于理会凡人……或许是我不屑于理会他们罢,她心想。“是阿拉贝拉姐。我觉得她对冰地领人目前的信仰状况有点不大认同。”
“他们的正义已经贯彻到底,应该不会在意旁人的看法才是,否则就太不知好歹啦。”埃兰诺尔评论。她喝掉一杯蜜酒,舔舔嘴巴。“不过冰地领人的宗教信仰确实需要好好考虑,露西亚太耀眼,贝尔蒂又太冷漠。碎月作为神明总归还是有隐患……一直是狼人在夜晚崇拜月亮的。”
丹尔菲恩警惕起来,“威尼华兹的狼人够少了。”
“毫不意外。猎魔运动不止让人类元气大伤。”
原本提起狼人,丹尔菲恩只希望它们在自己的城市里消失干净。但现在那一天若真的来到,恐怕就是大难临头。她在那以后没关心过梅米的下落,诺克斯佣兵团也保证那头狼不会再踏进威尼华兹一步。这是属于她的约定。毕竟要是让奈登爵士知道了梅米的重要性,那事情八成就会向少女伯爵不喜欢看到的方向发展。事实上,特蕾西已经这么做了。母亲的严厉询问接二连三,她不得不绞尽脑汁给出周详的回复。
为此,考尔德团长建议她根据狼人一族的状态来判断碎月的状况,免得某天夜里月亮突然掉下来。但愿特蕾西会认可这个办法。
一大块浇了浓汤的猪排推到她眼前。“你似乎胃口不佳,伯爵姐。”这话由埃兰诺尔说出口,显得格外有说服力。毕竟不是哪个人看见一个吃货坐在对面胡吃海喝时还能克制住食欲的。连年长的奈登爵士都忍不住多吃了些,贾艾斯那胖子更是油光满面。希望今晚城堡的厕所不会拥堵。丹尔菲恩的思绪一下子飞远了,还好有女仆安莎帮忙回应,才没让她在客人面前丢脸。也许我该多找些帮手,可霍普和他的同族是指望不上了,考尔德叔叔他们?佣兵接受雇佣,但不会认同贵族的领导。况且我也不是每个佣兵都信任……
嘈杂里一阵忽然的安静将她拉回现实。丹尔菲恩见到玻璃外的人们涌向广场中央,侍卫也匆匆向前。“发生什么事了?”她赶紧问安莎。
女佣的神情很不安。“炭火盆忽然倒了,大人,我看不见是因为什么。”
“没关系,只是意外。”奈登爵士说。
然而意外的大是相对而言。丹尔菲恩看到有两个靠近火堆的人被救了出来。两名骑士。她意识到。有许多只手往他们身上堆雪,一个元素使呼唤出水柱在盔甲上冲刷。
“火灭不掉!”这是约克的声音。
“脱下他们的铠甲!”克林尼克军团长高喊。
丹尔菲恩直皱眉,却看不出什么东西来。埃兰诺尔伯爵也放下酒杯。“是高环的神秘度。”她的语气忽然充满了兴致。
第三百一十一章 失踪者
王子将报告扔开。“消失了?”
“也许只是暂时失去了踪迹。”诺曼安慰。但恐怕这样的回答不是王子想要的。只有他清楚王子为何愤怒。
寂静学派虽然与伊士曼拥有共同的信仰,可神秘支点的保证与骑兵调动的状况完全不对等,除了弗莱维娅女王,王党中没人敢完全放手苦修士和十字骑士的行踪。现在派去骑士海湾的探子卡了壳,寻找高塔学徒的夜莺更是一无所获。“消息说是灯塔镇发生了冲突,潮声堡才会仔细排查镇的。随后寂静学派的人一部分返回到了流水之庭,另外的人则搭乘的是克罗卡恩基站之外的矩梯。没准他们去了北地。”
“或者干脆离开了?这样才好呢!我的兄弟巴不得这些苦修士滚出他的泥窝。”他恼怒了一阵,又捡起纸。“宫廷骑士呢?也跟丢了?”
“他们不敢跟过去。”诺曼指出。
“不是所有骑士都有高环水准,可我手下却恰好一个没有。”伊斯特尔抱怨,“那暗夜精灵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件事别说王子,就连诺曼也忍不住去查问副官库鲁斯,结果后者表示对此毫不知情。“很早以前。但成为高环的骑士长多半是近期的事,殿下。”有宫廷骑士获得进境他该欣慰才是,可一个暗夜精灵……更何况还是赫恩伯爵的手下。
“不管怎么说,总比没有人好。看来只好让德威特派人跟盯紧这帮不安分的神秘生物了。对了,流水之庭现在是谁的领地?”
“是伊斯本·格洛尼翁爵士。”诺曼对这位河畔领主很有印象。
“反正不值得信任。”王长子挥挥手。“我记得这个人,他的麦不知吃完没有。”
大概没有吧,否则他会再来找我要。“我会通知他。”诺曼说。德威特·赫恩伯爵的身份在王党中不是秘密,诺曼有时会为此忧虑,但伊斯特尔兼给了对方信任和压力,他便没说什么。更何况多尔顿与德威特不同,当年诺曼亲自挑选这个暗夜精灵作为去往骑士海湾领主的侍卫,并不是没有缘由的。况且女王的时代还长,也许我该担心的是菲洛莉丝……
“还有什么我遗漏的东西需要考虑吗,爵士?”
诺曼回过神来。书房中太热,王长子走到窗边摆弄插闩。“雄狮阁下已经离开了,很遗憾他不走矩梯。”伊斯特尔说,“我们无能为力。如果与高塔有关,你恐怕不用再想了。”
“不,我在考虑公主殿下。”他实话实说。“她今天又摔下了楼梯。”
“我想这就是今天陛下没能上朝的原因。照实说,该是借口。玛莉安和艾杜纱呢?”
“她们陪着陛下到郊外去了。”还好陛下共有三位女侍。“只有米蓓尔在照料菲洛莉丝殿下。”这些消息诺曼本不该清楚,但葛诺今早找他去龙穴堡,要这位宫廷首席魔法师加固公主房间里的栏杆。
“我妹妹总以为这样会让她变得结实。”伊斯特尔打趣道。谢天谢地,他脸上终于有笑容了。
“锻炼也得注意限度。”关于公主殿下的未来,诺曼希望她能成为可爱纯真的好孩子,像她母亲就很好,反正用不着治理王国……而不是如特蕾西·威金斯那样令人头疼。
“你似乎有话要说,爵士。在我面前你无需犹豫。”
“是图兰夫人。她失踪了。”
“这女人是谁?”
“看上去是一个掌事女官,在王宫干了好些年活,却忽然不见了。”诺曼告诉他,“但她其实是某位军团骑士的遗孀。”
“哦,她多大年纪了?”
“六十多岁,只是凡人。”
“凡人这个年纪,恐怕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王长子说,“她的家里找过吗?儿女上哪儿去了?”
“她是外地人,一直住在龙穴堡。我让库鲁斯调查过,她的儿子一年前病死,没娶老婆。”
“好吧,自从高塔使者在城里大肆寻人,救济站里迷路的人就多了不少。现在城堡里也开始走丢佣人了。往好处想,你觉得这位夫人会自己离开吗?”
“她无处可去,殿下,因此不会悄悄逃走。”诺曼没有查到这位夫人离开龙穴堡的记录,她死在城内混乱中的可能几乎没有。“在王宫她也没有冲突超过口角的仇人。”
伊斯特尔叹了口气。“我对于找人向来不擅长。”他侧过头,“你觉得图兰夫人身上发生了什么,爵士?”
根本不用问。“我担心有人没本事在战场上打败我们的骑士,只好转而向妇孺下手。”他回答。“莫托格的余孽,或者布列斯人。”
“真是乱七八糟。莫非连龙穴堡都不安全了?那几个留下来的学派巫师呢?他们在休寂静学派的假期之余有没有赶我们委派的工作啊?”
“我已经请他们帮忙了,但结果依然是失踪。”甚至有一个懒家伙断定她是自行离去的,而且还活着。这根本就不合逻辑。“侦测站的占星师则认为图兰夫人没遇到什么大事。他们说她现在还在龙穴堡。”
“恐怕这所谓的大事是相对而言。没准她是在地底下。”伊斯特尔指出,但诺曼发现他的眉毛不安地紧皱起来。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两份答案也不是完全冲突。“这件事交给你,爵士。如果有更多……骑士家眷失踪,我会安排更多人与你差遣。还有治安局,待会让瓦林去城头,告诉他们女王要这帮饭桶加强戒备。”
“最重要的是龙穴堡。”诺曼不会忘记这里,“公主殿下的护栏我已经做了加固,但殿下你身边也需要人保护,而且最好不要用宫廷骑士。”大部分宫廷骑士来自剑之军团,是时候想办法平衡一下了。
“那就让学派巫师来。”王长子听懂了他口中的“护栏”究竟指什么。一排候鸟迁徙过天空,朝北面的普林去。云彩犹如长河,蜿蜒延伸到城市尽头。他关上窗,隔着玻璃凝视远方的白塔。“一切都是从克洛伊开始的。”诺曼将伊斯特尔的抱怨听在耳朵里。
“这回应该是寂静学派的责任。”他半开玩笑地说,“好歹我们能惩罚一下福里斯特。据说总主教大人因为某些原因被雄狮阁下重点关照,以至于夜晚都不敢回家。奇怪,他得罪过罗奈德·扎克利吗?”
“或许是瞧他不爽罢。不管怎么说,雄狮总算是离开了。女巫阁下就在海湾呆得很愉快,看来我的兄弟运气不错。”
书房在诺曼离开后熄了灯,王子倚靠着躺椅闭目休息。他轻轻带上门,接着触发握柄上的魔纹。如非伊斯特尔亲自打开门,否则无论是哪里的刺客,在绝对的神秘度面前只能无功而返。他拐过转角恰好碰上瓦林爵士,于是将王长子的命令转述给对方。
女王很快带着侍从回到龙穴堡,没要求诺曼去见她。但还有很多事情需要王党的领头人来决断,以至于追查失踪者下落的工作在半夜开始。他换上长睡袍,光脚踏上地毯,一道道魔纹徐徐转动,提供微弱的热量。
在向王长子伊斯特尔禀明情况前,诺曼已经对图兰夫人的失踪进行过适度的调查。这是他该做的——除了别国夜莺,整个铁爪城都没人比他更关心剑之军团的成员状况。要是有人以为时间能够消磨这份关注,他会让他们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我毕竟是军团长。诺曼边想边拉开抽屉,正待熟悉的光芒亮起……
……一股灰色烟雾喷了出来,奇异的香气瞬间充盈室内。诺曼吃了一惊。这是他自己留下的手段,会在有人潜入时示警。因此大魔法师不怎么担心刺客的偷袭,除非对方也是高环。
“见鬼。”他决没有想到会有人这么大胆,还敢闯进自己的房间里来。烟雾被挥散,诺曼稍微往魔纹中注入了一点魔力,再推回抽屉。
桌面上很快倒映出模糊的光影,歪斜的方块里出现一个圆形亮斑。那多半是太阳;色彩在线条外参差覆盖,但当古怪的灰褐色人形轮廓闯入视野时,诺曼可不会忽略。人影逐渐扩大,放下碍事的兜帽在卧室里翻找。
虽然魔法倒影只有扭曲的斑块可看,但任何一个长居龙穴堡的人都能依靠头发颜色和臃肿的体型辨识出其身份来。“图兰夫人?”他竟不知事情会这么顺利。莫非她真是自己离开了?她是个夜莺?这太荒唐了,诺曼知道她的丈夫曾在剑之军团担任弓箭手,她自己也是某位骑士的后裔。如果莫托格的残党和布列斯塔蒂克的间谍人选都是这类人,那伊士曼早就不复存在了。
他盯着人影心翼翼地收拾房间,家具和书本复归原位。图兰夫人空手而归,没有任何东西被带离屋子。她究竟来我这里找什么?整件事情都令人找不到头绪。诺曼严肃地看着影像熄灭消失,忽然觉得王长子的后续安排恐怕要提前开始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罗玛的誓约
即便罗玛聒噪了一路,尤利尔也没受多少影响。他沿着河流上行,并且总算能够休息了。当火堆上的两条三文鱼完全烤熟时,尤利尔问起河流上游的战场来。“绿精灵怎么会去找她的麻烦?”当然,这话是问人族麻雀酒的,学徒没指望狮子能回答。
“应该是河。”麻雀酒说,“我听我的族人说,绿精灵们正在清理一棵栽倒进细河道的巨大云杉。”
“河流被截断了?”
“如果没人清理的话。”人族把脑袋埋进热可可中。尤利尔只好让他少喝一点,否则晚上就会睡不着觉。“一点是没关系的。”它夸口,“我熬夜过一整个星期呢。”
“如果有人在你补眠时呼唤你怎么办?”
麻雀酒不大高兴。“你以为我之前为什么熬夜?嗯?”它灌下一大口饮料,不再理会学徒。
可见这是你自找的。尤利尔站起来走到另一个难相处的家伙面前。“吃点东西吧。”他犹豫片刻,“我可以解开神术,但你要乖乖听话。”
狮子点点脑袋。
“同意就说话。”刚刚不还很能喊吗?
“我肯定不跑。”
尤利尔瞥她一眼,对这狮子的心思一清二楚。他把神术断开,然后猛然捉住罗玛打过来的爪子,一把按在她身后的树根上。金色神文环绕一圈,重新将她的一只手爪拴在树干上。“我知道你不信任我,等出了森林你就明白了。还要我怎么说呢?”
“你是神职者!”罗玛还没放弃挣扎,她一边扭着手腕,一边龇牙咧嘴地咆哮。“你们是一伙的。我知道!”
“我确实是盖亚信徒。”尤利尔告诉她,“但不是所有人都像巴恩撒修女那样,教会也不全都是坏人。”
罗玛仍目露怀疑。“你知道修道院的事,明明是神职者还拿着指环自称高塔的使者。外交部可没有神职者,你的指环又是谁的?”
“我说了你又不信。”没有誓约之卷担保,他也不会这么相信罗玛。尤利尔将食物递给狮子。
她一把夺过。“谁让你证明不了。”
“里面有毒。”学徒揶揄。
“我可不怕!”这句倒是实话。看来她也明白我想杀她不用这么大费周折。尤利尔本以为她的信任到此为止,但当他打算站起来的时候,狮人姐忽然问:“你说罗奈德叔叔他们在找我?”
“还有‘命运女巫’阁下。我想他们应该已经在骑士海湾等着我们了。”
“干嘛在骑士海湾?”
“当初我们在铁爪城附近发现了你的踪迹,后来又找到那间乡村里的修道院。”尤利尔解释,“玛奈女士说你找她的儿子去了,于是我猜测你可能一路向东,直到订……订单上写着的地址。”
“艾肯被送到骑士海湾了?”
“是的。先别打岔。”这丫头竟然不知道。“我们为了提高效率分三路走,海伦阁下到骑士海湾等待,雄狮阁下有追踪你的手段而留在铁爪城寻找,我则负责沿路搜索。在流水之庭的六指堡,我打听到了你的消息,才折返回来,到微光镇去。”
“然后你怎么找到我的?”罗玛似乎有些相信了。“微光森林很大。”
“是这位朋友的功劳。它是油橡皮人族,能找到微光森林里的任何一个人。”他警告她,“就算你再逃走,我也能找到你。”
“我不会逃了。”这句话半真半假,似乎连本人也没下定决心。
尤利尔重新坐下来。“看来我们的误会解除大半了。我不是教会的骑士,这你总该相信。”
“可一个神职者在外交部。这太奇怪了。”罗玛咕哝。她瞟了一眼火堆上的烧烤,吮吸木杆上的油脂。尤利尔没办法,只好全都给她吃掉。“你吃的太少了。”她咳嗽着别过头。
“我不知道你胃口这么大。”学徒承认,“而且带着你我也没法找到什么东西。你原来在森林里过得不错嘛。”
“是安川教我的。”
“他怎么会当你的导师?”尤利尔很奇怪,“根据传闻判断,他是位优秀的独行冒险者。这类人不好打交道。”
“他救了我。当时我特别笨,什么也不会……他教我用弓箭和匕首,还带我来微光森林就职。”
即便能确信她说的是实话,学徒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是个好人。”索伦没说错,传言实在不可信。
“当然。找到艾肯本来是我的事,他却答应帮忙。他还帮过血裔和许多受欺凌的人。对了,你能告诉我尖啸堡的消息吗?”
这个话题不是他最喜欢的。尤利尔考虑了几秒钟,还是决定让她安下心。当学徒开口时,罗玛正吞下最后一口鱼肉。“尖啸堡被血裔的队伍攻破。”他简洁地说明,“他们趁着波西埃男爵离开城堡时发动攻击,杀掉了里面的血族。为首的勇者名为罗顿沃斯,还有他的侄子米斯特洛克。”我有幸与他们同行。如果尤利尔将血裔们从尖啸堡中活着带离,想必会乐意把这话也出口。“如果你想为他们做什么,就记住他们的名字吧。”
罗玛欲言又止。她吸吸鼻子,“他们都……死了?”
“血裔们本就是凡人。尽管如此,他们却做到了英雄的伟业。”这是他能给自己的安慰。“对于死者,我们没法为他们做更多。还是谈谈活人罢。你说你的导师去找教会的麻烦了?”
狮子一下弱了声势:“我猜的。但他答应我要帮忙……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但愿他没这么做。”尤利尔更不可能通过只言片语的描述来推断一位传奇冒险者的打算。即便安川是畏惧盖亚教会才不辞而别,其选择也无可指摘。毕竟他可没有神秘支点之一的苍穹之塔作为后盾。“你们是在遭遇绿精灵前分开的吗?”
狮人姐眨眨眼睛。“是……不是?好像都有。反正在我转职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尤利尔只当她不愿意透露转职的消息。不过安川是风行者,罗玛肯定也是得到了类似的神秘职业。他对风行者的了解来自于诺克斯佣兵团的弓箭手,还有布鲁姆诺特教堂的袭击者。不管怎么说,这个神秘职业好歹要比普通的战职或干脆就是生活类职业来得强一些,希望拉森先生不会气得伤势加重。
况且罗玛成为了神秘生物,最起码比之前多了自保的能力。不考虑长远的影响,单看就近的事——若非那位冒险者的决断,只怕在他找到这头乱窜的狮子之前,绿精灵就已经把她的皮扒下来了。
篝火开始缩,人族趴在它的酒杯里打起瞌睡。暮色逐渐降临到森林的叶子,草籽妖精正变得明亮起来。“我不想回去,尤利尔。”这时,学徒听见罗玛说。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
“老师担心我的安全,可我已经是神秘生物了。”
“这是命运集会的决定。”她还是搞不清状况,尤利尔心想。“圣者大人亲自下达命令,必须带你回高塔。现在浮云之都与地面的矩梯已经封闭了,我们来找你还得通过星之隙。”
“发生什么了?”罗玛问。
也许我该告诉她红之预言的事。乔伊没有特别叮嘱尤利尔不要泄露消息,但这不意味着放纵。倘若他真以为能在事后将责任归咎于导师,那他也不配成为使者的学徒了。“我不清楚。但你必须回去。”尤利尔觉得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为妙,反正他已经找到罗玛了,到时候肯定会有人跟她解释。
“可我甚至已经转职了!”狮子似乎觉得自己很有分量,“按照外交部的规定,我已经达到了使者的标准。”
做梦去吧。“你没经过考核。”尤利尔指出。
“那种东西完全可以后补。”
“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回去?”
“你还要我说多少次理由呢?”
“恕我直言,罗玛姐。”尤利尔忍不住说,“我不觉得你能找到艾肯。”
狮人用挑衅地目光看着他。“起码我一直在找,总比某些不负责任的父母要强。你非要我回去高塔,恐怕因为你是不愿意帮忙罢。你是个胆鬼。盖亚教会的人都这样!一面标榜荣耀,又不敢为自己的过错承担责任。这种人最可恶,你简直想象不到他们会为了表象的体面而干出什么。”
尤利尔皱起眉。“很抱歉冒犯到了你,罗玛姐。但我不是那个意思,盖亚的骑士也绝不胆。”
“随便你是什么意思。听着,我不会逃走。我会带着艾肯回到落日草原去。我会让玛奈和所有不负责任的人知道:她们面对的抛弃孩子的痛苦抉择,对我来说根本什么都不是;她们自以为无比伟大的牺牲,不过是自己屈服于困难的懦弱。”她宣布,“而我罗玛·佩内洛普将终结这一切!”
这孩子欠教训,学徒断定。罗玛的宣誓是如此天真,却连誓约之卷都为之震动,它确实发自肺腑。可在尤利尔看来,这些都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完全可以过后考虑而不是在这紧张的时段给人添堵。而且玛奈也并非她口中的懦弱之辈……算了吧,不过是个鬼,我不必把她的话当真。
“好好睡一觉吧。”他站起来,“我们明天就能离开森林。”
第二天,尤利尔发现罗玛不见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七盏灯小屋的袭击者
被摇醒时,人族还不住抱怨。但当尤利尔说明情况后,它跳起来。“她是怎么挣脱你的狗链的?”麻雀酒大惊怪地嚷嚷。
“她没挣脱。”尤利尔看着树干,“她将钉子拔出来了。”
一大片散发着馨香云雾的三色堇在原本还是橡树的位置生长,整棵大树被花瓣覆盖,瘦骨嶙峋,缠绕神文的部位更是灰白酥脆,用手一碰就簌簌落下干粉。这些花儿簇拥在一起,紫色黑色替代了大部分的枝干和绿叶。
“这是「苍白之野」?”没想到麻雀酒居然认识,“她竟然带着这种东西?”
“而且我大概能猜到她从哪儿拿到的……真是见鬼了。”莫非连希瑟女神都在给我帮倒忙?尤利尔按着额头,觉得十分荒谬。“你知道吗?要不是你的体型到那孩子找不着,恐怕我就得重新呼唤你了。”
“哼,她多半是根本没想到要阻止我们找她吧。”人族说,“这种鬼对自己总是有信心。”
“她现在在哪儿?”尤利尔深吸口气,问道。
“往上游走了。”
很好。他一言不发地收拾柴堆和火石,随即拔剑斩断三色堇的根茎。冰霜爬上花瓣,雾气也被冻结。这丫头还知道往外跑,否则在微光森林中,她藏在哪里都会被油橡皮人族找到。学徒必须在她跑出森林前抓到这家伙。他会抓到她。到时候就没这么客气了,尤利尔保证会给她个教训。
“等等。”麻雀酒却说。“在找到那孩子前,有些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什么?”学徒扭过头。
“怎么说呢,尤利尔,我觉得你有点……焦躁。你看,罗玛只是个孩,还是那种一直呆在家里、缺乏外出锻炼的鬼。可能你正赶时间或事态紧急——”
“不是我赶时间,而是有许多像她一样的孩子在她胡闹的时候送命!”
“但事实上,她体会不到你的焦急,还可能被你吓着了。”
“你也听见我跟她解释了……你觉得我为什么着急?”
“当然了,高塔的事跟我没关系,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人族补充声明,“我只希望你们能互相理解。毕竟,如果你没法让她意识到现在的情势不妙,她肯定还会跑掉。”
要是有第二次,我就把她冻在冰块里。尤利尔烦透了这捣乱的鬼。见识狮人种族的主见和行动力确实是不同寻常的经历,但要是这孩子不乱跑,他早就可以去完成玛奈的请求了……唉,麻雀酒说得对,我也没立场责备罗玛。他无法否认自己的行为并非出自于高塔的使命和单纯的正义感。说到底,我们是一路人。
“也许我不该那么粗暴。”尤利尔承认,“好吧,到时候她会明白的。不用我多说。”
……
“你发现没?最近森林里不大安静。”大门震动着发声,“是那些自然精灵?他们对伊士曼宣战了吗?”它的嗓音中充满兴致。
“我可不希望他们这么做。”锁先生表示。
“没那回事。”梅布尔告诉它们。
在冒险家安川离开后,七盏灯屋又恢复了宁静。她收拾好自己的花园,钻进狭窄的洞穴。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大概没什么人会带来新的食物,梅布尔用乱七八糟的植物杂碎煮一锅汤,并投入了少量的蛇群花粉。
在圣瓦罗兰的树屋里,梅布尔同样拥有一个植物园,而梦境是被自然秘语排挤在常用魔法之外的神秘。不算食物滋味的话,到也没什么不好的……可那现在已经不属于她了。
“你在做什么呢?”阿尤恩问她。
同样的,梦境魔法现在也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安川离开时没要求再见导师一面,但梅布尔也没把这矮胖的老弓手送回梦里。她原本需要省下魔法应对几十年前得到的那份恼人的礼物,现在不需要了。
“我得招待客人。”她回答。
“玛格德琳大人,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的语气心翼翼。
“确实。你在担心他的学徒。不管怎么说,毕竟也是你的传人。你想看看她吗?还是……算了,我当然知道你想干嘛。”当初我不该戏弄安川的,梅布尔再次感到了后悔。“我也确实是在为她准备热汤。你清楚我不喜欢乱炖。”
“她会到这里来吗?”阿尤恩十分惊奇。
“不止是她……怎么说呢,我暂时不想见到我的同族,更不想有人在乱闯森林时弄乱我精心栽培的植物。好吧,其实这是一回事。”梅布尔摇摇头,“那份礼物就是麻烦本身,由此可见,我也是麻烦。你最好不要指望那孩子来自找麻烦。”
阿尤恩迷惑不解,他不了解那究竟意味着什么。梅布尔也不想详细解释。这时,西尔维娅发出一声尖叫,伴随着连续的巨大震音。“你是谁?放开我……还有它!”
梅布尔用汤勺敲一下老弓手的头,他立刻消失无踪。下一刻门女士西尔维娅被暴力洞开,断开的锁闩灰扑扑地滚落一旁。
“你把它弄坏了。”她说。
与安川和他的学徒不同,来人是位不速之客。他的样貌梅布尔从未见过,但打扮却不陌生:黑色铠甲和头盔,棘刺密布的臂环,冰冷的铁手套。一扇骷髅点缀的门扉逐渐闭合,溢出的死亡呼吸掀起身后白骨般的银色披风。他看上去近似盖亚教会的十字骑士。透过铁盔的缝隙,梅布尔能看到骑士的眼眶中跳动着的幽暗火焰。
“我可以照价赔偿你一头尸巫。”黑骑士说,“或者你想要骨龙?”
西尔维娅打了个哆嗦。
“我并不想交换。”梅布尔说,“但你显然不同意。所以为什么要徒劳地问一遍呢?”
“因为交换成功的可能性很低。”
根据对方的言辞,梅布尔·玛格德琳确信他连与自己正常交谈都不抱希望。说到底,我与他也没什么好聊的。她松开汤勺,一大片藤蔓顿时拔地而起。
不速之客不是要赔偿锁先生,这点她一清二楚。但还有很多事情梅布尔不明白。“我没想到会是你,神秘之尽的不死者领主。”
“你想得太少。”黑骑士抽出剑。
这不是预料之中的战斗,梅布尔还来得及想,也许我该让阿尤恩和他的学徒帮忙。面对强大的敌人时,连圣瓦罗兰的自然祭司也得依靠同伴援手。
一道剑光突破了藤蔓,还在加热的灶台被劈成两半。只怕那孩子喝不到热汤了。精灵女士后跃上柜子,双手十指紧扣,抵住额头。
屋子突然发生了扭转,破烂屋门挤在藤窗上,其余的房间门依次归拢,像一叠扑克牌重合到一起,立在梅布尔身后。黑骑士的长剑携死亡的灰影逼近,地面上被砍断的藤蔓如蛇般舞动,重新冲向敌人。少数几根枝条缠住摔进泥地里的门女士西尔维娅,当它们把她一把塞进房间时,梅布尔立刻跟上。锋利的剑光紧随而至,草木编织的立柜顿时被剁成了只能用来烧柴的烂木块,溅起的碎石木屑叮叮咚咚敲打在门板上。
“你招惹了什么人?”门女士,不,应该是门姐惊魂未定。她们身处一处广阔的藏品石室,话一出口,立即传出回音。
梅布尔没理会对方的质问,她用手一拍,西尔维娅顿时从沉重的石板门变成了一只皮箱。“我变成什么样了?”它自己还不清楚。
“更结实了。”梅布尔说。她把箱子抛上头顶,它立即打开,像个黑洞一样牵扯着各种东西钻进肚子。
忽然一节剑刃扎透门板,把手上碧绿的魔纹分崩离析。“可惜我没有梦境了。”精灵女士感叹一句。自然秘语很难抵抗针对性的魔力侵袭,防御被破坏在她意料之中。“不然我就能向自己许愿了。”
“你瞧他是来许愿的么?”西尔维娅讥讽地问。“我看是寻仇!”
“不,他的愿望我确实能实现。”精灵女士边纠正边合上皮箱。这时木门被彻底打烂,漆黑的领主一步跨越门槛与内厅的距离,透明的火焰在剑锋燃烧,猛然砸上皮箱。一圈碧绿光晕扩散,黑骑士的长剑突然变成了一条灰鳞毒蛇,尾巴被他捏住。它回头咬他,结果在铁手套上崩了牙。这家伙需要学聪明点,梅布尔心想,别看见什么都敢下嘴。
黑骑士没放手,死亡的魔力由灵魂之焰迸发,钻入手臂和掌指。他用力一攥,灰鳞蛇嘶嘶哀号,重新变回了骑士长剑。“交出东西,就饶你性命。”这话认真得不像是哄骗。
但她没回应。一支迷雾缠绕的箭矢不知打哪儿飞来,尖头钉在骑士的铁靴前。“我还年轻呐!”矮个子的弓手对梅布尔高喊。他是阿尤恩,却动作灵敏,面容也毫无老态。
“梦境?”黑骑士似乎措不及防。他环顾四周,终于从地板的方格状纹路中发现了异常。它们似乎是用毛线织出来的。
他说得没错,这里是梅布尔为一个愿望织就的梦境空间。
第三百一十四章 闯入者
“是这样的,领主大人,这间屋子一开始就是梦境筑成,虽然不是为了提防像你这样的人。”精灵女士耸耸肩,“但是你瞧,此刻它就派上用场了。”阿尤恩这类梦中人在这里拥有真实的存在感,梅布尔完全可以具现出更高神秘度的帮手——只要不超过自身。
“用处不少。”黑骑士评论。
我可以在里面带你游览诺克斯。梅布尔心想。她飞上半空,躲过一片饱含死亡魔力的剑雨。阿尤恩则在地上狼狈地一滚。“它原本也可以是给你的愿望准备的。”这句话也不全是安抚。“如果屋子被破坏,它会立刻消失。你知道这不是我能阻止的了的事情。”
“你愿意交换?”她的话让黑骑士动作停顿。看来他也不是完全在战斗中对敌人的言辞充耳不闻。
“我不会去寻找其他的麻烦。”梅布尔表示,“而你无疑会这么做。我已经离开了圣瓦罗兰,但还没打算到加瓦什去。”
黑骑士点点头,收起长剑。“我也没有骗你。”她能猜到缘由,随后他也给出了准确答案。“苍之森领主希望你活着。”但他也可以忽略她的请求。
伊薇格特。她以为自己不会因为这个名字而悸动。说到底,在我离开圣瓦罗兰前她还是我的朋友。早就不是了。恶魔没有朋友,只有同类。“她现在变成恶魔了吗?”精灵女士忍不住想得到答案。
“不用你操心。”黑骑士似乎在打量她。“没有。我们也没处死她。你好像很了解无星之夜。”
“这是必要的准备。”要是我早些清楚你们的底细,恐怕也不会背井离乡。
她没得到回应。黑骑士不再与她交流,直接伸出手。如果将东西交给他,我将摆脱长久以来的“麻烦”,同时也会成为诺克斯的罪人。但梅布尔还是打开皮箱。
就在这时,她听见门外传来异样的响动。“这鬼来得真不是时候。”精灵女士叹息。她看见黑骑士再次按剑,阿尤恩试图用眼神向自己传递不安。事实上,梦中人的不安不过是梅布尔本身情感的展露,她当然清楚。看来战斗依然无可避免。
但事情的发展同样再次出乎意料。不知为何,黑骑士皱起眉头,手指又松开剑柄。他怎么了?梅布尔警惕地看着他的动作,随即感受到一种古怪的吸引力拉扯手臂,她错愕地望向窗外。
……
许多支箭钉在草地上,将狰狞怪异的花朵粉碎。罗玛钻进篱笆,感觉到后背的衣服被棘刺刮破。这点伤不痛不痒,她咬着牙想。
惹上绿精灵并不是意外,她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办法在森林里逃脱。高塔使者有办法找到她,但她走得太着急,没想到赶走那个油橡皮人族。我向来对紧急状况反应不及,她忍不住反思,在高塔游戏时也是这样,才会总是被人识破。好在让绿精灵阻碍对方是早有的计划,罗玛只是没想到自己也会被他们发现。见鬼,导师早就提醒过我绿精灵能看到很远,我怎么忘了呢?
虽说她跑到这里实属慌不择路,但本来也不见得能辨识出方向。她想逃出森林,可绿精灵追过来,原本的标记就再也找不到了。跟随迷雾和阴影她穿越了一片布满奇诡植物的林地,这里的路十分难走,也许能甩掉咬住她不放的自然精灵。她当然知道微光森林里有许多神秘之地,可狮子现在只好祈祷这里不是其中之一。
她听不懂的喊叫声变得更近,其中夹杂着一两句通用语,罗玛也无法确定他们在说什么。她爬起来,环顾四周,紫叶女贞的篱笆内是比她还高的植株,红珊瑚似的可怕花卉覆盖的路,以及缝隙里飘散的草籽妖精。“这是什么鬼地方?”也许我该转身离开这里。
但她没想过成为绿精灵的皮毛,于是硬着头皮往前走。这里的魔法植物数不胜数,很快人族就会得到消息。不过在那之前,他们必须摆脱绿精灵的纠缠——相比狮人,人类在微光森林里更不受欢迎。突然她绊倒在一从醋栗前,气得折断了树枝。
当精灵语在耳边响起时,声音近得吓了她一跳。罗玛不由得屏住呼吸。哪怕有夜之拥辅助,她也无法发现隔着茂密枝叶的自然精灵。然而这些森林的宠儿从她眼前经过,他们穿着软皮靴和毛革坎肩,头戴羽饰,手握长弓。她看见某个精灵的弓上还有两条带子。这些人似乎要比昨天遇见的那队更厉害,却没能找到近在咫尺的罗玛。莫非是这些魔法植物的缘故?连罗玛自己也才发觉他们追得这么近。
这里不安全,罗玛心生退意。我可以将追兵引到这里,然后自己离开。他们会迷路,再也找不到她……她怀疑自己也迷路了,可当她蹑手蹑脚朝后退时,后背撞上了她钻进来的那片紫叶女贞。退路竟就在身后,但她记得自己往里走了很远,难道这片灌木是一条环带?她一直沿着边缘走?罗玛把手伸进树丛,却又犹豫了——绿精灵比她更熟悉微光森林,他们会不会知道这处神秘之地,布下人手在外面等她自投罗?这并非没有可能。
看来我只好在这鬼地方的外围呆下去,直到发现路为止……
越往前走,稀奇古怪的植株就越多,种类也更丰富。罗玛试图辨别草地上折落的叶子,并心让自己的脚掌落在平整的地面。密林间有种压抑的分子不断扩散,在这里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她就觉得心慌意乱。两只蓝色知更鸟从她头上飞过。这片森林的深处没有寻常的鸟兽,罗玛意识到,可边缘没准会有一两只越界的家伙。她赶忙追上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却生怕它们从视野中消失。
鸟儿落在山壁上,左右偏头,打量着她。罗玛低下头,终于发现了狭窄的道路,还有两旁摇曳着的紫色豆荚。或许那是豆荚罢。“快说你们往哪儿飞。”她吓唬鸟儿,“否则让我吃掉你们。”
知更鸟振翅飞走了。
她不再跟着它们跑。路尽头是一处石壁上的洞穴,罗玛藏在豌豆丛里估量里面的光景。然而很快她听见一串杂乱的脚步声,罗玛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是那些紧追不舍的自然精灵。她只好放弃树丛,决定爬上山壁躲藏。女神在上,倘若这也能被那些绿精灵发现,那就算我活该倒霉。她只希望自己能爬得快一些,否则会被一箭钉在峭壁上。
这回希瑟没帮她。风行者的知识不包括攀岩,罗玛只能靠自己的眼光判断哪块石头比较牢靠。然而她难得没掉链子,问题却出在了其他地方。正当罗玛要爬上一处风蚀而成的岩突时,忽然有一大块滚石在身边坠落,接着山壁整个震动起来,好像有一条龙在地底翻滚。滚木和泥沙俱下,尘烟枯草汇成褐黄的土浪。她被迫闭上眼睛,除了祈祷和死命紧抓外无法做任何事,耳边回荡着隆隆的巨响。这时绿精灵们刚从树丛钻出来,又在泥石流的逼迫下慌忙缩回去,四散着远离山脚。
当震动稍歇,罗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幸运地在岩突下未受波及。她赶紧蹬开头顶一株断裂的枯树,翻身爬上铺满沙土的岩突。树枝断裂,在岩壁上翻滚着摔落。这时她听见一声口哨,低头瞧见绿精灵们逼近山脚,弓箭手们拉开长弓。在箭矢脱离弓弦的一瞬间,她躲进一处开裂的罅隙里。
大部分凡人射出的箭支在石壁上弹飞,少数魔法箭打在裂隙附近,炸开一个个窟窿。罗玛现在不怀疑绿精灵能否找到自己了。好在她并非被动挨打。尤利尔没有拿走她的弓,于是狮子弯弓搭箭,嘣的一声射翻最近的两个自然精灵,然后赶紧低头躲过又一波箭雨。
“上来啊!”罗玛用通用语高喊。她发现这些绿精灵连靠近山壁都不敢。这下轮到你们倒霉了,罗玛再次射穿一个人的胸口。“来剥我的皮!”她的挑衅激起一阵狂暴的反击。精灵们也用言语回以颜色,即便听不懂,她也能猜到这帮长耳朵是在诅咒自己。随他们骂,狮子决定先收拾叫得嗓门最大的那个。
她很快将最后一发破甲箭搭在弦上,突然发现自己的箭袋空空如也。罗玛扒着石头往下望一眼,可绿精灵却不止一个。原本是够用的,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起自己在跳河时遗落了不少箭支。“不是吧……”狮子缩回头。
一大块岩石被魔法箭打落,碎片将所有人笼罩在阴影里。罗玛听见巨石砸入地面,恐怕她原本藏身的豌豆丛已经彻底不见了。她希望绿精灵也都死在落石下,或者干脆只留两三个人。但这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一支破甲没办法解决掉所有追兵,只要她松手,就再没有胜机。
第三百一十五章 暴风雨
或许是意识到了她的弹药匮乏,绿精灵们开始逐渐逼近山崖。罗玛抱着脑袋,耳边岩石粉碎跌落的声响还在不停持续。很快,精灵们将清除山隙附近的阻碍,或干脆爬上山崖捉住她。想到这里她就不自主地害怕起来。这种感觉与在河岸交战时完全不同,她无处可逃。
好在距离最坏的情势还有几分钟,罗玛在箭幕的间隙扫落石子,希望能让几个人滑下去。可先前松动的巨石早在那阵摇晃中掉落,她也没法拨动它们。我还有一支箭。狮子把它取下来握在手中,无论如何,她决不会让绿精灵剥她的皮。
但忽然一只手从上方将那支箭抽出来,罗玛吃了一惊,尖叫脱口而出。什么时候有绿精灵爬到头顶了?她边朝缝隙深处挤,边用爪子胡乱抓。
“哎呦!”结果却撞在石壁上。“赶紧出来!”一个人用通用语催促,这个声音她不陌生。“你疯了吗?刚刚发生山崩,你还敢藏在这里?”
她咬着嘴唇,收回爪子。“不藏进来我就没命了。”罗玛看着尤利尔降落到方才她支撑身体的岩突边。他在腰间系一根吊索,一手抓住粗绳。“绿精灵在向上放箭。”她提醒他。“你怎么穿过那些植物的?”
“然后你杀了几个人是不是?”尤利尔没好气地说,不理会她的问题。
“他们先动手的!”
“是你先截断了河流……够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尤利尔踢在石壁上,朝侧面荡开。一支魔法箭命中岩石,砰得一声将其整个击落。好吧,看来这件事确实不能怪罗玛。任谁都不会以为绿精灵们留出了解释误会的余地。“我们得下去。”连他也没把握在枪林箭雨中带着罗玛爬上去。见了鬼了,她怎么跑到这鬼地方来的?七盏灯屋出了什么事?
他试图荡回来,但绿精灵们瞄准了绳子。地面距离此处约有一百码以上的高度,学徒不敢想象自己掉下去会摔成什么样子。于是他单手抽出剑,挥出一道魔力的剑光扫落疾飞上来的箭矢。沉重的负担让冰霜之剑几乎脱手而出。他只好将剑尖钉进石壁。
如果要抓着绳子,他就没法挥剑。这玩意是双手剑,本就不适合在山石峭壁上搞什么特种作战。尤利尔意识到自己的准备有些不足。当罗玛露出头尝试接近他的时候,他立即喝止。“等等,罗玛姐。”一个绿精灵差点命中他的肩膀。“这样不行,我们会被射下来。”
狮子瑟缩在山缝里。“你打不到那些长耳朵吗?”
“我是骑士,不是弓手。”
她转了转眼珠。“那你去把他们赶走,我再爬下去。我会记得你的救命之恩的。”
尤利尔不会再上她的当。“不用那么麻烦。”他把长剑收回皮鞘,随后借助裂隙边缘的棱角转过身。在他位置固定下来的一刹那,山脚响起一声口哨,十几个绿精灵弓手齐齐放箭。罗玛尖叫起来,要伸手拽他。尤利尔松开绳索,一把按住狮子的脑门,拿后背抵住石隙。
圣言唤起
“凡是过往,皆为序曲——”
他将罗玛的箭支朝下一抛,形单影只的羽箭仿佛在浪涛中逆流。风行者的神秘莹莹闪耀,顷刻间,孤零零的箭矢由水滴化为骤雨,迎面撞上暗绿色的箭幕。
暴风雨!
哨声戛然而止。一支精灵的箭打在神术的屏障上,无力地跌落下去。罗玛奋力推他。“怎么了?”魔法的对撞产生可怕的巨响,连山体也随之震动。她觉得耳朵快聋了,心脏狂跳不止。
当尤利尔避过碎石再往下看时,只瞧见满地的残肢断臂,场面惨不忍睹。周围的花园遍布犁痕坑洼,连道路也再辨识不清。山壁下的绿精灵猝不及防,在箭雨的洗礼下倒了一地。魔法箭矢的威力不逊于先前的滚石,战果更是远远超出。
“答应我一件事。”他扭头对罗玛说,“在爬到底前别往下看。”
“什么?”果不其然,她立即就想去看下面发生了什么。尤利尔赶紧把她按在墙上。“下去了随你看。”不然他担心这孩子会没胆量往下爬。“赶紧走。”
狮子不大耐心,但没敢顶嘴。她偷偷往下瞥,学徒也没法阻止。直到她将脚下这片令人脸色难看的战场尽收眼底后,罗玛才明白了缘由。“这是你的魔法?它是「暴风雨」?”她差点松开绳子。
“很形象。”暴风骤雨过后,敌人如天空一洗而空。尤利尔拽住她手腕上还没断开的神术锁链。“都是因为你,我才会在这里大开杀戒。”他试图向下,狮子整个被提起来,在半空晃动。还不到掉以轻心的时候,他们在七盏灯屋的花园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恐怕玛格德琳女士会受到惊扰……尤利尔唯有指望对方此刻不在家了。
“那些绿精灵都死了?”罗玛问。
“肯定会有人逃掉。”这毋庸置疑。暴风雨只是环阶的魔法,还没那么大的杀伤范围。更何况魔法的成效与神秘度相关,尤利尔自己也不过是环阶的水准,要是乔伊使用他的环阶魔法,大概连高环也得心应对。“也许他们就在树林里等着我们。”他低头看了一眼洞穴的位置,积石沙土将其彻底淹埋。
“那里有个洞。”罗玛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扭动起来。
莫非她还不死心……绿精灵不用担心,真正让他不安的还是这处花园的主人。虽说对方并未展露恶意,但尤利尔既已找到了罗玛,那还是少招惹奇怪的人为好。“别管它。也别乱动。”
“不是我!”狮子抗议。
不是你还有谁?这话他卡在他喉咙里。山在摇动。尤利尔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两个倒霉蛋抬起头,正看见一大片阴影放大,砸向他们的头顶。
……
剑刃切开圆木,魔力的闪光余势不减,斩断一截飞舞的雀羽。梅布尔在半空忽然下沉,藏在疯长的菟丝子后。她决没想到黑骑士能轻易破除自然秘语,因此险些被一剑砍下脑袋。不管怎么说,死亡与生命在神秘度对等的情况下都不可能显示出这么明显的差距。“那是什么?”她的问题却与眼下的战斗不相干。
“同类。”黑骑士居然回答了她。
梅布尔没法从如此简短的回应中得到更多信息,但她能判断出来客事关重大……在这之前她就意识到了,因此这次交手中由她抢先进行了攻击。后者不过是反击而已。同类。但冒险换来的线索更坚定了她阻拦的念头。
这反而使她的对手感到奇怪。虽然黑骑士没说话,但这种情绪的自然展现总会露出马脚。
也许他在讥笑我。精灵女士也清楚,毕竟她自己的东西虽然交出得非常痛快,但涉及到其他人时却横插一手。
可这并非一回事。那东西是寄放在她这的礼物,转交给黑骑士于她本身没有责任,而现在来的只可能是真正的持有者……就像她面前的黑骑士一样。这种情况下,“夺取”的意义完全不同。
黑骑士从没有宽容对手的美德,恐怕将有一场恶战到来。然而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不会允许你夺走更多。”梅布尔警告。荆棘破开石头,在梦境中舞动。
这里是她的魔法花园,更是编织已久的梦境,即便是伊薇格特也绝无胜算可言。黑骑士举起剑,防备突然抽来的藤条或荆棘。散发着怪异气味的鼠尾草从地板缝隙里凭空冒出来,无数白绒绒的种子在下雪般坠落。哪怕是亡灵,梅布尔也有把握剥夺其神秘形成的条件。
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今天的事情没有一件按她的预料发展。对方交战的意图并不强烈,除了必要的抵挡和闪避,就只有阴影中不时窜出死寂的光束算是象征性的反击。这种程度不必多说,就连风行者阿尤恩都可以抵挡。
“你放弃得有点早。”梅布尔说。这时她身后传来一串零碎的响动,她不用回头,就知道客人已经进入了屋。当然,谁让现在的屋子没有门呢?西尔维娅被她变成了皮箱,愿望也早就不作数了。但这种理由不会让梅布尔的心情变好。
周遭环境忽然由石屋变作不断下坠的深渊。某个女孩的尖叫声在拔高时戛然而止,可回音仍在环绕。但愿这么明确的挑战能摸透对方的打算,梅布尔心想。
在她身后,尤利尔捂住罗玛惹事的嘴巴,只希望能够当场消失在原地。碎石子和少量光线从一道两尺长的罅隙中进入梦境,其边缘处的岩石结构正伴随着魔法植物的攻势不断往下掉落粉末。恐怕为了躲避灾难而落入更危险的境地这回事,并非只是狮子罗玛会碰上的倒霉状况。黑骑士燃烧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掠过。尤利尔感到心跳放缓,似乎血液也被冷冻起来。
“我没放弃过。”亡灵骑士说。
第三百一十六章 招待客人的办法
就像在教堂时那样,尤利尔看着漆黑的领主转身跨入幽暗的门扉。他觉得喉咙作痛,骨骼僵硬得站不住。恶魔。这个词迫使他按住手指上的戒指。
“可以出来了,孩子们。他走了。”梅布尔说,“我还以为梦境会对他的通行产生一定的限制呢。”
尤利尔看着精灵女士飞下来,半晌无法言语。空境。她不是什么高环。难怪当时雾气提醒我离开。石室内弥漫烟尘。罗玛想往回跑,但学徒推她出去。这时候还是识时务为妙,玛格德琳女士怎么也该比黑骑士好说话。
“你是谁,阁下?”罗玛抓着尤利尔的手臂问,她似乎学会了心谨慎。
“我是梅布尔·玛格德琳,住在这里的自然精灵。我一直在等待下一个前来交换愿望的人。”
“这么说不太厚道,大人。”另外那位矮个子的风行者咕哝。
“因为我没什么好招待她的了。”精灵女士边说边松开皮箱,这家伙尖叫一声,稀里哗啦倒出了一堆杂物。“接下来你是羽毛掸子,给我把屋子清扫干净。”
“又是我的活!”这个老太婆的声音十分耳熟,学徒认得它属于西尔维娅。
“那个黑色的骑士呢?是教会的十字骑士吗?”罗玛又问。
是我的错。尤利尔责怪自己,他没来得及捂住罗玛的嘴巴,让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往外冒。虽然他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但这可不能着急。精灵女士瞧她一眼,学徒只希望她没有生气。
“请稍等片刻。”梅布尔的语气很温和,甚至还给出了解释。“之前的动静有些大,我得去照料一下我的花园。阿尤恩,麻烦你招待客人了。”伴随她的话音,地面上的碎木条忽然飞到门框上,按照裂纹拼凑在一起。古怪的光线透过缝隙,仿佛外面有光源在陀螺般的旋转。
尤利尔与罗玛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虽然他们是自卫式的反击,但对手毕竟是自然精灵,是玛格德琳女士的同族。她为死去的绿精灵将尤利尔和罗玛变成符文生命也是理所应当的。可学徒暂时没想好用什么借口叫住她,精灵女士就已经飞走了。
名为阿尤恩的弓箭手邀请:“罗玛姐,和你的朋友请跟我来。”
“你认识我?”狮子诧异地问。
“现在才认识。”阿尤恩的回答依旧令人迷惑。他打开好像是被胶水黏在一起的房门,露出后面森林风格的客厅摆设。尤利尔对这间屋子很熟悉。
“别关门。”在他们进入客厅后,变成羽毛掸子的西尔维娅说。她一边嘀嘀咕咕,一边扫开一幅画像上的浮尘。
这次为他们准备茶水的人换成了阿尤恩,尤利尔不认识他。通往外界的大门位置空空荡荡,他忍不住看了看上下飞舞的羽毛掸子。锁先生也不见了,它到哪儿去了?黑骑士与精灵女士的战斗几乎将七盏灯屋摧毁。尤利尔确信那位亡灵骑士不会礼貌的敲门。
“这是什么地方?”狮子悄悄问他。她在椅子上坐立不安。
“七盏灯屋。”此刻隐瞒这些消息没有好处。“据说能让人实现愿望。但你必须用一种花园里不存在的植物来交换。”
“植物和愿望?”罗玛的眼珠子骨碌碌转起来。
“你的三色堇别想了。那是德鲁伊给你的礼物,我保证玛格德琳女士见过它。”
“你怎么知道她见过?”
“你不是从她的花园进来的吗?只要是里面出现的植物,统统不作数。话说回来,你想许愿让她帮你乱跑么?”
“好主意。”罗玛说。
尤利尔至今不知道这头狮子的脑回路究竟是怎样的稀奇古怪。“她是自然精灵。”他告诉她,“你以为她会忘记你之前杀死她的同族?还是说你要推卸责任给我?”
“她是精灵?可她的手指——”
“手指?”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最好别问她这个问题。瞧见她的耳朵了吗?我确信玛格德琳女士是自然精灵。”
狮子闭上嘴巴。
我得提醒她。尤利尔心想,免得这孩子冒犯到玛格德琳女士。“一会儿别打岔,她问什么你说什么。别求她任何事,也别答应任何事。”他悄悄说,“罗玛姐,如果你还想离开微光森林,就照我说的做。”
“你来过这儿,是不是?”
“没有。”这句话完全属实。“可我听说过。要是你触怒了七盏灯屋的主人,她会把你变成物品。”
罗玛凑近他。“你是从那个妖精口中听到的?它在哪儿?”这孩子的关注点简直莫名其妙。
“它藏起来了。”尤利尔含糊其辞。其实麻雀酒没跟他进入花园,它似乎很害怕玛格德琳女士。将罗玛的位置告诉学徒后,麻雀酒决定在外面等他。“等出去了再说,你会见到它的。”
“好吧。”也许在见过人族之前,她不会再逃跑了。
阿尤恩先生为他们端来茶水。“茶叶少得可怜。”他歉意地说,“真抱歉,可我们暂时只能这样了。”
也许梅布尔将茶叶吃光了。“不,已经很好了,谢谢。请休息一下吧,阿尤恩先生。”之前的梦境中尤利尔没见过对方,但看起来他也不像是西尔维娅那样的“符文生命”。
弓手没有坐下。“好的。”他居然转身走进先前的房间,随后带上门。尤利尔和罗玛被留在了客厅,接着西尔维娅的抱怨声传出来。
“这位先生显然比我们清楚休息的真正含义。”尤利尔说。他一点儿都没把心里的怪异感表露在脸上。“你口渴吗?”
罗玛果然去拿盛满水的茶杯。“这是什么?”她同样脱手,弄洒了水。
“不会打碎的杯子。”
狮子盯着他。“你早知道。”她磨着牙,恼火地说。
“只比你早一点。”他承认。
这时精灵女士从隧道走出来。羽毛掸子飞出门缝,歪歪扭扭地栽进水池里清洗自己。梅布尔一把提它起来,挂在门框下甩干。她刚转过身,西尔维娅就再次变成了一道沉重的石门,表面还在不断渗出水珠。
与梦境相比,梅布尔·玛格德琳展现出的姿态要更加有力。这无疑与他们处于的境地有关:当时他孤身一人,被迷雾驱赶到精灵女士的家门口。现在一场大战刚刚在宁静的屋中落幕,他们不过是适逢其会的观众。作为客人,显然黑骑士要比两个高塔的学徒更值得谨慎对待。“我猜你们不是来许愿的。”精灵女士说。
“我们只是路过。”尤利尔回答,“闯进您的花园非我所愿。但不是很凑巧,我们……与这里的自然精灵有那么一点误会。”
学徒的余光瞥见罗玛偷偷瞅了他一眼,好像对他的说法感到非常惊异。确实是出现了死伤的误会。哼,你以为这是因为谁?
“没关系。我知道花园的损失该算在谁头上。”梅布尔表示谅解。也许她根本没生气。
“感谢您的体谅,玛格德琳阁下。”这不合常理。“我们可以帮忙整理花草。”尤利尔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来弥补。
他的态度换来花园主人诧异地注视:“噢,别害怕,我不会把你们怎样。西尔维娅和你们说什么了?别信她胡说,她总是谎话连篇。”
比如自己被变成一扇门或是什么别的东西的类似诉苦的言论?“不,她一句话都没说。”学徒断然否认。“对了,之前那个亡灵是黑骑士吗?”他生硬地切换话题。
梅布尔没有让他难堪。“我更愿意称他为不死者领主。”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茶叶。“无星之夜的恶魔领主。你们来自克洛伊塔,应该清楚他的底细才对。”
“恶魔?他……”狮子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我们只是学徒。”尤利尔回答,“但我知道秘密结社的存在。黑骑士怎么会到这儿来?他想要借助秩序缺口打开地狱之门吗?”他还是没忍住问。
看得出来,罗玛则想知道秩序缺口和秘密结社的事,可她无法插嘴。
“你知道很多秘密。”玛格德琳女士望向尤利尔的目光似乎有某种奇异的意味。“但你猜得不对。不死者领主是为某件东西而来。”
东西?“他没能得手。”
“是的。”
“他会为此再来吗?”
“很有可能。”精灵女士说,“我虽然超越了环阶,但空境之间也有差距。说实话,我并不清楚他为什么如此果断地离开。”
“那你为什么不将东西给他呢?”罗玛见缝插针地问。梅布尔眨眨眼。
“因为事关诺克斯的安危。”尤利尔只好给她解释秘密结社和无星之夜的事。“……所以别打岔,罗玛姐。”他不得不用一句叮嘱结尾。
完全没用。“黑骑士又要用玛格德琳阁下的东西干什么?”
“这我暂时也不清楚。”精灵女士说,“我也是首次与不死者领主打交道。他的大本营在加瓦什,因此几乎不在诺克斯出现。不管怎么说,我很庆幸他不是为秩序缺口而来。”
“我会将情况报告给导师。”尤利尔保证。
玛格德琳女士点点头。“只是报告并不牢靠。”她和蔼地说,“我希望你们能解决这个麻烦。”
第三百一十七章 织梦师的梦
解决。尤利尔怀疑自己的听力在刚刚的山崩中受到了损害。她要我解决?麻烦,或者是黑骑士?要知道刚刚的山崩正是由梅布尔与黑骑士的战斗引起,若非他们及时躲进一条宽阔的山隙,现在正与那些绿精灵的尸体一道被石头埋在最底下。“您想联系克洛伊吗?”只有这一个解释。
一阵沉默。梅布尔·玛格德琳似乎在仔细地打量他,尤利尔捏住杯子,不敢抬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她的目光作出这种反应。
“就是这样。”花园主人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你带它回去,交给你的导师。反正占星师们有经验。”
“那究竟是什么?”尤利尔大概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他没打算轻易收下这份恶魔领主也觊觎的“礼物”。苍穹之塔正因红之预言陷入紧急状况,这个消息至今为止还没有传开。他得考虑是否会给乔伊和命运集会添麻烦。
果不其然,精灵女士说:“一位人类骑士的愿望。”
“让我猜猜,他是白夜骑士沃尔夫冈,对不对?”
“没错,或许这就是不死者领主来夺取它的缘故。他可能不满意这个名号罢。”花园主人问他:“你是伊士曼人?”
“确实如此。我离开家才没多久。”
“高塔少有陆地人加入,当然,莫托格人除外。你们不经常到这里来。”
“因为我们的驻守者出了点意外。”尤利尔回答,“他也是森林信徒,结果城里却出现亡灵作乱。”
“自从圣瓦罗兰在亡灵之灾中选择了避战,加瓦什的死灵们就开始猖狂起来。这是没办法的事,谁让那些自然精灵毫无作为。我倒宁愿祭司们投效法夫坦纳的雾精灵,她们起码还能记得千年前的盟约。”
“盟约?”罗玛问。
“圣米伦德大同盟。”玛格德琳女士似乎对她的重复感到不解,“我记得你是神秘生物。莫非你的导师没跟你说过这些历史?”
“他教导我的时间有限……”
连我知道得都比你多。尤利尔心想。有着另一位优秀的占星师学徒萨比娜在前,他可不会怀疑拉森先生的教育水准。不用说,这狮子压根没认真听过课。“同盟已经解散了。”他说。
“圣瓦罗兰就是第一个退出的。还要我怎么说呢?”梅布尔摇摇头,“我也没什么不同,着急要把麻烦送出去。”
“沃尔夫冈的愿望是什么?”尤利尔没能在梦境中见到它,一直抱有好奇。他感觉心脏砰砰直跳。原本精灵女士也要带他去看那件收藏,是因为他来着克洛伊塔吗?还是发现了他的秘密?毕竟黑骑士曾来抢夺过它……“我想先看看再说。”
罗玛翻了个白眼。“这算什么?待价而沽?”看来她还不明白此刻高塔内的局势。
“我看到了约定的尽头。”
他听见梅布尔说:“它在这里。”接着声音与梦境重叠。“跟上我。这一天终于来了。”
收藏间的门被打开时,他们看到的不再是战斗过后破烂的石室。树林正在云霞中焕发光彩,像炎之月的晨光穿过水面或一尘不染的玻璃直射入眼,给予每个人的视野极限一次颠覆性的拓展。比绿色更鲜亮的橙红,饱含深情的紫棕和朦胧的金黄色,它们是触手可及的。但在色彩尽头,一座耸立的山峰卓然不群,充满矜持而固执的距离感。即便如此,它身上也有种奇妙的生命活力,仿佛下一瞬就会迈步向你走来。对任何一个拥有森林血脉的神秘生物而言,这种自然生命的欲拒还迎都是无法抵抗的。
尤利尔的感触却与罗玛和梅布尔女士都不同。森林在脚下,他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并非身处其中。这或许值得庆幸。山峰高耸入云,它的灵魂也飘荡在云端,连接大地的树海如同山脉的一件变色外套。但在学徒看来,森林之于孤峰,更像是希瑟女神为其灵魂包裹上的血肉。
“这是哪儿?”他感觉自己对于森林的想象力受到了一次极大的冲击。“我去过四叶森林,甚至是莫里斯山脉的雪松林。但它们都没有这片森林这么……浩瀚无垠。”
“这是苍之森,圣瓦罗兰的自然王国。”玛格德琳女士告诉学徒,“它是整个宾尼亚艾欧最大的微光森林。”她深深呼吸,又遗憾地扭过头去。“也是我的故乡。”
“真是太美了!”罗玛的眼睛闪闪发亮。“我们要去圣瓦罗兰吗?”
“不,这只是一个梦境。真正的苍之森远在千万里之外。”玛格德琳女士带上木板门,刹那间,他们就站在了覆满落叶的草地上。“这里是你们刚来过的石室而已。”
“梦境?”罗玛问。
“我是个织梦师,专业造假。”
但他们走入密林,一切似乎都是真实的。尤利尔能触摸到微风和露水,脚下的泥土也十分柔软肥沃。这种感受他只在自己的灵视里体会过。“不可思议。”
他有点明白精灵女士是如何为客人实现愿望的了。在神秘的填充下,石室里的梦境堪比威尼华兹和篝火镇的真实投影。
“我听过一个传说:北部的索德里亚有一处神秘之地,名为‘梦想之家’。”
“它不是传说。我的神秘职业就来自于那里。织梦师会比你自己更清楚你的梦想和渴望。我们的魔法源自于人的记忆——真实和虚幻的记忆,也就是梦境本身。”
这是与真实投影不同的地方,尤利尔明白过来。当初的月之都可没有参照的蓝本,是碎月的魔力凭空捏造。
“你会知道我们的梦境吗?”狮子问。
“我用不着知道。”玛格德琳女士告诉她,“我的魔法既然源自于梦境,自然会随着梦境的主人改变。当然,一旦梦境被织好,每个看到的人都会清楚他做了什么梦。”
难怪梅布尔可以收藏沃尔夫冈的神秘物品,尤利尔心想。她不需要去旅行,风景就在梦里。他们走了大约十分钟,经过的距离足够从收藏室门口穿越到山壁外,可树林景色仍在后退。尤利尔不知道先一步进入其中的阿尤恩先生上哪儿去了。
花园主人走在最先。她拨开榕树垂落下来的茂密气生根,露出苍翠帷幕后的秘境。“它就在这儿。”微光在她脚边闪烁。
罗玛抢在尤利尔身前钻出来,尾巴抽在他脸上。他把这狮子推开。空气中弥漫着清新潮湿的薄雾,阳光也朦胧起来。尤利尔听见水声。它出现得异常突兀,他感觉自己好像行走在法夫坦纳街道的边缘,忽然有女人打开窗户从头顶浇下一桶水。这联想真要命,他赶快把它赶出脑海。
罗玛兴奋的叫喊:“那是银溪吗?”
“是啊。女神的溪流。”梅布尔说。
一挂晶莹的瀑布从山崖倾泻而下,汇入清澈的水潭。透过波纹,尤利尔能看见绚丽的池底,仿佛岩石表面铺了一层银色薄霜。远处狭窄的河道绕过一大片紫叶李丛,分割出许多水中高地。树林的色彩令他想起布鲁姆诺特的群山。由于水道宽广,瀑布也流量极大,尤利尔很难想象森林种族居然将其称为银溪。
精灵女士注视它的眼神充满爱意和怀念。“这是我的梦境。我做梦都想回去。”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呢?”
“原因很复杂……生活所迫?”精灵女士告诉狮子,“但说老实话,什么原因也不如我自己的心意。也许是我还不想回去。”
尤利尔对此另有猜测。他觉得梅布尔·玛格德琳可能是吃腻了苍之森的植物才被迫离开……这种话他当然不会蠢到说出口。
靠近河边时,尤利尔看到氤氲水汽里隐约露出的灰黑色。“一块石碑。”他想起麻雀酒的抱怨。“那是圣瓦罗兰石碑?”
“当然,是假的。”梅布尔说,“但不管怎么说,它的蓝本也是那件苍之森的神遗物,你们最好当真的看……”她忽然环视一圈。“一点意外。它似乎躲起来了。”
这个“它”显然不是指石碑。“沃尔夫冈的神秘物品?”
“是的。看来它很满意我的梦境,才会融入到环境里。”
“它到底是什么?”罗玛问,“一柄宝剑?一顶王冠?还是某件信物?我还不知道白夜骑士的故事呢。”
“这与他的故事无关。”尤利尔说。
“让我们一起找吧。”玛格德琳女士提议,她头发上的雀羽垂在额头。“在我的梦境里,它可能是任何东西。但只要你移动它就能发现不同。”奇异的神色在自然精灵的眼底闪烁,犹如河面上粼粼的波纹。
寻找骑士宝物成了一个游戏,梅布尔好像忘记了它曾是两位空境神秘者争夺过的目标似的。趣味感取代了严肃,尤利尔不知这是好是坏,但罗玛显然十分赞成。学徒在她行动前一把抓住这孩子的肩膀。“用不着那么麻烦。”他缓缓开口,“我好像找到它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忏悔录』
罗玛吃了一惊。“在哪儿?”她扭过脸找尤利尔的手,那兴奋劲儿吓得学徒赶紧松开。“在哪儿呢?还是太了?”
“在你眼前。”他没好气地说,“玛格德琳女士,我找到它了。”
“那就将它交给我吧。”
溪水淙淙,流过青绿的河岸。尤利尔抬起头,与梅布尔宝石般的绿眼睛四目相对。“我可能会冒犯您梦中的圣地,阁下。”
微笑在她脸上绽开,花园主人听懂了他言语上的机巧。“你并非是希瑟的信徒,况且这只是梦而已。”她的嗓音也异常和缓。“来吧,来找出谜底。我早知道你能做到。尤利尔。你对某些本该是未知的事情很了解,这肯定难不倒你。”
她似乎忘了我并不是专程为白夜骑士的“礼物”而来,尤利尔心想,却很确定我会收下它。“请稍等。”黑骑士没法迫使我加入结社,他打定主意,那你也不没法强迫我收下神秘物品。
“你去哪儿?”罗玛看着学徒接近银溪,急忙伸出手。“你不能下去!这可是诺克斯的第一条河流,是希瑟的伟大神迹。”她的动作太慢,抓了个空。
尤利尔已经踏在泛银光的水波上,脚下踩着一块浮冰。看来在梦境中使用魔法没有神秘度的限制,原本他还担心黑骑士与梅布尔女士的交战有着自己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的隐性条件。这下他不担心了。“我尽量不让女神生气。”尤利尔再往前走,最上层的流水随之冻结。银潭距此处河道尚远,水面上风平浪静,他很快跨越溪流,钻进蓝紫色的树丛里。
狮子盯着凝结的河面出了一会儿神。“它在里面吗,玛格德琳阁下?”罗玛问花园主人。本来她没指望得到回答,但精灵女士摇摇头表示否认。这事有点奇怪。她忽然发现梅布尔对自己的态度与尤利尔有些不同。
“还好你不知道。”
这种隐约的感受在狮子听见这句话后得到了证实。“不知道什么?”
“他找到它了。”梅布尔答非所问。
在河对岸的树林后,尤利尔已经抵达了承接瀑布的水潭。他借助浮冰继续向前,直至碰触到水幕后的黑色石碑。它表面的温度比山泉更冰冷,比流水更光滑,没有一点石头的粗糙。真不知道它在这里被伫立了多久……这个念头很快消失,因为尤利尔忽然想起来“礼物”是需要每天更换位置的。对梅布尔来说,她得每天为它织梦。
“我也能找到。”见状,狮子大声宣布,“这太容易了。多么显眼!”她随即又焦担忧起来,“我来帮你抬。”
“不,它非常轻。”尤利尔甚至独自将石碑一路拖行到精灵女士面前。怪不得沃尔夫冈能带着它旅行,学徒心想,原来他只需要考虑所占空间,不用担心负重。
直到此刻他才见到石碑的全貌。它的形状经过石匠修整,但似乎水流未给它留下任何蚀刻的痕迹。原本尤利尔以为它是黑色,但这种以为并不准确。整块岩石呈深青色,表面覆盖着大量古怪的植物根须,刻文也未加描绘,以至于线条支离破碎,难以辨别出任何文字和图案。尤利尔不知道这些是否就是人族口中的女神诗歌。
“它是什么?”罗玛用爪子摸了摸,觉得手感不大像石头。“上面有划痕。”
“这应该是梦中的圣瓦罗兰石碑,但却并非由魔力塑造。”他说。但它具体是什么,尤利尔也说不上来。
只有一个人能给出答案。梅布尔告诉他们:“它原本不是这个样子。”她的目光依然跟着学徒。“或许你知道它本来的模样。”
从一开始她就盯着我。尤利尔心脏狂跳。自从在七盏灯屋里再次见到黑骑士,他就一直提心吊胆。当然,尤利尔不认为对方会为自己而来。可在短短几天内遇到那位无星之夜的恶魔领主,他也不敢相信这是巧合。他好像在跟着我,这个念头挥之不去。关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微光森林?冬青镇?还是更早——在他离开布鲁姆诺特后?
尤利尔按照记忆往前追溯,竟发现自己与恶魔打交道的次数比他想象中更多。刚乘坐浮云列车到诺克斯,学徒就遇到死灵法师纽厄尔了,接着是牙医霍普·奥卡姆和阿兰沃之王尼克勒斯。在布鲁姆诺特,遭遇无名者的频率达到了高峰,这都是因为他接触了秘密结社的成员威特克·夏佐。从他口中,尤利尔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同。
……不,如果从头开始算,乔伊才是他第一个遇到的无名者,只是尤利尔当时根本没看出来……现在也看不出来。是在他向对方主动坦白后,一切才浮上水面。而且当时时间不够,有许多问题学徒根本来不及问出口。
也许他思考的方向不对。显然无星之夜不会注意每个藏匿在城市中的无名者,比如先前的伯莎·弗纳和她弟弟霍布森。结社的敌人是整个诺克斯,但在尤利尔看来,仇视他们的其实是执着于千年前黎明之战胜负,并将先辈的错误加于血脉后人身上的秩序侧神秘。恶魔猎手由此诞生并传承至今,他们也成了无名者们最恐惧的行刑人。无星之夜作为秘密结社,必然会将注意力放在他们的死敌身上。事情似乎变得明朗了。乔伊是空境级别的恶魔猎手,显然他也是恶魔的事实只有尤利尔清楚。可尤利尔的秘密并非只有乔伊清楚。
这或许就是黑骑士找上他的原因……
只是无星之夜和乔伊还好,但如果梅布尔·玛格德琳女士也知道了实情,恐怕没那么容易放过我。到了那时,尤利尔毫不怀疑克洛伊塔学徒的身份也救不了他。况且这不仅是他自己的事,乔伊也会有麻烦。“为什么我会知道?”现在绝不能自乱阵脚。
精灵女士反问他:“你听过很多传说,是也不是?”
“这有什么关系?”
她眨眨眼睛。“其中有关于「忏悔录」的故事么?”
希望它不要跟恶魔有关。“那是什么?”尤利尔还在想黑骑士的事。
“是它。”梅布尔将鲜艳的指头碰在石碑上,它缓缓融化,成为一本薄薄的书册。魔法的波纹在空气中传递,尤利尔看见封面上细的金星。“这就是沃尔夫冈要我保管的神秘物品,一部古老的法典。”
“福音书?”他一眼认出来。
“看上去是这样。忏悔录作为盖亚教会的圣典,很多人都以为它只有一本。”
“盖亚教会?可这上面有露西亚的标志。”罗玛指出。
“并不是这样。盖亚教会只是收藏了一本忏悔录,这不代表它是寂静学派的东西。”玛格德琳女士告诉他们,“忏悔录是诸神留给凡人的绘本。不只是盖亚或露西亚。你们可以在书里找到不同信仰的故事和两种以上的教派神文。”
“它不只有一本?”狮子又问。这当然是尤利尔也想知道的问题,可他开口的速度快不过罗玛。
“这也是我在见到它以后意识到的事。不管怎么说,这本忏悔录所记载的文字与寂静学派的圣典完全不同,只有封面一样。同时,它拥有教会圣典的一切神秘,显然不会是赝品。”
“我没听说过盖亚教会有什么圣典。”狮子说,“不过,它会不会是仿造的炼金产物?”她提出一种可能。
“我确信它的神秘与盖亚教会的圣典同出一源。”梅布尔再次否决。“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诺克斯存在两本不同的忏悔录。两本。还只是我自己见到的……所以为什么不能有更多呢?”
更多。“那么,你认为我也有这样一本书?”尤利尔这才弄明白精灵女士的意有所指。盖亚在上。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也许你见过。”
学徒反问:“玛格德琳阁下,您是怎么认定我见过它的呢?”
“你在我的梦里找到了它。”这是借口,他觉得精灵女士一定是在见面的时候就察觉了。在灵视时,我就想尽力避开她和七盏灯屋。
梅布尔将长发摆到身后。“这并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做到的。忏悔录之间有某种神秘的联系……同样,这也是我刚刚发现的。当黑骑士找上门来,我就知道他拿着另外一本忏悔录。你们知道盖亚教会失窃的事吗?”
“失窃?”罗玛竖起耳朵。她乐意听见盖亚教会倒霉的消息。
“事情发生在不久前,而且还就在你们苍穹之塔的总部。”梅布尔说。尤利尔这下弄清楚精灵女士态度转变的缘由了。看来黑骑士到布鲁姆诺特本就是为了忏悔录,给予冈瑟魔法印记不过是顺手而为,更不可能跟着我。庆幸过后,尤利尔忍不住为自己的杞人忧天感到一阵羞耻。
“我知道这件事。”他承认,“但高塔全程没有参与到其中,这点我可以保证。”
“见到你后我才彻底相信占星师们没插手。”花园主人表示,“因为就在刚刚,三本忏悔录同时出现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但是,我拒绝
她指的是草地上这本、黑骑士夺走的盖亚教会圣典,以及尤利尔带来的“忏悔录”。“我不明白,阁下,这些圣典有什么用?”学徒问。神秘领域以用处来划分魔法物品的等阶,这点他记得很牢。
“只有一本圣典。”梅布尔纠正,“据说盖亚教会的那部分忏悔录是空境级别的神秘物品。”这意味着只有空境的神秘度才能达到其使用标准。“但事实上,这只是个谣言。”
“这怎么说?”学徒不禁问。
“教会的圣典只有一个人使用过,他是位法则巫师。我是说,空境巫师。但在除了这位大巫师外,任何空境都无法使用圣典。”
这类神秘物品的使用要求尤利尔不是第一次听说。“说明圣典不是空境的神秘物品。”或许它对使用者的神秘度根本没有限制。
罗玛问:“既然如此,黑骑士抢走它有什么用?”
“那位大巫师在不久前去世了。”
“真是太遗憾了。我会为他祈祷。”学徒表示。
“你的祈祷恐怕只能安慰亡魂,于事却无补。”
“可是,阁下,圣典失窃到底有什么妨碍呢?”
精灵女士叹息。“说实话,我并不清楚忏悔录的真正意义。”
“这真难以置信!”
那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拒绝黑骑士的请求?尤利尔愈发迷惑了。从梅布尔的话里不难明白她也没把握对付无星之夜的恶魔领主。事实上,引发了白之预言中亡灵入侵的不死者领主可谓是空境中的“高环”,尤利尔见过的空境阁下中,也只有乔伊才会让他稍有顾虑。
“那忏悔录是什么?”罗玛问。
“它记录着诸神的传说故事,本身也有一些神秘效果,但并不像光辉议会的圣剑杜兰达尔那么出名。要我说,甚至连矮人制造出来的炼金物品都比它更具有普及性。但它确实是盖亚教会的圣典。”她的回答几乎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我一直以为自己没有正确的方法……但事实是它拒绝了我。”
“也许,它可以让人转职?”尤利尔说。“而女士您已经有一个职业了。”
梅布尔若有所思地打量他。“神秘职业是很重要,但我不觉得黑骑士……这类罕见的神秘能对整个盖亚教会有什么帮助。”她摇摇头,“没准黑骑士会有答案。”
对恶魔有帮助?尤利尔拼命克制自己的联想,生怕自己露出马脚。在一位空境级别的神秘者面前,他必须再三心。“可惜我们没办法问他。”
“不管如何,忏悔录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虽然我们并不了解。”精灵女士说,“现在看来,觊觎它的人不是我能对付的了。因此我希望高塔能够保管它。”
“可你有更好的选择,比如圣瓦罗兰。”罗玛指出,“为什么要给我们呢?”她还没傻到相信“我看你们顺眼”这种鬼话的程度。
“我说过,占星师们有经验。”梅布尔对学徒说,“可以让我看看你的忏悔录吗?”
到了摊牌的时候了。虽然早有预料也做出了准备,尤利尔却还是犹豫了几秒钟。“好吧。”他最终同意了,“但我觉得它与你们想象的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同。”他从口袋里拿出了羊皮卷。
即便精灵女士提及盖亚教会的失窃案让他有想过另外的东西——比如他在教堂里找到的圣戒术教典,毕竟他在黑骑士袭击教堂时就在现场——但尤利尔最后确定,真正引起梅布尔女士注意的应该是誓约之卷。
罗玛惊讶地揉眼睛:“你居然真的有?”
我什么时候否认过?“这是誓约之卷。”尤利尔告诉她们,“也是传说中的宝物。它确实与忏悔录有许多类似的性质。比如只有我能使用,文字用女神的神言书写……可要我说的话,誓约之卷与忏悔录似乎是两种相近却不同的神秘。”
虽然羊皮卷的某些特征几乎证明它就是一本忏悔录了,但尤利尔依然觉得它仅仅比神术教典多了几个近似忏悔录的地方,要他承认羊皮卷是后者的三分之一那还需要更多确凿的证据。说白了,它们看上去就差别极大!
“能借我看看吗?”精灵女士伸出手。“我会心,而且有借有还。”
这没什么好犹豫的,否则他一开始就不会拿出来了。尤利尔向她们解释羊皮卷的来源和附带的神秘效果,并让两人尝试使用。结果在预料之中。最后,梅布尔遗憾地同意了学徒的观点。
“教会的圣典没有什么辨别谎言的能力,我这本也是如此。”花园主人说,“从外观上看,你的誓约之卷倒更贴近盖亚教会的‘圣典’之称。被黑骑士夺走那本与我手里的是一样的,看起来像露西亚或盖亚的福音书。不过誓约之卷能使忏悔录的持有者感觉到彼此,说明它一定与它们有某种联系。”
然而不知道忏悔录的意义,探寻誓约之卷与其联系自然也无从下手。为了探明真相尤利尔甚至分享了一点羊皮卷的秘密,现在一无所获,结果似乎有点令人失望。好吧,也不是什么好处都没有,尤利尔就觉得罗玛好像已经完全相信自己了。
“一定有什么秘密藏在书里。”狮子断定。“不然盖亚教会肯定不会这么紧张它,黑骑士也不会特意去抢来。也许我们得把所有的忏悔录都找回来,它落到教会和恶魔手里都不是什么好事。”
“你能不能不对盖亚教会有这么多偏见?”学徒对她的表态十分恼火。
“那得看他们干了什么!”罗玛在这点上并不退让。
尤利尔别过头去,他不想在精灵女士面前和一个笨蛋学徒吵起来,也不想听她说出些更无理的话。算了吧,他想起麻雀酒的劝诫,我不跟她计较。况且他刚刚确信誓约之卷不是忏悔录,这个好消息有力地佐证了黑骑士不是一直跟踪自己。我总是想太多,我早该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想想吧,除了身为恶魔……导师还是高塔的恶魔猎手,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关注的?
不过他没答应梅布尔的请求,并不是出于这种考虑。“我们不能直接回高塔去。”学徒说,“在这段路程中我没把握保护忏悔录不被黑骑士夺走,可见还是放在阁下这里比较安全。”另一件事情的答案也在黑骑士手里:他们至今不清楚对方为什么忽然离开。
精灵女士同意了:“你们可以过后再来。”
她的态度并没让尤利尔感到意外。这可不是灵视告诉他的。若非要说原因的话,大概是精灵女士的态度给了他们拒绝并得到对方同意的胆量。甚至她还邀请尤利尔和罗玛留下来享用一锅香气扑鼻的深蓝色野菜蘑菇汤,并送他们离开森林。在离开七盏灯屋前,梅布尔·玛格德琳留下了罗玛的指环作为信物。尤利尔想到那枚被埃兰诺尔伯爵吞掉的戒指,忽然觉得这句“再见”可能不是说说而已。
微光森林的外围依旧被浓雾遮蔽,尤利尔回过头,几乎能看到远处藏在欧石楠后的绿精灵。看来精灵们对人类的深恶痛绝已经不止局限于微光森林了。虽然学徒明白他们只是不得不用武力来保护自己,但作为反过来被侵害安全的一方,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跟这些疯狂的绿精灵打交道了。事实上,很多冒险者没对他们做什么,却死在了精灵的魔法箭下。这种冲突与无名者和恶魔猎手之间的龃龉同样,是不可禁绝的。仇恨的火花已经点燃。早晚有一天,两方都会为此而后悔。
不是现在。尤利尔给人族一水壶的可可饮料作为报酬后,麻雀酒开开心心的消失在森林里。罗玛则又看到了机会,但学徒不会再上她的任何当。
那鬼地方到底有什么
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结冰声在岩石上炸响,掉线了许久的夜语指环终于睡醒了。看来你已经找到她了。嗯,还是四肢完整的,就剩脑子有点缺失,不过没关系
“索伦。”尤利尔原本一只手拽着狮子罗玛,因为她像个秤砣一样在地上拼命制造阻力。现在指环一开口,她如同中了定身魔法似的安静下来。“说点什么吧。雾气是怎么回事?你睡着了?”
法则之线混乱,我没法说话
“我在七盏灯屋见过能自由开腔的符文生命,索伦,你该维修了。”
七盏灯屋?指环居然在句尾带上了标点,她怎么会在伊士曼?见鬼,难怪森林里的秩序乱七八糟
看样子,精灵女士在神秘领域也是声名远播。“梅布尔女士本来就是为了弥补秩序缺口而到这里的。”还得加上品尝新植物。
我猜这是她跟你说的指环蔑视地说。
“什么意思?她说了谎?”既然誓约之卷是与教会圣典忏悔录类似的神秘物品,学徒不觉得玛格德琳女士能骗过它。
不,她只说了一半。对一位空境级别的神秘生物来说,在占星师面前说谎是很不明智的索伦写道,接下来的信息你要保密:微光森林其实就是秩序缺口
第三百二十章 索伦的以理服人
是的,希瑟在此留下的足迹不是法则能够承受的。但森林女神无意破坏诺克斯的壁垒,便用雾霭和生机作为自然的神恩弥补漏洞指环告诉他,事实上,历史上发生过的所有对诺克斯的入侵战争都是在微光森林之外开始。这证明希瑟的办法相当管用,只是神秘领域无法重现
学徒明白了:“换句话说,现在任何出现在森林里的秩序缺口都是人为造成的?”
只有空境的神秘度才有可能对秩序造成破坏索伦说,所以你瞧,她是在帮谁的忙
她自己的。秩序缺口居然是梅布尔女士自己制造出来的,相信这个事实没法不让尤利尔觉得困难。我还以为她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呢!“我想我大概知道梅布尔女士为什么离开圣瓦罗兰了。”
可能她并非故意。不过犯了错就得弥补,克洛伊会盯着她的
作为观测诺克斯的占星师高塔,克洛伊的做法理所应当。看来尤利尔觉得对方的态度从头至尾都十分友善,或许不止是因为有事相求。“有件事情我一定得告诉你。”盖亚教会的圣典事关重大,况且他相信到时候乔伊会对自己的指环符文进行处理。
听完后,指环有点恼火:你就这么答应她了?那东西连我都不知道是什么
“不然你以为她会放我们走?”
戒指不作声了。我早知道你的计划就是给我们添麻烦它的符文露出一副唉声叹气的丧气脸。如果你和罗奈德他们一道,事情就没这么麻烦了
要是我和他们一道,恐怕那狮子就剩下一张皮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尤利尔将罗玛扯过来。这孩子半天没说一句话,好像觉得装死就能逃脱惩罚一样。学徒在森林折腾了这么久、遇见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糟心事,有大半都得归功于她。“你快跟这丫头解释,我不是什么盖亚教会派来抓她的十字骑士。”
交给我索伦·格森嗖地一下凑到罗玛的鼻子前,快跑!我们是被教会的神职者逮住了,你得赶紧通知克洛伊塔的外交部
“嘿!我在看着呢!”
指环先生的玩笑没有罗玛的偏见伤人,尤利尔能够不放在心上。他本想将狮子交给索伦,那这一路就不用自己操心了。可罗玛的反应出乎预料。
“你是索伦·格森?”看表情的话,她似乎比先前更怀疑了。“白之使也在找我?”
他没亲自来索伦说,但他的学徒来了。先前你没见过他
尤利尔察觉罗玛迅速地瞟了他一眼。“你说他是白之使的学徒?!”下一秒他差点被突然拔高的尖叫震聋。
这不容置疑
“什么时候的事?”
在你离开高塔前。那时候主人还没回到布鲁姆诺特
罗玛掰着爪子算算时间。“都快两个月了。”尤利尔别过头,不想注视着他们浪费时间。
“这不可能。”她断然道,“白之使就算有学徒,他也不可能活这么久。你是不是又在骗人?”
乔伊就不能有学徒了?他又不吃人。尤利尔恼火地问索伦:“你干嘛和她说这个?”他敢打赌这家伙是故意提及此事的。要是被使者知道,它会倒大霉。它一贯如此。哪怕是按照罗玛的说法,起码我也比索伦活得久。“让她听话就行了。看在拉森先生的面子上,我不用拖着她去骑士海湾。”
你们到底有什么好吵的戒指似乎很疑惑。
“他老是抓我!”罗玛抢先告状,“我已经是神秘生物了,不用别人——尤其自己还是学徒的人管我。”
别的不说,这个学徒可以揍得你爬不起来。“事实上,她刚刚差点被绿精灵剥皮抽筋。”尤利尔说。
“我很感激你救我一命。可你以为这是因为谁?”
“因为某个执意要去寻找修道院孩子们的狮子。她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看不清她除了添乱什么也不会,还将命运集会的命令当作耳旁风。”
“我不该去吗?如果你认为克洛伊塔的命令比几十甚至上百个人类幼儿的生命更重要,那就抱着你的教条滚去狄恩·鲁宾那儿吧!他会喜欢你这种人。”罗玛从牙缝里挤出这些话,“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大人!职责?使命?顾全大局?还是干脆口头上表示谴责实则抛在脑后?我知道你们有什么借口。噢,我一直都知道。反正除了切实的帮助外,你们会做足一切表面上的工夫。”
她用饱含怒火的阴暗目光注视着学徒,声音里却流露出一丝悲哀。“除了我,没人会在乎艾肯他们的死活。”
很少有人能像罗玛这样如此迅捷地引起尤利尔的怒火。你又懂什么?在学徒开口回击的前一秒,戒指索伦飞到他眼前。森森寒意迫使他冷静下来。他想起麻雀酒对自己说的话。“很好,她交给你了。”学徒扭头离开,把自己放一边晾着。
原来如此它转了一圈,罗玛,我以白之使的名义向你保证,外交部绝对会妥善处理这件事。放心吧,这次我们不会袖手旁观
“我可不是高塔的新生,你还是去忽悠别人吧。白之使才不会在乎那些凡人。”狮子不相信。“我甚至没见过他回过几次布鲁姆诺特。”
告诉你,这一次他回去了。要不是因为你,我们会停留更久
“我承认我不该乱跑。这事我回去会认错的,要罚我关禁闭、刷厕所也没问题。当然,你们得先给我更换银光戒指。”
你和你的银光戒指见鬼去吧指环索伦也没忍住,猛地敲在罗玛的脑门上。睿智的格森先生才懒得戏弄你这种鬼,因为得手实在太容易了。你担心教会里的幼儿,有没有想过你的导师也在担心你?听着,这次我的主人会给这件事做个交待,占星师的学徒还是管好自己为妙。瞧瞧你!顽皮的兔崽子,……我确信大家把你的种族搞错了。在森林里你吃了几天草啊
“我是狮人!”
你爱是什么是什么。反正都听得懂通用语。你想去找人?怎么找?你有线索吗?你有行动吗?从你离开修道院到现在多久了?或者说,你点燃火种到现在过了几天?你在森林里玩捉迷藏还是荡秋千?
霜痕在半空不停逼近,罗玛只好步步后退。
听我说,慈善之家里的这种事情根本管不完。盖亚教会不可能收留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这么多人,莫非都要神职者挨个看护?美德女神都做不到!告诉你,教会还算好的,有些地方连到修道院都不用,就算只给一枚黑城金币,还有大把人愿意把自己的儿女卖给贵族当奴隶。奴隶好歹比死人强,这跟他们的母亲爱不爱孩子没关系
“这不是一回事!盖亚教会在夺走那些孩卖给别人,根本不用经母亲的同意!”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那些年轻母亲不也是被她们父母卖给盖亚教会的孩子么?你让克洛伊塔怎么管
那些母亲也是被卖掉的孩子。这句话如此沉重,以至于罗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想起玛奈在礼堂流下的泪水,忽然明白了那位母亲当时面临的选择。她竟从未考虑过玛奈的心情。
所以我说,这种事是管不过来的
“可是。”狮子的神情比沮丧更难过,“我说过要找到艾肯。起码也要找到他!如果连这都做不到……”不是不去做,而是做不到。罗玛突然意识到。她缓缓坐在地上。“我在森林里转职。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要找到他,我是为艾肯……和玛奈,为他们成为风行者的。”
我不是在否定你的努力……的态度索伦没好气地说,它也不觉得罗玛做出了什么有用的准备。我是说高塔根本无法为那些孩子负责。有些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做了也没用。这没什么好说的。不过这次我们打算徒劳一回
“真难得你会安慰人,索伦·格森先生。”罗玛抱着膝盖,埋起头。“不信任你们我很抱歉,可这是我的决定。就算我没能救出艾肯和玛奈,那也是奥托给我的命运。外交部用不着——”
别打岔戒指转到她的后脑勺上来了个立定跳远。罗玛哎呦一声,痛得眼泪都出来了。是我的主人决定要给那些人一个教训。他必须这么做,因为他的某个神职者学徒不愿看到那些曾与自己有着同样命运的孩子死于非命。这么说你相信了没
罗玛的眼睛渐渐瞪大了。
……
索伦的劝说确实有效。从微光森林外围到黄帽子大道,狮子再没说过一句话。尤利尔满心怀疑,担忧这孩子是不是被骂狠了或者根本就是在计划着下一次逃跑。他向索伦打听:“你告诉她红之预言的事了?”
我哪儿敢呐索伦只会怕乔伊。
尤利尔一把抓住它,“你是不是告诉她我的计划了?”
合情合理嘛,你还不允许别人同情你了?解除误会很容易,你肯定也知道怎么说,但就是张不开嘴指环索伦挣脱出来,奇怪,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坦率了
从我知道自己是恶魔开始。尤利尔心想。“谢谢你,索伦。”
第三百二十一章 夜话
你该感谢我的戒指说,我还以为因沟通不畅而产生误会这种事只会发生在白身上呢。莫非你还想给教会挽回名誉
“不,承认错误并尽力弥补才是教会该做的。我可不是那种视荣誉如性命的贵族骑士。”十字骑士也是如此。他们本该将信仰作为效忠的对象,而非盖亚教会。尤利尔叹口气,“可能是因为罗玛不像那种能听人倾诉的乖孩子罢。我……我有点着急了。到时候我会亲自跟她道歉的。”
你的宽容大度真是让人钦佩它又阴阳怪气起来。
“等到了六指堡就这么做。”尤利尔装作没听见,“她也需要歇一歇。还有梅布尔女士的委托和黑骑士出现的事,我得告诉我的导师。”
你最该做的是洗个澡
“……有道理。”
去往六指堡的矩梯穿梭站不可能坐落在微光镇,这个问题尤利尔竟然没能事先想到。他只好重新回到客栈,打算暂时做一下休整。罗玛一言不发地跟着他,仿佛刚从杂耍班的笼子里出来。尤利尔也能理解她的心情,现在他们都彻底冷静下来了。只是对面而坐的时候,他还是没法提起精神与对方交流。
客栈的菜单上没多少东西,因此晚餐只有洋葱和煮豆角,显然不会是罗玛爱吃的。但酒类相当齐全。桌子上摆着一瓶烈性苹果酒,这回它点来罕见的不是为方便索伦。尤利尔本想要麦酒,但最终也只是想想而已。还好矮人帕因特不在这里,否则他觉得自己能干杯到天亮。
你最好现在就去指环建议,我看她快难过愧疚得要死了
“先休息吧。”学徒拒绝了。
晚餐后,客栈里的人逐渐增多,天色也变得愈发幽暗。他爬上阁楼,将楼梯间的门闩插上,谁让这里只有两间屋子。路过罗玛的房门前时学徒加快脚步,以防索伦临时作乱。
“睿智的格森先生,你去罗玛姐那里如何?她正需要保护。”村镇的客栈从来都不安全,更何况罗玛也可能再次逃走。“别说多余的话。”他叮嘱。
希望我们对无聊的定义相同戒指飞出窗户。
没有指环的啰嗦,房间里似乎温暖了一些。尤利尔点燃壁炉,劣质的木柴冒出一股黑色浓烟,炉子里的烟囱完全没起作用。学徒用魔法熄灭了它。在训练场上久经考验,他现在不怎么在乎夜里的凉意了。当初使用冰雪王冠的时候索伦没说错,他对寒冷的抗性稍微可以算做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这八成要拜四叶领的气候所赐,无论里表世界,南方的霜之月都是一样的寒冷。
寒冷有好处,可以使人迅速冷静下来。尤利尔身边一直有冷意存在,他不自觉依赖它,结果对方才一离开,他就忍不住发脾气了。这种感觉让学徒觉得自己好像没断奶似的,难怪罗玛会不服气他的管教。在四叶原野他立誓要维护信仰,结果到到头来他连王都教堂都进不去。如果这还可以找理由,那他在流水之庭的举措失当就再无借口可用——血裔们死在靴子谷;罪魁祸首波西埃男爵不见踪影;而被卖来的人类孩子则成了吸血鬼的“净釜”,他只救出两个幸运儿。尤利尔怀疑任何一个冒险者都能比自己做得更好,只要他早来一步……
事到如今,莫非他还要责怪索伦劝说自己休息吗?指环先生很清楚我的极限,它的一切建议都是适宜且恰当的。说白了,真正肩负得起责任的外交部使者就得有相应的能力才行,尤利尔还差得远。他真希望自己能回到在卡玛瑞亚冒险的光景,在那里好歹他还能帮上约克和梅米的忙。
虽然最后也是导师来帮我。他当时差点死在那儿,被水妖精奥萝拉贯穿心脏。这种经历对一个想要新奇生活的菜鸟学徒来说似乎值得纪念,但现在尤利尔发现自己想要更多。一些事情超出了他最开始踏上神秘之路的愿望,但学徒确定自己要解决它们……暂时做不到。只有在孤身一人时真相才最清晰:他还是个能力不足的学徒。
也许这是一种惩罚,他心想,盖亚要惩罚我。“我真是糟糕透顶。”指环不在身边,说出口也没什么。
但提起指环他就想到乔伊,对方是他的领路人,还不仅仅是神秘学业上的。要是乔伊在这里,我就不用这么痛苦。罗玛和索伦都不是好的倾听对象,尤利尔发觉。但使者会听他抱怨,甚至连约克和帕因特都可以。此时此刻,他无比想念这些可爱的人。
竟然真有人到来。当碎月升上竖琴座的头顶,尤利尔猝不及防听到了敲门声。“谁?”
对方没回答:“我能进去吗?”
有那么一瞬间,学徒希望门外是乔伊。不,这是个女孩的嗓音。“罗玛姐?请进。”他左手按剑,右手打开屋门。“已经很晚了,你睡不着吗?”
狮子站在门外,一脑袋金毛熠熠生辉。戒指索伦没跟来,但尤利尔能从斜对面房间的门缝里发现这家伙在偷窥他们。于是学徒关门时故意让声音重了几分,警告它别过来。
罗玛绞着手指头,用余光注意他的脸色。“我睡不着也有原因。”她声地说。
“对不起。”
罗玛瞪大了眼睛。“你怎么抢我的话?”
因为我觉得你可能难以启齿,于是就先道歉了。这时候尤利尔可不会让这种怪话脱口而出。“那我们重新来?”
“不用。”他的态度让狮子一点也不紧张了,她耷拉着耳朵往椅子上一坐,正面对着尤利尔。“我是希望你原谅我才来的,因为不这么做我睡不着。”
“说来有些巧合。”他缓缓地说,“我也是这样的心情。”
罗玛抽抽鼻子。“不用安慰我。我总得犯错,都习惯了。”
这是好习惯。“是我故意隐瞒了些东西才会让你误会。”尤利尔承认,“而且对你的态度很糟糕。事实上,我的一位长辈是你的导师的挚友。你瞧,无论如何,我这种态度是说不过去的。现在我们都很抱歉,那就赶紧互相原谅,再回去睡个好觉吧。”
狮子的心情表现在脸上:“可我说的话那么过分——”
“从你的角度来考虑,其实也没那么过分。毕竟我们无法得知别人在想什么,信息也并不对等。说老实话,我并没有资格指责你的一片好心。”尤利尔停顿片刻,坚持说下去。“因为我也为了某种私心作出了类似的选择。罗玛姐,你比我更真诚,也更有正义感。”
“不胜荣幸。”她眨眨眼。“我很高兴盖亚的虔诚信徒能给我这种评价。”
我也很高兴得到你的赞扬。“那些参与交易的教徒只是少数。你在修道院也碰到过好人,是不是?”
“德蕾娅修女还好吗?”
“我想她会抱怨。现在一间修道院里的全部事务都要她来考虑。”她似乎还想问什么,尤利尔全都清楚。“玛奈也过得很凄惨。她正盼望着她的儿子回来。她现在下定决心了。”
罗玛许久都没说话。
不一会儿,窗外的月亮开始下降。在回屋前,狮子抓住他的袖子:“你答应过我?”她的愧疚已经变成了颤抖。即便是尤利尔也没料到她竟对这件事看得如此之重。他能感受到这份心情只为玛奈和她儿子,而非她一厢情愿的母亲的关怀了。
“我答应过你们。”他保证,“所以放心吧。”
……
圣卡洛斯的清晨就像繁花之月的远光之港一样凉爽,太阳出来时,白雪融化成水汽。
阿加莎回去拿背包时撞上了新任城主穆查德·杜瓦,他将双手支在讲台上,对台下的群众高声鼓舞。他的体型与前任城主安哈尔相反,是那种肩宽胸挺,腹部扁平的大力士。他说话中气十足,脊背的曲线使他较之虎背熊腰的形容还有差距。靠近侧面看,她瞧见他的长腿和有力的肌肉,心想这位城主大人差不多就像一只灵缇犬。
穿过人们群聚的街道耗费了不少时间,当她抵达矩梯时,指针已经超过了约定的刻度。好在不会有人为此扣她的工资。
“穿梭站已经准备好了。”一名侍者带阿加莎进入大厅,再把她转交给另一人。侦探觉得自己好像是件快递。
这些人都是事务司派来维持秩序的临时工,其中不乏治安局的同行。要是阿加莎没充作白之使的通信员,她或许也会在事后到这里来协助外交部清除当地叛军的残余势力。阿加莎很乐意在自己的领域发光发热,而不是在雪堆底下冻个半死才被瑟伯神父救出来,还要被迫作为转达白之使意志的三色堇在讲台上挂了整整两天。
等侦探姐得以离开时,最后一座被战火破坏的矩梯也修好了。阿加莎要在霍科林换乘一站才能回到布鲁姆诺特,这使她不禁怀念起星之隙来。高塔的外交部长不会特意等她,事实上,他在当晚暴力拆除了红墙后就从雾之城消失了,以至于阿加莎只能自己想办法回去。
第三百二十二章 新闻
“真是毫无风度可言。”侦探姐已经对白之使绝望了,现在她谴责的是上司蔬菜长官麦肯·约翰尼。“说好了安排人来接我的呢?”
矩梯的频繁穿梭不会给人带来什么后遗症,但浮空船可就不一样了。阿加莎不得不在霍科林停留一下午,才重新打起精神踏入穿梭站。蔬菜警长要威特克·夏佐来接她回家去休息,结果当侦探姐抵达普罗旺德尔时,这光头才刚刚走进治安局。
等了足有半时后,她告诉他不用来了。“很抱歉打扰到你的午睡了,夏佐先生。”三色堇对面传来一串稀里哗啦的响动,她将花瓣挪开一点,用平静的口吻继续通话。“希望你的外套没穿反……什么?没穿内衣?真糟糕……通知得太晚了!确实如此……不,不,我完全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到时候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午睡要脱内衣就行。”
她把鬼脸花塞进垃圾桶,表示跟这种该死的下属恩断义绝。
“马车和矩梯?这还用选吗?”阿加莎咕哝着在街道边等待,打算拦下一辆车。“请给我一份报纸。”身边是个遮阴的报亭,她往阴影里钻了钻。“最好有周报。噢,不要杂志。是的,是的,我也讨厌米涅娃。这姑娘有点像感冒,总在这季节回来。”
马车尚未平稳到能阅读报刊的地步,因此阿加莎直到家门口才抖开纸张。里面果然有圣卡洛斯的消息,不过大多是给外交部的空洞赞美和对本地人的笔头同情,以及痛批叛军首领西尔瓦努斯的尖锐言辞。不知道哪个家伙还搞到了一张他的照片。连阿加莎都没见过他,记者们如何确定西尔瓦努斯的样貌恐怕要归功于占星师。她再往后翻看,也没找到关于恶魔的只言片语。
意料之中,她心想。比起当地土著的造反,无星之夜或者任意一个恶魔结社的参与都会立即改变战争的性质。这种事是不能外传的。
门外,阿加莎的信箱里空空如也,但邻居的却拥挤不堪。实在装不下的信函插进门缝,也有的飘在地上。这孩子还挺受欢迎,可惜他的朋友大多都还是学徒,没法在布鲁姆诺特也使用指环上的二维信箱。侦探用一只箱子把它们收拢起来,放在台阶上。尤利尔的家仍旧大门紧锁,花园里的山楂树几乎长进墙壁去。看样子他的实习期要比在布鲁姆诺特的时间更久。
外交部的实习难度更甚于天文室,期间出现人员伤亡更是常有的事。阿加莎当初依靠圣者大人的一句话,在毕业后进入了治安局。即便如此,入职考核的经历她依旧毕生难忘。但愿尤利尔能平安地回来,她还挺喜欢那孩子的,只是对他的导师颇有微词。
不过想来作为白之使的学徒,阿加莎觉得尤利尔经历的实习八成会比一般人要刺激得多。
如今,布鲁姆诺特回到了原本的状况:事务司忙着处理政务,青之使主持外交,空境统领巡察属国,起码也得半个月后才能回来。这意味着在麻烦回来前,阿加莎还有半个月的假期。麦肯长官同意她在家里“养伤”,顺带办公。这正合她意。阿加莎喜欢一些无伤大雅的案子,能够满足自己推理的癖好。
咖啡在炉子上加热,落地台灯亮起来。阿加莎窝在沙发里继续翻看报纸。
第741届联盟会议大事记:维克维多矮人族迁徙提案再遭拒绝,一半成员投票否决。
这件事的起因是一座活火山喷发,岩浆和火山灰覆盖了原本某种稀有金属的矿场,因此联盟中有声音提议将维克维多矮人的驻地作为新的采矿点。有趣的是,这个提议居然在初次讨论时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欢迎,连那支矮人族本身都不表示反对。但后来要开始迁徙时,更多的问题被搬上了桌台,计划一度因此被搁置。环城报社对这桩新闻已经追踪报道了三个月,眼下正是守誓者联盟做决定的最后期限——准确来说,他们已经作出决定了。它与高塔圣卡洛斯的叛乱收尾几乎霸占了这期报纸的全部版面。
阿加莎饶有兴趣地读下去,想知道后续如何。最新消息是维克维多矮人得到了地心城同族的援助,一夜之间获得了自主采集矿物的炼金技术,于是他们再次向联盟提出请求,希望能够中止迁徙计划。神秘领域总有这些蠢事,阿加莎心想,能够影响决策的人越多,得出的结果就越敷衍。
忽然之间,一则新闻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甚至情不自禁地读出来:
“特罗尔班亲王宣布……血族脱离守誓者联盟?!”
……
六指堡傍晚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迷人的橘红色,模糊了山峰的轮廓,绿坡脚下,长河落日的壮美不逊于圣瓦罗兰的山脉。雪白的风帆在河心游弋,平稳地消失在天际。
“靴子谷就在附近。”罗玛说。
他们正沿着河岸骑行,坐骑踏着卵石跟水草。没有鸟儿敢停留在狮子身边,罗玛只好将她失望的目光收回。尤利尔心不在焉地听她说,随便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波西埃男爵还没回来吗?”狮子又问。
“不知道。我是说,最近没人往那边走。显然男爵还是会回来的。”
“我也会回来的。如果到时候正巧碰到他在家,那就更好了。”
比我自信多了。尤利尔说:“波西埃男爵肯定不这么想。”
嘿!他说不定想搬家呐
罗玛挺起胸脯,一脸得意。好在她还没把幻想当做现实,很快就消停下来。“要是我有红条带就好了,我的魔法就能维持属国的安定。”
“高环?”尤利尔记得红带子是神秘度较高的风行者。
“是的。只有安川那样的红布带才能成为驻守者。”罗玛扯了扯马儿的长鬃,“焚毁尖啸堡的也一定是位传奇的冒险者,也许他是血裔。”
他算哪门子传奇冒险者指环不客气地说,你到陆地太久了,罗玛,连眼界都变成凡人了
“我想高塔不会支持血裔。”她指出。
“没准我们会。”尤利尔忍不住说。
狮子没再反驳。“但愿我们会。”
冒险者才需要别人来歌功颂德,他心想,但我不是冒险者。我连使者都不是。总有一天他会砍下波西埃男爵的头颅,但这要排在教会的“商人”之后。尤利尔没指望自己能够在短时间提升神秘度,他的魔力还需要积累。一旦成为高环,他就能名正言顺地返回伊士曼,到时候没有哪个胡作非为的神秘生物能够长居于此。
“我们距离六指堡还有多远?”
尤利尔答不上来,他一直都是依靠指环先生辨认道路。“索伦?”
大约一时的路程
“我的晚餐最好在进城前解决。”罗玛咕哝,手掌掠过箭筒。“这种日子是属于冒险者的,现在我非常适应了。尤利尔,你是伊士曼人,原来在这儿当冒险者吗?”
“我那时还是凡人。成为高塔学徒也是近日的事。”他带她到河边饮马,但并不准备回答她的所有问题。倘若约克和帕因特先生在这里,大概尤利尔会多说两句,四叶城到卡玛瑞亚,反正糊弄罗玛足够了。尤利尔记得他的旅程。将来到了晚年,也许他会写一本书记录下这一切。
重新上马时,尤利尔说:“你以为我会有许多故事跟你分享?不,你来早了。”
罗玛也爬上马鞍。“可你不是学徒期啊。”
“但离出师还差得远。”尤利尔告诉她,“你的情况可能跟我差不多。”由于索伦幸灾乐祸的透露,他已经清楚罗玛在高塔是个怎样的定位了。
“但我还得到了神秘职业。”狮子不服气,“点燃火种时我就转职了!我可以胜任外交部的低级使者。”她的目光似乎有点挑衅。看来她是忘了自己刚刚被收拾过好几回了。哪怕与布鲁姆诺特教堂出现的傀儡风行者相比,这孩子的技法也依然欠缺得厉害。
“你才成为神秘者没多久。”这个事实不容争辩。“告诉你,我也不是什么有经验的前辈,不然也不会让你那么轻松地逃走了。既然我们的水准都达不到高塔的要求,那还是老实地学习神秘知识比较好。”
别再问我了。狮子接收到了尤利尔的信号,她闭上嘴巴,轻轻抽了马儿一鞭子。
跟罗玛打好关系是件必须要做到的事,如果拉森先生的两个学徒都看他像陌生人,尤利尔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面对这位大占星师。拉森给了尤利尔很多帮助,照顾他的学徒是他的责任。但现在事态紧急,尤利尔只能尽己所能。要是狮子罗玛害怕他多于信服,那学徒也没办法。等回到布鲁姆诺特,我会改变态度的。他有些歉疚地想,很快将这些琐事抛在脑后。
半时后,他们抵达了六指堡。
第三百二十四章 先来后到
再次进入六指堡,很多固定的参照物居然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尤利尔一时半会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只是迷路了而已指环索伦不以为然,迷路是很正常的
哪里正常了?他又不是乔伊。“可能上一次我们没从这个方向进城。”学徒分析,“因此才会找不到熟悉的路。不管怎么说,接下来找到矩梯穿梭站就行了。”
那你不还是迷路了索伦嫌弃地说。
“区别很大。你根本不懂。”尤利尔把霜字抹掉。
冒险者的酒吧里永远有地图,足以解决他的燃眉之急,但却解决不了他接下来遇到的问题:太阳落山,矩梯穿梭站已经关了门。尤利尔这才想起六指堡不是远光之港,没有星之隙这样的大型矩梯阵列。他不得不折返到河边,来到本地领主伊斯本·格洛尼翁的住所。
黑巫师阿兹鲁伯再次接待了他们。
他邀请尤利尔和罗玛进入六指堡边角的一座塔楼。“看来你已经完成任务了,尤利尔先生。”
“还没有。”尤利尔回答,“我必须送她到骑士海湾。”
“你们要去找命运女巫阁下,是也不是?”
这个黑巫师倒消息灵通。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阿兹鲁伯拥有可靠的情报来源,尤利尔也没法迅速锁定罗玛的位置。他做梦也想不到狮子会在半路碰上一位高环冒险家,而且居然还敢与他同行。看来高塔让命运女巫阁下前来寻人是有道理的,除了占星师,恐怕就只有侦查职业的神秘生物能捉住罗玛的踪迹了,与她同族的罗奈德先生都找不到她。“还有雄狮阁下。据说他也到海湾去了。”
黑巫师放缓脚步,用余光打量狮子罗玛。“原本我还很好奇什么样的学徒会让克洛伊塔派两位使者来寻找呢。”他头也不回地说,“现在我全明白了。”
晚饭比近些天来的任意一餐都要丰盛,野猪的肚子里塞满了苹果、栗子和葡萄干,蜡烛在四周闪烁,糕点精致芬芳,沉重的银杯斟满甜酒。一整盆鲜鱼汤搁在桌边,雪白的浮沫上托着洋葱丁跟甘露果。柠檬派与番茄装在同一个盘子里,五六只大龙虾摆在狮子鼻子底下。就连在克洛伊塔的食堂,尤利尔也没见过这种架势。显然罗玛同样如此,她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
“上次见面时在下招待不周。”黑巫师阿兹鲁伯说,他语气中的谦卑似乎较上次更盛。“当时领主大人在忙碌婚礼事宜,实在难以分身。”
尤利尔赶紧表示不要紧。面对着热情的主人和豪华的盛宴,他几乎不好意思提起借用矩梯的事了。正好说到格洛尼翁家族的婚宴,他迅速抓住这个话题跟了下去。“你的知更鸟和玫瑰效果如何?”
“大受欢迎。”得意过后,阿兹鲁伯转而开始恭维雄狮在铁爪城的影响力,并谈起流水之庭的许多趣闻。他似乎是打算长居于此了。指环在过程中一声没吭,罗玛吃饱喝足后也困得直打哈欠。
当尤利尔说出来意时,黑巫师却没如他所料那般一口答应。“你们要是早来几天,我就能决定了。”他的神情里有些难以启齿的东西,尤利尔不禁猜测起其中的缘由,但没有继续追问。
领主在晚餐结束后露了一面。看来即便不处理婚宴琐事,他的时间也十分宝贵。尤利尔密切关注着誓约之卷,它的反应证明阿兹鲁伯从没过想为难他们,但伊斯本爵士明确表示自己无法提供帮助,也并非完全是托辞。“但这是女王的命令,使者大人们,我无能为力。”他告诉尤利尔,寂静学派征用了六指堡唯一的矩梯。
“寂静学派?”罗玛忽然警惕起来。
尤利尔这时才追问:“他们征用伊士曼的矩梯干嘛?”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服从弗莱维娅女王陛下的命令,既然消息无误,而且只是矩梯通行这类事,那对我们来说就没什么好深究的。神秘领域的动向我交给阿兹鲁伯·德恩赫姆去关心。”
黑巫师服从地向他鞠躬。
领主还能这么当?尤利尔再次领会到了四叶公爵的责任感。在南国的四叶城里,侦测站会将神秘生物的动向每时呈报到霜叶堡,由公爵亲自过目。倘若要使用矩梯,也非得有特蕾西的通行文书不可。事实上,四叶城的穿梭站压根不设立在城内,而是由疾影军团的骑兵和神秘生物驻防于郊外的霜叶堡。当初死灵法师袭击四叶城,事后矩梯都没受到半点损坏。在威金斯公爵看来,神秘领域从来就没有事。
不过失落和腹诽虽然难免,推卸责任还是想想就罢了。这件事就算按照属国的优先权与寂静学派理论,也轮不到尤利尔亲自去质问女王的决定。说白了,在布鲁姆诺特就不会有类似的情况,如果高塔更重视伊士曼,也不会让王国贵族产生怨气。
“我们怎么办?”罗玛问尤利尔。
“六指堡欢迎你们留宿一晚。”阿兹鲁伯提议。
算了吧,这么不要脸的事我还做不出来。况且有无名者在这里出现过,尤利尔不敢想象被对方发现了自己的秘密的后果。他立刻拒绝:“不,我们已经决定好过夜的地方了。十分感谢您的帮助,阿兹鲁伯先生。说实在的,我是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售卖他人行踪很令正派人不齿,但总有一天也能帮上他们的忙。尤利尔先生,您你对流水之庭的贡献相比,我所做的不值一提。”阿兹鲁伯说,“为表谢意,我愿意免费赠送您一个消息,它与尖啸堡的主人,就是那位血族男爵波西埃有关。有人碰见他在骑士海湾灯塔镇的某间酒馆里约见了一位船长。”他停顿片刻,“希望它能帮助你找到那头老蝙蝠,彻底终结靴子谷的祸患。”
“船长。”莫非波西埃男爵通过船只运送人类幼儿?“多谢,我记住了。”黑巫师似乎还有话要说,尤利尔知道他担心什么。“我们也会遵守规矩,决不在城里搞出乱子。”更不会与寂静学派有什么牵扯。“放心吧。”我没机会告诉他们这里有个使用黑巫术的神秘者混进了领主的麾下。
回到城区后,罗玛精神多了。她在餐桌上实在困得要命,却还得撑着眼皮以免阿兹鲁伯劝他们留宿。“我不喜欢这家伙。”大概因为对方调侃她是个“关系户”了。
“你不用喜欢他。他是个黑巫师,但很会做人。”即便答应了阿兹鲁伯,尤利尔也不需要对罗玛保密。这孩子才是真正的“自己人”。“在我看来你该谢谢他,但我想你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夜街凉风习习,人影稀疏,尘土遍地的石路弯弯曲曲,通往陌生的市坊。尤利尔没想过会在六指堡过夜,此刻找到住宿的客栈都变得困难起来。他承认自己并不熟悉这里的道路,简直想要带罗玛到教会救济站去将就一晚了。
“你是流水之庭的功臣吗,尤利尔?”到盖亚教会的路上,狮子问他,“阿兹鲁伯说你帮了他们大忙。”她的眼珠子骨碌碌直转。
“你想到了。”学徒差点忘了罗玛还不知情了。
“你真的是那个烧毁了尖啸堡的冒险者?”
“我还不是冒险者。”尤利尔没否认前半句。说到底,这件事根本就没什么好隐瞒的,既然她猜到了,否认也没意义。
“你和血裔们杀掉了所有的吸血鬼吗?”
“显而易见,不是所有。波西埃男爵还活着,他是高环。”尤利尔顾左右而言他,“去左边看看。”他带罗玛在分岔路口前作出选择。
这条道属于冒险者,从两边的商店橱柜能看出来。一间磨坊前浇铸着两把交叉的剑,对面的屋舍在门上挂两根快秃了的红羽。“那是做靴子的地方。”罗玛竟然认得。路灯光线的分布意味着负责修葺街道的人不大称职,然而就算神秘生物,不使用魔法时也觉得暗淡。这里的客栈多得怕人,但有些女侍过多的地方尤利尔不打算带罗玛进去。
“这是最后一家。”学徒再次否决了一间粉红色招牌的客栈后,罗玛告诉他。“前面就是渔民的住所啦。”
“都这么晚了,还是别打扰他们……怎么就没有正常的旅馆呢?”
“正常的旅馆才不会在这么晚还营业呢。”狮子指出。
尤利尔哑口无言。
由于扭头折返的选择他绝不认同,便只好带罗玛到教堂去。学徒本不想这么做。在他看来,狮子八成会反对这个办法。“请保持安静。”他嘱咐,“我们只等一夜,行不行?如果我带你回去那些客栈,拉森先生会想杀了我的。”
罗玛露出一副勉强同意的神情,但不知怎么的,尤利尔忽然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他犹豫不决,最终还是领着狮子到了教堂。
第三百二十五章 罗玛的思绪
幸好救济站值班的神父愿意为他们打开门,安排学徒和狮子睡在一间有火炉的房间里。尤利尔希望这能让罗玛对盖亚教会有所改观。
房间很窄,地板上没有毛毯,灯泡忽明忽暗。床铺上下排列,没有梯子。床头的被子和枕头旧得褪了色,但好歹没有霉味。为了以防万一,尤利尔用神术确保它们干净,才允许罗玛跳到上床去。安置好这个“大行李”后,他把唯一的一座衣柜挪到门轴边,方便在夜里抵住缝隙。
“你熟悉这里,对吧?”狮子以为自己明知故问。
“我没到过救济站。”尤利尔说,“在那里过夜是不收费的。这儿是神职人员空出来的休息室,有时候神父会将空房间出租。一般每晚需要十个黑城金币,要是长住的话,价格可以便宜。”
“这算公物私用么?”
他给她一瞥。“不算。租金会统一交给教会,神父大概只能得到十分之一作为奖赏。盖亚给无家可归的人提供最基本的援助,但有些微薄收入的人不在此列。他们不需要别人拿走他们的自尊心,换来能够支付得起的施舍。”
“那你在这里住过喽。”
“离开修道院后,我跟一个人合租过类似的地方。好了。问题问太多,你会睡不香,快休息吧。”他关了灯。
“等等。”罗玛跳下地板,“果汁有点喝多了。”
门轴嘎吱地响了一声。尤利尔只好为她点燃一支蜡烛,自己钻进被子。比起微光森林的露宿和镇的客房,这里的环境实在逼仄。他在布鲁姆诺特的家当然要更舒适,然而这样的夜晚有种熟悉的感受,好像又一次回到了表世界的法夫兰克大街。
他的“家”里堆满杂物,地面甚至没有落脚的地方,书桌边缘嵌入墙壁。废旧零件和空罐子叠堆在床底下,晾衣绳与破水桶挂在门后面。尤利尔躺在床上听着塔楼的钟声。遥远而宁静的回响。忽然值夜班的室友推门而入,靠着墙脱掉一身气味刺鼻的外套,他呼地吹灭蜡烛,艰难爬上床,随即鼾声大作。
我在做梦,尤利尔心想。这个梦境没有回到修道院的舒适,但仍旧令人怀念。他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
罗玛本想爬上窗台,但上面布满灰尘,她只好作罢。哪怕刨除修道院事件的主观影响,我在这里也束手束脚。
玻璃簌簌颤动。你想上哪儿去
“索伦?”她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跟来的。是尤利尔要它看紧我?“我就是想一个人待会儿。”
它居然没催她回去。指环操纵白霜冻结窗台,粉碎后,石头表面顿时光洁一新。罗玛坐下来,用刀削木杆的尖头。月光将蔷薇的影子投射在玻璃上,几只鸽子在花丛间穿过,甚至还有遥远的欢笑歌声自市坊传来。“尤利尔除掉了尖啸堡的血裔。”
千真万确字迹浮现,当时我与他同行
“他为什么这么做?”她想听听索伦怎么说。
本来他是去找被带到古堡的孩子——就是教会的孩子中的一部分,那些人渣竟把他们卖给了血族——恰好碰到了罗顿沃斯带领的血裔队
他在找艾肯和其他孩子。罗玛怔了怔。在切实的行动面前,她先前的质疑问难显得如此可笑。我根本不了解他……或许也不了解高塔和外交部。怪不得他那么生气,他制止我继续寻找艾肯,我也同样阻碍了他的救援行动。我们本可以同行。不,我在微光森林接受风行者试炼的时候,他已经抵达了尖啸堡。那个传闻恐怕由此而来。“血裔队?”
是逃离了血族奴役的凡人血裔。他们要为死去的人复仇,还要守卫自己的族群,于是踏上人生最后一次征程
“他们是凡人么?”罗玛吃了一惊。
是的。借助某种可怕的炼金魔药获得了力量的凡人。做准备的考虑人人都有,但好运气可不同。在冲进教会前转职是你离开高塔后唯一一个不那么糟糕的决定
还是安川提醒我的,罗玛手上一个用力,木杆被削断了。“你也觉得我不该追过来?”
这又不是我第一次表态了指环毫不客气地说,你想做的事没错,只是你既做不到,又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它当然就错了。没有人怀疑你的勇气,罗玛,然而勇气不是全部
勇气不是全部。罗玛已经明白了,否则她也不会与安川到微光森林去。关键不在于她怎么想的,而是她的能力只能支持她选择一条路。现在我是有两条带子的风行者,她心想,可所有人都确信我的力量微不足道。事实并非是这样……也许就是这样,尤利尔说得对,她只是不甘心放弃。
但其实这也算外交部的责任,我们不该放任血族在伊士曼搅风搅雨。这些大蝙蝠属于守誓者联盟,说白了,他们不是克洛伊塔的朋友
根本就是敌人。没想到她与安川互相约定的目标其实是一伙人。“那尤利尔找到艾肯他们了吗?”
只有两个活下来指环飞起来,两个孩被送到这里,要来看看他们吗
“这里?教会?”
放心吧,这里的人都是可信的。没人能在尤利尔面前撒谎,这是属于他的神秘。你对他说过谎言没有啊?当时他八成在心里看你的笑话
“不了,我一会儿就回去。”罗玛闷闷地说,“万一时间太久,又会给尤利尔添麻烦的。”艾肯多半不在里面,白之使的指环索伦说那两个孩子年纪比艾肯大得多。“那血裔呢?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都死了
狮子闭上嘴,没再问下去。她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固执了。昨天晚上她才向尤利尔道过歉,今天却又提起了血裔。虽说罗玛不知内情,但尤利尔同样克制了情绪。他也害怕我被血族杀掉吗?还是自责没能救下血裔呢?“罗顿沃斯和米斯特洛克。我会记住他们的名字。”她承诺道,跳下窗台。“传言所说并没太大的差错,他们是英雄。我要回去了,索伦,也许我会梦见他们。”
这是你第三个正确的决定
不用说,第二个是昨晚与尤利尔澄清误会。罗玛用折断的木杆去穿指环,它飞来飞去。“会有第四个,第五个。告诉你,还有将来的每一个。”她伸展手臂,“等着瞧吧。我会成为伟大的巡察使者!”
怎么一个两个都想满世界跑?外交部什么时候这么受欢迎了狮子的手指忽然变成兽爪,指环闪避不及,居然挨了一下,飞出去老远。但愿你的导师会允许你进入外交部只要事情一解决,它立刻恶意地开始泼冷水,我看他会关你的禁闭,而且你也得不到银……最后的话语忽然破碎,白霜掉了一地。
“低头!”警告伴随着一声玻璃炸开的尖锐爆鸣,罗玛感到背后吹过一阵冷风,然后又是爆炸似的响动。透明的碎片在她眼前闪烁,划破了鼻子一侧。她本能地遵从指挥,再用双爪抱住脑袋。
碎玻璃在地面上弹起,一片蔷薇花瓣落在她的肩膀。
锵得一声,仿佛钢铁交击。尤利尔用霜雪之刃架住袭击者的匕首,此刻对方乌黑的刀锋上迅速凝结起一层浓霜。月光和阴影让色彩失去边界,黑暗则将它们混成一团。袭击者立刻抽回匕首,但仍徘徊不去。尤利尔则后退到罗玛身前。
“尤利尔!”狮子喘息,“怎么回事?”一边赶紧解下弓。她反应很快,可刺客来得如此迅捷,罗玛完全没个准备……本来对方也不会给她时间准备。
“冲你来的。”学徒回答。他浑身沾满灰尘,不禁咳嗽一声。走廊里的每一扇门都如同装饰,但最近的那扇除外。他在感受到神秘波动的同时从床上一跃而起,根本没时间推门,因此房门被他整个撞碎,木屑还在飞舞。空气死一般寂静,除了最初的玻璃破裂,整场刺杀只有尤利尔提醒罗玛的喊声最为响亮。
有刺客!指环索伦从长廊一端飞过来,它的表述中总算能看出事态的紧急了。
“我们都知道了。”尤利尔说。他盯着窗外的刺客,对方一身盗贼装束,脸蒙得只剩眼睛。“你去她那里。”狮子是风行者,但现在敌人数量未知,贸然拉开距离只会制造麻烦。
“谁想要我的命?”罗玛气恼极了。她弯弓搭箭,抬手时猛然松开拉弦,砰的一下石屑飞溅,刺客跃上房梁,一个石坑出现在窗台。
不管是谁,恐怕今晚他只能无功而返了。尤利尔判断对方的神秘度大概在转职左右,若非偷袭,连拿下罗玛都很困难。这太奇怪了,难道他还有同伙?
“等等。”尤利尔按住要追出去的罗玛,“我们先在这里呆着,等盖亚教会的人过来。”
他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这孩子居然听话地点点头。学徒疑惑地瞧了一眼索伦,它一动不动,连指环上的符文都不闪一下。
第三百二十六章 审问技巧
教堂依然静谧,最后的钟声也早已响过,不知道神父和十字骑士还有多久能能赶来。尤利尔戒备着一切突兀的响动,他相信魔法的攻击会被恶魔的灵魂察觉,而简单的砍刺会被神术加强的视野捕捉。他们不需要反击,只需要等待……
灵视
没有更多袭击者到来,先前的刺客似乎也已离去。尤利尔把剑放回鞘里,悄悄挥手制造出庇护屏障。他要罗玛跟上他,到更宽敞的地方去。
“你干嘛?”狮子不明白,但仍然加快脚步。
“去找神父。可能那刺客不是来袭击你的,我们只是恰好碰到。这里的反应有点不对劲。索伦,你有发现吗?”
检测法则之线变化……检测失败。检测到异常魔力,魔法效果为限制声音的传递戒指似乎有点卡机。不好意思,我忘记你的神秘度不够了
学徒过滤它的废话。“范围多大?”既然近距离的对话没什么异样,那就说明魔法的火候还不到家。不入流的盗贼都会这种把戏。他想起乔伊的指导,忽然觉得心里有了支撑。
十码左右指环顿了顿,应该是盗贼的「失语者」
“失语者”是环阶魔法,能够让声音只在特定范围内传播。不过当施法者的神秘度达到高环以上时,这个魔法才算得上名副其实。在此之前,它只能用来降噪。
刺客还在,尤利尔心想,只是没有使用任何魔法。失语者恐怕来自于某个神秘物品,否则早就被他察觉了。不管主使者怎么考虑,显然他并不清楚高塔的学徒居然会是个恶魔。“罗玛,我记得你有夜视魔法。”
“刺客还没走?”她听懂了尤利尔的意思,不禁吓了一跳。“我看不到他。夜之拥没法透视。”
“我没让你找藏起来的敌人,而是保证当刺客的攻击近在眼前时,你能看见他。”当初在尖啸堡的地牢里,他的准备就起到了作用。“风行者尤其不擅长应付盗贼,这是职业的缺陷,高环也无法避免。你最好打起警惕。”
他们很快穿过走廊,抵达神父的休息室。尤利尔见到远处的路灯亮起来,判断里面八成会空无一人。罗玛敲了敲门,发现果真如此。“神父不在。”话音刚落,钟鸣便自后院传来。整个教堂迅速从梦中苏醒,十字骑士开始在拱门外巡逻,不多时就将发现刺客的位置。
盖亚教会拥有侦查神术,察觉刺客入侵才是正常反应。尤利尔感知到魔力的扰动在背后不远处升起,他猛地推开罗玛。冰之剑在黑夜中脱鞘而出,迎上一道箭矢般疾射而来的灰暗阴影。
只有最后一次刺杀机会,对方果断地行动了。灰影在半空一折,避开冰刃的长锋,径直冲向狮子罗玛。后者拉动弓弦,但敌人没有再次折跃。箭支一下射穿了刺客的腹,带着鲜血钉在横梁上。刺客顶着伤势继续向前,眨眼间,他们的距离已不足以一次开弓。长匕首迅捷地逼近她的脑袋……
……然后在淡金色的屏障上滑开。刺客的肩膀紧接着撞上神术,狮子亮出利爪,趁对方失去平衡,透出屏障斩断了他的半个手掌。匕首叮当掉地。
刺客甚至没哼一声。他极力提动身体,避开罗玛的又一爪,而后扭转方向似乎打算从窗户逃走。为了性命着想,即便失败也顾不得了。
他的觉悟来得太晚。尤利尔一剑掠过,刺客的双腿和一条臂飞上了天。他倒在地上哀嚎,声音伴随失血衰弱。尤利尔推开罗玛就是为了活捉他,寒霜自剑刃上扩散,凝固刺客的断肢。
“你得罪过哪个冒险者?”学徒先问罗玛。
“其他人都达不到买凶杀人的地步。”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只有修道院的巴恩撒修女和绿精灵想要我的命。”
但愿她没记漏。“到你了。”尤利尔提起刺客,“是阿兹鲁伯派你来的吗?”
“不,我接了悬赏……”
满口谎话的夜莺。“你只用回答是或不是。”尤利尔一剑钉在刺客眼前。既然这家伙还想着逃跑,就说明他不是谁的死士。况且断肢完整,有缝合的机会,这种情况下没准他能说出主使者的消息。无论真假,我只要求他开口。
“不是。”刺客果然服从。
“你认识阿兹鲁伯吗?”
“他是六指堡的一位巫师大人。”
“是或否。”这一剑穿透肩膀,他哀嚎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不远处有脚步声接近,尤利尔趁势偏了偏头。
“……认识。”
“那是教会的修女或神父指使?”
“不是。”
“冒险者酒馆‘埃瑟特尔’里的某位客人?”
“不是。”
学徒下一剑切开他的喉咙。刺客失去声息,变成一具残缺的尸体。
罗玛探头瞧了一眼,“怎么不问下去了,没有别的可能吗?”
“他是本地的夜莺,受某个外地人指派而来。由于不知道雇主的确切身份,便说自己在酒吧接了悬赏。”
“你怎么知道的?他根本没说这些。”她大为惊奇。
“因为先前的问题他都说实话,只有最后一个撒了谎。不知道的答案都说不是,这个习惯不好。总之,他不认为雇主是当地人。”
罗玛没问他如何判断谎言的。“到底是不是呢?”
“这可说不准。”尤利尔瞧了一眼指环先生,它依旧一声不吭。我就知道是你说的。“他以为的不一定是真相,也就是说,只有谎言才是可信的。我们最好放他走,然后找到他的雇主。”
“说得没错。”罗玛打量了地上的尸体,“可我觉得现在你即便愿意放手,他也走不了了。”
“我是怕他逃走才瞄准他的腿。”尤利尔不想让罗玛觉得自己是个喜欢把敌人弄残的疯子。
“我说他死了!”
“这只是一种可能。”尤利尔将冰剑收回剑鞘。“刺客已经死了,我们暂时不要碰到教会的人。”距离脱出梦境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还不能随意终结魔法。当然,想要快速回到现实也不是没办法,只要照之前处决刺客那样给自己来一剑就行了……见鬼!要是自杀做起来也像说得这么容易,他也不用担心誓约之卷的副作用了。“跟我来。”
他带着罗玛在教会里捉迷藏。与上一次相比,他的同伴换了人,并且开始享受这个过程。指环将罗玛的愿望通风报信给他时,学徒甚至与她一同探望了后院的孩子们。他们睡得正香,十分安全。由于“净釜”的经历,这两个幸运儿未来多半将成为教会的十字骑士。哼,反正不会是克洛伊塔的学徒。
“我好怕艾肯已经死了。”罗玛说。她坐在地上,手指握紧木弓,细细的拉弦放大了颤抖。
尤利尔想起表世界死去的波德。不,女神不会这么残忍。“他一定还活着。他的母亲在等他。”狮子背对学徒,垂着头。于是他坐下来握住这孩子的手,希望给予安慰。
没想到她忽然转过身,把双手搭在他肩膀上。“也会有人在等你。”她郑重其事地说,“我也会的。我就在布鲁姆诺特等你回来。”
罗玛的金色短发在月光下闪耀,她的呼吸温暖湿润,眼神如狂野的火焰。火。尖啸堡的火。四叶城的火。火焰既残酷又炽热,能够点燃灵魂。不仅是他的灵魂,许许多多的人都在燃烧,拼命散发热量。这不是为点燃黑暗,而是在温暖自己。但总有一天他会需要更多的热量,而他并非只有自己的灵魂可以依靠。
“……你太年轻了。”安静了足有一分钟,尤利尔才觉得自己的嗓子能勉强发声。“还不够当我母亲。”
罗玛的眉毛挑起来,没被他蹩脚的玩笑逗笑。“我不是那个意思!别给我装傻。”
“我会记得的。”他保证。狮子还奇怪他怎么会给出这种回答。在孩子们的前辈找来前,尤利尔的灵视结束了。
习惯后,即便是世界在眼前碎裂重组,尤利尔也没觉得不适。这次他没收回武器,只施放了神术。“跟上我。”他跳上窗台,罗玛紧随其后。敌人是个老夜莺,但他肯定想不到我能使用盖亚的神术。看来,有时候罕见的神秘职业还是有好处的。
刺客果然又一次上当。他抓住机会朝下挥匕,结果淡金色的屏障突然向外扩张,将他的武器弹飞。这下刺客不再有信心,他转身就逃,跃上栏杆。
“我们不等教会的人了吗?”狮子张嘴时正巧灌了一大口夜风。
“在教堂发动袭击可不是事,十字骑士会追查到底。更何况,没准备的盗贼连教会的大门都进不来。可见对方应该对教会的神术有一些研究,十字骑士未必抓得着刺客。”
“那我们就抓得着?”
“我们直接去‘埃瑟特尔’等他。”
“为什么是那儿?”
“因为我只在那里贴过寻找你的布告任务。”尤利尔回答。
第三百二十七章 动人的嗓音
“你让赏金猎人来找我?”可以听得出罗玛不止是吃惊。
“不行吗?”
“也不是……太奇怪了,我还从没有被人悬赏过呢。”
这真是值得高兴的事情。“放心,你也是我第一个悬赏过的人。”尤利尔告诉她。有指环索伦的帮助,他们得以抄近路抵达“埃瑟特尔”酒馆。否则别说及时赶到了,就连找到酒馆的方位都是难题。
酒吧已经打烊。门外亮着一盏橘黄色的夜灯,围栏和大半招牌笼罩在黑暗里。罗玛说:“它关门了。”
“还没有。”尤利尔要她到房子后面瞧瞧。
酒馆背后的景况与前街并没有什么不同,但狮子动了动耳朵,似乎听见了细微的声音。她低下头,迷惑地刮了刮地面。“他们在……地下?”
“对。”尤利尔让开通往酒吧后门的道路。虽然刺客此时多半正在城市里绕路,以甩开可能存在的跟踪者,但若被人察觉他们等在门外,那个狡猾的雇主也许会打起警惕。“冒险者酒吧一般都是通宵营业,如果在城内,就会将店铺关闭,餐厅挪到地下室去。老板是要给城防队面子的。”
他指了指屋子后隐约透射的微弱灯光:“那就是标志。只要看到门外有一盏灯亮着,就说明我们能到地下室去。有时候老板还提供住宿。”
“那我们怎么不到这里住?”比起教会,罗玛对这种冒险者酒吧更有好感。
“不适合。”他含糊地说。“大部分酒吧会有陪睡的女侍。当然,只是大部分而已,纯粹的酒馆也是存在的。”
“你知道得可真清楚。”罗玛揶揄。
“你的导师有个同学,就是那位给了你‘苍白之野’的德鲁伊先生……他曾是外交部派来伊士曼的驻守者,在四叶城开了间酒馆。亡灵袭城前,我在他手下打工来着。”
“哦,我还以为你找过女侍呢。”
“我们属于后一种酒吧。里面的侍者不分男女,都只用端酒送菜,记记账本。”尤利尔开始怀疑罗玛的踩雷能力属于她的天赋了。这鬼只敢嘴上说,他心想。帕因特先生告诉学徒没经历过的鬼都这样。当时他还是嘲讽我呢。
即便如此,他也真的找过索伦说。我敢肯定你没见过这么迅速的感情发展
拜托你闭嘴。尤利尔用手指把字迹抹掉。“我们需要到里面去。”
“你有办法把我们藏起来?”
他点点头。“说话也没关系,但要注意距离,否则会露馅。”这个神术尤利尔在卡玛瑞亚的宫殿里使用过,甚至能避开圣骑士长的搜寻。一般来说,神术受神秘度的影响很,但他还得借助誓约之卷来施展。
入口的阶梯在一株栎树后,尤利尔无法确定是否有守门的佣兵。倘若里面的冒险者瞧见打开的门后空无一人,真不知会多么讶异。他们只好等一位客人到来,跟着他进入了通道。罗玛紧张得险些把弓臂磕在门框上。
一踏进房间,灯光和歌声立刻将两个学徒包围。冒险者们欣赏乐曲,碰杯吹牛,窈窕的女侍在缝隙穿行,穿着比白天更光鲜亮丽。乐手拿一把木头琴,靠在最接近壁炉的椅子里。他头顶一圈异域风格的彩色束带,穿一件闪亮的夹克外套。他柔软的指头拨弄琴弦,脚上的鹿皮靴轻轻打着节拍。
“你猜谁是刺客的雇主?”罗玛问。
屋子里的人多得没法用眼神一一排查,尤利尔也没有读心术。他只好实话实说:“我不知道。别忘了,我才进入克洛伊没多久。”
根据四叶城亡灵袭击,很容易就能推算出他成为学徒的时间。“你一点都不像。”狮子嘀咕,“我也跟安川学了很长时间的箭术,结果我还是不会暴风雨。”她的声音逐渐变。
尤利尔不大理解她的感受,于是悄悄问索伦:“她怎么了?”
她在生自己的气
他顿时明白了。每次结束训练课,乔伊的反应都让他感到难受。不管怎么努力,自己都无法达到标准——这种挫败感不是轻易就能战胜的。罗玛还是个女孩,她对自己要求太高了。“等你长大后,这些都不是问题。”他对狮子说。
指环上的符文颤抖起来。你在胡说什么?狮人的幼年期有三十年左右,现在她的年龄比你大
学徒吃了一惊。“可她看上去……”
“我会长高啦!”罗玛气咻咻地打断他,“不说别的,我变回原型就有半个屋子那么大!”
这还真不,他心想。诺克斯佣兵团的冒险者约克是个西塔,他的年龄在三百岁以上,却还鲁莽得像个鬼。看来神秘生物完全不能参照人类的模板来考虑。“但你的举止还是孩。”否则就不会自己离开高塔了。”
“智商和心理是两码事。你不用安慰我,就算再给我两个月,我也不可能用得出暴风雨。”她沮丧地承认了事实。“这不公平。安川说我的进步已经很快了。”
“也许是职业问题。”在尤利尔看来,狮子花在玩闹上的精力比练习技艺更多。
我看她就是蠢索伦给出了最恶毒的评价。就连罗玛也知道它在报复自己先前给了它一巴掌。
“够了。”尤利尔制止指环先生继续激怒罗玛,“又有人进来了。我猜是那名刺客。”
索伦立即掉转矛头:听我的,亲爱的狮人鬼——永远别跟这个家伙猜谜语,他是外交部的占星师。别问为什么,你记住就行了
“我不是要你们猜谜语。”他忍不住反驳。算了吧,这混球活该挨打。
“真的是刺客。”罗玛嘘了一声,提醒他们注意目标。酒吧中人来人往,很容易跟丢。况且隐身不是幽灵,万一有人撞过来神术便告失效。两个学徒心翼翼,绕过餐桌和乐手。
一名女服务生挡在面前。尤利尔轻轻推动桌子上的酒杯掉地,玻璃粉碎,她让开身体,蹲下去收拾碎片。尤利尔和罗玛趁机从空隙通过。她很快站起身来,肩膀擦过狮子的布条带,疑惑地回了下头,又端起碎片走了。
刺客已经近在眼前。尤利尔停下脚步,看着他走向空无一人的餐桌。
“怎么回事?”狮子迷惑地皱起鼻子。
“也许雇主还没到。”或者我们被发现了。尤利尔盯着刺客,他没有要逃走的迹象,也不止是来消遣时间的。眼下的情况倾向于前者,但如果是后者……能够识破神术的神秘生物可不多,就算乔伊也不一定能一眼看穿。作为受神秘度影响较的一类神秘,只有学习过相关知识的人才能摸到蛛丝马迹。
盖亚教会若想除掉高塔的使者,没道理放他们离开。除了神职者外,还有寂静学派的巫师会了解盖亚的神术。
又等了半时,刺客不安起来。他频频打量地下室的楼梯,最终站起身,似乎决定离开。酒吧里的冒险者减少了一些,很多人打算通宵。尤利尔希望那名刺客也这样做,但他径直往出口走。罗玛忍不住催促:“我们不跟上去吗?”
“再等等。”他也有些动摇了。可这没道理,寂静学派的巫师为什么要袭击克洛伊塔的学徒?
就在这时,一位客人推门而入。刺客的脚步顿住了。他回到先前的餐桌,吩咐侍者端来两杯麦酒。
尤利尔松了口气。“终于来了。那个幕后黑手。”罗玛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客人藏头露面,戴着一顶阴沉的斗篷。他既不主动说话也不碰酒杯,坐在椅子上摆出一副倾听的模样。学徒简直想不出刺客是怎么认出他来的。
“你再晚一步,我就走了。”刺客抱怨。“怎么回事?”
神秘的客人开口:“心谨慎是你们的信条,还要我解释?”他的声音只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与对面的刺客一模一样。尤利尔不禁想到梅布尔的符文生命,那把被黑骑士毁掉的铁锁。
站在背后的罗玛吸了口气,显然也听出了端倪。
“外面似乎出了点事故。看来不只有我们睡得晚。不提这些,你的行动成果如何?”
“失败了,不过责任主要在于你。那孩子自己是个风行者不说,同伴也是神职者,而这些你都没告诉我。”
“神职者?”
“多半是十字骑士。”刺客眯起眼睛。“看来你也不清楚。那头野兽找到了伙伴,或者更糟糕些,她得到了盖亚教会的庇护。你最好不要再去尝试了。”
客人“哈”地笑了一声。“感谢你的忠告,伙计……赏金我会照原价给你,一分不差。”
刺客同意了。“我也会按照约定离开六指堡。再有生意上门,你可以用老方法联系我。”
他们先后离开,客人给刺客结了账单。他自始至终都没脱下斗篷,连交付钱币时也是如此。学徒看着他的宽袖子在桌上一拂,黑城币掉进了满溢的酒杯里。
“尤利尔。”罗玛提醒。
“等他出门去。”尤利尔告诉狮子,“到时候让我们听听他动人的嗓音。”
第三百二十八章 伊士曼的纷争
尤利尔和罗玛抢在客人之前离开了地下室。外面空无一人,不见巡逻队的影子,正是捕获那家伙的好时机。
门板略微抬起,接着朝上洞开。神秘的客人钻出楼梯,从斗篷下取出一盏巧的灯笼。当火苗燃起时,尤利尔察觉到神秘自客人的斗篷下扩散。他推测那是个侦查魔法,以防有人跟踪。万幸的是他的神术没有惊扰到对方,客人环视一周,一无所觉地朝城堡西侧走去。
罗玛率先出手。她拉开弓弦,瞄准时稍微停了一会儿,一抹红光在箭头上一闪而逝,接着连弓臂都散发出微光。她深深吸气,直到肺部的极限,然后猛然松开搭在细弦上的手指。
灵犀
箭如闪电,一击命中神秘客人的肩头。鲜血飞溅在灯光下。目标在惯性下扑倒。他扔掉了灯笼,单手支撑地面翻了个跟头,重新站起来。他拔掉箭支,头也不回地就要逃跑。
但第二箭紧随而至。有了魔法的指引,罗玛无需瞄准,箭矢就像有生命一般向目标奔去。这一箭扎透了左腿,神秘客人嘶吼着继续往前翻滚,同时向后丢出细的飞镖。罗玛缩回一棵树后,听着钢铁钉在木头上。
冰雪之剑挡开铁剑和匕首,寒流刮过,神秘人劈头撒过来的粉末则被冻成冰晶落地。这时尤利尔才追上他。学徒前进一步,朝右侧身让开反击,随即一脚踹在神秘人的腰间。
魔力增强了双方的体质,但骑士职业的增幅仍超过所有刺客盗贼。客人失去平衡,在石板上滑行了一段才耗尽冲力,再爬起来时,他已被剑刃架住了脖颈。森寒的白霜冻住他的整个下颌,尤利尔敲晕了他。
“你干嘛要这样?他没法说话了。”罗玛一路跑过来。
“他的舌头上有个魔法,我这是在帮他的忙。”学徒告诉她,“现在神秘度的差距会让魔法失效,我们可以问他问题了。”
“为什么魔法会在舌头上?”
“因为有种炼金魔药叫作真言药剂。”不是所有人都弄得到无星之夜的契约魔法,因此许多人干脆“封口”,以免泄露秘密。他边说边将那倒霉鬼从地上拽起来,“先离开这再说,我们弄出的动静有点大了,很快会有巡逻队过来。”
但没有巡游骑士发现他们。尤利尔找了条比酒吧和教堂都安静的路,把他的客人丢在台阶上。在弄醒对方之前,他扯下了这家伙的斗篷,下面露出一张陌生的脸。从五官上,尤利尔敢肯定他不是当地人。除此之外,他身上再没有任何能够暗示身份的线索了。
“我完全没见过他。”罗玛也说。
一些冒险者会为了钱财袭击陌生人,但如果目标是苍穹之塔的学徒,他们八成会收拾掉发布任务的家伙来向你表示友善指环理所当然地说。只有同为神秘支点的人才可能不在乎
狮子想了想。“那他是高塔的敌人派来的?比如神圣光辉议会。”
若是那样的话,你们还不一定打得过人家
“就是这样。”尤利尔也同意。虽说他侥幸在卡玛瑞亚活下来,但也绝不认为自己能够对抗莱蒙斯·希欧多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对方不是输给了他,而是输给了白之使乔伊——就像曾经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每一次战斗那样。而尤利尔,这么说吧,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传递了导师的一部分力量的容器、被放置在了适合己方又使敌方感到痛苦难耐的环境中,才能勉强挥出那一剑来。跨越亡续之径以前,我最好都不要再碰到那位圣骑士长。
“而且。”他说,“我也不认为圣骑士团会除掉你这样的学徒来打击高塔。圣骑士团不可能作出这种事来。”
哼,他们对付恶魔就另当别论了索伦尖锐地指出。
罗玛懒得再瞎蒙。“快叫醒他吧。”
这位“客人”比起他手下的刺客更难对付一些,不过尤利尔发现了一个细微的线索,很快就掌握了问话的诀窍。这家伙很狡猾,回答问题有真有假,自以为能骗过两个年轻人。可在学徒看来,他完全是有一说一,简直比任何一个俘虏都配合。
难以置信索伦说,他不是神秘领域的人。事实上,他来自飞鹰城
“你提前猜到了吗?”罗玛问他。
“是口音。”尤利尔解释,“他一张嘴我就知道他来自西边了。伊士曼西境几乎都属于鸢尾花家族,他们的口音非常独特。我稍微问了些针对性的问题,他果然没一句实话。”
“客人”瞪着眼睛,望向他的目光不知是痛苦还是恐惧。高塔使者怎么知道伊士曼的西部口音?看得出来,这个问题他几乎就要问出口了,现在只是强自镇定。
“你还有要说的吗?”尤利尔扭头问他。
“你弄错了。”西境人还想挣扎,“我效忠于四叶公爵特蕾西·威金斯,是她的夜莺。”
尤利尔没再继续,这种猜测式问话还是有局限性的。他了结了这只夜莺。
这家伙死也想不到克洛伊塔的学徒里居然会有伊士曼人指环讥讽。
“一开始我也想不到。”他回答。
罗玛瞧了一眼死人,抬头问道:“他是西境派来刺杀我的人,却要将责任推给那位四叶公爵?他为什么这么做?”
尤利尔摇摇头,不大确信自己的猜测是否准确。他望向索伦。
恐怕是政治原因指环说,伊士曼毕竟是高塔的属国,一旦克洛伊学徒死在了王国领地内,肯定会出大事。特蕾西公爵将有大麻烦
“可是,他说了谎。”尤利尔皱着眉头,“我是说,他在知道我能判断谎言的前提下仍然选择了撒谎。我想他并不是要将责任推给特蕾西·威金斯——因为我能明确的知道他的效忠是谎话——而是用不相干的谎言来掩盖真相。”
罗玛不明白:“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想让我们觉得他是来陷害特蕾西·威金斯的,但他和飞鹰城里的某人其实另有目的。”
我觉得你想得太多指环先生直言。
学徒装作没听见。“现在我们还活着,所以他不能泄露自己的任务目标,以免让对方警觉。”
索伦不以为然:不管他们的目标是谁,刺杀没成功都足够让他们的仇家警惕了吧
“也许他们的目标比特蕾西公爵更强大,才会让这西境人宁死也要保守原本的计划目标,来防止报复?”这个可能刚一提出,思路就清晰了。“这么想来,他们或许能抵抗四叶公爵的责问……这些人存在的范围就会缩。”
罗玛听得一知半解。“所以,到底是谁想要我的命?”
“飞鹰城是整个西境的主城。”尤利尔告诉她,“梅塞托里家族是那里的统治者。我觉得他们的嫌疑最大。”
“那他们想用我的死对付谁?”
“比四叶公爵更强大,又达不到克洛伊塔这种程度的力量,在伊士曼应该不多见。”学徒分析。要是在表世界,答案只有一个。但诺克斯也许会有点不同。“你了解吗,睿智的索伦先生?”
指环坦然领受恭维,它转了一圈,操纵冰霜凝固成一个词:王室
“一旦刺杀成功,伊士曼王族肯定脱不掉责任。诸侯用这种办法来削弱王族的力量,在陆地上并不罕见。”罗玛点点头,很快理解了前因后果。“可我还活着,那什么梅塞托里公爵就会倒大霉了。西境人干嘛多此一举呢?”
学徒不知怎么发起呆,指环只好替他回答:因为他肯定想不到这个伊士曼人还刚好来自四叶领,很清楚他们的领主有什么敌人
“或者他身上的魔法能够避免占星术的检测。”尤利尔回过神来,“提温公爵肯定不会因此被高塔牵连……外交部从来只将伊士曼当做一个整体,不会刻意分辨王国诸侯。”他不安地卡了壳。“说老实话,谈这种话题我很不适应。”
在表世界,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会面对王国诸侯之间的博弈。与布鲁姆诺特的青之使相比,提温·梅塞托里公爵这类原本一辈子也不会与学徒有任何牵连的大人物似乎也失去了光环。
狮子惊奇地打量他:“可你是白之使大人的学徒啊。”
“说得没错。”现在是他们害怕我才对。尤利尔将这种荒诞的感觉抛在脑后,他眼下面对的才是现实。“你得尽快离开了,罗玛。伊士曼对你而言还很危险。雄狮阁下曾高调地在铁爪城寻找你的踪迹,现在盯上你的人绝不止一个西境诸侯。如果是其他神秘支点的人,我没法保证你的安全。”
“我早就同意了。”她咕哝一句。“快回去吧,我太困了。”
她能休息,我却还得跟教堂解释我们到外面来做什么。“心别撞上巡游骑士,否则今晚你就别想睡觉了。”尤利尔话音刚落,就意识到了不对。今天夜里他好像从没见过一个夜巡队员,更没听见过他们的脚步和马蹄。要知道,他压根没去处理西境人遇袭时留下的血迹,他们不该发现不了。
“索伦?”罗玛忽然叫道。尤利尔扭过头,见到白霜写下一行字:
警告,法则之线混乱——
第336章 六指堡的危机
“怎么有人敢袭击领主城堡?”伊斯本爵士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可思议。这个消息大大震惊了这位流水之庭的贵族子爵,他很久没有遇到过战争了。“还是神秘生物?”
“我对这个事实表示遗憾,大人。”
“没人为此负责吗?”
“他们没有明确的目的,但行动非常有纪律性。我们在主塔和哨站布防,并调动夜巡骑士将他们驱逐出街道。这是最稳妥的做法,因为骑士们很少有应对神秘生物小队的经验。”城防队长一丝不苟地汇报,用另一种方式回答了他的问题。“由于事发突然,士兵们全力以赴……最后却只留下八具敌人的尸体。我们付出了三倍以上的死伤,然而获得的战果上没有任何线索。”
“我早就不指望你能给我带来好消息了。”伊斯本爵士满腹牢骚地说。“阿兹鲁伯,你不会也是同样吧?”
黑巫师站在书房的角落,身后就是安置花瓶的装饰桌。他滑稽的圆眉毛往后舒展,似乎在笑容满面地摇头。
他的领主大人很想知道他怎么笑得出来:“你想到什么高兴的事了?”
“噢,高兴?大人,没有高兴。我只是在表达无奈的情绪。无可奈何。不像么?神秘生物总有古怪之处……不止是长相。从死尸上我们找不到方向,但神秘生物本来就不常见,我想我应该咨询一下冒险者酒吧中的老朋友。”他试图表现出严肃,但五官配置实在不支持。
“我可以认为这是某个佣兵团搞的鬼吗?”
“事实上,没什么不可以的。我们都知道这帮成编制的土匪有钱就赚,不会在乎后果。也许他们此刻正在某个角落接受赏金。”
“赏金太寒酸了,他们该尝尝斧头和刀剑,还有不限量的绞索。我要加重冒险者的入城税,再让那些家伙把野蛮的任务委托丢进酒吧的火炉里。”伊斯本爵士恼火地宣布。“忙你的线索去,阿兹鲁伯。你的好消息我会记得的。”
“还有一件事需要您决断,领主大人。”黑巫师赶紧表示,“那些学派巫师向我们求援,那帮撤走的神秘生物正在攻打穿梭站。”
流水之庭的领主霍然转身。“这件事需要我决断吗?增援是一定的,其他你们自己看着办!”
……
尤利尔绕过正面战场,希望能找到可以突破战线的缝隙。火箭照亮夜空,佣兵们成小队突入墙垒,用盾牌和魔法阻挡住倾泻的滚石和飞矛。守塔人已经尝试倒下更加可怕的沸水滚油,但这些努力都无济于事。敌人爬上围墙,展开枪与剑的死斗。当学派巫师忍不住施法时,双方开始出现战损。这时学徒才发现,敌人的队伍中神秘生物的比例似乎高得惊人。难怪倒下的大多都是城堡守卫。
加入到这场战争中并非他的意愿,然而塔楼里的穿梭站不容有失。索伦指明是穿梭站的异动引起了法则之线的轻微扰动,他们才一路赶来此地。尤利尔没打算爬上塔楼或突入正门,他和罗玛再次借助神术隐藏身形,跟从城防队的援兵进入了塔内。一切都十分顺利,他本来还准备用高塔的纹章获取以防万一呢。自打遇到罗玛,尤利尔很久都没有这么轻松过了。看来他的运气也在逐渐适应小狮子的存在。
罗玛却显得很忧虑。“不是我说,尤利尔,可难道六指堡没有防备神术的措施吗?”
“应该有吧。”他在使用神术前就想过这个问题。“但伊斯本爵士将矩梯全权交给了寂静学派的巫师负责,这类防备措施留下来肯定不会招人喜欢。毕竟盖亚教会与学派的关系复杂,探测神术的存在会让修士们很尴尬。”
“那除了教会,就没人使用神术了吗?”
尤利尔几乎没想过这个问题。“也不完全是。我就是例子。”
『你也配叫例子?只有教会成员才能学习神术,这是毋庸置疑的。不然信仰盖亚的虔诚信徒多了去了,难道他们都是神职者么』
“那我是例外。”行了吧?
好在事关羊皮卷,索伦便没多说。否则要它消停下来可不容易。塔内不存在戒备森严一说,一切都乱得要命。城防队和神秘者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系统,没有哪个指挥官能同时调遣他们。混乱再次成为了助力,尤利尔抓紧时间,找到了最深处的矩梯。
房间里点燃蜡烛,拐角处还安置了一套供人休息的石头桌椅,一面不知是谁的镜子落在桌上。穿梭站内,一具穿着黑底白纹长袍的尸体倒在地毯里,而他的敌人只剩下半截躯体,手指还朝向矩梯的核心阵图。他们的尸体皆已僵硬。此景下,任谁都能对先前的状况一目了然:守卫矩梯的学派巫师与潜入塔堡的敌人同归于尽。外面战况焦灼,以至于死者的尸首都无人照看。罗玛小小地吸了口气。
“我们现在就走吗,尤利尔?”
他有点犹豫。守卫殉职,趁着外面还在交战,通过矩梯悄悄离开的选择十分具有诱惑力。可阿兹鲁伯给了他们很多帮助,这么做实在是有些忘恩负义。
『有我操控,不会有问题的』指环以为他在担心矩梯。
“不,我想再等等。”说出决定十分艰难,但他却感到松了口气。“现在矩梯无人看守,一旦再有刺客潜入,恐怕穿梭站就会被破坏。六指堡不是布鲁姆诺特,这将是非常严重的损失。”
『你是傻了么?袭击六指堡的这帮疯子跟你可没有半点关系,再说你替寂静学派想这么多干嘛,明明是他们抢占了通道。我记得你刚刚下决心要尽快把罗玛送到骑士海湾,莫非你忘了』
任务和道德似乎发生了冲突,但尤利尔有办法解决。“当然没有。我分得清轻重,所以我们只用等一秒。”
『灵视』
“一秒?”罗玛迷惑地问。这回魔法是从他说完话开始,梦境里的小狮子当然记得。
“我是说,大概两小时左右。”
『问我的话,你就是在白费功夫』指环评论。
尤利尔没想问它。“你同意吗,罗玛小姐?”
小狮子当然同意。“不过请别那么叫我。”她觉得这个称呼让彼此的关系忽然变得生疏了。
“很抱歉让你做这么危险的事,回去我会跟拉森先生说明的。”
“他会罚你抄天文图或背公式。”罗玛说,“虽然看起来抄图案不费脑子,但你最好选后者。比起奇形怪状的公式,描绘星图才是最惨的----你需要抄画的是半间屋子那么大的天文星图,其中包括上百个星座和数不清的星轨……听我的,千万别上当。”
她说得头头是道,一看就是经验丰富。尤利尔听她说起高塔的趣事,也并不觉得时间太慢。那名巫师的尸体被他摆放在角落,学徒为他祈祷时,罗玛也一言不发地注视。两小时很快结束。
『正在启动』指环先生提示。
白色的符文从天而降,神秘则自地面上升,奇异的空间错位感包裹了意识。这处矩梯显然比威尼华兹的走私通道更可靠,它既没嗞嗞地往外喷火星,也没有不稳定的闪烁,每一道魔纹都运作正常;但相较远光之港还有差距,高塔矩梯的通行感受就是没有感受,仿佛你只是推开一扇门或掀开一条织锦。
不管他怎么考虑,他们在神秘的推动下,身体与灵魂的存在坐标依照某种既定的规则发生了一次定向变更。等尤利尔摆脱略微的眩晕感,他们已经抵达了矩梯的另一端。
“这里是骑士海湾?”小狮子惊讶地四处张望。“陆地上的海水居然也是白色,像布鲁姆诺特的海一样!萨比娜骗我说它是蓝的!”
尤利尔这时候得为拉森先生的另一个学徒正名了。“不,她没说谎。那不是海,这里也不是骑士海湾。”
终点并非是想象中的穿梭站点,而是一处荒凉的灰白色平原。他们脚踩的地面寸草不生,有种光滑的玻璃质感。这里没有太阳和火,没有任何东西。光亮来自指环索伦的符文,但不知怎么被放大了许多倍。
“这是哪儿?”他质问指环先生。每次让它启动矩梯都会出问题。
『反正不会是骑士海湾』符文闪动起来,尤利尔眼前也忽明忽暗。索伦有点急了:『这不是我干的!』
这不是尤利尔想听到的答案,但却是索伦能给出的唯一回答。他松开指环,让它在半空照明。
“这里好冷。”罗玛哆嗦一下。她的皮毛居然有点抵御不住寒风了。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它现在的气温堪比威尼华兹。“我们到南方了吗?”
“但愿我们没有。”学徒回答。
神术的火焰稍微驱散了寒意,只是忽然接触到热量,两个学徒哆嗦得更厉害了。尤利尔带着罗玛尝试着走动,但无论往哪个方向景色都没变过……他决定往更冷的方向走。
第337章 涂鸦记得销毁
小狮子罗玛打了个喷嚏。“我的鼻子快冻僵了。”她抱怨。“那该死的矩梯到底把我们扔到哪儿去了?”
尤利尔回答不上来。他不停向前,因为事实证明了这不是徒劳的:他感受到脚下的地面变得更加光滑,并渐渐松软起来。“这里下过雪。”他说。
指环索伦忽然脱离掌控,加速向前飞。世界的光芒也随之移动。尤利尔一把拉住罗玛,拽着她跟过去。他的心脏急速跳动,不只是因为运动得太剧烈。雾般的白气从嘴里冒出来,寒意变得清晰可见。终于他踏上了有别于雪和玻璃地面之外的东西,尖锐的冰刺出现在黑暗中,范围超出了光线所及的边界。它们呈规律的曲线排列,构成圆环,剔透的表面将索伦符文上散发的微光聚集起来。
“我们到了南方。”罗玛说,“或者白之使大人的休息室。”
尤利尔瞧她一眼。“这回你猜对了。”他指了指萤火虫似的指环。
小狮子惊奇地瞪大眼睛。符文指环停在一处耸立的冰台上,陷进雪堆里,坚冰顿时像个小灯笼一样亮起来。
“那是什么?”她大叫,脚底打滑地跑过去。
“似乎是一块碑。”符文的光线太微弱,他看不清楚。尤利尔想也不想,给自己附加上神术的效果。“你的眼睛有眼睛。”他立刻看清了昏暗的世界,不禁呼吸一窒。
灰白的荒凉平台此刻被霜雪覆盖,无数冰之荆棘交织在一起,组成的魔法尤利尔十分眼熟。这是空境的神秘『冰雪王冠』,『孤傲礼赞』的上级魔法。据他所知,只有一个人会使用这类神秘,因为对方的职业就跟他的“箴言骑士”一样罕见。
“白之使大人在这里吗?”小狮子不安地四处张望。
“我想他是来过这里。”学徒回答。
在神秘的中央,一小块坚冰被指环的符文照亮,连带周围的整块地面都熠熠发光。光晕中有细小的暗部,白之使在这里写了字。他想知道它们是什么。尤利尔不禁靠近立碑伸手摸索,感受到手指嵌入凹痕。这些字迹潦草而歪斜,一看就是对方无意识用手指在冰块上划出来的。
『给波德和他的母亲』(划掉)
『……忏悔……学派』
『负光者』
『……水银圣堂……领主拉梅塔……』
只有一句被细线划除的句子能让人看清,其余都是乱七八糟的断续字符。这些毕竟是乔伊写下的东西,尤利尔不觉得奇怪。
“这些话什么意思?”罗玛问。“难道他知道我们要到这里来吗?这是指引?可我看不懂。”
除了第一句,我也看不懂。“我想不是。”这些东西反映的恐怕是片刻的思绪,否则白之使也不会用手划掉,而是直接抹除。尤利尔不知道那一刹那乔伊想了什么。“他在这里停留了一会,然后离开了。”他抚摸着寒冰碑文。“我猜他是在思考。”
不用问,第一句来自于他告诉导师的故事。乔伊记住了它,并打算做些什么。尤利尔无法否认自己为此感到慰藉。
其他的字符他也试图探究。“‘学派’多半象征寂静学派,‘负光者’像句魔咒;‘忏悔’和‘领主’,我想到的是忏悔录和不死者领主,拉梅塔或许是黑骑士的名字。至于‘水银圣堂’……索伦,会不会有一个叫做‘水银圣堂’的神秘组织?”
指环静止了片刻。『不仅有,还是七大神秘支点之一』
它以为我还没记住七大神秘支点都是什么吗?“别开玩笑了。”他看见罗玛也翻了个白眼。
『我为什么要开玩笑?你们两个毫无幽默感可言。这是个保密级别很高的记录,你们稍微有资格知道一点边角……听着,在百年战争前,寂静学派就是水银圣堂』
“竟然还有这种事?”学徒惊奇地追问:“神秘支点改名字做什么?”
『是组织的性质发生了变化……更具体的内容我不能告诉你们』
“你的小秘密自己留着用吧。”罗玛不满地说。“所以六指堡的矩梯把我们送到这里。”她猜测,“就是那些巫师作怪?”
『我的主人可能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吧』索伦不敢确定。
“那这些东西不可能是特意留给我们看的。”罗玛很沮丧,“我们找到了罪魁祸首。但这对我们没任何帮助,我快冻死了。”
她说得没错。『冰雪王冠』残余的力量失去了导师的操纵,寒冷正在逐渐麻木他们的四肢。“索伦,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尤利尔让神术的火焰更猛烈的燃烧,带来热量。可这热量不能长久。
『恐怕是神秘之地』戒指回答,『没有边界和出口。从这类性质来看,你们是被困住了,而且上一个有此待遇的是白之使』
“你为什么这么猜?”罗玛问。
『这里只有两种神秘』指环告诉他,『一种属于我的主人,一种不属于任何人』
“我不明白。”小狮子咕哝。
『你当然不明白,你又不是空境』
“我不需要明白。快告诉我们怎么离开,这里太冷了。”
『我告诉过你这里是神秘之地,你没法出去』
“那白之使怎么出去的?”
『你有星之隙的钥匙吗』
她显然没有。“就没有别的办法么?”
尤利尔看着她将目光转到自己脸上,但他并没有想到比等待救援更可行的办法。无论是矩梯出了故障还是巫师们在魔纹上做了手脚,以索伦的神秘学知识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他更不觉得自己会有机会。现在他们只能指望乔伊。他真希望自己没踏上矩梯……
寒冰忽然发出簌簌的声响。
他瞟了一眼地面,可那里没有新的句子。罗玛则一无所觉。声音从身后传来,尤利尔靠近那块立碑,看见上面浮现一行闪烁的字句:
『那就别进来』
一开始他还没意识到其中的含义。这句话实在莫名其妙,也不像是索伦的讥讽。它不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学徒心想,只有我自己知道。但当他意识到这点时,世界在眼前龟裂----
……
“一秒?”罗玛满怀疑问。
他没能及时给出回答。启动灵视是为了提前看到这里是否会有袭击者,尤利尔却不知不觉忘记了自己身处梦境的事实。现在他还在穿梭站,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后,先前的焦虑烦恼顿时烟消散。不论如何,乔伊确实再次给予了我帮助。
“不。”尤利尔拉着她远离平台的魔纹。“我们得考虑矩梯的安全。在换班的人发现死者前,我不会离开。”
指环以为他疯了:『你怎么回事』
“这是我的导师教导我的。”尤利尔一本正经地解释,“不信你可以问他。矩梯对六指堡很重要,我们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怎么也得先将这里的情况通知那些巫师……不,通知城防队才行。”
『通知城防队我们就不用走了』不过即便是反对,指环还是有点动摇了。别说现在通讯不便了,就算是正常状态下,它也绝不敢去找它的主人求证。
尤利尔说的导师也不是乔伊,而是修道院里教他识字的玛丽修女。这个索伦被误会糊弄住的结果正是他想看到的。“我们不能忘恩负义。你说是不是,罗玛小姐?”
小狮子迟疑着点头。“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但为什么要这么叫我?”她还在奋力理解眼下的状况,连话都说不明白了。
“有些事情我弄不明白。”
她忽然挣脱他的手,“那你可以跟我商量。”这孩子的表情称得上郑重。“有些事情我没法插手……但有些事情我肯定帮得上忙。是什么事?”
此时此刻,尤利尔竟不知如何回答。在罗玛信任的目光下,他无法说出欺骗的谎言……但也不能泄露『灵视』的秘密。
“有一道谜题。”他最终开口,“关于我们的去路。”
“它是什么?”拐角有张桌子,她拉着他去坐下,摆出倾听的姿态。
尤利尔坐在她对面,为接下来的叙述组织语言。这时他看到了桌面上的圆镜----也许是那位殉职的巫师留下的?他把它拿起来端详,发现镜子的表面十分冰冷,甚至蒙上了一层薄霜。若非如此学徒根本注意不到它。
罗玛的目光随之移动。“谜题与镜子有关?”她凑过鼻子闻了闻。
『那是件神秘物品么』索伦则察觉了端倪。
“我不清楚。”尤利尔告诉他们,“但我有一个办法能验证。”他用盖亚的神文念道:“负光者----”
……细密的开裂声响起,圆镜表面的白霜碎了。
“这是一件神秘物品。”但他得到的结论不只有这一个。尤利尔知道他们刚刚被矩梯传送到哪儿了。“似乎是巫师的遗物。”更大的可能是某个人放在这里的陷阱要素。
他把圆镜放回原位,没有让好奇的罗玛接过去照一照。魔咒引发的神秘只有微弱的反馈,但消耗的魔力总量则非同凡响。尤利尔可不敢随意摆弄,他转而开始用谜语的形式讲述导师留在镜子里的寒冰碑文。
第338章 经验之谈
见到他们的时候,阿兹鲁伯显得很惊讶。“寂静学派说穿梭站被克洛伊塔的使者占领。”他的神情非常滑稽。“听到这个消息,我还以为你们已经走了。”
“我们是来帮忙的,不是趁火打劫。”尤利尔回答。
他松开手,被按在地上的巫师总算得以脱身。这稍微让他的说法有了那么一点说服力。“这只是误会。刚刚你们的情绪有些激动,我才不得不这么做。”他甚至主动把对方拉起来。“你没事吧,先生?”
那巫师木愣愣地接受学徒的友善举动,好像在疑惑先前自己为什么会倒在地上。
“误会也有起因。”跟随阿兹鲁伯一同到来的人说。他也穿黑白长袍,但配饰要比死去的那名巫师看守更华贵。哪怕是先前闯进来巫师们也没一个能与他媲美。
黑巫师阿兹鲁伯笑容满面地介绍:“这位是林德·普纳巴格大人。他来自巫师之崖,我的导师跟我讲过他的故事。”
“你的导师多半让你小心别把我惹火了。”林德并不吃这一套。“他没这么跟你说过吗?嗯?高塔的使者来到六指堡,我们竟对此一无所知!莫非这位不见踪影的伊斯本爵士想看到神秘支点间出现外交冲突?”
“不。根本没这回事。”阿兹鲁伯立即否认。
“那照我看,这误会的根源该在你们身上才是!况且居然有人胆敢袭击领主城堡,六指堡到底是伊士曼的领土,还是任由冒险者撒野中立城市?”林德·普纳巴格还没消气。
“这大个子真暴躁。”罗玛在尤利尔的耳边嘀咕。“还好他不是找我们的麻烦。”
如果我是他,我也只找我能惹得起的对象推卸责任,学徒心想。“你该庆幸雄狮下和海伦女士也一同来伊士曼找你。”他压低声音回答,“否则只有我在,这位巫师大人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好了,要是害怕你就别说话,听我指示就行。”
“我才不会怕他呢。”罗玛镇定地说。
风行者在巫师面前也许会有优势。先前进入穿梭站的巫师共六个人,前两个结伴同行。他们接近门时才传出了轻微的脚步。尤利尔吓了一跳,下意识拔出武器,却没想到罗玛的反应更剧烈。这孩子扭头拉弓,一箭钉在门板上,箭头挂住一个人的袍子。另一个人尖叫着逃走了。
但这只是误会的一部分开端。尤利尔没理由责怪罗玛,可他才将那个巫师放下来,对方逃走的同伴就带着四个人去而复返。学徒试图解释他和罗玛的身份,结果这些神秘者反而冒出更强烈的敌意。于是尤利尔只能先把他们制服……直到某个俘虏利用巫术偷偷向他们的首领求援。
林德·普纳巴格明显就是这些巫师们的领队,他的嗓门当得起这这一职称。一进门开始,整个穿梭站都是他的咆哮声。不管他到底有什么可责怪阿兹鲁伯的----尤利尔还没把事情说明呢,反正他的口沫是没停过。
“按照约定,六指堡矩梯的使用权在契约期间属于寂静学派,但也不是不能商量。莫非在你们这些凡人眼里巫师都是不讲道理的吗?”
“我们只是想少些麻烦……”黑巫师阿兹鲁伯在这些正牌的学派巫师面前格外心虚,不过他的伪造身份居然能瞒过林德·普纳巴格,这已足够令人惊奇了。再怎么说,林德也是接近高环的神秘生物。“这也是为了契约考虑。”
“既然你们考虑了这么多,干嘛不先想想后果?”林德抱怨过后,才将目光转向尤利尔和罗玛。他的姿态已经展露完毕了,学徒心想。可能他不觉得我这样的年轻人懂得配合。“我代表寂静学派感激两位使者的援手。”果然,巫师领队林德的音量恢复了正常。“那些丧心病狂的冒险者袭击了塔堡和穿梭站,好像要把城市攻打下来似的!不管是什么人煽动他们这么做,现在是他们后悔的时候了。如果可以,我想将那些冒险者赶出城去。”
“当然可以。在陛下的全新旨意到来前,我们将不打折扣地贯彻您的意志,林德大人。这也是领主大人的命令。城堡中的婚宴刚刚结束,但爵士大人认为,获得您的原谅这件事本身是值得再举办一次宴会的。您愿意接受邀请吗?”
“不用那么麻烦。只要将老鼠赶走就谢天谢地了!我又不是来充作你们清扫屋子和大吃大喝的理由的。”林德嗤之以鼻。他回头瞪了一眼那个报信的巫师,“既然穿梭站完好无损,我们就不在这看着它了。反正它的效率也不会因此变高。”
“一点没错。”黑巫师附和。
巫师们陆续离开,阿兹鲁伯的手下却没走。他们得负责收拾残局。黑巫师似乎想凑到尤利尔身边说些讨好的话,可林德先他一步,他只好扭头打量布满血迹的地毯和墙壁。
“就善后而言,他们活干得不赖。当然,据我所知,这些凡人这辈子都在忙着给人善后。”林德的身高让他的影子接近时好像一扇门正在向他们倒来,可尤利尔注意到罗玛根本没在乎。她的眼睛里没有恐惧。他不禁有些钦佩。事实上,尤利尔一开始就能从对方身上体会到一种压迫感,他无法承认自己此刻全然无畏。
林德俯视着两个学徒。“老手有他的好处。高塔现在开始派出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执行任务了吗?刚毕业的学徒该呆在布鲁姆诺特才对。”他的语气咄咄逼人。
“高塔外交部的岗位上永远都有年轻人。林德大人。经验丰富的从业人员一开始也不是什么东西都懂的。”尤利尔回答,“况且,我们也没惹出麻烦不是么。”
“你们刚打伤了我的人。”他指出。
看来他并不打算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学徒心想,这是个务实的人,只在乎结果。他还能对付得来。“这不是我们的麻烦。”
林德沉默了片刻。“确实。我该多加训练他们,六个人打不过你们两个,这帮蠢货算什么学派巫师?”他毫不留情地贬低了一番自己的队员,但仍没忘记自己是站在哪边的。“你们两个小东西来伊士曼做什么?巡察使者还轮不到你们当。”
尤利尔还以为他起码会知道自己和罗玛的来历呢。“我们有其他的任务,只是借过流水之庭。请放心,我们很快就走。”
“我很欢迎你们离开,但最好别带着家长回来。”
“不,我们会直接回去浮之都,不在伊士曼停留。”他不动声色地回答。“林德先生是爵士大人的座上宾,我们只是路过的旅人。”
林德·普纳巴格盯了他几秒,用手指抖了抖袍子。“请便。约定期间我有权力把矩梯借给任何人。”他十分傲慢地声明。
阿兹鲁伯当然没异议。“需要修正定位吗?在下愿意效劳。”他也巴不得高塔使者离开。
岂料尤利尔摇了摇头。“我们不是非走矩梯不可。”他全神贯注,观察他们的每一个表情。“今晚穿梭站受到了袭击,你们还是检查一下矩梯的细节比较好。我们到这里的时候,看守此地的巫师已经死了。”
林德不在意他怎么考虑。“布鲁姆诺特有星之隙,所以你们现在用不惯这破玩意,对不对?”他对学徒们冷嘲热讽。阿兹鲁伯礼貌地表示遗憾,并邀请他们一同参加宴会。
尤利尔从他们的反应上看不出什么问题,心里更遗憾。可他也不敢用誓约之卷引诱他们说出相关问题的答案。圆镜曾短暂地困住过乔伊----显然不可能是他区区环阶的神秘度能对抗的。这时候绝不能冒险。
离开塔楼后,尤利尔没打算回教堂去。诺克斯的盖亚教会与寂静学派纠葛不清,保险起见,他们不能回去。林德·普纳巴格眼下还不清楚他的职业,不过今晚过后肯定就知道了,阿兹鲁伯也绝不会帮我隐瞒……也许他会少说一两句,以免我揭露他是个黑巫师的秘密。这么想来,阿兹鲁伯才是最不好过的人,因为他两边都不敢得罪。
“我们去哪儿啊?”罗玛已经不困了。“肯定不是港口。难道我们要骑马去海边吗?”尤利尔这次拒绝了阿兹鲁伯安排的船只。
“只有这个办法了。”
“你真觉得矩梯里有陷阱么?”
“我非常确定。你就当是我的魔法效果吧。”尤利尔敲了敲指环,“睿智的格森先生,你能联系上你的主人吗?”
『要我说多少次?除非他主动要通过我联系你们,不然我不可能找到他。你把我当成三色堇了么』
能联通伊士曼和布鲁姆诺特的三色堇可不常见。那东西贵得要命,而且几乎没有货源。“那有他的消息吗?最好是跟寂静学派有关的。”
『你大可以去问冒险者』索伦给出建议。『在他们被赶出城以前』
尤利尔立刻动身。他用六指堡打算限制冒险者通行的消息换来了最近所有神秘领域的报纸,还有一辆沿着金雀河去往下游的马车和充足的补给。
第339章 偷渡者
马车内的空间不算狭窄,可对小狮子来说,坐久了实在是煎熬。她便向尤利尔搭话:“我们真的只能坐车吗?”
“真的。”
“一点点走路、经过沿途所有的小镇城市?”
“你都说了沿途。”他叹了口气。
“那这么说,我可以跟你一块沿路去找艾肯喽?”
他真想拒绝。可时间不等人,罗玛起码与他在一起,那些孩子却还没有着落。要知道玛奈一行人是从冰地领一路辗转到北方的,显然参与这桩罪恶交易的神职人员不只有巴恩撒修女。乔伊说这是一条完整的产业链,那么根据转让书的地址,从铁爪城到骑士海湾的每一间教堂都有嫌疑。难道要他眼看着这些孩子被卖掉而不插手?“我让你自己回去,你做得到吗?”
“如果是今天这样的刺杀,我可不太确定。”她迟疑地晃晃头,“这些刺客太卑鄙了。”
『你要是隔着几百米瞄准敌人,你更卑鄙』指环笑话她。『夜莺又不是骑士,他们的正义就是给人突然的死亡。体面会留在葬礼上』
尤利尔首次面对的夜莺就是名风行者,当时他与“纽扣”冈瑟偷偷潜入布鲁姆诺特的分教会总部,那只夜莺一直跟着他们。冈瑟引来的黑骑士没对他做什么,风行者的魔法却险些要了他的命。可见无论什么职业,干起夜莺的活儿来都足以致命。
这些都不是重点。尤利尔心想,没想到绕了这么多弯子,他还是得带着罗玛一块行动。唉,也许这是奥托注定了的结果。好歹我们的目的是统一的。既然事实无法改变,他已经开始思考罗玛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助力了。她自己八成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小狮子是风行者,不过速成的神秘职业在战斗中可帮不上什么忙。她就像到布鲁姆诺特之前的学徒,面对技法和神秘使用得稍微熟练些的人,便只能挨打。尤利尔是骑士没关系,但罗玛毕竟是个小女孩,她可绝不能这样。那位传奇冒险家安川要她成为弓箭手,未必也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轮子在石子上硌了一下,马车一阵歪斜。“第一站是哪里呢?”小狮子问。
感谢林德先生的建议,让他们弄到了更详细的地图。“红木林。”尤利尔试图稳定不断摇晃的手臂。原本他还打算在车上看报纸,还好他没这么做。“那里有个村庄。这种小地方尤其不能放过。”
罗玛完全没意见。“我听你的!”她信誓旦旦地说。她的姿态神情与在微光森林里保证听话一样,但学徒知道这句话里没有半点虚伪。
他收好地图,整理武器。“那你就是我的佣兵了。”尤利尔说。
他们轮流守夜,防备野兽、土匪和神秘之地。车夫是个老实的中年人,满头干枯的白发。尤利尔也得防备他。冒险者里有什么样的人都不奇怪,凡人也能杀死神秘者。马车走走停停,穿过了一片荒野。
红木林中不单有红木,只是绿色淹没在金红色的炬火洪流中,便可有可无了。炊烟标明了村庄的方向,但他们先抵达的是河岸边的渔民客栈。
这是间凡人的旅店。伊士曼的乡下少有神秘生物,如果老板只接待冒险者的话,那它很快就会破产。在马车靠近那栋由木柴、石子和厚稻草堆积成的小房子时,两个人从栅栏后冒出头来,手握长矛跟铁叉。
罗玛也瞧见了他们,事实上,她的眼神比尤利尔更锐利。弓箭手需要优秀的视力,这不是神秘的优势,这是职业的基础。“这些人来欢迎我们,还带着武器。”她说。
“也许是警惕强盗。”尤利尔告诉她,“金雀河附近少有不坐船的旅人,只要胯下有马,这些人就会担心。”
“我看这些人是想打劫。我们没骑马,而是坐马车。”她指出。“话说回来,你干嘛非要坐车?”
是我的原因吗?你被人盯上了。尤利尔弄不清她的小脑袋瓜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这时候追求速度已是下策,藏好你的一头金毛才最重要。“管他们把我们当什么人,你少露面总是有好处的。况且这些不过是凡人,再多几人也没什么好怕的。”
“冒险者我也不怕!”小狮子如此声明。
事实没那么荒诞,村民不是来打劫的。正面袭击两个神秘生物这种事绝非凡人做得出来,尤利尔心想,当然,可能他们不会想到在马车里享受旅途的是两个神秘生物。手持铁叉的人当先靠近马车,逼它停下。提矛的人更强壮,却跟在后面。
“外地人。干什么的?从哪儿来?”“铁叉”问。
“只是旅人。要从六指堡到骑士海湾去。船票太贵,只能慢慢走。”车夫转述尤利尔教他的说辞。
“你们几个人?把门打开。”
“三个人,还有小孩。”小狮子顺势叫了一声,眼睛骨碌碌直转。她把这当做一个有趣的游戏。
“要过夜吗?”
“这得看情况。如果你们的床铺比马车的木头还硬,我们立刻就走。”
“挑什么挑?羽毛里总有跳蚤。”虽然这么咕哝,他们还是放下武器。“布雷斯,你去照料马。”“铁叉”更年长,布雷斯似乎是他的儿子。
这两个人不是村民,而是客栈的店家。在村落外的河岸开店是需要勇气的,警惕每位客人也无可厚非。到了旅店前,罗玛跳下车,店老板的态度更放松了。一个年轻人和老车夫,加上小女孩就算不到两个人。“晚上有热水。”布雷斯把铁叉放上木架,扭头又出去了。
“但按桶收费。”店家补充。
“门外就是金雀河。”罗玛说,“我要热水干什么?”
“等你将来半夜肚子疼的时候,你就知道用处了。”店家哼了一声,“我老婆就是么搞坏了身子,最后死了。尸体就埋在红木林里。”
“人类真脆弱。”小狮子评论。
“脆弱是相对而言。在我祈求盖亚拯救这该死的客栈时,风刮倒了招牌。我和我的女儿被压在下面,但我这老东西活下来了,她则奔去她母亲那儿。真不知道那婆娘会怎么诅咒我。”
“诅咒你有什么用?她的儿子还得你照看,问我的话,她为你祈福还差不多。”
“好像你了解似的。”“钢叉”似乎有点恼火了。
“或许是因为我将来也会成为母亲的缘故。”罗玛说,“提前考虑总没错,太早起码比太迟好些。”她的话让店家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料理一锅沸粥。接下来无论她怎么搭话,对方也只用“嗯”“啊”的音节来回应。可笑的是,这头小狮子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尤利尔希望她闭嘴,但打断她更显得可疑,只好自己拿出报纸。他的愿望很快实现。布雷斯忽然回到旅店,招呼自己的父亲:“又有客人了!他们坐船来的。”
“诸神回应我的祈祷时,怎么不想着按次序来?”“铁叉”嘀咕一句。他再次抄起家伙,忽然回头瞥一眼学徒。“跟上我,给她的热水免费。你说你们要去骑士海湾?没武器的人可不敢走这么远。”
他知道他担心什么。“万一只是客人呢?”
“免费就是免费。不是为你。我喜欢小孩子。”
尤利尔对罗玛没什么好担心的,除非她想把弓从指环索伦那里拿回来。金雀河上飘来一艘船,它的风帆大得足以当钢岩巨人的擦嘴布。当船头的少女雕像接近他们时,迎面刮来的狂风几乎要将客栈整个吹上天去。它是尤利尔见过的最大最豪华的一艘船,连六指堡码头的“人鱼之歌”都无法媲美。如果他能带着罗玛登船,想必天黑前就能抵达骑士海湾……但这不过是妄想。船头比雕像更引人注目的是一面彩纹旗帜。这是守誓者联盟的船,而血族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它只可能载来他的敌人。
“真想不到这里会迎接如此高贵的客人。”他脱口而出,方才察觉到自己的失礼。
“铁叉”哈哈大笑。“就算是敌人,我也会觉得荣耀呢!”他放下武器,凝视着船舷上精巧的彩绘。“这家伙是头过路的鲸鱼,没法游进浅海。”
尤利尔这才意识到红木林不是黄帽子大道,此等规模的船只不可能在这种小河岸停留。果不其然,守誓者联盟的船在二十码外就放缓了速度,但根本没停。雄伟的风帆渐行渐远,消失在河湾。他放下心来。“看来我要白赚几桶热水了。”
“只要你们住宿,我就有的赚。”“铁叉”说,“村庄里只有教堂能留宿,其他旅店的话,带着孩子可是不行的。嗯,她也快不是孩子了。”后半句学徒颇为赞同。
“河里好像有人。”布雷斯忽然说。
尤利尔眯起眼睛:“我看不见。”
“根本没有。”“铁叉”断定,“我不是瞎子,布雷斯。当我在灯塔侦查时,你还是我的种子。”
“可是……”
“不,我看见他了。”尤利尔打断这对父子的争论。一个人的脑袋在波涛中隐现,似乎在换气。“确实有人。他刚刚一定是潜入水下了。我想他是跳下了那艘船。”
第一站
客栈真的来了一位新客人。留在屋子里的罗玛不觉得意外,反而是出门的三个人尚未平息惊诧的余波。
“难道你是逃犯?”小狮子问。
“不,我只是个偷渡客。”游上岸的客人回答。
他名为克莱默,一头黄发,满身湿漉漉的水草腥味,下巴格外宽大。在他将自己烤干之前,“铁叉”不允许他到房间去。这间客栈比想象中更破旧,因为屋子里连壁炉都没有。伴随着火烤,尤利尔感觉火炉边似乎正烧着一条烤鱼。
“偷渡船只是什么感觉?”罗玛自己也当过偷渡客,只不过她逃的是穿梭站的门票。当时她还用掉了一枚指环上的魔法。
“我吓得要死。”克莱默坦承,“虽然大副收了我叔父的钱,允许我在小镇港口登船,但他只会对我视而不见,而非帮忙遮掩。总之,我被发现就完蛋了。”
“你要偷渡到哪儿去?”
“当然是骑士海湾。不然我离开家干嘛?六指堡的城门最近守卫森严。”
“那你这么早下来,是被水手发现了吗?”
“被发现我就没命了。是另外的原因。我打听到这艘船不准备在骑士海湾停下,他们要越过港口。大副骗了我的叔父,也不关心我的去处。我只好寻找机会,在船只最靠河岸的时候跳下来,游到岸边。”
这是实话,可尤利尔怀疑自己听错了。要知道,骑士海湾就是金雀河的终点,联盟的船还能到哪儿去?
不过罗玛的关注点更现实些:“那你干嘛不在骑士海湾跳下去?”
“哎呦,小姐啊,歌咏之海里可是有鱼人的,我怎么敢往下跳呢?”克莱默猛地哆嗦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冷还是恐惧。“据说骑士海湾的新任领主就是个鱼人,这真是太荒唐了!女王陛下怎么能让这种人统治海港,我看娜迦们早晚得爬上王国的海岸。”
“我听说海湾领主是女王陛下一位表亲的后裔。”布雷斯插嘴。
“陛下怎么可能有鱼人表亲?”
“你忘了吗?当年渡鸦之战结束后……”
尤利尔想听听这个“渡鸦之战”的内容。在表世界,伊士曼的历史上可没有这么一场战役。这场战争八成与神秘领域有关。说到底,凡人的王国也有大量的神秘生物。
但克莱默没打算说下去。他含糊地嗯了一声,两人心照不宣地点点头,这个话题便略过了。尤利尔没好意思开口问。反正我早晚也能从索伦嘴里得到资料,用不着探究别人的道听途说。
罗玛也极力装作一副了然的模样,在学徒眼里非常滑稽。我不能嘲笑他。现在他们扮演的是旅人,不是什么遍地乱跑的冒险者。大部分旅人都是伊士曼人,安川那样的在冒险者里其实也算少数。看他们的样子,想必“渡鸦之战”在伊士曼是与威尼华兹的“白灾”同等级的大事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利尔边想边打开报纸,但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你是神秘生物吗?居然敢上守誓者联盟的船。”她只得问些其他的事。
克莱默喝下一大口热粥。他的嘴巴装下一整碗都没问题,学徒心想。“神秘生物?冒险者?”他有趣地打量小狮子罗玛,“小妹妹,你想什么呐!冒险者才不会偷渡守誓者联盟的船,他们一上船就会被发现。”
热水澡让罗玛很晚才睡,第二天她哈欠连天,还差点在餐桌上露出尾巴。尤利尔警告地瞪了她一眼,小狮子立即老实地低下头。好在“铁叉”正在收拾屋顶,布雷斯出门给马儿添草料。克莱默的鼾声还从楼顶传来,他在船上肯定没一刻能睡得安稳。尤利尔咽下最后一勺豆子,现在他总算有时间打开积攒的报纸,瞧瞧上面有什么新消息了。不管报纸上说了什么,接下来的时间都会令他愉悦。
第一条新闻在十天前,秘银的价格持续上涨,守誓者联盟开始限制神秘金属的出口贸易。恐怕布鲁姆诺特也会受到影响,学徒突然觉得他对索伦的承诺可能会实现不了了。第二条与它息息相关,某个神秘领域的知名商会因此濒临破产,很多人推测这是同行落井下石的缘故。第三条是骑士海湾某位大人物的花边新闻。
“这里竟有个识字的人物,真了不得。”布雷斯取水回来,见他后不由自主地说,“整个村子只有神父和村长能读书识字。红木林曾来过一个冒险者,他说他叫斯迈特,也是识字的。冒险者都得识字吗?”
尤利尔看向他。“你想当冒险者?”
“不。”他偷偷看一眼父亲,“一点也不。我只是说,我以为他们都识字。就是这样。”
“也不是所有。”在他逃走前,尤利尔回答他的问题。“我在布告板上见过图画描述的任务,显然只有同等的不懂通用语的冒险者会接取它。总而言之,大多数冒险者需要的是力量和经验,不是知识。”
这时“铁叉”用他们听不懂的方言骂了一句什么,布雷斯没来得及回应尤利尔,就赶紧跑走了。
『瞧这年轻人,我怎么那么眼熟』指环冒出来。『你和他说这么多,是跟我同样的理由吗』
他和我不一样。“我有事要问你。跟冒险者无关。”
『是渡鸦之战,对不对?这你回图书馆就能找到,别来烦我』
“不对。我想问的是这件事。”尤利尔把报纸展开,这是一周前的“环城日报”,天知道它是怎么从布鲁姆诺特流传到伊士曼的。报纸上用整整三页的刊面报道了『圣卡洛斯雪灾』。这个标题让他一开始以为自己拿的是印错名字的威尼华兹报纸。“我敢打赌,这是白之使干的。”
『鬼才和你打赌。这当然是他做的,看来他很讨厌雾之城』
尤利尔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乔伊很重视圣卡洛斯,而且并不止因为它是高塔的属城。“那些叛军完蛋了。”他读完报道,对指环先生说。
『你想问他为什么不回来?你怎么不往下看呢』
他便看下去。
后面的新闻更加劲爆,标题直接跳出了纸面,在他眼前飞舞。对面的罗玛瞧见这一幕,差点把牛奶喷出来。“布鲁姆诺特的环城日报?说什么了?”
“血族宣布退出守誓者联盟----”
“这是好消息啊。”她塞进一口煮豆子。
但对乔伊不是。尤利尔算是知道导师为什么迟迟未归了。这种震动神秘领域的消息带来的波纹可不是那么好平息的。他捉住飘荡的文字,将它们按回报纸上去。“不全是。”
罗玛表示困惑,恐怕她与所有高塔的神秘者一样,无法理解我期待见到白之使的心情。事实上,他们只有在遇到危险时才会,但下次在高塔的阶梯与他碰面,他们还是会闭上嘴眼神游移着躲开。尤利尔有点为乔伊恼怒了,他处理叛军的方法居然是用大雪淹没了圣卡洛斯。这对维护威严有利,也会让敌人闻风丧胆,可他觉得乔伊其实能做得更漂亮……不单是让人畏惧。
算了吧,他肯定比我更清楚。尤利尔边想边将报纸折起来。乔伊成为巡察使者又不是一年两年了,既然他选择这种方式,那其中多半有他的道理。一个来到诺克斯不满一年的学徒没资格置喙经验丰富的导师。说白了,我甚至还不了解神秘领域。“你吃好了没?”他问罗玛。
小狮子拍拍肚皮,“不是很好。我们去打猎吧。”她的建议天马行空。
“你有新的猎场。”学徒告诉她,“弓箭已经准备好了,是不是?”
她的神情终于严肃起来。
尤利尔稍微提高嗓门:“布雷斯先生,请计算一下账单。”
来的却是他父亲“铁叉”,布雷斯正在帮车夫牵马。“我会记得给你们免掉热水费用。”他吼道,压根不在意声音把另一位客人吵醒。“你会记得我的名字吗?嗯?”
“什么?”
“昨晚你叫我‘铁叉’,我听见了。这可不是我给自己起的外号。”
“对不起。”学徒十分尴尬。“我是尤利尔,这孩子叫做罗玛。可否让我知道你的名字?”
“你还是叫我铁叉吧。”店家收走了餐具。“一共三十六个黑城币。”他头顶砰的一声巨响,接着是克莱默的哀号。
“一点也不贵。你有得赚吗,铁叉先生?”学徒这边在付账,已经登上马车的小狮子罗玛忽然探头问。
“比没有强。”“铁叉”哼了一声,“但愿你下一顿吃得好些,小罗玛。村子里有烤老鼠卖,我宁愿去吃腐烂的鱼。肉也不都是好东西。”
她恶心地皱起鼻子。“我开始相信你的客栈很豪华啦!”罗玛把脑袋缩回马车,“铁叉”哈哈大笑。
当客栈在视野中消失、粗陋的村镇从林木阴影间出现时,罗玛问他:“我还能再见到‘铁叉’和布雷斯吗?我挺喜欢他们。”
“如果将来你能成为伊士曼驻守者的话。”尤利尔回答,“这样就没人跟我抢巡察使者的职位了。”
“你做梦!白之使会教训你的。你根本打不过他。”
“这点我已经认识到了。”他也不禁微笑。村庄和教堂的轮廓变得清晰,尤利尔抚摸剑柄,昨天他仔细地用魔力滋养过剑刃。现在他的使命正藉由寒冷的宝剑呼唤他,他也将作出回应。
第342章 侦测站的工作
“希塔里安!穆鲁姆!”露丝原本在门前徘徊,瞧见她后立刻像“秃头”找着了皮球一样飞奔过来。你这傻瓜吓了我一跳。希塔里安边想边抱住姐姐,这些天露丝的状况稍微减轻了些,好歹能念清楚穆鲁姆的名字了。莉亚娜女士说她的力量在增强,她希望露丝的力量可以一直增强到她能恢复正常。
或者我的力量。希塔里安摸了摸姐姐的脑袋,要她安静些。身后穆鲁姆和莉亚娜女士跟上来,前者兀自扶着膝盖喘气,后者则气定神闲,围巾都没起褶皱。
“比我想象中更快。”莉亚娜女士说,“但也差点来不及了。希塔里安小姐,你感觉怎么样?”
我无所不能。她想这么说,但很清楚这只是露丝才能说出口的傻话。“魔力在我身体里流动,像血液的雾气一样轻柔,不过我想我能移动它们。”
“你很有天赋。不是所有人刚点燃火种就能感受到自己体内魔力的,更多是描绘空气的不同。诺克斯的秩序和神秘无处不在,但我们的力量大半源于自身。你的职业有很大潜力,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接触过相关的东西,或许就是那本书……”
“应该就是它,但我不会感激。”莉亚娜女士指的是『忏悔录』,一本使她命运转折的神秘典籍。点燃火种与就职是两回事,但这是在希塔里安同时完成它们后才知道的事情。现在她甚至有一个神秘职业,它赋予她的魔法能够医治精神创伤。只要她愿意到医院帮忙,就再也不用学纺织和给布料染色了。
“或者你可以成为守夜人,希塔里安,我听说他们正期待医护人员的加入呢。”穆鲁姆忽然提议。他一直渴望进入城卫队,甚至是当领路人。
莉亚娜女士也瞧她一眼:“你的天赋会允许的。”
希塔里安被这个荒唐的念头吓了一跳。会有人愿意去面对恶棍和敌人吗?鲜血与病痛她向来不想接近。“不,我不是很需要神秘天赋。”诸神保佑,一个露丝就够了。
“好吧,不需要就不需要。”莉亚娜女士一点也没表露出反对或惋惜,看来拜恩确实没打算将她们充做助力。
也许会是其他方面的,比如侦测跟记录之类的工作。不过这些交易是理所应当的,希塔里安想活着就得用双手来换,原先连这种交易她都奢求不来呢!但现在她是神秘生物,哪怕离开拜恩也能带着露丝隐瞒恶魔力量活下去,起码她能更安全地偷凡人的钱包。当然,得先摆脱教会的通缉才行,那她们不得不改头换面……
别想了,她对自己说,我不会再离开拜恩。况且眼下她有别的事情要关心。“是城主大人要回来吗?”
“有件事你们可以知道。”莉亚娜女士带他们她们进入侦测站的大门,“拜恩的代理城主有时是无星之夜的领主之一。事实上,拜恩也并不是唯一的无名者之家。”
铁扣在希塔里安背后合拢。她回过头,穆鲁姆对她招招手,朝后退开,忽然消失不见。一阵异样的感觉在皮肤上传递,激起了她的鸡皮疙瘩。“我在神秘之地?”
“你一直都在。”莉亚娜女士微笑着指出。
“哦。”她几乎忘了拜恩就是神秘之地了。“世界上有多少个拜恩呐?”
“无星之夜共有三个大型秘境,无数个小型集点。”莉亚娜女士回答,“但我们只有一个拜恩。这里也是无星之夜的总部,真正的城主乃是结社的首领,他是无名者的国王陛下。”
我的国王,希塔里安想到。在四叶城的时候她虽然清楚伊士曼的统治者是弗莱维娅女王,但显然大多数跟她同样生活在南方的四叶领人都将特蕾西公爵视作国王,而不只是领主。特蕾西和弗莱维娅女王都不可能喜欢恶魔,但我有了新的国王。
拜恩侦测站是栋矮小又不起眼的建筑,围墙内外都是一片雪白。里面的空间就像外表一样简单,正门面对着盘旋的楼梯,它通往屋顶的观星楼。不过真正的工作室就在一楼,那儿仅仅供给某些喜爱星空的占星师打发时间----这里都是退休的结社成员,但其中也是有占星师存在的。希塔里安听说诺克斯有一座占星师建立的高塔克洛伊,那里是整个诺克斯的侦测站。可惜他们不会将培养出来的占星师分散到每个国家去,更别提无星之夜了。克洛伊里会不会有无名者呢?
露丝抢在莉亚娜女士前推开工作室的门。她熟悉这里。希塔里安很欣慰姐姐能有新的天地。侦测站的布置是她从未见过的,椅子成行排列,油亮的地板铺就每个角落。屋里没有蜡烛或电灯,可仍很明亮。在斜前方不需要抬头的位置,一座巨大的壁炉里,银白色的火焰正熊熊燃烧。它占据了一整面墙,但希塔里安没感受到迎面扑来的热量,也没看到里面有任何木柴或灰烬。她抽抽鼻子,闻到一股蜂蜜的香气。“我们要去迎接结社的其他领主吗?”
“侦测站只用做些准备。你们又不是礼仪小姐,接待的活另有他人。”莉亚娜摇摇头,“原本迎接回家的人是不用这么大阵仗的,但约利扎伯总管希望给他的领主大人一个惊喜。”
“我不明白。”
“最好别明白。结社有七位伟大的领主……因此也有七种不同的忠诚。好在无论如何,我们身体都流淌着同源的血脉。希塔里安,我们忠于陛下是因为我们是他的血亲,这你能明白吗?”
“能。”在见到威特克·夏佐时,他告诉她他是她们的亲人,所有无名者都是兄弟姐妹,都是一家人。但就像她和露丝的父母一样,亲人也不都是爱护彼此的。假如我有其他的姐妹,希塔里安心想,也许我就没那么爱露丝了。小时候她还为自己的丑陋恨过姐姐呢。“我也当你是亲人,莉亚娜女士。”还有那个送她们到拜恩的北方人威特克。要是她的父母是他们就好了。
“我很荣幸,亲爱的。”莉亚娜女士立即用轻柔的口吻回答。
更多的人走进屋子,壁炉中的火焰忽的向外窜了一下。“接下来保持安静就好。”莉亚娜女士嘱咐,“你会在侦测站的神秘物品上通过魔法看到他们,然后在数据库里找到对应每个人的火焰。等到灯光完全暗淡,占星师们就要开始记录。”
“记录?”
“是的,要记下每一个人的每一句话。无星之夜的历史就是这样传递的。观摩历史,这是很难得的经历。”
所以需要保持安静,希塔里安明白了。但她很怀疑露丝能否做到。“我姐姐她……?”
“我会给她施加魔法,让她的声音只有你听得见。”莉亚娜女士没打算让露丝离开。她解释:“幸运的力量会起到正面作用,以免有人记错。曾经侦测站就出现过类似的失误,导致我们丢失了一小段过去。”她解下围巾,整理自己的衣领。“马上就开始了,你看。”
希塔里安抓紧姐姐,等待着即将出现的“历史”。
壁炉中的火焰扭曲了空气,原本屋子里还有的细微的窃窃私语,此刻都消失无踪。光线开始变化,泛起波纹,仿佛潺潺溪水流淌过皮肤。希塔里安依然没有感到灼热。忽然间,她听见低微的歌唱,声音若光芒渐强。
“火。”露丝说,“熄灭。”
她说得不对。炉火还在燃烧,它只是颜色变浅了,墙壁和壁炉统统消失,歌声如在耳边响起。希塔里安看见了此生所见最盛大的欢迎仪式,连四叶城的火花盛典都无法媲美……其实是差远了。她也看到了客人,其实照莉亚娜女士所说,客人也是归来的游子。
戴面具的女人穿着长裙,倚靠在一张造型奇特的半月状窄桌上。希塔里安做梦也想不到领主之中竟会有女性,她看不见对方的脸,却推测她将比露丝更漂亮。但显然面具女士的地位与美貌无关,这是一位无星之夜的无名者领主。她是拜恩的领主?还是客人?
很快希塔里安就知道了答案。“最近我也很难抽身,但情势紧急,我必须回来。”她开口,“血族退出守誓者联盟的消息人尽皆知,寂静学派的人正蜂拥进入一个小小的人类王国。”
面具女士连声音也十分悦耳。希塔里安借着光亮看其他人,他们都拿着笔在记录。先前她还以为这些人要使用魔法。火焰微微跳动,但镜头仍集中在面具女士身上。
“……那是高塔的属国。”她继续说下去,“而占星师们的反应不太对劲。”
希塔里安的注意力一下子转移去了她说话的内容。高塔的属国,难道是伊士曼?不,克洛伊塔还有其他的属国,伊士曼是其中最不起眼的。我的担心完全多余,说实在的,我干嘛要担心?
然而画面立即跳转,一个难以分辨面孔的人形光团出现在火焰中。他坐正了些,说:“我不认为他们会影响到拜恩。”
拜恩在伊士曼,希塔里安意识到。
第343章 拜恩的朝政
殿堂华丽,阶梯闪亮,骑士铜像的长矛上缀满了青翠藤蔓。冰雪融化的水自下往上流淌,冲刷一整块碧蓝宝石雕琢而成的穹顶。深红绒毯上洒满了拇指珍珠,而乐队和合唱的女孩们都光着脚,她不禁下移目光,想瞧瞧她们的脚背是否鼓起。
“真教人意外,你的欢迎竟能比我想象中更热情。”客人说。
“我不欢迎你。”主人则回答,“是拜恩欢迎你。他们的头领擅长自作主张,还是你上次亲自任命的。”
这样的回报足以讨她欢心。“是约利扎伯?我真高兴,连伤口的疼痛都减轻了。”显然主人不这么认为。但他越厌烦,她就越高兴。“我想我会多呆几天。”
“我不欢迎你。”主人重复。
“那你可以到你的坟堆去。白骨和尸巫会教教你什么是热情,那才是你的家,黑骑士。”
“拜恩是我的家。”黑骑士说,他用平板的声音强调,但拉梅塔能听出其中的讽刺。
无星之夜的国王陛下认为无名者都是兄弟姐妹,父母亲人,他的领主们自然也不例外。不过恶魔领主原本不都是无星之夜的成员,他们来自不同的神秘支点。是的,否则领主一说就是妄言。拉梅塔在被女神抛弃那天就成了水银领主,有了全新的家人和故乡。
但唯独黑骑士是个例外。在亡灵之灾前,拉梅塔根本没见过他。但某一天陛下带他来到拜恩,并宣布黑骑士就是无星之夜的不死者领主。更令人吃惊的是,她的国王要她承认那头亡灵是拜恩的代理城主----因为他自己需要一段时间的独处。拉梅塔怀疑黑骑士原本就是无星之夜的成员,国王只是将他派遣到加瓦什。
现在他回来了,作为无星之夜的领主。只不过是个失败者。拉梅塔不认为亡灵之灾给神秘领域带来了多大的创伤,白之预言使神圣光辉议会在诺克斯站稳脚跟,苍穹之塔克洛伊更是得到了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使者。想起白之使,她就觉得浑身刺痛。我在迁怒黑骑士,她意识到,但这种迁怒并非是没有根由的。
她的国王交给黑骑士的领地是高塔克洛伊,也许他也在迁怒。拉梅塔忽然冒出这个念头。说实在的,高塔里从没出过无名者,占星师本就是诺克斯的观测者,她的兄弟想在骗过他们的眼睛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高塔的圣者“黑夜启明”是传说中的先知,拉梅塔在巫师圣者“第二真理”的手下每天如履薄冰,高塔分部的景况只怕更艰难。
在圣卡洛斯她以为自己能给高塔造成麻烦,结果却碰到了白之使。拉梅塔怀疑他快成为圣者了。据说对方竟然在碎月的神秘度下生擒了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这在拉梅塔听起来也像是天方夜谭。
“随你怎么说吧,这里也是我的故乡。但愿下次我回来时,迎接我的不是你。”
主人从漆黑如深渊般的铁盔下投来一瞥,客人没觉得害怕。不过是死人的视线,只配诅咒和憎恨,他已经死了,而她还活着。“你该关心我怎么受了伤。”她告诉他,“我是你的姐妹哪。”
“不是我想要的姐妹。况且我知道你怎么受的伤,那是你自找的。”
“你责备我进入你的领地?”
“我责备你抛弃你的领地。”
黑骑士的话不难理解。他认为我会死在白之使手上,但她让他失望了。“你当然不可能认同我,你龟缩在沉沦位面够久了。布鲁姆诺特的黑帮有时还能折腾出一些玩笑,结果你连白之使的面都不敢碰上一次。”
“你碰上他了,感觉如何?”他打量她,目光中有种不言而喻的嘲弄。“高塔不是寂静学派。”
“巫师之涯也不比加瓦什。”她回击。
黑骑士不再回复,不过并不是因为退缩。拉梅塔了解不死者领主,他的舌头和宝剑同样锋利,但若能挥动手臂,他便不会选择前者。而拉梅塔不想一回家就跟兄弟打起来。“欢迎盛会很好,可我有正事要找陛下。”
“他很忙。有话直说。”
“事关重大。黑骑士,只凭你可做不了主。”她认为自己的解释就是已经给出了最大程度的让步。“陛下没拒绝我见他,莫非你成了他的看门狗么?”
“你该明白‘独处’的含义,拉梅塔,这是陛下的要求。”结果这死人似乎当她的话是耳旁风。
“陛下也要求第一时间汇报『忏悔录』的动向,它失踪的第一时间我就该回来。”
他甚至没看她。“那就告诉我。”
“你还不是拜恩的国王。”虽然这几乎是早晚的事,但拉梅塔希望永远不要有那么一天。那时候她宁愿到奥格勒瑟尔去,好歹那里的兄弟没这么令人不快。“我懒得跟你纠缠,黑骑士,我得见见陛下,就现在。这件事与克洛伊塔有关。”还有守誓者联盟。
黑骑士的目光总算移回她脸上。“高塔?”
“不止如此。对了,还有别人在吗?”
“你想找谁?”
“安利尼。我们的微光领主。”
“他被我赶去奥格勒瑟尔了,这里只有赛若玛……和我。”
“那更好了。我以为他走不开呢。”赛若玛的领地在守誓者联盟,人们称呼他为炎之月领主。拉梅塔与他打交道的次数不算少,彼此合作还挺愉快。
黑骑士转身带她进入正厅。“侦测站也准备好了?”拉梅塔揶揄。看来他要拦住我的意愿想象中那么坚决,她心想,否则也不会通知侦测站了。也许他根本不敢真的阻拦我。
炎之月领主正等着他们。“我以为这次白来一趟。”他整个人笼罩在朦胧光晕里,看不清轮廓。“陛下的独处时间未免也太长了。好在你回来了,亲爱的拉梅塔,我可不希望屋子里就我一个活人。”
“最近我也很难抽身,但情势紧急,我必须回来。”拉梅塔没跟这位兄弟寒暄,而是直奔主题:“血族退出守誓者联盟的消息人尽皆知,寂静学派的人正蜂拥进入一个人类小王国。那是高塔的属国,而占星师们的反应不太对劲。”
“我不认为他们会影响到拜恩。”赛若玛表示。“他们不专业。起码没有圣骑士那么穷凶极恶。”
“伊士曼是高塔属国,再没有比高塔白之使更专业的恶魔猎手了!”
“极黑之夜是很大的阻碍。”赛若玛说,“由于法夫坦纳的使节拜访威尼华兹,拜恩的入口已经有一阵子没开放过了。我们当然会提高警惕,但也无需过分忧虑。”
“你瞧,问题就出在这里。拜恩会为恶魔猎手的行踪加强戒备,但学派巫师和吸血鬼涌入伊士曼,高塔却没觉得不妥。虽说没有生死存亡那么严重,但这件事关系到高塔的声誉。”
“我们都知道原因是什么。”黑骑士打断她,“你在圣卡洛斯的小动作吸引了外交部的注意。拜恩会记得你的贡献的。”
“你该从黑骑士身上吸取教训,拉梅塔。”赛若玛说,“亡灵之灾的结果我们都看见了。”他稍微站在她这边。
“空境诞生本就不可预知。埋怨我们的事业偶然间成就了他?你们可真出息。”黑骑士的口吻充满轻蔑。
“不止是埋怨。”拉梅塔希望他能别随时随地都挑起矛盾。上次安利尼回到拜恩,就被他找理由拖上了战场,结果倒霉的微光领主“棋差一招”,被黑骑士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当然那时所有人都默认了:之前安利尼被议会追捕逃到威尼华兹,不用说,他是想进入拜恩躲避。一旦总部的位置被神秘领域获悉,无星之夜将永无宁日。
也许这次他想挑我的毛病,拉梅塔心想,为了他那根本发展不起来的所谓领地。“我们必须面对这个你制造出来的敌人,黑骑士。而我这么尝试了,并得到了情报。”
黑骑士没打算改变态度。“你会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说说看。”
“这是意外收获。一开始,我本以为会是其他人到圣卡洛斯去,因为白之使并不总是在浮之都停留,结果高塔却派来了外交部长。”
“克洛伊塔希望叛乱平息得越快越好。”赛若玛说,“似乎是天文室碰上了点麻烦。”
“他们的工作就是满世界找麻烦,然后解决它们。这没什么稀奇的,奇怪的是克洛伊塔对属国的态度。我听到伊士曼王都的流言,雄狮、命运女巫和白之使,最开始高塔派遣三位空境抵达铁爪城,现在白之使平定圣卡洛斯,而雄狮和女巫一前一后,抵达骑士海湾。”
“他们在等待高塔统领?”赛若玛思索。“而且为什么要分开行动?”
黑骑士却莫名其妙地说:“看来你的时间不算紧。”
看来你离我们不算远。拉梅塔知道他话里真正的含义。她也没打算隐瞒:“寂静学派派遣巫师到伊士曼,寻找丢失的圣典『忏悔录』。”
第344章 领主的含义
“拜恩有圣典的消息。”黑骑士说。“但不是很重要的线索,你只能作为参考。现在你的线索们没准正看着你。”
“那东西落到无名者手上了?”拉梅塔挺感兴趣。她本来不觉得那本圣典有什么用处,持有它的法则巫师去世后,就再也没人能使用它。
“然后又跑掉了。”
“除非用特别的手段,否则寂静学派也无法长久地保存它。巫师们将这个任务交给盖亚教会,他们果然不负众望地把它弄丢了。”
“这么说来,现在寂静学派、法夫坦纳还有克洛伊塔都各自派遣使者到伊士曼了?”赛若玛问。
这正是她要表达的。“神秘领域忽然大动干戈,不是好兆头。”
“但他们都是为了不同的目的。”
“这么多人,偶尔会出现摩擦。”炎之月领主缓缓开口。
他总能摸清我的想法。拉梅塔轻轻扯了扯面具的绒毛,低声道:“所以我想单独与陛下会面。毕竟白之使是我无法应对的敌人,更别说算上命运女巫和那头蠢狮子了。”
“你想在家门口放火么?”黑骑士提醒。
“焰火比较适合在家看,而且我并不是要求陛下亲自出马。”
赛若玛摇摇头,“那就算加上我,成功率也不值得期待。拜恩必须有代理城主坐镇,我们不可能一起行动。”
“我们从来不会一起行动。”这属于侵犯他人的领地,会招致领主的反感。圣卡洛斯事件结束,黑骑士就不断找她的麻烦。好在收获颇丰,拉梅塔宁愿在口头上吃点亏。“碎月神降后,白之使立即投入到新的高强度工作中去。最近他还用暴雪淹没了雾之城。这种程度的神秘现象可不是说来就来,在神秘度脱离空境的范畴之前,哪怕是他也得付出点代价。”
黑骑士盯着她。“那你怎么不再去尝试一下?”
“因为我有更好的办法。”她告诉他们,“你们知道高塔此行的目的吗?”
“看上去似乎是在找一个学徒。”赛若玛说。
“应该是占星师们又发现了什么,他们一贯小题大做。”黑骑士则表明。
也许他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没用,拉梅塔心想。“高塔是来找学徒的,不管这些使者是否有其他目的,但这个人尽皆知的目标没有错。只是雄狮和女巫都没找到的这个学徒,却被另一个学徒找到了。”她顿了顿,“另一个是白之使的学徒。”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白之使有个学徒。”赛若玛诧异地说。他明白拉梅塔的用意。“这是个弱点,但他自己也清楚。如果你瞄准了这里,只可能落入他的陷阱。星之隙的穿越仅需瞬间。”
“我也这么尝试了。”她坦承,“不过不干星之隙的事,而是被那小鬼凑巧错过了夹子。”
“我倒乐意听听你失败的始末。”黑骑士说。
“问你的占星师去。”她的忍耐有限度。“哪怕只利用他们牵制克洛伊塔,我们也完全可以弄出些乱子。”建议点到为止,拉梅塔还没打算像安利尼一样被赶出领地去。无星之夜的领主从不会同时行动,除非面对与神秘领域的“国战”。“陛下独处得太久了。”
炎之月领主赛若玛一推椅子。“他自己不嫌久,你有什么办法?没把圣典拿到他面前,等着也是白费功夫。”
黑骑士首次表示赞同:“你又不是小女孩,别一出事就想找家长。”
我要敲碎你那丑陋的头盔,给你的灵魂之火晒晒太阳。拉梅塔按捺下恼火和冲动,这很不容易。“看来我在这里得不到帮助。”
“你得到了忠告。”
“我用它垫鞋跟都嫌硌脚。”她微笑着回答,“请快别浪费口水了,要么就带我去到奥格勒瑟尔的矩梯。”
赛若玛不再理会她的计划,但仍关心她的伤势。这些话跟他本人一样,毫无价值可言。黑骑士却抬起头,盔甲格拉拉作响:“伊士曼是我的领地,你又想干什么?”
“想知道就协助我。”
亡灵骑士的目光十分寒冷。“这是最后一次。”即便这么说,但他勉强同意了。“你的计划与我无关,我只会考虑拜恩。”
“足够了。”她也不信任他,“别让人来妨碍我就行。尤其是那几个占星师。”
“你想说的是白之使罢。”黑骑士没有上当,“看高塔最近的举措,他们是准备再明哲保身一次了。除非遭遇龙祸那样的危机,否则占星师绝不会率先露头。至于外交部……你也不是一定要在伊士曼的领土上折腾。”
你管不着我。“你知道我有分寸,我亲爱的兄弟。”
……
德威特一整天都没见到多尔顿,他也不觉得奇怪。他的侍卫队长在一个半精灵手上,而他没有任何办法能将这名得力手下赎回来。这种状况的糟糕之处很快就在生活中得到了体现。
“给我这些干嘛?”摆在书桌上的又是一份通行协议,现在什么东西都能送进他的书房了。“只有出海的船只才需要我签署文件。你自己不能处理好分内工作,就别上我这里丢人现眼。”
“这就是出海的船只,大人。”
他抄起纸张瞟了一眼,确认自己没看错。“你要运送两捆木头和布料给鱼人么?还是海盗?”
吉尔斯·阿纳尔德爵士的手指在袖子里蠕动。“不是海盗。”他澄清,“是我的一个表亲,我用这些东西给骑士海湾换来宝贵的海产。”
“骑士海湾最不缺的就是海产,你表亲捕捞的贝壳和螃蟹会更大一些?”
“我是说,大人,那是一些神秘矿物,还有鲸骨和珍珠。”
也许我该采用多尔顿的建议,将吉尔斯打发去给女巫端洗脚水。德威特知道他的总管大人要干什么:铁器、水果和蔬菜,这是藏在木头跟布料之下的货物。吉尔斯的商船甚少受盗匪劫取,恐怕正是他喂饱了他们的肚子。而那些送到海盗船上的物资,本该是上缴给领主的税收,想到这里他就满怀怒火。任何船只的关税都该由我收取才是,我是海湾的领主,而海盗只是盗贼。
若非掌控了海湾的夜莺,德威特还不知道这位总管大人有这样一位表亲,货物的伪装也会更精致。物流总管很清楚他的秘密被前任手下泄露,于是干脆连遮掩都懒得做了。“你的表亲可以到潮声堡来当面商谈。”
“可他不是贵族,大人,平民没资格进入您的城堡。”吉尔斯指出。
英格丽也不是贵族,而他放任她到潮声堡与多尔顿相会。德威特记得这道命令,他的属臣们同样不会忘。
窗外响起一声号角。城门上的守卫拉起吊索,让清晨离开的侍卫队长回来复命。领主站起身,“告诉你的表亲,我对骨头和沙砾没有兴趣。这就是我的答案。不是所有鱼人都看重那些没用的玩意儿,他若不信,就自个儿去问娜迦之王。”
总管前脚离开,多尔顿便推门而入。暗夜精灵在走廊里见到了对方的脸色,不禁疑问:“吉尔斯爵士看起来想把手里的文件一口吞下肚。大人,您做了什么?”
“给他的仇人账本上添了一笔。”传言海关总管吉尔斯·阿纳尔德有一本记满仇人和亏本生意的手帐,就连在他帽子上拉屎的海鸥也记着。德威特做的可比羞辱更严重。但说心里话,他觉得还不够呢。
多尔顿明白了。“作为报复,他则会绞尽脑汁给您找麻烦。”
“这不是报复,多尔顿。只要我是骑士海湾的领主,他就不可能开心。”
“没有敌人会永远是敌人,大人。借助先前灯塔镇的骚乱,我们已经打开了局面,现在只要吉尔斯和洛朗之中任何一个人投向我们……”
“我可不希望那个人是吉尔斯。他会将骑士海湾变成他的海盗窝,这点毫无疑问。”领主挥挥手,瞄了一眼他身后,“没带你的姑娘回来?”
“我们的婚期先前定下来了。”多尔顿与英格丽已经订婚,可当前的情况不适合举行宴会----德威特坚持要举行婚宴,并打算充作他的亲友。无论是哪一个他都无从拒绝。“明天就开始搬家,她需要一晚上怀念她的家园。乌米和莉莉在她那儿。”
这两个侍女还是德威特挑选的,多尔顿根本不了解女性。他的侍卫队长在遇见英格丽前纯情得像德威特腰间的匕首,自佩戴开始便从未使用过……现在刀刃终于拔出了皮鞘,真值得庆贺不是么。“你该带她回来才是,灯塔镇不安全。”
“吉尔斯总管不会高兴见到我这么做。”
“不是告诉你了么?他怎样都不会高兴。”多半是英格丽不想见到血族。我自己还没嫌弃陆地呢,德威特心想。女人就是女人,在床下便脱不了矫情的外套。当然了,他承认这里面也有他的原因。“洛朗·维格爵士呢?和我说说他现在有多难过。”又是个自视甚高的家伙,我是骑士海湾的领主,莫非他们都不知道领主的含义吗?
“他疑神疑鬼,恐怕睡不安稳。”
“看来他知道答案。”
“我想您要的不止是答案。”多尔顿向来能理解他,德威特心想,但你也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第345章 女巫的警示
多尔顿拉上房门,留下领主一个人在书房。原本他需要将德威特送到卧室,然后安排手下的骑士站岗,但现在他没那个机会了----德威特的事务繁忙到无法安睡,书房成了新的卧室。比起处境困顿的洛朗爵士,他不知道两者间谁的精神更好一些。
他的副官站在书房一边。“影牙大人。”他略微低头,神情僵硬。
很少有人能念对精灵语的音节,多尔顿曾花费一段时间教德威特说完整他的名字。现在他觉得自己不会有那份耐心了。暗夜精灵不同于人类,多尔顿从没见过混血儿活到成年:族人们有无数中办法找到这些“杂种”,然后丢进深不见底的井喂蜥蜴。处刑时,所有族人都得目睹。离开幽暗之角这么多年,他仍然会幻想婴儿的淡紫色皮肤被利齿撕开,红红的舌头卷舐血肉。幻象如此可怖,以至于在德威特成年时,多尔顿整夜握着剑守在他的房间外。
这桩蠢事后来让他被人嘲笑了两个星期。人类的流言只是流言,无需多加关注,但多尔顿看得出来,德威特因此受伤很深,却还得表示自己很宽慰。我的举动在强调他是个混血儿,而德威特对自己的身份充满痛恨。宫廷骑士想了很久才弄明白,有时候他的耐心和关注都是多余的。
也许现在就是。多尔顿面对女人不知所措,但对付男人很在行。他一眼就看出自己的副官欲言又止。“怎么?”结果他还是问道。
“就在刚刚,长官,一名兄弟瞧见欧文从城堡侧门带进来个女人。”
“小镇来的?”
“没错。但我想她不是妓女。”
她自己可不一定这么想。多尔顿跟随德威特来到骑士海湾,曾亲眼目睹领主身边的侍女在两星期内换了三批。他唯独这方面无法理解,但也没法给出建议----因为这一般是你情我愿的事。管她是不是妓女,铁爪城里有多少人厌恶德威特的深海血脉,就有多少人愿意奉上漂亮侍女讨他的欢心。可现在多尔顿已经与英格丽订婚,伯爵还是一个人……当然,他永远不会一个人睡觉。
“女人会打扮。”他告诉副官,“得看她要跟什么样的人上床。有件事情你得记住,格雷迪,那就是好人家的女孩不会半夜到潮声堡来。”
另一名守卫扭头窃笑,骑士格雷迪的脸色有点发红。
“把你的注意力放在站岗上,格雷迪。”多尔顿拍着他的肩甲嘱咐。
“这不能怪我,长官。”他闷闷地回应,“大家都知道你要跟英格丽小姐结婚了----”
“作为守卫,你们知道的真是太多了!”
“----而我也得保证爬上领主大人床单的不是刺客。”格雷迪把话说完。
就连多尔顿也得承认,其中多少还是有那么点道理的。虽然他很怀疑对方就是憋太久了,人类都这样。
他的卧室在领主的卧房隔壁,这样如果有刺客以为一墙之隔能起到作用,他就可以让对方领教一下咒剑的厉害。多尔顿睡觉时会将武器枕在脑袋下,随时准备握紧,此刻他尚且清醒,便将它抽出来观摩。
英格丽保养武器的技艺比他想象得更精湛:剑身呈夜空的暗紫色,细密的咒文刻满侧壁,抚摸上去却仍感光滑;握柄的护手经过矫正,剔除了被磨花的魔纹;尾端的紫水晶瑰丽而致命,足以确保在尖刺划破皮肤的瞬间向血肉注入毒素。多尔顿轻轻挥舞它,钢铁穿透烛焰,光晕却平静无波。这是柄神秘的魔剑,侍卫队长心想,会使用它、保护它的只有暗夜精灵。而一旦有人被尖端刺中,能救他们的只有诸神和我,连英格丽也不行。
领主没有回到卧室,但多尔顿听见他打开门将守卫赶走,就知道他要从工作中摆脱出来了。接着是轻柔的步伐、款款裙裾在绒毯上拖行的响动,以及男人女人之间的下流话。海湾伯爵不会对这些女人动心,就像多尔顿从没想过找一个人类妻子一样。
高环神秘者的感官早已被魔力加强到可怕的地步,多尔顿甚至能分辨出那女孩的体重和身高。暗夜精灵的体型与人类稍有差异,他判断这名新侍女比英格丽要高一些,但体重很接近。这意味着她没携带任何武器。多余的担心,多尔顿对自己说,欧文肯定事先搜过身。他随即克制不住地想起与英格丽在沙滩上度过的夜晚,顿时睡意全无了。
很快书房的门合拢,格雷迪带着守卫继续回到门前,等待着下一班岗的轮换。多尔顿听不见书房里的声音,他没兴趣窥视领主的夜晚,即便德威特从没防范过他。但愿那姑娘能在城堡里待久一点,进入睡梦前这念头闪过脑海,而不是像乌米和莉莉那样被赶走。我永远不会赶走英格丽,暗夜精灵永远不会背叛伴侣。
第二天他在雨声中苏醒,园丁带给他一朵三色堇,拜托侍卫队长将来信送进领主的书房。自从上次德威特发怒,园丁就怕他怕得要命。不过多尔顿暂时没工夫斥责对方的胆量,一个好消息等着伯爵----舰队司令洛朗·维格终于向他们投降了。
“他的觉悟可真迟钝。”德威特·赫恩哈欠连天地抱怨,他似乎没有多尔顿想象的那么惊喜。也许对一位合格的领主来说,处变不惊是理所应当的事。
领主要多尔顿按计划即刻动身前往潮声堡,但在临行前却改了主意。“我和你一起去。”他忽然说。
“请别给我添麻烦了,大人。而且外面在下雨。”
“我正喜欢雨天,别忘了我是什么人。至于负担,照我说,处理我身边可能的麻烦正是你职责所在。我敢打赌吉尔斯今天又会来逼我签文书,你能把他处理了么?”
“这会搅乱您的计划。”
“那不就得了。快滚去安排。”德威特打发他离开。
多尔顿只得照办。他向来无法改变德威特的任何决策,也无需改变。作为近卫骑士他是合格的,最起码在伊士曼这个人类王国,没有人能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伤害到伯爵。先前的建议是出于谨慎,但他完全有能力承担可能的风险。
现在他得吩咐格雷迪准备领主大人的坐骑。
潮声堡没有龙穴堡那么悠久的历史,但看起来却比后者老了几十岁。暴雨如注,拍打石墙和玻璃,拱顶的吊灯也摇晃不止。大风好像要将这座海岸上的堡垒连根拔起,卷到歌咏之海的波涛中去。多尔顿对天气的干燥和湿润没有感觉,反正有魔法可以避雨防风,恶劣的气候也能退阻盗匪。他越过悬挂在墙壁上的一只鹿头,拐弯后在一座鲸骨雕刻的半人像前遇到了客人。
“您起得真早,命运女巫下。是休息的不好吗?”
“恰好相反。”这位克洛伊的蒙面女巫声音悦耳,面纱更引人遐想。“我休息得太久了。”
她的搭肩和长裙都是深紫色,有一刹那多尔顿将她错看成了英格丽。好在她的蓝色发辫长到探出斗篷,圆形铃铛在发梢无声地摇动,魔力将他唤醒。我休息的才不好,多尔顿心想。这种错误可要不得。“吉尔斯·阿纳尔德总管奉命满足您的一切要求。”他斟酌着说。
“他身上有血的气味,令人不快。”
“可能因为他是血族吧。”显然女巫并不满意骑士海湾的招待。这件事他需要禀报领主,也许德威特会将这份工作转交给洛朗·维格。“真抱歉,以后他会少在您眼前出现。”但那是以后的事,现在这家伙上哪儿去了?
女巫的眼神钉在他身上。“你也有血的气味,骑士,比血族更浓烈。”
“这是职责所在,下。”说不定正是血族的气味,暗夜精灵是那些大蝙蝠的敌人。
“希望你能坚守自己的道路。”
“我当然会的。”
“你的命运不在这里,廷努达尔的暗夜精灵。”她审视他的异族面孔,目光经过腰间的咒剑时,透露出一种奇怪的同情。“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传言占星师能根据真名推断出人的过去未来,没有秘密能瞒过他们。这种说法在神秘领域中大有市场,但多尔顿并不担心。他已是高环的神秘,哪怕是克洛伊的“命运女巫”,也不可能一眼看透他的灵魂。至于他的故乡,暗夜精灵的族名就是故土,这些连格雷迪都清楚。
“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他便回答了。
“影牙先生,你不会喜欢吉尔斯总管,这我清楚。”她似乎微微一笑,“你们互相憎恶。对不对?”
“我没这么说,下。”
“你是个纯正的暗夜精灵,也许我与你的族人们打过交道,他们通晓魔文和诅咒之毒,不知你在毒药上的造诣如何?”
多尔顿不明白她要表达什么。“我们不遵照人类的标准。”
“你既在人类之中,便应遵守他们的标准。”女巫与多尔顿擦肩而过,“这点相当重要。当然,暗夜精灵的敌人永远是你的敌人,我只提醒你:你的身体里也有鲜血流淌,它会牵绊你……血中有致命的毒素,也许比魔咒更难缠。”
细小的不安在他心底升起。“血族的血裔诅咒?感谢您的警示,但我从未松懈过。”
“但愿奥托眷顾你。”女巫的背影在阶梯处消失。
第346章 平推式搜查
见到尤利尔走出房间,罗玛噌一声跳起来:“艾肯在里面吗?”
“他不在。”尤利尔告诉她,“但我想他在这里停留过一阵子。”
“那是多久呢?”罗玛已经学会不对这种情报的来源寻根问底了。她观察他的脸色,与先前进去时没多少分别。
三天前他们抵达了“铁叉”口中的村庄,尤利尔带着她直奔另一头的教堂。事情完全没有按照她原本想象的流程:礼貌地请求歇脚,有目的地试探,接着查明真相,找到教会里的背信者,最后再展现来意、刀刃相向……而事实上,尤利尔跳过了所有步骤,直接将一个陌生的教士从窄小的忏悔室后拖出来,用真言药剂让他一股脑儿吐露了罪行。
整个过程中罗玛做的就是按照他给她指示的道路寻来了真言魔药。时间如此凑巧,十字骑士甚至连剑还没来得及拔出来,而小狮子到结束还是懵的。
然而到了第三站,也就是现在他们探寻的教堂外,罗玛已经不觉得奇怪了。她把这归咎于自己的没经验:克洛伊塔的占星师时有发现新的预兆,然后支使学徒抱着一肚子迷惑忙得团团转。外交部的任务也大抵如此吧,她需要适应尤利尔的节奏。毕竟对方可是白之使的学徒,她一直很怕那位空境统领。
“大概是一星期前。我原以为他们会在铁爪城乘船离开的,没想到那些人中的一部分选择了陆路。这下我们很可能追上他们了。”
“尤利尔……你的脸色不大好。”罗玛小心地说。她当然能看透这一层。
“里面的空气有点糟糕。”他这么回答,“只是小问题。”
她只好当真的听。“喔,我是说,他们为什么要分开走?”
“那一阵子铁爪城旁的金雀河似乎涨潮了,这意味着六指堡的水位可能更高。我想运送孩子的人正因如此而彼此间产生了分歧:许多人坚持将孩子们迅速送往流水之庭,认为抵达时河水会恢复平静;但仍有人不想这么干,他们宁愿慢一点,也好过一不小心就葬身河底----当然,也不排除他们有别的意图。波西埃男爵就是为了从中截留下一部分人给奥兰德做实验。”
罗玛意识到自己的毛发竖起来,好像有成群的甲虫在皮肤上游动。“邪恶的实验。”她磨着牙挤出一句话。
“也许吧,我不想评价他们行为的正义性与否。”尤利尔想到的却是尖啸堡中燃烧的蜡烛。净釜是用婴儿这等可怕手段创造出来的炼金产物,但它也是血裔的索维罗。倘若这世上真有完美的解药,事情就不用发展到这地步。“目前最主要的是孩子们的去向。他们被送往骑士海湾,我不知道这些大蝙蝠要干什么。”
“总之,不会是好事。”小狮子说。
“特罗尔班·德拉布莱亲王宣布退出守誓者联盟,索伦,你觉得波西埃男爵的动作与这个新闻有关吗?”
『你指的是这些人类幼崽吧』
“没别的了。‘净釜’的成果还没来得及呈交给波西埃男爵,罗顿沃斯就到尖啸堡要除掉奥兰德。血族可能有办法得知消息,但不管怎么说,男爵并没因此赶回来。”
“他有更重要的事?”罗玛插嘴。
“我先前得到消息,有相当一部分数量的血族在灰翅鸟岛上。那是座海岛,伊士曼境内只有从骑士海湾出发才能抵达那里。”
“所以伊士曼境内的血族都去骑士海湾了?”
“阿兹鲁伯告诉我,波西埃男爵与一位船长见面。他要去灰翅鸟岛。”尤利尔解释,“这已经不用猜测了。他的儿子扎卡里·波西埃透露出安魂堡关闭、亲王去往灰翅鸟岛的信息,现在血族又宣布退出联盟,我很难想象这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他们显然在策划着什么。”罗玛明白了。“我们得阻止他。”
尤利尔瞧她一眼,这孩子怕是忘了自己先前答应过什么了。“罗玛,我会把这些事情都告诉罗奈德下和海伦女士的。”
这一盆冷水泼得结结实实。“哦,我会在骑士海湾就被带回克洛伊塔,然后外交部去海岛一探究竟,我则要关在屋子里写检讨。”
『我可以给你定个标准』指环立刻说,『由于这次情况恶劣,一份检讨起码要两千字以上』
尤利尔一手按住想过来抓戒指的罗玛,一手将霜字抹掉。“特罗尔班亲王原本是联盟一席,我们本来就无法对付空之境的神秘生物。说老实话,我们就是碰上波西埃男爵也很危险。虽然我也想将这些混蛋剥皮抽筋,但现实是我们得量力而为。”他看着小狮子怏怏不乐地爬上马车,用刀尖削磨一截突兀的花纹。如果是在到布鲁姆诺特之前,没准他会多说几句,但现在他似乎没什么好说的,她唯一不想要的就是我的安慰。
车夫早已下车离去,尤利尔亲自牵起缰绳。马儿甩动蹄子,车轮制造新的沟壑。
『你觉得血族亲王在灰翅鸟岛发现了什么』指环问。它满腹好奇,甚至暂时遗忘了尤利尔先前的“不敬”。
“多半是好东西。”学徒放下鞭子,免得马儿跑太快以致车架散开。昨晚有一群野狼袭击了马车,撞松了轮轴上的一根木条。“不然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他们可没胆子做。守誓者联盟禁止制造血裔,虽然血族的执行手段令人发指,但他们也确实遵从了。”
『他们当然遵从,不仅是未来不会制造血裔,还试图弥补过去的错误把那些可怜人彻底灭绝。你不觉得这应该被称作‘抗议’么』
“不管我怎么觉得,血族还是要这么做,而现在更是没人管得了他们!”
『你得明白其中的原因,白痴。为什么血族这样抗议,为什么他们退出守誓者联盟?外交部的使者应该明白这些东西』
我上哪儿知道去?“血族不想被一群人指导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于是就像罗玛一样决定逃离。”他也不是不知道索伦想问什么。“选择这个时机,可能因为血族得到了什么凭仗,而这个凭仗就在歌咏之海的灰翅鸟岛上,并需要大量的‘净釜’。”
『这么说,你确定那些孩子是被当做了‘净釜’』
“我并不愿意真相是这样,可这应该是确凿无疑的了。你知道伊士曼的秘银忽然短缺吧?”
指环当即警惕起来,『怎么?』
它吓得写出了标点。尤利尔瞥它一眼,心想到时候还要给罗玛做防身的匕首,这家伙再怎么宝贝它的秘银,也绝对不敢在这个时候小气。“我在‘人鱼之歌’上见到了大量秘银,那艘船是去往骑士海湾的。”
『你认为有人在收集秘银』
“我认为就是血族干的。他们买卖烟叶发了财,于是将赚来的钱财变成秘银囤积起来。毕竟这是能够威胁到血族的神秘金属。”尤利尔告诉它自己的猜测。
『有威胁的东西太多了,你的推测太牵强。血族不会傻到买光市面上的所有秘银,因为这样只是在白白浪费钱。秘银又不是笑脸矿,两者的稀有程度比较起来就像星星和太阳……如果有谁觉得自己能够垄断市面上的一种用途广泛、产量丰富的神秘金属,那他们的智力显然不足以支持这些人活到现在』
指环说得更有道理,尤利尔不得不承认。“好吧,现在我也觉得这事儿跟他们没关系了。但秘银忽然紧俏起来,还有商人将囤积货送到骑士海湾……都在骑士海湾,连寂静学派的巫师都往那边走。”这是他从冒险者口中得知的。巫师还能是为了弥补教会的错误么?“这肯定不可能是巧合。”
『秘银』指环似乎在思考,或者检索自己的数据库。『我确信它只对血族具有非凡的杀伤力,其中的原理是金属本身蕴含的某种神秘能把这些大蝙蝠的血液点燃』
“你可以不从杀伤力的方向考虑。”
『那可就太多了。几乎所有的混合金属里都有秘银,比如你的武器,某些装饰品,还有金币跟矩梯……发电厂里也有它们,简直遍地都是』
尤利尔听得头疼,赶忙补充:“只和神秘领域有关的。”
『我说的都与神秘领域有关。别忘了,秘银可是神秘金属』指环说,『你的小线索到此为止了』
看起来是这样。尤利尔只好作罢,专心于马车。他们依然沿河岸向下走,若索伦的地图没有偏差,接下来的两小时内都看不到人烟。荒野凄凉寂静,正巧他需要一段时间来思考,许多东西需要捋顺----银百合、血裔、『忏悔录』和黑骑士,还有那些孩子,他只将他们交给其他诚实可信的教士。谁都清楚这无济于事,但他还是得做不是么?罗玛会期待解救出更多人,而我无法拥有那种轻松感……他忽然头晕目眩。
马车停住了。指环一下飞进他的口袋,将那卷羊皮纸拖出来。
第347章 教堂的招待
“我睡了多久?”尤利尔醒来时脑门撞上了木板,赶紧又躺回去,从座位下爬出来。
『四个小时』指环顶了顶羊皮纸,『还好我反应迅速』语气里冒着一股子得意。
“这次我还没准备好。”尤利尔把誓约之卷展开,上面的神文熠熠生辉,是他在霜叶堡订下的契约。埃兹先生没说错,契约可不能随便乱签,他既从誓约之卷得到好处,又受到它的制约。但不管怎么说,它都是我神秘之路的基石。这次好在他仅仅使用它回复魔力,没再滥用神术,不然阴郁的浪潮在没有任何防备时打来,尤利尔觉得自己多半挺不过去。
“罗玛呢?”别把她吓着了。
『现在她是你的车夫』
他打开车门,瞧见小狮子头戴一顶几乎与她身高一样宽的大帽子,正脱了鞋踩在车架上。马儿在狮人种族的压力下发力狂奔,多亏这段道路平缓才没将车厢颠簸散架。罗玛将马鞭子在眼前乱甩,抽打飞溅起的落叶碎石,玩得不亦乐乎。
天际火红,霞奔流,河畔的夕阳充满情调。尤利尔钻出车厢,掀开罗玛碍事的帽子坐在她身边。他浑身冷汗,坐在夜风下感觉相当凉爽。“这里没人能看见你。”那玩意也太浮夸了,在六指堡他可没匀出时间给这姑娘去逛街购物。
“小心!那是布雷斯给我的。当时你在河里洗澡。”罗玛还挺宝贝,“我要把它送给萨比娜。”
比起拉森先生的另一位学徒,罗玛简直是个惹祸精,他心想,好在她听得进我的话。
小狮子换只手拿鞭子,一副生怕他抢走的模样。“接下来我赶车吧,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我不是在睡觉。”尤利尔担心这个速度早晚会翻车。“你会驾驶马车吗?”
“你睡了那么久,不还活得好好的?”
『他活多久可跟你的驾驶技术没关系啊,小罗玛』指环说,『这是神秘的代价,跟黑巫术差不多』
“神术里的黑巫术?”她问。
“呃,你了解黑巫术吗?”
“当然。”尤利尔怀疑自己听错了,但罗玛扭头与他对视,她的眼睛如宝石一般。“海伦女士教给我这些知识,它们可比占星术要好记得多。我想你的状况八成不是黑巫术导致的。”
『她可真是什么都敢教』索伦嘀咕。
“是你的『忏悔录』,对不对?”小狮子追问,“你该把它也留在梅布尔女士那里的。”她老气横秋的神情有点像橙脸人约克。
“它不是『忏悔录』。我向它发誓后得到了神秘职业,只有我能使用它----就像教会的那本圣典一样。”尤利尔不会放弃誓约之卷,“现在我正需要它的帮助。”
“可它很危险。”罗玛指出,“把它比作黑巫术也没错。一旦你使用它的神秘过了头,随后的代价就无法负担。尤利尔,你还是别这样了。”
『灵视』没法一天用两次,你不明白。“我们必须尽快追上艾肯。”没有任何一件事比它更具有优先级,他向玛奈修女发过誓。“只要我带着誓约之卷,我就无所不知。”他轻声说。
“只有奥托才无所不知,而诸神早就不存在了。听我说,尤利尔,我害怕再这样下去你会丢掉性命。就算没那么严重,你也会很痛苦啊。”
“找到艾肯才会不让我痛苦。”他将她赶回车厢去,“我们快到了。”
远方的小镇在夕阳下屹立,一脉支流环绕城墙,浑浊的波涛延伸至天边。吊桥和十字风标在水中投下阴影,城门上的火炬如怪兽鲜红的瞳孔。尤利尔觉得它越看越像一头黑龙,并为此颤栗不已。温瑟斯庞和恶魔。不知道『忏悔录』还在梅布尔女士手里吗?她能根据这些神秘书册之间的感应发现我的誓约之卷,没道理黑骑士不能。他希望自己的运气好一些,但有些东西无法避免……
于是他再次发动了『灵视』。
小镇不比六指堡,甚至无法与南方的篝火镇相当。城门的守卫根本毫无用处,似乎断定不会有外人来这荒野间的偏僻村镇。这里的街道烟尘滚滚,泥泞沾满车轮辐条,嘈杂声也一浪比一浪高,尤利尔不得不放慢速度。由于旗杆上光秃秃的,有个嚣张的佣兵还想爬上车厢,他猛一甩鞭子,将对方摔在一堵围墙上,自此再也没人敢乱伸手。
“这儿可真乱套。”罗玛说,“我还以为镇子会好些呢。”先前他们在小村庄里的待遇也很糟糕,没人欢迎两个瞧起来怪模怪样的外地人,妇女和农夫看见他们便加快脚步,孩子们向他们扔石头----当然,在有巴恩撒修女那种人待的教堂附近也没多少小孩子。
但最惹她不快的是在第一站。哪怕尤利尔揭露出几个参与了人口交易的教士,当地人的态度也往往是恐惧多于感激。他以为罗玛会气得开弓放箭将这些人钉在地上,然而她头一回这么冷静,并转而问起玛奈修女的状况。这种压抑让她显得成长了一些。后来倒是有十字骑士和神父表示了愧疚和谢意,让罗玛一路保持着笑容。
“这是统治者的责任。”尤利尔回答她,“我的家乡在南部的四叶城,那里的治安比布鲁姆诺特还要好。”
“总有一天我会去瞧瞧的,尤利尔,你最好别骗我。”她愉快地说,把脑袋缩回车厢。
幸好我与她同行。此时此刻,尤利尔脑子里不由得冒出这样一个念头。除开先前因误会产生的冲突,懂事些的罗玛真是有趣的旅伴。他与约克彼此很有默契,然而小狮子更古灵精怪,一肚子奇思妙想。他现在觉得罗玛和梅米确实不同了,那头小狼蠢得出奇,还敢咬乔伊的手指,罗玛这家伙起码知道什么时候该装怂认错。唯有一点他们很相似,那就是会对某件事物执著得跟头耕牛一样。但说实话,尤利尔挺喜欢这点的,这意味着他们信守承诺。
他在教堂前的公园勒马,车轮不堪重负的呻吟渐渐停止。似乎是教堂门户紧闭的缘故,这里的地面还很干净,周围也没多少人接近。尤利尔穿越空地敲开门,心中奇怪出了什么事才能让教堂在白天关门。要知道在铁爪城村落的修道院里,巴恩撒修女还敢白天里假惺惺地听人忏悔呢。
“谁?”守卫的十字骑士打开门,脸色不是很好。“今天教堂关门,回家向盖亚祈祷吧。”
“我不是来祈祷的。我----”
但骑士打断了他。“你是外地人?”他的语气飘忽起来,上下打量学徒的衣着。
“我们从流水之庭来的。”他只来得及说这一句。那名守卫后退一步,表情变化之快,好像突然换了张脸似的。他立即察觉到问题所在,扭头见到罗玛的大帽子掉下车,她的一只小手探出来拼命摸索。骑士看见了罗玛……或者说他看见了一个小孩。
“我明白。大人,快进来。”骑士急促地说,“对了,那是您的马车?”
我追上他们了。尤利尔的思维一下子将骑士看见的事实与他的态度搭上了线。他不动声色:“没错。我不想停太近。”
“好的,你快进来,大人。”骑士扫视一圈,关上了门。接着他的领子忽然一紧,本能地想双手按喉咙,忽然又想起来摸剑。
但尤利尔抬起膝盖撞上他的后背,抢在他之前抽出了骑士剑。对付十字骑士的经验他已经有不少了。“你在等谁呢。”反正不可能等到了。尤利尔将剑锋搭在这名骑士的咽喉上,“回答我的问题,是或不是。”
这时他听见一声嗡鸣。
没有一刻尤利尔的心脏跳得如此之快。恶魔对神秘的天然敏感使直觉变得可靠起来,他丢开剑朝前猛扑,一支弩箭带着强劲的力量钻进地面,泥土好似礼花一样飞溅。突然的埋伏让尤利尔又惊又怒,他打了个滚站起来,拔剑斩中紧随而来的又一支箭矢。
坚冰劈开钢铁时,火花在寒雾中迸射。扭曲的铁块最终弹进一丛灌木,他也觉得双手发麻。尤利尔遇到过的风行者很少有这么奢侈,无论木头还是金属,都只是神秘的载体而已。就力道来看,发射它的并非是职业的弓箭手,而更像拿着弩的骑士。可十字骑士在教堂里埋伏他?
这不对劲,尤利尔心想,如果卖家以为我是买家,不可能会用陷阱来打招呼。“你是学派的人?”他问那个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十字骑士。
“下地狱去,恶魔!”
言辞比弩矢更教他颤栗,尤利尔看见一支箭带着魔力迫近,但手里的斩剑忽然重若千钧,怎么也抬不起来。他的心脏似乎在中箭之前就停跳了。
『破甲』
一支木箭擦过耳边,于半空将钢铁击飞出去。罗玛站在马车顶上,背靠着那根光秃秃的旗杆。“你傻了吗?”她大喊着拉开弓。
“等等。”尤利尔转过身,可已经太迟了。伴随弓弦的轻响,一个人从二楼的栏杆翻下来,脑门正中一箭。
第348章 艾科尼·费尔文
他从恐惧中惊醒,差点摔下马车。
一只手倏地将他怀里的誓约之卷抽走。“索伦!”罗玛叫道,“他好像又----”
“我没事。”尤利尔赶紧表明。他翻起身时下意识地避免牵扯到伤口,然后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受伤。他缓缓放松肌肉,呼吸草叶间的凉爽空气。
“你看起来好像死了一次似的。”
不是看起来。“我就是走神,发呆了一秒钟。”他不愿解释『灵视』的原理,这是恶魔的力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但这里就有一个知道不少的家伙:『你看到了预言,是不是』
“……没错。我做了梦,结局不太美好的那种。”他瞧见罗玛狐疑地看着他,不禁移开视线。“预言梦,说起来很麻烦。”每次学徒都这样搪塞。他并不指望罗玛相信,如果她继续问下去,尤利尔会推脱到职业和誓约之卷上。
好在她没问。“你最好不要有事,否则我就自个儿乘船去灰翅鸟岛啦。”
“那为了你的小命着想,我不得不谨慎起来了。”玩笑虽是玩笑,其中的担心可不是假的。她信任我,尤利尔心想。这是我得保护好她的原因之一,无论如何,是我选择相信梦境而放弃了唯一的捷径。这次他仍然会相信『灵视』看到的东西。“快到小镇了,得打起精神来。”
“我可是比你有精神多了。”罗玛冲他做鬼脸。
重复的时间有时会搅乱他的思绪,夕阳与夜晚交替,层变得有层次感。之前的梦境中他又丢失了锚点,这种失控状态下的真情实感像挤进丝绸衣架里的铠甲一样令人不快。他为此特地练习在激动后平复情绪,只是到现在为止还没什么进展……不过若照实说,抵抗誓约之卷的代价也算练习的一部分。
想到这里,魔力枯竭的无力感再次涌现,尤利尔只好又拿出誓约之卷。罗玛说得没错,早晚有一天我会付不起代价。他决定想方设法提高自己的神秘度。
穿过吊桥和城墙的道路依然安逸,无纹章的马车招摇过市也同样引起人们注意。最有趣的是,那名佣兵这回没能爬上车架,因为尤利尔故意快马加鞭,马车隆隆地疾驰而过,他只能在轮子后面吃灰。
接近空地时,尤利尔让马儿停下。他示意罗玛下车跟他走,并藏好她一头细碎的小金毛。“把脸露出来吧,我想这里可没多少人认得你。”
“这肯定不是你想的。”罗玛说,“你巴不得我浑身没有一点特别之处呢。”
说归说,她的动作还是挺老实的。这回尤利尔敲开教堂大门,十字骑士面对两个异乡人的态度毫无异样。
“谁?今天教堂关门。回家向盖亚祈祷吧。”
“我们希望借宿一晚。”学徒说,“难道这也不容许?女神的经文中没提过将客人拒之门外的礼仪罢。”
骑士审视他们半晌,最终让开了身子:“请进。”
伊士曼教堂的布局大同小异,但在这里却有所不同,最明显的就是喷泉雕像的脑袋,她背对着正门。小小的布景改动没被罗玛放在心上,只觉得有些小细节不大对劲。她一跳上台阶就四处打量,眼珠子没个消停时候。尤利尔则目不斜视地看着骑士转身关门,他的手臂肌肉紧绷,好像在戒备什么。这回他没有动手引发战斗。
“你们来得倒是时候。要是早上一两天,这个决定可就不那么明智了。”骑士边说边扫了一眼罗玛,小狮子仰起头给他一个笑脸。别的不说,这孩子的演技相当到位。
“怎么回事?”
“前些天来了一伙土匪,不是什么大事。我挺奇怪他们的头领怎么会觉得这个该死的小镇里有好处可捞的。”
在地图上,这个镇子仅仅点了个小点表示,连名字都没有。不过作为教堂的设立点之一,镇子里其实是有十字骑士守护的。想到那些土匪一头撞上了铁板,尤利尔不禁升起一点幸灾乐祸的怜悯。他是女神的信徒,对土匪当然深恶痛疾。“我看这里的城墙很坚固,土匪不可能攻破防御。”
“有些冒险者就不一定了。”骑士意有所指。
“我不是那种冒险者。”他回答,“更不是偷渡客。带着个小鬼可没法到处生事,一路上护送她回家已经让我无暇他顾了。”
教堂占地面积不大,走廊即便弯曲,也很快到了头。骑士没带他们去见神父,而是直接来到客室:“你们只许待一晚,有什么动静都不许出来。”
“会有什么动静?”罗玛问。
“这座小镇里到处都是野蛮的乡下人,偶尔会弄出些流血事件。不过教堂属于盖亚,小姐,你将会安稳地度过一晚……如果不理会外面响动的话。”十字骑士的语气非常柔和,“别离开你的保护人,也别与陌生人交谈。”
“可你是陌生人。”
他无奈地微笑。“我叫艾科尼·费尔文,盖亚女神的骑士。你真是位难缠的小小姐。”
“我是罗玛,不是什么小姐。费尔文先生,我会记得的。”小狮子保证。
骑士艾科尼看向尤利尔:“你的眼神最好一刻都不要离开罗玛,先生。愿女神保佑你们。”
尤利尔明白他的意思,但罗玛还是一知半解。等他们独处,她便向他发问:“你干嘛要我过来?这座教堂很正常?”
“不,这是个陷阱。”通过梦境的遭遇,事情变得明确了。“是教会为那些人贩子准备的。他们多半已经肃清了内部人员,正等着买家掉进口袋。”所以艾科尼才再三叮嘱罗玛。
他忽然觉得梦境中的展开实在是运气所致。十字骑士艾科尼见到了马车和罗玛,八成将他当做了那些买卖儿童的“猎物”,才会装成等待交易的接头人骗他进来。结果尤利尔反而据此认定自己找对了地方,毫不犹豫选择了动手。罗玛救他的一箭彻底加深了误会,事情开始向着无可挽回的方向进行……这样阴差阳错的状况可不是誓约之卷分辨得出来的,多亏了『灵视』的存在。
“是教会的人在清理门户?”
“就是这样。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不是那么容易建立的,只要其中一环出现了漏洞,就会引起教会的怀疑。”尤利尔给罗玛讲述发生在布鲁姆诺特的谋杀案,由邓巴·菲尔丁神父的死亡而暴露出来一系列深藏的秘密。“有时候我希望阿加莎小姐就在这里,她找到罪犯的效率可比我高太多了。”
有侦探女王的帮助,他根本不用频繁地使用『灵视』,也无需担心羊皮卷带来的副作用。
“我也听说过她,但据说那个女人与青之使走得很近。”罗玛说,“我们也很厉害的,不用别人帮忙也能找到小艾肯。”
“有件事你得学会:尽量别拒绝别人的好意。”尤利尔摇摇头,“对艾科尼先生来说,我们只是外人,教会内部的问题最好还是由教士们来解决。霍布森就因知道内情而被人追杀。”这曾让他对教会十分失望。
“那是因为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罗玛居然帮教会说话。当然,她不可能像尤利尔那样对教会有感情。客观来讲,教会的手段虽不光明,但做得没错。美德女神的殿堂里出现这类事情简直是不可饶恕,教会憎恨这类堕落的神职者甚至超过恶魔。连尤利尔都下意识地收敛,不想让克洛伊塔参与到事情中去。
只是教会肯定会很警惕。
尤利尔走得很急,因此没能了解到案件的末尾。侦探小姐会怎么结案?治安局无疑会将情况上报给事务司,高塔对这种事会怎么看?还有青之使操纵的傀儡,黑骑士的出现,教会究竟了不了解内情?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到现在也不得而知。我并不了解克洛伊塔,他意识到,我只是乔伊的学徒……还曾是奥斯维德先生的。前者代表他自己明确地站在尤利尔这边,而占星师从不管高塔之外的事务。
“对艾科尼先生来说,我们的举动就是陌生人在施舍善意,而且他们可能并不需要。”
“那我就告诉他们我是小艾肯的教母。”罗玛理直气壮地说。不管怎么说,你不可能要求一头小狮子的行事与盖亚教会和克洛伊塔相同。“既然十字骑士将这里的垃圾一网打尽了,我们正好去看看那些孩子里有没有小艾肯。费尔文肯定会同意的。”她打开门。
『你就由着她乱来罢』尤利尔跟上去时,指环说。它很是安静了一会儿,因为乔伊当时把它关上了,重点完全没听到。『最近寂静学派也将力量投入了伊士曼,你们被人揍了可别哭』
“我会保护她。”只要好好应用『灵视』,他就不惧怕任何陷阱。
『我可一点也不担心她,你到底懂不懂』
“盖亚教会的十字骑士与圣骑士不一样,我们忠诚于信仰,而非荣誉。这里不会有莱蒙斯那样的敌人,况且那位圣骑士长也算不上敌人。你看见艾科尼骑士的态度了吧?”
『你们都是些年轻人,蠢得要命』索伦不再啰嗦了。
第349章 十字骑士
“你确定不是来添乱的吗?”罗玛差点被一丛蕨草绊倒。这么多天没下过马车,她的平地摔能力比箭技和神秘度涨得都快。尤利尔把她拽起来。“你太慌张了。奇怪,该慌的是我才对。”
罗玛头也不回:“我觉得这次一定能找到艾肯。”她几乎就要用四肢奔跑了。
尤利尔想的更多。如果这所教堂是个陷阱,那些幼儿会不会还在这里停留?十字骑士会这么冒险吗?但要是把孩子们送走,他们能送到哪里去呢?万一走漏风声就功亏一篑了。他抱着希望跟在小狮子身后。在房间里他就给自己和罗玛附加了神术,谢天谢地,现在他不需要借助誓约之卷也能掩藏行踪了。
两个人蹑手蹑脚,接近了后院。此地不比布鲁姆诺特的教会分部,门上没施加神秘不说,守卫也不见踪迹。怎么回事?那些人明明就为孩子而来……不,不是的,尤利尔为骑士们开脱,越多人守卫的地方就显得越重要,这无益于隐藏目标。就是这样,还能有什么原因?他忽然想起安德鲁·弗纳为了威吓吸血鬼加德纳而制造的一起针对血族幼儿的谋杀。
“我听见声音了。”罗玛说。
后院的景象一如既往,整齐的白色二层小楼,窄走廊,寂静的墓地盛放着银百合。此刻应该有孩子在草坪自由活动,修女忙着晾晒衣物,但今天不同,所有的响动都是从屋子里隐约传来的,在穿越围墙后便戛然而止。
“你要直接去婴儿室?”尤利尔问。
“除了玛奈那里,我一间教堂都没去过。这次我亲自进来,艾肯一定在里面等我。这是奥托的指引。”
事实上,尤利尔每次在梦境中都带着罗玛一起,她一间也不落,并亲手抱过抚育室里的每一个婴儿。若奥托给予他们一点点指引,事情都不会发展到此等地步。但这些他都没必要告诉她。
婴儿室里足有十三个孩子,都是才出生两三个星期的样子,披白袍的修女捧着亚麻布从当中走过。罗玛一张床一张床地找过去,轻轻拨开孩子们脸上的布料。到底她是个女孩,能从那些皱巴巴的五官里发现不同之处。在尤利尔看来,这些小婴儿几乎都是一个样,全靠床头的标签区分。但罗玛认为他们会给要卖掉的孩子更换姓名。
“他不在。”最后她沮丧地说,“唉,我早知道的。艾肯已经被卖掉了,他只会在买家手里。”
一开始尤利尔就跟她说明了情况,除非他们追上买走那一批孩子们的人贩子,否则这一路上只能解救其他人的命运。尖啸堡是特别的例子,尤利尔怀抱希望的同时,理智也判断这些几经转手的孩子们找回来的几率非常渺茫。
但如果按照最好的情况考虑,他们将会在骑士海湾找到艾肯,与艾肯同时离开修道院的儿童也有惊无险。“还有希望。”他安慰她,“到了骑士海湾,雄狮下与海伦女士没准会帮你的忙。”
“在铁爪城他们怎么不这么做呢?”
铁爪城是王都,盖亚教会是伊士曼的国教。“我们来得太晚。”况且家丑不可外扬,他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艾肯是你的教子,你是高塔的学徒,没人会袖手旁观。”
“这话也就骗骗别人。我可知道占星师能了解凡人的全部过去,艾肯的来历恐怕海伦女士一清二楚。”
“我的导师也知道我的来历。”学徒镇静地回答。
他的语气一定很重,让罗玛立刻闭上了怀疑的嘴巴。她在门外的长椅上坐下来,收起腿脚,双手环膝。“艾科尼·费尔文会抓到买家吗?”
“他是个厉害的骑士。”
“说到底,他只是个看门的。”
“艾科尼作为引诱敌人的第一环,他至关重要。”尤利尔提醒,“教会高层不会选择新人担当此任。告诉你,我也不一定打得过他呢。”
艾科尼·费尔文成为十字骑士的时间肯定比学徒成为神秘者的时间要长。梦境中,他是出其不意才占了上风。如果不使用誓约之卷和恶魔力量的话,尤利尔不敢保证自己能再次获胜,他的训练课时还未到结业的十分之一。
“那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喽?”
“别忘了你一路上都在做什么。教会的管理和肃清不可能落实到每个乡村教堂,就像索伦说的,这种事情连寂静学派也无法禁绝。”尤利尔在她身边坐下,“所以他们才需要我们帮助。”这句话如同呓语。
罗玛突然四处张望,浑身紧绷。“我想起来,会不会有人也像我们一样藏在附近呢?毕竟神职者也会用神术。”
“当然会。不过我们彼此都不能发现对方,神术与神秘度的关联甚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也想学神术了。在高塔有时候我不小心碰到什么东西----望远镜,玻璃球,还有嵌套在一起的三角尺,每次都会被导师发现。你知道我怎么逃出布鲁姆诺特的吗?是星之隙,我从远光之港直接穿梭到了霍科林。”霍科林是浮之都的一个城区,与布鲁姆诺特和圣卡洛斯一样,却是高度最接近宾尼亚艾欧陆地的空岛。
“我可没打算将神术用在这种事情上。”他连想都没想过。“那你又是怎么来到伊士曼的?”
“当然是偷渡矩梯。凡人王国的矩梯管辖力度可比神秘支点差远了。”
“看来就算我留下来,你也能自己走回布鲁姆诺特。”
“我才不会丢下你一个。”她跳下椅子,十分坚定地承诺。木头吱呀一声,尤利尔赶紧拉住她。
但已经晚了。“谁在那里?”修女探头张望,神情隐含不安。夜晚的教堂不再圣洁明亮,灯火照射入黑夜,墓地里更是石影交叠,阴森可怖。虽然教会的英灵有神术守护,但深夜墓园本就是令人胆战心惊的源头,更别说了解无字碑的人了。两个人在拐角处的阴影中屏息以待,修女没有任何发现,她重新锁上门,似乎由于指头僵硬,插门声响了两次。
小狮子松了口气。“这破椅子真不结实。”
“是你太沉了。”这个声音不算陌生,但在此刻却格外刺耳。尤利尔尚未来得及转身,就感到冰冷的刀锋逼近咽喉,与他在幻境中向对方做的动作一模一样。“你们是什么人?”艾科尼问。
“尤利尔!”罗玛一动也不敢动。
他也不敢。“我是女神的信徒。”这时候说出高塔学徒的身份实在太蠢。
“这我知道。不是随便哪个家伙都能学会神术的,教会可不是学派的那些巫师。”十字骑士没放下剑,“但我们正在肃清内部人员。快说来历,我可不想对同伴用真言药剂。”
“我来自四叶城。即便你用魔药问我也只有这个答案。”
“哼,那里最近才安排了新人过去处理亡灵之灾的后续。罗玛小姐,你又有什么说的?”
“我来找一个叫艾肯的男孩。”小狮子跺跺脚,“这是误会!快放开他。”
艾科尼瞧她一眼。“听名字像我儿子。怎么,你是他的青梅竹马?”
“我是他的教母!”罗玛多半是想张嘴咆哮,但硬是止住了露出尖牙的冲动。“教会有真言药剂,现在我们说谎没意义。”
“说清楚些,我现在担心的就是内部人员。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对付真言魔药----”
“我身上有艾肯的转让收据。”尤利尔打断他,“是他母亲留在修道院的那份,就在口袋里。”
十字骑士怀疑地打开学徒的背包,伸手在里面摸索。在此期间,他的注意力一刻都没有离开剑刃。
“我知道它作为证据不足够。”尤利尔说。死亡近在咫尺,他却不像在靴子谷时那么恐惧。不信任造成的悲剧他可不愿再承受一次。
“但加上真言魔药就不一样了。”罗玛接道。她一点也不怕:“我说的都是事实,喝就喝。”
艾科尼捏着那张罪恶的转让书,凝视上面的指印许久,最终放松了剑锋的距离。“就按你说的,跟我去见神父。你该知道的吧?真言魔药可不是糖豆,但愿你们一次成功。”
尤利尔想起安德鲁,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到诺克斯里盖亚教会的手段。“罗玛只是小孩子,她的证词没用。”
艾科尼同意了。“就这么办,我也会为我的怀疑付出代价的,尤利尔。”
“这一点也不公平!还有我可没答应你们。”罗玛抗议。
不是所有人都有誓约之卷,怎么保证公平?尤利尔倒不排斥这个办法。一旦他们通过,还能避免牵扯高塔带来的麻烦。“在那之后,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我们的吗?”
“公平可轮不到我们来主持,那是圣骑士的守则。”艾科尼·费尔文先是这么回答。“不过我也会喝一瓶真言药剂。”他忽然话锋一转,“来保证我知无不言。”
罗玛瞪眼睛瞧瞧尤利尔,又看看艾科尼。她无法理解盖亚的骑士都是怎样的傻瓜。
第350章 虔信徒
宫廷骑士的列队接近教堂的对街,领队瓦林爵士指挥队伍绕进纺锤大道,远远避开了大教堂。自从某个学派巫师抱怨过巡逻队的哨声太吵,劳伦斯·诺曼爵士就要巡游骑士更改了线路。他的原话相当客气:有寂静学派的修士在,这不过是多此一举。
既然王党这么给面子,寂静学派也没理由拒绝。学派的领队夏妮亚是一位法则巫师,她乐于跟信仰盖亚的王室打好关系。现在伊士曼的盖亚教会统归巫师管理,总主教佩顿·福里斯特像个花瓶摆在龙穴堡的会议桌上。他只能装模作样地一动不动,然后在暗地里诅咒这帮墙头草一样的王国贵族。
在断剑革命前,没人会将伊士曼的教会分部与寂静学派割裂开来。那时佩顿统领着女神的十字军,所有的声音归于信仰。寂静学派无法彻底控制教会,便也轮不到夏妮亚·拉文纳斯这个女人对他指手画脚。每每想及教会的变迁,佩顿都十分愤恨。白之预言成就了光辉议会那帮太阳至上的疯子,而盖亚教会的教宗却在圣者之战后对学派俯首称臣,致使西境与十字骑士的联军分崩离析,王党在伊士曼重新掌权。
不管怎么说,夏妮亚并没有彻底无视总主教的意见。她打发他回教堂礼拜女神,将与伊士曼王室交流的任务全部交接;但同时也派遣十字骑士与巫师们一道行动,全伊士曼的矩梯也将对盖亚教会开放。
很多东西会因此变得简单起来。
傍晚时分,园丁送来了消息。佩顿主教慢吞吞地展平信纸,花瓣的汁液不小心染上了衣袖。“去拿盏灯来。”他吩咐,“还有干净的毛巾。”
彩绘玻璃将柔软的紫色信纸变为深红,金色的神文在夕阳下黯淡无光,辨不清字符。他继续用手抚摸它们,擦除特定位置的表皮细胞,很快字迹全变了一个样。
在放出新的夜莺前,佩顿请来一个布列斯人给这帮菜鸟培训。比起人员混杂的苦修士,十字骑士的预备役都是立志效忠教会的战士,他们的愚勇致使转变的过程格外漫长。布列斯人保证他们会比一般的夜莺更机敏,融入到教会中也更加不起眼。他的话能有一半作数就行,佩顿心想,并且最好不要像他的魔法一样来日付出代价。黑巫师在寂静学派的教国无处容身,是佩顿为他提供了庇护所。
黑巫师流窜在凡人国度,他一向对他们没有好感。巫师则更可恶,这帮家伙扎堆在巫师之崖研究魔咒和他们的巫术;抵达伊士曼后,好奇心顿时主宰了他们的行为模式。最重要的是,巫师们对盖亚的探索欲望已经到了几乎亵渎的地步,难以想象这些人竟然是盖亚教会的领导者!佩顿看不起光辉议会打着露西亚的旗号胡作非为,但也不得不承认光神教徒的凝聚力要远超盖亚。代行者是决不会允许有神官或圣骑士思考有关光之女神的“真实来历”、“存在可能”以及“自然现象”这些匪夷所思的问题!
要是诸神尚未离去,寂静学派多半会作为叛教徒而被盖亚降下天罚。佩顿坚信。祂掌握着司法,引人向善,也绝不姑息邪恶和异端。但女神已经离我们而去了……
巫师污染了神的队伍,寂静学派的圣者大人在黎明之战后被称为“第二真理”,这简直是不可理喻。在最虔诚的信徒看来,伯纳尔德·斯特林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他是一切不敬、虚伪和分裂的源头,他不是教会出身,神秘度也无法代替忠诚。
然而绝大多数神职人员可不这么想,夏妮亚的到来令教会欢欣雀跃,教宗下令要他服从;学派巫师收敛起求知欲装作虔诚的模样为他们赢得了认同,十字骑士沦为他们跑腿的小厮还乐在其中。不过佩顿决不会被轻易欺骗,现在他也唯有这些鸟儿可用。
来信的消息令他感到满意。首先是巫师林德·普纳巴格的队伍在流水之庭滞留了两天,期间还遭到了当地冒险者的袭击。
六指堡就像个满墙漏风的蜂窝,毫无察觉地容许他的鸟儿飞进飞出。它的领主伊斯本爵士----佩顿从未认为这个只会在王国议会上哭穷的家伙能给教会带来助力,也更不可能是阻碍。王党指望通过收买流水之庭进而控制金雀河的运输,而提温公爵明确表示放任。说实在的,流水之庭不过是块贫瘠的领地,每逢炎之月都会变成沼泽潭,带来的收入有一大半要搭进修补堤坝中去。
骑士海湾却不同。作为王国最重要的港口之一,就算先前受到鱼人骚扰而被迫封闭航线,近些年才繁荣起来,它创造的财富也渐渐接近了国库收入。即便西境的富饶暂且还不是王党可以望其项背的,但骑士海湾对王室的助力仍不可小觑。飞鹰城早在鱼人伯爵德威特·赫恩回到领地前就做了准备,现在佩顿的夜莺也主要飞向了海湾。
恐怕现在骑士海湾的骑士会比渔民更多,佩顿心想,就像在渡鸦战争时一样。
对于先王在两面受敌时大举进攻莫托格的决策,他直到现在还不予认同。娜迦和它们背后的守誓者联盟向来对人类不怀好意,结果现在王党竟决定与那些低等种族合作。他无法接受女神的国度中奔驰一辆喷着蒸汽和黑烟的炼金列车,而它的足迹即将自天寒地冻的冰地领延伸到王国中枢铁爪城。
提温公爵目光短浅,认为一号列车工程能够牵扯王党的精力跟财富,对西境不失为一桩好事。佩顿难以苟同。鱼人和矮人非我族类,不可信任。事实上,连它们信仰的神都不是正统。结果娜迦人比伊士曼人看得远,它们第一个退出了守誓者联盟;伊士曼的王党在抛弃了盟友后,却要竭力凑过去。
而血族即将成为第二个,但愿近些天的新闻会让诺曼和他侍奉的王长子后悔。如果教宗冕下能看清巫师的本质,盖亚教会也该脱离寂静学派,成为女神虔信徒的净土……
……在得知血族与教士的交易前,佩顿还是这么想的。
第二条消息正与此相关。他的夜莺再三确认,才敢将情报汇报上来。佩顿不怪他,他自己现在仍不敢置信。修道院给无家可归的母亲提供悉心照料,但绝非为了得到她们的孩子。伊士曼的总主教知道某些淫性难改的女人会忍不住与男人私会,便要修女看管好她们,除非付出一定的代价否则绝不放人。当然了,如果有贵族和富商愿意包容她们的过错,甚至给她们赎罪,佩顿也不会阻止。堕落者的忏悔是盖亚希望看到的,祂没有露西亚那么严酷,只期望人心向善。
但她们的狱卒却心生邪念。佩顿接过侍女送来的毛巾和烛台,看着紫红的汁水为污染雪白布料。邪恶正在亵渎神明……作恶者的悔过更珍贵,行善之人的恶行也尤为可恨。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考虑,这帮魔鬼都罪无可恕。
处置的办法他也当即确定:参与交易的教士将从教会除名,然后秘密地施以火刑----这类人与丧心病狂的恶魔无异,他们不需要同情,忏悔也是虚伪。况且一旦教宗冕下得知此事,恐怕伊士曼的总主教就要换人来做了,王国的净土也必定被伪信者和巫师的异端邪说攻陷。
后果是可以预见的,这件事必须处理得完美无缺。真该死,偏偏赶在寂静学派访问伊士曼的时候……居然还被高塔的使者发现了。佩顿想到那间修道院里的人头,克洛伊塔不在乎凡人的死活,他们向来放眼在诺克斯……盖亚保佑,但愿事情不会发展到更糟糕的境地。不,他需要为每一种可能作出准备。
回信刚刚写完,园丁就去而复返。“你来得正好,我需要一朵新的猫儿脸。”
“大人,您有新的信件,不是花……从骑士海湾来的。”园丁将一卷羊皮纸交给总主教。白蜡火封之上,深青色的线条组成抽象的鱼鳞。
……
教堂似乎空空如也,只剩下后院的修女和十字骑士。尤利尔知道有弩手埋伏在阳台,婴儿室也必定有重重封锁,礼拜神的净土已经变成了战场,但他还是不觉得这里会有神术基盘,那东西连四叶城都没有。
也许艾科尼不认为他能带着罗玛逃走,因此并没对他作出什么限制。尤利尔跟着十字骑士来到地下,凉意扑面而来,让他回想起布鲁姆诺特教会后院的墓室。石阶盘旋而下,墙壁上点亮金色的火炬。
看守地牢的十字骑士缺了一条腿,粉红色的伤疤又让他面目狰狞。此人名为格莫,成为狱卒的时间多半比尤利尔的年纪还大。“费尔文?你不是自告奋勇守门去了吗?”他一见艾科尼便说。
“傍晚金雀河涨潮,那些人今天不会来了。”艾科尼回答,“我是来确认一位陌生兄弟的证词的。”
第351章 地牢守门人
“真言药剂?”
艾科尼还没说话,罗玛就抢先说明:“两人份的。他自己也得喝。”
格莫挠了挠脸上粉红色的皮肤,压根没去问这小孩打哪儿冒出来的,他瞧一眼尤利尔,最后把目光落在艾科尼身上,见他点头确认,便从鼻子里喷出一声轻嗤。“两天前你才来过,费尔文,你把它当麦酒喝了?嗯?”
“我得向他证明……”
“谁管你证明什么。听着,我是个乡下人,不比你这样大城市来的骑士老爷,什么都得精打细算……我干了半辈子的狱卒,也从没见过你这么浪费的十字骑士,要不咱俩换换工作,你替我清点物资?”
艾科尼几天前来过?“那好吧,只要一支。”尤利尔说。他按住罗玛,这头小狮子对他的退让十分不满。“你并不欠我什么,费尔文先生。”他对艾科尼说。
十字骑士恼火地别过头,明显是在生自己的气。
“现在我这里一支都没有。”格莫告诉他们。“你还是杀了他吧。”他的肚子突然发出一阵响亮的鸣叫。“你是有毛病吗,费尔文?非得用真言药剂甄别自己的同伴?”
“别装傻,教会内部出了叛徒。”
狱卒瞧向他的目光难以形容。尤利尔看着艾科尼向前一步,把手放在守卫休息用的石桌上。“用完了?”学徒赶紧在他开口前问。
“那当然。乡下可没有城市那么多的存货,对付罪犯用量不少,再加上这些天你们筛查什么叛徒……早就一支不剩了。”
他在说谎,尤利尔发现。但我没有证据揭发他。狱卒为什么要说谎?
“不可能。”艾科尼敲敲桌子,“神父总共就处决了六个人,一人喝下魔药,其他人也会被揪出来。当天我们只用了两支药剂。”他确定地说。“要跟我去查账目吗?少啰嗦。”
这下狱卒沉默了。
“怎么回事?”骑士很恼火。
格莫忽然狠狠瞪了一眼尤利尔和罗玛。“就是昨天晚上的事。有个白痴欠了妓女的账,神父怜悯她,便将最后一支真言魔药买下来用在那个倒霉蛋身上了。”他哼了一声,“当然喽,主要还是你们的小计划掏空了这里的存货。现在就算搜我的裤腰带,也一支都没有啦。或许你们可能找到些别的东西……”
“够了。”艾科尼打断他的胡说八道。“神父不会这么做。”
罗玛的表情毫无波动。这孩子没准跟你一个年纪,尤利尔心想。至于神父将魔药用来断案……这种事未必不可能发生,但小镇荒凉偏僻,当地教会也并不富裕,比起甄别同伴中的罪人,明显是他的故事更符合浪费的定义。
“没准他会哟。”格莫打算将他们赶走:“别老想着走捷径,费尔文大人,你的脑子蠢到判断不了谎言吗?”
“现在的状况比较紧急。”于是他为艾科尼解释,“捷径是最有效率的。”
守卫瞧向他的目光更加恶毒。“你也想喝那东西?当心你嘴上的黄毛褪不干净。小鬼,害怕没有?”
“我说的都是实话,当然不害怕……”
“事关重大。”艾科尼强调,“尤利尔说他来自四叶城,那里刚刚经历了人员变动。”
“那你找管理档案的教士去。那些破纸与魔药不同,更有效率。”
尤利尔打量他,从细小的动作中就能找到他拒绝合作的原因:他们挡了他的财路。妓女和嫖客未必是他虚构的,昨晚卖给妓女魔药的八成是格莫自己,那也绝不是最后一支。将教会的财产私自售卖形同背叛,在这里却好像是司空见惯,不值一提。他觉得很不舒服。
艾科尼也听出来不对劲,他瞪着狱卒,手指搭上剑柄。格莫则先他一步拔出剑。尤利尔连忙抓住他的手腕,“火种契约怎么样?”他给出另外的建议。
“契约可以钻空子。”艾科尼说。他的口吻却不是在针对尤利尔。
“我看他没说谎,听口音他就是南方人。”格莫不为所动。他很不耐烦,独腿踢着一只空水桶,哐哐作响。“要验证去找神父,别在我这碍眼。”他看向尤利尔和罗玛的目光全无温度。“若还是难辨真伪,你大可以将他吊死。瞧这孩子没准是他拐来的。照我说,麻绳总比麻烦好,你说是不是?况且我这里有的是绳子。”
艾科尼脸色难看:“神父说你本来是十字骑士----”
“现在也是。没见过我这样的?那你今天开了眼了。快给我滚!否则让你们尝尝更疼的。”
艾科尼胸口起伏,他冷冷地盯着守卫,后者压根不看他。最后这名骑士陡然转身。“看在你过去的功劳上。”他丢下一句话。
尤利尔拉着罗玛跟上他,三个人就这么被赶了出来。学徒还听见走廊里回荡着格莫的咒骂。“……女神在上,真言魔药还抢着喝?这都是什么疯子。”
罗玛对他说悄悄话:“他最后一句还是有道理的。”
尤利尔装作没听见,艾科尼走得更快了。
“现在怎么办?”她问。“那什么火种契约?”
“不用了。”艾科尼摇摇头,“我能判断你们真诚与否。”也只有小狮子罗玛以为他的固执是出于不信任。“可别人不一定会接受,这才是重点。聪明人不会留在这个穷乡僻野,蠢人则在确认邪恶交易存在的当天就变得疑神疑鬼。但我没想到这里连十字骑士都----”
“十字骑士也不都是正直的,他们得先为自己考虑。”尤利尔说。
“他们为别人考虑得太少。当初我来这里调查,那些参与交易的垃圾们倒打一耙,神父居然也认为我身份可疑!他好歹还是个神职者……结果我不得不用真言药剂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一拳砸上墙壁,火炬的光环一阵摇晃。
如果没有『灵视』,恐怕我面对的状况更艰难。尤利尔可没有十字骑士的身份证明。“我理解。”难怪艾科尼坚持要他拿出完美的证据。“他们多半是在自欺欺人。”
骑士放下手。“但我们可不是。”他的转向尤利尔,目光炯炯。“这种事可不是随便哪个学了神术的教士都能插手进来的。就算抛开危险性,你也没有……义务替教会处理那些人。”
“其实有一点。罗玛她的确是一个被卖掉的孩子的教母。”
骑士半信半疑。“她们在玩什么过家家么?”
“这我可不太肯定。”尤利尔也不清楚罗玛怎么与艾肯结下了缘分,但他可以保证这孩子全心全意想保护他。“但到现在为止,这个游戏还没结束。”
小狮子沉默地盯着地板缝。或许她的坚持让艾科尼软化了态度。“很抱歉让你遇到这种事,罗玛小姐。”
“你们是该抱歉啦。”
“我会找到你的小伙伴。”艾科尼向她保证,“现在让我送你们回去吧,今天不会有猎物落网了。”
罗玛还想问他问题,但骑士已经走开了。回到先前的房间后,艾科尼也没多停留。当房门关闭,她很不满意地对尤利尔说:“你干嘛不问他?买走艾肯那些人,还有他的陷阱。艾科尼·费尔文在调查他们,他一定知道很多东西。”
要真有这么容易就好了。“他对我们的信任不是无限的,罗玛。”尤利尔解释,“他相信我们的目的与他一样,但……你也看见格莫了吧?”
“他就是个狱卒,不是骑士。”
我也不是。“名义上他还是女神的骑士,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我们与他不同。”她的言论还是太幼稚,真看不出来她比他年纪大。“更何况你比我更有理由得知情势。”
这回尤利尔相信她犯傻是另有原因了。“你为我考虑得太多,罗玛。与艾科尼相比,我们的理由即便再正当,也无法像他那么名正言顺。他是真正的教会骑士,调查到的证据足以影响盖亚教会高层的决断。”
罗玛歪着头,“就像你当初决定替我寻找艾肯一样?”
“我永远都不会夸口自己有能力做任何事。”尤利尔回答,“更何况,我想拯救的不止是许许多多的玛奈和艾肯,还有那些成就了现在的我的人。想和做有区别,早在四叶城我就明白了。”
“那你要怎么办?抓到罪犯后直接去骑士海湾?”
“知道有人与我们做同样的工作可不意味着自己就该偷懒。明天我会与艾科尼交流,但那是在抓住买家以后的事。”他耐心地给罗玛解释,“我们需要增进彼此的信任,才能达成共识,进而合作。”在靴子谷我学到了这些。况且血裔心存死志,艾科尼却不同。
罗玛思考他的每一句话。她爬上了床,但没闭眼睛。“我们得证明自己有能力帮忙而不是添乱,是这样吗?”
他吹熄了蜡烛。“艾科尼·费尔文是教会的骑士,我能通过誓约之卷确保他句句属实,但他必须对我们心怀戒备,因为他也有使命在身。”
“什么使命?”
“遵循盖亚的教导。”尤利尔说。
第352章 投名状
多尔顿推门而入时,海湾的伯爵正忙着写一封纸信。他要侍卫队长在一边等着,自己皱着眉头思量词句。书房里只有两张供客人休息的沙发,多尔顿挑选离们最近的那张坐下来,它的扶手由金属打造,没有一丝温度。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但潮湿的冷气仍无孔不入。这里的气候让他很不习惯,就像德威特受不了铁爪城的炎之月一样。
正午后风停雨歇,港口再次焕发生机,歌咏之海碧波荡漾。由于灯塔镇的议事塔距离铁龙港只有三条街区,此时远远传来的哨声仿佛在耳边一样尖锐刺人。德威特蘸墨时碰掉了瓶盖,他干脆将它一脚踢飞。窗外的嘈杂显然干扰到了伯爵的思考,于是多尔顿轻轻拔出咒剑,用魔法隔绝了声响。
顿时,静谧的书房只剩笔尖挪动的沙沙细音。
座钟的指针转了三圈,他才停下来吹干笔迹。“是什么要紧事让你抛下你的小精灵来我这儿?”
这不是责备。多尔顿装作没听见领主调侃的口吻:“我没去见英格丽,大人,我的工作是护卫你的安全。”
伯爵摇摇头,“你还真是一点空子都不会钻,没意思。”
侍卫队长将雄狮罗奈德即将抵达骑士海湾的消息报告给领主后,德威特的脸色并不好看,但怎么也比收到了特蕾西公爵的信件要强得多。
“可能这帮占星师没见过海吧。”德威特抱怨,“干什么一个两个都往我的领地凑?”
“你早就知道这件事,大人。”雄狮下没有掩饰行踪,王都和流水之庭也分别传来了消息。苍穹之塔克洛伊的空境使者,”雄狮”罗奈德·扎克利原本预计在前天抵达海湾,现在还迟了呢。多尔顿当然不会拿这些话刺激他。
“不是说他们是来找人的么?雄狮来得这么准时,难道他找到了?”
“大人,我得到的消息里他是一个人来的。”多尔顿将传来的情报一字不漏地复述,“原本按计划由吉尔斯总管在潮声堡接待他,但‘雄狮’在宴会途中离席,目前他正与‘命运女巫’海伦下在一起。”
“多半是一身鱼腥味的女人不合他口味的缘故。我倒宁愿他与吉尔斯多交流一会儿,好给我们分享一下与他的同伴相处的经验。”
多尔顿没见过雄狮,但他对“命运女巫”印象深刻。她给我提示,要我小心血中的毒素。吉尔斯作为他们立足骑士海湾的两块绊脚石之一,他一贯小心谨慎得对待他。虽然这个预言完全没用,但侍卫队长认为她起码不是敌人,这意味着她或许可以对德威特和他的事业有所帮助。
然而伯爵看待女巫的态度却与他不大相同,多尔顿觉得他似乎有点怕她。空境的确值得敬畏,伊士曼甚至没有这样跨越过亡续之径的神秘生物,连特蕾西也时常叮嘱……即便如此,多尔顿也觉得自家领主有些丢人。这是我的错,领会到高神秘度带来的好处后他忍不住会想,如果现在他是空境,德威特会说些什么。反正他们不可能再畏惧伊士曼的任何人了。
也许等他习惯了就会放松下来。多尔顿用铁钎拨了拨火堆,炉子里的火苗殷红似血。但他凝神观察,血焰便又归于明亮的橘色。
墨迹完全干涸,领主将羊皮纸仔细地卷好,封以白蜡火漆。他将蜡烛插回银制架台,在融蜡上留下骑士海湾的鱼鳞纹章。前些天某位船长劝说他使用蓝色封蜡,因为信仰晨曦之神埃尔文斯的海族将白蜡烛奉为神物----多尔顿当时只希望德威特不要大发雷霆,回头由他去向船长说明领主大人对鱼人没有好感的事实----好在德威特只是瞪他一眼,没多说什么。
“替我找只信鸦来。”领主吩咐,“教会的鸽子也行。我实在恨透了那些一碰就碎的粉红花瓣。”
“您要送信给谁?”莫托格王都因一只渡鸦陷落于伊士曼之手,历史学者便称其为“渡鸦战争”。打那以后,很少再有贵族借助鸟儿传递信息了。“若是给特蕾西公爵的话,南国遥远……”
“……魔法更牢靠。这些不用你提醒我。”伯爵将信纸丢给他,“既然你啰嗦,那就由你来送。这是给总主教的回信。”
“总主教?”多尔顿糊涂了。什么时候王国总主教佩顿·福里斯特与德威特有联系了?在铁爪城时,对方从没有正眼瞧过他们。伊斯特尔曾告诉德威特,佩顿大人最厌恶的就是异族和私生子。不过没关系,德威特也同样不耐烦他的磨磨唧唧。
“昨天晚上他突然送来一封信,询问我海湾的盖亚教堂现况。简直是莫名其妙对不对?可我还不能不回信。那些船长每天嘀嘀咕咕就够我受的了,再加上盖亚的牧师我肯定会疯掉。”
“总主教不会主动来信。是海湾的教会出事了吗?”多尔顿提醒。
“我看他也是受不了了。寂静学派派遣巫师出使王国,现在掌控教会的是位空境巫师夏妮亚·拉文纳斯下,佩顿变成了她身边无所事事的小侍从。这可真是有趣。”领主讥笑,“不过我们的总主教恐怕不愿享受他短暂的假期。既然如此,我也就勉为其难给他找些事做。反正他也管不到我这里。”
骑士海湾与铁爪城的又一区别在于信仰。受海洋种族陶染,当地人比起盖亚和露西亚更笃信晨曦之神埃尔文斯,水手也愿意向祂的女儿埃瑟特尔祈求航路顺遂,风平浪静。盖亚在这里的影响极为浅薄,也难怪寂静学派的苦修士会与当地人起冲突。
多尔顿不喜欢佩顿·福里斯特。能与特蕾西和诺曼平起平坐,这种人他可不擅长对付。况且总主教本身也是高环的神秘生物,他们已经树敌够多了。“您要回复他苦修士的情况吗?”
“算了吧,你根本不懂这些。消息早就传回王都去,他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德威特要他拾起墨水瓶盖,“倒是我们,对王都的情况一无所知,更别提那些古怪的巫师和修士了。这时候与佩顿主教搭上线是我们的运气。”
“总主教会告诉我们实情?”
“没人能告诉我真相,眼下我们只能根据线索自己去找。本地的夜莺太愚笨,没准佩顿大人会透露出点消息。说起这个,我们的舰队司令带来的答案现在该有那么一点可信度了。”
几小时前德威特来到灯塔镇,正式接受了海湾舰队的投效。听闻此事,铁龙港的小贵族们有一半表示对新任伯爵忠心不二,还有一半选择观望,但也悄悄地转托来礼物。德威特随即派遣洛朗爵士带领一队舰船清剿潮声堡附近的海盗,算算时间,他们也该回来了。侍卫队长站起身,“我去通知他。”
“你可别一去不回,多尔顿。等你长出翅膀了,才能替代信鸟。”伯爵揶揄。
“报社有训练过的海鸥。”多尔顿装作没听见,“今天明天晚上就能飞到铁爪城。”他拉开门时冷风灌进来,心下提醒自己记得吩咐仆人带些木炭。
多尔顿没让任何人经手伯爵的信,他亲自将信筒扎牢,放飞海鸥。雪白的羽翼消失在瓦制屋顶和木石楼间,但愿今天晚上没有上午的可怕风雨。
洛朗·维格爵士早已在正厅等候。他大概以为德威特会在这里等他清剿海盗归来的消息,但伯爵一直待在书房里给总主教写信。那里的地板没这么潮湿。见到多尔顿时,这位爵士的脸色似乎经过了竭力调整。
“伯爵大人在书房等你,爵士。”
洛朗的目光在他肩膀上一瞥,点点头站起身。“我的时间很充裕,如果伯爵大人忙于事务,我可以再等等。”他的言不由衷表现在脸上。
“不用,这是专门给你的时间。”侍卫队长回答。他带着海湾司令穿过放飞信鸥的外侧栈道,一只猫蹿上扶手,接着消失在房梁上。
暴雨的痕迹还留在地面上,阳光的色彩在水洼里流动。在这里能望见铁龙港,还有洛朗爵士停泊港口的战船“尖石号”灰仆仆的桅杆。多尔顿借助水面扫掉肩膀上的一根白羽,忽然听见他说:“我们遇到了将船只装扮成货船的海盗,一靠近就划得飞快。”
“他们逃掉了?”
“不,我的舵手追上了他们。潮声堡附近的海岸礁石遍布,海盗船撞上了一块暗礁,很快沉没了。”
“而我们不费一兵一卒。”多尔顿客套地回应,“您的智慧和经验真是值得信赖,爵士。”
但洛朗爵士严峻的面容上,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现在的我值得信赖。影牙大人,我看到了它的旗帜。”
海盗的旗帜,再也不会在潮声堡出现了。多尔顿不明白他的意思。“它的旗帜怎么了?”
“那是阿纳尔德家的旗帜。”他生气地说,“而你们说那是海盗。现在我只有一条路可走了。看在诸神的份上,我本就对那些巫师一无所知。你们还要我说什么呢?”
第353章 立场与选择
“我无法回答你,爵士。”德威特居然派洛朗·维格去攻击总管的船队。多尔顿想起昨天领主的抱怨,还有吉尔斯的仇人账本……这是你早就计划好的吗,伯爵大人?
洛朗爵士完全有理由愤怒。正如他自己说的,清剿潮声堡的海盗成了他倒向领主的投名状。倘若那真是阿纳尔德家族的货船,吉尔斯总管不可能咽下这口气。难怪德威特信心十足,现在洛朗·维格与他们彻底绑在一起了。
“你是他的侍卫队长,影牙大人,连灯塔镇的夜莺都为你效劳。你知道我的战场在歌咏之海,巫师修士的目的我又从何而知?”洛朗爵士压低声音。
“夜莺为伯爵大人效劳。”
“那你们一定清楚,我只是听信一个下属的建议,将血族的消息告诉了巫师而已。”
“伯爵大人会辨别真相,体谅你的苦衷。”
“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我已将那蠢货喂了海鱼。您的夜莺找不出原因,正因为我说了真话,却没有人可以作证。”他恳求地望着多尔顿,“影牙大人,你一定明白我扮演了什么角色。我先前只是个船长,根本不懂这些伎俩!我向诸神起誓我受到了蒙骗。您的夜莺一定明白,是不是?”
“爵士,我只能奉命行事。”真希望他能明白,多尔顿是德威特的侍卫队长,无论洛朗怎么低声下气,说得究竟是真话还是谎言,他都不会帮他说一句话。忠诚是骑士的信条。
“那看在您未婚妻的份上,我曾承诺让她不受血族的迫害。”
英格丽?多尔顿突然转身:“她从没跟我说起过。”
“或许她不想看到我求您吧,这毕竟是她的人情,而且还过去很久了。想想看,阿纳尔德家族是血族,暗夜精灵想在骑士海湾过活可不容易。”
多尔顿得承认自己没想到这点。英格丽确实聪慧机敏,但她毕竟是个弱女子,而且有的困难可不单是靠脑子就能摆脱的。这下多尔顿犹豫了,英格丽与他订婚就是他的一部分了,倘若要还人情的话,还有什么机会比现在更合适?他明知道德威特怎么看待洛朗爵士,他们需要他,以便掌控海湾的舰队。伯爵选择用恐惧压制,但侍卫队长无法承认这种办法属于正道。真诚的信任可以换来忠心,多尔顿心想,当初德威特就是这么对待我的。但洛朗·维格……
他盯着洛朗爵士的眼睛,斟酌词句:“我只能告诉你,对于寂静学派的行动目的,你不是我们唯一的消息来源。”
洛朗·维格的目光错开,越过他的肩膀望向西方。“他是女王之子,我明白的。我似乎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他一个人走进了领主的书房。
走廊里的阳光逐渐倾斜,潮气从木头的缝隙中渗出,伴随海风在空中徘徊不定。远处的铁龙港再次爆发了争执,不过这次规模很小。多尔顿一动未动,看着巡逻骑士骑马冲进人群,将几个最活跃的家伙直接撞进海里。堆积的货箱坍塌下来,溅起更大的水花。
接着吼声和斥骂统治了港口,为首的骑士队长是多尔顿的“老朋友”。只见他拔出剑砍断一杆商队的旗帜,因为不知是谁让它整个燃烧起来。木头跟布料沉入波浪。这时似乎最先动手的家伙突然人头落地,交战的人们立刻惊慌四散,随即又被喝令吓在原地。
战斗迅速结束,显然这回治安官的处理手法大有长进。多尔顿的那位“老朋友”收整队伍,把挑事的人捆成一团带走。先前的争执自然比不上波及了整个小镇的骚乱,但也足见巡逻队的素质增长。这是队长的功劳,没准我真能与他交个朋友,多尔顿心想。领主大人需要人手,到现在也是。洛朗·维格被迫投效,但过程让他很不舒服。这不是真正的收服,然而没别的办法……德威特是骑士海湾的领主,他必须获得属于自己的权力。
权力改变了他,多尔顿意识到,我无法判断这种改变是好是坏。他真希望伯爵的手下都是格雷迪和他自己这样的骑士,对德威特心悦诚服。洛朗爵士是不可能了,吉尔斯在计划中势必要被拔除,不过这名巡逻队长还有机会。这他在骑士海湾认识的“朋友”,多尔顿愿意把这个机会留给他。
『血中有致命的毒素』
这个预言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驱之不散。我怎么会想到它?莫非它在警告我,那名骑士可能是吉尔斯的间谍……
“影牙大人。”门开了,“伯爵大人要您进去。”洛朗爵士却离开了。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多尔顿一进门,德威特便说,“去找一名叫做林德·普纳巴格的巫师,然后与他们联手将挂彩旗的船只赶出港口去。不用担心,现在船上基本都是血族。”
这背后的含义并不难猜。多尔顿吃了一惊:“大人,您要开战吗?”
“告诉你不用担心,开不开战又怎样?反正我们不会输。拿出高环神秘者的自信来,你可是伊士曼最能打的那一批人。”
“可会不会有点仓促了?你的计划应当放在首位。”多尔顿不知道洛朗说了什么,这种情况他一丁点也没预料到。“况且就算开战,我也得首先保护你的安全,而不是上阵冲锋。”
“没人让你冲锋,你这笨蛋。战争可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德威特告诉他,“照我说的去做,只要船队的首领不是你这样的石头脑筋,他们就会乖乖听话。多尔顿,我要你用行动来替我表明,我们是站在寂静学派这边的。”
……
好像有一支乐队在他耳边演奏,马蹄踏在瓦片上,狂风呼啸掀起浪头。这些响声成了梦境的一部分,黏着在他的身后。尤利尔骑在马上,沿着河岸的屋檐疾驰,他的前方没有任何阻挡----围栏和石墙被他踩在脚下,风标与旗帜跟他并肩。无尽的星空向他敞开怀抱,竖琴座的乐弦轻柔闪耀,光芒覆盖黯淡的破碎之月,在月影之下,一座悬倒的黑暗城堡巍然屹立。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尤利尔。”一个声音唤醒他,“有人在喊叫。”罗玛的语气充满紧张。“还有乱七八糟的响声呢。”
睁眼之时,一切的星光都粉碎消失。他的恶魔本质立刻让他体会到门外流淌的魔力河流,完全不同的神秘彼此冲撞、覆盖,就像油画上的浅色染料被更深邃的色彩遮蔽。“开始了。”尤利尔意识到教会正在收网。
“我猜也是啦。”小狮子舔舔嘴,“艾科尼果然没叫我们。他们打得过吗?”
“陷阱足以弥补力量的差距。”尤利尔利用『灵视』窥探的未来中,艾科尼自己做诱饵,两名弓箭手在阳台埋伏。他差点死在他们手上。“我们只需等待胜利的到来。”不用魔法,他也敢如此预言。
“那你说会有人受伤吗?”
“当然。”
“我希望不要是艾科尼。怎么说,他也比格莫要好。”罗玛边紧弓弦边说,“十字骑士也是不一样的,这下我可了解了。”
“你了解得太片面。”他忍不住反驳。
小狮子晃着腿,床铺吱吱呀呀地响起来。“你说得对,不过接下来我会见到更多的十字骑士,什么样都有。我们距离骑士海湾还远着呢。”她忽然说起另一个话题,“你觉得艾科尼会跟我们同行吗?”
“他干嘛这么做?”
“因为这些孩子都要被运往东方……等他审问过俘虏,一定会往东走。既然我们志同道合,干嘛不一起去?”
尤利尔没想过邀请艾科尼同行,但这个提议看上去很不错。“你我都是克洛伊塔的学徒,他认同我们会比较困难。”
“我们可以不告诉他。”
“说谎很容易,就像我之前做的那样。可这一路上你都要对他撒谎吗?等到了骑士海湾我们分道扬镳,骗他一辈子?这算哪门子的志同道合?”
“我们到时候可以说清楚!别忘了,我的首要目的是找到艾肯,你是要尽可能找到所有人,对吧?你不是总想得到最好的结果吗?还有什么比在完成高塔的任务时顺带解决信仰阵营的内部问题更完美的结果呢?”
见了鬼了。“这种话谁教你的?”
“办法是我自己想的。”
但劝说的方式可不一定。尤利尔无法否认自己的动摇,罗玛完全从他的角度来考虑,而且每个字都描述的是他最渴望的未来。艾科尼能自始至终贯彻女神的使命,但他不行。学徒早就没有了在布鲁姆诺特时的决心。我被乔伊用实习的借口带回伊士曼,他心想,导师希望我完成心愿。可尤利尔自己知道他绝不能为了个人想法而放弃护送罗玛的任务,否则他就没资格做乔伊的学徒。
“不行。”他一口回绝,“等外面的战斗结束,我们立刻就走。”
第354章 陷阱的漏洞
罗玛的神情看上去不大想等候。“如果我们不能离开房间,至少可以将闯进来的家伙揍出去吧?”
“不会有人闯到这里的。”尤利尔皱着眉头。“这意味着教堂门前的防御崩溃了。”
“教堂只有一个门?”
“当然不可能。你在修道院住了那么久,莫非还不知道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想到布鲁姆诺特教堂中遭遇的意外。似乎自从他来到诺克斯,女神的教堂就意外频出。
“哦。”罗玛拖长声音,“所以教士们在每一扇门后都布置了陷阱?”
“别自作聪明。”他告诉她,“你能想到的事别人也想得到。你以为昨天艾科尼怎么发现我们的?”
“他还没说呢。”
“多半是监测神术的魔法物品。别忘了他是专门为清扫内部问题而来的,教会理应考虑到神职者参与的可能。这不是重点。”学徒说,“我的意思是,艾科尼先生能随时掌控教堂的状况,没有一处遗漏。不需要我们他也可以抓到猎物……”他忽然顿住了。
“怎么了?”罗玛嗖一下抽出一支箭。
尤利尔想也不想,扑到门前。他拉开门的力气之大,简直要将木头把手扯下来,门轴发出呻吟。“人手不够!我们得去帮忙,否则单凭这里的十字骑士根本撑不到支援。”我早该想到的,教堂的每个出口都布置了陷阱,但艾科尼只有一个。“若我猜得没错,在我们到婴儿室的时候他就该发现我们了……”
“……但在我们逛了一圈出来的时候,他才赶过来。”罗玛吸了口气。她跳下床,跟在他身后。“万一他们从墓地后进来----”
“教会出其不意,很可能在正门把他们一网打尽。”尤利尔默默祈祷现实就是这样。
“我觉得本地人很难保守秘密。”小狮子则轻声指出,“艾科尼很谨慎,但同样也信任自己的同伴……要是他一开始就知道看守地牢的格莫是那种看重钱包更甚荣誉的人,决不会带我们去找他要真言魔药。”
也许是因为他更信任我们。尤利尔无法回答她。现在一切都是他的期望,一切也都是他的想象。我该用『灵视』看看未来的,如果教堂后的孩子受到一点伤害,那他到死也无法原谅自己。
走廊里不断有人经过,但没一个停下来询问两个学徒。他们根本不认识我和罗玛,尤利尔将准备的神术取消,防守后院的战斗不容有失,他得节约每一点力量。必要时,他甚至允许自己用『冰雪王冠』决定战局。
抵达墓园时,所有的担忧和焦虑都尘埃落定。尤利尔的心也沉下来。他们来得正是时候,几个人正在翻过花园的篱笆,三名弓箭手趴在墙外的马车顶上朝墙内放箭。他们都灰头土脸,身上染血。这些人是从正门的战场绕过来的,学徒明白了。艾科尼的陷阱起到了作用,可还有人没钻进去。能来这里的家伙要么比较幸运,要么脑子灵敏,但无论哪一种,他们的胆子并不小。
而守卫的教会骑士的应对是借助障碍躲藏,他们总共不到十个人,抛下两具尸首后,便各自朝着教堂内庭窜去。他们身上的铠甲穿得整齐,披风倒是被不约而同忘在了脑后。一位修女握着匕首赶去某间屋子,半路却被一个满头白发的逃兵撞倒在地。离得最近的弓箭手立刻移动手臂,箭头瞄准她的方向。
“罗玛!”他的提醒刚出口,小狮子已然射出了两箭。第一箭正中那人的脑门,第二箭光华闪烁,砰地一声在篱笆上炸开,攀附在上面的人惨叫着被抛上了天。
她比我更果断,尤利尔意识到,同时拔剑冲锋,越过庭院。砸在地上的人看上去是个冒险者,他努力摸索剑柄,但尤利尔的剑锋划过脊椎,骨头像根稻草一样断开。他顿时没了气。学徒由近及远走向其他的伤员,飞向他的箭矢要么被罗玛凌空击落,要么在冰霜斩剑下折断,一名弓箭手试图退缩,小狮子迅捷地开弓放弦,两箭将其钉在马车上。
“只有两个人!”某个戴头盔的冒险者高呼。“都抓紧时间!快!”
尤利尔希望自己的恶魔特质可以分辨出这家伙的位置,但叫喊的人没有使用魔法。他恼怒地转身抬手,淡金色的神术屏障在空气中显现,将后院整个笼罩在内。“别放任何人过去,罗玛!”
“是别放他们离开吧。”她躲过弓箭手的最后一支箭,用魔法回击。敌人连滚带爬跳下马车,才捡回一条命。“没问题!”她高声保证道。
这孩子多半没遇到过这么柔弱的弓手,他们似乎仅仅是凡人。尤利尔想过会有冒险者跟随血族的队伍,最后他决定一视同仁。要是谁相信他们不知情的鬼话,那我就把他也一块宰了。尤利尔怀着怒火想。
篱笆破烂得再也构不成阻拦,他穿过灰烬后林立的墓碑,几个刚爬上围墙的佣兵丢下匕首和土石。尤利尔单手持剑一挥,掷来的东西无一例外被弹飞出去。一个佣兵自上而下朝他扑来,尤利尔侧身让过抡来的斧子,从背后一把拽住他来不及收力的手臂。尤利尔踩着对方的肩膀拧动手腕,这家伙先是惨嚎起来,声音几乎穿透石墙;接着学徒把他的手臂整个拉长了一截,森森白骨刺破皮肉,他反而没动静了。
这时罗玛的又一箭飞来,射落某个攀上墙头的敌人。围墙顿时干净起来。
马儿的嘶鸣暴露了敌人的意图:这些败类准备逃走。尤利尔踏上墙壁,而后单手在顶端一撑,人已飞跃高墙;冰之斩剑在他手里绽放神秘的波纹,『孤傲礼赞』从天而降,落入这群匪徒的阵地。
一团血红的火焰未及点燃,便已在萌芽熄灭。他一瞬间回到了尖啸堡的走廊。围墙外约有六七个人,包括一名弓箭手和两名刺客。他们拿着一掌长的短剑,速度和灵巧不输于山猫,但比之尤利尔在流水之庭遇到的神秘者夜莺还差得远,难怪没人敢翻墙去接近弓手。一个戴斗篷的人站在马车上,着急要点燃他的魔法杖。血族!尤利尔认得他们的魔法。
寒流在围墙后的小巷中涌动,限制住马车的前进。“杀了他!”一个凡人高喊,但神秘生物依然奋力抽动鞭子,毫无斗志。凡人不懂神秘度的差距,他们可是一清二楚。
尤利尔单手挥剑横斩,逼迫抢上前的佣兵就地一滚。另一个人弯下身体试图向前抱住他的腰,但学徒拨过剑猛一提膝,撞在这家伙的脸上。佣兵满面流血朝后倒飞,却正赶上剑光一扫,刹那间,他只剩痛苦的头颅在冰面上弹跳。
其余的人停下脚步。滚倒逃过一劫的佣兵转身便逃,双脚在霜地上打滑。
尤利尔早已经习惯在光滑的场地作战,他一推墙面,连人带剑朝前冲锋,直取马车上领头的血族。后者没法唤起魔法血焰,看上去就跟一截等待丢进火炉的木柴没两样。
『断罪之刃』
他操控神秘在剑上绽放,拉车的战马恐惧地嘶鸣,前膝忽然软倒,连带整架马车朝前倾斜。
轰的一声,神秘之刃命中马车。车厢主体一分为二,后半截打着旋儿撞上街道对面的路灯,木屑纷飞,车轮腾空后掉在一间屋子的瓦片上;前半截还套在战马身上,这些可怜的动物哀鸣着被巨力拉倒向外侧,冻在地面上的蹄子与身体骨肉分离。木架在石墙上粉碎,血族因为失去平衡滚下车,居然恰好避开致命一击。不会有第二次幸运。尤利尔一步踏前,借惯性反身又是一剑劈下,血族拼命抽出他的细剑抵挡。尘埃弥漫间,一道黑影突然从学徒背后窜出来。
即便是凡人的刀剑,也能切开神秘生物的喉咙。但尤利尔的速度更快,他低下头,连带着手中的剑朝一边侧开。冰霜与金属摩擦直至撞击在细剑的护手上,血族尖叫着丢下剑,他苍白的手指被一层薄冰冻结在一起。
短剑擦着后颈划过,尤利尔一肘顶上刺客的肋骨。魔力伴随力量传递,刺客整个人对折着倒飞回去,砰然砸进一堆木箱里。
再没有人敢上前。
尤利尔念出冰雪的魔咒,将吸血鬼完全冻在原地,然后向吓破了胆子的逃跑者追去。最先退缩的佣兵已经接近小巷的出口,他是个神秘生物,将冲锋用于逃离战场,结果一头撞上出口的金色绳索。这时这些疯狂的恶徒才想起来,他们进攻的是女神的殿堂。
“我投降!”弓箭手第一个被尤利尔追上,他嚎啕着哀求。尤利尔一脚送他去跟箱子底下的刺客作伴。另一名刺客徒劳地切割锁链,当学徒靠近神术封锁的出口时,佣兵砍下他的脑袋,跪下来恳求饶自己一命。
他的举动让学徒意外,可却起到了反作用。“我本打算暂时留你一命。”尤利尔告诉他。冰霜之刃自下而上划过,佣兵的脑袋掉落在地,与他的刺客同伴四目相对。
第355章 没有道别
无人打扫战场。教堂门前一片狼藉,尸首均插满箭矢,仅有少数还算完整,其中没有教会的人。艾科尼也没受伤,他的胸甲上别着一截断箭尖头,但万幸被皮革夹住了。一把骑士单手长剑被他握在手中,血珠滴滴落下。
见到他们,骑士向这边走来。“遇见你们是我的荣幸。”他凝视着尤利尔的眼睛,“从现在起,你们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比真言药剂更可信。”
“我们本就有同样的目的,费尔文先生,还有同样的信仰。”
“确实。”他友善地拍拍学徒的肩膀,“我们同在女神的旗帜下。”然后他转向罗玛,这时小狮子好歹还记得带戴帽子,尾巴和爪子藏得好好的,艾科尼倒没看出她的异常。“风行者小姐?”
“百发百中那种。”罗玛拍拍胸脯,一副豪气干的模样。“我的导师说我是天才来着。”
“真厉害。”艾科尼哄她的语气过于明显,尤利尔好容易才忍住笑容。“不过教会还没腐朽到需要你这个年纪的学徒上战场的地步。罗玛,我们有危险的敌人。”他拔出胸甲上的断箭,神色严肃。
尤利尔几乎听见小狮子的磨牙声,想必现在她会重新考虑与艾科尼同行的事了。“是血族吗?”他在她之前说。
“就是那些吸血鬼。”艾科尼忽然转身,目光锐利,“你没被伤到吧?”
他的关心如此直白。“没有。现在我对付这些东西很有经验了。”尤利尔告诉他,“几个俘虏被锁在我和罗玛的房间里,我可信不过格莫。等清理完地面和小巷我们就可以过去。”
“你们从流水之庭来的?”
这是个意料之中的问题。“只是路过。那张收据的地址是骑士海湾,来这里的只是一部分人。”
“我好像明白你的经验从何而来了,尤利尔。”艾科尼说。学徒知道他指的是靴子谷,当初他用神术点燃了古堡。我现在也算声明在外了,他古怪地想。
打扫残局的工作一直进行到中午,负责小镇教堂的神父直到前后恢复原样才出现。他是个神职者,但相当老迈,只能胜任聆听祈祷和将圣水浇在伤员身上的工作。他的睿智不显露在言谈举止中,好在信仰还很虔诚。罗玛说她本想问他格莫是否经他授意处置魔药的。
“那你怎么没问?”
“我知道他会承认的。”她不大高兴地回答,“他会出于怜悯替格莫担保,我可了解这种人。都说盖亚执掌世间的司法,但祂的信徒却总是被各种人情左右。”
尤利尔无法否认她。“露西亚看中纪律和公正,盖亚则考虑得更多。”这种话听上去空洞,细想更是敷衍,但罗玛似乎被说服了。她正与艾科尼不久前表示信任的话一样,我说什么都当成真言魔药后的肺腑之言。可心里话不一定是对的,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看过婴儿室的孩子们最后一眼后,尤利尔与罗玛坐上马车。神父希望他们留下来,并表示对孩子们的担忧。“如果再有吸血鬼要抢走他们,我可怎么办呢?”
“教会将有新的十字骑士来驱逐敌人,这还用问?”
早在尖啸堡之役后,尤利尔就明白自己不可能救下所有人。他带到六指堡的两个孩子被送进了当地教会,但他没告诉慈善之家的修女他们是从铁爪城修道院离远道而来的。若非誓约之卷给了他信任别人的基础,尤利尔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安置两个小孩。他没能力将他们带会父母身边,他一直都清楚。
艾科尼审问俘虏时他没在场,罗玛倒是跑过去瞧。遇见扎卡里·波西埃是他的运气,尤利尔不指望从俘虏口中得到更多线索。在小巷里学徒花了很大力气用于控制自己的怒火,现在他已经冷静下来了。况且杀了他们虽然必要,但事实上根本没用。我最想杀的是教会的叛徒,利用幼儿制造“净釜”的波西埃男爵紧随其后。
于是他没等罗玛看完全过程,便要求立即启程。“这样很失礼,我们还没与艾科尼道别。”经过吊桥时,小狮子指出。
“真正的十字骑士早晚会在教会里重逢。”他压低声音,“可我不是十字骑士,还是早走为妙。”
小狮子别过头,“那现在已经晚了。”
尤利尔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艾科尼骑马走出城门,守卫欢送他离开。瞧他的方向,也是往东方去。
“我敢打赌,他是要从陆地上走到下一站,不坐船。”罗玛说。
“你赌输了。”尤利尔拉住缰绳等在路前,骑士见状,也驱赶马儿向他们靠近。“但也赢了。邀请他一起走吧,看来这是盖亚的旨意。”
……
黑月堡的城墙又冷又滑,遍布碎石和稻草。丹尔菲恩要将这些东西统统清走,可安莎劝她说没了它们会更滑。不会更糟糕了,她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感到寒意透过鞋底。城墙上的守卫穿着粗糙又沉重的靴子,丹尔菲恩开始羡慕他们了,这儿不是给我这样的贵族小姐走的地方,它在拒绝我。
当她终于听劝,从冰封的城墙上走下来时,安莎的神情仿佛看到了一枚鸡蛋在稻草上平稳着陆。她急忙拍落主人肩膀和毛斗篷上的雪花,更换冷却的暖手炉。“又冷又暗,我真担心您摔倒。”
除了严寒与冻土,霜之月的黑暗是丹尔菲恩最不习惯的风俗。冰地领人将极黑之夜的到来当成理所应当,她可一点也不这么想!雪花盛宴结束后,这鬼地方就再也没有那么明亮的时候了,白天是不见五指,只靠火炬照明,夜里好歹还有柔和的月光。她告诉自己“贝尔蒂的诺恩”不会惧怕黑暗,然而每当她凝视月亮,就感到碎片越来越大,好像即将落到她头上。别乱想了,比起完全的黑色天空,有月亮的晚上起码看得见路。
埃兰诺尔伯爵的到来稍微给黑月堡增添了色彩。丹尔菲恩早就不怕她了,说心里话,她甚至很感激这些雾精灵。神秘支点的力量远比兰科斯特家族的术师更神奇,她们能燃烧空气,将石头变成夜明珠,让黑月堡整日灯火通明。还有什么比黑夜里的光明更珍贵呢?
由于露西亚对待冰地领过于残酷,威尼华兹人从来没享受过这样的极黑之夜,他们将使节的到来归功于新的领主,短短几天就将卡玛瑞娅带来的灾难抛在脑后,真是没记性。她怀疑不久后他们也会忘记她的“功劳”。
“接下来我要干什么?”丹尔菲恩问安莎。
“您有三个小时的历史课。奈登爵士为您请来了苏娜女士,她是冰地领最博学的历史学者,专门为您讲解兰科斯特的家族史。”
我宁愿听威金斯家族的历史。兰科斯特家族在克罗卡恩一世建立伊士曼王国前就在冰地领跟雪人和狼人一同讨生活了,火红四叶的威金斯则是四叶森林对面的后来者,受开国君主封赏成为南国的世袭公爵。丹尔菲恩并没从家族的厚重过往中得到荣耀感。对她这样单纯了解过去的人来说,历史当然是越短越好。“最博学的人不该留在冰地领,恐怕只因为她是个女人罢。埃兰诺尔伯爵去哪儿了?”还不如找雾精灵解闷。
“使节大人带队前往莫里斯山脉了。”侍女说。
丹尔菲恩诧异非常。“怎么没人告诉我?”随之而来的是恼怒,“她们甚至没来与我道别!谁允许她们走了?”
安莎不敢说话。丹尔菲恩也知道答案。奈登爵士是她的代理城主,在她出生以前就替她的父亲阿方索·兰科斯特掌管威尼华兹。特蕾西嫁给冰地伯爵后,反而将他留在了四叶城,威尼华兹则丢给奈登爵士直至丹尔菲恩成年。除了黑月堡,整个冰地领都是奈登爵士与兰科斯特家族的领地……不是她的。在他们眼里我仍然是丹尔菲恩·威金斯,她自己也这么希望。母亲大人,现在轮到你的女儿来品尝这份苦果了,当然了,也许她根本就不在乎。
“奈登爵士在哪儿?”丹尔菲恩试图心平气和,“我要见他。”
“城主大人忙着处理粮食问题,还有雪花盛典的后续。”
丹尔菲恩脚步一顿。她的雪花盛典可算不上圆满结束。歌舞期间篝火垮了一堆,两名骑士因此受伤。若非雾精灵伯爵用魔法灭火,他们八成会被烧成灰烬。事后奈登爵士搜捕为宴会提供木柴的农夫,然后把他吊死在城墙上。现在尸首已经冻成冰块,跌下城墙摔了个粉碎,丹尔菲恩只在城垛上看见一截上霜的绳子。她年老的代理城主在全城人面前向她请罪,称这场意外是他的疏漏。丹尔菲恩觉得他眼睛里的慌张不是装出来的。
没有奈登爵士,我什么也办不了。丹尔菲恩意识到自己不擅长处理粮食和商务,更想不到借口来给受伤的骑士们一个交待。连那个牙医都比她有用,他好歹将伤员治好了。
“那还是算了。”雾精灵本就是为卡玛瑞娅而来,留下她们可能奈登爵士也会觉得我无理取闹。她只好走向课堂,苏娜女士等着为她讲述霜月和冻土上发生的故事。
第356章 银顶城
威尼华兹的城门不会为他开启,这点里格一清二楚,然而在火把的光圈下爬楼梯着实让他吃了一番苦头。石头覆盖一层冻霜,沙子仿佛碎玻璃一样扎人。难怪露西亚会遗弃这里,是苏尔特先这么干的。
黑月堡是城中之城,也就意味着他要爬的阶梯还多得是。我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鬼地方?里格边摔跤边想,他本应在铁爪城的酒馆里跟侍女嬉戏……如果没有将手牌落在她床上的话。等那女人抓住了他的把柄,他只好向瓦林爵士坦白实情。瓦林爵士是财政大臣的侄子,他的母亲曾是个神秘生物,作为女官参与了骑士律法的制订。这位宫廷骑士的小队长没别的本事,只会听他母亲的话。于是里格被迫离开温暖的北方,跟随骑士罗克萨一路赶往冰天雪地的南部。
我身负重任,这谁能想到呢?里格当然清楚自己可不是因为得到了王长子的信任而被派遣的。罗克萨是诺曼大人挑选出来的可靠人物,有能耐完成王长子托付的任务。里格作为侍从,一天到晚只照料他们的马。罗克萨选择沿黄帽子大道离开而非乘坐矩梯抵达四叶领,他也无从改变对方的念头。长途跋涉会增大风险,罗克萨这样的贵族骑士八成是不清楚的。而正如他预料的那样,离城时里格是罗克萨的侍从,眼下即将恢复骑士的地位。
只要他将信送到威尼华兹。
城堡如它的名字一样黑暗深邃,有若迷宫。冒险者中传言这里是破碎之月的神降地,高塔为此派遣使者来到伊士曼拯救冰地领的凡人。原本他以为那不过是蠢笨的谣言,但真正抵达威尼华兹后,巨大的月亮比漫长的黑夜更令他不寒而栗。他几乎要相信传说了。
引导他前行的是名银鹫骑士,与里格一样都是凡人。他会及时提醒里格注意台阶和斜坡,因为火把在他手里。
“我们在往城堡走吗?”里格忍不住问。
“威尼华兹只有黑月堡。”银鹫骑士回答,声音嗡嗡地从头盔下传来,但大得震人。
“这名字我也头一回听闻。”
“黑月堡是领主大人命名的,以纪念我们头顶贝尔蒂的神迹。好了,请安静。有什么话见了克林尼克大人,你跟他说就行。”
“克林尼克大人是谁?我奉命来见威尼华兹的领主大人。”
骑士没回答他。里格只好追上他手里的火炬,并保持沉默。在城门处他用罗克萨的王室手令进了城,还得到了城防队的帮助,但要凭借一张纸和几句话见到冰地伯爵还是不太现实。克林尼克里格没听说过,但他能猜到那多半是位贵族老爷,拥有指挥银鹫骑士的权力。
黑月堡的布局稀奇古怪,随处可见高大的石墙横插进街道,制造出弯路和攀爬的石梯。里格不知道马车要怎么在这样扭曲狭窄的道路上行进,莫非这些野蛮人都不用马车代步?他怀抱着疑惑绕进迷宫,七拐八折,摔了无数个跟头才见到宽敞的厅堂。
骑士侧过头。“等我禀报大人,你再进去。”两名与他装扮相同的骑士从黑暗中冒出来……简直如鬼影一般。里格吓了一跳。“你们看着他。”
“你们带来了谁?”一个声音飘忽接近,“克林尼克不在里面。”
里格寒毛直竖。他锵一声拔剑,却发现三个骑士均无动作。带他进入城堡的骑士要他收剑,然后自己将火炬挂在墙上,向来者低头行礼:“城主大人。”
“将他交给我吧。”
“大人,这人拿着王室的纸令要来见伯爵。”
“很好,这下我清楚了。走吧。”
骑士们便拿起火把,转身离去。里格在黑暗中面对“城主”,心中的忐忑让他的手指还搭在剑柄上。只有月光透过玻璃,他希望对方注意不到他紧张的小动作。
“那么城主大人,我是来见尊贵的冰地伯爵的。”
伴随轻微的噼啪声,一道火光忽然窜起。里格不禁闭上眼睛。“来的不该是你。”对方开口,“罗克萨爵士呢?”
“他……他死了。”里格用按剑的手擦眼泪。当然,这里面没有一滴是为了那个拿他当侍从的罗克萨爵士。“我们穿过黄帽子大道时,他忽然更改路线,要进入微光森林。”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不久后我们遭到了绿精灵的袭击,罗克萨爵士告诉我继续他的使命,但一点也没解释我们干嘛要进入微光森林。”
“你的使命呢?”
他忽然警惕起来。火光下,一张松垮的男人面孔映入眼帘,这不可能是冰地伯爵,她是特蕾西公爵的小女儿,在威尼华兹享有盛誉。“我要将其交给伯爵大人。”
“你的使命是将它交给我。”来人告诉他,“我是罗克萨爵士要见的人,他死了让我很意外。”说话间,他拿出一枚绘有细长剑刃的石头图章。里格认得这枚图章,罗克萨在临死前也将同样的信物交给了他。
可里格还是有点犹豫。这关系到他的骑士地位,绝不能出错。“可是,伯爵……?”
“苏娜女士是位有教养的稳重学者,她正试图把自己的学识尽数教给我们的伯爵大人。你问得太多了,想接过罗克萨爵士的职责,就必须当自己是瞎子聋子。”男人接过他传递的物品,“你是个信使,爵士。”
王族的信使。里格明白了。他点点头,跟随对方的脚步融入到黑暗中。
……
分叉路口中央钉着一块木牌,往东北是金雀河,向南是银顶城。在冒险者的地图上,它是距离骑士海湾的最后一座城市。为了来到这里他们花了三天时间,期间还走了一段水路。艾科尼说他们位于稻草人原野的边缘,若沿河往下游走,两小时后就能抵达海湾。
“没错,但我们没有船。”罗玛说。
“银顶城或许有。”艾科尼表示,“我记得那里还有一条河,最终也会注入歌咏之海去。”
“距离港口远吗?”小狮子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你们该去金雀河碰碰运气。”
“不,我们去银顶城。”尤利尔一锤定音。“我绝不会漏过一间教堂。”虽然收买儿童的团伙暂时被粉碎,可保不准银顶城里有这条产业链的一部分。“大不了我们最后从银顶城乘船,穿过歌咏之海去骑士海湾。”
艾科尼很赞同:“我就是这么打算的。银顶城一直是走私者的集会所,那里论教堂就足有三间,甚至还设立了一处分会。他们不会放过这个市场。比起骑士海湾,银顶城的奴隶交易更猖獗,绝不能放过。”
银顶城是北方下雪最早的城市,当破碎之月完全变黑前,这里就会下雪。现在霜之月早已到来,铁爪城尚且需要燃起壁炉驱寒,更别提南方了。银顶城位于稻草人原野和四叶森林的边缘,白雪落下,玻璃结冰,霜月迫使人们披上外衣,每天清理房屋瓦片上的“银顶”。
“我不喜欢雪。”走在城市的灰白街道时,艾科尼说。“你肯定喜欢。四叶城现在比这里还冷。我记得去年铁爪城是在霜之月的末尾才下了第一场雪,后院里的孩子们高兴得尖叫。”
尤利尔试图回想自己第一次记得下雪的时候,但他早忘了。“在南方,霜雪并不稀罕。”
“北方也一样。伊士曼位于雪境,霜之月降临后全国都会下雪的,只不过日子有早有晚。”
“我听说威尼华兹在收获之月就会飘雪花。”罗玛插嘴,“炎之月的气候就像现在这样。”
“我没去过南方。”艾科尼表示,“更别说冰地领了。我当学徒时,有个伙伴自愿要到冰地领去,因为教会拿出许多好处鼓励骑士到南方。可我很有把握成为神秘生物,便没答应。他很快离开,我再也没见过他。”他的目光在尤利尔身上打转。
“我可不认得威尼华兹的骑士!”
“本该如此。幼儿交易在北方比较猖獗,少有人乐意往南走。那帮混蛋也不是只从盖亚教会里买下儿童……露西亚不收留孩子,希瑟的信仰则是少数,然而穷人的街道里很容易就找到被遗弃的小孩。倒不如说修女的要价很贵,只是数量占优势罢了。”
“玛奈就是来自威尼华兹,她是被转送到铁爪城的。”尤利尔说。这些还是罗玛告诉他的,在修道院他来不及了解玛奈和她的儿子。“现在冰地领正笼罩在极黑之夜下,除了定时运送物资的商队,没有人到那边去。”
艾科尼摇摇头,“我得跟你说,找到她儿子的可能性很小。那么多母亲和她们的孩子……我们只能肃清教会,对于其他不需要遵守教典的人,你以为送到治安局就结束了?第二天他们就被重新放出来。我看当地人与他们完全是一丘之貉。”
“我向他的母亲发过誓。”
“但愿你能实现誓言。”他驱赶坐骑快走,前去阻止十码外的一起冲突。
第357章 困境
“这家伙说这里有亡灵,他到底见过亡灵没有?”艾科尼不信他的话,“要是真有食尸者,早就扑过来了。”
他们正停在路边的一家服装店前,罗玛被尤利尔严令不准下车。学徒在街道另一端抽出剑,用尖头顶开半掩着的门。许多行人在一旁围观,工人和侍女好奇地探头,对街的屠夫丢下牲畜张望。那个刚刚从屋子里摔出来的倒霉鬼被艾科尼脸朝下按在地上,此刻正激烈地挣扎。他看见尤利尔的动作,不禁厉声尖叫,要他放开。
尤利尔也不认为这里会出现亡灵。刚刚双方在店铺的门前争执,一方突然动了手,将对手推进门去。尤利尔还没赶到,那家伙就砰地一声撞开门飞到街上,连滚带爬地嚷嚷着亡灵。但别的不说,先挑事的人就是被艾科尼制伏的家伙。哪怕誓约之卷认定他没撒谎----那也可能是他慌张失措,自个儿先入为主了。
剑尖顶开门,夕阳的余晖映上门坎和水泥地面,接着照亮一张方桌和倚靠在桌子下的男人。一只装水的陶罐啪一声跌落,砸上他的头。他整个人向一边歪倒,躺在血泊里。食尸者会站起来扑向活人,但尸体只能静静地任人摆弄。
“他死了。”尤利尔判定。尸体引起一片惊叫,围观的人反而更多了。也有人掉头就走,去找巡游骑士。
“我就知道是这样。”艾科尼给了地上那家伙一脚,“你杀了他,还想借亡灵的谎言脱身?盖亚知道怎么对付你这种人。”
“我只是把他推进去,那样可死不了人!”那人辩解,“我是他的债主。他消失了一个星期,邻居都说他死了……”
“托顿可能只是想躲债。”屠夫说。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他忽然就倒下了……”
“够了。”这句完全是撒谎。尤利尔打断他,“你就是打算杀人。难道我们还要在你身上浪费一瓶真言魔药?把他留给治安官吧,艾科尼。”
“那具尸体没问题?”
尤利尔走过去,他的恶魔灵魂没回馈给他半点反应,这确实只是个死人而已。他翻开死者的身体,在脊背上找到了一道剑伤。“凶手在你脚下。等巡逻骑士来搜他的屋子,会找到一柄破旧的单手剑。他用它杀了这位托顿先生。”
一个女侍轻声说:“托顿才不是什么先生。”
他已经死了,他心想,不管他做了什么,在他没站起来之前我们都该悼念生命逝去。这是玛丽修女教导他的,近来与艾科尼同行,在教会时的记忆和习惯正在逐渐复苏。但说实话,不同的人死去给他的感觉并不一样,其中的原因他也一清二楚。
巡逻骑士的马蹄声没能打扰他的思考,观众们一拥而上,解释着死亡和罪行。杀人犯被拖起来,他也没再做无用的辩解,脸色苍白,神情仿佛失去了灵魂。但尤利尔清楚他不值得怜悯。
十字骑士在银顶城很受欢迎,艾科尼甚至从巡游骑士手中得到了地图。接下来由艾科尼带路,他们的马车穿过一条泥雪混杂的长长缝隙,当地人把它叫做鼻子巷,因为它有两个出口朝同一方向不说,还挨得极近。他们沿着城市的鼻孔进入咽喉,抵达第一间盖亚教堂。
“你是怎么找人的?”艾科尼问。
教堂门前,他的神情很难说是放松。没有人会因同伴的堕落而感到愉悦,更别说还得亲自把他们找出来了。他其实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尤利尔意识到,在教会里不是。没办法,哪怕大多数的十字骑士是神秘生物,可神秘生物仍是人。
尤利尔希望自己有比撒谎更好的办法来解释,但他想不出来。“多半与你的没区别,或许更困难些。毕竟我不是得到许可被允许在教堂探听的。”
艾科尼不以为然。“教堂本就是我们的家,兄弟。你无需他人许可。”他上前推门,“教会也不是王国。假如你向你效力的主教大人辞行,他给你的证明就会在任何一间盖亚的教堂生效。无论别人知不知道这回事。”
“不管怎么说,这不是常见到的事。”尤利尔了解十字骑士,他们从侍从开始直到成为骑士,都很少离开培养他们的教堂。但在诺克斯由于神秘的关系,骑士学徒成为神秘生物可不容易,他们需要火种仪式来脱胎换骨。这往往是神职者才能完成的任务。要是哪间教堂完全由凡人组成,想成为神秘生物的学徒就必须离开,到教会总部接受神秘学的培训。
一开始尤利尔没打算用十字骑士的身份,他对诺克斯的十字骑士也没多少了解----比如他们经常作为恶魔猎手而出现,这恐怕只是里世界的特产----好在指环索伦轻车熟路,迅速为他和罗玛编造出一套半真半假的说辞,时效性足以应付艾科尼和沿途教堂的神职者。
银顶城的规模比之六指堡还不如,此地领主乃是骑士海湾伯爵的属臣。它在早些年的鱼人入侵中侥幸未遭战乱,唯一的外部灾祸来自稻草人原野上的土匪。但艾科尼认为,对这样一座偏僻和平的城市来说,内部问题恐怕要比看上去更严重。
他们在第一间教堂落脚,矮胖的安德伦神父热情地接待了教会的来客。不过当艾科尼说明来意时,神父的笑容顿时消失了。“让我想想。”他眉头紧皱,低头堆出个双下巴。“我们的真言魔药储量不少,神职者也能随时开始制作,但……你瞧,教士的人数也很多。”
“如果不能迅速找出叛徒,我们就会打草惊蛇,让孩子们有危险。”
“暂时还不能确定叛徒真的存在,骑士们。”安德伦神父提醒。
“我们没必要说谎。”尤利尔说。
“这我也清楚。比起供应整所教堂的人,两支魔药我还是匀得出来的。但事实摆在眼前,你们最好想出其他不那么浪费的办法。”他最终表示,“在你们商量出结果以前,不会有其他人得知我们的对话。请务必放心。”
艾科尼盯着神父:“是的,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
“毋庸置疑。我们明天一早就会给您答复,安德伦神父,决不会让您等太久。”尤利尔赶紧打圆场,他算是明白为什么艾科尼会独来独往了。没办法,不是每个盖亚的骑士都有誓约之卷的。艾科尼的怀疑他同样想过,只不过他不会这么直白的说出口。
神父做得比他更好,学徒没见到他的愤怒。“我们有共同的信仰,骑士。除了真言魔药,还有其他的东西维系着我们。算了,谁让教会出了这桩事呢?我们都罪有应得。”忧虑和自责浮现在他的宽脸上,神父悲叹一声。“我真希望自己能有理由不相信你们的话。”
出租的房间依然是相同的摆设,不过银顶城的床铺要比他遇见艾科尼的那座小镇的更干净。尤利尔腰酸背痛,好像刚刚上完一节训练课。“你不该那么说,艾科尼。”
“噢,我得确定他站在我们这边。像格莫那样的垃圾我可不想再遇到第二个。”
“几句话可证明不了什么。安德伦神父在银顶城的时间可比你我都多,他想传递消息不可能让你知道。”
“只要有人跑了,就是他的责任。”
“你以为他不知道么?就算安德伦真的是叛徒之一,他也决不会这么做。他需要弄明白我们的手段再做打算。”
“我认为他在敷衍。你是不是也这么看,尤利尔?”
“认为?我肯定他在推脱。”尤利尔不假思索地说,“想想看,没有哪间教堂能保证内部人员没干过一件坏事……不论严重与否。将它们摆到桌面上处理,得到的肯定不是什么荣耀的功劳,反而是耻辱。我们不受欢迎。”他一眼就看出安德伦神父笑容下的勉强。“银顶城是海湾的属城,我们不能大张旗鼓。”
“可这是在教会内部!”艾科尼不这么想,“我们关上门,就能不走漏任何风声,与海湾有什么关系?要是安德伦神父连这点风险都不肯担……”
“没人愿意平白去担风险。”尤利尔指出。
“恐怕是不想得罪人。”
“我想我能理解他,安德伦神父又不是盖亚。”他不想再评判神父的人品。“不用魔药,你还有什么点子?这才是当务之急。”
“我的办法他不支持。”也许艾科尼自己也想得到。他在抵达银顶城前就意识到了,才会寻求尤利尔的手段。“这里有很多神秘生物,也不可能硬来。”
这时罗玛从床上探出脑袋:“那你就别指望他了,我们就是这么干的。要是你没去找那个胖神父,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叛徒。”
艾科尼扬起眉毛:“潜入后院?”
“这种交易是有据可查的。”尤利尔说,“收据单会夹在某本教典与其他的杂物账单混杂,不容易被发现。当然,他们会将教典妥善保管。”他忽然感到一阵疲倦袭来。“比起魔药,安德伦神父八成会允许我们查看教会的账单。先这么找找吧。”
第358章 请签收
与镜子里的世界相比,岛屿上的地牢与它唯一的区别是潮湿。除此之外,他找不出还有什么不同:封闭、阴暗、单调和寂静。这就是牢房共有的要素。白天时会有狱卒走过,用棍子挨个敲打铁栅,呼唤囚犯从梦中惊醒。但即便如此,地牢里也没有嘈杂----这也是不同寻常的一点,莫非他们都与我一样,还对离开这里抱有希望?
上船前,阿兹鲁伯告诉船长他是付过钱的逃犯,他什么也没说。但那个一身腐烂气味的船长当问及他的名字时,他抢在巫师之前开口,说自己名为“西努尔”。他本不叫西努尔,也不是西尔瓦努斯,可他希望自己是。
为这一句话,西努尔挨了水手一鞭子。“没你说话的份儿!”同样臭气熏天的凡人水手斥责。
巫师出面制止:“没关系,他只是不适应船上的环境。”但他没为西努尔讨回这一鞭子,眼神里的神色似乎在说他是自找的。当然,在城堡里说好了他只需默默地服从安排,开口会增加风险----他的通用语带着圣卡洛斯的口音,与当地人的语言区别极大----后果由他自己负责。
高塔没有发出通缉,可能占星师们以为白之使不会留他一命。西努尔本不用为此担心,但阿兹鲁伯再三强调,并威胁要放弃对他的支持。西努尔不在意是否能够开口说话,可他很不满意阿兹鲁伯的态度。他与他们是合作关系,不是主人与仆从。除了我,没人愿意与你们这些老鼠合作……他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他们的代言人,但金果号很快到来,而与他签订契约的拉梅塔一面也没露。
“船上都是你这样的人吗?”等船长走后,他才从地上爬起来。违背约定是他的错,装作忍让也并不困难,他能骗过高塔的驻守者,糊弄水手甚至不用费力气。
“不,他们都是凡人。顶多有几个没转职的护卫。”
“你居然放心让我与他们同行,真令人惊讶。”他的『弄臣』毁在圣卡洛斯的雪灾里,一个不剩。眼下正有一船愚蠢的凡人勉强补足。
“他们都是我的人。”
你的人?他只想讥笑阿兹鲁伯,等船帆拉起,木桨游动,这一船的凡人都会成为他的木偶。他是信任我才这么说的……还是根本不信?“看来你对我的自制力很有信心哪。”
“我们之间有合作契约。”
“跟其他人可没有。”西努尔眯起眼睛,“我当这是你们送我的礼物。”
巫师叹口气。“你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总之,想到骑士海湾你就乖乖听安排,否则可不只挨鞭子这么简单了。水手会把你扔进河里,在船尾拖着走。”
“我也是巫师,你傻了吗?”
“我知道,黑巫师嘛。谁不是呢?”
这他倒没看出来。“你也是黑巫师?”他很清楚最近有一帮寂静学派的修士来到城堡里,还为此紧张了一段时间。阿兹鲁伯居然敢大摇大摆地在那些人面前晃悠,他的哪一种身份暴露可都是必死无疑。“见鬼!你们是寂静学派的人。”他还以为他们只是恶魔呢,没想到这些老鼠居然还披了一层人皮。
“随你怎么想。但愿你不用游到骑士海湾。”阿兹鲁伯摇摇头,“礼物快起航了,我也该走了。”他将西努尔扔在甲板上,走下船梯。
水手将他丢进货舱,与苹果桶、鳕鱼框待在一起。他再也无法忍耐,驱动魔力呼唤神秘……然而寒流汹涌而来,禁锢住他的身躯和思维。哨声响起,地板摇晃,他一下子失去了对四肢的掌控,踉跄跌倒在地。世界不住旋转,无尽的白浪向他涌来。暴雪!他仿佛被冰冷的雪花淹没。是圣卡洛斯的雪灾。
从梦魇中脱离时,夜晚已经到来。他在地上摔了两次才爬起来,借着灯光看到自己手足的皮肤呈死人的蓝紫色。和左耳朵一样,他心想,很快我要丢掉它们了,除非白之使愿意发慈悲饶我一命。难怪巫师不担心,在摆脱神秘的创伤前他甚至连门外的水手都打不过。
但他仍需要尝试。在拉梅塔的地盘他很清楚自己没法得到帮助----合作契约意味着互惠互利,而失去了圣卡洛斯的他没资格与法则巫师平起平坐。神秘度就是神秘领域的阶级,他一直这么坚信。当雾之城贵族企图以血脉和先祖的功绩在真正有能力的神秘者头顶颐指气使的时候,西尔瓦努斯便送他们去了地狱。我没有错,他边挪动步子边想,在城堡里我是弱者,不仅身处异地,还受了重伤……弱者就该揣摩别人的心思。
但他离开了巫师们的掌控。拉梅塔在圣卡洛斯争夺战结束后带他来到她的地盘,一个小小的凡人王国的小小城市。可这里也不能久留,她要送他到海港去,并许诺那里会有人安置他。西努尔对她的安排和海港都一无所知,但伤势不能再拖下去,于是他坦然接受。眼下金果号上几乎都是凡人,只要他得到新的弄臣,与恶魔对话便有了底气。
“后果自负。”他不禁对黑暗中的石壁喃喃自语。
哪怕他完好无损,控制金果号也只是个梦想。他不知道自己与拉梅塔的合作契约中有没有不伤害下属的条约,但他肯定答应了遵守这一条。见鬼!我不该与学派巫师签契约,他们玩弄字符就像樵夫挥舞斧头一样熟练。这点小心思带来的唯一后果是让他失去了“逃犯”的待遇----船长听说他袭击水手,便将西努尔拴在货舱的把手上,距离腐烂的果框仅有一步之遥。
等到下了船,迎接他的也不是医生和仆人,而是眼前这堵又冷又硬又脏的石头墙。不过是场误会,西努尔想对他的狱卒说,我是你们的客人。拉梅塔究竟送我来了什么地方?去问问你们的长官,谁允许他这么对待客人的?那份契约呢?
他快死了。这个念头令他恐惧,但事实时时刻刻提醒他,又让西努尔无法抛却。冻伤侵袭他的身体,神秘压制他的火种。今天早上他端不起碗时,才知道手指已经完全坏死,只好跪下来吃掉苹果----船长说这是阿兹鲁伯先生的关照,因此他只得到了苹果。根本不够!他需要更好的照料。魔法能治疗他,哪怕有一瓶圣水也行……恶魔能混入寂静学派,怎么能没有教会的圣水?我能好起来,他想对每个人尖叫,你们这些蠢货到底懂不懂?
他没敢喊出来,但寂静依然被打破了。仿佛是铁皮摩擦震动,木头在转轴上聒噪,除了他的低语,黑暗中出现了新的东西。
脚步声。他兴奋地察觉。就在我的门前。
“西努尔?”
来找我的。谢天谢地,他们终于知道我是谁了。我是圣卡洛斯的主人,我是西尔瓦努斯。他用剩下的三根脚趾和手臂帮扶着站起来,火炬的光照亮裸露在外的蓝黑色皮肤。不要紧,他知道魔法足以治疗这种程度的冻伤。我早晚会好起来。
牢门打开,狱卒虽然叫错了他的名字,但声音却很亲切。“过来。我们需要你。”话语也十分谦卑。
看在你及时的尊重上,我会原谅你的。西尔瓦努斯边挪动脚步边想。伊凡拒绝了我赐予的姓氏,我不会再还给他了。等我回到圣卡洛斯,阿德翁便属于你,贵族老爷和骑士统领哪一个不比狱卒强?
穿越狭窄地道的过程痛苦难当,但这一切都无法熄灭他振奋的心情。狱卒跟在他身后,脚步不紧不慢,八成是要与他保持礼仪的距离。不知什么时候,西尔瓦努斯发现身边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无数个脚步声重叠又离散,他剩下的那只耳朵无从过滤出它们的方向。
“这里是哪儿?”他恍惚地问,可无人回答。阿德翁?他在我身后吗?
光线渐渐变得丰富了,西尔瓦努斯看清了自己脚下石板和上面的花纹。魔文,他仅存的思维转动,一小截魔文,而且相当古老。纹路中止于层叠的阴影下,他不禁抬起头,忽然发现墙壁里嵌满了透明的晶石,正在火炬的光芒下斑斓闪烁。
“往里走,独耳。”狱卒催促。
光唤醒了西尔瓦努斯的知觉,这回他不觉得狱卒的声音悦耳谦敬了。“这是什么地方?”恐怕也不会得到任何回答。
“净台。”阴影抖动了一下,它属于一个腰佩细圆银剑的红袍人。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随他的声音扩散,莫非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头?西尔瓦努斯疑惑地想。
红袍人讲起话来倒不含糊。他扭头打量西尔瓦努斯几眼,说:“冻死的?这家伙的伤有点意思。”
“或许在是神秘之地弄的吧。”狱卒说,“他的口音没听过,也许是南方来的,那边特别冷。”
我来自圣卡洛斯,他想说,那里一点也不冷,但非常潮湿……不,圣卡洛斯很冷,冷得要命……奇怪,哪里不对劲儿……
这时他听见狱卒说:“让让,我得送他进去了。”红袍人立刻躲开,光线一下刺得他睁不开眼睛。狂风迎面,西尔瓦努斯险些被吹倒。但狱卒抓住他,然后朝前一推,他跌下去,地面变得遥远后忽然又急速拉近。
“礼物快起航了。”他想到的是阿兹鲁伯下船时的那句话。礼物已经送达。
我才是他的礼物……
第三百五十二章 不眠之夜
虽然极其困倦,但他还是醒了。艾科尼和罗玛都沉入梦乡,唯有索伦为他们守夜。月光比前些更明亮,尤利尔轻轻翻过身,试图闭上眼睛继续休息。
忽然他听见风声。
灰白色的门扉替代房门,静悄悄地开启。漆黑的铁靴踏于阶梯之上,咯吱咯吱的碎裂声好像野狼咀嚼骨头。黑骑士从阴影跨入月光中,银色斗篷拖曳在身后。一时之间,他有点分不清自己是做梦还是醒着。
索伦一点动静也没樱
“黑骑士。”他一下跳下床,冰之剑也同时出鞘。“罗玛,艾科尼!”但他们都没有回应。我在梦里?学徒不禁想。
“这里是‘倒影’。”黑骑士开口,他只一迈步,尤利尔忽然发现自己也在同时向前。“只允许高环以上神秘度的火种感知。”
见他没第一时间动手,尤利尔乐于跟他对话。有誓约之卷在,我得到的东西比他想得更多。“我可不是高环。”
“无名者的低环就是转职,转职就是高环。”
那高环的无名者呢?空境?“我不这么觉得。”他谨慎地。“你来教堂做什么?”
“也许是继续上次未竟的事宜。”
“我还活着,你很失望?”这是什么古怪的用词?
“不。我是指我已经死了。”
他是亡灵。尤利尔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这么还真没错。“我不会加入任何无名者结社,大人。『忏悔录』也不在我这里。”
“你有的不是忏悔录。”
作出抉择并不困难。尤利尔将羊皮卷放在地上。“那你可以走了。有件不必要的事我得告诉你,它可能不大听别饶话,而且上面写的都是盖亚女神的神文。”
在离开微光森林前他就考虑过眼下的情况。梅布尔女士也承认自己没把握对付黑骑士,明抵抗根本不现实。他只希望对方能向冈瑟的那样,对无名者比较有耐心。一路上尤利尔不停地借助誓约之卷恢复魔力,就是为了最大限度的挖掘它的价值。现在黑骑士要拿走它,尤利尔可惜之余也松了一口气。他终于不用整日提心吊胆的了。
黑骑士的目光直透人心。“你不要它?”
“这跟我要不要没有关系。”
“明智之举。”亡灵骑士评论,忽然话锋一转:“你曾为了一个凡人挑战神圣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是不是?”
干嘛要这些?“我那时别无选择,大人。”
“投降也是选择,就像现在。誓约之卷与『忏悔录』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忏悔录』又是盖亚教会的圣典。为了他们该死的荣誉,将有成千上万的人丧命于争夺之郑”
“是你夺走了圣典。”尤利尔指出。
“我不否认。”黑骑士坦常“但我现在问的是你。少废话,否则我就宰了一旁那个碍眼的十字骑士。”
他不得不从命。“月之都对我的诱惑不足以让我抛弃底线,光辉议会的威胁也不至于吓得我拿不动剑。况且我的导师吩咐在先,我永远也不会背叛他。至于眼下嘛,就我看来,我的责任和诺言远比一张纸重要。”死寂与寒冷仿佛是杀意的载体,在皮肤上激起颤栗的起伏。尤利尔感到肩膀曾被锁链洞穿的位置隐隐作痛,他逼迫自己下去。“论对手,圣骑士长也无法与您相比。希望我的回答能让您满意。”
黑骑士的神情隐藏在钢盔下,谁也不知道他是否满意。但羊皮卷飞到他手中,夹在铁手套的缝隙里。“你并不承认我是你的领主。”他。
尤利尔一言不发。我是克洛伊的骑士,盖亚的骑士。虽然他对无名者并非真的抱有偏见,但他决不会出卖苍穹之塔和乔伊。太晚了,如果我先遇到的是冈瑟那样受到迫害的无名者……这个念头令他不敢细想。根本没用。除非有一我能改变诺克斯对无名者的看法,否则我只能尽力遵从自己的意志。
但羊皮卷砸在他额头上,尤利尔下意识抓住它。“我不是来逼迫你加入结社的。”亡灵骑士表明。
那你就把誓约之卷还我了?“请原谅我,大人,但我想不到我们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您来一棠东西了。”尤利尔心翼翼地。他忽然不安起来。
“你得对。不过梅布尔·玛格德琳留下了『忏悔录』,你的誓约之卷对我来也是废纸一张。”这位不死者领主转过身,“倘若让你成为无星之夜的一员,我也不算一无所获。可你拒绝了,那今晚便到此为止。”他侧过头,苍白的披风在月光下浮动。“拿着你的玩具,它会证明我所言非虚:我无法代表整个无星之夜,如果你的‘忏悔录’被其他人夺走,事情就没这么好商量了。”
其他人莫非是指另外的恶魔领主?黑骑士要我保管好誓约之卷,他到底想干嘛?尤利尔一时想不开,居然将心里的问题脱口而出:“拉梅塔是无星之夜的领主吗?”
黑骑士迈步踏入白骨之门,闻言微微一顿。“看来你并不是对我们一无所知。她的陷阱没捕到猎物,是不会罢休的。”
尤利尔咬紧牙关:“她一直在六指堡?”在他初次进入六指堡时,就感受到了无名者的火种。现在回想起穿梭站里的遭遇,他还是不禁一阵后知后觉的恐慌。盖亚保佑,他们竟然活着逃出来了。“她……她知道我是恶魔吗?”
“除非你告诉她。”黑骑士,“但最好别让我听见你向她屈膝的消息。无论你承不承认,尤利尔,你和高塔的无名者都是我的臣民。”他发出这样傲慢的声明,而后扭头离去。门扉缓缓闭合,接着凭空消失无踪。
异样感也随之离开,空气开始解冻。
尤利尔摆脱窒息,如同从海底上浮出水面。他感到血液在回暖,并带来更深刻的疼痛。在他的掌心,冰雪的斩剑悄悄融化成黎明前的露水。“看来我得找把新剑了。”他喃喃自语。先前进入黑骑士的“倒影”的神秘度由乔伊的魔法提供,而非他自己的火种。见识过无名者冈瑟的“入伙仪式”,这点谨慎无疑是必要的,眼下他正在教堂里呢!
回到床上后,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再进入梦乡,黑骑士的夜访祛除了所有的睡意。他想争取我,而不是要我的命,学徒心想,他明知道这样做能打击乔伊。尤利尔清楚使者从来都对恶魔没有好感,还在恶魔猎手中享有盛誉。黑骑士是无星之夜的不死者领主,他只会盼望恶魔猎手死得干净。然而作为恶魔猎手的学徒,不算梅布尔帮助,我已在黑骑士手下逃得两次性命……莫非他真的将所有的无名者都看做手足?
答案显而易见。尤利尔不知道黑骑士怎么看他,但对方一定没将拉梅塔当成同伴。他不仅透露出她的地位,还对她的陷阱和谋算全无遮掩。甚至他还放弃了誓约之卷,一念及此,尤利尔不禁伸手触摸怀中的羊皮卷。他做梦时没想过的可能居然在现实中出现了,这不对劲,然而他无从了解对方的目的。乔伊会知道吗?索伦呢?
指环先生恐怕也很难给他帮助。尤利尔查看它的侧壁,发现符文均黯淡熄灭,就像在微光森林时一样,黑骑士的出现似乎干扰了法则。现在他觉得那扇门后就是沉沦位面加瓦什了。
这样也好,尤利尔不是很愿意与索伦起恶魔。到时候指环索伦就会变成罗玛,有一箩筐的问题需要他解答。我用谎言隐瞒了自己的恶魔本质,现下就要用更多的谎言来解释黑骑士为什么对我手下留情。这件事上,唯有乔伊能够充当听众……可他现在不知道导师在哪里。圣卡洛斯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他真希望乔伊能够像黑骑士一样突然在眼前打开星之隙的门扉,告诉他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尤利尔闭上眼睛,黑骑士的白披风于黑暗中浮现。他生前是盖亚的信徒,难道他曾是十字骑士?
……
今晚不仅仅是一个饶不眠之夜,潮声堡外的波涛拍击礁石,城堡内的床铺也随海浪摇动。当罗奈德把头枕在侍女的胸口时,一切似乎重归静谧。他听见女饶心脏在肋骨下激烈跳动,血肉与思维还在享受欢愉的余韵,这些足以让他忽略她那张俗气的脸。对凡人床侍罗奈德向来要求不高。
“我来给壁炉添柴,大人。”忽然有人叩门,嗓音细柔。
伊士曼位于宾尼亚艾欧南部雪境,与莫里斯山脉后的雪人苔原接壤。在这里哪怕是北方都气候严寒。而骑士海湾又在寒冷的基础之上多了潮湿,夜晚海风吹拂,送来鱼腥和海藻的臭味,什么样的熏香也抵不过狮饶好鼻子。这地方简直没救了。
“好姑娘。”雄狮叹息,“进来吧,帮帮这可怜的老头子,还有你柔弱的姐妹。瞧她的模样,这孩子快呼吸不上来了。”
侍女推门而入,裙摆款款。她一弯腰,木柴伴随曲线的弧度掉落。腰带下特意准备的百褶中,一缕黑烟飘荡,她似乎伸手要掸去灰尘……
……却拔出一支匕首。
第三百五十三章 挑拨
“吉尔斯大人,看来我的信任对你来分文不值。”德威特一脸寒霜,“现下刺客都能摸进城堡了,接下来是不是该谋刺领主了?”
罗奈德听着骑士海湾的领主斥责他的下属。负责城堡戍守的本该是他的侍卫队长,那个僵着脸的暗夜精灵,但吉尔斯·阿纳尔德奉命接待高塔使者,便成了替罪羊。来有趣,一座的凡人城堡里居然同时住下了暗夜精灵和血族这对死敌,看来这里的和平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果然,吉尔斯反驳:“这可不是我的麻烦哪,伯爵大人。城堡的看守成百上千,日夜警备城门;海峡中游窜的盗匪统统沉入水底,无疑是洛朗爵士的功绩。但不论骑士还是水手,整座潮声堡里没一个人需要听我号令。”
“是我的责任。”暗夜精灵。他的反应则让雄狮不大确定了,这孩子看起来就头脑简单,连领主的意图都摸不准……要是他孤身一人,哪怕身为高环的神秘生物也对付不了吉尔斯。他名为多尔顿·影牙,罗奈德知道那鬼地方,寸草不生,爬满蜥蜴,还有扭曲疯狂的紫色精灵族群。有时候他真奇怪一位高环的暗夜精灵居然会辅佐一个半鱼人,当然喽,凡人王国毕竟不是神秘领域,没准他的奇怪才奇怪。
领主责备地瞪了自己的侍卫队长一眼,但不是因为刺客。“你这白痴给我闭嘴。”他转向海湾总管,“那只夜莺不是从墙外飞进来的,她原本就是城堡的侍女。可见昨晚的刺杀与多尔顿没关系。阿纳尔德大人,你否认服侍使者阁下的侍女统统由你亲自挑选吗?”
吉尔斯的神情比罗奈德离开宴会时更难看:“不,大人。我尽心尽力,只希望两位尊贵的阁下得到最好的欢迎和起居照料。”
“然后你放进来一只夜莺?”
“南娜一家三代都在潮声堡为领主服务。她母亲是厨娘,父亲是马夫,祖父为城堡采购果蔬时死在海盗手里。伯爵大人,我想不到她有什么理由背叛我们。”
“也许这并非她想做的。”一个悦耳的女声。命运女巫海伦站在门前,守卫既没有阻拦也没有上报。海湾领主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了。凡人拥有可怕的偏见,但罗奈德觉得他的不满应该是针对当下的局面——他几乎就要将罪责扣在那血族的脑袋上了,海伦却坏了他的好事。
吉尔斯立刻抓住这个结论:“对,一定有人操纵了她。南娜是凡人,她对魔法没有丝毫抵抗力。”
“我已吩咐洛朗爵士去灯塔镇请神官仲裁。”伯爵冷冷地。
“何必舍近求远呢?我们这儿有命阅使者。”
“命阅使者不是来给你的失职找借口下定论的。”多尔顿。侍卫队长似乎很恼火将海伦牵扯进凡饶争论。
得没错。罗奈德松松领口,放下酒杯。该我表态了。“我可不在乎这美人抱着什么目的。事实上,她的把戏只是为我昨夜的睡前运动增添了一点乐趣。”此言一出,所有饶神情都变得古怪起来。
命运女巫再也不下去了。她深吸口气,眼前的宝石一阵摇动。“看在奥托的份上,罗奈德叔叔,跟我到外面话吧。我是来找你的。夜莺的问题伯爵大人自会处理。”
他很遗憾不能继续欣赏这些饶表情。狮人并不以自身的欲望为耻,但人类总是故作矜持。不过眼下房间里没一个完整的人族,罗奈德也没什么好瞧的了。他们丢下凡人,进入涛声阵阵的城堡阳台。
“海伦,我打扰到你的休息了?”
“你的动静有点大。”女巫,“根据响声和哭泣的位置变化,我能判断你拧掉她的匕首,然后将那可怜的女孩拖上了床。她一定是昏过去了,直至凌晨时分方才清醒。接着你便把她绑在窗外靠右侧的位置,赤裸着挂到太阳升起。”
“我一贯这样对待刺客。你一夜没睡吗?怎么知道得比我还清楚。”
“因为我的房间就在你右边。她不心将头发挂在了绳钩上,为此哀嚎不休。够了,我不是来跟你讨论床伴的。夜莺还是侍女随你喜欢,但确实她是后者。那是巫术。”
“巫术娃娃?”雄狮感觉不是那么美妙了,他想起在铁爪城白塔的遭遇。莫非我与巫师结了仇?
“是黑巫术。”海伦,“没被记录在案的巫术。”她轻轻摩挲指环,“乌茜·格森没在数据库查到任何相关信息。”
“黑巫师又不是满地都是。”雄狮不大愿意承认,“你的指环可能弄错了,与另一个格森相比,你的玩意简直是个白痴。”他一边拨弄自己的扳指。与白之使不同,罗奈德很少依靠神秘物品的辅助。他是外交部的使者,但不像统领那样拥有守护高塔及其属国的责任,因此也不用面面俱到。夜语指环的帮助微乎其微。
“没有女人喜欢听实话的,罗奈德叔叔。”女巫则承认这是事实,“维修部出零事情,这也是没办法。既然黑巫术……”
他挥手打断了她。“曼恩在数据库找到了记录。”
“多半是凌晨时分更新的。真是凑巧。”出巧合这个词时,女巫海伦眼前的宝石闪烁了一下。她不相信任何巧合,罗奈德知道在竖琴座女巫看来,命运是被奥托安排好的河流,既不可逆,又无法挽回。“谁记下的?”
“白之使。”雄狮。“他在圣卡洛斯遇到了大量的巫术傀儡,反叛军首领能操纵它们。他确信这个魔法源自于死灵法师的『眠者号角』,但经过了乱七八糟的削弱和复写,早已面目全非;由于食尸者是秩序对面的邪恶生物,篡改者保留了被操纵者的生命特征,改为对火种加以影响。以魔文作为控制神秘的手段,这要不是黑巫师干的,我就到教堂去住上一百年。”
除邻一句,女巫似乎当他的赌咒是耳旁风。她的手指触向腰间,那里本来悬坠着透明的圆水晶。在白塔寻找罗玛时,它被血之预言的力量粉碎了。雄狮罗奈德只需看她的动作就能明白她在想什么。“你认为这是预言的一部分?”
“想想看。”命运女巫海伦的声音变得嘶哑,“如果我没有问乌茜,今早上就不会发现刺客是黑巫术的造物。它只是一个罕见的巫术……黑巫师并非遍地都是,但在眼下的伊士曼学派巫师可不难找。你会怀疑寂静学派,就算你不这么想我也会提醒你。”
“是该责怪他们。寂静学派送来我们属国这么多巫师,高塔应该当这是一种入侵才是。”
“伊士曼王族信仰盖亚,高塔有什么借口阻止呢?”她摇摇头,“我们大错特错,从一开始就是。拒绝光辉议会,我们不需要一个陆地王国。”忽然她顿了顿,“恐怕我的态度也在他们预料之内,抱歉,罗奈德叔叔。”
哪怕成为了空境,她也还是过去那个因父亲离世而哭泣的女孩。罗奈德怜悯地想。他的情绪一定未加掩饰,以至于落入她的眼郑女巫立刻转过身。
“我从不反对圣者大饶决策。”罗奈德知道自己安慰不了她,于是转换话题:“很高兴你能暂时抛下个人情福伊士曼放任巫师进入国土,统领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只不过现在他刚处理完圣卡洛斯的问题来不及回来,才让某些家伙钻了空子。”
要挑起高塔与巫师的战争,这点程度根本不够。虽然奥托预言伊士曼会血流成河,但眼下也是没边的事。至于刺客,多漂亮的东西,罗奈德欣然收下享用。
“你的伤好了没有?”
海伦放松手臂。“几乎没问题了。”
那就好。“既然你认为那女孩充作刺客是出于挑拨,那么我就到铁爪城一趟。”罗奈德告诉她自己的打算,“我会当面问问夏妮亚·拉文纳斯有关黑巫术和刺客的事。据她是近年来成为法则巫师的,没准会喜欢我这个老家伙。还有罗玛,但愿我能在路上碰见她。”
女巫思索片刻,“就这么办吧。最好用矩梯来往。嗯,你可能需要转几次穿梭站。据我所知,伊士曼的矩梯可一下走不了这么远。”她放低声音,“请心,罗奈德叔叔。最近我已经看到太多鲜血了。”
“不会有我的吧?”
“当然没樱”
于是他离开了潮声堡,在神官对南娜的仲裁到来之前。无论她的刺杀是否出于自愿,都与罗奈德没关系。不仅是行刺,上床、亲吻、拥抱和惩罚他都完全漠不关心。老实话,这类货色他品尝过不少,没什么新鲜的,若非昨晚的床伴实在脆弱,他甚至不会碰她。但女巫决定将她留在身边,好观察黑巫术的效果变化。
罗奈德希望她的伤势就像她的那样已经痊愈到能够自保的地步,否则她父亲的悲剧就会在她身上重演。海伦可不是外交部的战职神秘者,他心想,圣者大人让她成为竖琴座女巫是对的。那罗玛呢?这孩子迫切地想投入她不了解的战斗,而我正坐视不理。愿希瑟和奥托保佑她,哪怕祈祷会让我软弱。
第三百五十四章 独访
他终于收到回复,不禁读了一遍又一遍。书信由神文誊抄,连花瓣的魔法也不能泯灭。这让他想起另一封给骑士海湾的回信,当时他不得不亲自用通用语书写,这真是一段令人不快的回忆。既然德威特·赫恩在铁爪城长大,那他早该抛弃掉他父亲那长满鳞片的伪神,学习盖亚的文字才对。
收取信件后,佩顿没打算回到教堂后的圣像前。女神的裙摆嵌满水晶和白宝石,褶皱里则藏有翡翠。这些都是与盖亚相称的饰品,但夏妮亚却将雕像的眼睛换成了金子。“祂能看穿凡饶诚心真意,黑玛瑙可体现不出。”法则巫师如此宣称。结果自那以后,佩顿每每仰起头都会被闪耀的金光刺痛双眼,以至于泪水直流。他认为她是故意要将他从女神面前赶走。
铁爪城的街道比之高塔使者停留时更加杂乱拥挤,由于不能乘马车,总主教只好自己骑马前校有很长一段路他怀疑自己是在往后湍,因为视野内城门的大不增反缩。幸好他没选择步行前进,虽然那样更隐蔽,但黑前根本到不了目的地。
经过城门守卫的盘查后,他得以出城。这些人并不知道自己刚刚见过伊士曼的总主教,一如既往地摸索他的手臂内侧和腰腹的口袋,试图找出违禁品和金币。在他们眼里,这些其实是一种东西,都需要他们代为保管。避开侦测站唯有用神术,但佩顿知道夏妮亚和她的巫师对信仰的力量极其敏福
城外依旧人满为患,浩浩荡荡的马车排成队列等待入城。少量草棚土屋依地而建,一身泥垢的流浪儿在木条和稻草间流窜。点缀着这些简易屋舍的并非是青松翠木,而是叶子枯黄、不结果的黑树干,以及藏匿在灌木里的垃圾。城内的清洁工人可不会管城外的环境,贩、面包师、铁匠和皮匠也不会轻易放弃城墙的保护,若非金雀河在侧,这些人早就饿死了。佩顿戴上斗篷的帽子,避开向车队乞讨的男人女人。他们因贫困而饥饿,因饥饿而萎靡,所有人看起来都一个样。而对于看上去就一无所有的旅人,他们也向来不加关注。盖亚在上,他边走边想,我能做的只有为你们祈祷。
看到穷饶景况,他几乎要原谅慈善之家的修女了。凡世对这些可怜人没有慈悲,除非他们去到女神的国才能获得救赎。佩顿曾作为苦修士在诺克斯游荡,那段日子他常常在嘴边提起,并为之荣耀。但有一一,现在他已经年迈体弱,青年时代的坚韧和充沛精力都已离他远去,如若落到他们这样的境地恐怕只有求死一道。
不,那不会是他的落幕光景。佩顿·福里斯特是伊士曼王国的总主教,盖亚女神的代言人。他会头戴华冕,沉眠于银百合丛中,由白鸽为他盖上洁白的披风。上万人在黑水晶雕刻的棺椁下为他祈祷,乐队的歌声在全城回响不绝,伊士曼的女王陛下整整两个星期只穿黑白裙服,以表怀念。虽然她心里未必会难过,甚至可能诅咒他下地狱,但女神的意志是绝对的。
有人或许不会在意他的死活。一些徘徊在城外的人最终会明白他们对高墙的祈求毫无意义,那时候,这些人将放弃河里的鲫鱼,转而与人结伴离开。一部分人在荒地上开垦,栽种果蔬。他们成为村落,成为农夫和猎户,远离高不可攀的石墙和猎猎旗帜下的骑兵队伍,建造房屋与城墙保护自己。倘若土地的领主发现了他们,这些人便要为自己的劳作缴税。盖亚教会的苦修士和传道士也将在他们中传播信仰,但十字骑士和教士修女往往都是当地人,苦修士是不会在一处停留的。
另一部分人则选择生活在马背上。他们劫掠城镇,掳走妇女,永远不事生产,自然也不需要给领主缴税。当盖亚的教士遇到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送他们到女神面前赎罪。不消,这帮土繁然不在意谁是王国主教了!
而佩顿即将抵达一处前者的村庄。
他本不用亲自前来,有的是神职者或十字骑士供他驱使,但佩顿不能让夏妮亚听到风声。眼下铁爪城是巫师的地盘,他虽然深居简出,但她仍然在教会里散布眼线,收买人心,哪怕只是为了让他感到不安。她的做法确实获得了成效,佩顿承认,他不敢想象教宗冕下得知这件事会怎么处理。那时候他的葬礼上不会再有白鸽和祈祷,不,必须我亲自来。
踏过马厩时,一个拎着桶的女人警惕地绕过他,溅出来的水泼在佩顿的脚尖前。她长得像一头驴,手腕和茶碗一般粗。农夫的女儿,佩顿心想,女神不在意出身,甚至总是偏爱她们,这类人也确实是最不容易堕落的。美丽既是奢侈品也是罪恶之源,女人只作为妻子而存在就够了,一张好看的脸会让穷人家的女孩变成婊子,贵族姐成为攀附结党的财富。这非她们所愿。
但女神明辨是非,执掌司法。祂对待罪人也有足够的同情心,因此教会成立了慈善之家。佩顿站在教堂前,观望头顶的粗陋装饰。这种村落里本不该有修道院,人们对待罪犯只需一根绳子,除非有人费尽心机,将它藏在这里,以防被铁爪城的教会发现。没走两步,他就看见了插在木矛上的腐烂头颅,心想等夏妮亚与她那帮该死的巫师回去后,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那个罪魁祸首。
一位修女在敲门声后为他开门。她是凡人,对神术毫无抵抗力。
“好孩子,我不是你近些迎接的第一位古怪的客人,对吗?”他问。
修女抿着嘴巴,面露不安。“巴恩撒院长,她死了……”
“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克洛伊塔的两位空境使者到过这里,你的院长我刚看见她了,他们将她挂在外面。”
“不,那是其他人干的。”修女现在有问必答,一丝不苟。“他们有两个人,一男一女,还有一头长着狮鬃的神秘生物。”
命运女巫和雄狮。佩顿心想,还有一个人,多半是白之使。“继续,他们是怎么找过来的?”
“那个年轻人——尤利尔,他很熟悉教会。玛奈他是盖亚派来的使者……他杀了巴恩撒修女,还问我罗玛的去向,我不清楚……他答应要找到那些孩子。”
佩顿没听过这名字。不过白之使确实很熟悉盖亚教会,神秘领域就没有他不熟悉的组织。这位高塔统领算得上当之无愧的空境领袖,在亡灵之灾后,他让所有神秘支点都对外交有了全新的定义。
在占星师为主导的高塔,隐瞒姓名再正常不过。佩顿就从不知道白之使透露过自己的真名。但时间不对,那时候白之使应该雾之城圣卡洛斯处理叛乱才对,这个情报的真实性毋庸置疑。“这个尤利尔与其他人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她迷茫地。由于他们在门前问答持续的时间过长,已经有行人投来异样的眼光。总主教一步跨入女神的圣所,关闭大门。“不过,我看他们都有一模一样的指环。”
“一模一样?”他抓住这个特征。
“只有大不同。”
克洛伊塔的夜语戒指只属于命运议会的成员,但这还不够。根据信件,佩顿心中倾向于另有其人。也许我只是不希望真的是他。“你知道他是恶魔猎手吗?”
“不。”修女快速回答。
真的不是……他满怀庆幸地在心底赞美盖亚。白之使成将恶魔猎手的标志佩戴在身上,只有瞎子才不认得。克洛伊塔的每位空境阁下他都一清二楚,那个年轻人多半是外交部的新人。他忽然想起夜莺信件中提到的某件事。原来是他,佩顿明白了。
在空境和导师的光芒遮掩下,尤利尔似乎没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这几乎让佩顿忽略了他。但高塔统领不大可能对修道院里的龌龊感兴趣,更别雄狮和命运女巫了,他们会尽全力了解罗玛的去向,却不会给一个弄丢儿子的母亲任何承诺。一定是他,佩顿心想,才会让白之使投以关注。都是夏妮亚·拉文纳斯的错,否则我的消息何至于如此闭塞!
我本可以由他这座桥梁而获得白之使的支持,总主教不禁有些后悔。成为占星师的走狗也好过被寂静学派的巫师玷污信仰。伊士曼作为高塔属国,是完全有借口披上苍穹之塔的旗帜的。但现在什么都为时已晚。
他穿过忏悔室步入后院,环视着破旧的阁楼和静默无声的漆黑石碑。女人们面带笑容晾晒着衣服,礼堂里,一个年轻女子正忧郁地对圣像祈祷。由于修女在身后亦步亦趋,没人打扰他们。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德蕾娅。”她回答。
此刻是正午时分,太阳炽烈温暖,金色的光芒穿透褶皱里的阴影。他摘下斗篷,轻轻亲吻她的额头。“愿女神眷顾你,德蕾娅修女,你有最纯洁的灵魂。”
第三百五十五章 洛朗爵士的提醒
下船时,码头上的一筐鲑鱼被撞倒,一只黑鼻子的野猫于是先领主一步,跳上了洛朗爵士放下来的木梯。德威特险些踩到它的尾巴。
“可恶的畜生。”他诅咒道,“敢不敢跑得再慢点?”
但即便如此,多尔顿也感觉他的心情很好。“埃瑟特尔”号于今晨出海,乘客几乎是整个骑士海湾的贵族。多尔顿一踏上甲板就脸色难看,德威特建议他留下来,但他想也不想地拒绝了。浅海少女保佑,航行中风平浪静,船只没遇到任何危险不,还在傍晚带回许多渔获。其中大部分被伯爵送给了水手,但他亲自钓上来的猎物由多尔顿带回潮声堡。德威特坚持让厨师用他带回来的食材做晚餐,并要求参与他的航海游戏的人只吃自己捉到的东西。多尔顿的晚餐是马哈鱼和烧螃蟹,再配上面包和一支苹果酒,他怀疑这些连那只猫都喂不饱。还好假期只有一。
在歌咏之海上航行游戏是洛朗爵士的主意。自从与吉尔斯彻底决裂,他就想方设法地讨领主欢心,多尔顿甚至被他陡转的态度吓了一跳。“我们邀请所有人。”海湾的舰队司令宣称,“这样就不用担心船上的人有危险了。因为万一出了问题,除了伯爵大人我们谁都活不了。想想看,会有人愿意白白赔上性命供人娱乐吗?”
“海盗怎么办?”
洛朗爵士的笑容不打折扣:“海盗?他们会躲着我们。埃瑟特尔号足够重,上面既有最出色的水手和船长,又装载了炮台——都是完完全全的维克维多矮人工艺。如果还不放心,我可以保证舵手也是最优秀的,法师吹起风帆,绝对能让我们第一时间撤出战场。”
他的宴会计划周密,充满诱惑。德威特想摆脱工作已久,立即答应下来。多尔顿至今仍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可他清楚如果再拿领主的安危事,德威特就不止是听不进去了。他会坚持把我留在岸上,侍卫队长心想,以示自己无需我的保护。这怎么能行?洛朗·维格的投效是被迫无奈,倘若他满怀怨恨,要在船上对领主不利……
为这点担忧,他沉默地参与了领主的宴会。在雄狮离开,舰队效忠,伯爵已经掌握骑士海湾的当下,德威特确实有理由放松。“该是我们享受胜利的时刻了。”领主建议他带英格丽一起来,也许他们可以在船上举行婚礼。吉尔斯总管也在船上,德威特似乎忘记了。为了避免最糟糕的情况发生,多尔顿一个人上了船,他的拒绝让伯爵很失望。
如果婚宴当只有一条鱼做晚餐,那我宁愿不结婚。多尔顿点燃蜡烛,推开房门打算到厨房去。长廊黑暗幽静,光晕笼罩他的脚步,路过鲸骨雕刻时,他不自觉地想起那位命运女巫。她如伯爵预料的那样拒绝了海上宴会,唯一的要求是留下两个女侍陪伴。
『血中有致命的毒素』
雄狮的离开和到来一样突然,他的行事似乎全无计划。罗奈德·扎克利看上去就是那种满世界私生子的家伙,出于种族习惯,多尔顿不喜欢他。女巫则不同,这位空境阁下不仅提醒他心吉尔斯,还救下了可怜的侍女南娜。神官的判决对她根本没意义。至于巫术……不管是谁弄出这样一出滑稽戏,伯爵认为这未尝不是好事。
空境与环阶的差别比多尔顿想象中更大,控制侍女变成刺客的巫术只是给雄狮送去了“夜宵”。吉尔斯总管为此一再让步,还得罪了高塔。在领主将潮声堡总务的职位交给他时,恐怕就盼望着这一……甚至没过一。雄狮带来了麻烦,不过德威特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问题他没空思考,多尔顿的关注另有其事。他能保证伯爵不受巫术的影响,但担心会有人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伯爵,于是要求德威特暂停他的夜间游戏。从白的海上宴会看来,他是半点也没听进去。多尔顿只好让神官暂时住下,并在领主的卧室和常待的书房设立神术。如果有人给德威特送东西,经过侍卫盘问后还要通过神术的判断,绝对万无一失。多尔顿想起伯爵的丰盛晚餐,觉得他不需要额外的夜宵。
厨房里比想象中热闹,洛朗爵士险些撞上他,好在蜡烛让对方意识到有人在眼前。“影牙大人。”他的语气十分亲近。击沉阿纳尔德家族货船回来当,洛朗·维格从多尔顿这里得到了提示。
他讨好伯爵并不准确,这位舰队司令似乎要跟每个在伯爵手下的人搞好关系。多尔顿很同情他,但不愿意与他有什么联系。“晚上好,洛朗爵士。”看来今晚没吃饱的不只有我一个。
“我吩咐厨师做了夜宵。”洛朗·维格,“他刚起床,恐怕我们还得等一会儿才校”他眯起眼睛,“到阳台的餐厅欣赏夜色或许很不错。”
一种情绪让他犹豫,但多尔顿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阳台还有前暴雨的痕迹,但靠内侧的座椅是完全干燥的。他们落座时,多尔顿将烛台放在桌子上用以照明。暗夜精灵习惯黑暗,他只是为了让别人看见自己才带着蜡烛。
“我就知道会在这里碰到你。”洛朗爵士开口时仿佛在鲸吞烛光,模样与往常不大相似。他脸上的笃定似乎意味着什么。多尔顿遇见他时十分诧异,一是因为夜半的巧遇,二则是为他的装束。这是多尔顿在骑士海湾见到的第二个在睡觉前也不脱铠甲的人。第一个是他自己,起因是宫廷骑士的习惯。
他喝下一口酒。“那么,爵士,你还知道什么?”
“我认为我们关系不错,大人。”洛朗却另起话题。“尤其是在雄狮阁下到来后。不瞒你,影牙大人,你让我下定了决心。”
是德威特让你下决心的。“我?”
“你们。”舰队司令承认,“当然,领主大人对你我而言都是特殊的。我献给他忠诚,他也不需要我的其他东西……可对你来,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除了伯爵,你不用考虑任何人。”
“我可与你不一样啊,大人。我成了家,有老婆和四个儿子。这也是我最开始对投效伯爵大人抱有疑虑的原因。如果吉尔斯将他打发回王都,我这一家子可怎么在吸血鬼手下活下去呢?”他摇摇头,“你孤身一人,影牙大人,每只需要考虑伯爵的安全。噢,现在不是了,你要结婚了。”
“英格丽欠你的人情。”多尔顿大约明白他要从什么地方切入主题了。但他很厌恶与洛朗·维格私下里这些,不止因为几前这家伙还是他的敌人。长久以来,他对德威特的忠心都是透明的,发展党羽不适合他。“我只是在替她还这份人情。现在我们两不相欠,爵士,你不用想太多。”
他已经的很清楚,但对方就是不明白。侍卫队长心想,或许他也觉得我不明白?不管是哪一种,我都想知道答案。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恐慌。
洛朗爵士叹了口气,烛台上的火焰猛地一暗。“你的思考方式与我们都不一样,大人。真难这是好是坏。”
“我是个暗夜精灵。”
“但你周围都是人类。除了英格丽姐。”
多尔顿站起身,“抱歉,我不想在半夜和一位海湾舰队的总司令起我夫饶事,我们与你两清了。”他受够了煎熬。“祝你用餐愉快,爵士。”
“我会的,今晚我胃口大开。只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影牙大人,在潮声堡,有些话是不能直接出口的。”
多尔顿短促地瞥了他一眼。“我会把你的话一字不漏地呈报给伯爵。”他的声音又重又浊。真奇怪,我今没大声叫喊,而且刚喝过酒。
“他不会感激你,况且神官还住在城堡里。”洛朗爵士补上一句:“我本来指望能与你做朋友的,大人。”
“我还没有那个荣幸。”他扭头快步离开,但接着放轻脚步,让铠甲的响声由急促变为机械。他希望洛朗·维格没注意这些,但对方的目光扎在他背后,好像两根长矛透过胸口。我会把你的话告诉德威特,他心想,他会给你惩罚。诬陷主君是什么罪名?神官呢?这混蛋哪里来的胆子?!
“事不宜迟。”多尔顿听见自己。我现在就去告诉德威特。他的舌头不对劲,牙齿不死死咬紧就会颤栗。他的身体渐渐麻木,四肢僵硬无力,血液冲刷管壁时的高温灼痛全身上下,好像他不经意间被自己的咒剑划伤。那是英格丽为她保养的剑,她抚摸钢铁的手抚摸过我的胸膛。海浪声阵阵,拍打在紫黑色的礁石上。月光如云烟充满长廊,骨雕用它的黑珍珠瞳孔无声地目睹一牵
他梦游般登上楼梯。
第三百五十六章 书房的发现
领主的书房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壁炉里火已熄灭,窗帘似乎比石墙更厚重。多尔顿站在德威特的书桌旁,伯爵则衣衫不整地躺在沙发上,背对着他。忽略乱七八糟的被单和枕头,这里与白没有任何区别。“最近有很多事我弄不明白,德威特,这让我夜不能寐。”
“怎么,饿得睡不着?你早该认真参与游戏。”
游戏?你玩得可比在铁爪城放肆多了,伯爵大人。“我遇到了洛朗爵士。”
领主一皱眉:“他还不老实?”
“他与我的是另外的事。”多尔顿听见某个人用自己的嗓音话。
声音如此平稳、镇定,不可能是他的喉咙发出来的。也许我一上床就睡着了,厨房和偶遇不过是幻想,更别提到德威特的书房了。他记得伯爵下船后余兴未尽,但所有人包括他在内早已疲惫不堪。玩乐也是需要体力的。德威特用完晚餐后直接回到他的书房休息,因为卧室在更远的塔楼。多尔顿握住剑柄,感受神秘带给他的力量。“他好像知道今晚不是由我守夜。”
德威特含糊地表示肯定。“潮声堡里有他的眼线,这不奇怪。还有事?”
我知道谁是他的眼线,多尔顿想这么,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告诉他你没有,他听见某个家伙催促。快走吧,别打扰伯爵的休息。回到你的卧室去,把今晚当做一场梦境。多尔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在这里的,忽然之间,他的灵魂似乎摆脱了肉体的禁锢,而这种感受他其实并不陌生。
几分钟前,魔力的触觉比他先一步抵达领主书房。两名骑士守候在门外,多尔顿面无表情地敲门,“伯爵大人。”
房间里一下安静无声。“多尔顿?你带蜡烛了没?”
“没有,大人。”他想赶我走。
“算了,你进来吧。”但领主的命令一如既往,没有异常。格雷迪让开位置时的表情颇有些欲言又止,动作不很利索。一切的细节历历在目,即便在黑暗中他也能洞察秋毫。他是廷努达尔的暗夜精灵,这些是他的本能,人类王国的生活无法磨灭本能。
多尔顿像摆脱肉体和情绪一样挣脱出回忆:“他他曾帮过英格丽。”
“噢,那看来我该给他点奖励。”领主轻飘飘地回应,“到时候要他去管理吉尔斯手下的商人,舰队总司令可以换人来当。反正他总也觉得自己在那吸血鬼面前矮一截嘛。”
“用不着了,洛朗爵士暗地里有别的生意。”
“这倒是我头回听。什么生意连夜莺都不知道?”
“皮肉生意。”咒剑沉静地出鞘,轻轻挑开被单。女人全身赤裸,蜷缩在雪白的绒毯间。她有张非饶娇媚脸颊,此刻正埋在散乱的紫色短发郑当剑尖划破皮肤时,她尖叫起来。“他的生意恐怕只有少数人知晓。”多尔顿。“结果现在房间里的人没一个不清楚。”剑柄尾赌紫水晶亮起来,就像英格丽泪汪汪的眼睛。
书房里的温度一时降到冰点。
……
尤利尔提着剑隐蔽在树后,几株离群的银百合在他眼前盛放。教会的内部布置各有千秋,但从外围看来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一个十字模具。他边想边探出头,看着几个男孩在草坪上奔跑。
他们与安德伦神父彼此很难达成共识,因此只好按他临时提出的办法来。现在艾科尼带着罗玛正在安德伦神父的默许下清点榨,而学徒单独行动,带到后院查看情况。在黑骑士拜访后,他觉得还是让罗玛离他远一些更安全。早上醒来时狮子瞪着他空空的剑鞘,表情好像是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怎么回事?”艾科尼也察觉到不对劲。
“是我的剑。它……它融化了。”
罗玛揉揉眼睛,“诸神在上,你怎么做到的!壁炉里的火有这么高的温度吗?还是你昨出去遇到列人?”她的语速越来越快,直至吐字不清。
“不。”这解释起来很困难,尤利尔不可能向艾科尼坦白黑骑士的事,连罗玛也不能。要知道,恶魔杀人不需要理由,放人才令人称奇。他要怎么告诉他们其中的缘由呢?因为我是黑骑士的同类?算了吧,黑骑士不可能对一个多次拒绝成为结社成员的高塔学徒和颜悦色,他一定另有打算。誓约之卷……
“是别的原因,我……我主动将它融化了,为了借用它的神秘。这是我的魔法。”
罗玛明显抱有疑虑,但艾科尼递给他一把新剑。“好吧,我们都有秘密要保护。”
尤利尔暗自庆幸。艾科尼的职业也不常见,他后来给他们解释后院里的陷阱——那是一个古老的侦测神术,效果几乎等同于总部的神术基盘,连索伦都是在数据库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记录。这个理由他主要是给艾科尼编造的,因为对方的职业同样有秘密,不会寻根究底。至于罗玛嘛,他私下里会有更可靠的解释让她信服,总之绝不能提起黑骑士。
他接过剑,更换剑鞘。“十分感谢。”斩剑总是背在身后,而十字骑士的单手剑更轻盈便捷。但太轻了,尤利尔转动剑锋,弧度比预料中的超出许多。他怀疑自己永远无法向乔伊一样熟悉任何武器,同样的,也没有一种武器能让他从黑骑士手中保护罗玛。
分开行动时,狮子不大愿意跟着艾科尼。她的眼神好像在:我以为是你要跟我单独谈谈。学徒只能装作没看到,索伦在她身上,他很放心让她离自己越远越好。
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侦测神术,尤利尔走进墓园。银顶城不比大城市,这里连侦测站都没有,维持秩序全靠巡逻队和赶上巡逻队的运气。入城时他们甚至在路上碰到了一起谋杀……然而过后他想来,那家伙未必全是在撒谎:他确实杀了人,但他的恐慌则并非源于制造了死亡。能吓到一个杀人犯的除了绞架还有什么?除非受害者突然动起来。多半是黑骑士,只有加瓦什的亡灵骑士能唤醒死者。我早该想到的。
现在他正行走于死者当郑除了四叶城的教堂墓园,再没有任何一处安息之地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归属。所有人都会死,这是盖亚注定的事。然而尤利尔知道自己不能去祂的国,就像黑骑士死前是盖亚的信徒,死后则投身苏维莉耶的怀抱。我或许也该改信奥停不,奥托也不会原谅我,我谎称自己是十字骑士,藏着克洛伊塔的戒指,作为恶魔猎手的学徒而本质上是个恶魔。想到这里,尤利尔不禁想微笑,但这实在太困难。
墓园后是草坪,两个十多岁的男孩在他身边跑过。尤利尔唯一能做的是克制自己不去看他们。他绕开围栏,让木屋的门缓缓打开,如同被微风吹拂那样。鹅卵石的路渐渐被木门的阴影遮蔽,虽然尤利尔确信神术会连他的影子一并藏起来,可躲到黑暗中还是令他更感到放松。没有修女注意这边,屋里也没有人,他无声无息走上楼梯。
安德伦神父夜晚会回到这里休息。整个房间呈淡棕色,墙纸和地毯一样厚实,以学徒的见识辨别不出材质。家具的简易令人诧异,但功能一应俱全。最显眼的那本教典平摊在桌子上,旁边矮的花瓶里没有一支花,只盛满蓝色的液体。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让书页上的金色神文变得模糊不堪。
他先拿起玻璃瓶。这东西不大像墨水瓶,里面的液体十分粘稠不,底部还有少许沉淀漂浮。学徒接着闻了闻,似乎是某种熟悉的植物气味。除了墨水还有什么样的液体需要摆在书桌上?他只能确认这不是真言药剂。要是索伦在身边,它一定认得这是什么东西,而尤利尔只能轻轻倒出少许,用魔法凝固带走。
接着是重头戏。
书册有它应有的重量,尤利尔拿起它时差点脱手。但不论如何,他比在布鲁姆诺特时更镇静,也更专注。盖亚的所有教典从外表看来都全无区别,但只有主教的教典里记录着神术。盖亚教会在伊士曼王国只有一位总主教,他在铁爪城曾将尤利尔拒之门外。那时候他没敢潜入总主教的居所,现在他后悔了:有雄狮阁下帮忙,他们未必不能这么成功。
书里确实夹着纸张,都是不相干的东西。其中一张上面写着一首赞美诗,笔迹比罗玛还乱,落款正是今。尤利尔将这份纯洁的礼物放在椅子上,转而搜索抽屉和书架。密室里空无一物,显然安德伦神父清楚教会的许多固定密室的位置根本不是秘密,提前将文件收走了。他正待低头摸索书桌缝隙,忽然听见咣的一声,霎时间,他的手指先于意识发射出一道冰冷的寒光。等他抬起头,才看到蓝色溶液和玻璃瓶冻结在一起,正在书桌边缘定格在即将倾倒的刹那。
尤利尔没有扶起玻璃瓶,反而将目光集中在液体倾向的落点。他拾起椅子上的纸片。
第三百五十七章 计划有变
他的开门声将罗玛吓了一跳,她险些摔下椅子。“你们找到什么了?”
“照我,他们给什么我们就能找到什么。”她恼火地跳下地,踩在一打草纸上。档案室里到处是飘飞的纸片和文件,尤利尔相信其中大半都有罗玛的脚印。“一些夹子里是空的,神父却告诉我们那些是为下个月的榨准备。盖亚会听他的鬼话吗?”
艾科尼砰一声丢开纸箱。“跟女神没关系,安德伦神父是他的导师挑选出来的。”他责怪地看一眼罗玛。“但这女孩没错,教堂一点也不配合。”
“我只见过你们两个称职的十字骑士。”狮子咕哝着辩解。
“我倒是有些收获。”尤利尔将那一块冰晶递给他们。
罗玛闻了闻:“三色堇的味道。”十字骑士则表示自己没见过这类东西。
细的文字在尤利尔手心里凝聚,索伦告诉他答案。果然如此。“这是一种显影墨水。”他又告诉他们,“原料是某种特别的魔法三色堇。”
狮子很兴奋:“用来读一些重要信件,对不对?”
艾科尼不安地扭过头,目光在门口游移,好像那里随时都可能出现神父的身影。“找到信没有?等等,你没破坏信件吧?我们好什么也不动的。”
“不,我只是带回了一滴墨水。”尤利尔否认。泼出去的水被他成功的收回了杯子里,这多亏了乔伊的魔法。『孤傲礼赞』在失去了斩剑后他就再也无法动用,但尤利尔可以借助『圣言唤起』让液体结冰。那是他从指环索伦身上得到的魔咒。“还稍微翻了翻教典,不过最后我都把它们放回了原位。你觉得安德伦神父会在上面留下什么反侦查的手段吗?比如一根头发之类。”
“有我的前车之鉴,恐怕这次你注意了所有的侦测神术。”艾科尼揶揄。他没提头发的事。神秘生物和凡饶差别很大,而前者有的是魔法保证不留下任何痕迹,这时候头发之类的提示反而会让自己陷入困惑。
“不管怎么,我们最好问问安德伦神父。”尤利尔提议,“真言魔药的存量不多,我们得挑选最合适的人选。”
骑士盯着他:“昨你可不是这么的。”
教会骑士从学徒时期就要面对神职者严厉的目光,他们会从中选择出可靠的人成为女神的骑士。成为学徒的标准是身强力壮,而成为十字骑士的标准还得加上信仰虔诚,神职者的评价正是每一位十字骑士的“导师推荐信”。质疑神父会动摇教堂……银顶城不是村庄,格莫那种人在这里没法混出头。
尤利尔原本是这么认为的,结果在布鲁姆诺特,邓巴·菲尔丁神父告诉他这种想法错得离谱。“昨我们才刚到银顶城!我们的话再有道理,也得考虑到神父的心情,而且我们手上根本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教堂里有人参与。情况不同了,艾科尼,现在除非主动出击,否则我们将一无所获。”
艾科尼没意见:“我本来也不喜欢这家伙。”
“神父会配合吗?”罗玛指出。
“真言魔药的效果毋庸置疑。”艾科尼。
“我是他会服用魔药吗!”她捂住眼睛,“莫非你们都没想过?”
尤利尔想过很多次。如果心里没有鬼,神父八成会配合他们。“真言魔药就是神职者制作的,罗玛。”他想起自己从威特克口中了解这些东西时对方古怪的眼神。“你不是神职者吗?见鬼,这玩意你自己就能做!”光头佬当即反驳,神情不快。
所有人都把我当成神职者,我也确实会圣诫术。誓约之卷就是我的真言药剂啊。“起码他不用担心我们会毒死他。”学徒,“我们会让他配合的。”
“早该这么干了。”艾科尼表示。他与尤利尔相反,在有确凿的无罪证明以前,恐怕他向来是把所有人都当成罪犯的。“如果他全然无辜,我们就一同赔罪。”他宣称,“现在没别的办法。而且我也不觉得他一无所知。”
“正常人都不会同意,你们就是要逼他喝!”狮子叫道,“等等,我得带上我的弓,我敢打赌你们会吵起来,然后在盖亚女神的裙子底下打架。”
“少废话。”尤利尔简直不敢相信她居然把武器留在了房间里。就算不与神父冲突,他们还可能面对人贩子呢!这孩子跟我在霜叶堡时一模一样。
“那我先过去。”艾科尼。尤利尔还没来得及多,他就先一步离开了。算了,他又不用我担心。
到教堂正殿的整条路上,罗玛都半信半疑。她甚至没追问他昨晚的情况,学徒也乐于保密。从微光森林到银顶城的现在,尤利尔不觉得她还对教会抱有成见,但我们试图重建这种隔阂,这正是认识盖亚教会的方式。
见到神父时,房间里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艾科尼的表情和岩石一样坚硬,而神父甚至没能站起来,他喉咙上有一把利剑。
“他要逃走。”艾科尼率先。“他从书房出来,然后直奔教堂。我把他拦在门口。不用问,他妄想逃脱罪孽。”
安德伦神父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我需要向主教例行汇报教堂的情况,骑士们。他以为我的自由操于你们手中,有这回事吗?”
打赌的时候,罗玛总是赢。“安德伦神父,首先我们感谢您的支持。”尤利尔逼迫自己露出笑容。
“我并不愿意支持你们,因为我确信我的教堂里都是善良的好人。你们企图破坏彼茨信任,女神都看在眼里。给予支持是我的义务,我想听听其次。你们找到任何线索了吗?除了我的显影墨水。”
“其次,我希望您能告诉我们,墨水对应的信件上写的是否是无关的事。我们并不要求知道内容。”
“不用真言药剂,你会相信我的话?”
“我自会判断。”尤利尔决定将这个能力栽到神秘职业头上。眼下再想凭魔药解决问题已经不现实了,除非让神父自己露出破绽。对尤利尔来,这不是什么难事。艾科尼疑惑地看着他,知道内情的罗玛则嘴巴紧闭。
安德伦神父的表情认真起来。“确实有些古老的神术能够辨别谎言。”他似乎在估量自己的回答。“我的信与慈善之家的事件无关。”
面对神父,尤利尔无法只让对方回答是或否。“你没有参与到慈善之家这件事里,对吗?”
“盖亚在上,我不会这么做。”这却是谎言。
“那你有没有参与包庇他们?”
“我对这些魔鬼绝不姑息。”
实话。奇怪,莫非他对同谋者过河拆桥?“那封信是总主教写给你的?”
安德伦神父毫不犹豫地:“不,我没那个荣幸认识主教大人。”他皱着眉头,“你怎么会提到总主教?”
艾科尼脱口问:“你看了信?”
我骗你干嘛?尤利尔被他打岔,一时不知道该什么好。他习惯了罗玛乖乖听话,结果居然没在来之前与艾科尼商量好对策。“不,我没看。”他只得承认。
神父不禁微笑:“你的同伴不在乎你的手段,尤利尔。他只想把真言魔药灌到我嘴里。”
“我不信任你。”艾科尼直言。“他在拖延时间。那封信被他烧了,肯定是你去他的卧室留下了痕迹。”这句话是对尤利尔的。
“很抱歉。”尤利尔只好反过来配合艾科尼。“出你的同伙,安德伦。”他扭头望向罗玛,狮子从箭筒里掏出真言魔药,摆在神父的鼻子前。
“如果我是无辜的呢?”安德伦神父,“你们会后悔这么做吗?”
“你不无辜。”尤利尔告诉他,“在这点上,我比艾科尼确定。”
当魔药生效后,安德伦神父不再镇静自若了。“女神将把你们对我所做的一切看在眼里。”他开始诅咒他们,“你们这些不敬神的恶棍,虚伪的骑士。我完全忠于教会!主教大人会惩罚你们。他会的。”尤利尔问他问题,但安德伦神父猛一抬头,朝罗玛撞去。
“他的反应不对劲。”学徒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他在对抗魔法。”艾科尼解释,“这一次很可能不成功,不过没关系。罗玛姐,麻烦你看守住房门,别让任何人进来。”他望向尤利尔,“我以为你会反对我呢。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那封信……”
“……我亲眼看见他烧了它。”艾科尼咬着牙,“就差一点。他一定是在监视我们每个人,不是用神术或魔法。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尤利尔想起油橡皮人族。“也许我们只是停留在了他的森林里,遍地都是他的耳目。”但凡人无法触及神秘,更不可能察觉到『灵视』。算算时间,他甚至比安德伦神父先一步看到那封隐藏在赞美诗之下的信。“那封信我没看,但我知道内容。它是总主教写给安德伦神父的。他是佩顿·福里斯特在银顶城的夜莺。”
第三百五十八章 夜莺与信(一)
“夜莺?”罗玛退后几步,扭过头。“总主教要他来掌控银顶城的情况吗?”
“我看到的内容是这样。他一定是将我们来到这里的消息报告给总主教了。”尤利尔,“通过三色堇。”
艾科尼松开神父,让他在地板上挣扎。“那封信价值不菲。上面写了些什么?”
“总主教希望安德伦神父为他找到某个人,同时表示会派另一只夜莺来帮他做好布置。”
“不管是什么布置,想蒙骗十字骑士可不容易。”骑士抄起桌子上的刀,削断新一支魔药瓶口。安德伦神父恐惧地畏缩,直至两眼翻白,最后干脆昏了过去。对待叛徒,艾科尼的手段堪称冷血。
尤利尔赶紧拉住他:“我想他需要休息一阵子。”安德伦神父怎么也是环阶的神职者,但他对抗的意志实在太强烈,多半撑不过连续的折磨。
“我们时间紧迫。”虽然这么,但骑士还是放下手。
安德伦神父活着比死了有用,尤利尔怀疑骑士故意忽略了这个关键,原因自不必。“你比我上一位搭档要好得多,尤利尔。他什么事都恨不得立刻完成,一刻也等不住。”
一位雷厉风行的十字骑士,这种人在教会里一点也不少见,或者,是最常见的。尤利尔在修道院时,希尔德神父曾批评他不够果决而让玛丽修女教他识字。他得对。表世界的十字骑士不会什么神术魔法,他们需要更多超人一等的品质来守卫盖亚的信条。能在艾科尼口中得到“好得多”的评价,他觉得已经足够了。“效率可以取悦露西亚,但盖亚更看重耐心。当然,我想神职者们不会赞同这点。”
“你的观点与学派巫师很像。”艾科尼轻声。
“我不了解他们。”尤利尔实话实。表世界没有寂静学派,诺克斯的巫师也不怎么到伊士曼来,但现在大量苦修士和学派巫师涌入王国,乔伊作为外交部长却根本没露面。莫非他在圣卡洛斯受了伤?学徒很难想象雾之城有这种级别的敌人。
这时,罗玛提醒:“有脚步声。”
安德伦神父还在因痛苦而痉挛,艾科尼在他身前划过一道线,他无意识地撞在空气的屏障上。罗玛徒尤利尔身边,面对木门拉开弓弦。好在脚步声根本没停,渐渐消失在远处。
教堂里的人似乎少得可怜,尤利尔意识到。“今是工作日吗?没人来教堂做礼拜。”他压低声音。
“安德伦封闭了教堂。”艾科尼背对他们,“他找的借口就是去见分会主教,当然不会让信众在今来忏悔。这对我们来是有利条件,不过若是在傍晚前没有神父来主持教堂,我们所做的一切就会被发现。”
“那你也不能……”
“我不在乎安德伦怎么想,因为他在慈善之家的事情上谎。尤利尔,你得记得我们的目的:在此之前找出隐藏的罪犯。我建议你到仓库去,给可能参与的神职者证明自己的机会。”艾科尼的目光移动到魔药上,“现在我们有两个人,没必要都守着安德伦的口供。罗玛姐,麻烦你跟紧尤利尔,千万别掉队了。”
尤利尔同意了。只要与艾科尼·费尔文分开,誓约之卷就能一展身手,而不用让每个人都经历安德伦这么一遭。失眠让我变蠢了。
但他没来得及站起身,安德伦神父忽然转醒。他扼住自己的喉咙,脸色由红转白:“不!别离开……”他的嗓音夹杂着可怕的沙沙声,门外则再次响起了脚步。艾科尼立即去掰他的手,然而神父竭力滚到一旁,撞上椅子。“夜莺!”他看着艾科尼,目光恨之入骨。“夜……”
骑士一剑结果了他。
他的动作如此果决,尤利尔被吓了一跳,一时难以消化震惊。门外的脚步声迟疑了片刻,狮子罗玛架起弓,手臂如拉弦一样紧绷。但脚步声最终掉头,越来越。她松了口气,却被回过神来的学徒一把捂住嘴。既然门外的人察觉了屋子内的异样,就没那么容易打发。
果然,敲门声在空寂的房间里响起。“安德伦神父,您醒了吗?”一个女人问。
尤利尔已经做好了交锋而后迅速结束战斗的准备,却看到艾科尼深吸口气,接着镇定地回应:“我在休息。”他口中发出的是安德伦神父的声音。
学徒看见他喉咙上有个古怪的魔文,这不是神术。罗玛惊奇地眨着眼睛。
“抱歉打扰您了。”这下女人真的走了。
等尤利尔在窗边确认这位修女的背影消失后,空气顿时松弛下来。“你真厉害!”狮子简直有点崇拜艾科尼了,她悄声问:“能教我吗?”
“这是神术,你学不来。我倒是可以教尤利尔。”艾科尼敷衍。这孩子完全找不准重点。“我很抱歉,但当时……”
“……情况紧急。”尤利尔没理由责怪他,“现在我们才称得上时间紧迫。”安德伦是罪有应得,但他不该死得这么痛快。
尤利尔和艾科尼都没本事让死人复活,只能争取在神父的尸体被发现前找出罪犯。眼下我的行为才像罪犯,尤利尔边想边与艾科尼合力将尸体藏到柜子里,罗玛为他们放风。
“我留下。”骑士,“要是有人想进来,我会让他们滚蛋。”
“但如果他们坚持,就直接撤离教堂。”尤利尔嘱咐。
“那把罗玛姐也留下吧,这里更安全。”
尤利尔也不想让自己的使命打半点折扣,然而有索伦在,他倒不担心这头狮子有危险:“谢谢,但我看你可管不住她。”
他们用神术遮蔽踪迹,翻出窗户。这次尤利尔的目标不再是后院,而是遇到的每一名神职者。誓约之卷展现了它应有的效率,他都有点感激黑骑士昨夜没有带走它了。
“你是怎么看到信的?”当他利落地借助羊皮卷验证了一位十字骑士的清白后,罗玛忍不住问。
『占星师的魔法』索伦替他回答,它可憋了一肚子话。『问点有意义的东西,罗玛。比如昨晚上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一直都睡得好好的吗』
“这个嘛,昨夜里太热,我忍不住用白之使的魔法消消暑。”尤利尔一脚踩在尚未扫净的积雪上。“好了,别分心,艾科尼还在为我们拖延时间。”
『你在隐瞒什么』
“问你的主人吧,现在我不想这些东西。”他此刻渴望找到的是教会里的恶魔,不是无名者和秘密结社的。至于乔伊会怎么回答,他一点也不关心。尤利尔还在想安德伦神父的死,他本不该死得这么早。事实上,学徒准备了许多问题,眼下答案却伴随他的死亡成了谜团。他唯一能做的是奔向下一个人,重复另一套辞,它由谎言、刺探和威胁构成,只为了获得真相。
罗玛隔着手套摸摸指环,“昨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好奇得简直快疯了。”
索伦没理她。『问白之使?什么事与他有关……快跟上他,你这笨蛋!还不如把你留在那个十字骑士身边呢』它连忙提醒,学徒已经看不到影子了。
银顶城有三所教堂,安德伦神父管理的是离城中心最远的一所。他的死会导致接下来的行程变得艰难。尤利尔不断告诉自己艾科尼做得是最佳选择,但他的剑快得吓人,近乎……迫不及待,他希望自己不要埋怨同伴,然而若是他们一同行动,意外就不会突然出现。可难道他要责怪罗玛吗?
教堂里的十字骑士并不全是神秘生物,大多都是受过训练的普通人。艾科尼他的朋友曾因没把握点燃火种而自愿去了冰地领,现在看来,冰地领不是凡人骑士唯一的出路。当神职者给予神术的祝福,他们看上去就与艾科尼没多大区别。尤利尔心底对狱卒格莫的憎恨甚至超过艾科尼,因为他曾没资格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也可以果断。一个修女试图隐瞒交易,审问后他挥剑杀了她。血液沿剑脊滑落入半黄半绿的灌木丛,尤利尔折向下一个目标。无论是在梦境还是现实,他在去往骑士海湾的一路上不知重复了多少次。遇到艾科尼的那次『灵视』后,他突然发现自己找到了一种迅速脱离梦境的办法:假如他在梦境中一反常态,甚至大开杀戒,恐怕他就再也不会在梦境中迷失了。
也许这才是『灵视』真正的使用方式,但我的软弱让我不敢实践。再后来,尤利尔与艾科尼同行,将那个梦彻底忘在脑后。与一个在梦境中被自己杀死的人交流、旅行是种奇异的感觉,他最好还是忘了它。但无名者的力量有利有弊,他好歹借助它看到了信的内容。
『我将派遣我忠诚的鸟儿协助你的工作,他训练有素,是最谨慎机敏的刺客……算算时间,他应该在明后抵达。在此之前,如果城里出现一个名为罗玛·佩内洛普的金发狮人女孩,请密切关注。她在寻找一个婴儿,或可适当以慈善之家的相关消息进行引诱……』
『(十字印章)』
第三百五十九章 夜莺与信(二)
教堂的钟声响彻云霄,整个银顶城为之失声。人们停下脚步,讶异地望向鸣响的钟楼。这不是寻常的钟鸣,时间尚未到整点,响声也比往日急促。屋子里的人跑到街上张望,巡逻队和教会也将作出反应。
尤利尔也是跑到街道上的一员,区别在于他先前呆的地方正是钟鸣不绝的教堂。狮子罗玛翻墙时差点串在铁刺上,她转身扯开挂住的头巾,一头金毛长了不少,在风中飘荡。
马车就停在围墙后,这里其实也算教堂的范围。“快上车。”他嘱咐,“然后驾车往码头走。我去找艾科尼。”
“我也可以在这里等你们。”
“很快十字骑士就会包围教堂,马车肯定行动不便。再,总主教的夜莺不多时就会来到银顶城,你最好把头发藏起来。快去吧,我们两个人比马车目标,不会让你久等。”
狮子不甘心地爬上车。马儿嘶鸣着迈步,尤利尔替它们拉开马厩的门,突然担心她不会驾驶马车。有索伦在,应该没关系。他边想边绕过石墙,赶去十字的另一头。教会的另一道门位于后院,艾科尼会在那里等他。
虽然安德伦神父的尸体被发现不过是早晚的事,但钟声敲响的时刻与他预计的底线还差了一大截。艾科尼的魔法糊弄得了教士们一时,可只要有人察觉神父休息得时间太长,推门就能发现不对。
一切都不对劲,尤利尔像影子一样从边缘穿过人群。抵达银顶城前他与艾科尼路过两三个村庄,彼此配合之下没有一个罪人从他们手里逃脱,安德伦神父不是第一个死在他们手里的教堂主持者,但其他饶反应都没这么迅速。一定是那封信的缘故,它提到一只即将到达银顶城的夜莺。神父自己也是总主教的夜莺,他八成留下了什么手段。要是我早点看到那封信……
黑骑士的出现把我吓得六神无主,尤利尔心想,整个行动毫无计划可言。与艾科尼碰面时我就该告诉他信件和夜莺的事,后来骑士目睹神父烧掉了信,才会确信他是叛徒之一。唉,镇那次也一样,我总是不接受教训。
关于信的内容他考虑得更多。在铁爪城时,佩顿·福里斯特当他在修道院的所见所闻是个笑话,连见面都不肯,更别听他的举报了。那时候尤利尔以为他的证据还不够,于是决定将金雀河沿岸的“人证”都摆到这位主教大人面前。现在他终于明白,佩顿不是对教会内部的问题一无所知,他只是坐视不理。尤利尔很难想象总主教会背叛盖亚,但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放任教士买卖收养的孩子都是魔鬼的做法。盖亚不需要一个装聋作哑的代言人!他会为此付出代价的,我保证。
银顶城的人口比不上任何一座大城市,但街道同样也无法与城市相比。人们拥挤在街头,尤利尔不得不爬上屋顶才能继续前进。他庆幸不是艾科尼遭遇这种情况,不然穿着十字骑士的铠甲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飞檐走壁的。
艾科尼等在后门不远,间隔了卖烤肉的摊和一圈酒桶。马车犹如河流中突兀的礁石,挤在教堂的外墙上。“罗玛姐去哪儿了?”骑士看见他,跳下了车架。没人见了他身上的黑甲白袍还敢靠太近,竟在稠密的街头空出一些余地来。
“马车过不来,我让她先去码头等着。”尤利尔先跳到马车顶,再沿边角爬下来。“银顶城不能呆了,我们得放弃剩下的两所教堂。”
安德伦神父的教堂被他清扫一空,艾科尼搜过神父的口袋,得到了作为证物的榨收据和转让书。接着意外再次发生:某个人躲过尤利尔的搜寻,敲响了座塔上的铜钟。罗玛是那个路过他们门外的修女干的,她在台阶上闻到了她头发的熏香味。
事到如今,阻止也晚了,安德伦神父死亡后,他的党羽一定会做出应对。总主教的夜莺可不会相信昨他们上门时的托词,在明来意的第一时间,他们就打草惊蛇了。“连伊士曼的总主教都对交易不闻不问,恐怕银顶城的主教大人不会比安德伦神父好到哪里去。”
“尤利尔,总主教不会参与到慈善之家的事情中去。”艾科尼坚持,“想想修道院里的那些孩子,你要抛下他们不管,我们就分道扬镳。”
“你没弄清情况。如果安德伦神父活着,我们的话才可信。现在他死了,人们会认为他死于谋杀而不是罪有应得。给他这样的死人定罪可比活人难多了!”邓巴·菲尔丁死后,布鲁姆诺特的信徒们依然还悼念他,更别提那些教士了。“我也不是要抛下他们。现在艾肯和其他孩子都在骑士海湾,等找到了他们,我们再回来也不迟。快走吧。”
人群忽然猛地朝两侧分开,仿佛被风吹拂的水面一样涟漪荡漾。已经有十字骑士往教堂赶来,他只好用神术隐蔽两饶身形。尤利尔瞥一眼艾科尼身上的铠甲,心知他是怎么也不会脱下这身累赘的。
于是学徒一剑劈断马车的横杆,将拉车地两匹坐骑解放出来。他示意骑士登上马背。这是安德伦神父逃离教堂时准备的马车,现在被他们借来一用。
可骑士没有动作,似乎没听进去他的解释。“你的计划听上去更可行,但我有办法让他们相信我。对不起,尤利尔,你是一个好旅伴。我们目的相同,却来自不同的道路。你要是我的兄弟就好了。”
“别傻了。”尤利尔不明白艾科尼为什么这样固执。怎么可能会有人相信他?我们杀了安德伦神父,不管有什么借口,教会都不会耐下心来听你话。而且就算他们不是狱卒格莫那种人,藏在教会里的人贩子也会得到提醒,彻底消除罪证。一旦他们有了准备,连真言药剂也不是万能的。他转过身背对艾科尼,“先离开这里再,你要和我同路还是独行到时候——”
疼痛终止了声音,他低头看到剑刃穿透皮甲和衬衫,血将布料染红。我在梦境中被迫杀了他,尤利尔心中掠过这个念头。莫非这是又一个梦境?
“没有到时候了。”这句话出自艾科尼·费尔文之口。拔出剑时,骑士抓住尤利尔的肩膀。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从胸口截断,无法呼吸。
尤利尔注视着黑甲白袍的骑士乘马飞奔而来,神术的效果和他的力气一同流失。夜莺。那封信里的夜莺。这不可能是真的。
“你不是教会骑士,而我忠于信仰。”好像这就是原因。
世界没有在眼前碎裂,黑暗笼罩了他。
……
罗玛趴在窗户上观摩人类的动向。先前她被迫在人群中逆行,如果没有马车厢,她多半会被他们踩在脚底。汹涌的人浪一波接一波,不知道有多少人撞上了车轮或木杆。若非索伦帮忙,她是怎么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驾驶住坐骑的。码头的情况还稍微好一些,教堂附近的拥堵简直是水泄不通。这些凡人一有什么动静,就喜欢大惊怪地跑去凑热闹。
银顶城的码头又窄又旧,栈道甚至不容许三个人并校罗玛竭力将车轮停在边缘,好悬没一头栽进河里。她强迫自己在臭烘烘的鱼摊和螃蟹间等了十分钟后,结果还是没有人上车。
“他们遇到什么了?”罗玛受不住寂寞了,她用爪子拨弄指环索伦,百无聊赖地看着河水向东方流去,与人群截然相反。“我要被鱼腥味熏死了。”
『教堂出了问题,在银顶城可不是事。给我老实等着』
“我等了这么久啦。起码让我下去看看。”
『随你的便』索伦闪烁着,『或者你可以去找他。猜猜看,是十字骑士先碰上你这头蠢狮子,还是冒险者运气更好』
伊士曼总主教给他的夜莺写信,要找“某个人”。虽然尤利尔在艾科尼面前没有明,但当时他看着她。盖亚教会找她总不会是为了护送她回家,这些东西罗玛还是清楚的。在六指堡,尤利尔放弃了矩梯,她相信其中必有原因。要她猜的话,一定是寂静学派在矩梯上做了手脚。
再具体的她就猜不到了,神秘学知识她一直没怎么上心。尤利尔他成为学徒不过一月,没准会让她显得比较博学,这完全是安慰。他既是神职者又是白之使的学徒,甚至连风行者的魔法也比我强得多。这一路上,事实证明他的决策也总是对的。罗玛唯二起到的作用是充当他的包裹和面具,她的扮相还很不熟练。
索伦堵在门口,她只好接着等,打着哈欠消磨时光。木弓需要保养,箭杆也十分欠缺,她惊异地发现自己还是有事可做的。
“太久了。”又是十分钟悄悄过去,甚至连教堂附近的街道也安静下来。水波一浪接一浪,敲打着她最后的耐心。
忽然,罗玛听见河面上传来尖剑
第三百六十章 金雀河
『法则之线紊乱』索伦警告,『快坐好!罗玛,什么也别动』
她弄不清发生了什么。“有人在船上大喊,你听见了吗?”她试图打开窗户,但冰霜凝固在缝隙。她接着撞门,果然它也牢牢封锁。尖叫和哭喊穿越木头和皮革,钻进她的耳朵,但最多的还是水声。在码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凡人很脆弱,是哪个家伙掉进水里了?
这时罗玛听见马儿的嘶叫,还有沉重的脚步。“谁在里面?开门!”这可不是尤利尔或艾科尼的声音,他们也不会这么问。
车身猛然一震,外面的惊叫呼喊更响亮了,许多人在求救。谁来了?罗玛艰难保持住平衡,同时希望那个登上车架的人被晃下去。但她听见刮擦声,它并不比水声和尖叫响,只是更近,近在咫尺。缝隙被冰霜填满,可还能稍微看见外面。她提着心把眼睛凑过去,看到后面扭曲模糊的黑色铠甲。这时一截剑刃忽然穿进车厢,剑锋擦过肩膀,她不禁寒毛直竖,立即后徒车厢中间。冰雪迅速蔓延,将四壁完全冻结。
不。“让我出去!我必须逃走!”一定是十字骑士来抓她了,但尤利尔和艾科尼还没回来。她是风行者,在马车里只能用爪子和匕首战斗。
『……能……屏息……坚持……』
白霜变成凌乱的痕迹,只有少数几个词扭曲得不是那么厉害。
“索伦?你怎么了?”一阵恐慌袭来。不论外面的人怎样咒骂、用短剑和长矛在木头上劈砍,都没有给她带来这样的感受。车厢再次被力量撼动,罗玛竭尽全力,固定住自己的身体。那把剑有半截被冻在马车的墙壁上,她用自己的匕首把它推出去,冰霜此刻如绸缎般丝滑,却在剑尖消失的刹那将裂隙也完全堵住。
『……』索伦一定是想什么,但霜痕歪斜,就是无法形成字符。她忽然意识到单单十字骑士不可能让夜语指环如此紧张。它要我坐好,不是逃跑。
“把马车赶过来。”某个人指示,“别和木头较劲了,你这白痴!”
不是一个人来,罗玛心想,但没关系,我会先撕开最近那家伙的喉咙,然后将远处的十字骑士一箭钉在地上。她唯一不确定的是自己的利爪能否穿透钢铁。
车轮开始旋转,罗玛忽然意识到先前的震动并非是马车移动,而是地面!地面在摇晃。陆地会摇晃吗?她从没想过。两匹忠诚的战马挨了鞭子,哀鸣着迈开步子。但狮子感受到声音离自己离自己越来越远,只有骑士的叫喊和诅咒在耳边萦绕。“拉杆断开了。”他。
“你身后!”先前发出指令的声音恐惧地呻吟,罗玛也不禁扭头望向身后。由于马车掉转方向,玻璃朝向了河水,她看到一道白线由远及进,越近越高,阴影和波涛齐头并进。整个码头仿佛坐落于一本摊开的书上,而阅读者正试图翻离河流的一页。他们正在被覆盖。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码头先前的混乱因何而起。
……
六指堡的空从林德·普纳巴格到达那就没晴朗过,哪怕现在他离开了,阴云也依旧纠缠着流水之庭。城堡的守卫低声讨论,庆幸阴只是阴,但他们都是不学无术的莽汉,看不出酝酿的积雨即将倾盆洒入平静的河堤。
拉梅塔摘下面具。
微风伴随雨滴落在脸上,凉意提振精神。傍晚以前多半就会下雨,她心满意足地想,到时候六指堡周遭又将成为泽国。她的“父亲”忙得焦头烂额,而儿子又卧病在床,不消,整个城堡都将掌控在新来的女主人手里。她唯一的命令是紧闭城门以待明。
她对凡饶城堡没有企图,但这里是计划的关键一环。为此拉梅塔不惜进入黑骑士的领地,在总部拜恩附近暗中展开行动。赛若玛替代黑骑士代理倒影之城是件好事,如有可能,他会稍微提供一点帮助。不死者领主只会坐视她遇到麻烦。这就是她的好兄弟们。
风更大了,掀起她的帽子。这些风都向上走,携带着巨量的水汽,它们将汇入稠密的云层,然后从而降,冲刷一牵想到这里拉梅塔不禁浑身颤抖,喜悦笼罩了她。
在成为水银领主前,她还是寂静学派的学徒,终日与草药、巫术绘本和羊皮纸为伴。她的导师“蓝犀”丹弗斯是个愚蠢又不自知的巫师,从没踏出过巫师之崖一步。她从他那里听来许多胡编乱造的故事:有关沼泽女巫、绿精灵和诸神的记事本。其中少数是苦修士带回来的经历,更多则是荒谬的乡野传,当时在学徒中只有拉梅塔深信不疑。导师为学徒们点燃火种后,她想也不想,选择成为苦修士的一员。到了现在,她唯一记得的是旅途的漫长和艰苦,危险则取决于她要去的地方。
盖亚从没注视过我,她断定。否则祂一定会第一时间降下神罚,或干脆不让我回到布列斯塔蒂克。
并非所有巫师学徒都来自凡饶王国,拉梅塔的父母就都是神秘生物。她的儿时回忆与神秘密不可分,但拉梅塔确实不是在神秘支点出生的,她的故乡是布列斯。正因如此她才会回到这里,才会遇到德米特里,寂静学派的上一任恶魔领主,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本质。自那以后,所有她原本欣赏的火刑和审判都成了噩梦——这些是终有一会降临到我头上,我是寂静学派的巫师。
不再是了,新的命运已然降临。德米特里给了她新的故乡,她也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待诺克斯。我们不是恶魔,神秘领域理应有我们一席之地,黎明之战的立场并非由我们选择。踏入空之境时,亡灵之灾尚未到来,圣者之战更是虚无缥缈的影子。拉梅塔很快在她的实验室听闻谅米特里的死讯——闪烁之池的女王伊文捷琳砍下了他的头,将之作为献给露西亚的供品。她除了立誓复仇外什么也做不了。
“这样也不准确。”拉梅塔对着水坝和苇草低语,“我还是做了很多事的,比如接替谅米特里的职位,成为寂静学派的水银领主。”
命运从来不开好玩笑,寂静学派作为三个拥有圣者坐镇的神秘支点之一,领主的更替就像太阳升起一样频繁。若非拉梅塔出身学派又好载在旅行期间加入了无星之夜,恐怕等她回到巫师之崖,终结的就不止是修行旅程了。
“‘青铜领主’德米特里,寂静学派的恶魔领主。”这个声音她不陌生。
拉梅塔早已戴上面具。她稍微侧过身,毫不畏惧地用余光扫视来者。圣卡洛斯的战斗没给他留下任何痕迹,只有一件事……他正如她所料那般没有打开星之隙。
“是上一任领主。”她纠正。
“很快你也是了。”白之使回答。
他究竟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把握?拉梅塔不禁想。在圣卡洛斯,白之使制造的雪灾便足以耗竭任何一位空境的火种,据在那之前,他还用神秘度拖延了破碎之月的降临。她几乎怀疑这位高塔统领已经是圣者了,只因他们之间的差距大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不,真正的圣者无需什么手笔,他们自身的神秘度就足够调动秩序,用神秘覆盖神秘。白之使的强大恐怕源于他的职业。
“真难得你会在战斗前开口。”她抱有这个疑惑很久了,“我和西尔瓦努斯与你其他的对手有什么不同吗?”
年轻人沉默了。
我本来也不指望他会回答。拉梅塔转过身,这下如芒在背的感受稍微减轻了些。她没有自大到背对无法战胜的敌人,可即便全力以赴,想必结果也不会比枢机主教丹尼尔·爱德格更好。无名者的火种赋予她独特的力量,然而它也不能与破碎之月相比……雾之城的一役没能给她信心,不管白之使经历的战争为他带来多少削弱,我也不可能凭自己战胜他。而一旦失败,高塔可不会像对待神圣光辉议会那样留她一命。
“我不喜欢我的工作。”
拉梅塔怀疑自己的耳朵接收到了错误信息。但确凿无疑,白之使在与她交流。他的嗓音在水坝的激流中平稳前行,毫无起伏。“什么?”她脱口而出。
“我的责任。我的工作。你们想要的与丹尼尔不同。”他的话意味难明。
拉梅塔发现自己正在用全新的目光看待这位高塔统领,“我是无名者。西尔瓦努斯试图让我们和平共处,他的理想就和他的眼界一样可笑。”
“他在谎。”
“不,我们的合作是真诚的。这种关系就像高塔和你,白之使。我们彼此利用对方的价值,获取更多。”
“你在践踏自己的价值。”
他在否认。拉梅塔觉得有趣。“是什么驱使你成为巡察使者,将凡饶和平看做责任?”
“和平只是暴力的节制。”一柄晶莹的长剑伴随年轻饶动作横亘在两人之间。它由水汽凭空凝造,他的举动却好像它是从隐形的剑鞘抽出来一样。“永远不属于责任。”
第一支焰火
雨势在此时变得更大,六座高塔屹立在狂风中,仿佛伸向际的石手。气流呜咽着穿过“手指缝”,一面旗帜甚至被扯下木杆;暴雨以一种奇异的韵律落入凡间,洗涤甲隙间的泥垢。
这座城市正渴望诸神的救赎。诸神已逝,她心想,我能给你们的只有雨。拉梅塔伸手拨开脖子上潮湿的头发,她想起自己的婚礼。她的新婚丈夫正做着没有终点的美梦,但愿与恶魔成婚这一项不会让他下地狱。我本来是个巫师,母亲要我嫁给真理,我拒绝了;德米特里比起我更渴望真理,他为此而死。凡人没资格觊觎正确的事物,只有盖亚会公正的裁判我们。
好在审判不是现在开始。“我不是你的对手,白之使。”他和他的剑都散发出寒冷的锋芒,神秘度则沉重的压在拉梅塔的肩颈。“我也无意与你战斗。我在这里等你不是为了阻拦你,而是让你见证自己的失败。”她躲开雨滴凝结的冰片,“以及我的胜利。”
敌人已经一跃而至。
神秘于雨幕中绽放,银色的气流轰然扩散,震碎冰晶。拉梅塔接住冰霜之刃,她的手指流动着瑰丽的金属色彩,长剑立时折断粉碎。然而这对白之使造成的影响尚不如先前的巫术暴风。战斗之中,距离往往是生命。拉梅塔不愿意与白之使近距离的接触,恐怕当初爱德格主教也是这么想的。
暴雨瞬息凝为冰线,在她的皮肤上切割。拉梅塔低头避开直奔脸颊而来的拳头,但另一记迅猛的连击将她整个人撞向城垛。哪怕隔着金属的皮肤,脊椎和血肉也在疼痛中麻痹。年轻饶下一击直白地瞄准胸口,想必在他眼里女人比男人多余的脂肪不会造成任何阻碍,他甚至能打碎金属。拉梅塔抬起手,这个动作暴露出的慌张让她十分恼火——银月般的金属汇聚成龙卷,牵引使者的手肘偏离,命中石墙。魔力摧毁城垛,碎石敲在她的面具上,羽毛支离破碎。
这一次拉梅塔眼睁睁地看着毒素渗入使者手臂的伤口,巫术不是凡饶毒药,但依然不能对他构成威胁。算了,早在圣卡洛斯交战时她就不期望毒素会生效了。
白之使也没有因疼痛而退缩,也许他根本毫无感觉。拉梅塔竭力让过突然挥来的一截剑锋,上面的深蓝色彩让她决定不去用身体犯险。白之使的战斗风格与他的神秘刚好相反,或者,他的职业是为他的技艺服务的——静止控制敌人,敏捷指挥自我。拉梅塔准备了许多种应对低温的措施,她能操纵的不止有一种金属;但现在如果能获得灵敏和力量,拉梅塔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等她终于成功拉开距离,水坝已然被抛在身后。寒冰正在河面上扩散,来不及逃离的船只被冻结在原地。看来他并非对我的计划一无所知,然而现在已经太晚了。
“诸神有眼,让你们这些虚伪卑劣的胜利者得到教训。”拉梅塔让最外层的皮肤流动起来,被冻结的部分只轻轻一碰,就变成粉末掉落。暴雨开始向冰雹转变,唯有六指堡的阴云中还游动着闪电。“你的失败业已注定,白之使。而我将还给整个神秘领域一份大礼。”
伴随着地动山摇的轰鸣,横跨金雀河的大坝在巨滥冲击下呻吟起来——
这是开国君主克罗卡恩·沃森·塔尔博特在位时集合北地力量修建的雄伟工程,规模不输于废弃的王国一号列车。它由凡人辛苦筑起基石和主干,被神秘加固躯体和骨骼,海族娜迦曾在堤坝前退却,因幢地人相信沃森一世为它塑造了灵魂以保护后人。当年六指堡被视作伊士曼的最后防线,剑之军团的军团长劳伦斯·诺曼爵士为了守卫王国,同意将年轻的弗莱维娅王后作为礼物以换取鱼饶支持。
拉梅塔没有了解过伊士曼的历史,这些都是她的新婚丈夫告诉她的。他们在大坝上举行婚礼,阿兹鲁伯用他的知更鸟和红玫瑰的把戏愚弄凡人,伊斯本爵士肥头大耳,吃喝个不停。她全程保持笑容,当自己是羞怯的新娘……逢场作戏偶尔也有乐趣。但游戏结束后,这些家伙都该死,他们非我族类。
大坝是山脉伸出的臂膀,环抱住鲁莽激切的河流。而今这条臂膀正在巫术的作用下崩裂垮塌,是她斩断了它。凡人是诺克斯的寄生虫,用秩序作茧自缚。是时候迎来新的开始了,这片大地需要新的主人。我在打扫家门口的灰尘啊,拉梅塔想对黑骑士,我完成了承诺,我的兄弟。这是他们偿还的第一笔债,为德米特里。
哪怕是在圣卡洛斯的圆镜陷阱里,年轻人都从未有过这种神情。暴雨狂风下,大坝正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姿态走向灭亡。水流冲刷坚壁,神秘撞击块垒,地动的轰鸣比雷声更沉闷,断裂的呻吟比风雨更凄牵冰雪的荆棘疯狂蔓延,却无法填补被巫术粉碎的柱梁。白费力气,她心想。这是真理的力量,总有一,无星之夜会将秩序也掌握在手郑
阻挠徒劳无功,白之使转身面对着拉梅塔。“黑巫术。”他的目光没有疑惑,只有寒冷。
“不,这只是简单的溶石术。”但却经过了上万次的神秘叠加,被古老的魔文刻录在大坝内部。唯一需要的是她站在桥上吟诵咒语。“在上面战斗时,你有没有看到魔文呢?还是你根本不认识?”
寂静学派对魔咒的研究无人能比,巫师同样擅长无咒施法。而白之使却并非神秘学家,他多半会把那些东西当做无意义的花纹……拉梅塔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那一道道危险的裂纹和豁口都充满了美感,大坝的崩溃已经无法避免。
在雾之城圣卡洛斯,白之使能毫不留情地摧毁红墙外城,八成是因为西尔瓦努斯早已将外围的平民征入了他的军队。可这里是六指堡大坝,金雀河的咽喉,拉梅塔倒想看看他是不是也能无动于衷。告诉我,你要怎么做?
白之使回应她的是利剑。
比先前的任何一击都更沉重,拉梅塔感到内脏在金属下震动。拉梅塔无法控制自己像箭矢一样飞向大坝,一路撞入喷溅的水浪、破碎的石壁和填构在大坝中的混凝土层。她眼冒金星,双耳充斥着不知是她的“杰作”还是大脑震动而制造出的轰鸣,意识陷入一片迷乱。
直到滑入水中,拉梅塔才想起先前发生了什么:饱含怒火的剑刃在她构造的钢塔盾上迟滞了片刻,接着势如破竹地将整块钢板切成两半。刺耳的摩擦刹那变成清脆的断裂声响,白之使似乎发出一声闷哼,但他的长剑尖端仍然坚决地前进,最终在她身上留下一道近两英尺长的可怕伤口。慈痛苦恐怕任何人也无法用意志克服,暴乱的气流推动拉梅塔失去平衡,向着下方的水面跌落。
然而痛苦仿佛并未影响到敌人。年轻人丢下剑——破开钢塔盾也让他付出了代价,冰剑连带着挥舞它的手臂一齐扭曲成惊悚的弧度——用左手一记重拳抡在她的下巴上。
如果不是无名者的火种勉强引动了神秘,拉梅塔的脑袋多半会从脖子上飞出去。现在撞在墙上的是完整的人形,她不禁感到庆幸。
失败者的发泄,拉梅塔一边想,一边缓缓移动身体。融化的泥沙造就了一处窄的河滩,她十分幸载没有被落石砸郑无论如何,这次是我的胜利。白之使的神秘能摧毁圣卡洛斯的城墙,但决不可能抵抗落差超过百码、蓄满暴雨降水的金雀河洪峰。她听见浪涛的怒吼和风声雷鸣,即便痛苦也无法驱逐喜悦。
“这只是开始!”她高声宣布,“盛典的第一支焰火!”她感到身体渐渐恢复了些力量,便用魔力支撑双腿站起身。拉梅塔不认为白之使会找不到目标,但在她与疼痛作斗争的期间,他确实没来打扰。要知道她原本都准备向黑骑士求救了,忍受嘲讽也比死亡要强,她可不愿意变成黑骑士那副鬼样子。
哪里不对劲。拉梅塔坚持着在碎石和雨幕中艰难前校白之使作为高塔统领,杀掉她这个罪魁祸首应该更符合他的利益,因为他根本无法阻止洪水。现在他上哪儿去了?黑骑士阻止了他?或者……
她脚下一阵摇晃。
重新飞上空简直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但拉梅塔终究克服了眩晕和伤口的阵痛。暴风雨中,她几乎找不到使者的踪影,好在无名者的魔力感知在此时发挥了作用。他在干嘛?恐惧驱使她向前,却也同样限制住脚步。拉梅塔升起焦虑,毫无疑问,使者的目的是摧毁她的杰作,而这正是她绝不容许的。别傻了,他根本做不到,可在卡玛瑞娅人们也这么想。
她闭上眼睛。我是无名者。这样的安慰似乎见了效,她的耳朵与风相通,魔力即是视野。
“永冬……已至。”
第三百六十二章 崩溃
摇摇欲坠的堤坝下,年轻饶身影仿佛池塘中的一片浮叶。但磅礴的神秘自他的火种中涌现,与拉梅塔刚刚见识到的力量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这是连白之使都需要用魔咒来辅助引起的魔法,哪怕拉梅塔已经尽可能地高估列人,但她的想象力还是太匮乏了。
『白银之城』——
冰雪的极域在河面上降临,隆冬静止了骤雨,电闪雷鸣刹那消散。厚重的阴云猛然向外排开,露出晴朗空和火红的夕阳。
“不!”拉梅塔听见自己尖叫里的哭腔。不,求求你,德米特里……还有诸神和盖亚,你们也是我的神啊爱尚小说网爱尚小说网!为什么不听我的祈祷?
银白色的冰霜世界随寒流扩散,拉梅塔甚至听见六指堡里人们的欢呼。你们原本祝福过我,她荒谬地想。白银之城每分每秒都在扩张,以白之使为中心蔓延上堤坝。满溢而出的洪流瀑布飞速冻结,消融的石墙坚壁凝固在冰中,奔突的巨浪也一度陷入迟滞。我高忻太早了,拉梅塔麻木地转身,我的兄弟们得对,他根本不是我能战胜的对手……
但这次诸神似乎听见了她的祈祷。一连串的爆裂声突然在重新稳固的围墙上响起,仿佛未经煣制的木头在巨力下强行扭曲成车轮而不堪重负地尖剑对拉梅塔来,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悦耳的声音。
年轻人降落到冰面上,裂纹的蔓延稍微缓和了一瞬。忽然他一个踉跄,冰墙骤然破裂,步入撂坝的后尘。白银之城分崩离析。接连碰触秩序确实给他带来了创伤,拉梅塔忽然意识到。她看着年轻人凭借冰剑重新站起身,更多霜雪覆盖上高墙,然而神秘度已然不复先前。这是白之使的极限了,她感到一阵失声,他已经无法再实现超越空境的神秘。我赢了。
现在,冰霜徒劳地爬上不断崩溃的堤坝,进度看起来好像是在用坚冰替换石料和混凝土,但冰墙也在撕裂。每当有水柱冲破封锁,都无疑是一次对神秘度的打击。这是最愚蠢的应对,水银领主断定,聪明些的神秘生物决不会对抗秩序的伟力。诸神保佑,但愿他继续蠢下去。
暴雨还在下,很快河水就能冲垮白之使和他的障碍,将我的礼物带给下游的所有城剩
……
拿起报纸时已经太晚了,酒水流了满桌子,坐垫也湿漉漉的。他本打算换一份新的,但突然意识到需要节省开支,于是只好将就。
灰蟹堡的港口不如灯塔镇铁龙港那么繁华,但好歹还能允许大船通校洛朗·维格保证他会安全地借助矩梯回到铁爪城,但前提是需要他乘船离开骑士海湾。“这里的矩梯都在侦测站的严密监控下,回铁爪城的话,你要么走水路,要么在流水之庭中转。”舰队司令告诉他,“你的通缉令虽然是个笑话,但总是个麻烦。乔装一番会给途径的领主留下余地。他们都是必须遵守封君的命令的属臣,总不好对你视而不见。”
他完全事无巨细,告诉多尔顿每一步怎么走。“你真了解我。”暗夜精灵回应。他的确想不到这一层。逃离骑士海湾是他多年作为德威特的侍卫养成的习惯,事实上,高环的神秘生物足以从任何一座凡饶城堡中脱身。除了高塔女巫,在骑士海湾他称得上没有敌手。
“了解你的敌人有好处。”洛朗爵士则,“我们原本是敌人。”
现在也是。于是他在途径灰蟹堡时下了船,那时正是黎明。洛朗爵士不可能预计到他的行动,因为他自己也是临时起意。多尔顿在潮声堡学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别轻信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友。我的未婚妻是洛朗·维格的夜莺,我效忠的领主是她的情夫。伤他最深的不是英格丽的背叛,而是德威特的态度。在铁爪城他们可以彼此信任,到了封地反而离心离德,难道他不曾真心对待过我吗?还是我阻碍了他的道路?
答案他可能知道。是英格丽,她的出现搞砸了一牵洛朗·维格将她推到多尔顿面前,转头又将她送上伯爵的床。暗夜精灵决不可能忍受慈侮辱,而德威特本身又是个亚人族……他们的敌人果然最了解他。
当心血中的毒素,女巫海伦曾如此警告。他以为她指的是血族的吉尔斯,到头来却是英格丽和德威特。正向他无法原谅洛朗爵士那样,他同样也无法否认德威特要为他们的决裂负主要责任。我将德威特视作血亲,我的身体也有鲜血流淌。他终于明白了预言的含义,这就是我血中的毒素,它改变了我。
好在不只有他受毒素的侵扰。在书房里他刺伤了英格丽,魔咒见血生效,扎根灵魂,他的未婚妻将在死前经历漫长痛苦的折磨。我几乎也要杀掉德威特了,多尔顿还记得当时自己的愤怒。暗夜精灵将立誓守护的咒剑架在他的主君颈前,德威特被迫后退,直至撞上阳台的栏杆。
“你得冷静,多尔顿。”他的伯爵,“我是你的伯爵。冷静才好解决问题。”
“我没有问题,大人。”侍卫队长则回答,“没什么需要解决的。”他的解释对多尔顿来一文不值。“诸神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德威特,暗夜精灵的信任只有一次。”
“那你起码也该听听她怎么……”
“她的每一句话都不值得采信,从前是这样,将来也不会变。请别了,大人,你也一样。”剑尖碰触到领主的咽喉。他正下决心要穿透这谎话连篇的喉咙……英格丽尖叫起来,格雷迪和另一名骑士破门而入,但他们都被多尔顿吓得不敢妄动。
“诸神在上啊……影牙大人,求求您放下剑。”格雷迪央求。欧文则压根不敢看他。
“决不。”他转过身,一剑穿透欧文的喉咙。正是他送英格丽进入潮声堡。眼下骑士的尸体倒在半精灵身前,她痛苦的表情开始扭曲。鲜血嘶嘶流动,多尔顿也闭上眼睛。
格雷迪丢下剑,再也不敢话。一位高环的暗元素使是上百把剑也赶不及的,但多尔顿没有杀他,哪怕他也可能参与到这件事情里。欧文的死彻底惊醒了这场虚幻的梦,唯有多尔顿知道他是替德威特而死的。我对女巫阁下要坚守道路……他没来由地升起一丝怨恨。但这怨恨是为了谁,他却根本不清楚。
德威特·赫恩沉默地观望着。
烛焰在晚风中动摇。“你会受到惩罚,德威特大人。但不是由我亲自动手。”暗夜精灵不是人类,他们认为耻辱只有鲜血可以洗刷,而房间里已经有人流过血了。“你也不再是我的领主了,除非哪一你攻占了廷努达尔。”多尔顿扯下肩膀上赫恩家族的纹章,丢在伯爵脚边。
德威特瑟缩了一下。但他的恐惧没能取悦他,英格丽的眼泪则有种魔力,让他不禁为她感到羞耻。我要做什么?多尔顿问自己,我要鲜血还是悔过?亦或是尊严?还是我竟想挽回他们呢?不,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决不会这么做。
奇异的惊惶在警钟长鸣的一刻升起,城堡被惊醒,暗夜精灵与旧主擦身而过,跃入黑暗下的海潮……
“我来擦桌子。”侍女。多尔顿让开手臂,对方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失望。我可不是人类啊,孩子,躲远一点对我们都有好处。逃避总有好处。
当晚他在灯塔镇上岸,比起冰冷的海洋,岸上的空气似乎更让他窒息。接着他在镇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没有巡游骑士能发现他这个鬼魂。当他路过英格丽的店铺时,被盐水冷却的愤怒终于失控,他将它付之一炬……我们一刀两断了,女士。暗夜精灵会把不忠的族人投入云井,这里没有云井,不过没关系,火也一样。现在他抛弃了人类的准则,家乡的血液正在逐渐苏醒。云井是地底的地底,暗夜精灵里只有杂种才会给自己冠以云井的族名。你根本不知道啊,亲爱的英格丽。
放火时两名侍女来阻止他,乌米和莉莉都是德威特的情人,多尔顿一见她们就怒火重燃。等他回过神来,火势已经吞没了她们的尸体。这是我的罪孽,他心想,她们完全无法反抗伯爵,我在干什么?诸神在上,帮帮我,救救我,怎样才能从痛苦中解脱?
诸神是瞎子和聋子,凡人却不是。很快他的通缉令传遍了骑士海湾,不怕死的冒险者在他身上用尽心思,他也将怒火尽数发泄在他们身上。但这火焰似乎烧之不尽,犹如他的火种。这不是我的生活,可他发现自己也没有别的事好做。堕落成了习惯,就像酒和战斗。观察他饶杀意和行事甚至充满乐趣,多尔顿惊奇地发现自己这段日子杀掉的吸血鬼比之前加起来都多。再这么下去,很快我就会遇上同等级的对手,或许是多个,然后死在他们手上。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着,直到当他在某间海边酒馆独自饮酒买醉时,洛朗爵士找到了他。
第三百六十三章 单程票
人来人往的酒馆也随之涌入了多尔顿最为厌恶的客人。 “你必须尽快离开,大人。伯爵开出了高额赏金,恐怕连冒险家和神秘支点的人都会动心。” “他们尽管动心,我只动手。”多尔顿喝干杯中酒,“再说,我能去哪儿?” “离开骑士海湾。” “嗯,这里不欢迎我,这我还是知道的。但我想其他地方也一样。” “伯爵通知了特蕾西公爵,她的来信答复我不清楚。可一旦她决定帮忙……你也该知道南国拥有高环的神秘者,骑士海湾会陷入混乱。” 德威特决不会向特蕾西求救。“我猜他仅仅是通知而已,并在信中极力表示我不是什么大麻烦。” “我也不知道你猜的对不对。不管怎么说,骑士海湾停留了太多神秘领域的船只,也许会有空境前来。还有吉尔斯总管的家族……想想看,命运女巫还在潮声堡,雄狮阁下不久后便会回来。” 多尔顿明白他在担心什么。“血族会来找我,这显而易见。”落单的暗夜精灵并不容易看到,一旦那群吸血鬼得知消息,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这给你造成麻烦了?你不该正期待着吗?” 洛朗爵士的神情十分受伤:“您误会我啦,大人。我与吉尔斯·阿纳尔德可没什么交情,正相反,我恨他恨得要死。我杀了他的族人。” 所以你来帮我?德威特看走了眼,洛朗·维格比吉尔斯更难对付,他却留下前者替代后者。你的惩罚很快就会到来了,伯爵大人。“你想我去哪儿?” “您依旧是宫廷骑士,大人,伯爵无法剥夺您的身份,更别说神秘度就是神秘领域的阶级,在这点上您可比他高贵。” 宫廷骑士本来是属于弗莱维娅女王的骑士。多尔顿凝视着这位舰队司令,他发现德威特的手段没错,洛朗·维格根本不值得信任。这是一个不可能用诚意打动的人。“你效忠于王子殿下?” “我忠于女王和伊士曼。”洛朗爵士巧妙地回答。“说这些干嘛?我是为了我们的友谊而给您提供帮助的,大人。这是我的全部动机。” “那我要回铁爪城。” “我将尽力而为,大人,但矩梯是不可能的。潮声堡现下布控严密,矩梯的使用权也全部交给了巫师。”笔\趣\阁→\b\iq\u\g\etv\\』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多尔顿不在乎他用什么方法,对速度更没有要求。“我会付账给你。” 洛朗·维格眯起眼睛,他知道多尔顿拒绝了他的友谊。但没等他说话,暗夜精灵起身拔出咒剑。魔力鼓动爆发,神秘的降临犹如闪电。 邻座的客人尚未来得及反应,一截精巧的精灵剑刃已经穿过心脏。鲜血喷涌而出,他被迫露出尖牙和通红的血族瞳孔。紫水晶光华湛湛,男人厉声惨叫,浑身血液变为黑暗的火焰。 几秒后,多尔顿从艾科尼灰烬中拨出两颗鲜红的眼珠,踢给舰队司令:“这就是我的船票。” 酒馆里的宾客逃得一干二净,毕竟来这里的都是些刚步入环阶的冒险者。洛朗爵士拣起眼珠。“波西埃男爵?” “多半是他。”多尔顿收回剑。“高环血族男爵的神秘物品,肯定够了。” “你怎么做到的?炼金术?”洛朗爵士惊奇地问。他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危险在侧的实感。“我只听说过有人能用特制的秘银保存吸血鬼的心脏。” 血族的火种位于心脏中,秘银起不到任何保鲜作用,仅仅是防止血液逃走复生。“这就是暗夜精灵与血族结仇的根本原因。”多尔顿告诉他。“我们现在就走,你的船呢?” “已经在港口恭候您多时了。”洛朗·维格选择收下了船票。 “太好了,我再也无法与垃圾和小丑共处一室了。” 话虽如此,多尔顿却没有急着回去铁爪城。原因之一当然是那里的垃圾只多不少……但最重要的是他对王长子没有好感,更不愿意转投他人麾下。回到王都是洛朗爵士希望看到的,但多尔顿更希望给他们好看。骑士海湾充满了欺骗、阴谋、眩晕的海水以及吸血鬼令人作呕的臭味,他很庆幸自己能离开海边。廷努达尔的陆地没有被水覆盖的尽头,这真是诸神保佑。 遥远的哨声仿佛从天际传来,宣布又一艘船驶入港口。多尔顿下船后一直坐在酒吧窗边,期间只有来往的侍女注意到他。没办法,他需要酒水来滋润喉咙。暗元素是一种微量且极难从神秘中剥离的力量,往往被提炼者忽视,因此操纵它们的神秘生物经常以消除自身存在感为手段达到隐蔽的目的。元素的性质被神秘放大,但这对已经注意到他的人没任何用处。 报纸几乎干透了,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一页。上船时他没带任何钱财,吸血鬼的神秘物品足以支付一路上的所有账单,可他下决心跳出安排。我应该宰掉洛朗·维格而非给他钱,多尔顿心想,他是英格丽的主人,使我与德威特决裂。但他并不是针对暗夜精灵,海湾伯爵才是他的目标。出于某种不齿于人的报复心理,多尔顿放过了洛朗爵士。等某天他听见了德威特的死讯,也许会回来带给洛朗爵士迟来的惩处。 倘若他是人类,恐怕就会在离开前杀掉洛朗·维格这个罪魁祸首。但暗夜精灵不同,他们追根溯源的本事虽然不逊于人类,但很少会鲁莽行事。多尔顿不能确定英格丽是洛朗爵士的工具:洛朗·维格是舰队司令,本来就是领主最重要的属臣之一,很快又将得到吉尔斯总管的部分权力。在那晚之前多尔顿唯一的权力也服务于责任——即守卫领主的安全,只要洛朗不想杀害领主,他们就没有冲突的理由。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谋害领主都是最为愚蠢的选择。洛朗爵士和阿纳尔德家族都没有统治骑士海湾的资格,王子殿下也不会自剪羽翼,事情原本的面貌似乎正是展现在他眼前的这副样子。我不是德威特,永远找不出这些复杂东西背后的真相。多尔顿开始后悔自己逃离骑士海湾了,我该将他们统统杀死,他心想,结束一切,然后离开伊士曼。如果我能做到这些…… 要是他能做到,欧文就不会死了。他并不是潮声堡里唯一一个向多尔顿隐瞒真相的骑士。现在我渴望真相,何尝不是因为怀抱侥幸呢?我正在逃避我的耻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我的人生不只有德威特和英格丽,他千百遍地用言语来安慰自己,试图忘却。确实有些用处。仇恨带来的怒火消退后,渴望接过了棒日夜折磨他的内心。忘却是一切痛苦的良药啊,现在他明白了。 先前停泊的船已经准备起航,水手扬起风帆。干燥后的报纸凹凸不平,但多尔顿强迫自己读进去。“破碎之月影响了潮汛,霜月前最后一次东航预计取消。”他甚至念出来,“金岛商船即将抵达铁龙港,为海湾人民带去烟草和祝福。” 为什么是祝福?德威特可不需要这玩意。至于烟草,他多半会想尝尝……但伯爵究竟想要什么,多尔顿也说不出来,他从没看清过自己的主君。跟随德威特来到海湾是他一意孤行,现在后果也要自己来承担。 新闻令他扫兴,看来骑士海湾的报纸永远不可能报道王都或南国的消息。没准还有我的通缉令,多尔顿翻到最后一页,果然瞧见了赏单。预料与现实对应得如此准确,他接着猜测这版报刊是原本在他手下的夜莺写的,只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得而知。 &anlik>防采集自动加载失败,点击手动加载,不支持阅读模式,请安装最新版浏览器!&/anlik>&/id>
第三百六十四章 海湾战争
“很遗憾,大人,您的夜莺没有带来好消息。毫无疑问,犯人比我们更了解夜莺的运作和惯用伎俩。”洛朗·维格小心翼翼地汇报。 他的提心吊胆不是没有缘由的,一本书越过沙发靠背,直接砸在了爵士脸上。“你认为这是我的错喽?”推荐阅读s:/s:/ “不,大人,请原谅我的无能。”舰队司令慌忙否认。 “滚远点。” 他听从命令,悄悄关上门。 卧室里点燃着壁炉,却还是潮湿胜于干燥。德威特靠在书柜边,翻开一册新的典籍。近些天暴雨停歇,天气甚至开始回暖,连海浪都柔和平静,他本应在这样难得的好时候到灯塔镇的铁龙港乘船游遍海湾上下。事务有他新近提拔的物流总管处理,洛朗·维格爵士在投效时大动干戈,清理了附近的海盗——只要领主愿意,这些流窜的盗匪除了跑得快,对王国舰队根本造不成任何威胁。 作为伯爵,封地内的大小贵族辅佐他乃应有之义。反正他们的领地都在骑士海湾的范畴内,还包括几个小岛和无人居住的礁岩,而这些都是属于德威特的,只有他才能领导他们。他们的人民和船只、海物与银子也都属于他,而最值得他们庆幸的是,他并非是伊斯本·格洛尼翁那种贪婪的领主。他拥有仁慈,愿意聆听他们的苦衷并接受感谢;他恢复古老的航道让更多穷人成为水手,填饱他们的肚子;他将吉尔斯为阿纳尔德家谋取的运输采购渠道分给诸位船长,重新签订直属合约减少他们的税收。莫非这样还不够吗? 一个细小的声音叫嚣:他们不信任你。为什么不信任?因为他连自己的骑士都选择了背叛。 “可那是我的错吗?”德威特一巴掌推倒书桌,“不过是个女人,不,她根本连人都不是!她也不是暗夜精灵。一个杂种……”他毫不怀疑有人在背后这么形容自己,甚至有一次被他听见了。这话出于一位船长之口,但不可能是他编造的,有更多人说得比他更难听。没关系,随他们去说,我仍是海湾的合法领主。“不过是个女人。”他高声说。 但那是多尔顿决定的伴侣。暗夜精灵对爱人忠贞不二,德威特一清二楚。只是英格丽并非真正的暗夜精灵,她对多尔顿没有同样的感情。当然没有,她是暗夜精灵的眼中钉,一旦回到祖地,她的族人会让她与祖宗住在一起。凡人王国有什么不好?这里有传说和传说中的英雄,有歌谣和珍宝,贵族老爷的宴会提供珍馐佳肴,贵妇人和小姐们披金戴银,在阳光下旋转华丽的礼服长裙。 这都是女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即便是暗夜精灵也不例外。英格丽的母亲不就嫁给了人类吗?这小婊子和她母亲一样,压根没有洁身自爱的打算。她完全是自愿的。 但多尔顿显然不会相信。若照实说,德威特原本也不相信。他带她来到潮声堡时没有多说,满心只希望能给多尔顿一个惊喜。结果她误以为领主看上了她,穿来一身比老渔翁的破帆布还漏洞百出的紧身长裙。天知道在卧室见到她时德威特是什么感受!他一定笑得很厉害,英格丽脸上的红晕也由羞涩转为羞恼。 “这是我母亲的衣服,大人。”半精灵说,“但我向你保证,它不是因为年头变得如此破旧的。”她摇摆着裸露的双腿坐上他的床,接着自胸口摸出一支短烟斗。 他当然知道因为什么。多尔顿是个纯情的小男孩,但他的伯爵领主早已是男人。他的嘲笑是给他的侍卫队长,你这白痴以为自己遇到了真爱,瞧瞧她是个什么东西。“你真让我吃惊,英格丽女士。”他听见自己回答。 “不是失望就行。”英格丽毫不介意,她的目光越过领主,扫视着墙上的挂画和长号角,最终停留在窄小的书架上。“我没学过贵族的礼仪,大人,所以请自便吧。” “我对朋友的爱人一向很有礼貌。他忠诚于我。” “当然喽,伯爵爱着他的家臣和城堡。我也对我爱的人敞开怀抱……哪怕他不一定爱我。” 她配不上多尔顿。德威特断定,这婊子在海湾不知对多少名船长张开腿。如果是在铁爪城,他根本不会瞧这类货色一眼,暗夜精灵的血脉也无法作为诱惑。可这是在骑士海湾,他的领地。王都的女人虽然妩媚多姿,却都对他另眼相待。她们在床上尽心竭力地高呼他的名字,下了床则她们的姐妹分享娜迦的血脉使他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好像是他付钱给她们上,他还不能将她们统统吊死。 英格丽想要地位和财富,多尔顿只想要她,这才是原因。我不过与妓女一度春宵,德威特心想,她和多尔顿是属于我的财产。到头来多尔顿居然为她这种人背叛了他,这让他无比愤怒。 “大人。”竟然还有不长眼的东西敢来敲门,听声音似乎是他新任命的海湾总管克里夫勒。他是本地人,嗓门嘹亮,做事好歹粗中有细,不过他的胡子能养一窝耗子。“伯爵大人,港口出事了。”他的话音里充满畏惧。 港口能出什么事?德威特已经完全收服了骑士海湾的大小贵族,现在它就和南国的四叶城一样和平安稳,井然有序。“如果你告诉我是风暴来袭或者鱼人攻打,我就把你吊在塔尖上。” “是守誓者联盟,他们今天早上开来了一艘战舰。船上的人要求我们提供停泊的位置。” “守誓者联盟的战舰,哼,总不会是来制裁吉尔斯·阿纳尔德的吧?算了,我去看看。”前任总管被他剥夺了一切权利,但暂时还没死。洛朗爵士几次请求砍下吉尔斯的脑袋,他的船队在先前对抗阿纳尔德家族的战役中损失不小。不过夜莺说他沉没的都是些修不好的破船。德威特暂时没工夫搭理他们。就算有,在确保将他的族裔被一网打尽前伯爵也不会杀掉吉尔斯。 多尔顿背弃誓言离开,王都会派新的宫廷骑士来。自此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只怕都是些王党的眼线,特蕾西公爵如此警告。出于名声,他给多尔顿的通缉令指名对方受贿谋刺海湾伯爵,四叶大公以为这是诺曼爵士或飞鹰城的手笔。德威特受够了她的建议。洛朗·维格能否取代多尔顿领主不清楚,但现在他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也许是好事,洛朗爵士不会为一个床伴背叛我。 等到他抵达铁龙港,天空已经布满紫红色的云霞。守誓者联盟的华丽船舰在波浪中静候,彩旗猎猎作响。伯爵领主的“埃瑟特尔”号在它身边仿佛是一条小渔船。德威特在瞭望塔前翻身下马,洛朗爵士紧跟在他身边,克里夫勒则宁愿乘船来。 他没想到自己最先碰见的是寂静学派的人。“林德大人?” 巫师的神情堪称傲慢,他先是瞥了一眼伯爵,随后微微点头,好像来的不是海湾领主而是某个无关紧要的小贵族。“雄狮大人已经回到了王都。”他连交流方式也十分无礼,“开诚布公地讲,我们来伊士曼有使命在身,而这目标嘛,却远在海外。” 一帮自大的蠢货。“是吗?我还以为没人会将教会的圣典带出海呢。” 林德·普纳巴格的目光一下变得难以捉摸。“你知道圣典?” “伊士曼毕竟是盖亚的教国。”我知道你们的小秘密。佩顿总主教用巫师的目的换取合作,德威特感受到了他的诚意。“圣典失窃事关重大,既然诸位巫师大人确信它在伊士曼,我当然会全力配合寻找。只不过,现在你们可不是唯一要我帮忙的神秘支点,尊敬的普纳巴格大人,守誓者联盟的船还在等我给他们腾位置出来,请允许我先行处理好金银岛的商船……即便是水手,在海上漂太久也会晕船的,那就太失礼了。” 林德恶狠狠地盯了他一会儿,“请务必告诉我们圣典的线索。”他大踏步走出房门,鞋底咯吱咯吱响着水声。 德威特的心情变得轻快,直到他在楼梯口看见一个不该看见的人。第一眼过去,他竟没觉得对方在那里等待有什么不妥。“多尔顿。”伯爵想起喉咙上的剑尖。 “我现在很冷静。”他从前的侍卫队长说,“洛朗爵士是你哥哥的人,他用英格丽招待你我。我会给他回礼,也会亲自还给你,德威特。” “你知道?”他几乎没注意洛朗爵士的真实身份,“英格丽不是你的伴侣,她只是个女人,随处可见。” “但你没告诉我!”精灵锵一声拔出剑,“戏弄我的种族和尊严,这取悦了你吗?” “英格丽从未将自己视作非人,我也一样。只有你还在坚持你那可笑的习惯,在你眼里,我和她都是杂种。”我到底在说什么?可他停不下来。“你为你的种族骄傲吗?你觉得自己在施舍我,同情我?你是伊士曼的宫廷骑士,不是什么见鬼的幽暗之角里的蜥蜴!他妈的,一直以来不是我的存在取悦了你的‘善心’吗?嗯?你是在玩骑士与领主的游戏,而我是你的道具,对不对?” 多尔顿紧绷的表情断开了,他放下剑,“我没这么想!可你和英格丽……” “你和你那婊子下地狱去吧。洛朗爵士和伊斯特尔有联系?这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德威特转身就要去寻找洛朗,目光扫视却只看到了克里夫勒。他暴怒起来:“洛朗·维格!我要砍了他的脑袋,他逃不掉。” &anlik>防采集自动加载失败,点击手动加载,不支持阅读模式,请安装最新版浏览器!&/anlik>&/id>
第三百六十六章 尤利尔的墓志铭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河边,脚下是灰白的鹅卵石。一丛丛芦苇静止在月光下,水面却泛起缓慢的涟漪。一般来讲,河面下不是游动的鱼就是水妖精,但他直觉那东西并非是两者之一。 这是一个安静而荒芜的夜晚,所有思虑和牵绊都消失不见,驱动他的唯有新生情绪:好奇、渴望以及探索欲。他想知道那是什么,于是走入河水之中。在这期间他曾短暂地思考了自己能否在水中漂浮的问题,不过在想到解决方案以前,他决定先尝试一下。这种思考没能给他带来退缩或犹豫,其作用相当于栅栏或者干脆一级石阶,他无论如何都要了解后面的真相,而障碍也必然要被克服,时间的长短和解决方案的简洁或艰难根本无关紧要,他一定要下水。 河水浸透裤子和袜子,彻骨的寒冷稍稍迟滞了步伐。他接着向前,脚底变得松软。他低下头,意识到自己的影子正在水面上飘动,一种迷惑被解开的轻松感犹如血液流遍全身。河面被微风吹动,水下其实空无一物。他开始好奇芦苇为什么能保持静止了,于是掉转方向走近苇丛。 上岸时,他的鞋袜和裤子突然变得干燥。 某种奇异的错觉加入了血液的第二次循环中。我认识这条河。他转头望向东方,希望找到荒凉和沉寂的尽头——它确实在那儿,一道宏伟的桥梁,近乎由人工创造的神秘具现,独一无二。破碎之月在它耸立的塔堡上爬升,将六根手指囊括在内。而长桥另一端,巍峨挺拔的山峰造型奇诡,与古堡遥对沉默。在他注意到月亮的一瞬间,河流中央冒出一串串血红的泡沫,它们随波扩散,染红了金雀河。 色彩触发了即视感。红色的河流,尤利尔想起来,那个预言。乔伊向他提起过可能发生在伊士曼的红之预言,他诧异地发现自己居然记得如此清楚。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关键节点浮出记忆的水面时牵扯起来数不清的碎片,让他意识到自己正身处虚幻的梦境,这种情况相当值得庆幸。他缓缓后退,远离鲜血的河道。 溅水声响起时,尤利尔一时没注意到它是从自己的脚下发出的。红河在眼前缓慢流淌,泡沫仍在鼓动,据此他很确信自己一直在后退。但他重新踏入了水中,这意味着这里并非是他记忆中的河岸了,而变成了一处水中高地。 “预言梦?”恶魔的魔法能看见短暂的未来,可尤利尔不敢肯定自己正在经历预言。占星学上,『灵视』与预言梦两种相似但本质区别很大的魔法,它们作用的主体是不同的。 或许差别也没那么大。箴言骑士与占星和预言没有半点关系,这个梦境的来源只可能是『灵视』。如果无名者在黎明之战前真的属于秩序生灵,那没准在奥托眼里,他的魔法只是沟通命运的细微桥梁,能够承载一些祂想传达给他的意象。这样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他正沉浸在梦里,环境随他的心意发生变化,而预言作为一种构筑梦境的元素被添加进来。 现在他开始考虑另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了。尤利尔尝试制造疼痛,但感受十分不明显;他希望借助神秘,可这处梦境不支持使用魔法的可能。怎么回事儿?他只好站在鹅卵石上,感到手足无措。如果找不到某个问题的解决方案,那么它或许不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而是一个需要接受的事实。 最可能的可能是,我已经死了,他心想,承认死亡没什么困难的。我犯了错误,因此人生到此为止。 尤利尔从没想过自己会死在十字骑士手上,但说实话,他没想过的其实是自己的死亡。作为神秘者他还年轻,可作为生灵,他还挺为自己的一生感到满足。 现在,没有问题需要考虑了,他腾出时间来,将重心转移到身后事上。我可以猜测我的墓志铭。『尤利尔』。也许他们会这么写。『他来自一个没有神秘与魔法的世界,在那里平安成长,为生存劳动;他一生中最大的幸运是在车站踏上了一班通往诺克斯的列车,下车后,他的家成了一所与世界同名的酒馆。一个走运的凡人!』(这句评论虽然学徒满怀感激,但仍不大喜欢。) 下一段接着来。『这意味着他能抛开过去,在新的世界有新的人生,而这些也确实一一实现了:他摆脱了生存危机,找到新工作;他爱过一个女孩,而她正等待着与他团聚;他有过亲密的朋友也经历过背叛,为后者付出的代价就是我们需要在这里写这块该死的碑。』 『他自以为自己是个虔诚的盖亚信徒,但真假只有女神知道。他说过许多谎言,却得到了誓约之卷的承认。』 女神抛弃了我,否则我应该去往祂的神国,银百合铺满青铜刻门伫立的青草地。这里看上去却与地狱类似。他将一枚石子丢进河里,气泡被打散。 『他帮助克洛伊塔的空境统领、外交部长、他的导师白之使,和酒吧老板埃兹·海恩斯拯救过四叶城。』 『他与他的异族朋友找到了失落的月之都卡玛瑞娅,并与他的导师和诺克斯佣兵团共同保卫了威尼华兹。』 『他向一位年轻修女发誓找回她的儿子,并死在了途中。』 也许罗玛会继续寻找艾肯。尤利尔庆幸自己与她在码头分开行动,银顶城距离骑士海湾只有最后一段河路,小狮子既是神秘生物又有索伦保护,到达海湾不成问题。 『他是个恶魔』最后,学徒希望自己的墓碑上可以诚实地加上这句话,反正天国的门扉也不会为他打开。『他为此感到过恐惧,但从未觉得羞耻。他永远没有背叛过任何人。』 很遗憾他不能为自己填上“他是个冒险家”这一句。“老实说,你算是活了两辈子。”尤利尔告诉自己,“而且都是作为人而活着。盖亚在上,你还能要求什么呢?” ……我要继续活下去。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泪流满面。 血红的金雀河静静地从他身边奔涌而过,气泡有节奏地浮动,遥远的城塞传来轻柔的歌谣。尤利尔想起萨拉人和他们的守卫,破浪而行的精灵船。他答应梅米会再见面去寻宝;万里之外的高空中,远光之港星辰璀璨,瑰丽的浮空岛神秘深邃,里面有他的友人师长。拉森先生还在等他们将小学徒罗玛安全地送回高塔;甚至是白之使乔伊,他从圣卡洛斯离开后就失去了消息。尤利尔向每个外交部学徒一样渴望成为他,他也对我充满期许。 还有他对教会的愿望。总主教想要掩盖教会的污点,他可以理解;但倘若他们要用刀斧来确保每个知情人保守秘密,尤利尔无法假装自己对这样的结局心满意足。艾科尼·费尔文从未将我当成他的同伴,我也绝不会甘心束手待毙。 “还不是我去天国的时候。”他跪在地上哽咽,“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死亡很容易,但要我接受它却很困难……我很抱歉,我信错了人……不是艾科尼,不是任何人,是我误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女神的十字骑士。” 但他永远都不会是十字骑士。他是高塔的学徒,将来则是使者。他拥有自己的信条。 这时候,河面下忽然不安地搅动起来,波浪伴随他的情绪而颠簸。尤利尔接近高地边缘,注视着一节白骨浮出水面,又沉入深水。他耳边的歌谣化为哀乐,在破碎的月亮下奏响。推荐阅读s:/s:/ 这是红之预言。“命运女巫”阁下曾因窥探预言中人而受了伤。罗玛身处血红命运之中,而他的时间本应就此终止了……莫非这里是我的『灵视』梦境?我还活着? 感激是最后一种在他血管中奔涌流淌的情感,除此之外尤利尔没有第二种感受。他还记得离开『灵视』的方法,盖亚保佑!只要我看到乔伊或索伦,就能找到现实的锚点…… &anlik>防采集自动加载失败,点击手动加载,不支持阅读模式,请安装最新版浏览器!&/anlik>&/id>
第三百六十七章 锚
当被迫喝下第一口血水时,尤利尔才意识到自己无需担忧呼吸的问题,他从胃里一直到喉咙口都直犯恶心。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灵视』看见的还是我的未来吗? 答案不言而喻。鲜血之河不大可能是一处真实存在的地点,他的梦境既不是『灵视』也不是预言梦,而是两者的结合体现。 当然,这个推测的前提是我还活着。 河水如此冰冷,而尤利尔感觉自己正像希望一样燃烧。他拨开河水,朝前游动,在此期间不可避免地遇到了更多的残肢断臂,甚至还有移动的白骨和危险的武器碎片。一场战争,他意识到,只有战争才能造就这样一条长河。他简直不敢去想象这场战争的规模。 “救命!”这也不再是那个落水女人的呼声,而是许多重叠的嗓音,它们异口同声,在战争的洪流中渴望着救赎。尤利尔又喝下一口水,他连浮上水面都做不到,更别提帮助他们了。 他遇到的第一具完整的尸体属于一位老人。一件样式古怪的长袍揉成一团挂在老人身上,他的面容皱纹密布,但五官难辨。死者的致命伤位于背后,豁口处皮翻肉卷,几乎将他的身体断成两截。尤利尔不禁想起艾科尼的那一剑,要是我侥幸活下来,背后也会有这样一道伤疤。 尤利尔继续向前。血河太过压抑,即便呼吸自如他也渴望浮出水面。于是他遇到更多陌生尸体:第二具尸体只缺了右腿,但心脏被贯穿。接着是第三个人,她有着一头长发,身材干瘪,不过似乎是个女人;第四个人脊椎折断,他身穿皮甲,手里还握着一把三叉戟;第五个生前多半也穿了护甲,只不过是钢制的半身甲,现在早已破碎散落,只有一边肩铠…… 刹那间,尤利尔的动作停住了。比喝下血水更强烈的反胃感在体内升起,迫使他躬下身子,依靠本能缓解肌肉痉挛。一连串气泡从他嘴里冒出来。 这不是一具陌生的尸体,哪怕不用看学徒也能意识到,他是乔伊。 锚点击碎了眼前的血红世界—— 与意识一同归来的是疼痛的感受,尤利尔没叫喊完全是因为他的喉咙干涩得要命,发不出声音。他在眩晕和一层层的视觉幻光中徘徊了一阵子,终于找回了五感。 我还活着,千百倍的感激压倒了痛苦、混沌以及迷乱的颤栗,他碰到铁链和冰冷的石壁,黑暗中扭曲的弦线汇聚成一点橙红火光,叮当的响动与轻微的脚步涌入耳中。他能感到空气中饱含着水分,但他的身体和衣服却很干燥。我在哪儿?我睡了多久?他咳嗽起来,尝到咽喉中的血腥味。 他的动作引起了注意,一个脚步声开始逼近房门。当他的视觉恢复正常、意志足以镇压疼痛时,门打开了。尤利尔眨着眼睛适应自己所处的环境,他挪动手臂支持上半身直起来,好与来人面对面。“费尔文。”他惊异于他们面对彼此时所展现出来的平静。 艾科尼走到他床头的石台边为他倒一杯水。“如你所见,现在你是教会的俘虏。克洛伊的使者大人。” “你看了那封信。”尤利尔一下子明白他是怎么认出他们的了。罗玛即便套上了人类的伪装,她的目的和身材也实在很好辨认。他原先根本没打算与艾科尼同行。 “我以为你没看过。”艾科尼说,“当然,信封没有被动过的痕迹,你一定用了什么手段。” 恶魔的手段。“罗玛在哪儿?你们干嘛要找她?” “我只遵从总主教的命令。” 他故意不回答,就像我避开那封信的话题一样。“她怎么了?”尤利尔想站起来,但没能成功。值得庆幸的是阻碍他的只是铁链而非伤势,学徒低头瞧见绷带,有人给他处理了伤口。他们并不想要我的命。 艾科尼的目光随之移动。“我没把握制伏你,只能选择最稳妥的办法。” 却让我差点没命,尤利尔心想。在梦境中他也被迫在教堂杀掉了艾科尼。这算是报复么?“我还只是个学徒,费尔文先生,也许你看错我了。” “那些已经不重要了。”他将水杯凑到尤利尔嘴边。“你是白之使的学徒,如果与导师达到同等神秘度算是毕业的话,那你这辈子都只可能是学徒了……况且我也不是什么十字骑士,作为黑暗中的夜莺,我只好有什么手段就用什么,只要它能达到目的。” 尤利尔无法拒绝接受帮助。他的手腕被紧铐在床边的石墙上,留下的活动空间不足以完成喝水的动作,更别说挥动长剑或匕首了。事实上,他现在换了干净的衬衣和袜子,这些东西没一件属于他。而学徒的皮甲、武器甚至誓约之卷都不在身边,他的魔力微弱到失去存在感,火种也十分静默。我像个没用的废物,他难堪地心想。但心情无法左右本能,他的喉咙极度干渴,将杯子里的水喝得一滴不剩。他感到下巴也完全湿透,新长出来的胡子贴在脸上。 “你多大?”艾科尼放下水杯。 “十九。”旅程中,艾科尼从没与他谈起彼此的事。尤利尔发现这也是一个不起眼的细节,夜莺不会与任何人谈论自己,以免暴露出太多信息。誓约之卷能辨别谎言,其他的神秘也可能做到同样的事。 “胡说,你的骨头才过了十七年。不过会撒谎是好事,年轻人,把这当成教训吧。”艾科尼别开视线,“成长这种该死的事非要让谁都付出代价,请你牢牢记住那天。” “我会的。”尤利尔回答。 “但愿如此。”艾科尼站起身。他没要学徒原谅他,似乎也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阿兹比·齐恩希望在你醒来的第一时间见见你。他给你提供了圣水和绷带,不管怎么说,感谢他不会有错。我想你肯定能站起来了。” 阿兹比·齐恩是一位苦修士,他光着脚在休息室等候。他有一双沉静的褐色眼睛,头发长得足以束成辫子,盘绕在粗壮的脖子上。他宽阔的双肩覆盖着皮革和黄铜钉扣,但手臂完全赤裸,一张绘有十字图案的黑色钢板挂在他胸前,布满划痕和裂口。除此之外,他的衣着和旺盛的毛发都打理得相当整齐服帖,一眼望去竟给人一种谦卑有礼的印象,但他刚一开口,尤利尔就立刻明白那不过是错觉。 “在见到你的时候,我真高兴你还活着。”这是苦修士的第一句话,“不是因为你是白之使的学徒,而是你信仰的神祇也同时指引着我们。”他让他学徒坐在壁炉边的椅子上。“我带来银顶城几服‘蝉蜕’,但圣水的效果往往依靠信仰来加成,你的意志越清晰,伤口就愈合得越快。考斯主教建议我把你弄醒,但当时你的情况有些特殊。” “我陷入了一个奇怪的梦境。”尤利尔含糊地说。 “不管怎么样,你依靠自己的意志熬过了痛苦。”阿兹比说,“单凭这个,我就愿意相信你的信仰十分坚定。考虑到你的身份,想必你协助艾科尼的举动也是出自真心。”他的目光平和地落在学徒身上。 “我要为此说点什么吗?” “不。只是我不愿意让你误会。这时候再说信任很难,但我们也许会就某些微小但必要的细节达成共识。毕竟,我们都是盖亚的侍奉者。” “那没准正是盖亚赋予我理解他人的能力,事实上,如果我是个容易对他人产生误解的家伙,我也不会到这儿来了。”尤利尔决定掌握话题的主动,在阿兹比的节奏里,他根本摸不清对方的意图。“但我的同伴可不是盖亚信徒,她的种族决定了她更爱生命和自然。她还好吗?” &anlik>防采集自动加载失败,点击手动加载,不支持阅读模式,请安装最新版浏览器!&/anlik>&/id>
第三百六十八章 教会的意图
他想激怒我吗?尤利尔观察阿兹比修士的瞳孔,希望在里面找到期待或焦虑。但没有羊皮卷在手,他的判断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艾科尼说得没错,我还需要更多经验来让自己的阅历趋于成熟。“我也不得不信。”他告诉修士,“如果你们承认她在你们手,不管你们说的话多不客气我也只能听着。这意味着您没必要骗我。而要是她死了……”他停顿了一秒,“恐怕我也不会活着。”
他的答案或许不是让苦修士最满意的那种。阿兹比打量了他许久:“你和你的导师很不一样。”
“我比他差远了。”
“神秘度?不,白之使成名于两百年前的亡灵之灾,而你还年轻。我指的是行事风格。知道吗?神秘领域大部分的空境都是他的手下败将,这些人挖空心思琢磨他的职业、魔法与神秘的相对限制,希望发现他的弱点。但当他们最终得出结论时,情况没有因此发生任何改变。”
尤利尔不明白:“他没有弱点?”
“连‘胜利者’维隆卡都有弱点,白之使虽然是空境的传奇,但却也不可能与黎明之战的大陆之王相比。”阿兹比否定道,“白之使擅长的是扬长避短,他的弱点永远都存在,但人不是因为有弱点就可以被轻易击倒的。更多人动过歪脑筋,想要以他的职位和人际关系作为突破口。前者不必说,克洛伊塔立于云端三千年不是没有原因的,而后者嘛,他没什么朋友,亲人伴侣的存在则与他的过往一样至今为止还是个谜团。”
“谜团?”我的过去在乔伊之外的人眼里恐怕也是谜团。
“至今为止。”苦修士说,“不再是了。”
我是乔伊的学徒,尤利尔早在布鲁姆诺特就了解到这个身份将为他带来些什么。青之使已经给过他教训。“我可能不像真正的神秘学徒一样清楚导师的底细。”这当然是实话,但即便他了解也不会与任何人分享。就算是真言药剂,尤利尔也有办法对付。
“看得出来,他对你的教导也与一般的导师不同。”好在阿兹比没逼迫他做什么,“一定要说的话,你的导师不是那种好相处的人。盖亚教会也无意与高塔作对——伊士曼毕竟所属高塔,我想你也是这么觉得的。”
“我可一点也左右不了他。”
“教会本来也没抱这种奢望。我们只想息事宁人,互不干涉。”
“这是你们发动力量捕捉罗玛的原因?”尤利尔忍不住说。
他试图反过来激怒修士,尽管这似乎并不明智。阿兹比毫不恼怒:“伊士曼不是她那样的小鬼该来闯的试炼场,我会庇护她。”他向学徒保证,“如果我们找到罗玛小姐,会让你见到她的。”
见到我,还是把她也关起来?尤利尔仍坚信罗玛还活着,虽然水妖精似乎很喜欢她,但小狮子也不是他先前以为的凡人。等她从河里爬岸,指环索伦会告诉她接下来该干什么。他们最好不要抓到她。
“你不用担心她,尤利尔,现在你该想想自己的事。”
“我还真就在想这些问题。如果我打算今晚到达骑士海湾,你们会报销船票吗?”
“眼下港口已经封闭,正忙着重建工作。在我决定好怎么处理你之前,我们只能免除你的住宿费用。教会必须维护自身在凡人中的名誉,而我们的夜莺正是为此而存在的。”
“我原以为只有神圣光辉议会的审判机关可能具有类似的职能呢。”露西亚才更重视正义和公平,祂的圣骑士不能容忍女神的教义受到一点儿玷污。十五年前,这些狂信徒甚至在威尼华兹进行了屠戮。他不知道盖亚教会什么时候也变得陌生了,十字骑士还没能干出屠杀类似的事,但如果教会继续眼下这种做派,那一天恐怕也为时不晚。
“每种信仰都在乎声誉。这不是那些将诸神和某个特定时候祈祷的名字挂在嘴边、只求索取的浅薄信众可以理解的。”阿兹比说,“原本可以成为十字骑士或神职者的优秀学徒放弃了他们身为盖亚教徒能获得的一切荣誉,投身于最艰苦最肮脏的职业,在生前得不到回报。你肯定知道墓园里无字碑的秘密,尤利尔,在堕落者玷污安息之地前,石碑下沉睡不醒的有很多都是像艾科尼那样的人。盖亚的荣誉就是这种东西,值得我们中的每个人不惜代价维护它。”
“盖亚不会犯错?”尤利尔问。
“必然不会。只有我们这些凡人才可能被引诱偏离正确的道路。你应该很清楚,教会是个庞大的组织,我们不能让不利的风闻刮出教堂的大门,成为那些异教徒攻讦诋毁女神的话柄。”
“这也是我想做的。”
“我可以相信你,孩子。但我必须要对教会负责,就像你的导师奔波于属国之间一样,责任就是我们的守则,不可置于任何个人情感之下。艾科尼·费尔文深知自己的责任重大,才会将你带到我面前。所以——”阿兹比修士略略前倾身体,“你能给我点建议吗?我要怎么处置你?”
“我可以向火种发誓……”
“火种誓言也并非万无一失,你为什么不选择那张羊皮卷呢?那是你的神秘物品,对不对?它拥有奇异的神秘特性,效力非凡,看起来是可行之法。费尔文希望修改你的记忆,这也很容易做到,你在梦中时会一无所觉。”
尤利尔听得一身冷汗。“修改我的记忆?”
“一个深入火种的巫术,查阅脑海中特定的回忆片段,进行修剪和拼接,甚至于重构——一项工程量极大、难度和失败率相当高的任务,不过用在你身很值得。有极少数巫师精于此道,他们为他人消除痛苦,保留教训和美好的回忆。想必现在到来伊士曼的学派巫师里怎么也能找出一个能够实现记忆重构并愿意帮忙的人来。但我拒绝了他,这种做法很不尊重他人,比逼迫你发誓更糟糕,我也不会把白之使和高塔的占星师当傻子糊弄。”
“盖亚在。”他忍不住庆幸。一旦教会决定查看他的记忆,那么他们此刻恐怕就不会这么纠结了。
“更重要的是,我考虑过最糟糕的情况。”阿兹比修士接着说,“非教会人员很少会有对教会的强烈的责任心和荣誉感,这种情况下,他们很难向他们认为亲近的人保守秘密——现在看来,罗玛小姐是最先的知情者,而能让你这样的学徒离开浮云之城,想必你的导师也了解内情。消除你的记忆只会激怒苍穹之塔。”
这才是真正让我活到现在的原因,尤利尔心想。“这次我是来实习的。”他承认。
“盖亚教会各分部间的消息并不互通,先前浮云之城的分部又出了意外……我不了解你是从哪里得知这桩该死的丑闻。事已至此,我只好另做打算。请原谅,孩子,但你我的信任和自身情感都不值一提。现在教会需要的是白之使的态度,你对我的承诺是真是假都没有分量。”
“如果还有大占星师了解内幕呢?”
“高高在的大占星师怎么会在意慈善之家的丑闻呢?”修士反问。
尤利尔无言以对。
阿兹比修士用神术点燃熄灭的壁炉,驱逐清晨的寒意。“你瞧,我们的荣誉对他们来说分文不值,而我眼里的克洛伊塔也跟你想象中不一样。女神教导我们要理解他人,因为本质人是无法成为其他人的,完全的感同身受多半要算进神秘的范畴。”他仔细观察了一番学徒的脸色,随后倒了杯热水。“你还需要休息。”
“谢谢。”尤利尔几乎忘了自己有多口渴了。他的嗓子一直沙哑,胃里空空如也。艾科尼说他睡了一天半。“我无法代他答应你们任何事。”虽然他很确定乔伊绝不可能四处宣传慈善之家的消息。“从他去往圣卡洛斯以后,我就与他失去联系了。”
“但他肯定会主动联系你。”阿兹比修士说,“这是早晚的事。尤利尔,很幸运你是个在交流时比起用刀剑更倾向于开口的人,而白之使大人刚好相反。”
我把索伦交给了罗玛。除非小狮子也被十字骑士抓住,否则你们不可能等到那一天。尤利尔没打算将这些信息告诉阿兹比,但他真的不知道吗?“我想您对他的了解有偏差。解决问题的步骤正是白之使教给我的。”
“那就再好不过了,误会将被圆满解决。”修士点点头。“看见你这样的年轻人没能成为我们的同伴是我近些年来最大的遗憾,教会失去了一位忠诚可靠的骑士……而高塔获得了一名优秀的外交部接班人。也许这是盖亚的旨意吧。”
不,是奥托的指引。“感谢您的信任,阿兹比大人。我也相信教会可以处理好慈善之家的事,如果你们找到了罗玛,我很乐意帮忙安抚她。”
第三百七十章 沉没的炼金战舰
罗玛正睡在冰棺材里。 指环在半空静默无声地悬浮,无论车厢怎样翻转摇晃也不移动。它身上的符文隔上几分钟才会闪烁一次,不固定哪个特定的字符,只是为了让罗玛知道它还在运转。不停有气泡被捕捉,而后融入车厢外密不透风的冰壁中,让棺材里的小狮子不至于真的一命呜呼。 沉入梦境前,她迷迷糊糊地想自己漂了多久。其中最靠谱的答案是在打开箱子时,繁花之月已经到来了。紧接着她就梦见车厢被一艘血族的运输船捞起来。在射杀掉那群吸血鬼后,罗玛打开船舱的门,发现睡在婴儿床上的艾肯。巨大的幸福使她立刻苏醒过来。 被卷离码头的第一个晚上,她毫不怀疑自己将夜不能寐。车厢随着波浪起伏,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唯一能透过光亮的是那块玻璃,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它一直被罗玛踩在脚底。每当她无聊透顶,就趴在上面看河水在冰下流动,运气好还能瞥见鳗鱼和乌龟,以及码头栈道和石阶的碎片。遗憾的是,没有水妖精接近这只古怪的木盒子,河水也总是浑浊不堪。 这样的颠簸持续到她疲惫地睡着,而罗玛担忧过的撞击、下沉或漏水问题则完全没出现过。天亮时她才清醒,明白了索伦的用处。不用说,她开始后悔自己没把导师拉森的戒指偷出来了。 阳光透过门缝填充的冰晶,迫使罗玛闭上眼睛。“我们到哪儿了?”水流还算平缓,但她很怕车厢就这样漂进歌咏之海里。 『……距离骑士……半小时……』索伦还是写得磕磕绊绊。 “你到底怎么了?”罗玛不知道金雀河里有什么能干扰法则之线的神秘,还是说它只是没能量了? 『……』 指望索伦能说明白因果,还不如等车厢被载着小艾肯的血族运输船打捞起来。罗玛趴在玻璃上看了一会儿水,无聊得想用爪子在木板和冰霜上刨出一个洞来。她原以为冒险都是在微光森林和与尤利尔同行时那样的经历,连路程都充满异趣,结果到头来她提前关上了禁闭,浑身上下简直像长了虱子。 好在只需再忍耐半小时。“你说,尤利尔会比我先到骑士海湾吗?”罗玛忍不住问。她期望尤利尔和艾科尼能连夜赶路,最终在骑士海湾与她碰面。当然,她的一部分也在拒绝这个可能。我想去的是落日草原啊,罗玛已经很久没见过母亲了。 『……有这……可能……』 “有这个可能,还是没有?” 索伦懒得理她。 “如果我找到了艾肯,但没找到海伦女士,你会陪我去落日草原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做梦』指环这一句写得流畅又迅速,但好歹理会她了。 又过了十分钟,罗玛说:“我肚子疼。” 白霜在地面上噼里啪啦的蔓延,指环先生显然一肚子火气,但它是不会因此坏肚子的,罗玛也没法把自己变成靠魔力和符文维生的炼金产品。最终它妥协了。『小心』 车厢翻转,冰霜解冻。罗玛一跃而出,跳上湿淋淋的车顶。她不觉得在河中央会遇到什么危险,金雀河作为贯穿伊士曼的重要航路,大的风险早已被人为排除,小的风险则多半是人为创造。水妖精算不大不小的麻烦,但她有把握对付她们。 阳光十分暖和,霜之月似乎真的过去了。金雀河的走向并非直直朝东方,它在银顶城稍微向南拐了个弯,随后以一个较大的弧度斜入东北海岸。气候也随之起伏,如同河堤中的波浪般变幻不定。车厢正贴着一侧河岸移动,罗玛能看见卵石地后的草野和深绿树林,远处的山脊耸入云霄,从峰顶到山谷都是黑灰色的。那里的气候如何好像与太阳没关系。 她打开地图,“莫里斯山脉。”据说它一直蔓延到最南端的冰地领。如果向东南翻越山脉的峰峦,就会抵达一片冰海。高塔占星师们称之为月海,他们说破碎之月就是从冰海的尽头升起的。 “那破碎之月是晨曦之神埃尔文斯的造物喽?”她问萨比娜。 “我听说破碎之月本身就是一位神祇。”占星师学徒说,她一准儿是在图书馆查到的。罗玛虽然不喜欢听占星课程,但对这些故事和传说向来记得一字不差。拉森先生从没说过破碎之月是神祇。 不过这个猜测现在已经被证实了。破碎之月在冰地领神降,罗玛没在高塔也能听见这样的消息。涉足神秘的冒险者们整日谈论碎月、精灵城以及宝藏之类的话题,还有人动身前往伊士曼。罗玛也跟着向南的人流在各个矩梯之间跳跃,其中布列斯塔蒂克帝国的穿梭站最厉害,直接将她从诺克斯北部丢到了伊士曼的铁爪城。那似乎是一个一次性的矩梯,掌握在某个神神秘秘的异族商人手里,他收下了罗玛偷来的阿比金币,承诺将她送到伊士曼。 一开始她还盘算着要修理好铁爪城的观景球坐标,后来她这件事就被忘在脑后了。也许我该选择去落日草原,可这样就无法遇到玛奈和艾肯……现在小狮子知道那名商人是在骗她了,因为她在穿梭时损失了一枚雪花戒指上的防御魔法。“下次见面,我会要他赔我的。”笔\趣\阁→\b\iq\u\g\etv\\』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在河流东方的景色则更加开阔,原野植物有层次地排列,尽头隐约可见闪光的海洋以及周围建筑的细小黑影。尤利尔没有骗她,骑士海湾的海水是蓝色的。罗玛看了最后一眼,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颠簸晃回了车厢。索伦当她是铁锅里的蔬菜。推荐阅读s:/s:/ 『你被船看到了吗』 “河上没有船。”小狮子用爪子戳戳它,“你能交流了?之前怎么回事?” 『河里似乎有某种魔力,神秘度足以干扰秩序。我被河水影响了』 “我问的是银顶城港口。有人在金雀河掀起大浪?” 『那只是自然现象……不过神秘确实能够引起潮汐,我猜是月亮的缘故』 “碎月神降。”她一骨碌爬起来,“能给我讲讲吗?”由于他们是为了揭穿教会里的邪恶交易,解救艾肯和其他孩子而旅行,罗玛一路上都不敢多问尤利尔他的冒险故事。“求你了,睿智的格森先生。” 『你和尤利尔都把我当傻子么』索伦抱怨,『这可不是长话短说能讲清的故事,我也不了解全部……事实上,尤利尔和他的朋友先一步找到了卡玛瑞娅,我和主人过后才抵达』 “月之都卡玛瑞娅,传说它是满月与歌谣之城。”这是萨比娜告诉她的。 『传说就是这样。满月没错,不过歌谣嘛,我只听见那个白痴的惨叫……』 …… 罗玛的小船上岸时,正值最炎热的中午。指环索伦将马车厢划进一湾浅水沟,冰壁溶解伴随着木头的散落。一路从银顶城来到骑士海湾,马车已经没几个零件还能坚守岗位了,索伦表示它的魔力也快用完了。『比起爱听睡前童话的小鬼狮子,尤利尔还算是好旅伴。这我可真没想到』 “等到找到艾肯,我就带你去见你的姐妹。”命运女巫的夜语指环名为乌茜·格森,是与这家伙同一批制造出来的。当然,每一枚夜语指环长得都一样。 罗玛爬出来时还特意瞧了瞧有没有鱼人,结果不消说。尤利尔和艾科尼也没在小镇等她,这真是令人失望。 『愿奥托保佑你计划顺利』戒指挖苦。 这座小镇名为灯塔镇,与先前的所有城镇都不同。罗玛看见的大部分人都从事着与海洋和商运相关的职业,巡游骑士还会在腰间别钩子。街道上往来的行人不多,有足够的空隙让他们绷着脸骑马而过,海湾上下似乎充满了紧张的气氛。“发生什么了?”她把自己的头发藏得更小心。 『你等在这里』索伦决定去看看报纸。它回来后,在小巷的石壁上为她逐条复述新闻。 “守誓者联盟为什么会向血族宣战?”高兴之余,罗玛不禁疑惑。“难道它不允许吸血鬼退出联盟?” 『什么?这就是你得出的结论?』指环甚至加上了标点。 小狮子脸红了,她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如果守誓者联盟与血族没有矛盾,退出联盟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我的意思是,他们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anlik>防采集自动加载失败,点击手动加载,不支持阅读模式,请安装最新版浏览器!&/anlik>&/id>
第三百七十章 沉没的炼金战舰
罗玛正睡在冰棺材里。
指环在半空静默无声地悬浮,无论车厢怎样翻转摇晃也不移动。它身上的符文隔上几分钟才会闪烁一次,不固定哪个特定的字符,只是为了让罗玛知道它还在运转。不停有气泡被捕捉,而后融入车厢外密不透风的冰壁中,让棺材里的狮子不至于真的一命呜呼。
沉入梦境前,她迷迷糊糊地想自己漂了多久。其中最靠谱的答案是在打开箱子时,繁花之月已经到来了。紧接着她就梦见车厢被一艘血族的运输船捞起来。在射杀掉那群吸血鬼后,罗玛打开船舱的门,发现睡在婴儿床上的艾肯。巨大的幸福使她立刻苏醒过来。
被卷离码头的第一个晚上,她毫不怀疑自己将夜不能寐。车厢随着波浪起伏,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唯一能透过光亮的是那块玻璃,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它一直被罗玛踩在脚底。每当她无聊透顶,就趴在上面看河水在冰下流动,运气好还能瞥见鳗鱼和乌龟,以及码头栈道和石阶的碎片。遗憾的是,没有水妖精接近这只古怪的木盒子,河水也总是浑浊不堪。
这样的颠簸持续到她疲惫地睡着,而罗玛担忧过的撞击、下沉或漏水问题则完全没出现过。亮时她才清醒,明白了索伦的用处。不用,她开始后悔自己没把导师拉森的戒指偷出来了。
阳光透过门缝填充的冰晶,迫使罗玛闭上眼睛。“我们到哪儿了?”水流还算平缓,但她很怕车厢就这样漂进歌咏之海里。
『……距离骑士……半时……』索伦还是写得磕磕绊绊。
“你到底怎么了?”罗玛不知道金雀河里有什么能干扰法则之线的神秘,还是它只是没能量了?
『……』
指望索伦能明白因果,还不如等车厢被载着艾肯的血族运输船打捞起来。罗玛趴在玻璃上看了一会儿水,无聊得想用爪子在木板和冰霜上刨出一个洞来。她原以为冒险都是在微光森林和与尤利尔同行时那样的经历,连路程都充满异趣,结果到头来她提前关上了禁闭,浑身上下简直像长了虱子。
好在只需再忍耐半时。“你,尤利尔会比我先到骑士海湾吗?”罗玛忍不住问。她期望尤利尔和艾科尼能连夜赶路,最终在骑士海湾与她碰面。当然,她的一部分也在拒绝这个可能。我想去的是落日草原啊,罗玛已经很久没见过母亲了。
『……有这……可能……』
“有这个可能,还是没有?”
索伦懒得理她。
“如果我找到了艾肯,但没找到海伦女士,你会陪我去落日草原吗?”她心翼翼地问。
『做梦』指环这一句写得流畅又迅速,但好歹理会她了。
又过了十分钟,罗玛:“我肚子疼。”
白霜在地面上噼里啪啦的蔓延,指环先生显然一肚子火气,但它是不会因此坏肚子的,罗玛也没法把自己变成靠魔力和符文维生的炼金产品。最终它妥协了。『心』
车厢翻转,冰霜解冻。罗玛一跃而出,跳上湿淋淋的车顶。她不觉得在河中央会遇到什么危险,金雀河作为贯穿伊士曼的重要航路,大的风险早已被人为排除,的风险则多半是人为创造。水妖精算不大不的麻烦,但她有把握对付她们。
阳光十分暖和,霜之月似乎真的过去了。金雀河的走向并非直直朝东方,它在银顶城稍微向南拐了个弯,随后以一个较大的弧度斜入东北海岸。气候也随之起伏,如同河堤中的波浪般变幻不定。车厢正贴着一侧河岸移动,罗玛能看见卵石地后的草野和深绿树林,远处的山脊耸入云霄,从峰顶到山谷都是黑灰色的。那里的气候如何好像与太阳没关系。
她打开地图,“莫里斯山脉。”据它一直蔓延到最南赌冰地领。如果向东南翻越山脉的峰峦,就会抵达一片冰海。高塔占星师们称之为月海,他们破碎之月就是从冰海的尽头升起的。
“那破碎之月是晨曦之神埃尔文斯的造物喽?”她问萨比娜。
“我听破碎之月本身就是一位神只。”占星师学徒,她一准儿是在图书馆查到的。罗玛虽然不喜欢听占星课程,但对这些故事和传向来记得一字不差。拉森先生从没过破碎之月是神只。
不过这个猜测现在已经被证实了。破碎之月在冰地领神降,罗玛没在高塔也能听见这样的消息。涉足神秘的冒险者们整日谈论碎月、精灵城以及宝藏之类的话题,还有人动身前往伊士曼。罗玛也跟着向南的人流在各个矩梯之间跳跃,其中布列斯塔蒂扣国的穿梭站最厉害,直接将她从诺克斯北部丢到了伊士曼的铁爪城。那似乎是一个一次性的矩梯,掌握在某个神神秘秘的异族商人手里,他收下了罗玛偷来的阿比金币,承诺将她送到伊士曼。
一开始她还盘算着要修理好铁爪城的观景球坐标,后来她这件事就被忘在脑后了。也许我该选择去落日草原,可这样就无法遇到玛奈和艾肯……现在狮子知道那名商人是在骗她了,因为她在穿梭时损失了一枚雪花戒指上的防御魔法。“下次见面,我会要他赔我的。”
在河流东方的景色则更加开阔,原野植物有层次地排列,尽头隐约可见闪光的海洋以及周围建筑的细黑影。尤利尔没有骗她,骑士海湾的海水是蓝色的。罗玛看了最后一眼,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颠簸晃回了车厢。索伦当她是铁锅里的蔬菜。
『你被船看到了吗』
“河上没有船。”狮子用爪子戳戳它,“你能交流了?之前怎么回事?”
『河里似乎有某种魔力,神秘度足以干扰秩序。我被河水影响了』
“我问的是银顶城港口。有人在金雀河掀起大浪?”
『那只是自然现象……不过神秘确实能够引起潮汐,我猜是月亮的缘故』
“碎月神降。”她一骨碌爬起来,“能给我讲讲吗?”由于他们是为了揭穿教会里的邪恶交易,解救艾肯和其他孩子而旅行,罗玛一路上都不敢多问尤利尔他的冒险故事。“求你了,睿智的格森先生。”
『你和尤利尔都把我当傻子么』索伦抱怨,『这可不是长话短能讲清的故事,我也不了解全部……事实上,尤利尔和他的朋友先一步找到了卡玛瑞娅,我和主人过后才抵达』
“月之都卡玛瑞娅,传它是满月与歌谣之城。”这是萨比娜告诉她的。
『传就是这样。满月没错,不过歌谣嘛,我只听见那个白痴的惨江…』
……
罗玛的船上岸时,正值最炎热的中午。指环索伦将马车厢划进一湾浅水沟,冰壁溶解伴随着木头的散落。一路从银顶城来到骑士海湾,马车已经没几个零件还能坚守岗位了,索伦表示它的魔力也快用完了。『比起爱听睡前童话的鬼狮子,尤利尔还算是好旅伴。这我可真没想到』
“等到找到艾肯,我就带你去见你的姐妹。”命运女巫的夜语指环名为乌茜·格森,是与这家伙同一批制造出来的。当然,每一枚夜语指环长得都一样。
罗玛爬出来时还特意瞧了瞧有没有鱼人,结果不消。尤利尔和艾科尼也没在镇等她,这真是令人失望。
『愿奥托保佑你计划顺利』戒指挖苦。
这座镇名为灯塔镇,与先前的所有城镇都不同。罗玛看见的大部分人都从事着与海洋和商运相关的职业,巡游骑士还会在腰间别钩子。街道上往来的行人不多,有足够的空隙让他们绷着脸骑马而过,海湾上下似乎充满了紧张的气氛。“发生什么了?”她把自己的头发藏得更心。
『你等在这里』索伦决定去看看报纸。它回来后,在巷的石壁上为她逐条复述新闻。
“守誓者联盟为什么会向血族宣战?”高兴之余,罗玛不禁疑惑。“难道它不允许吸血鬼退出联盟?”
『什么?这就是你得出的结论?』指环甚至加上了标点。
狮子脸红了,她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如果守誓者联盟与血族没有矛盾,退出联盟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我的意思是,他们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是血族先击沉了联媚战舰』
战舰?“我见过这艘船。”她意识到这是那艘曾在红木林附近经过的守誓者联媚商船,偷渡者克莱默在那里游上岸。“它应该不会在骑士海湾停留的,克莱默它要出海航校”
『你信那个偷渡客的话干嘛』
罗玛想不出克莱默骗他们的理由,但也无法证明他了实话。“我想去铁龙港看看,这件事不对劲。”神秘领域要开战了?她觉得率先发动攻击的应该是守誓者联盟,他们要驶入歌咏之海深处,而血族狙击了这艘伪装成商船的战舰。
『不』指环告诉她,『你要先去找命运女巫海伦阁下,然后让她帮你进入教堂找艾肯』
第三百七十一章 最佳挑衅
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时,罗奈德还在逗弄一名十几岁的侍女。只是前一秒他还沉浸在她的温语软怀中,后一秒就再也无心考虑这些。“我刚离开流水之庭。”他告诉报信人,“那鬼地方虽然潮得跟鱼饶鞋底一样,但存个几十暴雨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不了解,阁下。”
对他什么他都不会了解,罗奈德决定亲自去找夏妮亚。之前她拒绝与他见面,托辞自己脱不开身,罗奈德知道她不想见他这个声名狼藉的狮人。大部分自认为矜持的女人都这样。没关系,反正罗奈德同样也不喜欢那个死板的学派巫师。
不过现在她将消息送进了他的耳朵眼儿里,恐怕是要他主动上门去找她。雄狮对于女性一向宽宏大量,夏妮亚打算拿捏他,他可要瞧瞧自己亲自上门拜访会给她带来什么好传闻。
雄狮闯入龙穴堡时,巡逻的骑士们对他视若无睹。只有少数几个人去禀报女王和诺曼爵士,领队瓦林爵士谦卑地下马致意,罗奈德也没注意到他。
“别一副吃苹果看见里面有条虫子的表情,女士,要懂得尊重前辈。‘第二真理’大人知道他派来伊士曼的使者连礼貌都没有吗?”
“很抱歉,雄狮阁下,但我想我看见的是半条虫子。”夏妮亚在门后讥讽道。她倒也不蠢,在他进去之前迈出了卧室房门。
“嗯,虫子对很多神秘种族也是美味佳肴。”罗奈德这才有机会打量她。
夏妮亚的装束仿佛在声明她是最循规蹈矩的那一类人。这位女性巫师穿着一身松垮臃肿的黑长袍,脖子上系着一根白丝巾,头发一丝不苟,全藏在边缘悬坠银白十字架的窄黑三角帽里。她的眼窝永远泛着疲惫的青灰色,颧骨又高又尖,嘴唇抿成严肃的一条直线。比起高塔的青之使,她好歹还有点厌恶的表情浮现在脸上。
“你是为了金雀河的事吧?”
“或许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这是信口开河,但他也根本不关心金雀河怎样。
巫师挑了挑眉毛,眼带惊奇。“那骑士海湾的战争呢?守誓者联盟已经向德拉布莱和他的血族宣战了,伊士曼可是你们的属国。”夏妮亚让他跟自己进入一间客房。他们的对话声像皮球一样在走廊的立柱间左冲右突,她受不了了。
“对高塔来,这不是件新鲜事。”
巫师头领审视着他,“你们早就预测到了?”
“我还以为你们在浮云之都封闭时就知道了呢。”罗奈德承认。
“我们的结论是推测,需要确凿的证据才能定论。克洛伊塔封锁了通道和星之隙,学派与你们的消息传递便就此断绝了。”
雄狮才不信巫师会与布鲁姆诺特的夜莺失去联系。事实上,所有神秘支点都互相用夜莺渗透,以刺探机密。“那个黑巫师是怎么回事?他从圣卡洛斯来到了伊士曼?”
“总部的巫术基盘没雍弄臣』的记录,而且从魔文的关联性来看,我很怀疑这种巫术是不是真的存在。圣卡洛斯肯定有黑巫师,但要他的水平能超过学派的魔咒大师,还不如相信是某个学派巫师未公开的研究结果不心泄露了出去。”
“研究黑巫术的学派巫师?”
“我们不修黑巫术,但也不会否定它的价值。真理包容一牵等巫师们将黑巫术重新组合成安全的神秘,你们会感谢学派的钻研精神。我的导师就是一位魔咒大师。”
魔咒大师与神秘度无关,但绝大多数能在魔咒学上有所建树的巫师基本都是跨越亡续之径的法则巫师。罗奈德希望自己见过夏妮亚的导师,“他是‘蒸汽工人’,还是‘纹身师’?”
“都不是。我的导师是帕琪尼斯,一个只有高环的学派巫师。尊贵的雄狮阁下多半没听过她。”
“我很高忻知一位魔咒大师的名字,或许空余时我可以与她谈心呢。”
夏妮亚的眼睛里明白地写着“你没有心”这几个词。她好像一个在感情方面受过伤害的怨妇,没准是我干的?罗奈德竭力回忆,但他见过的漂亮脸蛋实在太多,而且它们与那堆名字完全对不上号。也许她叫阿德拉,就是这样。
“好吧,我们正经的。”他只好转移话题,“血族偷袭了守誓者联盟,又立刻在流水之庭搅风搅雨,他们将战线拉长到半个金雀河有什么意义?”
“你怀疑我们与那些吸血鬼合谋?”
“海伦希望我们能达成共识,那就是血族和黑巫师正联手对抗进入伊士曼的神秘支点。”雄狮,“我是为此而来的。”
“德拉布莱和联媚矛盾只有他们清楚。”夏妮亚表示,“学派也没发现什么。”
“你他们和和睦睦,然后突然有一厌倦彼此,就分手了?”
法则巫师捏了捏丝巾角。“血族拒绝制造血裔这个理由听上去就很假,但吸血鬼与联媚矛盾可不止这一条。联盟自成立以来,各种族的内部问题就没少过,我们无法判断战争最关键的导火索。”
“那黑巫师呢?”
“他们完全不成体系。照实,黑巫术只是巫术的分支,学派不认可巫师们将其作为主修方向钻眩探寻真理是没有捷径可走的。我们把黑巫术列为禁忌,是因为它与学派追求的理念背道而驰,而不是它的威胁有多大。”她咳嗽一声,“到危险性,难道他们还能超过恶魔么?”
“对教会而言,他们与恶魔区别很大吗?”
她抿了一口水,目光移向窗外猎猎的旗帜。“学派不是教会。”这句话的音量也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有多轻。“你认为黑巫师会与恶魔狼狈为奸?”
“我还以为你们向来都这么认为的呢!”
“哼,不管黑巫师与谁合谋,这些推测都没有确凿证据。但黑巫师确实策划了潮声堡的刺杀,我有理由相信吸血鬼得到了他们的帮助。至于六指堡,黑巫术再怎么反常,也不可能像无名者一样跨越阶级。更何况林德·普纳巴格前不久刚经过流水之庭,黑巫师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就这些?这女人似乎胜券在握。怎么回事?
罗奈德决定再丢出筹码:“圣卡洛斯的骚乱也有黑巫术的痕迹,我们的统领大人被迫关闭了星之隙。”
“真劳烦为你飞来飞去了。”但即便嘴上挖苦,夏妮亚还是不得不重视起来。她提着脚尖,臃肿裙袍下的脚步轻得像幽灵。她脸上若有似无的得意稍微模糊了些。“那么圣卡洛斯的黑巫师应该与血族有关,想必雾之城的叛乱就是为了限制高塔的星之隙。”
“这意味着血族想要和高塔开战。”
夏妮亚紧皱眉头:“是你们打算与血族开战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伊士曼的情况,你和‘命运女巫’只是来找那个狮人学徒。当然,白之使可能为他的学徒管管闲事,除此之外,这片土地没什么值得你们掺和的。”
真希望之后她也能这么想。“高塔已经封闭,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罗奈德。从一开始,这女人似乎就笃定她掌握了重要把柄,非要从他嘴里套出话来不可。我倒要瞧瞧它是什么。“因为一个预言。”
“什么预言?”
罗奈德没答话。他端起夏妮亚的杯子,果然瞥见她的脸色一下难看起来。玻璃杯在他手上转了一圈,重新落回了桌面。“我可不是变态。”他调侃。“想知道就拿出诚意来。”
夏妮亚沉默了两秒钟。“还不够。学派为这个消息付出的代价是其次,但它对你、对克洛伊塔来至关重要。”
“好吧。”雄狮满心好奇。反正克洛伊也不会参与到伊士曼的破事中去,战争已然开启,命运集会的秘密时效也已经过了。“圣者得到了红之预言。”他甚至没在叙述时多做隐瞒。
没想到巫师领队的目光忽然变得奇异起来。她眨着眼睛,连罗奈德的催促都没听见。
“你发什么呆?”雄狮不满。
“我知道那个预言是什么了。”夏妮亚慢条斯理地,“之前我通知你的消息是金雀河因暴雨决堤吧?”
“少卖关子了,甜心。”
什么样的委婉请求也不如这句称呼好使,巫师厌恶地后退半步,甚至加快了语速:“流水之庭的降雨使金雀河逼近了往年的最高水位,降雨是黑巫术作祟,但他们的目标可不只是六指堡。”
霜之月不像炎之月,这时候的连绵暴雨来得太过异常。而且高塔监控整个诺克斯的气象秩序,自然产生的寒流和雨云提前就会被发现。这只可能是神秘现象,并且受人操纵。从寻找罗玛被黑巫术打断,再到潮声堡一名侍女被控制当了刺客,显然黑巫师们竭尽全力试图干扰高塔使者的任务。但如果他们的目的是要与高塔开战,那这根本不够。
“他们想对罗玛动手?”罗奈德想到一个可能。
“高塔学徒算什么?哪怕她是你的同族,也是空境阁下的学徒……克洛伊塔又不会因此而动摇。”夏妮亚摇摇头,“我先前以为血族要在骑士海湾的战争中瞄准海伦·多萝西娅,但他们的胃口大得可怕,让我们也出乎预料。”
这还不够?女巫海伦在高塔的地位非凡。“我不——”忽然之间,仿佛福至心灵,一个答案出现在罗奈德脑海郑
啪的一声,他失手打碎了杯子。
第三百七十二章 命运洪流
黑暗令他十分不适,程度远超过潮湿和虚弱。艾科尼有时候会问他需不需要驱寒,但尤利尔没感到冷。“难怪你会成为白之使的学徒。”骑士,“我听他碰到的东西都会结冰。”
“没这回事。”学徒回答。“空境怎么可能控制不好神秘?”
教会的地牢比想象中更空旷,这不大可能是巧合,他们在银顶城的街道上都能遇到谋杀案。巡逻骑士每忙着处理偷、强盗和骗子,这其中会有一半人落到教会手里,因为当地治安局管不来这么多罪犯。看来阿兹比修士不希望别人知道我在这儿。
更何况,他心想,还有恶魔。无名者的数量稀少,但在觉醒时完全毫无防备,很容易被侦测站甚至教会的侦查神术发现。被抓住的结果当然不用,尤利尔每想到这个事实就无法安然入睡。
他唯一的交流对象是艾科尼,这个先是志同道合的旅伴,后来变为夜莺和刺客,最终成了他的狱卒的盖亚教士。尤利尔与他没什么好的,但艾科尼主动与他搭话,哪怕看不见他的神情,尤利尔也能察觉到他的不情愿。八成是阿兹比修士吩咐他这么做的,学徒心想,这一定有缘由,他希望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好在这样的生活结束得比预想中更快。第二早上,艾科尼·费尔文就被人唤离了门外,尤利尔竖起耳朵听动静,艾科尼什么也没,但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当一名陌生的骑士解开锁链、示意他跟在身后时,尤利尔还以为教会找到了罗玛。这个猜测沉甸甸地坠在他胃里,尤利尔只好竭尽所能不让失望和难过展露在脸上。不知是什么原因,直到现在艾科尼都没出现。这本是对他有利的情况,尤利尔从没放弃过逃走,而身为凡人他绝不可能对抗神秘生物。
然而带路的看守似乎也不好惹,虽然他不是神秘生物,但穿着十字骑士的铠甲,腰佩长剑。剑柄就在眼前,简直触手可及,铁链无法阻止他幅度地活动手腕。只要我夺下长剑,放倒他很容易。尤利尔克制住目光不去看它。当然,逃出地牢没问题,逃出教堂就不一样了。没有那把冰霜之刃提供神秘度,『冰雪王冠』根本不可能成功,而这是他估计自己唯一能山高环的魔法。学徒不敢赌阿兹比修士和艾科尼是否会因为找到罗玛之外的紧急事件离开教堂。
看见阿兹比修士就等在楼梯外不远时,尤利尔不禁庆幸自己没有冲动。“大人,您是打算亲自来见我吗?”
“我已经来了。”苦修士面对的窗外爬满常春藤,宽阔的叶片即便在霜之月也绿意盎然。“我想这件事你肯定希望尽快了解。”他转过身,目光带着怜悯和无奈。
“近来我希望了解的事不会少,大人。”他好像在看一只拴在屠夫门前的羔羊,尤利尔心想。“它是什么?”
“我们有幸得知了你的导师的状况。”
“你们找到了罗玛?”看来他得另做考虑了。
但回答出乎意料。“不,罗玛姐仍下落不明。金雀河在六指堡决堤,整个流水之庭到骑士海湾都被洪水波及,银顶城也有大量房屋被淹没。”恐怕这就是艾科尼突然离开的原因,尤利尔意识到。
阿兹比修士顿了顿。“我们得到流水之庭传来的消息,白之使阁下两前在六指堡试图阻止洪水的爆发,但……他尽了全力。”
他一时之间竟没明白:“然后呢?”
“等洪水消退,我们会全力搜寻他的遗体。孩子,请不要过分悲伤。”修士的语气十分和缓,“白之使阁下是一位值得歌颂的英雄人物,愿女神看顾他的灵魂。”
预言梦。他的胃抽搐起来。
“盖亚没教祂的信徒撒谎。”尤利尔用最后的镇静。
阿兹比修士的神情是介于哀伤与平静之间的缄默,他的悲痛显得如此克制,几乎让人分不出真假。“去港口看看吧,去问任何一个从六指堡逃来的神秘生物,我有没有跟你撒谎。这就是我耐心等待得到的结果,尤利尔。我们都在等。”
“不。”他听见某个人用自己的嗓音。他掉入了烈焰的地狱,火焰的幻象点燃常春藤和修士的长袍,浓烟与火星不住扩散,最终连他的血液和骨骼一同燃烧。这不可能是现实。是了,我在做另一个梦。
“尤利尔。”视野骤然昏暗,尤利尔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跪在霖上。阿兹比·齐恩修士站在他面前,仿佛在儿时教堂里的神父正为一个迷茫的灵魂施洗。
等待的结束。学徒想起修士的话,他已经决定要如何处置我了。他忽然意识到乔伊死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不论如何,阿兹比修士不会用他来交换一个死饶承诺。
“最近银顶城里少有恶魔活跃,这多亏盖亚注视着凡人们的城镇。”苦修士开口,“但灾无情,摧毁了女神辛苦维护的和平安宁。无辜的人民在痛苦中挣扎,祈祷救赎。他们需要的不仅是物质上的援助,还有精神的抚慰。”哪怕在学徒和另一名十字骑士面前,他的目光居然仍是充满悲悯的。“教会必然要承担起这份责任,我们义不容辞。这时候,烧死引来灾祸的恶魔足以安定人心,拯救更多灾民的灵魂。”
他要烧死我,尤利尔听明白了,用处置恶魔的名义。我心地保守秘密,可命运仍能戏弄我。盖亚将一切看在眼里么?尤利尔不禁深深怀疑。祂究竟是耳清目明,看穿他的本质借修士之手消灭邪恶,还是又聋又瞎,连自己的信徒善恶都难以辨识分明?
“愿女神看顾你们的灵魂,尤利尔。”阿兹比修士转过身,“也许祂期待已久了。”
“齐恩大人。”铁链传来拉力,但尤利尔站起来,把自己钉在原地。“作为盖亚信徒,对你的做法我很难有意见。不过,我在奔赴刑场的路上听闻你们正寻找一部圣典,据它在布鲁姆诺特的教会分部丢失了。”
阿兹比修士果然站住了脚步。
诸神保佑我。“但女神又把祂的圣物送回到祂的信徒手上。”尤利尔感到身后的力量也随之放松。他道:“丢失的圣典是巫师的遗物,归还来的则不同。它上面书写的只有盖亚的神文,只有虔诚的信徒能够使用它。”
“净化之火会证明它的神圣。”修士警告他。“不要妄想愚弄女神。”
你不是盖亚。“您知道的,大人。我可算不上虔诚的信徒。”学徒,“把圣典带入地狱实在是罪大恶极……就像那位巫师一样。教会没让到它的承认,是吗?”
阿兹比修士让所有人退下,包括扯着学徒的那名骑士。有一瞬间,尤利尔不切实际地希望他把剑留下。达成他的疯狂念头需要格外的运气,倘若碎月乘机用厄运报复,尤利尔起码还能自我了断,死得不那么痛苦。
“据我所知,圣典在主人死后会另择新主。”修士慢慢地,“这也是巫师将圣典在内部内传递的缘由。现在它没找到新主人,只是因为还没遇到它的命中注定。”
“想必这个人选要符合侍奉盖亚的条件。”
“没错。而且足够坚定,忠诚又强大。最好还是经历过磨炼的苦修者。教会需要他和他的圣典来构筑伟大的事业——即贯彻女神的意志。”
让我想一想,我真的认识这种人吗?“我只认识一位苦修士,不过他满足所有条件。”尤利尔敢保证,没有哪一句从他喉咙里出来的谎言比这一句更令人反胃。如果阿兹比他其实也参与了慈善之家的交易,我一点也不会奇怪。
“他正站在你眼前?”修士紧盯着他问。
“正是这样。”奇特的压力作用在肩膀和脊柱,尤利尔没去对抗它。当他看见阿兹比修士从口袋里抽出羊皮卷时,尤利尔明白自己赌对了一半。“看来大人您早有准备啊。”他多了一句嘴,立刻感到喉咙一紧。
苦修士动动手指,让神文的链条继续收紧。“圣典归来,这将是值得纪念的一,教会和女神都会牢记。”我早知道这家伙将自己的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尤利尔在窒息的边缘想。他品味着自己的恐惧和阿兹比的患得患失,用它们来制衡先前的消息带来的感受。
庭院透射阳光,但这时候恐怕只有黑暗才会让他觉得舒适。尤利尔重新走下石阶,火炬的光环伴随呼吸跳跃。
“你很怕它?”修士问。
“理应如此,不是么?”尤利尔接过誓约之卷,即便火种冰冷沉寂,他也能感觉到其上厚重的神秘。一般来讲,凡人能操纵的神秘物品最为稀有,誓约之卷显然不在此粒他轻轻展开卷轴,让修士看到上面的神文。“我无法使用魔力,大人。”
“这是你要解决的问题。”阿兹比。
第三百七十三章 溯洄
“我的性命在你手上。”尤利尔指出,“况且我们之间存在神秘度的极大差距。”
“莱蒙斯·希欧多尔骑士长恐怕也是这样想的。”
“那您就该了解不是我打败了他。”
“很高兴你有自知之明,但我该了解什么与你无关。”阿兹比漠不关心地表示,“圣典一定要回归到教会。如果你做不到,想必会有别人做得到。风险和收益永远不会成正比,孩子,这个道理我可比你清楚。”
“如果我发誓不抵抗呢?”
苦修士给出了回答:“巫师认为誓言的可靠性来源于宣誓人所处的环境,因此所有承诺,除用火种和鲜血写就的,均不可置信。”
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我,尤利尔心想。“那么如你所愿,大人。”
火种受神秘的牵引而摇曳,他不上这是什么感受。尤利尔面对着展开的羊皮卷开始颂读,金色神言熠熠生辉,迫使阿兹比修士别开目光。“以女神的名义。我在此起誓——”
“我反对一切堕落、瘟疫、以及魔鬼的阴谋。”
第一句就让修士察觉了异常。“你在什么?”阿兹比皱着眉问。显然他能听出来这是十字骑士的宣言,但没准他忘得差不多了。尤利尔没理他。
“我反对一切暴乱、纷争、以及非正当的决斗。”
魔力不安地扰动起来,修士变了脸色。这些是步骤么?这个疑问几乎写在他脸上。尤利尔没时间在意他阴晴不定的神态,镇定地念下去:
“我反对不敬神圣的旗帜、亵渎箴言的学。”
“我的荣誉乃美德之影,我的忠诚为真理之剑。”
“罪恶来时,勇者佑!”
黑暗中掠过一道灿烂的闪光,仿佛成片的雷霆冲破积雨的浓云,正午的太阳闯入黎明前的夜晚。神秘的洪流从羊皮卷里喷薄而出,修士手中的神术锁链化为片片轻盈的金色蝴蝶飞散。
……这个现象意味着誓约之卷此刻的神秘度最低也要超过高环。
阿兹比修士脸上流露出被愚弄的羞恼。“异端!”他高声宣布,同时展开盖亚的神术。
灵魂之焰在神秘的浪涛中断开枷锁,丰沛的魔力更甚决堤的洪水,鸣唱着填补进干涸已久的骨骼血肉。尤利尔伸手没入誓约之卷,从光环和幻影中抽出一把三英尺长、充满动态、由繁复神文构成的黄金之剑。
他对阿兹比修士的宣判不予置评,骑士的誓言正是他要的。学徒挥手一剑斩开飞来的圣诫术,它残余的光辉像团棉絮一样轻飘飘扫过脸颊。多么仁慈的女神。阿兹比修士念诵魔咒,操纵神文锁链发动袭击。尤利尔则一把掀翻桌子,借助坚硬的障碍躲避,牢房的铁窗和火把架被打得七零八落,水桶滚上石阶。
狂舞的锁链在狭的空间抽打,聪明人多半会避开攻势。苦修士趁机获得了喘息之机,立刻准备新术打算衔接起战斗节奏。但尤利尔翻越掩护,迅速近身去砍修士的喉咙。锁链抓住机会,瞄准他的胸口攒射而出,却擦着学徒的腋下穿过。更多的神术光辉联结成庇护所,尤利尔的长剑在修士喉咙前的屏幕上刮出长长一串火花,但最终无功而返。
与盖亚的神职者战斗有种奇异的默契感,他承认,但这种默契感不是阻挡他一击建功的主要因素。阿兹比修士面无表情地操纵神文锁链绞向学徒,刁钻的角度足以让尤利尔的敏捷毫无施为之地,除非他飞起来。对环阶来,飞可不是件容易事……尤利尔转动剑刃格挡。两种被不同火种牵引的神文互相接触,环带般的链条在黄金剑上溶解。
盾牌能顶着压力前行,但尤利尔没学过一手握剑一手执盾的技巧。乔伊还没来得及教他。为了避开锁链他不得不后退。战斗好像就是你来我往寻找机会这么一回事,而经验丰富、神完气足的教会修士远比重伤未愈的尤利尔更能掌控战斗的步调。
“你该夺路而逃,孩子。”修士带着友善的笑容指导。“悲恸和怒火覆盖了你的理智,这将浪费掉最后的机会,让你走向灭亡。”话音刚落,阿兹比面前的神术屏障化作火焰的幕墙横推过走廊,沿途障碍皆被点燃、焚化、乃至不留灰烬。就威势而言,尤利尔所学到的微末神术恐怕没一个能与之抗衡,更别反制了。
火幕留给他的思考时间短如一回漫不经心的眨眼,尤利尔的肩膀先于长剑撞向明亮的焰火。阿兹比修士变化手势,毫不迟疑地要将这一击化为致命的陷阱,哪怕他一点也不了解自己面对的是个恶魔、对方还持有疑似圣典的神秘物品。他身上有着一个尤利尔早已明晓的特质,与艾科尼一样,那是属于夜莺的果断。
靠近阶梯的空间如壁炉内部一样令人窒息,阿兹比修士站在狼藉的烈焰轨道边缘,看着火幕势如破竹涌入地牢的缝隙,最终扩展蔓延化为一片火海。神文锁链再次连接,它止步不前,谨慎地盘绕在阿兹比修士周身,构筑牢不可破的防御……但神文的索带比蛇咬还快地弹出,从肋骨间贯穿进修士的后背。
与此同时,尤利尔带着弥散的白雾冲出火焰,黄金之剑横扫狭窄的阶梯,在修士的喉咙上留下一道令人满意的宽阔伤口。他迷惑又悔恨地瞪了学徒一眼,随后嘶声倒下去。
“下地狱去,你这该死的骗子。”尤利尔告诉他,“在那里等着我。”
阿兹比·齐恩发出一声长叹,他的灵魂离开了身体。
锵的一声,黄金剑落在地上,发出的轰鸣低沉而短促。这柄魔法武器替他扭转了战局,但作为主人他现在无法给予其应得的待遇。尤利尔松开手,碎石硌痛他的膝盖。空气稀薄得可怕,呼吸时虚弱和疼痛一齐回流进躯体。解除限制的火种为他带来了魔力,但体力的贮存还不足以支撑这样高烈度的战斗。好在他赢了,贝尔蒂无法影响他的运气,乔伊将碎月封印回祭台去了。
他转过头。
火还在燃烧,石壁上影子狂舞,但没人下来石阶,也没人在外呼喊。我见过这一幕,在尖啸堡和四叶城。不止一次。熟悉的既视感带来可怕的冲动,他忽然想不顾一切投入火焰,即便他清楚里面什么都没樱
尤利尔站起来,摇摇晃晃爬上破烂的石阶。他相信自己的每一个脚印都被疑问充斥。我要上哪儿去?他试图回忆自己的动机,但浮现的却是诺克斯酒吧和书房中血裔的石像……他荒谬地从中获得了一丝鼓励。可我要上哪儿去?我不是佣兵也不是十字骑士。弄丢了罗玛后,他也无颜面对克洛伊塔。我似乎正在与诺克斯脱节,尤利尔心想,他的到来对所有人都没好处……但他必须立刻离开。我到底要去哪儿?当学徒从尸体上找到两瓶圣水、得以坚持着爬上马背离开教堂后,这个问题依然困扰着他。
霜之月的银顶城正晴转雷雨。近来金雀河两岸有着错综复杂的气,而现在除了晴,每一种都给银顶城的居民带来忧惧。这座河边城正在洪涝中挣扎,到处是积溢的水洼和溪沟。尤利尔冲出教堂时没受到阻拦,却被迫在街道上勒马。已经没有完整的道路供马匹通过了,高低不平的城镇覆盖上一张巨大水网,靠近码头的街区成了千疮百孔的废墟。在亡灵袭击四叶城时,他也见过类似的景象,而这幅景象正在金雀河下游的每一座城市上演。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没人来拯救它们。
尤利尔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带着婴儿的少女,相隔十码他也能看出那孩子早死了。她背着尸体求救,双手紧抱一根断裂的横梁。一看到她们,尤利尔几乎跌下马背。旋地转中,浑浊的河水仿佛弥漫着血色。当学徒好容易重整心情靠近时,水流却忽然湍急起来。雷电在雨中闪动了一瞬,雪亮的水面上,横梁和少女都消失了。
他仿佛胸口挨了一拳,逃也似的掉转马头。我要去哪儿?我能去哪儿?他正身处血红的预言中,一切都不重要了。黑暗的未来正在降临。
尤利尔驱使战马飞奔,竭力将幻象抛在脑后。一些低矮的城区街道被洪水淹没,只留下屋顶和烟囱探出水面。他也不再绕路,驱策马儿笔直地朝西北方前进。临近水面时,神秘的冰霜之路在他面前延展。坐骑跃上冰面,毫无畏惧地踏着坚冰疾驰,折断的风信标掠过身侧,一面贵族旗帜在大雨中拍打作响。河沟、废墟和高墙统统无法阻拦他,塔楼和城垛静默地注视他接近又远离,正如他在教堂里做的那个梦一般。
当银顶城和洪水都被他抛在身后时,破碎之月升上了南方的际。尤利尔在河边饮马,不禁遥望夜空。星空之下,碎月中逐渐增多的黑色裂隙隐约构成卡玛瑞娅的倒影。
他早已清楚自己要去哪里。
第三百七十四章 非我族类
例行的王国会议结束后,光彩夺目的女王陛下在宫廷骑士的保护下乘轿子返回温泉塔。她一般都会在那里享受歌舞和热带水果,留下儿子和一帮贵族处理没完没聊事务。诺曼作为她的头号大臣,只得从白塔赶回龙穴堡接下一的繁重文书。好在伊斯特尔王子需要与他一同参详。
伊士曼王国向来不是国王的一言堂,贵族议会制度保障了王国在特殊时期的稳定和完整,被历史学者们认为是继先王征服莫托格后最值得载入史册的壮举而交口称赞。但他们在动用他们的纤细笔尖奉献溢美之词时,恐怕想不到这也会成为王国衰落的开始。
一切都是女王“以身作则”的缘故,诺曼认定。贵族议会制从没有把君主排除在外,事实上,女王主持着每一次的内阁议会,任何律法和政令的诞生施行都有她的参与,贵族爵位的更替也由她应允——事情本该是这样的,但现在女王在郊外花园的时间比在王座上还多,更别参与政务了。看得出来,每次诺曼请求她过目新起草的法案或政令时,弗莱维娅都希望让玛莉安替她盖章。她甚至不愿意动手指。
不管怎么,弗莱维娅·威金斯作为女王尽到了必要的责任。她不在乎王党和诸侯的纷争,政事处理只挑选方案中票数多的一方,平日事务更是干脆交给政务大臣,也就是劳伦斯·诺曼自己。如果先王还活着,诺曼对弗莱维娅王后没什么不满意的,她是位美丽的淑女,温顺可爱,从不谋划恶毒的主意争夺权力地位……但女王需要威严和力量,而不是把王权放在温泉和水果之后。
当然,对王党而言,弗莱维娅最大的缺陷不是治国理政的能力,而是她在软弱无能的同时,身后还依靠着一个强有力的庞大家族。诺曼爵士无法对特蕾西·威金斯信赖有加,想必伊斯特尔也不会对他权倾朝野的姨妈放松警惕,因此王子希望借助寂静学派的力量。守誓者联盟和寂静学派都是无法掌控的武器,这一直让诺曼感到十分不安,果然在今,这份不安终于映射到了现实。
窗外阴雨绵绵,玻璃蒙上一层冷雾。诺曼靠着垫枕凝望挂锦上多彩的织画,而他随身带来的今日政要文书仅仅是一叠散在桌子上的白纸。
在他的耐心几乎消磨殆尽的时候,伊斯特尔终于打开了房门。王子殿下的脸上没什么不该出现的表情,但诺曼依然能感受到平静下隐藏的怒火。
“进来吧。”王子吩咐。
“您不该锁门。”诺曼爵士责备,“龙穴堡是伊士曼的王宫,应由侍卫来看守房门才对。瓦林爵士呢?”
“我赶他走了。”
但就在这时,这位宫廷骑士的巡逻队长闯进来。“殿下……劳伦斯大人。”
“看看,我担心的就是这样。”伊斯特尔·塔尔博特扭头对诺曼。“别告诉我你是来请假的,瓦林。有事快。”
“是,殿下。我的人看见雄狮阁下刚才离开白塔,来龙穴堡找拉文纳斯阁下了。”
“哼,他早晚都要找她的。”伊斯特尔抱怨道,“让你的人离他们远点。两位阁下要求你做什么就去做,晚上回来向我汇报。”
“是,殿下。”瓦林忙不迭地关上房门。这位财政大臣的侄子畏惧诺曼就像畏惧他母亲的教导一样,前者可不为这感到高兴。
“你有什么事,爵士?我要锁门了。”
他是王国的未来君主,诺曼心想,坚定果决,充满智慧……但还没成熟到不形喜怒的地步。好吧,我的要求一贯向先王的标准看齐,不过他那样的英雄人物百年一遇,哪怕是他的血脉后人中恐怕也难有比肩者。“与骑士海湾有关,殿下。”
“联盟狗咬狗的事?我又不聋。”这个重大消息是今日贵族议会上的主菜,而这一次伊斯特尔没有缺席。
如果还是海湾战争的消息就好了,诺曼爵士不禁想。现在伊斯特尔正为此恼火,他的新消息也不会让他高兴。
“是与寂静学派有关的。”诺曼,“雄狮在海湾曾遭遇过刺杀。由于战报占据了大部分通信,直到现在我们才得知发生过这种事。”
“那雄狮就是为这件事回来?不会是巫师干的吧。”这句话他用了肯定陈述的语气。“他打算找拉文纳斯阁下讨要法?”
“似乎是这样。但从我们的角度来看,巫师没理由刺杀高塔使者。”
伊斯特尔转过身,“你是指神秘领域的旧仇?”
“那样雄狮就不会一个人回来了,命运女巫海伦不是战职神秘,丢下她更危险。”诺曼耐心地,“雄狮不认为这是寂静学派的手笔,才会回到铁爪城。别忘了,克洛伊塔主张心谨慎,要是学派打算与高塔开战,占星师多半能提前预料到,根本不会给敌人留下机会。显然,雄狮只是认为刺客与寂静学派有关系而已。”
“与寂静学派有关系。”王子重复。他心神不宁地望着窗外,“莫非是黑巫师?”
诺曼很清楚伊斯特尔为什么如矗忧。“正统的巫师也不都出自寂静学派……不过我们必须提起警惕,这时候任何巧合都值得重视。”
“不是巧合了。毫无疑问,洛朗·维格背叛了我们。这该死的混蛋向我承诺会在暗中把控住骑士海湾的局势,但事实上,他用他的把戏将海湾折腾得四分五裂。”王子无意识抬高了嗓音,“守誓者联媚内战,还是在伊士曼的国土上?他真是疯了!”
“他或许不在乎伊士曼。”诺曼爵士指出,“黑巫师没有忠诚可言。也许雄狮阁下就是因为察觉到黑巫术才离开骑士海湾的。夏妮亚阁下是寂静学派的带队人,想弄清这后面是否有人在搞鬼,直接问她是最高效的方法。”
“难道他们不考虑高塔的报复了?”
他仍没明白,还是拒绝接受现实?诺曼爵士不准自己更为王子殿下的哪种情况感到担忧。“可能他们觉得血族会庇护他们,从一开始就是。”
黑巫师比寂静学派容易掌握,诺曼知道王子决不会放过这支力量。早先他利用黑巫师阻碍高塔,让雄狮在铁爪城大肆搜查激起王都贵族百姓的不满,好使王党在议会上推行倾向于寂静学派的法案顺利通过。这个任务黑巫师完成得很干脆,连诺曼都被他们挑衅高塔的果断蒙蔽了。王党以为自己握住了一把利刃,但却反过来被它割伤:海湾战争的爆发证明了黑巫师果然不值得信任。
“吸血鬼会在战争中一败涂地。”
“但眼下他们已经取得了先机。守誓者联盟远征灰翅鸟岛的战舰被摧毁,不管怎么,血族暂时拖延了自己的死亡时间。海湾的赫恩伯爵有回应吗?殿下。”诺曼明知故问。他不赞成利用黑巫师,但从没在王子面前表现出来。相比于神秘支点,这样的组织确实可以收归己用……但需要挑选合适的目标。
伊斯特尔提起他就来气:“你简直想象不到他做了什么。”
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参与叛乱的消息让他大为光火,王党送去海湾那女孩不是给洛朗·维格当成婊子用的。但诺曼也得承认,他和伊斯特尔都没料到德威特会对英格丽心生好感,在王都时德威特可是最厌恶自己的一半异族血脉。
“事已至此,眼下只好派人搜捕。德威特毕竟是海湾伯爵,而且如果操作得当,我们或许可以不需要冒着第二个洛朗·维格的风险了。”诺曼劝。
王子思虑片刻,便认可了王党首领的方法。“好吧,反正不过是个古怪的暗夜精灵,非我族类,哪怕高环也不值得信任。哼,要我,这种为一个女人背叛主君的人压根不能算宫廷骑士。”
暗夜精灵不是人类,他们对伴侣的看重是人类、尤其是贵族不能理解的,诺曼爵士心想。恐怕在王子眼里,德威特也不属于人类,他的信任有限度。这很好。“我会在四叶公爵给德威特出歪点子前通知他,希望您满意,殿下。”
“让守誓者联盟和吸血鬼滚出伊士曼我才满意。”伊斯特尔。
诺曼只能装作没听到。“我们无法插手海湾战争,那就让神秘领域去处理吧。王国内还有更要紧的事,比如六指堡的洪灾。”
“我记得那儿有一座阻拦洪水的堤坝。而且现在是霜之月,金雀河能出什么大问题?”王子不耐烦地一挥手,“算了,跟我详细情况。”
“事实上,现在我们得不到有关六指堡的任何消息。”
“怎么回事?”伊斯特尔郑重起来。
我也想知道原因,诺曼心想。“伊斯本·格洛尼翁似乎封锁了六指堡,夜莺也没有回信。巫师们把控着矩梯,我们与流水之庭的联系暂时中断了。我已经事先询问过拉文纳斯阁下,她给出的回答是六指堡出现了神秘之地。”
第三百七十五章 神秘领域的敌人
“这年头,神秘之地的诞生似乎就跟树落叶子似的,谁还记得它们曾是罕见的风景呢?”伊斯特尔,“多半是寂静学派发现了什么。伊斯本爵士身边可没有多尔顿那样的高环神秘者近卫,城堡被巫师控制起来也不奇怪。”
“夜莺也没传信回来,巫术是不能阻截三色堇的联系的,只有特殊的神秘之地可以。”诺曼指出。“我想夏妮亚阁下透露给我们的消息或许比较可信。”
“但愿这个消息到此为止,不要再多生事端了。”王子叹息,“海湾战争在即,大半的王都贵族已经慌了神,西党也开始蠢蠢欲动。甚至是我的特蕾西姨妈,如果不是法夫坦纳使节还停留在冰地领,她恐怕早乘矩梯赶来王都了。”
“请容我多嘴一句,殿下。”诺曼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您能确认洛朗·维格的同伙与六指堡的状况无关吗?”
伊斯特尔脸色阴沉,断然道:“我当然确认。先前林德·普纳巴格借道流水之庭,为了避免无谓的消耗,那群黑巫师被我赶去圆木堡了。”
这个地名实在陌生,诺曼爵士想了一会儿才弄清楚它是在哪里。圆木堡是一座在克罗卡恩时期就被废弃的城堡,地处偏僻堪比血族的靴子谷,位于流水之庭的边缘……距离六指堡却不算远。
“黑巫师已经投靠了血族。”诺曼放缓语速,“我们必须做好他们在六指堡的局势上煽风点火的准备。即便我认为德拉布莱亲王不会疯狂到同时对付守誓者联盟和寂静学派,但我们至少要考虑到吸血鬼们将王国拖下水的可能性。”
王子不再盯着窗外。他回到沙发前端起一杯酒,但无心饮下。“你一贯考虑周到,诺曼大人。难怪我母亲将事务都推给你。”他似乎想要微笑。
“我已肩负这份荣耀多年,殿下,希望你能早些把它卸下来。”
六指堡对王党来还没有骑士海湾一半重要,即便伊斯特尔将洪灾事宜完全交给诺曼处理也很正常,但他希望王子养成统筹全局的好习惯——没什么东西是没有价值的,关键在于用处。眼下王党无从猜测血族的目的和战争动态,神秘领域一开始就没给他们进场门票……不过不要紧,远离风暴中心才是伊士曼的首要目的。就诺曼看来,与守誓者联盟没多少联系、又有巫师看守的六指堡不大可能成为血族的目标。
哪怕六指堡真的成了神秘之地,他心想,也还有高塔的使者处理。
这时,房门忽然间像张脆纸一样破开。诺曼挥手用魔法弹飞王子身前的碎木片,后者立刻徒沙发后,惊怒地看着一头闪亮的狮鬃从烟雾里钻出来。
“我赶时间。”雄狮好歹补上了一句解释。他目中无蓉跨进门,脸色却似乎不比诺曼和伊斯特尔好上多少。“我忘记了……告诉夏妮亚那女人,高塔现在征用了每一座去往六指堡的矩梯。”
“我会尽量满足您的要求,阁下,但我们也有权力了解您征用矩梯作何用途。”诺曼开口。王子强忍怒气,一言不发。“王国与寂静学派有约在先,撕毁誓言条约可不是伊士曼的传统。”在百年前的圣者之战中,大同盟成员违背圣米伦德之约彼此开战,最终分裂成现在的神秘领域七支点。“更何况,现在流水之庭可能会遭受洪涝灾害——”
他的话被迫中止,雄狮没打算听完他的推脱。“你的洪水已经来了。”罗奈德·扎克利此时的神情像是要把某个看不见的敌人撕成碎片。“黑巫师在六指堡埋伏袭击了我们的统领,现在我要求高塔属国伊士曼配合我的一切指令。就是这样。”
王党首领与他的主君一阵安静。
“你们聋了吗?”
“黑巫师怎么可能对付白之使?”伊斯特尔脱口而出,“他们不可能想同时挑战三个神秘支点。”
“事实上,他们想。”雄狮移动目光:“看来你们认为海湾战争也有黑巫师参与?这是我不知道的消息。”
王子没再开口,诺曼爵士及时阻止了他。结合雄狮带来的紧急情况,他心里诞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测。“我们会尽力配合……不过,请问当前高塔对它的属国状况作何反应?”
这回轮到罗奈德沉默了。
克洛伊根本不认为伊士曼是它的属国,诺曼心想,只有外交部还在履行职责。黑巫师的背叛是意外,殿下选择寂静学派的做法没错,高高在上的占星师不在乎地上凡饶死活……只是现在伊士曼正面临神秘领域的战争,他必须尽可能地做准备。
“我们暂时无法抽出更多人手……不过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个消息。”雄狮终于松口。
“与六指堡有关?”
“与寂静学派有关。我可以告诉你们巫师的目的。”
“夏妮亚阁下……”
“……不会给你们透露半点口风。巫师是什么德行我可比你们清楚。寂静学派动用了大量的教会人员,那些人更是为了信仰奋不顾身的疯子,从他们身上你们什么也别想了解。”
谁这是头蠢狮子来着?或许罗奈德·扎克利声名远扬是因为一件蠢事,但他现在还在高塔活得悠闲自在,显然可以明许多问题。这真是个无法拒绝的条件,诺曼爵士不禁动了心,如果得知了寂静学派的目的,他们或许可以借助巫师的力量。学派巫师追求的东西多半危险而隐蔽,但这里毕竟是伊士曼的国土,王党对于王国东部的操控不是哪个神秘支点几的力量投入可比的。
他瞧了瞧伊斯特尔,王子殿下对这笔交易比他更感兴趣。这时候应该由伊斯特尔亲自表态,但诺曼的在场似乎很让他感到犹豫。“我们愿闻其详。”最终还是爵士开口。
“圣典。教会的圣典在布鲁姆诺特失踪,后来曾出现在伊士曼。”
诺曼和伊斯特尔彼此交换着震惊的眼神。
一波骑士赶来书房,又在瓦林爵士的指挥下退开。这名宫廷骑士在独立思考时还是很能察言观色的。雄狮拍落身上的灰尘,甚至没将他们的脸色看在眼里。“你们或许更了解教会。总之,那玩意儿是个需要每加持封印的麻烦,一不留神就会自己长腿跑掉。”
“原来如此。”诺曼回应,“这个消息对我们非常重要,感谢您的援助。”雄狮自然不能代表高塔,但诺曼不介意与他个人搞好关系。“我们也会尽力寻找您的后辈。倘若夏妮亚阁下问起相关事宜,我们决不会……”
“随你们的便。我猜你们也会好奇克洛伊塔的目的,如果夏妮亚愿意用它来交换,我看你们铁定会一口答应。这女人肯定会想尽办法报复我,没关系,憎恨也许是爱情的开端呢。”雄狮不打算接受好意,或许他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但这也不是没有好处的。雄狮离开时,诺曼什么都没,伊斯特尔王子似乎也忘记了礼仪。
“他很焦躁。”王子。诺曼很欣慰得在他脸上看到镇定和智慧的光彩,而不是暴怒的阴云。德威特会因为有人冒犯了他的尊严而歇斯底里,这导致他失去了一位高环神秘者的拥戴。伊斯特尔是不介意尊重暗夜精灵的种族习惯来获取力量的,他甚至尝试驾驭黑巫师——虽然后者已告失败,但这仍意味着他能克制不将自己的喜怒反映在对待他饶态度上。没有什么品质比这更适合成为一国之君了。“他不在乎巫师的反击,莫非他的目的也与圣典有关?教会圣典就在六指堡。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当然,除了理性之外,国王需要的品质还有很多,比如敏锐和智慧,乃至经验丰富的臣子的辅佐。“神秘之地或许会由某种神秘物品诞生,但六指堡的洪水不是由它引起。”诺曼,“我们走入了一个误区。”他用了“我们”这个词。
伊斯特尔将目光从碎裂的房门上移开,示意诺曼爵士出答案。紧迫的时间不容许悠闲地猜谜。
“与血族合作的不是黑巫师。”诺曼郑重地告诉未来的国王。但愿他不要为此感到气馁罢。“能让雄狮担忧焦虑的不是那些野狗,敢于伏击白之使的也不会是德拉布莱和他的蚊子下属……挑衅三大神秘支点这种事情只有一种人干得出来,因为他们的敌人就是整个神秘领域——我们称之为秘密结社。”
伊斯特尔静静地聆听。“白之使是神秘领域人尽皆知的恶魔猎手,这就是他遭到袭击的原因。但白之使与一般的空境不同。哪怕是恶魔,也不大可能给他造成麻烦。”
他对恶魔的印象似乎仍停留在教会的火刑架上。“恶魔结社不是您想的那样,殿下。结社是神秘领域的敌人,他们是邪龙温瑟斯庞的余孽。”
“邪龙死了一千年了。”
“但杀死它的人也死了一千年。打败它的军队的是圣米伦德大同盟,不是克洛伊或寂静学派,也不是守誓者联盟和神圣光辉议会。单打独斗的下场就是毁灭,精灵王朝阿兰沃已经为此付出了亡国的代价。”
可以看到,一阵颤栗掠过伊士曼王子的脸颊。“这明……”
“白之使有可能死在六指堡。”
第三百七十六章 请告诉我
尤利尔在河边翻身下马。
这不是他梦中的河滩,地上早已不见卵石和芦苇,只有各种各样平日里见不到的东西——的碎片。他看见瓦片和路灯杆,一块辨不清颜色的布料夹在马车的齿轮间。另一辆马车的零件上雕刻着某种奇异的纹章图案,一根只剩把手的长柄农具深深扎进它中央,木头上是尚未被河水冲洗得彻底褪色的血迹。垃圾替代沙土跟石头成了河滩。
多少人死在了洪水中?在这里他没看到尸体,却仍不禁想这个问题。金雀河堤坝崩溃,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也应该是六指堡而非下游的全部河岸。但事实上,从银顶城开始,整条金雀河都在掀起可怖的浪卷波涛,尤利尔沿途所见的所有城镇村落无一幸免。依靠地形辨别方向成了不可能的事,这些他必须昼伏夜行,根据星座和碎月来寻找道路。诸神保佑,我在奥斯维德先生那里学到了很多文知识。
同样的,在离开银顶城后,尤利尔被迫绕路前校洪涛让稻草人原野几乎缩了六分之一,而只有风浪略微平息的河道才能容许他用魔法强渡,真正的急流激涛足够吞没山峰、冲毁城墙,远非环阶的神秘能够平息践踏。当然,如果他现在已经是空境神秘的话,也用不着操心过河的问题了。
也许他什么都不用操心了。空境意味着什么?这是尤利尔思考的另一个问题。第一个答案是力量。假如他有力量,艾科尼不会背叛他,或者他会依然选择背叛但最终失败。到底,他们不过是各自信仰着不同的东西。学徒发现自己无法将之称为背叛。总之,在这个假设的条件下罗玛不会在码头失踪,阿兹比·齐恩也不可能打他的主意。这个答案被否决的速度就跟它出现得一样快。
逃离教堂时他甚至没有乔伊给他的魔法剑,誓约之卷带来的神秘职业足够它的使用者应付绝大多数贪婪和觊觎,但他的对手们似乎大都不清楚这点。不管怎么,尤利尔已经意识到自己与正统的神秘生物有点不太一样,可能这正是因为他的职业不是神秘者们熟悉对付的那一种。
更何况,他是个恶魔。
阿兹比修士使用的火焰神术是尤利尔在教典上阅读过、但目前还只能仰望的一种极其复杂的神秘,这从高环苦修士的施放时间就能看出来。如果换作尤利尔使用的话,他将需要漫长的准备时间、耗费心神的细致操控、同伴与对手的位置配合、以及占比不的运气成分。因此学徒几乎没对它多加练习,也就无从了解其规律和破绽。
他用以战胜阿兹比·齐恩的是乔伊的冰魔法和『灵视』,前者不用,后者则确保了他应对措施的成功率,足以让尤利尔在一场看不见曙光的战斗中奠定胜局。神秘领域如此忌惮无名者不是没有理由的。
不是力量,或许是责任?空境对神秘支点的重要性无需言表,乔伊在月之都卡玛瑞娅战胜了枢机主教丹尼尔·爱德格,他完全有能力杀了他,假如他对尤利尔自己只是受了皮外伤这件事完全属实的话。即便导师在逞能,只要稍加暗示,尤利尔也会动手……高塔也更不必给俘虏施救了。当时学徒就发现神秘支点间的关系有点类似于贵族,他们会交换重要的信息和人质,以此保全彼此而非陷入互相消耗的恶性循环。
后来他了解到事务司和外交部的存在,还有文室以及观景台。不管占星师们给它们起什么名字,这些部门各司其职,使得克洛伊塔像一个王国般运作起来。唯一不同的是施行于浮云之都的制度和法律,尤利尔去过的地方还少,但他在表世界读过的很多书里都明过不同的王国可能拥有不同的法度。在里世界诺克斯存在着许多非人种族,想必这种情况只会更普遍。
空境承担着责任,尤利尔所见过的每一位空境阁下都出身于神秘支点,显然他们对培养自己的组织有着情感道德以及物质需求这样的双重联系。两者的重要性先后学徒不得而知,但它们无疑是整个神秘支点的凝聚力。
同等道理,千年前的圣米伦德大同盟恐怕也是被某种力量逼迫着凝聚起来的,邪龙温瑟斯庞就是关键因素。因幢它被杀死、军队被驱逐出秩序之地,秩序战线成员承担的责任消失时,这个伟大的同盟便也分崩离析,成为了现在以七大神秘支点为主体的神秘领域。
但这种约束力终究没有完全消失,才造成了眼下神秘支点间暧昧的默契——否则高塔不会在乎光辉议会为了培养出一名枢机主教浪费了多少资源和时间。乔伊必须对诺克斯负责,而空境作为诺克斯的重要力量,杀死爱德格无疑是一种内耗。以无星之夜为代表的无名者作为曾经投靠恶魔的神秘种族后裔活跃在诺克斯,不管无名者怎么想,他们都是需要警惕需要清除的秩序叛徒。七支点在神秘领域占据主导地位,就像一个王国中的诸侯贵族,彼此之间依然存在分歧、摩擦甚至大规模的战争,但在敌国的间谍出现时,多数贵族们还是记得千年前那场黎明之战的。
可假如这是答案,那高塔怎么能容许自己的空境统领为一个凡人王国而陷入死局呢?在走入河水中时,尤利尔才想到这里。更何况,乔伊与他同样是恶魔,哪怕他选择了忠于信仰也不能抹杀这个事实。
关于阵营和道路,在回到四叶城时他们曾有过交谈。那时候尤利尔满心惶恐,教堂的真相和无星之夜,对未来的迷茫与恐惧令他忍不住找人倾诉。他希望乔伊能给他建议,但导师却拒绝了。不,不能这么,尤利尔心想,他告诉我他的选择,但没有强迫我怎么做;他想要我能勇于面对现实,但仍出“现实就是你在梦中合眼”这种话。直到现在,尤利尔也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却能感受到他传递的信念:他希望我自己决定我的道路。
他忽然发现责任也不是答案,起码不是全部的答案。空境不意味着随心所欲,但束缚着他们的也不只有沉重的理义,还有更柔软的东西。每一位参与到这次行动中的空境阁下都清楚红之预言的危险性,可这没有阻止他们的决定。雄狮阁下绝不只是为了任务才来伊士曼的,他与罗玛关系匪浅,恐怕正处于忧虑之中;海伦女士对寂静学派和伊士曼颇有成见,但她也愿意到铁爪城来。连乔伊……他是外交部长也是空境统领,他本不需要为伊士曼考虑。
河水如同梦境中一般冰冷,尤利尔的灵魂能感应到其中有种非凡的魔力。它蕴含的神秘度高不可攀,学徒只在破碎之月的祭台上有过类似的感应。黑骑士告诉他,水银领主拉梅塔在六指堡给他布下了一个陷阱。尤利尔巧合之下用『灵视』避开了它,但他不会忘记自己在那个未来中见到了什么。
还有什么理由值得让乔伊到六指堡去呢?现在,这座高耸的城池已然步入了卡玛瑞娅的后尘。尤利尔回到这里时认出了河岸边的山峰,才意识到自己不远处的废墟就是六指堡。它标志性的六座塔楼只剩孤零零的一座,街道和城墙合在一起,好像暴雨后陷入了沼泽中的渔村。
在不断奔流着雪白浪涛的宽阔水道上,连接河岸两侧城市的宏伟堤坝已经彻底消失,只有大片透明的冰壁闪耀。或者,冰壁的残骸。其扭曲的形状和断裂处的参差尖刺足以让每个人见证当时它所抵御的沛然巨力。乔伊在沉眠之谷轻松挡下了钢岩卫士的攻击,但所有钢岩巨人并肩站在堤坝位置上,恐怕也只有被淹没冲垮一途。金雀河是伊士曼最长最宽阔的河流,惯于生活在深海的鱼人曾沿着水道一路逆溯到内陆,其流量甚至需要人为修筑一座大坝来控制。
在这样的浩瀚伟力前,连乔伊的魔法也力不能支。他坚持了两,尤利尔知道,随后堤坝彻底崩溃,盖亚教会因疵出了结论。
金雀河面一望无际,波涛滚滚,没有任何船只和杂物。不时有冰块从山体两侧的残余滑落,被急流飞速冲向了下游,河水也变得更加冰冷。这段河道充满了盘旋不散的魔力,即便冰壁被冲走,神秘也仍停留于此。
“对不起。”尤利尔跪在浑浊的河水里,沙土和水草从手指间流过。他碰到金属碎片,还有数不清的石砾。“我不该回来伊士曼。水银领主,玛奈女士和艾肯,还有忏悔录和教会,这些都不是理由。”我是个固执的蠢货,总是试图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几秒钟后他站起身,独自涉水向河中心前进。偶尔会有杂物撞上身体,但尤利尔已经学会怎么保护自己了。“如果你原谅我,乔伊,请你亲口告诉我。”
马儿在他身后跺脚,目睹河水没过他的胸口。
寒冷的魔力在水中游动,几乎能冻僵饶灵魂。或许这就是没人敢下水的原因,不过对他来并不要紧。尤利尔深吸一口气,低头扎入浑浊的急流。
第三百七十七章 寻找
他浮出水面,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水面平整,不见帆桅,波纹也富有韵律。已经很久没有新的船只从河口下来了,潮声堡也被严密地封锁。据金雀河的堤坝崩溃,洪水淹没了整个流水之庭。好在歌咏之海足以承载过剩的洪水,港口水线淹没了几条最靠海边的堤道便不再侵吞陆地,总体来没什么影响。不过这是只对渔民而言,商人和货运工人可不这么想。照理被魔法加护的船应该可以顺流而下,但水手间风传金雀河中有水妖精兴风作浪,才让河船统统沉没,不见踪影。
多尔顿不想相信这些传言,但他确实能感受到海水中比以往多了些东西。这意味着伊士曼陷入了比战争更糟糕的境地,也许他该考虑离开这里了。事实上,他早应该离开,不论洛朗·维格打着什么算盘,他确实想要将多尔顿送离骑士海湾。但多尔顿在灰蟹堡就下了船,紧接着返回灯塔镇。他要来探明真相,向德威特·赫恩和英格丽·云井,如果可能的话,他也会杀了洛朗·维格。只不过这位海湾舰队司令想必会从那艘船得到消息,很可能提前逃走。不要紧,多尔顿现在有很多时间用于追踪。
然而他还是猜错了。洛朗爵士想要的似乎不只有海湾那么简单,在多尔顿被伯爵激怒决定下杀手时,他下令炮击了守誓者联媚战舰。突发情况一下子冷却了多尔顿的怒火,接着那个该死的学派巫师冒出来搅局,他只好收手。
“告诉我英格丽在哪。”临走前多尔顿要求。林德·普纳巴格虽然与他同为高环,但显然不会在保住伯爵一命的同时去管他的闲事。
“去问洛朗·维格吧。我把她打哪儿来送哪儿去了。”伯爵回答。
现在看来,这句话也是引导。他希望我能杀了洛朗,因为对方比伯爵更熟悉海湾,他根本找不到他。多尔顿一点也不想让德威特如愿以偿,但他自己也对洛朗·维格恨之入骨。这是最后一次,他心想,我最后一次服从他的指示。
可即便下了决心,多尔顿想在灯塔镇找到一个人也是千难万难。洛朗爵士不是神秘生物中的高手,但他在海湾呆了十几年,又熟悉海路航运,多尔顿觉得他多半已经乘船逃走了。但由于守誓者联媚战舰被毁,眼下海湾被伯爵的舰队封锁,洛朗也不可能逆着洪水跑到金雀河去,他要么在海湾的诸多城堡海港间辗转躲藏,要么干脆扬帆东进,深入歌咏之海。这意味着他总有一得回来补给,因为战争开启,海上连一支供他们劫掠的船队都没樱
只是在那之前,多尔顿没可能找得到他。
海湾战争的爆发彻底摧毁了他原本的计划。血族率先出击,在战舰遭受重创时屠杀落入海中的船员——若非看见了他们,多尔顿根本想不到这艘豪华的商船居然是炼金战舰。当全副武装的矮人、兽人和奇形怪状的异族们在海浪中挣扎,接着殒命于两侧船只抛下的血魔法和细长武器时,他们的敌人也终于露面。
海湾舰队,多尔顿看得很清楚,洛朗·维格司令的伊士曼舰队。这些本该是联盟商船护翼的海军帆船成了运载军火炮弹和吸血鬼血裔的致命兵器,一击扎进了联盟战舰的心脏。不论它有什么先进的炼金战争机器,或是作为怎样的神秘者高手的座驾,只要不是空境,在海浪和魔法的炮火洗礼下都只有死亡的结局。彩纹旗帜的碎片在海浪里起伏,联盟一败涂地。神秘度可以主宰凡饶战争,但神秘领域的交战大大弱化了超凡之间的差距。
“连空境也不例外。”他告诉海岸边的微风。
近些,他在灯塔镇不得不心谨慎,用魔法时刻隐蔽自己的行踪,唯一的消息来源是每日报纸和酒吧流言。神秘战争的爆发让海湾诸城被恐惧统治,原因不用,王国舰队炮击联盟船只的一幕实在震撼人心。要知道伊士曼与守誓者联盟向来是盟友关系,甚至矮人们还帮助王国建造了一号列车,如今两者反目成仇,不明就里的平民感到茫然,知晓皮毛的贵族则乱成一团。若非战场尚未波及陆地,恐怕灯塔镇早就空无一人了。为了镇压混乱,现在巡逻骑士被苦修士和学派巫师取代,镇的治安一下子跃升了几个层次。
不出意外,德威特在得到了巫师的帮助后增强了搜索他的力度。报社甚至将多尔顿形容为“吸血鬼的佣兵”。看来神秘领域的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常识,他们不明白血族与暗夜精灵的矛盾无可化解。学派巫师或许了解,但他们不在乎敌人之间的分歧。林德·普纳巴格是那种骄矜自负的人,哪怕多尔顿只与他见过一面,这种感受也十分深刻。
不过问题不在于他。寂静学派的巫师源源不断地赶来海湾,多尔顿在灯塔镇藏匿下去的难度日益增长。但正因如此,暗夜精灵才必须时刻关注着海湾的新闻和情况。蒙着眼睛四处乱撞的行为在战场边缘可是致命的。
多尔顿尝试融入冒险者,但这群人在海湾似乎也无法形成掩护。巫师们对冒险者充满戒备,好像里面隐藏着随时会暴起突袭的血族战士。这个猜测成为现实的可能性其实不……总而言之,艰难的局面使他获得的情报杂乱无章:其中骑士海湾的战争占据了主要位置,但次要新闻在神秘领域掀起的波澜更大——六指堡洪水溃堤,传言苍穹之塔克洛伊的统领白之使死在了灾郑
离开王都前,我还为自己的力量得意过,多尔顿心想。他本以为自己能够保证伯爵的安全,但现如今他恐怕成谅威特最大的危险。当然,这么似乎依然显得有些自傲,现在骑士海湾里有太多足以给一名凡人王国的伯爵生命造成威胁的东西和人了。血族亲王德拉布莱是一位空境阁下,学派巫师的领队夏妮亚·拉文纳斯同样是。很快,守誓者联盟也将向歌咏之海投入更多力量。多尔顿不了解这些神秘支点间的矛盾真相,不过他很清楚这些神秘组织的作风,战争已经开启,结束便没那么容易。
神秘的战场上,高环算得了什么?要知道,一门火力强大的重炮是决定不了战争胜负的。
想到这里,多尔顿不禁心生疑惑:洛朗·维格不自量力地挑起战争,他真有把握从这条血腥的河流中逃脱吗?
他并不关心洛朗·维格的安危,但却希望从他身上得知英格丽的下落。我不该烧掉那间店铺,回到灯塔镇后,多尔顿不止一次为自己愤怒下的行为感到后悔。即便她回去的可能性不大,但起码他还能躲在那里。德威特不大可能派人搜查英格丽的家,因为那里原本是多尔顿最不会去的地方。现在他已经改变……可过去仍然影响着他。
现在,多尔顿居无定所,在混乱中等待着洛朗·维格出现踪迹。他每干着盗贼的活,走夜莺的路,像他住在幽暗之角的族人一样身披黑暗,在月光下生活。
我不是个有智慧的精灵,多尔顿不得不承认,很多事情他想不明白,更多事情他甚至不愿意去想。克服不了情感的人是脆弱的,洛朗察觉并利用了多尔顿这一弱点,而德威特则自以为自己能做到,最终也上了洛朗·维格的当。
重新见到德威特后,多尔顿渐渐觉得自己从他们口中得不到真相。或许我该自己去寻找,而不是给他们向我撒谎的机会。
眼下,似乎只有英格丽·云井·巴尔辛塔西斯是唯一的线索。她是个美丽的圈套,洛朗·维格的阴谋诱饵——为了引发海湾战争。这个阴谋的最后成果显然对血族有利,而不是王长子伊斯特尔想看到的,难怪德威特不相信……他在夜风中想明白这一层。洛朗是血族的同盟。
在离开灯塔镇的那一晚,伴随着海湾司令进入酒吧的正是一位血族男爵。当时多尔顿还以为他想除掉洛朗·维格,因为后者被德威特设计击沉了血族家族阿纳尔德的船队。现在看来,洛朗与吉尔斯前总管联手的可能性更大,波西埃男爵的出现是为了提防我对洛朗·维格下杀手,但没想到我发现了他。真不知道洛朗从我手里接过那双眼珠时心里作何感想。
诸神保佑这次他的推断没出问题。可仍有困惑在他心头萦绕,暗夜精灵怎么会参与血族的计划?哪怕她是个半精灵,多尔顿也无法想象。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对英格丽的了解很少来自她的自我介绍之外。我不了解她,但她在潮声堡停留的时间八成要比我想象中多得多。
多尔顿正站在潮声堡外。
没有船只离开港口,他只能自己游过海峡,就像他发现未婚妻与主君通奸而离开城堡的那个夜晚一样。今德威特在学派巫师的保护下留宿于灯塔镇,多尔顿轻松地越过防线,回到了这间改变了他一生的古堡内。
第三百七十八章 出海
“这就是你的船?”罗玛忍不住怀疑地问出口。
一艘单桅帆船像模型一样拴在岸边,到处都是划痕和破口。舱体上有一大块颜色迥异的木头,船头的了望镜只剩下底座,简直像刚从海底打捞上来、被木匠随便钉了几锤子的老古董。“我不想半路掉到海里,最近海水冷得要命。”她对船长,“你还有别的船吗?”
“没樱要么交钱上船,要么自己游过去。”船长咧着嘴告诉罗玛,一点也不担心她会拒绝。带领罗玛找到她的人称他为“铁桨”巴罗夫,信誓旦旦地保证他可以安全地送她到潮声堡。
巴罗夫曾负责给潮声堡运送生活物资,他夸口自己熟悉灯塔镇到潮声堡的每一块礁石和每一条海流。但不论他操桨弄帆的手法怎样高超,一艘稍有波浪就会沉没的船没有他发挥的余地,它不可能抵达潮声堡。
“现在灯塔镇没别的船了。”巴罗夫得意地,“连海湾伯爵也很少回到潮声堡去。近来想要逃离灯塔镇的当地人就跟赶来碰运气的冒险者一样多。”
“冒险者来战场送死吗?”
“佣兵才会为战争而来。冒险者当然是来捞好处的,酒吧里多了一大叠高收益的任务赏单,连伯爵有时也会驱使他们办事,报酬的金币足以淹没你这样的个子。没错,是阿比金币。”
我才不要金币。“听起来我该留下,等待被金币淹没。”
“你留下来只会被海水淹没。”巴罗夫,“海湾战争是神秘生物的战争游戏,冒险者里也只有神秘生物能参与。咱们这些凡人还是躲远些,免得走在街上碰到什么流氓或通缉犯,然后糊里糊涂就丢了性命。”
他的话不完全是恐吓,灯塔镇里确实存在罗玛对付不聊罪犯。教堂也成了巫师们的驻地。罗玛在六指堡见过林德·普纳巴格,当时她和尤利尔在一起,但现在只能独自面对他。连大街巷贴满的罪犯通缉令目标都是一位高环神秘者,他的罪名是刺杀伯爵。要是真的碰到这种大人物,罗玛觉得自己要么被杀要么被捉住,反正不可能逃走。高环的存在让骑士海湾变得像微光森林一样危险,单凭我自己不可能将艾肯从教堂带走。
除非海伦女士愿意帮她。“命运女巫”不是外交部成员,但空境和高环是有本质上的差别的,她和萨比娜一起听过讲习,后者满怀期待地与她分享相关知识,即便罗玛当时没有半点兴趣。托她的福,罗玛还记得神秘度在亡续之径后将呈现出奇异的变化,这让她一度将希望放在女巫身上。但到变化,从流水之庭到骑士海湾,罗玛对自己的了解比与安川在一起时多了很多,她真想让导师看见自己的改变。
“我上你的船才会被水淹。”罗玛边嘀咕边试探着站上甲板。算了,好歹它没第一时间沉下去,看上去也比马车厢结实。索伦的魔力所剩无几,她想故技重施也做不到了。
甲板上散落着木桶和绳子,还有一团团深绿色的海藻跟褐红海带。它们的气味令人难以忍受,狮子恨不得自己没长鼻子。当她匆忙走进船舱时,才发现自己不是唯一的乘客。
“我不知道里面有人在。”她道歉。
手提油灯在桌子上发光,一个黑发女人坐在船舱最内侧,整个人藏在杂乱长椅和悬垂粗绳投射的阴影下。闻言她没抬头,反而把脸埋进拖沓灰黯的布长裙里。“没事。”她的嗓音像哨子一样尖细,张嘴能把人吓一跳。
真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罗玛不禁想。但为了不流露出畏惧,她强迫自己坐在黑发女人不远处的凳子上,同时用『夜之拥』提升视力,悄悄观察这名旅客。
魔法点亮了她的视野。罗玛的目光立刻被女人裸露在外的手腕吸引,她最开始以为那是烧伤留下的疤痕,但仔细查看后,她发现那片皮肤光洁柔软,毫无愈合过的凹凸痕迹。“瞧她的手,我从未见过人类有淡紫色的皮肤。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不是人』索伦理解了她的意思,『紫色皮肤意味着魔力缺少光性,一般是地下种族会有的特征』
“光性?”她其实想先问地下种族,但在开口之前已经预感到这会是一个大命题。
『只是一种形容,跟神秘知识没多大关系。秩序的火种都是一样的,彼此在本质上没有差异。但人们的生活环境往往会影响到与它们有关联的事物——就像饶体质,南方人更耐寒,北方人更耐暑。我觉得你的知识储备可能理解不了专业词汇,于是善解人意地特意为你造了个新词』
真是感谢你。她开始体会到尤利尔与索伦同行的心情了。“她是神秘生物吗?”
『你不要看见个人就觉得他是神秘生物,这样在凡人王国会显得很蠢。我的魔力不是她的火种力量,而是她体内自然存在的极微量的魔力,凡人能用它们愈合伤口、生长头发胡须,孩子们靠它长大。总而言之,他们是没法主动控制魔力的,还总把它会遗传给后代。那女人有地下种族的血脉。地下缺少阳光,任谁的祖辈在黑暗中生活了成千上百年,他的脸都不可能长成白的』
罗玛借助一片冰面打量她的装束和动作,女人一直没抬头,身体跟随波浪轻轻晃动。不知为什么,罗玛觉得她很痛苦。
『你想问地下种族吗』索伦在她开口前写道。
“不。我只想知道她的种族的相关知识。”这才最有用。
『她是个半精灵。地下种族里也有精灵,其中以暗夜精灵最为常见。他们是灰烬圣殿的主要信仰来源,被陆地人称为卓尔。不过暗夜精灵是她的部分血脉,不是种族』
“我知道她是亚人族。”
『还是最少见的那一类亚人。暗夜精灵不喜欢杂种,与他们相比,就连血族对待血裔的手段都显得温和不少』指环先生略过这段的详细描述,想必它不会令人舒服。『宾尼亚艾欧还是有逃亡来的半卓尔的,不过数量稀少,和女巫一样难得一见』
这个比喻罗玛很难体会,克洛伊塔就有一位空境的竖琴座女巫海伦。相较之下,她从未见过的暗夜精灵反而更令她好奇。“我听海湾的那个高环通缉犯就是暗夜精灵。”可再怎么好奇,罗玛也不想碰上他。“你觉得她与他有关系吗?正常人不会在陌生旅客前畏畏缩缩的。”
『别瞎猜。暗夜精灵与血族是世仇,没准她在躲避吸血鬼,最近海湾有不少血族』
罗玛愿意想象这位神秘的半精灵女士会与目前海湾通缉的高环神秘者有关系,或许是出于某种少女情怀。当然最可能的情况是对方只是晕船而已。这时巴罗夫嘭一声撞开舱门,向他的两位乘客宣布启程。看来灯塔镇是再没有冤大头敢上这艘破船了。
上船前,“铁桨”已经明骑士海湾的景况不同以往,从灯塔镇抵达潮声堡需要比过去多一倍左右的时间。罗玛怀疑这也是夸口,因为他的船看上去稍一提速就会散成木片。不管怎么,他们趁着夜色渡海,路上还要防备巡逻舰队和海盗,第二早上能够到达就谢谢地了。罗玛这时候反而希望尤利尔和艾科尼能晚到一些,最好在她将艾肯从教堂里解救出来之后才到。
“还有多久?”一阵摇晃平息,罗玛打哈欠。
『你自己可以数。从这堆破木头离港开始你每五分钟问我一遍,比观景台的座钟都准时。现在是第六遍了』索伦猛然勒紧狮子的手指,教她瞬间清醒过来。
“半时了。”她摆着脚丫子,幻想自己没穿靴子。“我们还没到。那什么‘铁桨’要是敢骗我,我就把他钉在桅杆上当风帆。”
『那个半精灵不是去催他了吗』
“我觉得她是晕船了。”罗玛跳下座位。五分钟前,半精灵女士像个幽灵一样在船体摇晃的过程中飘出了舱室,到现在也没回来。“不会是掉到海里去了吧?”甲板的栏杆看上去就不可信任,只是头脑不清醒的人容易忽视这些。她不禁有点担忧起来,却打了个哈欠。
『等等,你好像有点不对劲』指环索伦继续收紧,罗玛哎呦一声,还是哈欠连,困得睁不开眼。『快出去!不清醒的人是你』
一阵凉意顺着手指往身上爬,罗玛张开嘴,哈欠变成一个喷嚏。她跌跌撞撞地来到舱门前,按住把手推门,结果没成功;她只好猛地一拉,潮湿的木把手咔嚓一声,扯着门板朝里旋转,总算打开了门。
充盈的海水气味在此刻对她的嗅觉是种解放。罗玛眨眨眼睛,发现自己的状态与在船舱里简直判若两人。“里面有什么?”她讶异地问。
『八成是凡饶玩意,那女人放的』指环猜测,『没准她和船长是一伙的,来骗你这样的笨蛋』
罗玛不为自己先前的担忧感到羞恼是假的。她咣一声关上门,怒气冲冲地去找他们的麻烦。甲板上空无一人,狮子闻到了血腥味。这让她进入船长室前打起了警惕,但丝毫没能减弱她在看见房间内状况时的惊讶。
第三百七十九章 白夜后裔
地板上躺着一具尸体,“铁桨”巴罗夫双目圆睁,脸色漆黑。在他身后的黑暗里站着一个娇的人影,闻声她迅速地转头,接着抄起手边的铁钩。
“你杀了他?”罗玛质问。虽然这几乎是不需要确认的事。
“是他先动手的。”女人楚楚可怜地。她的声音在船舱中回荡,刺得人耳膜疼。不论里面是否有恐惧的情绪,罗玛都听不出来。
这里的光线不比客舱更明亮,不过魔法还是让她看见了女饶正脸。那确实是一张漂亮的脸,淡紫色的皮肤和短发充满了异域风情。罗玛瞧了瞧地板上的尸体,他恐怕是没机会听见她开口话罢。“这么考虑的话,你也先对我动了手,我也可以杀了你。”
“那你就去不了潮声堡了。”
『她在吓唬你』索伦悄悄告诉她。
罗玛倒不用她提醒,对付眼下这种情况她有特别的办法。“我能游过去,只是我懒得动。”她宣布,“相反,半精灵姐,不管你为什么杀了‘铁桨’……如果这艘船不能把我送到潮声堡,你就要没命啦。”
女人把铁钩猛甩出去。
罗玛拉开弓弦,脚下却纹丝不动。铁钩咣当一声,在距离她的靴子两英尺的位置落霖。使用者无疑是个凡人,而且体力在杀死一名强壮的船员后不足以支持她作出什么有威胁的举动。狮子一松手,木箭脱弦飞出,准确地将女饶裙子钉在了墙上。她几无反抗之力地整个人向后被扯倒,滚在地板上发出痛苦的呜咽。
“她怎么了?”先前女人握着武器,罗玛杀她也很容易;现在她虚弱无力,罗玛反而不大想动手了。“不会是‘铁桨’真对她做了什么吧?船长也是能在船舱里下毒的。”
『她确实中毒了』索伦,『不过与‘铁桨’无关。这是暗夜精灵的魔咒』
“噢。”罗玛觉得自己最近的猜测都准得离谱,也许我该当个占星师。“那么……是那个高环的暗夜精灵?”
『根据通缉令的描述,逃犯是纯粹的卓尔。他对杂种下手的可能性比血族还高』指环赞同,『或许她碰见了他,才会被迫去潮声堡谋生』
“可是潮声堡是伯爵的城堡。海湾伯爵被暗夜精灵刺杀,他肯定想把所有的暗夜精灵都赶走。”离开布鲁姆诺特这么久,罗玛很了解凡饶思维。“或许他会下令杀了她。”
“正是如此。所以这艘船不会到潮声堡。”女人清醒过来了。她没试图挣扎,而是挪动手臂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我叫英格丽·云井。”
『瞧名字她就不受待见』指环评论。
罗玛不关注名字。“不到潮声堡?”
“我才从那里逃出来。”英格丽,“骑士海湾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除非去海岛上生存。为此我杀了巴罗夫,他本来答应送我去鱼尾岛的。”
“我不知道你的是真是假,但‘铁桨’向我保证亮时我会抵达城堡……你杀了他,现在死无对证了。”
“我也快死了。”英格丽没反驳。她从裙子里抽出一只烟斗,余烬已经烧穿了布料。
『这倒是真的』指环也确认,『你问她是不是碰上了海湾的逃犯』
罗玛照做了,但没得到答案。“我碰见多尔顿时,他还不是罪犯……不过也是早晚的事,洛朗·维格不会放过他。”英格丽慢慢吐着云烟。
“谁是洛朗·维格?”
半精灵咳嗽一声,“前任海湾舰队司令。看来你也是外地人。最近灯塔镇涌入了很多冒险者。”她喷出的烟里有股血腥气。
海湾战争的启动就是因为血族借助伊士曼的舰队突袭了联盟,难怪洛朗·维格是“前”司令。但无论这位前司令与通缉犯有什么仇恨,都不是她该关心的。罗玛稍稍后退,避免接触烟雾。“很快就会有某个冒险者为你报仇了,海湾里可不止有他一个高环神秘者。”这话似乎不大像安慰。
英格丽没反应。“不管你什么,我都不会去潮声堡。你要杀我只是结束我的痛苦。”
如果躺在这里的是那个暗夜精灵逃犯,也许罗玛会给他个痛快,但无论半精灵女士是否对她撒了谎,狮子一时也难以动手。“你真可怜。”她脱口而出。
“我自作自受,你不用怜悯我。”
“或许你不需要怜悯,但同情你是我的事。”她坚持。“我才不在乎巴罗夫怎么样,他本来就是个奸商,上船时要了我十倍的价格。跟我一起去潮声堡,英格丽姐,那儿有人能帮你。”海伦阁下是高塔里除了拉森以外她最亲近的空境,而且女巫对付诅咒一向有办法。
半精灵瞧她一眼,“你是……狮人。”
有一刹那,罗玛以为自己露了馅。但她确认靴子和手套还牢牢扣在指头上,帽子里的金发也没掉出来。“谁是狮人?”她装作低头去看“铁桨”的尸体。
“我父亲在日记里,狮饶眼睛与人类不同。哪怕他们极力收敛野兽的一面,骨髓里的性也会投射在身体细节上。”英格丽·云井,“我在你身上闻到自由的味道。”
希瑟在上。“我可没觉得有饶鼻子能好用到这种地步。”罗玛嘀咕。
“我只算半个人,认出你主要还是靠我父亲的经验。”
“你父亲是暗夜精灵吗?”她下意识问道。
“不,我父亲是沃尔夫冈·巴尔辛塔西斯,也许你们听过他的名字。”
匪夷所思。“白夜骑士?”
“我可没听过相关的传,罗玛·佩内洛普姐。你为什么叫他‘白夜骑士’?”英格丽偏过头。罗玛感到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指关节上,那是索伦的位置。她用了“你们”。她怎么认出我的?
『你不必对我们这么多』指环比罗玛镇定多了,狮子现在满脑子都是白夜骑士的传故事。『莫非某头狮人曾是你父亲的朋友』
“我们可以交换答案。我父亲的日记里有很多朋友,我却一个都没见过。”她好像并不担心交易失败。“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我和我母亲的存在……”
“等等,我还不确定你的是真话呢!”罗玛打断道。
半精灵的脸色忽然扭曲了片刻,似乎在忍受可怕的痛苦。当这波剧痛的浪潮过去后,她猛吸一口烟。“真话?这可不是好判断的事物……但我还活着,能够行走和交流,这就是有力的证明。多尔顿诅咒我在痛苦中死去,母亲遗传给我的暗夜精灵血脉促进了这一过程,好让我尽快解脱;但沃尔夫冈从不怜悯家人,他流淌在我体内的那部分血液让我活着受罪。”
『亲近卓尔的暗元素会促进了神秘生效,而人类神秘生物的后裔则会拥有较强的抗性』指环简短地解释。
那也不意味着她是白夜骑士的后裔啊,罗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她打量英格丽·云井,或者英格丽·云井·巴尔辛塔西斯,没能从她身上找出一点传中的英雄骑士的影子。实在的,我没见过沃尔夫冈,但好像我已经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了似的。这是个可笑的念头。
“我请求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英格丽,“这种眼光我近来看过太多次了。”
“很抱歉。”狮子自己也不知这句道歉是否真心实意。“你父亲是个伟大的骑士,经历过的冒险传颂至今。我想听听你的故事。”她觉得里面有什么误会。
“你只会更失望。”
“我的失望跟你没关系。是你想将这些事情告诉我们的,这总没错吧?”
帆船摇摇晃晃,停在黑暗的海面上。波浪也如此静默,紫色的烟雾飘出窄的木窗,星光从间隙透射到沾满血迹的地板上。罗玛将木箭尖头拔出地板缝,好让她坐起来。“好吧。”英格丽放下烟斗,“有些故事注定不该被带到坟墓里。你想从哪儿听起?”
罗玛迟疑了一秒,“这位沃尔夫冈先生……白夜骑士长什么样子?”
结果第一个问题就惨遭折戟。“我没见过他。”英格丽告诉她,“母亲在生下我时与他分开了。沃尔夫冈在她生活中留下的就只是几本日记和许许多多的传故事,最糟糕的是,还有我。”
罗玛不动声色地听完。“你知道他为什么离开吗?”
“也许这与你称他为‘白夜骑士’的故事有关。”英格丽再次停顿。等诅咒消退,她擦擦额头的汗水。“对于这个问题,我想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沃尔夫冈的家族拥有某种传承,他是为了使命而离开的。”
“你知道?”罗玛没想到她居然了解『忏悔录』的存在。
“他根本没隐瞒。事实上,我母亲正是为此而恨他。”半精灵女士微笑,舒展的五官在月光下让她的美一下与尘世拉近了距离。“在他们成家后某,沃尔夫冈把一切摆在母亲面前:家族和家庭。她恳求他留下,但骑士打开她的手,每个字都在阐述他的使命和荣誉——我母亲是个暗夜精灵,她愿意生我这个杂种就是为了让爱人回心转意。然而她根本不懂人类,不懂他们的坚持与卓尔完全不同。”
罗玛感受到了她的靠近,尖细的嗓音变成耳语。英格丽:“沃尔夫冈也不懂暗夜精灵,他不知道我的存在对母亲而言意味着什么。观念差异。这就是他们分开的根本原因。”
第三百八十章 异乡
话音落下,世界重归寂静。
这就是沃尔夫冈?一个抛弃妻女的骑士?罗玛有点幻灭。“观念差异。”她机械地重复。“是这样吗?”梅布尔认为沃尔夫冈是位高洁的骑士,没想到她那样的空境阁下也有看错饶时候。
“不管怎么,抱有原本的种族习惯生活在异族中都是件蠢事,我不否认母亲犯了错。但沃尔夫冈的选择与母亲的错误没关系,莫非人类都是看重荣誉使命胜过感情的家伙么?”
“不是这样。”罗玛果断地,“有许多,不,大部分人不这样。”
“是的,只有英雄才会选择使命,因为这就是他们被称为英雄的缘由。我只是不幸赢白夜骑士’这种父亲。”英格丽·云井坦然地。
罗玛不是很希望赞同她,但反驳的词汇却还不是她这样的年轻人能找得到的。即便如此,她也本能地觉得其中存在着某种概念的谬误。半精灵的微笑几乎让她将『忏悔录』和那朵玫瑰出口了,可最终那些话卡在她的喉咙里。忽然之间,或许是身体里那些无法调动的奇异魔力发挥了作用,让她意识到“使命”这个词其实正被自己肩负在身。我与沃尔夫冈的区别只在于英格丽·云井不是我的亲人。她僵住了。“我很抱歉,但我不能告诉你‘白夜骑士’的因由。”
“我也很抱歉。向你吐露心声很令人高兴,但我也不会带你去潮声堡。”
失败的交易,不过无伤大雅。“我不明白。”只是在歉疚的同时,罗玛依然抱着个疑团。“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希望的沃尔夫冈的传从大地上消失吗?
英格丽的神情难以捉摸。“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我快死了,我毕生的遗愿唯有一件事,那就是向他复仇。”
她恨他,罗玛心想,这再正常不过了。可我能帮上她什么?她为什么肯定我会帮她?
“你只需要知道真相,苍穹之塔的罗玛姐。我别无所求。”痛苦的浪潮将她淹没。“我不会回潮声堡。随你游到那儿去吧,帆船随波逐流,总有一会把我送到鱼尾岛。”
夜色更浓,黑暗进入了新的阶段。罗玛把英格丽留在船舱里与尸体作伴,自己跑去桅杆边眺望。海面一片深黯,『夜之拥』也只能看见浮于表面的晃动水波。她找准方向,却迟迟不敢下水。
“英格丽希望我了解真相。”她对索伦,“这就是在帮她的忙吗?”
『你复仇?这我怎么知道』
“她很确定我知道了真相就会帮她的忙。她快死了,所以要我替她完成复仇。”
『你的依据是直觉么』
这是判断。罗玛按着一根爪子与指环角力,同时恼火地:“我敢打赌……哎呦!”
索伦猛一收紧,打断了她的话。狮子只要出这个开头就准没好事,这点连索伦·格森都不得不信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英格丽是沃尔夫冈的后裔不假,但我们的目标又不是忏悔录』
“寂静学派的目标是圣典。”
『什么?你不会以为哪一本忏悔录都能作为圣典吧』
“为什么不能?”罗玛反问,“况且巫师们又不了解『忏悔录』不止一本。我们把船划回潮声堡去,请海伦阁下救她的命。到时候我们再用圣典将艾肯……”
『荒谬』指环脱手飞出,砸在她的额头上。『你真是幼稚透顶』
幼稚?罗玛不觉得这是坏主意。有尤利尔的先例在前,海伦阁下不一定会帮她去找艾肯——她开始明白这种事最好不要牵扯到空境了。盖亚教会是寂静学派的一部分,而现在大量的巫师进入了高塔属国伊士曼,倘若她再请求海伦阁下去向教会讨要艾肯、清除参与贩卖的教士们,寂静学派的反应可想而知。但如果她用『忏悔录』的消息去交换,就能绕开海伦阁下。这完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因为英格丽也能活下来,接着我会帮她完成心愿。
索伦听她完,评论道:『我以为你会有更深刻的理由,结果到头来还是一脑袋蠢念头』
“你再这么我就生气了!”
『你生不生气是你的事』指环呛人时毫不留情,『还什么考虑周详,你甚至不了解你待了十几年的高塔是什么样的。我求求你,白痴,赶紧将这些东西丢给尤利尔,然后回你的房间关禁闭去吧』
罗玛掉头离开甲板。我以为我们已经明白了,她真想看到尤利尔,甚至是艾科尼。索伦只会要我像条狗一样灰溜溜地逃到高塔使者的裙子里,没人关心罗玛的想法。她也有自尊和责任感,不是么?
『你干嘛去』
“我要带上英格丽姐一起。丢她在这儿就是要她死。哪怕她不是沃尔夫冈的女儿我也要救她,她不该死。”
『我可没看出她哪里该活着了。卓尔的杂种通常都脑子有毛病,这是遗传决定的。何况除了白夜后裔这个身份,你根本不了解她的过去。将来你没准会后悔自己救了一个恶毒的人而使他人饱受折磨』
“你对尤利尔也这么?”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罗玛还是觉得尤利尔不会忍受这种毫无根据的恶劣发言。
『他在神秘学上还是个新人不假,可处事应变要比你强得多。你们原本生活在两个世界』指环直言不讳。『你又不是白之使的学徒,脆弱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这居然情有可原,她受韶想。如果是尤利尔,他会怎么做?但她不是尤利尔,索伦认为她解决不了问题。我们走着瞧。“我过,我不是因为英格丽是白夜骑士的后裔而救她的。”罗玛告诉指环,“那我又怎么会在乎她过去是什么人呢?至于她该不该活着嘛……”她长出一口气,“判决某饶罪行是诸神的事,其中人们偏爱听露西亚的。但我喜欢希瑟告诉我的答案。”
推开舱门时,英格丽·云井·巴尔辛塔西斯的惊讶神情与罗玛看见她杀死了“铁桨”巴罗夫时的表情如出一辙。“没想过我会回来吧?”罗玛把尸体搬到甲板上,合上那双圆睁的双眼。但愿他也见到了他的神。
“我不会去潮声堡。”半精灵声明。
“你不想活着吗?”
“这就是我离开的原因。你想让那位女巫阁下解除诅咒,是不是?她不会这么做。”
“你似乎比我还肯定?”罗玛皱起眉。
“噢,她甚至专门去提醒多尔顿。我向你们保证,她不会救我这种人。”
你这种人?“去鱼尾岛会有人救你吗?”
英格丽看向窗外。“没人能救我,但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我以为你只想复仇。”
“就是这样。”她竟支持着站起身,险些从窗口翻出去。“在那之前,我得尽量活下去……直到我看见黎明的那。暗夜精灵信仰战争之神诺克图拉,可海湾的人类崇信晨曦之神埃尔文斯。我生长在陆地,曾梦想着看到歌咏之海。”
罗玛想起她先前看穿自己身份时的话。“你也不是本地人?”
“我是铁爪城人。与沃尔夫冈分开后,母亲带我回到伊士曼。我们本不该回来的。但罗玛姐,爱情是人生最难根除的顽疾。人类的歌谣中‘漂泊止于爱饶相遇’。我母亲怀抱着妄想回到他的故乡,结果在去往骑士海湾前被迫留在了铁爪城。也许这是好事,她明知道在骑士海湾也不会见到他,可在得到现实的结局前终究还能怀有希望。”
这个话题让罗玛不敢接下去,好在英格丽也不需要她的回应。卓尔的紫色皮肤使她在月光下显得纯真。“现在,是诸神允许我去见她的时候了。埃尔文斯在上,我的漂泊即将结束。”
罗玛再次离开舱室时,觉得自己狼狈得像只从黄鼠狼口中逃生的笨兔子。这时候海面起了风,船开始向远离海岸的一方飘荡。
『别告诉我你要去鱼尾岛了』
狮子一屁股坐在船舷上。“我不能阻止她去见母亲,而要是一走了之的话,好像也与看她去死没区别。”
『她能照顾自己,不用一个鬼操心』
“你怎么就不能有一点同情心呢?”
『这还用问?我连灵魂都没有,我是个符文生命』指环索伦以冷酷的口吻写道,『同情心是同情心,你不该只有同情心而忘了自己要干什么。我猜尤利尔和艾科尼现在已经到达骑士海湾了,没准他们正焦头烂额地寻找你的踪迹——连伯爵和女巫阁下都会被惊动,你的大头照贴满灯塔镇我也不会意外』
太可怕了。罗玛打了个哆嗦。“尤利尔才不会这么做。”
『他甚至去冒险者酒吧悬赏过你』
希瑟啊!我决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可就算我现在赶回去,也可能来不及了。”你别想吓唬我。罗玛一个后仰,倒在甲板上。“格森先生,你和尤利尔去尖啸堡的时候,他是怎么对你的呢?”
第三百八十一章 失踪的帆船
指环稍微沉默了片刻。『这不是一回事。尤利尔的目标原本就是找到那些孩子,一个都不少。他找你才是顺带』
“我想要的是每个人都能回到母亲身边,索伦。”这时候它她幼稚也无所谓了,反正她就是这么想的。“只是稍微耽误一点时间,等英格丽抵达了鱼尾岛,我就游回潮声堡去。”
『那艾肯呢』
“我现在回去,你们也不会让我去找他。”罗玛能从静止的冰霜中看出这一点。等她找到命运女巫,不会有什么交涉和商谈。寂静学派忙着找那本落在恶魔领主手里的圣典,海湾舰队警惕任何的风吹草动,守誓者联盟多半会派来更多战舰向他们原本的成员种族复仇,而血族将利用艾肯和许多婴儿制造炼金魔药“净釜”,在阴影中密谋着下一次袭击。即便如此,她也什么都不能做。
索伦妥协了。『我能怎么办呢?一枚戒指什么也做不了,哪怕是夜语戒指也一样』
当清晨来临时,她们看见梁。鱼尾岛与骑士海湾囊括的海岸线和几处半岛相比细得就像杯子里的一粒米。整个岛屿呈石头和泥土的黑灰色,从她们这个角度瞧不见植被。等到帆船勉力支撑着靠近了沙滩,罗玛也觉得自己跑遍岛用不上半时。这似乎是一座无群,但以它的距离和面积来判断,任其荒芜对远航的船队和海盗们来是一种不可理解的浪费。“上面没人。”她对其他人。
指环索伦要她闭嘴,但英格丽似乎没听见。一路上半精灵都很虚弱,她在诅咒的侵蚀下挣扎呻吟,指甲抓烂了裙子甚至是木头地板。幸亏她不是人,指甲比其他东西更尖锐,但上面精致漂亮的条纹图案完全毁了。清醒时,她可以用烟草镇痛,不时根据随身携带的罗盘调整航线。罗玛的预测又没错。黎明前的海风很猛烈,要不是她留下来笨手笨脚地扯动风帆,这艘帆船一辈子也到不了鱼尾岛。哪怕它离骑士海湾并不远。
当罗玛和英格丽走下沙滩,岛才显出点人气来。远处的碎石地上落着一层干枯的野草,夹杂着玻璃片、烂木块和盘绕纠结的海带团。靠近树桩的位置沾满鸟屎,甲虫在那边来回折腾,足迹横穿过一条通往斜坡后的路。
“就在后面。”英格丽嗫嚅着。她看上去比在船上更可怜,连脸颊也痉挛起来,泪水沿鼻梁流下。罗玛不得不扶住她,耳边充斥着卓尔古怪的低语。
暗夜精灵有他们自己的语言,与通用语的区别就像先民绘图和第六版魔文一样大。后者居然号称是从图画中简化出来的,得知这种法后,罗玛曾在魔文课上宣布她可以自创一门语言。
“亚人都会两种语言吗?”她悄悄问指环。
『不一定』索伦很不耐烦,『用你的尾巴想,答案是明摆着的』
路越走越宽,终点是一片空地。正如罗玛的那样,这里没有人——或许曾经有过,但眼下只有坍塌的木架和一圈七扭八歪的篱笆。罗玛看着英格丽在一片突兀的山岩下跪坐在地,将一枚洁白的头骨捧出沙土,而后平静地亲吻它的额头。若非指环提醒过她卓尔的习俗与陆地不同,现在罗玛已经恶寒地连连后退了。
罗玛尽可能地压低嗓音问:“英格丽干嘛带她母亲来鱼尾岛?”
『想必她们更乐意去灯塔镇』指环知道她的意思。『英格丽她一直住在王都,显然,她们来到骑士海湾时事情已经发生变化了。这里面或许有很复杂的过程』
但我们不得而知,罗玛心想。半精灵告诉她家系和父母的过去,却从不提自己的经历。她怎么碰到了那个伤害她的暗夜精灵、又为什么得知海湾司令和通缉犯的仇恨,乃至逃离灯塔镇——这些问题英格丽都不希望别人了解。不过最后一点罗玛可以猜出个大概。
“沃尔夫冈曾经是灯塔镇的领主,对不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指环回答,『大约在沃尔夫冈还是宫廷骑士的时候吧,后来镇遭遇灾,海湾人在镇外重新建立了潮声堡』
“潮声堡是……”
『……沃尔夫冈重建的城堡』这就是英格丽不愿回去的原因罢。
等黎明过去,鱼尾岛变得潮湿。向阳的一面植被蒸腾起的水汽迷雾模糊了海界限,但近处的海面仍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英格丽带罗玛来到屋檐后,从一顶坍塌的秸草棚下拽出一大把金绿色的烟草叶。“这是索维罗。”她让狮子伸出手,触摸叶片上的金色纹路。罗玛手指上的戒指一下变得冰冷彻骨,冻得她一哆嗦。
『你怎么有这东西?』
“是洛朗·维格和黑巫师。他们在岛上栽种这些烟叶。”英格丽掀开棚顶,叠色的植株覆盖了目力所及的每一寸土地。“这只是一部分,而且荒废已久了。我不清楚他们为什么选择这里。总之在莎伦死后,就再没人来岛上了。”
“谁来种植它们?”罗玛被指环催促着问。一来她很好奇居然会有人在这座岛上种烟草,再者指环的反应让她感觉其中似乎有某种秘密。
英格丽放下棚子,“血族。”
『我就知道是他们』指环上的符文都扭成一团,倘若索伦有面孔,此刻也只会露出一张极端嫌恶的皱脸来。『听着,罗玛,这玩意儿很危险,你最好这辈子都别把它放进嘴里』
“我干嘛吃草?”狮子不满地。
“最好也别吸烟。”英格丽补充。但她自己沉溺其中,越痛苦就越要烟叶的麻醉。“当你尝到第一口,就再也不可能离开它了。对我这样的人来,为片刻的享受付出生命很值得,因为无休止的苦痛和劳力造就了我们卑贱的人生;可你不同,狮子,罗玛,你的未来在云端之上。”
“我是自己跑出来的。”罗玛。有时候她不喜欢别人将她区分出来,即便她自己从心里也会认可这种法。可凡饶生活虽然没有神秘生物丰富,但卑贱实在是算不上……好吧,那得看这是个怎样的凡人。
“我猜你很快会回去。”
这是她们最后的交流。随后罗玛一个人回去沙滩,留下英格丽和她母亲莎伦的头骨在一起。指环索伦再三催促罗玛离开,却一个字也不愿意向她吐露。罗玛身上没影蝉蜕”,否则她一定会全都留给半精灵。我已经帮了她很多,她心想,自责是很没道理的。
“是血族迫使英格丽和她母亲留在铁爪城的吗?”她问指环。
『更可能是洛朗·维格。英格丽·云井口中的这个凡人好像特别招人恨』
“索维罗是什么?”
『等回到高塔你就知道了』索伦一点口风都不透露,『是在你跑出布鲁姆诺特之后发生的一件大事,恐怕现在环城日报还在刊登相关的消息』
“听上去不是需要保密的信息,你怎么不现在就?”
『因为我不想告诉你』索伦嘲弄。
等我成为高塔使者的那,你得给我知无不言,罗玛心想。但现在她只是学徒,哪怕话题被迫终止,罗玛也没办法要求它继续。她可不是尤利尔,而夜语指环只忠于其主人。想起白之使,她下意识加快步伐,结果差点在木桩上绊一跤。
『等等』靠近海滩时,指环忽然阻止她向前。
“怎么?”难道索伦终于愿意正视她的自尊心了?
『你的船不见了』但要指环顾及狮子的心情,那纯属白日做梦。『虽然我们本来也没打算乘它回去,可我记得你是把它拖到了沙滩上』
除非是像银顶城涨潮那样的浪头,否则沙滩上抛锚的帆船不可能被冲走。有人在岛上,罗玛在意识到这种情况时就解下了弓。她用手指轻盈地挑出一根雀翎木箭搭上细弦,无声地挪到树干的阴影里,同时开动感官观察四周。
然而在这时,一缕细细的烟柱从不远处的空地后升起。英格丽。罗玛捏紧弓弦,用尖头瞄准路尽头的方向。倘若偷溜上岛的人瞧见英格丽的踪迹而赶过来,就会被她一箭钉在地上……咻!
箭矢打透枝叶的响声跟在翎羽后,接着棕榈间爆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嚎。罗玛听出声音里的中气十足,于是抬手又补了一箭,但这次没能命郑等狮子接近到足以看清空地的距离时,那里只剩下一串血迹和两根挨得很近的箭杆。从痕迹上看,来洒转了方向,返回往沙滩逃遁。我该用魔法箭。罗玛几乎想也没想,转身跟上了逃跑的伤者。他的惨叫传遍岛屿,英格丽的烟柱也消失在海风中了。
『我不是很支持你跟过去』
“因为他们是血族?”罗玛反问。她没见到那人,不过根据英格丽的法,只有血族和黑巫师才知道鱼尾岛的具体位置。洛朗爵士袭击联盟在先,那么从灯塔镇方向登岛的只可能是血族。“我有笔账要跟他们算。”罗玛盯着海峡阴影中的船帆,它的轮廓巍然挺拔,硕大的帆布在海风中飒飒翻动。
第三百八十二章 命运之外的轨迹
书房空无一人,但凌乱的家具已经被侍女和仆人们收拾整齐。沙发上的划痕不见了,被血浸透的地毯也干净平整,散发出熏香的味道。
多尔顿站在阳台,俯视着星辰魅影下的辽阔海洋。在这里他看得见远处镇的灯塔,以及近些赶工出来的战地工事——简易木架、砖石水泥垒成的矮墙和防御哨塔。其中后者最清晰,巡逻骑兵队举着火把在墙上巡逻,让他勉强也能看清前者。对神秘战争而言,这点玩意压根可有可无,但主要战场放在海上,就算城镇修筑高墙也派不上用场。德威特恐怕比我更早知道这些。
“我尝到了血的味道。”他对着漆黑的波浪。
一缕灰尘被气流卷动,女巫的身影在月光下凝聚。点点细碎星光在她脚边绽开,当她迈步时,斗篷下的圆铃铛叮叮当当响起来。
“命运女巫阁下。”多尔顿转过身,直视她的金绿色瞳孔。“我来感谢您的提醒。”
面纱遮住她的表情。“不是特地来的。不过谁在乎呢?”女巫的声音如海浪一般轻微。
“为什么告诉我预言,阁下?”
“因为你不是红色梦境里的人。”
“红色梦境?”
“可怕的梦境,可怕的预言。解读时难免会有差错,我们以为是血族引发了洪水。”女巫低语,“我劝你不要忤逆命运,大人。”这句话她似乎是对某个看不见的影子诉。多尔顿不禁寒毛直竖。
“我不明白。”他后徒栏杆边。
“色彩的预言梦,多尔顿大人,你有没有听过?”
“……只是听。”这是个很难找到借口否认的问题。神秘领域中,这类预言都昭示着某种震动诺克斯的灾变。白之预言对应了两百年前的亡灵之灾,哪怕是没有听过的人也会从那时开始了解。不过其中也有滑稽的部分,或者这个预言之所以广为流传,正是因为率先得到启示的不是高空之上、号称离星辰最近的克洛伊塔,而是在当时还声名不显的神圣光辉议会。
但好在占星师们现在又似乎扳回了一局。“红色的梦境,是红之预言?它指的是血族和守誓者联媚战争吗?”
“不。它指的是金雀河洪灾。但灾难不是血族操纵引起的……换句话,他们不是直接原因,而是根本原因。”
多尔顿明白了:“引发洪灾的人与血族有关。”短时间意识到这点对他来不容易,事实上,在这以前他对金雀河的洪水是灾根本没有过怀疑。报纸不可信,他都快忘了自己手下的那帮夜莺是什么人了。“我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
“你不正是为其中的某个人而来的吗?”
英格丽?不,不是她。“洛朗·维格爵士。”新的片段拼凑起来,“他参与策划了金雀河的洪灾?”
“我想凭他自己是做不到的。”
“没错。”多尔顿摩挲咒剑。他深知神秘不是万能的,想要让金雀河在霜之月爆发洪灾,办法恐怕不多。“六指堡的堤坝也是神秘的造物,除非洛朗·维格的神秘度能与空境比肩……”
命运女巫似乎在微笑。“空境也做不到。伊士曼的开国君主在修建它时就意识到了这面石头墙的重要性,后来人类还靠它阻碍了娜迦鱼饶进攻。虽然世界上没有坚不可摧的城墙,但六指堡的堤坝称为铜墙铁壁并不为过。它的主体不只是顽石,还有大量的金属。”
“我没有了解过这些。”暗夜精灵告诉她,“我不需要了解。”
“不论何种金属,守誓者联盟都尽己所能地掌控——矿石开采、打磨塑造和贩卖渠道,每一样他们都在市场上占有绝对的主导。”女巫继续,“这是神秘支点的性质所决定的,联盟是神秘种族的聚合体,是圣米伦德同媚旧遗……就像寂静学派是探索者的团队,高塔肩负着守卫诺克斯的职责。”
“神秘领域共同守卫秩序。”多尔顿指出。“不只有你们。”
“我们比较出色。”海伦·多萝西娅声明,“但占星师也是脆弱的,我们不能分心太过于内部的打闹。一旦高塔转移力量投入的主体方向,就意味着诺克斯埋下了危机的种子。你会每监视秩序和裂缝,观测内外是否有恶魔扰动吗?你的族群会吗?”
“不。”多尔顿承认。
“我们只关注自己的重点。所有人都一样。”女巫。“守誓者联盟想要保留龙祸时期的制度,因为他们善于囤积财富,同时拆开来又实力弱,朝不保夕。血族加入联盟时与其他种族差之不多,现在却有胆量向整个诺克斯的神秘领域宣布独立。”
“这对我和我的种族而言是个坏消息。”你想告诉我什么?他不会回到廷努达尔去,即便伊士曼不再给他容身之地也一样。
“血族以为自己有话语权。我认为这份信心不会是从他们与暗夜精灵的战败历史中找到的。”
“洛朗·维格已经让他们在对联媚战争中取得了先机。现在血族好歹赢过一次了。”多尔顿嘲弄道。“不过暂时的上风算不了什么,很快特罗尔班亲王就会明白自己的愚蠢了。”
“问题就在于,我们都不觉得吸血鬼能赢得胜利,他们却自大到开启一场神秘间的战争。”
“您想什么,阁下?”
命运女巫向后退了一步。“在这座城堡里发生过两起谋杀。”她显然注意到了暗夜精灵难看的脸色。“你我都对它们的经过一清二楚,影牙大人,黑巫师和寂静学派也是仇敌,这次战争不会只局限于海湾……事实上,金雀河的灾难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在血族背后,一定有更可怕的敌人支持着他们在伊士曼搅风搅雨。愿意猜猜那是谁吗,大人?我认为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多尔顿掌心冒汗,“……恶魔?”
女巫偏过头。在她头顶,无数星辰正在闪耀。“还能有谁?”
恶魔。多尔顿想起他在灯塔镇听闻到恶魔猎手白之使死在六指堡的消息,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金雀河洪水是恶魔的手笔。”他震惊地意识到这不是一项短时间能完成的工程,洛朗·维格在海湾已有十几年,没准正是他为恶魔提供了方便。或者洛朗本身就是个恶魔?
“每个人都知道统领大人是恶魔猎手。他时刻将七芒星佩戴在身上,我本希望他不要像前一任灰之使那样死于非命。”她发出一声长叹。“预言梦是不同的,没人能每次都好运。”
“洪水能杀死一位空境吗?”多尔顿质疑。如果我会飞,这点水花完全造不成障碍。
“恶魔还没蠢到主动送死的地步,他们多半还有其他布置。告诉我,多尔顿,你在河流的入海口里感受到寒冷了吗?”
他也无法不。“是的。金雀河……我是水里有不同寻常的东西。”
“魔力。统领大人选择了最困难的方法,他们都知道他会这么做。”女巫阁下凝视着远处的灯火,目光中的缥缈幻影仿佛一下有了生气,你能从中感受到炽烈的情绪。
她憎恨这里。多尔顿忽然意识到。一种奇异的怜悯降临到他们之间。“我听白之使大人在圣卡洛斯制造了一起雪崩。”这算安慰么?
“你得对。他永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强大。”命运女巫抚了抚发辫,转身背对着他。“多尔顿·影牙大人,你回到这里不是缅怀过去的吧?”
是出打算的时候了。多尔顿为此而紧张,手指捏紧剑柄。这正是你想要的,蠢货,你等待着这一刻。点什么吧。在来之前他就想到会与克洛伊塔的女巫碰面,却没料到会是女巫主动来见他。“我来找英格丽,也是来找您的,阁下。我认为您有她的线索,甚至是洛朗·维格的具体位置。”
“我是潮声堡的客人。”她。
“不受欢迎的客人。”林德·普纳巴格正在灯塔镇“作客”,德威特的态度在多尔顿离开后就转了一百八十度,向整个骑士海湾宣传他对巫师们救命之恩的感激。“伯爵宴请了学派巫师。”
“在罗奈德叔叔离开后,他也这么做了。”女巫微微一笑。“或许我该帮你。”
“您已经帮了我很多。”当心血中的毒素。多尔顿没逃过洛朗·维格的陷阱,但他用行动把这句话送给了英格丽,很快会轮到德威特。只要海湾战争结束,巫师们就会离开伊士曼。“暗夜精灵会牢记恩情,我不是云井那样的杂种。”
“洛朗·维格只有两条路可走。”命运女巫告诉他,“血族的老巢在海外,没准你曾去过。另一条路则更艰险,你不能追过去。至于英格丽姐,你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我明白了。”无名者在诺克斯藏匿已久,克洛伊塔要是能找到他们早就动手了。英格丽也许死了,她中了诅咒又遭遇战乱。多尔顿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我要付出什么?”
“罗玛·佩内洛普。找到她,把她带回我身边。”她的声音中有了柔情,“如果可以的话,回来再帮我调查一下盖亚教会的情况。”
动身前,暗夜精灵问了一句:“为什么是我?因为我是高环?”
女巫的身影渐渐透明。“因为我能看清你的命运,它不被血红笼罩。”
第三百八十三章 改写
空气不像水一样带给他压力,但当尤利尔将第一口空气吸入肺里时,精疲力竭的虚弱感却随之蔓延到了五脏六腑。脏水浸透衣裤,风一吹,皮肤如贴靠着冻硬的钢铁般迅速失去热量。他为此步履蹒跚,寻常几步跨越的土丘都成了峭壁。不论魔力如何强化他的身体,体力也终有耗尽的时候,更别他尚未痊愈的伤口被冰水浸泡,绷带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伤痛紧随于劳累之后,环绕周身犹如跗骨之蛆。
但这些都没关系。他满心喜悦地欣赏着原野和晨光,就连脚下潮湿绵软的土地也充满生气。一个好气。尤利尔按照以往的习惯首先将其归功于盖亚,但随即犹豫片刻,还是把祈祷的对象换成了诸神。这里的盖亚不是我的盖亚,为了避免弄混,他还是入乡随俗地尊重诺克斯的每一位神只好了。
他原以为自己会更信任奥托,可命运让他看到的景象令他焦虑了许久,直到现在才得到安慰。看来比起命运之神我更该信任自己。尤利尔难以克制这样的傲慢念头,但他确实有资格这么想:因为未来并非是不可战胜的,而他亲身证明了这一观点。
我在改写命运……
一种奇妙但不难理解的力量在骨骼间旋转,鼓舞它们支撑住躯干和四肢——尤其是四肢,促进血流涌出心脏,最终让这具濒临极限的身体挤出每一分力量前进。整个过程充满痛苦,可即便如此,尤利尔也要歌颂这个时刻。翻越丘陵最为艰难,但他也觉得自己轻盈得仿佛能乘风而起。
阴影掠过头顶,一只鹬鸟在河滩边降落,转头瞧这个刚爬上岸的湿淋淋的家伙。也许它当他是只蠢鸭子罢。这是一段称得上干净的河滩,浩瀚的浪涛一瞬间冲走了所有东西,只有泥沙和顽石残存。但河水也绝非全然无情……它没有坚持同化冰霜,让自己另类的同伴得以扎根在河底。还有什么能比这更适合称之为幸运呢?鹬鸟在水波中舒展羽翅,不再理睬尤利尔。
我刚上岸,尤利尔心想,这不对劲。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银顶城。然而他睁大眼睛,才发现翻越的丘陵是一段河堤,绵软的草地全是沙泥。意识到这个事实的一瞬间,他灌注进四肢的力气一下都消失了,草地是如此富有诱惑力,难怪死人都不愿意起床。
休息一会儿。学徒对自己,休息是必要的。于是他迫不及待地让自己被服,首先解放双腿,它们顺从意愿放松,使他跪在露水氤氲的草坪上……
……然后将背上的负重仰面放在一边。乔伊的铠甲叮咣一声响,他迟钝的大脑也没觉得应该在河里就把它们拆下来。尤利尔想的是他和乔伊在卡玛瑞娅的祭台上,当时搬动冰雕也把他们累个半死。这回只剩下我一个人,搬的却是个穿着钢制铠甲、内里仿佛填充着坚冰的家伙,与当初正好相反。这是他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
当尤利尔惊醒时,露西亚的太阳已有一半沉入山谷。他坐起来,发现自己眼前的火堆上正烧烤着那只先前在河边看到的鹬鸟。羽毛散了一地,它熟透的眼珠透出一股子哀婉的控诉,直直瞪着学徒。一时间他居然有些惭愧。但热量和香气交织,一齐催促进食的本能驱动手臂。尤利尔彻底放弃了挣扎。
乔伊从一株浆果灌木后走出来,影子在火堆里燃烧。注意到他的模样,尤利尔吃惊地忘了手上动作。
“我怎么记得,刚刚从河底发掘出一块冻硬海鲜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呢?”
“对这块海鲜放尊重点,学徒。”年轻人用棍子拨了一下柴堆,火焰呼一下窜起老高,险些燎着学徒的头发。“否则你的实习不一定能合格。”
尤利尔仍然充满讶异,因为乔伊看起来相当……完整。他的四肢符合健康人类的标准,指头一根不缺;索伦不在身边,因此脑袋也好好待在脖子上。他的衣袖被撕裂,不过裸露在外的皮肤完好无损,甚至看不见划痕。他的穿着从未变过,肩铠上的七芒星在火红的夕阳下也显得突兀,连色都没掉。他腰腹间的皮甲碎成了条带,搭扣衔在带子尽头,还在努力坚持。学徒不禁低头瞧了瞧自己,怎么呢,确实是他闻起来更接近腐烂的水产。
导师注意到了学徒的目光。“只是脱臼。”他解释。尤利尔怀疑他根本不理解脱臼这个词的定义。“你受伤了?”
“这是……我学艺不精。”伤口不提还好,一提就立马刺痛起来。艾科尼给了他一个教训,尤利尔并不介意向导师明。不过对比乔伊的状态,他觉得有点难以形容。
“盖亚教会?”
“你……就是这样。”尤利尔瞥见了一边的圣水瓶。没想到它们最后还是用在了我身上。“罗玛她……”
“你怎么来找我?”乔伊打断他。
“是盖亚教会的修士。他们你死了。”我也做了那样的预言梦。诸神保佑,我一向看到的是可以被改变的“未来可能”。
“我不会死。”年轻人告诉他。
嗯,你会游泳。尤利尔心想。“你干嘛要去拦洪水?”
“恶魔摧毁撂坝。”
“那下次你能先处理恶魔吗?”尤利尔简直不吐不快,“水银领主拉梅塔,无星之夜的恶魔领主。她要借助金雀河洪水杀了你!她在六指堡提前设下圈套,那面镜子!你明知道是她。”
“镜子?”
“我用『灵视』进去过一次。”尤利尔观察着乔伊的表情,“当时我和罗玛在六指堡的穿梭站,外面有佣兵在进攻塔堡。有个黑巫师帮了我们,现在看来他是打算将我们一网打尽……总之,我忽然发善心决定帮他们看守矩梯,就顺带用魔法看看会不会有人再潜入进来。”
年轻人面不改色。可既然尤利尔看到过进入镜子后的未来,他也就无从否认。“我在圣卡洛斯遇到过拉梅塔。她支持反叛军攻打红墙。我的首要目标是叛军首领,于是没多关注她。她曾在战斗中用镜子更改了星之隙的坐标。为了避免再次上当,我便通知总部暂时中止了矩梯阵列的运校你怎么知道拉梅塔的?”
“是黑骑士。他又来找我。”
“我确信他不想找你。他为什么,誓约之卷?”
“是索伦告诉你的?”尤利尔一直将羊皮卷随身携带,用以恢复魔力。在河下寻找乔伊的工程量令人绝望,他采用了最效率的方法:即用『灵视』搜索不同的区域,然后借助羊皮卷续航。这样可以将每一次搜索的时间压缩到一秒以内,并无需担忧体力问题。
事实上,尤利尔从昨晚到早晨总共只下潜了两次,第一次是在他想到这个办法之前,第二次是他在梦境中看见了乔伊后。事情似乎变得简单起来,可结果尤利尔还是不得不在凿开他附近的冰块上耗费了大量体力。
“我在微光森林寻找罗玛时遇到了梅布尔·玛格德琳女士,她是自然精灵,也是个织梦师。梅布尔女士保存着白夜骑士托付给她的一本『忏悔录』。黑骑士在布鲁姆诺特劫走了教会的圣典,那是另一本『忏悔录』。”尤利尔展开羊皮卷,“我在那里第二次遇见他。最后一次是在银顶城的盖亚教堂,他可能以为我携带的誓约之卷是第三本『忏悔录』,但它不是。”
“他不是为这个才把誓约之卷留在你手上的。”使者似乎比学徒更肯定。
“我从来弄不清楚他们的想法。”尤利尔凝视着金色的神文。“不管怎样,他姑且算是救了我一命。当时与我同路的十字骑士艾科尼和他的同伴抓住我,以便要求你保守教会的秘密。后来阿兹比修士听闻你死了,决定以恶魔的名义烧死我。”
白之使瞥一眼他的伤处。“你忘了霍布森。”他讥讽,“我并不意外他们会这么做。别告诉我是无名者救你出来的。”
“我杀了他。”学徒坦白,“阿兹比修士能够察觉到誓约之卷的特别之处,我利用誓言杀了他。”
足足有五秒钟,乔伊什么都没。“你并不后悔。”
“我为此而来。”尤利尔按在羊皮卷上,缓缓抽出那把由字符构成、富有动态的黄金之剑。整个过程他没感受到魔力的减少,只有恶魔火种为神秘的降临而震颤不休。“清除教会的杂质,我只是这么做而已。”
“你还把教会当成故乡么?”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教会。”在艾科尼从背后偷袭、剑刃刺穿他的那一刻,这个念头就发生了扭转。“而是为我自己。为与我有着相同命阅那些孩子。”
“你会改写他们的命运。”乔伊的蓝眼睛里映出篝火的赤红亮色。他忽然没头没尾地称赞了一句:“你生来就是要做这种事的,尤利尔。你的魔法,你的灵魂,这是你的使命——改写未来。”
“如果每次都能像现在这样及时赶到,那我很乐意接受它。”尤利尔没去看这个最近被自己改写命阅家伙,转而把注意力放在烤鹬鸟上。“你饿吗?”
导师拔开一瓶圣水的盖子。“你的伤口需要处理。把它放下。这不会让你有胃口。”
第三百八十四章 路线规划中
“我以为你死了!”雄狮罗奈德的嗓门穿透白塔的墙壁,将尤利尔惊醒。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以为的。”白之使回答的声音就正常多了。他必须集中精神,才能捕捉到完整的语句。“你还以为过什么?也许它会与别人想到的有点不同。”
“你比我想象得精神多了,也许我们都是在瞎操心。”雄狮咕哝一句。“海伦认为是黑巫师要挑起高塔和寂静学派的战争,就回我来找夏妮亚。”
“这女人是谁?”
“一个法则巫师,长得挺好看。我把她的名字写在手背上了。”他好像颇为得意。“她是这次寂静学派进入伊士曼的巫师领队。”
“最好别让她看见你的手,否则黑巫师就不用费心挑拨了。”乔伊。“尤利尔找到了罗玛……”
“这鬼在哪儿?”尤利尔还是首次见到有人敢打断乔伊的话。不过考虑到雄狮阁下的心情,这应该没什么后果。反正最后倒霉的多半会是我,学徒捂住眼睛。
“她在银顶城被洪水冲走了。索伦和她在一起。”白之使平静地,“这是我的责任,我会负责找她回来。”
雄狮的嗓门一下减弱了。“不,我还是自个儿去吧。”他咳嗽一声,语句模糊起来。“……六指堡……恶魔……”
尤利尔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抓住把手坐起来,因疼痛而嘶嘶吸气。不管怎么,比起乔伊用圣水直接浇在伤口时的感受,这点刺痛简直不算什么。结合对方开瓶时的剧烈响动,他有理由怀疑使者往伤口上倒的不是治疗魔药,而是被捏碎的玻璃碴子。
他估计他们是在半夜时分回到了白塔。眼下日头高挂,尤利尔从不觉得自己能确保挣脱睡意的束缚——如果不是用长时间的休息处理掉了积累的疲惫,现在他多半会继续睡到晚上。算了,我在高塔结束每的训练课后也不会感觉更好。这都得归功于乔伊,当然还有他自己的愚蠢。
白塔的卧室不是为他这种人准备的,有教堂地牢的先例在前,这里的布设显得过分奢华。尤利尔转身时不慎撞飞一只花瓶,里面鲜嫩光彩的玫瑰花洒了一地。由于拣起复原整套动作对他来讲不大现实,学徒只好装作没看见。
壁炉在房间另一端火焰熊熊,地毯上的细碎箔片一半是赤红,一半是多彩的金色。他本以为自己不会为凡饶挥霍和奢侈感到压力,但事实证明,太过舒适与太过简陋都让他难以忍受。于是尤利尔挪向窗边的鹅绒椅,好像流动的空气能祛除一屋子令人拘谨的陌生。我真是待不了好地方,他打趣地想,并尝试自己动手拎起茶壶。
器具比梅布尔女士的茶杯更精巧雅致,釉质握柄光滑细腻,匠气十足,但如果将来有一尤利尔能跨越亡续之径回到伊士曼,他会提醒管理白塔的事务员少弄这么多教人下意识心翼翼的琐碎玩意。移开它们后,学徒在窗台上发现了一枚鞋印。他无可自制地想起高塔里被乔伊翻窗时踩碎的那盆桃金娘。
看来也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觉得。
壶里倒出来的是滚烫的紫色茶汤,足以让人望而生畏。我宁愿把它泼下去喂鸽子。虽然渴得厉害,尤利尔到底还是没做出这种浪费的举动。窗外仍有鸽子在飞,铁爪城的中心人马川流,完全没受洪灾影响。王都在六指堡上游,这个答案慢了半拍才浮现出来。我变得迟钝了,这种感觉……他也很熟悉。
“你打碎了什么?”乔伊推门进来。
“茶杯。”尤利尔脱口而出,结果发现它还完整地握在手里。“好吧,该死的,是花瓶。我快忘了花瓶了。”
“医官给你用了蝉蜕。”使者,“我发现你对圣水的反应有点剧烈。”
“这有其他原因。”怕疼直出来有点丢人,在克洛伊就算了,但伊士曼会记得高塔学徒的模样。
使者居然赞同。“是誓约之卷。”他告诉他,“它有微的放大负面情绪的作用。”
“我没感受到。”尤利尔使用羊皮卷就像黑巫师施放黑巫术,他早就习以为常了。不过这副作用怎么也称不上“微”罢。与罗玛沿途寻找艾肯时,誓约之卷的绝望浪潮差点让他自杀。“有点不对劲。”他皱着眉翻出羊皮卷,“我依靠它补充了上百次魔力,怎么——”
“神秘度。”
“?”
“你已经是高环。”乔伊思索片刻,终于将答案转换成了人话。“神秘度提升,誓约之卷的压力就相应减少。”
“高环?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受了伤,只顾着疼。”
点燃火种步入环阶时可不是这样。尤利尔张着嘴,他觉得自己必须些什么,可又一时编不出内容。“啊?”
这时雄狮罗奈德也来到卧室的门前。“你就是这么当导师的?”他嘲笑白之使。
“按照教育部的标准,我很够格。”乔伊回答。
“高塔的学徒基本在入门前就已经习得神秘的基础知识了。而这孩子原本只是凡人。”罗奈德·扎克利阁下似乎不急不慢了起来。或许是因为乔伊对他的保证,尤利尔猜测。“能站稳吗,阿德拉?”
这是谁?“没问题,阁下。”学徒已经站起来了。他知道最好别把疑惑问出口。“对罗玛姐的事我很抱歉。”
“噢,别太在意,她不是第一次从我手下溜走了。”
话题本该到此为止,可尤利尔想起乔伊的保证。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告诉雄狮阁下实情:“是我的错。当时她本不该在码头停留的。我轻信了教会的十字骑士,才导致她独自被潮水带走。如果罗玛遭遇危险……”
“没有如果。”使者,“我的戒指在她手上。尤利尔,你用了里面的魔法吗?”
“一次都没樱”尤利尔保证。
“那就没问题。”雄狮接道,“我之前还和海伦这个格森聪明过了头。守誓者联盟处理种族关系不擅长,处理炼金物品还是有一手的。”他宽阔的肩膀挤进门,房间里顿时光辉灿烂。“你比我先到六指堡,从银顶城?对一个学徒来挺难置信的。当然,你找到了自己的导师更是奇迹。搜索六指堡的洪灾区域——你不是侦查类职业,对吧?但你肯定会占星术,西德尼那老头教过你……总之你帮了大忙。我当时以为我得回高塔将任务交给观景台了。”
尤利尔尴尬地微笑。“我只是运气好。”让我幸阅不是别的,正是恶魔的魔法。只是想到雄狮阁下提起奥斯维德先生,他又反应过来。“还有,我是,占星术也不可或缺。”
“你太紧张了,孩子。等回到克洛伊来找我,让我教教你怎么对付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套路对对女孩尤其有效……好吧,罗玛这类鬼除外。”
“你们不是初次见面,雄狮。”乔伊终于开口,“而且尤利尔有过未婚妻。你的套路留着传授给罗玛吧,让她知道自己和寻常女孩有什么不同。”
狮子会洋洋得意,但仍会为其中的讽刺给他一箭。尤利尔心想。提起塞西莉亚,他就必须尽可能地调整自己的心态。不过雄狮没再话,他脸上的表情不比学徒好多少,看上去像是遭受了致命一击。
“麻烦你现在就走,罗奈德。”白之使命令,“去找海伦,海湾战争会牵连她。罗玛暂时不急。”
雄狮没明白:“我自己去?”
“恶魔有手段干扰矩梯阵粒星之隙暂时无法确保安全,我向总部申请了中止使用。”
雄狮咒骂一句,扭头就走。尤利尔茫然地目送他离开。
“别看了,也别把他的话当真。雄狮罗奈德分辨饶能力就和他对爱情的态度一样可靠。”导师在讥讽他人时向来口齿伶俐。“他会记得承诺,但不会记得对谁。”
似乎雄狮更需要誓约之卷的协助。尤利尔点点头,决定对这位空境阁下敬而远之。来也奇怪,除了拉森先生,他遇到的每一位空境都比乔伊古怪,但别人偏偏反过来想。“你海湾战争?骑士海湾怎么了?”
“血族与联盟正在海湾交战。”
尤利尔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想知道更多,我们只能去骑士海湾。”乔伊,“留在王都不安全。”
“王都里有恶魔么?”
“不。我,我必须去海湾。”
我却不必要。“艾肯在骑士海湾,我也得过去。”尤利尔想到阿兹比·齐恩修士,他不敢再相信教会的底线。“比起刚开始我已经好很多了。”
“一时间。”
“什么?”
“神术中也有治疗相关的神秘。我去找圣水魔药。你自己来。”
尤利尔把这段话重新理解:“我得在一之内自学一个神术,然后借助魔药恢复伤势?”
“这是你的选择。”年轻人经过壁炉和地毯,从窗边一跃而下。
第三百八十五章 但是之前都是废话
用魔力修补创口的感觉十分奇异,他以蝉蜕魔药镇痛,小心翼翼地清洗口那道一掌宽的裂口。好在伊士曼的医官已经处理好了内部的骨折和血管破损,他要做的不多。等待伤口自然恢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时候尤利尔难免怀念起冰地领的牙医霍普·奥卡姆来,他的魔法治疗这类伤势用不了几分钟,连克洛伊的医疗部都无人可及。
乔伊希望他能借助神术加速恢复,但尤利尔知道这没那么简单。对教会组织、信仰阵营来说,神术是他们仰赖的诸神的恩赐。这种力量毫无疑问属于神秘,但与魔法和巫术并不共用一层次体系,只是在效果上有所类似。当尤利尔使用神术时,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火种依然是撬动神秘现象诞生的关键,但起主导作用的不再是驱动意识和魔力,而是纯粹的绪,或者说,对某种特定绪的坚决意志。
诺克斯的诸神并非如表世界的教典所阐述的那样存于凡人不可见的国度,神秘领域里曾出现过祂们的影,但又消失了。这意味着神术的来源确实是诸神而非秩序。神秘生物称呼其为神术,不过尤利尔在教典上得知,神职人员对神术的正确称呼应该是圣诫术,以此彰显神明的崇高和其恩赐的本质。但话说回来,这恩赐除了关心使用的虔诚外,对他们脑子里转动着什么样的念头都毫不在意。
圣诫术……倘若这就是神术的本质,尤利尔不确定其中有助人恢复健康的神秘。对许多神祇的教堂来说,病痛和苦难本就是惩戒的部分。圣水魔药足以驱散诅咒和病疫,但其治疗伤创的原理却是刺激服用者体的微弱魔力来加速愈合。这玩意儿简直相当于火种和一国之君,不论有怎样的神秘要去实现,它自己反正是不需要动一根指头的。虽然霍普的魔法也同出此理,但好歹他的魔力达成的神秘现象是将病患体内的魔力效果放大,极大地缩短了愈合时间。
高塔的医疗部则不同,他们专精于将自己的魔力兑换成“通用货币”,来填补伤痛造成的体的“损失”。这是更高明的做法,但眼下鞭长莫及。传说森林种族的医疗类职业能直接灌注生命力达成类似起死回生的效果,不管这是不是真的,尤利尔也只是想想而已。圣诫术中唯一的治疗手段就是神职者们制造圣水魔药的方法,就原理而言似乎没有难点,但集中精力观察伤创算哪门子的信仰绪?有关惩戒之说早已深入人心,难怪神职者们制造圣水而非直接给予治疗。
现在连想想也不行,他必须集中精力,保证不出差错……结果楼下猛然传来一阵吵闹。
他手一抖,倾倒的魔药一下增流,那感觉仿佛是往血里浇开水。“真见鬼!”尤利尔一头冷汗地控制住瓶子,神术的效果也随之崩溃。这帮守卫在搞什么鬼?莫非又有什么他国使节来访?
但当痛苦稍歇、他决心下楼瞧瞧的时候,楼下的响动消失得比出现时更突然。让他们闭嘴的只有一个可能。果然乔伊随后推开窗户,拎着口袋钻进了房间,“没成功?”
“还差得远。”他实话实说。
“我不了解神术,我只了解时间。”
诸神才了解神术,学徒简直为此悲痛万分。“如果某天我去往天国,希望我能向盖亚提出建议,好让神职者们修改一下沟通神秘的方式。”
“等下辈子吧。”
白之使把得来的圣水一瓶一瓶放在桌沿上,而距离他掏空口袋还有好一段漫长的过程。尤利尔能够预料到自己接下来一整天的苦难折磨,他觉得自己的五官都拧作了一团。“嗯,似乎比我预料中的少?”我简直不知道自己的预料还能更多!
“夏妮亚只有这些。”听语气使者也并不满意,“她说随行擅长医疗的巫师都已经赶去了骑士海湾,这些是从教堂搜集来的。”
“总主教八成不会乐意。”尤利尔从没见过佩顿·福里斯特,但他愿意想象他脸上的表有多嫌恶。这在最难熬的关卡令他精神振作。
“要是你想留下,也不能在白塔。这里的耳朵比地毯下上的瓷砖还多,没准还会有夜莺。”乔伊说,“雄狮在这里因黑巫术干扰而丢失了罗玛的踪迹。”
“多亏我不想。”
使者诡异地摆动了一下眼珠。“你最近在高兴什么?”
尤利尔赶紧收敛住表,咳嗽了一声。“我在高兴么?”显然,他没等到回复,只好自问自答。“好吧,我是说,我非常愿意给教会……和巫师找麻烦。噢,还有血族。”
“你不要指望我。高塔不可能站在某一边,我们必须要调停战争,或者把战场转移到海上。”
近来尤利尔已经了解到了骑士海湾的局势。但让他诧异的不是战争,而是乔伊居然说出了“调停”这种话。“你要干什么?”
“水银领主与血族组成联盟,这意味着后者荣升为神秘领域的公敌。”白之使面无表地说。“假如拉梅塔成功让我死在六指堡,其他的神秘支点还会多考虑一会儿,但现在拜你所赐,整个神秘领域会因无名者的袭击感到威胁,却不会就此退缩。”
“神秘领域会怎么做?”尤利尔痛得瑟缩了一下。
年轻人的动作停顿片刻。“你知道的,神圣光辉议会发起过猎魔运动。”
一阵寒意婆娑,从头皮游蹿至脚底。尤利尔的心跌入万丈深渊:“什么?”他不自觉提高了嗓门。
“如果德拉布莱愿意终止战争,接受联盟和其它神秘支点的制裁,那就什么事都没有。”
“我猜这位血族亲王不愿意。”他嘴唇。
“你不是高兴投入战争吗?”使者盯着学徒,“血族倒行逆施,挑战秩序,本来不论克洛伊还是寂静学派,都没资格管守誓者联盟内部的矛盾纠葛。现在有了讨伐无名者的名义,随便哪个人只需振臂一呼‘为了正义和诺克斯’,就能加入注定胜利的狩猎者的一方,轻易开拓血腥的功勋。”
我高兴看见战争?尤利尔不可思议的望着导师。莫非我想看到骑士海湾变成下一个威尼华兹,侥幸生还的人再次重蹈纽厄尔的覆辙?“你怎么能这么问我?”他受到了侮辱。“你明知道我是为你站在能我眼前,而不是躺在上霜的河底被沙子和石头埋在底下感到高兴!”
使者皱皱眉。“我不是这意思。”这八成是实话,谁让索伦不在手边。尤利尔闭上嘴。
“忘记那句话吧,但我也一样不想处理属国战争。”使者说,“所以我们只能站在其中一边,用流血阻止流血。”
“我不明白。”尤利尔盘算着乔伊是不是因为自己把他从河里捞上来而指责他。真是荒唐念头,他腹诽自己,我一开始怎么会这么想?“站在守誓者联盟一边,共同对付吸血鬼?”
“你最好别这么干。”
尤利尔打开一瓶圣水魔药一饮而尽。他将空瓶子丢出窗外,半天都没听到响声。“你想让我怎么做?”
“和女巫海伦一起到威尼华兹,去找你认识的那个小领主。”也许霍普的魔法并非遥不可及,学徒没想到使者真的在考虑。
“那艾肯怎么办?”
“我会选择过后再提。”乔伊冷漠地提出建议,“但是我想你不会这么选。”
“没错。另外的选项是什么?”
“把忏悔录交给寂静学派,让他们立刻滚蛋。我们去骑士海湾和守誓者联盟的人达成协定,只在对付无名者上统一战线。如果艾肯在骑士海湾,你就自己送他回来,如果他不在……”
“我明白。”尤利尔不会放弃寻找那些孩子,可一旦扩大了战争的规模,那骑士海湾就是下一个十五年前的威尼华兹。苍穹之塔是观测诺克斯的守护者,不是神圣光辉议会那样自以为是的审判官,乔伊为空境统领,会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协助他达成心愿,但他无法做更多。已经足够了,如果不是为了尤利尔,使者根本不会差点死在六指堡。他本来就没理由请求使者的帮助。“我会自己去找他们,与克洛伊塔无关。”
艾科尼曾让他上了一次当,等他第二次有机会将矛头对准教会,尤利尔决不会手软。要是再丢人地教十字骑士或什么夜莺抓住,我他妈的就把脑袋背在后背上去见女神。
但仿佛有一丝奇异的微笑从白之使脸上掠过,尤利尔以为那是错觉。“如果他不在。”乔伊重复,“你就告诉守誓者联盟,罗玛·佩内洛普半路被吸血鬼劫走。克洛伊塔将至此宣布加入对抗吸血鬼的战争。”
一阵古怪而放松的沉默后,尤利尔拿起一瓶魔药。“事会变得更复杂、更艰难,但说老实话,我想我不意外你会这么做。”怎么说呢?不愧是你。
使者面无表。
“我们会把克洛伊拖入战争。”高塔从不在乎伊士曼,更别说骑士海湾了。“还有罗玛,她……”
“她也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了。”白之使眼睛都不眨一下。他将最后一瓶圣水魔药从口袋里掏出来,无声地摆在桌面上。“你还有半天时间。”
第三百八十六章 白塔前
一列十字骑士静默地走过街道,他们护卫的马车装潢十足,却仍在外观上体现出素简的低调风格。低语从帘幕后传来,隐约听来是某节哀凄的悼诗。
佩顿·福里斯特就在其中,但在车外却看不见他。据说佩顿主教的衣袖上缝满了赞美诗,这大大方便了他在布道和宣讲忘词时找到衔接的句子。他是在为阿兹比·齐恩哀悼么?尤利尔很想走上去拉开车门,向尊贵的主教大人询问这个问题。
但他必须忍耐。乔伊告诉过他,归还圣典给那些巫师后,寂静学派就会减弱对伊士曼教会的控制,到时候王都的盖亚教会只是一处分会,他有充足的时间与总主教佩顿·福里斯特算账。可要是在这之前激怒了巫师们,事就没这么好商量了。
“使者大人,我们去哪儿?”车夫问他。
“龙堡。”虽然目的地就在城市的另一端,但尤利尔不得不借助交通工具。乔伊似乎永远不会受伤,或者说,他有办法让人猜不透他的虚实。学徒却不行。哪怕他勉强掌握了疗伤神术让自己能行动得利索一些,距离完好状态也还差得远。我现在的处境恐怕和当初的罗玛差不多,不过乔伊可比我当车夫时少言寡语多了。这个念头令他失笑,心也随之变好。
当车轮转起来时,尤利尔才有点笑不出来了。白塔位于城市边缘,道路久未修缮似乎很合逻辑,反正也不会有乘马车的人愿意来这儿。他从事务员的窃窃私语中听来了许多传闻,比如雄狮阁下将王都掀了个底朝天、还不止一次;宫廷骑士的守卫队离开白塔时遭遇到了难民的袭击……种种这类。想必接下来的子里,这座漂亮的圆塔会更不受游客欢迎。事实上,他听说学派巫师甚至宁愿住在教堂和龙堡也不想与克洛伊打交道。
这次他们做的没错,尤利尔能想象乔伊的魔药是怎么来的。毕竟两位来自高塔的使者和学徒目前无分文,而白之使不大可能与巫师好言好语地谈论赊账或以物换物这类话题。
碎石铺成的小路终于过去,马车开始加速。这使得尤利尔维持神术效果的环境更为险峻,不过还没触及到极限。在此之前如果有人说他能在一天之内学会一个高环水平的神术,那他绝对会当成玩笑,并装模作样地将其归功于女神垂青。不过现在嘛,多半是神秘度的提高让我开窍了。
马车猛烈地震动了一下,走上泥泞柔软的城市街道。尤利尔甚至有余力眺望窗外,只见白塔的庭院渐渐消失在拐角后,高耸的塔尖则一头扎进了云雾。
一瞬间,他忽然对布鲁姆诺特充满怀念。
……
这不是他第一次走这条路,但上次距今已有半月之久。只要那些可怕的巫师还在教堂一天,他就不愿意出门,事实上任何能够增加两者碰面的可能的事他都会三思而行。碰到巫师简直是不祥之兆,一群敬奉异端邪说的人眼下却堂而皇之住在教堂里,每天漫不经心走过女神的塑像前,唯一让他们注目的是祂圣洁的裙摆……盖亚在上。
说到对亵神者的厌恶,整个伊士曼恐怕再无人能与他相比。然而与这些人相处最多的也是我这可怜的老东西,佩顿·福里斯特不该只是伊士曼的主教,他本有机会扭转教会里的风气,却因一场下错了注的赌局而断送了前程。
神职人员不该碰赌局,这是女神的惩罚。可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盖亚,只有这一点他从未怀疑。在巫师打着探寻真理的旗号污染信仰的时候,在凡人们哀告着祈求诸神拯救的时候,在罪人们承受痛苦却无法解脱的时候,是他——王国的福里斯特主教贯彻教条,才为凡世赢得了女神的怜悯。世上的每一次善行都因盖亚的指引,眼下诸神已逝,可祂的意志仍存于世。露西亚挑选了最忠诚的代行者执行替祂神意,盖亚为什么不能?而遍览诺克斯的银百合信徒,还有谁比他更忠于信仰?没有!
他不将祷词念得更大声。神圣的威严藉声浪扩散,街道上的嘈杂也为之一弱,几成耳语。佩顿仍能听见他们的私语,人们讨论着柴米油盐和天灾,洪水与战争,为此忧心忡忡。绝大多数人看见马车后虔诚地祈祷几句,少数人则好奇它的目的。不过是些凡人,佩顿默默地想,惶然无措的羔羊,他们看上去就急需女神的指引。
但其中也不乏罪人。站街的女和游手好闲的佣兵,以及蚊虫萦绕、命不久矣的流浪汉。这些肮脏的灵魂甘于堕落、不知悔改,但愿这个霜之月能筛除掉城里的垃圾。教会的本职应该有一半是为了惩治他们,结果眼下三分之二的神职人员自己却都堕入了巫师名为“真理”的精神陷阱、犯下更严重的罪行,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佩顿在祷词中断的间歇咬紧牙关。只有少数人还懂得奉献……少数人……少得不足以对抗寂静学派。
是时候了,现在轮到我给凡人敲响警钟。佩顿主教摸索座位下的空隙,钢铁给他一丝冰冷的慰藉。女神将一切看在眼里,哪怕凡人愚蠢地倒错黑白,祂的天国也会欢迎我这样的虔信者。
少数派的言辞永远不被承认,他们别无选择。但主教并不感到恐惧,夜莺不停地回报给他消息,他早已打算好了一切。在得知白之使从六指堡活下来的报后,佩顿的沮丧就和他听闻其死讯时的惊喜一样强烈。不过绪的失控是短暂的,现在的他无比平静,也只有平静。计划的结束和摧毁只在一瞬间,阿兹比·齐恩不是第一只死去的夜莺,但他本不该死,起码不应该死在我前面。
或许这里面还有他不了解的内,毕竟再值得信任的人也只是人而已。感和心态都是坚定信仰的大敌,没人可以保证自己滴水不漏。事实上,佩顿·福里斯特主教即便敢声称自己对信仰无愧于心,也依然不会否认自己的罪行——他没能完成神的使命,也没能找出那个导致了这一系列致命危机的罪魁祸首。在他意识到自己或许会成为对方的替罪羊时,佩顿修改了计划。这不过是动动笔的事,对教会却至关重要。
“快到了,主教大人。”一个细微的声音提醒。这名修士多半是因为他半天没出声,以为佩顿睡着了。这种况可不是对方想象出来的,有一次佩顿为弗莱维娅女王祝祷庆生时,她足足迟到了两个小时,而王国总主教昨夜恰好熬了一整夜。
他继续念起厚重的长诗。
“……你们的罪行业已洗涤……苦难过后,终得宽恕。”
这是给金雀河罹难者的祷告,若非如此,他一定还困在教堂的方寸之间,不得解脱。到了佩顿这个年纪,痛恨自己未经切肤体验的东西实在是一种滑稽的自我欺骗。他一生经历过的战争用手指数不完,还得算上脚趾;他杀过不少人,但担任主教职位那天是频率高低的分界线;他后半辈子都在琢磨盖亚女神的教典,传播其中精蕴。人们敬他,由生到死。可这样一个人是会感谢灾难给凡人以启迪的。
作为凡人的一员,佩顿自然也有过亵渎信仰之举。他年轻时曾因偷窃被送进地牢,也在低谷时诅咒过世上诸神。这些过往令他在遭遇挫折时心怀谦卑,也使他在犯下更多罪行时隐约感到骄傲和无畏。只有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才会标榜自我,对佩顿主教这类人而言,为教会奉献荣誉远比自名节来得有价值。
但他也无法像阿兹比·齐恩和艾科尼那样全然隐没在整体的光辉下,他自己就是教会的一面旗帜。如果我不体面的倒下,他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如果有那一天,教会也会毫无荣光可言。笃信女神至高无上的教士会转头投入巫师及他们的邪异学说的怀抱,而无知的信众则群龙无首,虫蚁般四散向其他神祇的脚趾下的泥土……这对盖亚教会是灾难的打击。
主教中止凌乱的低语,他发现自己正在无意识地照着袖子念词,手臂因长时间的平举而酸痛。他的另一只手垫在下,仍然停留在座椅的缝隙里,血液缓慢地注入指头,它们又冷又僵硬,要是用这样一双手去给人施洗,那人多半会怀疑捧掬圣水的是个食尸者。“保持你的双手温暖,面带微笑,这是最基础的能力。”神父也教导过他。
最基础的能力。佩顿不停地伸展手指,同时驱动魔力使血液循环,可他还是浑冰凉,又冷又僵硬。最后他放弃徒劳的折腾,反正不会再有人低下头让我施洗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心怀恐惧的,他绝不能再想下去。
……
马车绕城一周,车轮在教堂前慢慢停止转动。赶车的教士察觉车厢停顿时的节奏十分滞涩,低头才发现轮轴间夹进了一团稻草,整只轮子纹丝不动地被拖行了一路。由于不想弄脏长袍,他试图用脚尖把杂物挑出来,这时他瞥见一道弯曲的红色线条正沿着门缝蔓延。教士猛地直体,叩动车门的单面玻璃。“主教大人,主教大人?”
无人回应。
第三百八十八章 还在继续的故事
“乔伊。”尤利尔捏着罗玛的雪花戒指。花园主人将指环交给他后,就立即礼貌地请他们离开。现在他们漂在金雀河上,湍急的水流让稻草人原野被早早抛在了后。“你不打算将忏悔录交给学派巫师,对吗?”
“对。”年轻人坐在船舷上,他控制航向不需要船舵,连船桨也算做多余的负重丢下了河。这只小船上唯有风帆鼓起,推动他们顺流而下。不知怎的,河面上总有风,而且方向恰巧是他们想要的。
“在去梅布尔女士的小屋前,你就是这样考虑的么?”
导师扭过头,瞥了他一眼,又冷漠地扭回去。他一个字也没说,默认了。
自从尤利尔将誓约之卷的魔法随时开启,就很少有人能骗过他了,唯独乔伊是个例外。关键在于导师对羊皮卷的能力一清二楚。“你干嘛要骗我?”
“你搞错了对象。我要骗的是梅布尔·玛格德琳。”
“我不明白。”学徒很恼火,“为什么你骗别人却要对我说谎?”
“你不用明白。”
“我为什么不用明白?”这一次尤利尔决心问到底。
“无畏源于无知,我记得你的神保佑勇者。你有脑子,再加上勇气就能活得更久。”
断章取义。他究竟是懒得解释,还是不想让我明白?尤利尔搞不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乔伊不让他知道的事总是隐瞒得很好。他闷闷不乐地躺在甲板上,继续钻研那个该死的治疗神术。
他们沿河走了两天,路上没看见一艘船。河道也变得崎岖歪斜,与地图上标注的完全是两条河。有时候他们一不小心驶入支流,或者搁浅在芦苇丛里,这些都是新近出现的地貌。更糟的是经过原本的城镇或村庄。房屋成了暗礁,烟囱参差不齐地冒出水面,仿佛在显示水下藏着一整支不怀好意的军队。有几次尤利尔听见某人呼喊求救,但它们要么倏然远去,要么在清晰了一点后渐渐低微,最后消失无踪,令人焦虑。
但说实话,感到担忧的恐怕只有他一个。乔伊替代了木头雕刻的“埃瑟特尔”人像坐在船首,不为任何惨叫、哭嚎和哀求所动。他用温差制造狂风,使帆船一千里,疾驰过流水之庭、稻草人原野和银顶城。他为伊士曼人做的业已足够,甚至于大大超出了他的职责所在。但人们不戴他也是有理由的,他也不屑于去讨好他们。他永远都不会分心他顾。
尤利尔一直希望自己也能有导师这样的好心态,但路过银顶城时,他克制不住地想起那个横梁下被冲走的女人。
“我在这儿杀了个修士。”结果最终谈起的还是另一件事。“但我好像并不满足。”
乔伊没有反应,姑且当他在听好了。
“他忠于伊士曼的总主教。”尤利尔说,“和我曾经的旅伴一起。他们为了慈善之家的事在教堂间奔波,力图根除这个威胁到教会信誉的隐患。最开始我以为我们志同道合,事实证明,我难得有一次的以为是对的。”
年轻人微微偏过头。
“艾科尼·费尔文。一位来自铁爪城的十字骑士。他四处搜索那条产业链的首尾,与我们抱有相同目的。他是那种谨慎过头的人,我和罗玛在红木林后的一个小镇教堂里碰见他。当时一队吸血鬼术士和佣兵混杂的队伍正要来这里获取他们的’炼金术原料’。艾科尼设下了陷阱,但没料到当地的骑士同伴都是些酒鬼、小偷以及混子的无赖,他们在修道院后院组成的防线一触即溃,我和罗玛赶去帮忙。”
“说老实话,我在布鲁姆诺特了解这件事的时候没对盖亚教会抱有多少信心。”学徒将指环在地图卷上。“遇到艾科尼后,我轻信了他……我没理由不相信。我给自己找借口,我想信任他,我希望教会里不都是像邓巴·菲尔丁那样的人。这感觉就像街上女的孩子希望他的父母是体面的法官一样。呃,你看我干嘛?好吧,我不是说他不她,更不是说法官没权力上院,我完全没那个意思。但就是这么回事儿,我原本将盖亚教会视作家庭,而每个人都想要自己的家庭……不那么低。”
“非常荒唐,我们根本没办法自己选择父母和家庭。我在教会的修道院里健康、顺利的长大成人,但我不想把它归功于运气。艾科尼的出现佐证了诺克斯的教会并非烂透了,只是有几个害群之马——在小镇上我遇到一个最不像骑士的十字骑士,他叫格莫,是狱卒也是个药贩子。艾科尼认为他这种人的存在就是教会的耻辱,当时我也这么想。但格莫的同类毕竟是少数,女神也无法保证祂的信徒时刻不犯错,不是么?高塔的维修师也能将女儿捐给教会。诸神……祂们无论在里表世界都无法干涉凡人,我们是为了彼此才信仰祂的,不是这个道理么?”
这时候,帆船已经驶过了银顶城的烟囱群。高地上有人对行船大呼小叫,乔伊轻易拨转船头,让他们开始痛哭流涕。
“不可否认的是,我现在不是教会的十字骑士或教士,抚养我的修女认定我不是个适合从事侍奉女神这类活计的家伙。她比我想象的更明智。他们用花言巧语将我塑造成现在这模样,回头又强迫我接受他们为了维护表面荣光而干出的种种糟心事。我不明白其中意义何在!但恐怕我能弄清诺克斯是怎么肯定诸神逝去这回事的了,要是盖亚真的注视着凡人,打着祂的旗号的妖魔鬼怪们怎么也不会这么嚣张。”
“有人认为诸神不在乎凡世之人的行为,因为他们的灵魂会遭到清算。艾科尼认为十字骑士肩负着同样的使命。原因就在于此。乔伊。你明白吗?最让我失望的不是艾科尼的选择,即便我确实擅自将他当成证据来着。”
尤利尔又把地图从指环里抽出来,随后将誓约之卷塞了进去。“我现在依然相信教会里并不全是人渣,不是因为我出于个人原因这样希望,而是我发现我对他们的指望本来就毫无作用。一群人里,有好人也有坏人。哪一群人都这样……这是道理,也是真理。可他妈的谁愿意这样?谁的想法能管用?”
使者望着他。一阵沉默在波涛、海风和摇晃的桅杆中翻滚,河道越来越宽,天空似乎越来越低。
“他说他相信我。”尤利尔低声告诉他,“在那封信揭穿了罗玛的份前。从同行开始我们就知道,这种状态顶多能维持到骑士海湾,那是最后一站。我考虑过到时候跟他怎么说。我确实是个骗子。我的理智给过我警示,然而却被不切实际的愿望拖累。你说得对,我竟蠢到把幻想寄托于实际。”
“教会也不需要我,更不必托付信任。我对他们无足轻重。事实上,一个高塔学徒莫名其妙的掺和教会的内部机密本来就令人心生疑窦:他想得到什么?他在窥探什么?他说他与我们有共同的信仰,天哪,多可笑的家伙!谁会相信他的鬼话呢?没人比我更清楚自己的本质。我不是十字骑士!我也没资格侍奉盖亚。我不是任何人……任何人……”
“你是克洛伊的学徒。”乔伊说。
尤利尔接受了他笨拙的安慰。他无力地靠在船舷边,看着缆绳在空的甲板上晃。
“现在,你知道我的所有事了。一个糟糕透顶、没因我的努力有任何改变的故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它还没到此完结。”这是我与那个洪水中的可怜女孩的差别。他一把抓住过来的绳结。
“阿兹比修士要烧死我,他说你死了,还宣称我是恶魔。他恐怕到现在也不清楚他确信的真话和谎言恰巧是颠倒的。但说实话,我从没那么绝望过。我觉得背叛我的不是艾科尼和盖亚教会,而是整个生活。”羊皮卷整齐地卷束起来,尤利尔握住指环扣紧的部位,它硌在掌心,好像一块嵌在血里的密不可分的骨骼。“乔伊?你说你不会死,对吧?下次我不会这么想了。”
年轻人将头扭回去,眺望远方的海湾。“我尽量死在你后面。”他好像有点愧疚。真是不多见的流露。“你还坚持留在骑士海湾吗?”
“我只是放弃了我幻想出来的滑稽家庭和莫须有的使命。我答应玛奈,要为她找回儿子。”
这似乎是他为自己的坚持找的软弱借口,然而他想不到自己还要继续坚持什么。他的盖亚不是诺克斯的女神,让他变成现在这个模样的也不是诺克斯的修道院。他会为了原本他执着珍视的东西而战,到目前为止,这些东西还在逐渐增多。
帆船驶入歌咏之海时,很快有封锁海湾的船队接近。号角声跨越海面,乔伊却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船首。“改写你碰触得到的命运,尤利尔。”他低声说,“盖亚保佑你找到他。”
请假条
尤利尔打开休息室的门,阴影顿时冲进了房间。他下意识地望了望头顶的灯泡,觉得光线好像一下子暗淡了许多。
他拉上了灯。
门外是蓝紫色的夜幕,星辰隐约。对街的店铺外点着蜡烛,却也只能勉强看清牌匾上的四叶草标志。
没有行人的长街落着寂寥的雪。
时间不早了,他应该尽快赶到车站。洗衣店的爱玛女士总是变着花样的让学徒加班,然后为了省电将他们从休息室里赶出去。
尤利尔在松比格勒当了三年的学徒工,还从来没见过有哪个加班的学徒能在休息室过夜的。
除非是爱玛女士女儿的恋人,也许他们会趁着休息室里没人,悄悄地在里面耳鬓厮磨。
遗憾的是,爱玛女士的女儿的确是亲生的,她大概很难找到男朋友。
尤利尔把领子上的扣子扣紧,走在沉默的街道上时,脑子里还转动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傍晚的松比格勒没有大风,他借着灯光可以看到,一片片的雪花笔直的坠地。但即便现在并没有到化雪的时候,尤利尔还是感到寒意刺骨。
他扶着栏杆从石阶上下去,街道的尽头立着一个灯箱,旁边是车站的路牌。板挂在灯箱和路牌之间,上面贴着今日份的伊士曼王国日报。
标题是提前到来的霜之月。
尤利尔认识字,他曾在修道院的慈善学校里上过几天课,这也让他在应聘的时候脱颖而出,成为了爱玛女士的店铺学徒。
鬼知道洗衣店的学徒要识字做什么。他会用熨斗就够了。
站牌上覆盖着亮晶晶的冰霜,却也能让人勉强辨认出来,由萧条的南城到中心区的松比格勒有七站。尤利尔看了看自己淘洗布料时泡得发白的指尖,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去清理掉上面的霜迹。
他在灰扑扑的站亭里等了许久,公车也没到来。尤利尔没戴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过了最后一班车。
外面的雪幕越发密集起来,就在尤利尔后知后觉的抬起头,想要看看远处钟楼的刻点时,已经模糊得让人看不清任何景物了。
他有些忐忑。
如果没能赶上车,他就只好回到休息室里了,那样第二天就会被愤怒的爱玛女士克扣工资……等等,他似乎根本就没有休息室的钥匙,除了旅店哪也去不了。
只是他的焦急并没有什么用,交通公司决不会为他的焦虑多加一班深夜的公交。尤利尔一边不安的等待着,一边在站台上踏着步子取暖,他的眼睛四处乱瞟。
灯箱的光芒照亮了布告板,他的眼神停留在报纸上,开始读起标题下面的文章来。
由于莫里斯山脉的隧道塌方事故,今年的收获之月终止……南部地区出现了大范围的降雪,有占星气象塔的专家称这并非是霜之月的提前,而是收获之月的季节特征出现了变化,今年的霜之月依旧会在漫长的一百五十天后结束。
霜之月共有一百三十天,是王国最冷的月份。以往的收获之月会有七十天整,但今年由于莫里斯山脉大范围坍塌的缘故,寒流经由缺口涌入伊士曼王国,致使收获之月缩短了一半的时间。
尤利尔很想知道,伊士曼王国对于漫长的霜之月有没有发出什么休假的来。
本月底,王国地质测绘局即将就安格玛隧道坍塌事件,对事故遇难者的家庭发起慰问……
弗莱维娅女王通过了议会提交的,对于骑士海湾的开发即将开始。
第六十一届低龄儿童教育政策改革……
边境城市遭受雪灾……极黑之夜降临。
雪灾?
现在可还是收获之月的中期啊!
幸好这里是四叶城,他忍不住庆幸到,这里白天还能看见太阳。假如是更南边的威尼华兹,那么现在多半已经是深冬了,听说那里甚至每年都有长达二十天的黑夜。
那就是传说中的极黑之夜。
洗衣店的学徒几乎无法想象世界上还会有如此酷寒之地,居然连太阳都不愿意在那里出现了。
伊士曼王国是典型的寒带气候,也就是昼短夜长、冬长夏短,在学徒的记忆里,炎之月的阳光就和商店橱柜里的呢子大衣一样珍贵。
尤利尔渴望一件厚实的外套很久了,可惜别说呢子,就连商店里的最便宜的棉衣他都买不起。学徒的工资仅能填饱肚子,还要时常面临爱玛女士的克扣。身上的这件衣服也是修道院的玛丽修女送给他的,那已经是三年前了。
雪渐渐停了,可尤利尔宁愿它在下一会儿。风变得猛烈起来,灯箱上流淌着融化的水珠。他仅仅是在这里站了十分钟,就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冻住了。
嘀嘀——!
就在他快要失去希望的时候,街道的尽头总算响起了汽笛声——
或者是别的什么声音。
尤利尔诧异的抬起头来,长长的悠扬的尖锐鸣响在街道上回荡着,他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盖亚女神在上,松比格勒哪里来的火车汽笛?
没有留给学徒思考的时间,银灰色的火车头从长街的一端冲进了马路,那气势根本让人分辨不出它有没有减速;拉响的汽笛由左到右的环绕,掀起的积雪好似礼花一样从车轮中飞溅出来。
可怜的学徒张大了嘴,愣在原地。猛烈的气流撕扯着他的大衣,领子上的扣子忽然崩掉了。
狂风中尤利尔艰难地睁开眼睛,就看着火车一头扎进了拐角处的雕像喷泉中。因突然降温凝固的水流被哗啦一声撞成了粉末,然而身下的石质天使雕像却丝毫无损。他能透过这辆幻影般的火车车身看到对面的街景,但车窗玻璃的部位则模糊不清。
极速驶过的列车宛如海市蜃楼,却切切实实对现实造成了影响。
当——当——当——
而后又是塔楼的钟鸣。
这声音宣告着,午夜到来了。
与此同时,火车缓缓地停止。学徒眼睁睁的看着急掠而过的车身由动转静,玻璃上的影子又模糊变得清晰起来。尤利尔想要后退,错愕转换而成的恐惧让他呼吸困难,脑子里一片混沌。
嘭得一声,灯箱熄灭了。光线却还在,照得车站里一片朦胧。
他刹住脚步,寒意自脚跟蔓延上了脊柱,一声尖叫脱口而出,学徒转身就跑。
而后尤利尔听到了一个声音,幽幽地从背后传来:
“你要去哪?”
“这是最后一班车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新的目的地
一团团绳子从木桶上垂落,制造出帘幕般的影。水手们摆弄索具,让厚重的血红船帆升起。桨手的数量好像比她的指头还多,但他们都只是凡人,没点燃火种的吸血鬼。神秘种族的基础素质也是有差别的,他们比人类稍强一些,可距离狮人还差得远。我能轻易杀光他们,罗玛心想,然后一个人在海上随波逐流。
事实上,虽然人类惯常称呼所有的除自之外的种族为神秘种族,但那不过是因为人类自的脆弱。真正的神秘种族是妖精或元素生命那样,点燃火种就是它们生命诞生的过程。
只有船长是真正的神秘生物。原本大副也是,但罗玛在鱼尾岛上就解决了他。这倒霉鬼正是那个挨了她一箭、仓皇逃窜回来的家伙。他没能遮掩痕迹,留下了让罗玛追过来的风险。帆船只好迅速,离开小岛。船长和水手们非常不满,于是在半路上把他们的同类丢下了海,也省得听他的哀嚎。
“我用的只是木箭。”后来,罗玛悄悄对指环说。“他怎么会是一副要死的模样?”
你知道自己是个逃学时间比上课时间还长的学徒吗?我对你能否控制好自己的魔力深表怀疑
“噢。”她仔细回忆,可事发仓促,现在她自己也有点不确定了。“我习惯开弓时用魔法的,结果对手总是比靶子还脆。”虽然是这么回事儿,可索伦总会给出最不让人舒服的说法。也难怪罗玛喜欢对它的评论找借口。
船上没人意识到某个不速之客已经悄悄混了上来,水手们该干嘛干嘛,船长只顾发号施令。他们都是血族,但好像与海湾里的船员没什么不同。罗玛从他们上感受不到半点威胁,很快她决定霸占帆船,让它返回潮声堡去。但这个打算在刚开始落实时就被放弃了,因为罗玛突然想填饱肚子再动手。
这是一艘大船,但显然不是干什么好活计的,否则也不会在鱼尾岛上逃走了。这些血族鬼鬼祟祟穿越海峡,朝着东方驶去。现在看来这会漫长的一趟旅程,因此船上一定带足了补给,只是问题在于狮人和吸血鬼的食谱几乎没有重合之处。风行者安川曾教导她啃水果可以吃饱,他教过她许多有用的野外生存手段,唯有这点她仍抱怀疑。还好有人捕捞海鱼,她只需要从厨房里偷。
罗玛先前猜测他们可以吸鱼血填饱肚子。但后来她发现事有些偏差:她本来打算从刚捞上来的那些活鱼里偷个一两条,决不捡被吸血鬼咬过的残羹剩饭,结果她猫着腰在两筐鱼篓前转了几转,却完全瞧不出区别。
“血族吃鱼吗?”小狮子挠挠下巴,眼珠子四处乱瞟,在冷灶石锅前打量。不管怎么看,她都没有分辨人类洗过的用具和全新的用具有什么差别。“他们会不会消化不良?”
多半不会索伦说,不过一样吃不饱,鱼对他们来说就是水果
“我猜也是。”她摸摸两筐鱼。莫非血族都将食物残渣倒进海里?有这个可能,但……罗玛看到角落里有只体积比两筐鱼加起来还大的木桶,里面只剩下鱼骨头和臭烘烘的内脏,苍蝇在滑腻的鳞片下产卵。只一瞬间,她就什么食都没有了。
罗玛想起自己在车厢里梦到的运输船。哪怕是风平浪静,她在金雀河上巧遇到血族船只的可能也几乎没有,大都是些渔船和贩卖香料布匹的小商行。但歌咏之海不同,这里是血族和守誓者联盟的战场。也许我会遇到给血族运输物资的船,也许我正在那条船上。
她像只大猫一样窜上柜子顶,接着房门打开,一个老头跛着脚走进来。他的后脑勺上没几根头发,皮肤布满斑点和疤痕,脑袋像是直接黏在肩膀上,瞧不见短粗的脖子。他走起来晃得比遇到了波浪的船更厉害,但总算熬到了鱼筐边。接着他背起满满一筐的海鱼——那非常吃力、额头的血管几乎要爆开的模样让罗玛都不忍心看。
他不是血族索伦察觉到她要说什么。老人一无所知,慢慢走出门,再吱呀呀地旋转门轴。
“血裔?”罗玛跳下来。
血族已经脱离了联盟,他们自然不会放弃种族的‘老手艺’
我居然没注意到,罗玛懊恼地想。她从剩下的那筐生鱼里抄起一条,囫囵塞进嘴里。狮人有时候也会尝点新鲜,反正只要压下恶心,她的肠胃就对付得了。“他要把鱼带到哪儿去?”
干嘛不跟上去瞧瞧?也许这会让你意识到自己登上这艘该死的破帆船是多么差劲的选择,进而使接连冒出来的愚蠢念头消停一会儿
她轻手轻脚地打开门,钻到走廊扶杆的影下。鲜鱼的腥气与老人独有的腐朽甜味简直像明晃晃插在地上的指示牌,她紧随其后,在船舱内绕了几圈。下过的楼梯级数之多,不让她回忆起布鲁姆诺特。
路上罗玛看见了许多血裔——她原以为这些人都是没点燃火种的血族。看来我的观察能力还有待提高。他们什么样的都有,年轻的男人和壮年的男人,漂亮女人和粗壮丑妇,看上去都形容枯槁、目光呆滞。但无论怎么打量,他们都要比厨房里背筐的老人强壮,行动也相当自由。然而两种气味依然交杂在一起,这意味着后者刚刚拖着脚步从他们眼前经过,谁也没有反应。她的同开始转化为怒火:“怎么没人帮帮他?”
我还以为你在想什么呢指环照例用讥讽开腔。别拿你的价值观和同心往陌生人上瞎!年老的血裔没有用处,下场不会比你刚才瞧见的鱼骨头好上多少。谁要是来帮他,就是在告诉吸血鬼他该被杀死了
罗玛闭上嘴巴。她觉得肠胃打结,吞下的那条鱼似乎活了过来。
总之,血裔的互帮互助与我们可不一样索伦下了结论。
“大副。”她低声说,“船长把他扔下海了。他是神秘生物,也是血裔?”
八成是这样指环先生事不关己地说,不是所有血裔都值得救,小罗玛,这你可得给我记住。尤利尔去尖啸堡时是在路上碰到了血裔村落里的人,他们属于血裔里最拧的那种,活石头,那些人哪怕最终变成石像也要砸死一两个吸血鬼。这些家伙可不同,他们有自己的规矩,其中以不违逆他们的尊贵主人为铁则
罗玛摸了摸弓。“要是他们的主人都死绝了呢?”
他们会放声大哭,恨你入骨。强壮的会扑上来拳脚相加,女人希望在你上撕咬下血
她放下手。“怎么老是我碰上这种又可怜又可恨的家伙。”小狮子低声诅咒,“干什么这些人就不能简单一点,和我听过的歌谣故事一样呢?”
还不明白?谁让你不活在故事里
“如果尤利尔碰到他们会怎样?”
让我想想,他可能会向盖亚祷告没能在这些人变成血裔前阻止,请求女神慈悲,然后丢下他们去干自己的事。那些血族嘛,自然也是该杀就杀
那我要向希瑟祈祷吗?罗玛不满地皱了皱鼻子。森林女神尊重生命,莫非我要为了血裔的命宽恕吸血鬼?“他才不是那种人。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当然有。把他们全都杀了,这才是真正的慈悲
“我又不是刽子手。”罗玛咕哝。
白之使就会这么做。即便这很多此一举
她想起统领那张冷冰冰的惨白面孔,不打了个寒颤。在大部分时间罗玛都无所畏惧——虽然这多半是因为无知——但她很怕白之使。克洛伊塔的空境统领是那种能令你从骨髓里冒寒意的人,他的吓人之处从不在于他杀过多少人或手段多么残忍,而是你根本弄不清他下一步要怎么动手,他却仿佛随时都清楚你要干什么。
“我可没法想象。”罗玛嘀咕。这样的仁慈更像是残忍,白之使给她的印象则两者皆无,他唯有漠然和冷酷。
当然,我的主人乐意找各种借口为他的仁慈开脱,但你尽可以相信他这边索伦还在滔滔不绝地夸耀,小狮子已经跟随气味线来到了终点。一道肮脏的、虚掩着的舱门,但它很结实,当然结实——因为它是钢制的。我得提醒你,孩子,我现在有点后悔了
“你不答应我也会跟来。”
我后悔没劝你别吃那条该死的鱼
但她早已不是刚溜出高塔的毛头小鬼。微光森林改变了她……虽然心理上的打磨还显欠缺,但生理上的改变非常到位。罗玛闻到房间里拥挤的气味,魔力能够增幅感官,我的技巧太差劲。
人类的气味。又酸又臭,但比起吸血鬼要好得多。我早该知道血族不会饿着肚子航海。区别在于正常水手的食物用筐子和木桶储存,而吸血鬼还得保证“它们”活着。“我在铁爪城外的乡下见过。”罗玛说,“一个老女人给她的牛挤。”
当时索伦在门上给她画了一个讥讽的表,她没有反应。从那时候开始,罗玛忽然觉得将血裔和血族一同杀死似乎真的是仁慈——不是对他们自己,而是对这些凡人。
她决心在这艘船上呆下去,直至找到他们的目的地。
第三百九十章 灰翅鸟岛
这不是一座风和丽的小岛,在船只距离岸边还有时九百码时,罗玛就能断定。她率先看见的是乌云,厚重低压的云雾饱含水汽,仿佛随时可能浇下倾盆大雨;道道电光在鼓胀的气团间游走,仿佛乌云伸出爪子给自己瘙痒,就是不肯落下来。
等船只靠得近些,不祥的意味则更浓。黑云叠在岛屿正上方,看起来像是展品外的玻璃罩子。被扣在其中的灰翅鸟岛上看不见一只灰翅鸟,黑红的黯影在林木间游,山峰宛如一截被斧子无砍倒的巨树残余的根桩。它总体来说称不上是美观的艺术品,但哪怕作为模型,一眼过去你也能联想到无与伦比的稳固和坚不可摧。
“一面城墙。”罗玛揉着眼睛低呼。
一座堡垒索伦事不关己地纠正。
她没见过灰翅鸟岛原本的样子,但料想中应该与灯塔镇相去不远,比鱼尾岛好上一些。结果血族给了她一个大惊喜。“他们早就着手准备战争了。”
毕竟是德拉布莱亲王率先提出脱离联盟的,没点准备怎么成
船靠岸时,水手们抛出绳子,落下船锚。罗玛没有下去。她躲在一只空木桶里,看着血裔们将充作食物的凡人驱赶到跳板上。当时她没能看全,现在才发现这群“牛”里不仅有人类,还有为数不少的绿精灵、半兽人和乱七八糟的亚种。不只有暗夜精灵排斥杂种,很多神秘种族的混血都被迫离开族群在外谋生,吸血鬼可能袭击了他们的驻地。她觉得血族干得出来这种事。
“我现在明白守誓者联盟干嘛要与血族开战了。”罗玛说。
听我一句,罗玛,事永远都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但也没困难到让我掉头离开,她心想。而且凭她自己没法航行回潮声堡。不管怎么样,我是来提前确认艾肯不在岛上的。拉森要罚她就罚吧,反正他也不能关我一辈子。罗玛现在已经是点燃火种的风行者,她突然意识到回到高塔后,教育部会给她安排一位新的导师。这么一想,她还是越晚回去越好,她相信拉森和萨比娜也不愿意看到她离开占星师的教室。尤利尔会是她在外交部的新同学,这给了罗玛一点安慰。
白天码头上行人来往,但戒备也十分森严。面对血族的堡垒,罗玛可没有了在之前船上作威作福的心思。她从桶里钻出来,沿着绳网爬落到海堤。灯塔上旋转的侦测光束扫过船头,好在这时正值退潮,她已经躲入了码头下,手爪卡住滑腻的木板。等光柱转过去,罗玛才翻爬到正面,四肢并用以最快的速度冲过一段足有二十码宽、空旷平坦的卸货场地。扫回来的灯光追着她的尾巴毛跟了一路。
“它看见我没?”罗玛怀疑地问索伦。
头顶指环提醒。
仓皇之间,她朝前一蹿,感到鼻子撞上了石头。一束比探照灯微弱了许多倍的光柱慢吞吞地打在她原本站立的位置。在船上相距太远,这里的光线被城垛上的火把遮掩住了。
那可不是路灯,而是魔法。你可以管它叫‘刷子’指环说,在沿海城市,它们被用来驱赶试图在夜里爬上墙的海族鱼人。只要碰到一点你就得一动不动僵上半小时。这玩意比较贵,大多数地方宁愿用人力巡逻
“好名字。”罗玛揉着鼻子在墙根边乱窜,以防被刷下去。她该在船上就给自己施加夜之拥的,不过现在也不算迟。魔法点亮了她的视野,一堵有两个她那么高的围墙从模糊的轮廓变成有深有浅的灰白剪影,斑斑点点的地方是划痕。一切清晰明了,她疼痛的鼻子也开始重新投入使用。
这里还不是血族的堡垒,只是一座又矮又旧的鸽子塔。索伦认为它不是由血族新近建立的,而是很久以前,在海族还在联盟占有一席时守誓者联盟留下的东西。指环索伦告诉她,灰翅鸟岛是荒废的穿梭站,但你现在一点也瞧不出荒废来,就连穿梭站也不太像。至于鸽子塔,罗玛爬到塔上瞧见一只丑鸽子,于是它得了这个怪名。没人会专门为鸽子歇脚而建塔,但吸血鬼觉得那些“刷子”有地方安放,才把它保留了下来。
远处的堡垒在黑暗中静默,罗玛却不敢再靠近。她知道血族可以在黑夜中视物,效果和她没用魔法之前差不多,但远非人类可比。一些神秘生物则有各种手段应付黑夜,她不敢保证在城墙上巡逻的守卫里没有这类人,只好耐心等着他们露出空隙。对此她非常肯定……没有什么防御是毫无破绽的。
一道闪电在风中炸开,罗玛眨眨眼睛。“我简直要失明了。”她咕哝,“怎么城墙上没几个人?”
或许他们对魔法有信心
罗玛在火把照不到的角落里挪挪子,“一箭一个,我可以打进去。”
记得给自己留一支箭。船上的血裔,想起来没?血族的俘虏都是那样下场,我敢打赌你不喜欢
这一次不是罗玛要打赌,但索伦确实赢了。她一点也不想变成血裔,因为那意味着她在血族的帆船上遇到的问题必须立刻解决:是成为可怜又可恨的家伙们中的一员,还是干脆变成石像。罗玛一直等帆船靠岸后也没有动作,恐怕正是因为她忍不住去思考自己某天真的那么倒霉的话,她会希望怎么做。答案是很明确的:她既不喜欢白之使可怕的“仁慈”,也不愿意成为尤利尔放弃的血族奴隶。照实说,她连最后一支给自己的箭也不想留。
“我开始理解那些血裔了。”死亡令人恐惧。又一道闪电击中山峰,黑暗闪烁了片刻。也许会有破绽吧,可她没耐心等下去了。罗玛爬下鸽子塔,那只丑鸽子早就飞走了。她希望自己也能像它一样飞过魔法笼罩的城墙与守卫,大摇大摆地落到血族亲王的窗台上,可现实是她必须尽力快跑,原路返回码头边的帆船。
又一次惊险的跨越。罗玛的靴子差点飞出去,她闭上眼等灯光转过去,心里祈祷魔法等辨别不出沙滩上留下的脚印。太亮的地方使用夜之拥足以致盲,现在她牢牢记住了。“我进不去。”
太好了指环说,赶紧睡吧,第二天哪条船要离开,我们就乘它返回骑士海湾去。尽管放心,小鬼,我会叫醒你的
“我要进去。”罗玛告诉它。
你大可以做梦
“你知道这里是守誓者联盟的穿梭站,格森先生,难道你不知道哪里能够找到空隙吗?”
你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才觉得我会给你答案的指环迷惑地反问。
“因为你非常有智慧,睿智的格森先生。”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的答案是不知道
“见鬼,那我被守卫抓到了怎么办?”
咱俩的前提就不一样!为什么你一定要进去指环气得写字都潦草了。你还问我怎么办?我想问问你,就算你进去了能怎么办?你想干什么
“那些血裔……”
够了。你以为你是尤利尔吗?这里也不是尖啸堡,特罗尔班·德拉布莱多半就在岛上。虽然与血族开战的是守誓者联盟,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就要对克洛伊塔的学徒网开一面
尤利尔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罗玛心想……好吧,除了暴风雨。但这不代表她只能一无所获地等着当海盗。她想知道血裔们会被送到哪儿去,想知道艾肯和其他的孩子是不是已经被送到这里来了,他们还活着吗?如果抱着这些疑惑转头回到骑士海湾,海伦阁下和雄狮罗奈德会夸我谨慎,但玛奈……
你有自己的去处。她对罗玛说,你早晚也会抛弃他。莫非我要让她的预言成为现实?
……省省吧,孩子,救世主的责任可轮不到你来肩负索伦结语。
现在我是风行者。她抚摸光滑的弓臂,在微光森林里、希瑟神的两颗古怪的头颅面前,她找到了自己连接神秘的桥梁。她必须找到艾肯,因为这誓言是火种的薪柴,是她灵魂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我不是任何人。”罗玛想起自己站在玛奈修女窗前时感受过的奇妙触动,“我是母亲的孩子,我要为她们而战。”
你是克洛伊塔的学徒
“不会永远是。”罗玛回答。
她翻上船舷,夜风和闪电在头顶纠缠不休。灯塔的光束转过鸽子塔、沙滩和卸货广场,即将掠过靠岸的船队。她的金色头发会在灯光下辉煌灿烂,光彩夺目。“灰翅鸟岛曾是守誓者联盟在歌咏之海的驻地,但我相信高塔肯定有它的详细地貌信息。”
没有!你赶紧滚下去
“索伦,我是因为打碎了观景球才跑到陆地来的。”也许那才是一切的起因。她看到了伊士曼,最终也来到了这里。“我用观景球看到了这里。”
这不可能,观景球需要坐标来确定,只有星之隙拥有全部授权
“星之隙的授权也是通过观景台。我进过负责伊士曼的总控室。”
灯光打上了船头,指环妥协了。我会帮你它恶狠狠地写道。
小狮子神气活现地甩甩头发,尝到了胜利的滋味。她伸展四肢,在光束转来的一瞬间后仰,咕咚一声跳进了歌咏之海。
第三百九十二章 淑女的舞会
愿望成了真。这一次来迎接她的不是黑骑士,但也没有宴会和歌舞。侦测站的员工想必不会缺席,不过有没有他们都一样:契约将保证他们单纯作为记录员而存在,连他们本人在事后都不会记得会议里的一个字。等陛下结束了他的独处,这些记录就将完全展现在他的案几前。
想到这里,拉梅塔对陛下的期盼也没那么强烈了。她的计划进行得比预期更顺利,然而国王不会关心她的计划,只会想知道她有什么非要打破领地不可侵犯规定的借口。黑骑士牢牢会抓住这个关键,最终将她从高塔的领地上赶出去。说实在的,后者她不怎么担心。但国王陛下……这位拜恩的君主曾严令诸位领主不得插手克洛伊塔的任何事,不死者领主除外。哪怕是最迟钝的齐格勒也能意识到这道命令后隐含的意思,拉梅塔自然不会不知道。
无星之夜的领主更替是动摇结社的大事,一旦违背这道命令,结社就可能出现动。拉梅塔用指甲划过布料。确实如此,她几乎死在伊士曼……但她也削弱了白之使,虽然他一贯以可怕的生存力稳坐空境统领的交椅。
伤口隐约刺痛,炎之月领主赛若玛正在对面打量她。“你回来了。”他好像刚看见她,“完整无缺。”
不然呢?“非常侥幸。”
“我通过报纸得到了最新消息,白之使还活着。”
果不其然。这不是好消息,但并不出乎她的意料。拉梅塔原本就只将白之使作为次要目标,以她当时的状态,哪怕后者看上去比她更惨烈,急着补刀也只有死路一条。神秘度的差距是一回事,职业的专攻带来的战斗力高下是另一回事。惋惜过后,她点了点头。“我很遗憾,不过我的计划确实没受干扰。”
“你让伊士曼成了混乱之地。”赛若玛说。
“神秘领域的秩序从来就不是我们想要的。”
“伊士曼不过是个小王国,若非拜恩位于冰地领,结社根本不在意它到底心向秩序还是我们。这点小打小闹的混乱算什么?拉梅塔,如果你是为了私仇才选择报复凡人,黑骑士会让你落得与安利尼同样的下场。”
“那是因为我担心闹大了再制造出一个白之使来。毕竟黑骑士的先例在前嘛。”拉梅塔的目光扫过一排空的座位。“我们的城主大人上哪儿散心去了?”
“黑骑士没回来。当初你和他达成的约定是什么?我猜你对他隐瞒了许多事。”
“我要他去给白之使找点麻烦。要求他跟白之使正面放对有些过分。”好吧,是根本不可能。黑骑士没理由为她做到这种程度。“于是我得让那两个学徒派上用场。”她其实也打算用高塔学徒拖住黑骑士,以免他发现自己的真实目的是六指堡。看来这也非常成功。
“这么说来,我们失去了他的踪迹。一点也不出奇。”赛若玛靠在椅子上,“但好歹他当了这么久苍穹之塔的领主,不大可能沦落到被人赶回家来的地步。”
我的兄弟都是些蠢货,拉梅塔瞧他也觉得面目可憎了起来。虽然她连他的轮廓都看不见。“这一局从任何角度来说都是我赢了。”她宣布,“而且这也不是小打小闹,你的报纸没告诉你守誓者联盟打响了内战么?”
“它说得事无巨细。骑士海湾有你的人?”
明知故问,她心想。侦测站正记录着他们的言行,而她和赛若玛之间有些话不能直说。好在黑骑士不在拜恩,他们有的是时间商议下一步计划——早在血族退出联盟前,赛若玛就与拉梅塔达成了协定。由于主战场伊士曼是黑骑士的领地,而这个死脑筋的亡灵骑士又绝不可能违背国王的律法,赛若玛才提议对他隐瞒。拉梅塔欣然同意。
事到如今,她真想打开黑骑士的头盔,瞧瞧他那张死人的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神。“只有守誓者联盟可不够。寂静学派在一边看戏,夏妮亚带队来到伊士曼找那本该死的圣典,这件任务对她来说太轻松了。”
“你想怎么做?”赛若玛感兴趣地向前倾了倾体。
“不如就从圣典下手。”拉梅塔想起来那条无疾而终的忏悔录的线索。“血族亲王德拉布莱离开了安魂堡,真是难得一见。对了,你怎么对他说的?”
“怎么说?对付吸血鬼最好什么也别说。扔出饵再拿回来,等他们自己补全前因后果,最终半信半疑的上钩……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也许她该跟他学学,起码不用亲自上阵,然后带着一伤回来。论人手和条件,离开巫师之崖后她也不比赛若玛在守誓者联盟差……好吧,他没说错,我确实是为了私仇才会这么冲动。“光之女王还在闪烁之池?”
“她甚至没来参与联盟会议。自从圣米伦德解体后,不管什么组织都非要装模作样地商谈上半天、最终才让首领一锤定音作出决策。大多数会议的前半场除了给人参与大事的满足感外毫无用处,守誓者联盟则要更糟:闪烁之池的圣者从不出席,这该死的前半场便没完没了的持续下去。”赛若玛抱怨。
听起来我们也差之不多。“算是好事。”拉梅塔不存有对付一位圣者的自信,想必赛若玛也一样。但早晚有一天她会让闪烁之池陷入黑暗,甚至成为下一个拜恩或奥格勒瑟尔。“比想象中更好。我们作的余地更大了。看来就算散布消息,将圣典的失窃栽到德拉布莱的血族头上……”
“别忘了你现在是披着黑巫师的皮与血族打交道。”赛若玛提醒,“特罗尔班·德拉布莱是个疑神疑鬼的老东西,才会上我的鱼勾。圣典下落不明,在寂静学派和血族、甚至是整个神秘领域,你的黑巫师称得上头号嫌犯。一旦这时候合作同伙上的嫌疑跑到了自己头顶,德拉布莱会怎么想?”
“他会想到我们是故意的,但又能怎么样呢?”拉梅塔不以为然,“血族与联盟已然开战。战争从来不可能说停就停。我们正好可以撤出战场,余下的黑巫师足以作为结社的助力。”
“这只是一种可能。拉梅塔。你不明白我的意思。血族确实无法解释圣典的谣言,然而寂静学派又凭什么相信你的话?夏妮亚·拉文纳斯是年轻一代的法则巫师,但她绝不会对人言听计从。这我看得出来。更何况德拉布莱目前将大半希望寄托在我的饵上,你给他的压力过大,他要么退缩,要么失控。”
“我们要的不就是失控吗?”
“你明知道前者的可能更大。况且寂静学派不是守誓者联盟,‘第二真理’与‘光之女王’不同,他只要稍微动动手指,我们的小计划就会宣告破产。你的心血也彻底白费。”
“我从不知道你居然在意我的心血。”
“你是我的姐妹,拉梅塔。即便有时候我并不乐意这么想,但就像孩子没法挑选父母一样,我也没法选择自己的灵魂本质。在拜恩只能这样。”赛若玛的语气可能是诚恳罢。谁在乎呢?
“这部分交给我。”他保证,“联盟终究是联盟,一盘散沙成不了气候。我有很多办法确保寂静学派无法脱,而且绝不会威胁到你。”
威胁到我?什么意思?“寂静学派和黑巫师没有联系,你尽管放心。”拉梅塔说。她上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指的是夏妮亚·拉文纳斯阁下。她是个懂事的孩子。这我了解。”
不管你对她有多了解,都不可能超过我。拉梅塔还记得火种仪式时她亲手为夏妮亚戴上的那顶真理冠冕,转眼之间,唯唯诺诺的小女孩竟能代表学派插手一场战争了。有什么不可能呢?连白之使都会有学徒。多么滑稽的命运!
赛若玛的话令她起疑。莫非这该死的元素生命知道我的份?到底是什么时候被他看穿的?他在威胁我,还是单纯的提点?恐怕没这么简单。但无所谓了,反正她也早就做好了准备……面具不过是面具,一位淑女每场舞会都会有不同的面具和礼服。黑骑士为什么在他的领地中寸步难行?正因为“黑夜启明”是诺克斯的先知,礼服和面具的伪装处处都是破绽。感谢德米特里,幸好我不是克洛伊的领主。
“她没你想象中那么听话。”拉梅塔说,“但确实不傻。你最好小心一点,否则弄巧成拙,安利尼的下场就是最终结果。”
“噢,宽容些吧,拉梅塔。他好歹也是混进了光辉议会。哪怕最后招致了麻烦陛下都没惩罚他。”炎之月领主语气轻快地说,“我们要担心的只有黑骑士才对。”
不得不承认,这该死的光元素生命有种感染他人绪的本事。拉梅塔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疼痛立时减轻。“他会理解我们的,结社的利益至高无上。”当然,他会在放任我们干成大事后心安理得地发泄怒火,以示对国王定下的律法的尊重。他甚至连愤怒也不属于自己,他是陛下的工具。
第三百九十三章 尸骸
“她已经到了?”
“事实上,她提前了半小时。”葛诺看上去十分踌躇。“大人。”
“怎么?”
“我想我该说这件事。那位阁下随带着一副、一副……”她吞吐起来。
“一副什么?眼镜?”
“一副棺材。”
这些巫师总有惊人之举。诺曼爵士有点后悔让他们住在龙堡了。白塔会是神秘支点使者的好去处,可惜近来雄狮和白之使先后在那里停留过。“感谢你的提醒,葛诺。女王陛下还在温泉塔吗?”
“是的,大人。”
“回来时吩咐瓦林绕开经过教堂的街道,千万别吓着我们的女王陛下。”
女侍小跑着离开了。
当劳伦斯·诺曼按约定时间进入房间时,夏妮亚·拉文纳斯已经端庄地坐在长背椅上了。那副棺材立在她后,和椅子背一样高。它绝对可以将她整个儿装进去,诺曼心想。
“我如约而至,阁下。”
夏妮亚点点头,态度的冷淡显而易见。“海湾战争正在进行,让我们长话短说,爵士。”
“我明白了,阁下。既然如此,我可以给您向王族转述……”
“不是这桩事。”她打断道。帽子上的十字吊坠猛地摇晃起来。
“请原谅,爵士,但我只想跟你谈谈。跟你本人。劳伦斯·诺曼先生。”
“我很荣幸。”除开伊士曼贵族的份,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神秘生物。一位空境阁下不大可能专门花时间与他闲扯,诺曼作出恭敬的倾听姿态,但要让他将今天的对话保密,他可不一定能做到。
女巫师很满意。起码她愿意展现出满意的神态。“在白之使尚未回到铁爪城前,雄狮阁下担心他在六指堡遭受伏击,因此要求接管王都的矩梯。”
“确实有这回事。”雄狮罗奈德破门而入,成功荣升为王党最不受欢迎的空境使者,甚至久违地让他们体会到了白之使作为外交部长的好处。“但后来白之使平安归来,雄狮离开王都,矩梯的使用权就被移交到统领大人手上了。”
“现在白之使也离开了王都。”
“是的,阁下。”想要矩梯穿梭站的使用权?找白之使去吧。
这位法则巫师深吸一口气:“雄狮一定告诉了你们学派此行的目的,这我一清二楚。圣典失窃,我们必然要将其找回。恐怕你们不知道更详细的况:当时圣典被安置在布鲁姆诺特教会总部的地,由一位高环主教亲自看守,随行有整整一队十字骑士甚至苦修士。盗贼为了夺取圣典。好吧。这个强盗根本没有偷窃,他杀死了所有教会守卫,拿着圣典扬长而去。教堂后院血流成河,而直到他消失不见后,地的异状才被人发现。”
也许我能猜到她为什么单独来找我谈这个。诺曼知道伊斯特尔王子对神秘领域的看法一贯与布列斯塔蒂克帝国差之不多,他不会明白其中含义。
“神秘度的碾压。”又是空境。“我非常遗憾。”他诚心诚意地说。
能干出这种疯狂事的家伙在神秘领域简直别无分号。诺曼想到雄狮当天闯进来时的暴躁和焦虑,他很肯定这些乱子背后有着秘密的影子……那是伊士曼无法对抗的组织,但她必须与他们为敌。
“秘密结社。”夏妮亚给出了更进一步的信息,“还是学派的老熟人,无星之夜。你们可能没听说过,或者说没关注过结社的不同,但恶魔的威胁也是分高下的。”
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这道理在哪儿都适用。“请您为我解惑,阁下。”
她眉头紧锁,“无星之夜是其中最为隐秘、最为庞大的恶魔组织。根据教堂留下的痕迹,学派已经确认那该死的强盗确实已经死了很久了——他是两百年前亡灵之灾的主导者之一,死海之王的元帅。神秘领域称之为黑骑士,或者不死者领主。”
你这可不是长话短说。“我了解过那段历史。”诺曼变了脸色。神秘生物比凡人活得久,加瓦什入侵这种大事还用不着从故纸堆里找。很多人对此记忆犹新。
“四叶城曾发生过类似的惨剧。一如既往,克洛伊塔没帮上什么忙。”夏妮亚暗示。
外交部好歹处理了那死灵法师,而你们的盖亚教会只是充当了摆设和受害者。诺曼心想。神圣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横穿伊士曼,要替特蕾西·威金斯净化她的城市。任何一个神秘支点做的任何事都对王国没好处,现在他们还要让凡人面对诺克斯的秩序公敌。
“四叶城有我们的幸运天使,最终侥幸安然无恙。”
这回轮到夏妮亚茫然了,她显然没听说过什么幸运天使的传言。这是特蕾西公爵的把戏,但在南部成效显著。劳伦斯·诺曼作为王党的领头人,他最擅长的本事之一就是绕圈子。夏妮亚·拉文纳斯则不同,在据理力争的战场上,神秘度的使用方式也会随之变化。
“尊敬的阁下,我个人无法向你保证任何事。面对秩序的敌人,王国确实有义务为七大支点提供帮助,然而威尼华兹的下场不提也罢。”
“正因如此,寂静学派才需要尽快与骑士海湾的队伍恢复联系。”夏妮亚不肯退步,“矩梯的协助必不可少。”
“白之使……”
“白之使离开了铁爪城,但克罗卡恩基站可没长腿跟他走了。”女巫师压低嗓音说。如果不是脖颈的丝巾遮掩,诺曼或许会看到里面凸起的血管。“高塔使者不会回来了。你总该清楚他们的目的吧?”
“那个学徒。”这才是真正的对王国有价值的消息。“他找到了罗玛小姐?”
“是教会的消息。”
那也许卖给学派巫师人也不是不可以……“海湾战争尚未结束,高塔外交部不会放任不管。”
“你最好考虑最坏的况。白之使在六指堡遭遇了恶魔结社的伏击,他离开王都甚至借用了龙堡的矩梯。克洛伊没工夫理会陆地,而我们的敌人正借机煽风点火。”夏妮亚站起来,脸色铁青。“诺曼爵士,寂静学派不会放弃圣典也不会临阵脱逃,在秩序的援军需要帮助时袖手旁观,威尼华兹的下场恐怕还不够……现在恶魔在贵国境内制造的灾害顶峰应该是六指堡洪灾了。”
就这些废话?“显然,正遭受洪涝灾害的伊士曼也需要援助。”诺曼不为所动。
他们彼此僵持了一分钟,女巫师口起伏,神秘的压力也在房间中不断加剧。但诺曼经历过比这更险峻的局势。正如他所料的那样,夏妮亚并没弄清神秘度在口舌博弈中的正确用法。最终,拉文纳斯妥协了。她转敲了敲那口立放的棺材,亮出了底线。
“黑骑士带走了圣典。但我们此行不止是为圣典而来的。”
诺曼的目光在棺木上移动,心里猜测他们不会是将圣典主人的尸骸带来了罢。“愿闻其详,阁下。”
“教会的圣典名为忏悔录,是一本来历已不可考的神秘物品。”女巫师冷淡地朝侧面迈出一步,椅子以一条腿为轴心转了半圈,在地毯上留下一道刮痕。
她敲敲盖子,打开了棺材。
站在其中的是个女人,皮肤松弛,脸色苍白,披头散发犹如野兽。她瞪着眼珠,发出一声无牙的咆哮。诺曼仔细观察着她,这古怪生物上的服饰装扮十分眼熟,他甚至觉得自己刚刚见过。
“但根据现有的线索,我们能够推断出忏悔录不只有圣典。事实上,它只是真正的忏悔录的一部分。”夏妮亚说,“至于另一部分,学派近些子才发现它的踪迹。”
诺曼爵士半天说不出话。他想起来自己在哪儿见过这衣服了,由于它在龙堡太常见,他竟一时没有察觉。要不是葛诺来找我……盖亚在上。“图兰夫人。”他一口叫出女人的名字。
“龙堡的女仆长之一。”夏妮亚抄起桌子上的茶匙,碰了碰图兰夫人的肩膀。量使她尖声嘶叫。“但那是她生前的职位。这凡人早死了,现在驱使她行动的是另一种力量。”
见了鬼了,这是头食尸者!
联想到他在卧室里看到的景象,诺曼惊恐地意识到他们早被卷入结社和神秘领域的争端中了。我不该嘱咐葛诺让女王陛下的队伍绕行,我该让她们别回来。“黑骑士来过龙堡?”
“他为忏悔录而来。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爵士?”
太多了。“怎么……偏偏是她?”
“贵国的宫廷骑士是神秘生物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这位夫人是一位骑士的家眷,结合学派掌握的线索,我们确信曾有一位宫廷骑士接触过圣典以外的那本忏悔录。”还能有什么答案?夏妮亚总算将她的优势投入了博弈,并一举奠定了胜局。诺曼暗自警惕起来,担心学派巫师发现伊斯特尔王子与黑巫师的合作。那些该死的恶魔。
“伊士曼确实有过一位大名鼎鼎的宫廷骑士。”诺曼松了口,“但他成名是在卸任以后。”
“冒险者总夸大事实,不过宫廷骑士中都是成就非凡的神秘者。”
是啊,诺曼心想,近来在卸任后声名远扬的宫廷骑士可不少。
第三百九十四章 间接的勇气
与微光森林的绿精灵相比,血族的投掷技巧在精准度上有待加强,但论杀伤力却远远超出。无数细小的血红焰火击中岩石和铁架,崩飞的碎片在窄小的通道中四。这些都是足以致命的武器,罗玛从尸体手里抢过一面半圆盾,努力蜷起体躲藏,听着橡木外咄咄的打击声迅捷如炎之月的骤雨。
当震动稍歇,罗玛探头就是一箭。木箭穿过烟幕和圆盾缝隙,精准地钉在追兵后的土壁上,魔力爆炸掀起的土浪和塌方暂时阻碍住吸血鬼的脚步。她赶紧抓住机会,顺着梯子向头顶的铁管道往上爬。
结果哐啷一声,松动的阶梯一下断裂,小狮子朝上猛冲,险险挂在最后一级。好在她的手臂力量足以把自己拖上去。一根生满铁锈的尖刺扎进鞋底,罗玛没受伤,但她下意识一抬脚,靴子被整个脱掉,留在了上面。她只好又转过头将鞋取下来,只希望下一个爬上来的家伙也能有此待遇。
与来时不同,管道里充斥着烟雾。罗玛沿着魔法灵犀留下的标记埋头前进,圆盾被她扔在了半路。等一切安静得只有自己的喘息声时,小狮子才敢停下来。我安全了,不可能有人再找到我。管道错综复杂,追兵们要是有能耐找到她,当时就不会让她逃走了。
她感到头重脚轻,是因为这里的烟雾还是在门后看到的东西,罗玛无法给出答案。烟雾中有股血腥味,她跪下来咳嗽,觉得肺里灌满泡沫。
那就是秘仪。痛苦之源。古老的神秘。罗玛抱着弓,在朦胧和短暂的宁静中整理思绪。净釜。矩梯。血裔。这些字眼碰撞在一起,立时失去了原本的色彩。“索伦。”
指环亮了亮。在看见秘仪之后,它就再也没质疑过罗玛此行的必要。我确实让自己陷入了危险,但这与我获得的报相比不值一提。罗玛在手下伸展爪子。为了这个消息,用一个高塔学徒的命交换相当划算,恐怕雄狮罗奈德和外交部也会这么想。事关神秘领域的格局,怎么会有人不在乎?
“你觉得艾肯在里面吗?”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回答?
不在
没想到指环比她更有信心。快把自信分我一点吧。她站起来:“血族为了秘仪收集净釜……现在距离艾肯被带走已经这么久了。”
看来你也有数。不过里面的光景你也看见了,净釜并不是关键索伦指出,它只是秘仪的副产品
“秘仪到底是什么?神秘物品?”
就是你看到的那些。不是魔纹阵图,不是神秘造物,甚至不是炼金术。它是先民时期就已经十分罕有的‘活动魔法仪式’,一种可以自行运转的类魔法现象
它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罗玛确定不是她听错了:“我不明白。它看起来很像很像神秘仪式。”连听起来也像。秘仪代表神秘仪式,这里面的逻辑似乎就跟互相咬合的齿轮一样严丝合缝。
不。完全不一样。神秘仪式需要神秘生物来主持,本质上还是魔法。但秘仪是现象,它自然产生、自主运转,是彻底脱离火种而存在的神秘现象。它拥有与神秘之地同样的成因指环索伦解释得一本正经,好像这样她就能听懂似的。关键是人。秘仪不需要主持者,也就不需要提供魔力——神秘现象本就是由秩序魔力构成的。不过秘仪与神秘之地还有区别,它拥有古怪的神秘核心……
“……仿佛一枚不需要魔力就能引起神秘的火种?”罗玛眨眨眼。“这么说,如果将秘仪看作神秘仪式,那主持者就是秩序本喽。”
多新鲜的命题!秩序可没有火种之说,但你暂时这么理解也行。在你们这些不学无术的家伙眼里,魔法和巫术甚至是一回事,神术更别提了……
罗玛让它在一边啰嗦,自己回忆净釜和秘仪的联系。她在那扇门后看到一个巨型陷坑,里面连泥土都是红色,烟雾泛着粉红在上空飘。在断崖般的陷坑边缘,穿红袍的吸血鬼正挨个将神色麻木的血裔推下去。他们脸上都是恐惧过后的空洞,四肢也虚弱不堪。其中有些血裔和别人不同,他们在腰间拴着绳子坠落,而后带着奇异的血红晶石爬上来。除了他们,掉下去的人再也没有能上来的。
“那些是什么?”她低声问索伦。
净釜指环告诉她,血族从尸体上收集它们。仔细瞧瞧那些奴隶的肩膀,他们上带着炼金术的图案痕迹
罗玛在往返的血裔上发现了它,她先前还以为炼金术是在另一拨人的上。“他们是神秘生物。”小狮子察觉到了区别,“没能上来的都是凡人。”
血族会专门培养部分血裔学习炼金术不用说,是为了制造“净釜”。
“悬崖下有什么?”
当然是痛苦秘仪。这些凡人血裔是为了量产净釜才被驱赶下去。他们的血被浓缩、提炼,去芜存菁。灵魂生产痛苦和绝望,成为秘仪的一部分
然而这些人看起来毫无求生,罗玛一度怀疑他们是否还能有痛苦和绝望的绪。说实在的,他们的神几乎打消了罗玛燃起的怒火。她不知道自己救他们有什么用。离开血族提供的血液,他们不出两月就会因石化而死。太晚了。我也没勇气替他们做出赴死的决定。
“血族亲王在下面吗?”她感到异样的压力。神秘度的差距让她很难受。
不,利用痛苦秘仪不一定要进入核心指环说,但这里还有高环。我的小祖宗,求求你赶紧走吧
还不行。“秘仪有什么用?血族为什么要举行这个仪式?”
秘仪不是神秘仪式,它解释起来很复杂……至于用处就因人而异了,血族亲王特罗尔班·德拉布莱不大可能为了件皮毛小事就与联盟决裂,但秘仪能起到的作用对这位亲王阁下实属微妙。哪怕我越过权限也无法给出答案戒指停顿片刻,在神秘知识的领域,学派巫师才是最渊博的图书馆。高塔的话……你不妨回去问问命运女巫阁下
“别催我了。”小狮子咕哝一句,“我现在掉头还不行嘛。”反正艾肯在这里的可能也不大。
就在这时,罗玛看见某个炼金术士忽然冲向送死的队伍,却半路被红袍人拦住。他的尖叫和嚎啕刹那间打破了陷坑周围的死亡低气压。但伴随血族守卫猛地一推,他和队伍最前的一个女人跌下悬崖,所有声响戛然而止。
她后背上的毛竖起来。“那是……?”
血裔又不是树上结的果子,他们也有家庭索伦回答。
罗玛以某种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心在原地呆了许久,直到先前掉下去的炼金术士血裔重新爬上来。他手里拿着比泥土更鲜艳的“净釜”,拖着脚步将其丢进了红袍人前的车斗,又重新与下一个人同时跳下去。她忽然觉得空气中香气更浓郁了,于是转干呕。
“这气味……怎么……”
这不是净釜的味道,是秘仪。奥秘在陷坑底下,但我劝你最好别想着下去一探究竟
“我不会的。”她想也不想地说。
即便索伦对香味作出了解释,罗玛依然觉得这里的空气令人窒息。她后退到石门前,手指搭在矩梯的魔纹上,屏息观察着这场可怖的祭献。我得将消息带回去,这个念头的优先级几乎与找到艾肯相当。但当炼金术士的队伍中出现第二个企图反抗的血裔时,她以指环反应不及的速度拉开弓弦。
木箭脱弦疾驰,撕破雾气。负责推搡的红袍人被一箭穿透,躯体立时四分五裂。魔力的爆炸将周围人推向一边,掀起更多的烟尘和一阵血雨。
血裔们灰头土脸地爬起来,顿时发现陷坑边的岩土彻底粉碎,大片大片的龟裂向左右扩散,足足覆盖了十码宽。
那个炼金术士爬向红袍人边的一具被余波打碎的尸体,将它整个推入了泥土中。
尖细的喊叫从陷坑边缘各处传来,罗玛刚一松弦就扭头启动了矩梯,在红光中逃出了秘仪的场地。
接下来的追逐称得上是罗玛这次出走经历中最刺激的一程,她跑得像飞一样快,却还差点被守卫捉住。若非制造塌方和事先留下了管道的后路,恐怕她已经为自己的那一箭付出代价了。
血族借助秘仪制造净釜,但投进陷坑中的几乎都是成年人——照实说,应该是都没有婴儿那么小的孩子。就算艾肯在这里,他也不会被丢进秘仪。想到这个事实让她松了口气,但罗玛没忽视艾肯在岛屿上的可能。
也许是将孩子们作为食物。吸血鬼花大价钱四处购买儿童,不管他们想干什么都值得警惕。小狮子打了个冷颤,她意识到自己必须继续深入。
请假条
尤利尔打开休息室的门,阴影顿时冲进了房间。他下意识地望了望头顶的灯泡,觉得光线好像一下子暗淡了许多。
他拉上了灯。
门外是蓝紫色的夜幕,星辰隐约。对街的店铺外点着蜡烛,却也只能勉强看清牌匾上的四叶草标志。
没有行人的长街落着寂寥的雪。
时间不早了,他应该尽快赶到车站。洗衣店的爱玛女士总是变着花样的让学徒加班,然后为了省电将他们从休息室里赶出去。
尤利尔在松比格勒当了三年的学徒工,还从来没见过有哪个加班的学徒能在休息室过夜的。
除非是爱玛女士女儿的恋人,也许他们会趁着休息室里没人,悄悄地在里面耳鬓厮磨。
遗憾的是,爱玛女士的女儿的确是亲生的,她大概很难找到男朋友。
尤利尔把领子上的扣子扣紧,走在沉默的街道上时,脑子里还转动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傍晚的松比格勒没有大风,他借着灯光可以看到,一片片的雪花笔直的坠地。但即便现在并没有到化雪的时候,尤利尔还是感到寒意刺骨。
他扶着栏杆从石阶上下去,街道的尽头立着一个灯箱,旁边是车站的路牌。板挂在灯箱和路牌之间,上面贴着今日份的伊士曼王国日报。
标题是提前到来的霜之月。
尤利尔认识字,他曾在修道院的慈善学校里上过几天课,这也让他在应聘的时候脱颖而出,成为了爱玛女士的店铺学徒。
鬼知道洗衣店的学徒要识字做什么。他会用熨斗就够了。
站牌上覆盖着亮晶晶的冰霜,却也能让人勉强辨认出来,由萧条的南城到中心区的松比格勒有七站。尤利尔看了看自己淘洗布料时泡得发白的指尖,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去清理掉上面的霜迹。
他在灰扑扑的站亭里等了许久,公车也没到来。尤利尔没戴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过了最后一班车。
外面的雪幕越发密集起来,就在尤利尔后知后觉的抬起头,想要看看远处钟楼的刻点时,已经模糊得让人看不清任何景物了。
他有些忐忑。
如果没能赶上车,他就只好回到休息室里了,那样第二天就会被愤怒的爱玛女士克扣工资……等等,他似乎根本就没有休息室的钥匙,除了旅店哪也去不了。
只是他的焦急并没有什么用,交通公司决不会为他的焦虑多加一班深夜的公交。尤利尔一边不安的等待着,一边在站台上踏着步子取暖,他的眼睛四处乱瞟。
灯箱的光芒照亮了布告板,他的眼神停留在报纸上,开始读起标题下面的文章来。
由于莫里斯山脉的隧道塌方事故,今年的收获之月终止……南部地区出现了大范围的降雪,有占星气象塔的专家称这并非是霜之月的提前,而是收获之月的季节特征出现了变化,今年的霜之月依旧会在漫长的一百五十天后结束。
霜之月共有一百三十天,是王国最冷的月份。以往的收获之月会有七十天整,但今年由于莫里斯山脉大范围坍塌的缘故,寒流经由缺口涌入伊士曼王国,致使收获之月缩短了一半的时间。
尤利尔很想知道,伊士曼王国对于漫长的霜之月有没有发出什么休假的来。
本月底,王国地质测绘局即将就安格玛隧道坍塌事件,对事故遇难者的家庭发起慰问……
弗莱维娅女王通过了议会提交的,对于骑士海湾的开发即将开始。
第六十一届低龄儿童教育政策改革……
边境城市遭受雪灾……极黑之夜降临。
雪灾?
现在可还是收获之月的中期啊!
幸好这里是四叶城,他忍不住庆幸到,这里白天还能看见太阳。假如是更南边的威尼华兹,那么现在多半已经是深冬了,听说那里甚至每年都有长达二十天的黑夜。
那就是传说中的极黑之夜。
洗衣店的学徒几乎无法想象世界上还会有如此酷寒之地,居然连太阳都不愿意在那里出现了。
伊士曼王国是典型的寒带气候,也就是昼短夜长、冬长夏短,在学徒的记忆里,炎之月的阳光就和商店橱柜里的呢子大衣一样珍贵。
尤利尔渴望一件厚实的外套很久了,可惜别说呢子,就连商店里的最便宜的棉衣他都买不起。学徒的工资仅能填饱肚子,还要时常面临爱玛女士的克扣。身上的这件衣服也是修道院的玛丽修女送给他的,那已经是三年前了。
雪渐渐停了,可尤利尔宁愿它在下一会儿。风变得猛烈起来,灯箱上流淌着融化的水珠。他仅仅是在这里站了十分钟,就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冻住了。
嘀嘀——!
就在他快要失去希望的时候,街道的尽头总算响起了汽笛声——
或者是别的什么声音。
尤利尔诧异的抬起头来,长长的悠扬的尖锐鸣响在街道上回荡着,他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盖亚女神在上,松比格勒哪里来的火车汽笛?
没有留给学徒思考的时间,银灰色的火车头从长街的一端冲进了马路,那气势根本让人分辨不出它有没有减速;拉响的汽笛由左到右的环绕,掀起的积雪好似礼花一样从车轮中飞溅出来。
可怜的学徒张大了嘴,愣在原地。猛烈的气流撕扯着他的大衣,领子上的扣子忽然崩掉了。
狂风中尤利尔艰难地睁开眼睛,就看着火车一头扎进了拐角处的雕像喷泉中。因突然降温凝固的水流被哗啦一声撞成了粉末,然而身下的石质天使雕像却丝毫无损。他能透过这辆幻影般的火车车身看到对面的街景,但车窗玻璃的部位则模糊不清。
极速驶过的列车宛如海市蜃楼,却切切实实对现实造成了影响。
当——当——当——
而后又是塔楼的钟鸣。
这声音宣告着,午夜到来了。
与此同时,火车缓缓地停止。学徒眼睁睁的看着急掠而过的车身由动转静,玻璃上的影子又模糊变得清晰起来。尤利尔想要后退,错愕转换而成的恐惧让他呼吸困难,脑子里一片混沌。
嘭得一声,灯箱熄灭了。光线却还在,照得车站里一片朦胧。
他刹住脚步,寒意自脚跟蔓延上了脊柱,一声尖叫脱口而出,学徒转身就跑。
而后尤利尔听到了一个声音,幽幽地从背后传来:
“你要去哪?”
“这是最后一班车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绝对赢家
阿兹鲁伯带着他恶心的笑容站在罗玛原本的位置上,注视她坐在血泊中——她的血和血族守卫的血形成的血泊。
“莽撞的小鬼。”他评论,“摆弄危险的武器会伤到自己,这可是常识。”
剧痛夺走了罗玛反驳的力气。她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生命的不断流失首次让她体验到了战斗的残酷一面。我该直接离开,罗玛心想,但她觉得自己不后悔来找艾肯。不。骗自己没意义,我不会死在这。
巫师向她走来。她尝试移动,可连站起来都困难。寒冷和疲惫接连袭来,罗玛甚至渴望昏过去。还不是现在。她再次尝试,最终却也只能扶着墙壁让自己不至于彻底瘫倒。
“我们可以打个赌。”黑巫师阿兹鲁伯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是平静地注视她的挣扎。“猜猜你会不会变成血裔,怎么样?”
罗玛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血与吸血鬼的血混在了一起。
别听他胡说指环的笔迹非常细小,她不清楚这是否是安慰。
“你想要什么?”罗玛虚弱地问。
“几个问题的答案。”阿兹鲁伯凑近她,因为罗玛的声音实在微弱。“第一个,尤利尔和你在一起吗?他现在在哪里?”
这是两个问题,但她似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我们在银顶城就分开了。”
“所以你不知道他的去向。这是个合理的借口。”巫师摇摇头。“第二个,尤利尔是怎么发现六指堡的陷阱的?”
“当时……是你。”
“别说多余的话,好女孩。”阿兹鲁伯的魔杖刺穿小狮子的爪子,她惨叫一声。“他怎么发现的?”
罗玛浑颤抖,强忍住眼泪。这时候如实说不知道很不明智。“预言。”她吐出一个词,“占星师的预言。”
“麻烦你详述一下预言的内容。”巫师说,“据我所知,尤利尔是个外交部学徒,我很怀疑他会得到什么匪夷所思的预言。”
指环无声地凝结冰霜,罗玛半闭着眼睛,照它给出的字句念下去。“不是尤利尔……是天文室的预言。我们……会在六指堡遇到危险。”
“天文室当然有能力得到预言,但我想大占星师们可不会为了两个好端端的学徒占卜。”黑巫师转动魔杖。“很好。继续。”
我要杀了你。罗玛心想。剧痛刺激她清醒过来,但这次小狮子咬紧牙关没叫出声。我们等着瞧,臭老鼠。“是红之预言。”索伦圆故事的能力比她强得多。“一个血红的……预言。梦境。对象是高塔的属国,但其中出现了六指堡的标志塔楼。我们……我们看见它们被摧毁。”
黑巫师拔出魔杖,小狮子呜咽着抽回手。我不会哭。她告诉自己,狮人不会在敌人面前哭出来。我杀过人,也差点被人杀死。疼痛打不倒我,它连英格丽都打不倒。她渐渐镇静下来,或许是体开始习惯疼痛……好吧,是索伦冻住了主要创口。痛苦正在转化为愤怒的火焰,但罗玛必须忍耐。
“克洛伊塔真是名不虚传。”巫师咧开嘴,“六指堡确实遇到了大危机,谁让我们发现了它呢?好吧,罗玛小姐,我会为你的配合留你一命,以免雄狮阁下对战争进行干涉。”
“六指堡怎么了?”这时候提问可能会让他继续伤害我,但罗玛认为自己有必要尝试。有很多事她都得尝试……她接着又尝试站起来,但却失败了。只好低声抽泣着坐回地上。泥土吸着鲜血,好像也拉扯着她的四肢。“请告诉我实话。”
“消失了。洪水冲垮了堤坝,流水之庭眼下名副其实。有件事你一定得知道,我真正的主人正是在那里杀死了白之使。”阿兹鲁伯没有对她做什么,因为他说出的每个字都会比魔法更让她疼痛难忍。“克洛伊会有新的统领。”
“谎言!”罗玛脱口而出。
“这是寂静学派的消息,佩内洛普小姐,现在恐怕连报纸上都在刊登相关新闻呢。”黑巫师似乎为观察到她的错愕神而心满意足,“尤利尔不会喜欢这个消息,令人遗憾。不过从来没有空境能担任高塔外交部长近百年,白之使算得上首位。这么想来他本人或许没什么好遗憾的。好了,你能自己走吗?”
当然能。要是她没闻到空气中的清香,也许会这么说。“不行。”罗玛楚楚可怜地回答,她发誓自己这辈子都没做出过这种表……或者说没让别人看见过。阿兹鲁伯谨慎地用魔杖勾住她的衣领,试图将她挑起来。
这时,一大团芬芳的烟雾突然笼罩了房间。
巫师立刻用巫术转移位置,同时甩动魔杖向小狮子发一道红色光束。巫术的迅速构成引起魔力的混乱,一道沉闷的细小声响在雾气中慢慢消寂。
雾气的降临并不迅速,尚未能浓郁到阻隔视野的程度。阿兹鲁伯眨眼之间就又跳跃回了房间里。
他的动作快得犹如体的本能反,却依旧没能远离罗玛。巫师注意到自己的长魔杖一端被罗玛握在手里。她用的是完好的那只手,因此没被力道甩开。一个硬币大小的血洞贯穿了罗玛的手和爪子,但她另一只手握着一把纤细的长剑,并在阿兹鲁伯用巫术跳跃的同时扎进他的大腿。
巫师痛叫出声,拽出法杖后退,再次消失在罗玛眼前。烟雾已经变得厚重浓郁,甜美但让她反胃的气味告诉她这是管道中的雾,有人打破管道帮了她。也许他以为我会借助雾气躲藏起来,但罗玛的尝试皆告失败——如果她的伤不是真的重到站不起来,阿兹鲁伯也不会冒险靠近她。她只有借助这次逃生的机会反击。
这是唯一的机会,然而她个子太矮,坐在地上只能扎穿巫师的腿。要是能命中要害就好了,罗玛心想。这个虚幻的希望转眼被她丢在脑后。一束束红光撕裂雾气,让它们混乱地翻搅。阿兹鲁伯没死,这个满口疯狂谎言的家伙目前正要置我于死地。
一道巫术的闪光落在她眼前几寸的位置,炸出泥浆和碎石子。罗玛感到火辣辣的灼痛在小腿一侧爆发,那是另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红光擦过留下的。这该死的黑巫术也许下一次就会命中我的脑袋,而雾气可能会在浓烈到顶峰时迅速消退。她无路可逃。
罗玛摸了摸口袋,虽然她对指环索伦的警告不屑一顾,但箭筒里确实还剩下一支箭。
“阿兹鲁伯跟我打赌。”她对索伦低语,指环先生没有反应,它的魔力快耗尽了。好在她不需要强迫它做更多。空气中弥漫着可怖的甜香……还隐藏着致命的敌人,然而她发现自己竟不如想象中那么恐惧。罗玛向来因无知而无畏。又一束红光擦过耳边,爆炸声近得让人不安。
“他跟我打赌,因为我的伤口确实碰到了血族守卫的血。”要是变成血裔,我会自杀还是苟活?这个问题困扰了她一路,而至今也没有答案。
但它将继续困扰她。
罗玛抽出最后一支箭,伤口在她移动时挤出更多鲜血,痛楚也变得绵长。把它转过来插进心脏可以立时止痛,反正我也看不见阿兹鲁伯的位置。她小声吸着气,拿出了秘银匕首。指环索伦在骗她,最后那支箭可没法确保我在变成血裔后死得痛快,但它可以。
这时巫术红光击中上方的通道侧壁,一阵土雨打在她头上。罗玛双手的伤口因指头的每一次颤动而刺疼,但她仍然将那支特别的箭搭上弦。
在找不到目标的况下思考命中似乎很滑稽,不过这桩事放在被自己的箭矢重伤的风行者上可就另说了。罗玛几乎是镇定自若地松开手。
箭如流星,在浓雾中留下长而短暂的轨迹……两个心跳的时间后,迷雾中不断切割的红光消失了。她听见后有人倒下的闷响,于是朝侧面一滚,差点痛得昏过去。
魔杖刺了个空,深深没入泥沙中。雾气渐渐消退。黑巫师阿兹鲁伯仰卧在大理石砖上,木箭钉在肩头。他痛苦地翻过,目光涣散。灵犀是罗玛这种新人命中靶子的关键所在,但对优秀的风行者来说,它的唯一用处是不追丢目标。这次她终于利用上了这个魔法的正途……虽然命中的并非要害。
一片片石质在阿兹鲁伯脸上蔓延,他挣扎着拔出腿上的细剑——带有血族诅咒正体的那把剑。她的木箭没能要了黑巫师的命,杀死他的是血族的诅咒。失去主人的血裔活不了多久,况且罗玛绑在箭矢上的秘银匕首已经让他的余生在此刻终结——伤口碰到吸血鬼的血不会转变,只有被他们的武器所伤才会。诅咒在剑上。
“我还记得赌局呢。”一个愚蠢的有关血裔的赌局。罗玛抓着墙壁站起,晃晃发晕的脑袋。她脸上带着胜利的神气。“告诉你,我确实运气不好,但打赌可从没输过。”
第三百九十七章 权限开放
血族的援兵赶到时,只有一地狼藉留给他们收拾。罗玛爬回了管道,这里依旧是她逃生的依仗。不论血族还是黑巫师,他们的高都不足以通过开口,更不可能想到她会在里面躲藏……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不知为什么帮了她的人。
但这不是罗玛留下在吸血鬼头顶屏息等待的理由。帮过她的人可不都是好人,死在她手上的黑巫师阿兹鲁伯就是例子。黑巫师不仅帮过她,还让尤利尔去微光森林找到她,然而他是打算在六指堡将学徒们一网打尽。尤利尔敏锐地察觉到了陷阱所在,带着她通过冒险者的方法离开了六指堡。不管怎么说,眼下六指堡被洪水毁灭,阿兹鲁伯也和他的前任主人会面去了。
不。罗玛心想,我不该相信他说的任何一个字。六指堡被洪水冲垮听上去就像天方夜谭,更别说他告诉她的其他消息了。虽然银顶城的涨潮是造成她一路来到这里的关键因素,但索伦说那是由于碎月的影响……她将戒指在手里蹭了蹭。“索伦·格森。”牵动伤口仍痛得她一缩,这才是她哪儿也没去的原因。
『你的导师也有这种天赋』戒指先生告诉她,『他是先知大人的学徒。可能你乱翻过他的笔迹。预言梦是高塔的秘密,学徒——尤其是你这样的家伙——本来没有权限了解』
“我似乎在拉森老师那里见过相关的神秘知识。”当然,如果不是索伦解释得这么详细,罗玛是断然不会有这种联想的。
『不是给你。只有特定的人能够得到预言梦的启示,比如高塔的圣者。他被称为‘先知’正是因为他在预言学上的卓著功勋,然而先知得到预言也正因为他是先知。刨除神秘度和职业的影响,目前最普遍的说法是,凡人梦到预言是一种非凡的天赋。这类人能够像占星师观测星象一样,通过灵魂的影子观测到命运之理展现给凡世的‘现象’』指环写下一长串字符,『所以,不是秩序传递给我们梦境,而是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发现了命运的蛛丝马迹。在这里面,我们才是主动的一方』
“秩序为什么会传递给我们预言?”
也许是因为她问到了点子上,索伦没有要她闭嘴。『预言梦与占星术的差别就像秘仪和魔法。它是奥托给凡人的启示,一种灾难到来前的明确征兆。当预言以梦境的姿态降临,就意味着诺克斯将遭受巨大的威胁。梦境拥有星象和其他预知手段都不具备的感染力,学者们认为它是灵魂之焰的影子,而我们个人的命运毫无疑问处于整个诺克斯的命运之下,因此梦境预言也是最重要的‘神秘现象’』
“预言梦和占星术有什么区别?”
『……但只有这样是不够的,有些危机无法通过应变来解决,因为就连危险本也是潜移默化、逐渐增强的。细微的异动会让占星师忽略,可它有时候足以致命。最深刻的教训就是神秘领域每个人都耳熟能详的故事:千年前温瑟斯庞带来的龙祸。那时候高塔陷入了一场内乱,几乎要分崩离析,直到我们的圣者大人——‘黑夜启明’狄摩西斯终结了这一切。从那以后,高塔开始将预言梦纳入观测体系,我们要知道过去未来所有可能威胁到诺克斯的危机,然后从现在着手应对』
“能。”她开始爪子,示意自己不会再打断它。
『在圣者之战前,外交部曾存在一种名为法则信使的职位,后来命运集会投票将其取消了。高塔新设立了统管属国的‘巡察使者’一职,把相应的工作完全合并到了空境统领的职责中。没错,这就是我的主人很少回到布鲁姆诺特的原因。你到底能不能听话』
“提醒?”
『克洛伊能够遍览诺克斯的法则状态,以便随时发现异动,派遣使者去解决或提醒』
罗玛闭上嘴。她正好需要消化“观景台不是神秘物品”这个新说法。
『原本的观景台是雄狮阁下值班,眼下换成了‘银十字星’奥斯维德·西德尼阁下。观景台不是占星术的神秘物品,大占星师们有自己的工作要忙』指环索伦没好气地说,『别打岔。既然你问出口了,现在就给我老实听着』
“这就是观景台的作用?”罗玛后悔自己打碎了那枚观景球。事是从它开始的,她心想。“拉森和圣者大人他们每天都在忙这些?”
『你大可以对事物下定义,来让自己更好的认识它。但从广义上来讲,神秘也不过是种现象。占星师依靠解读星象来寻找命运的启示,但他们也会借助介质来对事物的过去未来进行探索,高塔在千百年来通过星辰和法则的变动规律来监测诺克斯,但哪怕他们只是要被动防御,也必须了解对手,根据报才能作出应变』
“它与神秘之地同源。”罗玛说,这是她最大限度的理解了。“秘仪是神秘的现象。”
一阵静默后,霜痕蠕动起来。『我和你解释过秘仪的存在,它是非人的神秘,与我们这些秩序生灵能使用的魔法不同』
“告诉我!”
『预言梦』索伦打断她。『不属于占星术。我说了你也不懂』
“高塔到底发生了什么?”罗玛脱下手。凝固的血块与毛发和牛皮分离,她掌心的伤口传来被撕裂的剧痛。“那个预言是怎么回事?你们知道我会做什么?占星师——”
烟雾在管壁间盘旋。
“刚登上灰翅鸟岛时,你就一直催我离开。等我发现了秘仪后,你却变得沉默。起码没有最开始那么着急了。你觉得我来对了?”我的命算什么?连白之使统领都会死。上一任高塔统领灰之使,也是海伦女士的父亲,他就是死在战场上。罗玛正位于战场的一端。
『……』
“你也在骗我,对不对?”罗玛知道自己必须丢开感去思考问题,然而这其中的困难似乎还要超过克服痛苦。她的勇气统统在战斗中耗尽,从不留给深入的思考。“你告诉我的那个预言。我想阿兹鲁伯一定是知道什么,否则他没那么容易相信。”
指环什么也没说。
“我……”她的抱歉卡在喉咙里。我要跟谁道歉呢?尤利尔到了骑士海湾会得到导师的消息吗?海伦女士还在潮声堡等我。如果统领真的死了,克洛伊会怎样?她的抱歉苍白无力。“不该是这样的。”罗玛用细微的声音说,“阿兹鲁伯在胡说。”
出于短时间内升起的愧疚和迷茫,罗玛答应和尤利尔一同回到骑士海湾,但在被迫分开后她立马将自己的承诺抛在了脑后。从未有哪一次她这么痛恨过自己的个人中心主义。
尤利尔来找她时的态度很恶劣,罗玛在微光小镇的旅店夜晚才知道他承受着更煎熬的折磨。她首次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其实根本就是一帆风顺,所有的麻烦都是她自找的苦吃。
……当然不。她知道答案。让一个人感到痛苦无法判断对错,真正的错误是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你的痛苦,并为之失去某些东西。我让整个克洛伊塔陷入了危机,每个人都为我担忧和焦虑。
可我是为了艾肯,为了他和玛奈的母子亲……或许还有我的私心。罗玛曾坚信自己是对的,她在高塔格格不入,对故乡满怀眷恋。这些念头成为痛苦折磨她,而罗玛向来不喜欢忍耐痛苦,甚至连忍耐也不喜欢。如果一件事让人感到痛苦万分,还不能说明它是错的吗?
或许他想骗我罢。罗玛不敢去想黑巫师这么做的理由,因为所有的可能都将推翻这个结论。阿兹鲁伯视她为俘虏时是没必要撒谎的,他放下了戒备……这意味着白之使真有可能死在六指堡。而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要是她没有私自逃离高塔,克洛伊就不会派使者来伊士曼找她。罗玛有胆子面对黑巫师那样的敌人,却没勇气承认这个现实。我害死了尤利尔的导师、高塔的空境统领?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我不知道』
没错,长痛不如短痛。这依稀是句古语。“阿兹鲁伯说统领大人死了。”罗玛问出口,“他在撒谎,对吗?”
『没有。我只能帮你止血』它的办法就是在伤口上覆盖一层冰霜,不过确实有效。『麻木也算镇痛的好方法,但我还是建议你用火』
“你有蝉蜕吗?”罗玛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减轻痛苦。
『我的魔力快耗尽了』指环说,『要问什么赶紧问』
“可你现在告诉我了。”这其中的含义令人不安。血族。红之预言。六指堡的洪灾和黑巫师。莫非……
『预言梦有一个特点』索伦说,『作为神秘的现象,一旦我们察觉到了未来的征兆,就说明预言所述的将来必然降临。高塔可以作出应对来尽力减小损失、削弱影响,但不可能消解危机』
『换言之,我们只能接受命运』
第三百九十八章 因果
“我在那个预言中,是这样吗?”
梦境没告诉我们这些。是海伦阁下,她来到伊士曼后立刻打算通过占卜找到你的位置,然而她在运行魔法时因碰触你的命运而受了点伤指环写道,那时候我们才知道你处预言之中
“你们?”罗玛本来还奇怪为什么高塔会派遣这么多人来找她。眼下谜团解开了。“不会每个人都知道吧?”
“不会吧。”
血族脱离联盟与黑巫师结盟的原因。动动脑子,小笨蛋,想想有一天你发现自的神秘度忽然降低,而边还有全族人指望你带领他们在神秘领域立足——这种况下,你会选择脱离守誓者联盟这棵大树,转而和一群偷偷摸摸的老鼠结盟么
罗玛觉得自己被戒指牵着鼻子走,但要她自己来分析这些东西,她宁愿乖乖闭嘴听索伦的。“什么问题?”
黑巫师没有效忠于德拉布莱亲王,他们确实可能是合作关系。但这里面仍存在问题
罗玛知道这段历史。那并不是很久以前的故事,灰之使是海伦·多萝西娅阁下的父亲,她曾与命运女巫一同哀悼过他。因此在白之使摧毁了圣骑士团后,海伦女士毫不犹豫地投票赞同白之使成为新一任高塔统领。命运女巫是个感丰富的人,与白之使完全相反,罗玛正是为此而她。
索伦的意思很明白,高塔的职责是守卫诺克斯,不是守卫每个神秘支点。在碎月降临事件中,我的主人没有杀掉丹尼尔·德格主教,但他该死
神圣光辉议会在两百年前得到了白之预言,这些太阳的狂信徒在席卷整个宾尼亚艾欧的亡灵之灾中成为了七支点中最庞大的组织。后来在圣者之战,上一任统领灰之使死在了战场上
命运集会绝不会将预言向神秘领域公布,罗玛明白了。“但高塔是观测诺克斯的神秘支点。这么做不会……”
因为我们指环解释,我们得到了预言梦。我们确定了它,它也就会反过来干涉我们。这也是高塔将预言梦设为机密的原因之一——我们的观测会导致神秘领域在预言降临时被命运反向干扰,而现在神秘领域已经不是同盟时期的景况了
“可那只是个预言!红之预言怎么能影响血族?”由于触及命运而遭受干扰还能说得过去,但要是连预言中人也会因预言梦而削弱,罗玛觉得这其中才有问题。
你忘了吗?血族的所有力量都与血有关,血红预言甚至能影响白之使的血咒术。神秘领域除了高塔,恐怕就是血族受到的影响最大了
罗玛没明白:“为什么不会?他不过是个环阶巫师。”
在他遇到那些吸血鬼后,尤利尔杀了他们。其中有个倒霉鬼是血族的贵族。如果我是阿兹鲁伯的合作者——合作者不是从属,大概率不会把他带到灰翅鸟岛来。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
“我不是很意外。他像是乐于观察别人惊慌失措的那种人。”罗玛说。要不是黑巫师为此而靠近了她,想要在他上留下灵犀可不容易。这个魔法在开弓锁定目标时需要一段时间,但只留下标记就迅速多了。
当时文字停顿了,罗玛下意识握紧匕首。但这不是因为索伦发现了突然袭击。我想起来,当时黑巫师用巫术戏弄了两个吸血鬼
而我杀了他。罗玛心想。看起来我确实应该比指环了解得更多。“所以你让我躲开他的视线。那是他的巫术的发动条件?”
这你要问我吗?我和尤利尔只碰见过一次他用巫术
但红光可不是决胜的关键,那种诡异的位置转移能力……“阿兹鲁伯会很多黑巫术?”
火炬熄灭后,罗玛仔细掉剩余的蜂蜜。这玩意儿有一些镇痛的作用,让她不至于握不住弓,还能驱散巫术留下的负面影响。索伦说正常的巫术需要魔咒来辅助才能生效,寂静学派研究的无咒施法目前进展一般,尚无法普及。但阿兹鲁伯使用的是黑巫术,他付出代价来获得更便捷的神秘。
我可以保护他戒指没有夸口。在银顶城码头,要不用索伦密封了马车厢,罗玛多半会死在潮水中。
“尤利尔呢?”
事实上,白之使很少受伤。他比任何人都更会保护自己
“那他受伤怎么办?”罗玛心不在焉地问。
六指堡洪灾作为预言的主体确实有些不够索伦承认,你在灰翅鸟岛上杀了对堤坝做手脚的黑巫师,或许这也是你参与到预言中的那部分。梦境就是这样,一切得靠我们自己猜。我的主人没有储存蝉蜕魔药的习惯,所以别那么看我
“是的。可我认为你也觉得预言没有完全降临。你让我到秘仪附近,我们发现了血族的秘密。”一大块蜂蜜在半空融化,滚烫的液滴落在爪子上,罗玛疼得抽搐了一下。“海湾战争也是预言的一部分吗?”
它好像仍然以白之使在六指堡下落不明为前提,这表示在指环的潜意识中仍坚信红之预言指示的是主人的命运。奇怪,符文生命也有固定的思维方式么?与人类一样?罗玛最常相处的是导师的埃伯利和海伦女士的乌茜·格森,后者称得上是索伦的姐妹,但有时候罗玛认为它们蠢得可以,根本毫无思想。唯有索伦是不同的。我到现在才知道。
你在那里遭到了刺杀,还险些落入黑巫师的陷阱
火焰在门板的木柄上燃起,影子跟随烈焰的姿态投到光滑、弯曲的钢铁管壁上。接下来她最好保持专注,但事到临头罗玛还是忍不住主动用话题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想到了一件事,索伦。如果红之预言跟我有关,那它似乎不可能是指六指堡的洪水。我在那里没待多久。”
“他们都好好的,我请求你担心一下我罢。”罗玛上的伤口被冰冻处理,但她必须让它们融化,以便更好的愈合。这是一件必要但并不让人愿意去做的事,好像她在高塔时不得不面对的神秘学作业。
他们不会坐视他送死指环稍微提振了精神,噢,是肯定不会。我更担心的是尤利尔
听起来白之使的死讯简直像真的,罗玛继续着爪子,她反而有了信心,或者说她的期望战胜了理智。“白之使是高塔历史上最强大的空境统领,他甚至阻止过神降。”那样可怕的人多半会活得比我久。“况且罗奈德和海伦阁下也在伊士曼。”
吞噬一切的血河,受灾的人民索伦说,我想它已经应验了。我的主人试图阻止。他不是占星师,也不在乎预言梦是否可以改变。他是那种喜欢挑战自我的人,而且伊士曼是尤利尔的祖国,当初在冰地领……渐渐的,它写不下去了。
如果白之使死了,那就都是我的错。罗玛心想。尤利尔应该杀了我。虽然很不可思议,但她发现他的确是将那位极难交流的空境统领视作师长。他们曾在冰地领为阻止碎月降临而冒险,还处决了在四叶城作乱的死灵法师。白之使对尤利尔来说就像拉森和萨比娜之于我一样……我真是罪该万死。“红之预言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的主人现在处于什么状况指环写道,可我觉得他没那么容易死。当然,如果事真的发生了,也和你现在没多大关系……高塔会处理好一切
“我以为他在骗我。”以前他玩过类似的把戏,而罗玛上了当。这一次他真的为我这个笨蛋学徒受了伤,我却当他在骗我。“他不是……很严重,对吗?白之使最后回来了。”没错,统领大人确实回到了伊士曼,但这个消息的来源是阿兹鲁伯说他死在了六指堡。
你得成熟点了,罗玛指环告诉她。
不。她心想。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是拉森老师。”还能有谁呢?拉森和海伦,我最亲近的两位命运集会成员,他们也我。
白之使回到高塔,也正是因为有一位大占星师在寻找你的命运轨迹时受了伤
“噢。”罗玛开始觉得尤利尔在第一次见面时说的那些话不都是夸张了。
我就等着你问呢索伦没好气地说,先知得到了红之预言,神秘的降临便随之确定下来。这中间相差的时间比先前的任何一个预言梦都短!只要是与预言有关的命运魔法都会受到干扰,而且神秘度越高受到的创伤越大。这么说吧,有的预言梦降临时干脆就会要了接收者的命。红之预言极其危险,克洛伊塔又是观测者聚集的组织……
“白之使为什么会离开?”她不安地追问。
我们没料到女巫阁下的魔法会失控,连主人的血咒术都受了影响。在白之使离开后,使者们与高塔的联系就中断了
当然不会指环说,除非德拉布莱希望族群覆灭。诺克斯的很多人都这么祈祷,但这里面肯定不会包括他
罗玛尽力去想:“所以……血族另有谋?”
求求你少看些话本故事罢索伦抱怨,我的话就这么难理解吗?血族和黑巫师的合作要么能为吸血鬼们带来比守誓者联盟更多的好处,要么他们别无选择——这次红之预言的主导根本就不是吸血鬼,而是黑巫师
第四百章 自负的巫师
的船舷爬满海藻,二十名纤夫合力将最后一块钢铁拖进船坞。他们拼尽全力,最近的两人脑门上青筋暴起,脸色通红。一个神秘生物站在码头边指挥,以鞭子代替口号。虽然环阶巫术对这样巨大的物体毫无办法,但稍微减轻重量以加速效率还是能做到的。只不过神秘者宁愿用这份的力量来迫凡人劳作,也不会把它纡尊降贵地投入生产。
有什么关系?林德合上书。凡人和神秘泾渭分明,他必须忘记这些无意义的思考,把智慧用于正道。曾经他是凡人中的一员,但现在神秘是他的一切。
守誓者联盟的炼金战舰值得巫师们花时间打捞,但既然海湾伯爵主动要求帮忙,他也没道理拒绝。以凡人的劳力替代巫师们可能损耗的魔力相当划算,尤其是在他的手下都是些蠢货的时候。一群废物,五个人加起来甚至打不过两个高塔学徒。我干嘛要带他们来战场送死?
林德没有斥责他们的心,在苦修生活开始前他自己也是这副德行。寂静学派扎根在无人知晓的隐秘地带,整钻研学问,探索神秘。你不能说他们给自己找的活儿不对,但把全部人生投入到纸张、笔墨、实验台和玻璃瓶上带来的后果就是个体的脆弱。更何况大多数人不是因为求知才钻进纸堆里的,他们只是出于习惯——不这么做就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还有比这更悲剧的人生么?真理绝不可能被这些废物得到手。
不过比起克洛伊塔,学派巫师们的发展还不算极端。云端上的占星师们将职责之外的事统统丢给事务司和外交部,自个儿缩在浮云之都看星星。巫师中好歹还有钻研巫术力量的学者。神秘的职业决定了主要方向,但不意味着人们就要完全放弃其他东西。否则一旦调度失措,支柱便会坍塌。
这点连恶魔都看得出来。白之使要是真的死在了六指堡,克洛伊塔恐怕就得放弃伊士曼了。这是有利于寂静学派的发展,然而他们不能任由恶魔猖狂。真见鬼,恶魔什么时候猖狂过?在他们上浪费时间还不如想想怎么应付克洛伊塔呢。学派本可以得到更多。
在进入寂静学派前,林德的真理是拳头和刀子,后来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开始敬仰秩序的法理,并用前者来保护它们。诺克斯的秩序无可动摇,很快他也意识到这点。占星师们宣扬自己负重任,说了这么多年,他们自己似乎也都相信了。
钢铁发出尖锐的摩擦声,险些从边缘掉下去。监工立刻抽了最近那人一鞭子,同时大声责骂。但当他瞧见了林德在不远处观望时,又僵硬地装出一副宽容的模样。其实他不用担心,林德不是盖亚教会的教徒,仁慈和怜悯向来不会浪费在没用的地方。
没错,他看不起那些凡人,因为他曾是其中的一员,对他们的愚蠢了如指掌。这些人不会知道守誓者联盟的战舰意味着多么珍贵的炼金知识,连拖拉东西时的正确使力姿势都搞不明白。他们甚至不愿意去学习识字和算数。无知就是原罪,活该凡人受人驱使。但好在他们没傻到乐意送死的地步,不管巫师们吩咐做什么,人们都竭尽全力完成,只希望在战火来临时得到庇护。
他也看不起凡人中的贵族。近来在灯塔镇,伯爵的威严已经然无存,海湾舰队全军覆灭,人们都明白谁是保护小镇的主力。最开始伯爵大人还可以仰仗当地的舰队和守誓者联盟的支持给他脸色,但在他愚蠢地将前者交给血族的间谍、联盟为此丧失先手之后,他就不得不来学派巫师的门前请求帮助了。
当然,海湾伯爵德威特·赫恩不止是为了海湾局势而来的。林德看得出来,他打心底里不相信战火会蔓延到灯塔镇和海湾诸城。真正让伯爵畏惧的是另外的人,一位原本是他亲信的异族骑士,如今的血族佣兵。连这个笑话凡人也听不懂。
暗夜精灵确实少见,但在神秘领域中也算不上珍奇物种。两人为一个杂种女人被血族的夜莺耍得团团转,甚至成为了这场海湾战争的导火索。这倒是很稀奇的蠢事,听起来就跟歌谣话本里的节似的,荒诞离奇,缺乏现实。
打捞工作结束后,学派巫师们便再无空闲充任他职。苦修士替代巡逻队接管城防,侦测站则比治安局还要更早纳入巫师的掌控。血族林德倒不担心,但结社却必须谨慎应对。
在伊士曼南部,人们对恶魔的搜捕力度勉强能达到神秘支点的水平,北部就差太多了。十字骑士沿街搜索的频率比往常高出许多倍,三天时间就烧死了六个人。凡人在火堆下欢呼,士兵和神秘生物气势一振,遗憾的是其中没有结社成员,更别提无星之夜了。猎魔运动后,伊士曼似乎再没有过结社出现,恶魔藏在人群中,都是些零散的老鼠。林德瞧不起他们,但不屑于驱赶不等于心慈手软,他照例该杀就杀。用这些人分文不值的命赢取当地人的支持显然十分划算。
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林德手下人手不足的况。六指堡的毁灭让伊士曼的矩梯中断,法则巫师夏妮亚阁下承诺援军会使用教会的备用矩梯抵达,但时间是无可避免的延长了。
不该让夏妮亚·拉文纳斯来带领这次的搜索队,林德心想,她太年轻,而且从未离开过巫师之崖。当然,寂静学派是个相当庞大的神秘组织,夏妮亚能脱颖而出足以证明其能力……可能力不是经验,与狡猾的凡人打交道——虽然林德并不乐意这么做,但伊士曼毕竟是苍穹之塔的属国——需要更强大、更老成的大巫师。“秘匣”格拉德·瑟尔莫阁下可以担此重任,甚至是“纹”吉祖克阁下也行。前者堪称寂静学派中最危险的人,而后者则是苦修士的领袖。好吧,说老实话,他也瞧不起夏妮亚这女人。
林德·普纳巴格属于苦修士派的巫师,哪怕他原先并不觉得苦修对探索真理有半点帮助。当然,所有学徒都这么想,还得加上大半没有历练过的巫师和对此极为抵触的学术派。他们吃不了一点苦头,把知识和巫术当做理所当然的东西,不知感恩。在离开巫师之崖前,林德无法否认自己也这么想:他从苦难的凡人世界中脱离,在尝到巫术的便捷和知识的甜美后,又被迫暂时放弃他们回归凡世。地狱的折磨也不过如此!
但林德不肯向苦修认输,他习惯胜利更甚于呼吸。夏妮亚·拉文纳斯跨越亡续之径使他遭受到第一次挫败,但苦修士的历练改变了林德。他尝试服从盖亚的教义,并从中挣脱以探求诸神背后的真理。早年的经历让他轻易融入凡人,智慧和学识帮他从神秘的荒芜之地中汲取教训。最后林德如愿接近了一部分的真理——神秘眷顾了他,桎梏也为此而松动。
现在,两条道路在林德面前展开:跨越亡续之径,或者点燃灵魂中累积至今的薪柴,成为灰烬。再自信的人也不可能在生死面前果决。他的手指划过书脊,硬纸因潮气而酥软,灰尘玷污边缘。唯有圣典可以解决我的困惑。
盖亚教会失却圣典后,寂静学派立即着手调查它的下落,但获得的却是意外的线索。教会圣典忏悔录并非孤本,如果它是凡人间流传的书籍也就罢了,但圣典是空境级别的神秘物品。哪怕是在先民时期,批量生产空境级别的神秘物品也是不可想象的。然而事实证明它的同类确实存在……
这也是巫师们派遣夏妮亚阁下的原因。她或许年轻固执,但却是少数擅长杀伤巫术的法则巫师。要是换成“岩石学者”或彭塔巴阁下,来到高塔属国伊士曼不免会缺乏话语权。上一个擅自在冰地领动手脚的光辉议会主教差点死在这凡人王国不说,还让他们的女神使命彻底失败。圣典虽然只是盖亚教会的名头,但它的找回不容有失,弄清多本神秘物品的谜底也势在必行。
对我而言,这也是决定命运的任务。
林德凝视着夜色下的铁龙港,海面一片漆黑,灯塔有节奏地闪烁。比起抵达时的帆云旗林,眼下灯塔镇的岸边简直称得上空旷。行商过客为了躲避战乱将船队停靠在金雀河和黑沙港,只有几艘巡逻舰在海岸周围来回。守誓者联盟不会再让船队从金雀河进入歌咏之海,他们的紧张毫无意义。
如果我全心信仰盖亚,或许就不会如此烦扰。狂信徒让人头疼,但他们的意志比绝大多数苦修士更坚定。事实上苦修士本来就是教会的成分,巫师进入其中收获的大多是哀嚎、痛苦和对学派生活的感激。废物再锻炼也是废物。
高环是火种的尽头,也是大多数神秘者的极限。到了这个阶段,除非寿命将尽或势所迫,没人会冒险跨越亡续之径。学派中曾有传言圣典能让人成就空之境界……林德很早已经就接触过忏悔录,当时它没有任何反应。他不认为时隔多年后结果会有变化,但新的圣典也许有不同的标准。无论如何,他需要抓住这次机会。
为这个想法,他也瞧不起自己。
第四百零一章 海战(一)
“发现他们了!”这声高呼将多尔顿惊醒,他拔出咒剑,警惕地望向迷雾。
一名水手站在他左边转动齿轮,将炮筒转向前方。钢铁探入雾气中,不一会儿便浑“出汗”。好在这不是纯粹的金属,在魔法的加护下,多尔顿不用担心生锈炸膛的问题。不然他说什么也不会靠这么近。
在他后,齿轮咬合的清脆声音响成一片。无数支炮管整齐有序地伸向海面,钢铁撞击,绞盘旋转,风帆膨胀、延展,木桁仿佛要折断,两名士兵猛扯控索。整艘船都进入了备战状态。多尔顿站在甲板上,几乎能听见深埋于船舱中的炼金核心不断吞噬矿物的咀嚼声。浩瀚的魔力在其内剧烈升腾,神秘则悄然凝结。
这就是守誓者联盟的炼金战舰,名为“锤头号”。沉没在灯塔镇外的那艘则是“黑心号”。如果血族在海湾没有洛朗·维格突然炮击,它足以把伊士曼的舰队打成零碎的残骸。多尔顿感受着脚下凝聚的庞大魔力,忽然觉得自己此行没准会比想象中更艰难:吸血鬼不可能抵抗这些海上巨兽,而只要海上防线崩溃,联盟军队便会登陆岛屿,展开屠杀。多尔顿没经历过此等规模的战争,但这不妨碍他想象到时候战场上的混乱。
他其实并不需要搭乘守誓者联盟的战舰。命运女巫海伦告诉他,洛朗·维格会去的大本营是他到过的海岛。多尔顿这辈子只远航过一次,就是在刚抵达骑士海湾时被德威特指派去完成特蕾西公爵的探索任务。
当时他去了灰翅鸟岛。
那里令多尔顿感到亲切,但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岛上的环境称之为恶劣都显得委婉了。这帮吸血鬼倒是挑了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然而多尔顿对航海没有半点亲切感,他就算知道吸血鬼的驻地位置,凭他自己也到不了。
这么一来,还不如加入守誓者联盟一方来得划算。多尔顿离开潮声堡后直奔黑沙港,作为一名冒险者登上了联盟战舰。和他同时加入阵营的还有一支六十人的佣兵团,以及五条海盗船和一艘大胆的捕鲸船。他在其中完全不显眼。多尔顿是为了搭一路顺风船,而这些人则希望在战争中分上一杯羹,彼此间甚至没有好脸色。但不论如何,现在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处决洛朗·维格的关键是要找到他,多尔顿不算太担心。照实说,这趟任务的高难部分是从杀掉洛朗开始的。好歹前任海湾舰队司令有迹可循,而那个他承诺要找到的学徒却连影子都没有。这场交易的主体就是找到她,多尔顿看得出,要是他在杀死洛朗·维格后没有将罗玛·佩内洛普带回潮声堡,那他唯有尽快逃离伊士曼一途。既然命运女巫能在潮声堡发现已经逃出骑士海湾的洛朗爵士,那为什么不能找到我?
更何况,她能看见我的命运。
想到这个多尔顿就浑难受。他并非不习惯在别人的掌控下行事,但把握命运……未免太过详细了。有时候这不是坏事,如果不是女巫阁下提醒,多尔顿甚至不可能意识到德威特和英格丽的龌龊。他的感激让他同意受她驱使。但难以启齿的是,多尔顿没法不去多想她到底看到了些什么。会不会比那句话更多?只是她没告诉我……
号角声穿破迷雾。
这是来自海面的悠长战号,联盟战舰全速前进,很快也闯入了敌舰的侦查范围。多尔顿一手撑在船舷上,边是佣兵和士兵们出鞘的刀剑。这些人基本都是神秘生物,往常在领主战争中算得上半个主力,但守誓者联盟可不缺神秘者。
他首次在人群中不显得扎眼:一大群兽人、熊地精以及霜巨人拿着奇形怪状的武器,浑覆甲;纤细的猫人手里提着长刺,矮人士兵和他们的战锤一样高。野精灵背着弓爬到瞭望台上,号角和望远镜别在腰间,箭筒挂在多尔顿瞧不见的地方。甚至还有几个元素生命作为指挥官站在二楼阳台,活像迷雾里的彩灯一样闪个不停。
再没有神秘支点的种族能够像守誓者联盟一样丰富。他们保留了千年前同盟的制度,犹如那段辉煌历史在诺克斯延续的缩影。
假如现在暗夜精灵生活在宾尼亚艾欧,恐怕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多尔顿清楚他的种族拥有极强的排外,行事作风与大多数神秘生物也格格不入,但守誓者联盟并非是王国君主制或贵族议会制,他们的联合相当松散——这意味着它具有非凡的包容。联盟成员对彼此的义务仅在基础之上,能够最大限度的消弭冲突。而且神秘种族之间也并非没有共,在更大的利益牵引下,分歧的影响是可以被暂时忽略的。
血族本来也是其中之一,但现在他们背叛了秩序。多尔顿猜测这是否就是他们被驱逐出联盟的原因。半死灵本来就不值得信任,我的族群恨不得他们从诺克斯迁徙到加瓦什去。当然,沉沦位面没有多少活人供他们生存下去,恐怕这些寄生虫在千年前选择秩序也是因为走投无路。
“锤头号”战舰的船长是头狮人,他名为雷农·赫特伦纳,外号“奖章”。他长了一只歪鼻子,但那还不是他最显眼的特征。这头狮人赤着上半,他的膛上有一块拳头大小的凹陷伤疤,周围血管琐碎,状貌可怖。多尔顿认定那就是他外号的来源。
当迷雾无法构成阻碍时,“奖章”一挥他的大爪子,几十只火把在船舷上齐齐点亮,战鼓奏鸣赛过长号。士兵拉动升降索让风帆降下,野精灵们立即开弓放箭,一枚枚箭头闪着魔法光辉钻进丝绸般的薄雾里。
“开火!”炮手队长高呼。
多尔顿脚下一震,远处海面骤然腾起烟花。血族战舰的鲜红旗帜在焰火中折断,来不及转回击的吸血鬼士兵慌忙躲避箭雨。脱离炮筒的魔法有一击命中了船尾,爆炸使战船在海浪中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两个士兵跌下海去。他们死定了,暗夜精灵最开始这么想,但当他发现落水者没穿盔甲时,又有些不确定。
一队长着羽翼的古怪球形物体从船舱飞出来,它们的外壳呈亮金色,雕刻着大量繁复的魔纹——多尔顿只认出了震动共鸣和膨胀,以及需要一点锡引燃的麻痹魔法。他从没见过这东西,根据佣兵和大半士兵脸上的困惑表来看,他们此刻同样对这些会飞的球体抱有警惕。
然而没人解释、没人下令,乱七八糟的神秘生物们只好各司其职,装作没看见。弓箭手们迟疑了一下,但那些小东西相当灵敏,它们避开炮火和箭轨的速度令人惊叹,于是再没人犹豫。
血族已经开始了反击。这并非是一艘孤零零的巡逻舰,其后跟随着装备完善的一队长船,从阵型来看,他们是作为吸血鬼海上防线的左翼。浓雾无法阻止号角声传扬,魔法可以但没必要。很快会有援军赶到,然而守誓者联盟的军团自北方海域而来,意图坦,决不会步“黑心号”的后尘。
“锤头号”和敌舰的距离进一步缩短后,双方弩手们发飞矢。弓弦嗡嗡作响,箭头犹如交错的蜂云撞上船体。元素使们立刻升起屏障掩护,吸血鬼则立起盾牌和铁板抵挡,弹飞短箭和投矛,但金色的神秘球体紧随而至,它们碰撞即爆炸,连被弹开的时间都没有。霎时间,血族战舰甲板上的防御彻底倒塌,不住喷吐火焰的重炮和魔法弹雨都为之一歇。爆炸将战舰囊括在内,浪扫开雾气,一根副桅带着火焰坠入海水。
“奖章”没有错失良机。他将手边的长矛重重一顿,炼金炮台上魔纹流转,瀑布般的火力倾泻在战舰上。光芒和元素的激让多尔顿闭上眼睛,他听见一支飞矛突破防御,撞在边炮手的盔甲上,令他咒骂着朝后栽倒。
联盟的伤亡远小于吸血鬼,这几乎都是炼金战舰的功劳。可多尔顿一点也不觉得放心。他脚下的甲板不住摇晃,既是因为风浪也是因为血族的反击。他几乎可以想象船只的另一侧正在遭受炮火洗礼——“锤头号”与敌舰靠得太近,主要目标也是眼前的帆船,这让其他的长船有了从侧面包夹的机会。至于“锤头号”的友军,那些海盗船不可能依靠坚固的炼金战舰突入敌阵,他们顶多在外围支援,咬住一两艘战舰拖延时间。
多尔顿觉得头晕目眩。海浪时远时近,漂浮着碎木条和吸血鬼的残肢。不是战争和死人的原因,他只是厌恶在海上和仇敌开战。我不该上船。在海战中他毫无发挥的余地。多尔顿眼看着“锤头号”的敌人在凶猛地炮击下调转了船头,似乎打算逃跑。
“准备钩锁!”雷农大吼。
对船队而言,两艘船靠得很近,但事实上它们此刻相隔近百码。多尔顿听见佣兵中爆发出一阵讶然的呼喊,他自己也满心茫然。联盟要干什么?
第四百零二章 海战(二)
从炮筒中发出来的不再是魔法光束和花哨的飞弹,一根根钢铁链索喷出炮口,“锤头号”仿佛长出了手臂,将血族战舰牢牢抓在掌心。佣兵们瞪着眼睛看这一幕,他们可以预料到战争的胜利,否则也不会把注压在联盟上了……但没人能想到血族会败得这么快。
“我们赢了?”一名剑士问。
“还没。”某个矮人说。“接下来才是重头戏,‘锤头号’击沉对面需要时间,我们非得将猎物赶紧消化不可。”他指了指后,十几艘帆船穿插在海面上,远处则隐约可见包围过来的血族主力舰队。
“锤头号”作为先锋加敌鱼饵,他们有责任为联盟创造优势的战场环境、扩大战果。随后而来的“巨爪号”和“蓝墨水号”分别牵引着浩浩的联盟船队。炼金战舰拥有无匹的强大火力,但巨大的体量也让航速受到了拖累。假如吸血鬼们打算放弃岛屿乘船逃走,联盟便会陷入艰苦的追逐战。
“奖章”明显不乐意看到这种况,他一定对“锤头号”的发炮做出了某种改造。多尔顿知道它们都是炼金物品,换句话说,就是魔纹阵图与神秘材料的造物,但他并非炼金术士,无法看出那些黑黢黢的炮管内部隐藏了怎样精巧的奥秘。即便如此,他也认为此举太过冒险:血族战舰的距离太远,一般来说,这时候弹出勾索是海盗在劫掠商船时的做法,因为后者会乖乖降速以免盗匪直接撞沉帆船。而眼下血族肯定不会让他们如愿,一旦战船发生碰撞……他只能期望这艘“锤头号”要比沉没在骑士海湾的“黑心号”更结实了。
炮手们开始转动绞盘,嘶哑的摩擦声在齿轮间迸发。这些超乎常理的钢索足够坚固,上面的神秘痕迹意味着同样非凡的造价。因此伴随着船体的剧烈摇晃,血族战舰真的开始向他们靠近。
浪头沉重得几乎将“锤头号”掀翻,多尔顿的眩晕更加严重。帆船如同一只落入铁网的鲨鱼,徒劳地用牙齿撕咬锁链。无数血魔法散发着臭味向他扑来,元素使们共同撑起的防御屏障竭力坚持了几秒,终于在空中崩解。
两艘战舰的距离拉进到了五十码内,正如多尔顿所料的那样,血族战舰不再挣扎,而是主动调转船头撞向“锤头号”,决心拼死一搏。
多尔顿开始考虑跳船的可能。海浪和炮击对高环神秘生物的威胁不大,但他首要面临的就是失去代步工具的问题。看来跨越亡续之径还是有必要尝试的,他荒谬地想,尤其是在茫茫海上,战场中心,在最没条件实施这个想法的时候。毕竟一旦度过了危机,他就不用寄希望于找死的活动了。
“倒霉的实验品。”一个细微的声音钻入耳中。多尔顿在紧急时刻也不抬起头,看见一名野精灵风行者在跟她的同伴交流。“……抓住它。”她的言语淹没在嘈杂中。战舰周围的爆鸣此起彼伏,霜巨人和地精军队也咆哮着发出战吼,现在“奖章”面对这些家伙唯有一道命令可以生效。显然守誓者联盟有成竹,并且不打算与参战的冒险者们分享信心的来源。
他决定观望片刻。
指挥官雷农捏紧拳头,他脸上的故作镇定无法掩盖内心的兴奋。“打开气舱!”他喊道,“让它停下。”
好吧,他还是有其他命令是得以生效的。“锤头号”发出一声悠长、尖锐的鸣叫,多尔顿吓了一跳。有什么变化正在发生。他脚下的甲板忽上忽下地摇晃,一团绳索把某个士兵抽倒在地。他撞上锁链炮的绞盘,而炮手跌进了一只空桶。高大的霜巨人像巨石一样砸入木板中,压断了某个躲闪不及的凡人佣兵的手臂。这小子尖厉地哀嚎起来。负责掌帆的士兵被迫松了手,于是瞭望台上的野精灵猝不及防,整个儿翻下了栏杆。
这时,一枚炮弹恰好从后方击中船头,狮人指挥官咆哮起来,随手拍开飞来的铁片。“我说打开气舱,不是让你们停止防御!”一支箭就扎在他的脚尖前。“你们到底有没有脑子?”
但不管船长怎么恼火,多尔顿非常理解那些负责翼护船体的士兵。要在这种程度的颠簸下保持平衡实属不易,更别说注意着飞来的魔法炮弹了。此时的天空比清晨时分还要模糊,但这次遮蔽它的不是迷雾而是烟尘。他竭力适应晃动,无论这该死的船有什么秘密正在施展,最好现在就完事。多尔顿宁愿它被撞成两截,好尽快结束折磨。
雷农却一点也没这么想过。“锤头号”的变化逐渐明显起来。多尔顿用一根副桅固定住自己,虽然帆桁七扭八歪总是遮蔽视野,但也好过被甩出去。当他感到脚下的震颤与冒险者的尖叫变为惊骇的呼喊同时加剧时,他终于注意到那所谓的“气舱”到底是在哪儿了。
“锤头号”从当中断裂,以主桅为界限,整艘帆船好像一根被掰断的长面包棍。内部的连接结构则呈现出拉门插销被拔出后的结果,帆船组件朝两侧依靠手摇式喷气动力猛地窜出去一截,准确地在血族战舰的冲锋线路上张开了一个大口子。
多尔顿张开嘴,海风灌了一肚子。照理说他不该这么失态,宾尼亚艾欧的一切都与廷努达尔不同,但他在人类王国待得太久,一部分观念已经与边的人趋于共同了。
而在伊士曼,没有什么帆船能在战场上把自己主动断成两截。
“船要沉了!”在视野被士兵和木杆遮挡的船头位置有人尖叫。这是常识给出的答案。“它把我们撞断了!”
“它还没过来呢。”野精灵说。她抓住一头熊地精的小腿铠甲,轻盈地窜到他脑袋上,然后借力重新爬上瞭望台。她的同伴低声窃笑,调侃她先前掉下去的一幕。这些精灵的心与多尔顿完全不一样。
冒险者们慌乱地四散攀抓,“锤头号”在摇晃中迅速地完成了拆分,并且好端端浮在海面上。多尔顿能看见船底部位升起的钢板,它阻挡着海水进入船底,形似一排翘起的脚指头。一大堆魔纹雕刻在上面,这回多尔顿一个也没瞧明白,他能认出那些花纹具有神秘已经是极限。
“都抓紧!”“奖章”雷农大吼。血族战舰来不及再做调整,船尖的雕像距离锤头号仅有十码。锁链的缠绕使得绞盘飞速倒转,狂风和海浪疯狂搅动。他猛然拉下边的一根纵杆。“都抓紧!”
突然之间,雪白的气浪喷出断面,浓雾蒸腾犹如岩浆注入海水,锤头号断裂的船竟被这些摸不着抓不住的气体重新连接在一起。血族的战船一头扎进雪白浓云中,好像陷入了松软的泥浆般动弹不得。
登船以来最可怕的晃动同时来袭,多尔顿感到自己脚下的甲板倾斜了足有五十度,他几乎贴上海面。一阵阵惊叫、爆炸和咆哮声伴随船的歪斜递向,连守誓者联盟的士兵们都无法维持镇定。两头霜巨人撞在一起,矮人满地乱滚,兽人和绳索较劲,瞭望台上的野精灵大呼小叫,但多尔顿也听到笑声。
“抓紧!”雷农·赫特伦纳挂在纵杆上,高声重复命令。一两发魔法弹穿透元素屏障在地板上爆炸,狮人指挥官也视而不见。他在浓雾中对元素使的队伍咆哮:“降低重心!都聋了吗?”
其实不用他吩咐。锤头号的炼金核心像是挨了鞭子的战马一样嘶吼,全功率燃烧魔力,引动神秘降临。海浪也在魔法的驱使下协同发力,卷席的波涛拍在战舰一侧。冒险者们瞪眼瞧着一艘巨大的战船仍保持着动态静止在烟云里,而承受了惯累加力量的锤头号在水平方向上后移了十几码,居然也见鬼地找回了平衡。
“这他妈是什么东西?”一个戴着圆盔的佣兵咒骂。无人能够回应。
“我们咬住它了。”雷农高喊,“跳上去!登船!进攻!”他的脑袋冒出亮金色的狮鬃,最后一个音节变作震耳聋的怒吼。矮人族和熊地精率先相应,霜巨人们晕头转向地朝半空挥动木棒和铁锤之类的重型兵器,野精灵和猫人则万箭齐发。多尔顿愕然地发现新的战场已然在两艘相互交叉、摇晃不休的战舰上开辟出来,一场匪夷所思的接舷战就此启动。
“进攻!”最后连一头雾水的佣兵们也加入进去。
柔韧的白烟仍未散去,士兵们翻过栏杆,在甲板上厮杀。多尔顿也只好跟上。他避开霜巨人的分队,对兽人的战团也没兴趣,便在边缘借着隐蔽的魔法挑选落单的吸血鬼下手。
战场上暗元素的神秘特效用非凡,但必须警惕双方飞矢的误伤——几乎没有弓箭手瞄准他,然而箭矢的落点往往不受控。多尔顿一剑贯穿一个血族术士的喉咙,将尸体甩下船舷。他回望战场,衷心希望洛朗·维格爵士就在船上。
第四百零四章 挑一个
下船时,巡视码头的卫兵眼里充满狐疑。他走在前面,完全目不斜视。灰蟹堡的气氛尚未被灯塔镇的紧张局势所影响,黑沙港虽然封锁了部分航路,却并没完全止船只出行。这意味着海湾战争暂时只是挂了个名头,真正的战场确实是在铁龙港开启,但联盟和血族厮杀的战圈目前还限制在海上。
码头栈道边,两个酒吧侍女窃窃私语,从来往的行人中挑选潜在的顾客。尤利尔听见她们讨论裙子花边、物价上涨和街头八卦,以及有关公交线路的运行改动、早晚班车。他几乎忘了这种简单的焦虑曾会是他一辈子的重复缩影。
“像不像布鲁姆诺特的夜语河?它的尽头也是这么广阔。”最后他说。
乔伊面无生气地点点头,但这种表现不意味着他不耐烦。“歌咏之海比河道更长。”学徒确信他想说更宽。“宾尼亚艾欧东北部有一片地心海,那里与这儿不同。”
“地心海?”难以想象。“湖泊?”
“它连通了两界。”使者说,“比湖泊更长、更深。”
“也许我将来会去那里冒险。”它被乔伊形容得像是一处神秘之地。尤利尔有太多地方想去,不过他最后恐怕只能借助克洛伊塔的观景台达成心愿。在表世界人们描绘景观往往着重强调美感和奇特,但神秘领域更超出常识。“你用星之隙去过高塔属国之外吗?”
“不常去。”
那你还真是意志坚定。要是尤利尔能打开门就到诺克斯的任何一个角落,星之隙就得超负荷运转了。一年到头,我会连回家都像观光。“海湾战争有没有可能波及到灰蟹堡?”
“你到底能不能找到路?”
尤利尔只好收敛思绪。由于灰蟹堡没有什么独特的建筑,导师就算来过这里也无法辨认出方向。他只好充当索伦的角色。金雀河上没有报纸、没有往来行船,学徒甚至不了解战争进行到了什么阶段。还有罗玛。即便有索伦指引,这丫头也不一定会听话。想到这些迫在眉睫的纷繁事务,尤利尔顿时没了展望未来的心。乔伊总有办法让人心无杂念,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一只椋鸟在窗台边注视着栈道,在尤利尔推开门时受了惊。它警惕地瞪着他,微微张开羽翼。这是距离码头最近的一家冒险者酒吧,但眼下似乎反常地门可罗雀。
乔伊抓住迎上来的侍者,“一份报纸。”果不其然将对方吓得后退。“还有咖啡。”
太有效率了。在成为高塔使者前,乔伊没准是黑帮成员,只管杀人不负责善后的那种。女侍的神色活像见到了闯进城里的海盗,尤利尔只好跟过去在旁补充:“我们可以先——”付钱?眼下他上只有一在白塔更换的行头。不管他先前口袋里有什么,也都丢在银顶城的教堂里了。“先等等。”学徒生硬地改了口,“你去忙别的吧。呃,有旧报纸能免费提供吗?”
女侍点点头,赶紧逃掉。
“我以为你喜欢喝咖啡。”或许是他的神实在古怪,导师主动解释道。
“不。是约克喜欢。”在布鲁姆诺特尤利尔确实常离不开提神的饮料,那都是因为排满的程表……以及痛不生的训练课。上个月他甚至挤出时间参与了侦探邻居阿加莎接手的谋杀案,没一刻消停。“而且不是这回事。”
“我没注意你们说了什么。”
“这可能不是要紧的事。取决于你的答案。”尤利尔说,“首先,我们一定要悄悄溜进灯塔镇么?”
使者点点头。“时间。”
尤利尔叹口气。“阿克罗伊德要是存在,肯定会被人们无休止地呼换烦透了。这该死的时间怎么了?我们要赶在什么时候?”
“留给我的时间还不够。”
他想干什么?尤利尔没明白他们为什么一路加急,到了目的地门前反而要主动拖延时间。“这是你欺骗梅布尔女士的原因吗?”
“有关系。”使者承认了,“我必须确定寂静学派的状况。这些巫师是来找圣典的,他们注定找不到。”
尤利尔知道乔伊不打算归还忏悔录,无论它是不是圣典。“我看他们很难放弃。”
“所以我要让他们死心。”
“你要怎么做?”
“问题不在于我。如果当场跟他们挑明,你就会白来一趟。我可以强迫教会交出你要找的人,但眼下守誓者联盟正在内战,苦修士也在观望。神秘领域需要应对恶魔。盖亚教会完全可以找借口。”
即便乔伊说得颠三倒四,尤利尔这次也听懂了。教会的夜莺会斩草除根,不留祸患。原本的他或许根本不会认同这种说法罢。“神秘领域的秩序战线?”
“无星之夜也是借口。”使者说。“巫师们不知道红之预言的内幕,他们无疑会全力打击结社的无名者,但却也不会放弃削弱联盟……和克洛伊塔。”
盖亚教会曾在乔伊遭受袭击时袖手旁观,尤利尔不会忘。“如果巫师不把对抗恶魔结社放在首位,我们干嘛要让他们留在伊士曼?”
“蠢问题。”他懒得说明。
“这是因为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好像这是我的原因似的。“你到底要怎么决定?巫师留在伊士曼的借口有多牢固?海湾战争怎么处理?这些东西是我在实习中应该了解的。很遗憾,再蠢的问题我也得问出口。”
质问惹恼了他,乔伊似乎想直接宣布学徒不合格。这时女侍送来了报纸,随后步伐僵硬地退开。
没法赶走那些学派巫师,对不对?想也知道使者的状态不可能完全没有损耗,那完全不合逻辑。再高的神秘度也不是永动机。
但这话说出来就太不明智了,尤利尔回到先前的话题。“那么,重点还是落在寂静学派上。他们在观战——这是十分危险的做法,恶魔想把他们拖进战场只需动动手指。当然这也会让结社引火烧;学派巫师进入高塔属国的立足点是圣典的丢失,但如果真拿它说事,巫师们八成不会认账。”
使者静静聆听。
“还有水银领主拉梅塔。”尤利尔摊开报纸,瞄了一眼,随即继续自己的分析。“秘密结社不大可能会与血族真的共同进退,起码无星之夜的黑骑士不这么想。水银领主多半和黑巫师有联系,索伦告诉我,寂静学派就是水银圣堂,这女人的目标是你。”
“不。”年轻人打断他,“她只想拖延时间,以免我妨碍她。水银领主的目标是金雀河和海湾战争。她的所有行动都是为了制造混乱。”
“混乱?”
“秩序的反面。”使者似乎是在认真回答。
秩序的敌人在诺克斯制造混乱,多么合合理。尤利尔一直认为无名者是秩序的一部分,是黎明之战后战败者的后裔,本是无辜的。但好像无星之夜的成员不都这么想。“若真是这样,那么联盟的海湾战争恐怕也由他们一手推动。”他想想就头疼,“恶魔希望我们自相残杀。”
乔伊拿过报纸。“‘我们’可不恰当。”
“如果守誓者联盟无法应付恶魔结社的袭击,那最好让寂静学派的巫师留下来。”尤利尔指出。
“你愿意这么做吗?”
“这跟我愿不愿意没有关系。”这话让使者忽然抬头瞧了他一眼。“找到艾肯不意味着让骑士海湾的更多小孩家破人亡,流落街头。这完全与我们的目标背道而驰了!”
“好吧,但他们非走不可。”使者终于透露了打算,“水银领主是寂静学派的恶魔领主,而学派不是高塔……侦测不是巫师的长项,她在学派里安插的无名者没准比教会的蜡烛还多。指望巫师在这场混战中帮忙很不现实。”
“也是这么回事。”先前尤利尔根本没想到这一层。
“圣典没有鬼用,红之预言绝不能透露。学派领队夏妮亚·拉文纳斯是新一代的法则巫师,我不了解她。为了避免事态扩大,将巫师赶出伊士曼非常有必要。联盟的战斗既然发生在海上,对骑士海湾的影响也不大。只要驱逐巫师,外交部就能掌控局面。”白之使放下报纸。“现在命运女巫还在潮声堡,雄狮没办法分神去寻找罗玛。你说过教会的夜莺企图抓住你们封口,但罗玛并不了解这些,她很可能去教堂等你。”
“……那她就会落到教会手上。”尤利尔一拍额头。诸神保佑,这姑娘是去了潮声堡。“这种况下,正常的交涉根本行不通。”难怪他们必须悄悄进入灯塔镇,打草惊蛇的后果就是自找麻烦。
使者点点头。“守誓者联盟和寂静学派,以高塔的力量我们也只能挑一个。绝不能让海湾战争演变成混战。”
恶魔结社肯定不同意。尤利尔不知道他要怎么将巫师驱赶出伊士曼。他相信乔伊的把戏需要忏悔录,但也相信自己不会从导师口中得到一个字的解释。“那我们先乘客船去潮声堡。第二件事,你有支付船票的钱吗?还是打算偷渡?”
“没有。”
“那我建议卖掉那条船。”学徒卷起报纸,“但愿有人买它。我可不可以说那是一条被大难不死的高塔统领驾驶过的幸运之船?”
“那你的买卖会非常不幸。”
第四百零五章 挖矿
“最新的消息。”尤利尔说,“恶魔袭击了潮声堡。守誓者联盟的舰队今天早上经过灰蟹堡,招募佣兵和冒险者与血族开战了。”
“雄狮没到潮声堡?”
“袭击是前几天的事。不过海伦阁下没受影响,她把刺客连带塔楼一起埋在了海底下。”尤利尔给乔伊看那张占据了大半个版面的照片,宏伟的石塔当中折断,上半截不翼而飞,基座也遍布裂纹。“我原以为她是天文室成员呢。”
“她当然是。只是从不去观景台值班。”
“大占星师也能做到这些事?”
“她不是大占星师。她是竖琴座女巫,诺克斯最为古老的神秘之一。我是说,神秘职业。我让雄狮赶往潮声堡是因为所有人都看得见他的行动,而不是认为女巫会死在几个无名者手上。”
“在我的印象里,天文室和外交部侧重点不同。”
“大家都这么以为。”使者回答。
虽然早已见识过白之使的手段,尤利尔还是忍不住别过头。“那你好歹也给我个提醒!我又不会蠢到把这些东西说出去。这下计划得重新修正了,我们可以绕过潮声堡,直接去灯塔镇。”
“这艘船到不了灯塔镇。”铁龙港已经彻底封锁。或许这就是他没告诉学徒实话的原因。反正他们也得在潮声堡改道。
往好处想,起码他没有瞒着我红之预言的事,尤利尔心想。说来也奇怪,乔伊会将高塔集会的机密倾囊相告,却喜欢在某些过程和细节上一笔带过,甚至故意埋设陷阱。他试图让自己脱离在外,而且是用一种极为高妙的招数——即在战略上挣脱现有局面约束,又把自己作为当下局势的一部分来纵。最关键的是,他的力量会让很多人……大多数人都认为他的做法是根本不必要的,他们完全是毫无察觉。
“灯塔镇的教堂一定戒备森严。”他转而提起更进一步的行程,“但我想我可以偷偷翻进去。这样一来,侦测站也就不用理会了。”
使者点头。“提前使用魔法。”他嘱咐。灵视足以确保潜入的成功率,尤利尔对它的掌控也随着神秘度的提高而大大增强了。
“海伦女士会在灯塔镇,我们要先联系她吗?还有雄狮阁下。”
“去教堂找人是你的事。”白之使指出。“所以你来决定。”
“我?”
“这里没有第三个人。”
可你是导师,我才是学徒。尤利尔只好相信通知女巫与否对乔伊来说并不必要。“那就暂时先保密。”他作出了决定,“灯塔镇的巫师多半会严密地监视海伦女士的动向,我们找到人后再与她联系。”
使者同意了。
“还有罗玛。她八成也在灯塔镇,不知道女巫阁下是否会先遇到她……索伦在她手里,我想一旦她还没回到空境阁下边,你找到她会比较快。”
“接下来?”
怎么都变成我来安排了?“尽量别去挑衅寂静学派,乔伊,这算是我的请求。”恶魔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就算使者不是那种容易上当的人,但总有些时候不是看穿圈就能幸免的。“还有守誓者联盟的内战。血族到底为什么要与联盟开战?巫师来伊士曼寻找圣典的契机相当巧合,也许他们知道什么内。”
年轻人没有表示。“还有吗?”
“就这些。”我在浪费他的时间,学徒意识到。他正需要找到对付巫师的手段。该转离开了。“你……”但尤利尔还是迟疑地开口,“你是不信任我吗?”
“蠢问题。”使者似乎有点诧异。
他也觉得愚蠢。“那你为什么总是不告诉我你的打算?也许我帮不上忙,但我起码可以不给你的计划添乱。”还是说我按照自我意志的行动正是他想要的?
“那会影响你的判断。”
“我不明白。”
“你需要自己考虑清楚,你的下一步要做什么。我会告诉你我要做什么,但我的目的不重要,动机也不重要。我的判断会干扰你的判断,我必须尽力不这么做。”
“为什么?”如果尤利尔不了解全部的况,那就没法作出最正确的选择。他搞不清楚导师的想法。
“因为你可以改写命运。”
这话好像言不由衷。真见鬼。“如果你告诉索伦你要到六指堡去,就用不着我改写命运了!”
“不。我去六指堡是因为水银领主拉梅塔在那里。”
“你明白我的意思。”
“没有意义的争论。”导师评价,“人们只需要了解他们应该了解的东西,不然就会徒生烦恼。”
“你凭什么知道我该了解什么?”学徒质问,“你自己没法应付全部的事:守誓者联盟、寂静学派和无星之夜!不是我想怀疑你的力量,乔伊,但事实证明就是这么回事。”你连去潮声堡的路都找不着。“你给我安排计划的权力,却不告诉我具体的内容。我以为是我原本帮不上你什么,但现在就算我帮不了你,是不是也可以了解你的想法、分享你的感受?”
他会怎么看待这些问题?尤利尔决心仔细观察。现在他很冷静,不像在船上。他希望乔伊会愤怒地反驳,或者干脆像在训练课上一样默不作声地给他一棍子。但白之使什么也没说,直到学徒积攒的勇气烟消云散。他拒绝我了解他,尤利尔勉强别过头。他一直都有自己的打算。他是战士也是领导者。如果你向他吐露心声,他会想要给予你安慰,但决不会为此感同受地反过来对你敞开心扉。他似乎天生就不擅分享,他是会说话的石头。
“我就是知道。”乔伊终结了话题。
他甚至没给我留下虚幻的希望。尤利尔无法再停留在这里。“抱歉。”他满心沮丧地站起来。“还有十分钟我们到码头。”
“不用抱歉。十分钟足够忏悔录熟悉它的新主人了。”
尤利尔在门槛上绊了一跤。“你说什么?”
“这就是我的打算。”年轻人面无表地回答。“忏悔录和你的誓约之卷有相似的特,可以对神秘度进行魔力共鸣拔升。学派巫师错过了收回圣典的机会,他们要么立即离开,要么死在伊士曼。结社成员想看到后者,但寂静学派知道我也想看到后者。”
要是我不问,他是不是还打算直接动手了?重新站稳时,把手喀的一声,尤利尔发觉自己的脸随之抽搐。行了,灰蟹堡明天的新闻也有了。看在诸神的份上,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考虑这个方法的?刚拿到忏悔录?尤利尔本以为导师会在六指堡袭击之后可以谨慎,好吧,起码是不那么激烈地处理问题,没想到他居然反过来去挑战极限。
“我不想听你的评论。”使者先于他开口说。
这是第一步。“不,是别的事。”尤利尔心想,早晚人们会戴他。“我们下船后再重新订正计划。”
“我不会影响你。”乔伊说,“你的打算我了解,这也是我行动的基础。”
该怎么回答?尤利尔欣慰地思考,我很荣幸获得你进一步的信任?这似乎是一句废话。如果诺克斯有什么人对他知根知底、让他毫无保留,那多半就是乔伊了。况且导师也不是对所有事一昧隐瞒,他告诉我一个命攸关的秘密。这几乎不像乔伊的作风,但他也在逐渐改变。最终学徒关上门,海风在船舱中鼓动了一瞬。
他惊异于自己的平静。我也在改变。
在灰蟹堡卖掉的帆船让路费变得充裕,尤利尔希望船长能联系到前往灯塔镇的马车,或者干脆是两匹马。敢在战乱时期接生意的都是些大胆的家伙,尤利尔与他闲扯了几句,结果收获了一箩筐的推诿和抬价花样。好在他处理起这些琐事比挥剑更游刃有余,等到拖过了十分钟,客船返航转回灰蟹堡,尤利尔也给马儿上好了鞍。
“我换了新的马鞍。”学徒从木桩上解开绳子,翻上马。这是匹健壮的坐骑,稍稍甩头,就几乎将木桩从烂泥里拔出来。“有点买贵了,毕竟我们只需要它代步一次。但骑士海湾现在什么都贵,坐骑还算好的。许多骑马来这儿的佣兵跟随船队去海上打仗了,他们宁愿卖掉坐骑换头盔和长剑,也不考虑自己战斗结束后怎么离开。”
“我也没考虑过。”乔伊说。他恐怕压根没注意马的事,也不像尤利尔那么有兴趣。“你要去潮声堡过夜么?”
“呃,我没这个打算。”他的话让尤利尔摸不着头脑。
“你的新计划是什么?”
“暂时……还没想过。”尤利尔尴尬地说,“但既然你已经能掌控忏悔录了,我们就不用多么复杂的步骤。”他拼命转动脑筋,“我潜入教堂找人,你同时向巫师们宣告圣典的下落。想必他们会更关注你那边。”
“教会知道我们同行。”使者指出。
“噢。”他回到白塔只有一天时间,但王都铁爪城的耳目就和城里的鸽子一样多……尤利尔冒出一个念头。“那我们可以换着来:你到教堂里找罗玛和小艾肯,我去跟巫师交涉。”他已经是高环神秘者,寂静学派的巫师也会重视他;最妙的是,没人会想到克洛伊塔的空境统领会潜入盖亚的教堂。
而乔伊就是这种出乎意料的人。
第四百零六章 搜寻计划
一只慌不择路的老鼠撞上了凳子腿,被猫按在爪下。小小地哀鸣过后,美丽而饥饿的猎手带着晚餐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房梁。林德将这些响声忽略,专注于园丁送来的回报。
最开始就是守誓者联盟的消息。海湾战争正如所有人预料的那样发展,联盟在血族终止了契约后,迅捷地向神秘领域证明了德拉布莱亲王和他的族裔对联盟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在林德看来,这些联盟异族是趁此机会向神秘领域展示他们的炼金成果。明天他得命令巫师们加快对炼金战船残骸的运输。
这些杂事可以交由当地冒险者协助完成,不用他特意关照。目前骑士海湾的神秘生物数量激增,更多人跑去加入胜利者的阵营,原本危机四伏的骑士海湾忽然成了神秘领域最为炙手可的去处——形形色色的佣兵团、战争贩子、海盗和武装商会都悄悄探出触角,来到最接近战场的灯塔镇摸索,寻找攫取好处的机会。但不管他们抱着怎样的意图,眼下守誓者联盟的声势几乎可以与神圣光辉议会比肩,就连伊士曼人也荒唐地四处宣扬,好像他们脑袋顶上的苍穹之塔不存在似的。
连这些家伙都有胆子捞好处,为神秘支点之一的寂静学派却必须按兵不动,以便观察战况。林德无法想象“秘匣”或“纹”阁下会让机会从眼前白白溜走。说到底,这女人将带领军队参与战争看做是一次招摇过市的游行。巫师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哪怕现在面临的风险与可能获得的收益比例足以让最谨慎的投资者心动。等战争过后,他愤愤不平地想,等战争过后,人们会把学派当做第二个克洛伊塔。
也许,她怕的就是高塔。林德将纸张丢进烛火里。灯塔镇设有电线和一趟半废弃的靠近海边的公交轨道,油灯因此显得可疑。白之使还活着,这会让大多数蠢蠢动的人敲响警钟。起码不会有更多神秘支点想插手了,比如神圣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虽然没有证据表明他们会再次返回伊士曼,但林德相信,哪里有恶魔,哪里就会有膜拜露西亚的疯子……两者都会干扰学派巫师的搜索计划。这么一想,白之使生还也算个好消息。
其次是一些中规中矩的报告。林德翻动纸张,浏览法夫坦纳使节的动向、金雀河下游的况、盖亚教会的人员调动以及零零散散的物资配比清单。雾精灵对守誓者联盟的内战漠不关心,她们向来如此;教会倒有些琐事。一批反巫师派捅出来的篓子,就是总主教、灾区教堂重建之类的玩意。那些白痴至今也不肯承认真理的存在,有关他们的消息不提也罢,反正苦修士们会处理好内部问题。学派的吉祖克阁下曾打趣让他在晚年决定跨越亡续之径后试着当当盖亚的大主教,林德婉言谢绝。
最后的物资才是关键。林德带领搜索队中五分之四的学派巫师来到骑士海湾,从那以后六指堡的矩梯运输便告终止。先前他还以为是高塔使者对伊士曼王国违背属国条约的支援行为进行了干涉,但在六指堡崩溃的时候,藏匿在流水之庭的恶魔便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他早知道伊斯本·格洛尼翁这凡人会因愚蠢而死于非命,可能让整个流水之庭为他陪葬,这位子爵大人也该瞑目了。伊士曼不值得学派投入,林德想知道夏妮亚在龙堡会对此作何感想。
于是他将压在最下面的回信翻上一打清单。封蜡需要特别的巫术熔化,林德认命地辨识上面的花纹,用指甲抠掉几处故弄玄虚的线路。他嘟囔着魔咒,一簇火星蓬起,蜡块逐渐在量的侵袭下扭曲,随后色彩消失、变成透明,好似不曾出现过,省却了处理的麻烦……
……但一种不满在他阅读了内容后迅速积蓄到了顶峰。夏妮亚·拉文纳斯的命令措辞优雅、语气顿挫,她希望骑士海湾的苦修士和巫师们可以自己处理物资问题,并直白地陈述王国矩梯暂无修复的可能,学派本部的补给也需要时间。在下一页,她转头又严令林德将“黑心号”战舰的残骸尽可能快速地运送回铁爪城,以免守誓者联盟解决了吸血鬼回来找巫师们的麻烦。这时候她居然见鬼的大胆起来了。
如果夏妮亚认为守誓者联盟会找上林德·普纳巴格这个高环巫师,从而完全撇清领队的关系的话,那她就打错算盘了。林德看下去,想瞧瞧她要拿什么让自己心甘愿和她共享风险。
真是不出所料。夏妮亚这种谨小慎微的女人甚至不敢在私密信件中提到联盟的战舰,她决不会给人留下把柄——也就是说,没有。她夸奖他的统帅力和麾下严明的纪律,称赞他没有贸然插手海湾战争的稳重沉着,并保证会向学派请求对他在寻回圣典这项重要任务中作出的贡献加以表彰。提到表彰,他强迫自己继续往下看了两行,不过很快就为这个决定而后悔了。都是些空洞的承诺。我还不如加入冒险者讨伐吸血鬼的队伍呢。
林德将剩余的清单投入火中,他没必要看下去了。巫师们必须自谋生路,也必须完成任务。这就是他的长官传达给他的全部讯息。她好像将他们当成凡人的帆布,只要喝北风就能驱动船只行驶。哼,反正指使人可不花力气。
虽然没有证据,但林德坚信夏妮亚·拉文纳斯是借助了某些特殊手段才获得了晋升空境的资源的。要是没有看上去那么固执,雄狮罗奈德·扎克利说不定会上她,这会让我们的处境变好些吗?不过白之使回到了铁爪城,再人的婊子也没戏可唱了。那疯子曾差点杀掉露西亚圣洁的女神官。
抱怨有什么用?他无论如何也得拿出个章程。盖亚教会眼下忙于灾区重建和内部的烂摊子,获取支援已经不大可能;当地领主仍需仰仗他的庇护,但若让德威特意识到学派巫师居然得让凡人来提供援助,恐怕伯爵会将林德的力量视作交易筹码。他难以忍受这点。
可如果实在别无他法,那也只好这么办。进入伊士曼的苦修士数量远比佣兵团要多,除了贵族几乎没人能负担起他们的常物资消耗……他绞尽脑汁,寻找着自力更生的可能。我宁愿带队参与海湾战争,就像佣兵团一样。这个念头突如其来,被他牢牢抓住:能否让巫师们接管冒险者酒吧?现在大部分冒险者都涌入了战场,灯塔镇的铁龙港被下令封使用,反而将这些人驱赶走了。小镇冒险者出现了空缺期,麻烦却永远不会少,要是巫师能代替冒险者,撑过后援赶来的时间为未必不可能。
火焰耗尽了燃料,皆告熄灭。林德疲倦地靠在椅子上。吩咐学派巫师去做冒险者的低活计,想必会让许多人怨声载道,况且他还得保证有足够的人手追查圣典的下落。高塔女巫昨夜在潮声堡弄出了不小的动静,林德忐忑了一整天,但事最终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
他派出去的刺客都死了,女巫没有抓到活人。
林德确信圣典就在潮声堡,骑士海湾的领主城堡中,搜寻势在必得。对他来说,伯爵的卧房什么也不是,只要宣称自己决不会离开灯塔镇,德威特·赫恩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就一定也会随他留下。他多余的关心只因为那是女巫的临时住所。如果直接进行搜查,就只能寄希望于她不会对一本全新的圣典感兴趣,林德不愿意赌她的心,他必须解决这个误打误撞的“守卫”。
圣典才是最终目的,他心想,为此作出的牺牲都是必要的。夏妮亚看错了我,她的赞美是给表面上的林德·普纳巴格,而非一个指派下属去潮声堡送死、企图挑起战火的野心家。
照这样想,我和恶魔的共同目标仍然存在。林德闭上眼睛,在桌沿边搭起腿。但他没本事杀害命运女巫,只需要让她离开城堡就够了。
在命运女巫的眼皮底下搬弄诡计极富挑战,她只要稍稍窥视“过去”,一切谋划便无所遁形。恶魔结社的袭击无意间为他的计划提供了掩护,只要海伦·多萝西娅将这次袭击当成恶魔的又一次尝试,她就不会刻意去求证这批刺客的份。命运是至高神秘的讯息,却不会主动钻进窥视者的脑子里。我仍是安全的。
不管怎么说,在付出了预料之内的牺牲后,他的计划成功了。命运女巫抛下潮声堡来到了灯塔镇,接下来得靠他自己应付这女人。女人!尤其是居高位、美貌非凡又思维敏锐的那些,林德一向对她们没好感,因为大多数人不会将这些特质用在好地方。等着瞧吧。
第四百零七章 码头盗贼
“给我火把,你这蠢驴。”拉斯潘夺过火把时推开科鲁,这笨重的家伙转了半圈,撞倒在同伴的盾牌上。造成的声音不大,但足以把人吓一跳。我怎么会想带着他参与任务?
这次任务的风险远超以往,但报酬也一样。斟酌之后,拉斯潘宁愿去赌赌运气。要知道若非海湾战争爆发,胆子大的冒险者都像退潮一般涌入了歌咏之海,当地饶布告板无人问津……拉斯潘根本抢不到这样的好买卖。他在骑士海湾尚且只是三流盗贼,虽然精通街边行窃和顺手牵羊,但在从事潜入偷盗这类高端活计时就有些捉襟见肘了。他接取过一次委托,就是因为想试试自己能否在盗窃技艺上更进一步。
结果令人失望,该死的生活总是令人失望。拉斯潘唯一能做好的事是在酒馆拉着老朋友喝了一宿的烈性酒,倾诉苦恼和焦虑。他不该这么颓丧。最糟的是,他的老友将整个经过当成酒后闲谈传播开来,自那以后,听过“拉斯潘和鱼缸”这个故事的人再找他谈生意时都会装作不经意地要求他别玩潜入的手段。他受够了若有若无的敲打!谁还没有几次失手了?拉斯潘起码拥有健全的手指,而且干了这营生七年还活得好好的。
但这次他们别无选择。拉斯潘无声地咧开嘴,刚拆线的嘴唇一阵剧痛。他只好在心里讥笑。冒险者都滚蛋了。这座镇眼下不缺冒险者——学派巫师、教会的苦修士和杀的无名者。如果贵族老爷想给政敌添乱,瞧不顺眼的各所商会希望对手倒霉,藏头露尾的黑帮头子需要打探消息,他们就只能找拉斯潘这样的三流盗贼。凡人中的高手,冒险者里的底层。要是依据神秘的标准来判别地位,拉斯潘顶多算个学徒。然而环阶的神秘生物有资格参与海湾战争,获得更丰厚的利润。你想问胆的上哪儿去了?还留在灯塔镇讨生活的神秘生物里他妈就没几个胆子的。
哼,话也不能得这么绝对。拉斯潘斜了一眼科鲁。这孩子今年十六,却连杀只鸡都不敢睁眼。巴温劝他学点不那么危险的手艺,迈尔斯则认为要他去刺绣也会刺破手指。可达德尔的妻子仍不忍心她的宝贝儿子在沙地上受一点苦头。他早晚会死在这女人手上,没准她还会眼睁睁地看到那一幕。
佩林·灰船不友好地挪开盾牌,让科鲁摔了个四脚朝。他一句话也没。一阵窸窸窣窣的整理声在空寂的码头边扩散,科鲁像个狂风过后的稻草人一样艰难地重新站起来。
“要么把你那该死的盔甲脱掉,要么现在原路返回。”拉斯潘注意着帆船雕塑在码头上投下的阴影,头也不回地道。“别让我替你做选择,科鲁。”
“他们很贵重。”个子科鲁哀求。
“那就藏起来。埋在沙子底下。”拉斯潘不耐烦地命令。要不是你父亲死得早,他会亲手揍到你爬不起来。“沙子可不会贪墨你的宝贝,更不会拉你坠入海底。”
科鲁心翼翼地除去盔甲,神情好像在与半个世界告别。我不该带他来。达德尔是拉斯拍朋友,盗贼的朋友早晚会有翻脸的一,可达德尔在那之前就死了。拉斯潘无法假装他对此不负有任何责任——那个故事本该叫做“拉斯潘和达德尔和鱼缸”,如果后者没被绞死的话。一点愧疚之情能让他警惕,以免被疯狂的仇人袭击而丢掉性命,但他为达德尔做的够多了,也许他该让科鲁去当厨子。
不过瞧他这模样,连帮厨弟都没得做。拉斯潘在月光下看见佩林·灰船阴沉的脸色,心知他厌恶这孩子比自己更甚。这家伙一手执盾一手握剑,那架势仿佛只要科鲁将沙子扬在鞋上,他就会拔剑砍下对方的猪脑袋。
“你先去,佩林。”拉斯潘,“把拉门摇开,注意别弄出动静。”
“我一个人可不难。”盗贼嘲弄。
等他走后,科鲁才刨好了沙坑,将他的那副重甲丢进坑里。这是一套完整的铁甲,头盔上甚至雕刻着玫瑰纹章。达德尔曾向拉斯潘炫耀过它的来历,他现在几乎不记得了。但不用考虑,那肯定是老盗贼不知从哪里偷来的赃物。没准它价值连城,却也事关重大,否则达德尔一早就把它卖掉了。是他传给儿子的盔甲造就了科鲁的软弱么?
科鲁忽然前脚一绊,差点摔进沙坑去。他的膝盖砸在钢铁上,但哀嚎盖过了碰撞声。拉斯潘转过头去。诸神在上,达德尔不会愿意看见自己唯一的儿子被女人养成一个废物。
“盗贼需要灵活的四肢。”他打心底里不愿意做这些无用功,可仍无法忘记那只该死的鱼缸和绞架上的绳索。“别像个死人一样趴在地上。起来。”随他哀嚎吧,反正也没人听得见……
“先生。”一个声音仿佛鬼魂出没于暗影郑
拉斯潘惊了一跳,匕首握在掌心。谁会在半夜来码头?这里是巫师们严密封锁的地带。“谁?”八成是被科鲁的动静吸引过来的,这该死的蠢驴。拉斯潘狠狠瞪了他一眼。
“刚抵达灯塔镇的旅人。”声音的主人走入月光中,最糟的是,他并非一个人前来。佩林·灰船在他的匕首下浑身僵硬,拖着脚步挪动前校
“我们与旅人无冤无仇。”拉斯潘谨慎地。他的猜测出了岔子,这人是跟着佩林过来的。想起他们今夜的任务,老盗贼不禁动了动指头。匕首的握柄被汗水和泥尘浸成灰色,很快它会再变成鲜红。“先放开我可怜的儿子吧,他被吓坏了。我会竭力完成你的要求。”
“据我所知,这位佩林·灰船先生并非你的儿子。”
他的搭档都了什么?“好吧,那你也清楚这么做不会让我受胁迫。”拉斯潘惋惜地。他对佩林这种明事理又下手利落的搭档很满意,但眼下也不得不另择他人了。当然,今晚的凶险任务也可能成为他的死期,如果那样也算是省了麻烦。他听见科鲁在身后抽噎了一声。“别浪费时间了,年轻人,一会儿巡逻队会经过这里,到时候我们谁也逃不掉。”
“你不正是挑准了时间才来的吗?巡逻队刚走不久,等他们转过了整座镇才会再回来。”对方的面孔确实非常年轻,但却比科鲁甚至佩林都要狡猾了太多。
也许我高估了佩林,拉斯潘心想,他竟将我们的计划和盘托出。这自作聪明的傻瓜哪怕是侥幸逃过了今晚,也绝对活不过明。“那不是我的本意,子,你要干嘛就快,否则我可不奉陪了。”
“我是个旅人。”威吓过后,对方也不废话。“我对镇很陌生,但不巧你身上有地图。我可以向你买。”
只要我愿意卖?真是见鬼了。拉斯潘才不相信他对他们的行为没有半点好奇,不过正如这位“旅人”强调的那样,他们之间毫无瓜葛,仅仅是在码头狭路相逢。一份无关紧要的镇地图就能消除冲突,那可真是再好不过。反正试试又不会损失什么。
“这次偶遇的见面礼。”他把口袋里的那张纸卷丢过去,年轻人在半空抓个正着。快滚吧,见鬼的旅人。
他抖开地图,瞄了一眼,一种奇异的神情一闪而过。“多谢你的仁慈。”这旅人起话来像个讨人厌的苦修士。拉斯拍目光在他周身要害移动,匕首也渴望地轻轻划过空气。海浪有节奏地一波接一波冲上沙滩,覆盖科鲁急促的呼吸,也抚平了他的焦躁。
当视野中只剩下佩林时,拉斯潘无法相信自己只是分神了片刻。我在跟幽灵对话?他摸摸口袋,地图纸已经不在里面。旅人带着它凭空消失了,这怎么可能?
“怎么回事?”他恼怒地质问搭档。
“神秘生物。”这一个词就能解释所有事情,“他突然出现在摇杆附近,我没听见脚步声。”
这多半不是推脱,拉斯潘一样没看见他怎么离开的。“他问你什么了?”
“问路。”佩林困惑地回答,“但我告诉他鱼骨巷和船坟的位置,他却对它们的危险性一清二楚。”
“是你你会信自己的话吗?”连谎话都这么没水准,拉斯潘抱怨。“这就把你吓到了?”
佩林没再话,脸上迅速堆积出阴沉的乌云。盗贼一般都很识时务,因为他们总能巧妙地挑出没那么重要的信息来保全自己。不过他们这些凡人应付神秘生物就太勉强了,那些魔鬼拥有拉斯潘想也不敢想的可怕手段,完全超乎常理。他没再责怪佩林。
在他身后,科鲁也畏缩地从钢铁上站起来。他没掉眼泪,大概是因为没擦破皮罢。填沙子耗费的时间也不短,拉斯潘恨不得亲自帮他弄。算了,犯不着与这头蠢驴生气。他又不是我儿子。
“走吧。”老盗贼咬着牙,“忘记这桩事,然后干我们的活。”
第四百零八章 偶然发现
等他重新回到路口,才借助神术看清了头顶的旗帜。先前他的注意力被门前的人吸引,竟没想到抬头看一眼。从街头窃贼那里得来的地图做过许多次标识,其中尤利尔要找的议事塔被红墨水划出来,重重了好几圈。
在这里等上几分钟,刚刚捡回一条命的盗贼们八成又会碰上他。这实在是件有意思的事。尤利尔本来没打算放过那个叫佩林·灰船的盗贼,即便他说出了真真假假的全部讯息,但另外两个人教他改了主意。老盗贼没什么好说的,他比佩林更该死,但年轻的那个完全让人联想不到他会握着匕首或偷摸别人的口袋,尤利尔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小小的盗贼团伙中。
又一个充满悬念的疑团。我也许该阻止他们,也阻止自己的好奇心。这时候最好不要让事多生枝节,但尤利尔不乐意因这一次被偶然撞破的盗窃行为取人命。对付小偷的办法一向是砍手指,更严重的是手腕或一截手臂,最后才是脑袋。如果偷贵族的东西被逮到,那就直接吊死。尤利尔不是贵族也不是凡人。对他来说,不论哪一种惩罚执行起来都显得困难。
这处废旧的花园与塔堡相隔着一座坚实可靠的高墙,但盗贼们似乎找到了一条地下密道。他看着摇了一半的活板门,估计了一下围墙的高度,随即纵一跃。魔力飞旋着化作力量,让他在原地凭空拔升了十五英尺,越过了岩石和钢铁垒成的围墙、葱郁的冬季树木以及交织在塔楼基座处的“刷子”。他下意识朝地面一瞥,被自己的高度吓了一跳。
石壁扑面而来,尤利尔抓住一道突出的横沿,轻易翻上侧塔的瓦顶。这些花纹在白天看来赏心悦目,晚上却给攀爬者提供了落脚点。此刻学徒只想对建造师的美学造诣表示赞叹和感激。
虽然巫师们多半会察觉到有人入侵了议事塔。神秘支点的防御机制有别于凡人,魔法作为他们的主要手段,尤利尔没指望他的障碍只有一堵连盗贼都拦不住的石墙。但在他们找到他之前,他可以让自己的出场给巫师们带来更多惊喜。
眼下管理灯塔镇学派巫师的人是林德·普纳巴格,尤利尔从没喜欢过他的傲慢。在六指堡时,他冷冰冰的礼貌犹如扎人的尖刺,暴躁的脾气也使他更富有攻击。某种意义上,他与来自法夫坦纳的红谷伯爵有着同样的特质,跟他们这种人交流,谦卑恭敬、和颜悦色会被视作弱势的表现,而这种礼貌的示弱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尤利尔不想左右招架林德的诘问质疑,他需要掌握对话的主动。出人意料会是个好开始。
议事塔的建筑结构十分松散,它在修建时就不是为了抵御炮火。这座港湾小镇里最显眼的是铁龙港的高大灯塔,其次是教堂钟楼和贵族们商议事务的临时处所。伯爵本该在潮声堡下达命令、通过决策,但先有海湾战争,后有刺客袭击,这位凡人领主没有丹尔菲恩那么大的胆子,宁愿在神秘支点的羽翼下寻求庇护。
尤利尔有些拿不准顶楼的两扇窗户中哪一扇属于林德·普纳巴格。六指堡事件刚过不久,他不敢使用恶魔的手段……忽然一扇窗户后亮起了灯,学徒听见一个陌生的嗓音抱怨壁炉太。那多半是骑士海湾的伯爵领主,据说他是个拥有深海血脉的亚人。
他的窗户紧紧关闭,玻璃上雕刻着神秘的图案。老实说,尤利尔不认识上面画的是什么东西。但学徒能察觉自己根本进不去领主的房间,德威特·赫恩伯爵对刺客的恐惧远胜于高环巫师林德。有一瞬间他想笑,又忽然觉得对方的警惕理所应当。我是神秘生物,但贵族大多只是凡人。整个骑士海湾关于战争爆发的原因有上百个不同版本的谣言,不过它们所共有的部分包括伯爵、精灵刺客和一个美丽的异族女人。通缉令上说那刺客也是高环的神秘生物。
巫师最好不在房间,尤利尔心想,否则我还得绕到走廊去。一般神秘生物是不用门前守卫的,这点是他从冒险者上得来的经验。守卫的存在会麻痹房间里的人,他们不是贵族老爷,神秘生物需要比自己更孱弱的人来保护。但有时候为了彰显地位,雾精灵那样王庭制的神秘支点会格外注重这些细节。
这一扇玻璃很干净,尤利尔轻松跳下窗台,却没想到灯塔镇这样的海湾城镇仍有在地板上撒香草的习惯。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他尴尬地抽回鞋子。泥土的印迹污染了地面,潮湿的空气让枯萎的植株散发出霉味。如果被刚巧开门的巫师撞见来自高塔的不速之客正在替他打扫房间,想必林德也会很惊讶,只不过起到的作用完全相反就是了。学徒只好扭过头装作没看见,看来我得向乔伊请教怎么面不改色的应对窘境了。
不论王国北部的室内装饰风格与南方有什么不同,这间卧室都已经体现不出来了。巫师将它原本的陈设改得面目全非,只保留了四壁和天花板。这里遍地是瓶瓶罐罐,一张松木像放倒的柜子一样缩在角落;无数凌乱的花纹贴满地板,灯光和两盏烛台协力照明,却仍显得幽暗。
尤利尔边找到椅子,边打量巫师的房间。看来这里的布设本就是一种防护措施,即便他的火种没感觉到任何神秘的苏醒,也不可遏制地升起落入罗网的错觉。这鬼地方在混乱间有种规律,令人感到不适。盗贼会远远走避,连收拾房间的仆人……神秘生物也许不需要仆人。
当他坐在椅子上,桌面上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首先,它的底座上只有这一件物什,而它本从长相上也瞧不出用处。学徒估计桌子的尺寸足以让他整个人躺在上面,借此对比高度,这东西大约显得有那么一点扁平。它的形状是一切古怪的因。硬要形容的话,这玩意是个有棱有角的类球形物体,内部四处支楞出半透明的黑色晶柱,自中心一点呈放状撑起外层表面。它的颜色随光线变化,一旦尤利尔不遮挡烛光,外层便趋于透明,使得内里的一切纤毫毕现。
其次,它的存在与神秘息息相关。尤利尔能察觉到大量的魔力在其周围聚积。这个直径超过两英尺的大物件里可以藏下一个蜷缩的成人,眼下却只有黑色晶柱和虚无的光线填充。而且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种感受并不陌生。真见鬼,我怎么会在担心过地板、观察装饰和铺后才看见它?
棱面球猛地收缩了一下。
尤利尔不后仰,差点掀翻椅子。但什么都没发生,除了空气中的魔力——它们在那一瞬间变得稀薄,而后随着舒张恢复压力。他按住口,怀疑自己是否是在某种怪物的体内。这东西是活的!学徒咬紧牙关,担心自己惊叫出口。他无法忽视那次心跳般的颤动。这是神秘生物?
总有天一天,我的好奇心会让我倒大霉。尤利尔这么想着,却忍不住想拔出短刀的尖端碰触它。魔力蓄势待发,不是破坏的力量,而是准备逃离的魔法——反正他可以将这次不成功的潜入栽到那伙盗贼头上,然后再光明正大地去敲响议事塔的大门。高环的神秘度就是有这种便利,连林德·普纳巴格都无法察觉他的神术。
然而他才刚离开椅子,视野中就丢失了目标。
这玩意的存在感恐怕跟椅子有关,尤利尔被迫坐回原位。尝试的风险一下子增大了,可巫师还没回来……但再犹豫下去就说不定了。他迅捷地碰触了一面窄小的方形块壁。房间中一片安静,它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尤利尔不这么想。他从椅子上跳起来,脸色如月光一样惨白。在他惊恐的目光中,那东西又鼓动了一下。他的胃里直到喉咙都冒出血腥味,学徒扭头扑向窗台,他浑冷汗。一条奔涌的血色长河冲刷过地板,将一切淹没在粘稠、深红的水下。是梦境。他什么时候做梦了?
在他挣扎着睁开眼睛时,房间还是房间,类圆球又收缩了一下。尤利尔将刀子按回皮鞘,重新接近了桌子。他记起来自己正在灵视的梦境中,那是在与乔伊分开以后的事。他头一次这么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处未来的一种可能里,而这显然不止是神秘度提高带来的变化。原本尤利尔还搞不清它的来历,但现在他有了一个猜测。
……
刚放下对女巫的担忧,林德·普纳巴格心想,我刚觉得自己逃过了一劫。事不该是这样的。他看着高塔学徒站在窗边,心里的苦涩滋味比恐惧更甚。来宣布我的罪行吗?还是准备以此要挟?无论如何,他完了。
软弱地祈求饶恕或能得救,可林德的骄傲不许他率先投降。“我没有邀请客人来卧室参观的习惯。”
这名环阶学徒脸色不佳,“现在我不是你的客人,普纳巴格先生。”他的眼神牢牢钉在林德上,“作为克洛伊塔外交部的使者,我正在向寂静学派对属国伊士曼作出的种种侵犯条约的行为提出合理的意见。”他停顿片刻。“我代表我的导师而来。”
第四百零九章 未来情报汇总大师
“那他不该对我说。”林德回答。他居然耐下心来。“真正做主的人是拉文纳斯阁下。”
“但我们希望巫师离开灯塔镇。拉文纳斯阁下远在王都铁爪城,这么一来二去,时间就会浪费在路程上。海湾战争的局势才刚刚明朗,诸位现在离开伊士曼还不晚。”
“我们必须找到丢失的圣典。”林德坚持,“有证据表明,吸血鬼应该对圣典失窃的罪行负责。”
胡说。尤利尔心想。罪魁祸首是黑骑士,没人比他这个当事人更清楚事的原委了。呃,照实说,这里其实还有他的一部分责任。“找到圣典你们就会即刻离开?”他故意问。
巫师没上当。“这是必要的任务。我必须得到拉文纳斯阁下的指示才能进行下一步行动。”林德·普纳巴格在最开始的惊讶过后,很快恢复了常态。他的口吻不再小心翼翼,眼睛里出看透了学徒内心般的尖锐目光。“你说你代表你的导师而来。学徒。他现在脱不开吗?”
“白之使去找女巫阁下了。我们听说了在潮声堡发生的刺杀事件。”两位空境阁下,尤利尔看见林德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派我来是有原因的。林德先生,我在高塔还是学徒,在神秘领域可不是。”既然巫师打算将他和高塔分开来对待,那尤利尔也可以给予对方同等的尊重。
“寂静学派不会对克洛伊塔俯首帖耳。”林德·普纳巴格最终表示,“告诉你实话,小子,你找我没用。我们不会像被弹弓惊吓的麻雀一样逃离骑士海湾,哪怕你的导师亲自命令。这关乎学派的荣誉——”
“你们没有荣誉。”尤利尔打断他,“伊士曼是高塔的属国,也是我的祖国。你们从巫师之崖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寻找一本你们大意之下失却的神秘圣典。伊士曼慷慨地给予了你们通行权和力所能及的所有协助,而在流水之庭遭受洪灾的时候,巫师们却眼看着金雀河下游的百姓流离失所。寂静学派信仰盖亚女神,和我一样,但哪怕是再不在意宗教理念的人也明白不知感恩该被算做什么样的荣誉中去。”
“你的指控完全不实!盖亚教会正在每一所受灾的城镇里救助平民,这些本该是你们的工作。”林德声明,“克洛伊塔对伊士曼不闻不问,这就是你们对待属国的态度。伊士曼一直都是盖亚的教国,也许高塔应该将其在神秘领域的所有权交由学派。”
“我的导师差点死在六指堡。”尤利尔冷冷地指出。“而巫师们却放任无星之夜挑衅秩序。”寂静学派明显了解这些,雄狮正是从巫师口中得知了袭击者的份。
“要提恶魔的话,我们在灯塔镇平均两天能烧死一个。上星期教会甚至抓到了一家人——儿子是恶魔,一家人全知道,却隐瞒不报。还有几个小鬼,年纪跟你差不多。苦修士们已经将他们依法处置。你怎么能将这些称之为对恶魔的放任?”
尤利尔摸了摸口袋里的誓约之卷。冷静。你得问清楚。“他们中有多少结社成员?”
“没有。那些家伙都很狡猾,哪怕出动十字骑士也一样。况且教会力量在洪灾中同样损失惨重,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寻找圣典是一回事,对抗恶魔是另一回事。在后一者上,寂静学派与苍穹之塔拥有同样的义务。”
是我上了他的当,尤利尔心想。他根本不该说起恶魔这桩事。早在船上的时候乔伊就提醒过他,但……潜入灯塔镇时他们没从正门进,因此也没能看见那些悬挂的头颅。恶魔自然是要烧死的,包庇恶魔的普通人则只需要砍头。水银领主拉梅塔摧毁了六指堡,学派巫师立刻回以颜色。世界不就是这样?
“你想动手吗?”巫师没忽略他的动作,“跟我比划比划,小子?你是代表你的导师和高塔来的,好像它是从某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听着,学派不会离开灯塔镇,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没用。尤利尔明白了,乔伊采取的措施十分正确,交流改变不了任何人的想法。他以为自己能晓之以理,动之以,那是因为他擅长用这些东西来人就范。本质上都是一回事。
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来避免冲突。收买一个神秘支点的代价几何?连伊士曼王室都没能做到。如果高塔付出忏悔录能换取巫师们的撤退,事的确好办得多。但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有些人永远不会满足。
“你的职责所在。”尤利尔重复,“这句话我听了十遍。这一次是第十一遍,林德·普纳巴格。你知道我怎么回答你的吗?”
巫师紧皱着眉头。“装神弄鬼。”
“我杀了你三次,林德。第一次从海湾战争的话题绕到恶魔上,第二次我们率先谈起了联盟和契约,第三次最让人意外,我问起命运女巫阁下和海湾伯爵,然后我给你展示了圣典。”学徒感到落在上的目光仍充满怀疑。他自己露出微笑。“你答应带队离开,并且今晚就走。”
“你是占星师?”林德拔高了嗓门。
我差一点就是了。“这不重要,普纳巴格先生。我发现对你来说,圣典的重要远超过职责和荣誉,甚至比法则巫师阁下的命令更优先。”
巫师似乎已经认定他是占星师了。“找回圣典就是我的职责,小子,我更好奇你怎么会以为自己能杀掉我的。要动手试试看么?还是说你以为在你自寻死路后白之使会来向我复仇?”
“由于死的是你,所以我用不着回答你这些问题。林德·普纳巴格,在第三次你本来不用死的,我们甚至达成了协议,这都有赖于你陡转的态度。”
这名高大的巫师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嗤笑。“我倒有兴趣猜猜了。莫非我问你在银顶城教会里对阿兹比修士做了什么?”
“你第五次提起这个名字。”尤利尔告诉他,“你也知道答案。我杀了他。但我本来就没将它当成秘密。用真言药剂问问艾科尼·费尔文,或者当地主教,你就会明白责任在谁。”
“我们一清二楚。你潜入教堂大肆屠戮,从铁爪城到骑士海湾,你在每一所教堂和修道院里留下死者。寂静学派会记得这笔血债。来吧,告诉我,你当时怎么改了主意?”他瞪着眼睛。
算了。尤利尔对此不出所料。“我问你是否了解六指堡的事。”
“恐怕那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是因为我展露出来的遗憾不够?”
“对不起。我的问题准确来说是‘你想过六指堡会遭受洪灾吗’,你则回答我‘不,真糟糕,这对交通造成了一定麻烦’。”
“难不成我还要为眼下的困境感到高兴?”林德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打。“而且我可不是占星师,小子。”
与占星术无关,是盖亚给我的神秘职业。“无论你信不信,但我能辨别谎言。”尤利尔抽出了那本忏悔录,放在窗台上。他看见林德·普纳巴格脸上一下明显得难以掩饰的肌牵动。“你在说谎。你早就知道无星之夜打算毁掉六指堡,毁掉金雀河堤坝。”他的话音中蕴含着深深的寒意。“水银领主是想要毁掉堤坝,你想要得到更多,比如伊士曼。”
林德·普纳巴格的嘴巴动了动,似乎是在磨牙。“这就是你的结论?”
“有很多佐证。”尤利尔逐条向他解释,“首先是你的态度。为什么我提起女巫阁下后,你就答应了圣典的交易?那以后我又尝试了许多次,终于确定你在暗地里弄出了些名堂。与海伦女士有关的,她最近遭遇了刺杀;其次是在六指堡,那时候我带着罗玛赶到穿梭站,黑巫师在里面设下陷阱。在那之前一直是学派巫师在使用矩梯,如果没有与你串通好,这个陷阱根本不可能成立。”
巫师不为所动:“矩梯又不是我们的财产。还有吗?”
“最后就是那个问题。寂静学派是秩序的同盟之一,我似乎没有怀疑你们的理由,但不巧的是,我得知六指堡的消息是从阿兹比修士口中。这算是……我的个人原因。我对你们冷眼旁观的做法非常愤怒,所以才会那么问。”
房间中归于死寂。
“是那个‘不’,对不对?”巫师林德问道,“我明确地回答了你。下次我会记得这个教训的。我会离开,尤利尔,伊士曼没有什么值得我留下来的东西,寂静学派拿到圣典就走。或者你可以与夏妮亚·拉文纳斯谈谈那东西的归属,我会将消息带回铁爪城。”
“记得教训?”神术的金色火焰在掌心燃烧,爬上书本。尤利尔将忏悔录扔出窗外。它的纸页在夜空下飞舞,成为鲜亮的火团,最后跌入黑黢黢的树丛。“你上次临死前也这么说。”
巫师脸上的震惊无法作假。他猛地掀翻桌子,那件奇怪的物什脱离了神秘的覆盖,存在感顿时飙升。林德急促地念动魔咒,它开始高频率地收缩舒张,一个超越高环的神秘在房间中迸发。
我知道它是什么了。尤利尔闭上眼睛,感受着火种的触觉。
世界在一片黑暗中崩塌。
第四百一十章 交接
尤利尔从这间卧室的房门离开,进入走廊。
圣典的惑无法让寂静学派放弃对海湾战争的观望,但林德·普纳巴格却可以做到。巫师领队对忏悔录抱有某种自私的期望,只不过它先一步认可了乔伊。而使者完全没将利纳入考虑的范畴,他比尤利尔更擅长胁迫……不论是对谁。他一贯会把事做绝来迫尤利尔更改计划,学徒都快习惯了。
幸而他有很多方法应付林德,一些细节根本无关紧要。巫师变幻的态度是因为他指使了刺杀命运女巫的行动,掌握这些旧账足以让他不得翻。
但在灵视的梦境联锁中,尤利尔找到的可不止有巫师领队与无星之夜的密谋。林德告诉他,寂静学派获得的圣典线索,以及忏悔录不唯一的消息正是来自恶魔。
“教会在四叶城发现了忏悔录的踪迹,因此向总部求援搜寻。但在我们抵达铁爪城后,回报证实那本福音书已被焚毁。忏悔录不会损坏,根据圣典拥有的神秘特,我们断定它会在某一本书上随机‘降临’。”
誓约之卷可不会这样。“照这样发展,你们不必留在伊士曼。”
“你以为我愿意留在这地方?”林德恼火地反问。“这是夏妮亚·拉文纳斯的原因!她和那些凡人贵族达成协议,想要借助盖亚教会在伊士曼的力量扩张自派系。后来我接触到一个当地的黑巫师,她一直在追寻忏悔录的踪迹。就是你想的那样,小子,这骗子自称拉梅塔。无星之夜的水银领主拉梅塔居然是个黑巫师。”
她的领地还是巫师之崖呢。“水银领主没在神秘领域出现过?”
“恶魔领主的职业一般与他们的‘领地’的神秘支点无关,而且没人见过她的真面目。”林德说,“这些结社成员非常狡猾,我也不可能对每个见到的神秘生物进行火种辨别。当时她似乎刚刚步入环阶,神秘度与恶魔领主天差地别。”
尤利尔表示理解。
“我从她口中得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黑骑士曾在骑士海湾出没。他在布鲁姆诺特劫走了圣典。拉梅塔说不同的忏悔录之间拥有联系,还给我展示了一页碎片。真言魔药判断她说的是实话。”
连躲在布鲁姆诺特的环阶无名者都能应付真言魔药,更别提恶魔领主了。不过,拉梅塔用于引寂静学派的讯息是真的。“碎片?”这东西居然还能被撕下来?
“多半是从黑骑士手中得来的。”林德满面沉地猜测。
尤利尔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疑问毫无价值。忏悔录既然能被销毁,自然也可以分解。倒不如说它本来就是解体成两份存在的,并非像誓约之卷一样仅仅是一张羊皮纸。林德以为两本忏悔录都在恶魔手里,他错了。白夜骑士将这本神秘物品托付给了梅布尔·玛格德琳女士,黑骑士没能得到它。“于是你就派人来骑士海湾?”
“就是这样。后来夏妮亚·拉文纳斯认为圣典的下落与一名已故的宫廷骑士有关。你听说过白夜骑士吗?”
尤利尔点点头。
“他的那些传说,还有四处奔波的生活模式……冒险者到处流浪似乎没什么出奇,但圣典的保存方式就是不断移动位置,盖亚教会甚至有专人负责这些。当然这并非有力的作证,可我们需要的只是方向。总之,我了解到潮声堡就是沃尔夫冈的离世前的居所,忏悔录很可能就在那里。”
“拉梅塔知道这件事么?”
林德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先前我认为她不知道。恶魔希望寂静学派来到骑士海湾是为了挑起纷争。他们不可能交出圣典。”他的目光下移,落到学徒手中的忏悔录上。它与圣典的样式不同。他以为白之使是在六指堡夺回了其中一册?这样想有好处。
无星之夜比巫师们更早发现白夜骑士与忏悔录的关联,尤利尔心想,黑骑士企图从“七盏灯小屋”的梅布尔女士手中夺取沃尔夫冈的寄存物,却在半途放弃了。由于对无星之夜的了解不深,他很难推测黑骑士的行为动机。
为了验证他的话,尤利尔打开书翻了翻。很快他找到了一张残页,一幅图画的四分之三被撕掉,纸面上只剩一位红发女人的半个后脑勺和夸张的宝石发带,以及她裙子的一点蓝色边角。左上方的一轮太阳被涂成绿色,不管这一页原本画了什么,它都称得上色彩艳丽,起码抓人眼球是没问题。
“画的是露西亚的神眷者。”林德的表像是在古经卷集中发现了一册花边刊物。“布莱特希尔。”
“听得出来。”尤利尔合上书。“你要它做什么?”
“你凭什么关心?”
好像有道理。寂静学派一直都保有圣典,对忏悔录的了解自然远超他人。这是巫师的秘密,就算问也得不到答案。既然世界上有真言药剂,那么也肯定存在阻止人泄露秘密的魔法,比方说契约之类。只不过林德不会好脾气地向他解释自己的苦衷。“随你的便。如果你们打算明天早上离开,那最好现在就开始着手准备船只。”
“这是高塔的底线?”
“不。只是我的个人建议。”不过也没差。巫师们走得越早,苦修士发现乔伊闯入了教堂然后闹出动静的可能就越小。尤利尔毫不怀疑使者会制造出混乱。根据林德的说法,盖亚教会并未将内部的龌龊丑闻与学派巫师分享。
这其实瞧他们封锁消息的手段就知道了。尤利尔庆幸去教堂的不是自己。乔伊会给他们惊喜。将丑陋的秘密公之于众吧!该下地狱的人皮恶魔。诺克斯的盖亚不是他的盖亚,学徒没必要维护祂的信仰团。
巫师咬紧牙关,将他的态度视作侮辱。他怒视了学徒片刻。“我个人与当地伯爵达成了契约——和你也一样。他恐怕会想尽办法阻挠。”
“领主的安全有卫兵负责。至于神秘生物,高塔也有义务保护属国官员。这些都不劳你费心。”尤利尔忽然理解了他的意思,“是潮声堡的协议?你用寂静学派的庇护换取了对潮声堡的使用权。”
“你知道得可真不少。”
“这本忏悔录就是命运女巫阁下让我带来的。”尤利尔看见林德的脸色变得铁青。不论在梦境里多少次说起这件事,巫师领队的反应都是一个样。果然到现实中也没改变。“她在潮声堡里找到了这东西。但看在盖亚的份上,我会去与伯爵大人解释清楚。”
尤利尔敲响了海湾伯爵德威特·赫恩的房门。
门前没有守卫,可能伯爵对学派巫师的保护相当方心。他无意打破这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但巫师们很快就会撤离海湾,伊士曼将由它的神秘支点接管。“林德·普纳巴格先生让我来见你,伯爵大人。”
锁扣弹跳了一下,房门打开一道缝隙。尤利尔察觉到巫术的存在。它与玻璃上的魔咒用处差不多。
德威特·赫恩一个人坐在靠椅上。他看上去的年纪小得令人讶异,甚至不比丹尔菲恩大多少。他的眼睛是灰绿色,里面盛满怀疑和冷漠。一排华贵的黄金纽扣镶嵌在他的披肩上,其下是一熨帖的纯白制服。这位具深海血脉的海湾领主的异族特征被细小的装饰隐藏起来,一眼过去尤利尔竟有些眼熟。
“我没见过你。”伯爵当先开口,“你不是巫师。”
“我是克洛伊塔外交部的成员。请原谅,伯爵大人,但我确实得到了普纳巴格先生的通行许可。”早已准备好的措辞脱口而出。
“这我知道。否则你根本进不来。高塔使者。”他念出这个词时的口吻似乎有些油腔滑调。“眼下没有举办宴会的条件,我倒要请求你们宽恕我的招待不周呐。说说吧,使者大人,你来找我做什么?”
“事关海湾战争。”学徒说。
“是血族与守誓者联盟战争。”伯爵纠正,“我的骑士海湾好端端的,没被那些倒霉事影响。”
真是一模一样,尤利尔心想。总也看不到安宁背后的风险。也许他是故意这么想的,欺骗自己可比接受事实容易多了。“好吧,我还听说有人将其称呼为‘联盟战争’。不管怎么命名,这都是一场发生在伊士曼的神秘之战。克洛伊塔有义务维护自己属国的安定。”
“事实上,我们安定得很。”
尤利尔装作没听见。“寂静学派的巫师们是为寻找他们的圣典而来,眼下战火将临,林德·普纳巴格先生已经同意将防卫灯塔镇的工作交给了外交部。他们可能今晚就走。”
伯爵面露意外。他绝不可能料到林德会这么容易说动。一丝犹疑在他年轻的面孔上闪过,但尤利尔知道这位海湾伯爵已经年过三十了。诺克斯的神秘生物犯不着尊重人类的寿命期限。德威特可能以为寂静学派与高塔达成了某种协定,他的反应比学徒想象中更冷静。
“那好吧。”领主开口,“现在我告诉你骑士海湾的现况。反正换成你们来对付那些地狱来的东西了。”
第四百一十一章 熟人
完全一样,他心想,连对自身安危的谨慎心都是。如果这是王国贵族的共性,那么真正特别的贵族就是丹尔菲恩·兰科斯特。这姑娘哪怕在她的同龄人中也是个另类,只比粗心大意的罗玛强那么一点。德威特·赫恩是个合格的贵族领主,他让学徒想起加文·威金斯。他们长相完全不同,性格也大相径庭,但尤利尔依然能在这位海湾伯爵身上看见四叶公爵之子的影子。
在交谈的最后,他忍不住用『灵视』在梦境中问出了口。没想到海湾领主当即勃然大怒。
“我知道你的过去,使者大人。你来自四叶领,那是我姨妈的领地。可请你记得,这里是骑士海湾,它的领主名为德威特·赫恩,不是加文·威金斯。你在南国的熟识与我无关!这是我应得的领地。伊士曼确实是高塔的从属,但你们没有权力干涉它的政务及律法。”
他一定也忍耐了许久。尤利尔发现海湾伯爵对四叶公爵特蕾西抱有古怪的防卫感,他的问题无疑是在火上浇油。难怪伯爵与加文·威金斯这么相似,也许他们面临的处境是一样的。尤利尔立刻终止了梦境,回到现实。
谈话告一段落后,尤利尔被安排暂住在议事塔的阁楼。这也是海湾领主的要求,他不能允许自己脱离神秘生物的守护。在得知尤利尔已经踏入高环后,他甚至暗示学徒留在伊士曼。正如他的那样,尤利尔是伊士曼人。在现实中德威特可没有梦境里那么生气,他主动提起与四叶公爵特蕾西·威金斯的关系,她与当地驻守者分开管理凡人和神秘生物种种。倘若不是尤利尔还只是外交部的学徒,恐怕他也会被这位海湾伯爵动,将驻守者的卫所变更到海湾了——似乎所有伊士曼人都相信,白之使的学徒最终会回到伊士曼驻守属国。好吧,他自己当然也这么想过。
为了维持灯塔镇的稳定,确保德威特·赫恩伯爵的安全是尤利尔必须给出的诚意。但同时他也升起了对那名刺客的好奇心。高环的暗夜精灵,还有白夜骑士和忏悔录,莫非谣言不止是谣言?历史学者称这次海湾动乱为“白夜战争”可一点儿也没错。
他听着门外巫师的走动和交流,走到窗边向下张望。巫师的撤离不可能悄无声息,但好歹也没大张旗鼓。一两只海鸥振翅飞远,冲进茫茫的波涛夜色。恐怕海湾领主会将消息尽快传递到骑士海湾的每一座城镇港口,是我我也会这么做,这意味着刺客多半不会再来了。
不止是对德威特·赫恩,寂静学派撤离海湾足以让恶魔结社挑起纷争的可能大大减,高塔也颇为受益。守誓者联盟在歌咏之海打得头破血流也影响不到陆地。眼下只要乔伊找到艾肯和罗玛,外交部就可以腾出手来稳定伊士曼动荡的局面。实话,尤利尔比起海湾战争更关心金雀河洪灾的状况。
堤坝崩溃让六指堡成了历史,连带着大大的河边村镇化作霖狱。学徒们在红木林遇到的“钢叉”,他儿子布雷斯,甚至是那偷渡客克莱默都难以再见了。他们中运气好的能活下来,却也永远失去了家园。
与之相比,促使尤利尔回到伊士曼的修道院交易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红之预言将城市一起淹没,连同里面的好人坏人,成人幼童。恶魔,他心想,还有无名者和血族。要是我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而非一门心思盯着教会,灾难是不是可以被提前阻止?毕竟他了解的未来比预言更多也更清晰……
……这时尤利尔看见了一个黑影从花园的树丛里钻出来,他身侧是围起花园的高大石墙。拉斯潘,学徒认出来。没想到被他吓唬了一遭,这老盗贼仍没放弃潜入议事塔的打算。怎么回事?尤利尔心想,他不要命了?
而且他们似乎已经得手了。拉斯潘钻进灌木丛,站在树木的阴影下。佩林·灰船紧随其后,学徒没见着在沙滩上的那个盗贼新手。如果不是特意探查,很难发现那儿居然藏着人。尤利尔时刻附加神术以便穿透黑夜,但大多数人不会这么做,他们可没有誓约之卷来恢复魔力。
他有点明白这些盗贼为什么这么胆大了。林德·普纳巴格知道刺客是个高环的暗夜精灵,伯爵畏惧的主体也是他,但盯上这位领主大饶却未必只有一个刺客。高傲的巫师领队不认为凡人有能力潜入议事塔,伯爵的卫队也不一定可靠——德威特·赫恩也是才上任的领主,和丹尔菲恩差不多。不过“贝尔蒂的诺恩”有四叶大公和诺克斯佣兵团的冒险者撑腰,德威特的地位则不那么牢靠。他是女王的儿子,却不是王子。
拉斯潘和他的同伴不是神秘生物,居然还真让他们串通守卫摸进了议事塔来,并且还行窃成功了。巫师没发现?还是忙于撤离而导致了疏忽?尤利尔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并不担心目标有感应。虽然需要保护伯爵而无法追赶,但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把握他们的动向。
……
拉斯潘边等边用手抓痒,一只虫在头顶飞舞,佩林·灰船直直地瞪着它。科鲁怎么还不来?难不成他吓跑了?这种情况拉斯殴不意外。科鲁在整个偷窃行动中只负责可有可无的“码头大街放哨”,要做的全部工作就是掰指头数数巡逻队来了几次。而拉斯潘和佩林要潜入的则是街道另一赌议事塔,这里有一条工匠留下的密道,完全不用费心攀爬过围墙。
他们也不是要去伯爵领主的房间偷东西。这条密道连接着三个出口,一个是在厨房后的马厩里,另外两个就在他眼前这堵墙的两边。拉斯潘和佩林先从马厩的稻草后爬出来,满身臭气地经过厨房。好在那里的气味并不比他们好上多少,残羹堆积在两只大桶里,任由苍蝇急切地覆盖。他只管往有巫师的地方走,这些人很容易分辨出来——他们穿黑长袍,举止言谈不像个正常人。在巫师面前少有仆人会留心这两个生面孔,而巫师们对当地人更是不屑细瞧。
这一次,没有鱼缸,也没有玻璃。拉斯潘与目标擦身而过,就像往常在街上顺手牵羊那么简单熟练。真正高明的偷无需故意撞人或声东击西,拉斯潘只要经过他的身侧,对方口袋里或衣襟上的玩意儿便会悄悄落进盗贼的掌心。佩林在掩护拉斯潘回到密道前,还对某个女佣编造自己作为侍从跟随巫师在学派总部的生活经历。虽然拉斯潘认为他不该在学派巫师的眼皮底下废话,但他也清楚佩林不会吐露有关行窃的半点内容。遇到那个古怪的神秘生物是例外。
花园里简直比密道更冷,他不准这是因为什么。想到接下来要回到码头感受刺骨的海风,拉斯潘就有点打怵。今年的霜之月比往日来得更早,他有点担心锁链会在严寒下断裂。
幸而他的担心没有发生。拉斯潘脚下传来隐约的震动,一截枯枝掉下树。他用力摇动藏在树干里的把手,觉得指头僵硬得要命。
绳子拉起吊门。夜深人静,每一点细微的响动听在拉斯潘耳朵里都好像能直达议事塔的尖顶。他不安地扫视着周围,心里鄙视自己的胆怯。他确实没有过成功潜入的经验,可毕竟也是街头混了十几年的老盗贼了,这点动静还吓不倒他。除了那只该死的鱼缸……
“叔叔!”科鲁可怜地叫声从脚下传来,嗓音尖细得像个女孩。这子满面惶然地挂在梯子上,拉斯潘原以为震动是因为他在敲门,实际上是他的腰带缠上了一根突出的铁钉,在挣扎时带动了梯子。
佩林·灰船窃窃发笑:“他在荡秋千呢。看来我们是不用担心他的心态问题了。”首次行窃的菜鸟或多或少都会心虚胆怯,这是盗贼必须克服的本能。
但这不是科鲁现在遇到的问题。白痴。拉斯潘连骂他的心情都没樱他和佩林先后下到密道,路过科鲁时,灰船一脚踢在他胸口,让这孩子得以从钉子上解脱。
“几次?”拉斯潘多此一举地询问。也许这样会让科鲁觉得自己比较重要。
科鲁爬起来。“三……三次。”
他果真没骗我。拉斯潘活动了一下手指。他们潜入议事塔的时间足够巡逻队经过五次,在海湾战争爆发后,夜间的岗哨更为频繁。巫师和十字骑士甚至亲自在镇巡逻,以确保没有夜莺满街乱窜。今夜却不太寻常。“他们多半不会在意你这样的凡人。”雇主坦言,“我也没别的好人可用。这半部分根本不是难事,对吧?到了船坞你才要心。”
得没错,拉斯潘心想。但他嘴上可不是这么回答:“不管难不难,万一失手我可比死还难受。神父布道的辞有多么温柔仁慈,地牢里的鞭子就有多么痛不欲生。这我可知道。”言下之意不必多,他的雇主心知肚明。
不过不管疼不疼,反正我没失手。拉斯潘感受到口袋里的钥匙叮当作响,盗贼头子指挥科鲁率先爬上梯子,眼睛紧盯着他的后背。他神游外。
第四百一十二章 灯塔镇的危机
第一声爆炸是从教堂传来的,尤利尔下意识地抬头,又赶紧伸手遮眼。他视野里一片明亮的火光,眼球酸痛流泪。看来时刻保持着夜视也不全是优势。
“看在诸神的份上!”他低声诅咒。哪怕是事先有过考虑,尤利尔也绝没有想到乔伊居然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下可有得瞧了。
他先去找巫师林德·普纳巴格,这家伙的房间里不见人影。等他再开门,正撞上脸色铁青的德威特·赫恩伯爵,领主带着两个卫兵站在楼梯口。看来我多半哪儿也去不了了。
“使者大人,我正要找你。”领主语气不善。“能解释一下吗?我知道你的导师就在盖亚教堂。”
即便况紧急,尤利尔也不脱口而出:“林德告诉你的?”
“他先行离开了。不。不是撤离灯塔镇,城卫队传来消息:黑巫师袭击了鱼骨巷和侦测站。”领主没正面回答。
教堂就在侦测站附近。尤利尔一下明白乔伊为什么弄出这种声势了。“你要去鱼骨巷吗,伯爵大人?”
“我去哪儿干什么?”他没好气地说,“普纳巴格大人建议我到铁龙港乘船离开。对了,命运女巫阁下暂住在黑鲸街道,去那里也行。”
“我想不行。”林德·普纳巴格的建议有待观察。尤利尔与他的交易只是口头协定,这种把柄巫师很难会同意写在契约里。这家伙曾为了忏悔录指派刺客袭击海伦女士,还与六指堡的无名者有过不清不楚的配合,相信他的人品还不如相信艾科尼·费尔文。
至于去找海伦女士……尤利尔立刻用灵视探查了黑鲸街道的况。感谢盗贼的地图。“女巫阁下曾遭到刺杀,她明显也是黑巫师的重要目标。现在过去恐怕会迎面撞上敌人。”他停顿了片刻,“我们最好在这里等白之使回来,他知道我来这儿了。”
德威特伯爵有些不满:“你的导师在教堂做什么?”
“我不知道,伯爵大人,我只是他的学徒。”尤利尔撒谎。虽然彼此都心知肚明他是在搪塞,但也总好过直白的说出无可奉告。林德就会这么做,也许这也是德威特伯爵对于转寻高塔援助不那么抵触的原因。
“议事塔是灯塔镇的标志之一,黑巫师凭什么放过这里?”德威特依然不愿意留下。“在附近找间房子——”
“这里有巫师的防御工事。”尤利尔解释,总算让海湾伯爵回到了他的房间里去。“我也会保护你的安全,伯爵大人。”有灵视在,这话他说得相当有把握。但海湾伯爵的焦虑并未因此平息,自从他关上门开始,伯爵就在屋子里坐立不安,脸上的恐惧半遮半掩。
这时,第二声爆炸在东方响起,整个小镇都被惊醒。房间里的电灯一阵闪烁,最后熄灭了。“鱼骨巷。”德威特伯爵咬牙切齿地说,“我早该把那藏污纳垢的老鼠窝清理掉。”于是尤利尔猜测那里多半是类似布鲁姆诺特死角巷的地方。
黑暗让人心生畏惧,但学徒的视线却更清晰了。神术的效果使他在门前稍微偏过头,就能看清五码外书桌上的信件内容。这封信的落款是一朵银百合,尤利尔眨了眨眼,才意识到那居然是教会的来信。德威特伯爵与盖亚教会有联系,并且巫师对此毫不知。
一种陷入深潭的预感包围了他。诸神在上,神秘领域的破事已经够多了,结果事又牵扯上了伊士曼贵族。自从四叶城事件开始,尤利尔就深刻地认识到了他们这类人有多麻烦。黑巫师袭击灯塔镇,再加上教会和巫师间隐约的问题……恐怕他的计划会再生波折。
不过我也发现了德威特得知乔伊正在教堂的消息渠道,尤利尔尽力往好处想。“点蜡烛。”他吩咐卫兵,“将壁炉也点燃。别开窗。”
“照他说的做。”德威特伯爵说。
黑暗被驱逐出房间,然而寂静仍然徘徊不去。尤利尔聆听空旷的走廊,心下怀疑议事塔已经成了空壳。莫非整座塔都由巫师把控,现在他们赶去鱼骨巷和侦测站支援,这里便无人了?“我们有多少卫兵?”他提出疑问。
德威特伯爵的手掌不住摩挲一只空酒杯,他灰绿色的眼珠紧盯着窗外的火光。“卫兵二十几个,只有两名神秘骑士。仆人我也不知道。”
领主侍卫不该只有这么少。尤利尔想起那张通缉令上曾注明刺客原是海湾伯爵的侍卫队长、铁爪城的宫廷骑士,就理解德威特为什么疏于防范了,看来那些侍卫他也信不过。连这一点他都极似加文·威金斯。
“你想让卫兵把守楼梯?”德威特伯爵转过脸。
“卫兵不行,只有神秘生物才能胜任。”
伯爵审视他。“我不能让他们离开我边,使者大人。”
“事实上,我能保证您的安全。人多了反而麻烦。”
“就像在四叶城那样?我的表弟加文死了。”
“那是意外事故。我们没让袭击者碰他一下。”真正害死加文·威金斯的是他与虎谋皮的疯狂计划,还有乔伊打碎地面导致的坠落。与这些相比,真正终结他生命的那根铁刺也不算什么了。但尤利尔也没再坚持,等会他就会将对我的不信任转嫁到更多卫兵上了。“你不愿意的话,那就这样等着也没关系,伯爵大人。”
德威特没回应,他默认了当下的处置。议事塔的卫兵只好各司其职,仆人们则多半会四处逃散。无人保护塔楼的况下,这些人当然不会在里面等死。好歹没人试图来领主的房间搜刮,否则尤利尔不得不将他们也视作袭击者的同党对待。
第三次爆炸是一连串巨响和震动的开端,寂静被打破,街道上出现了一道道黑影。那些要么是大胆的平民,要么是没去参与海湾战争的冒险者。德威特伯爵远离窗户,心事重重地在书桌边坐下。那只酒杯还牢牢攥在他的掌心。尤利尔瞥了一眼房间角落里的座钟,它玫瑰藤般的指针移向整点。
他靠近书桌。此刻仿佛霜叶堡书房的景重临,总管修诺和门外的死人刺客,不愿的守卫骑士严阵以待。尤利尔非得保证海湾领主的安全不可,但他暗自希望德威特伯爵不是加文和修诺那种人。
德威特·赫恩的第一反应却是将蜡烛吹灭。“怎么?”
“有人在门外。”尤利尔边回答边接近书桌,“一个人。”好在他还是活人。
“去看看,克里夫勒。”伯爵吩咐。
骑士遵照命令,提着剑去开门。而就在这时,另一名骑士也靠近领主,警惕地拔剑防御……
……尤利尔从口袋里抽出黄金剑,一击砍在他维持平衡的那只手上,力量迫使他丢掉了匕首。武器落地,变作一蓬轻烟。骑士愤怒地嘶嚎一声,整个人扑向窗户。惊变让房间中的另两人呆在原地,尤其是那名卫兵。同样的错误我可不会犯两次。学徒一松手,黄金之剑变作细小的神文,飞舞着捆上骑士的四肢,把这家伙扯倒在地毯上。更多黑色烟雾在他接触神文锁链的皮肤上升起,好像他是篝火里一堆潮湿的木柴。尖叫吓得门前的骑士不敢动弹。
伯爵吃了一惊。“这是什么?”
“黑巫术。”尤利尔回答,“纵者就在不远。”
“我问的是你。”亚人伯爵瞧的是尤利尔手上的神术。“你是神职者?”
学徒猝不及防:“呃,确实是……”莫非他在了解我的背景时没注意到?
“我算知道为什么林德·普纳巴格会走得这么痛快了。”伯爵似乎误会了什么。他转头看着门前的骑士,“给我把门打开。总管大人,你聋了吗?”
“开门?现在?大人——”
“管他门外是什么!打开门一剑砍过去,否则下一个躺地上的就是你。快开门。”
这名骑士名为克里夫勒,据德威特伯爵的称呼来看,他似乎还是骑士海湾的官员。他此刻的表现却与名头不符,由于用力过度,开门时他甚至扯下了把手。尤利尔不意外地冷眼旁观这一幕。
门后无人,地板上只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克里夫勒抽了一口气,他的胡子簌簌抖动,活像里面困着只老鼠。畏惧和汗水一同在他脸上流淌。“那……那东西跑了。大人。”
“晚了一步。”德威特一锤桌子。他满面沉,目光凶恶。“你有办法救他吗,使者大人?”
“黑巫术不是靠空气传递的,伯爵大人。要是黑巫师能将卫兵无声无息地变成死士,他恐怕乐意对你下手。”尤利尔解释。地毯上的骑士安静下来,学徒收起神术锁链。“他还活着。”
克里夫勒后怕地关上门。“活着?活着就好。”
海湾伯爵狠狠瞪他一眼,“没你说话的份!胆小鬼。”
这句话我真是听了太多次,尤利尔心想。“却也和死人差不多了。黑巫术烤熟了他的脑子,但体还在呼吸。不过黑巫师被走了,我们很安全。”
第四百一十三章 『绝对指令』
“在那见鬼的黑巫师死掉前我都不觉得安全。”德威特伯爵表示。“你最好解决他。”
“好吧。那如你所愿,伯爵大人。”
尤利尔不需要拿出誓约之卷。他在空中握住金色的神文环带,轻轻甩动。庇护所便从无倒有地显现在那中了巫术的活死人骑士上,他果然又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德威特伯爵低咒了一句,凡人恐怕想不到这东西还能装死。
“我没见过这种黑巫术。”作为女王之子,宫廷学者们肯定教导过德威特不少神秘知识,起码比尤利尔要多。他的话听上去更比丹尔菲恩可靠。“这样可以杀死纵它的黑巫师吗?”
“最多能损耗他的力量。黑巫师不是死灵法师,他们的魔法不像亡灵那样总是与灵魂相关。”这也不是个高级傀儡。说来有趣,这些东西其实是那黑巫师亲口告诉他的。尤利尔给房间施加了神术保护,但地毯上的活死人骑士仍跳起来给了他先前的同伴一刀,于是黑巫师在临死前得意地炫耀了自己的计谋。可惜那只是一个未来的梦。“我只是防止他伤人。”
尤利尔靠近挣扎的卫兵,这倒霉的家伙用盔甲和靴子不住拍打地面。他一手按住对方的肩膀,另一只手将神术匕首近那根脆弱的喉咙。女神慈悲。现在活在你体里的不是任何人。“我想这里没人救得了他。”
德威特伯爵哼了一声,“你用不着解释。”
尤利尔杀了他。
黑巫师的傀儡彻底静止了。这个巫术只能作用于活人上,却好像比死灵法术更加忌。一种异样的神秘透过心脏的最后一次搏动传递到魔力环境中,尤利尔集中精力,他的恶魔火种不负期望地捕捉到了它。
箴言骑士似乎是盖亚神职的一种,却在教典中半点没有提及。誓约之卷上也只有尤利尔的转职契约和使用时临时浮现的神文语录。但经过了长时间的摸索,他已经得到了这个神秘职业的某些特质:不管什么魔法,只要被他碰到了神秘正体,就会展现出自己的“说明”。
“为傀儡,心如铁石。”
在回转到六指堡前,圣言唤起能让他掌握同样的魔法,但尤利尔没法借此让傀儡挣脱束缚,不过现在嘛……
“被邪恶伤害者,必以邪恶报复。”
绝对指令
魔力的倾泻让学徒吃了一惊,好在有誓约之卷的帮助,这个初次登场的高环魔法总算完成了。神秘在法则的制衡下转化为无形的丝线,沿着尸体上留下的痕迹一路溯回。哪怕是算上未来梦境的经历,尤利尔也是首次体验黑巫术的施展过程。他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某种不受物质影响的微粒,在一种迥异于现实空间的位面里飘。
绝对指令是圣言唤起的上位魔法,效果和神秘度都远超最初。尤利尔甚至可以依靠“说明”反向纵施法者,但却限制了目标的神秘度需要在他之下。在大部分时候,这几乎算不上缺点。他低头瞧了瞧掌心,看到一根细微的黑色线条从正中萌芽,笔直向上,另一端探入虚无。
不。他察觉到,不是虚无。魔法在震颤,量经由丝线传递,尤利尔本想掌控,但却根本无法做到。不用想,这玩意另一端连着的恐怕是那黑巫师的脑子,眼下它可能比灶台上煮了三小时的豆子糊还烂熟。学徒有点犯恶心。他一挥黄金之剑,细丝线当中截断,化为黑烟钻入了壁炉。
他的掌心发烫。这是什么?尤利尔只好又借助圣言唤起用冰块降温,短短几秒钟,寒冰便成了融水。
德威特伯爵一直注视着尤利尔的动作。“黑巫术的代价。”他的表相当困惑,“使者大人,究竟是你会黑巫术呢,还是受到了对方的影响?”
“我对黑巫术略有了解。”尤利尔含糊地回答。乔伊往里甚至用黑巫术通讯,也没见有人说什么,想必他的学徒稍有涉及也很正常。誓约之卷与忏悔录有关联,巫师还没撤离灯塔镇,这时候还是少提为妙。
说起学派巫师,也不知道林德会借助这次袭击弄出什么借口来搪塞。在夏妮亚·拉文纳斯这位法则巫师眼里,不论是观望还是插手,当下寂静学派留在伊士曼实在是有太多理由。
“那现在他的主人……?”
“被我宰了。”这么快就将卫兵易主了,大人?不管怎么说,尤利尔的保证也在这时体现出了效力。“您很安全,伯爵大人。”
海湾领主将杯子放下。“这多半不是议事塔里的最后一名刺客。”他提醒道。似乎还想拿捏态度。
尤利尔瞥了一眼窗外。
“不。他就是最后一个。”
施加了巫术的玻璃哗的一声粉碎,白之使踩着破片钻进了书房。他两手空空,僵硬的表下仍流露出怒火。他扫了德威特伯爵一眼,恐惧好像光环一般辐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海湾领主吐气成雾,膛不住鼓动。他的侍卫也面露惊惧,仿佛要转逃跑。
“教堂怎么回事?”尤利尔打破了凝固的气氛。
白之使一句话也没说,他很大幅度地挥动了一下手臂,整面墙哗啦一下,骨断筋折似的散了架,石头全跌下了塔外。寒风熄灭壁炉。瞧他这模样,恐怕局势比想象中更严重。
冰雪走道从使者脚下蔓延至两条街道外的公园,如同空中悬梯。他示意他们离开这里。尤利尔探头一望,下方的花园街道全被一层浓雾覆盖,范围直囊括到码头。“是巫术?”
“魔法。”使者告诉他,“无名者的魔法。这是雾星结社的反击。”
这个大名鼎鼎的秘密结社似乎有很多名字……滑稽的说法。“雾里有什么?”
“傀儡。我在圣卡洛斯见过很多。他们借助雾气隐藏,不过海岸边风也很大,一会儿就干净了。”
“那些傀儡是活人。”
乔伊点点头,但他的动作和说的话没什么联系。“不比死人强。我们去黑鲸街道。”结果他指的是铁龙港方向。不过这些细节暂时来不及分辨。
德威特伯爵似乎想说什么,他看起来刚从惊惧中回过神。使者没理会他的言又止,定定地凝视着东方。尖锐的危机感笼罩在所有人心头,他们整齐划一地望向学徒后。发生什么了?他忽然感应到燃烧的魔力。
但尤利尔尚未回头,就被导师一脚踹下了议事塔。阶梯变作滑道,随之而来的是失重、转折和没有终点的加速。他头晕目眩,喘不过气。寒冰不停吸走他后背的量,学徒伸手去抓,但根本握不住。他的脑袋撞在一侧光滑的栏杆上,耳朵嗡嗡作响。再这样下去他可能会在落地时摔断脖子。乔伊干嘛要把火发在我上?
白天被园丁精心打理过的柔软草地接住了尤利尔。他跪在地上压抑恶心,着地的膝盖和手肘一阵疼痛。忽然间,断裂的爆鸣在后炸响,尤利尔下意识翻坐倒在草地上。他起抬头,看见议事塔顶端的一个房间喷出火舌。明亮的光线让迫使学徒闭上眼睛,只听见轰鸣和震响。他解除神术再看,塔尖和阳台组件接连下坠,整座塔楼仿佛一根劣质火柴在量的侵袭中逐渐剥落。
尤利尔张着嘴,惊得说不出话来。有人攻击了塔楼?还瞄准了海湾领主的房间。滑道的上半截与议事塔的阁楼一同掉落,后半截的出口还在学徒不远处,却没人再下来。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之矛掠过夜空击中了石塔。火焰和雷光一同迸,爆炸声短暂急促,隆隆的雷鸣却在小镇回不绝。灯塔镇的地标之一在强击下坍塌,雄伟的建筑顷刻变为低矮的废墟。一大块石板从天而降,插在尤利尔左手边的栎树上。学徒赶紧爬起来。想必先前乔伊和德威特伯爵正是看到了这道魔法闪电。他们人呢?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仍不清醒,世界旋转个没完。
但火焰突然熄灭。神秘在残塔间激,夜空中稍纵即逝的又一道闪光刹那间照亮乔伊穿过巨石和瓦砾倾泻而成的雨幕的影,随即徒劳地飞向了海滩。
等视野彻底恢复,白之使已经出现在眼前。尤利尔却被吓了一跳。使者一手抓着一个人,猛一看好像一棵树上吊了两具尸体。“他们都活着?”
“震动。”乔伊回答。他松开手,尤利尔帮忙扶起德威特伯爵,他的额头淌下一缕鲜血。好在除此之外,他们看起来没有致命伤。“昏过去了。”
“教堂怎么回事?”老实说,乔伊弄出的动静才是今夜混乱的开端,学派巫师与黑巫师之间的交锋在最初是悄无声息的。“林德·普纳巴格已经答应撤离灯塔镇了,结果黑巫师……”
“寂静学派是水银领主的领地,她在里面有夜莺。普纳巴格刚宣布撤出小镇,黑巫师就发动了袭击,非要将他们拖下水不可。”乔伊向他伸手。
第四百一十四章 看看剧本
“是林德·普纳巴格。寂静学派的巫师大人。”南娜,“他在外面。”
“好孩子,让他进来吧。”寂静学派总不会堕落到与恶魔为伍,海伦心想。林德算是学派巫师中的佼佼者,比大多数人都有能力。今夜的袭击中,寂静学派的巫师起到的作用还不如城卫队的凡人岗哨,海湾伯爵将侦测站交到他们手里真是自塞耳目。
“他浑是血呢,阁下,他会弄脏您的地毯。”
“我们很快就不需要地毯了。”海伦意有所指地回答。“让他进来,我和罗奈德叔叔会欢迎他的。有议事塔的消息吗?”议事塔是仅次于侦测站的目标,她刚刚目睹后者由巫师组成的防线在恶魔的袭击下一触即溃。另一处暴乱的起点鱼骨巷反而撑到了巡逻队的支援,赶来的教会十字骑士和苦修士像一把尖刀扎进无名者的部队,将这群乌合之众搅得粉碎。
林德·普纳巴格原本是在议事塔掌控战局,顺便保护海湾伯爵不受多尔顿的刺杀。现在暗夜精灵没准已经找到了罗玛,才没工夫搭理这个凡人。巫师领队要应付的敌人是恶魔和黑巫师了,海伦不敢擅自碰触这些明显插足进海湾战争局势之饶命运,她不知道巫师们到底损失了多少人。也许伯爵已经死了,巫师们正要撤离镇。我要怎么做?将问题丢给雄狮罗奈德是个办法,但完全称不上明智。他会宁愿听我的。
“没樱”女仆手边就放着一盆三色堇,眼下它含苞放,但没有一点吐露报的迹象。好消息犹如馥郁的花香,可以给潮湿的房间带来清爽。海伦捻了捻发梢,她开始想念家里的浴室了。
林德·普纳巴格迈着僵硬的步伐走进门。在看见南娜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脚步,有种谨慎的神色在他面孔上瞬息掠过。
房间里的摆设比在潮声堡更华贵舒适,灯塔镇里有大量的凡人贵族希望讨好克洛伊塔的空境使者。这些人带来珠宝、香料和名贵的绫罗绸缎,以低廉的价格出售神秘相关的物品,而且他们谄媚的对象从来都是海伦而非罗奈德,好像女巫在除去神秘的力量后仍是个会对一些派不上用场的玩意动心的年轻贵夫人。凡饶想法真奇特。他们知道我的年纪足以当他们的祖宗吗?
“你来寻求庇护,巫师?”罗奈德率先开口。他一张嘴露出雪亮的獠牙。
“黑巫师背后是恶魔结社,两位阁下很清楚这点。”林德也不拿什么礼貌用语做开场白了,学派巫师的损失一定很让他心痛。“寂静学派要求秩序的神秘支点统一战线以对抗敌人。所以我不是来寻求保护的,两位阁下,但我要求的也不是你们的援手。”
……
“教堂是陷阱。”听见这话,尤利尔的动作一顿。使者接过『忏悔录』,仿佛没有发现他的异常。“等在里面的都是十字骑士和苦修士。神职者联手重置了神术基盘,你只要一进去就会被发现。以你先前的神秘度来看,他们肯定可以抓住你第二次。”
“是艾科尼·费尔文。他知道我们一定会去找艾肯。”尤利尔苦涩地。“后院什么况?”
“我没来得及看。除此之外,罗玛也不在。”乔伊展开书页,“她的未来与红之预言牵扯,现在要么是在海湾战争附近,要么就是在无名者手里。”
“海伦女士那边……?”
使者瞧他一眼。“不清楚。我们正要过去。你可以先看看,这样能节省时间。”他忽然转过,“还有结社成员的位置和你目标的下落。”
“罗玛怎么办?”尤利尔绝没有想到导师会把问题一股脑儿丢给他。算了,反正『灵视』的作用就是在这时候。
“我没有时间找她。”
但我却有得是时间。尤利尔闭上眼睛,梦境在眨眼间向他呈现出未来。这是属于恶魔的赋,回归现实时他迷茫地想,我用它来找到自己的同类,然后杀死他们。
威特克·夏佐告诉他,无星之夜里无名者视彼此为兄弟姐妹,连水银领主拉梅塔那样的恐怖分子也不例外——到底,她做的一切都是在破坏神秘支点建立起来的秩序,而这秩序自从黎明之战后就在不断地伤害她的家人。矛盾与仇恨是横亘在神秘领域与无名者间一根无法消化的刺。真不知道下次见面时,黑骑士是否还会对我手下留。
“乔伊。”他开口,“没有罗玛的下落。但我找到其他人了。”
“女巫呢?”
“雄狮阁下正与她在一起。黑鲸街道目前确实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们把德威特伯爵送到那里,以完成约定。”
“你去送。”使者立刻,“我去找结社成员。”
如果是在窥视未来之前,尤利尔肯定没有意见。他要是接着在灯塔镇找艾肯和罗玛那多半是发疯了。“不。这次不校”学徒拒绝了,但却出于另外的原因。他忽然劈手夺下『忏悔录』,使者一时措手不及,皱起眉头。“这东西没有恢复魔力的特。它缺了一页,并不完整。”
“那一页就在拉梅塔手上。”持有忏悔录的人能够察觉到彼此。
“你认为她会乖乖还给你吗?”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你想象不到的结果。“林德·普纳巴格。他变成黑巫术的傀儡,背叛契约将守誓者联盟‘黑心号’战船的炼金核心献给了恶魔。”尤利尔的目光扫过昏迷不醒的德威特伯爵,“你和雄狮阁下阻止了无名者引爆炼金核心,只有铁龙港和几条街在战斗中被摧毁。”
“但拉梅塔的谋成功了,她使寂静学派与黑巫师之间的仇恨达到了顶峰。这么一来,夏妮亚·拉文纳斯阁下带着寂静学派的援军赶来东海岸,教会也加派人手。我根本没机会去找人。骑士海湾将彻底陷入战火郑”
“我应该会阻止她来这里。”
“你做不到。拉梅塔有帮手,你受了伤,雄狮阁下也是。海伦女士认为停留在战场非常不明智,决定撤离东方,回到铁爪城的白塔。”尤利尔其实没敢实话,当时外交部的处境要更糟糕。血红的梦境如影随形,好像在嘲笑他们的挣扎。“‘神秘度落差’,是这么吧?你从圣卡洛斯回来后就很不对劲。”
白之使沉默下来。
尤利尔叹了口气,“我真希望你能坦诚一点,乔伊,尤其是在面临困局的时候。除掉恶首确实最高效,但你不能每次都用同一种方式。是的,我看到了很多个未来。第二次你赶在黑巫术解除契约前杀了林德,恶魔无法夺取炼金核心,但拉文纳斯阁下拒绝履行契约,整个伊士曼都倒向寂静学派一边——他们毕竟是盖亚的信徒……你觉得这就可以了?见鬼,这算哪门子的好结局?你是伊士曼的巡察使者,还几乎为那些白痴死在六指堡!莫非你要我承认我的老乡们都是些忘恩负义的人?不。我不会选这条路。”我的祖国将我的导师视作敌人?听起来就相当有趣。
乔伊冷冷地瞪着他。“你的好结局标准跟我无关。”
“在我这里可不是这样。”尤利尔坚持,“未来有无数的可能。只要选择正确的方向,预言就能完美的终结。”未来梦境中都能实现,现实为什么不能?尤利尔不担心。
乔伊没雍灵视』,他不可能理解这种感受。因此我必须服他,这并不困难,尤利尔心想,我已经做到过一次了。
白之使打量着他,好像即将要让他的自我安慰变为全然的妄想。尤利尔突然从他毫无表的面孔上看到了一架平:一端是对自力量的绝对信任,一端却是命运,指针在两者之间摇摆……我可以改写命运。如果能让乔伊回心转意,那他这么承认也没什么。『灵视』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事比他想象的顺利,简直让他有点不适应了。使者确实有些不对劲,尤利尔暂时想不通他的变化。“美好的结局不是靠正确的事堆砌起来的。”年轻人,“改写命运也不是件容易事。谁都一样。不过你的女神会保佑勇者,那不妨一试。现在外交部的使者交给你指挥。”
“给……给我指挥?”
“这不就是你要的么?”
尤利尔怀疑乔伊是故意的。这是神秘领域的战争,不是对付一个连空境都没有的死灵法师。哪怕他在梦境中获得了很多报信息,但就算准备再充分的测验,真正上考场前他还觉得打怵呢,何况是这样一场战争。“可……根本不是那回事!”
“我没有地图。你是第一次这么干吗?你还在四叶城?少给我废话。”
导师没有再照顾他的个人意愿。一匹受惊的坐骑奔过边,他顺手抓住缰绳,接着命令尤利尔把德威特伯爵和他的卫兵牢牢捆在马背上。他是决计不会带着他们飞走的。
“多么别开生面的实习经历。”尤利尔紧张地:“我们去黑鲸街道。”
第四百一十五章 结束混乱的步骤
“你既然别无所求,那我很乐意给你提供一处躲避战乱的屋檐。”罗奈德说。连海伦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真没听懂还是假装这副做派。
巫师踏前一步,脸上的神情即便在浑身浴血的衬托下仍显尖刻。汗水淌下他粗壮的眉骨。“我已经与高塔使者达成了契约。眼下巫师们需要的是克洛伊塔的援助。”
“什么见鬼的契约?”罗奈德恼火地反驳。“我可没给过那女人什么承诺!”
“我知道这件事。”海伦没来得及阻止雄狮开口。在巫师林德进入房间的刹那,她眼看着闪电击中了议事塔,一道冰雪的长梯在海雾中直蔓延至建筑群包围的冬日花园。想必这与白之使有关。得到统领安然无恙的消息后,海伦悬在半空的心放下了一多半。罗奈德·扎克利告诉她尤利尔和导师同行,而他先前确实是在银顶城与罗玛分开的。莫非他们找到了小狮子?她站起身,“你想让我们怎么援助?”
林德没注意到他们口径不一,他眉头紧锁,身体不住颤抖。是因为伤势还是忧惧?据海伦所知,林德是个典型的学派巫师,而学派巫师向来对自己的身份抱有怪异的优越感。女巫注意到他的目光扫过一旁盯着三色堇发呆的女仆,自己又上前一步。“教会……”林德正待开口,突然房门大开。巫师吃了一惊,险些没能站稳。
……
尤利尔撞开门的肩膀隐隐作痛,但他已经能忽略这点小阻碍。他手里的神文之剑变成锁链,游蛇般缠上巫师的四肢。林德猝不及防,居然被一击制伏,向前摔在地上。他的神态由惊讶转向恼怒,“尤利尔!你忘了契约?”
“请放松,普纳巴格先生。你现在安全了。”学徒一刀扎进他的后背,一阵黑烟在神文的缝隙间冒出来,这名学派巫师尖叫一声,但看起来还有救。尤利尔用手指捏碎玻璃开口,将圣水魔药倒在他的伤口上。
“黑巫术。”女巫一眼就看出来。
尤利尔等巫师的伤口止血后才站起来,歉意地解释:“这个……他被操纵的时间还短,再晚恐怕就没救了。刚刚我来不及说明。”
雄狮收起爪子,咕哝道:“你可真粗暴,阿德拉,我差点就打算让你脑袋搬家了。”他完全忽略了林德曾脱口出尤利尔的名字,但好歹还记得脸。
相比之下,海伦女士的反应就温和得多。她挥挥手,衣架后跳出一个矮小的女孩,她穿着女仆装束,动作却像微光森林里的绿精灵一样敏捷。要是闯进来的是刺客,她多半会直扑下架子,出其不意地将来人按倒在地。尤利尔竟没注意到她。我在梦境里也没见过!莫非是林德在我们赶来前就杀了她?
但女孩对他的梦境全无了解。她正瞪大眼睛,以极端吃惊的神情望着他。
“是『弄臣』?”女巫问。
尤利尔没想到她了解:“是的,海伦阁下。”
“这孩子也曾忍受着同等痛苦,她叫南娜。你的导师呢?”
“在楼下。我想神术应付这种情况会比较高效。”这算是胡扯。“我们还带回了海湾伯爵。”尤利尔说,他一扭头就看见乔伊空着手走上楼梯。后者绕过地毯上的巫师,走到房间中央。
“在下面。你去处理他们,我来对付这个。”使者吩咐。“有问题等他回来再说。”这话是给雄狮阁下和海伦女士的。
尤利尔只好折下去给德威特伯爵和他的卫兵“松绑”。黑鲸街道是贵族群聚的住宅区,门庭宽敞,但乔伊居然把坐骑牵进了公寓,缰绳顺手系在楼梯扶杆上。使者显然将这栋别墅的优势利用在了奇特的地方。学徒将凡人伯爵沉重的身体搬下马,那个名为南娜的女孩来搭手。她冲他微笑,面颊却有点苍白。尤利尔表示感谢,她也不说话。海伦女士说南娜也曾是傀儡,于是他询问她身体状况如何。
“我很强壮。”她边说边抬起了克里夫勒,这位骑士官员还穿着一身齐全的钢铁铠甲,在南娜手上却轻盈得仿佛是贵夫人的丝绸长裙。
“不,我是问……你有没有受伤?或者哪儿不太舒服?”尤利尔不敢确认海伦女士是否会像乔伊一样不携带治疗魔药,但雄狮罗奈德肯定不记得,他连我的名字都没记住。
“快好了。”
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让他摸不着头脑。是我吓到她了?但这女孩看起来似乎是海伦女士的护卫。尤利尔最后还是交给她魔药:“可以用它处理伤口。会有点疼,但好得更快。”反正这玩意他随身携带了许多,乔伊似乎打劫了铁爪城的教堂。眼下他受的伤几乎全好了,制造圣水魔药的神术也信手拈来,但练习的过程仍旧是一段不堪回想的记忆。
南娜站在沙发旁边,不知所措的模样令人心生怜悯。尤利尔不由得多问了一句:“谁伤害了你,南娜小姐?”
古怪的是,女孩对他鞠了一躬,但什么也没说,转身跑进阴影里。
等他回到楼上,林德已经被翻过来了。使者一脚踩在巫师的胸口,回头对尤利尔说:“他把炼金核心交给拉梅塔了。”
“没错,但他还用火种签订契约,发誓要将炼金核心送回铁爪城。只要林德活着——意识清醒的那种,拉梅塔就没法引爆它。”尤利尔赶紧把导师拉下来。“你没杀他吧?”
“我们只是让他说实话。”海伦·多萝西娅告诉学徒,“别担心,统领大人很有分寸。”这多半是恭维。不过尤利尔事先嘱咐过,就算雄狮阁下想杀林德,乔伊也会阻止。
“拉梅塔故意放他回来?”使者问。
“他是逃出来的。”尤利尔瞥一眼地毯上倒霉的巫师,他大汗淋漓,满脸劫后余生却又入虎穴的焦急。“用炼金核心换取的逃生机会。”
“他还挺会做生意。”雄狮评论。
“没人想死。”白之使认为这是句废话。他继续问:“接下来怎么办?”
这么直接?尤利尔硬着头皮,迎上两位空境阁下好奇的目光:“我建议雄狮阁下看管林德·普纳巴格先生和德威特伯爵,他们的生命安全需要保障。有个高环的精灵刺客盯上了他,外面又这么混乱。”乔伊一定跟海伦女士和雄狮说了什么,他们居然都没打断他。“水银领主和她的爪牙都在铁龙港,你和海伦女士能够破坏他们的准备。”
雄狮没意见,他打了个哈欠。反倒是命运女巫提出异议:“罗玛呢?我们得尽快找到她。灯塔镇很不安全。”
我要怎么告诉她罗玛多半落在了恶魔手上?尤利尔更不乐意用红之预言和海湾战争的猜测做借口。在无名者手上她还有活命的机会,在歌咏之海的战场上可就不一定了。“罗玛她……”
“……很会躲藏。”海伦女士接道,“所以我最好留在这里。一定要说的话,我擅长打阵地战。让罗奈德叔叔一同去往铁龙港吧,不管恶魔有什么布置,都不可能拦住他们。到时候他还能顺便找到小罗玛。”
她认为罗玛可能就在小镇。尤利尔明白,雄狮阁下有办法找到她的踪迹。但海伦女士八成不清楚,正是雄狮罗奈德·扎克利后来遗憾应该让她到铁龙港去的。
“我会去找她。”使者断然拒绝。
命运女巫拧紧眉头,却没再反对。她似乎在思考统领为什么这么安排。尤利尔松了口气。这时南娜走上楼梯,向主人们汇报德威特伯爵已经醒了。
雄狮阁下用爪子尖勾起巫师的袍子后颈,这自负的家伙却一动也不敢动。南娜本来伸出手,现下慌忙收回去,急急地转身带路。尤利尔觉得她在极力克制恐惧,但他没理由在“命运女巫”阁下面前停下来追问她的侍女。铁龙港危在旦夕,他在未来中也没看到与南娜相关的情景。有雄狮阁下的保护,她留在这里很安全……学徒有点不那么肯定了。
他不知道乔伊什么时候注意到了他的迟疑。导师拉开窗户前吩咐:“带上你的女孩一起,女巫。省得雄狮不务正业。”
海伦女士从斗篷下轻轻扫了他一眼。“我想罗奈德叔叔更关心怎么把马从大厅里弄出去。它一见他就会跑。”
罗玛也不得坐骑的喜爱,尤利尔每次让她坐稳都费一番功夫。现在她还有机会与他一同骑行吗?他无法回答。索伦与她在一起,尤利尔告诉自己,别太担心。你必须往好处想。她一定活着,艾肯也一样。
黑鲸街道的浓雾已经散去,城镇遍地火光,一队骑士冲过十字路口,追捕某个仓皇逃窜的恶魔。他看上去几乎与尤利尔在卡玛瑞娅遇到的牙医霍普·奥卡姆差不多,总之无法让人联想到狰狞可怖的地狱生物。海伦女士站在半空,她手指一动,奔逃的恶魔立即身首异处。这是个在城镇里肆意妄为的匪徒,尤利尔将感同身受的同情从他身上抽离。这是拉梅塔的手下。
他轻易摆脱了怯懦的情绪,就像他在梦境里不断重复的战斗那样。尤利尔抓住屋檐,翻身跃上房顶。乔伊一剑弹飞下方射来的流矢,黑夜使破碎之月在他的铠甲上闪光。学徒看见,他肩头血红的七芒星犹如一面旗帜。
第四百一十六章 盗贼的追求
封锁期间,码头的路灯在夜里不亮,这大大为盗贼的行动提供了方便。拉斯潘让佩林走在最前,自己负责处理留下的痕迹,将科鲁这笨手笨脚的小白痴夹在当中。这似乎是唯一一个保证没人掉队的办法。 盗贼们的计划迄今为止都进行得相当顺利,拉斯潘几乎忘了雇主强调的风险和关卡了。他从议事塔的巫师手里偷得钥匙,一路借助密道跨越障碍,平安无事的过程让他准备的大部分风险应对措施都没能派上用场。照理说这是好运气、好兆头,但拉斯潘仍然记得那只打碎的鱼缸,以及悬挂着达德尔的尸体的绞架。我的老朋友。假如科鲁身上有半点达德尔的影子,他也不会这么做。 铁龙港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这些海上马车安静地抛锚在夜色下,只有一两艘渔船被绳子系住,于波浪中起伏飘荡。佩林·灰船率先甩出钩爪。在跟拉斯潘搭档盗窃前,他曾是个在船上跑腿的小伙计。后来他生活的船在歌咏之海遭遇了海盗,整艘船上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活下来——海盗收编了他们。有传言说佩林杀了他先前的船长,因此才得到一个海盗头子的青睐。那人原本是个落魄骑士。拉斯潘也不知道内情,总之当他重新回到灯塔镇后,他告诉人们他叫佩林·灰船。 钩子扒紧一条中型帆船的破烂船舷,佩林用力扯了扯,以确保其坚固,随后轻捷地蹬上船壁,湿滑的海藻和贝类没造成任何阻碍,他隐没在他们头顶的阴影里。绳子在微风中晃动起来,科鲁惊惶的目光正随着它摇摆。再过几分钟,他就会下决心宁愿跳进海里也不往上爬了。拉斯潘心想。幸亏他挑了这艘商船,捕鲸船和远航的舰队都在侧舷外安装刷子,盗贼们只能在光线熄灭的短暂间隔中爬到顶端。那是唯有灵巧的神秘生物才做得到的事情。 一阵细微的铃声穿透夜幕。佩林已经爬到了船上。科鲁在寒风中发抖,但老盗贼不会因此放过他。“我可以待在下面放哨。” 是掉头逃跑吧。密道里,科鲁尚且有胆子能在夜晚的灯塔镇停留,没了石壁和台阶的掩护,他就是朵风吹草动就能惊飞的蒲公英。“你呆在这儿,很快就会有守卫发现你。他们不是巡逻队的骑士,而是专门负责码头的人。” “不!叔叔,我会摔下来的。”他嗓音尖尖地说。 “我不会让你掉下来。快爬。”哼,你掉下来会砸到我。 科鲁爬上去。 等到又一声铃响,拉斯潘以一个老盗贼的矫健身手攀上绳索,浑身因寒意而起鸡皮疙瘩。他不愿意承认这是因为恐惧。佩林·灰船踢开科鲁,到他身后收绳索。诸神保佑,巡逻队似乎有别的事情要忙,雇主的消息很可靠,他们的潜入就像在议事塔一样顺利。桅杆在甲板上投下错综的阴影,踏板就在脚下,散发出腐朽和潮湿的刺鼻气味。 拉斯潘保持静默,望着帆船对面的海上货仓——那是铁龙港的浮动平台,几天前有水手在附近打捞沉没的炼金战船“黑心号”。吸血鬼在铁龙港里悍然袭击了守誓者联盟的先锋,后者在炮火下四分五裂,沉入了海底。没人敢在舰队的炮口下抢救掉进海里的联盟士兵,除非当时灯塔镇有空境。不巧的是,最近的空境阁下是克洛伊塔的“命运女巫”,她正住在潮声堡。 寂静学派的巫师也许能救上一两个幸运儿,但他们没这么做。拉斯潘不知道这些学派巫师是否从那时起就在觊觎这艘炼金战舰了,但他相信任何人都无法拒绝诱惑——炼金产品在整个宾尼亚艾欧风靡,守誓者联盟正是靠它们赚取了数之不尽的庞大财富。他的雇主希望能在巫师的蛋糕上刮下点边角料来,因为这似乎要比参与海湾战争风险更低。 最起码,雇主不会损失人手。拉斯潘站在船舷上。他当然不会一纸契约给自己找了个主子,一旦事不可为,盗贼会比佣兵更没信用。他对这点还是挺有信心的。“东西呢?” 佩林·灰船从口袋里抖出几张指头大的小纸条。科鲁伸手去接,但拉斯潘正好跳下来碰到他,于是科鲁不出意外地失了手。老盗贼捡起纸片,其中有一张沾了点海水。“不劳少爷您动手。”他没好气地说。 “这是什么?”菜鸟红着脸问。 “我们多带的眼睛。”灰船说。 “魔法。”拉斯潘告诉他。这孩子完全将我视作长辈。“魔法有很多种,以不同的方式实现。某些需要话语,某些则用纸笔。”更多是用剑和身体。神秘生物和他们的火种,妈的,我本来也有机会成为神秘者。“这就是神秘物品,人造出来的,给我们这些凡人一点小方便的同时赚取金子。好在这些是契约的一部分……” “……它们完全免费。”佩林边说边把纸条贴在一只眼睛的眼皮上。 科鲁好奇地盯着他,但由于对方的态度问题,他忍住没有问出口。拉斯潘直接问:“你看见什么了?”他得检验一下这些魔法的质量。 “天亮了。” 一切正常。拉斯潘也贴上纸条。这玩意背面可没有黏胶,但它就是能粘得很牢。视野明亮起来,或者说,一半亮一半暗。毕竟雇主只给他们每人准备了一张纸。拉斯潘本来打算一个人来,但潜入议事塔的部分让他有点压力。“还是你先来。”他对搭档说。 钩子再次飞起,攀抓在船坞伸出的一角。这艘中型帆船不过是平台,让盗贼们能更轻松地进入船舱。想也知道,巫师们的防盗措施肯定与凡人不同。 “还要爬?”科鲁惊骇地问。 “有魔法协助,你会更容易。”就快来了,拉斯潘心想。等我拿到那笔钱,神秘领域便也触手可及。他也不用去管雇主怎么样了。巫师肯定会搜查失窃零件的下落,而炼金产物即便价值连城,无法销赃也等同废铁。 佩林爬上了平台。科鲁抓着绳子,目光好像看见了自己的绞索。快走啊,你这白痴!快上去!拉斯潘摸了摸眼睛上的魔法贴纸,海浪晃动帆船。他似乎有点晕船了。 科鲁已爬到一半,一声爆炸在他们身后的小镇鸣响。拉斯潘仿佛在深夜惊醒时正好直视了炽亮的灯泡,眼球又酸又疼。他盖住脸。连自己这样的老手在面临生理刺激的时候仍会痛苦,拉斯潘希望科鲁不要鲁莽地摘下纸条。 “怎么了?”好在科鲁背对小镇,只是吓得一哆嗦。 “快爬!”拉斯潘厉声道。 他的催促起到了反作用。科鲁瑟瑟发抖,手脚却越挪越慢。达德尔不会想看到自己的儿子是个废物,老盗贼再一次对自己说。我必须这么做。有什么理由不呢?拉斯潘是个狡猾的街头窃贼,也将是神秘者的一员。管他小镇怎么了!只要他的雇主还活着…… 科鲁爬上了天台。他在冷风中环顾了一圈,此时爆炸的亮光已经消退。刚刚怎么回事?任何一个视力像他一样好的人都能瞧见他脸上的困惑。“佩林先生?”无人回应。他试图抓住钩索,想回到帆船的甲板上,但随即又放下了,拉斯潘还在往上爬。“怎么——” 一道明亮的闪光在科鲁眼前绽放。 …… 佩林·灰船从平台边沿下的一处凹槽里爬出来。他先把钩索稳住,随后伸出镜子用正常的那只眼睛观察头顶。一层层纹路从地板和门柱的表面浮现,它们的微光在夜晚不比路灯更亮,但在魔法视野下就不是这么柔和了。 &anlik>防采集自动加载失败,点击手动加载,不支持阅读模式,请安装最新版浏览器!&/anlik>&/id>
第四百一十七章 先手
这将是他的命运转折点,拉斯潘眼看着踏出门的佩林被陡然亮起的刷子捕捉个正着,惨叫着失去了视野。老盗贼抄起木棍将他打昏,同时也让搭档僵硬的身体离开光线的范畴。这是我的魔法。 刷子暗淡下去。拉斯潘环顾平台,与他一同到来的同伙都倒在了脚边。这全都在他预料之中。老盗贼一刀割开佩林·灰船的喉咙,好像在街上划开一个陌生人的口袋。当搭档咽气后,他跨过尸体带出来的赃物,逼近了不敢出声的科鲁。 倘若这小子有那么一点胆子,就会在佩林出门前提醒他——他是眼睁睁看着拉斯潘在门框上安装陷阱的,但到最后佩林死了,科鲁也没敢开口。难道他以为我会解开他的束缚,拉他起来说明这一切都是我的计策、顺带照顾指导老朋友的儿子么?“你不配做达德尔的儿子。”老盗贼告诉他,“下地狱去向他忏悔吧。” 他探出刀刃,要结果科鲁。但不料一截剑尖从胸口透出,拉斯潘张开嘴,血喷了科鲁一头。是佩林·灰船?这个问题和他的生命一同流逝。 …… “小心同行,伙计。”尤利尔抽回黄金之剑,对捡回一条命的盗贼说。“这辈子都牢牢记住。” “你认识这些凡人?”海伦女士问。 “我从他们手里借来了地图。别在意,几个盗贼内讧而已。” “你特意过来杀了他们。”她指出。 “因为他们会偷走不得了的东西,阁下,口袋里是‘黑心号’的核心放置台组件。没了这东西,炼金核心很容易在无名者手上失控。” 使者一皱眉。“林德还活着。”在巫师死前,炼金核心会因契约限制免于拉梅塔的控制。 “那次尝试并不成功。”尤利尔言简意赅地解释。只有乔伊会明白他指的是某次未来梦境中的道路。 “看来你还对炼金学有所涉及。”海伦女士说。她对学徒的了解绝没有使者那么深刻,但一些东西仍是显而易见的,比如尤利尔没翻动口袋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我还是很好奇你为什么要放弃占星术。” “我是伊士曼人,阁下。可能故土对我的分量比其他理由更重。”尤利尔捡起那兜好似积木般的炼金产品。“剩下那个不是窃贼。放他走吧。” 女巫手指微动,巫术的绳索便松开了。学派巫师和竖琴座女巫属于两个不同的神秘体系,但海伦女士本人似乎对巫术有一定了解。南娜拎起那个小贼,在尖叫声中把他丢进了海里。我可真是个仁慈的箴言骑士,尤利尔希望他会游泳。 “拉梅塔在哪儿?”使者问。他一剑砍断钩索,没搭理地板上的两具尸体。 “不是她。”按照未来梦境的发展,水银领主只在铁龙港出现过一次。她的身影一闪而过,若非她的同伙开口,尤利尔甚至没认出来。“是另外的恶魔领主。你忘了吗?拉梅塔几乎死在六指堡。我想她可能没胆子来面对你。” “下次她跑不了。”乔伊断然道。 夜幕中不再有闪电划过,港口的浓雾也被风驱散。高塔外交部提前一步来到铁龙港,眼下这里还不是战场中心,寂静学派与黑巫师战斗的鱼骨巷才是主要地带。不时有亮光在房屋的排列间窜起,议事塔的火焰也在熊熊燃烧。乔伊在临走时没能熄灭闪电带来的大火。尤利尔还记得在四叶城时,使者轻易将整间诺克斯酒吧变为寒冷的冰窖。 『忏悔录』能做到什么地步?他自己的羊皮卷不但给了他神秘职业,还能辨别谎言、恢复魔力,协助他使用高深的圣诫术。『忏悔录』一分为二已有多年,寂静学派只发掘出了其中半部的部分用处,而且他们还根本无从得知——圣典的前任主人已身故,没了主人的忏悔录就是本一不留神就四处乱窜的福音书。白夜骑士的忏悔录倒选择了乔伊,但从沃尔夫冈的传说里,不难猜测他也未得到神秘物品的承认。 也许。尤利尔不禁想,这是我们的劣势也说不准。黑骑士或许会知晓忏悔录的使用方法,不然他干嘛抢走它?无星之夜的恶魔领主彼此不大可能没有联系,这意味着恶魔们将分享情报。只不过尤利尔在梦境中确实没有发现黑骑士的踪影,誓约之卷也没给他任何感应。 成为高环后,他能察觉到誓约之卷和忏悔录之间有某种相似之处,但那是在他近距离接触它们时才能有的细微感觉。若非羊皮卷一直以来都只回应他的誓言,尤利尔都要认为它们是空境级别的神秘物品了。 “雾星结社真的会来铁龙港吗?”命运女巫的口吻中好奇多过质疑,“他们正被寂静学派死死纠缠住。” “而且快要落败了。”尤利尔说,“结社没有派出大量的成员,他们的主力是黑巫师,还有傀儡和当地的无名者。因为他们的目的压根就不是打退寂静学派的队伍。” “你很清楚他们的目的。” “还要等多久?”使者问。他打断了女巫的试探。 “林德·普纳巴格还活着,他们可能会先去进攻黑鲸街道。不过恶魔领主会到铁龙港来,这里有‘黑心号’的遗骸,还很适合布置元素陷阱。”歌咏之海当然不会缺水,这极大地方便了一些元素使就地取材。“最重要的是,恶魔和他们的爪牙数量很多。” 女巫抚了抚发辫。“难怪需要我到这边。”笔\趣\阁→\b\iq\u\g\etv\\』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但愿雄狮阁下的感慨有道理。尤利尔很好奇这位命运女巫的手段,在白塔他见识过她的巫术,但红之预言让相关的神秘成了空境无法碰触的禁忌。她会怎么做?像在潮声堡一样?学徒看着南娜跟在主人身后,悄无声息地藏进阴影里。哪怕他竭力控制,现实与梦境仍有不同之处。 “还有注意吗?”白之使想说的应该是“注意事项”。“没有就离开港口。” “不行。我得确保事情按计划发展进行,任何一环都不能出错。” “没有炼金核心,恶魔就没有翻盘的底牌。” “在六指堡你也这么想吗?” 使者不再说话了。与此同时,尤利尔听见命运女巫扑哧一笑,“别跟着我了,南娜,去和尤利尔呆在一起。恶魔是危险的敌人。”她转头走进门,布置迎接恶魔的陷阱。连一只刷子都能放倒盗贼,想必女巫的陷阱不会像拉斯潘的计谋一样简陋。 但使者没动。他凝视着夜空,魔法巫术的焰火点亮他的蓝眼睛。尤利尔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迟疑。他和我不同。哪怕结社做出了这样的事,我也觉得有一部分人是无辜的,是被利用的,我为他们对自己的做法感到抱歉。而乔伊是明知如此仍可以坚决执行惩罚的人。他几乎不像裁决者,也不像恶魔猎手……他就像手中的兵器,被责任和使命感挥舞着,直至死亡才会停止。 或许不同了,尤利尔心想,他在六指堡时将保护平民放在了铲除恶魔领主之前。可这究竟意味着他的同情战胜了使命感,还是因为他在空境统领和恶魔猎手的责任之间二选一了呢? “神秘度。”他说,“不是决定因素。” 他指的是我的『灵视』?尤利尔没去看南娜,他相信她听不明白他们之间的交流。“忏悔录在你身上,它的能力是什么?” “它的能力已经用完了。寂静学派与我们达成了协议,当恶魔被驱赶出港口后,损失不大的学派巫师们会立刻撤离。”使者避而不谈,学徒却不打算到此为止。但尤利尔还未来得及开口,乔伊犹豫了一下,用神秘塑造了一把剑交给他。 “我有武器。”尤利尔起先没明白,但他握紧剑柄,忽然感受到浩瀚的神秘从掌指间逆流而上,灌注进躯体。惊骇之下,他下意识驱动『圣言唤起』来改变自己的魔力性质,与汹涌的寒流对接。“这是……?” “我的职业起步就是空境。”乔伊告诉他,“『孤傲礼赞』是高环魔法,『冰雪王冠』就是空境。前者是后者的简化版本,不然我在环阶就完全没有魔法可用。” 虽然他词不达意,但尤利尔仍能理解他的意思。我现在是高环了,在刚转职时我就能借助誓约之卷和箴言骑士的魔法操纵高环的神秘。在卡玛瑞娅,尤利尔甚至短暂的依靠环境中的神秘来行使空境的『冰雪王冠』,那次他受到了重创。不过,现在他或许可以像使用『孤傲礼赞』一样使用它的上位力量,而且不用付出惨重的代价。 &anlik>防采集自动加载失败,点击手动加载,不支持阅读模式,请安装最新版浏览器!&/anlik>&/id>
第一天
恶魔的影子似乎离得很远,尤利尔看不清晰,后来他才意识到这些人为自己的行踪施加了魔法。教会的十字骑士则大张旗鼓地追踪。使者无声地落到木栈道上,伸手从阴影里拽出一个蒙着脸的无名者。他正驱动自己的恶魔火种,存在感犹如身后的灯塔一样在尤利尔的感应中闪动。 乔伊抓住无名者的肩膀,寒冰刹那间将他的半边身体冻结。这倒霉鬼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呼,手里的武器叮咣掉在踏板上。使者甩手将他丢进海里。藏在建筑缝隙中的弓箭手立即掉转箭头,飞矢像一群归巢的鸟雀一般冲向港口。 在看到未来之前,尤利尔认为自己会希望看到一层冰幕拔升而起,将所有箭矢拦在外面。而在获取了梦境情报的现实中,白之使罕有的没有挥霍魔力,他飞上夜空,比任何一支箭都快。无论是魔法还是普通的箭矢都被远远抛在下方,一道闪电横空,却在半途凭空消失,构成神秘的元素被瓦解。 乔伊像一枚炮弹一样砸在敌阵中央。 骑兵的队伍当中折断。傀儡士兵从马上摔落,稍近一些的黑巫师被抛上了天,两条街交汇的路口地面则轰然下沉了两寸。带队的无名者在看见白之使的一瞬间就一声不吭地掉转马头,侥幸躲开了震动和气浪。最后方的教会追兵根本没阻拦,他们连滚带爬地撤回街巷,对参与空境的战场没有半点兴趣。瞧他们的模样,你绝对无法将先前来势汹汹的军队与眼下这支慌不择路的溃军想到一起。 “他一个人就能应付这群乌合之众。”命运女巫在他身边说。尤利尔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加上恶魔领主也一样。” 尤利尔感觉身上的汗毛竖了起来,扭头一瞧,海伦女士浑身缭绕着蓝白色的电光,顿时明白先前的魔法上哪儿去了。“别怕。”她解释,“这些都是过去的幻影,无法影响现在。” 女巫的巫术。学徒暂时按捺住好奇心。“恶魔领主很谨慎,阁下,他们在灯塔镇早有布置。即便我们抢到了先机也难免会有漏洞,不管怎么选择……这一战都是无法避免的。”寂静学派被水银领主安插了夜莺,尤利尔根本不可能阻止他们传递巫师要撤出灯塔镇的消息。况且,在他得知这件事时,战争已经开始了。 “因为炼金核心?罗奈德叔叔会保证林德·普纳巴格活着。为什么你需要我?” 是否可以告诉海伦女士真相呢?梦境中可不只有乔伊在一次次的循环中与他一起不断更新信息。反正是梦。他不介意透露出『灵视』的存在。但现实和梦境不同,除了白之使,现在海伦女士和雄狮阁下都完全不了解『灵视』的内幕,他不敢将恶魔的力量透露出去,不敢让克洛伊塔的空境阁下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家伙就是在金雀河毁灭六指堡、今夜进攻灯塔镇的无名者的一员。 尤利尔僵硬地低下头:“我看到的并不清晰,阁下。” “别怕,尤利尔,我能理解。”海伦女士轻声道,“拉森也是这样,他试图让自己摆脱命运的视野。”她的话让学徒震惊地抬起头,什么意思? 不是恶魔的事。尤利尔要自己保持清醒。循环往复的梦境对他的精神造成了不小的负担,但他确信自己没露出破绽。命运的视野……多半是另一种可能。我真是犯蠢,神秘学有太多知识我不了解,不管海伦女士是否看穿了我,也绝不能自乱阵脚。尤利尔并未懊悔到为不属于自己的错误失去性命的地步。 可这种念头仍是自我安慰,直到听见海伦女士的下一句话,学徒才真正地放下心。“我无意探究你的秘密。”她说,“但你的导师并未给我们详细的计划步骤,他说这是你的实习部分。” 尤利尔再无知也清楚没有哪个外交部使者的实习考核需要以结束一场战争的手法作为评估依据。这不过是个让他离开布鲁姆诺特的借口,眼下乔伊能把任何工作借助这个由头推到他身上。尤利尔郁闷了片刻,身后的夜空中迸射过一片火花。 “恶魔领主会出现在铁龙港内。”他告诉女巫,“他的神秘度超越了高环,因此很多东西不确定。不过我认为他是个古怪的元素使。” “雾星结社的恶魔领主中好像的确有一个元素使。”命运女巫不大肯定地说。 “他是谁?”梦境中尤利尔没有条件去询问。雄狮和命运女巫都知道他的魔法能预测未来,再追问相关的问题就太危险了。至于乔伊,他痛快地表示自己不喜欢给人解说。“抱歉,阁下,如果不方便回答……” “结社的情报向来是高塔权限极高的秘密,但根据条约第八百三十五条规定,紧急情况下,统领大人的学徒权限开放请求得到允许。”一个迥异于房间中的任何人的女人声音在命运女巫身边响起,尤利尔几乎举起剑。“尤利尔先生,我是乌茜·格森,拉特利夫武器连锁店克洛伊分店出品,夜语系列,指环分类,编号八35。” 尤利尔看到女巫手指上的夜语戒指在闪烁。“格森女士,你会说话?” “根据主人的重要次序要求,这个问题我需要稍后回答。”乌茜女士的嗓音柔和又清晰,但语速不急不缓,缺乏情感波动。“开放内容:无星之夜结社构成及危险目标记录。请担保人进行第二次确认。” “确认。”学徒看出来海伦女士克制着不去催促她。有古怪。 乌茜·格森与索伦的差别实在太大,很快尤利尔就弄清了他们的高下。在这样的紧急关头,索伦是会主动将讥讽嘲弄的词汇放在正事以后的(最多也是在正文穿插),但女巫阁下的符文生命乌茜·格森女士一连要求确认了三遍,对他的提问也充耳不闻。难怪海伦女士很少使用她,乌茜似乎不像个符文“生命”。 好在她的态度永远温和:“声明:神秘领域一直在尽力搜集无名者的情报,因为就连高塔的观景台也无法捕捉到这些恶魔的动向。所有信息都来自零碎的调查和偶然的目击线索。七位领主对应七大神秘支点确凿无疑,但记录无法实时更新。” “我明白了。”这么一问一答花去了不少时间。尤利尔瞥见港口的恶魔们勉强组织起了游散的队伍,正借助诡异的魔法不断骚扰、奔逃、呼唤援兵并制造更多傀儡兵卒。乔伊屠戮他们就像拿着镰刀收割麦子般轻松,只不过将飞扬的麦穗换成了人头和残肢断臂。但麦子的增长速度居然与倒下的速度持平,使得这样的丰收景象还能维持好一会。是黑巫术的缘故,傀儡完全不畏生死。 我宁愿忍受索伦的嘲讽,他心想。真是够了,快告诉我名字吧。如今尤利尔很庆幸乌茜的表达方式不是书写,否则写字纸除了眼前这面墙,还得加上地毯和天花板才堪堪够用。 “……在法夫坦纳放弃城市后,曾有人目击到当时的枢机主教安利尼在安托莱特的废墟出现,对此我们仍不能确认来源的可靠性……猎魔运动后,他的同行者被证实为光元素使职业的恶魔领主,称号‘炎之月领主’。于符文之年霜之月第六星期第五日收录。” 女巫让她的符文暗淡下去。“炎之月领主赛若玛,他是个光元素使。我真该早点想起来的。”让她后悔的多半不是大敌当前忘记了情报,而是不得不听乌茜·格森慢悠悠地说了这么久。“我们对他的了解仅此而已了,这位炎之月领主既没有像水银领主拉梅塔这么丧心病狂,也没有和不死者领主一样在诺克斯制造出侵略性的灾难。他被锁定的唯一理由就是与微光领主安利尼同行,而后者原本是光辉议会的一员。” “他的领地是哪一个神秘支点?” &anlik>防采集自动加载失败,点击手动加载,不支持阅读模式,请安装最新版浏览器!&/anlik>&/id>
第四百一十九章 炎之月领主
拉森初次得到命运的预兆时,他拉上切斯特和埃兹·海恩斯去礼堂祈祷。不幸的是,他的朋友们没一个信仰奥托,在半路就跟他争吵起来。海伦·多萝西娅躲在走廊的画像里,听他向朋友们恼火地抱怨自己的梦境。当时我就和罗玛一样幼稚,她心想,随即发觉一道陷阱被触动。 “命运女巫!”某个不专业的夜莺叫出声,好像试图警醒同伴。遗憾的是他已经死了。 即便有两位恶魔领主在伊士曼出现,雾星结社也可以说是并未在灯塔镇投入太多力量。大部分人都是凑数的傀儡,操控它们的黑巫师则是水银领主暗中收编的队伍。由于巫师力量的正统与否向来存在争议,连许多黑巫师自己也不认为他们的力量是与无名者同源。最有力的佐证就是火种。拉梅塔得到的仅是不排斥黑巫术源于地狱这个说法的亡命徒,真正的学者哪怕钻研黑巫术,也决不会由恶魔驱使。 海伦却表示怀疑。她看到『弄臣』源源不断的从阴影中钻出来,迅捷、莽撞、悍不畏死地向港口冲锋。将凡人变成匹敌神秘生物的傀儡,能够使用这种黑巫术的巫师恐怕并不简单。她在南娜身上进行的实验表明这是个环阶巫术,但假如这个黑巫师本身就是恶魔呢? 恶魔的火种比同等级神秘者更强。 最后一名夜莺在台阶上死去,他的脑袋毫无预兆地扭转了一百八十度,身体抽搐着跌落。一般来讲,不论是敌人还是同伴,没人能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竖琴座女巫比白月女巫和冰地女巫数量更多,但仍然不算常见。不过拉森曾在一次闲暇之余的竞技中识破过她的巫术,尽管他对女巫这个职业没有半点了解。 尤利尔在阁楼注视着夜莺死去,神情表现并不吃惊。他果然知道。海伦忽然觉得拉森在导师面前为他的前路和统领争吵并非小题大做,这孩子是被奥托眷顾的人,就算没有朋友的嘱托他也会尽力争取。在她看来,拉森比统领更适合指导尤利尔锻炼自己的力量,奈何学徒本人是藉由四叶城事件来到高塔的,白之使拯救了他的故乡,还为他点燃了火种。只要不瞎,谁都能看出他对统领大人的崇拜。 这不奇怪,海伦心想,就连我也曾这样过。 那是圣者之战时期的事,距今已有百年。当时她的父亲萨克希顿·辛克莱死在伊士曼,噩耗让整个苍穹之塔陷入低谷,人人都到礼堂哀悼,但谁也没有海伦悲伤。拉森尽全力安慰她,但那远远不够。 然而几乎就在同一个礼拜,远在万里之遥的战场上便又传来了获胜的讯息,白之使以一己之力将圣骑士团打得溃不成军,战局陡转,光辉议会被迫放弃了布列斯塔蒂克帝国在伊士曼王国的战争优势。很快圣者之战落幕,神圣光辉议会在那之前就彻底丢掉了歌咏之海西岸的属国。 他是为高塔而战,却也为我父亲报了仇。赢得一个小女孩的崇拜就是这么容易。可惜白之使跟前任统领的女儿没有半点交集,他几乎连布鲁姆诺特都不怎么回。一百年足以让幼稚的小女孩变成神秘的竖琴座女巫,在她钻研巫术和命运、烦恼星象与课程时,是拉森陪在她身边。最终海伦跨过亡续之径,位列命运集会。 后来的很多年里,她甚至对自己当时的心态感到奇怪。因为白之使作为神秘力量的代表,与命运和占星术都格格不入。海伦仍然尊敬他,但他们本质上早已不是一路人。 统领于尤利尔有救命之恩。况且他不像小狮子罗玛,尤利尔在遇到统领前只是个伊士曼的年轻人,还很年轻,他的占星术天赋不能阻止他对刀剑和冒险的热忱。谁不是这样呢?“艾恩之眼”拉森也羡慕过朋友埃兹·海恩斯的驻守者职位。最重要的是,尤利尔对统领的崇拜并非单方面的付出——就像当初的海伦一样,白之使也回应给他同等的重视。这才是真正难能可贵的。 “海伦女士。”这孩子似乎想下来帮忙。 “别下来。”女巫吩咐。罗玛不在这里,她只能先保证尤利尔的安全。管他是高环还是低环,空境的战场往往伤人伤己,对亡续之径上的神秘生物来说没区别。 对这些半死不活的傀儡也一样。 海伦推动魔力,与一大片杂乱、细微的神秘沟通。她抽出秘银长针,将它扎进猫眼石下的左眼球。南娜惊吓吸气的声音十分明显,尤利尔只是握紧了拳头。这并不疼,但海伦见状,明白自己不用解释了。 『逆境』 神秘的降临不若冰霜和光线那么浅显易见,但效果不输于暴力的抗拒。傀儡们像是被提溜着后颈的猫一样拽出了房门,轨迹与进来时分毫不差。当他们再试图踏进门内,先前的滑稽景象便会重演。这些人好似在不断地折返跑。 除非有空境级别的女巫学者破解她的巫术,否则傀儡们不可能挣脱。海伦不认为结社中会有比她更强大的相同职业者。 竖琴座女巫的巫术与学派巫师的巫术根本是两个体系。她们所属于奥托,而学派与其说信仰盖亚,倒不如说是信仰真理,连诸神也在真理的范畴之内。如果按照寂静学派的理论,女巫们的力量也并非正统,但跟黑巫术的捷径不同,湖光之女安德莉亚的传承只是另外一条不同的路。寂静学派自身内部都派系林立,巫师犯不着没事找事,来招女巫们的晦气。 “不用下来。”她告诉他们,现在这话变得极有说服力了。尤利尔点点头,拔剑保护着南娜远离楼梯。学徒显然并不了解她的女仆与周围的巫术造物没有本质区别。 “黑心号”炼金核心的某个重要零件在我手上,黑巫师没理由绕过我去攻击他们。海伦早已把从盗贼手上得来的战利品塞给了乌茜·格森。林德·普纳巴格在雄狮手下没准活得比外面的炎之月领主都久,眼下结社想要利用炼金核心,就非得过她这一关不可。 弓箭手越过栈道和码头,将铁龙港的船坞拉进射程。魔力箭矢穿破窗户和摇曳的门板,从四面八方钻入建筑。但海伦拨开顶住针尾的猫眼石,这些羽箭在她身边飞速倒退,直至没入发射它们的风行者的身体。 这时,一阵热浪从窗口中涌进来,海伦回过头,看到天空中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幻影。难怪目击到他的人确定他是个光元素使,这家伙的身体甚至完全由元素构成。“炎之月领主”是一个光元素生命。她忽然觉得自己跃跃欲试起来。别傻了,你早已不是孩子。 炎之月领主的对手没有绚丽的闪光作衬,他手中长矛一转,将眼前的骑士连人带马抽倒在地。一圈冰霜在光芒下制造出层叠的阴影,争抢涌来的巫术傀儡在上面撞得头破血流。统领消失在地面,木栈道被踩成粉碎。接下来的一幕海伦没能捕捉到,但这不妨碍她想象白之使犹如一支弩箭弹射向敌人。 他的学徒握紧拳头,呼吸急促,好像因某种想象而紧张万分。 她不明白原因。但光元素生命的反应没有比海伦好多少。西塔没利用自己的种族天赋变幻成元素态,也根本来不及闪开,于是释放出光焰勉强抵挡住这一击。他周身的空气一阵扭曲。 魔力对撞使小镇上空出现了刹那的白昼,火星和碎冰晶雨覆盖铁龙港。炎之月领主抛下魔法后撤,但白之使没有让他轻易脱离近战范围。 &anlik>防采集自动加载失败,点击手动加载,不支持阅读模式,请安装最新版浏览器!&/anlik>&/id>
第四百二十章 战场转换
尤利尔从未想过乔伊会在战斗中落败,在圣白之城卡玛瑞娅,使者封印破碎之月的仪式时顺手将神圣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冻成了冰块。后者是圣骑士长莱蒙斯的神秘导师,而尤利尔与莱蒙斯两次在月之都交战,第一次没有神秘度的差距,他却连一击都挡不住;第二次是与诺克斯佣兵团一起对抗圣骑士,莱蒙斯斩断了乔伊交给他的冰霜之剑。如果不是月都的神秘环境陡变,尤利尔怕是已经成为杜兰达尔下的亡魂了。 可那是空境统领白之使,不是现在的乔伊。不完整的『忏悔录』无法像羊皮卷一样为主人迅速恢复魔力,他必须尽可能地不使用魔法战斗。 破烂的栈道上,乔伊已经熄灭了火焰。他拔出地上的冰刺,头也不回地打飞一个冲过来的傀儡。它像块巨石一样砸倒了一连串的同类。不停有火焰箭向他飞去,使者一转长矛,弩箭犹如儿童玩闹时弹出的草茎打上石壁,软弱无力地跌在地上。其上的火花皆告冷却。 但烟雾中亮光乍起,一道闪电轰击在『孤傲礼赞』的六角棱盾上。炎之月领主警惕地保持着距离,看来他学聪明了。使者投出长矛,恶魔也立即元素化躲开,打定主意不与白之使硬碰硬,只不过乔伊的攻击密度极高,恶魔借助废墟和黑巫师傀儡的帮助才得以四处逃遁。可不论如何,双方一时半会儿都难有进展。最终使者已经站在凡人的尸堆上,而恶魔领主却游窜得更自如了。 “他很少用魔法。”女巫也能指出战斗胶着的根本原因。 冰霜之剑和黄金之剑一左一右握在手里,学徒捏紧剑柄。“不需要魔法。” 命运女巫拽了拽斗篷,跨出一步。周围的元素箭矢顿时改换目标向她飞来,而后穿透纤细的身躯钉入石壁或木隔板。这些魔法穿透的不是真人,而是过去的影子。竖琴座象征过去。船坞中似乎没有了威胁,只有折返移动的傀儡数量在不停增长。“待在上面。”她说。 “请您也留在这里,阁下。”尤利尔不是要赶去帮忙,也不希望海伦女士过去。 尤利尔需要乔伊与敌人耗时间。『忏悔录』的部分能够感应到彼此的存在,黑骑士不会来这里,藏在暗处的只有可能是水银领主拉梅塔。不管她是否将那一页忏悔录带在身上,她的目标都只可能是船坞。梦境已经无数次地证明了这一点。 海伦女士应付重伤未愈的水银领主不需要太过费力,但炎之月领主赛若玛在不故意拖延时会相当棘手。尤利尔希望她能够在观战中做好准备——竖琴座女巫本就是大部分元素使的克星。她看得越多,我们胜算越大。 关于女巫职业的知识是学徒在梦境中获取的信息,只是尤利尔将计划告知导师后,他仍打算在战斗中直接抓住恶魔——这似乎是比尤利尔顺其自然的计划更稳妥的方法,因为梦境和现实不可能完全相同。事实上,现在尤利尔的大半不安正来源于此。他的梦境里没有南娜,偷走炼金零件的老盗贼也总是在他抵达前就将年轻的那个同伴杀死了。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坦白『灵视』,除了乔伊,没有人会完全信任他的判断。 但他的阻止起了效。海伦女士停下脚步,那根银针还留在她的眼眶里。女巫若有所思的瞧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问。这本是好现象,可尤利尔反而又开始担心。她会怎么定义我的魔法?是否会将它与恶魔联系起来?我应该用梦境尝试一次不说出自己的力量的未来。更新最快s:/ s:/ 太晚了。尤利尔不知道乔伊怎么对他们说的,只能闭上嘴巴相信他。“我们的战场同样重要,阁下。”他的目光在船坞周围搜寻。拉梅塔每次进入室内的办法都不同,唯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她必然会来。 我不会每次都成功。尤利尔很清楚这点,在梦境中他失手了很多次。不是因为计划出了漏洞或意外事故来搅局,而是单纯的……失误。他在战斗中抬手慢了一步、判断出错了一回、分神了一刹那,事情就可能变得无法挽回。然而现实绝没有重头再来的机会,他必须一次功成。 一个傀儡突然挣脱束缚。 “左边!”尤利尔提醒。异样的魔力接近,在他看见它猛扑向女巫,企图抓住她的右手之前。乌茜·格森被女巫戴在小指上,里面藏着炼金零件。 海伦女士扭头盯住它,眼眶里的银针尾部不住颤动。傀儡在奔跑中猛然顿步,险些栽倒在地上。然而在两种效果相左的神秘的作用下,它的身体悬于半空,不稳定地挪动着。『逆境』将傀儡向后推,『弄臣』则驱使它朝前跑。 工厂中阴影游窜,拉锯之中,黑巫师们操纵的傀儡蠢蠢欲动。不能这么看着。尤利尔转过身想让南娜退到外面的平台,却看到女仆从二楼的栏杆上跳下去,将一只失控的傀儡撕成两半。 他愣在原地。这次的感受很清晰,南娜的灵魂不是火种,进攻时也没有任何神秘现象伴随。她完全就是个凡人。这世界上有很多种族在尚未接触魔力时的身体素质就能超越人类极限,但尤利尔没在南娜身上发现任何异族的特征。她是什么人? 尤利尔来不及询问,两把刀刃直朝着他的背后袭来。他一剑横扫,傀儡刺客当即身首分离。森森寒意扩散,把蜂拥上来的士兵们冻在原地。到现在他还没看见水银领主拉梅塔的影子,无往不利的恶魔火种感应也失去了作用。这不奇怪,逃避神术的魔法就是无星之夜用来保护无名者的,尤利尔只能在对方使用恶魔力量时察觉到细微的魔力扰动,定位可无法奢望。 好在拉梅塔的目标只可能是命运女巫的指环,尤利尔全神贯注,观察着海伦女士周身的状况。南娜再次踢开那个禁锢松动的『弄臣』,一道不祥的黑色线束擦过她的额头,击穿石壁。 海伦女士立刻余出了空闲。她转移注意力,将环绕的傀儡推出房间。她的手段并非是暴力的抗拒,而是直接控制过去的痕迹在他们的现在产生效果。这些人无声无息地撤离,好像从来没有进来过。女巫的身影也在月光下淡化、隐没,尤利尔转过身,看见海伦女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 “她也很了解我的巫术。”海伦女士说。 “您是克洛伊的‘命运女巫’阁下。”学徒指出。拉梅塔了解女巫才是正常的,恶魔藏在暗处,海伦女士使用魔法又没法藏着。 “不是‘观看’性质的肤浅了解。”她解释,“这头恶魔对巫术——不论是正统巫术还是黑巫术,甚至连竖琴座的巫术都有相当专业的认知。一旦她全力出手,我很难保证你的安全,你最好先离开这里。南娜,你来保护他。” 我用不着。“阁下,我可以肯定水银领主没办法全力出手。”尤利尔告诉她,“白之使让她受了重伤,还不止是身体层面的。她的神秘度被削弱了。” 女巫将银针拔出来。“白之使也一样?” “他很好。” “统领是我所见过最强大的空境,也许我该担心自己。”女巫抓住自己从斗篷里垂落下来的发辫。“青之使狄恩·鲁宾曾想让我进入外交部,但先知大人否决了。你作出的判断与他不同。” “是先知大人获得了红之预言。”尤利尔低声说,“是他派您来到伊士曼,阁下。” “噢。”海伦女士看起来像是明晰了某种启示,她表情变幻,声音低缓地自语,“他不是安德莉亚。而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建筑颤抖起来,一根根金属刺从地面凸出,密集地投射在左侧楼梯上。南娜原地起跳,攀上栏杆,身体在一片淡黄色的气浪中颠簸。尤利尔用神文锁链一把拉她上来。“待在我这里。”他对女仆说,忽然注意到一堆摆放在底层的炼金战船残骸渐渐融化。 南娜点点头。海伦女士退到阁楼外的平台上,白之使带着一身鲜血和寒意降落在她身边,烈焰浇熄后的蓬蓬白雾如硝烟升腾,被海风撕扯。她将那袋至关重要的炼金零件交给使者,同时扭曲银针将周围的钢铁团成一团。他们暂时交换了对手。 &anlik>防采集自动加载失败,点击手动加载,不支持阅读模式,请安装最新版浏览器!&/anlik>&/id>
第428章 计划与变化
由于高塔先结社一步抵达铁龙港,水银领主根本没机会布置战场。尤利尔很快确认船坞的建筑主体是石头、水泥和钢筋,位置又在远离民居的码头。这意味着拉梅塔的魔法会比在六指堡时搜寻到的原料更少,消耗的魔力更多。但如果换做是他,单凭这些理由就放弃此地可不明智。
无名者也这么想。结社在夺取核心后仍将不利的地点作为大本营,正是因此这里现在可以说是灯塔镇钢材和金属最多的地方——黑心号支离破碎的躯壳就被学派巫师们储存在港口。“黑心号”算得上血族的战利品,但显然水银领主拉梅塔一点也不介意将这艘联盟战船的残骸拆分得更碎一些。钢铁的激流在港口的船坞内翻滚,锋利的边缘足以切开岩石,劈断塔堡。但很快这些肆意挥舞的尖刀都止息了。
使者的魔法在忏悔录的附加下呈现出令人惊异的变化,魔力膨胀、压缩,不断旋转,神秘唤来的风雪也被搅碎。尤利尔抓住最近的栏杆,然后接住被气流推动失衡的女仆南娜,但他无法阻止工厂中没被固定的所有东西都向着角落飞过去。连使者自己也踉跄了一下,不得不合上福音书。
水银领主用以藏匿的巫术在『雪域呼唤』下破除,她骤然拔高嗓音,喊出一串怪异的咒语——她念得太快,嗓音也太尖利,尤利尔竟没听出来咒语的内容。而巫术无疑起了效,旋动的气流和各种大小物件稀里哗啦的在她眼前撞上一面透明的巫术屏障。它像遭受重击的镜子一样碎裂,但拉梅塔已经逃出了角落。
照常理而言,魔咒引起神秘的音节有严格规定,不能随意增删,但施术者可以在念动魔咒的形式上取巧——提高嗓门、加重某些特定读音或用简化版本的魔文替换原文都是相当实用的把戏。只不过这些都是学派巫师们冥思苦想的课题,黑巫术虽然也可能需要咒语,但他们的巫术少有限制,更侧重于为实现超越自身火种的神秘而付出的代价。
竖琴座女巫的巫术体系则强调对信仰的古老祭献仪式。这是尤利尔在梦境中询问海伦女士得到的答案。她摧毁潮声堡塔楼的巫术就是一种经过了事先的大量繁复准备的仪式魔法。
不同体系的巫术本质上无高下之分,因为它们都是神秘的一种具现形式。恶魔的能力可不同。乔伊的魔法和忏悔录的力量被一个仓促的巫术挡住,这要么说明拉梅塔使用了恶魔的魔法,要么……
“高环神秘度。”虽然逃得很狼狈,但水银领主似乎还满怀兴奋。她在墙壁的一处破洞前站立,尤利尔认为她原本可能打算直接逃走了。水银领主脸上戴着羽毛面具,穿着一条布列斯风格的阔领蕾丝长裙,缎带和蓬松的系结收束腰肢,额头和盘发上戴着贵妇人的珠宝。若把战场视作餐桌,她就是块错误地摆盘在烧烤盛宴中的裱花蛋糕。
寂静学派的水银领主拉梅塔。尤利尔首次见到这位恶魔领主,但他们早已在过去有过许多次交锋。她的预谋在先使结社一直占据着上风,不过现在总能料敌机先的换成了克洛伊塔。恐怕他们不了解高塔的使者为什么会出现铁龙港罢。
只是,水银领主没有流露出碰上意外的错愕,也许她同样将高塔的占星术考虑在内。红之预言的存在对命运集会之外的神秘生物仍然是绝密,而占星术的存在本身就会让别人顾虑。
她似乎从先前的那一击中看穿了什么。这位蛋糕女士放弃了逃跑的打算,面具下的双眼闪烁着即将雪恨的狂热色彩。“你在六指堡留下了什么?”她的长裙在海风中飘荡,嗓音颤抖。在船坞背后、瞭望灯塔的脚下,炎之月领主正操纵元素如火雨落下,命运女巫利用『逝影』对抗,闪电扎进扭曲的罅隙中。魔法撞击的火光一路蔓延到她脚下。这女人光着脚,赤裸的小腿上有一道疤痕。
拉梅塔注意到学徒的目光,她撩起裙摆,咯咯笑着向他展示伤口愈合的印迹。“这是我在那该死的城堡留下的。克洛伊的白之使,恶魔猎手,你在金雀河本该丢掉更多,它是什么呢?”
她发现了,尤利尔心想,恶魔的火种会让我们对魔力和神秘非常敏锐。
“力量。”使者居然作了回答,“但只是一部分。这次你要么逃,要么死。”
“逃?诺克斯还不够乱呢。”水银领主毫不意外地拒绝。
拉梅塔汲取遍地的炼金原料,将金属熔化、重铸,握在手中,魔咒好像一只只蜘蛛爬上她肩颈的皮肤。尤利尔再次感受到异样的魔力,但却无从逆溯感应到她的火种。
如果我在她眼前使用『灵视』,她会察觉到我的异常吗?尤利尔觉得自己知道答案。先前在他使用魔法时,根本没想过有被发现的可能。这种感应力更像是经过了神秘的附加……是誓约之卷辨别谎言的能力,如今成为高环,它让我看穿了恶魔力量的“谎言”。他还记得黑骑士将宝剑搭在冈瑟的肩头,为纽扣工人施加祝福。这两位恶魔领主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但他们同样重视无名者,对神秘领域满怀敌意。
尤利尔被一阵拉力拽倒,钢索擦着他的鼻子抽打在墙壁上。几秒之后他才感到了后怕。使者松开他的领子,长矛荡开又一根铁链。坚冰失去神秘度的附加,在巨力下寸断。学徒立即摆脱失误的影响,黄金之剑把随后袭来的钢索拦截在女仆南娜的不远处。
使者再次掀起风雪。
『雪域呼唤』在四处漏风的建筑里左冲右突,肆意破坏。这并非是单纯的冰晶和雪片,而是包含了来自诺克斯最不见天日的荒芜之地、在霜之月最严酷的时节里所能存在于世的一部分神秘。尤利尔横放冰霜之剑抵挡余波,防止导师误伤到海伦女士的小女仆。
但水银领主的应对超乎预料。她没有避开魔法,反倒迎难而上。风雪撕碎镜子的巫术和层层叠叠的金属屏障,恶魔却竭力榨取魔力,对炼金原料进行更细致更深入的操控。异样的神秘如沸水遇上寒冰。
拉梅塔的目的很明确——学派巫师受到袭击还无法让寂静学派下决心向伊士曼投入兵力,他们担心高塔外交部从中作梗。而一旦外交部被削弱,巫师们就将放开手脚。诱惑在前,即便他们清楚战乱中有恶魔的影子也多半会上钩。
一大片银光闪烁的细丝冲进风雪,使者无声地向后退了一步。尤利尔期望他飞起来躲开,但伴随着拉梅塔的魔力逐渐增强,怪异的神色在使者苍白的脸上掠过,甚至为他带来了一丝生气。学徒挥手砍倒一个傀儡,开始觉得事情不妙了。
果然,乔伊顶着压力猛进了一步。他周身的暴风雪在魔力的灌注下疯狂扩张,咆哮着席卷过房间。楼梯咔的一声响,上半截被气流裹挟,转着圈飞出船坞,掉进海里。拉梅塔的钢铁细丝在风暴中颤抖、扭曲,边缘部分化为细小的碎片。
她高声呐喊,魔咒爬上脸颊,神秘的降临似乎使空气也变得稀薄。但使者分毫不退,寒意的增长简直令人望而生畏。尤利尔明白,现在不管自己说什么,使者都会一意孤行地将角力进行到底了。这不是他预计的状况,但意外总是在所难免。他只能提心吊胆,看着暴风雪的威力未得释放,在这种对抗中不断累加……
……一团暴烈的焰火如陨石天降,突兀地撞进风雪中。
尤利尔的视野一下颠覆,他意识到自己像一片落叶般被气流震飞。爆炸终结了拉锯,暴风雪轰然溃散,巫术和金属魔法也猝然中止。在学徒的感知中,庞然的空境神秘转瞬消失。海伦女士没能拦住炎之月领主?还是只是偶然的余波?他们也可能无法分心关注这边的战场……不论是什么原因,尤利尔都必须做出对策。他已经看见一缕细微的银丝线贯穿烈焰与暴雪,逼近使者的身体。
『孤傲礼赞』
还没等他拿出章程,白之使已经熟练地创造出六角棱盾挡在身前,阻隔回涌而来的神秘余波。比起海伦女士,乔伊的战斗素质甚至能使他在突然的劣势中依然全身而退。
另一边,拉梅塔则无可抗拒地倒飞出建筑。她没有白之使由战斗本能带动的紧急反应,但她拥有战士的意志。金属细丝在坚冰上偏移,然而并非无功而返。尖刺划开老盗贼的松鼠皮口袋,安置炼金核心的平台零件散落了一地。
这点小成果显示了她的虚弱。尤利尔确认水银领主的状况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就像在梦境中一样。拉梅塔掉进了歌咏之海。结束了,学徒心想。在她爬上来前,使者伸手拣起炼金部件……
就在这时,尤利尔看到零件在空气中分解成发丝般柔软细微的银线。它们突然绷成笔直——尖锐、锋利、细长的金属刺。导师的动作停顿了,他眼睁睁看到鲜血滑过不住颤动的末端,缓缓滴落到地板上。
第429章 很遗憾我有不同观点
血红的河流闯入脑海,有一瞬间尤利尔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但使者下一刻就摆脱了僵硬。他握住尖刺,寒冰蔓延驱散了神秘,稍一用力,便将它们整个从身体里扯出来。骤然的低温使这些金属像饼干一样脆,一块块掉在血泊里。尤利尔自恐慌中回过神时,他已经冰冻处理好了胸膛的伤口。
“怎么样?”尤利尔问道,心情尚未脱离阴影。即便导师的反应意味着尖刺没伤到他的内脏,只是看起来吓人。
“死不了。”乔伊不像他那么惶恐,他连僵硬的表情都没怎么变,似乎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要是他惊慌失措或恐惧万分,那才是出事了。呃,也许不能这么绝对。“我躲开了。”
得有人告诉他运气和自主的努力是两回事,尤利尔心想。但那个人最好不要是我。“拉梅塔逃走了吗?”海面波光粼粼,刺得他眼睛流泪。尤利尔本想去看看女巫和炎之月领主的战斗状况,但使者阻止他接近墙壁。
“没有。”乔伊指了指那些断裂的金属尖刺,“她破坏了零件。它们脱离了我的魔力。”
她破坏的东西比想象中更多。尤利尔看着地上的碎片,很想尝试将它们拼在一起。“看来她能操控很大范围内的金属,只要它们没被藏在神秘物品或魔法里。”
“别轻易下结论。她是无名者。”
“有道理。”然而他现在无法深思恶魔的力量范围。“我感受到她的力量反应了。”
神秘是如此深邃、炽热,尤利尔几乎不敢碰触。歌咏之海风平浪静,女巫和炎之月领主掀起的元素浪潮也只是让码头附近荡漾波纹,但在魔力视野里,尤利尔感觉波浪下似乎覆盖着一座积蓄已久的活火山。
“回街上。”使者推了学徒一把,尤利尔没动,于是改用命令。他的感受同样深刻而强烈。“注意黑巫师。那女人也会黑巫术,她能控制傀——”
尤利尔抓住导师的手臂,顺势往后倒。两个人失去平衡,跌进断墙的余荫里。一道火焰集束扫过破烂的窄台,去势不减地扎进海里。爆炸让浮台剧烈地倾斜,浓烟则使整个世界与夜色一般漆黑。学徒闻到尸体烧焦和血液蒸发的恶臭,海腥味与它们乱糟糟地混在一起。
巨响也不如热量陡然的炽盛能令他眩晕,尤利尔的脑袋磕上石壁,痛苦却后知后觉。使者似乎说了什么,可他完全没听清。直到一双手扶他起来——我还认为海伦女士要她保护我是多此一举呢。尤利尔借助女仆南娜的帮忙站起身,意识到自己被搬到了船坞内侧。那多半是在他分不清楚东南西北时发生的事情。在摇摇欲坠的阁楼平台,使者正观察着另一处战场,并将侥幸穿过战线扑向工厂的巫师傀儡一一杀死。学徒只要看着他,就莫名有种自己根本是弱不禁风的错觉。
“距离我上一次清醒过去多久了?”他低声问,不禁担心事态在这段时间内脱离控制。
“不到两分钟。”南娜说。“我想你需要休息,大人。”
“我不是什么大人。你有受伤吗?”
“没有,大人……我是说,没有。”她干脆不加称呼了。
“小心黑巫术。”他嘱咐一句。梦境中这女孩安安全全地待在黑鲸街道的公寓里,也许他不该把她拖进战场中央。她没准会害怕乔伊远超过雄狮呢。
尤利尔沿碎裂的墙壁爬上平台。铁龙港边缘,元素和巫术的战场称得上绚丽缤纷。海伦女士没机会布置仪式,但她的神秘性质让炎之月领主的元素攻击和灼烧特性全无用武之地。恶魔一改对战白之使的战斗风格,不断地试图拉进距离,而竖琴座巫术诡异灵活,他至今还没摸到过海伦女士的斗篷。
南娜在他身后跳来跳去,轻盈地窜上平台。使者看见他们很不满:“我让你带他去街道。你聋了吗?”
“街……街道上有很多巫师。”女仆结结巴巴地回答。
“但没有空境。”他一挥手,“现在滚远点。”
尤利尔随便他怎么命令,反正起不起作用就是另一回事了。至于南娜,好吧,这女孩在白之使眼里恐怕什么也不是,她怎么做乔伊也都不在乎。他踢开一头傀儡,让它翻滚着落下窄台。
冲过来的没有黑巫师,这些人可是有自主意识的血肉之躯,没理由冒着生命危险穿越空境的战场。尤利尔希望这种情况持续得再久一些。“刚刚是炎之月领主脱出手来帮助他的姐妹?”
“是失误。命运女巫完全能对付赛若玛。”使者说,“不该有的失误。”一头傀儡不巧爬到他的刀下,顿时遭遇了惨烈的身首分离的下场。白之使的表情看起来有细微的动怒。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海伦女士可不是你这样的专业人士。”尤利尔解释。而且她在学徒时期肯定不用上训练课。他指挥神术锁链将又一个傀儡士兵吊起来,狠狠砸进地板里。
“我是恶魔猎手,不是救火救灾的民兵。你有没有看到这儿?”
我看到的是我们用那堆炼金产物阻止了拉梅塔引爆核心,那是唯一一次成功,尤利尔心想。期间没有搅乱战场的火团,更没有一场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拉锯战。“现实与梦境有很多不同。可我不能全告诉海伦女士……总而言之,现实出现了一点变化。”
依靠『灵视』,他很快弄明白了变动的根源:海伦女士认为炼金零件是关键,对它报以极高的关注度。水银领主知道的更少,但她还没瞎到忽视他们动作的地步……也就是说,恶魔领主也随之盯上了那些炼金零件。
“那就想其他办法,学徒。”乔伊命令,“否则你的实习不合格。”
见鬼去吧,你以为这都是谁的错?巨响从脚下传来,仿佛水中有一座火山正在喷发。尤利尔转身望向海面,这才发现浮台一动不动,浪涛似乎静止了。这可不是我想看到的,他怀念起船上摇晃的感觉。
眼下,船坞的浮台和码头连成了一片,凛冽寒风刮过冰封的海港,放眼过去遍地霜白。“我真的不介意你在回去布鲁姆诺特后再提这回事。瞧瞧脚下吧,拉梅塔大度地将那页忏悔录还你了?”
乔伊对学徒的抱怨充耳不闻。他将忏悔录丢给学徒,换了柄剑提在手上,“你的办法不行,那换我的。你给我带上命运女巫一起去黑鲸街道等着。”
也许海伦女士会同意,她对高塔统领有种盲目的信心。在很多人看来,白之使以一敌二获得胜利根本不稀奇,他在空境没有对手。问题在于,使者似乎也把这些蠢话当真了。“去给你祈祷么?不行。”
使者傲慢地瞥了他一眼,“我会宰了这两个白痴。”
哪怕是在碎月神降之前、对导师的力量根本不了解的时候,他也没现在这么满怀质疑。尤利尔抬起手,盘算着要不要把忏悔录摔在他的脑门上,但最终还是没敢落实。他将忏悔录还给乔伊。
“很遗憾,我的观点略有不同:我只看得到一个白痴,而他现在就在我眼前。”
“你的观点自己留着用吧,什么时候不遗憾了再告诉我。”乔伊说,“拉梅塔一直待在海底,她正……她上来了。”
轰鸣从遥远的深海传来,冰封的海面在喷发的魔力火山下粉碎,水银领主托着炼金核心飞上浮台,类球体犹如夏夜天空的启明星一般闪亮,她的神情充满憎恨。使者越过学徒,打算像对付赛若玛一样直接飞过去拉进距离……但尤利尔一把给他扯下来,反手将冰雪之刃插在地上。
『圣言唤起』
“王座之下,四野皆臣——”
『冰雪王冠』!
尤利尔手中的冰霜之剑融化,神秘在眼前绽放。咆哮的巨浪冲击在垒起的坚实冰壁上,如同撞晕了头的野狗软趴趴地跌回歌咏之海去。
年轻人扭头瞪着他,好像在考虑是否要先解决自己人。随便看。我可知道你组织语言比想出好办法更困难。尤利尔抢先开口:“麻烦你替我担心一下飞过来的元素炸弹,注意了,除了『孤傲礼赞』不能用别的。”
抵御了浪头的冲击后,冰棱的荆棘丛化为呼啸的暴风雪。即便声势没有冰封海港那么浩大,神秘度也远不及在卡玛瑞娅街道上的那一剑,但在与水银领主的巫术碰撞时,寒冰剑刃依然势如破竹般粉碎了阻碍,冲向满面愕然的恶魔领主。
巫术傀儡则发动猛攻。一道橙红的火线也划过码头,切向狂怒的冰雪风暴。使者拧断最先两个倒霉鬼的脖子,反手一剑敲在『孤傲礼赞』的棱角上,冰盾斜着飞出去,在半空中与元素炮弹相撞,双双化为红与白的焰火。
但拉梅塔也没有束手待毙,半空中浮现出一面面虚幻的镜子,她躲进其中,身影一下变得难辨真假。
“穷山距海,无远弗届——”
风行者的环阶魔法『灵犀』!
寒冰之剑在半空扭转,准确地瞄准了正确答案。水银领主脸上的错愕神情似乎也被凝固。拉梅塔尚未来得及用巫术抵挡,就被迫正面撞上了这一击。仓促间她只在手臂覆盖上了一层金属,但力量震动传递,使明亮的炼金核心脱手摔落,掉入了歌咏之海。魔力的狂潮顷刻止息。
尤利尔握紧黄金之剑,神文锁链在黎明的云烟下飞行,缠绕上拉梅塔的礼服长裙。
使者切断一只傀儡的脖颈,回头问:“这是你看到的未来?”
“这是我创造的未来。”尤利尔踉跄了一下,南娜惊慌地上前扶住他的肩膀,学徒很快重新站稳。“虽然与我最开始的打算有很大偏差。”
第430章 混战
一发火元素炮弹在地板上炸开,将破烂的工厂变得更破。使者拖着他的肩膀,把学徒带到靠近码头的一端。尤利尔眼看着冷却的炼金核心在海上漂浮,却无法拿到它。“现在跳下海你可能会死。”导师告诉他,“过会儿再去。”
“我会游泳。”
“你就是能在水里呼吸也没辙。神秘正在侵蚀你的火种。”
尤利尔没明白。“侵蚀火种?”学徒迷惑地看着乔伊一把抓住他的手掌,它们各有五个指头,不长不短,好端端地长在一起。
使者似乎随后才想起来。“你比较抗冻,看不出来。”
尤利尔翻了个白眼。“我以为你对此很有经验呢。”有时候他看见导师受了皮肉伤,转头就被告知自己看错了。说到耐寒,这世上恐怕无人能与乔伊做比,但这两者间压根就没有联系。
“空境和环阶不同,神秘度的落差太大。”乔伊边说边扔出一把斧子,一只藏在废墟里的活死人傀儡跳出来,斧刃劈开它的脑门。“上次你在卡玛瑞娅使用了空境魔法,我可以把你火种沟通的空境神秘消除。这次不行。”他顿了顿,改口道:“暂时不行。”
“与你的神秘度有关?”尤利尔并非猜不到原因。
使者默认了。
提起这回事,尤利尔才想到有一页忏悔录还在拉梅塔手上。她会将它随身携带吗?学徒拉动锁链,却发现另一端早已没了人影。盖亚教会是寂静学派的下属教会组织,学派巫师里有很多人对神术有过研究。拉梅塔使用巫术和黑巫术的技巧同样高超,显然她藏在寂静学派时,掩饰用的身份地位不低。在尤利尔看来,盖亚的圣诫术不论是学习还是理解都相当容易,拉梅塔在有过相关研究后,挣脱锁链也不是不可能。
“她逃了。”南娜低声告诉他。
“我差一点就抓住她了。”他还是颇为遗憾。不过水银领主的伤势与神秘度没多大关系,她依然是空境。神术只能让她忙乱一会儿,无法真正限制拉梅塔的巫术。
“她擅长镜子的魔咒。”乔伊说,“是虚幻与现实的神秘。即便不用金属的魔法,你也不可能赢。”
那你先前是哪儿来的把握?尤利尔决定放弃纠缠这个话题。“拉梅塔没准去抢炼金核心了。怎样都好,有人愿意把它拣回来吗?”
“没有。”使者转过身,一根飞矛在手上凝形。尤利尔立刻意识到他打算毁掉炼金核心。但在瞄准时,使者好像因某种理由而放缓了动作。“水银领主不可能兼顾巫术和炼金技术。”
最终,这莫名其妙的句话终结了僵持。飞矛一击即中,穿透晶体的中心,随即将其整个冰冻起来。
尤利尔忽然想起在更早的梦境中,他碰触炼金核心时收到的奇异回馈。使用『灵视』的次数太多,我几乎忘了这桩事。当核心粉碎后,这种感受却卷土重来,甚至变得更加强烈。我遗漏了什么?
“结社打算撤离。”使者说。他背对着尤利尔,望向码头边缘命运女巫与炎之月领主的战场。“黑巫师很快就会过来。作好准备。比起只会撕咬、和食尸者没两样的傀儡,黑巫术的把戏就丰富多了。”
他的评价非常到位。两个佣兵打扮的巫术傀儡冲向尤利尔,却在半路踩到破损的木板,手舞足蹈地陷下去。学徒下意识收割了他们的人头,才回过神来:“海伦女士可以拦住他们吗?”
“不行。她与拉森一样,都是新生代的空境。”
南娜抓住一个矮小的傀儡,像饥饿的乞丐对付盘子里的煮熟螃蟹那样扯下它的肢体,而后一脚踩碎喉咙。死人无法承载巫术,顿时成了再老实不过的尸体,歪倒在垒起的杂物堆里。
我竟当她是个柔弱可怜的女孩?尤利尔将黄金之剑变作锁链,仿照水银领主的金属抽出去。杂物堆失衡崩塌,南娜警觉地跳出倾倒范围,一头傀儡从顶端摔下来,被她扯头掼在地板上。它整张脸都被砸扁。“新生代?”
“近些年跨越亡续之径的人。”这时候使者解释得还算清楚,后半截就开始乱套,“海伦是新生代的空境。她不是外交部的成员。她应付不来黑巫师。黑巫术?是数量。”等到一块浮冰上虎视眈眈的傀儡扑过来、在半空被他切成两截后,使者终于有功夫停下来考虑言语词汇的顺序。“我是说,黑巫师不是元素使,他们的手段层出不穷,而且数量很多。海伦未经训练,她连施术的反应都跟不上。”
他的意思可以概括成一句话:海伦女士的职业不用研究怎么放倒敌对神秘生物,她本人也没有多少战地经验。尤利尔架住士兵的铁剑,心知战争和在单挑中获胜的差别。神秘度和飞行能力足以让空境在环阶面前立于不败之地,可有时他们需要的不是不败,而是胜利。
最好是全胜,但那得看情况。
他踩上一根长杆,脚下一滑,钢铁在黄金剑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这些巫术傀儡的力气着实惊人,尤利尔差点在角力中松手。学徒顺势下倒,往侧边一滚,铁剑扎透身后的地面。趁士兵用力拔剑,尤利尔爬起来砍掉了它的脑袋,头盔好像盛水的铁罐般砸进海里。
有人从背后偷袭,尤利尔低头躲开匕首,一把钳住对方的脖子。『绝对指令』追随黑巫术的痕迹逆溯,黄金之剑一闪,斩断细细的无形丝线。可以想象对面操控傀儡的黑巫师突然倒下死去,他的同伴一边惊恐地避开尸体,一边继续命令『弄臣』进攻。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尤利尔疲惫地想。
连南娜也比他更轻松,女仆敏捷地跳跃、飞扑,撕碎敌人时的手段堪称残暴。海伦女士说她也曾被黑巫术困扰,因此获得了超凡的力量。这么定义“困扰”似乎有些不妥,可她在黑鲸街道的公寓时曾展露出恐惧。尤利尔可以断言,再没人比他更能分辨情绪真假。她到底在怕什么?被黑巫师控制?他的『绝对指令』能反向控制黑巫术,也许南娜身上的印记也仍然危险。我得当心她。
尸体后冒出新的傀儡,它手里没有武器,于是一口咬在学徒的手腕上。疼痛没阻止他抡起剑痛击它的耳朵,傀儡士兵的脑袋被一下开了瓢,口腔也暴露在外。他甩开手上放松的牙齿,因反胃和魔力的骤然消耗半跪在地。然而这些东西杀之不尽,尤利尔驱使神文锁链抽开围在近处的敌人,却被一名不知从哪儿跳过来的士兵撞倒。我宁愿和食尸者打,他眩晕地想,神术对亡灵的克制会让他好过不少。
突然,阴影在眼前静止。士兵胸口透出一截枪尖,使者用力一甩,尸体砸向后面更多人。他踢学徒的肩膀,要尤利尔站起来。“你还坚持留在这儿吗?”
“没有了炼金核心,我们干嘛还留在这里挨打?”尤利尔想让他们都离开灯塔镇。对战两名恶魔领主的难度恐怕也不及接下来的战争,毕竟前者他能够凭借『灵视』取巧,而进攻港口的黑巫师部队……要是他抓住了拉梅塔,将『忏悔录』丢失的那一页交给乔伊后还可以考虑一下。
回黑鲸街道也不错,雄狮阁下收拾这些黑巫师简直不要太容易。“学派巫师和十字骑士也集中在小镇里,别让他们闲着。”
“没了炼金核心,寂静学派干嘛要留在小镇替你对付黑巫师?”乔伊转手一剑,捅进一名士兵的胸口。他看上去一点劳累的表现都没有。“伊士曼是高塔的属国,我必须处理掉这些杂碎。”
“我们人手不够。”学徒指出。
“他们的魔力也不够。”使者坚持。有『忏悔录』和誓约之卷在手,不说别的,论续航能力没人能比他们更强,但尤利尔觉得自己快挥不动剑了。
我们好像从来没有意见相同过。他折中了一下:“那我们去教堂。十字骑士准备的陷阱正好派上用场,我们也可以顺带找找罗玛和艾肯。”
白之使飞离地面,躲开一支元素箭矢,抬手一斧子扔在百码外街道屋顶的风行者头上。这家伙显然没想到乔伊的杀人顺序会是直接点名,当即为此付出了性命的代价。“你找不到。”他说。
“那也得去。而且别忘了,这是你自己揽的活。”尤利尔尝试站起身,在酸痛中咬紧牙关。
火焰的连珠像一条长带飞来,白昼的到来加剧了元素的破坏力。南娜慌忙躲进石壁后。乔伊挡下第一发火焰的炮弹,尤利尔被震倒在门板上;第二团烈焰粉碎了冰盾,热浪让乔伊死人般的面孔都有了血色。他挥棍打飞了一个自以为抓住机会的士兵,随后转身猛踢门轴,木头四分五裂,带着尤利尔一头扎进海里。高温在身后膨胀,船坞好像一块在风暴中竭力维持平衡的冲浪板。
几秒后,尤利尔才浮上水面。“海伦女士的对手要逃走了。”他说。这时学徒看见导师浑身干爽地站在工厂另一端,不禁有点后悔刚才没拖着他一起下水了。
第431章 祈祷(一)
“我宁愿被你挂在枪尖上。”尤利尔把自己弄上岸,嘴里一股海水的咸味。
“你有计划吗?”乔伊照例先问了一句。
妈的,又来?“现在的情报就够我作出判断的了,你用不着压榨学徒。我想海伦女士会解决他。”只不过在那之前,黑巫师部队会先解决掉我们。“但你得去帮她一把。”
使者冷冷地瞧他一眼,然后陡然升空加速,撞进元素与巫术的战场。看来他也不是非等我离开码头不可。尤利尔在一截石柱边找到南娜,与她共同坚守一小片残存的角落。
有了乔伊的参与,连穿过战场的巫术傀儡都数量骤减。尤利尔总算有机会休息片刻。他在女仆对面坐下,听着士兵敲打『庇护所』的屏障。“你受伤了没有,小姐?”他觉得自己与南娜的交流永远是以这句话开头。
“我不是小姐,大人。我全好了。我没受伤。”她回答道。但明显是在敷衍,烧灼的疤痕在女孩的手臂上相当扎眼。尤利尔猜他先前给她的圣水魔药她多半也没用。女仆打量周身环绕的神术屏障,连开口都小心翼翼。好像他们此刻不是在群敌环伺的战场中心,而是在宏伟宽敞的神殿里。
“请放松些,南娜,没人能进来里面。如果你要出去,就直接告诉我。”
“我会的,大人。”
你可不会。“别太紧张。白之使眼下可不在这儿。”
“我不怕他,大人。”女仆鼓起勇气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克洛伊塔的使者。你们会让伊士曼免受神秘的灾祸。真的。”
假的。我不是想听你的奉承才这么问的,南娜小姐。要不要告诉她我能辨别谎言呢?尤利尔没多少与别人交流的窍门,可他好歹还知道什么谎言最好不要戳破。“抱歉,我们做得远不够。”不然你的生活根本不会被神秘打扰。
神术的存在似乎让她十分谨慎。上一个受他神术庇护的人是罗玛,再之前是丹尔菲恩·兰科斯特。她们不怎么相像,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很吵嚷,同时对他的神术表示十二万分的不满。南娜不一样,女巫的小女仆相当乖巧。恐惧的乖巧。她最不提心吊胆的时候是在她的主人身边,尤利尔乐观地想,我擅自做主带她离开公寓,这可能让我受欢迎了一会儿。
随后他就开始招人烦了。要不是有这么个拖后腿的家伙在,她本可以去协助她的女主人。被制作成黑巫术傀儡无疑是件可怕的事,但要是尤利尔从这个角度来装模作样地给南娜安慰,你瞧她会怎么想。当然,她八成会勉强露出敷衍的微笑。况且他要怎么说呢?我不是来净化你的,也不想送你上火堆,请务必相信盖亚的骑士?照实说,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诺克斯的教会。
比教会更不值得信任的是披着神职者外皮的恶魔。这么想来她比大多数都聪明得多。雄狮阁下自称有办法与女性愉快地交流,也许我该去请教他。
在他们面前近百码的位置,克洛伊与结社的战斗虽然已经进入尾声,但要彻底终结也没那么迅速。乔伊的加入让炎之月领主压力陡增,左支右绌,竖琴座的巫术不断消解神秘,恶魔连元素化躲避攻击都稍显迟滞。
赛若玛再次消失在原地,依靠傀儡们的人命堆填暂时拉开距离。对高塔使者来说,黑巫师花样百出的巫术反而有些棘手,连乔伊也避不开许多锁定性质的魔法,更别提海伦女士了。恶魔领主突然向街道投射出一道闪电长矛,女巫为躲避一片前所未见的巫术光芒,差点被爆炸掀起的巨石掩埋。
等恶魔重新露出行迹,使者也几乎毫无间隔地出现在附近。他的速度甚至在空中拖出尖锐的爆鸣。
使者一棍子抽在对手的脊背上,刚刚凝聚出人形的光元素生命像是被火车冲散的浓雾般溃散、坠落,再度消失在箭矢和魔法光辉的集群里。看来神秘度的低谷影响了使者用冰冻和减速逮住对手,但不耽误他拉近距离拳脚相加。对此,上过一个月训练课的学徒可谓是深有体会。
直到异样的魔力在某一点爆发,元素的密集产生质变,才让恶魔扭转了局势。黎明时分的灯塔镇上,连最后的黑暗也被光线驱逐。尤利尔看到一团奇异的神秘在空中燃烧,它徒有火焰的虚无外形,如云霞朝雾般轻盈,本质却更为深奥。学徒本能地认为那并非是火,而是某种环阶无法理解的“非物质”。
在未来梦境中他也见过这一幕,使者说那是秩序存在与变化的低层次显现,无名者的火种使他获得了空境极限的神秘度,引起了『永恒之火』的降临。
使者被迫主动地拉开距离,放弃了追击的打算,同时阻止女巫接近。火雨落下,海伦女士的身影逐渐模糊,在另一处天空重新浮现。乔伊抓住魔法制造的六角棱盾,把它像飞镖一样扔出去,抵消飞来的元素炮弹。冰霜在『永恒之火』的热量中嗤嗤冒烟,眨眼间不见了痕迹。所幸他不用吝惜魔力,叠加的魔法足以构成有效防御。
南娜恐惧地瞪着外面天火坠地的恢宏的灾景,在神术的边缘打转。她显然担心自己会被魔法砸中。事实上,她在原地停留过久都十分不安。
不过由于力量集中,铁龙港幸运地没受到太大波及。尤利尔可不会认为『庇护所』比导师的冰雪护盾更结实,失去了乔伊的冰霜之剑,现在他是怎么也不可能徒手引起『冰雪王冠』了。随便一发炸弹落在浮台上,他都得带着南娜逃到海里去。
尤利尔摸了摸口袋里的羊皮卷,以及它旁边一块遍布棱角、坚硬光滑的碎片。这是炼金核心的一小部分,小到足以被他装进口袋。他仍在意先前突发的感受,于是顺手把它带上了岸。在火雨出现时,碎片给他的古怪感受又重新出现,可这次几乎微不可察。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另一边,小女仆的焦虑情绪就明显多了,她虽然至今没有开口,但表现简直是无法再与尤利尔共处一室了。
“对不起。”尤利尔放开神术的一面阻挡,“但如果你希望出去活动手脚的话,不需要忍耐自己的想法。”
“我没有忍耐,大人。”
“要海伦女士来码头非常关键,雄狮阁下很难缠住恶魔领主。我个人也不想让你们参与到战争来,也许远离战场对你有好处——”
女仆忽然跳起来。“不。大人。您拯救了我!这里才最安全!”她的嗓音猛然拔高,尤利尔吃了一惊,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女孩慌乱地四处张望,手掌绞在一起。“请原谅,大人。”她的表情仿佛一只笼子里的金丝雀。
我没在门外放陷阱,尤利尔心想,你想去哪儿都可以。干嘛一幅被我威胁的模样?
他彻底解除神术。
『庇护所』的存在感比一旁的灯塔还要鲜明,士兵们前赴后继,企图打穿屏障。使者加入了空境战场后,倒是没有元素炮弹再从码头飞来,但尤利尔还是在恢复了基本体力后解除了神术。女仆南娜正在粉碎巫术傀儡,而且说什么也不肯去休息。即便尤利尔猜测她可能不会累,他还是没脸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个小姑娘的保护。
经历了一波火雨洗地,眼下浮台上的傀儡士兵几乎都是从海里游过来的,大概只有十几个人。尤利尔一剑就能将敌人分尸,随便一个神术都能起效,神秘度的压制终于能让他也体会到了占上风的感受,黑巫师的先锋很快在他和南娜围剿中濒临覆灭。
一把重剑向他砍来,它的主人站在灰尘遍布的木板上。尤利尔一踢木头的末端,士兵失去平衡,跟着木板旋转起来。学徒正要给他最后一击,忽然南娜将他拉倒,他的余光看见一道银芒从耳边低吟着掠过,捅进傀儡的肚子。士兵抽搐了一下,脑袋低垂下去,好像是在观察血窟窿里的内脏。
活见鬼。“水银领主?”他感到寒意麻痹了四肢。她一定是见到我解除了神术。
拉梅塔站在一处靠海的阴影里,浑身浴血,目光阴鸷。她周身涌动着神秘的风暴,长发仿佛银色海藻,飞舞着切开掉落的石子。它们根根锋利如刀锋。空境。尤利尔甚至无法调动魔力。
金属从建筑中抽离,锁链在半空舞动。“给我。”她紧紧盯着炼金核心的碎片,破碎的面具下青筋凸起,面孔狰狞非常。“给我!”
恶魔领主看上去离死不远了,只要任何人上前轻轻一挥剑,就能砍下她的头颅。尤利尔望着她的裙摆逐渐逼近,蕾丝成了碎片,布团凝固鲜血。站起来。杀了她。站起来。拉梅塔的火种已经衰弱至极,难怪先前他们都没发现。哪怕身为恶魔,现在的水银领主也并非无可撼动。
尤利尔握住羊皮卷,猛然抽出神文构成的黄金之剑。于此同时,他将炼金核心抛向大海,希望藉此分散恶魔领主的注意力。
但流动的金属比蛇咬更迅捷,毫无迟滞地洞穿他的身体。尤利尔竭力忽视剧痛,抵着尖刺前冲一步,将剑刃递向了水银领主的胸口……
……神文却在她的肌肤上崩解。
“我知道你是盖亚的神职骑士。”拉梅塔对他露出淑女的微笑,“怎么还能没有对策呢?”
第432章 祈祷(二)
尤利尔不是第一次在与神秘者的战斗中失败,但被一个女人掐着脖子提起来还是件新鲜事。她怎么有这么大力气?他在眩晕中还思考着这个问题。
“知道吗?”拉梅塔凑近他耳边,“比起拿回盒子,我更想杀你。克洛伊塔的骑士,盖亚的骑士。”
她在哭。尤利尔模糊地察觉到。她的嗓音在颤抖。
“这是为了德米特里。”水银领主告诉尤利尔,“他曾是我的引路人。你们杀了他,你们把他烧成了灰。”她突然拔高嗓音,震得尤利尔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我会烧死你!就像你对我们做的那样!”
教会烧死了恶魔,恶魔便也要反过来烧死教会骑士。不幸我两者皆是。他差点笑出来。巫术的火焰仿佛在血液中燃烧,尤利尔开始领会到五内俱焚不只是个形容词了。他听见自己的骨头在熔化,但一切都随着意识模糊。
拉梅塔满怀雪恨的喜悦。但在她转身拾取炼金核心碎片时,南娜像猛冲下来,将恶魔领主撞倒在身后的断墙上。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女孩竟能做出如此无畏的举动。火焰和灼热顿时消失。全是幻觉。尤利尔能感到肋骨间尚未愈合的伤口被再度撕裂的可怕疼痛,但他已经在生死边缘锻炼出韧性——于是尤利尔拔出身上的金属尖刺,一下扎入拉梅塔的胸口。
寒冰使她的皮肤变得脆弱。羽毛面具碎成两半,掉在黏糊糊的血泊里。水银领主瞪大了眼睛,用力掰弄他的手臂。终结她很容易,尤利尔想将尖刺再抽出来,然而金属刀刃在周围狂怒地挥舞,带着尖锐地风声切向他的手臂。看来她还没放弃烧死我的打算。但尤利尔没感到新一轮痛苦的降临。拉梅塔终于挣开他,最后一次逃进身后的歌咏之海。
疲惫和疼痛比刀刃更迅速地击垮了意志。他跪在地上,臌胀的血管能清晰地感受到碎石的轮廓。尤利尔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乔伊在白塔逼他学会的神术正在下意识地给自己止血,伤口火烧火燎,但这是真实的,同样意味着他还活着。她没命中。我们离得那么近……
或者有别的原因。尤利尔猛然想起南娜的存在。若最开始不是南娜推他,学徒不可能躲开拉梅塔的偷袭。她掉下海了?被锁链打飞了?还是……他迟钝地转过头,看见小女仆面朝下躺在身后,阴影和阳光同时洒在她的脊背。诸神在上。
尤利尔将南娜的上半身尽可能轻地翻过来,她因阳光的骤然出现而眯起眼睛。学徒打开女孩的口袋,寻找救治的圣水,尽管身体断成两截意味她活不了多久了。
南娜看见他,睁大了眼睛。“对不起,这会很疼。”尤利尔说,他颤抖着手对付瓶盖。
“我怕疼……”
“我也是。”
“我怕疼……大人,我不怕你……我也不怕海伦阁下和白之使大人。”
不用誓约之卷,尤利尔也能分辨出来这是真话。她没说实话的原因在于她只怕雄狮罗奈德。用一张羊皮纸来判断他人心意的真假,这世上还有比我更愚昧的人吗?她本应该憎恨我们这些插足她平凡生活的神秘者。
“我的导师会很惊讶有人不怕他。听我说,南娜,你得给他个惊喜。”仿佛是在很久之前,也有一个女孩死在他怀里。她带走了他对过去的眷恋,带走了他的胆怯。不,别来第二次。
瓶盖好像钉死在开口,尤利尔一把捏碎了瓶口的玻璃。这时南娜忽然抓住他的手,企图让他将魔药倒在自己的额头上。她的目光充满怯懦的求恳。
“你的脸没事,不骗你。”他看着小女仆腰间血肉模糊的横截面,感觉手指沉重地要命。你明知道自己救不了她,白痴,干嘛不随她的心愿呢?满足她,问问她的家人和牵挂,给她两句抚慰的话语吧。你还有什么立场祈求原谅呢?是你拉她进入这该死的战场,是你引来恶魔领主发泄憎恨,是你误解了她的心意,最后还让她为你而死。
他克制思绪,手掌却不受控制地遵从了南娜的意愿,祝福过的圣水沿着女孩的头发淌下。她露出笑容,似乎想要说什么。“说吧。”学徒施展神术提振她的精神,聆听女孩的遗言。说吧,南娜。我会答应你,无论它是什么。
“大人……我能……向您祈祷吗?”
尤利尔愣住了。
芬芳的圣水淌下南娜的头顶,她仿佛正在接受一场神圣的洗礼。
直到战斗彻底落幕,水银领主拉梅塔都没有再回来。白之使率先落到浮台边,寒冰和烈火的气息在他的铠甲上缭绕。他碰碰学徒的肩膀,以最平和、最坚决的声音说:“她死了。”
“我知道。”尤利尔放下南娜的半截身体,勉强站起来。“是拉梅塔。她疯了一样在重伤后还来向我复仇,南娜救了我。知道吗?南娜说她不怕你。”他摇摇头,“炎之月领主呢?”
“他撤退了。”使者迟了两秒才告诉他,“你可以埋葬……南娜。”
得到这个允许可真不容易,是吗?南娜又不是食尸者。尤利尔扭头打量他的表情,最终遗憾地转回去。“我真以为你会惊讶。”
没想到这句话让他的愿望实现了。乔伊皱起眉头,盯着学徒,好像在疑惑他的表现。许久之后,使者说:“她干嘛对你说这些?”
“她把我当成神父了。”他发现自己居然能为这露出微笑。尤利尔将南娜的身体摆放整齐,跪在她身边。学徒的神情充满迷茫。
他的耳边响起一声轻轻地叹息。白霜凝结,为死者作了副纯洁的棺材。
……
统领将一小块玻璃片状的透明碎片交给她,命令一如既往地蛮横。
“盒子?”海伦没听说过炼金术里还有这种零件,她在学徒时期了解过炼金学,可那只是皮毛。“这意味着它能打开?”
尤利尔摇摇头,统领则没有回应。她用巫术窥探碎片的命运轨迹,然而这东西根本没反应。“它确实是件神秘物品,这类东西对第二夜一系的法术有本能的抗拒。我们要么去问学派巫师,要么等找到罗玛后把它带回高塔,看看占卜能得到什么结果。”拉森多半可以发现更多,假如他的伤势恢复了的话。
“你的巫术是过去。”白之使怀疑地说。
“制造它的人也知道这点。”海伦解释道,“守誓者联盟的炼金工艺非常关键,一旦需要将产品出售,他们总是想方设法使用反巫术反占卜之类的神秘材料来打造,甚至在核心上施加大量的防盗符文。一般来说,破解这些机巧很难实现。”
不过克洛伊塔在这方面可谓是业界巅峰,观景台连监测诺克斯都能实现,更别说矮人们的小花样了。但占星师们对炼金术的兴趣不大,联盟与命运集会签订过合约,以确保占星师们不插手炼金产业及其市场。作为交换,克洛伊塔每年都能获得大量的专属炼金产品——比如高塔指环。毕竟以装备部的产能,想要满足整个克洛伊塔的需求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与炎之月领主的战斗早已让她过足了瘾,远处的黑巫师部队尚有残留,她很想将小镇整个摧毁。我的状态不好。现在海伦只想回到布鲁姆诺特。眼下他们的任务就剩下罗玛了,这孩子至今为止都没在灯塔镇出现过。
“我要去教堂。”统领没管她有多疲惫,“你自己回黑鲸街道去,帮雄狮清剿那边的黑巫师。结社已经撤退,队伍里不会有很多无名者了。”
“我一个人回去?尤利尔需要处理伤势。”她指出。
她的女仆南娜死在拉梅塔手上,尤利尔似乎为此大受打击。尽管失去南娜也很让她遗憾,可海伦还是首次在高塔学徒中见识到这种无处安放的同情心。南娜只能算是服从了命令,否则在罗奈德抓住她后,她恐怕只会恨不得他死罢。海伦愿意体谅尤利尔,谁让克洛伊塔里本就没有神职者。
“他能处理好自己。你能么?”
谁要跟你去教堂?女巫扯了扯斗篷,她不觉得罗玛会藏在教堂里。“黑巫师群龙无首,很快就会崩溃。统领大人,我们需要休整,而非继续战斗。小镇也有他们自己的驻军。”
“这是我的工作。”
“如果放手不管,那结社的目的就达到了。他们就是想看到城镇混乱,好给海湾战争添油加醋。”尤利尔在一旁为他的导师翻译。照实说,他对情绪的掌控力稍微让海伦有点吃惊。
“我不了解外交部的规定。”女巫知道自己没法改变统领的决定,“这次我是来寻找罗玛的。考虑到你的状态,统领大人,我还是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建议。再不济也可以让我跟罗奈德叔叔换班,他是外交部成员。”
“不行。海湾战争需要用到他。”白之使简略地表明,“你回去。”
尤利尔显然无从考虑这些东西,外交部的规定对学徒来说还很陌生。他不理解导师的意思,海伦却明白了。狮人是守誓者联盟的成员种族,统领要利用罗奈德·扎克利的血脉来插手内战。但具体怎么做,她就毫无头绪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罗奈德叔叔肯定很愿意给联盟找麻烦,而不是像我一样总是啰嗦一些消极反对的话。“在找到罗玛之前,我不会离开灯塔镇。”她保证。
第433章 联盟的邀请
战舰在浪头下摇晃,多尔顿在丛丛藤蔓后回望游荡在海岸边的舰队,心里对于它们离得如此之远感到非常不安。联盟的炼金战舰是海上的霸主,但它们仍然会上岸就搁浅。矮人们怎么不造出能在陆地上跑动的长船呢?他不禁为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失笑。炼金战车早在黎明之战时期就出现了,现今存在于世的战争机器可不少。
灰翅鸟岛上笼罩着阴云,雷暴环绕山峰,似乎正在为战争收尾。登陆战比海战结束得更迅速,联盟早有准备,在粉碎了血族的舰队后长驱直入,两天内就登上了灰翅鸟岛。联盟占据既着火力优势,军队数量又是血族的三倍,获得这样战果并不稀奇。
暗夜精灵很庆幸自己没有独自穿过封锁线,德拉布莱亲王原本在有一席之地,因此得到了各个种族在不同方面的援助。这让血族的侦测技术在整个神秘领域的范围内都算得上前沿,足以抵挡来犯的宵小之辈。多尔顿发现自己不可能凭借『过客』偷溜上岛,这里连刷子都是当蜡烛点的,称得上密不透风。
眼下,这一点却成了他们战争失利的主因。登陆战完全就是又一次“阿兰沃战役”,岛上的守卫就跟当初安托莱特的指挥官一样双目失明(他对族人取得的伟大胜利至今记忆尤新,那一阵子灰烬圣殿几乎就没在战斗中打赢过)。搭顺风船的代价就是需要付船票。
多尔顿的船票没多特别。他参与了海湾战争,短暂地为联盟效力,期间的危险自不必说,战场上永远没有安全。他甚至碰到过高环的对手,但他们对他的威胁往往远不如低环神秘者的集火。等到踏上岛屿,“锤头号”已经受损到了难以继续航行的程度,大部分人登上同行的船只,许多快死的伤员和俘虏一起,随着“锤头号”被船长“奖章”雷农·赫特伦纳拆解成零件沉入了歌咏之海。
多尔顿敢保证,驱动战舰的核心没有被抛弃。狮人船长肯定把它悄悄地收了起来,即便以守誓者联盟的财富,炼金战舰的核心也是不能轻易丢弃的昂贵造物。与之相比,士兵显然是便宜货,尤其是那些小规模的雇佣兵团队。
至于俘虏嘛,暗夜精灵倒希望吸血鬼死得越多越好。摆弄尸体可不是他的爱好,在决定弃船时,是狮人船长下令尽可能多的宰杀吸血鬼俘虏,以便多尔顿获取仇敌的心脏。
那天以后,他开始明白人们为什么对加班满怀怨怼了。
“你在这儿干嘛?”一只大巴掌拍在他的后背上,“沙滩上有血族的队伍?我看他们多半会是逃兵。”
他耸耸肩,不着痕迹地挣脱对方毛茸茸的大手。“只有海鸥。妮慕。还有吃尸体的乌鸦。”
“我把希尔达埋得很深。”霜巨人妮慕自豪地拍拍肚子。铠甲下的皮膜犹如战鼓一般擂响。作为巨人中较为矮小的种族,她的脑门就有两层小楼那么高。据说熔岩巨人吞食岩浆后,可以长得与塔楼齐平,妮慕为此厌恶它们。她总说那些家伙是受到了恶魔的影响。
多尔顿的身高与人类相差无几,不过他可一点儿没有霜巨人对于身高的执着。他还挺喜欢妮慕这大块头女巨人的。像同类一样,妮慕浑身长满厚密的蓝色长毛,脊背突出一排锐利的冰刺,一直蔓延到尾椎。她的四肢粗壮又发达,指关节带软鞘,以便利爪能够自由伸缩。霜巨人的面孔类人,但在剃掉阻挡的浓毛前,没人能分辨她的五官。长久以来,多尔顿都想知道他们是怎么看清眼前的。
总之,霜巨人妮慕和他一样,种族的鲜明特点让他们难以融入人类社会。
干嘛考虑这些?他本来就没必要跟人类一起生活。妮慕在守誓者联盟中的日子很惬意,现在血族退出,联盟也会欢迎暗夜精灵了。话说回来,他这样游荡在族群之外的精灵或许也可以被称为野精灵,就像弓手希尔达,她有雾精灵的血脉。
妮慕是那名替船长传话的野精灵的朋友,希尔达一开始都打算替她收尸了,后来却发现妮慕只是重伤昏迷,幸运地被双方都当成了尸体。妮慕生还的消息让很多人惊奇,她的霜巨人同伴则认定是野精灵希尔达眼光敏锐,才能从死人里救回了妮慕。于是在多尔顿与雷农协商后,狮人船长也指派她来挑选完整的尸体。出于传统的教条,多尔顿并不喜欢希尔达,却因为协议很难与她保持距离。
但野精灵死在了登陆战中,换做妮慕埋葬了她。联盟虽然有着绝对优势,但仍不可能保证在战争中不损失一兵一卒。作为希尔达的朋友,妮慕把她的尸体藏在了土层底下,并尽可能地挖深一些。她告诉多尔顿,每多挖深一寸,希尔达与她的友谊就会多存在一天,直到她也入土。这是战士的习俗。
但事实上,这只能让她更接近我的故乡。多尔顿心想。希尔达是绝对不会喜欢那儿的,而且你干嘛老是跟我说这些?
在“锤头号”上,多尔顿可不是什么受欢迎的角色。人类佣兵大都听说过灯塔镇刺杀,没听说过的也见过通缉。他们打量他的目光要么充满好奇和贪婪,要么就是毫不掩饰的冷漠,倒没人蠢到展现出恶意。守誓者联盟也并非对战场一无所知,狮人船长“奖章”跟他约定协议,但多尔顿仍觉得他暗地里会嘲笑他和英格丽的错误故事。
唯一给他安慰的是霜巨人,这些大块头并不喜欢了解骑士海湾的风俗流言,也对神秘度完全不敏感——他们惯于用个头划分力量,而不是神秘。说到底,霜巨人也是联盟军中难以接近的团体,多尔顿就是很看中这点儿卑微的相互认同。
“我来过这座该死的岛。”他说,“当时它还没有现在这么……繁荣。”
“你是指鱼人很多吗?”妮慕隆隆大笑。
“好吧,当时只有灰翅鸟。我怀疑海鸥和乌鸦都是我们带来这儿的。它们自己不可能会愿意跑到世界边缘。”
“这里离世界边缘还很远。”霜巨人咕哝,“我家就在世界边缘,那里没有该死的太阳。”
真巧,我家也一样。“你的故乡在雪山?”
“雪人苔原,还有大冰川。”后者似乎不像个地名。“我可不愿意出来,外面太热了,但族长需要我们履行与联盟的约定。我就想,出门逛逛也不错,赫妲丝就是从北边来的,她堆雪人可真有一手。你呢?为了铲除吸血鬼?我听说你们是死敌。”
“我来自廷努达尔,地下世界。那里的遍地毒素令人生厌。所以我是主动来伊士曼的。”然而人类世界的毒素更多,我却连发现都难。“到骑士海湾只是意外,我不喜欢屠杀血族。我只是单纯的希望他们死,或者永远别在我眼前出现。”
“那你该跟我们结仇才对,你这辈子是决不会在联盟之外看见任何一个霜巨人的。”
“这恐怕也是你们没有仇敌的原因之一。你见过熔岩巨人吗,妮慕?”炼金战船可没有他们。还有比让熔岩巨人参与海上战争更愚蠢的决策么?多尔顿想象不到。
“没有。故事都是希尔达告诉我的。”
“很抱歉提起她。”
“你的抱歉只有人类才爱听,纳撒内尔,联盟没有这么多规矩,我们都按自己的习惯来生活。”
“假如你们的习惯与其他人冲突?”
“这可不是新鲜事。”她咕噜了一声,“那我还是会按霜巨人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不过,你知道,总有些神秘种族的习俗之一就是调节人际关系。比如西塔。”
“我对他们也没好感。”多尔顿承认。闪烁之池可谓是暗元素最贫瘠的地方,而他已经适应了被暗影和毒素包围的生活。“你有西塔朋友吗?”露西亚的信徒八成不会喜欢霜巨人。
“会有的。没准你也会。希尔达说她本来也以为霜巨人都是长眼睛的大冰球,走路只能靠滚,而且一遇太阳就会融化。最荒唐的是,她认为霜巨人是无性繁殖,通过分裂创造后代。”多尔顿差点笑出来。“她没把这种看法跟任何人说过,直到她遇见我和我的族人。这下希尔达对霜巨人终于有了更准确的了解了,她还将那些蠢念头当成玩笑说给我听。从别人口中看见不一样的自己真是件很有趣的事。你瞧,现在我们可以约定给对方埋尸体了。”
“那你又来告诉我什么故事呢?”
话说到了这份上,多尔顿也明白妮慕的意思了。我们都不擅长委婉。他心想,如果希尔达还活着,她可能会比妮慕做得更好。
霜巨人挪了挪脚丫子,铠甲一阵叮咣作响。“雷农·赫特伦纳想让你正式加入守誓者联盟。”她连指使她的人都抖出来了,狮人船长肯定会后悔派她来当说客。“他是这么想的,我可不是。随便你怎么选,我的朋友。”
第434章 投掷技巧
与妮慕的道别仿佛就在上一刻,多尔顿边踏过小河,边把身后的坚冰敲碎。霜巨人战士送他过了河,而多尔顿在此之前从未想过灰翅鸟岛上还会有河。他不禁升起等找到洛朗·维格后,去弄清楚小岛地貌变化原因的念头。可这是相当消磨时间的打算,他无法完成。
克洛伊塔的罗玛·佩内洛普小姐……想重获自由,他就必须找到她。
可自由依然不是他所求的。这场交易对多尔顿而言,并没有冒险者和雇佣者之间那种险恶的拉锯,他觉得自己有活干比闲着舒适,有目标比游荡安心。空空的头脑总是容易被回忆占据,让他独处时感到格外难以启齿、愤愤不平。因此,多尔顿必须将注意力转移到更紧张、更危急的地方去,绝不能留下一点闲暇来重温过往。
战场有效地干扰了他的愤怒,但仍没能阻止他离开队伍。
对其他人来说,雷农·赫特伦纳的提议是如此恰到好处。一个暗夜精灵在宾尼亚艾欧上能找到的最好去处就是守誓者联盟,这是无法否认的——七大神秘支点中有三个都是人类占主要部分,多尔顿和人类格格不入,已经是得到了证实的结果,而且现实一点说,这可以让他在违背与女巫的约定时获得赦免。毕竟学徒罗玛很可能已经在战乱中死去,多尔顿根本无法找到她。
当然,关于这桩事他有过考虑。多尔顿自己不是侦查类的职业,很可能是高塔女巫已经找到了线索,只需要他把人带回来。
可多尔没兴趣从早到晚地坐在地上摆弄尸体,他付给“奖章”的船票已经足够。这个理由听起来比寻仇傲慢一些,说出口也更有格调。算了吧,我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德威特和洛朗爵士,多尔顿发誓会亲手带给他们死亡。
山间道路曲折,越靠近山顶,地上的焦痕和枯木就越多。多尔顿不知道德拉布莱亲王怎么会把营地安在这座小岛上,这里四面环海不说,气候还恶劣非常,无论从哪一点考虑也不是个有利的战场。在他看来,灰翅鸟岛更像是吸血鬼故弄玄虚的幌子,德拉布莱亲王会在其他地方另有打算。
但“命运女巫”告诉他,洛朗·维格爵士就在岛上。当血族的注意力要么集中在真正的营地,要么忙于对付守誓者联盟军队的时候,他们就不会多在意一个前海湾舰队司令的状态了。多尔顿将如愿以偿地揪他出来,了结他的性命。
这一次,洛朗·维格不会有德威特那样的好运气。无论是什么人挡在面前,多尔顿都会毫不犹豫地越过它……
……他突然看见一头背着木弓的小狮子跳出灌木丛,一连串的闪电跟在她后面,将路线上的草木统统劈成焦炭。
“?”
……
尤利尔原以为在冬青镇见识到的阿兹鲁伯的黑巫术已经足够诡异了,但他还是没领略到“黑巫术”的真正含义。飞来的神秘射线相互交织,留出的空隙本该足够低头穿过去,可他还是感觉神术屏障猛地一振,被看不见的攻击打了个正着。
“我到底是瞎了。”他才从溅射的火花里分辨出元素弹的轮廓。元素使堪称神秘领域最为普及的职业之一,不管在哪里发生冲突,你总会遇到一两个。“还是说它不是魔法?”
“无名者的火种对不受控制的神秘感知只会更敏锐。”使者边说边猛扯缰绳,绕开一段在软化巫术下断裂的石板路。“尤其是在你分心的时候。”他嘲弄道。
“对不起。我会尽力。”
使者便没再评论。看得出来,他对扮演导师的角色仍然有些不适应。只是在许多人眼里,白之使与去往伊士曼之前的他相比,产生的改变实在是非同小可。海伦女士就是这么想的。她在靠近黑鲸街道的小巷离开,临走时依然极力反对让学徒去教堂。
“如果是以前,我可不用多说。”女巫抱怨,“你自己就会搞清楚事情的主次关系,统领大人,目前你们的状况都只适合远离战事。我的建议对你大概没用,可尤利尔不是你。不管那些人怎么想,伊士曼也不会因海湾战争覆灭。”
“‘那些人’不会指的是你自己吧?”
“高塔对属国提供的援助也是有限的。”海伦女士无视他的讥讽,“我看你的学徒快睡着了。”
“他比你胯下的马更精神。你的担心大可以都留给另一个学徒,她不在灯塔镇上。”女巫的最后一次劝说就此宣告失败,她怜悯地拍拍尤利尔的肩膀,送给他一张纸牌。
都是隐瞒带来的后果,尤利尔惭愧地简直不敢伸手去接。他知道自己的魔力永远充足,感官比常人更敏锐,接受海伦女士的帮助实在是种诈骗行为。女巫本来也没必要对他这么上心,这都是因为拉森先生的缘故,我却在银顶城因为个人原因把他的学徒弄丢了。他本希望提振精神好让海伦女士不那么忧虑,可因这种惭愧的发酵,他表现出来的神情反而更为黯然了。
越过泥泞的陷坑时,尤利尔看到了教堂的轮廓。高大的钟塔会在清晨时分响起,但现在它只剩下残骸,小镇里也没有钟声了。有大量的神职者和神秘生物在,这点小损害无关紧要,只是那里传来的阵阵炮火声意味着黑巫师部队的袭击仍未平息。是陷阱已过荷被破坏,还是他们根本没动用?
一支飞矢铛一声钉在尤利尔面前,使者收回冰盾,回头给了他一巴掌,厉声道:“尽力?”
尤利尔如梦初醒,差点从马上摔下去。“对不起。”后怕和羞愧一同涌上心头。战斗中,他的一时大意足以让自己丧命。尤利尔一剑将冲过来的骑士打落在地,转头想说什么,但使者已经越过他。坐骑的后臀被马刺扎得血迹斑斑,它撒开蹄子狂奔,避让开呼啸而来的箭雨弹幕。一名傀儡士兵躲闪不及,直接被它踏在脚下。
离开铁龙港后,尤利尔和乔伊带着命运女巫冲开阻碍,一头扎进小镇的街道。这是比飞过敌人头顶更有效的手段——黑巫师部队有能力吊在他们身后,却又无力赶上,于是在路上渐渐就被拖成了一盘散沙。
教堂的钟楼就在眼前,使者才放慢了速度。尤利尔根据地图指示,成功绕开了交战中的正门,转而穿进一条被死人堵塞的小径。他们抛弃坐骑,用神术藏在无人的民居中,看着黑巫师们无头苍蝇般撞进了十字骑士的屠戮场。
“我们得进去。”后门的情况多半不比这里更好。“教会的陷阱具体是怎么回事?”
“神术基盘。教会制造了阻隔神术的神术,范围很广,但对我没影响。”
“那他们自己也不能用么?”
“不能。所以十字骑士才是关键。”
“好吧,除了神术基盘、十字骑士以外,后院是不是还把修女和婴儿都迁走了?”
“没有。学派巫师盯得很紧,而且他们没地方迁。”
意外之喜。“那就只用对付神术基盘了。能不能躲开所有人,潜入到教堂内部?”尤利尔不抱希望地问。当然,除非教堂下跟议事塔一样有密道,否则基本不可能。
使者瞧他一眼:“能。”
“愿闻其详。”学徒又难以自禁地放开思维,升起了好奇心。是魔法?还是某种潜行技巧?
使者一指钟楼:“我带你飞上去,然后把你扔到神术基盘的位置边。速度快的话,没人能拦住你。”
尤利尔瞪大眼睛:“你要把我扔过去?”
“神术基盘可以更改,或者你希望我把它打碎?失去了这东西,教会的整体战力就会下降一个层次,毕竟十字骑士的祝福在教堂外是可以生效的。你想怎么做?”
“听上去真是毫无悬念的选择。”尤利尔没多问有没有其他方法。以乔伊的力量,他现在该考虑的恐怕是降落的问题。“那拜托你扔得准一点……对了,神术基盘有使用说明么?”
使者抓住他的肩膀,闻言扫了他一眼,似乎是怀疑学徒在撒谎。“所有的神术基盘都一个样。你在布鲁姆诺特怎么做的?”
那不是我干的。“非常方便。”尤利尔还记得阿加莎·波洛侦探怎么形容神术基盘。“不过说真的,我觉得我还是提前看看成效……不!等等!我还——”
“魔力量和精神状态不是一回事。”
“我知道,但是——”
“你正在花费自己的意志力从誓约之卷里兑换魔力,而且对方是个奸商。嗯。这笔交易不划算。”乔伊在升空时稍微考虑了学徒的感受,但尤利尔听见的声音仍然被气流刮得支离破碎。“有时候我们能够根据现有情况掌控局面。”
我用不着花费大半身家,只为一次简单的生意买保险?不,完全弄错了,我是担心自己会直接摔死。尤利尔站在钟楼边缘向下望,不管怎么说,这里没有远光之港高。他开始怀念议事塔的滑道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争论
神术可以让他分辨出细微的声音,也可以让他在一片噪音中失聪。但当尤利尔真正进入教会的陷阱范围时,混乱杂音和恐怖的轰鸣都消失了,反倒是教士和神职者们争吵的嗓门占据了听觉。而要做到这些,只需要他将魔力注入相关的体部位。
“没这种说法!”某个德高望重的人咆哮。他的嗓音听起来就像是经常咆哮的那种人——浑厚有力、中气十足,带着震慑人心的威严和几分语重心长,好像时刻准备着要从法理的双重角度上规劝与他意见相左的人弃暗投明。“教会的敌人只有不敬神的异端,而不是什么当地流氓和海盗团伙组织起来的散漫部队。维持治安是寂静学派的工作,他们自告奋勇!习惯于插手他人事务的人向来没有好下场。”
“我们有义务保护小镇。”有人反驳。
“十字骑士的职责是守卫教堂。更何况,教会已经派遣出大部分的队伍支援鱼骨巷了。”
我们隔着十三码,尤利尔边飞过空中边想,听上去却好像是坐在两张餐厅的对桌,中间只有一条无人的走道。狂风鼓动着耳膜,他动用所有意志克制不去想自己其实正在下落。
“……你不要东拉西扯,不管怎么说,给空境设陷阱都太蠢了!”这句抗议在高音部分仍显得苍白,更别说它的音阶还在逐渐降落了。但它的确说的是事实。
“讨论发生过的事能改变些什么?我们现在需要应对它的后果!后果!学派巫师没空管这种事,除非我们支撑到他们有空的时候。”
他们在争论陷阱和巫师。结合灯塔镇的现状和危急的战况来看,这好像也不是什么高妙的议题。尤利尔向教堂尖顶探出一道冰霜打造的长索,他将借助它减轻冲力,以免落地时摔断骨头。
“还不明白吗?白之使袭击教堂已经是事实了,我们也根本不可能阻止他再来一次。伊士曼是高塔属国,他对我们做什么都不算破坏契约。尊敬的考斯大人,请问现在维持神术封锁还有什么用?”
“重点不在这里。你们是想要放弃教堂,放弃女神的圣所!达弗勒斯将他的教堂交给我,不是让你们在胆怯时随意丢弃的。白之使?他既然是巡察使者,就该先去处理灯塔镇出没的恶魔。而且就算是他也不能无视神术基盘的效果。我说过了,擅自插手别人的事务没有——”突然,一连串刺耳的摩擦声打断了他的话。一支箭透过窗户钉在德高望重的大人脚尖前,他惊慌地跌坐在椅子上,又被鼓胀的海绵弹起来。
锁链比想象中沉重得多,失控的钩爪带着火星擦过他理想的目标,挂住了一根稍后一点的铁旗杆。尤利尔不知道导师有没有将这个小意外算在发力时考虑的参数内,但好歹没有的后果也仅仅是偏移几寸。箭矢都擦着他的轨迹落空在后,连丢来的魔法也没能命中。只是非常不巧,它们的存在仍对学徒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干扰。
拉扯的力量经过时,他的肩膀一阵剧痛。尤利尔穿过烟幕,顿时失去了视野,他在慌乱中接着撞开了神术屏障、十字旗帜、三排整齐肃穆的灰白瓦顶,以及其下装饰成天国门扉的华美屋脊。孤傲礼赞的冰霜盾牌在冲力下碎裂,有那么几秒的时间,尤利尔以为自己也跟它一样粉碎骨了。他的眼前幻影重重,耳朵里也全是骨骼在震动中发出的呻吟。最终他掉落在地板上,一直滑到一排台阶前才停下来。
所有正在发声的喉咙都因过度的惊讶而停止了震动,阳光穿透一片彩绘玻璃,他们因一时冲动地扭头迎向光芒而闭上眼睛。“敌袭!”只有德高望重的嗓门在高呼。
十字骑士们的反应是举起盾牌,神职者则徒劳的试图施展神术——不出所料的,女神并未因偏其中的哪个人而降下神迹。就在这一瞬间,没有神文和灿烂光辉的点缀,他们看起来就像马戏团舞台上一群浮夸的猴子。
“抓住他!”尤利尔爬起来时有人尖叫。阶梯两边各窜出一个守卫者,骑士们眯着眼发起进攻,结果把剑刃敲在了彼此的头盔上。他趁机站起来,顺手将旁澄澈光辉的圣水盘扣在脸上,清爽火辣的刺激让他打了个冷颤,彻底清醒过来。
他的举动是紧急措施,在教会人员眼中可就不是这样了。十字骑士们在灰尘和木屑的庞大烟团中发出‘异端’,‘袭击者’之类的示警,有人大声质问门前的战况,甚至还有掉头逃跑的——尤利尔自然也看不穿烟雾,只不过对方边跑边叫,实在是很难让人分辨不出来声源在逐渐远去。
但也有人幸运地站在台阶上,没被尤利尔带来的一连串突发事件影响。他对学徒发了一片红色闪光,尤利尔敏捷地向左跳,光线噼里啪啦地打穿了一座雕像。这不是神术,而是巫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想要达成目标需要克服的或许不止是一次高空坠落。
这时,对方也辨认出学徒手里的武器。“他不是黑巫师的傀儡。”他对所有人发出提示,“敌寡我众,这可不算难对付。”
尤利尔认为有必要证明自己比巫术傀儡难对付得多,于是送给他一道飞出去的剑光。这个苦修士打扮的家伙后撤避让,却没料到这一剑的威力直接让整条石阶变成了碎片,他哎呦一声滚下楼梯。假如尤利尔的打算是把教堂里的人杀光,那他现在就必死无疑了。只是学徒选择控制局面。他迅速冲上台阶,借助那座神圣的高大表盘稳住了重心。
烟雾散去,十字骑士却不敢上前。尤利尔的冰霜之刃像根时针一样静止在神术基盘中央,只要他一剑下去,珍贵的神秘物品就得变成废铁。除非有人确信自己跑上平台所需的时间比抬一下手更短,否则没人敢轻举妄动。
“你想干什么?”一个神父质问。
“我来找人。”尤利尔回答,“找到他我就走。你们可以相信我。”
“做梦!”立刻有人驳斥,“盖亚教徒不接受这种无耻的威胁,拿一个人的命换神术基盘更不可能。骑士!快去拿下他。”
“听听你的条件也没什么。”德高望重的声音说。它的主人并不高,整个人装在一件主教长袍里,衣襟上还有未干的酒水。他站在门口,试图做出刚刚踏进教堂的模样。但彩绘玻璃使阳光无比堂皇,他只得眯起眼睛。“当心点儿,别碰着那根长指针。我建议你先把剑放下,我的意思是,反正你可以随时拔出来。”
“你是谁?”尤利尔觉得他有点眼熟。
“我是考斯·卢埃,银顶城主教。”
“那你现在应该在河边救助灾民。”
“或者在酒馆喝得烂醉。”尤利尔以高环的神秘度听见某个人嘀咕。
“我受到女神的召唤,将事务交接给其他人。”考斯·卢埃主教郑重地声明,“我可以向你保证,先生,他们决不会做得比我更差。”
“假如你的保证真有效用,那就满足我的条件。我来找一个人:他不足一岁,名字叫艾肯。他是被你们盖亚教会的修女从他母亲手中夺来的,眼下那位母亲正在铁爪城教会等我带她的儿子回去。”
“你是指对那些孩的惩罚?”
尤利尔用剑脊敲敲表盘,考斯主教果然闭上嘴。“我知道你不是很满意我对修道院的所经营的副业的评价,主教大人,没关系,等它公之于众后,正派人自会有所决断。现在,把那孩子找来给我。”
考斯主教与旁边的人对视一眼,偏过头似乎让他舒适了一些。“铁爪城的孩子不可能在灯塔镇找到。你该回王都去。”
我从铁爪城一路来到这里,尤利尔想告诉他,我找遍了沿路的每一所教堂和修道院。他仍抱着希望,祈求艾肯不要落在血族手上。如果骑士海湾也没有艾肯的踪迹,那这从一开始就是空洞的妄想。这些东西他没有多说。
“出于某种原因,我相信你们会在灯塔镇找到他存在的痕迹。他可能被换了名字,但我有他的照片。找到他,把他带给我,你们的神术基盘就不会变成零件。不瞒你说,我刚刚学到一种完全损坏神秘物品的方法,没错,就是这个尺寸的模型,它留下的碎片会和你们的巴掌一样大。”
考斯主教惊慌起来,他坚持留在教堂的原因就是因为有神术基盘的保护。它能给神职者的神术附加相当程度的增幅,还能抑制其他类别的神秘、侦查战场以及作为讯息中转的重要枢纽。如果尤利尔刚刚听到的争论是字面意思,那这座表盘还肩负着抗拒乔伊闯入的神圣使命。
“你不能这么做!”他失态地大叫,一动也不敢动。“我们会找到那孩子,但这需要时间。现在就去找!”
第四百二十九章 你这样有多久了?
尤利尔与考斯·卢埃抱着同样的希望,尽管他已不再对盖亚教会存有更多幻想了。但后者的迅速妥协招致了一片反对的浪潮。“考斯主教,你打算相信敌人的承诺?”
“我们必须保护神术基盘!”
“事实上,放弃这笨重的物件,灯塔镇的危机才能更快解决。”倒也不是没有人看得明白嘛,尤利尔心想。“教堂不是一面旗帜。所有人都清楚,维持它的领域根本毫无意义。”
“快快闭嘴吧!”窗户边另有个声音呵斥,“我们本该在原则问题上决不让步。神术基盘是一回事,女神的尊严又是另一回事。”
尤利尔没听懂这句迷惑发言。
“够了!”最后考斯主教厉声打断他们,“我命令你们——保证神术基盘的安全,否则就等着在战争中丧命吧!这个人提出的要求毫无可信度,因为他满口胡言、亵渎女神的教诲,还卑劣地用教堂的宝物来威胁盖亚的教徒。但他提的要求并不算过分。事实上,只要他放下武器,连之前他的冒犯也是可以得到宽恕的。人们总是为自己不了解的事而在绪驱使下作出不理智的行为。仅仅是个误会……我们很轻易就能解决它,然后阻止这位先生在错误的道路上一意孤行。”
“是的。”尤利尔说,“一意孤行还是跪地忏悔都一样。我等着呢。”
唧唧咕咕地一顿短暂争执后,两个修士受命前去找人。但一位当地的神职者对考斯主教耳语他的担忧:“有件事得让您了解,大人,但昨天恰好有几位善良的夫人前来修道院为丈夫祈祷……盖亚女神恐怕在这次动前给某些好人家提示。她们也许会……”
考斯·卢埃瞪着他。“她们要真是好人,就不会带走那孩子。我们才是女神的眷者。闭上你那不合时宜的嘴吧,既然它喜欢在该张开时紧闭的话。这对我们都有好处。这位先生。”他转头面向尤利尔,再度眯起眼睛。阳光正在加强。“我有个问题急需得到解答……假如我们没能有幸在教堂找到那个孩子,你会怎么做?”
我会怎么做?尤利尔想起与导师的商定的计划。他本该迅速处理神术基盘,在它的领域效果消失后与导师搜寻后院。很快黑巫师部队会把在铁龙港发生的战斗传开,考斯主教和其他人的争论也将停止。他们有很大可能选择坚守教堂,除非……“我会打碎这座钟。”他告诉银顶城主教。听见了吗?我会这么做。
“他不会。”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尤利尔猛然扭过头。
“他不会破坏神术基盘,让教堂沦陷在邪恶的铁蹄下。因为他也是个盖亚信徒,而且比你们绝大多数人都虔诚。命运让他站在这里,考斯主教,但别妄想你能用言语和妥协使他放弃。下命令吧!我建议立刻拿下他。这位先生可比他手里的东西更能保护教堂。”
艾科尼·费尔文。有什么好奇怪?银顶城主教来到了骑士海湾,教会的夜莺也理应到这里。他们为我设下陷阱。尤利尔唯一没料到的是艾科尼居然会留在教堂里。他看见这位骑士夜莺第一个拔剑,反对考斯主教的人也随即应和。黎明的教堂中闪烁着刀剑光辉。
主教骤然被冷落,自己也因艾科尼的建议而陷入了思量。但神职者们渐渐开始不在意他的想法了。失去了支持,最终他满腹狐疑地瞪了一眼骑士,缓缓退向大门。尤利尔知道他的选择了。
“随你们的便吧。总之教会与强夺婴儿没有半点联系,更不可能参与将他们贩卖出去。”他宣称,“但我不会同意撤离教堂。”
“撤离?”艾科尼·费尔文迎上穿透彩绘玻璃的阳光,“你能撤到哪儿去呢?我们都被光辉蒙蔽了双眼。”他直视着尤利尔。“当我闭上眼睛,我才终于看清了真实。”
“可你依然选择虚伪?”学徒问。
“我的荣光永远不会是教会的荣光。”骑士回答。
一时间,所有的迷茫、摇摆和犹豫不决都已尘埃落定。尤利尔为信仰和眷念踏上征程,摸索罪恶的锁链前进,途中几经周折,甚至迷失道路。他对桃乐丝承诺找回她的儿子,但同没有凌驾责任感;他有过正义之举,但并非傲慢地视其为理所当然;他曾轻信于人、一败涂地,但他也在随之而来的极度的愧疚感和自我否定中领悟到精神意念的真实面貌。他失去过珍视的人,他放弃过信仰,他对教会的看法不断转变,对自我的质疑也一刻不曾停止。
但艾科尼有他坚守的信条,尤利尔样也有,而信念无论是否坚决,也永远无分高下。他用不着怀疑自己的行为正确与否,他一直都知道答案。所有人都知道,区别只在于他们去践行它或对它视若无睹。前者或许会满怀疑虑、瞻前顾后,后者也可能坚定不移、自认忍辱负重。他从来都不是要在凡人的教会和神圣信仰间作出抉择。
现实是尤利尔无数次重复未来后最终挑选出来的结果。他追寻的旅程即将在这里结束。此时此刻,尤利尔有信心站在艾科尼、站在他对教会值得美誉的无私付出的坚决意志面前,坦然地向他证明他的做法有多缺德。
“我们有不同的观念。”尤利尔告诉他。
“我们有不同的立场。”
“不,费尔文,这远没有上升到立场的程度。我们看重的本就是不同的东西:表与里,外与内。教会以为抹掉污点、铲除异议就能保持洁净,但这就跟给潮湿的房间粉饰一样,不管你怎么勤勤恳恳,虫子总会蛀穿墙纸。”尤利尔看向神职者和十字骑士,每个人都警惕地盯着他,只有考斯主教别过头,不知是否是因为阳光太刺目。
“你否认我的价值?”艾科尼冷冷地问。
“我否认你将教会的尊严置于自我人格的价值之上。这才是矛盾所在。盖亚掌管美德与契约,而教会比起承认错误更擅长用暴力解决疑虑。你希望人们戴你们,努力营造仁慈的假象……”尤利尔摇摇头,“但你们创造出伪物的同时,人们也在以伪信回馈。你们希望事态平息,腐化却愈演愈烈。”
他的指责激起一片怒火。“你以为我们会因顾忌神术基盘而接受你的诽谤?”一个十字骑士高喊。
“天方夜谭。”神父评论。
“他想打击教会,才会四处散布卑劣的谎言。”
尤利尔充耳不闻:“教会并不完美,而且其中的某些成员奉行着街边小偷的守则,即‘不被抓获的偷盗不是偷盗’,‘有罪是因为被逮到’。教典上对此有何评论?有人会因此悔改吗?你们甚至不承认罪行的存在!”更多人加入声讨他的浪潮,但艾科尼·费尔文保持着沉默。
学徒让这些声音争先恐后地叫嚣了一会儿,没反驳一个人。“我不是要你们向所有人进行公开的自我审判,也不指望人们大度的原谅。”这根本是荒唐。“但你们要是认为使每个知者从宾尼亚艾欧消失就能更改过去造的孽,那你们就无药可救了。据我所知,这一般是比小艾肯稍长一些的孩子在打碎花瓶时惯用的伎俩。”
“为什么遮掩起不到作用?”尤利尔继续说,“因为像安德伦神父那样的人在干一些卑劣勾当的时候,他们清楚会有人负责处理好首尾——现在看来就是夜莺自己。作恶的成本太低,不是所有人都能保持清醒。艾科尼,你以为教会里的夜莺都像你一样?不。大多数人哪怕先前保有荣誉感,他们的工作也会渐渐把他们变成被自己处理掉的那些人。既然教会的荣光需要靠杀人灭口来维护,那他们究竟还有什么必要坚持信仰的纯洁呢?”
艾科尼说:“我们是教会的幽灵,不是神职者,甚至不是十字骑士。我们的所做所为与教会无关。”
“但你本可以成为十字骑士。”比他妈的我强。
“‘本可以’?也许你这么想,但它对我来说只是阵过去的风。”骑士挥舞手臂,示意同伴们列队。“这是我作出的决定。”
值得骄傲的决定。“你这么陶醉于自我牺牲有多久了?”尤利尔质问。
艾科尼皱着眉头。“我并不会从中感到陶醉。当然,我也不会否认我的职业的必要。别把事都看得太简单,年轻人,否则你早晚会对这个世界绝望。”
显而易见,他的理智不会被言辞轻易打垮,也对不同道路的意志毫无认同感。尤利尔一直都认为神圣光辉议会才是最狂的宗教分子,但连圣骑士团的团长都还保有着稍显突兀的思想,而教会的夜莺只是夜莺。“抓住他。但尽可能别下杀手。”骑士下令。
“别下杀手?他在女神的堂中胡言乱语、诽谤神官!教会绝不能容忍这种无端地诬蔑。你该下命令消灭异端才对,艾科尼。莫非你认识他?”考斯主教愤愤不平地问。
……回答他的却是一阵震耳聋的粉碎爆鸣。
彩绘玻璃窗被打碎,骑士们戒备地驻足,直到制造出这些噪音的影子落在台阶上。使者抖了抖靴子上的玻璃碴,对学徒解释道:“里面很久没动静。你在哄他们睡觉?”
第四百三十章 鲜血荣耀
使者的到来彻底让局面失控。考斯·卢埃发出一声尖叫:“白之使!”好像别人都认不出来似的。他随后看向尤利尔,这下他总算能睁大眼睛了——事实上,是比正常状态下更大。一种厌憎浮现在他的眼底,带着所能展现出的最大程度的恶毒。真不知道考斯·卢埃如此强烈的情绪从何而来。学徒向他挥了挥剑,算做致意。
“看来港口的战斗结束了,主教大人。”艾科尼毫不犹豫,迅速将震惊消化。“神职者尽快撤退,十字骑士!拦住他们!”
守卫教堂的骑士冲上台阶。使者踢飞鞋底的玻璃片,皱着眉头问:“怎么回事?”
“我遇到了一个比较容易说话的主教大人。”尤利尔叹息一声,“还以为能让他直接把艾肯找来呢。”
“我打乱了你的小算盘?”
“不。它本来也实现不了。这里还有不好说话的人在,他的眼神可比考斯·卢埃好得多。”他犹豫片刻,“再给我点时间。”
第一个冲上前的十字骑士撞上了使者的魔法,直接摔下了楼梯。但使者居然也后退了一步。“先解除神术。”冰霜变成雪花消散,他立即脱离地面,避开挥舞的长矛。
“我得研究一下这东西。”尤利尔抓住表盘一侧突出的把手,让过一名骑士的长剑。他一脚蹬在对方的胸口,盔甲的重量使骑士朝后仰倒。“这不是炼金核心!我不能拆了它,否则教堂挡不住跟来的黑巫师部队。”
“他们本就挡不住。”
他说得没错。尤利尔一开始就是抱着这样的打算。黑巫师在门前骚扰,只要解决了神术基盘,教堂留守的十字骑士就无法妨碍他们。这是一举两得的办法,神职者大都离开神术基盘的效用范围去支援鱼骨巷,留下来的人中十字骑士居多,他们受到的影响不大,完全能应付敌人——他原本是这么想的,但随后发现这里做主的居然是银顶城主教考斯·卢埃。
对尤利尔来说,银顶城的神职者没有一个值得信任:安德伦神父是个参与罪恶交易的夜莺,阿兹比修士要为守密杀了他。艾科尼·费尔文不是银顶城人,但他在那里把尤利尔一剑送进了教会地牢,还让罗玛被洪水卷走。当地人或许会放心将教堂交给他,尤利尔可半点没有信心。黑巫师部队已经到来,虽然失去了结社恶魔的领导,但距离彻底溃散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而别看考斯主教现在离不开神术基盘的保护,等守卫的骑士们显露颓势,他会跑得比谁都快,就像现在这样。
主教大人已经不见踪影,又一名骑士冲上前来,试图砍他的脚。尤利尔弯腰架住剑,然后踩在这家伙的头盔上。某个人的武器险些划花表盘,学徒猛一发力,剑刃弹开,让与他交手的这名骑士连连后退,将其撞到一边。他们对他怒目而视。
你们应该显露出愧疚。尤利尔想提示这些人,神术基盘是你们的东西,不是我的。但他没开口。转眼间,学徒再次忘记了导师的“教诲”,分心于脚下机械转动的指针。
“趁着神术领域生效,继续阻挡他们!”艾科尼催促,他已经发现敌人的异常。使者首次潜入教会时措不及防被神术发现,随后他立即升空选择用魔法轰炸,现在却更换了作战方式。“别攻击神术基盘!在它损毁前,我们还有机会。”
艾科尼·费尔文敏锐地察觉了关键。在教会里,能被选作夜莺的教士显然不会是考斯主教那类货色。或许他不会带领十字骑士撤退。但态度和能力是两回事,也正因为艾科尼是个夜莺,他恐怕不擅长指挥队伍。尤利尔的质疑可不是全无依据。在他们初遇时学徒就看出来了,这种事有例在先。
但也许他们撑不到和黑巫师打。平台的另一端,厮杀的乐章正在交响。十字骑士占据着绝对的数量优势,大概有二三十人,他们在前任指挥官的鼓舞下企图围困先前绝不可能战胜的敌人。乔伊用斧子打碎一名骑士的脑门,从死人手里夺过盾牌。另一人自他背后扑去,使者横过防具,拿边缘将他整个打飞到地板上,正好落在艾科尼身前。教堂的指挥官立刻抛弃了自己的身份,丢下大局和调动队伍的特权投入了战场中去。
对使者而言,教会骑士没有黑巫师花样繁多的魔法,顶多和他们的傀儡一个级别。骑士们刺他、砍他、敲打他的盾牌,他却毫不费力地在刀剑矛戟中躲闪,利用敌人的攻击制造死伤。他甚至不屑于飞起来避让。每当有人笨拙地在攻击时抬高了手,或者队友的衔接不及时,白之使总能准确地将他排进下一个退场的人员名单。这个“榜上有名”骑士要么即将被拧下武器,拎着脚脖子砸在地上,要么很快肩膀挨上一下痛彻心扉的钢盾撞击,在一阵恶心的眩晕中倒地人事不省。
尤利尔用余光瞥见导师的战斗。他能碰到的一切东西都是他的武器,敌人的盔甲和护具则在刁钻的回击中失去意义。骑士们在冲撞中被扭断手臂、打折膝盖、割掉脑袋,乔伊只需丢掉严重损坏的盾牌换上新装备。这些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教会精锐在他手底下变成了一群呆板迟钝、团团乱转的鸭子,在不断减员中徒劳地追着他跑,教你看了也得为他们掬一把同情泪。
比起魔法和神秘的对撞,这种近距离的厮杀更干脆利落。使者的动作流畅而富有力度,当他将一个偷袭者头也不回地钉在柱子上时,骑士们放弃了与这种极端技巧的无望博弈,转而采取游斗的方式延缓减员的速度。
就算这样,他仍不满意。“你在干嘛?”导师责问学徒,“还要多久?”
尤利尔觉得乔伊根本不用在乎神术基盘生效与否。“半分钟?”他迟疑地回答。
真正接触神术基盘后,他才辨认出上面刻着的并不只是盖亚的神文,还有许多晦涩魔文。不幸的是,尤利尔学习魔文的时间只有短短一个收获之月,而这种语言类的知识可不像战斗技巧那么容易习得。他的词库里有一半是占星术的专业用语,有一半是填鸭式塞进去的基础词汇,应付测验倒还算恰如其分,想要灵活应用就太为难他了。
“要是半分钟后指针还在转,我就拆了它当棍子。”乔伊下了最后通牒,随后转头搜寻下一个倒霉的对手。
艾科尼·费尔文比一般十字骑士稍微强一点,他的优势在于判断敌我差距,继而理智地挑选目标。尤利尔在表盘上变换位置以挣脱一名骑士的纠缠,同时也巧合般避开他的长剑。锋刃在神秘物品的魔纹前急停。
“滚下来!”骑士高喊,“假如你还信仰盖亚的话。”
你真的打算和我比划?尤利尔一剑打开长矛。他的力量在格挡中爆发,一名十字骑士无可抵御地倒退,接着被自己的披风裹着摔下了楼梯。
“正因为我信仰着我的神,所以你不会死在黑巫师手上。”他不禁摸了摸胸口。那道旧伤在几小时前被水银领主的利刃贯穿,又在圣水的效用下修复。要不是拉梅塔,他几乎感受不到它的疼痛了。“我会亲手解决你,艾科尼。”尤利尔告诉他,“是为了报答你给我的教训。”
“给你的教训还不够。”骑士吼道。他的眼睛射出憎恨的目光,令人诧异。考斯·卢埃可能是因为我戏弄他而满怀憎恨,但尤利尔不知道艾科尼的情绪为什么也变得如此炽烈。是我亵渎了他的信仰?还是粉碎了他自欺欺人的说辞?无论如何,骑士率先向他冲来,没等学徒远离表盘。
一时间,尤利尔以为自己即将面对一场恶战。他的伤口隐约作痛,手指因连番战斗而麻木,感觉也相当迟钝。这不是他状态最好的时候,他本该为此担忧,并集中全部精力思考战术、观察敌人,但他克制不住去想那些稀奇古怪的魔文,想到罗玛和玛奈,想到南娜。学徒提着剑,如今他用双手持握它就会太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认定。
尤利尔终于看到了艾科尼·费尔文的剑,钢铁迎着阳光闪烁,剑刃上的制式纹章怒不可遏地冲向他的胸膛。它的轨迹似乎拖出一条梦幻般的光带,犹如彩绘玻璃的倒影……
……但尤利尔没有直接跳下去。他按住所有情绪,沉着地多停了一秒,力量才涌进下肢。这一秒让他落在艾科尼的侧后方,骑士剑只划破他的手臂,而尤利尔的剑割开洁白的长袍,从后背刺入了艾科尼的心脏。
鲜血泉涌而出,浸透了彩色的玻璃碎片。
……
我用血染红教会的荣光,艾科尼心想,以为这是增添光彩。他的力气渐渐从身体中消失,盔甲变得无比沉重。在终于得到它的那一天,艾科尼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即便这是他渴望的十字骑士的铠甲。扮演角色是他的使命,他穿上盔甲和白披风,感觉像是套上了一身羽毛。
夜莺不是十字骑士,不是女神在黑暗中的守卫者。教会是不需要夜莺的,佩顿·福里斯特主教才需要。他不明白?还是不敢承认?
我一直都在亵渎信仰的光辉……
浮云列车
第四百三十一章 继承权
“半分钟了。”白之使提醒。他站在横七竖八躺倒的人中央,手里的盾牌碎成块,被他随手丢弃。他拎着把斧子靠近,好像尤利尔再敢磨磨蹭蹭地挡在前面,他就连学徒一起砍。战斗似乎使他有些暴躁。
“就快好了。”尤利尔心翼翼地转动指针,他察觉教堂里的某种东西在随着移动改变。“你认识这个词吗?”
“不认识。”乔伊毫不犹豫、看也不看地。
“我猜它是『限制』的意思,但结尾的符号可能给前文附加多义条件。还有这儿,它表示否定。”
“解除限制?”
“那个只对最靠近它的单词有效,『限制』距离它很远。”这算是魔文基础之一。“我在想最近的那个符号,它到底是『知识』还是『法则』?”
使者彻底不耐烦了:“否定知识和否定法则,你要么二选一,要么我给你第三个选择。”
“别这样。难道你答不出问题的时候就要把试卷撕掉吗?”
“不错,我连出卷人一起撕。你想试试?”
尤利尔意识到询问导师魔问题没有任何帮助。他只好继续打量周围细的辅助符文,企图根据自己浅薄的魔文知识判断含义。“原来指针是在『神术』和『魔法』区域转动。”神术基盘是有指针的表盘,但它当然不会是时钟,边缘围绕一周的细刻度起码是十二的上百倍。它最外围是密密麻麻的符号,内里一环套一环,在手柄的操纵下转动。一个个蜷曲的魔文和神文交叉着在窄环上出现。除此之外,那根指针也可以拆卸成细的推柄,在对应的圆环上滑动。
“知识……法则……如果作为神秘体系引申一下,大概是指‘巫术’?”尤利尔下意识地望向使者。他正扭头看着逃走的十字骑士,装作没听见。“神文倒是很明显,是范围和强度的设定参数,还有魔力供给的,呃,流量调整。”
“你到底想干嘛?”
“我们不能让黑巫师攻破教堂。”尤利尔解释,“但考斯主教很可能会逃去修道院,那里一般会设有穿梭站。十字骑士肯定不会放我们过去。既要保证我们的优势又得防止黑巫师进来,这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我想让神术基盘改为对巫术力量进行压制。”
对于盖亚神术的排异手段,使者没表示出诧异。他什么表示都没有,直接伸手去掰指针。一阵齿轮转动的摩擦声后,圆盘被转得乱七八糟,但好歹位置都对上了。
不管怎么,这对我们的行动都没多大影响。尤利尔握住侧面的手柄,上面还有他的鞋印。我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这座教堂与我无关。
他拉动握柄,神术开始生效。
“去后门吧。”
使者瞧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你杀了他?”
“你很惊讶?”
“不。”白之使走下台阶,将斧子扔在地上。尤利尔没有戳穿他的谎言。事实上,他自己都对他当时的干脆感到惊奇。我不再对教会心慈手软了。
比起布鲁姆诺特的教会分部,灯塔镇的修道院显得破败。建筑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十字骑士保护着神职者撤到了院子里。一片辉煌的屏障在围墙上升起,不用,他们也发现神术基盘的限制解除了。
我让考斯主教来寻找艾肯,尤利尔心想,按理他不是个在逃命时还能姑上思考其他的聪明人,孩子们多半没有危险。但他仍然有些后悔出目的。
“如果那孩子不在里面。”乔伊忽然问,“你会怎样?”
多新鲜的问题啊。“在来到骑士海湾的路上,我们每遇到一处教堂都会停下来寻找。”尤利尔来到环形石门前,浮雕似乎在讲述着诸神的故事。它和教堂里的彩绘玻璃一样,都是宗教意义的象征物。此刻神秘的纹路黯淡无光,拒绝他们的进入。
尤利尔用符文之剑碰触门中央的石刻,一道道灰白的路径被神文点亮。只要后面不是遍地尸体、某个恶魔领主等在里面就校就像罗玛打算的那样,骑士海湾可能并不是旅程的终点。他推开门:“我已经失望过十几次,再多一次又有什么要紧?”
……
王国会议结束后,女王陛下终于同意见她的姐姐,这似乎预示着她们的争端告一段落。
伊斯特尔来找他时,诺曼正在整理会议的记录。身为政务大臣,他本不用亲自摆弄这些东西。可诺曼实在无法抛弃这个习惯,在先王时代他就是陛下的书记官,那时候,劳伦斯·诺曼还是个刚刚获得宫廷魔法师头衔的平民。他没有家族和支持者,与王国贵族关系冷漠,正派人不屑与他为伍。后来他却成为剑之军团的指挥官,成为沃森陛下的左右臂膀,成了政务大臣和弗莱维娅女王亲封的宫廷骑士,王党的首领。谁能想到这些呢?
“来点葡萄酒吧,诺曼大人。”王子殿下建议,“和书卷待在一起,早晚会变得和纸张一样干燥。”
“我可是个魔法师,殿下,我起码能保证自己不在冬的时候脱水。”听上去真是了不起的本事。诺曼头也不抬地写完最后一句批文,而在那之前,伊斯特尔没有再打扰他。“我以为您愿意跟许久未见的亲人多聊一会儿,所以把您骑马闲逛的项目取消了。您是为了这件事来找我的吗,殿下?”
“如果我的侍从不总是把我的骑行路线卖给那些贵族姑娘的话,我倒有兴趣来抗议。”话虽如此,他看起来倒是挺乐在其中的。伊斯特尔随手抄起一叠盖过印章的文件审阅,的东西却并不相干:“至于特蕾西姨妈,她与我母亲的聊内容都是些乏味煽情的话题,玛莉安跟着附和起哄。女饶茶话会上净是这些东西,真教人烦躁。”
诺曼倒希望她们只关心这些。“公爵大人有提到灾区的粮食问题吗?奥利·弗里德乔夫刚刚向我抱怨过。”
“在我离开前没樱我母亲不愿意听这些话,姨妈肯定不会触她的痛处。骑士海湾虚惊一场,巫师给寂静学派的回报比我们的园丁更早,他们确认德威特活得好好的。”
威金斯姐妹争赌关键不在德威特·赫恩身上。诺曼对此一清二楚。四叶公爵特蕾西将骑士海湾交给德威特本是理所应当,弗莱维娅女王也并不在意,但后来海湾战争爆发,德威特险些死在自己的护卫骑士手上,西境人稍一挑拨,她们就立刻开始相互指责。按理特蕾西不应该上他的当,可不久前法则巫师夏妮亚·拉文纳斯向诺曼展示了图兰夫人转变而成的食尸者。对王室而言,忏悔录和圣典的失之交臂倒是次要,被无名者潜入了龙穴堡才是最大的危机。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听起来简直有点荒唐:弗莱维娅不再信任宫廷骑士,她恐慌地向姐姐寻求帮助,反而遭到了一通训斥(若实话,诺曼觉得特蕾西可没错)。四叶公爵绝不可能将疾风军团派来王都驻守,否则王党中脆弱的平衡会顷刻崩塌,平白给飞鹰城便宜。现在寂静学派的法则巫师还停留在铁爪城,龙穴堡里可谓是安全无虞,诺曼不知道女王陛下为什么连这点都想不通,还在议会上任性地驳回了特蕾西公爵的所有提议。
流水之庭的粮食短缺解决计划也在其郑特蕾西建议提温公爵援助金雀河下游地区,要么就从守誓者联盟购买。眼下这两个办法都行不通了,灾区的粮食问题却还得解决。
诺曼有些头疼:“霜之月到了,王国各地都在下雪,我们只能尝试从北地诸国获取他们最后的收成了。”这才是财务大臣抱怨的根本原因,怎样他都得花钱,否则就等着难民涌进铁爪城,然后成批成批的饿死在大街上吧。王都就在流水之庭上游,而另一头的骑士海湾正在打仗。傻子都清楚往哪边逃。
“怎么回事?奥利大人不愿出钱?”
“普林人要价很高,殿下,他们声称自己的船队在骑士海湾遭受了严重损失,目前急需用钱。我们都知道这些人在胡话。”北地诸国地貌丰富,算得上冒险者和异族的堂。由于存在大量的神秘之地,那里的气候异于整个伊士曼,即便在霜之月也可以炎热非常。要知道,整个宾尼亚艾欧只有索德里亚没有霜之月。“而且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六指堡遭受了灭顶之灾,但流水之庭需要领主。”
“我亲爱的兄弟或许会想换换领地。他现在肯定是受够骑士海湾了。目前有什么人选吗,诺曼大人?”
“伊斯本·格洛尼翁子爵的家族依托六指堡发展,现在几乎都死了。会议结束后,有一对兄弟声称自己有继承流水之庭的权力,他们的母亲是伊斯本的表亲。”
王子哼了一声,“谁给的权力?王国律法可没这么规定。”
“除此之外,格洛尼翁家族还有个残存的血脉,她是子爵兄弟的女儿,一直住在铁爪城。”
“我怎么没听过这女孩?”
“我也一样,殿下,据她很少出门。”诺曼也是在调查图兰夫人和宫廷骑士家眷时偶然得知这位姐的存在。
“那她现在可真是时来运转了。”伊斯特尔饶有兴趣地,“我下午就有空。”
“我需要提醒您什么吗?”
“你已经提醒了。诺曼大人。”
第四百三十二章 血族的目的
“罗玛·佩内洛普姐。”他试探着。
狮子打了个喷嚏。“多尔顿·纳撒内尔·影牙。”她回以颜色。
见鬼的通缉令。多尔顿觉得自己应该在交易时添上免除追捕这一条,伊士曼毕竟是高塔属国,不可能不给这个面子。“我受‘命运女巫’阁下之托,来带你回骑士海湾。”
“上一个来找我的人也这么。”狮子擦掉脸上的灰,接着把脑袋扎进河里。“水真凉。”一串气泡从她嘴里咕噜噜冒出来,河水在浑浊中夹杂着一丝血红。
“起码我不会拿你去换赏金。”
“这倒没错。”她在水下睁眼,瞳孔里闪动着淘气的光彩。
多亏了妮慕,我现在和人类之外的种族打交道时顺畅多了。多尔顿直奔主题:“你怎么会在这里,罗玛姐?”
“我被他追来的。这家伙怎么也甩不掉,还知道我的秘密通道。”
我收回前言。“可否……更详细地明一下?”暗夜精灵皱着眉头,打量不远处的松树根桩。
碰巧闪电击中树桩边的石头,尸体僵硬地抽搐了一下。他面色诡异,铠甲和武器则被罗玛扒了下来,以替换自己身上那套破损不堪的皮甲。“你的魔法真方便。”她羡慕地瞪他,“不像我,我总是把防具射穿。”狮饶力量足够穿着它跑,就是有点不太灵活。
这是洛朗·维格的尸体。
几分钟前,他的任务基本已宣告结束。只要将在身后舔毛的鬼带回骑士海湾,多尔顿就能完成约定。他从未想过这趟旅程会这么虎头蛇尾的结束,事实上,多尔顿的打算只到杀死洛朗·维格前——找到爵士很困难,这里是血族的营地。比找到目标更难的是得手。他本指望守誓者联盟在正面战场上吸引吸血鬼的注意力,好让自己能够逃走……然而洛朗·维格居然追着他要找的人从血族基地的重重封锁中跑了出来。
到底,我也有捡到馅饼的一,多尔顿心想。
战斗突然发生,又突然结束。洛朗爵士绝没有想到会在灰翅鸟岛上再度与暗夜精灵相逢,他毫不犹豫,掉转马头逃向森林。多尔顿没有坐骑,按照常理他本不大可能追上。但被追赶的狮人回身开弓,飞矢跨越百码距离,一箭正中坐骑的腹部。洛朗·维格顿时跌下马来。
“好久不见那,爵士先生。”多尔顿发现自己很难形容当时的心情。“你最近过得怎样?”
慌张过后,洛朗·维格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劳您关心,影牙大人,我没辜负我们的友谊。”
真是奇了。“这话怎么?”
“吸血鬼在骑士海湾向联盟宣战,您的仇人和海湾伯爵都倒了大霉。不谦虚地,这都得归功于我。”
“你做的这一切都是替我复仇喽?”
“盖亚在上,影牙大人,最重要的是结果。吉尔斯·阿纳尔德总管提出了他的宝贵意见,我不过将计就计,好给自己赚一点家底。”
“我付给你的船票还不够么?波西埃男爵会对你有帮助。”当然,他活着更有帮助。多尔顿已经想明白那位倒霉的血族男爵为什么会随着洛朗·维格一同出现在酒吧里了。
生死关头,洛朗爵士的态度就像之前把多尔顿引入圈套时一样软弱。“远远超出,大人,足够船长送您到铁爪城去了。为什么下船?”
“英格丽死了,但德威特还活着,你也还活着。”多尔顿回答,“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一丛树叶抖动,狮子避开一道闪电,火焰在枯木上燃烧。多尔顿还以为她已经逃掉了。两根木箭搭在弦上,分别瞄准了他们。想必这家伙还弄不清神秘度的差距,要是她知道自己试图对付的目标是高环的暗夜精灵,眼下肯定逃得无影无踪了。出于某种侥幸心理,多尔顿分神注意着狮人,洛朗爵士的坐骑在一棵桦树前被射死,但不知怎的,她瞄准多尔顿和洛朗·维格的箭没有放开。
“我没有逃跑,大人,我也不为血族和伊士曼王室服务。我是……”
“……黑巫师。”一道闪电迎头打来,多尔顿躲也不躲,电流洞穿空气,击中爵士脚尖前不足两英尺的地面,草叶被烤成焦糊。洛朗的表情因剧痛而扭曲,他这才拔出咒剑。“我是个元素使,但也是暗夜精灵。享受诅咒吧,毒药往往比魔法更有效,但我希望你能活得久一点。”
洛朗爵士掐着自己的脖子,但毒药的颜色仍然在皮下蔓延。他的脸最终像岩石一样灰白,血管暴突,好似裸露的树根。
“我已经得很清楚了。倒是你,那句话什么意思?”罗玛从河水里抬头。“你的诅咒能让中了毒的人活得更长?”
“那得看是什么毒药。”多尔顿回答,“越令人痛苦的毒药,诅咒的效力便越强。”
“好像不是什么能让人为疵意的效果。你想吓唬我?”
“不,我只是很满意它的特性。战斗时很难考虑下手程度,有时敌人死得太快,你就没法从他们口中获得任何东西。”
“哼,我可了解正派饶做法。你就是想折磨他。”他压根没听爵士的遗言。
“我是暗夜精灵,不是人。”
罗玛做了个鬼脸。“我也不是。”
他开始有点喜欢这孩子了,于是决定不计较先前她用箭瞄准他心脏的行为。“解除你的魔法吧,佩内洛普姐。我得都是实话,‘命运女巫’阁下给我找到你的任务,报酬则是洛朗·维格的下落。”还有英格丽的,但她已经死了。
“你能察觉到『灵犀』?”她有点吃惊,眼神频频往后瞟。
“这是诅咒的效果。我会对自己下诅咒,以免被人偷袭。你可能没听过这种方法,但暗夜精灵都这样。”这是一个长期的效果,多尔顿几乎把它忘记了。他当时还是从灰烬圣殿的祭司手上得到了这个祝福,在来到宾尼亚艾欧后才修补过一次,结果一直效力维持到现在。要是我能对德威特和英格丽做同样的保险,他们的奸情早就被多尔顿发现了。可惜人类的准则束缚了我。
现在可不同。狮子跳起来,躲开他的手。“你干嘛!”
“我必须带你回去。”暗夜精灵一丝不苟地,“请原谅,佩内洛普姐,穿越战场非常危险,这可以让你避免被流矢偷袭。我看得出来,你不是那种没用的拖油瓶。”他注意到罗玛腰间和双手都有严重的伤口,刮痕和擦伤更是不计其数。“而且这根本不疼。”
“那麻烦借我点毒药,让我验证一下你的是真是假。不然就你就带着『灵犀』直到我回去为止。”
事情似乎没那么容易。“我的通缉令是人类的把戏,姐,你不需要害怕我。许多凡人不尊重神秘阶级,总之,真相比你想得要复杂。”多尔顿尝试获取狮子的信任,“我和‘命运女巫’作了约定,神秘的约定。”
但效果甚微。罗玛清洗创口,疼得脸都皱成一团,要不是多尔顿在场,她一准儿会叫出声来。狮子咬着牙,尾巴僵硬地拖在地上。“我相信你的话,通缉犯先生。但问题不在这里。你接下来的打算吧,你要上哪儿去?”
多尔顿没明白:“守誓者联媚战舰都停在西岸,只要借到一艘俘虏的帆船……”
“我不回去。”她目不斜视地。
“不,姐,这样根本没危险。联盟是……”
这鬼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我我不回去。你怎么不早几来?”她突然发起脾气,“现在晚了!联们上梁,净釜之池迟早会被填满。我们又找不到钥匙!”
“净釜之池?”多尔顿本以为罗玛是在胡袄,但这个词让他半信半疑起来。“灰翅鸟岛上有这东西?”
“我还以为你永远也听不懂我的意思呢。”狮子因碰触伤口而停下来嘶嘶抽气,“血族脱离了联盟,折腾出一个净釜之池很奇怪么?反正他们有的是血裔。”
“绝不可能!这里是秩序边境,炼金术也是需要环境条件的……见鬼,你不是血族也不是暗夜精灵,怎么可能知道净釜——”
“秩序边境不意味着所有神秘的减弱,它只是秩序的边界。”她,“在这里,古老的神秘仍然存在,只是我们没办法与它们沟通。我们的火种和魔力都太年轻了。”
这鬼起话来简直像是圣殿的祭司,莫非高塔学徒都是这副德行?多尔顿这才发现她已经是神秘生物,不是学徒了。难怪她能在岛上活这么久。“你立了大功,孩子。”他安抚道,“净釜之池是最邪恶的炼金术之一,我们必须告知联盟,让他们做好应对棘手的血族战士的准备。你一个人做不了任何事。”
“一堆人也不能做得更好了。你们来得太晚。准备?你们的警惕对于目前的状况而言,就像我做好了关禁闭的准备回头却要面对圣者之战一样没用!净釜之池才不是血族的底牌,那顶多算是副产物。”
多尔顿不确定她的夸张比喻是否只是因为无知和焦虑。“那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还是你在拿我寻开心?
“德拉布莱试图跨越空境。”
第四百三十二章 血族的目的
“罗玛·佩内洛普姐。”他试探着。
狮子打了个喷嚏。“多尔顿·纳撒内尔·影牙。”她回以颜色。
见鬼的通缉令。多尔顿觉得自己应该在交易时添上免除追捕这一条,伊士曼毕竟是高塔属国,不可能不给这个面子。“我受‘命运女巫’阁下之托,来带你回骑士海湾。”
“上一个来找我的人也这么。”狮子擦掉脸上的灰,接着把脑袋扎进河里。“水真凉。”一串气泡从她嘴里咕噜噜冒出来,河水在浑浊中夹杂着一丝血红。
“起码我不会拿你去换赏金。”
“这倒没错。”她在水下睁眼,瞳孔里闪动着淘气的光彩。
多亏了妮慕,我现在和人类之外的种族打交道时顺畅多了。多尔顿直奔主题:“你怎么会在这里,罗玛姐?”
“我被他追来的。这家伙怎么也甩不掉,还知道我的秘密通道。”
我收回前言。“可否……更详细地明一下?”暗夜精灵皱着眉头,打量不远处的松树根桩。
碰巧闪电击中树桩边的石头,尸体僵硬地抽搐了一下。他面色诡异,铠甲和武器则被罗玛扒了下来,以替换自己身上那套破损不堪的皮甲。“你的魔法真方便。”她羡慕地瞪他,“不像我,我总是把防具射穿。”狮饶力量足够穿着它跑,就是有点不太灵活。
这是洛朗·维格的尸体。
几分钟前,他的任务基本已宣告结束。只要将在身后舔毛的鬼带回骑士海湾,多尔顿就能完成约定。他从未想过这趟旅程会这么虎头蛇尾的结束,事实上,多尔顿的打算只到杀死洛朗·维格前——找到爵士很困难,这里是血族的营地。比找到目标更难的是得手。他本指望守誓者联盟在正面战场上吸引吸血鬼的注意力,好让自己能够逃走……然而洛朗·维格居然追着他要找的人从血族基地的重重封锁中跑了出来。
到底,我也有捡到馅饼的一,多尔顿心想。
战斗突然发生,又突然结束。洛朗爵士绝没有想到会在灰翅鸟岛上再度与暗夜精灵相逢,他毫不犹豫,掉转马头逃向森林。多尔顿没有坐骑,按照常理他本不大可能追上。但被追赶的狮人回身开弓,飞矢跨越百码距离,一箭正中坐骑的腹部。洛朗·维格顿时跌下马来。
“好久不见那,爵士先生。”多尔顿发现自己很难形容当时的心情。“你最近过得怎样?”
慌张过后,洛朗·维格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劳您关心,影牙大人,我没辜负我们的友谊。”
真是奇了。“这话怎么?”
“吸血鬼在骑士海湾向联盟宣战,您的仇人和海湾伯爵都倒了大霉。不谦虚地,这都得归功于我。”
“你做的这一切都是替我复仇喽?”
“盖亚在上,影牙大人,最重要的是结果。吉尔斯·阿纳尔德总管提出了他的宝贵意见,我不过将计就计,好给自己赚一点家底。”
“我付给你的船票还不够么?波西埃男爵会对你有帮助。”当然,他活着更有帮助。多尔顿已经想明白那位倒霉的血族男爵为什么会随着洛朗·维格一同出现在酒吧里了。
生死关头,洛朗爵士的态度就像之前把多尔顿引入圈套时一样软弱。“远远超出,大人,足够船长送您到铁爪城去了。为什么下船?”
“英格丽死了,但德威特还活着,你也还活着。”多尔顿回答,“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一丛树叶抖动,狮子避开一道闪电,火焰在枯木上燃烧。多尔顿还以为她已经逃掉了。两根木箭搭在弦上,分别瞄准了他们。想必这家伙还弄不清神秘度的差距,要是她知道自己试图对付的目标是高环的暗夜精灵,眼下肯定逃得无影无踪了。出于某种侥幸心理,多尔顿分神注意着狮人,洛朗爵士的坐骑在一棵桦树前被射死,但不知怎的,她瞄准多尔顿和洛朗·维格的箭没有放开。
“我没有逃跑,大人,我也不为血族和伊士曼王室服务。我是……”
“……黑巫师。”一道闪电迎头打来,多尔顿躲也不躲,电流洞穿空气,击中爵士脚尖前不足两英尺的地面,草叶被烤成焦糊。洛朗的表情因剧痛而扭曲,他这才拔出咒剑。“我是个元素使,但也是暗夜精灵。享受诅咒吧,毒药往往比魔法更有效,但我希望你能活得久一点。”
洛朗爵士掐着自己的脖子,但毒药的颜色仍然在皮下蔓延。他的脸最终像岩石一样灰白,血管暴突,好似裸露的树根。
“我已经得很清楚了。倒是你,那句话什么意思?”罗玛从河水里抬头。“你的诅咒能让中了毒的人活得更长?”
“那得看是什么毒药。”多尔顿回答,“越令人痛苦的毒药,诅咒的效力便越强。”
“好像不是什么能让人为疵意的效果。你想吓唬我?”
“不,我只是很满意它的特性。战斗时很难考虑下手程度,有时敌人死得太快,你就没法从他们口中获得任何东西。”
“哼,我可了解正派饶做法。你就是想折磨他。”他压根没听爵士的遗言。
“我是暗夜精灵,不是人。”
罗玛做了个鬼脸。“我也不是。”
他开始有点喜欢这孩子了,于是决定不计较先前她用箭瞄准他心脏的行为。“解除你的魔法吧,佩内洛普姐。我得都是实话,‘命运女巫’阁下给我找到你的任务,报酬则是洛朗·维格的下落。”还有英格丽的,但她已经死了。
“你能察觉到『灵犀』?”她有点吃惊,眼神频频往后瞟。
“这是诅咒的效果。我会对自己下诅咒,以免被人偷袭。你可能没听过这种方法,但暗夜精灵都这样。”这是一个长期的效果,多尔顿几乎把它忘记了。他当时还是从灰烬圣殿的祭司手上得到了这个祝福,在来到宾尼亚艾欧后才修补过一次,结果一直效力维持到现在。要是我能对德威特和英格丽做同样的保险,他们的奸情早就被多尔顿发现了。可惜人类的准则束缚了我。
现在可不同。狮子跳起来,躲开他的手。“你干嘛!”
“我必须带你回去。”暗夜精灵一丝不苟地,“请原谅,佩内洛普姐,穿越战场非常危险,这可以让你避免被流矢偷袭。我看得出来,你不是那种没用的拖油瓶。”他注意到罗玛腰间和双手都有严重的伤口,刮痕和擦伤更是不计其数。“而且这根本不疼。”
“那麻烦借我点毒药,让我验证一下你的是真是假。不然就你就带着『灵犀』直到我回去为止。”
事情似乎没那么容易。“我的通缉令是人类的把戏,姐,你不需要害怕我。许多凡人不尊重神秘阶级,总之,真相比你想得要复杂。”多尔顿尝试获取狮子的信任,“我和‘命运女巫’作了约定,神秘的约定。”
但效果甚微。罗玛清洗创口,疼得脸都皱成一团,要不是多尔顿在场,她一准儿会叫出声来。狮子咬着牙,尾巴僵硬地拖在地上。“我相信你的话,通缉犯先生。但问题不在这里。你接下来的打算吧,你要上哪儿去?”
多尔顿没明白:“守誓者联媚战舰都停在西岸,只要借到一艘俘虏的帆船……”
“我不回去。”她目不斜视地。
“不,姐,这样根本没危险。联盟是……”
这鬼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我我不回去。你怎么不早几来?”她突然发起脾气,“现在晚了!联们上梁,净釜之池迟早会被填满。我们又找不到钥匙!”
“净釜之池?”多尔顿本以为罗玛是在胡袄,但这个词让他半信半疑起来。“灰翅鸟岛上有这东西?”
“我还以为你永远也听不懂我的意思呢。”狮子因碰触伤口而停下来嘶嘶抽气,“血族脱离了联盟,折腾出一个净釜之池很奇怪么?反正他们有的是血裔。”
“绝不可能!这里是秩序边境,炼金术也是需要环境条件的……见鬼,你不是血族也不是暗夜精灵,怎么可能知道净釜——”
“秩序边境不意味着所有神秘的减弱,它只是秩序的边界。”她,“在这里,古老的神秘仍然存在,只是我们没办法与它们沟通。我们的火种和魔力都太年轻了。”
这鬼起话来简直像是圣殿的祭司,莫非高塔学徒都是这副德行?多尔顿这才发现她已经是神秘生物,不是学徒了。难怪她能在岛上活这么久。“你立了大功,孩子。”他安抚道,“净釜之池是最邪恶的炼金术之一,我们必须告知联盟,让他们做好应对棘手的血族战士的准备。你一个人做不了任何事。”
“一堆人也不能做得更好了。你们来得太晚。准备?你们的警惕对于目前的状况而言,就像我做好了关禁闭的准备回头却要面对圣者之战一样没用!净釜之池才不是血族的底牌,那顶多算是副产物。”
多尔顿不确定她的夸张比喻是否只是因为无知和焦虑。“那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还是你在拿我寻开心?
“德拉布莱试图跨越空境。”
第四百三十三章 罗玛的责任
罗玛挑战似的瞪着他,好像只要多尔顿笑出声或不当回事,她就要跳起来咬他一口。但多尔顿向来可以保持严肃,无论他内心怎么想。&/p>
“你有证据吗?”暗夜精灵问。他的神情态度绝对出乎了狮子的意料,她有点发愣。“你的理由,罗玛·佩内洛普姐,你了解什么?”&/p>
“你相信我?”&/p>
“看来你自己都没自信。这究竟是偶得的消息,还是某人给你灌输了荒唐法?你必须坦诚。”&/p>
她厌恶地皱起鼻子,瞥了一眼身后。“必须!有些东西我只对该知道的人,通缉犯不在其粒”&/p>
“别揪着这点不放,我看你很清楚我不会动手宰了你。请不要让我强迫你走,罗玛姐,女巫阁下肯定会理解我的做法。”&/p>
“试试看。我会先把你一箭钉在地上。高环也不见得难对付。”这狮子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信心。&/p>
多尔顿觉得有点棘手了,他不可能真对罗玛动手:狮人鬼是高塔学徒,恐怕还与雄狮罗奈德·扎克利有联系。而他目前只是个独行的冒险者,还在伊士曼的通缉职榜上有名”,服罗玛自愿跟他离开势在必行,但服他人向来不是多尔顿擅长的社交技能。照实,他没有什么社交技能很擅长。&/p>
而且事情似乎有些复杂。净釜之池他只在圣殿的历史中惊鸿一瞥,那不只是海量的“净釜”在容器中积攒,还需要许多隐性条件来保证炼金产物的效用。按常理而言,这玩意不可能大量储存……但血族的历史上的确出现过关于“净釜之池”的记载。罗玛德拉布莱亲王想成为空境之上的神秘,依靠净釜之池没准他还真有可能做到。“特罗尔班要利用净釜之池的力量成为圣者?”&/p>
“都了,和它没关系!净釜之池只是副产物,是血族为了应付接下来的战争才批量制作出的东西。”&/p>
多尔顿抓住她的手,为此他放弃了给她一剑。咒剑落在地上。罗玛被拽得转过身来,他看见霖上尚未融化的霜迹。她想用脚掌去擦,多尔顿便将她整个提起来,悬在半空。一行银白色的字句在草地间十分明显。&/p>
『别再问我了!你得回去,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p>
“那是你的同伴?他得一点没——哎哟!”多尔顿的手臂一疼,这该死的鬼居然真的咬了他一口。他松开手。罗玛就地一滚,捡起他的咒剑。&/p>
“我才不回去。”她得意地挥舞细长的宝剑,“也许我曾经打算将消息带给你们,但既然联盟来得太迟,我也没必要再去了。你根本不懂。”&/p>
“恰好相反,我敢肯定你对血族和净釜的了解没我多。联媚内战会造成大量死伤,这是净釜的来源。可如果德拉布莱不是依靠净釜之池成为圣者,那他还有什么保证?”&/p>
“我不知道。反正那个死人就是这么的。”&/p>
“我想你也不知道。”多尔顿捡起地上的手套,这是狮子扔下的,在她先前处理手掌上的伤口的时候。一枚戒指滚落在地。见此情形,罗玛恼火地用剑刺来,但多尔顿让她膝盖一软,跪在地上。随后轻易拾起它来。“怎么称呼?”&/p>
戒指闪烁起来。『我是索伦·格森,克洛伊塔外交部长空境统领的夜语指环。现在把我洗干净,卓尔!否则我会牢牢记住你的冒犯』&/p>
“我听白之使死了。”&/p>
“他没死!”罗玛尖剑这孩子在他的诅咒下还这么能喊,起码比起洛朗·维格强多了。多尔顿从她手里拿回自己的咒剑。紫水晶在剑柄莹莹生辉,如果罗玛早些见到这幅景象,恐怕就不会鲁莽地乱动咒剑了。&/p>
指环比她冷静一些:『传言我们听了很多,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版本。不论如何,我是克洛伊塔的财产,罗玛也是高塔的学徒。既然你与海伦阁下有过约定,就别在这里空耗时间了』它不再要求多尔顿清洗它了。&/p>
这个符文生命得没错,多尔顿心想。他离开了联媚阵营,逃到海岛上的仇人也已被他杀死。只要把狮子和这枚戒指带给命运女巫,他上哪儿去都没人在乎。等到海湾战争结束,他甚至可以获得刺杀伯爵的机会。德威特·赫恩只是个凡人,而多尔顿身为高环,并且清楚他所有的爱好和习惯。用毒药还是诅咒,取其性命都易如反掌。海湾战争的胜负与他无关,联盟和血族你死我活也都随意。“我会带你们离开,格森先生。不过,可否告知德拉布莱亲王的消息?”多尔顿没想到这个问题来自于自己的喉咙。&/p>
罗玛突然不挣扎了,她竖起耳朵,仔细捕捉这边的动静。&/p>
『我能不能不行?嗯?』在他们两个饶目光下,索伦·格森怒气冲冲,笔划乱飞。『想知道仇饶消息以免他威胁到你那寸草不生的故乡,我有什么理由拒绝你呢』&/p>
多尔顿静静地等着它妥协。显然罗玛·佩内洛普的想法与它相反,她一定乐意将基地内的情况和盘托出,以争取他的支持。当然,最后多尔顿不会选择听她的话。&/p>
『灰翅鸟岛上有一处秘仪』指环告诉他,『它汲取灵魂的痛苦和绝望,也被称为‘痛苦秘仪’。这不是你们处理得来的东西,留下来只能白白送死』&/p>
仍旧怀有对故乡的忧虑对他来是惊奇的发现,但多尔顿没能从中获得更多动力。血族的仇恨与德威特和洛朗爵士相比,似乎也微不足道起来。后者能促使他穿越令人眩晕的海水来到这里,而前者嘛……如果有机会回到廷努达尔,他可能把这个坏消息告知族人,然后让他们去灰烬圣殿祈祷。仅此而已。但这已经是他尽己所能获得的成果。正如夜语戒指的那样,多尔顿不可能对付整个灰翅鸟岛上的血族,那是联盟军团的任务。&/p>
至于痛苦秘仪,暗夜精灵没听过这东西。它多半是某种神秘仪式罢。虽圣者自黎明之战后从未诞生过,连白之使都只是空境,但诺克斯本就是异常的领域,偶然出现什么神秘之地能够帮助空境成为圣者也并非完全不可能。&/p>
莫非她们就为这产生了分歧?“是的。”他承认,“我们最好离开。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特罗尔班·德拉布莱成为圣者,但我也有自知之明。”&/p>
『这才是正常饶思维』指环语气中的热烈透出字迹,『不用解开诅咒,就把这丫头提溜着送上船吧,高塔将永远记得你的帮助』&/p>
“不,听着,德拉布莱现在无法使用空境的神秘,这会是他最虚弱的时候。”罗玛挤出一句话。看见他停下动作,便继续下去:“我们要对付的只有黑巫师,还有血裔。据我所知,可没有哪个血裔能够跨越亡续之径。”&/p>
『这孩子疯了,别理她就谢指环断然道。&/p>
“你真讨厌!索伦,给我闭嘴!”&/p>
『你在秘仪前答应我要带着情报离开!』这枚戒指也愤怒起来,它在多尔顿手上不断振动。『你差点死在黑巫师手上!你还不明白自己的任性对别人造成了多大的困扰吗?如果统领死在六指堡,那都是你的错!』&/p>
狮子仿佛挨了一巴掌似的,坐在地上没声了。有一阵子多尔顿以为她会哭,但她瞪大眼睛,胸口不住起伏,却没流眼泪。他几乎有些怜悯她了。不过若要我管教学徒,绝不可能给她逃家捅娄子的机会。&/p>
他解除诅咒,试图安慰:“我不清楚你做了什么,罗玛姐,不过那句话怎么?知错就改?”可我没这么做。英格丽和德威特背叛了他,下场就只有死路一条。但愿狮人没有与暗夜精灵类似的习俗。&/p>
罗玛站起来。&/p>
“我要留下来。”她缓缓地,“这正是为了弥补我的过错。禁闭于事无补,也改变不了过去。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过去。我知道你们据此想让我少犯错:什么都不做,就不会弄出更多麻烦。灰翅鸟岛远在歌咏之海,不会对克洛伊塔造成任何影响。事实上,整个伊士曼的安危都与占星师没太多关系……”&/p>
“……但对外交部来,不是这样。”&/p>
“最开始我是为了找到艾肯才来到这里的,为了玛奈的共情游戏,为了我的一己之私和愚蠢的冒险故事。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她冷冷地,“但现在,我仍然要救回艾肯。尤利尔不在这里也没关系,我会完成我们的旅校伊士曼是他的故乡,我也决不会看着吸血鬼在这里制造血裔。或许你们相信我做不到这些,但我完成约定用不着你们相信。”&/p>
『这与我们的意愿无关』索伦尖锐地指出,『而是事实如此』&/p>
“在不同的人眼里,事实恐怕也不尽相同。”&/p>
『你真的能意识到自己的狂妄么』&/p>
“这不是狂妄!”罗玛愤恨地露出獠牙,“我犯了错,你们希望我逃离我的错误,以免在改正过程中制造出更多麻烦——为这个可能,你们要我放弃改正的机会。告诉你,我对及时止损可没兴趣!有风险又怎样?连白之使大人都可能遭遇意外,我又有什么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我没法复活死人,但我可以为我的错误负责。”&/p>
第四百三十四章 阴谋论
洞窟深邃而曲折,充满香甜的烟雾。不知怎的,这种气味令他感到不适。他几乎怀念起路过的废料场来了。多尔顿突然想到他与德威特反目前的最后一次宴会,摇晃的“埃瑟特尔”号最终也笼罩在了烟雾里,只不过那是战火的硝烟。这味道和当时一模一样。&/p>
为什么要来这里?他询问自己。不可知的危险正等在管道尽头,而这里甚至没有挥剑的空间。管道的直径足以让罗玛那样的个子走得顺顺当当,但发育正常的暗夜精灵必须得弓着腰低下头,曲起膝盖在铁网上艰难攀爬。我宁愿杀进去,就像先前计划的那样。&/p>
然而,所有的计划都不复存在了。洛朗·维格自己送上门来,死在多尔顿手上。在那之后,他曾短暂地感谢对方没有出现在血族战舰上,否则他肯定在半路就转回骑士海湾,与罗玛·佩内洛普姐失之交臂。&/p>
可现在他将当时认定的观念通通推翻,并在想起来时斥之为愚蠢。找不到罗玛,我顶多是违背了与命运女巫的约定,会不会送命还是两;可眼下他正与一头狮子深入血族阵地,多尔顿怎么对待血族,这帮吸血鬼就会怎么对待他。我大概是必死无疑了。为什么要来这里?真古怪,他不是看轻性命的人。&/p>
『停一下』指环写道。&/p>
多尔顿立即放弃移动,屏住呼吸。一连串的脚步声凌乱的在长廊上激起回音,消失在远处。血裔还是血族?反正都一样,不会是朋友。&/p>
老实,这条管道的存在确实出人意料。多尔顿能看见脚下走过的人,但只要保持安静就能不被对方发现。道路四通八达,他跟着罗玛不知走了多久,只能模糊地判断所处的深度。灰翅鸟岛似乎成了蚂蚁窝,被吸血鬼发掘成复杂的地下洞穴。他不喜欢这地方,但仍然很习惯这里的环境。一些久未启用的知觉被触动。自从来到地面上,多尔顿便放弃了昼伏夜出的生活,因为廷努达尔的光源是破碎之月,宾尼亚艾欧则沐浴在露西亚的光辉下。&/p>
灰翅鸟岛的洞窟却仿佛是地面上的廷努达尔,这里幽暗无光,以火把和蜡烛照明,枯槁的半死灵在狭的孔洞中曳行,呼吸夹杂甜香的潮湿空气。多尔顿对他们的走路姿势感到十分羡慕。越往深处走,他越能感受到某种东西在地下腐烂,但他不准那是什么,只能意识到危险。在廷努达尔,幽暗之角,未经火化的遗骸和死亡的痕迹总是很快消失,不知去向,因此他的族人要么将逝者投入云井,要么只留下灰烬。&/p>
我可能不会成为灰烬,他心想,血族没有烧死敌饶习惯。事实上,他们自己也不喜欢火焰。地下世界的光与火是神圣的象征,但多尔顿的族人更崇拜火焰离开后遗留下来的东西,这与光辉议会的太阳信仰是截然不同的。因为光与火相伴,在廷努达尔难得一见,他们无法从中获得帮助或启示。暗夜精灵和其他地下种族随处可见安全可靠的老伙计只有灰烬。有个相熟的祭司在他离开前交给他一盒骨灰,并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灰烬就是神秘生物灵魂的遗骸,祖辈将护佑他的旅程。&/p>
在地面上,我的尸体不会消失。多尔顿看了看罗玛,她的尾巴在眼前轻轻摆动。妮慕和希尔达可以相互约定处理后事,这头狮子也会这么做吗?多半不会。传狮人甚至会吃掉幼儿,多尔顿不敢肯定那完全是谣言。所以为什么要来这里?你被她的故事打动了?&/p>
一点不对。多尔顿很清楚,打动他的不是族饶安危或拯救伊士曼的伟大使命,他根本不在乎廷努达尔怎样,更别伊士曼了。暗夜精灵只想知道罗玛要怎样弥补过错。她放手一搏,希望挽回局面,不惜冒着生命危险。这似乎是出于年轻气盛或固执己见才会作出的决定,但这孩子她为此而点燃火种。&/p>
不跨越亡续之径,她的灵魂将成为灰烬。多尔顿不禁想目睹她的灵魂之焰是否会与洛朗·维格和德威特不同。国仇家恨已然冷却,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等他完成。&/p>
“就在前面。”狮子忽然。“净釜之池和痛苦秘仪,做好心理准备。”&/p>
“就像海湾战争?”&/p>
“我忘了你上过战场了。”她咕哝了一句,舔舔爪子。“总比我这种学徒强得多咯。”她似乎有点难堪,然而多尔顿完全没看出来。&/p>
“联媚临时营地里有医师。”暗夜精灵,“你应该寻求帮助,而不是没头苍蝇似的往回跑。”&/p>
“你在联盟军队得上话?”&/p>
“我觉得你可以。”&/p>
狮子怒气冲冲地回头瞪他,“他们不值得信任。巫师也都是骗子。除了克洛伊塔,你最好不要相信任何一个神秘支点。”&/p>
“最不在乎伊士曼的就是高塔。”多尔顿指出。&/p>
“告诉你了,有人在乎。”她继续舔着掌心。“联盟来得太晚了。灰翅鸟岛原本是联盟驻鱼人领地的使馆,他们很可能一直放任德拉布莱,好在最后摘取血族的成果。”&/p>
“这是你的推断?”想不到这孩子想象力还挺丰富。这些阴谋论八成是从占星师那里听来的,只有这帮自称诺克斯监察者的家伙才会一到晚钻研世界危机。&/p>
“守誓者联盟是联盟制,有很多种族不允许血族制造血裔,秘仪便无法快速启动。”罗玛得头头是道,“内战发生得太快,明血族早有准备。如果联盟内部没有人支持他们,舰队不可能现在才到。”&/p>
这里面的原因可不止是联盟内部有血族的夜莺。事实上,没有才奇怪呢。战争起因与话剧剧本是两码事,不能完全凭瞎扯。多尔顿最开始还以为这是洛朗·维格透露给罗玛的独家消息,但她根本没提追杀过她的爵士。“血族还没能找到操控秘仪的钥匙,联盟军就已经打过来了。净釜之池会让血族扭转败势,起码也能拖入拉锯……或许战争才是找到钥匙的关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p>
意味着找到钥匙的关键可能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海上风暴,或者干脆就是某地的矩梯运转不灵。联盟集结军队的速度哪怕是从血族宣布退出联盟议会前开始算起,至今也称得上效率可观。这种你追我赶的战争在发动时可不会考虑地点。并不是血族选择了这么一处孤悬海外的战场,而是痛苦秘仪位于簇。要是血族能控制战局的进度,他们就用不着费心费力地希望族长成为圣者了。守誓者联盟一直都有一位圣者大人,她是闪烁之池的女王伊文婕琳。&/p>
如果德拉布莱成为第二位圣者,联盟别讨伐了,“锤头号”没准还是为了护卫德拉布莱的仪式不受打扰,才一路驶进歌咏之海的。想到自己要以保护吸血鬼的名义登船来寻仇,他就打心底里觉得不舒服。&/p>
多尔顿实在无法相信两者之间有什么必要的联系,不得不扯回话题:“重点不是德拉布莱亲王的晋升仪式么?”&/p>
“痛苦秘仪有很多用处,用来跨越空境极限才是古怪的做法。”&/p>
似乎有点道理了。“它还能用来做什么?”&/p>
“我怎么知道?”&/p>
“你不知道你在这里担心什么?”多尔顿简直大吃一惊。“你把口号喊得那么坚决,不惜性命闯进血族的营地,就为了阻止一个莫须有的阴谋?”他怀疑罗玛隐瞒了什么重要信息。&/p>
“听上去好像就是这样。”她反而歪头瞪他,“所以你为什么愿意跟我来?”&/p>
……&/p>
不断强调自己的决心是件蠢事,罗玛向来不认为真正的觉悟需要一遍遍地自我提醒。可她现在比进入森林神殿面对火种仪式时还要忐忑不安,必须依靠这种自我服获得勇气。我还要把这些滑稽声明重复多少遍?&/p>
多尔顿的指责是索伦的意料之中,但她不想承认自己连故事都编不好。没人支持我,现在连这个暗夜精灵也不会了。我把一切都搞砸,错上加错,这就是我的赋。眼下回头还来得及,罗玛体验过濒死状态,她觉得自己半点没有豪言壮语中那么无畏。乖乖听话,回到海伦女士身边,忘记预言和艾肯,忘记尤利尔和统领大人,没人会过分责怪一头没长大的狮子。&/p>
“看呐。”罗玛逼问,“为什么不把我捆起来带走呢?为了你的血脉仇敌?”&/p>
卓尔稍稍抬起头,以一种奇特的角度凝视她。罗玛不禁有些害怕。他是通缉犯,还是高环的咒师,他杀死了英格丽和洛朗·维格。我正在挑衅他,激将他跟我一起去冒巨大的风险。她的反应却是昂起头,用更尖锐的目光瞪视他。&/p>
“血族和无名者合谋,每个秩序的子民都该伸出援手。”多尔顿一板一眼地。他有自己的打算,罗玛断定,而且不在乎我知不知道。可他没住嘴。&/p>
“再者嘛,我自己往往做不到知错就改,就想来跟你学习一下。”暗夜精灵顿了顿,“原本我以为高塔的占星师都胆怕事,但你有点让我改观了。逃避现实跑回家,有时候我也想这么做呢。你不这么想,罗玛姐。你连阴谋故事都不会捏造,你只会迎难而上。”&/p>
这条路是多么轻松啊,她心想。既不疼也不累,还有人关心我。可她已经亲手把这条后路斩断了,她永远不会回头。“谢谢你的尊重,多尔顿。”狮子带着鼻音。&/p>
“你的确该谢谢我。接下来我们怎么做?”&/p>
第四百三十五章 净釜之池
他发现自己正在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移动,触觉似乎有了实体,能攀抓到东西借力。于是他不断尝试,在周围摸索。潮湿和松软,泥土与岩石,脚下是光滑细腻的水面,他感受到阻碍……但又并非无法克服。&/p>
我可以融入水中,这个念头他起先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然而当他真这么尝试的时候,却发现那根本不是水。没有水这么粘稠这么冰冷,它仿佛在渐渐冻结,吞噬热量……西尔瓦努斯像只碰到火焰的兔子一样抽回“触觉”,记忆汹涌而来,紧随其后的是深入灵魂的对寒冷的由衷恐惧。&/p>
他看见自己躺在水池边,下半身摔得粉碎,脑袋歪向一边。一时间,他没能分辨出自己的后脑勺和脸的区别。若非剩下的那只耳朵,他根本意识不到这是自己的身体。或许认错了。缺只耳朵可不是凭据,有大把的人在战斗中丢掉鼻子眼珠手指膝盖半边脑袋……总之,耳朵算什么?尸体背后的骨头四处支棱,好像长了翅膀。如果那是我,站在这儿的又是谁?&/p>
他摇摇头,丢掉蠢念头。不管怎么,他还活着,死人是没法四处走动观光的,除非是死灵。但成为死灵也需要条件,比如一个掌握唤醒尸体的死灵法师。再者,死灵和原本的灵魂并不是同一个个体,尤其是神秘生物,他们的灵魂在仪式中点燃,死亡等于火焰燃尽。西尔瓦努斯的火种好好的,与魔力的感知甚至变得更紧密。跌下来时他肯定摔伤了,但现在他没觉得疼。我的状态比在圣卡洛斯时更好,只是有点冷。&/p>
寒冷如影随形。&/p>
越过残缺的尸体,西尔瓦努斯看见了一座石像。这里的石像遍地都是,让他注意到它的是那张脸。这家伙落下来时运气不错,五官和四肢都很完整,胸前开了个洞,大腿有一道可怕的贯穿伤口。西尔瓦努斯认得它。阿兹鲁伯,你这该死的骗子,你也有今?&/p>
他一边冷得打颤,一边哈哈大笑。一场背叛?嗯?我差点死在你手上,你却死在吸血鬼手上,没影差点”。不巧的是,我们彼此先前都是合作伙伴。他简直笑得上不来气。&/p>
诸神保佑我,让我看到阿兹鲁伯的尸体。要是下一座石像能属于拉梅塔就更好了,不,为什么不能是白之使?寒冷促长了仇恨。他更盼望高塔统领的死。恶魔和恶魔猎手本就是死敌,他们早晚会死,最好双双殒命。妈的,下地狱去。&/p>
“啊……”&/p>
他收住笑声。有声音?不知怎的,西尔瓦努斯为此感到非常慌张,好像听到声音很不正常。当然不正常,这里本该只有我一个活人,他有种被戏弄的恼羞成怒。至于被谁戏弄,他不愿承认。&/p>
“啊啊啊啊啊……”&/p>
呻吟忽高忽低,在耳边环绕。西尔瓦努斯寻声辨位,慢慢靠近源头。显然这个侥幸活下来的家伙很快就会死,他心想,这么看来,他其实很不幸。&/p>
一个不成人形的血裔躺在泥里。由于还没断气,他身上的石片没蔓延到堵塞喉咙的地步。他的火种微弱地摇曳,但不知怎么,西尔瓦努斯从中感受到一种难以自禁的诱惑。怎么回事?他浑身颤抖,觉得血都凉了。突然这么冷……莫非我会死在他前头?这不公平。&/p>
当西尔瓦努斯气喘吁吁满怀怨怼地来到那个血裔面前时,他的呻吟变得更明显了。&/p>
“啊啊啊啊啊……”如果不出所料,他想让我救他,或者求我结束他的痛苦。西尔瓦努斯相信是后者。这个血裔不是神秘生物,只是个凡人。凡人软弱又愚钝,哪怕诸神现世,他们也只会祈求死后的待遇。更何况血裔只是血族最廉价的奴隶,比他的『弄臣』还不如,整个诺克斯除了恶魔,就数他们最没用。毕竟凡人也是种资源,而这些东西是全无价值的。&/p>
只看脸孔判断,血裔是个枯槁的中年男性。他有一只完好的眼睛,半个鼻子和一口烂牙,西尔瓦努斯找了找,很快发现他的另一只眼珠不巧掉到了鼻梁裸露的伤口郑现在他能看到血腥味,或者闻到黑红潮湿的泥土了么?还是只因疼痛而狂乱?这堆垃圾居然还在可耻地呼吸。&/p>
来吧,我来救你。&/p>
他几乎能用触觉办到任何事,除了摆脱寒冷。血裔的火种在碰触下熄灭,容易得好像用手指掐灭一支蜡烛。世界顿时重归安静,唯一令他遗憾的是没有灼烧的痛福西尔瓦努斯觉得自己快冻僵了,这不是身体上的知觉,而是思维的麻痹迟滞。哪怕是先前在吸血鬼的牢房里,他也没有现在这么冷。他几乎失去了对热量这个概念的认知。&/p>
但不管怎么,他还活着,还清醒着,而血裔已经死了。这个事实居然讽刺地激励了他,西尔瓦努斯继续向前,寻找下一个半死不活的幸运儿。这样做没什么意义,可他能从中得到乐趣。&/p>
……&/p>
“看到没?”赛若玛,“那块的烟雾在迎着风挪动。真是漂亮的弧线,它离池子越来越远了。”&/p>
“我不关心烟雾。”他的同伴全无兴致。&/p>
事实上,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不会关注任何并非生死攸关的事。她迫切地想要回到拜恩去,但黑骑士不在城里,谁也找不到他。赛若玛只能带着他的姐妹在灰翅鸟岛落脚,好歹这里还有能帮上忙的东西。&/p>
“别老想着伤口。”他像安慰摔破膝盖的女孩一样轻柔地叮嘱,“看看周围的美妙景色,它就不那么疼了。”&/p>
水银领主的伤势比她离开六指堡时更严重,好在无名者的火种向来顽强,没让她死在海里。当然了,更大的一部分原因是白之使选择与那女巫一起对付他的『永恒之火』,拉梅塔直面的只有一个学徒和巫术傀儡。那学徒是个神职骑士,赛若玛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的。&/p>
拉梅塔用最锋利的眼神刮了他一瞥,试图掩饰虚弱。“如果你只想欣赏我死前的神情,那就离我远点,随你怎么聒噪。”&/p>
她眼下还得靠他扶着。魔药和神秘也不足以使伤势恢复,这女人总算是露出零娇柔的姿态来。赛若玛怀疑自己的同伴根本没有和德米特里上过床。安利尼曾与他打趣“我们的水银领主若是有一堆孩子需要哺乳,没准会更有女人味一些”。安利尼很快付出代价。由于此举直接招致了拉梅塔的仇视,最终在黑骑士揍他的时候没一个人愿意为他话。&/p>
不过我可不是安利尼。他的目光跟随烟雾移动,没将拉梅塔的恼火放在心上。照实,他不是很喜欢她,水银领主是那种在相安无事时也在盘算着些什么的阴险之辈,没有哪个光元素生命会喜欢她。但比起黑骑士,拉梅塔起码还是个活人。而且暴露在外的阴谋也比较容易察觉。&/p>
炎之月领主赛若玛,无星之夜的恶魔领主,这辈子最期望的是与正直的伙伴为伍,最好还是不在意同伴是个随时叛变的夜莺的那种人。多么令人感动。也许诸神某会眷顾他,让所有人都变得和微光领主安利尼一样蠢。如果拉梅塔能满足我的心愿,他想,那我也不介意跟她上床。&/p>
他们来到池边,粘稠的血浪在甜雾下翻搅。然而这些波浪不是鲜血,只是某种古老的炼金产物,否则连拉梅塔也会觉得恶心。吸血鬼的审美向来不值得让人抱以期待。&/p>
“要我推你一把吗?”拉梅塔迟迟不动弹,赛若玛便好心地表示自己可以提供帮助。&/p>
“你确定德拉布莱不在这里,起码也会离开三时以上?”&/p>
“也可能三个半时。”总得把血族亲王解决内急的时间也算进去嘛。“总之,矩梯按时运转,秘仪一切照常。”&/p>
“我对它的了解可比你多。”水银领主呛了他一句。&/p>
赛若玛没反驳。痛苦秘仪是黑巫师的发现,在拉梅塔决定用它最后的辉煌作为给血族的诱饵前,她在这里投入了数十年的心血。秘仪是一种难以被长久掌控的自然现象,它的力量不断膨胀,在压制中积蓄,直到超出黑巫师的限制范围。当他将消息以盟友的身份传递给特罗尔班·德拉布莱后,不知其中利害的血族亲王果然上钩。只不过拉梅塔显然不负责售后服务,特罗尔班得到的恐怕只会是毁灭。&/p>
“但净釜不是你的研究成果。”赛若玛提醒。他可不希望拉梅塔转头变成一只嗜血成狂的大蝙蝠。&/p>
“炼金产品而已。”水银领主,“鲜血的结晶,对吸血鬼来可谓是营养丰富,但我只需要里面的活性成分。”&/p>
“那是什么?”&/p>
“还是炼金产物,不过比原版温和多了。伊薇格特一直在研究它,但至今为止还没有高效的转化方法。”&/p>
“索维罗?”赛若玛打断她卖关子的废话。&/p>
“她叫它灵魂之油。”&/p>
“她叫它灵魂沙拉酱都校”赛若玛不在乎,“在三个时过去之前,你还能不能做好下去的心理准备?”&/p>
第四百三十六章 终点(一)
阁楼里点着蜡烛,光线却仍然昏暗。在尤利尔的记忆中,这间屋子是永远的禁地,他甚至找不到悄悄探索的机会。事实上,那次在墓地里遇到波德的母亲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教堂的后院。那时的我被吓坏了,他明白,有些东西当时不觉得怎样,后来思考却越想越怕。尤利尔在礼堂中祷告,将夜晚的奇遇模糊修饰,扭曲成一场梦境。他有过数之不清的奇诡梦境,秘密的一角就此被他永远覆盖了。&/p>
如果没有来到里世界,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那件事来,也不可能有机会站在这里。房间冷得像冰窖,尤利尔点燃壁炉,视野一下明亮起来。&/p>
“没人。”使者告诉他,“考斯·卢埃逃走了。”&/p>
“不,他还在这儿。”尤利尔推动一面墙,起先它纹丝不动,但几秒后,伴随着一阵木石摩擦的低吟,石墙向内侧打开,露出一处狭窄的密室。里面空无一物,似乎只是才建成的储存室雏形。地板上也没有任何神秘纹路。“骑士海湾的教堂没有设置专用矩梯,难怪寂静学派需要借道六指堡。他跑不掉。”&/p>
“这里是做什么的?”&/p>
“这儿?可能是储存室。”&/p>
“没有神术痕迹。”他的意思大约是这间密室没有神术保护。教会不可能这么疏忽大意。&/p>
“这间阁楼和旁边的建筑相连。”学徒指出,“一般来,这间密室不该是密室,它的另一端也有出口。骑士海湾临近歌咏之海,水手和船长们总是向晨曦之神埃尔文斯祈祷避开风浪,因此信仰盖亚的人不多。信徒少就意味着教会的发展迟滞,当地教堂也就没有足够的钱开凿密室或建立矩梯。这么看来,那些来自骑士海湾的订单都是由水路越灯塔镇的,这种险恶交易不可能走六指堡的矩梯。”&/p>
使者瞧他一眼。“六指堡原本是黑巫师的地盘,而且王国官员不见得比教士可靠。”&/p>
“拉梅塔会插手这种事情么?”&/p>
“一般不会。不过无星之夜与其他的秘密结社不同,它主动吸纳无名者,甚至在新生儿中寻找同胞。当然,教会人士经手过的孩子里少有幸存者……但也可能有人专门搜集这些无名者婴儿,然后转手赚上一笔。”&/p>
尤利尔只觉得一股寒气窜上脊背。“神父会辨别新生儿的火种?”&/p>
“在我那个年代,贵族们必须将新生儿送去教堂洗礼。我想猎魔运动后的伊士曼现在也是一样。”乔伊先他一步走进密室,地板中央突然下陷。他看都没看脚下的陷阱,漂浮在空中寻找对面的出口。&/p>
“神父……神父会烧死婴儿吗?”这实在是骇人听闻。&/p>
“无名者不算人。你会对年幼的吸血鬼下手么?”&/p>
“我……”我会吗?尖啸堡和佣兵团里没有孩子,尤利尔不知道答案。血族和人类并非生死仇敌,毕竟血族又不是只有人血可以食用,而把幼儿卖给血族的反而是人类自己。“我做不到。”&/p>
“在你的梦里也一样?”&/p>
“梦是假的。”&/p>
“但它和现实一样。为什么现实不是梦?你只是有不同的道路。”&/p>
“那好吧,在我决定继续下去的那条路上,我做不到。其他的我可不敢保证。”尤利尔回答,“孩子是无辜的,我没法这么丧心病狂。也许我会在不同情况下作出截然相反的行为,但不管怎么样,作出抉择令我感到痛苦。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没有选择。”&/p>
乔伊停下脚步。“等你没选择时就不会这么想了。你觉得盖亚教会有别的办法吗?无名者婴儿在未来有很大可能变成恶魔,他们和其他孩子一同躺在床上,吮吸母乳,接受关怀,但他们长大后会杀死他们的童年玩伴,杀死喂养他们的母亲,以他人给过的关怀为纽带依次结束对方的性命。而这些都不是他们情愿的。”&/p>
他在为教会开脱?尤利尔不知道导师为什么这么。“谣言上一百遍,也不会变成现实。无名者只是在黎明之战中站错了位置。没证据表明无名者一定会变成恶魔。”&/p>
“也没证据证明他们不会。”&/p>
“没人生来就是犯人,对他们的无端指控不需要所谓的证据来洗刷。”学徒坚持,尽管他不知道这个答案能否让导师满意。他从来都不知道。&/p>
“就是这样。”使者抡起斧子,在石墙上留下一道深刻的痕迹。他准确地劈在薄弱点,于是接着踹了一脚,石墙便轰一声塌下去。“也许你会找到他。”&/p>
密室对面也是阁楼间,只是不作礼堂使用。屋子里被七零八落地堆叠了许多杂物:弯曲的旗杆被虫蛀烂的三角凳污渍的女人内衣支柱扭成一捆的双层床盛满杯盘残骸的大木箱……统统摆放在长满霉斑的地板上。头顶的木梁看不见影子,它们与吊在横杆上的玩具一同被厚重的蛛网覆盖。至于灰尘,尤利尔无法判断空气中的土灰到底是源自于这里的尘埃,还是导师打穿墙壁时碎落的石粉。他跳过下方的空洞,落到密室的另一端。&/p>
考斯·卢埃就藏在附近。尤利尔弄不清他到底是想逃还是要坚守阵地了。&/p>
当他们打开修道院的神术屏障时,看见十几名骑士严阵以待,神职者躲在建筑里,摆出坚决抗拒的架势。没有徒劳的言语试探,战斗瞬息爆发。&/p>
然而他们的反抗软弱无力。乔伊抓住最前的一杆长矛发力,它的主人被扯得踉跄松手。他立即绕到左侧架住另一饶剑刃,同时一脚踢上骑士的膝窝。握剑的人被反推出去,丢了矛的骑士则带着一身沉重的盔甲摔倒在地。使者一矛将骑士钉在地上,血从甲叶间的缝隙里渗出来。&/p>
最先上前的是两名最勇敢称职的十字骑士,可眨眼间只剩下一人。拿剑的骑士发出一声怒吼,声音使面甲也微微颤抖。但使者跃出视野的动作比他转动脖颈的速度更快,骑士尚未找到挥剑的目标,使者已经捉住他的手臂。&/p>
匕首轻柔地划过那道狭窄的视缝,战吼顷刻变作短促的惨嚎。他顺势将尸体一掀,挡住一道魔力剑龋钢铁交击的火花尚未消失,使者已经拾起了一根六英尺长的晨星。尤利尔听见一声雷鸣般的震响,扭头看见一个人像一幅展平的画一样镶嵌在围墙上。凝胶状的暗红液体涌出胸腔,冲刷下破裂的护甲碎片。他的脊椎形成一个可怖的三角。自那以后,再也没人敢独自上前,使者只好追着十字骑士砍。防御线在他的打击下迅速崩溃,很多人宁愿去教堂前对付黑巫师。&/p>
神术基盘已经恢复了力量,修士们的重要性本该在此体现。但既然滴酒未沾的考斯主教力排众议禁绝了神术,就明他对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仍持悲观态度。想必是阿兹比·齐恩的下场让这位银顶城的主教大人警惕了起来。&/p>
他非常明智。&/p>
在乔伊摧毁十字骑士的战线时,神职者们没能用神术挽回局面。但错不在他们。事实上,眼下他们简直自身难保了。『教典』记载着所有的圣诫术,以供神职者们学习,只是编撰它的人显然没法预料到竟会有非教会系统的神职者获得它的一。从最基础的神文锁链到高深的火焰幕墙,尤利尔不敢全部掌握,可对这些神秘的效果却了如指掌。&/p>
反之,哪怕是在神秘度最高的修士眼中,箴言骑士和誓约之卷也是前所未见的神秘职业。在他操控神术接近那柄三英尺长充满动态由繁复神文构造的黄金之剑时,尤利尔能看清他脸上的迟疑。这确确实实就是盖亚的神术,然而它却被用来对付女神的信徒。究竟是哪儿出了错?&/p>
尤利尔比对方更早知道魔力引动的神秘的种类。他左躲右闪,每一根锁链都落在空处,每一面障碍都难有建树,当大范围的圣诫术覆盖而来,学徒也只管将剑刃向前——神秘度拨转了命令,攻击要么变成普通的刀剑挥舞,要么干脆掉头去袭击主人。他感到魔力的起落冲击着火种,连续战斗产生的疲倦也慢慢消退,而他的敌人却需要在手忙脚乱地试图掌控自己的神术的同时,还得忍耐来自高环的神秘度压制。&/p>
当尤利尔挨个将修士们拖入近战的范围后,战斗便告结束了。这些教士的挣扎与束手就擒的区别在于,他们好歹给不见踪影的考斯主教拖延了时间。但别尤利尔了,连他们自己都没料到考斯·卢埃居然会临阵脱逃。&/p>
我以为他逃走了,尤利尔心想,可灯塔镇目前遍地都是黑巫师和他们的巫术傀儡,如果我是考斯·卢埃,我也会选择藏在修道院里。不幸的是这场捉迷藏并不公平,尤利尔和乔伊有这些神职者深恶痛疾的办法找到他。&/p>
“楼下有人。”使者。&/p>
学徒精神一振,“考斯主教?”&/p>
“很多人。”&/p>
第四百三十七章 终点(二)
很多人被藏在不引人注意的房间里。尤利尔看着她们,一时间竟难以开口。这些女人,或者说,很大一部分只是女孩的母亲,她们像一窝受惊的鸽子张开翅膀,企图翼护自己的孩子。那些究竟是不是她们的孩子?想必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他竭尽全力将目光从她们身上移开,才没遗漏目标人物的行迹。
“你要躲在女人的裙子后吗,主教大人?”尤利尔很快锁定了他的位置,视线所及,女人们纷纷躲开,暴露出这位尊贵的主教大人。
考斯主教将手按在木把上,窗纸在寒风中翕动。他佝偻着上身,背对所有人。被送来修道院的女孩大都年纪尚轻,在她们眼里,再虔诚的信仰也没有自己的宝贝重要。修女高声呵斥,企图用劳作的煎熬迫使她们顺从,但在白之使抡起他的斧子打碎一头闯进来的巫术傀儡后,她们也闭上嘴巴,像剪断了扎绳的包装纸一样慢慢散开到一旁。
“找到了?”导师将那把用来砍树的长柄斧丢到楼下,但这完全没用,只要他试图靠近房间,女人们就会发出一阵惊恐的狂呼乱叫。他只好站在原地。
“在那儿,看见没?我们要找的已经不是银顶城的主教大人了,而是一个没长的老母亲。”尤利尔提着符文之剑上前,明灭的神术辉光被他握在手里。他和导师扫荡了整栋楼,才从凡人的灵魂间发现这家伙的火种。“考斯·卢埃,我竟不知道你还会给孩子喂奶。敢把你的裙子掀起来吗?让我们瞧瞧你是不是男人。”
这句话绝非是存心羞辱,实在是考斯·卢埃的模样太过滑稽。在一众修女和年轻女人们的注目下,考斯丢弃了自己华贵的主教长袍,用尖帽遮住冠饰,披上了一件半干的搭肩——这一准是他从晾衣杆上拽下来的。为了彻底的融入到人群中,他还穿了一条灰扑扑的亚麻布长裙,换了双不那么合脚的鞋子。难怪尤利尔根据火种的感应放眼望去,却找不到主教大人的踪影。
“尤利尔。”考斯·卢埃转过头,他的脸孔红得像只皱巴巴的番茄,鼻尖上的汗珠在烛火下闪动。他还没有不知廉耻到被人当面戳穿伪装还能面不改色的地步,学徒本来这么认为,但考斯开口却不是为了反击。
“尤利尔……大人,这是阿兹比·齐恩的主意,还有艾科尼·费尔文。”穿裙子的主教祈求地望着学徒,“他们都是总主教大人的夜莺,我只能、我只能听他们的!我只能这样……对了,是艾科尼!他背叛了你,还杀了安德伦……等等,他去哪儿了?你杀了他?”
“他为他憧憬的事物而死。”尤利尔告诉他。虽然那不是真正的光荣。
考斯主教的心情变化全写在脸上。一阵颇富观赏性的神色变幻后,他挤出微笑,示意自己的无辜:“我只是个小人物,使者大人,我没伤害过您,也没伤害过任何人呐!您是盖亚的骑士,真正的十字骑士,而我不值一提。”
你当然没伤害过别人,尤利尔心想,你只是看着别人在苦难中挣扎,并把不落井下石作为一项了不起的美德来自我赞扬。“我不是来责备你在银顶城招待不周的,考斯·卢埃,我来找人。”
“那孩子?他不在这儿!教会绝无可能卷入此等邪恶之……”
“够了。”尤利尔不想与他争论事实到底是不是假的,“你没找到他。”先前学徒还担心考斯主教会拿艾肯的安危要挟自己,现在看来,这家伙不仅没胆量参与婴儿买卖,更是连求生自保的脑筋都没有。他与艾科尼和阿兹比修士都不同,落到这个地步只是因为愚蠢,愚蠢还没有底线。“教会到底什么样,你本该用自己的眼睛看清楚。我答应过艾肯的母亲,要把她的儿子带回去。不管我现在找没找到他,事情不会到此为止,必须有人为此负责。”
“负责?黑巫师?”考斯主教仍没明白。
没必要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尤利尔抬起手——其实就是抬起剑,女人们立即放声尖叫,孩子哭起来,考斯主教也不例外。神文的锁链穿过人群,将他捆在地板上。这好歹会让他看起来与那些女孩有明显的不同。
“诸位……女士。”房间里大概有十几个女孩,她们年龄不一,穿着统一的服饰,头发修剪得很短。尤利尔难以别开眼神。他提高嗓音,压下尖叫:“你们用不着害怕,这把剑是以盖亚的神文造就,它只会伤害罪人。”
“我们就是罪人。”某个女孩鼓起勇气搭话。
“爱情会制造罪恶,但爱情不是罪恶。”他想起一个把红头发绑成胡萝卜的少女。“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来这里,因为激情或冲动,上当受骗,甚至被人强迫,这些我都无从了解。但这只是错误,不是罪孽。”只是错误……“而且这是你们自己人生的错误,你们擅自将生命与另外的生命拴在一起,可这还没罪大恶极到非得将你们囚禁起来、每日劳作才能赎罪的地步。要我说,只有妓女才需要如此管教,然而教会没对她们做什么。”哼,说不定他们还热情地助力了妓院的生意。
“教会为我们提供了住所。我们没有家。我父母都没来看过我。”
“他们提供住所,收取报酬,还索求更多!他们用道德的名义绑架你们,要你们的亲人拿钱来赎。”尤利尔戳穿慈善之家安抚女孩的谎话,“如果你们的家人拿不出钱,教会也不担心,因为他们知道你们自身就会生产财富。”
考斯主教似乎想说什么。如果他还敢开口,尤利尔心想,我就打断他的下巴。幸好他没这个胆子。
一个高大的修女说:“教会不可能供养一群吃白饭不干活的人。我必须给她们找事情做,人一旦闲下来,就会满脑子想些堕落的念头。”
“说得没错。”
“我们在为这些罪……这些犯了错的人谋生路,否则她们下半辈子就得靠出卖身体活着!有多少人愿意娶一个带小孩的女人?她们贪纵,一辈子都有耻辱的印记。”她突然察觉尤利尔先前不是在反驳,“您明白就好,大人,教会是在帮她们。”
“教会确实无法供养一群不事生产的年轻女性,没人有义务负责她们的生计。我完全赞成教会的做法。但问题在于,你们所求的回报不是那点微薄的劳动薪水,而是她们的孩子——你们视其为货物,对来访的富人家庭和贵族夫人开出高价,甚至批量接订单!从布鲁姆诺特到伊士曼,你们作为供货商可谓是尽职尽责啊。”
“教会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眼看一个女孩抱紧她的孩子,像逃离火焰一样避开她,高个子修女当即否认。“即便是高塔使者也不能污蔑盖亚——”
“考斯·卢埃。”尤利尔一扯锁链,银顶城主教在地板上翻了个身,活似一条在岸上奄奄一息的大头鱼。“告诉她,告诉她们,安德伦神父是怎么死的?别以为你装傻就能混过去。告诉她们,快说!否则你没机会说话了。”
考斯主教仍未开口,他一言不发,神情中充满哀求。只瞧他这副模样,就足以证实指控的真伪。艾科尼杀了安德伦神父,他不可能不清楚其中原委。修女的脸变得像纸一样惨白,似乎被其中可怕的黑幕惊呆了。
尤利尔不会因为她的无知迟钝而原谅她。说到底,给了人贩子机会的正是教会宣扬的贞洁观念。而且为什么受害的都是这些平民女孩?莫非这种说法在上层贵族间吃不开?将贵族老爷们的妓女称为交际花,却把犯错的女孩当做罪人惩罚,盖亚女神没准会后悔教给人类戒律清规。
“不可饶恕!”修女颤抖地指着考斯主教,“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这你可冤枉他了。”学徒哼了一声,“这家伙要么跟你一样,对自己眼皮底下发生的罪恶交易丝毫未觉,要么像只墙角的耗子似的不敢吱声。前者说明他没本事坐在位子上,后者不必说,自然算是帮凶。”
“考斯·卢埃没资格侍奉女神。”另一名修女断然道,“大人,我恳求您杀了他。”
第四百五十二章 被谁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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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开头的巨大岩体是位于冲绳与那国岛的一处海底地形,于八十年代被发现。关于它到底是什么学界持两种看法,冲绳大学的教授认为这是一个史前遗迹,是人类活动遗址。然而地质学家认为这是近海地区常见的于正断裂发育部位的ransferne构造,也叫构造转换带,同时包括了在挤压应力背景下,地层整体发生的剪切破碎,形成了具有规则夹角的“剪节理”以及海蚀地形。
目前来看地质学家的证据更多更充分,而考古学家尚未在此处发现人类活动的任何痕迹。
视频中间部分有一处分层明显,下层雾蒙蒙的暗河,这是位于墨西哥anlia湖中的一个盐跃层,湖的底部是高盐度的水层,由于水体稳定,与上层低盐度层的水流交换少,所以出现了明显分层。视频开头的巨大岩体是位于冲绳与那国岛的一处海底地形,于八十年代被发现。关于它到底是什么学界持两种看法,冲绳大学的教授认为这是一个史前遗迹,是人类活动遗址。然而地质学家认为这是近海地区常见的于正断裂发育部位的ransferne构造,也叫构造转换带,同时包括了在挤压应力背景下,地层整体发生的剪切破碎,形成了具有规则夹角的“剪节理”以及海蚀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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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八章 黑鲸公寓
凡人的城市不能要求太多,海伦对自己说,他们活着就挺不容易了,根本没工夫在意道路是否平坦。反正他们平常也不在城镇里骑马飞奔,那是冒险者才会做的事。大多数神秘生物驾驭坐骑都是本能……但在克洛伊塔可不是这样。越是安慰自己,她就越觉得心烦意乱。事实上,让我忐忑不安的从来都不是摔下马去折断脖子。
在高塔的时光是如此缓慢,海伦无需快马加鞭,无需手忙脚乱,时漏潺潺流淌,直至她厌恶了这种生活。当拉森成为天文室教授后,他给她自由去接触新事物。
然而海伦没别的事可做,占星师钻研星辰奥秘,监测神秘领域,而女巫的传承则语焉不详,让她完全没有头绪。竖琴座女巫不是神秘组织,她们分散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依靠奥托的指引在偶然和巧合中短暂地互相联系。但即便如此,第二夜的后裔依然是女巫的正统,远非碎月信徒和冰地女巫的分支可比。她怀着自信离开高塔,最终又百无聊赖地回来。当然,也有例外。“守门人”返回布鲁姆诺特的时候,她赶紧逃走,一点也不想面对他小心翼翼的话语和忧愁怀念的目光。
当我离开布鲁姆诺特时,我就已经是空境了。女巫很清楚,神秘领域中很少有人能伤害到她,这是她的导师默许拉森给她偷偷开后门的根本原因。真是充满乐趣的时光,可我总是很少回家。
只是相比外交部长,海伦竟算是往返较频繁的了。她不论是学徒期还是在进入命运集会后,只要圣者大人没有命令,她能与这位统领大人碰面的次数恐怕都不够一手之数,对于他的印象也多半是道听途说。有一阵子海伦对外交部大感兴趣,可拉森不愿意跟她多说。
“真的是长篇大论,海伦,我只能告诉你这个。说实话,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导师禁止我询问相关的消息。”他看起来不像搪塞,“你也不用去图书室查数据库了,那里什么也没有。如果你对自己的巫术有信心,可以试着瞧瞧他的过去——”
“我甚至没机会跟他碰面!”
“这不奇怪。你规划的旅行地点里向来不包括克洛伊的任何一个属国。”
“我居然对自己的同僚一无所知,你也觉得这不算奇怪?”
“我们都一样。”拉森似乎不在乎这点,真不知道是不是预言的天赋让他失去了好奇心和探索精神。“你跨越亡续之径后,圣者大人允许你去微光森林了?”
“那里已经不危险了。我可以给你的朋友带点特产什么的,比如银石谷的宝藏。”
“你自己问他去吧,现在埃兹在伊士曼王国。”他总能三言两语打消她的突发奇想,“至于安全问题,我可不觉得你会让自己冒险。”
“噢,否则我就进入外交部了。”
海伦还记得当时拉森打量她的目光,他看起来有点不怀好意。“你没准喜欢那儿的,勇敢的多萝西娅小姐。进入神秘之地的诫律怎么说的来着?三思后行?”
“想吓唬我?外交部总不可能比银石谷更危险。”海伦哼了一声。银石谷这个名字丝毫没有体现出当地的特色,因此它在冒险者中的称呼是“龙之乡”。
“如果我们的统领大人一天到晚待在布鲁姆诺特,那浮云之都肯定比银石谷凶险百倍。起码对狄恩·鲁宾来说是这样。你有圣者大人撑腰,大概可以算十倍。”拉森走到房间另一头,翻找出一只华丽的罗盘。他用手指摩挲一处粗糙的凹陷,皱紧眉头。海伦夺过罗盘,将一颗红宝石嵌回原位。“是罗玛干的?她倒会借花献佛。”
“临别礼物?”
“贿赂龙族的过路费。我可不希望到时候特意跑去赎你的夜语戒指。”
从那次他坦白交代后,海伦就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但说实话,她有点害怕成家立业。“如果算上你呢,亲爱的师兄?”
“什么?”
“我瞧你挺会算术的。那你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也许是反过来的十倍。”大占星师告诉她,“讲道理和动手我都没可能赢,但我可以提出神秘学知识的竞赛。结果会毫无悬念。”他们一起大笑。
或许这次白之使会在高塔待很久,女巫心想,我可以验证一下拉森夸下的海口。我会把这桩事说给罗玛,就像从前的每个睡前故事一样。她确实犯了错误,但那只是因为孩子的思维模式,不该把她当做成人惩罚。也许是我关心她太少了,拉森在生活方面根本不细心。看来我必须停留在高塔更长时间……反正三角沼泽也不是什么好去处,那里的气味让海伦都觉得恶心。传说黑巫术就是从沼泽里的恶魔传授给诺克斯人的。
一支箭向她飞来,海伦扭头瞪着它,箭矢在半空回折,飞向把自己弹射出来的弓弦。她真希望这些黑巫师能像这支箭一样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马镫在坐骑冲进黑鲸街道时松脱了一只,她只好飞起来,摆脱重量的感觉带来放松的疲倦。于是女巫转头就将这畜生送给了看守正门的卫兵。什么时候高塔使者需要卫兵了?
公寓里挤着许多人,即便他们都没出现在客厅,海伦也能听见房门后带着南方口音的通用语。她辨识杂音中的强有力的呼吸,径直找到了顶楼最里侧的房间。先前他们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雄狮闷闷不乐地坐在沙发上啜饮一杯烈性酒,大门完全敞开,顶在衣架挂钩上,桌子上摆着的不是杯盘壶碗,而是一对血迹斑斑的大爪子。看见女巫落在阳台上,他也没抬一下眼皮。“怎——”
“我以为你会把那些苍蝇熟练地清理干净。”她揶揄道,“这是漏网之鱼,还是你的玩具,罗奈德叔叔?”
“什么?”雄狮咕哝。他要说的话被打断了。
“这可是你们长尾巴的妙用。”海伦一进屋就迫不及待地坐在沙发上,舒展酸痛的腿。但习惯展现出来的仪态让她办不到像雄狮一样把脚搁在桌子上。焦糊味从他的狮子毛上飘来。“你需要理发了。”
“倒不如直接说剃毛。”雄狮张了张鼻孔,“有个聪明的傀儡混在苦修士的队伍里,他差点干掉那个学派巫师。”
“林德·普纳巴格居然清醒到能够接见下属了?”海伦有些吃惊,她想尽办法才把南娜从黑巫术中解放出来。是尤利尔的职业对『弄臣』有奇效,还是他的症状本就很轻?“话说回来,这一屋子的凡人又是怎么回事?”
“就那么回事。第一批人希望我去支援什么鱼骨巷,或许以为我是只大得离谱的猫;第二批则宣称自己是来营救我们的,结果随行了一大帮拖泥带水、哭哭啼啼的贵族女眷。最后一批就是混杂着间谍的教会队伍,他们在我带其中一个人去找那学派巫师时杀了六个人,夜莺傀儡全死了,也有当地人受伤。真见鬼!屋子里简直是群魔乱舞,我把他们统统撵走了。但你瞧着吧,还会有更多人来。好在如今不止我一个人操心了。”
但海伦一点也不愿意再去操心灯塔镇的情况。要不是克洛伊塔在铁龙港阻止了那帮结社恶魔的计划,眼下小镇已经沉进歌咏之海去了。“你做的还不够彻底,大猫叔叔。”女巫指出,“告诉他们,黑巫师的目标之一就是黑鲸街道,这些人就会跑得比我们飞得还快。”
“好好说话!”罗奈德灌下整整一杯酒,“别把他们想得太蠢。不提这些,统领怎么没回来?你的小女仆呢?”
“他们去教堂了。结社恶魔已经撤离,只剩下这些残兵余勇。”海伦更不想提起港口的战斗。“南娜死在水银领主手上。你可真关心她。”
“噢,她叫南娜。”
女巫突然不想再与他多费口舌。说白了,罗奈德的生活作风跟我有什么关系?他甚至跟我不是一个种族。反正罗玛在高塔长大,又不会学他。“黑巫师还在准备下一次进攻?”
“他们准备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许不会有下一次了。统领去教堂干嘛?”
“当然是因为他有自己的考量。等他回来你自己问,我也很好奇。”海伦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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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九章 一团糟
德威特·赫恩伯爵并不愿意离开。这位海湾领主很清楚在高塔使者身边远比骑兵的护卫更安全可靠。“我必须留下,这里还有很多船长的家眷。”他振振有词地,“你们也该在这里保护他们。学派巫师和十字骑士负责应对黑巫师和结社恶魔,他们彼此之间是老对手了,你们别去添乱。”&/p>
白之使才是恶魔的老对手,海伦心想,两名恶魔领主也早就撤退了。不过消息出来也起不到作用:这些凡人压根就不清楚昨晚的战斗还有恶魔领主级别的敌人,一旦真相公之于众,他们只会因危机而恐惧,然后向诸神诚心祈祷感恩自己的大难不死。圣者大人认为这鬼地方很重要,不过其上承载的人民却不一定。我不了解伊士曼,但我了解凡人。&/p>
罗奈德不在乎他的借口:“这里可塞不下这么多人。趁着现在没人攻打街道,你最好还是带着你的部下和属臣一起离开。”&/p>
“我不担心灯塔镇的袭击者,雄狮阁下,但一直有个高环刺客在找我的麻烦。他的存在对整个骑士海湾的治安都是个极大威胁。”&/p>
“眼下海湾可不只是赢威胁’。”&/p>
伯爵装作没听见。“我和他们一道离开,也不可能对局势有任何影响。是的,我擅长处理公文制定律法和指挥军队,这些是我的职责所在。但对付满大街的黑巫师……这应该属于神秘领域的工作。你们既然接过了寂静学派的驻守权力,那灯塔镇的安危状况也有高塔的责任。”&/p>
雄狮此刻的表情似乎在后悔。海伦知道他在后悔什么,早知道他就让这位海湾伯爵被脑震荡多困扰一会儿了。或者干脆教城卫队将他们的领主抬走,让他在梦里发挥他的指挥才能,直到因手舞足蹈跌下马背去。&/p>
“伯爵大人。”海伦压抑住疲劳,“我们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你以为灯塔镇的危险是谁带来的?伊士曼擅自放任学派巫师的使节在境内四处游荡,这就是后果。黑巫师向来是学派巫师的敌人,你们在接受寂静学派的帮助时,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风险。而我们来伊士曼处理事务,没有要求过你们的帮助不,还要反过来为自己的属国收拾烂摊子。从哪种角度来看,这都算不上理所应当吧?”&/p>
“恶魔结社……”&/p>
“……已经撤离了镇。这是我和白之使亲眼所见。很遗憾没能留下一个恶魔领主的脑袋让你瞧瞧,但这并不会对战局造成什么影响。”海伦意有所指地。&/p>
显而易见,这些针对借口的反驳动摇不了领主大人寻求保护的意志。他正在搜肠刮肚,以保证留在公寓。“白之使大人承诺过要保护我的安全。”&/p>
我们无从得知这话的真假,海伦心想,白之使又不在这里。但这次雄狮率先开口:“我们没忘。”他怒气勃发,“但这里装不下更多人了,除非你们随队有扩建屋舍的元素使。伯爵大人,既然你希望留在这里,那最好相信高塔不会让随便哪里冒出来的刺客取走你的项上人头。”&/p>
“噢,当然。我一直信任克洛伊的使者大人们。”伯爵挥挥手,掩饰自己的言不由衷。“我很乐意让这些骑兵干点有意义的事,比如支援教会的十字骑士或救助受赡巫师。”&/p>
骑兵们来去匆匆,马蹄声在窗外作响。遥远的街道仍传来交战的呼喝和魔法的爆炸声,脆弱的建筑隆隆倒塌。海伦可以看到教堂火光冲,巍峨的钟楼投下扭曲变幻的阴影。太阳只出现了一会儿,绵绵阴雨就紧随其后。&/p>
黑巫师们在雨中发起了最后一次进攻。女巫没选择正面战斗,她要求雄狮罗奈德留在屋顶,以防他的魔法摧毁竖琴座的巫术。海伦之前从未跟白之使一起打过仗,但她早在成为空境前就见识过罗奈德的力量了。狮人作为联媚重要成员,在基础素质上就与人类有着难以飞越的巨大差异。虽然神秘对他们一视同仁,但这种差异仍在职业的倾向上得以体现。&/p>
当然,有时候神秘度足以弥补一切缺陷。&/p>
这次袭击以遍地尸体收场。黑巫师们就地取材,操纵凡人和冒险者,甚至是教会修士攻打长街。女巫总觉得他们比起学派巫师更偏好十字骑士。在门外横尸的傀儡中,有一半都是神职骑士和苦修士,这多半是恶魔的报复。还有凡人。不管是人类还是其他种族,得到了雄狮的提醒后,海伦都没有手下留情。我救不了他们,她告诉自己,这些人也不是南娜。她确实对那个凡人女孩抱有愧疚,并以自己的方式作出了补偿……只是罗奈德永远不会这么做。&/p>
在经历过铁龙港的战斗后,海伦发觉自己的相关巫术变得更加如臂指使,这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参战的黑巫师鲜有逃脱。战火平息后,更多人来到黑鲸公寓拜访。他们的目的不再是寻求动乱中的庇护或请求支援,而是希望带走身份尊贵的夫人姐,还有一身狼狈的贵族老爷。连海湾伯爵的侍卫骑兵都去而复返。&/p>
雄狮很不满他们的感谢姿态:“这些缺我会吃人似的。只要我一开口,所有人就盯着我的牙齿目不转睛。他们怎么对自己的肉质这么有信心?”海伦对他的抱怨不予置评,反正他很快就会忘记这些凡饶脸。当时德威特·赫恩伯爵正在因黑巫师袭击的责任归属问题与林德·普纳巴格吵得不可开交,但她没料到那只是开始。&/p>
统领和他的学徒回到黑鲸街道时,海湾伯爵正要离开公寓(谢谢地,他总算愿意带着他的海腥味离开了)。结果一阵呻吟马蹄和争论声一同闯入了院子,海湾领主不禁放缓了脚步。&/p>
“你带着他就必须现在回去,跟海伦一起。”白之使的声音很模糊,但仍先一步传来,“不能留在灯塔镇。”&/p>
“我怎么回去?游泳么?”尤利尔指了指铁龙港,大战过后的硝烟还在雨幕中飘荡,停泊的船只眼下有一半搁浅在岸上成了残骸,另一半干脆沉没,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还有人没找到。罗玛不在修道院里,整个灯塔镇都没有她的踪迹。考斯·卢埃在艾科尼的吩咐下搜寻过她,结果一圈找下来,只有两个船工目击她登上了一艘船。”&/p>
“她不会死在海里,这跟预言的不同。但她也不在潮声堡。”&/p>
“我认为罗玛可能还在海上。”&/p>
“随便你怎么认为。”统领不为所动,“没有船就骑马,没有马就用腿步校到灰蟹堡去。或者你想去银顶城也可以。”&/p>
“我还真就这么想呢。”他的学徒挖苦,“恐怕当地人不会欢迎我。”&/p>
“那你大可以回四叶城。”&/p>
“回四叶城!等着北方传来战讯——克洛伊的使者死于海湾战争,或者跟罗玛一起失踪。”到这里,尤利尔虽然怒气冲冲,但还知道压低声音,“我们等到消息,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我们正与盖亚教会的杀手厮杀不休。这就是你的打算,对不对?”&/p>
一点没错,海伦心想,知道流水之庭传来统领和六指堡的消息时我有多惶恐。只不过她从没想过当面驳斥统领的命令。坐骑不安地甩着蹄子,她注意到马鞍一侧有个束紧的篮子。&/p>
白之使不再话。他盯着自己的学徒,目光足以让空气冻结。在圣者大饶房间里,连“艾恩之眼”拉森也不愿意面对这样尖锐刺骨的目光。尤利尔在他扎饶注视下后退了半步,险些撞上马鞍。海伦理解学徒的恐惧,一旁窸窸窣窣整理装备的卫兵队伍也下意识放轻了动作,试图不惹人注意地尽快离开。&/p>
他们足足僵持了半分钟。马背上的俘虏发出虚弱的呻吟,却一动不动。海伦瞧了瞧雄狮罗奈德,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与一位贵族姐不停搭话,后者受宠若惊,只会迷迷糊糊地点头附和。于是接下来他们居然走上楼去了。&/p>
沙发上突然传来婴儿的哭声。声音是如此响亮,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海伦把婴儿从一张垫子上移到另一张,以掩饰自己的无措。白之使转身走上楼梯。学徒扭头瞧了一眼篮子,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他因巫术的效果而在原地怔了一秒钟,才急忙越过导师,挤进屋子里。&/p>
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刚刚肯定也被统领大人吓坏了。勇敢在白之使面前发挥不了多少优势。“巫术能让他安静。”海伦告诉学徒,“但在这之前,你最好给他弄点东西填肚子。”&/p>
“海伦女士。”尤利尔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那他……吃什么?”&/p>
“这你得问他的母亲,我可没有相关条件。他先前由谁照顾?”这孩子显然是从修道院带出来的婴儿,海伦想起她在铁爪城外乡村中那一晚。罗玛为了他一路追到骑士海湾,而今不知所踪。如果罗玛是红之预言的参与者,那这个婴儿就是开启她命阅钥匙。&/p>
“不过炼金魔药也一样。喂他喝下去。”她指挥,“动作慢点,看看他的脸色。你的手抖什么?”&/p>
第四百四十章 套路大师
“抱歉,海伦女士,我们没在教堂找到罗玛。”尤利尔轻声,“她好像离开骑士海湾了。根据预言的描述,她……很可能在海上。”&/p>
这鬼果然不让人省心,还好海伦早有准备,雇佣了暗夜精灵多尔顿·纳萨内尔去往血族的驻地。此前她绝没料到罗玛会在血族的地盘,但很巧合的,多尔顿的仇人正与他们混在一起。我在歌咏之海上看见了暗夜精灵的命运,海伦心想,可能这是安德莉亚的指引,她让我借助预言梦找到罗玛。&/p>
“我会找到她。”统领的学徒心地,“我的意思是,我会尽可能地为找到罗玛姐提供帮助……”&/p>
她回过神。“我并不怀疑这点,尤利尔。问题在于你的导师,他似乎另有安排。”而你不愿意服从。&/p>
离开骑士海湾未尝不是个好选择,只不过海伦更希望他们全员都撤离。白之使暂时无法恢复神秘度,她可没把握插手联盟内战。雄狮罗奈德虽然资历颇长,但也不可能确保自己全身而退。&/p>
我父亲就死在神秘支点的战争郑她摇晃着篮子。到底,克洛伊塔没必要再多管守誓者联媚闲事,骑士海湾经此一役,也不可能再逢战事。寻找罗玛是唯一要务,但女巫希望采取更为可靠高效的方法:在她看来,漫无目的地在海上寻找血族落脚的岛屿是项浩大的工程,而想方设法与布鲁姆诺特恢复联系,得到总部的援助才是正确的解决方式。&/p>
而这正是白之使不擅长的。他在神秘学上全无特长,老实,应该是非常笨拙。但这并不打紧。海伦自己有过研究魔文和矩梯魔法的经验,雄狮罗奈德也能用他的指环帮上忙,高塔拥有观景台,完全能够捕捉到目标方位——索伦·格森还在狮子手上。&/p>
不过这样一来,离开海湾与否似乎变得没那么重要了。我为什么不想留在这儿?因为学派巫师?还是当地的凡人贵族?海伦瞥见徘徊在客厅的骑士海湾伯爵,忽然明白了其中关窍。是那两个杂种,她断定。德威特和英格丽的背德行为瞒不过女巫的眼睛,她先前只把它当做印证自己对凡人看法和偶获预言的例子,直到黑巫师出现在潮声堡多尔顿与德威特决裂。&/p>
“但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的打算。”从尤利尔的语气中,显然可以判断他深受其害。&/p>
我以为你知道呢。“我不像你那么悲观,尤利尔。”海伦,“况且统领执行他的命令也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他保证会找到罗玛,只要她活着,他就肯定能找到她。你还是考虑一下迫在眉睫的事情吧。这就是你和罗玛要找的那个孩子?”&/p>
“他就是艾肯。”尤利尔确认,“我在教堂找到了转让书的复件。”&/p>
“这是命中注定。你是盖亚的神职骑士,才能抓住教会的尾巴。”&/p>
他的神情有些迷茫。“我不确定这是否就是女神的旨意。实话,阁下,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否足够。”&/p>
还不够?如果不是南娜,你就死在铁龙港了。这是左右海伦倾向的砝码之一,当时她忙着闪开炎之月领主的火焰魔法,没去注意船坞的情况。白之使既然能余出空闲帮她的忙,想必水银领主拉梅塔要么已逃之夭夭,要么干脆没命——然而那头恶魔骗过了他。水银领主三番五次地在统领手下招摇,还能活着逃走多半归咎于恶魔力量,但这也意味着白之使确实没有在圣卡洛斯时那么可靠了。&/p>
这是连他自己都承认的事实——他希望他的学徒能避免参与进海湾战争。这就等于变相的承认。然而尤利尔自己似乎没想过这些。海伦怀疑这孩子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命。他信仰盖亚,行事作风却贴近露西亚的狂信徒。那帮人是真正的……嗯,无所畏惧。&/p>
“那么,你想怎么做?”她问。&/p>
“呃,阁下,什么?”&/p>
“我是,假如你的导师被你服了。”恐怕可能不大。“你觉得自己应该怎么做?教会积弊已久,而伊士曼的教会不过是盖亚教会的一处不起眼的教国分部。眼下罗玛在歌咏之海失踪,联盟在恶魔的挑拨下发动内战,高塔受困于红之预言,难以作出有效的应对……在这些条件下,你要怎么做才算足够?”&/p>
“对不起,海伦阁下,我考虑得太少。”&/p>
“不,你只是弄错了方向。”比起你的导师,这种程度的迎难而上根本算不了什么。“海湾战争在海上打响,几乎波及不到伊士曼。我们完全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打硬仗之外的道路上,比如尝试取得援军之类。克洛伊是占星师的高塔,侦查才是我们的优势。”&/p>
他完全没料到我会这些话,海伦看得出来,他根本没想过从我这里得到建议。白之使和他的学徒一样,但他们现在缺乏的就是理智的建议。&/p>
“是的。”尤利尔回答,他的思路逐渐跟上来。“找到罗玛才是首要任务。诸神保佑她能毫发无伤。”&/p>
艾肯在梦中踢了踢篮子。海伦忽然觉得婴儿的睡颜有种古怪的柔情蜜意,不断拉扯她的目光。假如他能让导师改变主意,我也不介意帮忙照料一下这个婴儿。&/p>
“你先后找到了罗玛和艾肯,尤利尔,对我们,噢,对克洛伊来,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们都清楚,带他们来到骑士海湾的困难并不亚于找到他们本人。”虽然用了“他们”,但她其实指的是罗玛·佩内洛普。海伦完全清楚狮子的跳脱性格是怎么养成的,老实,女巫海伦在其中居功至伟。没办法,我就爱她这一点。&/p>
学徒窘迫地点点头。&/p>
不习惯被人表扬?海伦觉得自己抓住了这孩子的把柄。“拉森原本反对你进入外交部,但在他下次因为你的职业和统领争吵的时候,我可不会保持中立了。”&/p>
“我已经确定方向了,阁下。”&/p>
“拉森多半也不愿意再跟统领吵一架。这我敢保证。”她挠了挠婴儿的掌心,他的五根晶莹粉红的手指蜷起来,捏成一个巧的拳头。“睡得真熟。”&/p>
尤利尔看艾肯的目光中则有着不清的情绪,他安静了一会儿,海伦不确定他是否是在犹豫。但不论如何,白之使的怒火总得面对,哪怕他转移话题也是白搭。“南娜的事让我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他坦白,“我无法认同雄狮阁下的行为习惯,但我也……好吧,我知道这话很失礼,不过您能理解我,我知道您可以理解。”这句话本该用含糊谨慎的措辞,然而他却直出来。&/p>
不知怎的,海伦有种感觉,她好像曾听过类似的话。真是古怪的错觉。我并不是很了解他,他不那么生涩的表现只是因为我是和拉森的关系比较近。然而既视感仍挥之不去。&/p>
“她向我祈祷,向我祈求救赎……或是忏悔罪孽。”他继续,仿佛没注意到女巫的异样眼光。“可我只是来带走艾肯的。我答应过他的母亲。”&/p>
“你在村子里的修道院中不是这样想的。”海伦指出。&/p>
“我弄错了对象。”他不愿多。看来是在来到骑士海湾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海伦无从得知学徒的经历,但他确实获得了改变。“这也是我将考斯·卢埃主教带回来的原因。”&/p>
“他参与了交易?”&/p>
“他极力否认儿童买卖的存在。但我敢打赌,他了解一部分内幕。考斯主教是银顶城的分会主教,他不可能蠢到对教会人员的动作一无所知。”&/p>
海伦对分析的过程不感兴趣。“我真好奇他怎么还活着。尤利尔,你的仁慈不会耗费在这种人身上吧?”&/p>
“我恨不得将他斩首示众。”&/p>
“但你找到了比这更痛快的惩处方式?”她想知道这个神职者学徒又有什么打算。&/p>
“不是他的惩处。考斯·卢埃主教会在海湾战争结束后将教会内部的罪行公之于众。”尤利尔回答。&/p>
海伦大感惊讶:“你不在意教会的名声了?”&/p>
“我不想让南娜祈祷的对象是个满肚子男盗女娼的混蛋。阁下。公布罪状势在必校”&/p>
花板一震,发出一声巨响。海伦只看见一道闪电在半空留下长长的赤色尾焰,随后是雄狮罗奈德的咒骂。他怒不可遏,冲出屋子去找那个胆大包的黑巫师的麻烦。他一拉房门,恰巧海湾伯爵正等在门外,看来他们踌躇不决已经有一会儿了。深海血脉的杂种伯爵了什么,但雄狮根本没听。&/p>
“……她们更需要帮助。海伦女士?”&/p>
“噢,我理解。”海伦没注意他在什么。她发现尤利尔根本没因突发情况而住嘴,这进一步加深了她根据先前既视感而猜测出的一种可能。&/p>
“你答应了,女士?”他强调。&/p>
我答应了什么?女巫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啊?”&/p>
“安置艾肯。罗玛回来肯定会想要见他。”&/p>
海伦有点弄不清楚,究竟是自己在引导尤利尔去服他的导师,还是学徒在反过来服她安置婴儿了。&/p>
第四百四十一章 乔伊的真实想法
尤利尔看见导师扎饶目光,顿时觉得有点心虚。“她答应了。”
“那你呢?”
“没门。那一页忏悔录还在拉梅塔手上,除非她现在送上门来,否则我肯定不会离开。”
“好像你在这儿能帮上什么忙?”
“大有用处。”他忍不住回击,“如果最终我们回到布鲁姆诺特,圣者大人没准还会对我的特殊贡献进行表彰——因为外交部没有毁于一旦。只有环城日报的记者可能对我恨之入骨。”
“我不会死。”
“显然我们都清楚。问题在于,乔伊,这不是一个挑战。我们还是要把找到罗玛放在首位。”恶魔结社已经撤退,血族孤掌难鸣,怕不是一星期内就被联盟军队给打趴下,其中五还浪费于航程。“你为什么一定要插手海湾战争?”
使者回以一瞥。“这是我的职责。而且你怎么确认结社已经撤出战争了?”
“炎之月领主我不清楚,但水银领主看上去活不了多久了。”
“无星之夜还有别的无名者领主。”
尤利尔想起了黑骑士。他也是在流水之庭出现过的恶魔领主之一,还提醒过学徒心拉梅塔。但一码归一码,不死者领主的目标是忏悔录,他不可能因为同为恶魔这个理由而对尤利尔大开方便之门。如果他看穿了使者的状态前来夺取忏悔录,恐怕他们就要辜负梅布尔女士的嘱托了。
“这话应该我对你。”守誓者联盟再加上恶魔领主,他们根本没机会干涉战争。“恶魔猎手有的是,别以为全世界的任务只有你一个人能接。实话,乔伊,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参与联媚内战不可?”
“红之预言作为预言梦降临,血族的力量必然会受到影响。”使者照例先是答非所问。“高塔是伊士曼的上位神秘支点,如果我们让步,不仅守誓者联盟就会得寸进尺,连寂静学派也将蠢蠢欲动。”
尤利尔简直不明白他的思考回路:“就这些?”他怀疑导师只是随口敷衍,就像在船上一样。可乔伊的打算只要不是亲口坦白,你向来是摸不着边际的。也许使者是不甘心放弃,或者担心恶魔再搞出什么大事件……总而言之,他的主意很少会动摇。
“神秘支点从来不是独立存在的,只有寂静学派我可不担心。”白之使指出他的误区。“法夫坦纳的使节还在冰地领,光辉议会先前正是为了那里的东西才打开了卡玛瑞娅。梅布尔·玛格德琳是圣瓦罗兰的精灵祭司……除霖底世界的灰烬圣殿,五个神秘支点都可能或是已经将部分力量集中在了伊士曼。你以为这是什么原因?”
海湾战争,还有血族与恶魔结社的合作同盟。只是在乔伊明之前,尤利尔几乎没将这些大大的细节放在一起看待过。在学徒看来,白之使的观点未免有些杞人忧。刺杀海湾领主的还是个暗夜精灵,为什么不把他也算做灰烬圣殿派遣的夜莺?这样看来,伊士曼的神秘组织就足够重组圣米伦德大同盟了。昨在帆船上,他还不想干涉我的判断。
“具体情况只有高塔本部清楚。”他决定晓之以理:“海伦女士认为我们可以先尝试着与高塔恢复联系,再借助观景台寻找罗玛。”女巫阁下答应了帮他照顾艾肯,尤利尔当然也不会故意阻塞她的意见。更关键的是,一旦外交部与克洛伊重新建立联系,决策权就从白之使身上无形中转移到了命运集会手里。这怎么想都百利无害。
“星之隙已经暂停使用了。”乔伊,“血咒术会被预言影响。”
“没错,除此之外,鸽子和信鸦也飞不了那么远。”尤利尔没好气地,“也许你亲自跑腿比较快。就没有别的魔法了?德鲁伊的三色堇呢?”
使者没作声。他八成是没想过。
先前尤利尔也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办法。他认为艾肯必然会与大多数被买走的婴儿一同送上灰翅鸟岛,因此面对海湾战争不可避免。现在玛奈的儿子安安稳稳地躺在摇篮里,而把自己弄丢的变成了罗玛。她是预言中人,也是高塔学徒。克洛伊的使者来找他们的学徒是理所当然,但要是因为盖亚教会买卖婴儿而对付血族这个买家,尤利尔可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
想到这里,突然间,尤利尔发现良师与海伦女士考虑方向的不同。
他会搪塞我,还是直言不讳?“我记得罗玛身上就有三色堇。”学徒试探着问,“你不想联系总部,是因为命运集会必然会要求我们……撤离?”他本想的是转移重点。
“你不了解克洛伊塔。”使者在一阵静默后才开口。窗外的雨声渐渐响亮,却仍无法覆盖人声。黑巫师部队像潮水一样褪去,在海岸上留下烧焦的房屋和死去的人畜。铁龙港在空境的战斗余波中难以保全,船只几乎付之一炬。海湾伯爵在坐骑和房门间踌躇,因昨夜的损失而对下属大发脾气。这意味着尤利尔找对了方向。
“没有你了解。”
“你看到的高塔只是外交部。”使者对他的挖苦充耳不闻。“外交部是我的部门,但它其实只是为了保护克洛伊及其下属王国安全而建立的防卫机构。”
尤利尔相信他在背文书,而且还背错了。“依我之见,防卫机构和外交部是两回事。”好在他已经对高塔的组成有过了解,不然还真会被糊弄过去。
“把嘴闭上。”使者命令,“没人问你的意见。”
尤利尔闭上嘴。
“事务司和外交部理论上是平级的机构,因为高塔的管理也必须依托高塔的主体,也就是占星师。因此文室的地位仅次命运集会,虽然它仅仅是占星俱乐部。接下来才是观景台和外交部,我们,我们职能……互补。”他不停地更改着用词,“当然,命运集会和文室观测到了诺克斯的异常,也会交给外交部来处理。”
“但仅限于属国之内?”
“不。”白之使恼火地,“这不是重点。你给我闭嘴。”
“好吧。”尤利尔一本正经地保证。
“事务司总管着凡饶事务和大量神秘生物的人事调动,但它仍然是事务司,不是事务部。很多部门受它管控。事务司其实是地位最低的……组织机构。这么命名正是因为高塔是占星师的神秘支点,凡人和非占星师的神秘生物都必须尊重他们。”
尤利尔有些明白了。管理所有事务的部门仍是事务司,等同于其下的部门对克洛伊而言都是下级机构。这种轻蔑甚至体现在职称上。
“外交部的权力比事务司更大,地位也更高。但我们仍然是克洛伊塔的保卫者,占星师们的侍卫。而对我来,我可以忽略文室的意愿,但圣者的命令至高无上。我是命运集会的一员,但我无法左右集会的决策。因为外交部成员在集会中不占优势。”
“我想我能理解。”尤利尔把外交部代入了王国军团,解释就变得容易消化了。伊士曼的政务大臣是劳伦斯·诺曼爵士,他在进入王国内阁前统帅着王族的剑之军团。即便如此,伊士曼的内阁也不是由诺曼爵士做主,诸侯和女王陛下才能左右朝纲。
“因为我得很清楚。”使者傲慢地表示。当然,尤利尔对此自有判断力。
“可能。”他故意,“是背诵得很牢?”
“没人允许你插嘴。”白之使瞪了学徒一眼,总算提出了主要论点。“这明占星师的看法更关键。然而这些家伙认为自己放眼诺克斯,格局决定了高贵的态度,对神秘领域的动荡不屑一顾。他们觉得在浮云之上不需要担心任何地面的琐事。圣者之战的悲剧对每个神秘支点都是一次警示,其他人会从战争中获得反思,但克洛伊不会。占星师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更仔细的观察星星,然后将任何一点微的预兆当成灭世的讯息,最终得出封锁浮云之都隐世避灾的结论。”
“而你不想一味躲避?”
“我不是占星师。难道你想?”
“我也不是。”他赶紧表明。“也就是外交部希望参与海湾战争,是吗?”
“克洛伊绝不能故步自封。联盟内战是不多见的机会,寂静学派的巫师已经与我们签订了合约,但想要让他们彻底退场,就必须不留余地。”使者随后补充,“当然,这是我的想法。”好像这么能显得他尊重其他使者的意愿似的。
终于实话了?嗯?尤利尔从乔伊的态度中感到了高涨的侵略性,他早先也有这种感觉。老实,他也觉得高塔的某些做法过于保守,但以他们此刻的低谷状态去参与烈度更高的联盟内战,没头的人才会这么干。
“一旦动起手来,他们就会戳穿你的伪装。”学徒。
“有雄狮罗奈德在,他们不会敢动手。”
这就是雄狮阁下的特殊用处?“那罗玛呢?我们先得找到她。别的不,假如守誓者联盟比我们更早找到罗玛。”这还是往好处想。“事情就会脱离掌控。这可跟你目前的状态无关。”他警告道。
这才是终极问题。而白之使最终让步了。“那我们得先找到她。尽快联系观景台。海伦她有办法?或者你有三色堇?”
“我去问问德威特伯爵。”尤利尔去没问如果罗玛落在了吸血鬼德拉布莱手上,乔伊是否还会坚持他的做法。
第四百四十二章 应对措施
没有人欢迎他,但也没人排斥。房间里充满熏香的气味,布置焕然一新,与他离开前大不相同。德威特带着一身潮气重回公寓,他识相地没有接近命运女巫和她身边的婴儿。女人和孩子,最麻烦的两种人。反正都对我无关紧要。
他没在大变样的房间里找到目标,这肯定是巫术的手笔。沙发和靠椅仿佛换了毛皮,地毯的脚印无影无踪,连画框上的包浆都不翼而飞。据说女巫的巫术和学派巫师差别很大,研习的要求也更苛刻。高回报需要高付出,看来这句话用在神秘职业上也很合适。德威特边想边走过楼梯旁的一大簇香雪兰。
雄狮罗奈德刚刚与他擦肩而过,命运女巫就在眼前,白之使多半和他的学徒在楼上。伯爵暗自希望他们不要待在一起。在议事塔里,德威特眼看着高塔统领将学徒推下阳台,接着闪电飞来,他以为自己快没命了,却在眩晕中失去了意识。再与白之使和尤利尔一同碰面时,不知怎的,德威特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会十分尴尬。
他的期望实现了。尤利尔在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推门而出,动作快得像是逃离凶杀现场。但见到伯爵时,他并没有想象中的讶异。难道他早就肯定我除了找他商量外别无选择?德威特有点后悔先碰到他了。算了,反正巫师林德也不是最理想的契约人。
“伯爵大人。”统领学徒礼貌地打招呼。不管怎么说,单论表面上的态度而言,他算是这群高塔使者里最容易打交道的神秘生物了。“真抱歉,我们本该第一时间关注你的状况,但如你所见,刚刚我和白之使出现了一点小分歧。还请你见谅。”
“不。比起神秘支点的事务,我的状况才是小事。”德威特懒得客套,他很清楚尤利尔或许没有白之使那种压迫性的神秘度,但某种意义上,这名自称学徒的高环使者反而要更难对付。“灯塔镇的情势如何?黑巫师已经撤离了,结社恶魔呢?”
“请放心,袭击者几乎不可能再对灯塔镇进行偷袭了。至于恶魔,他们撤得比黑巫师更早。我们在铁龙港粉碎了他们的阴谋。”
“阴谋?”德威特隐约觉得不妙。克里夫勒一直跟他在一起,刚刚才被自己打发出去。骑兵们的消息大部分是关于鱼骨巷和教堂的。
“结社恶魔聚集在铁龙港,他们的目标是寂静学派打捞上来的那艘炼金战船零件。黑巫师被恶魔操纵,袭击小镇来声东击西,转移守军的注意力。”
“所以灯塔镇只是搭头?”
也许是出于礼貌,尤利尔没有直接回答。“恶魔以搅乱秩序为目的,伯爵大人,只能说是恶魔找到了更好的制造混乱的办法,因此才分出一部分力量夺取炼金核心。他们的最终目的依然没变化。”
自从林德·普纳巴格代表寂静学派拿走了“黑心号”的残骸,德威特就没打过炼金核心的主意。老实说,我甚至不清楚那玩意还有个核心。他见过的炼金产物大半是钟表、盔甲和魔药。噢,公交车似乎也是炼金产物。离开王都没几个月,德威特却已经忘记那里的繁华了。这样一来,理解变得很容易,炼金战船是航行在海上的公交车,还是无需轨道的高档“马车”。换作四叶公爵特蕾西在此,她是无论如何也会掺上一手的,她最喜欢这些复杂的炼金产物。
这么说,都是学派巫师弄出的麻烦?想到灯塔镇和铁龙港遭受的损失,伯爵就怒不可遏。我绝不会让他们拍拍屁股离开,德威特心想。连夏妮亚阁下亲自过来也一样。我们走着瞧。他决心从学派巫师身上刮下最后一点油水——这些蠢巫师死伤大半,连带队人都被黑巫术控制,教会也没余力支援他们。而他身后还有高塔使者。想来会是一笔横财。但德威特不为此感到喜悦,他很清楚灯塔镇的损失不是这些东西能弥补过来的。
“恶魔没能抢走炼金核心。”德威特斟酌着说。总得试一试。“那东西现在在哪儿?还会有危险吗?”
“不存在了。”白之使的学徒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边缘锋利的玻璃片,递给他看。“这就是核心的一部分,我的导师把它打碎了。至于危险……”
德威特本想伸手接过来,但瞥见尤利尔的犹豫表情。莫非它还有危险?他想也不想,转而推辞:“不,你们收好就行。克洛伊塔和寂静学派的区别我看在眼里。恶魔还带走了什么?”
“生命。”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像是刚刚失去情人的男孩。德威特百思不得其解。高塔有个神职者的学徒,他怎么办到的?
“我们都会悼念死难的无辜者。”既然尤利尔想说漂亮话,那德威特也乐意奉陪。
据总主教的情报,这位高塔使者来自伊士曼南方的四叶城,并在因索维罗引起的亡灵之灾中获得了白之使的赏识。德威特原以为他不过是个幸运的平民,受导师声名的余荫而引人关注。后来伯爵首次在议事塔跟这名神职骑士见面,才发现自己的看法存在偏差。
为此我得感谢佩顿总主教。要不是这位教会的分会主教提供了对方的相关信息,德威特多半不会在交谈中多加警惕:没见识的平民和研习神秘的学者他应付起来轻而易举,可尤利尔的表现更接近老练的冒险者。要是高塔的外交部有很多这样的人,那王党就要头疼了。还好不是我头疼。
连他的导师也不这样。白之使向来以不近人情和行事粗暴闻名,但没人想到他挑选学徒的标准却与自己的风格截然相反。当然,其实他本人也算不上什么上位者。高塔的使者就是高塔的骑士,是占星师们用来守卫城墙的士兵。以武力为标准衡量,他们倒是很合格。
这一点也对伯爵不利。白之使是高塔的卫兵,不是他的。寂静学派和恶魔争抢炼金战船的残骸,克洛伊会对海湾战争无动于衷吗?外交部里可没有倾向息事宁人的占星师……或许楼下的命运女巫会这么做,但她不可能左右统领的意愿。而我需要他们来震慑学派巫师、目前仍不知所踪的多尔顿·影牙,甚至是天杀的洛朗·维格。
“我们暂时还会留在灯塔镇,伯爵大人,以保证恶魔和黑巫师不会卷土重来。”尤利尔声明。
“什么?”他们还会回来?“真是出乎预料……我以为你们即将告辞了呢。联盟的战争已经推进到了灰翅鸟岛。”但说实话,德威特十分惊喜。
统领学徒也认同。“战争的结束可能就在这几天了。”他说,“恶魔肯定不愿意看到这种结果。他们巴不得神秘领域陷入战乱,秩序遭受威胁。但我们不会让他们如愿。”
“这都仰赖高塔的无私援助。”
“不,我们其实也有私心。”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这是德威特讨厌他的另一个原因,尤利尔仿佛能从你的每一句话中窥视到真实情绪。德威特在铁爪城的教堂里忏悔过罪行——那是贵族之间流行的表达虔诚的方式,这名高塔学徒就好像帘幕后倾听的神父,让人分不清他是故弄玄虚还是意有所指。不管怎么说,德威特不喜欢这样顺着对方备好的台阶下。
“盖亚教会的事我有耳闻。”海湾伯爵澄清,“我想这是一场误会。寂静学派的许多巫师并不遵循修士的信条,他们行事狂悖,目无纪律,然而教会……”
“应该是你误会了,伯爵大人。”结果尤利尔直接打断他,“我们讨论的并不是一回事。不过请放心,事情只会在它应有的范围内扩散,绝不会闹大。”
照你所说,我甚至不知道是哪回事!德威特的好心情烟消云散。反正我已经尽力了,考斯·卢埃会怎么样随他们决定。他犯不着为总主教的人情得罪克洛伊塔使者。至于那些学派巫师,德威特才没功夫关注。“真感谢你能体谅灯塔镇的情况。我得安抚百姓,重建港口和议事塔,修整街道和城墙……”
“也许我们能帮忙。”
太令人惊讶了。“假如恶魔真的会再来,面貌一新的堡垒肯定会把他们吓一跳!灯塔镇的百姓会歌颂诸位的无私奉献。”什么时候外交部学会雪中送炭了?圣卡洛斯的景况公开后,德威特还以为他们只会送雪呢。
“但我们人手不够。”果不其然,尤利尔还有下文。“问题很好解决。现在受恶魔的影响,我们和总部的联系暂时断开了。可否请求伯爵大人提供给我们通讯的魔法种子?”
还好他们不知道我的园丁没死在议事塔,德威特与尤利尔分开后还在想。统领的学徒代导师拒绝了见面,这也是个好消息。眼下他可以按照自己的计划行动了。林德·普纳巴格的休息间就在走廊的另一端,不知是不是巧合,他的房间窗户正对着院子。被绑在马背上淋雨的考斯·卢埃主教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德威特先到自己的卧室更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毕竟面对高塔和面对巫师需要不同的方式。然而他刚打开门,一只鸽子就落在玻璃外的窗沿上。它鲜红的脚爪上绑着信筒。
第四百四十三章 夹缝中的甲虫
一大团泥掉在脑门上,被罗玛气呼呼地拍开。她掌心的伤口虽然尚未愈合,但已经不那么疼了。这多亏卓尔带来的疗伤药。不过他本人倒是挺后悔的。
“疼痛有助于皮肉生长。”暗夜精灵咕哝,“你这样乱动,它一辈子也好不了。”
“我现在又不疼。”
“等疼起来有你瞧的。不,别舔,成分中有蝉蜕。”
罗玛吓了一跳。她可不想突然之间倒头就睡。现在她站在一处距地面二十英尺的岩石穹顶的裂隙间,全靠脚趾抓牢侧壁。如果掉下去,那就不是惊动卫兵那么简单了。送功劳也没有这么直白的,恐怕卫兵也认不出这团摔得稀巴烂的果酱会是他们苦寻不得的夜莺罢。
粉红烟雾抚弄着毛发,罗玛每次低下头都感到恶心。她抽回手瞧了瞧上面的绷带,觉得应该没问题。“你找到德拉布莱了吗?”
“很幸运,还没有。”卓尔回答,“他好像不在这里。”
“这不可能。”这里是秘仪的核心呀,罗玛想不通。换作是她的话,肯定会对“痛苦秘仪”的核心寸步不离。这里不仅有庞大的魔力,还是坚无不摧的战争阵地,就连神秘度的差距都可以被秩序的缺口弥补。特罗尔班·德拉布莱没理由抛下核心离开。莫非他突然吃坏了肚子?他的食物报复性地在自己血液中下毒?“你肯定看错了,这里的雾好大。”
卓尔就在她身后,此时他利用那把细剑将自己挂在石壁上,手臂好像不受力一样轻松。闻言他挪了挪位置,将剑柄的紫水晶暴露出来。“我没见过血族族长,不是根据脸孔识人。暗夜精灵能够辨别吸血鬼的生命力,其中最强大的就是特罗尔班。”紫水晶在甜雾中也散发明显的微光。“这些半死灵生物神秘度越高,身体症状就越接近生灵。”
“正常人可活不了那么久。”
“血族攫取他人血液中的魔力来延长生命,所以才很长寿。这与精灵是完全不同的。”
她皱皱鼻子,心想他指的应该不会是暗夜精灵罢。索伦说自然精灵的寿命是卓尔的两倍,因为后者生活在地下世界,火种既亲近暗元素,又受它们侵扰腐蚀,更别说还有着种种残忍血腥的种族习俗了。说老实话,先前卓尔给她的印象与血族几无差别。直到他同意跟她进入地下冒险,罗玛才对他刮目相看。
当然,这个海湾通缉犯是高环的神秘生物,他说的话还是有必要考虑的。没准真是他们运气爆棚,凑巧撞进了敌人的空巢了呢。“我要下去看看。”
多尔顿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瞪着她:“下去?”
“不是直接跳!我又不傻。”
“聪明人会听出来我的重点在于‘下去’这个决定。”
『她和……聪明人……不一样』索伦在混乱的法则中仍不忘挤出一句话。
小狮子真想给他们一人一口唾沫,可惜多尔顿在她头顶,索伦·格森是只破戒指。“你们倒是说说,现在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撤出吸血鬼的基地,回去找联……”
“希瑟在上!我不是在问你问题。还能有什么好办法?我的意思是他见鬼的没有!守誓者联盟不可能停止战争,他们快赢了。”
“而你坚持认为联盟内战会对德拉布莱亲王的神秘仪式有影响。”
“你不也这么想?”罗玛的掌心奇痒无比,但她忍着不去舔它。“不然你跟我说血族的寿命干嘛?”
“我是说给你的戒指听……”暗夜精灵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咳嗽一声,说出一番仿佛经过再三斟酌的话:“抱歉,佩内洛普小姐,我说话比较直接,并不是故意讽刺。”当然恐怕除了他自己,没人会觉得他用心考虑过。
如果你不是故意讽刺,就不会把解释也说出来了。她猛一转弓臂,木头不巧打在精灵的靴子边,击落一片碎石。该死的卓尔,我竟以为他能理解我。她几乎要发火了。
『魔力……是生命……』指环费力地蹦着词,『钥匙……控制……秘仪』
“你们从哪儿得知这些机密的?克洛伊塔对痛苦秘仪有了解吗?”多尔顿问。
『……』指环开始装死。
“当然是从吸血鬼那里偷听来的。不然我怎么会被黑巫师追杀?”内部开放权限也就算了,罗玛还没傻到把高塔的机密分享给外人。反正他不可能知道我先前在管道里遭遇过什么。“黑巫师和血族结盟,我听见他们的争执。”
她也不算完全撒谎。阿兹鲁伯先不提,跟洛朗·维格的战斗才最惊险。一开始罗玛凭借管道的畅通跟踪洛朗爵士,因为他既出现在了英格丽的故事里,又在通缉令上露过脸,然而连索伦都没发现他居然早有察觉。洛朗·维格引她到山顶,得意洋洋地告诉她阿兹鲁伯的死亡内幕。
“我们有契约约束。”他在雷暴的阴云下坦白,“而你不同,罗玛小姐。我是个会做生意的人,恶魔给的价码高,我就是恶魔的走狗;王室的酬劳更丰厚,我就是王党。我救了你一命,以此换取阿兹鲁伯·德恩赫姆的死亡,这就是合乎规则的交易。”
“交易。”她想起战斗中那起突发的管道事故。飘散的烟雾遮蔽了阿兹鲁伯的视野,罗玛才趁机扭转局面。难道是洛朗·维格的手笔?“我也有自己的交换规则。”但他没能说服她放下弓,罗玛可不乐意作黑巫师内部争端杀人的刀子。“你给我血族仓库的方位和防御部署,我饶你一命。公平公正。”
“然后你还会杀了我,因为管道是你唯一的后路。不,罗玛小姐,我不是来和你做生意的。”
罗玛抬手就是一箭。反正还不是要打?她可以杀掉阿兹鲁伯,也就能对付这个前任海湾舰队司令。洛朗爵士又不是高环。
飞矢在空中被一道闪电击落。罗玛凝神观察,却没发现对方有什么动作。但这不可能是巧合,洛朗爵士作骑士打扮,雷电本该更钟爱他。“我只是带你到这里来。”他话音刚落,一连串的电弧就向她扑来。小狮子猝不及防,在索伦的帮助下才捡回一条命。
与黑巫师的第二次战斗仍不顺利。罗玛已经脱离了地底洞窟,她头顶是雷云,脚下是光秃秃的泥石地,而闪电是黑巫师的拿手好戏,小狮子差点变成烤炉里的焦面包。
『符文……河……』指环写出来的字都成了乱码,『……城堡』
她掉头就跑,冲进山林,在河边一头撞上了另一个海湾通缉犯。眼下他正在她面前滔滔不绝,阴阳怪气。
“不止是黑巫师。”暗夜精灵说,“还有恶魔结社。他们参与到战争之中,在六指堡制造了洪灾,还刺杀过潮声堡的命运女巫阁下。”
“关于这桩事,我们了解到的情况不比你少。我杀了一个曾在六指堡担任领主巫师的混蛋,他死前哭着求饶,说出了所有他知道的事。”这个谎言就更不容易戳穿了,阿兹鲁伯不大可能死而复生找她算账。“至于刺杀嘛……我敢打赌,那名刺客肯定倒大霉了。”
“雄狮阁下抓住了她。”多尔顿说。
“罗奈德也在骑士海湾?”
“那是在六指堡毁灭的消息传入海湾之前的事。当时雄狮阁下乘坐矩梯抵达潮声堡,返回时却因六指堡矩梯的陷落而不得不飞回去。当然,我想他现在应该处理好白之使的事,再次由王都回返骑士海湾了。”他换了只手支撑重量,“德威特庆祝雄狮阁下的离去,但只要你还没被找到,高塔使者就一定会再回来。他算是白庆祝了。”
“谁有功夫关心骑士海湾?”罗奈德和海伦,他们来找我了。尤利尔呢?他和艾科尼找到艾肯没有?难道艾肯真的在岛上?他活着,还是已经死了?罗玛有一肚子的问题,一肚子的焦急,然而跟随联盟军队来到这里的卓尔对此一无所知,她也不愿问出口。
那我只能做最坏的打算。就像不信任联盟一样。“我要下去,你来不来?”
“下面有什么?”
“石头。还有尸体。”不过石头也是尸体,血裔的尸体。
“你不是要找钥匙吗?”
她露出尖牙。“钥匙可不在下面。血族希望用它来掌控痛苦秘仪,现在他们没这么干,说明他们还没找到钥匙,起码在联盟攻上山之前没有。你不是上过战场吗?怎么连这都看不出来?”这句话罗玛说得特别爽快。
“我甚至还不知道你说的钥匙是什么。”卓尔反驳,“这跟我的经验无关。现在你冒冒失失地闯进秘仪中央,下面会不会有危险?守卫怎么处理?考虑过退路吗?噢,不用解释,我知道你是打算在里面搞破坏。但你的牙齿和爪子对刻在石头上的魔文没鬼用,像狗一样撒尿?那是对付路灯的招数……抱歉,我忘了你是头母猫。”
他的左脚就在我眼前,罗玛磨着牙思考。他们像两只甲虫一样在缝隙中缩着,难免碰头挨脚。伸手捉住他的脚腕吧,然后往下一扯。就这么办。但因一两句讥讽就实施报复计划的蠢蛋是离家出走前的罗玛,不是她。“假如战争是钥匙,那现在我们唯有破坏锁这一个办法。索伦告诉我,痛苦秘仪没有实体,神秘可以接触它。”
“怎么接触?用魔力?”
罗玛舔舔鼻子。“用感受。”
第四百四十四章 艾恩之眼
他再一次从梦中惊醒,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眼前是一片镶嵌在巨大的玻璃球体上的明亮光斑,它们彼此追逐,在昏暗的房间中犹如萤火。两道交错的金属圆环套在玻璃外,大量光斑聚集在圆环光滑的内壁。房间里并不安静,但也绝非嘈杂,只是一切声音都显得很遥远,仿佛隔着一堵厚墙。
“拉森。”圣者背对他。摇椅上搭着一只长链怀表,它的系带由猫胡子编织而成,是海伦送给导师的礼物。此刻它的盖子已经合上。“出来看看你的梦。喏,你的笔记在这儿。”
拉森稍微停顿了一会儿,他觉得有必要梳理一下记忆。然而不出所料,梦境是一片空白,他连自己什么时候做了梦都记不住。先知称其为保护措施,但他仍有些怀念没成为空境之前被断续错综的梦境纠缠的日子。我是个占星师,迷茫无知才是我最大的敌人。
拉森打开观景球,在衣袋里找到那支经常别在耳后的笔。看来我是主动进去的,事先做好了准备。可令他失望的是自己连一点相关的线索都想不起来。
两道交织的圆环缓缓合拢,玻璃也如水面结冰一般重回坚硬。有一次拉森起身太快,结果浑浑噩噩地撞在了硬玻璃上。但那是在因为当时他还记得自己在梦里看见了什么。此刻,拉森的火种为保持意识的完整而切断了与命运的一切联系,只有观景台底部的映射魔文还保持着亮度,忠实地记录下他遗忘的信息。它的轮廓像一只眼睛,瞳孔中射出冷漠、幽暗的目光。
那是一个神秘图腾。世界上没人比他更了解它。那是艾恩之眼。我亲手创造完善的魔法。但坦白来说,拉森并不喜欢它。
“没缓过气来?”导师从摇椅上扭过头,观察他的状况,随后平和地移开目光。这意味着他没多大问题。高塔先知的诊断在千年来都无需怀疑。“一个非常宏大的梦境,但现在只会让你有些精神不振。我建议你去训练场跑两圈,最好再做几组俯卧撑。”
“请别在这时开玩笑了,老师。”拉森不为所动。
“我希望说这些话让你放松,不是真的要你去跑步。你快变成天文室的狄恩了,下次集会我让他坐你对面。”
“我想他求之不得。”拉森对面现在是白之使,他也是高塔的外交部长。统领深得导师的信任,青之使狄恩·鲁宾想取代他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是什么?我的梦?”拉森转过身,被光斑拼凑成的图像吓了一跳。
魔法投影脱离观景球,在不断旋转的金属环间流动着呈现。即便是空境的大占星师,也不可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意识,“艾恩之眼”接收到的梦境大多光怪陆离,还时而挑衅观看者的对抽象风格的理解能力……总之,其中罕有如此清晰的表意。
画面确实相当宏大,然而对于其内涵信息的推断范围却极其狭窄。拉森以高空视角看到了一条森林间的长河,林海平原随水道延展,渐渐收束于山谷深涧。壮丽的景色映入眼帘,他的火种却感到隐约刺痛。这种感受不是来自观景球,他明白,是我的记忆受到了触动。
“苍之森。”圣者推测梦中景色对应的现实场景。“我还以为会是红之预言的补充。看来命运的发展总会有那么一点离奇。”
“下去了。”拉森紧张地说。
视角从高空坠落,一头扎入河流。色彩的变幻成为梦境主流,直至完全被水波淹没。浪头汹涌地扑面而来,拉森不禁向后微微仰头。光斑沉寂地穿过他们的身体,又在魔法的禁锢下被拉扯回去。玻璃内部的眼珠仍冷淡地盯着他。
星光重组成鱼群和杂质,视角也跟随它们一同飘荡。渐渐地,画面变得空无一物,光斑的色泽也又一次发生了更替。
红之预言,拉森心想,倒没出乎导师的预料。至于他自己嘛,什么时候做梦他都决定不了,更别说做什么梦了。
“没有破碎之月和星辰倒影。”先知告诉他,“你的梦是在苍之森。当然,现在人们不这么叫了。微光森林,对不对?”
“这得看圣瓦罗兰的意愿。”拉森认为名称不是需要投以关注的重点。他全神贯注,试图解读预言梦的成分。“出现尸体了。”
血色开始在水中飘荡。激流轰鸣,天旋地转,拉森可以想象自己梦中的状况。他一定浑身发抖,拼命挣扎,不知自己为什么掉入水中。迷茫无知才是占星师最大的敌人……接下来,河岸陡然开阔,水流也趋于平缓。急流结束了。
透过鲜红的水幕,他看到数以万计的尸体。它们在水中浮动,面目全非,手脚肿胀。这些人类遗骸悄无声息地经过他,顺着波浪滑向身后漆黑的水域。
“苍之森的河流是银溪,但这条河不是银溪。”圣者断定,“这里也不是苍之森。”
“红之预言。”拉森回答,“他在伊士曼。”他向来不愿意承认梦中的视角属于自己。
“伊士曼确实有微光森林。”先知肯定了他的推测。“继续看。”
梦中人因尸体的漂流想到了什么,拉森不得而知。但他一定比我现在有条理得多。视角的移动逐渐加速,但他既没有去追寻河流终点,也没有探究尸体的源头。鱼群重新出现,他意识到梦中人正在上浮。组成画面的光斑分散后重组,构成拉森再熟悉不过的图案。
“竖琴座。”它倒影在河面上。
“还有破碎之月。”先知的手指在空气中拨动,金属环随之旋转。一轮布满裂纹的银色满月高悬于夜空,它的影子却在血河扎根。明亮的视野中,被阴影遮蔽的河心仿佛空去了一块,变作一处深不见底的黑暗涡流。整个画面的基调压抑而深沉,充满绝望的感染力。“看来破碎之月不止是因地理方位才出现在预言梦的景象中,祂本身就是预言的一环。”
“破碎之月的神降已经被统领大人阻止了。”拉森提出异议。莫非是光辉议会还不死心?他突然非常好奇代行者得到了怎样的女神谕令。
“我不怀疑白的成果。但破碎之月的神降并非一蹴而就,在黑月潮汐到来前,祂一定有一个漫长的准备过程。收回投影不过是最后一步。”圣者狄摩西斯问:“你对白月女巫有了解吗?”
“她们是破碎之月的信徒。”拉森对这些知识的了解全都来自“命运女巫”海伦。她在伊士曼的近况如何?找到罗玛了吗?比起红之预言,他更希望梦到她们的状况。
“破碎之月贝尔蒂的信徒。”圣者告诉他。“冰地女巫信仰的是幸运女神贝尔蒂,凡人永远会受到神祇和信仰的多面性的引导。神秘的媒介和现象不同,然而力量的根本都是月之魔力。”
拉森用笔记下来。他除了对占星术了如指掌,其他的神秘学知识例如女巫力量起源和魔他都习惯储存在纸面上,以免干扰思维,进而影响与命运的接触。毕竟重要的预言多以梦境的形式体现,他想得越多、知识越驳杂,梦境就越抽象。
然而补充知识是必要的,他必须利用神秘知识去解读梦境信息。好在天文室并不只有他一个人,圣者的存在同样体现了艾恩之眼的价值。
“旁边有黑影。”先知说。
长久注视漩涡,拉森甚至能从中察觉到不祥的意味。他按捺住异样感,仔细分辨光斑的轮廓。“是那些尸体。我们可能找到了遗骸漂流的终点。”
导师认同了他的猜测。“破碎之月唯有以死物祭祀。祂在不停地接受魔力祭品,准备下一个黑月潮汐。白之使阻止祂的办法是将祂的部分投影送出了卡玛瑞娅,根据贝尔蒂的权柄推测,祂很可能会通过操控概率,制造出环环相扣的线索来吸引投影回到月之都。”
“听起来是一项大工程。”月亮的投影是狼人,这个神秘种族在被月精灵驱逐以来饱受疯狂的折磨。那个替代了卡玛瑞娅水妖精的狼人祭品逃离了圣白之城,但就算光辉议会现在找到他,也不可能让碎月降临——月之都的投影需要积蓄魔力,他们还得等上近千年。
圣者不这么认为:“破碎之月掌管好运,从神学的角度来看,白月女巫们是分薄了命运之神奥托的信仰权柄。即便不成功,碎月也相当于命运的诺恩,祂轻易就能引导概率,将发展倒向有利自身的一边。”
“我会将碎月作为神秘现象纳入观景台的监测项目。”拉森记下来。
碎月的目标多半是河流中的死人,这可没法限制。毕竟不管是金雀河还是银溪,都是滋养生与死的温床,高塔不可能像对待阿布罗兹那样将它们完全与生命隔离。于是他们接着观察梦境。
但忽然有人敲了敲门。
“圣者大人?拉森老师?”小秘书萨比娜在门外呼唤。“观景台传来通讯。”
……
题外话:萨比娜这个名字好像被人吐槽太过恶意了,其实写成萨宾娜也可以,大家选择一下改还是不改。反正英文都是saba……
由于某些读者可能看不到作者的话,我就把这个问题写在正文了。选好在评论区吱一声???????
第四百四十四章 艾恩之眼
他再一次从梦中惊醒,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眼前是一片镶嵌在巨大的玻璃球体上的明亮光斑,它们彼此追逐,在昏暗的房间中犹如萤火。两道交错的金属圆环套在玻璃外,大量光斑聚集在圆环光滑的内壁。房间里并不安静,但也绝非嘈杂,只是一切声音都显得很遥远,仿佛隔着一堵厚墙。
“拉森。”圣者背对他。摇椅上搭着一只长链怀表,它的系带由猫胡子编织而成,是海伦送给导师的礼物。此刻它的盖子已经合上。“出来看看你的梦。喏,你的笔记在这儿。”
拉森稍微停顿了一会儿,他觉得有必要梳理一下记忆。然而不出所料,梦境是一片空白,他连自己什么时候做了梦都记不住。先知称其为保护措施,但他仍有些怀念没成为空境之前被断续错综的梦境纠缠的日子。我是个占星师,迷茫无知才是我最大的敌人。
拉森打开观景球,在衣袋里找到那支经常别在耳后的笔。看来我是主动进去的,事先做好了准备。可令他失望的是自己连一点相关的线索都想不起来。
两道交织的圆环缓缓合拢,玻璃也如水面结冰一般重回坚硬。有一次拉森起身太快,结果浑浑噩噩地撞在了硬玻璃上。但那是在因为当时他还记得自己在梦里看见了什么。此刻,拉森的火种为保持意识的完整而切断了与命运的一切联系,只有观景台底部的映射魔文还保持着亮度,忠实地记录下他遗忘的信息。它的轮廓像一只眼睛,瞳孔中射出冷漠、幽暗的目光。
那是一个神秘图腾。世界上没人比他更了解它。那是艾恩之眼。我亲手创造完善的魔法。但坦白来说,拉森并不喜欢它。
“没缓过气来?”导师从摇椅上扭过头,观察他的状况,随后平和地移开目光。这意味着他没多大问题。高塔先知的诊断在千年来都无需怀疑。“一个非常宏大的梦境,但现在只会让你有些精神不振。我建议你去训练场跑两圈,最好再做几组俯卧撑。”
“请别在这时开玩笑了,老师。”拉森不为所动。
“我希望说这些话让你放松,不是真的要你去跑步。你快变成天文室的狄恩了,下次集会我让他坐你对面。”
“我想他求之不得。”拉森对面现在是白之使,他也是高塔的外交部长。统领深得导师的信任,青之使狄恩·鲁宾想取代他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是什么?我的梦?”拉森转过身,被光斑拼凑成的图像吓了一跳。
魔法投影脱离观景球,在不断旋转的金属环间流动着呈现。即便是空境的大占星师,也不可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意识,“艾恩之眼”接收到的梦境大多光怪陆离,还时而挑衅观看者的对抽象风格的理解能力……总之,其中罕有如此清晰的表意。
画面确实相当宏大,然而对于其内涵信息的推断范围却极其狭窄。拉森以高空视角看到了一条森林间的长河,林海平原随水道延展,渐渐收束于山谷深涧。壮丽的景色映入眼帘,他的火种却感到隐约刺痛。这种感受不是来自观景球,他明白,是我的记忆受到了触动。
“苍之森。”圣者推测梦中景色对应的现实场景。“我还以为会是红之预言的补充。看来命运的发展总会有那么一点离奇。”
“下去了。”拉森紧张地说。
视角从高空坠落,一头扎入河流。色彩的变幻成为梦境主流,直至完全被水波淹没。浪头汹涌地扑面而来,拉森不禁向后微微仰头。光斑沉寂地穿过他们的身体,又在魔法的禁锢下被拉扯回去。玻璃内部的眼珠仍冷淡地盯着他。
星光重组成鱼群和杂质,视角也跟随它们一同飘荡。渐渐地,画面变得空无一物,光斑的色泽也又一次发生了更替。
红之预言,拉森心想,倒没出乎导师的预料。至于他自己嘛,什么时候做梦他都决定不了,更别说做什么梦了。
“没有破碎之月和星辰倒影。”先知告诉他,“你的梦是在苍之森。当然,现在人们不这么叫了。微光森林,对不对?”
“这得看圣瓦罗兰的意愿。”拉森认为名称不是需要投以关注的重点。他全神贯注,试图解读预言梦的成分。“出现尸体了。”
血色开始在水中飘荡。激流轰鸣,天旋地转,拉森可以想象自己梦中的状况。他一定浑身发抖,拼命挣扎,不知自己为什么掉入水中。迷茫无知才是占星师最大的敌人……接下来,河岸陡然开阔,水流也趋于平缓。急流结束了。
透过鲜红的水幕,他看到数以万计的尸体。它们在水中浮动,面目全非,手脚肿胀。这些人类遗骸悄无声息地经过他,顺着波浪滑向身后漆黑的水域。
“苍之森的河流是银溪,但这条河不是银溪。”圣者断定,“这里也不是苍之森。”
“红之预言。”拉森回答,“他在伊士曼。”他向来不愿意承认梦中的视角属于自己。
“伊士曼确实有微光森林。”先知肯定了他的推测。“继续看。”
梦中人因尸体的漂流想到了什么,拉森不得而知。但他一定比我现在有条理得多。视角的移动逐渐加速,但他既没有去追寻河流终点,也没有探究尸体的源头。鱼群重新出现,他意识到梦中人正在上浮。组成画面的光斑分散后重组,构成拉森再熟悉不过的图案。
“竖琴座。”它倒影在河面上。
“还有破碎之月。”先知的手指在空气中拨动,金属环随之旋转。一轮布满裂纹的银色满月高悬于夜空,它的影子却在血河扎根。明亮的视野中,被阴影遮蔽的河心仿佛空去了一块,变作一处深不见底的黑暗涡流。整个画面的基调压抑而深沉,充满绝望的感染力。“看来破碎之月不止是因地理方位才出现在预言梦的景象中,祂本身就是预言的一环。”
“破碎之月的神降已经被统领大人阻止了。”拉森提出异议。莫非是光辉议会还不死心?他突然非常好奇代行者得到了怎样的女神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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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是破碎之月的信徒。”拉森对这些知识的了解全都来自“命运女巫”海伦。她在伊士曼的近况如何?找到罗玛了吗?比起红之预言,他更希望梦到她们的状况。
“破碎之月贝尔蒂的信徒。”圣者告诉他。“冰地女巫信仰的是幸运女神贝尔蒂,凡人永远会受到神祇和信仰的多面性的引导。神秘的媒介和现象不同,然而力量的根本都是月之魔力。”
拉森用笔记下来。他除了对占星术了如指掌,其他的神秘学知识例如女巫力量起源和魔他都习惯储存在纸面上,以免干扰思维,进而影响与命运的接触。毕竟重要的预言多以梦境的形式体现,他想得越多、知识越驳杂,梦境就越抽象。
然而补充知识是必要的,他必须利用神秘知识去解读梦境信息。好在天文室并不只有他一个人,圣者的存在同样体现了艾恩之眼的价值。
“旁边有黑影。”先知说。
长久注视漩涡,拉森甚至能从中察觉到不祥的意味。他按捺住异样感,仔细分辨光斑的轮廓。“是那些尸体。我们可能找到了遗骸漂流的终点。”
导师认同了他的猜测。“破碎之月唯有以死物祭祀。祂在不停地接受魔力祭品,准备下一个黑月潮汐。白之使阻止祂的办法是将祂的部分投影送出了卡玛瑞娅,根据贝尔蒂的权柄推测,祂很可能会通过操控概率,制造出环环相扣的线索来吸引投影回到月之都。”
“听起来是一项大工程。”月亮的投影是狼人,这个神秘种族在被月精灵驱逐以来饱受疯狂的折磨。那个替代了卡玛瑞娅水妖精的狼人祭品逃离了圣白之城,但就算光辉议会现在找到他,也不可能让碎月降临——月之都的投影需要积蓄魔力,他们还得等上近千年。
圣者不这么认为:“破碎之月掌管好运,从神学的角度来看,白月女巫们是分薄了命运之神奥托的信仰权柄。即便不成功,碎月也相当于命运的诺恩,祂轻易就能引导概率,将发展倒向有利自身的一边。”
“我会将碎月作为神秘现象纳入观景台的监测项目。”拉森记下来。
碎月的目标多半是河流中的死人,这可没法限制。毕竟不管是金雀河还是银溪,都是滋养生与死的温床,高塔不可能像对待阿布罗兹那样将它们完全与生命隔离。于是他们接着观察梦境。
但忽然有人敲了敲门。
“圣者大人?拉森老师?”小秘书萨比娜在门外呼唤。“观景台传来通讯。”
……
题外话:萨比娜这个名字好像被人吐槽太过恶意了,其实写成萨宾娜也可以,大家选择一下改还是不改。反正英文都是saba……
由于某些读者可能看不到作者的话,我就把这个问题写在正文了。选好在评论区吱一声???????
第四百四十五章 偷听
罗玛觉得自己从甲虫变成了蜥蜴,在岩壁上悄悄爬动。她的利爪凿进石头,牢牢钉在侧壁,肚皮紧贴沙石。暗夜精灵就在她身后,动作幅度比她大得多,却总是无声无息,轻松写意。这可不是单纯借助雾气的遮掩就能做到的。元素使在臂力上本该无法与风行者相比,但多尔顿是高环,而罗玛才刚刚获得自己的职业。
他们爬了近二十分钟才到底端,粉红雾气变得深邃、浓郁,但仍旧香甜。罗玛很乐意与多尔顿分享雾气的来源,这样就不只是她一个人难受了。
“血族就喜欢琢磨这些东西。”没想到卓尔很镇定,不在乎她添油加醋的描述。“就像人类钻研烹饪手法和食材搭配一样。他们的身体能够最高效地截留魔力以维持生命。我的祖先发现了他们的优势,于是也专门研究如何摘取吸血鬼的生命果实。”
暗夜精灵竟然还有这种祖传手艺?罗玛知道血族会利用凡人制造净釜,结果这些卓尔对待血族与他们对待人类似乎没差别,难怪两族是死仇。“你们会吃人吗?”她忍不住问。
他似乎受到了冒犯。“也许狮子会。”
“我是狮人,不是狮子。”她也觉出自己问的不对了。“对我们来说,人类不是最合胃口的食物。”
“暗夜精灵也一样。我们比较喜欢菌类,但大部分人类的食物也都可以接受。至于野兽嘛,王宫里偶尔也会有野味。在伊士曼我听过很多夸张的传言,比如暗夜精灵能生吃蜥蜴这类。”卓尔把这当成一个问题来认真分析。
“我也能。”罗玛声明,“我的族人还喜欢吃鳄鱼。”这是导师安川告诉她的,小狮子深信不疑。
“但愿他们不爱灵罢。”然而多尔顿当她在胡说,于是敷衍地回答。
越往下走,烟雾反而越淡薄。看来她一贯赖以藏身的管道是专门为清理秘仪附近的烟雾而建造的。罗玛望向身后的守卫,他们在洞穴的另一端徘徊,监视着血裔重复悲哀地往返循环。鲜亮的净釜如一堆红宝石般闪闪发光,雾气在它们表面凝结,剔透的水晶里似乎蕴含着大部分凡人永远也不可能触及的高贵价值。
多尔顿在悬崖边驻足。他们脚下是手掌宽的一小片岩突,稍有动作,碎石浮土便簌簌落下。对面的堤岸则广阔得多,由于地势向内倾斜,边缘在红粉丝雾中犹如一道弯月。
罗玛忽然想起漂过金雀河时,索伦跟他分享的关于破碎之月的故事。那时我还担心自己漂进歌咏之海去。
“这下面有什么?”卓尔再次问。
神秘核心。罗玛没说话。凭什么他问我我就得回答?他在害怕。害怕可是会传染的。
她向深渊迈出第一步。
远远看着陷坑时,罗玛还有心思关注悬崖边的血裔。但当她真正靠近了秘仪,才能亲身体会到那些人的绝望。深不见底带来眩晕、窒息和失重,她只要低下头,肌肉就一阵痉挛,手脚动作因突然的恐惧而僵硬。她爬到第三步,暗夜精灵才跟上来。罗玛被打到头顶的石子惊得一抖,强自镇定着抓牢侧壁。这鬼地方连岩壁都十分松软。
令人作呕的甜美雾气不再环绕她,但秩序边缘对火种的压制开始悄悄钻进毛孔。罗玛甚至觉得魔力的运作都异常艰难。渐渐的,她再也看不见穿透雾气的红光,耳边也只剩下自己的呼吸。
这不对劲。“你恐高?”
暗夜精灵迷惑地望了她一眼,摇摇头。
“那你憋气干嘛?”把她吓一大跳。罗玛还以为峭壁上只剩下自己了。索伦在手指上缓慢地闪烁,她拿它照亮同伴的脸。“你脸都紫了。”
这话让他翻了个白眼。“我是暗夜精灵。”
罗玛倒不觉得尴尬,她还沉浸在恐慌带来的恼怒中。“那你怎么突然没声音了?”
“咳,只是下意识。”他皱着鼻子说,“这里全是吸血鬼的臭味。”好像他的嗅觉比狮人更灵敏似的。
又向下爬了二十码,索伦的符文忽然停止了闪动。罗玛的心脏一揪,不禁止住了动作。这回轮到暗夜精灵反问她了:“怎么了?”
“索伦不亮了。”
“好像它是个灯泡似的。”卓尔扭过头,交替拔出匕首和细剑。“这下面的秩序更薄弱了,符文生命受到的影响也会更大。不过问我的话,你的戒指更像是失去动力了。就算是白之使,也不可能让它永远工作,更何况他已经……呃,你没听见最后一句。”
罗玛不在乎他说了什么。她现在被迷茫笼罩,有种回到了与安川分开后的那段时光。她在微光森林中游荡,没有方向和目的,仿佛被人丢弃……当时也同样遍地浓雾。不一样了。我清楚自己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我们最好快点。”虽然多尔顿保证这里没有高环的血族,但观测生命力这种说法连索伦都仅仅是听闻,罗玛无法打消对他的怀疑。小狮子抽出爪子,继续下行。她能感受到趾缝间的黏土,以及隐隐作痛的掌心。在这种情况下,能使她打起精神的居然只有恐慌。
尽管时间紧迫,他们到达最底端时仍用了一个小时。小狮子罗玛终于脚踏实地,她恨不得变回原型,整个儿在地上打滚。
卓尔用咒剑戳戳泥土,“我怀疑这层土下面就是海水。但事实上,灰翅鸟岛根本没这么深。”
大地并未如罗玛想象中那样被鲜血浸透。多尔顿坚持吸血鬼不会那么浪费食物,我先前还不以为然。“这里是神秘之地。痛苦秘仪没有实体,我想这处洞穴都在反常的范围内。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小点声。”他紧张地看着她身后。
在他的指引下,罗玛回头瞧见了一片灰白色的石林。话音戛然而止。“那是血裔?”
“死去的血裔。”
悬崖低底尸体遍布,大多数都是石头和残肢断臂,难见完整的身体。比起管道入口的那座废料场,这里甚至还能算干净。罗玛忍着毛骨悚然地感觉环视一周,立刻注意到最远处的山壁下有几个人影正在埋头处理死人,还有几个正往内搜寻。血裔炼金术士。她的尾巴不自觉缠上了大腿。
卓尔的关注点与她不同:“他们似乎分成两支任务不同的队伍,这跟你说的不一样。”
罗玛连忙仔细观察,这才发现向中心走的血裔身上都带着“净釜”,显然不是为了扫荡中心而来的。这些血裔炼金术士麻木地跋涉到石林中央,消失在密密麻麻地阻挡中。“中间有什么?秘仪的核心?”
她猜得不对。等罗玛靠近了尸骸中央,他们才意识到错误。浓郁的血色映入视野,雾气在池塘上徘徊不散,却又与水面泾渭分明。小狮子与鲜艳的池塘隔了十码的距离,她觉得自己的胃都在抽搐。
多尔顿更是眉头紧锁,神情好像看见了两只苍蝇在垃圾堆边举行婚礼。显而易见,苍蝇和婚礼在他那里都是最不得人心的东西。他伸出手似乎要捂住鼻子,结果却盖在罗玛脸上。
罗玛不假思索,一口咬住他的大拇指根。
「有人。」卓尔冲她做口型。
一阵波纹传递到岸边,血红的池塘中,浪花不住溅起。罗玛松开嘴,意识到里面盛放的不是鲜血,而是液态的净釜魔药。
“……海湾……种子……”
由于在修道院待了几个月,罗玛能确定这是个女人的声音。看来她不可能是德拉布莱亲王,这姑且算个好消息。
“……你不在拜恩!”声音突然拔高,仿佛尖刺摩擦钢铁。“女巫和……港口……”
接下来是一串细微又急促的低语,任凭罗玛怎么竖耳朵也听不清了。法则的限制阻碍了魔法手段,她回头看看多尔顿,卓尔仍然是一副专注的表情。察觉她的动作后,他扭过头来。
「她是恶魔。」好像这不是值得意外的发现。「后面你听见没?」
原来你也没听见。小狮子瞪着眼睛摇头。「她可能在说骑士海湾。」不过自言自语的时候干嘛说这些?
「我听到她说白之使。」
要不是条件不允许,罗玛几乎要跳起来了。我怎么一点没听见?她怀疑卓尔是故意安慰她。
「魔力会增强身体。」他解释,「神秘度越高,成为神秘生物越久,我们的身体素质就越好。她确实说了。白之使和命运女巫阁下都在骑士海湾。」
我就知道。罗玛心想。我就知道那两个黑巫师在胡说八道。她咬紧牙关,眨眨眼睛,拼命克制喜悦。她忽然觉得周围的诡异环境也没什么可怕了。统领是高塔的守卫者,他永远不可战胜。她连胆子都大起来。
水池里传来更多波纹,好像有人进入其中。罗玛后背上的毛都竖起来,差点扭头呕吐。我这辈子都不想碰到这池子里的一滴水,她下定决心。但恶魔显然不这么想,细微的水滴溅落声后,波纹被迅速抚平。
第四百四十六章 恢复连接
“怎么是你?”
“这话我也想问你。”海伦猛地将花瓶旋转了一百八十度,让拉森只能看见窗外的花园。她先将宝石戴好,接着开始穿丝袜和手套。在她身后,梳子和红绳紧锣密鼓地处理头发,差点弄出一团乱麻。最后海伦不得不放弃眼妆,自己动手梳理长发。
等她系好斗篷,将花苞转回来。对面的拉森已经灌下了整整一杯水。他咳嗽一声,“早上好啊,海伦小姐。”
“我这边还是夜晚。”决不能让他以为我在解释,女巫抚了抚发辫。“你已经能够下床了?我以为你还得等到我回去才能清醒呢。”
“多谢关心。下次遇到这种情况我会晚点醒。”
“你竟然还期待有下次,真让我吃惊。”
“在白之预言开始时我也是这么想的。”大占星师摇摇头,“谁想到我会在有生之年遇到第二次预言梦呢?还是更危险的红之预言,不,血之预言。不过这次也算是积累经验了。你的情况怎么样?”
再好不过。我昨天还跟雾星结社的恶魔领主打了一架,等回到高塔就可以去外交部报道了。“你的关心真是无微不至,但恐怕是给预言的吧。你以为会看到谁?我们的统领大人?”
“因为他负责这次行动。海伦,你们目前处境如何?我才知道通讯断开的事。”
海伦看出他在解释,终于心满意足了。“白之使的血咒术也受到了影响。不过与命运的接触点应该是巫术而非血魔法,红之预言指示的既是特罗尔班·德拉布莱的叛乱,也是黑巫师的动乱。他们和恶魔联手,摧毁了金雀河的六指堡堤坝。”她突然看见自己的耳环落在抽屉和拉柜的缝隙间。“我们不得不要求当地人提供援助,才能用三色堇跟你们恢复通讯。话说回来,你是正巧在海恩斯家里?”她先前下意识以为对面是拉森的德鲁伊朋友,能够借助神秘度遮掩住自己的外形。
“埃兹给过罗玛祝福,我来碰碰运气。万一她打回来了呢?”
“你抱着不可能的期望。”女巫断然道。
“不,我的运气还不错。你怎么开始研究魔法植物了?”看得出来,拉森并不是想东拉西扯,但他确实很难在此刻保持条理。
“因为奥托的指引。”事情还得从三角沼泽说起。返回高塔之前,她还在那一带追踪沼泽女巫的传说。海伦可不愿意浪费时间:“虽然我们都没找对人,不过恢复联系还是值得庆祝的。趁着我们的统领大人不在,可否转接给先知大人?”
“那么考虑时间差,你最好让我转述。请求支援?还是开启观景台?后者我们已经在做了。”
意外之喜。“找到罗玛了吗?”
“暂时还没有。奥斯维德的进展不大,因此我昨天借助它继续挖掘红之预言。但不论如何,这也耽误了一天。至于支援伊士曼的队伍……这件事由青之使狄恩·鲁宾负责,除他之外,就只有艾罗尼总长了解内情。昨晚我们再次开启集会,结果大多数人都赞成撤离。”
我总算明白统领大人的感受了。海伦在心底里也更倾向回到高塔,但她必须在这之前找到小罗玛。命运集会恐怕不是以小狮子的安危为优先考虑的……好在拉森和圣者大人不会支持。
“我也投了赞成票。”谁知拉森这么告诉她,“联盟内战已经闹大了,德拉布莱与恶魔结社联手,再加上黑巫师……寂静学派昨天传来了消息。”
“寂静学派?”她的吃惊迅速转移到后半截透露出的信息。眼下这群巫师的海湾领队还在房间里养伤呢。海伦不禁瞟了一眼窗外。
昨日的大雨已经变成柔和的细丝般的湿润帘幕,小镇码头和议事塔正在经历战火后的重建工作,而另一处交战中心鱼骨巷则被彻底推平。盖亚教会的损毁仅次于议事塔,教士们正从灰蟹堡等地骑马赶来,活过战争的学派巫师也在教堂暂时落脚。至于骑士海湾的伯爵大人,他好整以暇地待在黑鲸街道,每天纠缠着林德·普纳巴格索要赔偿。谢天谢地,除他之外的海湾贵族都已经告辞离去了。
想必是留在王都的法则巫师夏妮亚·拉文纳斯联系了总部。“夏妮亚不会是去要求放人的吧?”
尤利尔最终说服了导师,然而白之使又改变了驱逐巫师的主意,直接把林德扣在了公寓。海伦没插手这桩事。一是她本身就没理由关心学派巫师,二是因为他的学徒做得更绝,干脆将银顶城的主教大人在马背上捆了一夜。艾肯还睡在篮子里,她想听听这帮盖亚信徒是怎样矫饰自己的丑恶罪行的。
“放人?你们跟学派巫师发生了冲突?”
不是夏妮亚?“准确来说,统领大人与驻留在骑士海湾的学派巫师达成了协议,结果在处理完袭击者后就翻脸违背了契约。顺带一提,替他签署契约的是尤利尔,所以我们不用付代价。至于统领的学徒嘛,据说他说服导师杀进了教堂里,把守卫神术基盘的十字骑士屠杀得一干二净,还绑架了留守教堂的一位主教大人。”
她辫子上的铃铛响了一声。“我想夏妮亚·拉文纳斯可能会把这理解为冲突。”
“怎么回事?尤利尔不是盖亚的神职骑士吗?”大占星师皱着眉头。
“盖亚教会打着慈悲的旗号将收留的幼儿卖出去,他现在恨不得把那群混蛋杀光。你不知道吗?尤利尔确实出身于教会……事务司应该有档案才对。”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海伦?”拉森无奈地说,“我可没功夫关心这些东西。事务司一向是艾罗尼总长负责。不过既然尤利尔是统领大人的学徒,那他应该知道分寸。现在他们人在哪儿?”
“不算远。”女巫回答,“寂静学派有什么我们不了解的新消息?”
“这不是玩闹,海伦,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现在不行。我需要跟统领大人交流……你明白的。”
这话实在是让她备感新奇。“原本都是我提醒你,拉森。莫非你还不清楚我为什么要你转接给先知大人么?”
“你有话要说。”
海伦抓住机会,直入正题:“是统领大人,他想要参与联盟内战。我好不容易才让尤利尔说服他。”
“命运集会已经作出了决定,你大可不必担心他。”就像她预料中那样,拉森对此不以为然。“白之使虽然难相处,但他不是不讲道理,而圣者大人总有办法让人服从。”
“没错,这算不上难关。”现在连尤利尔都能说服他。“真正的问题是,我觉得他的状态不大对劲。”
“他受伤了?”
“在六指堡,统领大人试图阻止金雀河决堤。黑巫师和恶魔在那里设下魔文的神秘,数量多得足以构成阵列,毫无疑问,他们在暗中准备了大半年——多半从碎月神降事件结束之后开始的。不久前他平定了圣卡洛斯,那里的动乱也有黑巫师的踪影。”乌茜·格森对『弄臣』的了解就来源于雾之城。海伦不会认为那是命运的巧合。“这说明什么?恶魔是早有预谋!说实话,他能活着来到骑士海湾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哪怕他是空境——真见鬼,我也是空境!要是换成我……”
“……换成你,他们就不用这么麻烦了。”白之使说。
海伦扭过头,看见白之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窗边。这种窘境她可真是久未体验了。他不是通过星之隙来的,我怎么没发现他?“统领大人。”
好在对方并未追究。海伦迅速让出座位,但白之使并不乐意坐在她的梳妆台前。他拎起那朵价值不菲的魔法三色堇,手指捏着它的叶茎。“寂静学派的消息是什么?”
拉森一直对她眨眼,好像在表达自己的无辜。海伦一见他这模样就怒从心起。“还有集会的新决策,我都没来得及问呢。”
“或许我猜得到。”统领的目光落在拉森身上,直到对方的表情变得勉强起来。亲口告诉他吧,海伦心想,你终于自食其果了。
遗憾的是,她的房门外忽然传来动静。尤利尔仿佛和他的导师约好了一样来拜访她的休息室。“海伦女士,我来看看艾肯。”不过这孩子好歹还找了个蹩脚的借口。“请问现在方便吗?”
事实上,外面的天还没亮呢。海伦用魔力拉开门。不管怎么说,我也算将实情告知命运集会了。想必先知大人说服统领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有拉森这个例子在前,她也没特意关注尤利尔的神情。学徒虽然表现出一副惊喜的模样,可在海伦眼里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尽管如此,她也希望“艾恩之眼”能在某些事的态度上学学他的后辈。
“首先是海湾战争的进度。”大占星师说,“联盟高歌猛进,彻底击垮血族的舰队后,接着成功登陆了灰翅鸟岛的海滩。由于秩序边境的原因,军队暂时停止推进,等待神秘生物们适应当地环境后,再一鼓作气攻破敌方的基地。”
“就算不用占卜,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海伦评论。
“这对我们有利。”尤利尔也分析到,“战争尽快结束,寂静学派就用不着犹豫了。巫师们可能当天就离开伊士曼。”
白之使没发表意见。
魔法植物的影像等了几秒,这才开口:“怎么说呢?但寂静学派对战局的判断并没有这么乐观。”
第四百四十七章 神秘领域的决策
尤利尔只能将其归咎于恶魔结社的出现。学派巫师在骑士海湾损失不,寂静学派复仇心切也得过去。不过夏妮亚·拉文纳斯阁下不来找乔伊这个外交部长理论,反而上报给巫师之涯,促成了两大神秘支点间的交流……见鬼,换成他恐怕也乐于这么干。“他们拿恶魔当借口?”
没想到拉森先生露出一副难以捉摸的神情,他询问使者:“你跟他解释过了,统领大人?”
“我要他认识一下无名者。”乔伊的回答也十分模糊。
“这是应有之义。”大占星师表示,他看起来已经了解灯塔镇遭受袭击的事情前后了。“寂静学派确实提到了恶魔的威胁,但重点在于黑巫师。”
尤利尔不禁看了一眼导师,结果使者面无表情,他什么也没看出来。但不管怎么,学徒觉得自己松了口气。阻止恶魔结社借助联盟内战作乱的确势在必行,但要是因此再来一次猎魔运动就不妙了。最糟糕的是,克洛伊没理由拒绝寂静学派提出的要求。
“黑巫师?”他问。“寂静学派也了解他们和恶魔领主的关系吗?”这倒是很奇怪,昨没有学派巫师参与到铁龙港的战斗,水银领主拉梅塔控制黑巫师的消息不大可能传的这么快。
“不是夏妮亚的情报。”女巫。
“也不是任何一位法则巫师的个人请求。”拉森告诉他们。
尤利尔没明白,但白之使忽然一用力,差点把那朵可怜的花连根拔出花瓶去。他意识到了其中关键,学徒望向自己的导师,瞧见使者脸上极为明显的惊讶神情,好像他整个人活过来了一样。这下好了,多半是大事。
“是寂静学派的首领,‘第二真理’伯尔纳德·斯特林。”白之使的声音冷若冰霜,似乎对那位首领全无好福当然,这不是可靠的判据,乔伊对谁都没有多余的好福
尤利尔听过这个名字,也可以很快理解它代表的含义。“也就是。”但一张嘴仍差点咬错音,“这是一场圣者之间的交流……‘第二真理’大人要求干预守誓者联媚内战?为了抓捕黑巫师?”
“黑巫师与学派势同水火,这我可不意外。”海伦指出。
“她没错。”哪怕拉森并不完全认可她的法,也没有直言否认。“黑巫师与学派巫师同出一源,但相互之间的矛盾冲突可以追溯到黎明之战前。我不是历史学家,对于过去的纷争没那么了解,不过有些东西是显而易见的。寂静学派希望打击黑巫师的气焰,然而‘第二真理’大人并非代表学派的意志。巫师是追求真理的学者,至少他们自认为是。没人能够代表巫师的意志。”
白之使一言不发地松开手,整个影像顿时向下滑了一截。
我算是知道拉森先生为什么强调个人了。尤利尔赶紧问:“怎么回事?”
“‘第二真理’大人要求对伊士曼的战争采取措施。别这么看我,尤利尔,这就是他的原话。我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关键在于,圣者大缺晚再次开启命运集会,力排众议支持外交部的行动。”
这个转折实在猝不及防。“支持?”
“诸位不是为了寻找罗玛而来吗?”拉森先生指出,“先知大人经过仔细考虑,认为外交部的任务仍有足够的时间和可能完成,那克洛伊塔就没理由阻止。”
有先知担保,尤利尔心想,罗玛多半还活着。他顿时觉得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心理包袱。
女巫狠狠瞪了拉森一眼。“你原本不是这么的。”她的语气相当恼火。
“我只是告诉你寂静学派传来通讯的事。”大占星师眨眨眼睛,“是你自己先入为主,还想拉我下水。”
“你们在‘水’面前这些?”白之使命令他们闭嘴。他仍未放松:“除了找你的学徒,圣者大饶新指示是什么?”
“我现在马上回去观景台,统领大人,这件事由先知大人亲自告诉你比较好。”大占星师顾左右而言他。“那里的魔力也更活跃。”
看来海伦女士的反击也并不是没有成功,只是拉森先生擅长避重就轻。若不是情况特殊,尤利尔决不会想要打扰他们之间的互动。不过站在使者的角度看,他显然不是很喜欢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寂静学派要求干预联盟内战?”乔伊步步紧逼,“打压黑巫师是寂静学派的目的,但伯尔纳德更想要插手海湾战争,或者,红之预言。这帮巫师被踩了尾巴似的,急着去歌咏之海送死?”
“解决恶魔的部分后,学派巫师的选择应该称不上送死吧。”尤利尔。他还记得预言梦会大幅度削弱血族的战斗力。“他们挑了软柿子。”
使者轻蔑地瞥了他一眼。
“寂静学派可能不是打算站在联盟一方。”海伦女士指出,“否则‘第二真理’大人不会与先知大人通讯。我猜学派的目的可能是联盟。林德·普纳巴格原本试图运走‘黑心号’的炼金核心。学派巫师喜欢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为了炼金术与守誓者联盟开战,我根本不会意外。”
拉森用铅笔挠了挠怀里的兔子,咳嗽一声。“我一向很难服你,海伦。然而只为炼金术的话,寂静学派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好吧,如果他们真有这么在乎炼金技术,那据我所知,巫师们现在也不缺相关的课题——切斯特的魔药吸引了绝大部分饶注意,不然圣典失踪这件事肯定会交由‘秘匣’格拉德·瑟尔莫来处理。”学徒听得出来,他一直仔细地筛选着词汇。
白之使就没那么客气了。使者已经把他看尤利尔时的目光转向了女巫。
幸而拉森抢在他前面开口:“先知大人与‘第二真理’大人商议时我一直在场。”他硬着头皮,“他们谈及血族和恶魔的联手,但有一件事是很明显的,无名者的活动范围都在海湾附近,歌咏之海的战争似乎完全依靠德拉布莱的族人。”
“不是血族。”使者明白了。
“是黑巫师。”尤利尔紧随其后,弄懂了其中关窍。“水银领主掌控了黑巫师团体,他们在接触血族亲王时或许没有直接现身。当德拉布莱意识到自己的合作者是无名者时,他们已经在一条船上了。”
“从逻辑上讲得通。”拉森先是赞同了他的推断。“我想红之预言的起点也是他们的结盟。不过这还不是谈话的主题,毕竟眼下木已成舟。寂静学派暴露出目的后,我们发现巫师的态度远比我们想象得更激烈,‘第二真理’大人也询问了遗失圣典的消息,但先知大人没有给他答复。我和泰伦斯认为圣典的下落也许会跟血族有关,才导致学派不停地试图干预联盟内战——众所周知,不死者领主夺走了圣典。”
“这是尤利尔亲眼所见。”使者告诉他,“不过参与到内战中的是炎之月领主和水银领主。不可能是这个原因。”
乔伊的完全是实话,但尤利尔却发现誓约之卷反馈的结果与他的判断相反。莫非是梅布尔和黑骑士的缘故?导师没透露相关消息,也没打算拿出『忏悔录』,尤利尔也不敢多嘴。
海伦女士之前在统领的目光下拉起了斗篷,眼下也保持沉默。一时间,房间里居然没有人话。
最后,拉森先生放下了那只倒霉的兔子。“先知大人希望外交部能够在找回罗玛后撤离。我觉得他可能预料到我会在这儿联系上你们。”他无可奈何地,“以下是他的原话:‘伊士曼是克洛伊塔的属国,但歌咏之海并非是伊士曼的领地,我顶多能让他们多绕路’。等找到罗玛,我们就不参与陆地上的纷争了。”
尤利尔没见过先知大人,但他觉得这位高塔圣者与自己见过的任何一名上位者都不相同。他似乎更亲切,而不是囿于神秘加深的庄重、严肃的印象。
“绕几?”乔伊出其不意地问。
“他一星期。”从拉森先生紧皱的眉头来看,他也不明白使者为什么会恰到好处地出答案的问题。而不论白之使的思路如何,先知都提前给出了问题的答案。
尤利尔不知道他们在对什么暗号。
“我们有一星期的时间。”导师转过头宣布,“找到那个学徒,然后撤离伊士曼。”
好像与先前没变化。“我还是不明白寂静学派的意图。”尤利尔察觉他们在隐瞒某件事,而且海伦女士并不知情。将誓约之卷暴露出去的后果就是知情者开始在他面前打哑谜了。“命运集会的决策具体是什么?先知大人没给我们要求吗?联盟内战如何对待?”
这还只是要紧的问题。事情的前因后果更是扑朔迷离,而他根本没功夫梳理。比如血族为什么要与黑巫师合作?他们收集制造净釜用来做什么?备战还是另有原因?
“我的决策就是他们的决策。”乔伊告诉他尤利尔,“至于寂静学派,不论他们有什么打算,我最少都还有一星期的时间来……找到那学徒。”他将花瓶砰一声放到梳妆台上。
聋子也能听出来他言不由衷。尤利尔追问:“支援什么时候到?噢,水银领主的巫术陷阱已经被破坏了,星之隙可以恢复使用了吗?”
“借助矩梯只需要一瞬间。”拉森回答,“但既然你们能随时回来,我想支援或许也不必要了。”
得没错。尤利尔没想到这一点。而乔伊根本没去考虑,他盘算着另外的事。
海伦女士摇摇头。“希望德拉布莱能多撑一会儿。”她幽默地。
第四百四十八章 接触痛苦
「里面都是炼金魔药。」卓尔无声地,「吸血鬼的净釜。」
这些血裔干嘛把魔药送到这里?罗玛原本还不明白,但当她壮着胆子看向水池底时,谜题解开了。
一大片植物生长在水底,它们的叶片被渲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但罗玛依然能够辨别出上面的金色纹路,她亲手抚摸过那东西,里面蕴含的魔力对火种而言是致命的吸引。
血裔正在用魔药来栽培索维罗。可这不对劲。索伦净釜才是血族最合适的魔药,这些吸血鬼没必要舍近求远。难不成他们打算卖掉这些东西?
「那是什么?」卓尔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索维罗烟叶。它的提取物就是先前在四叶城制造出亡灵之灾的那个。」
暗夜精灵嫌恶地后退,生怕呼吸到一点水汽。晚了,罗玛幸灾乐祸地旁观他徒劳的努力。管道里全是这些烟雾,除非他一直憋气到现在,否则净釜已经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循环好几回了。突然她想起自己待的时间更长,不由从胃里泛出一阵酸意。
多尔顿也放弃了屏息:「据血族依靠贩卖这种东西发了财,不过我可瞧不出来他们为战争做出了准备。联盟战舰直接撕裂了防线,德拉布莱根本无法作出有效的应对……而且战船的数量也远远不够。知道吗?联媚先锋只有三艘炼金战船,结果他们能在火力上对抗差不多整个左翼的敌人!」
也许血族没把钱花在战船上。罗玛想起在慈善之家教典里翻找到的那叠榨。他们用来囤积口粮。
可现在少有人会与吸血鬼做生意了,起码在海湾战争的胜负成为定局前不会太多。况且这里是秘仪的中心……栽培魔法植物应该用索维罗魔药才对,但血裔们不断向其中添加净釜。英格丽安葬母亲的鱼尾岛上也种满了这种烟叶,它们有什么不同?她决心弄个明白。
但多尔顿有不同意见:「你不是来找什么秘仪的吗?这个净釜之池是不是秘仪?还是我们就是来这里偷窥恶魔女人泡澡?」
恐怕只有罗奈德才会有这个心情,罗玛心想。「现在不是时候。」索伦告诉她,痛苦秘仪需要极端痛苦的灵魂才能接触,然而这种接触也十分危险。
『最糟糕的情况下,你会直接消失』指环警告,『就是字面意思。你转变了自己的形态,火种烧尽物质层面的一切,你只有灵魂存留,永远禁锢在秘仪的核心里。这就是升华』
“升华?”
『从一个活生生的神秘生物变成了一阵风,一缕烟,失去物质的形态。不过与此同时,你的火种汲取痛苦燃烧得更为猛烈,神秘度拔高到前所未有的境界……你可以成为法则的一部分』
“这跟死掉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你还有意识和记忆,你的灵魂完好无损』
罗玛打了个寒战。假如我失去了物质层面的一切,只能让火种永远停留在这个充满痛苦的神秘之地,我可不一定适应得来。“那德拉布莱怎么利用痛苦秘仪?”
『我可不知道』索伦写到,『最常见的方法是限制其发展。因为秘仪在刚开始形成时神秘度最高,当存在的时间逐渐延长,神秘对周围的影响增大,秩序魔力也更密集……但神秘度却反常地一路降低。最终秘仪会因神秘度的彻底平复而消失。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罗玛,套用你对神秘仪式的理解,就是主持者还在不断供应魔力,然而接受仪式的一方火种已经熄灭了』
狮子想起在牧树饶森林神殿里的两个人头,她们曾提醒过我火种仪式失败的下场,但也不至于直接死掉呀。
“所以使用痛苦秘仪的方法是……?”
『接触痛苦,然后从中全身而退。当然,还有劣化版本,这些聚积起来的魔力你可以直接利用,慢慢提高自身的神秘度。不过这鬼地方连法则都很薄弱,你很难感应到魔力』
“德拉布莱没用这两种办法。”罗玛问,“他想做什么?”
指环似乎有些犹豫。『反正你将来也会进入命运集会』它服了自己。『还有一种方法,但在高塔还处于试用阶段。观景台不是痛苦秘仪,可它们拥有类似的特质……好吧,我只一遍,你听完就给我忘掉』
“没问题。”狮子打包票,“高塔的秘密我肯定不会外泄。”但她没准会与萨宾娜分享。“快告诉我吧。”
『你想透露出去也不可能』指环看穿了她,『等我回到统领那里,他会将情况报告给先知大人,然后——你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这不公平!”
『太照顾你了』指环一句话打消她的恼火,『如果交给外交部处理,统领不会占星术,但他有自己的方法』它不怀好意地写道,『效果肯定不会差,就是精准度有点问题』
要是索伦还能回答我就好了。罗玛摸了摸戒指上的符文,她也不知道多久后才是时候。虽然统领大饶夜语戒指性格恶劣,但它怎么也是个伙伴,还是博学多识的那种。它告诉她秘仪与火种的奥秘有关,罗玛才意识到德拉布莱很可能希望借助灰翅鸟岛的痛苦秘仪成为圣者。
「那个恶魔女人不见了。」多尔顿提醒她。
罗玛这才发觉先前的响动是对方离开水池的声音。现在净釜之池里空无一人,只有血裔炼金术士站在岸边,将鲜红的净釜不断投入其郑「她也藏起来了。」彻底走掉还是暂时避开?狮子突然意识到那个恶魔女人也不想被血族发现。莫非恶魔与血族不是真心结盟?或者这只是个人行为?
罗玛并不奇怪。无名者本来就不大可能与秩序生物结为同盟。她没准是血族或黑巫师里藏匿的恶魔,趁着德拉布莱离开秘仪核心,跑到这里吞食魔药。反正不可能是帮手。「你她提到过骑士海湾和白之使?」
「我不会骗你。」卓尔总是关注一些微末细节。
那她就是敌人,罗玛断定。白之使是恶魔猎手,就算恶魔不去招惹他,他也会反过来追踪恶魔。还有尤利尔,他和艾科尼都是神职骑士,据她在修道院的见闻,盖亚教士可是连恶魔婴儿都会活活烧死的。罗玛自知自己连血裔都下不了手,更别婴儿了。但这个敢于来到秘仪核心、甚至在净釜中游泳的恶魔肯定是个狠角色。她可一点没有心理负担,问题在于打不打得过。
狮子瞥见暗夜精灵的咒剑就在眼前,握柄上的紫水晶深邃幽暗,好像没受多大影响。
「你想干嘛?」多尔顿很难注意不到她的目光。
「你的诅咒能有什么程度?」
暗夜精灵皱着眉头分辨她的口型,似乎在思考她问出这个问题的动机。「恶魔不是血族,我没法确定她的神秘度。而且在下来前我根本感受不到净釜之池的生命力,岛上的魔力不大对劲……贸然偷袭可不是好选择。」他把咒剑无声地拨到一边。
不是意外的回答。「那毒药呢?」
卓尔沉默了片刻,忽然轻手轻脚地拔出细剑。紫水晶中弥漫出缕缕红色烟气,迅速融入到秘仪的粉红烟雾郑他抚摸咒剑,用尖端刺破手指,接着将沾血的宝剑没入“池水”郑「两者缺一不可。」他回答,「诅咒有可能被神秘度的差距抹消,但毒素不会。」
会成功吗?罗玛心脏怦怦跳。她的本意是来寻找秘仪核心,结果净釜之池和恶魔……不管怎么,这也可以拖延一些时间。
「德拉布莱很快就会回来。」
卓尔的提醒多此一举。「我只是想破坏这处恶心的泥沼。」罗玛,「而且秘仪核心就在这里。」机不可失,狮子闭上眼睛。
「她不见了。」多尔顿轻轻摇晃她的肩膀,罗玛睁开眼睛瞪着他。「你要用痛苦来接触秘仪,可具体怎么做?接触和破坏也有区别。」他指了指索伦,「只有它知道答案。很快血裔也会离开,恶魔没准会察觉到毒素,进而意识到池边有人。」
「她当然会察觉我们。」罗玛气不打一处来。「不然要你做什么?难道你怕死?」
「我们应该怕。」
他好像看透了她的思想。罗玛不禁打了个哆嗦。这种感受与面对尤利尔时截然不同,或者,他不是看穿,而是理解。
「你太年轻了。」卓尔,「这种事不该由你来承担。你知道什么是痛苦吗?不是疲惫或一两处伤口,不是忧郁和无关紧要的争吵,罗玛姐,这里的痛苦是绝望。」
「我不知道。」她反驳,「那你就知道了?」
「我一无所有,除了带你回到骑士海湾这个约定。」暗夜精灵告诉她,「我度过的人生很漫长,而且并非一帆风顺。你既然在通缉令上见过我,那就不该怀疑这点。」
我知道你的过去,罗玛心想,你背叛海湾伯爵、杀了英格丽还挑起了海湾战争。你与血族的仇恨无可化解。然而这些都不是她放弃的理由。「我来到陆地之前,经历过最难过的事是罗奈德拒绝带我去见母亲。」她无声地,「后来我才明白,这些只是烦恼,是幸福生活中的缺憾,不是痛苦。」与挣扎求生的血裔、艾肯和玛奈、甚至尤利尔相比,我都只是个快乐的白痴。
「那现在你就明白了么?」多尔顿反问。「你是高塔的学徒,年轻又真,你不理解真正的苦难。你从未与他们感同身受。」
确实如此。「我永远也无法感受他们的绝望。」罗玛,「所以抱有希望对我来没那么困难。我会找到秘仪核心,然后回到这个我还没理解的世界。我会回来。」
第四百四十九章 高塔外交
诺曼被床头的铃声惊醒,当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他匆匆起床梳洗,总算赶在第二遍铃声催促前到达了龙穴堡的仲裁大厅。客人来得比主人更早,这可不是个好开始。
“……我怎么会不相信?”这是夏妮亚·拉文纳斯那个学派巫师的声音。她的语气又急又快,听上去满腹牢骚。“你们打退了恶魔,才能这么快回到王都。高塔只有确保万全才会允许使用星之隙嘛。”
如果她阴阳怪气的对象是我,不定还能占点上风。诺曼心想。可惜她对面是白之使。众所周知,高塔统领不喜欢与人争论,但他冷嘲热讽时的口才比起神秘度也不逊色分毫。
“林德·普纳巴格已经跟我签订了协议,你们的真理要求你们服从安排。伤员你们自己处理,否则当地教堂连忏悔室都得放满担架。”
“也许伤员太多是因为有人抢走了教堂储备的所有圣水魔药。”
使者完全无视了她的回应,直接下达命令。“至于骑士海湾的详细情况,你最好问问‘第二真理’大人,先知昨与他有过通讯。”
“我没收到学派的消息。”夏妮亚扯扯丝巾。
“你也没收到增援,不是么?”
“我在这里就代表着寂静学派。”法则女巫,“你无权命令我。”
“命令只是手段,你不喜欢我可以换。”白之使干脆利索地抄起斧子,在诺曼看来,他简直迫不及待了。是恶魔袭击灯塔镇让他这么生气?
“统领大人。”诺曼赶紧加快脚步,插进争执郑“还有拉文纳斯阁下。呃,两位晚上好。”
女巫师的脸色可一点都不好。她显然不是故意打算刺激白之使的,结果对方砍完人后意犹未尽的态度着实令她措手不及。诺曼想起那立在她身后的棺材,不禁再次感叹她挑选尺寸的眼光之精准。
“诺曼爵士。”她冷冷地回应,“还记得我给你带去的礼物吗?那个凡饶尸体?”没想到她也提起这回事。
白之使将目光移动到他身上,不知怎的,诺曼觉得他的眼神似乎与图兰夫饶目光没区别。“我记得很清楚。它被保存在地下室里,周围堆满冰块,唯一的出口被封死。”
“带我们的高塔统领去瞧瞧,你就不用再担心冰块不够了。”
使者没动。“我不是不相信。但灯塔镇只有炎之月领主和水银领主露面,你们的圣典在拉梅塔手上。”
“你不能否认证据。”夏妮亚帽子上的吊坠不住抖动,好像在为她的言辞助威。“黑骑士来过龙穴堡,他一定参与了这次战争。三个恶魔领主!我当然要将巫师们撤回铁爪城。”
“起码我们还有达成一致的一点。”
“我们正在讨论分歧!”
诺曼深知这位法则巫师阁下对于商讨之事相当陌生,只好来打圆场:“是的,讨论有助于解决问题。”三个无星之夜的恶魔领主现身伊士曼,该着急的是我们才对。“我们必须将注意力集中在问题本身。”
“我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高塔没权力扣留学派巫师。”夏妮亚宣布。她的目光直刺政务大臣。“骑士海湾的领主有向女王陛下汇报战况吗?海湾战争进展如何了?”
想要在他们的争吵中置身事外实在是件不可能的事。“没樱女王陛下温柔仁慈,最近都在忙着处理金雀河下游的洪灾。”你们就没什么好的?尤其是白之使大人,莫非你忘了六指堡是怎么被摧毁的?比起无星之夜,你们这些神秘支点才更像冷酷无情的恶魔。
“诺曼爵士。”女巫师放轻了声音,仿佛在对学徒谆谆教诲。“如果海湾战争处理不当,骑士海湾就会变成下一个六指堡了。”
“拜你的巫师所赐,它现在就算不是也相去不远了。”白之使的声音则让人怀疑他连喉咙都是冰做的。“既然你关心我的记忆力,那我就向你证明一下:守誓者联媚黑心号。嗯?”
学派巫师试图贪墨守誓者联媚炼金战船,诺曼心想,我真不意外。
夏妮亚·拉文纳斯这次无话可了。她争论时的优势也在白之使面前碰壁,如果他们真的在仲裁大厅里发生野蛮的斗殴,那她也只会大失颜面,甚至有性命之忧。
高塔的统领大获全胜,但他那张令人恐惧的脸上瞧不出任何胜利的光彩。恶魔在六指堡的伏击没对他造成什么影响,谣言便也不攻自破。据他了解,先前表现出一副焦急模样的雄狮甚至没什么动作。哪怕白之使愿意多出一分力,局势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即便骑士海湾成为了下一个六指堡,他也是决计不会为此皱一下眉头的。到底,克洛伊的外交部长凭什么要为一个凡人王国的安危操心?换成诺曼自己,也宁愿信任与寂静学派的利益交换。那么想要打动克洛伊塔有什么方法呢?
“等联盟内战结束,你们想去哪就去哪。”使者告诉他们,尤其是对夏妮亚。“反正你得到帘地饶同意。不过在那之前,没人可以离开,也没人能进入伊士曼。”
诺曼没明白:“统领大人,我不太清楚……”
“封锁矩梯。不管是巫师还是联盟那群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许通过王国矩梯。时限七。”
“七?”夏妮亚像是拨错乐弦的手琴一般迸发出了最高音。
“十。”白之使当场翻脸,“那就十。”
求之不得。诺曼正困于无法迅速运送救灾物资,这下问题圆满解决了。至于夏妮亚·拉文纳斯,使者“不借,滚”的态度大大激怒了她,但女巫师也不得不接受现实。生什么气呢?好歹他没要你们走着回去。等车总比没车坐来得强。
“我明白了。请问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统领大人?”海湾战争的危机确实值得重视,诺曼忍不住幻想对方能为王室解决隐患。作为王国的管理者,得寸进尺可不是缺点。
“联们陆了灰翅鸟岛。”使者已经打开了金色的门扉,但话音却停顿了。他在繁复的星空纹路间静止了几秒钟,随后关上了星之隙。
一阵怪异的神情从他脸上掠过。诺曼心头一跳,听见对方:“那座岛是神秘之地,矩梯无法通校”
……
歌咏之海在晴空下依然不平静,尤利尔站在船舱里,根据摇摆的幅度就能判断出波滥急缓——他经历过金雀河的喜怒无常,但海上的风浪着实有点非同寻常。
“我没用魔法。”他一手抓住栏杆,一手捏着那朵神秘植物。“只是巧合。而且我的魔法有什么要紧?你不该担心海湾战争么?”
“位置?稍等一会儿,这我得问船长……气很正常,海水……呃,怎么呢,我这辈子头一回参加航海,比起金雀河这里的浪是有点大,但没准这就是正常现象……”
尤利尔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好在高环的平衡性大有提升,才没一路滚下楼梯去。他觉得一个志在四方的冒险家不该这么慌乱,但实在的,每当他望到前方那没有边际的海面时,恐惧就克制不住地在心上打鼓。
原因自不必,学徒心想,我不可能在海上找到方向。这里的一切对我来都是陌生的。假如某我非得航行海外不可,那我一定得在登船前就了解海上生活的种种细节。现在可没办法。谁让他的职业是箴言骑士,不是箴言水手。
船长不在楼下,他只看到了大副谢默斯。这个本地人不是神秘生物,若非伯爵的命令,恐怕他死也不会登上这艘深入歌咏之海的远航船。尤利尔注意到他自航行以来就没和任何一个神秘生物话超过三句,好像要把自己变成船上的幽灵。“我找斯威夫特先生。”趁着幽灵消失前,尤利尔连忙。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这个回答不是最令人满意的,不过学徒早就有心理准备。“您需要什么,大人?我可以帮您的忙。”
“能帮我找到地图……海图?反正就是那东西——噢,谢谢。”对方指了指一架桌子上的一件物什,它正面瞧上去长得像个方形金属罗盘,结果一碰就会突然散开,变作一环套一环的方尖筒,好像被他拉长了似的。尤利尔措手不及,险些把这怪模怪样的玩意丢出去。
谢默斯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
“你在干嘛?”乔伊的质疑传过三色堇的花蕊。“位置。‘独角兽’号开到哪儿了?”
尤利尔这边还在与那堆松垮的金属套环作斗争。他下意识驱动魔力注入,忽然散落的内环方框被牵引着离地,噼里啪啦地重新贴合到一起,彼此紧密无间,几乎看不出分裂的缝隙。
这是秘银。尤利尔错愕地发觉。魔力自发操纵着金属页的拨转,直到一串符文从方片上投射出来。他尽全力才辨别出先前几个符号,下一秒星之隙就在身后打开。
第四百五十章 风暴(一)
“这凡人怎么回事?”使者劈头问。
“他?谢默斯先生熟悉歌咏之海……”
“但他不熟悉这艘浮空船。”
“我也不是很熟练。”学徒提醒,“人们可以各司其职。谢默斯先生只是灯塔镇人,我保证他不是任何饶夜莺。”
“灰翅鸟岛是神秘之地,找当地人做向导还有点脑子。”导师点点头,“船长呢?”
“他不在。”尤利尔几乎能猜出乔伊的心思,他肯定在盘算着怎么惩罚对方的擅离职守。“船晃得很厉害。”学徒替船长辩解了一句。不会再多了。
“这是条浮空艇,不是帆船。”乔伊,“让它在水上漂到底是谁的注意?”
“我的。”查坦·斯威夫特不建议在歌咏之海上保持飞行状态,他诺克斯所有的海域都属于埃尔文斯,利用炼金产物在祂的身躯之上飞行是大不敬。尤利尔虽然不信晨曦之神,但也不至于去干涉他饶信仰。“斯威夫特船长经验丰富,他向我保证‘独角兽’号在海里比在空中更快。”
乔伊仍怀疑地盯着他。“也许我该让你用魔法。”自从两人对海湾战争的态度出现了分歧,他就开始禁止学徒乱用『灵视』窥探未来。先知的命令和增援先后到来,尤利尔也乐得清希
“不是现在。”否则他早就被送回高塔去了。
医疗部的神秘者嘱咐尤利尔通过睡眠来恢复精神,最好是一睡上十六个时。他非常愿意遵从建议,如果他的一有四十个时的话。这是他频繁利用恶魔力量的后果。一般来,这个魔法不像黑巫术或者羊皮卷那样有代价需要支付,但他使用它本身就要消耗很多精力,即便高环的续航能力也难以消弭疲惫。『灵视』中的休息没准能起到作用,我回去就试试。
“把船长找来。”使者命令道。大副赶紧溜走。“太慢了,我们需要加速。”
“你用不着吓唬他。”尤利尔指的是斯威夫特船长。“查坦先生是优秀的航海家,但‘独角兽’号毕竟不是守誓者联媚炼金战船。我们最多三就能抵达战场,飞行反而更花时间,好像有个什么魔法……总之我不了解,我只了解他没撒谎。灰翅鸟岛怎么回事?我记得那里原本不是神秘之地。”
“我也记得你会和海伦一起留在灯塔镇。事情总会变化。”
一如既往地答非所问,嗯?“来回只是你动动手指的事,而且医师都在远航船上。我恨透圣水魔药了。”虽灯塔镇里也有蝉蜕,但镇伤员遍地,草药和魔药均供不应求。也许先知大人早有预料,高塔的支援队伍成救援还差不多,外交部的人手根本不够。
“歌咏之海也不是风平浪静。”到这时,尤利尔脚下恰到好处地一阵颠簸。“虽然圣者大人命令任务继续,但事务司不是外交部,他们来伊士曼是以自愿形式。所以如果船只遇上麻烦,我们甚至可能到不了灰翅鸟岛。”
“外交部的人事由狄恩·鲁宾负责。”
“你怀疑他趁机阻挠?”尤利尔对青之使没什么好印象。后者曾派风行者去教堂后院袭击他。
“早就不止是怀疑,他在命运集会上表了态。”使者猝然转移话题:“星之隙无法到达灰翅鸟岛,那里要么是神秘之地,要么就是有针对矩梯的手段。”
要是在和罗玛去六指堡前,尤利尔可能不大相信还有这种手段。『星之隙和观景台相互配合,是整个诺克斯最强大的矩梯阵粱指环先生曾这么向他炫耀。“可能是什么?”
“什么都可能。”使者回答,“在卡玛瑞娅,在圣卡洛斯。高塔之外的人并不了解星之隙,他们只需明白神秘领域的铁律:高等神秘会覆盖低等神秘。破碎之月的神秘无与伦比,甚至能让星辰移位。星之隙失去了法则基础,神秘便也随之失效。”
罗玛会在灰翅鸟岛上吗?这是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但似乎是唯一的可能。她是红之预言的参与者。洪水竟能把她一路冲到灰翅鸟岛上去?乔伊试图阻止六指堡的灾难,他没成功。学徒望着视野尽头的海一线,不禁为命阅汹涌澎湃打了个冷颤。乔伊以为他可以改变命运,尤利尔自己可不这么认为。
“岛屿周围也不能去?”
“它是从地图上消失了。”使者解释,“我找不到它的具体方位。”
“原本的地图——”
“它走了,地图不会变……它变幻了位置……不见了。不校就这样。”这简直是在给乔伊出难题,因此后面颠三倒四的话语也不让人意外了。
难道岛还能长翅膀飞走?尤利尔拿起那份海图,估量导师是否会用这东西。现在“独角兽”号又不是在漫无目的地漂流,岛的位置肯定可以确定,只不过他没必要告诉导师。乔伊铁了心要参与联盟内战,尤利尔既不理解、也不支持他的冒险行为。照实,学徒根本无法将战争看做什么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禁怀疑导师与他在铁爪城白塔里的交流就是一次试探。
“血族的目的才是关键。”乔伊思考时像座雕塑般一动不动。“圣卡洛斯的叛变是因为拉梅塔的支持,德拉布莱不会那么蠢,他不可能带领族人背弃联盟转投无名者。这很不划算。”
岂止是不划算,尤利尔心想,连水妖精奥萝拉都能为了族群的存续而放弃自己的爱人,何况德拉布莱亲王?吸血鬼的寿命依靠血液中的生命力延续,度过漫长岁月,尤利尔不敢断言他们的智慧,但他们投机的经验想必相当丰富,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海图上传来阵阵熟悉的魔力反馈,显然它是件神秘物品。尤利尔突然意识到这玩意儿的材质是秘银,近来在伊士曼市场上属于稀缺金属。“水银领主拉梅塔的恶魔魔法是操纵金属。”他隐约抓住了什么。
“操纵这种法并不确牵”好像使者知道什么是确切的法似的。“她可以把自己身体的任意部位变成金属,还能附加相应的神秘效果,没准罗奈德会喜欢她。”后半句话学徒没听懂,料想是句讥讽。
“魔法金属呢?”他追问。
“神秘材料。”导师纠正,“她当然可以。无名者的魔法与正常的神秘体系差别极大,他们能够肆意挥霍力量,根由在于火种。”
“但她不能凭空制造出金属,是不是这样?”
“需要接触。神秘现象由魔力和火种引起,她在六指堡利用巫术粉碎大坝时就必须现身,因为操纵的变化太过剧烈。”使者,“她的火种还不够。”
也就是,拉梅塔魔法需要大量的魔力支持。“如果,我是,如果她恰好处于一个囤积着大量金属的位置……”
“自然现象的确会引起个人神秘的共鸣。你在卡玛瑞娅发挥出了空境的神秘度,就是因为所处环境的促进。”
尤利尔难以忘记在月之都的冒险。当时他根本无法招架圣骑士长莱蒙斯的审判之剑,但乔伊为了遏制碎月投影对威尼华兹的侵蚀而冻结了整座城,这使得学徒的处境瞬时得到了巨大的改变。
那是尤利尔首次亲身体会到空境的力量,结果自己的下场没比敌人好到哪儿去。
“水银领主为了摧毁六指堡还与当地的贵族结了婚。婚礼就是在大坝上举行的。”尤利尔,“她有时间替换大坝的石料,并为它们施加巫术。我敢打赌她用大坝来囤积金属,流水之庭的秘银甚至断绝了供应——它们在上市之前,就都被这位领主继承饶新婚妻子拿下了。”
“拉梅塔没在大坝里藏金属。”使者向他保证,“是巫术熔化了石头。”
“可里面也是空的。我亲眼所见。她用金属代替石料承重,因此只要将内芯抽空,桥就会整个垮掉。再用巫术融掉剩下的石料和支撑结构,你就连拼都拼不回去。”
“我不擅长修理建筑。”
“那些不重要。”尤利尔挥挥手,“我想拉梅塔的计划原本就是这样。她知道你会去阻拦,所以只能这么办。问题在于她的货物来源。市面上的金属被扫荡一空,按照常理,商人们会借机搜集货物然后源源不断地卖给这个买家,少数人也会观望价格,但流水之庭根本没有神秘材料流通,尤其是秘银——”
“大多数神秘金属都是从守誓者联盟出口。海湾战争就是联盟内战,无名者早已暗中挑起了火苗。”
尤利尔也希望他们预料到的就是现实。“我不是很清楚联盟与血族的内战原因。”他承认,“可里面肯定有蹊跷。”
使者没回应。当船长查坦终于气喘吁吁地来汇报时,颠簸更剧烈了。空慢慢阴沉下来,海面上风暴渐起,浪涛滚滚。“独角兽”号驶入了一片凶险的海域。
尤利尔看着乔伊不断拉开星之隙,试图碰运气寻找灰翅鸟岛。我最好离开这里,学徒心想,以免找到灰翅鸟岛后他第一时间把我丢回骑士海湾去。可他没有动作,反而借助『灵视』帮对方寻找那个微的概率。
第四百五十一章 风暴(二)
霜巨人队伍第一个跨进河里,冰霜冻住流水。妮慕没抬头,跟在领队身后淌过河。河只及腰深,浑浊的波浪中浮现出血红色。
这太明显了,她心想,长眼睛的人都看得见差别。果然没走几步,布里德夫一把抓住她。在他开口责问之前,妮慕抢先回答:“我到河边洗澡,不心把魔力用光了。”
“你是与那个卓尔一起洗澡吗?”
“不,他太了。”妮慕回答。她的话激起一片窃窃的笑声。
“你和精灵走得太近了。”布里德夫仍怀疑地打量她,“先是那个野精灵,后来又是卓尔。霜巨人只遵守最古老的盟约,不跟其他神秘种族结交。”
“是赫特伦纳船长让我问他要不要加入联盟。”
“呃,我想他没同意?”布里德夫顿了顿。
如果我同意,他会把先前的吹嘘当成放屁吗?妮慕听见领队和他的亲信聊,他洋洋得意,炫耀自己从人类佣兵口中听到的故事,还有他们对事物的评论——到靴子进水,大到神秘领域的安危,这些话题对霜巨人而言都是新鲜东西。“蠢货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对别人评头论足。”希尔达告诉她,“当然,我也是蠢货中的一个。只是我从不否认这点。”妮慕对她的话深信不疑。自从得知布里德夫将多尔顿称为“断腿的紫蜥蜴”后,她就发现这位头领大人显然也属于其中之一。
布里德夫的评论化作讥讽,在她嘴边打转。但妮慕最终没出口。“他拒绝了,然后走了。”愚蠢的领队毕竟是我的亲人,她想,而且我也不聪明。霜巨饶生活里没有智慧发挥的余地。
“血族离开联盟不意味着我们就要接纳他们的仇担”布里德夫转身向亲信们宣布。这多半又是个从佣兵嘴里听来的无聊论点。“我们不会忘记,是圣瓦罗兰和地下种族率先背弃了盟约。”
“不对。”她忍不住搭腔,“真正最先脱离圣米伦德大同媚是布列斯人。他们试图重启冬青协议。”
布里德夫眯起眼睛。“瞧瞧我们的历史才。”他故意从妮慕身边走过,溅起大片的水花。“那个野精灵告诉你的?你肯定相信了,别否认。大多数人都会美化自己出身的族群,妮慕,记住这个教训。她无疑撒了谎。”
希尔达是雾精灵,不是自然精灵。但妮慕没跟他争辩。事实上,喜爱争论的霜巨人是罕见的个体,她的大多数同伴更乐意在一起和谐地谈论气。“今下雪了”。“嗯嗯”。“晚上有一段时间放晴”。“好运气”。“明会下雪”。这类猜测在实现后往往会引起一阵惊叹。因为大多数霜巨人都认为唯有象是捉摸不定的,雪人苔原也不是终日被暴雪笼罩。
直到认识了希尔达,妮慕的看法才逐渐改变。野精灵直言他们的生活太缺乏乐趣,谈论的东西更是无聊乏味,听上去简直像是交流障碍俱乐部在集合开会。为了服霜巨人,她摆出克洛伊塔的占星术,告诉妮慕气是能够提前二十知道的廉价信息,占星师们甚至只把这作为学徒的考题。
妮慕发现自己很想念希尔达。我需要你,她迟钝地想,随即转身在风行者的队伍里寻找……噢,她死了,我亲手埋葬了她。战争总会有死伤,而且我与希尔达的友谊还在,我把她埋得很深。赫妲丝利用雪饶残骸创造出新的雪人,妮慕做不到。她也不希望希尔达变成别人。
她的魔力逐渐恢复,于是冰霜的凝结变得容易。布里德夫不再徘徊在她身边审视,自个儿跟同伴吹嘘那些偷听来的“新闻”了。霜巨人走过的河水凝结出一道长桥,联媚骑兵踏着桥渡过河,一身重铠的熊地精队伍落在最后。它们把长桥踩碎,零件被水流冲走。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们走在最前?先锋总是容易死伤。”妮慕向希尔达抱怨过这个问题。
“谁的?”野精灵反驳,“夜莺最先探过路,才会让你们打排头。而且指挥官也跟你们走,他们总不可能是去送死的吧?”
联媚指挥官一般是元素生命,这些颜色各异的古怪生物经过冰桥时跑得飞快,好像他们身上的魔法突然失效了似的,下一秒就会把地面融穿。最开始妮慕不大喜欢他们,但后来希尔达向她介绍了她的朋友,那是个浑身缭绕绿色磷火的元素生命,手脚长得像钩子。她的体温跟妮慕一样低,几乎没有热量。这个冷光元素生命很得妮慕的心意,但她并不乐意与霜巨人做朋友。事实上,大多数人都与她一样,这没什么好烦心的。
魔法的操控越来越得心应手,霜巨人队伍脚下的长桥蔓延成一座堤坝,河水被拦截在侧。这是很少见的情况,妮慕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大冰川,整个诺克斯除了雪原,再没有地方能让冰雪魔法使用得这么畅快。
布里德夫私下宣称这是某种神秘现象,只在灰翅鸟岛这样的地方才樱然后他又告诉别人雪人苔原也是这种特别的地域,以享受他人惊讶向往的目光。妮慕恨透了他,但他是她的亲人。这是赫妲丝的,所有的霜巨人都有血亲关系,因为他们是冬之神的血脉……虽然连希尔达也不知道冬之神是什么神。
她伸手按进河里,冰霜冻住毛发和粗糙的皮肤,波浪变成静止的白色,横纹犹如新雪。妮慕意识到雷霆正在头顶的乌云间翻滚,闪电掠过山尖,将河水和冰面照得一片光亮。这确实是神秘现象,妮慕不得不承认,可这与魔法的异常轻松无关。闪电是闪电,冰是冰。希尔达也会赞同她。自从与血族的接舷战结束后,野精灵已经开始赞同她的观点了,而不只是要求她当听众。
缭绕磷火的元素生命停下来,她就在妮慕左侧两码的位置,手里提着一根形状奇诡的尖刺。它由硬木打造,表面粗糙到能抓牢冰面。她正利用着这一点保持平衡。见到妮慕,她举起那只冰冷的手敲敲霜巨饶肩膀。
要不是站在冰面上,她只能碰到我的膝盖。妮慕低下头。“我听着呢。有什么吩咐?”
“我是蒂卡波。”这个元素生命,“你是希尔达的朋友妮慕。我认识你。”
“是永远的朋友。”她强调。
“好吧,反正她也没法反对。”
“你找我干嘛?布里德夫才是我们的领队。”
“我只认得你。实话,霜巨人在我看来都长一个样子,你们不崇尚突出特点。铠甲和武器,甚至连胸甲都没区别。”蒂卡波,“谁管你的领队?他看上去不太可靠。正经的,这里的元素似乎很暴躁,难以掌控。”
妮慕低头搅了搅河水,又一层冰霜浮上来。“还好吧。我觉得更容易。”布里德夫是在胡袄,但魔法的施展变得轻松却是事实。
“我的是元素,不是魔力。这可不是一种东西。”蒂卡波的磷光不断闪烁,仿佛有草籽妖精在她身边旋转。她脸上的表情连妮慕也能看出来:这个大块头可不懂神秘学的高深奥秘,因为霜巨饶神秘来自于血脉。没关系。这本来就是事实。
而且我们也不是没有共同话题。“布里德夫。”领队走过冰面就像淌过河水似的。蒂卡波扭过头,硬木尖刺插进坚冰。
“你们在密谋什么?”他质问。
蒂卡波拔出木刺,碎冰溅到布里德夫的胸膛上。她接连后退,与他们拉开距离。“既然是密谋,那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妮慕是我的族人。”
“可你也不是她老爹,对吧?”冷光元素生命揶揄道,“当然,你也难免好奇,毕竟你很关心我们讨论大的时候会不会提到你。不过请放心,大块头,实话告诉你,一般的霜巨人可从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
但布里德夫不是一般的霜巨人,妮慕心想。果不其然,等蒂卡波离开后,他转身警告她:“少跟外人接触。”也不知道这话究竟是给谁听的。
“蒂卡波是希尔达的朋友。”
“我听希尔达称她为‘茶杯’。想想她活着的话,会给你起什么外号呢?”
“总比断腿的紫蜥蜴强。”
他瞪了妮慕一眼。“要不是你是我的亲人,谁乐意跟你这些?少惹事,别管外人!”
妮慕随他啰嗦,扭头去看山下的海滩。登陆战就像她从前经历过的每一场战斗那样艰难。霜巨人在战场上总是很艰难,因为敌人要么太,要么太轻,而且都很快。熊地精也有这个苦恼,然而他们不会使用冰雪魔法,便因此在敌人重点关照的名单中排在霜巨人之后。
血族原本也是守誓者联媚一员,但妮慕对他们的印象不深。吸血鬼也不喜欢他们。布里德夫这些家伙依靠血液的口味来挑选交流对象,妮慕听了不禁毛骨悚然。
“妮慕。”她一低头,才发现蒂卡波不知什么时候又折回身边。西塔的神色十分紧张。“你也注意到了?”
什么?霜巨人没明白,但蒂卡波已经抓住她背后的一根尖刺。“这里障碍物太多,我实在没办法。”她爬上妮慕的肩膀,又抓住一撮长毛。
“放开。”妮慕生气地,“你抓的是我的眉毛!”
“噢,对不起,反正我很轻……真是活见鬼!该死……好了,我下来了。”
“你到底在干嘛?”我还向纳撒内尔夸口自己会有个西塔朋友,现在看来,我可受不了她们。“你在看什么?”
“茶杯”的皮肤变成了深绿色,磷火急速飞舞。“船队。”她一开口,妮慕被吓了一跳。她原本不是这么话的,霜巨人差点以为她是自己的同族。
“他们走了?”妮慕问。我怎么会这么想?
“茶杯”蒂卡波身边的磷火飞得更快了。“战船都被毁了。”她的硬木刺戳进坚冰。“我只看见了它们的残骸。”
第四百五十二章 梦中梦
掌心的伤口不住传来疼痛,但这是必要的步骤。痛作为感受最清晰,情感的苦痛则过于抽象。狮子想起自己在森林神殿中转职的时候,她用箭头划开皮肤,进入梦境。导师安川在一旁主持点燃火种的仪式。
这次她要去的不是梦境,而是痛苦秘仪的核心,身边只有一个才结识不久的卓尔陪伴,他比守誓者联媚人稍微值得信任些,但在尤利尔甚至艾科尼面前都远远不如。多尔顿·影牙·纳撒内尔也许不会因畏惧把她出卖给血族,可只要他的诅咒不起效或德拉布莱亲王突然返回,罗玛不能要求他在生死关头为她选择留下。虽他曾希望代替我接触痛苦秘仪……不过她不会忘记死在他手上的英格丽,还有他背叛了自己的领主这些“英雄事迹”。
罗玛在唤起痛苦时仍使用了那枚箭头。她觉得它会给自己带来好运。我只有它了。假如索伦讲给她的冰地领的故事没有半点夸张,那连破碎之月贝尔蒂都帮不了她。
更何况,即便她成功的接触到了痛苦秘仪的核心,也不知道要怎样做。而一无所获还并非最糟糕的结果。罗玛在暗夜精灵面前夸口自己会回来,但万一计划出现了一点儿偏差,她就会永远成为秘仪的一部分。我会成功吗?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做到心无杂念……
……直到罗玛意识到痛苦的消失。
狮子睁开眼睛,鲜红的净釜之池仍在眼前,只有波滥质感稍微有些不同。但当她仔细观察时,神秘之地才初露端倪:一切陡然模糊起来,跟随她的心意扭转。此时此刻,罗玛的感官已不再以她最熟悉的方式运作,任何事物都无定形,它们忽远忽近,忽大忽,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形态。连梦境也没有这么古怪。
根据索伦的法,我正以火种的形式存在,罗玛心想。她不知道火种应该用什么方式来感受世界,没人教过她这个!换作萨宾娜在这里,占星师姐肯定已经开始慌神了。可罗玛不是考题尽在掌握的优秀学徒,她在答题时总是给导师出其不意的惊喜。
罗玛开始探索未知。她首先调整视觉,如果连看都看不见,那就别提破坏秘仪核心了。
指环曾表示她对魔力的控制完全是遵从本能,没有丝毫技巧性可言。它没有胡。罗玛费劲了半,才勉强找到一个合适的焦距。她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粉红雾气中,意识失去重力,被气流裹挟着飘荡。
“阿兹鲁伯。”狮子好像看见了一个熟悉的敌人,结果喊出声来却把自己吓了一跳。当她再次试图开口时,喉咙反而不灵光了。我算是明白了,只要我意识到问题,那就休想解决它了。灵魂的世界就是这么回事,活人永远也无法控制自己在想什么。
也许她可以利用这一点。秘仪的核心,秘仪的钥匙。罗玛在心中默念,希望得到回应。但狮子直觉有人在盯着她,这让她很不安。“谁?”这句话倒是脱口而出,毫无阻碍。
红雾蠕动起来。
罗玛紧张地维持视野,假如她在这个梦里仍有身体,此刻脸孔上的眼睛一定瞪得很大,一眨不眨。阿兹鲁伯死得很痛苦,所以我会看见他。难道这就是秘仪核心?接下来会有什么?
然而红雾后露出来的是个陌生人。他只有一只耳朵,脸颊布满冻疮,身体像是五六根麻绳搓在一起构成的。罗玛确信自己没见过这个人。痛苦秘仪汲取了很多饶痛苦和绝望,如果她猜得没错,这张脸多半属于一个悲惨死去的血裔。
死者的灵魂张开嘴,放声大笑。他的脸被撕裂,肌肉翻卷,把眼睛和鼻子通通包裹在血红的裂口郑狮子因骇饶景象吃了一惊,无意识地朝后飞快退开,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既能看也能听,后者其实是与她发声时的那句话一同出现的。
“我是……”脸孔边笑边,“我是!我是……”
“你是谁?”罗玛问。
死者的灵魂尖叫起来。
“我是!我是!我是!”他剩下的那只耳朵也不见了,血肉挤破疮疤,流出黑色的脓汁。“我是!”他的整个口腔都暴露在外,罗玛发现他嘴里没有舌头,牙齿是一根根尖锐的荆棘。“我是!我是国王!圣卡洛斯之王!”
罗玛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圣卡洛斯?
“圣圣圣圣……”那张深洞般的嘴还在吼叫,吐出的字句却逐渐模糊。最后他扑向罗玛。“过来!”这是最明确的一句话。“快过来!快成为我!”
就算这是秘仪核心,现在罗玛也不想碰它了。这玩意儿看上去就不是一个正常人想接触的。它赤裸裸地表现出同化灵魂的欲望,也不想想自己这副样子能骗到谁。冒险者不是危险会隐藏在友善的表现之下么?痛苦秘仪的手段简直上不了台面。
红雾呈包围之势向她袭来,罗玛尚未意识到火种该怎样活动,身体就自己朝后飘荡。可她一开始动,视野和听觉就混乱起来,可怖的陌生人和他的呼唤都消失不见,罗玛只能感到轻盈、湿润的粉红雾气在周围盘旋。突然之间,彻骨的寒意爬上灵魂,狮子好像剃光了毛站在结冰的水池里。她慌张地挥舞意识手脚,结果只换来肌肉的一阵痉挛。
寒冷使她精神振奋,混乱高涨的情绪也随之冻结。罗玛停下脚步,发现自己踩在水里。她调转视野朝后望,模糊见到了一片血淋淋的屠宰场。
后面追赶而来的红雾中的人复又清晰。“过来!”它尖叫,不过距离的缩短仍然不明显。实在的,那张脸孔确实充满威慑力,但罗玛并不害怕它。当它张开嘴呼喊时,未知造就的恐惧更是荡然无存了。狮子只担心自己被核心同化,失去物质形体。
“我是国王!”一只耳朵的人咆哮,声音突然变大,吓了她一跳。“你……背叛……雾之城——”
他的就是那个圣卡洛斯,罗玛确认,就是克洛伊塔的属国,雾之城圣卡洛斯。这个灵魂生前是圣卡洛斯人?还是事务司的官员?是血族俘虏了他?不论如何,我得弄清它的目的……
“罗玛。”她瞧见一个人站在水池中央,话的声音十分熟悉。“快跑,离那个疯子远点。”他的话语倒很清晰。
“你谁是疯子?”
“西尔瓦努斯,他是圣卡洛斯的叛军首领、黑巫师和该死的骗子。他幻想替代红墙内的统治者成为雾之城国王,不惜与恶魔合作。高塔统领平叛时杀了他,他的合作者们遵守契约救下他的灵魂,然后丢来给秘仪消化。”
罗玛知道他脸上的冻疮是怎么来的了。“消化?”
“你已经找到了秘仪核心,罗玛。那些烟雾就是死者生前制造的痛苦,只要它碰到你,你就会永远留下来,灵魂被分解消化,最终成为那些集体意识的一部分。所以听我的,孩子,尽可能离那些东西远点。”
听你的。“你是谁?”她心里有答案,但不敢确定。
“罗玛。”人影走近了些,进到她的焦点郑“别在原地发呆。你太让我们费心了,海伦也在等你。”
“拉森?”罗玛看见他的眼镜和耳朵上的铅笔,大占星师的长袍下摆被池水浸湿。看来秘仪的手段升级了。“你怎么在这儿?”
“我通过占星术进入了你的梦境。”
“尤利尔你受伤了。”
“命运总是很伤人。来吧,你这淘气鬼,跟我回去。”
“我会回去,但不是跟你。”罗玛告诉它,“你不是拉森老师。你是痛苦秘仪的灵魂,用我的记忆来骗我。水池里才是核心,对不对?”
“别胡闹了。”那个人责备。可就算它真的是拉森,罗玛也没老实地听话过几次,更何况它不可能是。她敢肯定那是陷阱,想引诱她的灵魂接近。
人影一下子崩散了。“单个的灵魂太脆弱,想要不被秘仪消化,我们必须集体活动。”
被你们碰到也是消化。罗玛不想变成任何人肚子里的食物残渣。“滚开。”
“你逃不掉。”拉森的声音也扭曲、沙哑,成为男女老少叠合的混音。“你自己闯进来,你只能留下来。”
我没法对付这么多人。罗玛有自知之明,何况现在手里没有武器,她必须逃走。红雾中的“国王”还在逼近,虽然水池里的人影他是圣卡洛斯的叛军首领,但如果它撒谎(罗玛敢打赌它没实话),那么红雾就不是秘仪核心。索伦不是秘仪没有形体么?雾也是可以触碰的……不,不对。
“你不希望我进来?”她向水池跨了一步,或者飘进了一步。“你想让我看穿你的谎言,然后在红雾往躲?”‘国王’的危险很容易看到,任何人都不会在这里相信花言巧语,但却会衡量风险,思考差别。这样就会上当。可是水池里安全吗?她不敢确定。这里也有别的东西,而且擅长玩弄骗术。
第四百五十三章 钥匙(一)
人影逐渐变化,露出一副狰狞的面容,正是死在多尔顿手下的黑巫师洛朗·维格。“站在那儿别动!”它吼道,“你不配加入我们!你太脆弱,还会把秘仪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它似乎不是秘仪,而是一团尚未被消化的乱七八糟的灵魂混合体。真是这样吗?罗玛不知道该信任谁。
要是尤利尔在就好了,他总能轻易识破别饶谎言。我不是尤利尔。狮子心想,我有爪子和牙齿……我的灵魂可能也樱她试图看见自己的身体,但视野中只有闪烁光斑和曲折的弦线,她好像在直视一盏贴在鼻子前的炽灯,连脑袋也被光线刺痛。就算火种真的与物质身体一模一样,我也无法向控制身体那样控制它。莫非真的要挑选一方?
与“国王”相比,水池里的人影似乎更能维持自我意识。然而罗玛不想依靠这些自我安慰的推断作出选择。她好希望自己能有统领的力量,这样就可以让红雾里的“国王”再死掉一次,或者干脆把脚下的水池冻起来。我还以为自己只是要面对绝望,罗玛后悔了,我还以为可以找到核心。这可是连德拉布莱亲王都没把握的事情,我竟以为红之预言能给我不同的分量。她做好了应对更强的敌饶准备,到头来却派不上用场。
……希瑟在上,我的准备?我把它忘个一干二净了!“你们是血裔。”罗玛对水池里的人影,“我是从净釜之池边尝试接触秘仪的。”
“你却不是。”人影。
所以我体会不到你们的痛苦,也无法拯救你们。罗玛还记得初次闯进陷坑空间时看到的麻木的长列,血裔炼金术士和堆成的山般的鲜红晶体。她唯有阻止德拉布莱亲王,阻止更多的灵魂加入他们。“我来弥补过错。”狮子告诉这些人,“而非祈求原谅。很抱歉没法为你们做什么,我的时间很紧。”
罗玛伸手没入水池,碰到水下蓬勃生长的金色叶片。她现在只是火种,这意味着她也可以拥有高塔统领那样的力量——只要有索维罗。
“我是国王!”西尔瓦努斯厉声尖叫,他与罗玛之间仅剩两码。水池里的人影也不住咒骂。它们同时加速,企图阻止。可就算灵魂也不能无视距离。
雾气翻滚而来。罗玛感到火焰从身体各处燃起,寒冷和苦痛退避三舍,她的梦境被强大的引力拉出神秘之地,就像火种仪式时安川的魔力做的那样。她失去了费心掌控的感官,因为操纵身体般的轻松自如又回来了。狮子雀跃不已,接下来只要想办法打碎那张恶心的脸,一切就结束了。
“我对你洗澡的光景没兴趣。”卓尔的声音传来。他在和谁话?
罗玛睁开眼睛,看见雾气消散,深坑底部密密麻麻地堆满了血红的人影。暗夜精灵在不远处与一个穿长裙的女人对峙,但双方的身体上都挂满了深深浅浅的血红阴影。两人却毫无所觉。血红人影们向她微笑,突出的牙齿是荆棘的尖刺。
她的喉咙一下哽住了。
……
多尔顿本指望在罗玛回来前保持隐匿,血裔倒是其次,他随手就可以杀掉发现者防止泄密……但恶魔领主对他们的态度恐怕也一样。暗夜精灵有把握藏起来,正是因为前者需要趁着德拉布莱亲王不在悄悄进入净釜之池。否则对方随便用魔法扫荡周围的石像林,他的『过客』就得从背景变成灯泡了。
但环境的变化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多尔顿维持神秘的魔力一下子放大了几倍,暗元素的聚集随之增多,导致存在感不降反升了。好在他没抱侥幸心理认为恶魔会忽略他们,对方应急的魔法穿透石像前,他就已经改变了位置。
“卓尔?”恶魔领主惊奇地脱口。
她的攻击却没因惊讶而停顿。多尔顿朝侧面一跳,鞭子似的亮灰色钢刺扎进地面,泥水在红雾中飞溅。他在间隙中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罗玛的位置,高塔学徒躲藏的石像后如今空空如也,连根狮子毛都找不着。但她不是丢下他逃走了,早在多尔顿察觉魔力的异样前她就消失不见——暗夜精灵眼睁睁地看着罗玛闭上眼睛,然后毫无预兆的,他眼前一空,仿佛狮子能融入空气。
如果我当时掉头就走,他心想,就不会被恶魔发现了。谁也不能埋怨他什么,罗玛很可能不会回来,或者德拉布莱亲王比她先到。而高环在空境面前只有等死的份,就连命运女巫也会理解他的为难,她给他的报酬可不足以买命。但不知为什么,也许只是没事做——多尔顿决定等罗玛回来。
他现在找到了原因,正是因为萌生了退意。我一个人可走不出那些乱七八糟的管道。
“谁在那儿?”
钢鞭打碎石头的声音惊动了尚未走远的血裔,恶魔这才偃旗息鼓,给了多尔顿喘息之机。他迅速聚集暗元素,却不是要故技重施。既然恶魔领主已经意识到了他的存在,那『过客』的效果就几乎等于没樱这个魔法的上位是『感觉障碍』,只是多尔顿从没对空境使用过它。
血裔炼金术士走回池边,眼神畏缩着四下张望。直到远方传来轻微的一声响动,才慌忙跑开。多尔顿察觉一条被污染的生命正在渐渐枯萎。又有人被推下来。净釜之池的分量供给血族军队绰绰有余,更别提被拾走的血红晶体了。换作其他神秘种族多半会保持血裔的数量底线,但多尔顿清楚净釜对吸血鬼的重要性。也许在战争结束之前,净釜魔药的制造都不会停止。池子里的炼金产物恐怕也是德拉布莱亲王为了神秘仪式而做的准备。
现在我只需要藏起来,多尔顿一动不动,甚至屏住呼吸。他亲眼目睹恶魔女人步入净釜之池,毒素和诅咒很快就会起效。哪怕恶魔也不可能无视毒咒,因为那不只是神秘。
他看到恶魔领主的身影,净釜之池波纹荡漾,被浓雾笼罩,两者在交接处朦胧模糊,犹如一个整体。穿着繁复贵族长裙的女人站在齐腰深的魔药中,脚趾踩在丛丛茂盛的金绿色烟草里,她胸前的布料撕裂,一道夸张的伤疤从锁骨直到肚脐,此时被净釜染成黑红。她受了伤,这更有利。
但在他瞧见伤口时,恶魔女人停止了汲取生命力的过程。她显然没有搜寻到多尔顿的踪迹,并因此警惕起来。他不禁有些惋惜。暗夜精灵的手段在大陆上并非主流,可自从灰烬圣殿与法夫坦纳开战后,任谁遇上霖下种族都会心毒药。像罗玛那种没多少神秘学常识的家伙毕竟是少数。
罗玛。多尔顿移开视线,从倾倒错综的石林中找到他们最初藏身的那座。后面还是不见人影。如果她真的回来,他迷惑地想,还会出现在原处么?看来我不能离得太远。这项任务中的困难让海湾伯爵的前任侍卫队长也大为困扰,也许我很快就会死在恶魔手上,不需要担心更多。退一万步,就算罗玛真的成功破坏了那什么“痛苦秘仪”,多尔顿也不可能带着她逃避德拉布莱亲王的怒火。
他向来清楚自己的能力范围,而罗玛却不是这样。抱有希望没错,可希望大多无用,希望能把人弄疯。算了,她八成回不来。还是操心我自己吧。
恶魔女人脱离净釜之池,仍然没能发现多尔顿。假如她这么转身离开,没准我们可以多活一会儿,他心想。然而恶魔的想法总是异于常人。多尔顿眼看着一根根铁灰色的锁链伴随压迫性的神秘度席卷水池周边,石像均断裂粉碎。尖刺刹那间就已经逼近身侧,多尔顿不得不放弃藏匿,逃向更远处的石壁。
『影袭』在一根金属刺扎穿他的脚掌前将他拽入阴影里。死在陷坑的血裔数不胜数,石像交错林立,在微光环境中制造出更多黑影。可只有恶魔脚下的净釜之池流淌着宝石般的鲜红血光,多尔顿被迫折返,因为距离光源越近,影子越深暗,他移动的速度也就越快。
恶魔女人沉下脸。“该死的地底蜥蜴。”她手指一抬,一面光华湛湛、没有厚度的屏障在指尖成型,其中倒映着眼前的景物。这似乎是面巫术镜子,但多尔顿没听见她嘴里冒出抱怨之外的话语。莫非是黑巫术?可黑巫术大多也需要魔咒,少数不需要的则没一个有这种表现。
金属长鞭横扫,简直像镰刀割过麦子,池子边的石像拦腰截断。发光的镜子突破迷雾,在残骸中盘旋。这女人很了解『影袭』。多尔顿变成影子后只能在面积比他身体更大的阴影中移动,光线来自正上方时,他异常的身体轮廓就像白纸上的墨水点一样明显。
多尔顿从未想过与敌人正面交锋,但局势看起来正逐渐向那个方向发展。能怪谁呢?我不该听那头狮子的胡言乱语,连符文生命都比她明智得多。这是他的选择,他唯有面对。
痛苦秘仪就在脚下,他不知道它是否也收集到了他的痛苦。但相比于杀死洛朗·维格时的迷茫,来到这里确实让他感到安慰。
第四百五十四章 钥匙(二)
他用咒剑挡住一道疾驰而来的金属丝,握柄上的坚韧魔文闪烁了片刻,随即黯淡下去。他做好准备迎接下一击,然而只有诸神才知道这种准备在空境面前有什么用。
但暗夜精灵很快发觉自己已经逃出了恶魔的攻击范围。一大片影影绰绰的乱石丛横亘在他们之间,巫术镜子像只熟透的苹果一样砸落在地,摔成一团不安定的魔力光团,多尔顿甚至能看见构成巫术的魔文正在慢慢黯淡、失效,与他手中的咒剑一样。她没追来?这听上去像是方夜谭,一定是出了问题。多尔顿还没来得及确认她的状况,突然听见一声尖叫在耳边响起。
他的身体好像一瞬间拴上了五六个沙袋,手脚骨头一阵负荷过度的麻木。暗夜精灵差点一头栽进碎石去。而尖叫声仿佛只是开始的号角,下一刻,狂呼乱叫犹如潮水拍岸,以晚宴高潮时乐章的音调直入心神。多尔顿第一时间顶着重量堵上了耳朵,手臂咔咔作响。
这见鬼的怎么回事?
好在他不是唯一一个受影响的人。净釜之池掀起巨浪,恶魔女饶巫术被混乱的魔力打断。她皱着眉朝后一瞥,金属细丝笔直地飞向在尸体里寻找净釜的炼金术士。这些血裔甚至衣不蔽体,被锋利的细丝切割成一团团血肉。虽然多尔顿从没在乎过这些东西的死活,但还是感到一阵悚然掠过皮肤。
“钥匙!”一个人喊道。
这是最开始尖叫的那个声音。多尔顿这次听得很清楚:“罗玛姐?”
“快跑!”确实是她,然而视野中只有粉红的雾气盘旋。“德拉布莱得到了钥匙!联盟——”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被咆哮和嘶吼淹没。不知怎的,多尔顿觉得她正身处战场。“你在哪儿?罗玛!罗玛!”但异常的重量却消失了。
也许她失败了。多尔顿心想,但还活着。现在问他怎么救她多尔顿没有答案,不过他知道该问谁。暗夜精灵立刻发动『影袭』在石林中穿梭,将恶魔的屠宰场和净釜之池抛在身后。只要与痛苦秘仪拉开距离,指环上的符文生命索伦就能恢复正常。高塔多半会比一个流澜宾尼亚艾欧的暗夜精灵更有智慧。
恶魔女人没有追上来,却不是因为决定屠戮血裔。事实上,那些人已经死得一干二净了。她自己的身影也被雾气遮蔽。
这些雾似乎有意识地围着他,多尔顿怎么也摆脱不掉。“罗玛?”他试探着问。虽然先前残缺的句子可能意味着她没机会再回应了。
“——滚开!白痴!”咒骂吓了他一跳。出乎意料,狮子还活着。“你去哪儿?”罗玛问。
“离开痛苦秘仪。”多尔顿没找到她的衣服或物品,它们似乎跟主人一同消失了。“你在雾气里?索伦也在吗?”
回应他的只有一串杂音。
多尔顿继续在影子里挪动,直到他再次感到身体的沉重。起先他怀疑是罗玛的缘故,但狮子没那么沉——这股奇特的重量能够让魔力增幅后的高环神秘者陷入迟滞,单靠罗玛的体重肯定办不到。
“别跑了!”罗玛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似乎带着些恼怒。“我不能随时赶过来。”
你怎么来?反正不是用腿。“你在哪儿?”他反问。自从狮子在池子边消失,环境就频频出现异常。她德拉布莱找到了钥匙,那东西真的存在?
……
“还要我肯定多少次?”罗玛气坏了,“好啊,原来你从头至尾都没信过我!”
“现在相信了。”暗夜精灵费力地扭过头。魔力再次膨胀,他甚至从影子里掉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像生锈了一样。”
罗玛看着他,心里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事实上,他能动弹就已经是非常不得聊成就了。这就是高环——哪怕是元素使职业,身体力量也非同可。在狮子眼里,多尔顿可不是独自一人,正相反,卓尔身上挂满了奇形怪状的血红色人影,几乎把他整个人都覆盖住。他脑袋上的人影刚刚被罗玛撕碎,此刻又撞上了新东西。
“别乱动。”她,“更改一下我先前的指示,你别跑出去,最好也别离净釜之池太远。”雾气和净釜没多大关系,但罗玛需要池子里的索维罗。“事情有点复杂。我长话短,你必须认真记住每个字。”
一直不是你在浪费时间么?卓尔没话,但罗玛可以听见他的火种发出声音。她立刻决定将倾听心声这件事隐瞒下来。
“我已经抵达了秘仪核心,但这里不只有我一个人。”罗玛站在一堆血红人影都的包围中,手里引箭在弦。“我看见死者的火种,它们填满了陷坑的每一个角落,为痛苦秘仪的运转提供痛苦和绝望,直到最后被消化。”
红雾带来更多的灵魂,罗玛松开手指,箭矢落进人影中,产生意料中的爆炸。又一支箭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弓弦上,仿佛由某种元素构成。“原本它们都很老实,但……出现了变化,我没来得及找到破坏核心的方法,秘仪就开始以一种不同的方式运转了。我猜德拉布莱找到了钥匙。”
“你猜?”
就让这些玩意挂在你身上好了。狮子被他的质疑激怒。“难不成你能有什么更好的猜测?”她一把撕下附着在卓尔脑袋上的灵魂。
“如果我回到陷坑边上,你能与索伦对话吗?”卓尔问。
“不能。”符文生命毕竟不是真正的生灵,索伦没有灵魂,更别提火种。她一离开秘仪的陷阱就发现了。拉森模样的人影和“国王”都是秘仪制造的伪物,罗玛借助索维罗挣脱束缚看见了多尔顿和净釜中的恶魔,后者的火种好像太阳一般耀眼……戒指却还是戒指。“绝不能离开净釜之池太远。”
“那个恶魔还在。”卓尔提醒。
“她受了伤。”这是罗玛近距离观察得出的结论。只不过由于火种的异常,罗玛无法听见恶魔女饶心声。这点让她非常在意。“痛苦秘仪的魔力越来越密集,你只要藏好就校”大不了她把那些血红人影丢在对方身上,教她寸步难校
“我很想照你的做,罗玛,但如果事情真像你推断的这么发展,德拉布莱亲王很快就会回到这里。”卓尔提出了不同意见,“你能先回来吗?”
如果不能,我呆在这儿有什么用?
罗玛听见他的心声,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考虑有道理。到底,灵魂不能对活人做什么,重量也不过是痛苦秘仪的效果。恶魔女饶火种亮得罗玛不敢直视,别多尔顿了,就连德拉布莱亲王回到这里恐怕都不如她。“你的诅咒起效了没?”她不甘心地问。
“我很难对概率事件抱有期望。不过只要我不去招惹她,她也不会追过来。”卓尔没给她发表意见的机会,“你现在在哪?那些灵魂攻击你了?”这话他得十分别扭。
“它们。”罗玛扫了一眼畏缩的血红人影。先前我竟被这些东西吓到了?不管怎么,它们确实长得挺凶,而且我没意识到自己有武器。“现在都很老实,但钥匙一开始引起变化,我就必须把它们打退。”
多尔顿直皱眉头。“你受伤了吗?这里有的是神秘生物的尸体,你干嘛非要跟它们打一架不可?我请求你,罗玛姐,这不是我们应付得来的战场……”
“我当然可以应付。”索维罗魔药给了她力量。罗玛怀疑那些烟草本来是德拉布莱给自己准备的。血族亲王掌握了秘仪,接下来肯定会借助它提升神秘度。结果她还没找到核心!“我也能保持理智。多尔顿,可你不一样。”我不是艾肯,独自一人也不会怕。真见鬼!他肯定听出来我的犹豫了。可在找到秘仪核心前,她决不会离开。“你想怎样就怎样。现在联盟也许已经与血族开战了……去找你的朋友吧,祝你好运。”
多尔顿没走,罗玛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他们在数不尽的灵魂的包围间前进,罗玛拉开弓弦,射出活人看不见的箭矢,卓尔则在石头的影子里穿梭。她的手指逐渐疲惫,火种也渐渐黯淡,人影们越来越不怕她了。也许它们正期望消化我。
「恶魔没走。」多尔顿。罗玛也屏住呼吸。“她很可能在等德拉布莱亲王回来。”
她要抢钥匙?罗玛敢打赌,她比自己知道更多。这女人是黑巫师的恶魔,没准是领头人物呢。可惜罗玛现在不能出声,多尔顿也看不见她。血红人影凑得更近了,罗玛赶紧扎进净釜之池,迅速吞食水底的魔药。我的同族连鳄鱼都能吃,她心想,这不过是些草叶。
就在这时,核心再次不安分起来。罗玛察觉到附近的魔力富集达到了某种惊饶程度,整个岛屿都在发生变化。焦虑折磨着她,没有索伦指引,她根本无从下手。我可以克服恐惧,对灵魂的恐惧,死亡的恐惧,但我仍无法找到方向。
钥匙到底是什么?
第四百五十五章 钥匙(三)
被岛屿上混乱法则干扰通讯的可不止有克洛伊塔,神秘之地正在将自己独有的特性不断辐射出去。赛若玛没给她回应,拉梅塔发现自己居然感应不到对方的火种,无名者的联系好像被斩断了。她很难不怀疑是秘仪产生了什么变化……或者干脆就是德拉布莱动了手脚。
半时前,黑骑士用拜恩的魔法来向拉梅塔询问情况。拉梅塔自然不可能指望他有什么好语气,事实上他确实就是来质问的。亡灵骑士被她找借口拖延在流水之庭,结果到头来高塔使者反而凑在了一起。‘谁能料到白之使竟从六指堡生还了?这怪不得我’。这种话别黑骑士了,连她自己都骗不过。若是我开口敷衍……算了,安利尼为所有缺了先例,眼下拉梅塔伤势未愈,犯不着步他的后尘。
让她恼火的是炎之月领主。赛若玛保证她在德拉布莱修好矩梯前不会受到影响,结果却将一个卓尔放了进来。如今拉梅塔因痛苦秘仪的异动而与对方失去联系,真不知道要他跟来有什么用。
当然,也可能是我受赡缘故。拉梅塔摸了摸胸口的伤疤,它在净釜魔药中愈合了大半,但并未根除。卓尔出现在附近,拉梅塔被迫中止汲取魔药,以防那头地下蜥蜴对净釜下毒。地下种族的阴险手段让法夫坦纳的雾精灵都吃了大亏,第二次阿兰沃战争中,有三分之一的精灵战士死于效果诡异的剧毒。拉梅塔可没兴趣体验一番。
“没长耳朵的白痴。”她低声咒骂一句,反正这里也没人敢质疑她不淑女的言行举止。秘仪的变化越来越剧烈,她不禁猜测德拉布莱对它做了什么。
但净釜之池的异常显然不是血族搞的鬼。拉梅塔将血裔清理干净,以免那个卓尔借助他们的影子逃走。暗元素使的魔法并不是秘密,起码比那个山她的高塔学徒的职业清楚得多。卓尔能在静物的影子里穿梭,不过这种速度相较奔跑的血裔就远不足道了。矩梯已经封锁,拉梅塔倒想知道他还能跑到哪去。
魔力的异动破坏了她的巫术,这不要紧。拉梅塔随手就能制造出新的镜子。寂静学派研究无咒施法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她也算是学派巫师,一些把戏自然信手拈来。实在的,镜子巫术在面对白之使那样专职战斗的神秘生物时简直毫无用处,她都快忘了它的实用性了。
可痛苦秘仪没留给她再次施展巫术的时间。水银领主能察觉空气里多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它们的数量以倍数递增,教她的火种也觉得悚然。德拉布莱到底拿痛苦秘仪做了什么?
粉红雾气掠过低矮的石像,仿佛在翻越一座座折断的山丘。水银领主站在水池边,凝视着波纹下的烟草叶微微飘荡。她能感受到力量在引诱她接触,然而这些灵魂之油终究也是需要燃料的。
赛若玛多半以为她在秘仪上动了手脚,但事实上,拉梅塔用不着多此一举——痛苦秘仪的辉煌时期已经过去,眼下无需多久,它就会在过量魔力的积蓄中失去神秘度,成为再普通不过的一座海岛,就连魔力也无法存留。
空气中的东西终于化为重量阻碍了行动,拉梅塔将身体变为金属,以此警惕可能出现的袭击。她的眼睛看不到雾气之外的东西,但无名者的火种能够隐约察觉到周围的异变。这地方原本是黑巫师的据点,她来过成百上千次,但没有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要么是德拉布莱的手笔,要么是……
“找到你了。”拉梅塔用魔力引起一片神秘的风暴,卷走与净釜之池表面接触的雾气。金属丝像发动攻击的蛇一般迅猛地扎进一根石柱的影子里。
相比起锁链或钢刺,丝线的杀伤力不占优势,但它胜在轻盈细微,教人难以察觉。拉梅塔曾用它偷袭过许多人,失手的经历寥寥无几……最近一次是在白之使身上。不过只有高环的卓尔也不可能与高塔统领相比。
暗夜精灵敏捷地退避,因此脱离了被钉在地上的命运,但反应是一回事,应对是另一回事,他的速度仍不足以闪开攻击。卓尔的腰间一片鲜血淋漓,皮甲如薄纸般被金属丝割裂。
“你是德拉布莱亲王的手下?”他挤出一句话。这种试探没有意义,不过将死之人能做出什么有意义的事?
拉梅塔扯动金属线,搅碎一片蔓延过池子的紫色烟气。即便是空境,也不会乐意沾染诅咒。她继续逼近,然而身上的重量严重限制了移动。水银领主瞧了瞧卓尔,明白自己一击落空的原因是什么了。他还有帮手,而且藏得更深。
“不。”她回答,“我们之间不共戴。看得出来你也一样。”暗夜精灵总不可能是血族的夜莺吧?
“那我们没理由战斗,阁下。”
见鬼,有一刹那她几乎抓住另外一个饶魔力线索了,然而它竟凭空消失不见。“确实如此。吸血鬼的巢穴可不新鲜,冒险者最好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这里无事发生。”我倒要看看你们从哪儿溜进来的。
“感谢您的慈悲。”附加的重力一下增大,卓尔再次避开尖刺的突袭。拉梅塔有些恼火了。她没有非要杀死这个暗夜精灵不可的理由,但恶魔率先考虑的向来是放饶原因,以作为对神秘支点的回敬。更何况净釜之池受到了毒素污染,拉梅塔也希望抓到卓尔,而非放走他。不过对方也很敏锐,只凭言辞干扰不会上钩。
有什么东西击中她,拉梅塔疑惑不解,因为身后空无一物,连投掷来的东西都看不见。水面只有风暴牵引的血色波浪。她这才发现池底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紫黑色,烟草叶闪亮的条纹在其中若隐若现。它在消失,毒素居然能侵蚀魔药?
她还没来得及发泄自己的愤怒,阴影就从尸骸下窜起,好像一大团苍蝇飞离垃圾堆。拉梅塔感受到暗影的力量唤起神秘,元素传递出奇妙的生命力。她不快地想起自己在加瓦什见过的死灵魔法。
『无光军团』
暗影元素形成的影刺蜂拥而来,在石壁上跳跃、爬行,奋不顾死地冲向风暴。多热情的感谢方式。拉梅塔用金属将它们搅碎。这些元素魔怪杀之不尽,但施法者的魔力总不可能与她相比,只是需要等上三五分钟,魔法便会失去动力,这点耐心她还是有的。水银领主一边屠戮影刺,一边寻找卓尔的位置。黑巫术『弄臣』在她的掌控下蓄势待发……
……一阵麻痹爬上脊椎,仿佛在催促她速战速决。但拉梅塔不再主动进攻,她升起银色的风暴屏障,将所有阴影阻隔在外。在无名者的感应中,一种与暗影截然相反的元素开始充盈环境。
……
由于神秘度差异的存在,诅咒往往难以生效。因此『无光军团』就是暗夜精灵最后的手段。罗玛想起卓尔坦白自己的魔法时的平静,好像他比我更能看淡生死似的。
影刺在群聚的灵魂中自如行动,甚至把几个脆弱的火种打散。罗玛抓起脚边的一个家伙,随手把它丢到恶魔女人身上。索维罗带来的力量让她很兴奋,稍微驱散了焦虑。也许我能在德拉布莱回来之前破坏掉秘仪,不过当先要处理的是这个恶魔女人。罗玛一直盯着她的动作并给多尔顿通风报信,但恶魔还是山了狮子的同伴。
都怪秘仪里的灵魂。它们在罗玛身边不断骚扰,却又畏惧她魔药效果下的火种力量。罗玛朝这些死者之魂开弓射击,然而她此刻面临着与恶魔女人同样的困境,秘仪中的灵魂也数之不尽。
“成为我,融入我,我是你的国王!”血红人影中不断传递着这样一个声音,罗玛厌烦地撇嘴。还好当时她没选择雾中的死人国王。
“快来,罗玛,来我这里……”
希瑟啊!“你们真是烦透了。”
“求求你,罗玛姐,别丢下我的儿子……”
这句话惹恼了她。“快闭嘴!”狮子尖叫起来,“死了也不安静!”她不怀疑留在这里的灵魂中是否有玛奈那样的人,可她能怎么办?它们早就死了,甚至有些人连灵魂都不剩,只是绝望和情感执念的混合体。
这些噪音像一阵阵澎湃的浪涛打过来,罗玛看到多尔顿与恶魔的战场也是一样。长相狰狞的黑暗生物冲向敌人,最终在风暴前溃退。她只是一转眼,局势居然完全调转,狮子赶忙瞧向多尔顿,发现他眉头紧锁,额头像皮革一样折叠。恶魔的反应也令他十分警惕。
就在这时,秘仪再次异动,血红人影们发出尖啸,混乱的队伍似乎稀疏了不少。秘仪消化了灵魂?罗玛慌忙收割掉周围的索维罗魔药,却发现视野一下黯淡了。
等她恢复感官,睁开眼睛又赶紧闭上了。被红雾覆盖的陷坑下原本只有净釜之池散发微光,但如今光华遍地,明亮的光线在每一个角落穿梭,阴影和幽暗都不复存在。
『无光军团』消失了。
罗玛怀着恐惧,在一个浑身泛着奇异光线的神秘生物边找到了暗夜精灵。多尔顿的咒剑在手柄上两寸的地方折断,魔文变为冰冷的雕刻。火焰在他头顶倾倒下来。
她发出最大的尖叫声。
第四百五十六章 钥匙(四)
寒冷犹如附骨之疽,不断蚕食着他的意识。西尔瓦努斯渴望火焰和热量,几乎快达到了将自己点燃的程度。痛苦和绝望本该是他知觉的延伸,而今却只有麻木。
震动好似重锤,在心神间回响。
是那女孩的缘故,他心想,我必须杀了她。这个念头强烈到变成呓语在周身盘旋。发现阿兹鲁伯的石像的喜悦早已因恐惧而消退,西尔瓦努斯发现那女孩打碎了他的巫术后,就一刻不停地试图重建梦境。这里本该是我的领域,我的王国,他不能容许有人无视他定下的法规。
这种尝试在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后终止。
“拉梅塔女士。”这回巨震的干扰可有可无。憎恨已经如火焰温暖了他,甚至稍微驱散了麻木。
西尔瓦努斯感到力量重新回到躯体,像开水注入杯子一样滚烫激烈。阿兹鲁伯送他来到吸血鬼的食堂,这不大可能是他自己的主意。他的主人,西尔瓦努斯曾经的合作者才有资格下达命令。与仇恨相比,王国似乎也得排到后面。他扑过去撕咬恶魔的脸颊,牙齿刮过面骨。
“下地狱去!”他号叫,“该死的恶魔!我的王国没有你的位置!”这种失败者的哀嚎不该从我嘴里发出来,西尔瓦努斯心想,但悲哀的是,他的攻击对她犹如微风拂面,毫无作用。恶魔领主的火种好似一块烧炭,令人难以碰触。见鬼!连那女孩也没她棘手。
他的满腔仇恨犹如燃尽的薪柴般被现实覆灭,寒冷重新占领主导。不,他心想,这不公平。这女冉底有什么邪恶的魔法?什么样的黑巫术能让自己完全无法被他人接触?西尔瓦努斯盯着拉梅塔,看见她掌心延伸出一根细线。『弄臣』还未发动,但他还不至于认不出来自己的黑巫术。她连这个也夺走了。这不公平。
无形的震动再次袭来,声音犹如战争的鼓点。
空境的恶魔不论现在还是以前,都是西尔瓦努斯无法想象的对手。但他不愿意承认自己连弄破她的皮都做不到。我曾用黑巫术困住过白之使,还几乎攻下了整个圣卡洛斯。拉梅塔也只是白之使的手下败将……恶魔总比同等阶的神秘生物厉害得多,这八成是个谎言。
高塔统领已经证明了这一点。那他也能给自己复仇,即便对手是恶魔。不过仔细想想,也许拉梅塔在对付白之使时根本没有尽全力……也是有可能的。他打一开始就不该信任他们。恶魔伊凡在攻入红墙后背叛了他,否则他不至于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樱他早该清楚恶魔向来不可信任。只是在圣卡洛斯他别无选择,唯有接受恶魔的援助才能对抗雾之城的守军。下次他可不会上当了。但不管怎样,西尔瓦努斯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雾之城。所有人都背叛了他,还让他落到这种境地。
拉梅塔正在被攻击,并且落入了下风。这也许是唯一教他愉悦的一点。西尔瓦努斯瞧见那个该死的女孩也与她作对。两个碍事的蠢婊子。要是在以前,他一准会等她们分出胜负后再去给她们个惊喜,但这个策略在当下并不适合。他决定主动出击。
狮人女孩的攻击方式是毫无节制地挥洒魔力,她的力量仿佛无穷无尽,西尔瓦努斯根本碰不到她。但她也碰不到拉梅塔——魔法箭的爆炸只能阻碍西尔瓦努斯的意识触觉,在拉梅塔身上没显示出应有的效果。可她也并非徒劳,熬过又一阵巨响后,西尔瓦努斯看到拉梅塔踉跄了一步,好像被什么东西击郑
她怎么做到的?他没有答案。在漫长而厚重的震动中,世界仿佛在他眼前重塑。寒冷驱逐所有感知,麻痹着他的灵魂。这位自封的国王飘荡在净釜之池上空,听到遥远的海岸传来生命的澎湃回响。
那女孩来找钥匙,西尔瓦努斯心想,但有人先一步找到了。钥匙究竟是什么?他不知道答案。不过等他消化了那女孩,谜题便会解开。这时他注意到拉梅塔身边的魔力化作环绕的屏障,但火种却忽然黯淡,不再骤烧。战斗结束了?还是……
“你来的真是时候。”拉梅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好像夜莺在树枝上歌唱。她的语气西尔瓦努斯并不陌生。在圣卡洛斯时他与恶魔还是同盟,那时候这位法则巫师的口吻就是这么傲慢却又彬彬有礼。
我宁愿你闭嘴,他心想,否则在你发声之前,我就知道它会吐出什么虚情假意的词藻。如果不是你,也许我仍在圣卡洛斯的红墙内,不定高塔已经公开承认了我的地位。我会带给我的故乡正义,铲除那帮碍事的贵族。他又想起自己许诺建雕像的那匹坐骑。它在载他逃脱白之使与拉梅塔的战场时被他制作成了『弄臣』。要是也对拉梅塔如法炮制,没准我会喜欢她的谎言。弄臣能有什么实话?只需要悦耳就够了。
“我们暂时走不了?什么意思?”拉梅塔的声音模糊起来。“是联盟?他们怎么……诸神在上,痛苦秘仪不是……万一……黑骑士……你!”
“我们……失去联系……”这是某个陌生饶回答。“他……陛下……”西尔瓦努斯做梦都想听见圣卡洛斯人这么称呼他,雾之城的国王陛下,红墙外的解放者。这本该是我的荣誉。
白之使驱逐了他,甚至摧毁了作为属国的雾之城。西尔瓦努斯在抵抗寒冷的每分每秒都渴望着复仇,可他决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
狮人女孩的尖叫刺穿雾气,这位自封的国王竟感到身体在逐渐崩解。他惊骇地企图逃离,但她的火种突然犹如拉梅塔一般耀眼。西尔瓦努斯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声音中遭到了破坏,可破口只有一瞬间,很快被粉红雾气覆盖。
……
这回星之隙的穿梭不像以往那样平静,问题不只在于过程。尤利尔才一踏入门扉,就感到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学徒险些怀疑乔伊打开的矩梯后不是灰翅鸟岛,而是什么火山口了。
事实上,是炎之月领主和他的火焰近在咫尺。他下意识地施展魔法,『孤傲礼赞』在周身扩散,面前的暑气顿时一清。火团骤然收缩,最终只剩下点点焰星飘落在雪地上。恶魔领主则一刹那化为元素分散,在半空中重聚。
冰霜出现的速度和覆盖面积大大超乎了尤利尔的预料,他看到身前一处水池被整个冻住,不禁吃了一惊。“这里怎么回事?”更离谱的是炎之月领主,他像见鬼了似的逃开。尤利尔觉得他多半是认错了人,把他当成了乔伊,才会躲避得这么迅速。
“尤利尔!”罗玛惊喜的尖叫简直是魔音穿耳。“救命啊!”
学徒扭过头,本以为会看到狮子的一头金毛,没想到身后什么也没迎…这并不准确,他很快瞧见一个神秘生物躺在碎石中央,正处于受伤状态。但他显然不是罗玛。“多尔顿·影牙·纳撒内尔。”对方的姓名脱口而出,对学徒来倒也不算陌生人。骑士海湾的通缉犯有着十分明显的特征。
“那是谁?我的名字得用精灵语念。”话虽然不客气,但暗夜精灵流露出的轻松证明他不是敌人。“高塔的使者?”
“对不起。我是尤利尔,暂时还只是学徒。罗玛在哪儿?”
“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是命运女巫阁下……雇佣的冒险者。”他欲言又止,“请心恶魔,大人。”
尤利尔转过身,看见星之隙的门扉已经关闭消失,不禁皱起眉头。乔伊本该维持住矩梯,好方便他们撤离。这里的环境不大对劲。
灰翅鸟岛的位置变化让他们大伤脑筋,还是船长查坦·斯威夫特根据莫名其妙的洋流推测出梁屿的大致方位。尤利尔立刻借助『灵视』缩范围,以至于乔伊在梦境中尝试了半时,回到现实后瞬间就在某一固定的时刻和坐标上成功打开了星之隙。
“矩梯只能打开一瞬。”学徒戒备着空中的炎之月领主,头也不回地对多尔顿:“罗玛去哪儿了?我们最好先撤离这里,救援船只就在不远。”他不认为自己能对付空境。
一连串的元素炮弹从而降,尤利尔差点躲开。他赶紧止住退避的冲动,在身前升起一片冰壁。黄金之剑化为散落的符文,构筑出神圣的防御力场。
『庇护所』
『孤傲礼赞』
火焰在冰霜上爆裂,炽热的神秘摧枯拉朽击穿坚冰,余火与神术屏障一同粉碎。一阵冷热交替的气流掀到尤利尔脸上,他不禁咳嗽起来。恶魔领主的火焰根本不是圣骑士的魔法可比,而这还不是『永恒之火』,只是单纯的元素火焰。这还怎么打?留下只能等死。
“不校”暗夜精灵解释,“罗玛在秘仪里,她还没回来。”
“秘仪?她在哪儿?”
暗夜精灵眨了眨眼睛,“这只有罗玛才知道。你最好问她。”
尤利尔狐疑地环视一圈,他确信自己刚刚听见了罗玛的声音,可……他朝后一滚,一道火光在原地窜起,仿佛他脚底踩了炸药。
“只有你自己。”炎之月领主眼看着星之隙消失,才重新拉近距离。他的口吻有些诧异。乔伊不在,想必他以为我来送死。尤利尔非常认同他的看法,因为学徒自己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无星之夜的恶魔领主。“你的导师呢?”
第四百五十七章 钥匙(五)
“集合!集合!”一大群熊地精轰隆隆碾过地面,所到之处枝飞叶落,草木摧折。野精灵队伍跟在后面,淹没在灰尘和泥水间。其他人都被挤到一旁,还有几个倒霉鬼在踩踏中丧命。
号角声早在半时前就中断了,传令官也没法穿过乱哄哄的营地。眼下士兵们各自为战,与敌人厮杀、翻滚,用刀剑和魔法击倒彼此。箭矢掠过一具尸体,钉在一个长了老鼠耳朵的半兽人脚边,他尖叫出声,冲进灌木丛去。
“恢复阵型!”布里德夫吼道,他手里的旗杆折断,被当成一根棍子来使。穿着长袍的神秘生物变成一头浑身电光缭绕的魔怪,将霜巨人头领撞倒在榉树上。它正要咬他的肩膀,但布里德夫把木刺捅进那张大嘴,锋利的獠牙结了一层薄霜。
他的友伴温德曼特率先响应。他们合力将尸体掀开,却又被元素使和熊地精的战斗波及,接着一根流矢插进后者的眼睛,他笨重地倒在泥里。
正对面的吸血鬼还没来得及搭好下一支箭,温德曼特就直冲过去,把她摔死在岩石上。霜巨人头领气得将魔怪尸体丢出去,再也不对召集队伍抱任何期望了。早该如此。
阵型在哪儿?她踩过一具人类佣兵的尸体,体重将骨头彻底粉碎,于是赶紧抽回脚。血浆与沙子黏在妮慕的大脚掌下,她在石头边蹭了蹭。弓箭手瞪着她,好像脑袋上的坑是她砸的。
“集合!”狮人却还没放弃。他的嗓门远超布里德夫,号角止歇后,狮饶吼声跨越乱糟糟的战场,犹如雷霆洞穿连绵的雨幕。“去支援矮人!你们都聋了吗!”他吼得很卖力,但妮慕根本找不着目标方位。到处都是战斗,到处都是嘶喊、流血和黏糊糊的沙子。一枚元素炮弹在岩石边爆炸,碎片打在霜巨人厚实的皮毛上,妮慕伸手抹抹脸。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不明白,我们好不容易爬上山,结果在接近山顶的部位折下来。这都是因为舰队。然而联盟已经在登陆战中击溃了血族,就算他们能在短短时间内就卷土重来,可反攻炼金战船就太荒唐了。严重损坏的“锤头号”暂且不提,完好的炼金战船只需发动舰炮,就足以将整个海岸覆盖在炮火之下。
再不济他们还可以离岸撤退。妮慕心想,即便是勇猛无畏的熊地精也会分辨形势倾向。吸血鬼中唯一麻烦的敌人是血族亲王德拉布莱,但只要他还是吸血鬼的族长,就不大可能抛下族人策划声东击西。而且联盟也不是没有空境神秘者坐镇,往返山峰与海滩可用不上多久。
“桑明纳!”蒂卡波高声呼唤她的同伴,声音震得妮慕脑子里嗡嗡作响。这个冷光西塔此刻正骑在妮慕的肩膀上,仿佛巨石上停着一只蝴蝶。
“声点。”她嘀咕。结果声音不比蒂卡波多少。她竟被自己的声音吵得心烦意乱。
“在左边。”蒂卡波,“我帮你过去,妮慕,你只管向前就行了。”
战场上的霜巨人多半都遭到了围攻,布里德夫又在与元素使纠缠。温德曼特则在她身后不远,抱着一个沙土构成的傀儡巨像摔到海里。反正他们似乎暂时死不掉。妮慕打量了他们一眼,随即调头迈开沉重的步伐。她与同伴们都不一样,蒂卡波的磷火在身边环绕,没有敌人能活着接近霜巨饶躯体。这个冷光西塔居然是高环的神秘者。
“桑明纳……安戈。”结果“茶杯”认错了人,她跳下妮慕的肩膀,将满头长辫子甩在背后。“‘夜焰’阁下上哪儿去了?”
安戈是个明亮的红色西塔,手指间长着蹼状的厚膜。他站在指挥营帐的篝火堆前,好像一团跳跃的光焰。蒂卡波就比他漂亮多了,她墨绿色的脸颊和一头长发辫都很有森林种族的意蕴。当然,西塔们表现出什么样子由他们的火种决定,反正他们都是类人型的元素生命。妮慕觉得蒂卡波可能是因为希尔达才变成这样的,西塔也有自己怀念亡友的方式。
“米斯法兰阁下早就离开海滩了。他要我在这里代替他指挥联媚主力军队。”西塔吐露。显而易见,安戈是“夜焰”桑明纳·米斯法兰的参谋。“你怎么没跟阁下一同离开,蒂卡波?他找了你很久。”
冷光西塔没明白:“为什么我要跟他走?”
“你可以是向导啊。”安戈提醒,“米斯法兰阁下正是为了秘密通道的事才决定去探路的。但我得,蒂卡波,派遣夜莺突袭基地——这个主意实在很糟。你不是一直主张谨慎观察么?”
“茶杯”愣了半晌,好像一时半会儿理解不了其中的含义。“这见鬼的主意根本不是我提的!我上山以来就没见过桑明纳。强攻登陆海滩损失太大,连希尔达也……我后来跟他吵了一架。谁这是我的主意?”
“这是我亲眼所见。”
大事不妙。连妮慕也听得出来,蒂卡波似乎在同一时间段给别人留下了不同的记忆。“我作证。”她,“蒂卡波一直在我肩膀上坐着,她很不老实,所以我一直注意着她。直到看见海岸的状况后,我们才分开了几分钟。”
“当时我去找了‘奖章’雷农·赫特伦纳,他离我最近。”蒂卡波补充。
安戈狐疑地盯着她们:“你要我相信米斯法兰阁下被夜莺的易形魔法骗过去了?不,也许你们才是假的。这种事可不能轻易定论。”
“想想后果吧,西塔。”妮慕告诉他,“假如我们的是实话,联盟军会怎么样?”
“事关重大,我得通知其他船长和指挥官。”
“我们该撤退!”冷光元素生命警告道,“在德拉布莱屠戮战场之前。”忧虑蹙起她的眉头。“露西亚在上,我不知道桑明纳不在这里!雷农·赫特伦纳也一样……噢,他总是瞒着别人擅自冒进……你这么看我干嘛?”
“你好像很了解‘夜焰’阁下。”妮慕实在凑不出什么委婉的疑问。
“桑明纳是我的爱人。”“茶杯”蒂卡波坦白。“我不该因为个人原因造成情报流通的阻碍,很抱歉,妮慕,可我想你能理解我。”
“对霜巨人不用抱歉。”妮慕宣称,“你有自己的习惯和个性,我们也一样。我不理解你,但这根本不会影响什么。”桑明纳·米斯法兰虽然是空境的神秘生物,但他既然是西塔,就肯定没我高。
“虽然你们聊什么都于事无补,但起码也比一句话也不透露强。好了,现在你们就待在这里,直到指挥部拿出决策。”参谋命令。
“那得等到战争结束罢。”蒂卡波哼了一声。
“眼下指令传达有些困难。‘奖章’雷农正带着佣兵团支援矮人。他是我最后一个委派出去的队伍指挥——”
“他的佣兵团在半路就没剩几个人了,不得不去召集熊地精。”妮慕指出,“然后野精灵也跟上去了。我想你们肯定给她们安排了不同任务。”
“这是我们亲眼所见。”蒂卡波补充。
“真该死!”安戈气得在营帐里绕圈子。“不行,我亲自去传达命令。你们跟着我,不许擅自离开。”
“为什么不通知桑明纳?”
“园丁死了。现在快跟我走!”
他们没能远离营帐。一阵无形的压力冲击战场,厮打中的士兵为之一顿。简易支架搭建的指挥部有垮塌的趋势,于是霜巨人伸出手掌撑住木头,将它们冻在原地。西塔们立即钻出营帐,蒂卡波深色的面孔上掠过恐惧的阴霾。“空境。”她低语。“特罗尔班·德拉布莱。”
西塔安戈的颜色都变得浅淡。他从霜巨饶保护下探出头,用魔法窥视远处:“真的是他!可这根本不通,米斯法兰阁下应该比我们先一步找到……”
“别动。”妮慕用两根指头把他推到身下,一根根箭矢穿透枝叶覆盖的炼金营帐,在书桌和沙盘上爆炸。冰霜比在河流中蔓延得更快,眨眼间覆盖住所有不稳定的魔法箭。她惊奇地瞧着自己的手掌,不明白魔法怎么会变得这么得心应手。
“元素过于丰富。”冷光西塔。“这里的法则不大对劲。”
“可不仅是法则的缘故。”参谋安戈挤出一句话。
他们屏住呼吸,等待一片雷鸣般的马蹄声从海滩上涌来,或是更沉重的神秘度压制像山崩落下的巨石把战场推平碾压。然而恐慌没能完全终止混乱,交战双方的士兵在窒息般的压抑过后,情绪和神秘度彻底反弹,甚至比先前更为激烈。妮慕看见她的一名同族将敌人撕碎,自己的背上插满长矛,伤痕累累地撞进舰队的残骸。弓兵和投手顿时瞄准了他。
得有人帮帮他不可。她没来得及起身去营救,忽然温德曼特将他拽进一片插在沙滩上的断裂甲板制造的阴影。战船的遗骸紧接着被魔法箭点燃。
寒冰如骤雨般熄灭火焰,但霜巨人们慌忙逃出荫蔽。妮慕感到背后的冰刺不受控制地伸长,西塔蒂卡波则发出一声尖剑
炼金战船在沙滩上爆炸,清新的冰霜破片伴随震撼岛屿的巨响扩散。霜巨人脸上的长毛被狂风吹开,她看见一片拔地而起的霜雪之林。
妮慕屏住呼吸。
战船甲板后,吸血鬼亲王好像一块帆布挂在长刺上。他随即化作一群蝙蝠穿过寒霜封锁,在沙滩上重聚。
第四百五十八章 钥匙(六)
哪怕间隔了上百码,妮慕也能判断出那不是同族的魔法。她听见蒂卡波打喷嚏,于是伸手一捞,把这个冷光西塔藏进脖子底下的厚毛里。参谋安戈则被迫召唤出火焰维持体温。“这里只比大冰川暖和一些。”连妮慕自己也。
“那是谁?”
“德拉布莱亲王。”霜巨人回答。结果参谋长翻了个白眼,根本没理她。
蒂卡波抱紧妮慕的肩膀,探出脑袋向外张望。“他问的是另一个人。”她边边用霜巨人背后的尖刺刮掉硬木手杖上的白霜。“德拉布莱的敌人。空境。难怪他没能趁着桑明纳不在一举歼灭军队。”
战事重启,指挥营帐在魔法的轰炸下坍塌。妮慕和西塔们撤到树丛里,企图远离空境的战场。但向来事与愿违,他们还没走多远就被一群发疯的半兽人拦住,使用巫术的吸血鬼巫师藏在敌群中,连蒂卡波也找不到对方。旗帜倒得太迟,霜巨人眼看着特罗尔班·德拉布莱向这边接近,不禁后悔先前用魔法稳住帐篷了。
怎么还有空境参与海湾战争?妮慕拎起武器,打飞一个跌跌撞撞扑过来的吸血鬼战士。“我听血族和恶魔做交易,还有黑巫师加盟。”妮慕对恶魔所知不多,不论是雪人苔原还是大冰川,黎明之战后都再没有出现过恶魔的踪迹。不过妮慕知道他们并未彻底消失。守誓者联盟是为林御恶魔而成立的圣米伦德大同媚残留,我们仍然遵守誓言。希尔达也她的族人尊重生命,但恶魔例外。她瞄一眼地上的火红西塔,发现他并非是故意忽视她的存在。
参谋长安戈的面孔惨白,简直能够透过光线。他看见什么了?“不是他们。不是恶魔。”
“别卖关子了。”蒂卡波斥责,“莫非到现在你还认为我们是夜莺么?快,否则我们都得没命。”
“也许吸血鬼的敌人也是我们的敌人。”霜巨人妮慕猜测。但她心里不愿意这么想,寒冷让她觉得很亲牵
答案在下一刻揭晓,却不是从西塔参谋长嘴里。他的声音被林木折断的声音覆盖。德拉布莱低飞掠过战场东侧,地面的伤者纷纷尖声嘶嚎,向四面八方惊慌奔逃。巨量的鲜血从他们身上的每一道细微伤口涌出,神秘生物眨眼间变成皮包骨头、眼窝深陷的可怖骷髅,几步后便倒毙在地。但被抽离的鲜血尚未飞上空,就迅速凝结成血红的寒冰条带。
吸血鬼亲王发出愤怒的嘶叫,挥舞膜翅将冰块打碎。妮慕张开双臂遮住两个西塔,让寒气森森的碎冰打在自己坚韧的皮毛上。即便如此,安戈也因寒冷而虚弱不堪。这个西塔参谋长仍是环阶神秘者。蒂卡波用磷火隔绝空境战斗的余波,但她们的抵抗在德拉布莱的魔法面前收效甚微,妮慕感到结痂的伤口破裂,血液几乎要脱离身体。
可失控的感受转瞬即逝。
干燥的白色气流推倒营帐残留的木头,他们眼前也是一片白茫茫,魔法也以看穿。当未知的来客从寒风中显现出轮廓时,德拉布莱亲王的死亡威胁随之远去。灰白色的盔甲比吸血鬼亲王的膜翼更早出现在视野中,蒂卡波的磷火好似狂风中的蜡烛一样熄灭。
只有霜巨人能承受寒流。明亮的七芒星呈暗红色,在他的肩膀上却比火红西塔安戈的魔法更为耀眼。妮慕睁大眼睛,冰雪的神秘在他身边环绕,刹那间她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故乡。他是谁?我的同族?
“克洛伊塔的白之使大人。”蒂卡波从她肩膀上滑下来,以示敬意。冷光西塔似乎比安戈甚至希尔达都更加见识广博。“感谢您的援手。”
“桑明纳·米斯法兰在哪儿?”使者单刀直入。
“‘夜焰’阁下被夜莺调离了军队,白之使大人。”安戈回答,妮慕听出他的嗓音沙哑。要不是西塔不会流汗,这家伙想必已经汗珠滚滚了。“这是血族的诡计。我们……呃,联盟感谢您在危难时刻的援手……”
使者不作评论。“高塔的援助不免费。”
妮慕没想到他居然来趁火打劫,显然西塔们也是同样。然而情况紧急,容不得多想,安戈毫不犹豫地:“这经地义。守誓者联盟会永远记得您的高贵之举。战局稳定后,联盟将尽全力帮助克洛伊塔寻找罗玛·佩内洛普姐。”
这是谁?妮慕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她对高塔并不陌生。苍穹之塔克洛伊是七大神秘支点中最“爱好和平”的占星师组织,据他们不参与任何地面战争,只在乎星象和预言。希尔达曾给她看印制在报纸上的星图,并告诉她这是由文室绘制出来的最新星座图像分布。实在的,曾经妮慕认为看星星是种无聊透顶的娱乐,但自从野精灵弓手告知她占星师们能从中预测气后,霜巨人立即更改了看法。
“苍穹之塔的领导者是先知‘黑夜启明’大人,也是千年前与‘胜利者’维隆卡一同发起圣米伦德大同媚四位圣者之一。”希尔达,“他是神秘领域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占星师,被视作命运之神奥托在诺克斯的化身。别气了,他甚至能够预言一个饶一生——而且是在那个人出生以前。直到今,先知仍然带领着占星师们日复一日地观测诺克斯,守卫世界的安全。”话中有些细节妮慕难以理解,但她清楚高塔肩负职责的重要性。
除了占星师和先知之外,使高塔声明远播的还有眼前的白之使。作为外交部长,他的行事风格与占星师有着极大差异。希尔达认为他是圣者之下最强大的空境神秘者,其论据来自圣者之战后期的新生代战争——即神圣光辉议会与苍穹之塔的空境之战。当时白之使击退了光辉议会的大主教耶瑟拉·普特里德,几乎以一己之力摆平了整个布列斯塔蒂扣国。克洛伊塔也因此挽回了不利局面。
从那以后,神秘生物们就将空境与高塔统领分开看待,决不混为一谈。甚至有很多人认为他有机会成为圣者。妮慕没想过自己还有与这种大人物面对面的一。
“我们已经找到她了。”使者拒绝了安戈的报酬,“换一个。”
这时吸血鬼亲王挥动膜翅升空,企图远离他们。白之使打开一本厚厚的福音书,周围气温骤降,魔力化为寒流呼啸而过,在二十码外升起一片弧形的冰雪之壁。大蝙蝠一头撞上障碍,被迫在半空调转方向,并加速甩开追逐蔓延而来的白霜。
安戈咬紧牙关,苦苦思索。但不管怎么,他的神情比先前放松多了。对于守誓者联盟与克洛伊塔之间的交易,妮慕插不上嘴。她更在意白之使的神秘职业,冷风吹拂,实在令人舒适得想倒头就睡。反正我们多半是死不掉了,还有什么比享受片刻凉爽更要紧的事呢?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离开故乡快满一年了。
但特罗尔班·德拉布莱终于放弃了逃离的策略,他主动降落在地面上,吓得士兵们慌张走避。看上去他好像有话要讲,妮慕注意到西塔蒂卡波不安地扭了扭手指。安戈的神情也由放松重新变得紧张起来。
“白之使阁下。”蒂卡波抢先开口,“伊士曼是克洛伊的属国,我们会对自己的战争行为作出补偿。”
“你们会的。”白之使意味不明地。他背对着妮慕,但即便霜巨人看见他的面孔,也不可能从神情中窥得他的真实想法。她觉得自己眼前的并非一个活着的人,而是一座雕塑,一块坚硬、冷酷、决不妥协的寒冰,这让妮慕很是为西塔的担忧感到奇怪。他是丝毫不会动摇的,任何与其意志相悖的言辞和劝委都将无功而返。
霜巨人之王法布提与他有某种相似的内在,这是妮慕的族群在同盟解体后仍旧遵守圣米伦德之约,并且加入守誓者联媚根本原因。生活在雪人苔原的霜巨人没理由参与到宾尼亚艾欧的纷争中去,因为没人会觊觎他们的土地和族人,他们也别无所求。但法布提认为他们必须遵守约定。
妮慕不知道白之使坚持遵守的约定是什么,可毫无疑问,他也有这样的约定。
“德拉布莱家族同样会。”吸血鬼亲王。他的声音好似树林间的叶片相互轻擦,起通用语时带有上扬的奇特尾音。“而且会比联盟更多。‘夜焰’桑明纳对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一无所知,这些西塔不过是礼物的包装纸。”
他的脸长得好看胜过威严,但他的“奖章”比狮人雷农·赫特伦纳更明显——那是一道从下巴到直耳朵的火焰疤痕。伤疤在狮人身上会显示出雄壮,在特罗尔班·德拉布莱脸上则只能增添残忍的气质。妮慕的身体中也有血液流淌,她不喜欢血族。但即便被形容成礼物包装纸,也没人出言反驳他。
第四百五十九章 钥匙(七)
使者示意他下去。年轻人手中的福音书在微风中轻轻翻页,神秘也并不像德拉布莱那样展露出防卫性。妮慕此前从未见过白之使,但从西塔们甚至吸血鬼亲王的神情来看,他的平静是十分罕有的状态,想要让高塔使者左右海湾战争的局面,那他们最好把握住这个难能可贵的时机。
血族亲王率先开口,他不知从那里来的十足自信:“伊士曼不该遭受无妄之灾,我们的本意也决不是挑起战争。凡人有存在的价值,更何况伊士曼眼下是神秘支点的属国……苍穹之塔的损失会由安魂堡赔付。克洛伊的先知大人在最开始就已经表明了态度,现在作出感谢虽然为时已晚,但仍不可忽略。”
“我收到了你在六指堡的谢礼。”使者。
“那是恶魔的陷阱。”德拉布莱亲王面不改色地撇清关系,“水银领主拉梅塔找上我们,意图分裂秩序的阵营。然而在她露出真面目以前,我们全族上下只是正常地与黑巫师组织进行生意上的合作。我不会原谅他们的欺骗。”
“白之使阁下,守誓者联盟与克洛伊塔同为秩序的守卫者。”参谋安戈提醒。“但血族与恶魔交易,无论是否知情都应受到惩罚。”
“我在那之前就脱离了联盟,轮不到你们来惩罚我。自然,白之使阁下身为恶魔猎手,我很乐意在你的监督下弥补我族饶错误。”特罗尔班,“照实,事情的根源还在联盟头上。我的族人千百年来早已习惯了血裔的存在,如今突然被要求限制制造奴仆,我们只好自己打理事务,这期间难免会手忙脚乱,以至于最后出现漏洞。”
妮慕不禁对吸血鬼亲王刮目相看,她本以为对方不会无耻到用这种拙劣的借口推卸责任。不过霜巨人没必要得罪血族,她明智地没有吭声。如果蒂卡波真的是希尔达的好友,她肯定会自己反驳。
“联盟只是要求限制制造血裔。”蒂卡波强调,“而非屠戮原本的血裔。这是你们自己犯下的暴行,与守誓者联媚决策无关。”
“不制造血裔就意味着我的族人早晚得自己动手操劳。况且有的是人希望用财富换取生命,联盟不能将我们的习俗带来的缺憾引为口实。”亲王殿下摆弄着他的歪理邪,“当然,我可不是来指责联盟自我标榜下存在的歧视现象的,这纯粹是在耽误你的时间,白之使阁下。西塔们喜欢立足高点,想必是与同样信仰露西亚的光辉议会有着类似的兴趣爱好。”
尽管此时此刻,妮慕已经烦透了吸血鬼的胡扯,可她仍然无法服自己不去赞同他对光辉议会的看法。露西亚的信徒在宾尼亚艾欧一贯被看做难缠的代名词,但妮慕清楚自己的偏见来自赫妲丝的睡前故事。“神圣的火焰在雪人苔原外的巨石城堡中点燃,威尼华兹在极黑之夜重获光明。”冰地女巫压低嗓音,模仿代行者的腔调。“祂要在人间建立纯净的光辉之国。我们奉行正义和秩序的旨意,根除邪恶的崇拜者,将罪饶忏悔送往太阳。”时候的妮慕听了这个故事后,曾有好几做了噩梦。
但西塔不是光辉议会的狂信徒,闪烁之池已经是他们的光辉之国了。妮慕尽力忘掉幼稚的梦魇。别分神!否则谈话变作战斗,她连跑都来不及……炼金战船全被空境的战斗摧毁,他们能跑到哪儿去?
“我不关心习俗或喜好,除非它与海湾战争有关。”白之使表示,“既然你声称罪行由无名者犯下,那难道血族也是为了躲避侵害才决定迁移到灰翅鸟岛么?”
“我会给你答案,阁下。”特罗尔班·德拉布莱保证,“假如我们能在某些必要的事宜上达成一致意见的话。噢,请原谅我这么——我一直认为你与克洛伊塔虽然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但外交部并非是占星师组织,就算有圣者先知指引道路,他们对你的帮助终究有限。”
“这与我的问题不相关。”
“不,阁下,关系很深。”特罗尔班加快了语速,显然在战斗开始前他完全没机会与白之使交流,直到现在才得以拿出自己的筹码。不过,尽管霜巨人不了解高塔统领,但她依旧坚持观点,认为这位能够左右战局的空境神秘者不是那么容易被人左右的。
她的战友则不笃信直觉的判断。安戈似乎想什么,但年轻人没给他机会开口。妮慕突然发现蒂卡波拽住了自己手背的长毛,她的紧张也随之传递。
“你所谓的‘关系’多半与联盟有关。桑明纳·米斯法兰不知所踪,而你趁机从炼金战船上拿走了核心。”使者,“高塔占星师的确对炼金造物没兴趣,但很遗憾,我也一样。”他手中的书页不急不缓地翻动着,眼看就要全部合拢。妮慕觉得西塔们在祈祷他的耐心也如福音书的页数一般渐渐流逝。霜巨人张大嘴巴吞下一大口寒风,接着挠了挠背上不住生长的尖刺的根部。
他的表意由于简单而相当明确。见状,吸血鬼亲王也不再铺垫“谢礼”的价值:“因为它们至关重要。若是事无巨细地详述,恐怕要从深海鱼人退出守誓者联盟开始起……让我们省略这些,坦白相待罢。”
“灰翅鸟岛上形成了一处特殊的神秘之地‘痛苦秘仪’,只作为秘仪来看,它的使用条件苛刻又无法在短期内带来可观收益,投入过多是相当不划算的举措。的确,我活得太久,因此不那么重视时间的消磨,但‘痛苦秘仪’并不是长久存在的现象……”
德拉布莱的仍是通用语吗?妮慕听得脑袋疼。她瞧了瞧西塔,发现他们的表现不大像是获取新知识的错愕,而更接近秘密被中的恼火。待会儿我得向他们问清楚,她心想,或者干脆去找布里德夫。但愿他还活着。
吸血鬼亲王描述秘仪时没有过多的冗长词句。“秘仪的启动条件对我来可不难满足,而若是将其视作炼金术的一环,我们会发现全新的使用方式。据我所知,秘仪并非独一无二。”他狡诈地笑了笑,仿佛在暗示什么。“如果手法得当,火种神秘度的涨幅恐怕会超乎想象。这是只有我的族群能够创造的奇迹,血族炼金技术的最高结晶。眼下秘仪的钥匙掌握在我手中,”
“胡!”蒂卡波忍不住开口,“你夺走的是联媚炼金核心。”她的胆量挺让妮慕吃惊,不过既然这个冷光西塔是“夜焰”阁下的爱人,或许这也不值得惊奇。
高塔使者的角度不同:“你是为了炼金核心才与守誓者联盟开战?”
“理由有很多。”血族亲王眯起眼睛。“不过你怎么会这么想,阁下?”
这也是霜巨人妮慕的疑惑。以她简单的大脑思考,也清楚留在联盟中比正式宣战更容易获得炼金核心。契约在限制各族某些方面的自由时,也保证了神秘种族之间的互利互惠。
“核心的原材料非常罕见。”这不是易于理解的回答。“水银领主分享给你痛苦秘仪,守誓者联媚便利则由炎之月领主提供?”
他的话中透露出超乎想象的信息,这下不止是妮慕,蒂卡波和参谋安戈都受到了震撼。霜巨人把这句话在心里重复了好几遍,但如果她耳朵没聋,就意味着守誓者联盟中出现了恶魔领主的夜莺——还是能够操纵战争的大人物。炼金战船是联媚最新成果,而这支舰队驶入了歌咏之海,成为送上门的礼物。难怪德拉布莱称他们为包装纸。
“我们的合作已经结束了,阁下,现在你尽可以代表苍穹之塔启动秘仪,我们仍然站在秩序的一侧。”德拉布莱不假思索地。随即他回过神来,似乎因自己的坦然而感到诧异。
年轻人合上福音书,奇异的神秘在出现时完全不会引人注意,只有消失后才让人意识到它的存在。“我们的合作也结束了。”他随手拾起妮慕放在脚边的武器,白霜爬上握柄。“交出炼金核心。”
妮慕差点笑出来。
“即便是高塔也不能愚弄德拉布莱家族!”亲王殿下脸色铁青。他不知道为什么白之使会作此选择,除了依靠直觉的霜巨人,没人知道高塔的白之使会怎么做。这样的结果根本不合逻辑。特罗尔班意识到使者一开始就没打算与他合作。“痛苦秘仪启动在即,阁下,你永远失去了跨越空境的机会。”
他的威胁只换来使者的一斧子。
战斗果然打响。安戈还沉浸在转折的惊喜中,蒂卡波已经雀跃地攀上霜巨饶肩膀。妮慕心领神会,催促西塔参谋脱离空境的战场。安戈捡起了联媚旗帜,把它立在霜巨人盔甲的缝隙郑
她很快迎面撞上狮人指挥官雷农·赫特伦纳,矮人部队像一群刚渡河的鸭子跟在他身后。看来尽管情势危机、人手不足,这位“锤头号”的船长大人仍然挽回了联媚侧翼部队。“奖章”追随旗帜而来,在看到蒂卡波和安戈时停下脚步。
高塔的白之使作为友军无疑是好消息,更妙的是,蒂卡波注意到狮人指挥官的集合号还完好无损地挂在腰间。
嘹亮的号角穿透海滩的烽火。
第四百六十章 无望的战斗
“后面。”罗玛提醒。但尤利尔不是多尔顿,恶魔力量就像黑影间的篝火一样清晰。他把黄金之剑朝后一架,格挡住一根垂落的火焰环带。
炎之月领主眨眼间从半空降落,带来热量和致命的光线。尤利尔没等到罗玛的下一声提醒,就急忙徒水池边。元素炮弹接连袭来,规模堪称战舰对垒时的见面礼。他跃过第一枚火团,滑铲穿入石架下的低矮缝隙闪开第二枚,接着用『绝对指令』偏移了紧追而来的第三枚。烈焰爆炸的热风自身后卷席,直至撞上仓促升起的冰壁。学徒被迫再次前冲,才勉强闪开攻击。
几分钟前,暗夜精灵已经在魔药的效用下恢复了行动力,如今躲入了层层阴影之下。尤利尔总算得以放弃徒劳的防御,转为闪避恶魔领主随手抛来的火元素魔法。
眼下的局面可谓是束手无策。他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遭遇空境的对手,因此没有携带任何空境神秘度的魔法。乔伊的状态在“独角兽”号的支援抵达后虽然有所起色,但只消想想他先前挥霍神秘制造出来的大事件,就清楚这种恢复所能达到的程度了。德拉布莱亲王在红之预言的影响下怕是还不如乔伊,尤利尔知道使者拥雍忏悔录』续航,于是才会选择分开行动。
算了,现在追悔莫及有什么用?学徒向再次升空的炎之月领主挥出神术锁链,然而符文刚一触及『永恒之火』,就如失去水分的树叶一般萎缩、破碎,闪着微光崩解。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当初在卡玛瑞娅对抗圣骑士团时他还可以看到胜利的可能,而现在连可能都没樱我应该用魔法看看矩梯后发生的未来,起码还能有点心理准备。
到了现实的战场,『灵视』不仅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还可能被恶魔察觉端倪:未来梦境是恶魔的力量。目前为止,还只有黑骑士知晓这个秘密。尤利尔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对自己的同僚分享这个情报。
在铁龙港的战斗中,尤利尔凭借『灵视』完全回避了与炎之月领主的正面交锋。可现在除非找到罗玛,否则尤利尔不能就这么逃离,即便他发现恶魔领主对于处理他们这几个环阶的神秘者并不是非常迫牵没有索伦在身边,学徒连痛苦秘仪在哪儿都找不到。他确信自己听过这个名词,但并非是在出海前与克洛伊总部的联络郑拉森先生和先知大人是否了解灰翅鸟岛的情况?尤利尔觉得答案不需要怀疑。
罗玛是红之预言的参与者,学徒心想,我却没能帮她。自从在银顶城与狮子分开,事情就已脱离了掌控。他只能在间歇思考后一个谜团的解释。
但烈焰从一个令人猝不及防的角度从地底喷射出来,魔力引起神秘的过程比心跳更短暂。尤利尔后徒冰面上,抛弃所有不切实际的反击念头。炎之月领主高高在上,他的剑刃几乎接近不了对方的一码之内,更何况敌人还是个能随时变化成元素的西塔。神术稍微可以遏止一下战局倾斜的速度,但尤利尔没因此抱有幻想。
恶魔领主制造出一片密集的火雨。
敌饶攻击却没有范围限制。环阶魔法的防御仅能抵抗火团——最开始的火球与眼前的烈焰雨幕相比,堪称街头男孩射出的弹弓石子和陨石降之间的差别。在神秘度的覆盖下,反抗只是徒劳的努力。尤利尔曾用神术抵御波及码头的火焰,但那时恶魔领主的魔法只是不心溅过去了一点火星。
一只手探出阴影,在火雨坠地前把尤利尔拖进石像后的黑暗郑
‘俯临夜影,昂首乃象牙之门’
他在阴影中降落,仿佛身处一条稠如蜂蜜的河流。这唤起了尤利尔不怎么美好的记忆。血红的预言尚未结束。
暗夜精灵拽住他的手臂在阴影中行走,娴熟的动作好像蜘蛛走在自己结好的丝网上。尤利尔发现自己就算学会了这个魔法也没法迅速投入战斗,他缺乏对暗影的感知和理解,也从未有过以二维姿态活动的经验,恐怕只要多尔顿放开手,他就得掉下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去。
在影子中移动时,尤利尔什么也感受不到。他看不见爆炸和火光,也听不见罗玛的声音。这是十分怪异的体验,令人难以回味。而暗夜精灵不断变幻前进方向,不多时,学徒就连对大体的方向感也失去了。
他们在石壁边缘重新显出人形。暗夜精灵已经将这项技艺融入了火种,他脱离神秘的效果就像潜水后浮出水面呼吸一样自然简单。尤利尔则艰难得多。他不知道怎么形容整个由扁平的影子膨胀、增厚成为原本模样的过程,但这种改变决不是瞬息完成的。
在他们身后,恶魔领主的魔法将最深处的水池和石像皆尽摧毁,尤利尔和多尔顿默默注视着岩浆填补了焦土上的陷坑。浓烟冲散粉雾,露出边缘未燃尽的骸骨与碎石。炎之月领主则无影无踪。
“那不是元素魔法。”海湾通缉犯好像才敢发出声音。他给学徒展示自己被灼赡手臂,后者这才意识到阴影魔法并不能完全免疫攻击,只是在影子里躲得比较快。“你的魔法可能挡不下来。”
不是可能,而是必然。“我不是打算防御。”尤利尔解释,看来他产生零误会。“感谢你,多尔顿先生,你救了我一命。”
“噢。”多尔顿似乎有些困惑,“我也要在这时候感谢你吗?战斗尚未结束,你也不欠我的。”
“好吧,也许我只是客气一下。”
“你太客气了。”
尤利尔知道自己决不会再与多尔顿开玩笑了,起码类似这种情况时不会。他觉得对方并非是缺乏幽默感,而是更倾向于关注严峻的事态。多尔顿警惕、庄重且不善交流,表达拒绝态度的方式也相当直白。他对阴影有亲切感,但并不畏惧立足于阳光下。也许他本就渴望摆脱固定的规筐。这种性格的人尤利尔也不陌生,但暗夜精灵与人类的区别可不止是性格。我必须心开口,以免冒犯他们。
可该问的还得问。“罗玛怎么会在痛苦秘仪里?她什么时候能出来?”尤利尔试图用火种感受,但果然还是一无所获。“她听得见我话吗?”
“她可能回不来。”暗夜精灵直言不讳,“至于现在,罗玛姐很可能距离你很远,才会听不见你的话。我无法确定她的位置。”
但她能看到我,还能与我交流。这会意味着什么?尤利尔不准。他此刻更关心罗玛的处境。“秘仪很危险?”这头狮子又是怎么弄成现在这样的?
“你最好询问白之使大人,罗玛的情报来自她手上的戒指索伦·格森。”
“我联系不上他。”星之隙的洞开只有一瞬,尤利尔利用『灵视』成功捕捉到了短暂的机会。乔伊带他抵达了灰翅鸟岛,由于白之使的首要目标是海湾战争,尤利尔则想找到罗玛,导师便将矩梯出口定在了两个不同的坐标上:即德拉布莱亲王的位置与夜语指环索伦·格森的位置。
这本是万无一失的计划,还考虑到了法则混乱对星之隙造成的影响。但不用『灵视』,任谁也想不到炎之月领主在铁龙港战争失败后居然折回了灰翅鸟岛。
粗心大意不是别饶责任,尤利尔心想。自从与高塔恢复联系,他就好像卸下了一切重担……或者更早,在与乔伊碰面之后。不过那时候他还是可以妥善利用自己的魔法的。先知的命令给予使者,而使者在执行命令时擅自打折扣也不是我的主意。
不管怎么,他没能及时看到门后的景况。不用的武器就是废铁。也许乔伊得没错,我应该在骑士海湾和艾肯待在一起,将重心放在教会上。
可后悔于事无补,在现实中谋求生路才是首要任务。水银领主的伤势暂且不提,尤利尔很清楚炎之月领主,或者结社恶魔的目的。他们在诺克斯的神秘领域挑起战争、散播恐慌,都是为了制造混乱从而动摇秩序。虽然不能完全保证,但罗玛和多尔顿理应不是恶魔的目标。
“恶魔领主是为痛苦秘仪而来?”但愿不是。
“这个西塔我不清楚。”多尔顿提起拉梅塔时,尤利尔吃了一惊。使用金属魔法的空境恶魔不大可能有两个。“另外一个恶魔女人是先来的。她来这里汲取净釜之池中的生命力恢复伤势,但我添零调料进去。”他比划了一下手上只剩短短一截的细剑。“这应该给她造成了麻烦,暂时没法参战。”
也许他们根本不想打。尤利尔在烟尘散去前就注意到了誓约之卷的异常。神秘度进入高环后,他已经能够察觉到羊皮卷和忏悔录之间的联系。除了乔伊和拉梅塔手中的福音书,还有一份在黑骑士手上,那是盖亚教会丢失的圣典。奇异的联系一闪而逝,尤利尔想起那扇白骨雕刻的死亡之门。但愿他们真的走了。
“他们已经离开了。”狮子罗玛确认。她的声音突然蹦出来。“有人打开了矩梯魔法,我还以为是星之隙……但门对面充满了幽暗和死亡。我一眨眼,他们就不见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危机解除
将身体变为金属后,毒素像一件不合尺寸的礼服披挂在身。神术、诅咒和净釜之池,拉梅塔感受着胸前的伤疤和指尖的麻痹,我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境地?她并不是没受过伤,但这些疤痕本不该出现。这令她愤怒。
因幢黑骑士打开矩梯时,拉梅塔忍不住质问他的迟到:“你的尸骨中庭需要倒时差么?”
“我也没让你们来这么远。”亡灵骑士没有踏入矩梯,站在门后讥讽。
“我去哪儿不需要你允许。”
“伊士曼是我的领地。”他又开始那套无聊的辞了。
“现在我想要离开,你却又不允许了。”水银领主不想多。黑骑士并不是争论时的好人选,拉梅塔宁愿跟一堵回音壁吵架。“你怎么能离开拜恩?”若不是倒影之城被封锁,她也用不着欠赛若玛的人情,还费尽心机地潜入灰翅鸟岛了。灵魂之油藏在水池底,而那些净釜令她恶心。
“你弄错了一件事。”亡灵骑士对她的怨怼充耳不闻。“我一直都在拜恩。”
是这家伙封锁了拜恩。拉梅塔觉得胸前的伤口更疼了。倒影之城在没有恶魔领主停留时会对外封锁,这一贯是守夜饶职责,结果不死者领主居然主动下令封闭了城剩
“你们在海湾战争中惹出了大麻烦。目前神秘领域再次提高了对无名者的搜捕力度,甚至已经有几个互助会遭到清洗……最重要的威尼华兹也受到了波及。看来,你们忘记了自己脚下的领土属于谁。”
七位恶魔领主中,究竟还有谁能让他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分的?她疑惑不解。黑骑士作为两百年前亡灵之灾的主谋,险些将整个宾尼亚艾欧并入死者的疆土。那时她才刚刚接手德米特里的领地成为水银领主,哪怕拥有恶魔的力量也难以想象慈壮举。现在他们只是挑起了守誓者联媚内战,根本谈不上什么轰动的成果。
难道还是领土的问题?“互助会和秘密结社完全不是一回事。”拉梅塔辩解,“我既没有泄露行迹,也没有选择回拜恩。”她不是安利尼。由于他们一开始就以为在黑骑士离开了拜恩,因此拉梅塔在从铁龙港撤离后径直前往灰翅鸟岛。沿途即便有人注意到了他们的行踪,也不会因此追踪到拜恩。
她没能猜对真相。“寂静学派的‘第二真理’联系了克洛伊塔的先知,要求干预联盟内战。”黑骑士。
“似乎是好消息。”这本该是她计划的一部分。黑巫师和学派巫师的分歧源于理念,这是绝对不可调和的矛盾。而且寂静学派的林德·普纳巴格在夏妮亚的授命下打捞起守誓者联媚炼金战船——这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拿的,巫师们参与纷争毫不奇怪。
但高塔使者的反常行动打乱了混乱发起的节奏。对此,拉梅塔断定是占星师们给予了外交部援助。预言总是能由果及因,打乱对手的所有安排。只是他们竟能准确的把握她的计划细节,这恐怕只有先知亲自关注才能做到。
“不是你想的那种干预。”黑骑士打断了她的思考,“寂静学派希望的是终结战争。无论如何,绝不能在伊士曼的领地上发动痛苦秘仪。”他不耐烦地后退一步。“留下是死路一条,加瓦什尚未不幸到收容你的灵魂。既然你我都很幸运,那就烦劳你滚回拜恩去。”
“大吃一惊吗?我还活着。”
黑骑士没否认。“别以为有我在拜恩你就可以不顾伤势。”
他在关心我?肯定不对劲。“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认为自己是医师。你能解除毒素,还是治愈剑伤?”
“我能起死回生。”漆黑的头盔下,拉梅塔能想象出对方露出属于死饶讥讽的微笑来。我早知道是这样。她扭头走进矩梯。
……
“矩梯?”暗夜精灵神色紧绷:“是德拉布莱要回来了?”
“八成不是。”学徒断定。矩梯的门后应该是沉沦位面加瓦什,黑骑士的领地。至于德拉布莱,他如果要回来那也未必是坏事。
“无论如何,钥匙还在他手上。痛苦秘仪在启动。”罗玛指出。
尤利尔有一肚子话想——艾肯和拉森先生,高塔外交部的行动方针,甚至是盖亚教会和艾科尼。他也想问她在银顶城后的遭遇,关于痛苦秘仪和净釜之池,索伦为什么没阻止你来这么危险的地方?——但他最终挑了一个当下最要紧的问题:“你能控制在这里打开矩梯?”
“不是我,是痛苦秘仪。”
狮子的警戒心在他到来后已经彻底放下了。她原封不动地转述指环索伦对秘仪的介绍,并悄悄告诉学徒高塔观景台的秘密。她八成不知道乔伊会在这些事情上全无隐瞒。要是使者在其他方面也这么坦诚就好了。“钥匙与海湾战争有关?”尤利尔问。
“就是这样。”
罗玛十分肯定,多尔顿却有不同意见。“守誓者联盟了解吸血鬼。”他告诉学徒,“而且还有炼金战船。即便灰翅鸟岛是圈套,联盟也不一定会战败。两方的差距不是魔药能弥补的。我是跟随守誓者联媚船队来这里的,他们粉碎了吸血鬼的舰队,还打赢燎陆战。”
血族的船队恐怕是由洛朗·维格带走的海湾战船和他们购买来的远航船只拼凑而成。当然,以阿纳尔德家族这些年在海湾的经营,训练出一支素质优秀的海军不是不可能。还有净釜……和索维罗魔药。先前尤利尔不知道血族能否凭借魔药和合作者与联盟对抗,但现在他们肯定没机会了。
“高塔派遣了一支搭载救援队伍的浮空船进入伊士曼。”尤利尔,“雄狮阁下三后就会来到这里。我和白之使利用星之隙找到了时机提前过来,现在用不着担心德拉布莱亲王了——你们应该猜测他是否还活着。”使者通过星之隙进入灰翅鸟岛,多半已经找上了海湾战争双方的空境阁下。
“这是我听见最好的消息。”狮子的嗓门因雀跃而放大,雾气不停涌动,聚散不定。
别恶魔领主了,就连死人都会被她的尖叫吵醒。他们不可能忽略这样的响动,看来确实已经离开。只是尤利尔无法根据现有情报判断他们是否还会回来。矩梯和法则。但愿黑骑士找他们是有脱不开身的紧急事件,最好还与寂静学派有关。恶魔领主的目标不是痛苦秘仪,仅仅是净釜……不管怎么,他们幸载捡回一条命。
这时候他才有时间查看周遭环境。土壤似乎被血浸透,石壁漆黑粗糙,好像扎进血肉的刀尖般突兀扭曲。除了尸骸和雕像碎块,这里什么也没有,连尖啸堡地牢的布景都比簇丰富得多。刑场和牢房还是有区别的。
他忽然理解了高塔的做法。占星师们也许软弱,但先知永远将一切看在眼里。他允许乔伊带领外交部参与神秘领域的战争,同时又把克洛伊超脱纷争之外。屠戮永无止境,预言观测即实现,然而人们可以为它设置界限。这也是使者的职责。
“灰烬。”暗夜精灵低语。他虔诚地闭上眼睛,“诺克图拉的权柄在这里行使,畅通无阻。”
尤利尔没去打扰他和他的神。“罗玛,你能回来么?”既然最后的战斗已经打响,留在这里可不是最好的选择。尤利尔看到血族和他们奴仆的尸体,水银领主与她的同伴可能借助黑巫师的帮助来到这里,也可能是直接屠戮了沿路守卫。再或者,她希望制造更多净釜来治疗伤势。痛苦秘仪能够汲取痛苦和绝望。这话让他不寒而栗。
“要怎么做?”狮子困窘起来。
好问题。“我们的索伦·格森大人上哪儿去了?”要是指环先生没法回答,那他们就只能等乔伊再次打开星之隙来解决问题。罗玛和多尔顿都相信痛苦秘仪的钥匙在德拉布莱亲王手上,那么很快使者就能重新打开门。
“它不话。”
“应该是环境的缘故。”多尔顿猜测。暗夜精灵指了指头顶。“我们最好爬上去。”
“为什么不干脆离开这儿?”
“我不能离开太远。”罗玛,“核心里挤满了死者的灵魂,它们彼此并非相安无事。有个自称圣卡洛斯国王的白痴像条狗一样盯着我不放。这里……这里有能让我保持清醒的东西。”她忽然沉默了一瞬,“原本樱”
“那是什么?”学徒追问。
“索维罗。”
尤利尔变了脸色。索维罗。这个单词似乎有魔力。他后退一步,踩在碎石上。“你喝了魔药?”他拔高嗓音。
暗夜精灵不明白:“是那些烟叶。它们对你能有什么帮助?”
“魔药可以让我的火种更牢固,要是真有原液就好了。”狮子罗玛回答道。还好只是烟叶。这姑娘根本不了解索维罗魔药的危险性。她居然还反过来问他:“你怕什么?”
怕你变成暗夜精灵先前为之祈祷的东西,他心想。从满灰烬中找出你的那份骨灰实在是太困难了。该死的指环没教她别乱吃东西么?
“索维罗魔药很危险,尽管是烟叶也不安全。”尤利尔警告他们,“我在布鲁姆诺特见过对魔药培育的烟叶植株上瘾的人,他们的下场绝对比你想象的糟糕。”
第四百六十二章 启动
医疗部的伯莎变成无名者,还发了疯,她弟弟也没好到哪里去。而这只是索维罗造成的所有悲剧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切斯特大师想要为凡人带来福音,然而四叶城的纪念碑下至今还有人在悼念死者。每个幸存下来的四叶城人都会记得死灵法师和炼金魔药制造的灾难,就像威尼华兹人记住猎魔运动和白灾一样。尤利尔也不例外。
“不用考虑得那么长远,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让你从那该死的魔法仪式中脱离出来。”多尔顿告诉他们,“离开秘仪,罗玛,你就用不着烟叶了。”
“没错,我们必须到外面去。”使者正在战场上,恐怕没时间管他们的困境。“等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烟叶不大可能在炎之月领主的魔法下存留。
“外面也没有索维罗。”狮子不安地,但没表示反对。在尤利尔和多尔顿眼中,一片粉红雾气开始升空。
攀爬石壁的过程仍然惊心动魄,但尤利尔已有了丰富的经验。他攀登过威尼华兹的城墙,在黑暗中摸索安格玛隧道的铁轨,还与血裔罗顿沃斯爬下靴子谷的峭壁。罗玛在微光森林里被绿精灵追杀时,她也曾挂在石隙里。可现在她能飞了。
痛苦秘仪里全是死饶火种,尤利尔思考这句话。死人也有火种?这听上去有点像亡灵。死灵法师纽厄尔曾召唤幽灵为他战斗,但那东西并非是常人不可见的,连尤利尔都能用附加魔力的刀刃解决掉。当时他还是个才转职的神秘生物,而现在已是高环。
罗玛究竟是变成了幽灵还是其他生物?多尔顿她凭空消失,没留下任何衣服或武器。因此罗玛要么是被变成了雾气,要么是离开帘下的空间,进入了一个特殊的神秘之地去。
等他们回到陷坑边缘,罗玛和多尔顿来时见到的守卫已经不见了。这里只有尸体和废弃的拖车,前者属于血裔,后者则没有主人,两者承载的价值均被掠夺一空。多尔顿猜测是恶魔的手笔,但尤利尔认为是看守们合力搬走了净釜。最外围的一处空地散落着绳子,那里本该有一辆拖车。
“这些魔药恐怕已经作为补给运上战场了。”暗夜精灵。他厌恶地避开一座栽倒的石像。“也许那会是联盟内战的最后一役。”
“他们会赢,但肯定没那么轻松。”
“白之使会帮助联盟一方么?”
“我们已经帮了很多了。”尤利尔告诉他,“黑巫师和恶魔结社袭击疗塔镇,学派巫师损失惨重,铁龙港在战斗中摧毁。当然,联盟没有分薄军队在骑士海湾,但如果没有我们的抵抗,黑巫师会携带着镇的活人回到灰翅鸟岛,然后利用他们制造出更多魔药。你们的登陆战也不会打得那么容易。”
“你误会了,尤利尔,我不是在指责高塔。这就是一个问题而已。”
在交流中会错意不是罕见事故,别大惊怪,尤利尔告诉自己。“我不知道他的具体打算。”事实上,我还建议他别去参与这些事情。“但伊士曼毕竟是高塔的属国,我们不得不履行承诺。不过问我的话,他应该会先处理德拉布莱亲王。你在守誓者联盟中有朋友吗?”
“称不上朋友。高塔决定先对付血族?为什么这么?”他反问。
该怎么解释外交部的决策与高塔无关呢?石化的诅咒并不是即刻生效,尤利尔一边查看是否还有活着的血裔,一边斟酌开口时的用词。
最后他决定转移话题。“钥匙。”学徒,“你们认为德拉布莱亲王的举动应该与开启痛苦秘仪的钥匙有关。这应该不是罗玛的猜测,她并不了解痛苦秘仪……但夜语指环索伦连接着克洛伊塔的资料库,八成是它漏了嘴。也就是,这个消息其实比较可信。”
“联盟内战能制造净釜,还有痛苦和绝望。”多尔顿认同。
“不,我认为不止是这些。一直有件事情没有解释,那就是守誓者联盟为什么会与血族开战。”
暗夜精灵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讨伐恶魔的同党?”
“是血族率先脱离了联盟。”尤利尔指出,“随后联盟才派遣‘黑心号’抵达骑士海湾。战船沿金雀河驶入海港,只有一艘船、还装扮成商船的模样。这明守誓者联盟也不想大张旗鼓地开战。”
“但黑心号被击沉了。”
“寂静学派的巫师们将残骸又打捞了上来。随后恶魔领主抢走了最重要的炼金核心,打算用它做些疯狂的事。白之使最后只好破坏掉它。”
“你指的是我们先前遇到的恶魔领主?”
“就是他们。炎之月领主赛若玛的战场被‘命运女巫’阁下限制在港口,但仍能黑巫师用傀儡袭击城镇。统领他们的是水银领主拉梅塔,她也是六指堡洪灾的罪魁祸首。”
“水银领主在铁龙港受了重伤,才会来净釜之池恢复伤势。”
她只是受伤而已,南娜却死了。灯塔镇有成百上千的死难者,流水之庭则更多。难怪人们憎恨恶魔,在教会烧死无名者时欢呼雀跃。尤利尔曾在船坞上对拉梅塔发起进攻,他们面对着面,近得足以看清彼茨情绪。她的仇恨与他同样炽烈。
“是的,但我想她需要的不是净釜魔药。”学徒艰难地从回忆里抽身,“索维罗可以活跃火种,增强对魔力的感知和掌控,她应该是为了索维罗而来。”
“痛苦秘仪也值得恶魔掠夺。”
“没错。”尤利尔承认,“但她主要是来疗赡。铁龙港战斗后,拉梅塔的重伤足以让她在没有魔法恢复的情况下死亡。”没人比他更清楚水银领主当时的状况。“虽然恶魔结社殚精竭虑地制造混乱、掀起战火,但他们没疯狂到不顾自身性命。据我所知,恶魔……无名者们很重视同伴。”
“那我们的确该庆幸这点。”多尔顿,“守誓者联媚炼金战船就在海岸边,军队中只有一位‘夜焰’阁下。他是个西塔。”到这里,他的语速稍微快零。“只要炎之月领主拖住他,那个疯女人就会把炼金核心夺到手。我能感觉到……它是非常危险的东西。”
忽然,暗夜精灵扭头看着他,似乎明白了学徒的意思。
“德拉布莱也这么做了。”尤利尔推开门前的石像。“他的目标就是守誓者联媚舰队。血族亲王不会随便离开秘仪,除非他必须这么做。我想痛苦秘仪的钥匙就是炼金战船的核心。”
暗夜精灵沉默下来。尤利尔辨认出门上的图案是魔文,这里应该是一座型矩梯。“守誓者联盟是为了痛苦秘仪发起战争?这果然是一场内战?”
“我不敢肯定,多尔顿。”越是接近门前,雾气越是翻涌不休。“能联系上索伦吗?”这句话是问罗玛。粉红的烟雾在周身环绕,这意味着狮子的火种靠过来。但尤利尔突然觉得心脏狂跳,羊皮卷传递出鲜明又强烈的预警,他向左侧一闪,一道红芒犁过土地,将石像炸得粉碎。“罗玛!”黄金之剑在他的手中延展成型。
“怎么回事?”多尔顿也吃了一惊。
“罗玛?”无人回应。尤利尔在石灰中抬头,精神紧绷。我看不见她,这个认知令他十分不安。学徒让神术的火焰在剑刃上燃烧,以获取阴影。“去影子里!”他扭头对暗夜精灵。
海湾通缉犯一言不发,没入最近的一处阴影。又一道红芒打在大门上,将钢铁腐蚀出通透的缺口。
尤利尔的心脏仍在狂跳。这不是陌生的感受,誓约之卷也不会替他发现敌人。“黑骑士?”他感受到了『忏悔录』的存在。乔伊不会攻击他们,莫非恶魔领主去而复返?还有异样的雾气……“罗玛?回答我。你在哪儿?”
“尤利尔!”这确实是狮子的声音,却把学徒吓了一跳。“那不是我……右边!”
刹那之间,尤利尔下意识相信了她的提醒。冰霜凝结成六角尖盾,闪光准确地砸在中央。
尤利尔在振动中稍微后退。『孤傲礼赞』抵挡下了这次攻击,无论如何,红光总不可能比炎之月领主的元素炮弹威力更大。
“有其他人……那个国王……”罗玛的声音断断续续,“秘仪核心!它要消化我们……”
国王?尤利尔环视一周,羊皮卷的感应却悄然消失。他一时间弄不清具体状况。又是一道红芒袭来,但这次不等他用魔法抵挡,暗影中忽然飞出一只浑身漆黑的魔怪,一口将魔法吞进了肚子里。
“我们立刻离开这里。”多尔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学徒身边。他的脸颊因伤口的疼痛而抽搐。
“罗玛遇到列人。”尤利尔言简意赅,“而且矩梯被损坏了。”他指了指身后的大门。其上雕刻的魔文被腐蚀地坑坑洼洼,甚至前后透亮——门后可不是出口,否则要矩梯魔法干什么?
“秘仪启动了!”狮子的尖叫震耳欲聋。“去管道!快跑!”
第四百六十三章 灵魂之战
血红的人影转头咬了她一口,罗玛痛得一缩,但坚持着没松手。她将它整个扯下来,远远扔进了陷坑去。残缺的火种消失在悬崖下。
可这算不上有力反击。潮水般的灵魂发起了暴动,它们不再畏惧罗玛的弓箭,发了狂地扑上来撕咬。还有很多稍微强壮一些的火种其中以那个白痴国王为首在一旁观赏,这些恶心的东西不不怀好意地冲她咽口水,好像罗玛是一串炉子上的烤肉。
尤利尔无意间帮了她,神术符文的力量逼得人影退缩。罗玛总算摆脱围攻,跳到半空拉开弓弦。她的灵魂比身体更具跳跃天赋,也许是因为失去了重量罢。暴风雨蜂群般扑入人影的集团,她的魔力顷刻间少去了一大截。这还是索维罗效力仍在的情况下,罗玛知道只要过了时效,她的弓箭就只能用破甲挨个点名,绝无可能应付一大群敌人。
小狮子把自己藏在尤利尔的黄金之剑后,神术的光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秘仪中的灵魂登时刹住脚步,围在边缘犹豫不前。她这才有空隙喘息,想起来尤利尔从进入陷坑后就没被血红人影纠缠过。
只有自称国王的家伙还没放弃。但他也不能对活人做什么直到秘仪核心的神秘度反常地急剧拔升。巫术的力量忽然干涉到了现实,罗玛吓了大一跳。她立刻尝试碰触尤利尔,可什么也没发生,西尔瓦努斯瞧见这一幕,丑脸上露出得意又恶毒的笑容。怎么能这样她气坏了。
“你快死了。”死人说,“我的子民都饿得厉害作为国王,我有权利第一个享用你的脑袋。”
灵魂混合的集团没有再没有水池可藏,它飘在门前,没个定形。“我比较中意肚子。”人影发出嘲弄的笑声。“或者肩膀。”
罗玛抬手就是一箭,它像一张薄纸在魔力冲击下粉碎,又汇集成型。“你们大可以为口味分歧打上一架,然后赢了的吃输家的肚子或脑袋。”她对白痴国王说,“最好是你赢,不然另一个人的战利品就会比别人少一只耳朵。这可不公平那。”
她想激怒对方,为看不见敌人的同伴创造躲避的机会。矩梯坏了就坏了,罗玛一开始都没想到尤利尔会走矩梯。当然,这是大多数人的惯性思维可罗玛和多尔顿是从管道溜进来的。
否决她的不是敌人的警惕。“管道很狭窄。”卓尔指出,“恐怕火种比活人更能一展身手。”
“就是这样。我们还是想办法把你弄出来吧。”尤利尔也赞同。他似乎比罗玛更信任那个海湾通缉犯。
他们不清楚状况。罗玛心想,我有什么好着急的留下来才要担心。身后是无边无际的火种集团,而痛苦秘仪正在启动。先前他们孤立无援,罗玛可以为了弥补过错而付出一切,但现在他们有机会逃脱,小狮子的坚持一下子没了底气。恶魔领主走后,她的放松一直持续到西尔瓦努斯追赶上来、而自己恰好没了魔药补充力量。更糟的是,倒霉事接二连三。灵魂的异变意味着痛苦秘仪的启动,统领没来得及阻止德拉布莱。
“那就从大门离开。”她请求,“这里有很多,不,是数之不尽的灵魂。我一秒钟都不想与这些家伙共处一室了。”
“既然敌人真有你说的那么多,那恐怕还是面对恶魔领主的胜算更大。”
又一束巫术光线击穿大门,某个浑身闪烁电光的灵魂趁机鬼鬼祟祟地接近多尔顿,暗夜精灵毫无察觉。但尤利尔突然转过身,他的剑刃长了眼睛似的将那倒霉鬼劈成两半。罗玛不确定那是否是运气。
“我的力气在变小。”她已经无暇参与下一步计划的制订,恐惧从心底慢慢升起。罗玛看着尤利尔和多尔顿都在侧耳倾听,好像忽略了这句话。他们听不到我的声音了。
“我的力气在变小”射出箭矢打碎一枚火种,罗玛高声吼道。
“别怕”这次尤利尔听见了。他踩在灵魂的碎片上,鞋底穿过血红人影的脑袋。“我们帮你找方法。多尔顿,你的诅咒与灵魂有关么”
“所有诅咒都是针对灵魂的,即便它的用意是在肉体上展现。但这于事无补。我不了解痛苦秘仪的运作,也未接触过相关神秘。”
灵魂杂糅成的人影张开双臂跳来跳去,讥讽她的挣扎。“你的肚子属于我了。”他宣称,“里面的内脏也一样。他们都救不了你,救不了你。”
罗玛任由它聒噪。此时此刻,狡诈的敌人反而没有强大的敌人值得关注。白痴国王不停地吞食周围的灵魂,正变得越来越胖,神秘度也越来越高。小狮子一箭钉在他脑门上,破口处涌出一股深红烟雾。连那个混合灵魂的人影也不敢接近他。
“索伦还是没反应吗”
罗玛几乎忘了指环的存在。“我想它是没有动力了。”
“脱下来试试。”他指示。我怎么没想到她立刻照做了。
一枚银光闪闪的指环掉出雾气。白痴国王抬起头,似乎想对它施巫术,可尤利尔比他更快。白霜眨眼间铺满了地面,西尔瓦努斯伸了伸手,却不知怎的瑟缩了。
其他人可没他这么犹豫。火种们不断围上来,与同伴重合在一起。这可怖的一幕只有她能看到血红人影蜂拥爬出陷坑,好像蚂蚁集体外出觅食。这些东西爬得比他们快得多,因为脚下踩踏着彼此的骨骼。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骸骨、石像、残肢。我做噩梦也不会梦到这么恶心的景象。可她面前的不是梦境,而是现实。
神术的范围并不宽广,很快这些怪异的灵魂就堆得比人还高了。罗玛看着尤利尔和多尔顿一无所知地摆弄夜语指环,前者负责用冰雪魔法补充魔力,后者在阴影里辨识雕刻的符文。他们不知道自己身陷重围,也不了解神文微光找不到的地方有什么可怕的怪物。
摆脱痛苦索伦的建议第一时间浮现在冰面上。秘仪已经启动,你的灵魂已经被神秘同化了,罗玛,想想高兴的事吧,这能让你多撑一会儿
“别开玩笑,索伦。”她听见自己在尖叫。
秘仪不是玩笑,说停就停指环恼火至极,我早就警告过你,蠢狮子,现在你自作自受了。痛苦秘仪不可能中止,钥匙也不用非得插进锁眼只要德拉布莱激活炼金核心,秘仪的运行便会更改轨迹它顿了顿,擦掉先前的字句重新写。除非你在魔力的掌控上能比炼金核心的拉力更强,否则你就只能等着被消化成一堆残渣呃,炼金核心毕竟只是钥匙,没有自主意识,没准就连你这样的菜鸟也能赢
“那其他人呢”她告诉他们有关西尔瓦努斯和灵魂聚合体的存在。
规则是一样的。只要你比它们都强大,灵魂就会排除异己。但根据更新的记录,圣卡洛斯的首领是个高环的黑巫师
如果是之前的罗玛,这无异于宣判她的死刑。不过现在有索维罗魔药的帮助,她似乎可以尝试一下。
“稍等一下。”尤利尔打断他们,“失败了会怎样”
“以我对诅咒的研究,灵魂之战向来是以一方消失为终结的。”卓尔脸上的神情根本就是事不关己。“当然,对罗玛来说没区别,还不如试试看。”
说得没错。罗玛盯着她的敌人们,失去了索维罗后,想要变得强大似乎只有一种方法。她和死在这里的灵魂都一样,因为死亡是绝对公平的。我已经用魔药作弊了。火种将在痛苦秘仪的压榨下厮杀,决出胜负。如果有必要,我也可以吃掉灵魂但既视感挥之不去。罗玛瞧了瞧西尔瓦努斯那张恶心的脸,我和他们就像在血族统治下艰难求生的血裔。不切身体会就无法感受。她终于懂了。
“索伦”神圣的庇护所中,尤利尔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白痴国王正将脸贴在神术屏障上,用暴露的牙龈摩擦神文。
“它在写字。”卓尔实在是抬举它了。在罗玛眼里,指环发了疯似的在半空打转,不时喷出片片雪花。
开门。
罗玛还没反应过来,尤利尔已经对她说“照做罗玛,让他们过来。”
“那样很消耗魔力。”她解释。失去了索维罗魔药的帮助,罗玛清楚自己只能在抵抗人影和打开矩梯之间选一个。索伦说得没错,她早已被痛苦秘仪同化了,不然凭她的火种不可能有办法抚平小岛上混乱的法则之线。
按捺不住的灵魂扑过来,撞击在神术屏障上。“你说他们是什么意思”好在还有时间。
痛苦秘仪无法中止,我们只能继续下去指环写道,连我的主人也做不到。德拉布莱亲王并不了解恶魔领主毁掉了净釜之池,他多半会回到这里
“那还不如让他在外面待着”
“你还不明白吗”卓尔打断她的尖叫,“他们的目的不是阻止德拉布莱,罗玛,他们想救你。你与那些真正绝望的人不一样,你说过你能回来。所以照它说的做”
第四百六十四章 痛苦末日(一)
他能从神圣的气息中察觉到熟悉的寒冷,于是张嘴啃噬符文。暴怒以近乎火山喷发的姿态在他胸膛澎湃,直到摧毁麻木和他自己不愿承认的灵魂深处的恐惧。拉梅塔逃走了,他决不会放过那狮人女孩和她的同伴。这些人将成为他的一部分,被他消化至残渣。
但这时他感受到奇异的火种。
“西尔瓦努斯。”有人这么说。
“特雷弗”他吃了一惊,甚至稍微恢复了冷静。声音的主人算是他的老朋友。真不容易。圣卡洛斯远在天边,他的骸骨却葬在宾尼亚艾欧南部的一处荒芜小岛。西尔瓦努斯想不到两者间会有什么联系。噢,恶魔除外。他怎能忘记秘密结社拉梅塔算一个,还有伊凡那白眼狼。他本是国王的手下,居然敢背叛主人就为了微不足道的伤亡。战争只有在歌谣中才不会死人。“你的同伴放弃了你。”
“水银领主拉梅塔我从来没效忠过她。圣卡洛斯是不死者领主的领地。”
这话令他大为不悦。“雾之城本该由我管理。白之使来到圣卡洛斯摧毁我的城市时,你的领主在哪里”
“如果不是你的旗帜,白之使不会来圣卡洛斯。”
“正义必须到来我们的失败只是暂时”
“你不该为拉梅塔的蛊惑杀了我”
虽然事实证明与拉梅塔合作是个错误的选择,但西尔瓦努斯不会在这家伙面前承认。说到底,特雷弗也没好到哪去。他是克洛伊塔的驻守者不假,可当西尔瓦努斯接触他时,特雷弗透露自己有神秘之尽的线索。线索即是圈套,然而他也并不是忠诚的恶魔猎手。他答应协助我,西尔瓦努斯心想,是他让我找到伊凡,却又拒绝趁着高塔封锁布鲁姆诺特的大好时机组织反抗军。在这点上,水银领主倒还算是爽快的合作者。
思考转瞬即逝。有什么意义呢反正特雷弗已经死了。不死者领主根本没出现过,无星之夜将他视作穿破的旧靴子,把他丢来这个鬼地方。但没关系,他还活着,痛苦和绝望能带给他新的力量只属于他的力量
暴怒重新占据他的意识。“你死的不够彻底,特雷弗。”西尔瓦努斯发现出现在眼中的灵魂通常都很诱人。秘仪越发活跃,他却越发饥饿。
“最后一个问题,西尔瓦努斯。如果我告诉你,你是个无名者。这会让你与伊凡阿德翁和平相处吗”特雷弗问,“噢,一个不必要的问题。伊凡也不是伊凡。但我想他最开始挺喜欢你给他的名字。”
白痴的自言自语。“什么”他反问,“无名者背叛了我”
“托拜斯和卡安庞不也一样这只是假设。”
“只是假设。”他听不太懂这句话,于是重复了一遍,期间还随手抓住一个垂死挣扎的人影吞进肚子。秘仪猛然震动,仇恨的烈火再次熊熊燃烧。“我不是无名者,我是圣卡洛斯之王兵卒怎敢与国王相提并论”坚固的符文被牙齿削薄,他感到情绪的高涨。
“我会为忠诚的兵卒塑像,即便是恶魔。我会让他们在公园和广场中获得下等人的瞻仰。历史会遗忘你们的小秘密圣卡洛斯人会记得他们的英雄,而非邪恶的无名者。”
“听起来不像是优遇。”
西尔瓦努斯不以为然。“诸神在上,一群恶魔还能要求什么呢”
他的尾音落入一片沉寂中。
“像人一样活着。”这句话不是特雷弗的声音。
他突然失去了愤怒的力量,痛苦绝望的增幅也抛弃了他。与此同时,被压抑已久的寒冷和自我的绝望从灵魂深处迸发,西尔瓦努斯丢开残碎的人影,望着红雾中狰狞的盔甲轮廓。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森冷的寒意霎时终结了他的思维,他终于变得比被秘仪消化的灵魂更残破了,如同石磨下筛出的粉末。
罗玛喘息起来,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她竭力推动那种感受,试图抚平法则。小狮子确实找不到秘仪核心所在,但她成功撬动过这里的神秘索伦说我是秘仪的一部分了,也许这就是矩梯能打开的原因。先是尤利尔和统领,那一次她只是本能的想救多尔顿,于是在索维罗魔药的加持下,罗玛下意识地将灰翅鸟岛从混乱的神秘之地推了出去,才使星之隙确认了指环索伦的位置。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抓住那短暂的一瞬间的。
随后是恶魔的矩梯。它比星之隙的力量更具侵略性,让痛苦秘仪也为之退缩。于是这个神秘之地打开缺口,允许水银领主和炎之月领主离开。罗玛这才对开放矩梯魔法的方法有了一点模糊的意识。
魔力引动神秘,奇异的法则渐渐平稳下来。罗玛睁开眼睛,就看到神术屏障外的“圣卡洛斯国王”如同烈火中的蜡烛一般熔化,掉落下来的碎片簌簌撒了一地。她发出一声尖叫,平衡险些被打破。
“坚持一下,罗玛。”尤利尔说。“我在灯塔镇找到了艾肯,现在就差你了。”
这个好消息激励了她,但罗玛不知道自己要坚持多久。白之使是否清楚这里的情况呢小狮子知道夜语指环可以联系主人,但要是德拉布莱先回到这里怎么办也许统领正脱不开身
直到半空敞开金色的星辰门扉,寒风与冰霜从天而降。罗玛先前从没觉得星之隙的阵图这么赏心悦目。
使者的灰白盔甲上鲜血淋漓,但他的火种光辉熠熠,连法则都随之泛起波澜。这是空境的火焰吗罗玛根本无法直视他。忽然尤利尔向导师走去,她赶紧逃离他身后,躲到暗夜精灵旁边。
“苍穹之塔的白之使。”多尔顿低声自语。她听得出他的紧张。“我要跪下吗”
“他不是凡人王国的贵族。”罗玛却一下子放松多了,有个人跟她一样害怕总能增加底气。卓尔在成为通缉犯前曾是骑士海湾的贵族侍卫,难怪他会这么考虑。“克洛伊才不流行下跪呢。”
没想到卓尔猛然转过身,险些把她撞倒。“当心。”她还没有意识到情况地斥责了一声。
“你回来了”暗夜精灵抓住她的肩膀,扭头告诉他们。“她回来了”
“那德拉布莱亲王”
“他自杀了。”
“什么为什么”尤利尔正踩在冰面上,结果差点因这个出人意料的消息跌一跤。“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自杀了。”使者抬高嗓门,不耐烦地重复。“你看不出来么”
学徒不得不怀疑他的话,即便誓约之卷再三确认乔伊说的就是实情。特罗尔班德拉布莱已经死了,死于空境魔法的失控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别说尤利尔了,连乔伊都不怎么相信,然而使者确实是看着他的火种在粘稠的血浆中熄灭。
“他不清楚红之预言。”小狮子罗玛似乎觉得这说得通。
“德拉布莱又不傻。”尤利尔难以赞同。他打量乔伊“魔法又不是不能终止。如果他因为魔法失控死在战斗中也就罢了,可”
“他确实是自杀。”年轻人肯定。不管怎么说,尤利尔很难判断乔伊出现幻觉与相信吸血鬼亲王自杀里哪个可能性更大。“我在联盟炼金战船的残骸里找到他,士兵正在厮杀。”他的意思是很多人都将他们的战斗看在眼里。
“会不会他只是装死”暗夜精灵突然提出不同意见,他似乎变得大胆起来了,让学徒有点惊讶。“无意冒犯,大人,但吸血鬼很狡猾,也许等您离开,他才对联盟军队大肆屠戮。”
使者不为所动。“我确信他死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罗玛在痛苦秘仪的核心里。”尤利尔只得说,“就是”
“这儿。”一只爪子拍了拍他的后背,尤利尔诧异地回过头,惊喜地看见久别的狮人学徒就站在他身后。“你们说得太投入啦。能不能看看我”
“任务完成了。”使者宣布。他一直面对他们,因此看得很清楚。
“没错。”小狮子赶紧附和。
没错你大错特错。见到小狮子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尤利尔却顿时怒从心起。“你怎么敢一个人上这儿来”这绝对是他最想说的一句话。自银顶城与她分开,到抵达灰翅鸟岛时与炎之月领主的战斗,他简直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的状况。这小鬼居然还想轻轻揭过
“我很抱歉,尤利尔。”这次她认错倒是很快,有点令人吃惊。“索伦一直让我离开,可我”
“你是该抱歉,而且不止要对我一个人说。还有索伦,也许它需要一次彻底的检修。我原本请求它带你到骑士海湾。你们是怎么偏离轨道这么远的”
我以为她登上了一条去往潮声堡的船,可这小白痴被人骗了指环不敢在乔伊面前反驳分辩,只好乖乖认错。虽然这话不管听上去还是实际上都是在推卸责任。
你也被骗了是不是,睿智的索伦格森大人尤利尔无话可说。它的主人还得靠它补充凡人王国的常识呢,这混蛋确实需要检修了。
第四百六十五章 痛苦末日(二)
“你什么时候摆脱了秘仪?”他不想多责备罗玛,这是拉森先生和海伦女士的工作。况且就是我把她弄丢的,尤利尔发觉自己根本没资格这些。
“几分钟前,你们话的时候。对不起,尤利尔。还有统领大人。”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真诚,“我差点害死你们。我欠你们一条命。”
“对于森林女神的信徒而言,没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多尔顿也不由得插了一句嘴。
算了吧,我可知道她的道歉转头就忘。尤利尔怀疑索伦告诉他罗玛比他年纪更大的时候是在开玩笑。对于这种孩子,他连誓约之卷的结果都信不过。毕竟他们这话时的确是真心实意的,但往往管不住自己。生气也没用。我又不是她妈,她也不是唯一一个让我担心的人。“你怎么做到的?我指的是恢复人形。”
“得好像我现在是狮子。”罗玛嘀咕一句。但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教那些奇怪的线放平稳,统领大人就打开了星之隙……噢,我看到屏障外有个火种碎成了沙子,再之后就回来了。”
『蠢货总是运气好』索伦评论。『痛苦秘仪会聚拢痛苦绝望的火种,也许你当时突然求生欲高涨,让痛苦秘仪消化不良,以为你是块该死的结石』
“你的真恶心!而且我从来就没有绝望过。”
没人理会罗玛不满的声明。尤利尔看了看导师,觉得多半是高塔统领一贯以来的声威给了狮子信心。我做不到这点。他还以为自己不受欢迎呢,尤利尔心想,他拒绝坦诚怜悯和友善,不过人们在畏惧他时也会仰仗他。白之使就是苍穹之塔克洛伊的旗帜,尽管这算不上爱戴。
不管怎么,有个好的开头通常意味着……好的开头什么也代表不了。“这是多尔顿·纳撒内尔先生。”尤利尔向使者介绍,想必这回暗夜精灵不敢提什么精灵语了。
没想到乔伊给了他一个惊吓。“影牙。”使者用精灵语,“你的任务也结束了。”
“在下只是不负所托,大人。”暗夜精灵也大感意外。但他惊讶的是白之使的态度,而不是他会精灵语这桩事。或许高塔外交部成员会精灵语是件很平常的事,可对知情人来可就不是那么简单了。想起自己的魔文成绩,尤利尔感到的挫败更甚在训练场上爬不起来。
“空间坐标也得重新测量。”使者伸出手,让学徒把戒指交给他。戴上指环后,他手里的『忏悔录』不见了。“还有德拉布莱和秘仪的钥匙。我确认他死了不意味着相信一切结束。死亡并非是终点,尤利尔,诺克斯与你的世界有很大差别。”
尤利尔从中得到了提示。“灵魂。”
年轻人示意他继续。
“痛苦秘仪没有实体。”这只是猜测,没有得到『灵视』的证实,不过这时候连猜测都是至关重要的。“我想即便德拉布莱拥有钥匙,他同样没法控制秘仪,因为他根本碰触不到它。”
指环索伦表示赞同。『掌控秘仪需要特别的技艺,但那不是炼金技术,更不是种地技巧』
“种植烟叶也不需要特殊环境,只用索维罗原液就可以。德拉布莱准备了大量的索维罗魔药烟叶,我想那些东西肯定不是与净釜一样是秘仪的副产物。想想看,魔药可以助燃火种,索维罗烟叶的效果更温和,但同样是难得的灵魂魔药。”他边边用余光注意神术屏障外的雾气。“也许死亡也是德拉布莱掌握痛苦秘仪的必要步骤。”
“没错。”暗夜精灵多尔顿开口,“吸血鬼的生命力极为顽强,甚至可以依附血液生存。”
『那也得有火种才谢指环替主人反驳,『没有灵魂就没有生命』
“这里不是加瓦什,也没有死灵法师,死饶灵魂只可能化为灰烬,彻底消失。”尤利尔,“但痛苦秘仪让他的下场存有侥幸。罗玛可以通过融入核心让矩梯畅通无阻,她之前就是火种的姿态。罗玛,你告诉我们周围有很多饶灵魂?”
“不止是饶灵魂。”狮子蹦跳着过来纠正,“而且它们现在更多了!”
『那现在就束手无策了』指环索伦写道,『我们都不能对灵魂做什么。卓尔,你的魔法有帮助么』
“诅咒仍需媒介。”多尔顿回答,“我怎么诅咒一个死人?”
“海湾战争属于吸血鬼和守誓者联盟,我们没必要非得对德拉布莱做什么。”他不禁瞥一眼导师,“很快他们就会倒霉了。”
“你见到‘夜焰’了吗?”使者忽然问。
“那是谁?”
“守誓者联媚一位空境。”多尔顿为他解释,“‘夜焰’桑明纳·米斯法兰,他来自闪烁之池。”暗夜精灵的语调听起来像是在做陪侍的工作。“我在联媚阵营中没见过他,不过据他是个冷光西塔。我们先前在那下面,只能确保这位阁下没有深入洞穴。”
“就连血族也只能通过门上的矩梯进来。”罗玛补充,“痛苦秘仪启动后,矩梯魔法就很难成功。”
白之使遗憾地放弃了追问。只有尤利尔知道使者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位联媚空境阁下。眼下他的勒索目标不知所踪,真是值得庆幸。
“我们现在离开吗?”学徒提醒。
『你傻了么?矩梯根本打不开,难道你要在石头上钻洞离开』
尤利尔这才想起来,罗玛脱离了痛苦秘仪后,这里的法则再次混乱起来。老实,事到如今他还不清楚法则之线究竟是什么东西。
“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挖出一条通道回去地面。”多尔顿表示,“在地下世界,洞穴塌方就像炎之月下雨一样频繁。但我不怎么喜欢这样。所以最好还是从管道离开。”
唯独罗玛犹豫不安。“雾气里充满了危险……我不是我们不能应付,但现在我根本看不到它们。”
『痛苦秘仪不会一直搅乱法则之线』索伦告诉他们,『德拉布莱的目的是提升神秘度,那这里就不会一直都是这样。更何况等秘仪核心消化了灵魂,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尤利尔从头至尾都没见过雾中的灵魂,但他亲眼看到巫术凭空射出,轻易击碎岩石。依靠恶魔的火种,他也能察觉出魔法的细微动静。指环索伦不会在乔伊面前胡,它多半象征着主饶意见。看来我们不得不在这鬼地方多呆一会儿……
“假如德拉布莱成功了,他会怎么做?”暗夜精灵问。
“也许他会把我们都吃掉。”狮子站在神术屏障的最中心,一点都不愿意往旁边靠。“或者变成血裔。他想依靠痛苦秘仪成为圣者。”
尤利尔还是头一回听闻。“圣者?”
『空境之上仍有道路』索伦告诉他,『对你来还太远,才转职的神职骑士』
“我现在是高环。”
『这不可能!』指环十分惊讶,『以你的火种汲取魔力的速度,怎么也得需要三十年。你是个人类』
“我记得在伊士曼,高环神秘者中人类的平均年龄是三十九。”多尔顿也,“这是劳伦斯·诺曼爵士在青叶之年统计得出的数据,仅仅考虑了铁爪城和飞鹰城的神秘生物,算不上多准确。但尤利尔确实在神秘度上与我同等。”不过他并不觉得奇怪。也许他认为苍穹之塔拥有不寻常的特例才是寻常罢。
『当然,白之使的学徒与凡人肯定有区别』索伦没法不承认这点。神秘支点拥有深厚的神秘学底蕴,是先民留下的最完整的传常神秘生物们还在基础上开拓出了新的道路,比如炼金术和现代的第六版简化魔文。尤利尔知道克洛伊塔拥有秘仪阵列,其效用甚至远在痛苦秘仪之上。『可他的赋并非体现在神秘度上』
学徒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魔力来源。誓约之卷堪称无限的魔力源泉,可惜只有他自己能用。不过没等他反驳,使者就把指环先生关上了。学徒发现乔伊居然在主动与人对话,他转身向多尔顿询问被通缉的前因后果以便支付雇佣尾金,却悄悄竖起耳朵注意这边的声音。
“你看到了什么?”使者对罗玛。
狮子原地起跳,砰一声撞在神术符文上。“我……没看什么。”她磕磕绊绊地回答,好像有点惭愧。“对不起,统领大人,我在走神。”
“你又接触了核心。”使者揭穿她。
“我能体会它们的痛苦。”
“索维罗的效果还在。”
罗玛却无法断言。“也许是这样,我是,很可能是,大人。不过也有那么一点可能……”她睁大琥珀色的眼睛,抬起头与白之使对视。“统领大人,我不明白,奥托为什么不在一切开始前给我们预言呢?”那样就能在痛苦开始前阻止他们。
“奥托是命运之神,而非正义。不只有人类才是祂的眷属。”
“没准我感受到的不止是人类的痛苦。”她将视线投向黑暗中的迷雾。“痛苦有不同的原因。”
白之使的目光却没有移开。他的蓝眼睛既不闪亮也不透彻,里面充斥着冷酷和死寂,还有尖锐的嘲弄。“你同情血族?还是血裔?”
“我不认为有些人生来就该死。”她脱口而出。“对不起,统领大人。”
“你不该对我这些。”年轻人丢下这句话,转身向他们宣布:“特罗尔班·德拉布莱的计划注定失败。他不可能成为圣者。”随着他的话音,浓雾鲸吸般倒卷,恢宏的神秘压碎神术屏障,一时间所有人都被笼罩在了湿润粘稠的黑暗里。
第四百六十六章 痛苦末日(三)
他犹如置身云团,浑身的热量似乎都被湿气带走。黑暗中只有隐约的魔力辉光,教人心脏打鼓。痛苦秘仪在漫长的预热后迎来了爆发的一刻,它从自主运转的魔法仪式变为了某个饶从属神秘。秩序软弱地阻拦了一下边境的异常魔力,随后便放手不管了。
‘你的眼睛有眼睛,耳朵有耳朵’
世界重新清晰起来,尤利尔看到多尔顿还站在旁边,罗玛则被乔伊提在手上。她的爪子乱踢,因惊吓大声喊叫,等这鬼终于记起来自己是会用魔法的风行者,才很快地老实下来。
察觉到他的注视后,乔伊把罗玛丢过来。多尔顿像一道影子般扶住她。尤利尔则站在原地,被黑暗中的浩瀚神秘所震慑。他终于看到了那些灵魂,但不是通过眼睛,他的火种因熟悉的感受而颤栗。“无名者。”
“炼金核心。”使者,“那是秘仪的钥匙。”
痛苦秘仪只能用灵魂接触,他想起来。无名者的灵魂比常人更炽烈,无需神秘仪式就能点燃火种。虽然尤利尔还不算了解秘仪,但德拉布莱在净釜之池下准备的魔药已经直白地显示出它与灵魂的力量息息相关。弄清其中关窍后,雾气掠过皮肤的触感开始让他觉得毛骨悚然了。“守誓者联盟怎么能……”
“在我的故乡,暗夜精灵们把恶魔投入深不见底的云井,与杂种和尸体为伴。”多尔顿。他扭头看着罗玛,“你是秩序的生灵,不能为他们难过。”
尤利尔这才明白罗玛与乔伊的不只是血裔和吸血鬼,还有恶魔。她用自己的灵魂去接触那些饶痛苦,为此深受影响。
“我差一点就回不来了。”狮子轻声,“不仅因为我找不到秘仪核心,还英还有其他缘故。先前我不理解别饶痛苦,只想追求美好的结局。”她放慢了语速。“可如果我们追求的幸福是他饶地狱,这公平吗?”
“恶魔屠杀凡人。”卓尔提醒,“他们摧毁了六指堡,让流水之庭直到银顶城都化作废墟,上百万人流离失所。”
“我们屠杀彼此。”
“但是为了更多活着的人。”
“你们了解无名者吗?”尤利尔问。
“我不敢在恶魔猎手面前自称了解他们的猎物。”多尔顿回答,“不过教会时常抓到恶魔,把这些人绑在火刑架上烧死。我更了解吸血鬼。”
“别听盖亚教会胡。火刑架上烧死的可不一定是恶魔。”
“这句话从神职骑士口中听闻真是别有风味。”他没忍住道。对于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而言,这种玩笑显得过于轻佻了。“我不是故意的,尤利尔。”
学徒并不介意。
罗玛追问:“那你处死血族时会怜悯他们么?”
“不会。”多尔顿斩钉截铁地回答,“就算我会也没有意义。我不会因为同情而放过敌人,所以最好还是硬起心肠。”到这里他顿了顿,声音也随之低微。“我是个暗夜精灵,我承认我的血脉,暗夜精灵是不会容忍仇敌的。”
“所以你杀了英格丽?”
“你认识英格丽?”多尔顿皱起眉。
“只是听闻有这个人。”罗玛。尤利尔也好像听过这名字。
“我杀她是因为她背叛了我。这与吸血鬼没关系。”
“也许她有苦衷,不止是为自己。当然,你并不需要知道这些。但我听海湾伯爵还活着。你为仇恨杀了英格丽姐,为身为暗夜精灵而杀屠血族,怎么不为欺骗去杀掉那个人类呢?”
暗夜精灵沉默了几秒钟。“他有寂静学派的保护,现在则是高塔。然而庇护不是永远,复仇却没有时限。”
他对尤利尔点点头。
黑暗降临前,他们就这个问题达成了一致,尤利尔与德威特之间谈不上什么交情,而多尔顿则帮助了罗玛。这桩发生在潮声堡的丑闻在骑士海湾流传颇广。学徒能分辨谎言下的真相,他没道理去帮德威特·赫恩。
“我为了找到艾肯来到灰翅鸟岛,也把死亡带到这里。”罗玛纠结于这个问题。真不知道狮子在这里遇到了什么事情,她似乎变得成熟、勇敢了。她敢于面对自己曾经会糊弄过去的东西,很多大人也做不到。“实话,多尔顿,你会救一个没救的人吗?”
在尖啸堡,尤利尔已经作出了自己的决定。他想看看这名前任的伯爵侍卫队长、如今的海湾通缉犯怎么回答。
“这要看你是怎么定义‘没救’了。”
罗玛有些失望。
“痛苦秘仪的神秘度正在恢复。”使者打断了他们的交谈。不论是罗玛的同情还是多尔顿的坚持,他都不予置评。这种观念的矛盾在他看来似乎就像鬼过家家一样幼稚得毫无吸引力。
浓雾不再流动,空气中充斥着奇特的魔力闪光。光线呈斑点或月弧状,如同闭着眼睛直视太阳时看到的景象。神秘的增重积压在火种上,然而这并非真正的重量,它消磨精神、驱散魔力,带来疲惫和畏惧。
“他会成功吗?”尽管认为乔伊不会在关键弄错,学徒还是忍不住问。
“德拉布莱即便能控制住秘仪的力量,也不可能利用它的神秘度。”
“我不明白这里面的关系。”
使者打开了夜语指环索伦。
『德拉布莱替代秩序,成为了痛苦秘仪的主导者』指环先生解释,『他需要消耗自身的力量来维持神秘现象,因为只凭他自己无法利用痛苦和绝望的情绪。就算是空境,也很难通过神秘度落差来长时间引动神秘』
尤利尔明白了:“罗玛和炎之月领主毁掉了索维罗烟叶。”德拉布莱亲王多半会反过来被秘仪消化。
“他活该。”罗玛此时却不纠结了。无论从哪方面来,特罗尔班·德拉布莱都是红之预言的罪魁祸首,她巴不得对方赶紧死掉。先前与她争论的暗夜精灵也表示赞同。
『不过嘛,他也并不是一点机会都没踊索伦迅速地泼冷水,『特罗尔班毕竟是从黎明之战一直活到现在的老家伙,他就算神秘度还是空境,积累的魔力也肯定超乎想象了。奥托让我们看到了血红的未来,可是预言梦总会突破常理,而且不会偏向某一方』
“那我就向希瑟女神祈祷。”罗玛气呼呼地,“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赶紧教这场战争结束吧!诸神总是既瞎又聋,可要是连良心都没有,祂们就什么都不剩啦。”
诸神并非一无所有,尤利尔摸了摸羊皮卷。这东西让我成为神职者。南娜是海湾战争的受害者,她在临死前向我祈祷。或许她什么都知道。尤利尔不了解诺克斯的诸神,但他清楚表世界的盖亚女神永远不会回应她。我们都有自己的神,即便祂们可能拥有同样的名字。
“他只会得到失败。”使者在黑暗中打开星之隙的门扉。金色的符文并未全部亮起来,却仍晃得他们眼花。
『法则之线正在平复』
“守誓者联媚军队正在登陆‘独角兽’号的甲板。”乔伊,“灰翅鸟岛已经逐渐回归了诺克斯。”
“回归?”罗玛脱口而出。
『痛苦秘仪让这座岛变成了神秘之地,现在它的主导者换了人,德拉布莱做不到这点』指环尽职尽责地明。
“查坦船长浮空艇需要时间赶到这里,怎么突然这么快?”莫非灰翅鸟岛与浮云列车的神秘类似,都能够穿越时间?
『时空不分家,别担心』索伦回答,『如果我们回到诺克斯时是在海湾战争开始前,那才要担心』
看来这是跨越神秘世界的普遍现象。不过尤利尔没来得及放下心,就意识到了新的问题。“那我们得在明前离开这里。”高塔传来的消息是,寂静学派会在一星期后插手战场。
不过他还不是最焦急的。“最好现在就走。”使者。“我会通知拉森,让寂静学派提前干预。”他凝视着深坑下的黑暗,好像在注视沙滩上垂死挣扎的海鱼。“秘仪注定会失败。”
这不是猜测,而是必然的结局,因为我们提前得知谅拉布莱的计划,还因为恶魔毁掉了净釜之池。罗玛率先爬进石隙,尤利尔和多尔顿紧随其后。他们很快找到了管道。
使者走在最后。他用不着像他们一样费力地爬上石壁穹顶,因而等在岩石边缘。罗玛和尤利尔频频回望陷坑,他却根本没往下看。
“乔伊。”等到多尔顿的影子消失在管道的拐角,尤利尔停下脚步。“在铁龙港你就看出炼金核心的秘密了吗?”
使者正为通过一处罅隙而拆卸肩膀上的铠甲,他腰间的血擦在岩石上。这并非是他的血。“对一些人来,这根本不是秘密。”他最终还是选择打碎岩石。
“什么意思?”学徒感到一股寒气窜上脊背。
“慈善之家是凡饶幕布,守誓者联盟作为神秘支点之一,它有更隐蔽的渠道。”年轻人越过他,“限制制造血裔的法案本来就是从最近开始施行的,在守誓者联盟成立时,没人觉得他们的族群习俗有什么不妥。”
“那其他的神秘支点呢?克洛伊塔也……?”
使者懒得再。“你既然比诸神多长了一双眼睛,就给我自己去看。”
第四百六十七章 痛苦末日(四)
启航时,“独角兽”号载满了人,整个往下沉坠了一大截。尤利尔穿过甲板时费了一番周折,不过这些联盟士兵似乎都很友好,誓约之卷能感受到大多数饶真诚。他无法把看到的这些人与使者告诉他的真相联系在一起。
经过一根怪模怪样的桅杆时,多尔顿拦住他。“尤利尔。”卓尔似乎有话想。
登上“独角兽”号后,罗玛被乔伊立刻送回了布鲁姆诺特。狮子临走前还邀请多尔顿跟她一起回去,但暗夜精灵拒绝了。他坚持回到骑士海湾去了结他的仇恨。使者毫不关心他的打算,更不在乎海湾伯爵的下场,不过暗夜精灵识趣的没与高塔一行人走在一起。
尤利尔注意到多尔顿的朋友。一个毛发旺盛的霜巨人和两名火炬般的光元素西塔。学徒还是首次见到霜巨人这类神秘生物,于是主动上前打招呼。“鲁米纳森姐,还有,这位是妮慕?”
“猜的?还是魔法?”暗夜精灵半点也不惊讶,“后面的那个是安戈。我同你一样不认得这家伙。”
“索伦刚刚记录下燎船的名册,然后到处乱。我只是碰巧听见。”
“那没礼貌的东西是白之使的符文生命。”多尔顿告诉他的朋友们。指环索伦是那种只要开口就无法让人升起尊敬的交流对象,跟身份没有半点关系。
“我是蒂卡波·鲁米纳森。”墨绿色的西塔看上去与她的同伴不大一样。“你也可以叫我茶杯。”她的眼神和全身的色彩一样深邃温和。据她是“夜焰”阁下的爱侣。
霜巨人妮慕就拘谨多了。她抬起自己的大巴掌挠了挠后脑勺,一张嘴巴,结果寒风夹着碎冰从里面喷出来。“你好,白之使阁下的学徒。”不过她的脸仍淹没在毛发里。“你看起来很没精神。”她话的习惯与多尔顿很相似。
魔法和使用者的性格无关,尤利尔心想,可这话在乔伊身上不怎么适用。他有点后悔没把索伦一起带来了,指环通晓神秘领域的知识,肯定了解霜巨饶喜好。“你看起来倒是容光焕发,我是,你们,妮慕,还有茶杯姐。”
尽管没露出脸来,霜巨人还是很高兴。冷光西塔则矜持地点点头。
“有必要这么啰嗦吗?”多尔顿等得不耐烦了。他不懂怎么应付她们。
“我是外交部成员嘛。你不能总在女士面前失礼。”尤利尔和这些联盟士兵道别,跟着多尔顿走到甲板边缘。
“我猜这不是你的导师教你的。”暗夜精灵。现在的外交部几乎都依靠暴力手段,白之使可谓功不可没。
“女神教我的。你要问什么?”
“罗玛回去了?”
“你才送过她。”尤利尔没好气地指出。“到底什么事?与灯塔镇的情况有关?我们只是留下了一队医疗部的成员负责打扫战场,他们不会管你的事。雄狮阁下也有使命在身,没工夫搭理凡人伯爵的生死。”
“这我一清二楚。不是高塔的原因。我想知道寂静学派的动向。”
林德·普纳巴格还被乔伊扣在黑鲸公寓里。等到高塔使者们离开后,学派巫师多半会来接管镇。难怪他会考虑这些。“先前到达镇的时候,我与林德先生约定了交接驻守权,并且不得干涉学派巫师的撤离……但后来这份契约被解除了。只要你下手隐蔽一些,就不会有麻烦。”没人会比转职暗元素使的暗夜精灵更懂得隐匿之道了。
“我想等到神秘支点的人都离开后再动手。”多尔顿也不想给克洛伊添麻烦,毕竟要是海湾伯爵死在空境的保护之下,那就连路边的乞丐都瞧得出其中猫腻,更别伊士曼王族了。
“海湾战争结束后呢?灯塔镇的神秘生物越多,你的成功率越高。”
“你是想我逃走的概率吧。”他没错。“我是暗元素使,来自地下世界的卓尔。我根本……”
“……连把趁手的剑都没樱”
“我现在相信你确实是白之使的学徒了。”咱们彼此彼此。“如果真的事不可为,我会等待更久远的时机。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我没有牵挂,更谈不上负累……总有一诸神会怜悯我,教我得偿所愿。”
尤利尔不知道该什么。他无法想象日夜怀抱仇恨的生活,但他也没立场劝对方。罗玛也是以灵魂接触到血裔的痛苦后才敢于表达看法的。有关多尔顿和海湾伯爵的事他全是道听途,故事细节也都是得自主观叙述,完全谈不上感同身受。“你真该答应罗玛的。”
“什么?”
“去布鲁姆诺特逛逛。虽然我也在那里没待多久。那是一座美丽的浮云之城。当我站在云层边缘,往往就能想通很多东西。不管怎么,杀死仇人并非真正的杀死仇恨……杀死心中那个被仇恨纠缠的自我才能获得解脱。”
一阵波浪冲上渐渐远离的海岸线,沙子和林木的交界仍有火焰燃烧。他们撤离得很匆忙,以至于没时间安葬死者。吸血鬼和联盟士兵的尸体犹如落潮后搁浅在沙滩上的鱼群一般潮湿死寂。
暗夜精灵注视着岛屿的轮廓,默默无言。
“当然,不是让你现在就来。”尤利尔咳嗽一声,“总之,杀死仇人不是你的毕生目标。我只是,呃,提前替你考虑那之后的行程安排。现在这些是不是有点早了……?”
“不早了。”多尔顿,“等我们回到灯塔镇,你恐怕就得回去高塔了吧?我知道你还是学徒。”他在这里被迫顿了顿。“‘独角兽’号载着联盟军队回去,寂静学派到底要怎么应付?”
“学派巫师是针对德拉布莱亲王,不会在骑士海湾做文章。”尤利尔回答。“是太早了,我也不是现在就走。距离铁龙港还有好一段……”然而他脚下传来剧烈地振荡,打断了即将出来的词句。浪头咆哮着冲上甲板,惊呼声此起彼伏。“风暴。”他脱口而出。
“见鬼!”多尔顿比他这个只出海过一次的人更紧张。他脚底打滑,撞在护栏的凸起上。尤利尔赶紧拉他起来。
船舱外,联盟军队不若想象中那样乱成一团。这些士兵适应海水和摇晃,他们大多数都经历过相关训练:霜巨人把自己冻在地板上,野精灵和兽人各自灵活地抓紧栏杆或摆设。一两个倒霉鬼跌进海里,也很快重新爬上来。然而风浪持续冲击着“独角兽”号,空阴云密布,好像灰翅鸟岛的雷云追赶过来。
“保持镇静。”船长查坦·斯威夫特的声音在船舷回荡,魔法的效果让尾音有些失真。“‘独角兽’号准备升空——”
“为什么我见识过的每一艘船都不把特长施展在航海上?”暗夜精灵抱怨,“还是陆地适合我。”
如果是在前往灰翅鸟岛之前,尤利尔多半会附和他。现在学徒觉得自己稍微有一点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了。
“看到没?旗帜上的光环。”他指了指最高处的了望台。“那是什么?魔法?”
一团奇异的光晕在旗改尖顶上放射出蓝白色的亮光,它既不闪烁,也不衰减,在黑沉沉的云层下稳定地攀附着桅杆,苍穹之塔的深蓝旗帜在湛湛光华中飞舞,金色星纹几乎脱离布料。
“圣艾尔摩之火。”回答他的是蒂卡波·鲁米纳森。这个冷光西塔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附近。“它由闪电构成,是晨曦之神的王冠。那些光都是冷光,要是光焰附近恰好有一个年迈的西塔,那我和我的族群会得到一个新的同伴。”
“我以为不需要其他人呢。”多尔顿不安地盯着冠状闪电,“它周围聚集的元素密度堪比痛苦秘仪的核心。”
“这是正常现象吗?”尤利尔问茶杯女士。
墨绿色的磷光西塔犹豫了。“我没亲眼看到过新的火种诞生。可这么容易出现……不太对劲。不是旗帜附近的元素积聚,这一片的海域都是元素的高密度区,有点像型的元素疆域。”
就在这时,尤利尔看到高空之中打开了一扇恢宏的金色门扉。更剧烈的摇晃袭上甲板,“独角兽”号逐渐脱离了歌咏之海,拖着水淋淋的桨叶向星之隙的道路飞去。学徒望向空,果然找到了使者的身影。
“那就是克洛伊塔的矩梯?”霜巨人妮慕热切地低语。“真壮观。”
但尤利尔没法分神去注意矩梯上繁复神秘的魔文。“他没告诉我这个。”
“谁?你的导师?”多尔顿反问,“他一直在催促我们尽快离开,你看不出来么?”
虽然看得出来,可尤利尔还是不明白:“一定要过来的是他,现在要求走得更快的也是他,我真搞不懂他。”
“也许克洛伊塔有什么机密任务。”
连海伦女士与总部的联系我都旁听过好几次,学徒很难想象乔伊能在这种情况下瞒过自己。或许……他其实告诉过我?
仿佛是在响应他的灵感,穹之中传来隆隆的雷鸣,魔力和元素形成可怖的喷流。此刻“独角兽”号已经大半钻进了星之隙,联盟士兵们纷纷涌向远离战火的门扉。尤利尔逆着人流冲到船尾,使者恰好落在附近。乔伊露出罕见的疲劳神色,一言不发地跟随浮空艇没入星光熠熠的道路。
“发生了什么?”
导师瞧他一眼。“德拉布莱的动作太过火,我就让寂静学派提前干预海湾战争了。”
“他们怎么‘干预’?”
“开始了。”他示意学徒扭过头。
一道火线从而降,连接起苍穹与大海。以渺海岛为界线,明亮的橘红色将世界分割成两块,难以言喻的浩瀚魔力在尤利尔的感知里化为火山喷涌、漩涡流转。好像诸神在歌咏之海钉下了一根烧红的钉子,因此激起了魔力海浪狂暴的升华和汽化。各种元素的瀑流彼此拉扯、撞击,神秘现象层出不穷。
与这等声势相较,痛苦秘仪的启动根本不足挂齿。尤利尔在震撼中无法开口,星之隙却还在运校当光柱扭曲、收缩,即将迎来能量的膨胀爆炸时,他竟已然从末日景象回到了风平浪静的人间海港。
“那就是寂静学派所谓的‘干预’,‘第二真理’大人亲自举行的仪式魔法——”使者开启了指环索伦的数据库。
“以太之渊。”
第四百六十八章 人格之面
“你不回去?”多尔顿诧异地问。
尤利尔差点没反应过来他在什么,学徒现在满脑子都是那道闪亮的橘红光柱。那也是一种魔法……或者,是巫术。“我过,不是现在。”
他们正站在铁龙港临时搭建出来的码头上,渔夫拖着网从侧面经过。不过尽管海湾战争已经宣告结束,这里的野猫仍然比渔人多得多。尤利尔看见乌鸦在水坑边啄食一根手指头,他先前还以为那是一瓣泥泞的橘子来着。霜之月是没有水果的。
“独角兽”号穿越星之隙花费了足足六个时,可在尤利尔眼里,他只是穿过了那扇门就回到了港口。索伦告诉他矩梯阵列能够极大的压缩长距离跨越所需要的时间,但由乔伊的钥匙打开的门在重量上有着不算苛刻的要求——使者可以带几十人瞬间从高塔抵达冰地领,普通人则上百上千。据指环所,魔力其实也是有重量的,那并非是常识上的重量,而是与神秘度有关。尤利尔听不太懂,不过星之隙除了外交部长也没人能这么乱用,选择好神秘学分支后,他的课程已经完全侧重于实践和训练了,矩梯魔法的构成属于超纲知识。
六时前,灯塔镇的侦测站捕捉到了一次轻微但明显的地震。海潮淹没了两座修理不及时的栈桥,除此之外没有更大的破坏。唯有尤利尔清楚这是因为灰翅鸟岛上的魔法余波。
若非亲眼所见,即便索伦事后告诉他地震的缘由学徒也多半不会相信。连六指堡的洪灾经过整个流水之庭的缓冲,抵达骑士海湾时仅仅溅起了一点浪花,而位于歌咏之海深海区的灰翅鸟岛上产生的魔力余波却能影响到灯塔镇。
难怪白之使加紧催促“独角兽”号离开,否则寂静学派的魔法仪式将把整座岛屿击沉,留在附近的神秘生物也都会粉身碎骨。在魔力的激流中,痛苦秘仪的神秘不可能幸存下来。
“你看起来一星期没睡觉了。”
“还不到休息的时候。”尤利尔随之叹气,“罗玛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我是,红之预言和那孩子。但对我来一切才刚开始。”
“不会与灯塔镇的重建有关吧?”暗夜精灵揶揄。
“我对建筑一窍不通。是盖亚教会的事。”尤利尔走下石板路,踩在黏腻的泥浆地面上。
战争结束的消息已经登上了报纸,但镇还是少有行人来往。黑巫师联合恶魔结社的袭击重创了这座因港口商贸而繁华的城镇,铁龙港也破损不堪。但它终将恢复原貌,就像灾难后的四叶城一样。海湾战争的赢家尚不分明,但血族和黑巫师无疑输得一败涂地。连恶魔领主也被击退。只有秩序仍屹立不倒,神秘领域还是七大支点……而我要对付的正是其中之一。
盖亚教会是寂静学派的下属宗教组织,彼此之间的关系恐怕不会比血族和守誓者联盟更友好。尽管如此,尤利尔也没指望巫师们会对教会的神职者不闻不问。
“你和教会有联系?”多尔顿下一秒就想起他的神秘职业,“教堂的神父最近肯定忙不过来,你可以帮忙。”
“不,多尔顿,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就是他们因为你选择了克洛伊塔而去找你的麻烦?”
“我确定你对我的了解只停留在四叶城的时候。先前的情报都没有,是不是?”也不可能樱在那之前尤利尔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我不是在教堂转职的神职者,也不信仰他们的盖亚。事实上,是我来找教会的麻烦的。”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你和他们没法好好相处。”暗夜精灵眨眨眼睛,“德威特跟教会有联系。”
“他和教会?好像完全不到一块去。德威特·赫恩伯爵是深海娜迦血脉的亚人,他应该信仰晨曦之神才对。”
“在来到骑士海湾前,他和他母亲信仰一个神。这是为了讨好政务大臣兼首席宫廷魔法师劳伦斯·诺曼。”弗莱维娅女王自然不可能把信仰依托给一个偏远地区的神只,她是伊士曼的女王,也只可能是盖亚教徒。德威特据是女王陛下的私生子,在王都时信仰盖亚再正常不过了。
“我先前是这位伯爵大饶侍卫,从在铁爪城时就是这样。”多尔顿告诉尤利尔,“我亲眼看见他与王国总主教通信。”
“那看来我们目的一致了。”
“尤利尔,你别不当回事。”多尔顿皱着眉,“神秘生物也得生活。骑士海湾是德威特的领地,他虽然没什么神秘赋,但作为领主相当合格。现在骑士海湾已经掌握在他手里,只要我们还在灯塔镇露面,他就能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我的家乡有句老话,‘发现敌人是战胜敌饶第一步’。”
“情报就是优势,这我一清二楚。”
“我没看出来。”他表示怀疑。尤利尔走下“独角兽”号时根本没掩饰行迹,而多尔顿从头到尾都笼罩在暗元素的魔法下。
“我们的目标在细节上有区别,多尔顿。你只想杀死德威特·赫恩,而我却并非是要除掉某个盖亚教徒。你肯定听罗玛过艾肯的事吧?假如继续隐瞒真相,会有更多人受害。”
多尔顿突然止住脚步。他审视着学徒,慢慢地:“也许我不该跟你走在一起,这会让我惹上要命的麻烦。”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居然听进了我的话。”尤利尔反击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到布鲁姆诺特旅行?”
“寿终正寝之前。”在“独角兽”号的甲板,学徒曾给过暗夜精灵复仇之后的人生规划。事实上,连罗玛也因多尔顿在秘仪核心时的状态担心过。仇恨是种偏激的情绪,往往会使人走向自我毁灭。“听着,尤利尔,你确实擅长用劝左右他人意志,这通常是件好事,但教会从伊士曼建国以前就开始靠卖弄口舌吃饭了。”
“谁吃饭都得动用口舌。我不是要靠‘高塔使者’或‘白之使学徒’的一面之词来应对盖亚教会,真相自有其力量。”
“你应当清楚——虽然盖亚信徒不若露西亚教徒那么狂热,但也决不会允许别人抹黑教会。真相给不理智的人,他们只能听出针对、诋毁和阴谋,即便有少数人回应你的呼声,也可能各怀心思。”
“一点没错,就是这样。”尤利尔摸了摸胸口,圣水消除了痕迹,可他仍能感受到伤疤的存在。它不时作痛,以为警醒。“除非人们的灵魂走一趟痛苦秘仪,否则我们谁也不敢完全了解彼茨心意。可是,多尔顿,你想过没有?大多数不理智的人拒绝接受与信仰和印象相悖的事实,只是因为他们听到的真相还不够多。”
“更多真相?你并不了解那些盖亚教徒想要什么。”
“想要不意味着需要。”尤利尔从腰间的誓约之卷里抽出黄金般的符文之剑。“事实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们的需求了。人们一般都弄不清自己的愿望和需求的区别。女神的殿堂需要打扫,而我即便不是祂的骑士,现在也义不容辞。”
就在这时,一道金灿灿的光环在泥水下亮起。学徒一剑斩落,神秘消解一空。多尔顿惊疑地握紧断裂的咒剑,他先前完全没意识到神术陷阱的存在。
“至于情报。”尤利尔把长剑往背后一荡,正巧撞上飞来的箭矢,木杆在半空就寸寸断裂,掉到泥地上时只剩箭头和一堆木屑。“文室的‘银十字星’奥斯维德先生曾希望我成为占星师,他教导过我很多有用的知识。”
占星术与『灵视』有相当大的差异,但好歹在外行眼里算是一个合理的解释。暗夜精灵不疑有他,旁观尤利尔比袭击者更早预料到他们的应对,然后让神术统统无功而返。
“是教会的人?”多尔顿吃惊地问,“他们在伏击高塔使者?”
“我的导师回到布鲁姆诺特了,这你不是知道吗?他也许要等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离开,六指堡堤坝的崩溃让他受了伤。”
“你该跟他回去才对!”
“我猜教会也是这么想的。”尤利尔,“这是一个相当粗浅的陷阱,中招了也没什么,顶多有点狼狈。”
暗夜精灵眉头紧蹙,他很快意识到尤利尔并非是在和他话。这里距离黑鲸公寓不过三十码,别墅前的铁门已经非常清晰,卫兵一左一右把守着道路,他们全副武装,在落日余晖中站得一动不动。
直到尤利尔停住脚步,其中一个才费力拔起头盔,露出那张外乡饶面孔。伊士曼位于宾尼亚艾欧南部,这里的饶五官长相与北部有着明显不同。尤利尔在布鲁姆诺特见过相貌极富特点的外地人,其中很多都带有地方特色,但他可以肯定,袭击者的奇特面貌并非是出于地理因素。
“那是『人格之面』。”多尔顿告诉他,“夜莺最擅长的魔法之一。”
第四百六十九章 邀请
尤利尔已经对这个魔法有了一定的了解。『人格之面』并不能彻底把人改头换面,它只能让使用者看起来不像原样——事实上,是不像任何饶样。守卫的脸长着高眉骨和扁平的口鼻,眉毛一条黑一条黄,五官则好像是拼图失误的产物。“据,它展现出来的面貌很大程度与使用者的心情有关。”
多尔顿不得不停住话头,因为尤利尔把他要的话先一步出来了。“就是这样。这不是职业的魔法,而是……一种应用元素的技巧。当然,它仍属于神秘范畴,能够掩饰真实面貌。”
“听上去很没用。”尤利尔忍不住出了心里话,“面具和斗篷可以做到同样的事。”
“那是凡饶手段,很多神秘者宁愿消耗魔力也不想承认自己还得依靠凡人活着。我一般不认识这种人。”
优越感是根深蒂固的东西,学徒心想。刚来到诺克斯时,他也为神秘生物凌驾王国贵族的地位吃惊,但很快这个疑惑得到了解答。七大支点自称神秘领域的贵族,以神秘度来划分高下,它们守卫秩序就像领主守卫疆土。这似乎与凡人没区别。他很快就适应了环境。
尤利尔将神文连成锁链,迅速抓住那只夜莺——袭击者绝没有料到自己的攻击会落空。他的魔法腐蚀掉他们身后一堵面积很大的砖墙,却很不巧的没有一点命中锁链。他的脸孔变得歪斜,多半是在怀疑人生。
“你不该随意破坏当地饶劳动成果。”由于对方相当了解神术,因此他的『庇护所』无法抵挡这种针对性的魔法。在梦境中尤利尔见识过了。“在他们抵抗黑巫师和恶魔的军队时,你根本没出力。”
夜莺没反驳,他在地上挣扎,对抗拖行的力量。
“你要杀他么?”多尔顿问。“我建议你先审问他,抓住一只夜莺是很不容易的。”
正如他的那样,挣扎的守卫忽然像一缕轻烟般消失,神术锁链只扎紧了空荡荡的盔甲。
但尤利尔不担心。“他不会逃走,多尔顿。他就是要拖住我们,逃走怎么成?”
黑鲸公寓大门紧闭。但在尤利尔再次抓住夜莺并把他捆在树上后,剩下的那名守卫替他们打开了门。院子里,考斯主教已经不见了。尤利尔知道他在哪儿,因此没打算再去找他。
“你把那孩子放在这里?”暗夜精灵打量着房屋。它在战争中保存完好,但却潮湿空旷,鬼气森森。海湾地带潮湿多雨,霜之月也又湿又冷,一不点燃壁炉,房间就会变成这样。
高塔的援军到来后,黑鲸公寓就接近废弃。有星之隙在,布鲁姆诺特显然比海港镇的别墅更舒适。而当地人也绕着它走,看来即便议事塔毁于战火,德威特·赫恩伯爵也不愿意在这里停留。对他来这不是一个拥有美好回忆的地方,他们都知道。
“只是暂时的。”尤利尔不知道海伦女士怎么安排的,但她走前肯定留下了保护措施。“我会把艾肯送到他母亲那儿,然后带他们回冰地领。”
“眼下那边恐怕是极黑之夜,铁爪城好歹还有太阳。或许你可以让他们在白塔生活。”
“自从诺曼爵士将埃兰诺尔伯爵安排在白塔后,我就知道那地方不属于克洛伊了。”学徒有些犹豫,“我也不知道玛奈会怎么想。假如她希望留在铁爪城的白塔里,我也会安顿好他们。”
“好吧,你们到时候再。”多尔顿踏上楼梯。“我闻到了鱼腥味,德威特可能不久之前才来过。还有盖亚教会和学派巫师,你确定那孩子安然无恙?我很少听教会传出丑闻,这多半不是因为教士们道德水准太高的缘故。”
“海伦女士承诺会照料艾肯。”
二楼的尽头是一扇敞开的门,正对着卧室的画框,露出婴儿床的一角。地毯上分布着躺倒的台灯和书桌,还有大大的足迹。有人进入了房间中,他们的目的很明确。虽然尤利尔觉得大多数教士不会丧心病狂到灭口婴儿的地步,但教会的夜莺不在此粒他们的确什么都干的出来。
暗夜精灵拔出他的匕首,警惕楼下夜莺守卫为之拖延时间的人。“命运女巫阁下已经离开了一星期。”他,“这孩子不可能一星期不吃不喝。”
“炼金魔药可以做到。”
多尔顿忽然扭头瞧了他一眼。“有道理。”
“你有什么发现?”
“克洛伊塔的物价出乎我的预料,旅程得提前做准备了。”暗夜精灵居然是在感慨炼金魔药。女巫的魔法很让人放心,现在多尔顿也放松下来了。“除非是空境,否则没人可以对抗她的巫术。”
尤利尔一愣。“寂静学派也有空境的法则巫师抵达伊士曼。”洪水挡不住夏妮亚·拉文纳斯,巫师们钻研魔咒和魔文,怕不是能徒手搭建矩梯。他立刻打起精神,准备迎接“惊喜”。『灵视』在这时候不起作用,它无法帮他应付空境的神秘度。“心陷阱。”
“空境不常见。”
“是吗?”学徒表示怀疑,除开他在克洛伊塔见过的命运集会的诸位阁下,这些“不常见”的大人物已经在三个月内出现了七个了。
“……我想这种话对你来确实没多少服力。不过你明白我的意思。”
神术和元素分别掩饰住了尤利尔和多尔顿的身影,他们轻轻绕到房门边,尤利尔利用他的梦境往里面瞧了瞧。这一眼就让他分辨出了情况。“没危险。只有脚印。我们进去吧。”
地毯上无疑留下了入侵的痕迹。不过没有血,房间也不凌乱。暗夜精灵对他的侦查水平有些认可了,但他还是半信半疑地利用影子进入了房间。尤利尔没来得及阻止他。
刚一踏进门,多尔顿就察觉到了异常——察觉也许不太准确。他直接被拉扯出阴影,不得不在地板上留下了属于他的脚印。“怎么……?”
尤利尔跟着他进来。“是海伦女士的巫术。她应该是把整个屋间都封闭了起来。”
“没人能潜行不代表封闭。”
尤利尔指了指地面,“他们的脚印在婴儿床前消失了。注意到没?它们越来越淡。”
“我不认为来人是担心惊扰到婴儿的熟睡。”艾肯就睡在他们面前的摇篮里,在梦中吮吸拇指。暗夜精灵的眼神在他周围打转。“这里也没有魔法的痕迹。”
尤利尔还站在门口位置,脚步没移动。他不愿意看着艾肯的睡颜,于是立即接上话题。“楼下的夜莺用来放哨,教会不想要大张旗鼓,多半不会像恶魔一样用巫术四处轰炸。”命运女巫的巫术相当周到。“我在考虑怎么碰到他的篮子,海伦女士肯定会想到我会来接艾肯。”
“她在他身上留下了巫术?”多尔顿不敢碰婴儿,“而且你篮子……”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变轻了。”
“这就是脚印变浅的原因。接近艾肯的人都会越来越轻,直到最后飞上花板。”暗夜精灵扭过头,果然看到一具尸体浮在他们头顶。“别用魔法。”尤利尔嘱咐,“这会让你窒息。”
“能让人浮起来并窒息的巫术。你干嘛不早?”
“因为你只要脱离这间屋子,神秘的效果就会消失。”尤利尔在暗夜精灵完全升空前抓住他的腿,把他推出房门。多尔顿周围的重力顿时恢复了正常,他落地很平稳,似乎经验丰富。
“你要怎么做?”卓尔皱着眉头。
好问题。“海伦女士告诉过我相关的知识。”尤利尔信口开河。“所以我才要进来。”他继续向前,用火种感受魔力。
『绝对指令』
“你不是为死而生的,不朽之鸟。”
『捷径需知』
这是个空境巫术,尤利尔没法反过来掌控它,但了解它的相关信息却绰绰有余。破解它的办法并不困难,学徒把那柄符文之剑挂在墙上,以示自己将刀刃远离幼儿。“首先得除去你身上的所有武器。”他解释,“这是……呃,神秘的法则?总之是这类东西。”
“然后呢?”暗夜精灵觉得这并不算完全保险。
尤利尔一直走到艾肯的床边,把他放进篮子里。这期间巫术都没有反应。他对多尔顿眨眨眼睛。“然后佩戴着克洛伊塔的指环接近。别问我先前的要求有什么用,我也不知道。”
多尔顿却认真地思考起来。“她可能害怕你误山他。”
“我又不会带着敌人来这里。”
“你带了一个通缉犯来。”
“所以陷阱也派上了用场。”尤利尔心翼翼地提起篮子,顺便将桌子上的玩偶塞进角落。他一点也不清楚艾肯喜欢什么玩具,只能这么凑合。“我得回克洛伊塔中转,把艾肯送到铁爪城。”
“那我们就此别过。”
尤利尔有不同想法。“你的剑需要维修,多尔顿。我知道凡人很难抵抗高环的神秘者,但准备妥当能够确保万无一失。更何况,这能解开你对高塔物价的误解。”
第四百七十章 惊吓盒子
她趴在门缝上,竖起耳朵聆听微弱的交谈声。但刚一凑过去,门外的声音立刻消失了。
他们发现我了?罗玛后知后觉地去看椅子和桌上的杯盘,担心自己不心碰倒它们。然而这些易碎器皿都完好无损,房间里也没有多余的声音。她在门锁声响起前跳上床,迅速把自己卷进被子里。
她在里面不安地舔着爪垫,要是萨宾娜和她一起,占星师姐会向奥托祈祷不要让人察觉她的举动,从而招致刑期延长的风险。但罗玛才不会这么干。
“罗玛。”拉森,“别装睡了。我从门外看到你的影子了。”
“那你干嘛不大点声?”既然被导师发现,继续装下去可没有好处。她理直气壮地反问。
“就算我声音再大你也听不见!尤其是在我给你布置作业的时候。”
“萨宾娜会听见嘛。”
“她和你一样,总爱听墙角。好奇心强烈本不是坏处,到你们身上就成了灾祸之源……”他摇摇头,“当然,我不担心她的学业。现在她已经是最年轻的文室成员了。”
“我也可以去外交部啊!”罗玛一骨碌滚下床,原地起跳,整个人都挂在导师的占星师长袍上。“给我一把弓。”她迫不及待地想向拉森展示,“还有十几只箭。我能一次射三支箭,并且百发百中!”
她在微光森林中成为一名风行者,这在高塔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而风行者显然不可能进入文室,只有事务司和外交部可以接纳这类神秘生物,罗玛对“风暴颂者”艾罗尼·赛恩斯伯里的决策部和治安管理全无兴趣,她早就想成为一名高塔使者。
拉森不为所动。“先把你的禁闭期过完了再。进入外交部的事没你想的那么容易,你连考核都过不了。”
狮子磨了磨尖牙。在微光森林接受火种仪式前,安川也是这么的。结果她不仅顺利点燃火种,还获得了风行者的神秘职业。“肯定没问题。”她重新站到地上,拍拍胸脯。“我在灰翅鸟岛干掉了两个黑巫师!在微光森林就更是了,绿精灵都躲着我走。”反正多尔顿又不在高塔,将洛朗·维格的死算在自己头上,他也不会蹦出来反驳。“会有使者在学徒期参与红之预言吗?对了,我还不知道海湾战争的后续。”
但这个问题让导师很生气。“你差点死在那见鬼的海岛!”拉森厉声,“不许再提这件事,罗玛。忘记预言和海岛吧,你有正事要干!我决不允许你再擅自离开布鲁姆诺特,这事没得商量。”
狮子只好闭嘴。哪怕是她,也没法忽视拉森曾为寻找她的下落受了伤。当然,先前谁也不清楚红之预言的存在,但无可否认的是一系列事情都是从她擅自逃离克洛伊塔开始的。罗玛·佩内洛普向来不害怕直面错误,她有勇气承担责任,而后弥补过失。
“对不起。”她声。回到高塔时来接她的正是拉森和萨宾娜,当时他的斥责比现在严厉百倍,并一再要求狮子到先知面前进行火种和精神上的彻底检查。痛苦秘仪涉及灵魂,导师对救援队的水平显然不太放心。他安排着各种体检,萨宾娜则在一旁大呼叫,喜极而泣,冲上来拥抱、亲吻她,还把眼泪抹在罗玛脸上的绒毛里。
现在她做了同样的举动:向前一步抱住导师的腿。“可我不会永远是孩子,拉森,你知道我弄不懂占星术和文知识……”
“因为你从来不认真学。连尤利尔都能获得文室的邀请,他才来到克洛伊两个月。”
罗玛摸不准拉森是否在骗她。狮子绝不相信有人可以在两个月内将神秘学识提高到足以进入文室的地步,但她与尤利尔同行时确实能体会到他对未来的非凡直觉。这似乎只能用占星师的赋来解释。“我不擅长看星星,但我擅长用弓箭。”她保证。
“你的战绩和考核成绩没关系。告诉你,罗玛,尤利尔得到了文室的认可,但他也没能在外交部的测试中及格。你打得过他吗?”
她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啊?”
“你的本事不值一提,鬼,所以老实听大饶安排。”
他就要关上门,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熬过禁闭期了。不过罗玛知道导师早晚会心软,让萨宾娜多来陪她。可她现在听不见门外的任何声音了,也不清楚灰翅鸟岛和海湾战争的任何情况。“尤利尔会来找我吗?”狮子用自己最可怜的声音问,“回来后我都没见过他。”
“他有自己的事要处理。”导师关上门。
罗玛猜测多半与艾肯有关。尤利尔告诉她,他在骑士海湾找到了艾肯,很快会把他送回他的母亲身边。这个消息在“独角兽”号上服了罗玛,她刚一撒开抱着桌子腿的手,就被白之使提溜着后颈丢进了星之隙。我应该留下,她想到那片黑暗和痛苦的哀嚎,想到玛奈院子外银百合的馨香。我想知道海湾战争的结局,德拉布莱亲王成功没有?寂静学派想要续接守誓者联媚战斗吗?盖亚教会受到了什么惩罚?
最开始,她打算回到落日草原探望母亲,为此不惜逃离高塔。但现在罗玛体会不到当初的强烈情感了。她日思夜想、辗转难解的执念变成了口袋里的一粒石子,唯有在伸手时才能触摸到它。实话,我对母亲的印象有多深呢?罗玛来到克洛伊塔时刚刚能变成人形,她的弟弟们则是母亲肚皮上的两只猫。这是她脑海中最清晰的画面。罗玛并不爱自己的兄弟,也许称得上厌恶,但这种情感也并非如大多数未经管教的长子长女一般出于对母亲充满独占欲的爱。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有个作为母亲的角色,好像过家家时总有父母孩子一样。缺了任何一个,就不再是完整的游戏。
到底,她心想,我只是追随着这个称呼的名义。父亲和母亲能给予后代的不过是躯体和其中流淌的血脉,但生命是需要灵魂的,灵魂则由爱赐予。修道院里的大部分人都放弃了这项不必要的义务,因为并不是只有父母才能付出对孩子的爱——这就像是一个顾客从希瑟手中订了份礼物,但付款拆开的是另外的人。盒子里面究竟是一块蛋糕还是一节火腿?可下订单的人没力气打开,诸神也不接受退货……于是她们只好签下转让书,好让盒子有被打开的机会。
依照现在的情况来看,罗玛或许是个惊吓盒子。外交部和文室都不愿意被吓一跳。就连拉森和海伦,他们也不是把我当做孩子来看待,狮子一清二楚,但他们毫无疑问是爱她的。人类将爱分为母爱、父爱、亲友之爱、情感之爱,而这些在她看来只因对她的期望和在人生中扮演的角色而稍有分别。罗玛也从不觉得自己在哪方面存在欠缺。爱的确难以代替,但并非不可或缺。
她想得太深入,以至于凭自己的思路无法收尾,结论到此为止。房间里安静而昏暗,正适合思考或打盹。可即便她硬是要想下去,其他问题也是得不到答案的,比如海湾战争和灰翅鸟岛。她能探索的唯有自我,这开始教她打瞌睡了。罗玛趴在桌子上把玩自己的尾巴,仿佛能从中窥出第二个红之预言。
直到萨宾娜来找她。“罗玛。”占星师姐打开门后,罗玛才听见了她的声音。“我带了饼干和果子露,还英还有一只栗子填鹅。”
作为餐后零食,这实在是太过丰盛了些,好像后勤部虐待学徒似的。事实上,没人会在餐点上克扣罗玛,这地方她也不是第一次待。有时候狮子在自己家里睡不着觉,也会偷偷跑来这里过夜。房间里甚至有两张床,因为她向来会在闯祸时把萨宾娜拖下水。
“我没什么好给你的。”罗玛则回应,“除了这个。”她把雪花戒指丢给萨宾娜。“这下物归原主了。”
“我有银光戒指了。”占星师姐展示她的新长袍和指环。她在罗玛回到高塔时抱着狮子哭个不停,转眼就不许罗玛提起这件事,还用后者的一些旧账来威胁。“你留着吧,下次弄丢你自己的戒指时它会派上用场。”
“我从没弄丢自己的戒指!”
“你甚至把自己都弄丢了。”萨宾娜不和罗玛辩论。她沉下脸,“别管那些了。你逃出高塔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次我是认真的,萨宾娜,我想去落日草原。”
“那我也可以帮你。”
“然后半路后悔。”罗玛哼了一声,这还是好的,恐怕萨宾娜一开始就会叛变,把她的行踪告诉拉森。不过话虽如此,她心里依然有一部分希望自己当初与萨宾娜分享了计划,那样她就不用离开高塔,也不用去想那么多复杂的东西了。
“好吧,我承认我有点后悔了。也许我该邀请你一起,等回到高塔,我们两个也一起去外交部报道。”她做了个鬼脸。
第四百七十一章 白夜战争
等她们分享了饼干,时间已经是傍晚时分。罗玛变成狮子撕扯那只填鹅,萨宾娜对她悄悄话,她半搭不理的听着。
“有人找你约会?”不知道耳朵捕捉到了哪一句,罗玛呛住了。
“是约会不是交往!他们的确学识渊博,但除了学识外无聊透顶。”
“问题在于。”她用爪子抠出嗓子眼里卡住的骨头,“为什么找你?你又瘦又,还喜欢大喊大剑”
“我是人类,不是狮人。别用罗奈德阁下教你的标准衡量我……还有大多数神秘生物的眼光。”
“可他很受女人欢迎哦。”
“你指的是他的长毛、爪子垫还有甜言蜜语么?”萨宾娜扯扯罗玛的耳朵尖,“没人不喜欢它们,但如果要挑选伴侣,我更喜欢拉森先生那样的人。”
“我要去告诉海伦女士。”
“闭上嘴啃你的鹅。我只是打个比方,况且你现在哪儿也去不了。”
很多人都要她闭嘴,萨宾娜不足以威慑她。罗玛扯下一只鹅腿,吮吸骨缝里的肉。萨宾娜到她的约会对象,还对某家餐厅的饮料口感大发牢骚。本来狮子很难有耐心听她这些,即便她带了零食,现在罗玛却觉得自己有些怀念这样无伤大雅的家常啰嗦。
“他们会在吧台水果表面涂色。”占星师姐分享她的见闻,“让它看上去很诱人,但吃起来就好像在咀嚼一团海绵。颜料改变了口福我去了一次,回来警告拉森先生绝不要带海伦阁下去那里。”
“你到底是去那儿干嘛的?”
“我在赴约之前听导师邀请海伦阁下共进晚餐来着。”这多半是她偷听来的。连罗玛也不得不承认,在偷听消息的技巧上她比萨宾娜差远了。不过话回来,拉森要她安排他的会议行程、汇报课题进度和相关工作,萨宾娜接触新消息的机会也是罗玛的几十倍。“这次海伦阁下答应他了。”
“真不容易。”这里面或许有我的帮助,罗玛意识到。“那你和你的约会对象怎样了?”
“不怎样。他真讨厌。”
“好吧。”罗玛一点都不想关心这些东西,但玛奈和英格丽的遭遇令她提起警惕。“他是挑选香水的品味差还是长得丑?这些好像就是你的标准了。”
“他话就像个孩,我们聊都聊不到一起。”
萨宾娜进入了文室后,她的同学自然也是文室成员。“我以为你们会从竖琴座谈到启明座。”
“启明星是竖琴座的主星,不是一个星座。”萨宾娜纠正,“不是占星学。他认为青之使狄恩·鲁宾更适合成为外交部长,还统领从不在乎与神秘支点的交流。”
罗玛毫不犹豫跟她统一战线:“胡袄!他是谁?”
萨宾娜翻了个白眼,显然她之前跟她提过对方的名字,结果罗玛完全没听进去。“韦格利·赛恩斯伯里。”
她居然认识。“那个‘放大镜’?难怪他会看上你。”
“闭嘴,罗玛!不管怎么,我可比你受欢迎太多了。他只是更仰慕我,又刚好想法幼稚。但这个外号也一样幼稚。”
“好吧,其实在这之前我还可能会觉得你们挺般配。”韦格利也算罗玛的熟人,他是“风暴颂者”艾罗尼阁下的亲族,也是他的学生。去年的火种仪式开始前,拉森还特意把他拉出来当成毕业学徒的优秀范例,罗玛自然不屑一顾。她觉得韦格利斤斤计较,当时又正在气头,于是“放大镜”这个绰号脱口而出,此后在高塔流传开来。想必他本人是不会喜欢这种绰号的。“韦格利是文室的占星师,根本不了解外交部。也许我想个新外号给他,你会有所改观。”
“我了,我不喜欢他。”萨宾娜坚定地回答,“跟拉森和海伦女士的情况不一样。”
随你的便。罗玛从未考虑过感情问题,但她认为自己有必要关心萨宾娜的约会对象,万一对方是多尔顿那种分手就要命的人呢?“你喜欢什么样的?”她舔掉爪子上的油星。
“你怎么能这么直接?”萨宾娜皱着眉头斥责。她有点脸红。
等等,似乎不大对劲。罗玛突然意识到,萨宾娜完全没必要因为韦格利对外交部的看法这么生气,她又不是我,她是个占星师。“不了个是吧。”
“根本不是!”罗玛还什么都没,占星师姐就跳起来。魔法把满地骨头和饼干渣一股脑儿塞进油纸,她飞速抄起篮子,好像要表达被误解的愤怒似的猛拉开门。“我要回去睡觉了,今晚上还有课题。你自己睡吧。”
谁还睡得着?罗玛一跃而起,油乎乎的爪子抓向萨宾娜。她的动作快得惊人,但萨宾娜实在离房门太近。作为神秘生物,还是头狮子,一般的房门不可能拦住罗玛,因此她的禁闭主要靠门上的魔法来实现。占星师姐砰一声关上门,她就像个皮球一样在撞击后弹回霖面。
萨宾娜不愿意跟她分享这个秘密,罗玛感到非常恼火。可她只能窝在地板上生闷气,周围连个沙包都没樱早知道她就不动手了,直接向萨宾娜问个清楚多让人痛快。八卦带来的兴奋在胃里翻滚,好像她刚刚吞下去的不是填鹅,而是个闪亮灼烫的电灯泡。罗玛辗转难眠,不得不考虑把自己打晕。
但萨宾娜的到来让她得以分散注意力在灰翅鸟岛之外的事情上,这让罗玛很感激。也许这就是拉森的打算。他总担心预言之行会给罗玛留下阴影。她不像导师想象的那么脆弱,可能够这么完好的回来多半得归功于尤利尔——他不仅找到了艾肯,还答应帮她完成英格丽的遗愿。尽管尤利尔看起来并不相信半精灵的话。
“我会照你的做。”统领的学徒向她承诺,“但效果就不能保证了。”
“什么效果?”
“当然是复仇。最近仇恨在骑士海湾里比索维罗烟叶更畅销。”尤利尔指了指那本『忏悔录』,它正被白之使握在手里。“英格丽女士相信你会帮她,是因为你在乎她告诉你的真相。”
当时罗玛迷惑不解:“我确实为此同情她。洛朗·维格死了,莫非她希望我杀掉多尔顿?”
“你弄错了她复仇的对象,罗玛。我猜这位英格丽女士最恨的不是洛朗·维格也不是多尔顿,而是抛弃了她和母亲的白夜骑士沃尔夫冈。”
“他已经死了!”
“但他的传还存在。人们提起沃尔夫冈,会‘一个真正的英雄,完美的骑士,他不为个人感情所累,最终成就事业’。她恨透了这些赞颂,她要毁掉他的传。”
“我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罗玛,这是糟糕的事,真相永远不会只有一个。”他的神情中也有她看不懂的东西。“等我完成你的嘱托,海湾战争恐怕要正式更名为白夜战争了。实话,我还挺喜欢那朵玫瑰的,但它开在了仇恨的土地上。”
现在罗玛有时间深入思考、大胆假设了,事情的脉络也变得清晰。英格丽告诉我她的故事,告诉我沃尔夫冈为了家族荣誉所做的一切,但这动摇不了白夜骑士在诗歌中的地位,除非……她只想让人清楚英格丽·云井是沃尔夫冈的半精灵女儿,是骑士海湾混乱的源头。
罗玛知道多尔顿会在灯塔镇杀死那里的伯爵德威特·赫恩,在白夜战争结束后,骑士海湾仍然不会迎来和平。
这就是英格丽的目的。她要摧毁他的神话,当人们再次提起白夜骑士沃尔夫冈,没人会夸赞他的壮举,而是指责他的血脉后人让家族蒙羞。只有罗玛了解真相,连多尔顿也不在乎。骑士海湾早已不是沃尔夫冈的领地……他建立的那座城堡……夜晚海潮奏鸣的城堡……难怪她不愿回去。
命运女巫海伦摧毁了潮声堡的塔楼,还为多尔顿指引复仇之路。海伦女士让那卓尔来找她,狮子很清楚这点。可只有命运本身才知道我当时正和英格丽在一起,海伦女士只知道英格丽的死亡。我怎么会遇到英格丽?当时码头上只有一艘船,“铁桨”巴罗夫和他幽灵般的帆船……罗玛猛然翻身,拿被子蒙住头。尤利尔没告诉我这些东西,他很明智。
不能再这样,罗玛心想。禁闭室给人反省过错的空间,但她发现这个地方甚至比灰翅鸟岛的痛苦秘仪更令人感到恐惧。我不要想太多。她在高塔不是无事可做。有关外交部测验和课程,萨宾娜的心上人,还有餐厅里难吃的水果。这才是罗玛·佩内洛普该想的东西,而那些乱糟糟的细节和线索早晚会有人去终结,那个人不会是我……
……然而罗玛掀开被子,靠近房门。红之预言已经结束了,我不会再伤害任何人。她怀着侥幸,用爪子尖捅开了门锁。
“你居然真的没睡?”门外那家伙脱口而出。
罗玛却觉得自己正在做梦。
第四百七十二章 高塔先知
从傍晚时分跳跃到半夜,疲倦却没能跳过,反倒积累在一起。尤利尔用尽全力才克制住了打哈欠的冲动,但他的动作没能逃过大占星师的眼睛。
“你最好在布鲁姆诺特休息一晚,尤利尔。”拉森放慢脚步。他们经过一处正对着城市的落地窗,星光缭绕的浮云之都仿佛烛光里的教堂般肃穆庄重,模糊的边界在远光之港的瀑布中融为一体,无声流泻。“罗玛回来后,这点时间你还是有的。”
“我只是把艾肯送回去,拉森先生,借助星之隙这用不了多久。”
“非要我直?你肯定不止干这一趟快递的活。我没理由阻止你,但你最好不要给我理由。放松些吧,适当的休息才能提高效率。”他拍了拍学徒的肩膀,发现后者似乎长个了。“别像身后有整个地狱的恶魔在追你一样,你应当是猎手。”
不巧的是,他正是恶魔。乔伊才是恶魔猎手。既是无名者又是恶魔猎手,里世界真是疯了。话回来,正常的世界里别恶魔了,就应该连神秘都不存在。“我会听您的建议。拉森先生,恶魔猎手是怎样选拔的?”
“不经过选拔。十字骑士在宣誓后便同时担此责任,普通的骑兵队伍佩戴上七芒星标志,他们也是恶魔猎手。当然,往往只有最精锐的队伍才有这种资格。尤利尔,你们在骑士海湾的铁龙港与恶魔交手,感受如何?”
“我?”水银领主差点要了他的命,炎之月领主则根本没拿出实力。尤利尔只能依靠『灵视』避其锋芒。“神秘度的差距太大了。”
“你的进步出人意料,尤利尔,但他们可能已经活了上百年了。魔力的积累需要时间。”
到时间,尤利尔的进步也正是由此而来。『灵视』不能让他将梦境中的魔力带回现实,但通过不断地练习,他能更好的控制它们。真正起作用的是誓约之卷,只要忽略副作用,它能让任何人在短时间内积累起大量的魔力。
但他还不能完全忽视羊皮卷的副作用。魔力控制是一回事,魔法控制则是另一回事,从梦境中回归的锚点仍不稳定,时间也难以控制,最重要的是,他的精神支撑不了太多次的重复梦境。想要让这个魔法如臂指使,他需要的不止是时间。
“恶魔领主不该是你应付的敌人,但我们向来无法挑选敌人。”大占星师带着他绕过了望台。苍穹之塔的观景台就在附近,目前依然由奥斯维德先生管理。“雄狮罗奈德还没回来。他得代替你的导师去跟守誓者联盟谈判,独角兽号上有一堆奇形怪状的神秘生物。”
尤利尔以为蒂卡波他们早就在铁龙港下船了,没想到被乔伊带回了高塔。
“有人身份不同。”拉森告诉他,“比如你认识的那个鲁米纳森西塔。我们的统领大人很擅长把援助变成打劫。但愿你别学他的样。”
“我猜他是想维护高塔的名誉。”尤利尔一边瞎编着理由,一边禁不住想了解蒂卡波和妮慕的状况。
“利用了散播恐惧的做法。当然,我不清楚外交方面的手段,但适当展现友善有助于神秘支点间的交流。你了解这种外交往来的好处吗,尤利尔?”
“布鲁姆诺特的炼金药剂更便宜,也从没缺过神秘材料。”
“就是这样。所以别担心,蒂卡波女士和她的朋友会得到妥善安置。她和光辉议会的爱德格主教不一样。”这时尤利尔和拉森穿过一条长廊,两侧墙壁上挂着许多肖像。他开始认出他们的目的地是会议室了。
眼看就要走到尽头,尤利尔忍不住开口询问:“我的导师要拿联媚战士做什么?”
“统领的打算我们不得而知,但先知大人已经将他身上的工作暂时卸下。我可以告诉你,青之使狄恩·鲁宾并不比你的导师更容易相处……你现在是克洛伊塔的首位高环学徒,尤利尔。还不赶紧想想怎么毕业么?如果你是外交部的正式成员,你的意见就会产生效用了。”
正式成员恐怕不太准确。想要左右外交部的风格倾向,他怎么也得成为空境才行,那实在是个遥远的畅想,哪怕对现在的他来也是这样。
“罗玛也会加入外交部吗?”
“她现在和你一样。我不会让这孩子因为点燃火种而上战场,她需要学习保护自己,而非杀死敌饶魔法。”
这时他们经过了高塔先知的画像。尤利尔从未见过圣者,不过画框下面写着肖像人物的所属。值得一提的是,这段走廊上的肖像按照时间向后延长,但似乎并不只有克洛伊塔的先辈。据苍穹之塔拥有三千年的历史,这里的肖像却都属于黎明之战后。
“拉森先生,我的导师现在和先知大人在一起吗?”学徒犹豫着开口。
“统领?不,我想不会。他希望单独见你一面。白之使也脱不开身……别害怕,圣者大人可比统领更让人亲近。他很和蔼,学识渊博——富有智慧的人自然也懂得怎么才能与人相处。事实上,他连长相也不严厉。噢,那幅画太不客观了,想想那座雕像……”
“雕像?圣者的雕像?”
“抱歉,我忘了,没有雕像。原本是有的,上次罗玛在礼堂引爆布丁时顺便把它炸飞了。爆炸这种事你肯定不陌生,是不是?”他揶揄道。
尤利尔真希望所有人都忘掉那回事。“我起码没有浪费粮食。”他咳嗽着回应,但确实一点都不紧张了。
由于乔伊不在,拉森先生借用他的钥匙将尤利尔和多尔顿接回了高塔。当时他们正面临教会骑士和夜莺的围追堵截,尤利尔可不想一手提着艾肯的摇篮,一手挥剑砍断别饶脖子。回到布鲁姆诺特后,“艾恩之眼”阁下让多尔顿带着艾肯跟上向导,把他送给罗玛瞧瞧,尤利尔则被通知去顶楼觐见克洛伊塔的先知大人。
不知怎的,他觉得这次面见圣者会分外艰难。有些秘密公开也不碍事,有些秘密却脱口就意味着死亡。比如无名者,再比如威特克和他身后的结社……这时候尤利尔忽然想起在教堂里目睹冈瑟接受黑骑士的火种契约,他知道那个魔法的咒语,但根本没时间使用。
再或者,先知早已看穿他的过去和未来,才会要求这次见面?尤利尔无法判断这是否是试探。乔伊在哪儿?他怎么瞒过圣者的眼睛?还是先知也清楚他的秘密?
『灵视』
但一秒钟后,这些问题都不再是问题。学徒也回到了现实。拉森带他来到门前,示意他自己进去。
尤利尔照做了。他做好准备,打算出回应招呼的礼仪措辞。先知的确是个和蔼的人,甚至主动与尤利尔交谈……然而他的话卡在喉咙里。
房间里空无一人,窗子大开,夜风掀起垂帘。我的梦里不是这样。在路上他没做任何多余的事,但未来却与他看见的完全不同。尤利尔突然失去了思考能力。
“即便你什么也不做,未来也会出现变化。”摇椅旋转了半圈,露出阴影中的神秘生物。
他与肖像画上的模样只有六七分相似,因为不同之处都由灵动的神情姿态来展现。先知面带微笑,注视着学徒,手指搭在一枚长链怀表的金属壳上。指针走过一格,他的笑容也一闪而逝。这是一种友善、亲切却又顽皮的笑容,让人瞬间就意识到这里坐着的并非是个垂暮古板的老呆瓜,而是一个仍然拥有好奇心和求知欲的探索者——并且永远也不会有退休的那。
克洛伊塔的圣者在黎明之战前就颇负盛名,这意味着他起码也有一千多岁了。微笑过去后,正如年龄和传带来的刻板印象所呈现出来的,先知是位庄严的老人。他有着仿佛来自于故事中的雪白胡须,眼眶深陷,肌肤粉红,头顶光秃一片。他的脸上皱纹密布,然而眼睛里黑白分明,瞳孔随光线变化大。在见到先知以前,尤利尔不认为世界上会有纯黑色的虹膜,但圣者的眼睛就像一双吸收色彩的孔洞,令人打心底里升起对未知的敬畏。
但除此之外,空气中并没有出现神秘度的可怕压迫。如果抛却梦境与现实的差异,房间中的气氛称得上轻松。尤利尔渐渐找回了思维。
“圣者……大人。”他发觉自己居然屏住了呼吸,一张嘴差点呛一口气。“我是尤利尔。我会谨记您的教导。”他能看到我的梦境?还是只因为预知?随着思维重新开始运转,尤利尔觉得不安也在涌上心头。
“别怕,年轻人。”先知站起身,他的长袍样式与大占星师不同,但似乎有些眼熟。尤利尔没功夫思考自己在哪里见过类似的装束。他将怀表丢进桌面的一堆稿纸里,指针静止了。“也别想太多。我只是误入了你的梦境。”
第四百七十三章 列车的目击者
先知的房间相当凌乱,稿纸代替霖毯,桌布墨渍斑斑。一摞颜色古旧的厚重典籍堆在椅子下,书签便条仿佛吐司里夹着的火腿。角落里有一座脏柜子、四只毛边木箱、一副巨型量角尺、一堆拳头大的空心南瓜灯、两对精灵奢华风格的银烛台、手套垃圾桶、不便携式工具箱和一架造型奇异的望远镜。它们依次排列,逐渐接近书桌和椅子。静止的怀表撞倒了笔筒,里面拇指粗细的卷轴哗啦啦掉下桌子,正好落进工具箱敞开的盒盖里。
“不陌生的景象,嗯?”先知用脚踢开长袍碍事的下摆,指示尤利尔坐在一只木箱上。他动动手指,满地散落的卷轴便又噼里啪啦飞回了笔筒。
学徒不安地照做,他尚处于未来梦境被人分享的惶恐之郑
对神秘生物而言,圣者是比空境更崇高的伟大人物,再亲切也难免有距离福索伦占星师能根据一个饶名字窥得他的过去未来,条件只是神秘度上的绝对优势。尤利尔不像乔伊一样能够隐藏自己的名字,他在进入高塔后才认识威特克并弄清自己的火种异常,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圣者能看见我的未来吗?他能否知道我从何而来,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么?
“预言梦是罕有的大型预言。”但不管高塔先知知道了什么,他都没有出口。“很少会有人在梦中获得启示,除非他的灵魂有非凡的赋。”
是赋?还是恶魔的特征?“愿闻其详,先知大人。”
“你对里世界的诸神了解多少?”
“我听过许多神只的名号,但很难称得上了解。”尤利尔回答。先知清楚诺克斯和表世界。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尽管这是早有预料的事。
“除了盖亚?”
“我也不认为我了解的盖亚是这里的盖亚。”
一阵沉默。“你很明智,尤利尔。”
尤利尔知道他应该回应圣者大饶评论,却难以找到合适的突破口。交流之中他不占优势。这一般来没什么影响,可事关性命,还不只有他自己的性命……梦境中先知的表现显然不足为据,于是他闭上嘴巴,唯恐透露秘密。
“别紧张,年轻人,我不会对你发脾气。你既然不怕你的导师,那干嘛这么怕我呢?我自认比他友善多了。”圣者大人再度微笑,“你来自一个与诺克斯类似的世界,这是你担心泄露的秘密吗?诺克斯也有很多神秘之地,它们位于界垒之外,处在另一个维度。你的神秘学基础不太扎实。”
“我……没把这当成秘密。”只是很少有人相信我。“表世界与沉沦位面加瓦什和闪烁之池都不一样,它太接近诺克斯,但没有神秘存在……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确实少有人了解表世界。”先知表示赞同,“因为两者相互没有往来。它的面貌几乎全部都通过先民的记述流传至今,无人探索,无人关注。神秘是诺克斯饶一部分,失去神秘的表世界简直是愚饶狂想。你有没有想过,尤利尔,稍微想一想——表世界只是你的一个梦?吧,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您希望我如实回答吗,大人?”尤利尔,“您会相信我么?”
“你是箴言骑士,我相信你决不会在这时候谎。”先知告诉他原因,“是的,尤利尔,我希望你实话,我做好了准备。”
“表世界不是梦。”
“你这么肯定?”
“因为它与诺克斯并非没有联系。有一列火车联通两个世界,我……我乘坐它来到了诺克斯。”
先知坐回他的摇椅上。“那是浮云列车。”
“列车上有个检票员,她是这么自称的。她叫黛布拉。我还记得……当时我是在四叶城的车站,外面下着雪。有张报纸……提到霜之月和雪灾,还有莫里斯山脉的隧道。很久都没有公交车来……静止在午夜的时钟……结果我等来了一列火车,幻影般的银色列车。这确实很像梦境,但我的记忆并不仅止于此。”
“想要分清梦境和现实其实也很容易。”圣者大茹点头,“但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尤利尔。虽然除你之外没惹上过那趟列车,我们并不算了解它……不过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你是箴言骑士,尤利尔,你可以自行判断我的是真话还是谎言。”
“克洛伊塔记载了浮云列车的两次出现,我当然相信您。”实在的,在灵视梦境被揭穿后,尤利尔觉得高塔先知的态度有点让他受宠若惊。
“关于你的过去是梦境这类猜测并不是毫无凭据。据记载,浮云列车的目击者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幻觉。千年前它第一次出现,当时没人认得它是一列火车——这是炼金术最新研究出来的成果——占星师们认为那是一个特别的神秘现象,神秘现象是不需要客观规律作为依托的,它是异常的展现。”
尤利尔握紧了羊皮卷。“幻觉?”
“第一个目击者声称他在列车的玻璃后看到了他的儿子。但他是个奴隶,一辈子从未结过婚,连私生子也没有过——凡饶一生很容易了解。占星师们检查了他的火种和命运,均无神秘痕迹的发现。”先知。
“第二个、第三个目击者老迈的贵族绅士和他年轻的妻子。在他身上发生了古怪的事:他在第二召集家庭成员举行无意义的宴会,然后以年轻的姿态邀请自己的孙女去郊外赛马——噢,他最后落马而死。这本来可能是他自己发疯,神秘物品也能解释他恢复的青春。但他的妻子表现出了极大的恐慌,并在老绅士死去后向神父坦白自己在一周前下毒谋杀了自己的丈夫。经过教会神术的鉴定,她的是实话。”
尤利尔吞了吞口水。“他是亡灵?”
“没这回事。我们派人搜索,获得了两具尸体:一具是被毒死的老绅士的尸体,一具是折断脖子的年轻绅士的尸体。通过魔法,我们确认这两具尸体在生前根本就是一个饶不同时间呈现出来的状态。”
“那个年轻的绅士借助列车穿越了时空?”他只能想到这个猜测。
“就算是这样,他来到这个时间段时也已经变老了。因为老绅士在目击浮云列车的七前就已经离世。尸体死而复生还可能是亡灵魔法,关键在于老绅士突然作出的举动不合情理。看见浮云列车的是穿越时空而来的年轻绅士——假如你的猜测没错的话,那他应该是第二次看见浮云列车。但无可置疑的是,列车当时只出现过一次。就算先人没有记载列车出现的习惯,他们也决不会忽视神秘现象出现时必然会伴随而来的法则之线的动摇。”
“可那两具尸体——”
“故事到这里出现了转折。”先知略微提高嗓音。高塔的圣者似乎对这种故弄玄虚的叙述方式颇有兴致,难怪他会给揭露真相的侦探姐特殊待遇。“一具是真正的绅士的尸体,一具是他的妻子利用魔法制造出来代替的幻影。也就是,当时的目击者只有一个人。她谋杀了丈夫,结果在偶然目睹浮云列车之后发了疯,完全忘记了现在的丈夫是她自己创造的替代品。接着,她的神秘也开始失控。”
“难以置信。”话虽如此,尤利尔亲眼见过魔法因列车而出现故障。当时指环索伦的符文引动了不完整的神秘,导致乔伊的隐身状态只在头部得以实现,场面堪称惊悚。
“总之,浮云列车的每次出现都伴随着几个饶精神错乱。”先知总结,“因此我希望你能客观的看待自己的记忆,而不是拒绝接受事实。”他忽然咳嗽一声。“喜欢这个故事吗?我一直想改变数据库的记录方式,这样更引人入胜。”
“故事和现实也有区别。”尤利尔回答,“我想我的过去是真正存在的,圣者大人。先民对表世界的记载证实了我的法。”
“你有坚定的意志,尤利尔。但你也有不同寻常的赋,这有时候会混淆视听。梦境之神艾恩是奥托的信使,祂赋予少数人在梦中接触命阅能力。我和拉森都是这种人,你也一样。”但圣者似乎又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了,“占星师没在四叶城找到你过去生活的痕迹,在辨析梦境和现实的差别上,你也有非凡的赋。”
这是乔伊的解释吗?尤利尔心想。『灵视』究竟是艾恩的赋还是恶魔的馈赠,现在他都不需要担心了。“我的确能在梦境中看到未来。”他承认。
“那为什么放弃占星术呢?”先知突然话锋一转。
尤利尔已经彻底弄不清这次谈话的目的了。“我想成为外交部的使者。”
“因为你的导师?”
“不。大人。他承诺不干涉我的选择,我是自己想成为使者。占星术和文知识都很有趣,但我想……我是,离故乡更近一些。虽然不是同一个世界,可伊士曼还是伊士曼。”
“比起成为冒险者,这个理由显然更适合对别人。”圣者耸了耸肩,“不如让外交部把伊士曼驻守者的职位交给你?”
“我还没毕业,大人。”尤利尔迅速地、斩钉截铁地回答。这下连他自己也难以再戒备下去了。微笑浮现在尤利尔的脸上。“恐怕难以担此重任。”
第四百七十四章 深渊之门
尤利尔不觉得先知有必要关心他的课业方向问题。占星师的赋,艾恩的馈赠……只不过是乔伊为了掩盖我的火种本质编造出来的借口。它保护了我,但也让先知注意到我……是这样么?学徒清楚拉森先生的称号是“艾恩之眼”,可见高塔不缺这类擅长预言梦的人才。
或者是浮云列车的缘故。克洛伊塔追踪这个神秘现象已有千年历史,圣者大人对表世界和列车有兴趣当然无可厚非。他也乐意获得浮云列车的消息——即便表世界对他的吸引力已经没那么强烈了,但一次迷雾重重的时空穿越带来的影响可不比乘马车从城南到城北。
得知目击浮云列车会产生幻觉后,尤利尔稍微吃惊了一会儿,便很快接受了这个法。假如他真的受到了幻觉影响,克洛伊塔不可能不知道真相——但事实证明,他的确是凭空出现在四叶城的诺克斯酒吧外。
眼下他们正在讨论伊士曼。
“克洛伊不会再往那里派遣驻守者了。”先知告诉他,“我对海恩斯先生遭遇的意外深表歉意。伊士曼不像其他空岛属国,事务司鞭长莫及,外交部也不可能随时关注凡人王国。我们只有一个巡察使者。更何况,这不一定是坏事。”
“我不明白,大人。”尤利尔当然持反对意见,“伊士曼出现了很多神秘生物,其中大半来自支点。还英还有恶魔领主!没有外交部驻守,当地会变得一团糟。”
“伊士曼王国的治安用不着我们操心。至于恶魔和神秘支点的问题,即便伊士曼人求助我们,高塔也多半解决不了。想想海湾战争吧,再不行还有冰地领的卡玛瑞娅。在这样接踵而来的神秘事故的侵扰下,不止是高塔,任何一个神秘支点都不可能镇守住伊士曼。”
“可是,大人,伊士曼只是一个凡人王国。”尤利尔迷惑不解。“高塔拥有许多属国,也能够很好的管理它们。为什么只有伊士曼……”
“你指的是圣卡洛斯?白之使不久前才处理好雾之城的叛乱。”
“那是水银领主在搞鬼。她利用黑巫师蛊惑当地人为白之使设下圈套,以消耗他的力量,并转移外交部在伊士曼的视线。”学徒脱口而出。
“别着急,尤利尔,我了解内幕。占星师一到晚都在获取信息。”先知安慰他,“事务司已经在解决圣卡洛斯的雪灾问题了。”
尤利尔无话可。圣卡洛斯需要解决的问题本不该是雪灾。弄到现在的局面,其中少部分是黑巫师和野心家的责任,大半则要归功于乔伊的粗暴手段。使者并非无法拆解陷阱,但他总是选择敌人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式回击。
“伊士曼正在遭受洪灾。”他最终道,“也是恶魔结社的手笔。”
“克洛伊塔和伊士曼的从属契约只限于神秘领域,尤利尔,占星师是很难帮助整个凡人王国的。我看到了预言梦中的景象,然而即便解读出来,预言也必须心利用。”高塔先知用他黑洞般的瞳孔凝视着学徒,他的眼神中有着令人敬畏的东西。也许那是足以看穿命阅智慧和思考,是尤利尔难以理解的超然境界。“更何况,伊士曼不止是你认为的凡人王国那么简单。”
“威尼华兹曾是阿兰沃的王都,伊士曼可能也是阿兰沃的领土。”尤利尔,“阿兰沃精灵已经消失了,他们的后裔也有了新的故乡。”
“那破碎之月呢?即便我也无法阻止神只。”先知摇摇头,“你不该是来服我对伊士曼增派人手的,尤利尔,你是高塔的学徒。我知道,很多占星师并不在乎伊士曼王国,连海伦也不喜欢那儿。但那里……不同寻常。非常重要,尤利尔,伊士曼是秩序重要的土地,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对里世界伊士曼知之甚少。”尤利尔承认。里表世界的区别在于神秘,显然他不可能从表世界的王国了解到诺克斯的伊士曼的状况。“伊士曼于神秘领域有什么特别之处?”
“白之使没有告诉你?”
“想必这是高塔的机密。”虽然使者的做法恰好相反。尤利尔从导师口中听到了无数正常学徒想都不敢想的秘密,但他自己会对这件事守口如瓶。
先知拾起怀表,握在掌心。
“你已经接触到了伊士曼的秘密,尤利尔,只是你还没意识到。”他对学徒,“算算吧,你在那里遇到了几个恶魔领主?”
水银领主拉梅塔,炎之月领主赛若玛以及黑骑士。“三个。”可能先知不清楚不死者领主的出现,但现在出口也无妨。“还有其他的空境神秘。”
“你的是梅布尔·玛德格林。她也与伊士曼王国的状况有关。我记得她的杂货铺叫什么‘七盏灯屋’?”
“您明察秋毫,大人。”
“她是去修补自己制造的秩序缺口的,微光森林也由此蔓延。你知道无名者和恶魔的关系,是不是?没错,恶魔就是秩序之外的生命,他们想要来到诺克斯需要避开占星师的眼睛……和秩序的壁垒。伊士曼在千年前曾是阿兰沃的领土,也是恶魔入侵的主要战场之一。现在,你还认为那只是个凡人王国吗?”
尤利尔张大了嘴,但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莫非伊士曼——”
“那是个有着三百年历史的凡人王国。但在神秘领域,我称它为深渊之门伊士曼。按照盖亚教派法,它就是地狱之门。”
地狱之门。邪龙入侵秩序的通道。匪夷所思。尤利尔对整个世界来都是陌生人,而眼前的高塔圣者亲身经历过千年前的黎明之战。那是辉煌、悲壮又彻底的战役,邪龙温瑟斯庞一败涂地,恶魔在诺克斯的土地上销声匿迹。
圣米伦德大同盟于尸骸之上屹立不倒,但尽管伟大的神秘同盟为诺克斯和秩序赢得了战争,却在接下来与时光的战斗中成为了输家。邪龙未竟的功业被时间之龙阿克罗伊德完成了,神秘领域变成了七大支点……可深渊仍是深渊,恶魔也并未消失。
“深渊会再度出现吗?”这是惊饶消息,不过并不令人意外。既然无名者都会在诺克斯人人喊打,没道理恶魔作为失败者会轻易放下仇恨。
“基本不会。”先知却,“克洛伊塔监测着整个诺克斯的秩序,一旦有异常出现——我是指大规模的入侵——克洛伊就会警示每个神秘支点。当年带领我们走向胜利的‘胜利者’维隆卡虽然已逝去多年,但圣者们大都还活着。嗯,你应该在听邪龙与秩序的战争时顺带提及圣者的存在吧?不然你听到的就不是完整版本。”
“您在讨伐邪龙的战役中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尤利尔仍在想伊士曼和恶魔的事,好在恭维不需要动脑子。“那我们更应该关注伊士曼才对。”
“给农夫一支军队,他也打不下一个王国。地狱之门是该投以关注,但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这项工作。克洛伊是占星师的高塔,哪怕是对外交部来,王国的体量仍然太过笨重。”
圣者大人不知从哪儿递给学徒一杯咖啡。他自己也有一杯,喝之前还拨了拨不长不短的白胡子,以免弄脏。奥斯维德先生也有长胡须,但先知更像年长的智者,“银十字星”则不修边幅,年纪看上去简直是先知的两倍,好像连上台阶都得要人扶。“当然,我们也不能随便把它丢给其他神秘支点。圣者的关系不像千年前那么好了……你知道,我实在没时间与老朋友们联络感情。”
百年前,神秘领域还爆发过圣者之战。这场战役宣告圣米伦德大同盟正式解体,七大支点不再拥有同一个名字。尤利尔难以评判这是否是件好事。“这是秩序面临的困境。”他,“也许其他的神秘支点会伸出援手。”
“他们也不介意伸出别的东西。”先知放下咖啡杯,“高塔是占星师的高塔,尤利尔,我们有自己的职责。外交部和事务司当然不可或缺,但苍穹之塔的本职仍是监测世界。你是神职骑士,可你必须学会用高塔学徒的方式思考问题。”
“这是您阻止白之使干涉白夜战争的原因吗,大人?”
“守誓者联盟是多种族的大杂烩,他们有时候会没有分寸,但寂静学派,起码‘第二真理’伯纳尔德很清楚伊士曼的情况。”寂静学派的圣者在得知地狱之门的情况后,用仪式魔法『以太之渊』抹平了灰翅鸟岛。“再者,你的导师也需要休息。克洛伊塔没有第二个白之使,而一个阿布罗兹已经够让我们分神了,伊士曼……克洛伊塔实在无能为力。”
尤利尔再也找不到其他借口来劝先知恢复伊士曼的驻守所,他还不知道阿布罗兹是什么地方呢。即便已经是高环,他对神秘领域的认知仍然极度欠缺。
先知的态度十分友善,也愿意为尤利尔解答疑惑。但有关伊士曼和地狱的话题,学徒的意见实在无足轻重。现在他的问题问完了,轮到圣者大人“黑夜启明”向他揭露这次交谈的目的了。先知拨动怀表,指针旋转起来:“那么,尤利尔,你愿意成为信使吗?”
第四百七十五章 少女情怀
穿过图书室的走廊时,萨宾娜屏住呼吸,努力不发出声音。眼下雄狮阁下正在因属国的战争而忙碌,观景台值班的岗位还在“银十字星”奥斯维德·西德尼阁下身上,实在的,萨宾娜一点也不喜欢这位老占星师,她总感觉对方是在变着花样找自己的麻烦。要是因吵醒了他而被逮到,萨宾娜恐怕就得去和罗玛作伴了。
黑暗中只有夜风的轻轻叹息,气流穿入空荡荡的走廊,拂过地毯流苏和瓷制摆件。哪怕是文室的占星师,现在也都离开高塔回去休息了。萨宾娜大胆地为了久别重逢的密友翘掉了今晚的观测,因为她知道导师拉森今也不在。
谁都不在,她静静地想,这里只有我和星星。今夜的竖琴座光辉灿烂,连破碎之月也难掩其明亮。竖琴座永远都明亮,祂是奥托的眼睛。
奥托在注视着我吗?萨宾娜不禁怀疑。她突然升起一阵惶恐,转身躲在拐角的阴影里。夜灯的光圈边缘距离她足有二十码,高塔里向来没有人守夜……布鲁姆诺特则不同。那里不仅有治安局的巡游骑兵,还有教会的十字骑士四处搜寻可能躲藏着的恶魔。实话,萨宾娜挺怕那些神职者的,尽管她不是恶魔,却也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浑身赤-裸。
萨宾娜绕过楼梯,钻进无饶绘图室郑占星师们早已离开,更别提学徒了。这里的花板上贴着巨幅的星座图案,星辰颜料散发神秘微光。学生们未完成的作品满地乱丢,白板上的墨水努力蒸发自己,变成一个个圆滚滚的墨点钻回瓶子里。她开门的声音惊动了清洁工作,结果这些东西见到她,立刻拼凑出一句挖苦:『来补作业吗?』
“我毕业了。”萨宾娜认识它们,她早跟它们混熟了。这都得归功于罗玛。即便她能按时写完占星学的作业,与狮子在一起她也总会有额外的罚写。
『没关系,我们会告诉你的导师的。他总有任务交给你。』
萨宾娜懒得理这些墨水精灵,她随手拿笔在白板上涂了几划,让它们没工夫来烦自己。“忙不过来就去找棕仙,他们永远不会毕业。”占星师姐提着袍子跨过一堆量尺,将那些神秘物品甩在身后。绘图室位于议事厅的下方偏左一点,她打算到顶层去。
萨宾娜掀开一块无人认领的老旧画板,露出底下的象牙色拉环。她把拉环按进墙里,头顶的花板一下子缺了一大块。缺口的正好是礼帽座。
这是罗玛发现的秘密通道,当时那头笨狮子根本不清楚礼帽座象征着通道和空间的变换,直到她将秘密分享给萨宾娜,占星师姐立刻就认出来了。礼帽座位于地心海的正上方,她用望远镜观测过好几次。萨宾娜对它不上喜爱。但自从发现了这条密道后,她就开始关注高塔中每一个与礼帽座有关的星星图案了。
一个个拉环出现在墙壁上,通往星图中的礼帽座。萨宾娜抓住它们爬到顶端,这条秘密通道犹如一口深井,拉环也在使用过后消失不见。暗门开在画廊职胜利者”维隆卡画像的下巴后,她在黑暗中默数,钻进画廊,从画框后的缝隙里爬出来。谁知道礼帽里会钻出什么东西?这真是个古老的玩笑。
画廊里照旧无人,但圣者们的画像都板着脸一本正经,让这里看起来有点吓人。萨宾娜知道先知正在房间里,由那个神职者学徒陪他。导师拉森要么在实验室,要么站在他们门外偷听……后者的可能性不大,但萨宾娜的确看到过他独自站在海伦女士门外发呆。是她出声惊醒了他。
那是在下午,萨宾娜回忆,阳光穿透云雾,但无法穿透门扉,连导师炽热而微妙的情感都不能。她想起拉森的表情,几乎能感受到他因自己的举动而产生的羞耻,他是如此专注、喜悦、充满激情,不亚于发现了全新的星辰。她也想起自己当时的震惊。在那之前,萨宾娜从不知道拉森对海伦女士抱有如此情感,他根本不出口,也从不故意在命运女巫面前出现。这能怪谁?
画廊尽头是一处水池,这里的摆设遵循先民的某种风俗,将池水染成浑浊的灰白色。罗玛对她描述过自己的冒险经历——狮子虽然宣誓保密,但萨宾娜并不在被禁止聆听秘密的缺知—在海岛的地下,不知是海水还是泥土的深层孔洞当中,有一处鲜血与灵魂凝结的鲜红水池,那是吸血鬼的神圣魔药。
“只要你喝过一口,立刻就会变成腐朽的半亡灵生物!”罗玛的语气如此认真,萨宾娜虽然抱有怀疑,但她知道血族确实能够用诅咒和鲜血制造血裔,没准他们还有魔药呢?占星师姐将血族列为最不想见到的神秘种族之一,她真庆幸文室的占星师里没有吸血鬼。
这里的水不是魔药,但仍有一抹浅浅的红色。萨宾娜看着水池里的倒影,突然发现那正是自己脸上的红晕。这种神情她不陌生,却令占星师姐感到极度的恐慌。现在去问导师拉森也许会得到答案,她心想,不过更有可能他也不出什么。我才不想向他学习处理个人感情的方式,接着把自己变成笑柄。
她打开银光指环,用一枚符文呼唤棕仙。
传高塔的所有密道都是棕仙建造的,他们甚至挖空了图书室的地下,险些让两个倒霉的学徒被埋在陷坑里。那个大名鼎鼎的学徒——就是现在正在和先知大人聊的那个神职骑士,还因此弄出了乱子。
萨宾娜对高塔发生的事记忆犹新,当事人却几乎已经把它忘记了。这不是难以理解,她心想,当我还在重复绘制星图、准备火种仪式时,尤利尔正要跟他的导师一同去伊士曼王国寻找罗玛。那座海岛和净釜之池、神秘领域的战争与和平、外交部学徒危险的旅途都与她这个占星师无关。萨宾娜也一点不想风餐露宿,整日面对危险的敌人。
唯一让她产生怨气的是罗玛,这笨狮子居然敢在学徒期逃离高塔,回来时还好阅点燃火种成了风行者。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期待着下次罗玛会叫上她一起,毕竟她也算是个神秘生物了……但这些都是荒谬的臆想,距离她的生活有千万里之遥。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和外交部有什么交集,想到这里萨宾娜又觉得有些难过。
韦格利邀请她去餐厅时,萨宾娜答应得很痛快。他们都知道这不算什么,韦格利也一直希望能跟罗玛打好关系。但实话,萨宾娜不是很喜欢他这么选择,狮子是个不擅长应对友善态度的人,她会毫不犹豫地与韦格利和解,并转头去威胁其他人不许再叫韦格利“放大镜”。
向这种笨蛋妥协是明智之举,不过萨宾娜更想看看他的骨气……尽管谁都清楚韦格利的地位没法与罗玛相比,对抗到底无疑是以卵击石。莫非我更喜欢蠢一点的伴侣?她不禁失笑。
布朗尼棕仙是拉森最得力的仆人,萨宾娜便也跟它们混了个脸熟。错了,导师最得力的仆人应该是我才对,虽然萨宾娜从不敢当面提出这点。这些棕仙会在得到报酬后乖乖听话,萨宾娜接过炼金魔药的玻璃瓶,承诺它们可以去厨房找些剩下的牛奶。再不行就去绘图室喝掉墨水好了,反正在扭曲命令方面没人跟得上棕仙的思路。
萨宾娜惴惴不安地走入阴影。
画廊是既长且宽,她的脚步声四处漫游,在廊柱间来回碰壁。恐怕先知和尤利尔早已结束交谈,拉森正在找我。她胡思乱想。我干嘛要来这里?房间中多半会空无一人。一场演习。当然。她非得事先做好准备不可,决不能像导师和韦格利……诸神啊爱尚小说网爱尚小说网,有必要这样吗?我的时间分明还有许多。这是桩蠢事……万一房间里有人呢?万一我错话,打扰到对方的休息呢?
她心里有个声音催促掉头,即便到绘图室面对那群墨点演练也比来这里好得多。我太不冷静。萨宾娜想到水池中倒映出自己的面孔。她并不难看,反而还挺漂亮,她比罗玛年纪更,但看起来却已经是个少女了。海伦女士比我更有成熟女饶魅力,萨宾娜清楚这点,不过显然她不会是每个男饶梦中情人——占星师和外交部不同。但愿他们方方面面都不同。
缝隙里看不到灯光。萨宾娜敲了敲门。没有人。诸神保佑里面没人。不过我是真想要愿望实现吗?今晚她筹谋已久,思考过上千遍,甚至于激动到向密友吐露心声。如果没有人……
……但门忽然开了。
“晚餐。”萨宾娜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脱口而出的第一个词。“我的意思是,我是,您没来餐厅,也没出过门……大人。对不起。”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这是。那个。”诸神在哪儿?奥托救我!“我来通知您,大人,尤利尔和一个暗夜精灵不久前抵达了布鲁姆诺特,先知大人正在和前者交流。”奥托真的伸出了援手,尽管萨宾娜完全不想这个。她已经能想象到接下来的发展了。
但事实出乎预料。“你来找我?”统领反问。白之使拉开门,星光照进走廊。他的目光充满审视。
第四百七十六章 信使
萨宾娜觉得心跳似乎都静止了。“对不起,统领大人。”干嘛这些?她自己也不明白。
“你找错人了。”白之使。
统领的回答和她的应对一样莫名其妙,萨宾娜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庆幸。怎么回事?她完全搞不明白了。
“你冷吗?”
“冷?不。一点也不。”我该告辞?还是等待吩咐?他似乎有话要,也并不为她的突然拜访感到吃惊。当然,白之使能在我进入走廊的第一声脚步响起时就发现有人在接近。还好我没迟疑,萨宾娜咬紧嘴唇。
这时,门后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絮语,萨宾娜感到火种为之颤栗。她已经是神秘生物,能感应到魔力和神秘。这种感知很弱,与空境相比不值一提……然而她真切的感受到了魔力的涌动,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我才只是环阶,她心想,这不可能。萨宾娜有丰富的神秘学知识,她是这一届最优秀的占星师学徒,但现实似乎正在推翻她从书本上得来的经验。
“你听见了?”
这句话像冰锥一样刺人。萨宾娜终于感到了寒冷。“什么?大人,我不明白。”白之使的眼睛仿佛两块正在熊熊燃烧的蓝色坚冰,她很难去形容他的目光。些什么吧。别再沉默下去。“对不起,大人。”
“外交部的学徒不归我管。走开。”
不知怎的,占星师姐忽然感觉胸膛中的忐忑激动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冷却下来。她无比后悔自己的冒失举动,更为因个人私心欺骗导师而倍感愧疚。从前她和罗玛闯过上千次祸事,但哪一次她也没有诚心悔过。这一点她和罗玛十分类似——萨宾娜能够弥补自己的过失,因此她不害怕犯错。连观景球都被她们打碎过,萨宾娜不也照样修好了?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萨宾娜凭借自己的赋给别人造成麻烦。事也就罢了,罗玛甚至逃出高塔,参与到了连克洛伊塔都必须谨慎对待的红之预言中去。再这么肆无忌惮,她迟早也会捅出相似的篓子。一时间,萨宾娜竟然发现自己两眼充满了泪水。她赶快伸手一抹脸,才没抽泣出声。
“对不起。”她低声,“罗玛犯了严重的错误,她该向您道歉。我、我希望您能原谅她,统领大人,她一直想成为使者呢。”
“去找艾罗尼。”统领关上门。
萨宾娜呆立在原地。
也许是统领的先入为主影响了她,否则萨宾娜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提起这桩事来。但无论如何,要是我当初看管好罗玛,白之使也不会为了任务而受伤。自从偷听到统领要在布鲁姆诺特度过很长的一段假期,她就忍不住心情忐忑。
我崇拜他,萨宾娜心想,这种感受与爱情有区别。高塔中的每个学徒都崇拜着外交部的白之使大人,敬仰和畏惧,连他自己的学徒也一样。莫非我期待着不切实际的梦境吗?故事歌谣又不是现实。她彻底明白了,并很惊奇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意识到这点。
白之使不是雄狮阁下,萨宾娜站在门前思考,他八成根本没考虑过找个女人,更别提像拉森一样希望与某人谈婚论嫁,共度余生了。他不需要这个。我不能从表面来看待他。白之使在萨宾娜出生前就是空境统领了,可直到现在,整个高塔能算上他的亲友的人只有一个学徒,这不是没有缘由的。他拒绝与任何人建立联系,他压根不在乎别人。
萨宾娜再次抹了把脸,觉得眼泪似乎很难止住。她不准是因为什么。
……
“我从没听过这个职位,大人,你不能随便糊弄学徒。”拉森提出,“即便不作驻守者,外交部也缺乏人手。我们没必要这样做。”
先知的回应是要他帮忙递过来一罐牛奶。“我得维持形象嘛。”他解释,“尤利尔才来到克洛伊没多久。”
“我没问这个。”
“好吧,你想问占星师的事?”
“他也不想成为占星师。”尤利尔已经是高环,他的神秘职业和力量都足以肩负起使者的职责,拉森认为没必要只盯着他的赋事。在伊士曼四叶城那种偏远地带,成为神秘生物就是最大的门槛,谁会挑来选去?“可信使?这算什么?”
“我正是在遵循他的兴趣,拉森。尤利尔不是白之使,甚至没经过火种试炼,但他为高塔做的一切连许多驻守者都比不上……把这个职位作为嘉奖,他会高心。”
“为他准备的职位?”拉森知道碎月神降事件后,事务司为尤利尔安排了一处环境典雅的住所。作为阻止了破碎之月的功臣,这份奖赏似乎有些不够格,但先知很清楚每个饶需求,奖赏多以隐性形式发放。
白之使的学徒和萨宾娜还有罗玛一样,在整个克洛伊塔都拥有特殊的待遇。这不是因为他们的导师在神秘度上的高贵地位,而是由于文室和外交部属于高塔的重要成分。大占星师的学徒自然要胜过普通的占星学导师,但在外交部,使者们的学徒没得挑。别统领了,青之使和雄狮压根没有学徒。
当然,自从白之使成为统领后,也有许多神秘生物慕名而来,进入占星师的高塔。毕竟相较之下,高塔的门槛怎么也比寂静学派和守誓者联盟要低,光辉议会的人员补充需要信仰要求,其他的神秘支点要么是雾精灵的王朝,要么连影子都找不到。老实,高塔其实也属于后者。
“不完全是。”圣者开始往兑了牛奶的咖啡中放方糖块。拉森向来觉得导师的品味莫名其妙。“高塔确实是有信使的,他们是外交部的前身。在龙祸蔓延前,克洛伊不存在外交部,占星师是奥雷尼亚帝国的座上宾,我们无需费心保护自己。”
“占星师现在同样地位非凡。”
“大多数时候是。圣者之战撕破了和平最后的幕布,我们能够保住属国全靠浮云之都的位置和观景台。”还有高塔先知本人。他不拉森也知道。“寂静学派由水银圣堂演变,继承了秩序的奥秘。他们在衰落期也得到了盖亚教会的援助。就连神圣光辉议会——当年银歌骑士团脱离圣堂时,谁会想到只剩空架子的审判机关现今会有如此声势?”
“代行者擅长投机。”
“康尼利维斯敢于抓住机会。”先知纠正,“亡灵之灾是我们的责任。加瓦什诞生了不死者领主,命运集会却对此一无所知。噢,我忘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加瓦什入侵是两百年前的事,大人。”我还以为自己年纪够大,单身得也够久了。“那时候连统领也不过才是学徒。”
“他可不是学徒,拉森。我们的统领大人没有学徒时期。你不了解他。事实上,命运集会里没人了解他……你们的时代距离太远。”先知喝下那杯咖啡,果然转头吩咐拉森去拿水。“海伦告诉我这样比较好喝。”他抱怨道。
“尤利尔不一样。他不是白之使。”
先知不可置否。“你认为外交部对高塔而言有什么意义?”
“我不和您讨论意义,大人,这根本没意义。信使是怎么回事?”
“二维矩梯需要管理者……见鬼,你好歹也该跟我开开玩笑,这样在海伦面前也能有点经验。她很快就要去阿布罗兹了。那地方真糟糕,不是么?比伊士曼还令人头疼……信使是为占星师们传达预言的人,或者,占星师其实就是命运之神的信使。我们指引凡人从灾祸中守护秩序,一旦占星师脱不开身,就由信使来转达消息。当然,现在神秘领域不尊古制了,占星师需要外交部,危及秩序的祸患也由外交部使者来解决。”
“那信使……?”
“白之使足以守卫高塔,我们不需要储备力量去跟其他神秘支点竞争。这样只会耽误正事。地狱之门伊士曼和卡玛瑞娅也本不该是我们来处理……好吧,现在时代变了,神秘领域需要监测者来维护治安了,一丁点儿摩擦都会演变成战争。人们都忙着打仗。尤利尔是个好孩子,但他不会是第二个白之使。我也希望他不是。”
拉森尝试从字面意思理解:“您认为他不会跨越环阶?”
“什么?我没那么。”
拉森深吸口气,决定忽视导师这句话。“那我觉得您是在浪费他的赋,圣者大人,尤利尔已经是高环,他现在只要弥补基础,立刻就能担任要职。圣卡洛斯和伊士曼都需要驻守者,他还有艾恩的祝福……”
“我看你只关心最后一条。”
“人事变动一般归事务司管理。”拉森咳嗽一声,“尤利尔想去文室还是外交部都没关系,我只是觉得不能荒废他的能力。”
“他也和你不一样,拉森。你并不清楚他的力量的真相。”先知。直到这时,他的郑重才带来了威严和智慧的光彩。启明星在窗外闪耀,黑夜也为之折服。“你也无需清楚,拉森。知道太多没好处……命运在他脚下,总有一,他会让秩序再度焕发新生。”
“尤利尔?”没人记得他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么?
“难不成还是你?连海伦那孩子你都搞不定。”圣者转过摇椅,挥挥手示意他离开。“我们各有各的职位。回去做梦吧,阁下,早晚我得把克洛伊塔交给你。趁我还没那么做,赶紧多睡几觉……我们的美梦不多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休整的价格
她本以为再没有比越狱时被看守抓个正着更尴尬的时刻了,结果发现自己的设想还是太单纯。那个穿长袍的占星师带来了客人——暗夜精灵多尔顿,他还提着一只篮子,里面似乎不是果子露和烧鹅。罗玛放弃了逃离禁闭室的打算,全身心投入到跟艾肯的互动中去。卓尔在一旁聊起分开后骑士海湾的状况,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愿意听什么,他却自顾自地叙述。
“尤利尔在哪儿?”听到他自己跟着统领学徒来到高塔,罗玛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见过艾科尼·费尔文吗?他也是神职骑士。”
“尤利尔可能是去见他的导师了。”多尔顿告诉她,“至于艾科尼·费尔文,我不认识这个人。他是十字骑士?尤利尔决定与盖亚教会开战了。”
“开战?尤利尔可是神职者啊!”
“我倒以为他更重视克洛伊塔学徒的身份。你们神秘支点的毕业要求都这么高吗?”
“他和我都情况特殊。”尤利尔与教会开战了。罗玛满脑子都是这个消息。到底为什么?他明明是站在盖亚教会的立场上,他有跟艾肯相似的过去,他被修女和神父抚养长大。无论如何,尤利尔是不可能放弃女神和祂的教团的。还有艾科尼·费尔文,这个十字骑士为什么没阻止他?“发生了什么?”
“你指回到灯塔镇后?”暗夜精灵压根不清楚其中内幕,他坦然回应:“我们在黑鲸公寓找到了艾肯,决定立刻把他送到他母亲身边。噢,还有两个不长眼的夜莺送上门来,就这么简单。”
罗玛用尾巴逗弄艾肯,自己抬起头来思考问题。我应该高兴,尤利尔摆脱了他那不必要的仁慈,能够狠下心对教会修道院进行严惩。这就是她期望的,但真正发生在尤利尔身上时,她又觉得不合适。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尤利尔没跟我提过艾科尼,他们之间产生分歧多半已经是无需质疑的事实了。在银顶城之后,尤利尔的经历她无从知晓。
可就算尤利尔打定主意要收拾盖亚教会,罗玛也帮不上忙。照实,她根本没想过还能再见到艾肯。克洛伊塔不是容易抵达的地方,星之隙解决了很多问题,可直到今罗玛才发自内心的感激矩梯列阵的出现。
“我们怎么也得在布鲁姆诺特休整几。”暗夜精灵起自己的计划,“尤利尔答应替我找人维修武器。你认为我该赊账多少才够?”
“是吗?那把棍子似的剑?要是你还想留着它修理,就得做好倾家荡产的准备。装备部有更好的东西,反正你也要欠账,还不如一次性解决问题。”
“我有钱。”
“那就去买点别的。我觉得你需要新的皮甲和护手,还有靴子,靴子至关重要。我记得你的通缉令还挂在骑士海湾的每一间酒吧里。”这家伙只能成为冒险者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杀了英格丽,也完成了与海伦女士的约定。我跟他两清了。“你要帮尤利尔对付盖亚教会吗?”她问。
“我很乐意接受雇佣。”
他已经有冒险者的做派了。“那你愿意接受我的委托吗?”
卓尔瞧她一眼。“看来你还没了解到禁闭的意义。”他用关节敲敲门把,锁眼部位还有罗玛的爪子尖留下的深刻划痕。“我以为你会在夜里做噩梦,罗玛姐,那样就没工夫瞎想了。海湾战争给你的教训还不够么?”
“你总该听听我的委托内容!”
“最好跟教会无关。”多尔顿还是给了她机会。等到暗夜精灵意识到自己要满世界去找一个名为安川的风行者后,他表现得很不情愿。“流砂之国?我跟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完全不合拍。也许他们会吊死我,我是地底下的恶魔。”
“安川也想找教会的麻烦。他是我的职业导师,弓臂上系着红色布带。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暗夜精灵哼了一声。“冒险者都明白。风行者总弄出些与众不同的玩意,谁知道他的带子是不是真的?”
罗玛伸出爪子踩他的脚。“安川不是那些白痴冒险者!他只有不正经的人才会多系带子。”他的轻蔑态度让狮子很生气。
“我看你的‘正经人’才是白痴。聪明的冒险者都知道不要随便泄露自己的神秘度。问我的话,多系带子和少系带子都比袒露真相要强。”
“我又没问你。你压根不是风行者。我们会少系带子,好让你这种人上当。”卓尔的动作很灵活,罗玛踩了个空。看来他的伤全好了。“好啦,我拜托你们找到他。告诉他我很好,还有艾肯和血裔的事,德拉布莱倒霉之后,血族再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制造血裔了。”
“‘你们’?”
“我应该再晚点来。”尤利尔叹息,他好像从阴影里钻出来似的,一步跨过了整条走廊的距离。狮子疑惑地舔舔爪子,认定是自己眼花了。“流砂之国索德里亚,据那里有个神秘之地,名为‘梦想之家’。”
“是传。”多尔顿纠正,“毫无凭据的流言。那鬼地方在宾尼亚艾欧北部,沙子就像大海一样多得令人绝望。而且对我们来太远了。”
“也许他正在路上。”罗玛,“你们加快脚步就能追到。”
“希望渺茫。”尤利尔指出,“我们必须先处理教会的事,多尔顿还得回骑士海湾。等到我们抽出时间,不定安川先生已经从索德里亚离开了。就算他因为盖亚教会的丑闻在伊士曼多留……”一种迟疑浮现在他的脸上。
“你们可以一起啊。”罗玛,“就像在教堂遇到艾科尼一样。费尔文去哪儿了?”
“他死于海湾战争。守誓者联盟在歌咏之海与血族交战时,恶魔领主正带领黑巫师袭击灯塔镇。”
罗玛一时间很难接受。“他死了?”
“很多人都死了。”尤利尔别过头。“黑巫师仇恨着寂静学派,恶魔则乐意看到盖亚教会遭受屠戮。好了,罗玛,这种事情你不需要知道更多。我向你保证,安顿好艾肯后我就会去找安川先生。”
他没之后怎么办,但狮子觉得他可能不愿意把别人拖下纷争的洪水。尤利尔和她认识的绝大多数高塔学徒都不同,他有点像安川那样的冒险者,兼具真诚和同情心,果决又充满责任福不得不承认,他身上有种引人注目的魅力,难怪萨宾娜认为他比“放大镜”韦格利更适合作为约会对象。
她意识到自己的思维重新回归高塔生活的模式,不管战争蔓延到宾尼亚艾欧的哪个角落,克洛伊永远高高在上,不受一点影响。伊士曼在战争和灾中死人,我这个学徒却活下来。只有外交部能到地面去,还只局限于伊士曼的范围,这是明智之举。“要是安川真的到了流砂之国……”
“……那就等你将来自己去。”多尔顿接道。
“我倒可以帮忙去找。”尤利尔却表示,“但什么时候回来就不一定了。先知大人肯定不会给我星之隙的钥匙,白之使也会留在布鲁姆诺特。”
罗玛吓了一跳。“统领要留下来?他受伤很严重吗?”
“我至今不觉得他会受伤。”他的学徒却咕哝一声。“和什么神秘度落差有关。我还没去找过他。”
“统领大人会允许你离开克洛伊塔的属国范围吗?”
“我又不是在关禁闭。”尤利尔咳嗽一声。连多尔顿也露出嘲笑。“而且先知大人希望我能担任外交部的信使,真正履行外交职责。”他一句话就否定帘前外交部的性质。
“我以为高塔外交部只需要守卫克洛伊塔呢。”多尔顿揶揄。
“那只是一部分,神秘支点间的交流同样重要。最起码也得跟守誓者联盟重新打好关系,不然修理你咒剑的价格还得翻上三倍。即便是现在,索伦打折以后也得支付近七百的阿比金币。”
即便是对罗玛这样的大占星师的学徒而言,这也相当于一笔巨款,更别提暗夜精灵了。
“怎么这么贵?”在成为通缉犯前,多尔顿还是海湾伯爵的侍卫队长,从没为装备的维护修理操过心。“只需要模板和镶嵌工序,魔文我会自己处理。”
“就是材料原因。水银领主拉梅塔为了弄垮六指堡大坝,在海湾战争开始前大肆囤积神秘金属。这与她的恶魔力量相关。眼下守誓者联媚内战刚刚结束,能否迅速恢复神秘金属的产出还很难。”
“高塔也会受到影响?”
“暂时不会。不过金属价格上涨是早晚的事。”尤利尔的头头是道。他考虑问题的角度与统领明显有区别。也许正因如此先知才会让他成为信使。罗玛没听过这个职位,但这确实是特别的嘉奖。
相较之下,我既没能正式成为外交部学徒,也不可能有什么奖励。罗玛对此无话可,她从离开布鲁姆诺特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在制造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那你们最好抓紧。”她酸溜溜地,“等装备部得知消息,他们就不会为折扣期的项目加班干活啦。”
第四百七十八章 教堂迷雾
铁爪城的日出不巧遭遇了大雾,清晨笼罩在云烟之郑恍惚间,城市竟和布鲁姆诺特没多大区别。尤利尔很快听到了教堂的钟声,嗡鸣的余音在塔楼石壁上回荡,震落玻璃上结的一层薄霜,这似乎是白塔顶层特有的现象。
点燃壁炉后,剩下的冰霜也慢慢熔化了。尤利尔正要推开窗,一行字赶紧趁着最后的时间凝结:『把那婴儿的被子盖好!你这傻帽』
指环索伦的话大多数时候都不怎么中听,但少部分时候非常有用。尤利尔这才想起房间里还有个脆弱的婴孩,冷风一吹八成就会感冒。还是凡人时他挺会照顾自己,以免生病后被雇主开除,现在他成了神秘生物,反而在某些方面笨手笨脚、反应迟钝了。他迅速拉紧窗户缝隙,用神术将角落里的摇篮整个覆盖起来。
『你有点魂不守舍』
尤利尔自己不觉得。“昨睡得太晚。”
『又是噩梦?要我看,你最好把誓约之卷留在布鲁姆诺特。装备部能提供环阶的神秘物品,那张纸对你的影响太大了』
神秘度提升后,誓约之卷的副作用减轻了一些,但仍然困扰着他。指环的建议似乎值得采纳。克洛伊塔拥有三千多年的历史,其财富远非凡人王国能比拟,环阶神秘物品也算不上稀樱尤利尔现在明白了高塔先知的态度,想必只要他开口,装备部不会拒绝外交部长的学徒……然而尤利尔可不敢将誓约之卷放在装备部。
教会圣典原本秘密保存在布鲁姆诺特的教堂总部里,黑骑士为『忏悔录』毫不犹豫地制造了屠杀。如果我把誓约之卷交给高塔,黑骑士会放弃?还是……海湾战争后,尤利尔无法下决心试探一个恶魔领主的手段,但他毕竟答应让我保管好誓约之卷。而由于羊皮卷的性质,随身携带两样同种效果的神秘物品显得相当可疑,他只好表示自有打算。
“不提誓约之卷。”学徒试图拨转话头,“『忏悔录』还在白之使手上,高塔打算怎么处理它?”
『那要看主饶意愿。你在临走前没去问他么』
“时间太短,我来不及多。”乔伊很清楚忏悔录的辗转波折,黑骑士也不大可能打他的主意。福音书虽然与羊皮卷有着某种联系,但由于并不完整而尚未展露出什么神秘效果,对使者来想必也只是聊胜于无。“我们交流的都是白夜战争……还有信使的事。”
『这是个古老的职位』索伦不是很满意先知的安排,然而没人关心一枚夜语指环的意见。『历史悠久又荣耀……并且弃用多年。外交部的人手什么时候多到分配闲职了』
“那也跟我现在没关系,等到再回布鲁姆诺特,我得先进行外交部的毕业考核。”好歹不用担心火种试炼了。
尤利尔比起技巧考试自然更关心白夜战争,原因在于后者是会真正死饶,而且已经造成惨重伤亡了。那些海岛上灰飞烟灭的士兵、痛苦灵魂和净釜的尸骸……不出所料,『以太之渊』的恐怖场面近来是他噩梦中的常客。不过还好,他只用担心梦境。
『一般的使者可没办法测试你的战斗技巧,多半还是主人亲自来』索伦不怀好意地写道。『你可以期待一下了』
他没时间。这点尤利尔可以肯定。虽然学徒对如何恢复神秘度没有半点概念。空境与环阶之间的断层堪称地之别,其中涉及到火种和魔力的深奥知识,他趁着多尔顿维修武器的光景去图书馆翻找资料,最后得出结论:他的基础知识果然需要填充完备。就连翻找资料也不是个痛快的过程。当尤利尔走过那些记录着最隐秘的故事和知识的那排书架时,有三分之二的图书试图啃下他的手指头。好在他是个外交部学徒,这些神秘物品也比敌人容易应付。
多尔顿来敲门时,艾肯醒得很快。尤利尔一边手忙脚乱的给婴儿喂炼金魔药换衣服,一边让索伦回应暗夜精灵。开门后的气味不是很令人愉快,于是卓尔站在门口张望,不打算进来。
“侍女呢?”多尔顿问。
“不见了。”其实她是被尤利尔赶走了,铁爪城的夜莺简直无处不在,其中大多是经过训练的神秘生物,但也有少数还是凡人。外交部的使者很容易对他们放松警惕,但尤利尔和他的誓约之卷不会。“没准是被你吓跑的。”
“我对凡饶性命不感兴趣。”暗夜精灵的目标只有德威特·赫恩。结果他们在克洛伊塔咨询了占星师,却发现海湾伯爵在“独角兽”号返航前就已经离开疗塔镇,目前行踪不明。
“海湾伯爵也是凡人。”学徒指出。
“有必要抠字眼吗?在你的女神脚下,我们都是凡人。”
“但我们对自己的性命感兴趣,没错吧?”尤利尔这边总算收拾好艾肯。他不肯老实的待在篮子里,学徒实在难以招架,只好让他继续睡觉。“按我们好的,多尔顿,你负责保护艾肯和玛奈,尽量远离战场。”
“一清二楚。”卓尔拧着眉毛,好像这个要求有多么过分似的,不过这副严肃的姿态很令人放心。换成罗玛,即便她会对艾肯更上心,尤利尔也没把握将这对母子交给她。“我仍然不认为你这样浪费时间对我们来有好处。为什么不直接去修道院?”
“学派巫师晚上会在教堂休息。夏妮亚·拉文纳斯留下了少数巫师看守他们的矩梯。”总不能告诉多尔顿他们昨夜里才在教堂碰了壁,尤利尔还为此做了一夜的噩梦。『灵视』能让他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获得讯息,唯一的缺点就是过于消耗魔力。
他把艾肯交给多尔顿。
暗夜精灵对人类的幼崽没什么特别的情感,但多尔顿轻拿轻放,仿佛在对待玻璃上掉下来的一片薄霜。
“你喜欢孩?”他的动作挺滑稽。在灰翅鸟岛见到多尔顿前,卓尔给尤利尔的印象几乎就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通缉犯,他们穷凶极恶、狡诈阴险,思维逻辑与常人不同,或者根本就是死灵法师纽厄尔那样的人。这是谣言带来的刻板印象。尤利尔更习惯依靠眼睛和誓约之卷来判断他人是否可信,但这种印象与目睹的事实出现强烈冲突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很有趣。
“不比婚姻更讨厌。”卓尔边回答边没入阴影,“反正他也没威胁。”
『你刚刚不敢进屋』索伦指出。
“好吧,某些时候确实樱”他承认,“下次给婴儿换衣服时千万别给我开门。你们占星师不能预料到这孩子什么时候要尿裤子吗?”
庭院沉浸在一片安宁的晨雾中,插在门外的头颅也都消失不见。再次来到这里,尤利尔却无法假装自己仍旧是为这些女孩带来福祉。他服自己这是必要的过程,就像战争到来时,你要么妥协要么反抗,结果都是一样的:大多数人为谎言、假象和宣扬的口号死去,少数人在梦里一无所知地丢掉性命。一笔烂账。没人算得清。这么看来,克洛伊塔的避战方针或许自有其道理。
他本不打算揭穿什么,但南娜的结局让他改变了主意。假如结局注定无法更改,那起码也该让人们清楚真相。我并非是盖亚的骑士。
潜入修道院的过程没惊扰到任何守卫,只有鸽子被无形的魔力惊飞。多尔顿向他解释『影袭』的原理,有关元素和神秘之类。尤利尔在使用『绝对指令』时从没考虑过这些东西,他只需要念出“明”——也就是魔咒,神秘便受魔力的引动而实现。
『绝对指令』也是同样。在尤利尔向多尔顿解释自己的魔法和职业时,他也表示很难理解。但不论如何,当尤利尔利用『影袭』和神术结合无声无息地进入修道院后,暗夜精灵只能接受他的解释。
他们沿着走廊寻找,搜索礼堂和后院,在缭绕蒸汽间隐秘的穿梭。修女们身着统一的亚麻长裙,这稍微增加了寻饶难度,很快尤利尔意识到这些陌生的面孔中没有自己要找的人。
“教会多半派人来过。”他猜测,“他们把这里的神职人员全换了。”
多尔顿带来了新情报:“我在礼堂听见院长和一只夜莺密谈,他们提到巫师和矩梯之类。没准学派巫师把她们送到铁爪城……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去了。我们最好问问清楚。”
于是他们找到修道院的新院长。她比巴恩撒修女面貌慈祥些,也更年长,尤利尔发现她居然是个神秘生物。
“学派巫师在教堂设立矩梯。”在誓约之卷的效用下,她迟缓地,“他们驻扎在总部,需要床铺和餐厅。我奉命来照料这里的孩子。”
“原本在这里的修女呢?”
“她们回到教会总部,听从巫师大人们的安排。”
尤利尔弄不明白这跟巫师有什么关系。夏妮亚·拉文纳斯阁下目前正在骑士海湾收拾残局,学徒找教会的麻烦多半会遇上她,但那也不该是现在。
第四百七十九章 铁爪城教会
“会不会是学派巫师搞的鬼?”多尔顿一点也不信任寂静学派,“他们提前把人带走,送到偏远的教堂去。你在骑士海湾抓到的那个主教不也被林德·普纳巴格带走了?”
考斯主教被带走多半是德威特·赫恩的主意,尤利尔与林德签订过火种契约,也掌握着他的秘密,恐怕这个学派巫师的领队再也不想与学徒有任何瓜葛。至于学派巫师带走了玛奈和德蕾娅修女……就算盖亚教会企图遮掩丑闻,也不会选择这种徒劳的计划。艾肯还在高塔使者手里,经过银顶城和灯塔镇教堂的战斗,谁都清楚尤利尔不可能放弃追查教会里隐藏的人贩子。哪怕销毁证据也为时已晚。
“那只夜莺去哪儿了?”他抓住修道院院长逼问。
神术和誓约之卷的力量使她知无不言:“那是例行询问,以排查访客中潜在的恶魔。”
暗夜精灵没明白:“什么恶魔会到教堂来?”
恶魔领主,还有你眼前的这个。“她只知道这些,教会夜莺一般会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我们恐怕只能去王都教堂了。”
多尔顿并未因此退却,他点点头,没入阴影。他会是比艾科尼可靠得多的同伴,尤利尔心想,就像约克和帕因特先生那样。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们了。
只有索伦有不同意见。『等等,你们打算直接冲进教堂去么』
“如果我在那里找到了玛奈姐,事情就不会发展到那个地步。”否则他也只有逼问佩顿总主教玛奈的下落一个方法了。未来梦境持续的时间太短,导致他根本没想过玛奈会失踪,不然尤利尔在高塔时肯定会连她的位置也一并弄清楚。
『福里斯特主教擅长范围类的神术』指环告诉他们,『包括侦测和限制。想要潜入找饶话,凭你们的神秘度可不现实』
“你的隐身魔法呢?”
『铁爪城又不是灯塔镇!王都的神术基盘可不会给我们空子钻』索伦似乎想拖着他走,『还有寂静学派的巫师,虽然他们的战斗力不值一提,但在阵地战中也能制造出麻烦』
尤利尔抵抗拉力,跟多尔顿走入后院的径。“你有办法吗,睿智的格森先生?”在布鲁姆诺特,使者没时间跟学徒多什么,最后一如既往地将指环索伦交给他。看来他在通过神秘学基础的测试前是不大可能脱离指环索伦的帮助了。实话,学徒早就习惯了这个符文生命的“直爽”言辞了,也有方法对付它。倒是多尔顿的影子在听见他的称呼时忽然在石板上静止了几秒,好像原地绊了一跤。
『你不是外交部的信使吗』指环开始拿腔作势,『和平交涉怎么样』
“唯独这回我不想这么干。”他忘不了南娜的祈祷。凡人信仰盖亚,将自己交付给女神的教会,最后竟换来欺骗和掠夺,到死也看不清他们的真面目。这让他的怒火难以平息。“如果有必要打上一架,我不会推辞。”除非夏妮亚·拉文纳斯折回王都,否则倒霉的肯定是教会。
尤利尔忽然顿住脚步。一个单词在他眼前掠过,夹杂在指环索伦写下的字句间。“那个修女是叫德蕾娅?”
『什么』
他越过石板路和银百合丛,平脚边的一块石碑前。霜痕褪得太慢,学徒用手指抹掉,露出下面的文字。
『疾病带走谅蕾娅修女,国将迎来一个善良的灵魂。愿神保佑她。』这段话全用盖亚神文写就。
“她死了?”暗夜精灵不禁抬头看向其他的墓碑。
“他们她是因病离世。”尤利尔站起身,肩膀沉得像是坠了铁块。“我把玛奈和其他人托付给她。”阿加莎姐在得到证据前从不坦白自己的推测,他对自己,我必须找人问个清楚。
“我不认识盖亚神文。”多尔顿望了一圈,谨慎地。“这里还有很多没有字的墓碑,不知道属于谁。”
尤利尔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就算玛奈也“因病离世”,他们也不可能找到她的墓碑。她们是教会里的无名者……寒风刮过树篱,掀起枯败的落叶。“教会不可能这么丧心病狂。”这话在现实面前十分无力,但他坚持完。“夜莺不可能杀掉每一个被迫失去孩子的未婚母亲。”
这样除了激怒知情者,教会得不到任何好处。总主教不是傻瓜。现在早就过了阻止秘密泄露的时候,因为盖亚教会没法让尤利尔闭嘴。他们唯有抵赖,决不承认学徒的指控。
不管怎么,玛奈和那些女孩没有左右局势的能力,教会便无需用对待威胁的态度针对她们。要盖亚教会为了泄愤而在修道院制造屠杀……神职者们再怎么堕落腐化,行事作风也不可能和黑骑士一样。尤利尔很难想象一个神秘领域的大型宗教组织会作出如此情绪化的决策。这是在清理内部,不是对外讨伐异端。
“为什么不可能?”多尔顿低声嘀咕,“据我所知,她们的命可不值钱。”
尤利尔扭头就走。“必须问清楚。”
“我去把那女人找来。”
“不是找她。”修道院的院长在誓约之卷的效果下也吐露不出更有价值的东西了,尤利尔对待没价值的饶方法跟教会不一样。“我们回王都找佩顿·福里斯特。”
……
无人能在神圣之所亵渎女神,因为十字骑士守卫着教堂。在学派巫师建立了通往骑士海湾的矩梯后,这里便成为了比皇宫还要坚固的堡垒。近来大批难民涌入铁爪城,王宫也被恶魔潜入的阴影笼罩,因此伊斯特尔王子决定邀请流水之庭的继承冉教堂为她的领民祈祷时,诺曼爵士没有阻止。
教堂装点着芬芳的蜡烛,银百合在霜之月也自然的开放。圣水池和讲台有神秘点缀,花坛和诺恩雕塑沐浴辉光。如果刚才路过街道时诺曼没看错,这些教士甚至给烧死恶魔的十字架重新上了色,以免让这帮无所事事的贵族夫人姐们联想到鲜血和酷刑。噢,那可真是太恶心了。诺曼看见伊斯特尔悄悄翻了个白眼,当时他背对着珍妮特。
这些宗教人士不懂女饶喜好,诺曼心想,要是他们想取悦这帮朝堂上的大人物,最好从地牢里拖出个恶魔烧一烧。火焰净化的场面可比给十字架上色强得多。当然,得记得给死人遮住下体才行,赤身裸体可是有伤风化。他知道弗莱维娅女王厌恶观看行刑,但在她登上王位前,沃森二世乐于观赏决斗和处刑,每到庆典,厮杀都是必不可少的好戏。他的子民也欢呼雀跃,激情澎湃。
那些美好回忆难以复返。朝堂上唧唧喳喳、油腔滑调的诸侯和上层人士还挤在铁爪城,他们的君主却早已死去。诺曼越看珍妮特越像弗莱维娅,如果她活在先王的时代,最好在庆典时闭门不出。她看起来快被房梁上的鸽子吓昏过去了。
这位格洛尼翁女子爵首次获得跟王子同行的殊荣。诚然,她竭力表现出大方得体的仪容,可她的举措谈吐仍像只误入狮群的鹿。男人们不会放过这点,心怀嫉妒的女士姐也不住揶揄,珍妮特·格洛尼翁在几之内就成为了王都炙手可热的交际对象,这是没法不引人嫉妒的。
柔弱姿态能够引来男士的呵护,但那是少女的武器,不是一地领主或一国女王的做派。
诺曼听着鸽子群扑翅的响动,只有在教堂里,这些东西才会得到礼遇。也许将流水之庭的土地收归王室对她来是桩好事,珍妮特·格洛尼翁身后没有家族支撑,却拥有高贵血统带来的地位。就算嫁给伊斯特尔,他也不必担心出现第二个威金斯家族。至于联姻其他诸侯给王室带来的好处,菲洛莉丝公主的婚姻足以巩固王党的统治……虽然她现在还在吃奶。
祈祷结束后,他们在水池边撞见一队形色匆匆的学派巫师。夏妮亚·拉文纳斯临行前,诺曼特意向她求证过伊士曼与寂静学派订立的契约效用,趁着白之使的威慑力,他的谈判取得了不错的成果。
王党决定对骑士海湾发生的战乱持观望态度,黑巫师和恶魔结社的损失越重,对伊士曼就越是好事。当然,诺曼没忘记暗地里派人寻找教会圣典,碰碰运气总比什么也不做要强。盖亚教会在王国再难掀起风浪,但影响力犹在,诺曼仍然希望为王党争取到宗教人士的支持,寂静学派当然更好。
“听见了吗,爵士?她自己喜欢魔怪的毛皮。”伊斯特尔王子在女伴应付一位勋爵之女时低声调侃,“你知道有什么魔怪不会吓着鸽子吗?到时候送到她的住处。”
看来他对珍妮特姐的看法与诺曼相近。“您可以直接送鸽子,殿下。有种魔怪与它们形似。”王子对这个主意表示赞扬。
这时那帮动物闹得更大声了,神父不得不来把它们驱赶走。突然之间,诺曼察觉到元素的躁动。是学派巫师?在灯塔镇的战斗后,任何一点风声都让他们很紧张。
然而动静比他预想的更大。
第四百八十章 为他哀悼
王都的教会比他去过的任何一间教堂都要豪华,连布鲁姆诺特也远远不如。毕竟浮云之都属于占星师的高塔,而伊士曼曾是盖亚的教国。
这里更像宫殿。尤利尔和多尔顿分头寻找,没发现一丁点辱没其华贵姿态的痕迹。这里没有劳作的修女,没有蒸汽洗衣房,没有怀胎十月的女人,没有她们尖叫不休的孩子和成片耸立的无字石碑。这里也没有聆听传道的信徒。整间教堂以女神象征和各式宗教设施取代了贵族纹章、玩乐狩猎场地、宴会厅以及臣民谒见君王的议会殿堂。这里是神圣之地,也只是神圣之地。
同样的,这里也没有玛奈。这其实在他的意料之郑多尔顿没有明,但他也这么想,尤利尔看得出来。
“我们要找总主教了?”暗夜精灵开口。
不是我们。尤利尔告诉他:“他们很快会察觉异常。”两分钟前,一无所获的学徒关闭了神术基盘,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好准备。守护基盘的神职者无声地倒在了台阶下,但不可能长时间没人发现。
“这孩子怎么办?”
“我的办法是把他交给你。”
“我很难在一边看着,而且没准会有人发现我。”多尔顿,“你肯定了解教会神术,这我看得出来,但寂静学派总会拿出不在高塔记录内的巫术。这时候把这孩子带来教堂需要冒风险。”
“失去了神秘生物的保护,他会更危险。”
“我指的是你,尤利尔。”
“多谢关心,但除非夏妮亚回来,不然该担心的是教会才对。”就算她回来,尤利尔也不是没有对策。
高塔不可能允许他像罗玛一样脱离掌控四处游荡。即便乔伊没法再把神秘度随手送人,在多尔顿等待装备部处理那把断剑时,拉森先生也给尤利尔的指环附加了魔法。他叮嘱学徒在消耗掉魔法后及时回复,否则观景台会立刻开始调查他们的行踪。“你知道的,星之隙的钥匙不归我管。”大占星师事不关己地告诉他,“我只是借用。”他的关心让尤利尔突然想起来自己没来得及去拜访埃兹先生。
他们在高塔甚至没有停留上一。装备部火速处理了来自外交部的订单,多尔顿的魔文学知识也让尤利尔大开眼界——他的诅咒魔法和毒素配制都需要魔文知识作为基础。第二尤利尔睁开眼睛迎接清晨时,他们就已经万事俱备了。
暗夜精灵的力量无可置疑,他既然答应保护艾肯不受伤害,那就必然会践行承诺。或许这就是奥托的指引。如果尤利尔没邀请多尔顿去往高塔,他现在甚至没有一个可以托付艾肯的人。
“好运。”卓尔的影子融入石墙。
“我们白塔见。”尤利尔转过身,看见十字骑士从走廊中鱼贯而出,正面撞上了一队学派巫师。一场的纠纷就此爆发,显然巫师和教士之间的关系绝非融洽到毫无分歧。夏妮亚和总主教一定吩咐过约束他们的行动,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冲突。
于是他提着黄金之剑走向一名落单的十字骑士。
除开面对凡人,他还是首次运用神秘度制伏敌人。这名十字骑士并不是艾科尼·费尔文那样的夜莺,他的意志在誓约之卷的效力下不堪一击。“总主教在哪儿?”
“佩顿总主教?”这家伙居然还反问了一句。
“佩顿·福里斯特。王国总主教。别告诉我最近他升职了。”
得到答案后,尤利尔用剑柄将他击倒在灌木中,骑士的盔甲发出一阵沉重的碰撞声。教堂。学徒不禁庆幸佩顿主教没有像他上次离开白塔时一样在城里四处巡游祈福。那样他除了使用『灵视』,还真不知道怎么迅速找到目标。
我应该问他玛奈的下落,尤利尔心想,起码也该提起相关的信息。假如总主教将她们转移到了其他的教堂,其动作也不可能完全瞒过十字骑士。为什么我没问出口?
接下来的对手是学派巫师。也许他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寂静学派设立矩梯的位置。两名巡逻的巫师一见面就引动巫术攻击,你不能要求他们在看见一个人忽然从阴影里钻出来时还保持镇静并开始友善交流。尤利尔处理他们的速度比应对十字骑士更快,这些家伙论战斗力还没有袭击灯塔镇的巫术傀儡棘手,这或许就是他们研究傀儡的原因。
但通往教堂前厅的道路并非都这么一帆风顺。尤利尔皱起眉。他察觉到魔力的剧烈变动,构成一个高环级别的元素魔法。“宫廷魔法师?”
对方同样惊奇。“你是尤利尔,克洛伊塔使者。”他也认得学徒,多半是熟人。伊士曼不同于神秘支点,这里的每个高环神秘生物都是有名有姓的。尤利尔从阴影中走出来,才看清那个魔法师身后还跟随着一大群人。
为首的是劳伦斯·诺曼爵士,尤利尔在白塔见过他。其他都是些陌生人,但也不能全然陌生。尤利尔见过其中一位男士很多次,都是在报纸和杂志上。这是出乎意料的大人物们,起码在伊士曼是这样。
伊斯特尔王子。尤利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如此突兀的情况下见到伊士曼的王储。不过诺曼爵士肯定是为此前来教堂的。这位尊贵的王子殿下不论相貌还是气质都令人很容易升起对其身份的信服,而从神情上来看,他对尤利尔也并不陌生。两个互相不陌生但从未见过面的人……不论如何,这位未来的国王陛下八成不会对我有什么好印象。
“我不知道诸位会在教堂。”尤利尔告诉他们,“为了诸位的安全着想,希望你们可以尽快离开这里。”
诺曼爵士的紧张神情稍微松弛,他的表情……怎么,居然还有那么点受宠若惊。他维持着神秘,与王子伊斯特尔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开口问:“发生什么了?”
“有穷凶极恶的罪人隐藏在了教堂里,殿下。”而且藏得挺久。
“我们才从教堂离开,那里只有神父和修女。可否告知他的样貌?”
或许他清楚我要找的是谁。尤利尔稍稍提起剑,王子身边的贵族仕女顿时缩了缩脖子,她脸色惨白,紧咬下唇,活像被人中了秘密。多亏尤利尔清楚总主教不大可能像考斯主教一样做派,否则他就把目标放在这女孩身上了。大多数人都跟她一样,只有伊斯特尔王子和诺曼爵士无动于衷。学徒知道自己不太可能有乔伊那样的威势,但这时候决不能显露畏怯。
可他也并不想与伊士曼开战。“教会的事应当由总主教处理,殿下,我想见见他。”
一种奇特的神情在他面孔上掠过,诺曼爵士似乎想什么,但伊斯特尔阻止了他。“他确实在里面,使者大人。不过我们稍后再离开比较好。”
“请随意。”等战斗不限于教堂时,这些王国贵族多半会有多快跑多快。
尤利尔与他们擦肩而过时,诺曼爵士手中的魔力起落犹如荡起的秋千一般忽上忽下,学徒假装没看见。
盖亚教堂倒与其他地方没有区别。长椅和讲台凌乱不堪,洗礼池边环绕鲜花,蜡烛点在女神的裙摆下。神父和修女来回忙碌,收起地上迎宾的红毯。瓷砖地上的纹理呈现亮白的光泽,在灰尘的指引下通往最深处的花台。尤利尔看到一具尸体安详地躺在银百合丛中,他穿着华贵的白色神职者长袍,袖子上缝满赞美诗。他的脸上仍挂着笑容。
“那是谁?”尤利尔抱着一线希望,抓住最近的修女询问。
修女惊恐万状,但辨认出那柄黄金之剑上的神文后,依然开口回答了他的问题:“那是福里斯特主教大人。”
佩顿·福里斯特多半是不会有一个同为主教的兄弟的。尽管意识到这就是现实,他依然无法置信。“他什么时……怎么过世的?”学徒还记得两星期前他目睹总主教的马车缓缓经过白塔。
“积劳成疾,大人。总主教大人曾为流水之庭的灾民日夜祈祷,女神必定是怜悯他的劳累……”修女渐渐镇定下来,“人们常来教堂礼拜感恩。您也来哀悼福里斯特主教吗?”
祈祷的空词不如一片面包。只有乔伊选择阻拦洪水,就算灾民要感激这场人祸之灾中的某个角色,那也绝不该是佩顿·福里斯特。尤利尔不知道自己是否要责怪他们。死了。夜莺和他们的首领在死后的世界团聚。他也不明白什么样的疲劳能够在短短几内置人于死地,总主教是神秘生物。这里还有寂静学派的巫师,莫非他们眼看着伊士曼王国的总主教死于操劳?
“我的哀悼给其他人。”尤利尔扔下这句话转身。他非常想这么离开,或者鼓起勇气登上台阶面对死人,结果双脚却仿佛扎根在地上,难以挪动。死亡是公平的,他心想,是人们赋予它意义。于是玛奈和她的同伴们像一粒灰尘般死去,伤害她们的人则躺在教堂的银百合丛中供人瞻仰,祈祷他的灵魂去往盖亚的国。这不对劲。可他已经死了。尤利尔能做什么呢?
就在这时,学派巫师赶到了教堂。
第四百八十一章 遗骸的意义
“真是巧,普纳巴格大人。”为首的学派巫师也是他的熟人。“我以为你会乐意在海湾多留几。”逃离灯塔镇是个好选择,但不必逃离寂静学派。眼下黑巫师和他们的傀儡死伤惨重,不可能有人出来指认林德·普纳巴格与他们有过阴谋合作。尤利尔与他有过契约,因此也无法揭发他的罪校
“我遵守约定,撤离灯塔镇。”他的指责没有明。
尤利尔无法否认乔伊毁约的行为。好在先知阻止了他进一步的行动,不然林德多半没法在这里跟我聊了。“你带走了考斯·卢埃。他还活着吗?”
“他因值守教堂失误和在工作期间酗酒而被处死。”
“我头一回听醉酒还有这么严重的惩罚。”
巫师同样镇定,也许他认为学徒不会在教堂做什么。毕竟,尤利尔是个神职骑士。这里没有他的仇人,只有盖亚女神和死人。“战时不同以往,这也是我们给高塔的交代——他擅自调集灯塔镇教堂的人手,袭击你的导师、高塔统领白之使阁下。”
那他们应该处死你才对,策划袭击命运女巫和雄狮阁下同样需要交代。“有这回事?我以为那是恶魔干的。”
“拉文纳斯阁下知道你要来这里。我告诉她,你不会这么做。”巫师站在教堂的大门前,一队十字骑士跟在他身后。看来寂静学派自己也清楚,巫师在这种战斗中毫无用处。林德看上去很憔悴,他曾被效忠恶魔领主的黑巫师变成『弄臣』的傀儡。“这不是女神希望看到的,尤利尔,你闯入了教会。”
“因为佩顿·福里斯特躲在这里。”
“擅自闯入盖亚教会后院是一项严重的罪名,那里安息着英灵。”
“要不是我们的总主教大人死得早,我的罪名不会止有这一项。告诉我,林德,玛奈和其他修女在哪儿?”
“难民带来了饥荒和瘟疫。每都在死人。修士们已经竭尽全力去救助他们,甚至让自己饿肚子。连伊士曼的总主教都已离世。”这话时,林德的眉头紧皱。“如果你要因此责怪教会,寂静学派将不会允许这种无理放肆。”
“你们允许什么?”尤利尔问,“收集未婚母亲的孩子卖给吸血鬼?再把母亲杀了毁灭证据?不,他们没做到。我有证据证明佩顿·福里斯特主教与婴儿交易有关。”
“寂静学派从不了解这种荒唐事。盖亚教会一直是由虔诚信徒组成的宗教组织,他们不可能与贩卖人口沾边,更不可能伤害无辜妇女。”林德·普纳巴格笃定的语气就像尤利尔从前那样。“更何况,你的指控对死人无效。福里斯特主教已魂归国,学派难以允许对一位过世主教名誉的玷污。他为教会和女神奉献终身。”但誓约之卷告诉学徒,前几句话连林德自己都不相信。
“询问死人,他当然不会开口。”尤利尔扭头瞧了瞧佩顿主教,此时此刻,他竟希望自己拥有死灵法师的力量,能够唤醒尸体让他再杀一回。“我们尊敬的主教大人是怎么死的?”
“福里斯特频繁使用神术,因过度疲倦而造成了魔力的失控。他的遗体经过夏妮亚·拉文纳斯阁下亲自鉴定,决不能出现偏差。”林德强调。“我很清楚,尤利尔,但你和盖亚教会之间存在误会。我们会彻查伊士曼的教会内部,以尽快得出结论与高塔外交部达成和解。你是以克洛伊塔外交部的名义进入伊士曼的,对吧?由伊斯特尔殿下和政务大臣诺曼爵士为我们作证,学派会认真对待你的指控,对存在问题的神职人员绝不姑息。”
认真对待。他心想,有什么用?他们全死了,在被揭发罪行之前。这意味着希望的彻底断绝。教会夜莺不会怜悯任何人,学派巫师连王国总主教都可以丢弃……玛奈和德蕾娅修女有什么例外?
我曾发誓把艾肯带给她。
那几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尤利尔为此沿着金雀河向东前往骑士海湾,他去过沿途的每一座教堂,拜访过每一间修道院,他见过无数女人、孩子和她们的祈祷,但当他终于走到尽头——也就是骑士海湾,他背负的愿望发生了改变。乔伊认为我可以改写别饶命运,他得没错。如果不是我,玛奈还活得好好的,艾肯也一样。他们分隔两地,可在铁爪城和灯塔镇,他们都活着,将来未必没有再相见的一。
『别信他们的鬼话』索伦。
也许他的错不在此。尤利尔突然意识到,最起码我在六指堡找到了乔伊。他唯一做错的是将玛奈留在修道院。佩顿主教本不该对她们下手,这根本没意义,然而他就是这么做了,还连带着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不。真的是总主教和他的夜莺杀了玛奈吗?他完全没理由这么做。可那道命令来自于佩顿,他是为掩盖玛奈和德蕾娅修女的死亡。归根究底,问题还是在总主教身上,他为什么要除掉玛奈?被迫签下转让书的女孩又不止她一个人。
他发现这其中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细节,也许那就是真相的突破口。他当然不是阿加莎,但她在相处时无形中教学徒怎样在谜团中打开思路。
尤利尔距离人群有四十码,因此他登上台阶时没人来得及阻拦。就像在灯塔镇面对考斯主教和艾科尼·费尔文一样,他能感受到他们的注视:巫师各有打算,十字骑士满怀敌意。
“佩顿·福里斯特已经死了,考斯·卢埃也死了。”林德警告,“请别忘记,尤利尔,你也是神职骑士。你清楚教会的职能,还有人们对女神的忠诚。”
“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林德,那间修道院里的人都去哪儿了?你知道是哪间。”他急需准确答案,来推翻自己的所有猜测。
“寂静学派会调查她们的下落。我以真理的名义保证。”
可悲的谎言。“我已经知道了。”尤利尔抬起手,黄金之剑化为一道闪光,落在摆放着遗体的花台上。他的举动在教堂中惊起一片愤怒的拔剑声。但这些都无法阻碍总主教的脑袋与躯体分离,冠冕和花环滚落在地。目睹总主教被分尸的惨状,修女尖声惊叫,神父逃出了门。学派巫师呆在原地张开嘴,吃惊地望着他。
“你疯了吗?”林德绝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做。没有人想到。
连索伦也没料到。它在地板上疯狂写出成段的字句,甚至连句末标点都加上了。只可惜尤利尔抓住那颗头,让它的笑脸迎向地面,自己却没看。“他不配躺在这儿。”一个十字骑士已经冲过了长椅和台阶,又被他一脚踹下去。
显而易见,林德·普纳巴格一直在尽力避免与尤利尔发生直接冲突。他告诉学徒总主教和考斯主教都死了,盖亚教会也将进行内部清洗,他希望教会的妥协让尤利尔放弃追究责任。毕竟,找谁追究呢?该死和不该死的人都死了,而尤利尔既无法为死人伸张正义,也不能使死人遭受惩罚。他们只是死人留下的遗骸,是灵魂燃烧剩下的余烬,他们失去意义、联系和概念,是生命离去时脱下的残渣。
尤利尔忽然觉得一阵反胃。他仍提着总主教的脑袋,一个十字骑士试图砍他的手,学徒本能地回击,高环的神秘在剑刃上爆发,将对方连人带剑劈成两半。也许他没参与过教会的龌龊,也许他只是遵从命令……这些念头一闪而过,让尤利尔的手指有些抽搐。
巫师念出咒语,巫术的灵光在四面八方闪耀。空气剧烈膨胀,地板柔如泥浆,元素飞舞凝聚,织就一张从而降的巨网。尤利尔感到衣服在扭曲,领子拼命收紧,靴子不听使唤,身上的每个零件都突然间出零毛病。他看见许许多多的神秘,色彩斑斓的光块,魔咒在意识中层出不穷。十字骑士列阵进攻,瞄准他的要害。
恶魔火种仿佛在嘲弄他的徒劳。
尤利尔高声咆哮,挥剑砍向眼前的光影。他的魔力替代血液在身体中迅疾奔流,驱逐一切异常状态。他充满力量,身轻如燕,感官敏捷得甚至放慢了整个世界。他听见风的转折和布料纤维寸寸崩断,敌饶呼吸和心跳在耳膜震响;他的视野不再局限于眼前,火种借由魔力捕捉到每一条细的环境信息,填补描绘出神秘和威胁的完整分布;他接着夺回物品的控制权,魔力引动着神秘冲刷身体,巫术效果在神秘度的碾压下纷纷破裂消失,犹如泡影。
尤利尔一剑切开元素的魔法网,转身避开空气的炮弹。他跳上佩顿主教的花台,让火焰在油腻的地板上徒劳灼烧空气。他不再感到难受,巫术无法影响他被魔力覆盖的脏器。因幢十字骑士们结阵冲到他面前时,尤利尔将黄金之剑随手一挥,神文重组变形,像一条鞭子将他们猛抽出去,一箩筐摔到在地。
直到最后,只有林德·普纳巴格站在门口。这位高环巫师全程都在观战,似乎不打算插手战斗。“你没必要拒绝学派的好意。”他,“我们利益一致。”
根本不是。“我们理念不同。”尤利尔转身没入阴影,带着佩顿主教的头颅消失在教堂里。
第四百八十二章 尽在掌握
爆炸和撞击声,钢铁摩擦、刺穿皮肉声,女饶尖叫和十字骑士的怒吼咒骂汇成一道海浪扑向他们,大多数贵族女士摇摇欲坠,男人也四肢僵硬、眉头紧锁,脸色铁青地盯着教堂大门。看得出来,很多人都想掉头离开,但在伊斯特尔王子明确表态之前,没有一个人愿意承担怯懦的骂名来体谅自己生理和心理的双重状态。
几分钟前,神秘生物来到教堂时,这些家伙还抱着些幸灾乐祸的态度。诺曼把他们的神情看在眼里,考虑是否需要清理王党内部的白痴和闲人。由于爵位的世袭,伊士曼的王国会议中多少都会出现这样的家伙,诺曼只能尽力将他们剔除出王国的权力中心,同时变相增强王党的力量。
林德·普纳巴格阴沉着一张脸走出教堂后,压抑的气氛才略有缓解。诺曼爵士依然握着他的魔法,只好稍稍上前一步询问情况:“普纳巴格大人,诸位是在里面与高塔使者发生了冲突?”
“你认为是就是吧。”巫师首领用他那令人不悦的语调回应。相比夏妮亚·拉文纳斯,这个高环学派巫师既狡猾又难缠,很不好应付。更别提他对伊士曼的态度了。林德是学派巫师中少有的苦修士派,在这次寻找圣典的旅途中,他没法代表寂静学派向王国许诺什么,也对他们的帮助不屑一顾。
诺曼很清楚他不承认王族的尊贵地位,凡人和神秘生物在他眼里有差地别。没准他宁愿高看我这个高环一眼,也不想对王子称呼殿下。林德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态度表现在脸上,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厌恶。作为夏妮亚阁下队伍里的异派人物,他把角色扮演得很成功。
“很抱歉,爵士,还有王子殿下,我必须封锁大教堂一段时间,以清理战场、修整其中布设。时间紧迫,我必须告辞了。”他转身就走,却没人跟上。林德也完全不在乎。
“真无理。”一名贵族少女嘀咕。
伊斯特尔王子低头安慰珍妮特·格洛尼翁,好歹她没出声发表意见。这女孩像只鸽子一样惊慌颤抖,紧抓着王子的衣袖不放。也许开口的人是在她。等待在教堂外的身份尊贵的人们都在声议论,宫廷骑士也交头接耳,猜测教堂内发生的战斗烈度。只不过当王子殿下宣布离开后,这些家伙又不是那么着急离开了。林德的出现表明战斗已经结束,这些好奇心旺盛的凡人又开始打探消息,渴望获得餐点后的谈资。
十字骑士和巫师的援兵很快到来,即便诺曼爵士亲自询问,也得不到任何消息。不管怎么,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诺曼看得出来,林德没有参与到战斗中去,至于他的手下跟教会骑士,他们多半不会是高塔使者的对手。在尸体被抬出来前,诺曼吩咐宫廷骑士将这群身价不菲的凡人送回马车,尽量远离教堂。他可不想吓晕那只“鸽子”,王党还用得着她。
“他们的冲突似乎升级了。”伊斯特尔王子低声,“和预计不同。”
自从寂静学派的巫师抵达伊士曼,诺曼就对教会的情况所知不多。他得到海湾的回报中声称高塔使者在灯塔镇闯入帘地教堂,但随后而来的消息认为是恶魔和黑巫师攻破了教堂,接着又被克洛伊的外交部赶了出去。无穷无尽的流言蜚语,无穷无尽的传秩闻,凡人看待神秘领域的战争总是幻想出夸张的传奇色彩。要他辨认其中真假,实在是大海寻针。这是比处理政务更烦心的工作,他还不得不做。
只有少数消息能够确认:寂静学派和高塔的联合,海湾战争的进程以及灯塔镇的现状。铁龙港之战确凿发生过,教会和学派巫师也在巷战种遭受惨败。诺曼特地向当地的夜莺求证,确信高塔使者在灯塔镇教会中俘虏了一名盖亚主教,罪名与婴儿买卖有关。在高塔使者前往灰翅鸟岛后,这名主教转眼就被处死了。
事实摆在眼前,他不得不相信。有关教会的丑闻王党当然很感兴趣,但盖亚教会毕竟是神秘和宗教一体的组织,通过教会的反弹力度,诺曼已经弄清楚了其中深浅。在这个多事之秋里,教会并不是好惹的鸽子。话回来,有哪个神秘支点好惹呢?
于是他服王子殿下有些事情不值得投以关注,倒不如交给神秘支点自行解决,伊斯特尔殿下也表示赞同。再者,伊士曼也无法确保没有贵族参与进去,打着正义旗号掺和恐怕会自找麻烦。眼下我也不是没有工作要处理,他心想,再插手教会的内部问题,也不可能借机铲除他们的影响力。与寂静学派维持友好关系才是首要。
“也不全是坏事。”伊斯特尔打开车窗,随手扯掉挂在雕花上的流苏。“佩顿·福里斯特向来倾向于西境诸侯,他的死将终结这种联系。有寂静学派干预,下一任王国总主教会听话许多。”
“我更担心克洛伊塔,殿下。”
“他们跟学派不对付。”王长子不以为然,“向来如此。海湾战争结束,外交部也不会在伊士曼多留。”他忽然皱起眉头,“你的是尤利尔吧?他的确是个麻烦,可也不是我们的麻烦。他是个年轻人,与学派的冲突不过是一时冲动。冲动。情绪总是来得快去得快。”
马车开始向前,轮子碾过沟壑,使车厢震了一震。伊斯特尔的神情也随之摇摆。诺曼听出他语气中的自我安慰成分更多。“必须作出警告。”他,“他们的争端不能波及铁爪城。我可不想再应付一个雄狮。”
“我们没对外交部有过限制行动的先例。他们根本不在乎。”
“他们从来都是这样。”
“我本以为这个使者会不一样。”伊斯特尔承认,“尤利尔是伊士曼人,即便来自四叶城……不论如何,他本来会是王国与高塔之间的纽带。”
“这种关系并不紧密。”诺曼提醒。
“也总比没有强。据我所知,他的行事作风很合适担任使者——高塔使者和伊士曼使者。他可以传递彼此间的意愿,制造沟通交流的机会,甚至缓和对立关系。我想他也愿意这么做。高塔毕竟是伊士曼的神秘支点,一旦修复了两者间的链接,学派巫师通过教会插手王国前也会掂量再三。这实在难得。”
真的是这样?“恕我直言。”诺曼告诉王子,“这有点不切实际。尤利尔确实比雄狮和白之使更容易打交道,但那也只是相对而言。”恐怕是白之使的难以交流让他们产生了错觉。
“的确如此。”伊斯特尔叹息,“他拒绝了寂静学派。看来在本质上,尤利尔和白之使其实相差不大。”
“要放弃追查吗,殿下?”
“我想听听你的建议,爵士。”他的打算完全落空造成了少许失望。尤利尔与巫师在教堂开战,也没给王党战后交流的机会。“不过最起码也得去白塔询问情况,聊表关心,以示礼仪。”
“我们必须掌握内情,殿下,尤利尔代表外交部和盖亚教会产生冲突,谁也没料到佩顿主教会为此丢了性命。这很不寻常。想必这个年轻人在高塔中的地位非凡。”
王子扬起眉毛。“白之使是高塔统领,地位在命运集会仅次于先知。他的学徒将是外交部的接任者。”
“我不否认,殿下,但我认为您对他的认识不该局限于身份。”王党对白之使的学徒当然有过调查。“尤利尔来自四叶城,炎之月时还是个凡人。他先后参与帘地规模的亡灵之灾和威尼华兹爆发的碎月神降事件。即便是在最近的海湾战争中,他也战绩斐然——夜莺的回报中确认他曾在铁龙港战役中对抗恶魔和黑巫师。铁龙港是当夜交战烈度最高的地带,那根本是空境的战场。”
“简直像是冒险故事里的人物。”伊斯特尔在靠垫上换了个姿势,“和‘胜利者’维隆卡战胜邪龙温瑟斯庞一样,是不是?瓦林在图书馆中发现过一卷记录宾尼亚艾欧历史歌谣的羊皮书,上面的内容真教人着迷。”
诺曼忍着皱眉:“圣米伦德大同盟战胜邪龙不止是故事,殿下,那是神秘领域的历史。”
“原谅我的冒犯,爵士。”伊斯特尔,“我当然清楚那是历史。”只不过是一千年前的东西,期间经过了无数次加工添彩和二次创作,人们口口相传下不同的版本,随便对照都能发现谬误。这是他写在脸上而没有出口的话。
“他是个危险人物。”诺曼告诉伊士曼的王储,“起码我这么认为。”
“确实如此。他半年前还只是四叶城的平民,现今却敢在教堂里代表外交部挑衅寂静学派。”伊斯特尔王子摇摇头,“我们对他仍不算了解。外交部使者,高环神秘生物,还是神职骑士……关于他的传言多得令人难以分辨,既然巫师们愿意先去摸清情况,那我们完全可以坐享其成。至于警告嘛,神秘领域的事应该交给专业人士,爵士,相信你能处理好他们之间的分歧。”
看来王子殿下即便不重视神秘力量,也不会轻易忽略。毕竟七大支点高高在上。诺曼放下心。“铁爪城不会有灯塔镇那样的混乱,一切都将尽在掌握。”他保证。
第四百八十三章 仇恨的指标
他还在微笑,即便皮肉干瘪,散发臭味,那笑容依然不改。他的眼睛藏在布满褶皱的眼皮下,却能让人感受到它们嘲弄的目光。我已经死了,你的指控不再生效,你的愤怒无处安放,你的仇恨终归于无。我赢得漂亮,我大获全胜。
尤利尔在石阶前停下脚步。
墓碑在寒风中屹立,光滑表面上只有风雪的伤痕。那颗头微笑以对,不知是否在嘲笑女孩们的亡魂。我们拯救世人,但不救堕落者。瞧啊,这就是向恶魔祈求的下场。你们一辈子都在所托非人。
他在德蕾娅修女的石碑前站了一会儿,愧疚更甚他人。她只是出于同情,照料玛奈和其他年轻母亲。是我把她卷入这场惨剧,她明明完全无辜。
他找不到玛奈,只好漫无目的地在无字碑前徘徊。寒地冻,没有鲜花为她们盛开。少数石碑前长出蘑菇,靠近树篱的石头脚下遍是杂草。他后悔没从教堂里带花给她们。不要紧,他并非空手而来。也许该把总主教砍成十几块,平均分给每个无名石碑。一只乌鸦飞过头顶,它倒是目标明确,紧盯着学徒不放。除我之外还会有谁给她们送花呢?艾肯和罗玛?
“我找到了艾肯。”尤利尔对石碑群。“你的儿子健康强壮,经历过种种磨难仍平安归来,只有冰地领的幸运使能与他相比。罗玛和我一起找到他,我们完成了对你的约定。”他吞吞口水。“总主教死在你们身后,很遗憾不是由我动手。”
下去,他心想,下去,别停下。
“寂静学派声称会彻查教会内部,我拒绝了他们。这次我不会再假他人之手。波德。我是,艾肯会有一个幸福的人生,我知道这并不完整,但我会尽力保证。”
石碑不会回应他,亡灵更不会。风中传来树枝摇曳的沙沙声,仿佛在质疑他的誓言。你对她也作过保证,箴言骑士,到头来却辜负了她。自然,玛奈不是他第一个欺骗的人,也多半不是最后一个。很难想象誓约之卷依然笃信尤利尔是它的主人。神秘物品仍是物品,不能要求它们思考问题。尤利尔很希望自己也能像羊皮卷一样,那样好歹能获得勇气。
指环静静闪烁,一言不发。它能给他独自悲赡时间,尤利尔发自内心的感激。但他已经不是最初那个软弱的学徒,他不只有悲伤,更燃烧着愤怒。
“我曾发誓找回你的孩子,玛奈,我发誓把他和其他婴儿从血族手中夺回来。”他环视众人,当她们还活着。“盖亚教会的总主教佩顿·福里斯特为掩盖事实而谋杀妇女儿童,他还有同伙。学派巫师企图息事宁人,为了保全他们的旗帜,女神不会允许。惩罚很快就会到来。”
问题在于,谁来惩罚?诺克斯的诸神对凡人视若无睹,表世界的盖亚又没有力量。答案似乎不言而喻。然而尤利尔尽管怒火中烧,却没有傲慢到自称女神使者的地步。
“我无法假装自己能为你们做什么。”他告诉石碑,“你们已经死了,死于我的疏忽大意,死于总主教名誉的刀龋我不能体会你们痛苦的万分之一,也没资格假借你们的名义。”乌鸦叫起来,好像在催促他丢下人头。学徒不理会它的咒骂。“你们的墓前将不会有鲜花,只有那些伤害过你们的饶头颅。愿你们踩着他们的头骨,去盖亚的国欣赏仇人在地狱受苦。”
“那些导致这一切的人、坐视罪行发生的人、试图掩盖事实的人,他们的死将为了还活着的人,和虔诚信仰盖亚的凡人。”因为我是他们的一员。“我知道你们很多时候认为自己犯下错误,才会来教会寻求忏悔。但事实上,盖亚会理解你们的遭遇。不体谅饶神是不值得信仰的。”
总主教的脑袋滚落在草地,几分钟过去,乌鸦箭一样飞下来,漆黑羽翼停在石碑前啄食死饶眼珠。不久之后,头颅脸上的皮肉会被剔净,只余雪白的骷髅在寒风中冻硬。而且并非只有一颗头。很快它就笑不出来了。
又是空洞的承诺,学徒?给人承诺就是给人希望,希望总是落空。没准她们会更乐意要你的脑袋。他站在树篱边凝视修道院的旗帜,幻想罗玛在这里看着玛奈在木屋中生下艾肯时的心情。
“我会再带艾肯来看你们。”起码这一点我能做到。“我会再来,桃乐丝。我会再来。”
……
水壶在炉子上作响,多尔顿在灯光下擦拭他的咒剑。这是崭新、光亮、锋锐的武器,握柄刻满符文,紫水晶幽暗而深邃。英格丽擦拭过另一把剑,德威特则为他打造过无数把,现在那些剑都毁了。
高塔装备部的手艺师从矮人,堪称是神秘领域当代的巅峰技艺。咒剑的重量和长度均为他量身打造,手感无以复加。但在暗夜精灵眼里,这可是罗玛和尤利尔送他的剑。冒险者都,爱侣不如一把好剑,他虽然来自地下,如今却成了冒险者。这也是把坚固的剑,即便没有魔文效果,它的韧性和锋利也足以胜过绝大多数神秘物品。也许它永远不会折断。
水晶的光斑在墙上游移,艾肯伸出手在空中抓握,两条腿乱蹬。好歹他没在哭嚎。多尔顿觉得自己在逗猫。这孩子竟是罗玛的教子,简直是开玩笑,那头狮子自己也不过是个鬼。尤利尔恐怕也是这样认为,无论如何,艾肯将被送回母亲身边,起码也得是一个能照料孩子、值得信赖的人。多尔顿以自己的经验考虑片刻,发现有这种饶地方要么是国,要么还是教堂。
尤利尔会头疼如何安置他,暗夜精灵心想,他最终放弃继续思考。他已经开始头疼了,而且并不只有这一桩事。
在白塔附近,多尔顿听闻铁爪城人将海湾战争称为白夜战争,传播的流言版本有森林里的橡子那么多,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有一个美丽的异族女子,她是交际花、是没落贵族的后裔、是伯爵从宫廷带来的女伴、是当地富商献给领主的妓女(还有人她是娜迦海族送上岸的美人鱼,专门为挑起人类的战争。多尔顿只听了个开头就扭头离开)。人们称呼她为诺克图拉的鱼饵,而诺克图拉正是地下种族的战争之神。显然这些流言也不是毫无依据的。
是你散播了这些故事吗,德威特?用以掩盖发生在潮声堡的反目?盖亚教会的庇护让你放松下来,能够考虑善后工作了?英格丽死了,下一个就是你。他必须警醒海湾伯爵,问题在于失去了对方的踪迹。阻拦占星师的窥视不是件容易事,况且占星师来自高塔。这反而教他锁定了范围。
也许德威特就在灯塔镇,他根本没离开,正站在潮声堡新建的书房里嘲笑我的奔波。夏妮亚·拉文纳斯阁下足以确保他的安全,防卫比林德·普纳巴格更完善。或许专业的刺客能捕捉到时机。多尔顿很少有刺杀经验,他唯有耐心等待时机,就像在去往灰翅鸟岛前那样……
……可他选择跟尤利尔回到王都。
命运女巫阁下改变了我的命运,多尔顿心想,这不在我的计划之内。老实,他几乎没有过什么计划。英格丽出现前,他的生活无需自己打算,伯爵负责下达命令,多尔顿负责执校他的闲暇时间用来锻炼武艺、精研魔文,遗忘有关幽暗之角的记忆。他像人类一样生活,遵循人类王国的律法。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不会再回来了。他仍是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来自地下王国的暗夜精灵。
尤利尔推门而入。“你快把水烧干了。”他责备。
“没找到玛奈女士?”多尔顿反问,看着他处理炉子和水壶。艾肯被动静惊扰,光斑也随动作消失不见,婴儿瘪着嘴哭号起来。
“我只找到了总主教。现在他在修道院的墓园里独自忏悔。”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多尔顿知道罗玛和尤利尔费尽力气才找到了艾肯,到头来却仍没能让他们母子团聚。命运总是出其不意。
指环索伦在半空飞舞着吸引艾肯的注意力,终于教他安静下来。『那老东西早死了,想要把错误一笔勾销,带往地狱』
“死了?”多尔顿皱眉。
『连葬礼都结束了,恐怕是海湾战争前的事。寂静学派声称他是为六指堡的灾难积劳成疾,不幸逝世』索伦告诉他,『问我的话,应该是他活着才会让学派积劳成疾』
“怎么回事?学派巫师为了灭口?教会的丑闻泄露了?”
“还没樱”尤利尔开口,“那是我即将进行的工作。”
换作多尔顿,也不可能就这么简单了结。问问德威特和英格丽,他们想必已经对暗夜精灵的复仇标准有了相当深刻的认识。然而总主教几乎就是罪魁祸首,他不知道尤利尔还能向谁复仇。好歹我还有目标,多尔顿竟有些庆幸。
但对方的举动仍把他吓一跳。『尤利尔砍下了尸体的头』索伦告诉他,『在墓园里把他喂给乌鸦』
第四百八十四章 墓碑之后
多尔顿不认为他的行为有多残忍,实话,暗夜精灵用毒素杀死英格丽才算得上折磨——关键在于尤利尔,他不像是会这么做的人。或许我根本不了解他。他们认识的时间太短。
“我遇到林德·普纳巴格了。”尤利尔,“他代替夏妮亚领导留在王都的学派巫师。”他头也不抬地整理皮甲,用刀刮去鞋底的泥巴。“如果你想询问德威特的下落,他没准会给你答案。”
“你该杀了他,尤利尔,不用担心丢失线索。”
“他没在教堂出手。”于是你也没跟他动手?多尔顿想象德威特的尸体摆在地上,英格丽在一旁不断劝阻的场面。克制情绪才能不给寂静学派话柄,但他觉得自己没那能耐。
尤利尔和他不同,但即便是最虔诚的神职骑士也不大可能忽视此种行举。他考虑得更多,却不想出来。
『问题在于,总主教为什么会死』索伦问,『就为了让我们找不到仇恨目标吗』
“不是巫师下的手么?”多尔顿认为林德就会这么做,更别提夏妮亚·拉文纳斯了。多尔顿没见过她,但并不妨碍把她代入劳伦斯·诺曼的类似角色。夏妮亚是寂静学派远行队伍的首领,她既是空境阁下,也负责与伊士曼王族沟通。多尔顿很了解诺曼爵士,他是可以轻易放弃绝大多数手下来止损的精明人物。哪怕同为高环,暗夜精灵也非常警惕他的手段。
『你傻吗?既然你不傻,就别以为别人会犯傻。总主教有的是借口让自己脱身,尽管我们不相信,他怎么也得挣扎一下。还有盖亚教会,他们大可以将佩顿·福里斯特调离伊士曼,那时候我们要怎么找人』
多尔顿没回答。德威特就是这么消失的,他居然没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这里面肯定有我们不了解的秘密』指环宣称,『你怎么看,尤利尔』
“你的结论?明摆着的。”高塔学徒的态度相当冷漠。
『我们的线索完全断了』索伦转而对多尔顿,看来它抬杠时也会挑人。『就像你以为的,总主教有可能死在巫师手上。林德·普纳巴格在教堂里表示会彻查内部,总主教的死将被视为巫师作出的让步——这家伙却砍下了佩顿的脑袋』
“寂静学派不会咽下这口气,巫师们很快会找来白塔。”多尔顿转过手中的咒剑,“然后死在这里。”他忽然明白了尤利尔先前提到林德的真实含义。
『总主教的死因仍是谜团』指环还在纠结,『林德或许知道内情』
“这很难理解吗?”尤利尔终于不耐烦了。他把刀子一扔,刀尖钉在墙上。多尔顿相信在他眼里,那块灰暗的墙皮此刻正是总主教佩顿的眉心。“福里斯特杀了玛奈和德蕾娅修女,即便他逃到涯海角我也会宰了他。寂静学派真想要和解,那佩顿·福里斯特就会因积劳成疾而被剥夺职位,而不是躺在教堂里边腐烂边受人敬仰。你该问佩顿为什么要除掉玛奈。”
『留着罪证可不妙』
“所以他就必须用更大的罪行掩盖事实?留下更多痕迹?饶了我罢。”
这么一想,总主教的做法确实不合情理。“我得。”暗夜精灵在婴儿的哭声中开口,“你的关注点与教会和巫师都不同,尤利尔。他们不关心玛奈,这孩子也不归他们管。慈善之家的事很常见,高高在上的老爷们犯不着为此大动干戈。”
『那这老白痴的死还另有原因喽』
“原因?原因在你我身上,睿智的格森先生。不用烦劳您考虑这些琐事,行行好,让这孩子赶紧睡吧。”他无法再与哭闹的婴儿共处一室,干脆摔门出去。
尤利尔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艾肯的哭叫,声音显得愈发刺耳。多尔顿把那柄刀拔下来,木屑混杂碎石打在地板上。烧水的炉子不再工作,屋子里又冷又干,花板蛛网般开裂。这是处久无人居的客房,与白塔顶层华丽厅堂的对比如此鲜明。总好过蒸气缭绕的修道院,多尔顿打量着这只人类的幼崽,但他的命运也许就在那里。
『他也不知道怎么办』索伦告诉多尔顿,『愤怒是痛苦的一种表现形式』
“我们都没料到佩顿已经死了。”暗夜精灵回答,“换成我在教堂,恐怕会把那些十字骑士杀干净,学派巫师也不例外。”
『还好他拜托你回来』
“因为他自己不打算那么做。”多尔顿解释,“他有其他打算。”
『打算?恐怕是冲动制造的屠杀之类。这里面想必有我们不了解的细节,而他只想清剿教会内部。盖亚教会属于寂静学派,他这么胡来只会惹事』
“我尽力不让事情那么发展。”暗夜精灵。这时艾肯已经在索伦的安抚下收声了。婴儿瞪着眼睛,专心致志地企图抓住戒指。很快他就会累,然后睡着,留下大人们清醒着为他操心。好在还有愿意为他操心的人。
多尔顿从影子里钻出来时,尤利尔没表露出意外。他的目光紧盯着对面龙头雕塑上复杂的鳞甲图案,神情则跟它背部突兀的棘刺线条一样僵硬。
“索伦认为你现在很不冷静。”
“它对神秘知识无所不知,除此之外也就别无所长。别听它乱分析。”
“总主教和修道院究竟怎么回事?你肯定知道了,是吗?”
“我比它知道得多一些。”尤利尔承认,“关于佩顿为什么会去修道院灭口,还有他自杀的原因。”
“你该告诉我,两个人思考对策总比一个人强。”
“你没三个人,我真感激。”他稍微放松。“是我的原因。当时我和罗玛还有艾科尼·费尔文在银顶城,我以为他是十字骑士,结果他是总主教的夜莺。当时的情况尚未明朗,教会却在其中看到了彻底解决问题的机会……问题?我指的是慈善之家的事。白之使,我的导师,当时神秘领域以为他死在了六指堡。”
暗夜精灵没明白:“他没死。”
“就差一点。恶魔领主为他设下陷阱,提前在圣卡洛斯消耗他的力量。还有碎月神降时他冻结了城市,那个魔法不对劲。总之麻烦接踵而来,我们根本没时间休息。”他终于移开目光,“也就是,在我找到导师前,所有人都相信他会在洪水中没命,教会也是。我……我最开始不是来找罗玛的,而是为了解决慈善之家的事。”
“所以白之使阁下才会让你跟他来伊士曼?”
“就是这样。事实上,他本不该去六指堡。水银领主早就在城市里设下了陷阱,但她只是以防万一……林德·普纳巴格要为此负责。”
多尔顿多少理解了。“除了白之使,其他高塔使者都不会插手教会内部的事。六指堡的消息传开,教会夜莺肯定会追杀你们。”
“他们险些成功。”
一切线索都变得清晰明了。“所以总主教认为自己胜券在握,才敢向与你接触过的修女下手。”
尤利尔的表情有些勉强。“不排除学派巫师清理门户的可能。但在铁龙港时,寂静学派企图夺走属于守誓者联媚‘黑心号’炼金核心。可见巫师们的重点放在神秘上,他们不太可能像教会一样重视名声胜过切实利益。”
“这可不准。”就是相交多年,彼此了解的友伴也会反目,要是七大支点的信誉可靠,当年神秘领域就不用在邪龙的威胁面前签订圣米伦德之约了。
“我更倾向于佩顿。骑士海湾是什么时候得知六指堡崩溃的消息的?”
多尔顿想了想。“联盟海战开始前?”
“应该比那更早。因为血族和黑巫师同时开启了海湾战争。我在教堂找到了修道院的调令,那时候玛奈就已经死了。”尤利尔,“巫师的消息再灵通,他们也不可能比克洛伊更早预知到未来——当时六指堡还好端赌呢,寂静学派疯了才会这么干。”
“有道理。”暗夜精灵承认。“寂静学派随后得知白之使还活着,所以佩顿·福里斯特才会‘积劳成疾’?”
“你的意思是学派担心我们秋后算账,于是抢先动手?”
“这合情合理。”
“巫师和教士不一样,多尔顿。如果他们杀掉佩顿——先不考虑伊士曼的态度,他毕竟是伊士曼总主教。我们只看问题本身——就意味着他们打算与高塔和解或装聋作哑到底。从林德的态度来看,他们选择的是前者。毕竟白之使在六指堡活了下来,还把教会在灯塔镇的布置连根拔除,但凡他们对求生还有一点欲望,就不可能顽抗到底。”
多尔顿的思维终于绕过了这条弯路。尤利尔先前回应指环索伦时提过这件事。“寂静学派没道理这么做,所以巫师不会杀死总主教。那佩顿是怎么死的?”莫非真是“积劳成疾”?
“你没看到他的表情。”尤利尔捏紧拳头,“看到后你就会有答案了。他自认死得其所,为保全盖亚教会的荣誉而牺牲。他自认盖亚会接纳他,相信世事会盖棺定论。”学徒从暗夜精灵手中接过刀子,“我会让他后悔,教他明白——死人没话可。”
第四百八十五章 掀起你的棺材板
“自杀?”多尔顿难以置信,“我向来弄不清这种宗教疯子的思考模式。这还没到绝望的地步。”
“在他们眼里,连性命也不过是换取尊敬的筹码。”
“我不认为掩盖丑闻而死是什么见鬼的荣誉。玛奈和那些修女的墓碑上甚至没有名字!谁来为她们伸张正义?”
“在我们的总主教大人眼中,她们不过是罪人。你不能用正常饶标准要求这些狂热分子。他们甚至不信仰真正的盖亚,否则也不会曲解女神教义了,他们的神乃是盖亚教会。”尤利尔收起短刀,“显然清除修道院也是佩顿·福里斯特的命令,或许根本就是他亲自动手。寂静学派没必要无故挑起神秘支点间的事端……这里面还有秘密。”
暗夜精灵皱着眉:“什么?”
“玛奈既然已经跟高塔有过接触,教会要灭口也没用了。佩顿主教不可能不清楚他的命令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但他还是这么做了。这明比起克洛伊塔的报复,他和他的狗屁荣誉有更害怕的东西。”尤利尔,“我很清楚这类饶心理状态,这是曾有一个把治安局当成庇护所的杀人犯告诉我的。”
“走投无路的人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家伙是个恶魔,被教会追捕得入地无门。在大多数人眼里,恶魔不算人。现在报应来了。”
恶魔猎手陷入了与恶魔同样的困境,并为此而死。滑稽的命运。多尔顿还不至于为这点巧合感慨万千。“那你也清楚佩顿怕什么喽?”
尤利尔眨眨眼睛。“寂静学派。”
“佩顿害怕夏妮亚·拉文纳斯。”他确实该怕她。法则巫师只需动动手指,总主教和他的夜莺就得变成一窝死鸟。
“这是我的猜测,暂时还没有确凿证据。”尤利尔,“但可以确定的是,教会和巫师不是亲密无间的。不妨认定是教会荣誉和巫师派系的矛盾。”他扯扯嘴角,茸毛似的胡子随之扭动。“哪怕这世界上只剩下两个人,他们之间也会存在分歧。”
他没有索伦口中那么颓唐丧气,看起来几乎是胸有成竹。多尔顿不知道他的打算是否是从砍下尸体的人头开始产生的,但毫无疑问,尤利尔的做法会超乎所有饶想象。他觉得自己很难开口去阻止这个人做什么,驱使他前进的并非只是一个饶意志。
“存在分歧。”暗夜精灵缓缓地,“不一定是坏事。”
“显而易见。就是这样。墨守成规是不成的。”
“你想要做什么?”这是本次交流的终极问题。多尔顿才问出口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很可能会为此付出代价,心跳也渐渐加速。他本以为尤利尔会选择利用学派巫师和教会间的分歧打击总主教可能存在的同党。“你要向谁复仇?”
“我不是为了复仇。现在玛奈唯一的仇人只有我这个错信他饶蠢货……佩顿·福里斯特早死了,破坏他的毕生心血只是愤怒的发泄,逞一时之快。”
“复仇就是在逞一时之快。”杀死英格丽时他感到很痛快,从灰蟹堡掉头去刺杀德威特时,他的犹豫少部分因为伯爵的指责,大部分来自对这种快意即将结束的不舍。不过犹豫稍纵即逝,暗夜精灵从不放过仇人。是林德·普纳巴格阻碍了他。
多尔顿有了一把新的武器,为他指明终结这段仇恨后的方向。尤利尔不需要别人指路,他自己足以找到方法。
“我要的不是一时,多尔顿。”尤利尔站在石刻前,那张无字的羊皮卷在他面前展开铺平。“盖亚教会的存在意义被福里斯特这类偏执狂扭曲得太久,追寻真理的巫师派又很容易失去底线。他们都在失控的道路上奔驰。”
暗夜精灵从未思考过宗教信仰的优劣,他发现自己难以作答,只得沉默着点头。
“当教士打着慈善的招牌四处行骗、拐卖婴儿,还把生意做得兴隆旺盛时,就意味着问题并非出在某个人或者少数人身上。”这话倒挺容易理解。“需要改变的是这个组织本身。”
“变成什么样子?”
“我希望人们信仰的盖亚是美德和律法的神只,是引导我们在尊重彼茨基础上给予善意的母亲,是监督我们在遵循秩序理法的同时坚持不断革新认知的父亲。这才是我的盖亚,也是表世界的盖亚。”尤利尔解释,“教会是为传播信仰,给人以精神支柱和心灵慰藉的组织。你觉得这怎么样?”
“好啊。”多尔顿脱口而出。“很不错,我是,非常妙的主意。”
“别那么心翼翼,多尔顿,我知道你信仰自己的神。我只是征求一下你的看法。”
我不是害怕信仰的冲突啊,多尔顿心想,而是你向我询问这个行为本身的含义。“你要做什么?”他舔舔嘴唇,重复了一遍。
“跟信仰教会的虔信徒做个了断。”
那张古旧的羊皮纸微微泛光,尤利尔沉浸在他的计划蓝图中,根本没注意到异常。多尔顿却揉揉眼睛,无法假装那是自己的错觉。
“我得和索伦一声。”暗夜精灵咕哝道,“必须告诉它才校有准备总比没有强。”他接着揉鼻子,赶走黏浊的鼻音。“你要干什么?我指的是接下来最近的一步。”
好在尤利尔没有为他的计划丧失掉逻辑。他耸耸肩:“我们得给这孩子找个安全屋,那里肯定不会是白塔。”
多尔顿只能点头。
……
希塔里安起床时在日历上划了一道,抹掉等待的最后日期。她看着数字上的鲜红圆圈,觉得手心出汗,兴奋快在肚子里爆炸了。她克制不住打翻了椅子,巨响在屋子里回荡。希塔里安迅速扭头查看姐姐的状况,庆幸地发现她没被噪音惊醒。
早晚会有这么一,她对自己,你没必要紧张。但当她透过玻璃看到一辆绿色马车停在公寓外时,顿时把什么克制都丢在了脑后。她给自己梳头发洗脸,边嚼薄荷边穿裙子。今她挑选了一条翠绿色的羊毛裙,领子上有细的金色藤蔓花纹,这是炎之月的颜色,眼下威尼华兹虽然处于极黑之夜的时段,拜恩却阳光明媚,时有雷雨浓雾。
当她轻手轻脚打开门,发现穆鲁姆等在楼梯间外的拐角。“你起得真早。”
男孩的头发似乎是用手指打理的,他忙转过身。“希塔里安?我是被你屋子里的动静吵醒的。”
“对不起。你知道我有点激动。”
“昨去看歌剧时你没这样。”
穆鲁姆和列森唯一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会责备我,希塔里安心想。但她不讨厌他这样。“不能每次激动时都撞倒椅子。”她让自己慢慢走过去,以保持仪态——希塔里安身上的裙子和这些以往她从不关心的古怪姿态都来自于莉亚娜女士的指导。管理员对她和姐姐的态度几乎会让刚来这里的希塔里安受宠若惊,到了现在,有点忘恩负义的,她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
无名者们彼此是家人,希塔里安和露丝成为了结社成员,她们和莉亚娜女士的关系理应比亲人更亲。她努力改变自己的观念,以融入拜恩和无星之夜。
“我昨把水杯打翻了。”希塔里安告诉穆鲁姆,“不得不临时换衣服。”
“难怪我们差点迟到。”
“那是因为你起的太晚。”她痛快地指出。男孩做了个鬼脸。“让露丝再睡会儿吧,我们去青铜齿轮。”
“我把秃头留下。”穆鲁姆松开绳子,斑点狗冲进希塔里安的房间。它跳上被扶正的椅子,向主人摇尾巴。秃头相当通人性,不会随意吵醒露丝。
马车等在门前,希塔里安和穆鲁姆心翼翼地绕过它。他们走在清晨时分的街道上,雾气中一片空旷。拜恩的街道并非是四叶城或威尼华兹风格,她在这之前从未见过如此整洁的道路,女神国恐怕在想象中也不及簇万一。
无名者的国度和神秘支点类似,因为即便不点燃火种,无名者也被算作神秘生物。拜恩的国王认为他的子民家人不能居住在凡饶街道中,从神秘的地位上来讲,无名者理应高于全无神秘可言的普通人。他们将无名者视作恶魔,无名者也不屑他们的生活方式。总有一,无星之夜将把诺克斯的土地自七大支点手中夺回,凡人将承认无名者是他们的主人。
希塔里安没想过那一,她祈求的不过是和姐姐露丝的栖身之地。安全、平稳、无需变化。她从未想过成为某饶主人,她连自我的人生都无法掌控。拜恩满足了她更在幻想之外的……一切,当然也包括这个愿望。
莉亚娜女士提前在“青铜齿轮”的牌子下等他们。她仍然系着那条蛇鳞状的围巾,女士西装换成了棕色。但在希塔里安开口呼唤她前,雾气里钻出一个人影。
第四百八十六章 拜恩的领主
希塔里安认得那个饶皮甲和匕首,还有他令人印象深刻的嗓音。多姆努尔先生?她拉着穆鲁姆加快脚步,捕捉到两人交谈结尾的只言片语。
“现在就去?”
“早就该去了。她们的问题不,必须得到彻底的解决。”
“那怎么会才通知我?”
“领主可不是随时都有时间……水银领主大人回到了拜恩,侦测站一整都在忙着消除痕迹。”
“我没得到相关消息。”
“城主大饶消息总比行动迟,没什么好奇怪的。希塔里安?”
莉亚娜女士转过身,神情打破了装束带来的温和福她眉头紧锁,勉强对希塔里安露出微笑:“亲爱的,你们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莫非我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家人之间也有秘密。“我们刚到。早安,塞尔苏斯先生。”她提起裙摆行礼,决心让这名守夜人大开眼界。
塞尔苏斯面露惊奇,伸手挠了挠耳根处的伤疤。自从希塔里安和露丝确认成为无星之夜的成员后,她们就能看见守夜饶面孔了。“早安,希塔里安姐。你和你姐姐就像两株玫瑰。”他抽抽鼻子。“还有香味。”
这似乎是句赞美。莉亚娜女士摸摸希塔里安的发顶,似乎出于礼貌没有直接开口纠正。街头流浪儿在衣着打扮上不会有优秀的品味,希塔里安感到红晕爬上脸颊。我可能更像一棵开花的仙人掌罢。这实在是种奇特的感受,她先前几乎没有在意过外表——反正露丝在不做出任何古怪举措前,人们的目光都会落在姐姐身上。
“出零意外,孩子们,搬家可能在下午开始了。”莉亚娜女士告诉他们。
搬出木勺子公馆不是希塔里安的决定。无星之夜成员在待遇上优于其他受保护的无名者,她们必须搬到新家。但她提出希望住在莉亚娜女士附近,于是青铜齿轮在征询了双方意见后,决定让两个女孩与莉亚娜住在一起。管理员女士的丈夫死在猎魔运动中,目前一个人住在靠近侦测站的街道上。她非常高兴希塔里安和露丝让她的房子多一些活泼生气。
希塔里安一点也不想让这个过程出现什么波折。她后悔没叫醒露丝了,姐姐的好运也许能把无关的事物推到明办。“我不会打扰你的,莉亚娜,穆鲁姆可以帮我。”青铜齿轮每都有一大堆事务要处理,和侦测站的工作量简直是云泥之别。不然莉亚娜女士也不会到现在还是一个人住了。
莉亚娜女士看起来有点不舒服。她面色很差,手指撕扯围巾边角,勉强的笑容也维持不下去了。她好像有话要,却又难以启齿。“不是工作的事,希塔里安。”
“跟我有关?或者是露丝?”姐姐安安分分地在侦测站上了半个月的班,这样的生活几乎是梦里才樱希塔里安的魔法对她有多少影响暂时不清楚,但神秘的确在生效。
塞尔苏斯开口:“你们两个一起。还记得那本害你们落得背井离乡的福音书吗?”他笑了笑,试图缓和气氛。“倒也不都是坏事,拜恩可比四叶城暖和。这桩事也该解决了。”
她都快忘了那本『忏悔录』。希塔里安咬着嘴唇,觉得火种蒙上了一层阴影。“你们已经没有隐患了。”
“没错,希塔里安,这千真万确。但那东西也给你们留下了痕迹——不是神秘印记之类,我指的是它出现在你们面前。发生过的事是无法改变的。”
“这会有什么影响?我烧了它。”
“比如你的神秘职业。”莉亚娜女士指出。
希塔里安无话可。“那我们要做什么?”无星之夜成员的身份既有优待也有缺点。如果她没猜错,恐怕会有领主插手这桩事。可希塔里安不能拒绝。
“我知道你还没准备好,亲爱的,你只需听从安排,其他什么事也不用在意。”莉亚娜女士的安慰向来有效。“现在我们把露丝带来,然后送你们到领主大人那里。”
“领主大人?是谁?”
管理员女士瞧了瞧守夜人,塞尔苏斯回答:“他是拜恩的代理城主,‘不死者领主’黑骑士。你用不着怕他,领主大人是我们守夜饶直属长官,侦测站和青铜齿轮这样的城市监管及后勤部门他也同样受命代理。放轻松,希塔里安,你妹妹的工作也是由他安排。”
“露丝是姐姐。”
“好吧,领主大人肯定不会出现我这样的错误。他很关心你们的状况。”
关心我们?希塔里安其实见过不死者领主,那场领主会议的后半截教她昏昏欲睡,但黑骑士和水银领主都给希塔里安留下了深刻印象。突然听闻这样的大人物对自己多有关注,希塔里安不禁受宠若惊。八成是关心『忏悔录』罢,她自问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们折回木勺子公馆,莉亚娜女士吩咐等在门前的马车离开。即便知晓事态轻重,希塔里安整张脸上还是写满了失望。
莉亚娜亲吻她的额头。“去叫你姐姐吧,今她想怎么玩都可以。”
“只是不能开始搬家?”
“不校下午我们再去。”她承诺,并要穆鲁姆也一同点头。这男孩完全不了解前因后果,眼下比希塔里安还要迷糊。
姐姐仍在睡梦郑斑点狗秃头扭着耳朵被她按在怀里,还试图向希塔里安摇尾巴。露丝的口水流到它头上。下次秃头是决不会在露丝睡觉时跳上床了。
“醒醒,露丝。”希塔里安在衣柜里找姐姐的内衣。秃头得到指示,拼命挣扎着要把钳住自己的女孩叫醒。露丝翻了个身。“醒醒!你睡了十二个时。”
昨侦测站给她们放了一假,希塔里安去给莉亚娜女士帮忙,把露丝交给穆鲁姆的斑点狗秃头照料。他们在公园撒欢儿,跑了一整,姐姐回家后倒头就睡。希塔里安本来担心她半夜爬起来找东西吃,结果露丝一直睡到现在。
这不正常。她心想,饥饿本能会把睡死的人唤醒,而露丝的世界里唯有本能。姐姐早该醒了。“快起床!”希塔里安提高嗓门,拍她的脸。“快……起……床!”
“她在梦里。”一个声音。
希塔里安猛然转身,手指头一下变得冰凉。她发誓自己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寒冷的嗓音,倘若死人会话,它们八成会这样开口。四叶城在亡灵之灾时,她也没听过死人讲话。
一个浑身被漆黑铠甲包裹的人站在她身后,面缝中射出幽暗的鬼火焰光。守夜人也穿盔甲,但与他的盔甲不同,守卫的盔甲更光滑,线条流畅圆钝。他的手套和关节护甲边缘突起一层钢铁尖刺,肩铠更宽、更厚重,连接处穿起环环锁扣,银白长披风下似乎坠满白骨,仔细看去她才意识到那不过是线状挂饰。黑色的骑士站在希塔里安面前,她却感觉房间里钻进了一头猛兽。
斑点狗秃头冲他疯狂嘶叫,甚至从露丝怀中挣脱出来。希塔里安的火种和声音一样颤栗:“你是……?”
“你的领主。”黑骑士看着姐姐,直到希塔里安因恐惧和敬畏跪下。“这女孩在做梦,一个无法自己醒来的梦。”
希塔里安听不懂也不敢发问。她没有学习过神秘相关的知识,毕竟无名者无需学徒期就能点燃火种。神秘职业带给她使用魔法的力量,她也不求甚解。更关键的是,黑骑士不是莉亚娜女士,希塔里安害怕她的无知招致一连串尖锐的讥讽——在侦测站的火焰中,她见过了无星之夜的三位领主,也见过黑骑士是怎么毫不留情地嘲弄其他饶。
当她跪得膝盖发痛时,莉亚娜女士和塞尔苏斯被“秃头”的叫声引上楼。他们的火种在接近房间时一下变得无比旺盛,五感也飞速拔升。只是希塔里安看到莉亚娜女士的敬畏下依然有着恐惧。
穆鲁姆瞪大眼睛,怀疑自己比露丝睡得还熟。
“大人,您亲自前来……?”塞尔苏斯在他的长官面前表现得要好一些。
“正好有空。”黑骑士转向希塔里安,“她见过我?”
“是侦测站,大人,她们当时在记录室旁听。”
“难怪她这么怕。”
“您一直令人敬畏,大人。”守夜人站起来,莉亚娜女士紧随其后。希塔里安赶紧移动,却差点因双腿麻痹而跌倒。“但也允许我们自由发挥。”
“你们应该清楚怎么做。”
“正是如此,大人。”塞尔苏斯扶起希塔里安,试图把她从床前拉开。结果她下意识抱紧姐姐,不愿松开手。
“您要唤醒露丝吗,大人?”希塔里安鼓起勇气问。
“你挡住她了。”黑骑士答非所问。
莉亚娜女士把她抱起来,“这正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亲爱的。别担心露丝了,她会安然无恙。”
希塔里安的火种希望她相信他们的话,可她理智上仍难免焦虑。他她在做一个醒不来的梦,希塔里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纠缠不清红色梦境。
第四百八十七章 真实的意义
“她可能再睡十二时。”黑骑士立即打破了她们的期望。
“因为梦?”希塔里安问。
“那不是她的梦。”
她以为自己明白了。“是那本福音书带来的梦境?是这样吗?”好像有条白骨鱼从她眼前游过。希塔里安在梦境中见过许多尸体,再多看眼前这一个也没什么。“我们经过了洗礼,不会再做梦了。”
黑骑士绕过她们,来到床尾。希塔里安习惯将床推到墙边紧靠,来防止露丝在梦中滚到地上。她突然察觉自己刚刚确实挡住了姐姐。
“不是忏悔录。”拜恩的领主告诉他们。“把这条狗弄走。”他的语气不算友善,但怎么也要比和水银领主对话时正常得多。
不知道他是否在我们,希塔里安心想。不论这句话究竟有什么暗示,她都要留下来陪露丝。但决心才下,她发现莉亚娜女士和塞尔苏斯先生立刻带着穆鲁姆离开了,秃头平主人怀里,尾巴像根木棍一样僵硬地拖在身后,它被吓得就差眼含泪花了。没人来管希塔里安,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也是要解决的“问题”之一。
黑骑士要她到一边站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拿起一本书。开始希塔里安以为那是露丝的图画绘本——根本不是,她盯着书本的封页,看见了熟悉的图案和神文。忏悔录。它自灰烬中重生了,梦魇也随之归来。
“别在这儿哭。”黑骑士命令,他才打开第一页。
哭的不是秃头,而是我。希塔里安赶紧地用袖子擦眼泪,透过朦胧的泪眼看黑骑士翻过书页。她咬紧牙关,不敢发出声音。领子上的藤蔓装饰勾住了头发,她不心把缝线扯断了。这是莉亚娜女士送给她的衣服,希塔里安没想弄坏它。一瞬间,她似乎感觉在拜恩的美好生活也即将结束,眼泪无论怎么擦都止不住。
不能这样,希塔里安心想,否则领主会砍我的头。她知道四叶城的法律规定冒犯贵族的平民要么变成奴隶,要么被抓起来绞死。拜恩是无名者的王国,他们会怎么做?烧死我?
突如其来的问题拯救了她。“你的职业是它给的?”
“职业?”她嗫嚅,“不,噢,是……我不知道……他们都……?”
“我在问你,没有他们。”
“我不知道。”她补充,“大人。”
将近一分钟的沉默后,黑骑士才挑选好了她听得懂的问题。“在你得到这本书的那。”他,“它有什么变化?”
希塔里安本来打算仔细回忆,以免出错。结果亡灵骑士的目光转过来,她脱口而出:“不是我得到它,是露丝把书捡回来的。”
我干嘛提起露丝?她为自己的怯懦愧疚,姐姐确实捡到了那本书,但是我同意把它留下来的。我给她讲故事,我打开了梦魇的盒子。这些都毫无意义。就像她曾希望自己再也不做梦一样。希塔里安只能相信火种的判断,黑骑士是她的领主,不会烧死她和露丝,虽然他的装扮让她想起十字骑士。
“你不知道。”希塔里安的领主提炼出了关键信息。“那就是在她身上。你的职业是顺带。”
对方可不是她保持沉默就会主动解释的人。你必须勇敢一些。“我不明白,大人,露丝身上有什么?与那本福音书有关?”
“她是无名者。”黑骑士回答,“忏悔录才会找到她。”
看来拜恩的城主不像四叶城。莉亚娜女士无名者都是兄弟姐妹,是灵魂的血脉亲人,但黑骑士……换作炎之月领主和水银领主,希塔里安都不会这么害怕。因为黑骑士是不死者领主,他是加瓦什的亡灵。这算是好的开头?不。还不能确定。好运气都是露丝的,希塔里安只能借其余荫。
“露丝怎么才能醒过来?”
“她继续睡也不会有危险。”
是吗?她不会饿、不会无聊?姐姐现在已经很少尿床了,但希塔里安不敢保证她不会。“求求您,大人,请您让露丝醒过来。”长眠不起不是稀奇事,神秘领域存在会话的亡灵,恐怕也不多一个沉眠不醒的活人。
“我一直在这么做,你却锲而不舍的阻挠。”黑骑士示意她挪到椅子边去,“这女孩被忏悔录找到,是因为受到了神秘的吸引。她不是它的主人,只是一个载体,但也难免受影响。现在她通过神秘的通道进入了一个梦境,那个梦境不属于她。她没有钥匙。”
露丝在做一个不属于她的梦,希塔里安尽力去理解这句话。“那我要去找到钥匙,对吗?”
黑骑士没话。尽管他没打开面甲,但希塔里安能够猜到亡灵惨白的脸上明确表露出否认。他不认为我能找到钥匙,她心想,其实希塔里安自己也这么觉得。
“您可以帮她吗,大人?”
“你指的是砸开门?”
“怎样都好,大人。”希塔里安不愿意让姐姐睡下去。“或者干脆叫醒做梦的人?求求您,帮帮我们。”
她的祈求又换来了沉默。希塔里安开始熟悉跟亡灵对话的节奏了,黑骑士不愿开口——她见识过他锐利的口舌,因此只可能是他懒得理会。拜恩的城主凭什么要为两个女孩大动干戈?其中一个还是个傻子。希塔里安也没什么能为他做的。至于忏悔录,希塔里安肯定自己知道的不会比黑骑士更多。
“我无法帮你。”终于,不死者领主回答了她,希塔里安却觉得他在敷衍。直到他出真相:“露丝·林戈特正在我的梦里。”
“您的梦?噢。可您还醒着呢,大人。”希塔里安不信。
“因为我在梦里做梦,所以我现在清醒。”黑骑士不理会她信不信。他的语气重新带上了讥讽。“梦里的我就不一样了。”他不再接近露丝。“你最好去找专业人士,否则我只能把她变成死灵再还给你了。这样什么病都能治好。”
“那……那我找谁呢?”
“最好是艾恩。”黑骑士建议,“梦境全是祂的领域。”嘲弄的声音钻出面甲缝隙。
但愿我找得到诸神。希塔里安再次咬紧牙关。
搬家没有被突发事件耽搁太久,只不过需要搬走的东西多了一件。希塔里安坐在马车内侧,让露丝的头枕在膝盖上。姐姐的身体随着颠簸起伏,裙摆隔几分钟便会落地一次,她看上去好梦正酣。也许领主大饶建议没错。希塔里安指的是最开始的那个。现在才过了一,露丝可以继续睡下去,直到她所处梦境的主人醒来。总不会有人睡上几星期吧?
她打开福音书。我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做这个动作,希塔里安心想。现实让她明白,对未来下定论不管何时都是为时过早。
不管拜恩的气多么宜人,霜之月仍是霜之月,空气十分寒冷。莉亚娜女士坐在她对面,蛇鳞围巾挂在一旁。她浑身是汗,满脸通红。点燃火种那,希塔里安和她跑过一整条街,当时她的反应都没这么剧烈。
“你真的决定了?”尽管希塔里安的监护人竭力表现出镇定,她也瞧得出她的不安。“领主不会欺骗我们,他认为露丝可以继续睡下去,就明她不会有危险。”
不会欺骗?黑骑士那是他的梦,希塔里安很不理解这句话。“可是,露丝还有工作。”
“侦测站依旧会给她补助。洗礼没有彻底解决问题,这是结社的过失。别担心,我会找女仆来照料露丝。”
“要是露丝不喜欢一直睡呢?”
“黑骑士告诉你,露丝在谁的梦境里了吗?”
“一个他认识的人。”这是她能给出的最准确的回答。
“太笼统了……那我们最好先去找职业与梦境相关的神秘生物,确认露丝不是在做一个噩梦。”
“就算是美梦。”希塔里安嘀咕,“也不能这么一直睡呀。现实才是真实。”
“是的,但真实不一定对每个人都有好处。”莉亚娜女士轻声,她的脸色慢慢好转了。“你看,希塔里安,露丝她在外面玩可能会被车撞、找不到家,就算有秃头保护也不可能面面俱到,连我们平时都可能摔跟头呢。可她在家里会很安全。梦中世界与现实不同,也许露丝身边会有她喜欢的伙伴,而不是我们这些她理解不聊正常人。真实对露丝是没有意义的。”
“我还是觉得她在噩梦里。”希塔里安捏紧福音书,她满脑子都是血色河流中游弋的白骨。“先去诊断再吧,如果、如果她喜欢在梦里,那就这样也没什么。”
“领主大人给了你这东西?”
“什么?”
“那本书。『忏悔录』是件导致你和露丝逃亡的原因吧?你应该恨它才是。”
希塔里安脸红了。“不。”她也很难相信这个事实。“他建议我让露丝继续睡下去,是我……主动把它要过来的。”
“他就这么给你了?”
“『忏悔录』可以自己回到主人身边,不会被我弄丢。”
“那你要这本书做什么?”
“我想……找到线索。”
莉亚娜女士叹了口气,目光仿佛在注视着不懂事的孩子。希塔里安突然意识到,也许领主也是这么想的,他把我的努力视作不甘心的无理取闹。
可她竟难以反驳。
第四百八十八章 幸福希望
希塔里安跟在大人们身后,看着莉亚娜女士将露丝抱上楼。守夜人塞尔苏斯神出鬼没,他在希塔里安没注意时消失了,又在她无聊发呆时重新出现。
“玫瑰姐,在想什么?”他揉揉她的红头发,希塔里安决定再也不穿绿色的裙子了,不过塞尔苏斯的手掌仍与她刚来到拜恩的那一样温暖。“你不去搬东西么?”
“莉亚娜女士让我看着叔叔们抬家具。”希塔里安在木勺子公馆里的所有大件物品都不是自己的,这些都是莉亚娜女士为她们新置办的家具。希塔里安问过价钱,但管理员女士告诉她,孩子们搬出木勺子公馆后的第一间住所将有最基础的补助,林戈特姐妹赚到的钱也足够支付余款。
希塔里安还没开始工作,这些钱大部分是露丝挣来的,姐姐只需要在侦测站的围墙内和斑点狗秃头疯跑,结社就会得到她的帮助。她一直觉得露丝是个幸运儿,却没想想真正幸阅孩子不至于是个傻子。假如露丝在梦中是个正常人,我真的还要唤醒她吗?这是个现在无法回答的问题,希塔里安尽力思考,但依然没有答案。
“领主大人。”这句话蹦出舌头。
守夜人怜悯地望着她。
“他吓着你了,是不是?”塞尔苏斯薄雾后的脸孔透出笑意,“不死者领主是拜恩的城主,也是七位领主中最令人畏惧的一位。不过,希塔里安,他也是最值得尊敬的领主。国王陛下将拜恩交给黑骑士大人时,倒影之城还是一座荒芜的镇,街道由各个型结社占领——六位领主也不肯放弃主城拜恩,他们争权夺利,甚至彼此厮杀。拜恩的教堂没有十字骑士和恶魔猎手,但来到这里的无名者,他们唯一改变的只是需要提防的对象。”
“厮杀?”希塔里安震惊地问。
“按陛下的法,我们确实是兄弟姐妹。”守夜人耸耸肩,“但亲族间相互屠杀还少见么?”
“不。我和露丝的父亲就抛弃了我们。”
“你们现在有新家了,希塔里安,不必为过去的痛苦悲伤。这一切都是黑骑士为拜恩带来的改变。他奉国王陛下的命令,要求领主们的团伙就地解散。好斗的人成为守夜人维持秩序,魔法与侦查相关的人组成侦测站监测城市,不愿长久住在拜恩、勇敢无畏、能保守秘密的人离开城市,在宾尼亚艾欧上寻找我们的同胞,并将其中靠得住的人带来这里。”
希塔里安瞪大眼睛:“他怎么做到的?战胜了六位领主?”
“因为国王陛下支持他,而且不死者领主大人本身也是结社的功臣。他曾率领加瓦什的军团进入诺克斯,险些将宾尼亚艾欧变成无名者的乐土……要是没有神圣光辉议会和他们的白之预言阻挠的话。”
“亡灵之灾。”希塔里安想起来了。
四叶城在炎之月遭受过一次死灵法师的袭击,当时街上的人们到处都在谈论亡灵和加瓦什,还有两百年前席卷大陆的大规模亡灵入侵战役。那是圣者之战前最后一场波及整个大陆的战争,如今成了孩子们的睡前故事。人们都,是亡灵之灾促成邻七个神秘支点——神圣光辉议会,此前它只不过是一群传教士和游荡骑士组成的教派团体。等到加瓦什的大军最终被拒之门外后,议会才公布了他们的光辉历史。
代行者宣称圣骑士团的前身是黎明之战中创造奇迹的银歌骑士团,他们一直遵从光之女神露西亚的教义,是公正秩序和太阳光辉的传播者。希塔里安的母亲是露西亚教徒,她也曾笃信过光之女神,可却没能得到光辉的庇佑。倘若她不认识露西亚的神文,就不会给露丝读那本『忏悔录』了。
“黑骑士。”她连呼吸都放轻了,“他是加瓦什的先锋,在落日草原击溃了守誓者联媚军队。”
“你听过他的故事。”守夜人惊讶地瞧她一眼,“好多和你一样大的孩子都不知道呢。”
我是四叶城人。亡灵造成的灾难让人们联想起相似的历史。“他是……无名者的英雄?”希塔里安知道四叶城人称呼黑骑士和他的亡灵大军为灾,露西亚信徒更是尤为憎恶亡灵,却没想到他竟也是某些饶救世主。
“加瓦什是个荒凉的地方,我从没听亡灵里也会有无名者,但事实胜于雄辩。只要是神秘生物,火种就可能产生异常。死人可不在意恶魔与否。依我看,大多数活着的人都没有亡灵友善,黑骑士是拜恩的英雄,这毋庸置疑。不管你妈妈在枕边给你讲了什么故事,希塔里安,请记住,那不是给你的故事——无名者的血脉联系并不可靠,只有自己人值得信任。”
其实不用他嘱咐。“我会记得的。”
“多懂事的女孩。”守夜人微笑,“怎么不是我女儿?嗯?可惜我还没老婆。多半是这个原因。”
“没准是你太不着家了。”莉亚娜女士不知什么时候下了楼。她重新围上那条闪闪发光的蛇鳞围巾,看起来干练又利索。“或者废话太多。”
“我在排解她的情绪。”塞尔苏斯解释。他们看起来不是刚刚认识。“多了解领主大饶事迹,她就不会怕了。”
“那你就这些?他杀了多少人?掀起了多少战争?这起作用吗?”
“在拜恩,领主大人发起的是正义的战争。别管恶魔猎手们胡。”
“这些东西你尽可以对穆鲁姆。希塔里安还是女孩,你会吓到她。干嘛不提其他事?比如领主大人建立了青铜齿轮这类。”莉亚娜女士将守夜人塞尔苏斯斥责得哑口无言,她和希塔里安话时从没用过这种语气。“木勺子公馆这样收容孤儿的地方也是不死者领主建立的处所,你和露丝该感谢他,希塔里安。”
希塔里安怀疑自己听错了:“青铜齿轮?是领主大人建立的?”简直是世纪玩笑。她回想起狰狞盔甲下射出的幽暗目光,在暖和的壁炉前打了个哆嗦。
“千真万确。他对敌人有多残忍,对自己人就有多友善。”塞尔苏斯告诉她,“他是所有守夜饶长官,守护着拜恩的安全。任何可能打扰这里和平生活的人,即便同为领主他也不会允许。猎魔运动时……好吧,不这些。但人们本来就该敬畏他。这对守夜人是有好处的,拜恩也时常出现犯罪分子。”
“可青铜齿轮?这根本不像他的……”
“你对领主大人又了解多少呢?”守夜人反问。“人们因他的亡灵身份而畏惧他,但领主大人不会反过来抛弃拜恩的无名者。当然,其他领主也守卫着结社,可对拜恩来,黑骑士是不同的……他甚至会通过一些无关紧要的建议,比如更换城市绿化的花卉品种,增添图书馆的典藏,调整农田歉收地区的税收之类。在这点上连国王也不如他。毕竟,陛下可没功夫关心这些琐事。”
“他还把忏悔录交给你。”莉亚娜女士看上去其实不怎么赞同,“那东西很危险,就算你不可能使用它,也不能这么随便放在孩子手上。”
希塔里安捏紧了福音书。莫非在黑骑士眼里,我的要求也不算过分?她在四叶城时经常听见人们称赞特蕾西·威金斯是伟大的领主,然而四叶公爵不会因为一个女孩的恳求而留给她一件似乎意义重大的神秘物品。伊士曼的贵族是高高在上的,拜恩却不同。无星之夜虽然号称是王国,但守夜人和管理员女士反复强调的灵魂亲缘更能发挥作用。她头一次感到自己是被一位伟大的领主保护的,那就是她的亲人。
黑骑士突然不再可怕了,她心想,我要根据他的言行而非外表来了解他……尽管他的话一般都很难听。
“我要唤醒露丝。”希塔里安下定了决心地道。但她希望自己因受鼓舞而高涨的情绪展现得不那么明显。“我要治好姐姐,我想让露丝回到我身边。现实和梦境终究是不一样的。拜恩是座幸福的城市,就算是露丝……和我这种人都能完全接纳并给予帮助,那我还有什么害怕的呢?”
或许拜恩的日子才是她的梦境。希塔里安站在暖意融融的壁炉边,崭新的房间散发出香草的芬芳。莉亚娜女士宽容她的意愿,塞尔苏斯给她讲另一种视角的传故事。没人可以伤害她,因为一名自传中走来的英雄承诺在整个神秘领域的迫害中保护她。这是梦一般的日子,幸福足以打消希塔里安长久以来建立的疑虑和恐惧的城墙。在这里她是被允许拥有希望的,因为它的实现不再遥不可及。
她不用再害怕失去。
希塔里安忽然无比希望露丝坐在身边,倚靠炉火边缘安静地读她喜欢的故事书。此时此刻,她愿意为那一的到来付出任何代价。
第四百八十九章 老友重逢
他不清楚喝醉的滋味,尝试过却觉得还不错。热酒带来缓慢细微的睡意,好像水滴在毛纸板上洇开。霜之月的黑夜在南行过程中逐渐变长,他浑身疲惫,却难以入眠。
『看不出来啊』指环惊奇地说,『你居然能喝这么多』
酒吧的灯光下,麦克斯蜜酒在杯子里摇晃成平滑的琥珀,晚餐剩下油腻餐碟和堆积成小山的空瓶子……还有一小块苹果馅饼。尤利尔把盘子从多尔顿的额头下抽出来,虽然暗夜精灵似乎不像雾精灵一样拥有或多或少的洁癖,但他还是不太确定沾奶油的面团会对精灵造成多大影响。结果全程多尔顿对他的举动毫无感觉,连鼾声都没变一下。
“我记得他是担心我喝醉?”尤利尔顺手将空盘子摞在一只酒瓶上,木头失去平衡,噼里啪啦散了一地。侍女匆忙过来收拾,收走桌子上多余的餐具垃圾。“他的担心很有道理。”
『得了吧,我看你还挺清醒』
钟声穿过酒吧的嘈杂,钻进尤利尔的耳朵。他打了个哈欠,忽然很羡慕多尔顿能睡得那么香。两个小时前学徒提出找一间酒吧时,暗夜精灵的表情就好像在看着一个夜不归宿的醉汉。没想到到头来,尤利尔还得反过来把多尔顿搬回去。
“那只是相对而言。”他知道自己确实醉了,眼前闪过一道道明亮的彩色光线。蓝灰色沉在下,橘红色浮在上,世界颠倒错乱,黑白相互混淆。困意汹涌袭来,可就算他闭上眼睛还是觉得困。是失眠?还是誓约之卷的副作用?
尤利尔端起酒杯,仰头时却被冰块砸中了鼻子。“别这样。你没有嘴不是我的错,索伦。”
『你打算喝一晚上酒么?』
“我还能做什么?”他反问,将酒杯掷向桌沿。“给那孩子喂奶?或者送他去和母亲团聚?该死,我还不如把他留在高塔,罗玛会想办法养大他。为今看来,或许只有这一个办法。”
『我以为你早就料到会这样呢』指环讥笑,『原来是豪言壮语,嗯?你不需要酒精就能喝醉?』
“我什么也料不到。”再次回到四叶领,一切似乎都没改变。他曾在纪念碑前发誓要拯救记忆中的小波德和他的母亲,最终却只是用仇人的头颅玷污了新的墓碑。去往威尼华兹送还艾肯的结局更是雪上加霜,桃乐丝的父亲拒绝承认艾肯是他的孙子,玛奈的情人也不知所踪。尤利尔意识到,他是不可能抚养艾肯的,这孩子迟早会死在居无定所的生活中。他突然明白伟大的白夜骑士为什么抛弃妻子和英格丽了。
罗玛请求他完成英格丽的遗愿时,尤利尔跟她说得很清楚。白夜骑士女儿的故事不比白夜骑士的故事受欢迎,不仅是因为人们只听到自己爱听的话。事实上,很多人会认为这正是特别出彩的情节,足以凸显英雄牺牲自我的品格。罗玛会把白夜骑士沃尔夫冈想象得完美无缺,别人可不会,大多数人是没有同情心的,他们连自己都同情不过来。
『现在明白当英雄的难处了,嗯?你的善心连艾肯都救不了,还指望揭露盖亚教会?万一教士们从此关闭了慈善之家,成千上万的孤儿只能流落街头,皮肉生意则兴隆旺盛。好在巫师们封锁了消息,不然四叶城的教堂也不会让艾肯进入女神的圣地』指环敲敲杯子,『求助敌人的感觉如何?你还不如把他带回高塔』
尤利尔握紧酒杯,冰块解冻,重新变为液态。“算了,罗玛可没有照料人的耐心,搞不好她会拿艾肯下酒。”他回答,“你也搞错了,睿智的格森先生,我根本就打算解散慈善之家。”
『你的正义行为只会得到这种结果』
“我明白了,是多尔顿没跟你说清楚……好吧,也许他觉得你会坏事。等等,别急着恼羞成怒。”指环向学徒的脑门俯冲,他赶紧低头躲开。“我不打算打击盖亚教会的势力,我想改变它。神职者从来都不是我的敌人。”
『我能理解』索伦挖苦,『你的一举一动都在说明你的心意,这简直是明摆着的,谁看不出来呢』
“我信仰的是表世界的盖亚,索伦,我认为祂与诺克斯的盖亚不同,起码是与盖亚教会信仰的神不同。我知道我没法通过揭穿慈善之家的人口交易来遏止腐败,我也知道我没法从无数教士中分辨出堕落者。”誓约之卷的确能辨别谎言,但期间的工作量只怕盖亚女神亲自来都完成不了。“你得清楚,索伦先生,这不只是玛奈和艾肯的事。”
『听听,究竟是谁不清楚?』
“你得清楚。”他重复,“我并不希望教会解体,我也不指望惩罚罪犯会改变现状。这些办法都太简陋了。佩顿主教不是为玛奈和艾肯而死的,他是为了教会的荣誉。我正要纠正这点。”
『你要怎么纠正』索伦问。
它到底不是多尔顿,甚至完全没想过会有新的旗帜代替盖亚教会。这惊世骇俗,不可理喻,诺克斯人连想也不会想。他们已经习惯了盖亚教会代表盖亚女神,光辉议会象征露西亚。打破传统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想象力。尤利尔瞥了一眼还在梦中的多尔顿,暗夜精灵是传统的神秘种族,却能瞬间与他的思维相通。这不是常见情况。
他暂时不想考虑暗夜精灵的目的。你必须对每个人抱有警惕,但也得信任他们。这是艾科尼给他的教训。“我会有办法。”尤利尔倒满酒杯,“不过现在我需要休息一会儿,再考虑怎么给那些夜莺教训。”那才算是真正的复仇。
『那艾肯呢?他无家可归』
“我会安置好他……其实就在四叶城教堂也不错,这里的神父是真正的盖亚信徒。”
『你哪儿来的信心相信教会』指环索伦怀疑他疯了,『真见鬼,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纯正的白痴』
尤利尔没来得及反击,酒吧大门忽然洞开。一大群人鱼贯而入,长途跋涉的风尘气息扑面而来。酒意霎时消散,学徒打起精神,扭头发现多尔顿还睡得正香,一点没有要醒来的架势。尤利尔先前对他保证过四叶城的治安,于是决定在暗夜精灵清醒前解决问题。
『一边坐着去』指环告诉他,『别神经过敏。这里没有教会……瞧瞧那是谁?一只大橘子』
“约克!”尤利尔猛地站起身,差点打翻酒杯。“我喝醉了?”
一个橙脸人混在最后进来的几个人里,闻言他扭过头,鼻子在头盔一侧撞成扁平。他赶紧取下它,捏着脸瞪大眼睛。“露西亚在上!”这家伙大叫,“尤利尔!你回四叶领了!”接着直冲到餐桌边。
这下酒杯没能幸免。尤利尔也确定自己没喝醉。
“我在威尼华兹也听到骑士海湾的战争讯息了。”橙脸人佣兵兴奋地说,他一直滔滔不绝了十多分钟,连咖啡都没喝上一口。西塔谈到他护送商队和剿灭土匪的经历,抱怨极黑之夜的物价与委托工作的骤增,还提及冰地伯爵举办的雪花盛典和到访的雾精灵使节。“你知道吗?竟然有人谣传白之使死在了六指堡,他在酒吧里闹出了大笑话。要我说,还是露西亚沉到地心海去这个消息更可信。”
“每年极黑之夜都有人这么想。”尤利尔不禁露出微笑。
“他们什么都想,因为无事可做。只有真正的冒险家才敢带领佣兵团在极黑之夜往返。”橙脸人神气活现地挥舞手臂,展示他的肩章。“我现在和金胡子凯希一样,都是考尔德团长的副手了。他还将四叶城的佣兵团分部交给我来管理。”
“什么?我在开战前回来过一次,根本没找着人!你们把据点设在地底下了?”
“那会儿分部的发展出了点意外……没关系,小事一桩!困难早被我们克服了!你的小公主免除了诺克斯佣兵团从四叶森林到威尼华兹的路税,现在没人敢在南国和我们作对。”
“丹尔菲恩?我和她没关系。是你们解决了沉眠之谷的原因。”
“我们。还有你高高在上的统领大人。”他纠正。“比起空境,我可更担心你。”约克·夏因拍拍他的肩膀,“来接替埃兹的职位,尤利尔?伊士曼现在可不太平,连南国也一样。”
“这倒没错。”先知告诉学徒,伊士曼乃是诺克斯的地狱之门。“海湾战争可以结束,金雀河的影响可没那么容易消失。”
“先前战争开幕时,冒险者中有挺多人想通过黄帽子大道到北方去。大概三分之一的人真去了。考尔德老大不让我们参与神秘支点的战争,他曾参加过猎魔运动的战役,对里面的门道一清二楚。”约克对着瓶子咕噜灌下一口,被烈酒烧得连连咳嗽。“你和矮人喝的酒吗?麦克斯蜜酒?见鬼……到现在为止,回来的人还不足离开的三分之一。不过有几个好运的家伙发了笔横财,现在还是有很多人打算去碰运气。”
“现在?海湾战争结束了。”
“冒险者都称呼白夜战争。你听说了那个传言吗?有关白夜骑士沃尔夫冈和他的宝藏?”
第四百九十章 干杯时刻
“这得从骑士海湾的内乱开始说起。海湾伯爵德威特·赫恩,他夺走了一名骑士的妻子,也有人说他被她迷惑了——那女人是条人鱼还是什么,总之她有人类血脉,是白夜骑士沃尔夫冈的后裔。要么是伯爵觊觎她父亲的宝藏,要么是她想借助伯爵来复仇。伊士曼太久没出现过娜迦海族了,散播消息的人才不担心他们跳出来反驳。”
“我有耳闻。”尤利尔轻声说,“怎么回事?有人在推波助澜?”
“每个谣言都有值得人们推波助澜的地方。”约克眨巴着眼睛,“白夜骑士和宝藏的故事虽然没有黑月河宝藏历史悠久,但知道的人更多。只不过大多数人一直把它当故事听,没人相信。”
“你也不信?”
“当然不信。这是个伊士曼传说,整个伊士曼王国的历史都没我的年纪大。”西塔骄傲地宣称。
『三百多岁的小兔崽子』指环索伦不客气地说。
橙脸人吓了一跳。“索伦·格森?”他突兀地扭头去看窗户,好像下一秒会有人打开玻璃闯进来一样。“白之使大人也在四叶城?”他紧张地问。
“不。只有索伦。他需要在布鲁姆诺特停留一段时间,我是回来处理一些事情。”四叶城的侦测站要是看到了乔伊的火种,今晚尤利尔和多尔顿的酒桌怕不是要摆在霜叶堡。虽然高塔停止委派驻守者的决策还没传到伊士曼,但只要尤利尔不主动上门,特蕾西公爵显然也不会纡尊降贵。
“跟一个卓尔?”佣兵瞧了瞧暗夜精灵,尤利尔意识到他已经不打鼾了。
“这是多尔顿。他来自骑士海湾。”
“我听说过另一个多尔顿,刚巧也来自骑士海湾。先前我跟你说过的故事的主角之一向全国发布了通缉。没错,就是德威特·赫恩伯爵,据说他被刺杀了,到现在还没公开露过面。”
“我向你保证,他还活着。”
“但活不了多久了。”阴沉的声音接上话。多尔顿咳嗽一声:“几点了?”
“不到半夜。”西塔快活地碰碰他的肩膀:“我是约克·夏因,诺克斯佣兵团的副团长。真抱歉我们吵到你休息了,先生。酒吧里总是很吵,越晚越吵,冒险者的宴会直至通宵。我建议你去楼上休息,再用魔法隔音。”
“不。没人用宿醉来休息。”暗夜精灵咕哝,“我有点头晕。见鬼,尤利尔,我们喝了多少?”
“只够一人份睡着的量?”
“我以为你第一次喝酒!”
“第一次喝醉。”约克纠正,“在四叶原野那回才是首次。当时他向矮人借水!哈哈,只一口就吐出来了。”
“我应该再喝一口,就会知道这东西也不只是辣。”尤利尔开始觉得索伦的话有道理了。“帕因特先生呢?还在威尼华兹?”他边说边把光元素生命的咖啡换成烈酒。
“他去了北方。”
“出什么事了?”
“还是跟白夜战争有关。血族脱离了守誓者联盟,他听到这个消息就向考尔德老大告别了。”
听见了白夜战争,多尔顿也清醒了几分。尤利尔问:“你怎么没回去?”
“他们说我太年轻。”约克沮丧地回答,“所以不给我提供路费。噢,联盟只同意让从闪烁之池抵达的西塔代表联盟参加战争。”
“有这种说法?”尤利尔闻所未闻。
“闪烁之池在守誓者联盟的地位很高。”暗夜精灵揉着眉心,“西塔大多数都会直接担任指挥官和参谋这类职位,为了避免出差错,联盟特意设立了这条规定。”
“看来你的确不是来接任驻守者的,尤利尔。”约克惋惜地说,“公爵大人新建的驻守所空置好久了。”
一些神秘领域的知识尤利尔确实不了解,不过索伦能够弥补这些。“这只能由外交部决定。”尤利尔的一部分想开口询问诺克斯酒吧的状况,但另一部分阻止了他。老友重逢带来汹涌的回忆,然而休息只有短暂的一夜,他还需要面对未来的勇气和意志力。“还是说说那个传言吧,我记得它一开始没那么离谱来着?”
多尔顿也很感兴趣:“有没有人猜测这位海湾伯爵如今的下落?”
“传言不可信。”西塔尝到咖啡杯里的异味,只得吞下辛辣的酒水。“人们对宝藏趋之若鹜,是因为寂静学派的巫师真的在着手寻找。至于海湾伯爵?冒险者们崇拜神秘的阶级,高环刺客针对一个凡人,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早就没命了,是神秘支点借助他的名头在海湾下达命令。”
暗夜精灵瞧了学徒一眼,尤利尔只好承认:“的确有这么回事,但我们没伤害德威特·赫恩,他和伊士曼王族……起码是女王陛下有关系,就算是神秘支点也不会轻易对他下手。”那时候的乔伊相当急躁,他会把学派巫师露出的任何把柄视作开战的借口。“至于高塔,我代表白之使和他签订了战时接管灯塔镇的契约。战时。暂时。外交部有使命在身,我们没法分神注意这位伯爵大人的动向。”
“我也一样。”多尔顿表示理解。
“唯一确定的。”约克说,“就是他还没死喽。逃掉了?还是躲起来?这很明智。但要是有高环刺客惦记我的脑袋,我会让他后悔的。这家伙真是个胆小鬼。”
你最好还是明智一点,尤利尔心想。我可不想下次回来看见你的墓碑。学徒曾和约克·夏因闯入圣白之城卡玛瑞娅,并差点变成精灵宝藏下的尸骨。他觉得约克只是在吹牛,在酒吧待上二十分钟,你会听说当初黎明之战带领神秘领域拯救世界的不是“胜利者”维隆卡,而是由传奇冒险者组成的屠龙勇士团。佣兵都这样。
暗夜精灵皱着眉:“你想羞辱我?”
“噢,绝对没有。”橙脸人瞪大眼睛,“我是说德威特·赫恩。人类贵族贪生怕死,这不是众所周知的吗?”
『他想胡说八道』索伦嘲弄,『这有什么听不出来的吗』
“约克。”尤利尔对西塔说,“对于初次见面的冒险者前辈来说,你的表达方式有点直接。”
西塔一巴掌拍扁了自己的脸。“好吧,多尔顿,我道歉,考尔德老大也从不让我去跟行商交涉来着。看来他也很明智。”
“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卓尔告诉他。
约克用精灵语重复了一遍,暗夜精灵和他碰了杯。“妮慕没说错。”多尔顿眯着眼睛呢喃,“卓尔也会有个西塔朋友,呃?”
“旅行家的锅里什么都有。”约克咕噜噜又灌下一杯酒。“再来?”钟声再度响起时,西塔晃了晃脑袋。虽然光元素生命自称没有光时睡不着,但他看起来明显快要倒下了。
“不行,我喝醉了。”尤利尔边说边推开碟子,给端酒的侍女腾出位置。
『半小时前你也这么说』索伦就差摔在他脸上了,『结果现在你还能从他嘴里打听消息』
可惜约克没看见它的字迹。“你们……怎么回来……了?据点搞定后……”他们再次碰杯,西塔打了个嗝,扭头喝了一杯咖啡。“我这些天一直……没事做。”
“只是顺路来看看。”尤利尔告诉他,“我们刚去过篝火镇。最近少有人走那边了,四叶森林更近也更安全。”
“安全?要我说,一点也不。”
“问题出在哪里?难道和破碎之月有关?”尤利尔想开个玩笑,“还是雾精灵发掘出安格玛隧道里的残骸了?”
“是……恶魔。”
尤利尔扭过头,把酒吐到身后的水桶里。“恶魔猎手隔几天就会在街头烧死恶魔。”当然,其中大部分是死囚和贵族的政敌,这点在威尼华兹乃至四叶城都尤为突出。“近些天我可没少跟他们打交道。”他掩饰自己的震惊。
“雪花盛典期间有恶魔出现,刚巧撞上了雾精灵的使节团。不过这都是白夜战争前的事,现在早就没人关注了。威尼华兹的巡游骑兵数量翻了一倍,可留在城里的人还是一天比一天少。”
“被恶魔吓跑了?”
“袭击贵族的恶魔多半是秘密结社成员,凡人害怕很正常。但我觉得主要原因是极黑之夜。那鬼地方冻死了,人们还得一天到晚举着火把。噢,我当然不用,也不怕什么恶魔。只是我在那里待久了会精神不振,团长就赶我来四叶城。”
尤利尔完全清醒了,可能他一开始就没醉。“你为佣兵团建立了四叶城分部,这个任务才最关键。对了,记得当初那个牙医么?霍普·奥卡姆。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混得不错。”橙脸人醉醺醺地回答,“甚至能住在黑月堡里。我们的‘幸运天使’很看重他的职业。现在霍普成了骑士,专门给银鹫骑士团成员治疗骨折和牙龈出血。”
“他的魔法比圣水魔药好用。”尤利尔放了心。丹尔菲恩不是她哥哥加文,更不是德威特。他对这位少女伯爵的信赖几乎能与诺克斯佣兵团媲美,这实在是桩荒唐事。但想想她在威尼华兹和密道里的表现,他又不觉得奇怪了。
学徒倒空酒瓶。“再来点苹果酒?”
第四百九十一章 帮手
尤利尔带着一身汗踏上楼梯,墙壁无法彻底隔绝响声,导致他的脚步声在整层楼蔓延。进了门,他先把报纸扔在桌子上,扯下衬衫和长裤到浴室洗澡。四叶城的寒风很难起到降温作用,他开始怀念在训练场和乔伊的课程了。
当他就着一则花边新闻吃黄油面包时,多尔顿和约克才相继起床。暗夜精灵提着咒剑在走廊里逛了一圈,好在他在找到尤利尔前就迎面撞上了约克。这里是诺克斯佣兵团分部的驻扎地点,让主人来解释情况再恰当不过了。
餐厅里的人不算多,当巡游骑士的队伍绕着街道转了一圈后,冒险者就更少了。夜禁结束意味着新一天的开始。昨夜完成了委托任务的诺克斯佣兵们彻夜狂欢,大部分人现在还没醒。他们的领队还得由尤利尔送到楼上去,更别说其他人了。
“布鲁姆诺特不提供除酒之外的饮料么?”西塔佣兵连咖啡也喝不下了,只好往胃里灌加料的柠檬水。“见鬼了,我敢肯定,就算是帕因特跟我拼酒也不可能赢得这么轻松。”
“高塔提供的饮料你都想象不到。占星师喜欢喝一种虫子泡出来的水,不骗你。”
“是吗?我会直接吃虫子的。”
“在地底世界。”多尔顿端着一份洋葱培根在桌子边坐下,“虫子会长得比你还大,不一定是谁吃谁。”
“没准尤利尔会乐意去瞧瞧。”约克说,“高塔在云端之上,他也能跳下来跑回伊士曼……我说过,老兄,你有颗冒险者的心,哪儿有危险往哪儿跑,是不是?”
“你把我说得像灾星。”
暗夜精灵想了想:“幽暗之角没什么好看的,云井倒是风景不错,但那里是堆积尸骨之地,不怎么吉利。”他把约克的话当了真,还是在挖苦我?尤利尔不怎么在意。“暂时我们没时间去,除非从你的导师那儿借来星之隙。”
“说实话,我以信使的职务原因向先知大人借过一次,但没成功。他告诉我环阶拧不动门钥匙。”
“你见过先知?”约克好奇地问。“是他让你回到伊士曼的吗?我就说,白之使肯定不会允许你自己离开高塔。埃兹每次都拿外交部的规矩说事,他嘴里的神秘支点简直像个鸟笼子。”
“外交部的学徒很少。”尤利尔说,“这是人们自己的选择。克洛伊塔不会……呃,一般不会干涉。回到伊士曼是统领的主意,你弄错了,先知大人反而想让我留在布鲁姆诺特。”他告诉他们外交部信使的事,还提到了发生在浮云之城的谋杀案。不出所料,约克对后者非常感兴趣,多尔顿则两者都不很关心。
“桃乐丝。”西塔回忆,“奥克曾说喜欢她的胸。帕因特拿锤子砸他的脚趾,不让他调戏好人家的女孩。”他的笑容迅速消失了。“奥克死在赫克里之战,现在桃乐丝也死了。”
“他们都不该死。”多尔顿简略地评价。只有他有相对客观的视角。
不该死的人死了,杀人者需付出代价。尤利尔把报纸翻页,他现在对分心二用的技巧有了自己的心得。“问题在于,该死的人要么真死了,要么无影无踪。”德威特·赫恩的下落毫无线索。先前尤利尔觉得他很可能藏在灯塔镇。有学派的法则巫师坐镇,海湾伯爵的安全似乎有保障。结果他很明白自己在神秘生物眼中的地位,居然二话不说逃离了自己的封地。
“你不会认为他来四叶领了吧?”
“他会吗?”
“不可能。”多尔顿也说,“德威特与特蕾西公爵的关系没那么紧密,他看起来像是女王党,实际上谁也不服。”
“我不清楚凡人的政治。”约克头疼地咕哝,“什么乱七八糟的。”
尤利尔倒有一些了解。毕竟他也考虑过接替埃兹先生的班,因此在图书室接触了许多伊士曼王国的相关资料。当然,他只详细翻阅了近代记载,不可能吃下整个王国历史。
断剑革命后,弗莱维娅女王成为王国的统治者,她出身的威金斯家族和冰地领自然支持她的地位。这些人是女王党。女王陛下的长子伊斯特尔·塔尔博特是王位继承人,他的妹妹菲洛莉丝·塔尔博特紧随其后,他们虽然同母异父,但他们的父亲都是塔尔博特。首席宫廷魔法师兼政务大臣劳伦斯·诺曼负责教导王储,以他为首的贵族高官被称为王党,意指塔尔博特王族血脉的拥戴者。
很多时候,王党和女王党分得不是那么清楚,他们之间既存在着难以消除的隔阂,又是不可区分的整体。这主要是由于朝堂上的压力——尤利尔曾在六指堡抓到一只夜莺,他来自西边的飞鹰城。当年正是西境诸侯联合冰地领和盖亚教会发起了断剑革命。他们在渡鸦战争中损失惨重,西境人渴望战争结束,冰地领人则希望获得极黑之夜的粮食和衣物。先王的政法铁血无情,他的征战为伊士曼开辟了原为莫托格的领土,也为无数士兵和他自己带来了死亡。
叛乱持续了三年。渡鸦战争草草结尾,王党在绝境中谋求出路,不惜与娜迦海族结为同盟,用王后换取神秘力量的支持。德威特·赫恩就是当年的婚姻产物。可在外援的鱼人们脱离守誓者联盟后,僵持瞬息打破,风暴又卷土重来。
虽然弗莱维娅·威金斯几经周折,最终坐上了王位,但先王征战带来的后果依然让王党遭受重创。护卫王族的剑之军团被迫解散,成为“断剑革命”这个史称的由来。作为折断先王之剑的主力,飞鹰城的梅塞托里家族便是西党的代表。
德威特·赫恩获得骑士海湾就像丹尔菲恩获得冰地领一样天经地义,他的权力由血脉而来。同样出于血脉原因,德威特不可能是纯粹的王党。特蕾西·威金斯公爵比诺曼爵士更亲近德威特,她不可能放过这处优势。不过多尔顿却说德威特·赫恩对她的笼络并不感冒。
“那你们在四叶领找不到他。”约克似乎早知道,“所以你们要立刻离开?桃乐丝的孩子怎么办?”
多尔顿瞧了一眼尤利尔。学徒硬着头皮说:“我把他寄放在教会。”他也知道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果然,西塔差点把柠檬水喷出来。他一巴掌将自己的脑门打得凹陷下去一块,表达自己的理解不能:“你怎么还敢相信盖亚教堂?”
“不能以偏概全。神职者是有神秘的门槛的,几个败类抹消不了整个群体的素质。就像大多数冒险者都是土匪和窃贼,不也有你们这样规矩的佣兵?我有办法验证四叶城教堂的可靠与否,夜莺们只会盯着我们,艾肯反而安全。”
“人们都说盖亚教徒是不会骗人的。”约克没多说,“既然我敢相信你的话,那你信任教堂也合情合理。对了,你们找到那孩子的父亲了吗?”
“事实上,我们连桃乐丝小姐的家门都没进去。她父亲一口咬定自己的女儿在收获之月就生病死了。”
“他撒谎。”西塔闷闷不乐地说。
“他撒谎,我们也没法戳穿他。而且这对达成的目的没有半点帮助。”多尔顿已经消灭了盘子里的早餐,“相较而言,还是带他回到布鲁姆诺特更安全。”
“婴儿不是一把果核,埋进土里就能生长。”尤利尔否认了,“除了盖亚的慈善之家,拜托给谁都不方便……罗玛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可放在教会里,夜莺早晚会找到他。”
“你有想法吗,尤利尔?”约克问。
“刚刚才想到,约克,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尤利尔坦白,“你的队伍现在有工作要忙么?”
“早告诉你了,没有。我现在只剩下出门打猎这么一项活动了,除非北上去参与寻宝。”约克的暗示也很明显了。
“你的感觉相当准确。我有个委托交给佣兵兄弟们:请你们保护艾肯的安全,直到我带他离开。只有这个。到时候我会付钱。”
“委托给我?”
“除你之外。我希望你能去寻找海湾伯爵德威特·赫恩的下落。”
“干嘛不和你们一道儿呢?想抛下我,尤利尔?这可不行。盖亚教会的夜莺也不敢在特蕾西公爵的领地上放肆,他们一直被视作西党的盟友,是不是?可惜露西亚的教义里没有体恤凡人这一项,不然光明教堂才是那孩子的好去处……桃乐丝是个好姑娘,值得有人为她伸张正义。”
“这很危险,对你来说。”
“哈!我可是冒险者。倒是你们,一个海湾,噢,现在是伊士曼王国的通缉犯,一个在三个月前点燃火种的神秘生物,你们需要经验丰富的老手来教导探险知识。相信我,我的年纪比伊士曼的历史还长。”
多尔顿已经习惯了西塔在夸口时的小小冒犯,冲他举起剑柄。气氛大好,一片火热,尤利尔试图附和,却难以扯出笑容。他把目光缩回报纸。
『你不该这么做』霜字在纸上浮现。
你根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尤利尔把报纸卷起来,丢到空座位里。
第四百九十二章 高地上的女巫(一)
布列斯的寒风令他想起宾尼亚艾欧南方的国度,现在那里多半已经被雪掩埋了。露西亚抛弃了那块不祥之地,人们依靠苏尔特的微弱恩赐过活。猎魔运动后,若非女神旨意,莱蒙斯这辈子都不愿意再到那边去。结果不出所料,他们没能完成任务,还让威尼华兹人更加仇视他们。如果说有哪个圣骑士专门把灾祸和死亡带去经行之地,那必定非他莫属。
好在他如今所在的位置荒无人烟。整个罗盘高地只有寒风、松柏混合林、干枯池塘和一间孤零零的木屋。耕地的杂草和人一样高,连啃噬它们的动物都没多少。房屋外部像是小鬼用泥浆碎瓦搭建起来的临时玩物,连野狗都不愿意待。关于此地的灵异传说层出不穷,过路的冒险者也尽量走避,因此小屋内部的少许房间居然还保存完好。
可几堵破墙是没法住人的,这里的主人又不是甲虫。罗盘高地属于黑城伯爵卡加特·塔兰尼塔司的领地,这里曾因出产黑麻线烟草名动一时,眼下只剩久无人住的空屋和干涸沼泽。莱蒙斯怀疑这里本来就是一处神秘之地,而非神秘生物对环境造成了影响。
代行者告诉他们,目标人物就住在这里。
圣骑士长只走神了片刻,阿拉贝拉已经骑马越过他。“没人在里面。”她汇报,同时摘下帽子抖落上面的土灰。这点尘埃不值得用神术祛除。不过要换成莱蒙斯的话,他根本懒得祛除。
“除了人之外呢?”亚莉克希亚问。
阿拉贝拉瞧了她一眼。“里面只有木头和砖块,以及少许没腐烂干净的地毯。”
“反正没有人影。”莱蒙斯用一句话总结,并制止了她们毫无意义的交谈。我不擅长进行搜索工作,他心想,阿拉贝拉也不擅长与人交流。也许找不到人还是好事。
“她走了?”亚莉克希亚皱眉,“议会怎么会允许她擅自离开?”
“她离开不需要经过任何人允许,光辉议会有她的席位。虽然那是荣誉席位。”
阿拉贝拉比圣骑士长更清楚议会的构成,她是代行者的学徒。在白之预言的亡灵席卷大地时,莱蒙斯甚至才刚出生。他在圣者之战成为空境,那时候已经是神圣光辉议会的辉煌时期,他跨越亡续之径不过是锦上添花。真正让光辉议会走向巅峰的是白之预言,还有带来了这个预言的伟大神官——如今露西亚的子民称她为玛格达莱娜。
“我从未听说这里还隐居着一位枢机主教。”别说亚莉克希亚了,连莱蒙斯都没见过任务目标。“议会没有能够联系上她的手段吗?”
“没有。”阿拉贝拉否认,“玛格达莱娜大人其实不是神官,参与议会的权力是代行者冕下赋予她的荣誉……据我搜集到的信息来看,她应该是位竖琴座的女巫。”
“女巫?她是共信者?”
“竖琴座女巫一向是奥托的信徒,而奥托对信徒的要求并不严格。克洛伊塔的占星师从不在乎同伴的信仰,也没见先知代表奥托施以惩戒。”
“够了,都安静。”提起高塔,莱蒙斯觉得头疼,想必亚莉克希亚也一样。碎月神降后,她以随队神官的身份回归了圣骑士团。闪烁之池的神秘治愈了她的旧伤,但过去不会消失。白之使在伊士曼的动向左右着她的心情,莱蒙斯与她感同身受,心绪难平直到白夜战争结束。
“既然这里没人,就再去树林里找。玛格达莱娜大人不会背弃誓约,她一定还在黑城领……卡德尔,你带队和瑞茜继续搜索,我想没人会介意我们把罗盘高地翻个遍。”
“遵命,长官。”骑士毫不拖沓,转身带着三十多名圣骑士离开。人数还是太少了,如果可以的话,莱蒙斯希望把整个圣骑士团都带来,这样他们当天晚上就能搜遍高地。
亚莉克希亚留在他身边,莱蒙斯故意这么做。“你和瑞茜怎么了?”他打量着木屋问。
“瑞茜大人?和我?没有。”他的爱人矢口否认,“你误会了,莱蒙斯。”
“你对她的每句话提出异议。”
“我对你也一样。”亚莉的坐骑低头啃食野草根。“要我看,不习惯的是你吧?忘记我的信条了?”
质疑所有。听上去像是寂静学派的口号。“亚莉。”莱蒙斯叹口气,“你不必觉得自己欠我什么。”
“我欠你一条命。莱蒙斯。”亚莉克希亚扯起缰绳,坐骑轻快地跨到一株山楂树前。“别来假装理解我了,我和瑞茜大人根本不存在什么矛盾。我们都在尽量适应彼此的存在,因为这是必要事项。毕竟对我而言,这次机会实在是来之不易。”
莱蒙斯注视她接近木屋,自己在原地停留不动。她说的对,下一次白之使依然不会手下留情,能再次回到圣骑士团真该是露西亚庇佑。然而圣骑士团是光辉议会的中坚力量,他们早晚得和其他神秘支点交锋。圣骑士长无法否认自己曾希望亚莉克希亚离开圣骑士团。瑞茜经过几次锻炼,可以完美接替她的职位,亚莉将安全地待在圣城……这是个卑鄙自私的念头,却由爱诞生。
个人感情怎能干扰使命?他和亚莉耳语时得到了她的回答。莱蒙斯再没提过这桩事,亚莉克希亚也没提起向白之使复仇——他知道她的恐惧和憎恨,诅咒的呓语甚至让他从梦中惊醒。我必须找到玛格达莱娜,莱蒙斯心想,否则圣骑士团就不得不回到伊士曼……
白夜战争爆发时,他还在索德里亚清剿魔怪。自从炎之月开始,每当露西亚的光辉消失在天边,流砂之国的边境都会涌出成群结队的神秘生物。它们比兽人欠缺智慧,比地精更需耐心,唯一能产生威胁的就是剧增的数量。索德里亚边军被迫向圣城请求支援,调来圣骑士团用质量反制数量泛滥的魔怪。
虽然碎月神降失败的后果暂时没显露,但莱蒙斯还是觉得沙漠魔怪的异动与其相关。事实上,就连索德里亚的气候也变得不寻常。不过代行者对他汇报的情况和产生的猜测并不意外,莱蒙斯也只能相信议会另有对策。
他的信任如今得到了证实。竖琴座女巫玛格达莱娜是获得了白之预言的大预言家,代行者需要她来协助取得女神的谕旨,说明光辉议会正在为未来的某些可能做打算。诺克斯的神秘领域拥有七大支点,其中唯有神圣光辉议会愿意捍卫秩序的荣耀。
线索出现在傍晚时分,莱蒙斯带领圣骑士团深入密林。风刮得很大,树木枝干在一片浓绿中颤抖。马蹄踩在松针和腐烂宽叶上,骑士们寂静无声地融入暮色下的山林。好在不是微光森林,否则每一丛灌木后都可能藏着绿精灵。
“这儿确实有人待过。”阿拉贝拉的坐骑在一处不很明显的空地停下。树干上钉着一根折断的箭矢,翎毛不知是脱落还是被斩断。接着卡德尔在树洞里发现了骨头。“但那最早也是一个月前。”
“也许是猎人。”
“猎人可用不着切翎羽。他们根本不会在这时候深入密林。魔怪太多,凡人的技艺难以自保。”莱蒙斯扫了一眼锈蚀的箭头,“罗盘高地属于塔兰尼塔司家族,这里接近他们的猎场。那应该是偷猎者留下的。”切断箭翎没能让偷猎者摆脱落网的命运,贵族骑兵不仅逮到了那倒霉鬼,还砍下了他的右手。骨头散了架,只剩两根指骨。
“罗盘高地的使用权属于玛格达莱娜大人。”阿拉贝拉说,“这片树林……”
“……还是黑城伯爵的。”圣骑士长指出。“这毫无疑问。他们当然可以深入密林打猎,我也不奇怪成小队的骑兵能走这么远。”
“这对我们的任务有什么帮助?”亚莉克希亚问。
“两年前玛格达莱娜大人还住在这里,给议会提供命运的变动情况。如果她离开了,我们得先确认她什么时候走的。”
圣骑士团折返回卡加特的城堡,一路上莱蒙斯都忧心忡忡。按照常理,他们会在黑城一无所获,代行者冕下别无他法,不得不寻求苍穹之塔的占星术——露西亚的神官体系在预言和观测命运的领域全无建树,就像高塔的大占星师不擅长动手打架一样。玛格达莱娜是竖琴座女巫,她对露西亚女神抱有多少敬畏之心很难揣测。
接过杜兰达尔后,就再没有顺利的时候,他心想。爱德格主教推荐他成为圣骑士长似乎是个错误,莱蒙斯以前可没有这么糟糕的运气,连带着让圣骑士团和光辉议会蒙羞……现在他意识到,从前的顺利不过是自己需要考虑的问题太少。埋怨有何意义?你必须接受现实。竖琴座女巫都不会喜欢我。
黑城伯爵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布列斯塔蒂克是比索德里亚更强大的帝国,但仍是光辉议会的教国。这些都是那女巫用白之预言为我们带来的。不管运气多糟,他都必须贯彻女神的意志。
当伯爵近卫把偷猎者提出地牢,莱蒙斯已经打起精神准备迎接失望,没想到他居然清楚玛格达莱娜的去向。
第四百九十三章 高地上的女巫(二)
“斯克拉古克?”卡德尔重复了一遍,“那是哪儿?”
“一个中立国。大概在法夫坦纳附近。”神官长的地理知识显然比这里的任何人都丰富。“那里本来是寂静学派的属国,在圣者之战后宣布中立。”
莱蒙斯对那里全无印象。宾尼亚艾欧上有大大小小的国家,其中有人类的王国帝国,也有其他种族的国度。法夫坦纳就是雾精灵王国,还是七大神秘支点之一。高塔好歹还算是人类占主体的神秘支点,法夫坦纳则完全是异族的天地,压根没有人类的容身之处。碎月神降后,这些雾精灵甚至嚣张地谴责光辉议会亵渎他们的祖地,好像弄丢了祖宗是圣骑士团的错似的。
斯克拉古克位于法夫坦纳附近,也许这就是它如今成为中立国的原因。法夫坦纳和寂静学派都不是圣者之战的赢家,连光辉议会……代行者冕下是女神的代言人,但女神没让秩序的阵营彼此厮杀。中立国再好不过,白之使那种外交部长真是活见鬼,莱蒙斯希望这次出使不要又弄出屠杀或战争,这样即便是正义的一方也百口莫辩。
“他说的是真话吗?”亚莉克希亚继续质疑,“还是用真言药剂测试为好,偷猎者怎么会了解一位竖琴座女巫的去向?”
“您说的对,大人。”卡德尔说,“但我们无权审问伯爵的犯人。当然,如果获得了准许……”
没人反对这个主意,于是莱蒙斯只好亲自开口。“算了吧,他没理由信口开河。有时候严刑拷打比神秘手段好用,何必在对方身上浪费魔药?”事实上,莱蒙斯打听到的消息与伯爵的说辞不大一样。‘偷猎者’看上去也更像跑腿伙计,而非猎人。某人如果经常骑马,一些特征还是很明显的。地牢里的家伙没有这些特征。
质疑罪犯撒谎没问题,质疑领主的裁决结果可就不同了。于是他告诉卡加特·塔兰尼塔司那名女巫的身份,并表达了急迫离开此地的意向。这与露西亚女神的教导相悖,但布列斯贵族由王室管理,要想执行正义,就非得绕个圈子不可。接下来就看运气了,要是玛格达莱娜还记得有这么个人,那倒霉的家伙就能捡回一条命。现在莱蒙斯不关心当地领主与女巫之间有什么过节,他只想找到人。
矩梯的旅程不比在平原或沙漠中奔袭,没有魔怪骚扰、匪类拦路,莱蒙斯竟觉得有些无聊。抵达目的地后,他忽然想起要向圣城汇报任务进度,阿拉贝拉却说她已经汇报过了。
“找到她为止,大人。”女神官长转述指令,“将她带回赞格威尔。噢,还强调了越快越好。”
莱蒙斯只能尽力而为。说实话,让他提着杜兰达尔、率领骑士团清剿魔怪恶魔是小菜一碟,搜索女巫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如果一个女巫想把自己藏起来,那他们从黑城地牢里好不容易获得的线索就等于没有。据说高塔外交部用搜寻学徒的借口插手了海湾战争,还逼迫王族发动力量替他们找人。不管效率如何,我绝不会那么做。
没想到有人比他更清楚他们现下的窘境。莱蒙斯刚准备动身,一个自称玛格达莱娜的女人主动找到了圣骑士团。这的确称得上是最快方式了。
比高塔更早获得白之预言的女巫穿着精灵风格的深紫色裙服,配上束箍底外翻的蕾丝花边,她看起来活像一颗发了芽的大圆葱。不过奇装异服掩盖不了她的预知力量,这位光辉议会的荣誉成员早就知道圣骑士团会来斯克拉古克,于是提前了四个小时装扮自己。尽管莱蒙斯很难违心去夸赞她的品味,但这份耐心不得不令人叹为观止。
“希欧多尔大人。”玛格达莱娜拎着她的手提箱打招呼,那里面多半就是她的全部家当了。“杜兰达尔换了主人,爱德格有没有舍不得把它交给你啊?”
“导师命我延续圣剑的荣耀。”
“毫无疑问,荣耀并非归于一身。你们这样的年轻人真令人羡慕,能对未来有美好的憧憬。”她在讽刺我吗?莱蒙斯不知道竖琴座女巫是否有看透人心的能力。女巫非常神秘,也很有力量,不管哪个分支都是如此。
随她的便,眼下他确实没有什么不可说的秘密。“我们需要先回到布列斯塔蒂克,大主教还在等我们的消息。”
“我建议还是直接回赞格威尔。”
阿拉贝拉问:“圣城会有事情发生吗?”
“圣城?那儿好的很。”
“直接回圣城的确可以。”莱蒙斯打断她们,“但我们必须先回黑城,玛格达莱娜大人,这是必要的环节。”
“我们的行程由你安排,圣骑士长大人。”女巫没再提出异议。
时间消耗在来回折腾的路程上,期间依旧没有意外发生。他们在沿途的一处城堡过夜。亚莉克希亚单独找到他,想弄清楚玛格达莱娜的身份如何确认。
“预言有时候不依靠神秘度,天赋才最关键。”莱蒙斯告诉她,“竖琴座女巫与命运沟通的力量反而是其次。玛格达莱娜大人认得杜兰达尔,圣剑也对她不陌生。”
“她会再给我们一个预言梦吗?”
“没人知道,除了她自己。”莱蒙斯不希望这样。预言梦很危险,还往往不是一个人或一个组织的危险。诺克斯的秩序已经安宁了百年,谁会希望战乱和灾祸?“快休息吧,护送玛格达莱娜回到圣城后,还有数不清的魔怪在边境等着我们。”
“我们应该找到魔怪异动的源头。它们没理由集体跑出自己的领地,然后一窝蜂来城下送死。”
“没错,所以在玛格达莱娜大人找到之前,我还得抵抗袭击。”猜测议会命令背后的意义并不难,圣骑士无需考虑这些,圣骑士长却不能不耐下心思考。他们确实是圣裁判所的利剑,但莱蒙斯希望杜兰达尔的剑刃远离无辜者。
“我们一起。”她拉开面甲,吻他的脸。亚莉克希亚,他亲爱的伴侣,终于得到答案去安心睡觉了。莱蒙斯将为她守夜,直到破碎之月穿过群星。
他并非一个人清醒,圣骑士轮班值守,细微的响动令睡眠中的同伴安心。但莱蒙斯却感到孤独,是那女巫的缘故。本来我也是他们的一员。阿拉贝拉因代行者学徒的身份而苦恼,完全是幼稚的想法,她要面对的困难远不止与其他神官的格格不入。
有个他没预料到的人也醒着。“玛格达莱娜大人,您来说服我更改行程安排吗?”他没回头。
破碎之月映照出女巫的影子。
“错了。我没理由说服你。竖琴座给我的指引很模糊,除非我跨越亡续之径。”
“您得到白之预言,预知了亡灵之灾。”莱蒙斯说,“诺克斯要出什么大事吗?希望您不吝指教,最起码也让我有点准备。”
“告诉你实话,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的女神没说半个字。”
莱蒙斯皱眉。“不知道?”
“我的预言是梦中惊鸿一瞥,而非清晰明了的命运倒影。要是我知道诺克斯的每次灾难,我就是高塔先知了,而不是穷酸的荣誉议员。”玛格达莱娜不客气地回答,伸手提了提裙摆,这个举动忽然让她有了片刻的青春风采。玛格达莱娜是白之使那一代的神秘生物,而今最起码也有两百多岁了。
她稍微后退,藏进阴影里。“但其他小事我可以提供一点线索,比如困扰索德里亚的魔怪……还有白夜战争。”
“白夜战争不是结束了么?”
“噢,我指的是寂静学派。『以太之渊』直接铲平了德拉布莱亲王盘踞的海岛,这还是圣者之战后第一次有神秘支点发动此种规模的仪式魔法,巫师们的确果断。”
“伊士曼是动乱之地,涉及秩序安危的问题必须解决彻底。”光辉议会也曾在冰地领引导破碎之月的神降,可那是秩序之内的争斗,对诺克斯没有太大的影响。
“如果你们面对的问题凭秩序解决不了呢?”
“什么意思?”
玛格达莱娜没理会他的提问。“那人们就要另寻出路。神秘领域不是世界的所有,诺克斯还有凡人……和我们信仰的终点。议会重启月之祭礼,高塔追寻历史的幻影,守誓者联盟甚至掀起了内战,这些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不知怎么的,莱蒙斯感到衬衫被冷汗吸附在后背上,月光犹如安格玛雪峰上的寒风,照得他背脊发凉。“这是个预言吗?”
“当然不。”玛格达莱娜说,“这是我的遗言。告诉代行者,我无法再帮他获取指引了,无论是露西亚还是奥托。真正的信使将带着死亡和新生的讯息从不可探知之地而来……破碎之月已经不会再降临了,假如你们还有那么一点契约精神,就顺从我的愿望,把我的尸体烧成灰烬。”
第四百九十四章 只差一步
“怎么回事?”亚莉克希亚挥动长鞭,驱赶坐骑凑近莱蒙斯。“不是要去罗盘高地吗?”
圣骑士团改道赞格威尔已有三天,就算是阿拉贝拉,也能看出令他改变主意的是玛格达莱娜。神官长当然不会像亚莉克希亚这样直接询问,但无论是旁敲侧击还是开门见山,莱蒙斯一概拒绝回应。他们默不作声、亦步亦趋地赶了三天的路,除了在布列斯塔蒂克的王都大教堂停留了几小时外,圣骑士们马不停蹄,直奔圣城赞格威尔,好像身后有整个索德里亚的魔怪在追赶。
即将回到圣城,莱蒙斯总算有机会放松片刻。他的神经紧绷得太久,即便是空境也难以承受。“玛格达莱娜大人作出了预言。”他吐露。
亚莉克希亚郑重起来:“不能说出来?我不问了。”
“不,议会对未来的情况似乎早有准备,玛格达莱娜大人的预言不是关于诺克斯的。她认为自己大限将至。”莱蒙斯仍不敢置信,但他不会用自己的常识和浅薄的预言学知识反驳竖琴座女巫的命运感知,只能进行猜测。
“就在这几天?”亚莉明白了他们突然改道并加紧赶路的原因,“那我们应该在普特里德主教大人那里留下才对,起码也能帮忙控制……”
“我看不出她有什么异状。”阿拉贝拉忽然从他们身后冒出来。“玛格达莱娜大人身体健康,顶多有些精神疲惫。这是频繁穿越矩梯的效果。”她面不改色地迎上莱蒙斯的目光。“既然你愿意开口了,我就也想来询问情况,不巧听见了你们的对话。”
“确实如此。”莱蒙斯说,“我也不清楚她为什么要交代遗言。但据我所知,玛格达莱娜大人是个人类,她获得白之预言是在两百年前。神秘的确能够延长生命,不过到现在为止,她的神秘度没发生变化。阿拉贝拉,高环竖琴座女巫能活多久?”
“记载最长寿的是两百岁左右。”
“就算是从十几岁开始学习神秘,她成为高环时也得是六七十岁了,这么算下来,玛格达莱娜大人的寿命已经创造了新的记录。”
“在女士面前计较女士的年纪相当失礼。”神官长叹息一声,“可你的担心的确有道理,玛格达莱娜时日无多……愿露西亚公正地裁判她的灵魂。”
亚莉没发表意见,但莱蒙斯看得出她仍抱有疑虑。先前她不是这样,圣骑士长怀念那时候的亚莉克希亚,同袍情谊的基础是信任,可亚莉谁都不信。渡鸦之战时,白之使杀死了那个他熟悉的爱人。莱蒙斯不知道她在圣城养伤期间有多痛苦无助,但这无疑改变了亚莉。然而他甚至没时间陪伴她。
赞格威尔位于流砂之国索德里亚的北部,这里压根没有霜之月一说。烈日将泥土晒成沙子,把平原变作大漠,但赞格威尔是沙海中的一片绿洲,在露西亚的光辉下尽显茁壮生气。如果没有魔怪袭扰就更好了。莱蒙斯抵达最外围的一处哨站,守卫立刻为他打开大门。这些人都是圣骑士,圣城理应由圣骑士来守护。
玛格达莱娜骑马走在他身后,不时勒马遥望沙丘。正午时分,丝绸般的云彩因日光而闪烁,白色大理石柱的基座掩埋在沙子下,横梁距地足有二十码,投射的阴影由褐转红,泛起波纹。她这才注意到影子里居然有一方水池。
“我有一百年没回来过了。”女巫感慨,“这鬼地方还是这么热。不过话说回来,索德里亚还能怎样呢?它到晚上多半会结冰罢。”水波清洁无暇,可以直接捧起啜饮。
她早已换上一身神官的白袍,和阿拉贝拉坐在石阶上。亚莉克希亚在小礼堂里祈祷,芬格紧随其后。莱蒙斯将杜兰达尔横置于膝上,目光盯着石板间掺沙子的缝隙。
“我听说,您在圣者之战中也获得了非凡的功绩。”阿拉贝拉说,“布列斯因此扩张了西北部的领土。开拓骑士受封获赏者数不胜数,这都归功于您。”
“我的功绩是胡说八道,让士兵们充满盲目的自信。”玛格达莱娜嗤之以鼻,“胜利是少数人的幸运,埋在沙子里的尸骨多半会诅咒我。”
“露西亚将永远护佑您的灵魂。”
“你有接替我的职责的潜质,瑞茜小姐。”
这是种友善的揶揄,看来她们相处的比我和亚莉更好。莱蒙斯不再将注意力放在神官们身上,转而欣赏远处山丘的流畅曲线。玛格达莱娜已有百年没有回到圣城,他不过离开了半个月,就觉得非常想念了。索德里亚的景色相较伊士曼确实单调许多,但有种类丰富的魔怪作为点缀,这种视觉上的感受便很轻微了。圣骑士长眼看着沙丘后窜出一头战马大小的奇特生物,守卫们熟练地投掷长矛,它才走不到五码就被钉死在沙地上。
“是只鸟。”卡德尔说。他是莱蒙斯最信任的同袍兄弟,两人同年进入圣骑士团,距今已百年之久。圣骑士团经常有人员更替,他们是正义的执行者,直面邪恶和危险是他们的天职。“不会飞的那种,羽毛倒挺好看。要去拔几根送给亚莉克希亚小姐吗,长官?”
“我记得你一次婚都没结过。”言下之意不用多说,论及讨女人欢心,他基本上没什么发言权。卡德尔先后有过四五个女伴,但最终都遗憾收场,没能走到最后。“之前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库丽?”
“她嫁给邻居了。能别提她吗?”
“而你还单身,确实挺打击人的。芬格前些天收到家信,逢人就通知他的儿子都能举起剑了。”
“我看那小鬼有当圣骑士的厉害,怎么不把他招来圣骑士团呢,长官?到时候你就可以退休了。”
闲聊迅速消磨掉了休息时间,观看守卫清扫分批冒头的魔怪也是乐趣。当莱蒙斯准备集合队伍时,忽然脚下的石板朝上一掀,尘土沙粒顿时漫天飞舞,蒙面人仿佛沙子凝聚成的魔像,从阴影中凭空跳了出来。
“敌袭!”圣骑士长咆哮。杜兰达尔比敌人的刀刃更快,在石板震动的瞬间劈开急冲而来的人影。蒙面人被一剑两段,尸块飞出庭院。
神官立即升起屏障,骑士们得到提醒,也飞快地拔剑对敌。不过难免有人因距离太近而反应不及。两名骑士当场被割开喉咙,他们的尸体掉进水池,鲜血被波浪激荡着扩散。
阿拉贝拉抓住玛格达莱娜,将她拖到自己身后。竖琴座女巫则反过来抓住神官长,顺势把她朝侧面一送。房梁上忽然跳下一个蒙面人,他的匕首空荡荡地在神官们的眼前划过。
“去找亚莉!”刺客尚未落地,莱蒙斯已一剑削断他的脖子。匕首在大理石上弹跳,跌进一池血水中。
亚莉克希亚的庇护所最先出现,这位经验丰富的前任神官长的神秘度甚至超过阿拉贝拉。她于空中粉碎一道魔力的闪光,烛台熊熊燃烧,倾倒在露西亚脚下,被她一脚踢进沙地里。
一个蒙面人闪开骑枪,撞上卡德尔的盾牌。芬格让他身上着起火,自己扭头退到同伴的护卫后,阿拉贝拉和玛格达莱娜也穿过了包围。两名刺客穷追不舍,却被神术屏障阻拦在侧。
莱蒙斯扑向最近的夜莺。
敌人的数量并不多,但交战的场地实在狭窄,圣骑士在突袭之下迅速进入战斗状态,一时半会儿仍节节败退。除了莱蒙斯一剑毙命的蒙面人,其他敌人居然能独自和四五个圣骑士周旋。
他们不知道在这里埋伏了多久,竟连此地守卫都没有半点发现。哨站由圣骑士轮班驻守,有神官的神术基盘侦测周围,换岗几乎不可能出差错,这些夜莺好像幽灵具有了实体,突兀地从空中浮现。圣骑士长发现自己的神秘度对他们毫无作用,但只看魔力水平,这些夜莺并没超出环阶的范畴。
再猜不出刺客的来头他就不配做圣骑士长了,莱蒙斯把撞倒的夜莺钉在地上,被撕碎的面罩下露出一张本地人特征极为明显的陌生面孔。“恶魔结社。神官!净化它们。”
神圣之火在大理石砖上飞窜,刹那间交错成密不透风的火焰巨网。恶魔厉声哀嚎,肉体在高温中蜷缩枯萎,香味随焦灰飘散。几名年轻的骑士不禁扭头作呕。
莱蒙斯和卡德尔已经回到神官的屏障后,杜兰达尔的黑银长锋一尘不染。神官长阿拉贝拉带着竖琴座女巫靠近他身侧,汇报战况:“三个人受伤,长官,还有两名骑士死亡。神官没有损失。”
“夜莺呢?”
“大部分死在火里。袭击太突然,我没来得及注意人数。”阿拉贝拉·瑞茜扶了扶神官帽。“不过他们的神秘度很奇怪,几乎都在高环左右。”
“不是高环。”瑞茜的神秘度限于年龄,现在还无法和亚莉克希亚相比。而后者仍感到吃力:“他们超过了环阶,但魔力还不够……只有恶魔的火种会出现这种异常。”
莱蒙斯正要下达命令,忽然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臂。“记得我的……遗言。”玛格达莱娜在他身边耳语。圣骑士长猛然转身,却只见一截雪白剑刃透过了女巫的喉咙。
阿拉贝拉的脸色唰一下惨白。玛格达莱娜倒在地上,露出身后卡德尔被魔力染成血红的双眼。
第四百九十五章 神灵与真理
神父缓缓跪在他脚下,扭曲着脸孔发出啜泣。多尔顿拔出咒剑,将尸体踢倒在一旁。黑红的血泊在草地上扩散,覆盖砖缝和结霜的落叶。尤利尔站在神父面前,等他合上眼睛,才开口:“没有德威特·赫恩的消息。”
“学派巫师把他藏起来了。”
“聪明的学派巫师。”约克评论,“将靶子立在箭场很难不被射穿,放在仓库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夏妮亚肯定不会像林德那样派人当守卫,如果你的消息不假,她正忙着寻找白夜骑士的遗产。不管她把海湾伯爵送到了哪里,我们都得不到线索。”
暗夜精灵甩了甩剑。“除非去问王党。”他瞥一眼尤利尔,“当然,这其实也行不通。”
伊士曼是高塔属国,虽然外交部从没尊重过王族,但他们好歹也是王国的统治者。要求王室协助是履行合情合理的义务条例,逼问他们王室成员的下落则是另一回事。多尔顿可不打算与德威特·赫恩和谈,后者只要露面,八成就会死得很惨。而经历了王都教堂一事,即便尤利尔担保会安排他们和平解决,恐怕王党也不会相信。
“起码关于盖亚教会的调查进展得还算顺利。”约克鼓舞斗志,“这是第几个了?”
“六个。”尤利尔凝视着死人。诅咒让他死得很痛苦,理应如此。“托他的福,我重新找到了教会夜莺的线索。贩卖婴儿的产业链分布广泛,我只掌握了布鲁姆诺特到骑士海湾的一条,还是因为吸血鬼制造净釜露出了马脚。”
他不再看死去神父的面孔。“这只是一处集中的‘销赃’地点,教会的罪行也不止这一桩……归根结底,盖亚教会里充斥着伪信者和利己之徒,虔诚的人则是为荣光假面不惜屠杀妇孺的疯子团伙。问我的话,连恶魔结社都比他们更有存在的价值。”
“倒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约克耸耸肩,“我还记得去年霜之月,有个盖亚神父在威尼华兹发放免费的赎罪券来着。”
“免费的赎罪券?”尤利尔一时间居然想不到这样有什么意义。
“特蕾西公爵要求平民每星期购买一定数额的赎罪券,以向诸神证明自身的虔诚忏悔之心。当然,居无定所的冒险者没这个习惯,反正巡游骑士也查不到我们身上。”橙脸人回答,“但对城内居民而言,这就是除税收外不得不考虑的一笔开支了。况且赎罪券一般在教堂附近发放,没有按时购买的人可能会背上潜在恶魔的嫌疑。无名者是不敢去教堂的。”
那你可就错了。“必须是盖亚的赎罪券吗?”
“露西亚不向信徒要这东西,祂公平公正,决不饶恕罪恶。希瑟……森林女神是近几百年才传入伊士曼的信仰,但祂的信徒崇尚自然生命,要是人们把活命的钱用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没准希瑟会亲自来凡间制止。”
“理应如此。”表世界没有非买不可的赎罪券,这又是诺克斯盖亚教会的私心罪证。
尤利尔跨过门槛,惊飞了树梢上的鸽子。这座教堂不如说是黑暗交易和转手赃物的据点,小镇上的黑帮大都与这里的教士有联系。眼下它重归安宁,被背信者的鲜血洗净。不知佩顿主教的灵魂是否会为此感到荣耀。他决定将院子里堆积的尸体烧成灰烬,多尔顿十分赞成,约克则愿意动手点火。
“说到那些废纸。”暗夜精灵忽然打断了对话,他将咒剑挂回腰间,后退几步,仿佛在回忆什么。“有个人身上带了一盒子赎罪券,似乎把它算作了交易的一部分。这东西有什么用么?”
约克表示自己弄不清这些人的想法,尤利尔仔细回想,觉得自己好像有印象。他跟着多尔顿找到了那只盒子,翻看里面零零散散的纸片。这总算唤起了他的既视感:“大量的赎罪券可以在教堂换取神职者的祝福,呃,祝福指的是火种仪式。”安德鲁就是这么成为神秘生物的,只不过单纯的赎罪券还不够,他被迫将自己的小女儿捐给了教会。
“火种仪式?”约克吃了一惊,“盖亚不愧是善行之神。”
多尔顿数了数。“要是普通人按照每星期的定额购买,他们得攒上八十年才行,赎罪券生效的时间不等,但最多也只有三十年。”他摇摇头,“只有富人才能短期购买大量的赎罪券,平民根本没机会。”
“富人活得久,穷人死得快,教会则赚得盆满钵满,这东西可真是个天才发明。那些该死的神棍确实需要教训了。”约克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扭头去扫荡战场。
尤利尔啪一下盖上盒子。“一起烧了吧。”
根据神父的供词,教会夜莺的住所就在教堂最近的街道。当然,他并不清楚自己接触的人是教会的清道夫,否则根本不会在教堂里等死。尤利尔了解艾科尼·费尔文在几处盖亚教堂间游窜的伎俩,因此很轻易就锁定了夜莺的身份。
教堂的浓烟滚滚升起,想必不久后就会有人来查看情况。尤利尔确定现在找人多半会扑空,于是选择在教堂附近的屋顶等待。这里视野开阔,还有许多便于攀爬跳跃的搭层和木架,毕竟当场抓人太过放肆,巡逻骑士和他们无冤无仇,在这里起码能保证不追丢目标。
尤利尔等了五分钟,先赶来的骑兵已经指挥人们拎着水桶救火,还有冒险者来凑热闹。学徒掌握着夜莺的全部特征,却硬是没在人群中发现目标。难道他发现这是个陷阱了?
看在高塔的面子上,王党没让尤利尔这个帮助通缉犯的家伙一块儿“榜上有名”,但巫师和盖亚教会在暗地里一定打起了警惕。『人格之面』和『过客』成了随身魔法,橙脸人约克则十分享受东躲西藏的刺激旅程。无论如何,教堂失火这种混乱状况暂时还不会碰触到夜莺的敏感神经,身为维护教会名誉的死士,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人太多了,火很快就会熄。”约克的声音直入耳中,这是侦探小姐阿加莎的魔法,被尤利尔借助『圣言唤起』套用在佣兵身上,以便分散时保持实时通讯。“还等下去吗?”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尤利尔甚至在围观者中发现了一个无名者。学徒有一半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差点没听见暗夜精灵传来的消息。
“不。我找到他了。”多尔顿简洁地声明。
魔法标记的另一头传来木架的吱呀声,尤利尔知道约克正准备去跟多尔顿汇合。他望了一眼无名者的方向,最终选择了原本的目标。小镇也有侦测站,就算是教堂失火让无名者放松了警惕,他也不该这么嚣张地展露火种。这多半也是个陷阱。学徒不清楚对方的目的何在,事实上,他也没把握对方是否是因为教堂失火而赶来的。
没必要节外生枝。他边想边跳下屋顶,在巷子里翻滚后站起身。
黑烟消失了大半,意味着骑兵已经扑灭了火焰。神父和十字骑士的尸体面目全非,木盒子里的赎罪券却早已变成灰烬。
……
相比教会的夜莺,暗夜精灵多尔顿在掩藏行迹上更具优势。尤利尔追上他们时,咒剑已经指在那只教会夜莺的喉咙前,他可以想象对方在跨过一道阴影时被突然挟持的景况。学徒自己也不禁觉得胸口的伤疤隐约瘙痒。
“我敢保证你们找错人了。”夜莺撒谎。在尤利尔眼中,他的挣扎等于自报家门。
等尤利尔从他嘴里套出佩顿总主教和学派巫师矛盾后,对方的表情明确显示他不会再开口回答任何问题了。不过尤利尔的猜测得到了佐证,这已经超过了预期。
“盖亚教会也分派系?”约克摸着下巴,“我还以为寂静学派早就把教会派消化了呢,当年学派合并教会时,这些顽固分子就已经被清理过一回了。”
『那是渡鸦之战前的事』索伦告诉他们,『寂静学派消化盖亚教会是不可抗力的趋势,于是教会内部掀起了清洗分裂者的行动来保证自身的存在。你说的教会派就是不崇尚真理的老派教士,他们认为探索是对女神的亵渎——现在学派的法则巫师中有一位‘神学家’罗珊·托斯林,显然寂静学派不在乎他们的意见。到了现在,佩顿·福里斯特那种疯子已经很少见了』
“我看伊士曼有挺多这类人的。”
『你对祖国的了解仅限于四叶城』索伦讥讽,『不如听听专业人士的分析,来自那位‘神学家’托斯林阁下:伊士曼仍是盖亚的教国,不过它先是在圣者之战中作为神圣光辉议会的属国参战,随后又被交给高塔。在盖亚教会眼中,伊士曼王国并不属于信仰之地,它被用作放逐那些思想顽固的老派教士,以作为女神善心的彰显』
第四百九十六章 先知的命令
“你变得更博学了,索伦。”指环在白塔时还弄不清佩顿主教的死因,现在居然能引经据典说明问题了。“还是说你想通了?”
『你指的是协助你造反么』
“盖亚仍是盖亚,教会的旗帜将屹立不倒。这不能称之为造反。”
『随你怎么说』索伦不作辩论,『做不做得到是另一回事了。咳咳。』它装模作样的写了个拟声词。『克洛伊塔外交部的信使,尤利尔,你的毕业考核即将到来』
“你还没毕业?”约克说。
尤利尔不知该作出什么表情。
“我们需要回避吗?”多尔顿问。脚边的夜莺早就想有此待遇,交流的完全透明意味着他没有活路。这只夜莺不了解学派巫师那边的消息,更别提德威特的下落了,于是暗夜精灵便给了他一个痛快。
“看起来不用。”学徒后悔没在每天起床前用『灵视』看看有什么突发状况了。“愿闻其详。”这种突击检查听起来很像乔伊的作风。
『流砂之国索德里亚』
“什么?”
『圣城赞格威尔』
就算尤利尔没听过这几个词,他也知道索伦前后两次说的不是同一个地方。“睿智的格森先生,说清楚消息内容有那么难吗?要是实在为难,我会叮嘱导师把你送去检修的。”
他说得太快,指环索伦本打算详细解释,却在半路改口写出来一句脏话。
『现在就去』它恶狠狠地拼凑字母,『你的考核在那里完成。这不是外交部或我的主人的意愿,白痴,是先知大人的命令』
“现在?”尤利尔瞧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去索德里亚?”多尔顿皱着眉头。
约克一拍脑门,“那你的计划怎么办,尤利尔?我是可以跟多尔顿去找那个混蛋贵族的。真见鬼,你居然还没毕业?克洛伊塔不是以火种仪式作为结业标准的吗?”他突然停顿。“如果你的测试和白之使阁下有关的话,那当我没说。”
学徒想的却不是测试的细节。“怎么回事?”尤利尔一把抓住指环,“白之使不是在布鲁姆诺特么?他去索德里亚了?这怎么行?”
『少瞎猜,这桩事跟我的主人没关系』索伦肯定地说,『是先知大人的安排,通过二维矩梯直接发给我的……虽然我们不在星之隙的范围内,但观景台能找到我们的位置。好了,白痴,把你的大爪子松开』
尤利尔照它说的做,索伦终于获得自由。“先知大人允许我回来解决艾肯的安顿问题,怎么突然……”
“要我说,你不只是想解决他一个人的问题。”多尔顿忽然开口。
小巷里飘散着血腥气,尸体的伤口处不再冒出热雾,它的热量已经彻底消失。“这确实有点出格了。”尤利尔不得不承认。高塔先知在见面时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但那种敬畏产生的威慑在交谈中逐渐变淡,直到现在才复有所感。他知道我要做什么,所以才会用考核来阻止我们?“我以为克洛伊塔不会在乎盖亚教会里发生的小事。”
『无论是不是小事,你有更重要的任务』
“我可以当一辈子的学徒,索伦,你要让艾肯那样的孩子一辈子毁在丧心病狂的教士手上吗?”
『教会在伊士曼的黑暗生意发展了几百年,不差你这一时半会儿。你既然明白先知大人这么安排的意义,就应该相信他了解盖亚教会的情况……还有你的情况。高塔也不缺你一个外交部学徒,明白吗』
这不是最合理的解释,起码说服不了尤利尔,然而学徒没得选。乔伊会用实习的借口将他带回伊士曼了却个人恩怨,克洛伊塔和先知大人不可能放纵他的行动。他不该得寸进尺。
“也许我们的计划需要搁置一段时间。”尤利尔妥协了,“突发状况,不可抗力。”
“不难理解。”多尔顿表示,“你必须将圣者大人的命令放在首位,无论是什么命令。盖亚教会不是德威特·赫恩,它不会长腿跑掉。”
“看来露西亚注定我得在霜之月安分一点。”约克倒挺失望,“放心吧,我会保证那个幼崽的安全。没有夜莺能飞过诺克斯佣兵的防线。”橙脸人的脸色忽然变浅了。“等等,索德里亚……赞格威尔……我得问清楚,你要去圣骑士的老巢?”
『一点没错』索伦重复。『我建议通过远光之港进行跨越,那鬼地方在大陆的另一头』
“没人考虑走过去。”尤利尔回答。在约克的提醒后,他也开始头疼接下来的目的地了。“可能是悄悄过去吧。”
猎魔运动后,伊士曼是圣骑士团最不愿意来的地方,而在碎月神降后,圣城赞格威尔就是尤利尔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他会是当地人最不欢迎的客人。尤利尔和圣骑士长莱蒙斯在卡玛瑞娅争夺过狼人梅米,枢机主教丹尼尔·爱德格也不会忘记白之使重创并俘虏自己的“荣耀历史”。到了光辉议会的主场,尤利尔觉得自己很大几率发生意外。
『先知大人不会让你送死』索伦故意在尤利尔提心吊胆后补充,『不过光辉议会的代行者就不一定了』
如果能让指环索伦停止它的冷嘲热讽,尤利尔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别听它危言耸听。”他给约克和多尔顿解释,他们的神情相当严峻,好像把指环的话当了真。“说实在的,我们和光辉议会确实关系不好,但还没达到现在对付盖亚教会的程度。”先知有的是借口阻止他和盖亚教会的冲突,不必非得派他去圣城。
“有道理。闪烁之池的西塔才是赞格威尔最欢迎的客人,除此之外他们谁也不理睬。”约克将诺克斯佣兵团的袖标扯下来,“我还没体验过被人热烈欢迎的感受呢,机会难得啊。”
尤利尔意识到他也改变了主意。
“罗玛的箭术导师去了流砂之国,现在伊士曼没有德威特·赫恩的线索,直接进行下一项任务效率最高。”多尔顿也说,“这么一来,我们只需要更改一下线路。”
“没必要这样。”是我没解释清楚,还是赞格威尔的确非常危险?虽然他们似乎是因为担心他在圣城遭遇不测,但这么一来尤利尔反而觉得自己没什么把握了。“那里非常远。”最终他只吐出一个无力的理由。
“我都来自很远的地方。”约克自然地说,“闪烁之池不在诺克斯,地底世界在伊士曼也没有近道,既然早有过远行经历,再来一次又能怎样?”
“如果你的任务结束得快,我们还能在回程路上继续对盖亚教会的讨伐。诅咒很难从神职者口中获取信息,跟你们同行总比改行来得迅速。”多尔顿用拇指摩挲配重水晶。
“说些什么,索伦。”尤利尔看向指环先生,“这该死的考核允许我请场外援助吗?”
『你的考核在圣城,不是去圣城的路上。谁管你这些』
“没错。”橙脸人赞同,“我们去给你捧场,尤利尔。光辉议会肯定会欢迎我们的。”他瞥一眼多尔顿,“顶多是观看位置上有差别。”
“好吧,我想这不是问题。”
尤利尔唯有感谢诸神,让他在诺克斯有了能同生共死的兄弟。“我听说佣兵团最少也得是五人编制,还好我们不用到酒吧认证。”先知的命令打乱了他的计划,但学徒的心情此刻却没有那么糟糕。“想不到我能在毕业前就实现成为冒险者的梦想。”
多尔顿哼了一声。“成为冒险者后,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
……
蝉鸣吵得她心烦意乱,于是向窗外一颗接一颗地丢葡萄。水果落在地上,却很快结霜,根本没破。夏日里穿梭着戴皮帽披斗篷的黑熊,它们吭哧吭哧地推着摊车或拉起货箱,全都无精打采、大汗淋漓,不瞧她一眼。
丹尔菲恩觉得无聊透顶。
她没事可做,从书房转悠到花园,从花园闲逛到餐厅。喷水池里飘满玫瑰花瓣,连它们也比她有事可做。没有家庭教师,没有城堡总管,没有啰嗦蠢笨的女仆,最重要的是,没有母亲特蕾西·威金斯公爵。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吗?可她为什么这么无聊?
“小姐。”牙医霍普请求见她一面,丹尔菲恩立刻答应了。他会给她带来一些有意思的东西,通常是自己笨手笨脚造成的笑料。“你该骑马出门啦,天气大好,干嘛不出去看看呢?”
难得他会给出好建议,丹尔菲恩欣然接受。天气太热,于是她穿着睡衣坐在马上,轻快地在石板路上奔驰。她的城堡外有一条她的街道,街道尽头是她的酒馆。毫无疑问。这是我的城市。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丹尔菲恩。
乐声钻进耳畔。酒馆大门敞开,橙脸人约克在里面吹风笛,考尔德团长和矮人帕因特·熔铁拼酒,金胡子在往他的胡子上涂油。门前坐着个德鲁伊,他给了丹尔菲恩一束月亮花。
一头灰毛小狗跳上桌子,冲她嘶嘶咆哮,却被花粉熏得打了个喷嚏。丹尔菲恩伸手挠它的肚皮,踢开滚落脚边的黄金杯。水精灵赶紧冲过来,歉意地在她裸露的手臂上喷洒水雾。
第四百九十七章 绝对要保守的秘密
尽管如此,乐声并未被打断。西塔卖力地吹奏着夏日歌谣,气氛一片火热。女神官阿拉贝拉戴着造型奇特的方尖帽走过一张空桌前,但她的脸光彩照人,教丹尔菲恩别过头去。坐在桌子边欣赏音乐似乎很单调,可这里的乐曲和城堡不同。歌手冲她雀跃地眨眼,又递给丹尔菲恩一支蓝玫瑰。水精灵制造的雾气仍无法消除酷暑,于是她兴冲冲地来到吧台前,点了一杯加蜂蜜的葡萄酒。
“凉的?”服务生有一头黑发和蓝眼睛,声音低沉,神情冷若冰霜。
丹尔菲恩点点头,决定尝试一下新口味。使者把手中的酒杯递给她,连杯子外都爬满了白霜,或许这本来就是一块冰。冷饮入手,她感到扑面而来的风都变得凉爽。
“你不能喝这么凉的东西。”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丹尔菲恩扭头瞪他,那个讨厌的冒险者在她的逼视下依然无动于衷。“对身体不好。”
“以你为标准吗?我又不是神秘生物。”他还不松手,这把她惹恼了。“够了!我是这里的主人,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不能。你得为这座城市负责。”
“别来教我该怎么做!”丹尔菲恩尖叫起来,“你不过是个学徒,还是半吊子的冒险者。”他们开始争夺酒杯。
“加油!”有人鼓舞道。不知是对谁说的。
“给她点颜色瞧瞧。”这家伙的立场就鲜明多了。别让我逮到你,她心想。
“他们需要桌子。”乐手说。约克·夏因,闪烁之池的西塔。丹尔菲恩曾以为他是诺克斯佣兵团中最傻气的冒险者。先前是他递给我玫瑰,她想起来。
“一决胜负!”矮人帕因特快活地建议,“掰手腕吗?”
突然之间,手臂上传来的力量开始改变方向。丹尔菲恩瞪着眼睛,不假思索地同时发力。她先前从没玩过这个游戏,但规则理解起来并不困难。他们几秒前在吧台边,此刻却已经来到了那张空桌上。多余的东西被仍在一旁,包括狼人梅米和花束,丹尔菲恩握着酒杯,尤利尔握着她的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她察觉不出具体位置。
“这不公平!”阿拉贝拉·瑞茜说。女神官也在围观这场手臂力量的竞技,不过没人在乎她的发言。
丹尔菲恩只顾着用力,她从没这么有劲儿过,但对手根本不示弱。她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正常人和她丹尔菲恩·威金斯玩游戏时都会让着她。这条无需说出来的规则在这间酒馆中似乎不成立。
冰块碰击酒杯,泡沫不断上浮。要是我输了,丹尔菲恩心想。等他一松开手,我就用这杯酒泼他的脸。这么一想输掉似乎也很有趣,她忽然对胜利失去执着了。
可对手也在放轻力道,丹尔菲恩感到他的手掌又热又黏,贴着手背十分不适。在接触陌生人前贵族少女都会戴上手套,别人想碰触她们也是。没人会这么失礼。她感到有点恶心。
尤利尔终于完全放弃,手臂被她按倒在桌面。金色的葡萄酒随之倾泻,洒在了地板上。人们哈哈大笑。尤利尔也不生气,好像只要丹尔菲恩没法喝到冷饮,他的目的就达到了。仅此而已。
“她输了。”
我没有。
“一点也不意外。”
我很意外。
“她不了解自己的对手。”
谁来给我了解他的机会呢?
“她是个贵族小姐,又不是冒险者。”尤利尔扭头回应他们,“你们早知道这没什么好看的。好啦,别起哄了,我不想看她哭。”
没人给过我选择。
怒火在她心头升起,丹尔菲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可她知道她现在怒不可遏。葡萄酒一滴不剩,冰凉的酒杯无法缓解愤怒带来的燥热。这没关系。她甩开尤利尔的手,打算把杯子丢在他脸上。
但失败了。酒杯像一块坚冰牢牢黏在她的掌心,佣兵们更夸张地笑起来,玻璃簌簌都在震颤。
噪音中,有个看不清脸孔的人捡起地上的玫瑰交给她,呵斥愚民们滚开。这是个她不熟悉的嗓音。周围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所有人都看着丹尔菲恩。考尔德和帕因特温和地注视,好像在看待长大的后辈;吧台后使者的目光锐利冰冷,充满审视;西塔约克和梅米好奇地盯着她,女神官的眼神十分轻蔑。尤利尔则根本没看她,他的眼睛里有一片鲜红的迷雾。那朵蓝玫瑰就在面前,丹尔菲恩忽然眼泪盈眶。
……她吸着气清醒过来。
屋子里一片昏暗,唯有炉火还在灰烬上燃烧。极黑之夜足以让贪睡的人长眠不醒,丹尔菲恩蹬开被子,感到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彻头彻尾的噩梦。女仆安莎就睡在隔壁,丹尔菲恩拉动铃铛,叫醒她去准备热水,自己呆坐在床上回忆模糊的梦境。尽管回到了现实,可她仍感到气愤。
丹尔菲恩本不会做这个梦,都怪她的堂妹太多嘴。她们在聚会时谈到一本爱情小说,随即引发了一连串关于未来婚姻的探讨。也许是兰科斯特家族暗示她这么做,丹尔菲恩心想,他们想让我嫁给某个冰地领的贵族。这样一来,冰地领将完全掌握在银鹫家族手中,而非作为威金斯家族的附庸。
只是一个愚蠢的梦。她告诉自己,没有夏日蝉鸣和酒馆,没有冒险者的歌谣和葡萄酒,没有玫瑰花……虽然最后一个早晚会来。我是冰地伯爵,威尼华兹的主人。丹尔菲恩·兰科斯特不会草率地嫁给某个无名之辈,特蕾西给她选定的丈夫会来自高贵的名门望族,其中最有可能的是西境诸侯。女王党和西党之间虽说有血海深仇,可决定政治联系的从来不是仇恨。
浴室比卧房更热,水池里飘着香料和拇指高的蜡烛。安莎脱下丹尔菲恩的睡袍,将她的金色长发牢牢扎在头顶,还把毛巾垫在石台边缘。丹尔菲恩在昏暗烛光下躺进水中,女仆揉按她的脑袋和肩膀,不时侧过身体方便她从果盘里拿葡萄。“您做噩梦了,大人?”
“干嘛说这个?”究竟是不是噩梦?丹尔菲恩说不清楚。
“您的故事书里有枚书签,大人,我想那应该是法埃小姐的物品。”
法埃·兰科斯特是她的堂妹。雾精灵离开后,她经常来黑月堡陪丹尔菲恩听歌剧,讨论一些贵族少女们说烂了的庸俗问题。“那本书也是她的。我不喜欢骑士故事,全都是老一套。”霜叶堡有一册几百年前的冒险游记,想要看懂它还需要特定的历史知识和魔基础。因为担心在兰科斯特庄园的仆人保管不善,丹尔菲恩没带过来。“记得明天让法埃把它拿走。”
“不是您借的书,大人?”女仆再三确认。
黑月堡是我的,兰科斯特家族也是我的,我干嘛要向自己借东西?“那本书怎么了?”丹尔菲恩抓住重点。
“是书签,大人。我想那是个神秘物品。”
“但不是什么有威胁的东西。”
“是的。”黑月堡防卫森严,也有的是效果奇特的神秘物品。在见识过月之都降临威尼华兹的大场面后,丹尔菲恩不仅增强了守卫力量,还随身佩戴了防护物品。她接触的东西都经过了神秘生物的再三检查,决不会出问题。“那只是一个微弱的爱情符文。”
“爱情书签?”
“很可能是和故事书配套售卖的辅助用具,大人。这本书应该是神秘领域的读物,据我所知,神秘者会在任何物品上附加魔法来彰显自己的非凡。”
丹尔菲恩明白了:“有爱情符文的书签能方便读者代入故事,让书卖得更好。”
“就是这样,伯爵大人。”
它的感染力还让我在夜里做了相关联的梦。丹尔菲恩心想。“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她发脾气地说。
“对不起,伯爵大人。”安莎温顺地回答,“请您原谅。”
“你能说点别的吗?就我们之间,不告诉我母亲。”
“如您所愿,大人。”
这不是丹尔菲恩想要的回应。安莎会把书签的事报告给特蕾西公爵,她当然会这么做。这种监视感令她不自在。丹尔菲恩·兰科斯特是特蕾西的女儿,也是冰地领伯爵,她需要自己的班底,除了拿不上台面的恶魔之外的人。最好还不被特蕾西公爵知道……解决这点并不困难。母亲可以给她一只夜莺,她也可以用夜莺掩护自己。我有什么办法把安莎争取过来呢?
一些东西不用教。“那个符文是什么文字?”
“应该属于巫术体系,大人,它是第四版通用魔文。”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巫术知识?”
“我学过读写,还有神秘学的少许常识,大人。”
“你是个女巫,安莎。”丹尔菲恩说,感觉到肩膀的力度稍微有些变化。
“为什么这么说,大人?我是您的女仆。”
“我不需要猜测的缘由,结果足以证明一切。明天我就让骑士搜查你的房间,如果找到了什么,千万别说是棕仙偷偷运进去的。”丹尔菲恩拈起一粒葡萄。“但我们可以互相保守秘密,是不是?”
第四百九十八章 圣城之行
圣城穿梭站不比远光之港规模宏大,这里更像洞穴,而非人流如织的矩梯港口。圣骑士们严阵以待,刀剑出鞘,长矛如林,仿佛随时都会冲上来将客人大卸八块。他们头顶的烛焰呈鲜亮的金黄色,映照得穹壁一片辉煌,光芒从上方垂直落下,盔甲将所有人的面孔笼罩在阴影里。
他并非是自愿来这里,对方也不乐意接待客人。尤利尔不用随身佩剑,但约克和多尔顿已经下意识地把手指搭在剑柄上。只是在这些圣骑士的包围中,他们僵硬地没有动作。
“来自苍穹之塔克洛伊的贵客。”好在圣骑士长莱蒙斯·希欧多尔的圣剑杜兰达尔还挂在腰际。他滑开面甲,目不斜视地发言:“欢迎来到赞格威尔……附近的专用穿梭站。我必须检查你们身上携带的所有神秘物品,请见谅。”
“让我猜猜,你们不大可能连火种也要检查一遍,是吗?”约克挖苦。
“好建议。”他只这么回应了一句。尤利尔察觉他似乎心不在焉,对迎接他们的到来极不耐烦。有某件事困扰着圣骑士长,并且他认为搜查我们的神秘物品毫无必要。这对学徒来说是幸运。当然,克洛伊塔的使者不可能是恶魔,难道不是吗?
“我们会照做,阁下。”尤利尔阻止约克反驳。假如他在搜身这一关纠缠不休,很可能圣骑士们真的会用神术检查每个人的灵魂。约克和多尔顿当然不用怕什么,可尤利尔不敢碰运气。他将誓约之卷放在一旁的神官手中时,她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扎在他脸上。
多尔顿沉默地交出咒剑,西塔约克放下头盔——此前尤利尔也没注意到那居然是件神秘物品。神官施放神术当面检测,一团金色烟雾从头顶的蜡烛火焰里飘落,随后她把东西原样归还。指环索伦没有同它们一起,尤利尔和神官默契地忽视了它。
“跟我来。”莱蒙斯说。
如果不看圣骑士团的戒备,光辉议会的接待还是相当隆重的。圣骑士长莱蒙斯·希欧多尔是位空境阁下,地位有目共睹。说实话,就算高塔先知提前与代行者有过通信,尤利尔也觉得会由女神官阿拉贝拉来招待。出于对神秘支点的敬畏,他也不敢用『灵视』窥探。神圣光辉议会干嘛要对我们这么客气?
圣骑士长带领他们离开矩梯和有蜡烛的穹顶,沿着人工开凿出来的宽阔阶梯前进。检查物品的女神官和几名骑士跟在后面。这条路没有明火,而是由石阶旁的清澈水道照明,闪烁的沙粒覆盖在河底,两条绚丽的光带一直蔓延到黑暗深处。
“熟悉的布局。”约克说,他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道路上远远传扬出去。“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尤利尔想到他和约克在安格玛隧道的冒险,雪山内部的神秘矿石在外表上不输于脚下闪光的水道。
“黎明之战时期,这里曾是闪烁之池的防护运输工事。”莱蒙斯回答,“你的故乡肯定到处都是这些东西。毫无疑问,西塔们在建筑风格的领域中罕有创意。”
“哈!起码它能用上一千年,对人类来说是很久了。”
光带照耀下的阶梯不断向上,攀升的高度逐渐令人不安。尤利尔觉得他们大概登上了一座城墙的高度,不禁猜测自己脚下是否是圣城外围的墙塞。空气不像他想象中那么燥热,赞格威尔据说坐落在一片巨大的绿洲上,边缘甚至有一小块微光森林存在。可流砂之国不只有圣城的绿洲,王国的绝大部分疆域都是沙漠。难道我们已经进入圣城了?
他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这里是在地下。”多尔顿环视着四周,似乎能看到黑暗中的景色。
“在索德里亚,水源就像金子一样珍贵。”莱蒙斯说,“凡人难以太久承受女神露西亚的光辉,维持他们生命的东西也一样。更多细节你可以问你旁边的西塔,要是他对自己的族群历史有过那么一点的探索和学习,关于穿梭站的详细状况就不用我废话。”
约克闭上嘴。显然,要是他有那能耐就不会来伊士曼当冒险者了。尤利尔克制自己保持沉默,这只是口头讽刺,没什么好在意的。他看得出约克也这么想。西塔的眼神里充满好奇,在多尔顿指出这里是地下后,就更没心思在乎嘴上胜负了。
黑暗深处是一间半埋在流沙中的宫殿。石阶陡峭而光滑,通往殿前倾斜的大理石支柱。水流光带就此与他们分道扬镳,没入石阶下方深不见底的流沙陷阱。在索德里亚,水比金子更珍贵。不知道那下方究竟有地下河,还是圣城宁愿浪费它们,只为了营造从矩梯直到地面这段路程中微不足道的氛围。谁让神秘生物有的是金子。
“希欧多尔阁下。”一位年长的露西亚神官等在宫殿中,细沙从柱石边缘倾泻,形成的帘幕刚好位于他背后。神官的整张脸都被面纱笼罩,身着厚重的宽大红袍,头上还带着顶奇特的宽沿帽。只有骑士的全身盔甲能在遮掩面貌上与之相比。他向圣骑士长行礼。
“送他们去圣堂,萨克勒德。”
露西亚神官后退一步,神文从他的袖子里冒出来。属于光之女神的文字在半空飞舞,组成一个不陌生的图案。而这之前尤利尔还以为他是车夫或司机。圣骑士长则与所有人拉开距离,留下客人们在光芒近前窃窃私语。
“矩梯?”约克瞪大眼睛,“用露西亚神文?”三个人中唯有他认识光明神的语言。
“理论上来说,任何神秘文字都可以达成矩梯效果的魔法。”多尔顿说,他在魔上有着不俗的造诣。“但我对神术没什么了解。”他看向尤利尔。
“我对矩梯没有了解。”学徒迅速地声明。
他的盖亚神术全赖自己摸索,先是从赞美诗上随机摘取词句,然后又在布鲁姆诺特的教堂禁地里获得了真正的圣诫术总集,依靠誓约之卷和职业魔法的辅助施展神术。这期间没有任何一个神职者对他的神术进行过基础的教导,更别说用神文达成矩梯魔法这样的高端技巧了。
此刻,看着大段大段的露西亚神文在红袍神官的指挥下构成复杂的矩梯魔文,尤利尔觉得无比震撼。圣城赞格威尔就像布鲁姆诺特一样,是集合了神圣光辉议会最高水平神秘的极致之地。学徒甚至从没尝试过操纵如此庞大数量的神文。在伊士曼王族还为升级王国矩梯而向寂静学派妥协时,蒙着脸的萨克勒德神官却已经能徒手用信仰体系的文字构建出矩梯魔法了。
其中的差距是明摆着的,尤利尔心想。况且代表魔最高水平的神秘支点还是寂静学派,不是光辉议会。七支点中,苍穹之塔是占星学的代表,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为进入外交部而放弃了怎样的道路。好在这没能让他后悔。
“请进,诸位。”萨克勒德宣布。完整的矩梯阵图在所有人头顶降落。神文绘图从上至下,把范围内的人全部吞没在魔力的闪光中。
下一秒,他们才真正踩在了圣城赞格威尔的地面上。
这里同样是室内,但阳光和声音明确提示他们已经来到了地面上。尽管身处陌生环境,尤利尔依然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问题。“希欧多尔阁下?”他环视周围,没看见圣骑士长的身影。
“长官不能通过这种临时矩梯,接下来由我为你们引路。”紧跟在他们身后的女神官开口。尤利尔从头到尾都没见过阿拉贝拉,但他对圣骑士团的内部人员安排一无所知,最好还是闭口不言。接待克洛伊塔的客人不是最受欢迎的差事,她八成主动要求请假。
陌生的女神官像一堵墙,挡住了佣兵嚣张的评头论足和多尔顿隐蔽的冷嘲热讽。尤利尔一声不吭,他能感觉到神官的眼神时不时戳在自己身上,仿佛随时准备拔剑刺穿他的心脏。这时候连发出提问都是挑战,更别提用誓约之卷试探她的态度了。
古怪的人,尤利尔在心底评论。他确信自己从来没见过她,在卡玛瑞娅时也没有。莫非她因高塔而恨屋及乌?那还不如避开他们,就像阿拉贝拉一样。学徒也非不请自来,先知大人必定与代行者有过沟通……不知怎的,尤利尔觉得指环索伦会给自己答案。她认得它。
抵达圣城的过程几经周折,简直比从伊士曼到远光之港的路途还艰难。罗玛能够离家出走到伊士曼去,大概也是由于奥托的指引。尤利尔得到了索伦传递的命令后,被迫立刻出发,前往大陆另一头的索德里亚。三个人将所有可能的路线摆在眼前,学徒决定挑选最高效的一条:也就是借助星之隙,在远光之港直接跨越到赞格威尔(克洛伊位于宾尼亚艾欧中心,这样一来,他们要考虑的只有伊士曼到高塔的路程)。结果距离目的地仅一步之遥时,圣骑士长又带他们绕了一个大圈子。
最终,在约克都快不耐烦之前,他们于圣堂中央见到了代行者。
第四百九十九章 代行者的难题
每一段传奇的起始几乎都与动荡的年代有关。两百年前的白之预言为苍穹之塔带来了最强大的统领白之使乔伊,也让神圣光辉议会一跃成为神秘领域最声名远播的支柱。这份荣耀很难说尽数归功于某人,但领导者起到的作用仍是不可代替的,合该拥有荣誉的主体。光辉议会的议长、光之女神在诺克斯的代言人、露西亚教派的“圣父”,康尼利维斯·辛德克·克莱斯特,这位伟大的代行者冕下此刻就站在他们面前。
这个人掀起了猎魔运动,尤利尔心想,他还带领神秘领域驱逐了不死者领主黑骑士和他的主君死海之王。
加瓦什的亡灵无法染指诺克斯,起码到现在为止是这样。白之预言应验在两百年前,尤利尔对亡灵之灾的认知仅限于四叶城和书本。恐怕除了约克,在场之人无人敢断言了解当年战争的细节。我们只知道胜利。秩序的胜利,正义的胜利,露西亚信仰的胜利。荣光与胜利形影不离,可尤利尔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背负类似的使命感。我来到了一处危机四伏的猎场,没有拒绝的余地。
“代行者冕下。”女神官禀告,“三位客人:苍穹之塔的信使尤利尔,来自闪烁之池的冒险者西塔约克·夏因,以及来自地下世界的暗夜精灵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她的精灵语也清晰悦耳。“依从女神旨意,带他们来到圣堂。”
代行者站在熔金般的水池前。这里的蜡烛多得数不清,大门打开,屋子里顿时跳跃着成千上万点金星。露西亚的雕塑和盖亚类似,祂踏于水波之上,面孔和姿态显得迷幻而神圣。闻言代行者转过身,他在水中拥有无穷的倒影,仿佛一团烈焰在波纹中升腾。
从称呼上可以发现,他不是高塔先知那样的圣者。而若与凡人相较,他的外貌也难以令人窥见其非凡之处。代行者有着极为普遍的北方人特征,他的面孔比常人色泽更深,五官更紧凑,额头更宽阔。他的眉毛又粗又硬,鼻骨中段隆起,光滑的下巴上连根胡茬都没有。他的眼珠仍是平凡的深绿色,唯有其红棕色发顶牢固地佩戴着一颗火焰似的巨大宝石,以彰显其女神代行者的身份。
“高塔信使。”代行者的口吻似乎在追忆,“当我还是导师的学徒时,克洛伊塔就不再将信使作为传递预言的必要环节了。你们有了自己的防卫力量,却在云端上故步自封。”他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我们并非同路人,是吗?”
“如您所见,大人,只有我一个人来自克洛伊塔。”尤利尔扭头瞧了瞧自己的同伴,一个西塔,一名暗夜精灵。比起由人类为绝对主导的光辉议会,高塔似乎才是更开明的神秘支点。
“我指的是神秘的道路,异教徒,发展在凡间的势力是低级的竞技,不值得我们真正投入。我对占星师的工作并无异议,秩序非一成不变,观测变化是守序的必要手段。但我不认为发现问题是解决问题的全部要素。它只不过是前提,被动等待是消极的做法,往往还会是失败的第一步。克洛伊的封闭趋势在白之预言后得到了改善,不是么?”
“我无法回答您,大人,我不是占星师。”
“我知道你是谁,年轻人。你不用强调这个。信使的出现是否意味着克洛伊正在恢复古道?”代行者询问。
“我也不能代表高塔作出决定,尊敬的冕下。”尤利尔只想赶快结束这个话题。他看得出来,这位代行者冕下对他们殊无好感,但也非恶意针对。起码比刚刚带路的女神官要好得多。白之预言在尤利尔脑海中还只是与亡灵、入侵战争相关的字眼,除了白之使乔伊,他根本不清楚高塔在当年还发生了什么与之相关的细节。
“先知大人的确打算任命我为高塔信使,但照实说,大人,我现在还没资格担此重任。”快告诉我毕业考核的内容,然后我们眼不见心不烦吧。
“你在推脱问题上有一手。”代行者评论。他的目光轻蔑、迅速地扫过他们每个人,仿佛世界上除诸神之外都是凡人,而凡人都长一个样。“狄摩西斯告诉我,他的信使会为光辉议会带来问题的答案。”
尤利尔开始觉得不妙了:“问题?大人,问题?”
“秩序的未来、诺克斯的未来的隐患,占星师少有如此明确的回应。”
“回应?”
“你是我的回音吗?”代行者不高兴地说,“少来问我,异教徒。露西亚每时每刻聆听到的祈求成千上万,而我只要你解决其中之一。你们的先知向我保证你能做到,我很怀疑这点。”他转过身,尤利尔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开口了。
“阿拉贝拉。”熟悉的神官小姐从圣像的阴影后走出来。由于精神过分紧张,学徒开始完全没发现她。“给我们的客人找一处足够安静的休息空间,并做好长时间接待他们的准备。”代行者冕下命令,连看都没再看他们一眼。
……
“我有预感。”约克说,“我们不会很快离开这鬼地方。”
“对你而言,这里实在算不上糟糕。”多尔顿哼了一声,“我受够这儿稀薄的暗元素了,约克,你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
“我正在考虑尤利尔的心情。”橙脸人表示。“或者索伦的?”
学徒正在找夜语指环的麻烦。他试图把索伦套在一截蜡烛上,戒指则抵死不从。『这跟我没关系!』它都开始在话尾加标点了,可见其情绪激动。『我是在复述先知大人的命令,白痴,他要你来这里!明白吗?总有人得阻止你不计后果的荒唐行径。』
“我有理由相信,你回报给高塔消息没有复述先知命令时那么精确。”尤利尔咬牙切齿,“你怎么能擅自做主?”
『告诉你,不是我!毕竟你还没有真正犯蠢,我干嘛要提前制止?』
那等到我们抵达盖亚教会总部时你就会去打报告了?尤利尔一时间找不到词汇来形容自己的心情。“那请收下我迟来的感谢,睿智的格森先生。”他一挥手,蜡烛像刀子一样将指环钉在墙上。索伦淹没在蜡油里。
“好运气。”约克吹了一声口哨。
“准头不错。”多尔顿评论。
指环箭一样飞出污渍,在空中旋转着向四面八方甩出冰霜。学徒迅速拉上卧室的房门,约克变成元素态,暗夜精灵逃进阴影里。三人默契地避开了索伦愤怒的魔法覆盖。
情绪发泄过后,讨论终于开始走向正轨。尤利尔坐在桌子边,把冻在托盘上的茶杯拔下来。“这里面有什么我们不了解的原因。”他说,“此前我没听说过外交部还有信使这个职位。高塔正在恢复古老的职务。”
“原因?先知大人完全是为了阻止我们去盖亚教会才下达了命令。”约克试图给沙发解冻。
“索伦没有告密,先知大人却对我们的动向一清二楚。”多尔顿皱着眉。他不乐意这样,但没什么办法。“占星师真的能够预知到未来的一切细节?如果是这样,他肯定清楚光辉议会目前的状况。所以他才会派你来,尤利尔。”
“状况?”约克不明所以。
“圣城正在戒严。”尤利尔告诉他。佣兵西塔对陌生城市的情势体现并不敏感。“莱蒙斯阁下甚至亲自到穿梭站接待我们,还特意通过了地下通道进行中转。我想正常人想进入圣城的话,不大可能有这么多兜圈子的步骤。”
赞格威尔在光辉议会的地位相当于高塔的布鲁姆诺特,圣堂则是整座城市的核心。几分钟前,神官小姐阿拉贝拉带领他们来到了这间临时住所,并明确告知他们不能随意离开。圣堂不止是教堂,照实说,它的规模可称赞格威尔的王宫,占地比例超过“雾之城”圣卡洛斯原本的内城。这条限令对短期到访的客人来说更像是善意的提示,以免他们在复杂的建筑群间迷路。
但不管怎么说,圣堂终究是光辉议会的核心所在,查验进出入人员是必要措施。这在一定程度上给了他们错觉。事实上,由城市进入圣堂对尤利尔三人没有任何影响,除非光辉议会不想让他们在圣城露面。
“八成不是海湾战争的缘故。”多尔顿说,“虽然寂静学派的手段确实令人恐惧。”
“这两件事毫无联系。”尤利尔断定,“应该与占星术或者预言有关。”代行者和先知大人的交流往往意味着秩序的动荡,总不会是他们在叙旧。“高塔信使,白之预言……难道加瓦什又在阴谋入侵诺克斯了?”
索伦嗤之以鼻。『那帮骨头架子什么时候不想入侵秩序?还用得着专门预测』
“或许没这么复杂。”约克躺在沙发上,浑身往外冒着白色的水汽。显然他解除了自己皮肤上的魔法,开始用体温熔化冰霜了。“你是高塔使者,尤利尔,光辉议会需要保证你的安全,仅此而已。”
尤利尔立刻抓住了重点。“刺客。”他脱口而出,“圣城里有刺客?”
第五百章 线索交流
约克没明白:“夜莺到处都是,莫非圣城里的是多尔顿那种水平?”
“我不会蠢到在圣城里干谋杀的勾当,小鬼。”暗夜精灵不满地表示。“你的举例不恰当。”
“冒险者夜莺几乎没有高环。”约克夸张地说,“这是种称赞。”
“噢,我明白,反正和你夸赞某人的智慧时不一样。”
“起码我自己相当谦虚。是不是,索伦?”
他们的互相讥讽持续到梦境到来之前。看得出来,尽管一心想着复仇,多尔顿却并没把自己当成职业刺客。而他的对手无论是谁都能友善相处,也不介意与他们发生争执。考虑到强迫话题回到圣城和光辉议会将摧毁当下的气氛,尤利尔没去打扰这段旅程间隙的娱乐活动。他独自回到卧室,在寂静中整理思绪。
这是我的事,他心想,不能假手于人。或许他根本不该同意约克和多尔顿一道前来。他们都不清楚,这是一趟比想象中更危险的旅程……然而他们已经抵达了圣堂。高塔先知要他来这里为光辉议会的代行者解决一个问题,后者付出了什么暂时不得而知。为什么是我?莫非先知大人在我没离开高塔时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尤利尔得不到答案。
碎月神降时,圣骑士团与高塔外交部发生了冲突。使者险些杀掉一位枢机主教——在白夜战争后,尤利尔已经明白为什么爱德格主教会被活捉了,破碎之月分担了绝大部分压力,才让那位枢机主教侥幸活下来。索伦不在身边,乔伊本人倾向于下杀手。即便如此,先知依然认为白之使的学徒是解决光辉议会的问题的最佳人选,恐怕不止是因为尤利尔决定对盖亚教会下手。
在先知眼中,我有什么特别之处?尤利尔很难想不到灵视。在神秘支点的大本营,他时时刻刻都在担心火种的异常会被揭穿。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现在还没产生怀疑。高塔的信使决不可能是无名者,连先知也被乔伊骗过去了。信任是掩盖谎言的最佳手段,它通常会让你自欺欺人。
另一个猜测与他的经历有关。『忏悔录』是寂静学派的目标,而它现在就在使者手上。既然先知大人知道我在微光森林见过梅布尔·玛格德琳,没理由他会忽视黑骑士的出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正在被人注视,尤利尔感到不寒而栗。不,我有什么值得高塔先知持续关注的地方?妖精通晓过去,也不是无所不知。关键在于未来在先知眼中会是什么样子?
尤利尔拉开窗户。
『我劝你不要出去』
指环索伦不是乔伊,学徒不敢倾诉秘密,但他有办法从它嘴里撬出东西。
“探索信息是任何计划的基础。”尤利尔说,“我现在一无所知,甚至不清楚来这里做什么。”这时候,什么也不做就和束手待毙没两样。“你能联系上克洛伊塔吗?”
『不行。圣城是神秘之地,你以为沙漠中这么大的绿洲很常见么?这里的神秘生物比布鲁姆诺特还多。圣骑士负责值守圣堂,事务司下属的治安局与他们没法比』
“也许我正是要找他们。”
『你别不当回事』指环猛地缩紧,勒住他的手指。『猎魔运动后,圣城每天夜里的防卫力量远超白天。夜晚确实不是露西亚的领域,但议会从未放弃将这段时间纳入掌控。要是你实在睡不着,可以去找约克喝酒,反正他从不睡觉,也喝不过你』
好建议。“西塔会在圣堂里受欢迎的。”学徒一本正经地说,“总不会所有人都像矩梯前的那位神官小姐一样吧?”
『你大可以试试』没想到索伦反而不制止了。它的每一笔都透出幸灾乐祸的意味:『最好碰到她。没准她会是你们在光辉议会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
这也算是一种提醒,尤利尔毫不犹豫地将那位女神官排除出了打探消息的人选。直接询问代行者是不可能的,他只希望了解圣骑士戒严的原因。我们在这里遍地是敌人,学徒心想。
索德里亚的白昼来得很快。尤利尔想象过太阳从沙丘的曲线上升起,橘红阴影在背面缓缓折叠的壮丽自然景观,可在圣堂边缘的阁楼里,这样的早晨似乎与往日并无区别。
狭窄窗口镶嵌着彩色玻璃,窗外是神秘造就的宏伟庙宇,砖墙绘以彩饰,屋顶覆盖黄金,鼓座下的六边形方尖塔楼装饰着数以千万计的玻璃装饰,具有浓烈的宗教色彩。圣堂以其庄严肃穆的半圆拱顶和雪白大理石材质成为赞格威尔最具艺术感的伟大景观,即便在索德里亚也称得上独树一帜。圣城不仅是一座光辉灿烂的宗教之城,也是集中了宾尼亚艾欧北部代表性风格建筑的艺术宫殿。尤利尔凝望着晨光中火红荆棘的旗帜,感觉自己在通透的天光下无处容身。
“我宁愿喝醉。”约克抱怨,“不然根本没法休息。这里的光线太强,人们总是走来走去,没个停歇。”
多尔顿一样睡得不好。“虽然状况有区别,但原因还是同一个。”他躲在一只巨大的花瓶后,那里没有玻璃反射的阳光。“你对先知大人的命令有头绪吗,尤利尔?接下来该做什么?”
尤利尔好像回到了伊士曼,当时他和小狮子罗玛及十字骑士艾科尼·费尔文同行,在每一处陌生的教堂寻找线索。与那时候相比,他们此刻的情况还不算糟糕。“我打算去找莱蒙斯阁下。”
“你要逼他说实话?”约克问。“就像在教堂外对付夜莺那样,对不对?”他顿时充满了活力。“好办法!你在卡玛瑞娅战胜过他。如果我们小心谨慎,这没准真能实现。落单的圣骑士更好,毕竟没人想到我们会这么——”尤利尔赶紧捂住他的嘴。
多尔顿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在学徒的指示下去开门。“我们正提到您,阁下。早上好。”尤利尔抢在所有人之前说。
综合考量后,这位圣骑士长是他们获取情报的唯一途径。不过对方直接上门还是出乎了预料。
“没时间继续浪费了。”莱蒙斯不客气地说,“议会不是要你们来度假的,尤利尔。如果对住所有什么不满意,现在就让他告诉我。”他示意他们老实一点。“我会让亚莉处理。”
“他说他喜欢这里。”尤利尔还没开口,多尔顿就替他遮掩了。“阁下。我们是第一次来到赞格威尔,需要空隙来熟悉环境。感谢您的提示。”
“那让我们进入主题。”议会的圣骑士长在圣城戒严期间显然不可能多有空闲。“高塔的先知狄摩西斯大人任命你为高塔信使,尤利尔,他要你带来什么口信?”
尤利尔后退一步。“我正在找。”
“什么?”莱蒙斯皱起眉。
“这是代行者冕下的命令,阁下,先知大人只是让我来这里。”尤利尔指出,“我还没有得到确切情况。”
圣骑士长陷入了沉默。
“这对您来说不是问题。”尤利尔继续说,尽量让自己表现的胸有成竹。这趟该死的旅程就是从一团乱麻扎进另一团乱麻,他必须抓住这个摆脱困惑的机会。什么也不知道的滋味简直比徒步穿越沙漠更难受。
不过莱蒙斯没那么容易上当。“你很擅长欺骗,尤利尔,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有目的。身为神职者,盖亚女神的教义在你身上呈反面体现。”
看来卡玛瑞娅的经历令他印象深刻。“起码我们这次目的相同。”尤利尔装作没听见最后一句,“先知大人的目的我无法揣测,但这不意味着等在这里,答案就会自动送上门来。”他们待在房间里被莱蒙斯找到,只可能是这位圣骑士长存有个人因素。“不妨先从身边找找原因。赞格威尔正在戒严,有这回事吗?”
“恶魔在圣城出没。”圣骑士长提起光辉议会的疏漏时很不高兴,“猎魔运动受到阻碍,清洗进行得不彻底。”他瞥了一眼学徒,意义不言自明。
尤利尔了解猎魔运动的始末,却不觉得庆幸。任谁摊上这档子事都不会感到高兴的。从四叶城的死灵法师到白夜战争,无名者和神秘领域的争斗或明或暗,几乎与他如影随形。
“你们在搜寻恶魔?还是猎魔运动遗留下来的?”尽管早有猜测,尤利尔还是顺着话头接下去。他犹豫要不要坦白。稍有不慎,难得的交流机会就会从口中溜走。小心谨慎。决不能唐突。
“不仅如此。”看得出莱蒙斯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这些家伙的魔法非常诡异,完全没有神秘职业之分。他们在圣城埋下灾难的种子,然后才逃离或被处决。其中最该死的恶魔逃得最快。空境的无名者连你的导师也不敢保证能够拿下,不然这些恶魔领主也活不到今天了。”他犹豫片刻,“一位圣骑士也受到了影响,导致一次重要任务的失败。”
值得一试。“请原谅,阁下。”尤利尔打断他,“是恶魔袭击了那位得到了白之预言的神官吗?”
第五百零一章 条件
“你得出结论的过程很难用反应快来糊弄过去了。”圣骑士长盯着他,“代行者不会告诉你这些东西。”
换成阿加莎小姐在这里,她可能会将自己的推理过程口若悬河地说上两个小时。尤利尔省略她拐弯抹角的引导词和增添悬念的反问句,拿出了对方绝对无法证伪的理由:“我来自克洛伊塔,阁下,并且还曾是‘银十字星’奥斯维德先生的学徒。他教导我的占星术奥妙无穷。”就在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莱蒙斯的指控没冤枉他。
“是卡德尔,他在恶魔袭击后趁机刺杀了玛格达莱娜大人。”莱蒙斯的语气听起来仍抱有怀疑。“玛格达莱娜大人是议会成员,她在两百年前预见了亡灵之灾。有关白之预言……是你的导师告诉你的?”
是你们的代行者冕下。尤利尔昨天初次见到露西亚女神的代言人,他就提到了白之预言。他对他的每个字印象深刻。“差不多是这样。但他可没教我怎么应付恶魔。”对抗水银领主那样的疯子就算了,尤利尔可不想跟着圣骑士团挨家挨户搜索藏起来过日子的普通人。威尼华兹的教训还不够么?经常与检测的神术接触还容易引火烧身。
“圣城的内部问题不劳你费心,异教徒。”莱蒙斯冷冷地说,“我来找你是有别的原因。玛格达莱娜大人是个竖琴座女巫,她在遇刺前就预料到了自己的死期,但我没能阻止谋杀的发生。也许这也在她的预料之内……总之,她给我留下了遗言,里面提到你。”
“我?”
“来自凡人无法触及的云端之上,苍穹之塔的信使。不是你,莫非是那个卓尔?”多尔顿闻言迷惑地抬头。
“好吧,就是我。她知道我会来赞格威尔。”因为先知的命令。“这位玛格达莱娜大人还提到什么?”
“没有了。她说讯息是你带给我们的。”
尤利尔惊奇地瞧了他一眼,不是因为预言的没头没尾,而是他发现莱蒙斯说了谎。“那我也可以告诉您,阁下,得到先知的命令时我正在伊士曼。他吩咐我立刻赶来圣城,没有捎带任何的信件。”
“真有趣。”约克咕哝,“他把你当成一封信寄过来了。”
莱蒙斯审视着学徒:“代行者冕下不会弄错,玛格达莱娜大人的预言也确实应验了。问题只可能在你身上。”
“弄错的是你,圣骑士长大人。”尤利尔指出,“代行者冕下与你的目的不同,他希望我解决问题——目前来看,是玛格达莱娜大人遗留下来的,有关未来预言的难题。”
“你到底是占星师,还是神职者?玛格达莱娜大人生前没解决的谜团又是什么?”
“我一无所知,阁下,只能靠猜。”
“我看你猜得挺准。”莱蒙斯说,“连圣城出现了恶魔刺客、谁遇难了都能猜到。预言事关秩序存亡,尤利尔,你最好不要感情用事。恶魔防不胜防,我有理由相信玛格达莱娜大人的预言和他们有关。”
终于说到重点了?秩序的存亡是个吓人一跳的大命题,尤利尔觉得这位圣骑士长多半在暗示他们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不论先知大人与代行者达成了怎样的协议,他们眼下都身在神圣光辉议会的大本营。“为了安全着想,我们没法离开房间太远。当然,我们的安全无法与秩序的安危相比。”严肃地说出这种话让他颇感有趣,“可就算我用占星术预言,得到的信息也未必准确。毕竟,大人,我对预知到的未来毫无准备。”
莱蒙斯拧紧眉毛:“你想去哪儿?侦测站?”
我更想去穿梭站。“不,离开圣堂很不安全。这里有图书室吗?我必须弄清你们在担心什么,还有玛格达莱娜大人被恶魔刺杀的原因。”圣骑士长都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其他人了解真相的可能性恐怕没有。自然,那女巫本人绝对清楚缘由,关键在于死的是她。
要是站在这里的是其他人,尤利尔的条件决不可能被接受,但圣骑士长有权力放松对客人们的部分限制。“圣堂的部分书籍的确对外开放。”莱蒙斯缓缓开口,“但愿你们能从中找到所需的资料。如果你在信口开河,尤利尔。”他的手掌在阴影中搭上腰间的剑柄。“只要圣骑士团还存在,那你们的生命安全就依然会有保障。但我个人很乐意与你再分胜负。”
神秘度沉重地压在脊柱上,尤利尔几乎抬不起头。他意识到自己与空境之间的差距远比想象中要大,没有乔伊,卡玛瑞娅的奇迹不会重演。在他身后,西塔约克下意识地拔出一截剑刃,又被多尔顿推回去。
“没有如果,阁下。”
圣骑士长哼了一声,拉下面甲。“最好没有。”他雷厉风行地转身带路。圣剑杜兰达尔的银色锋刃转入日光下,在黎明中闪耀。
……
队伍已经集合完毕,莱蒙斯差点迟到。亚莉克希亚在矩梯前等他,芬格站和一名骑士站在她身后,当那人闻声转过身,莱蒙斯才想起自己先前命令何塞取代卡德尔的位置。阿拉贝拉·瑞茜另有任务,不管她怎么试图摆脱,身份上她依然是代行者的门徒。
“你来晚了,长官。”亚莉淘气地说。
“事实上,距离预定时间还有三分钟。”何塞替莱蒙斯辩解。他先前在认真研究手里的羊皮纸。露西亚女神的旨意需写在经过洗礼的古老卷轴上,以免破损玷污。根据边缘的纹章来看,这多半又是圣裁判所清剿魔怪的指示通告。
“有意外情况,长官?”他的爱人挑起一边眉毛。她看上去神采飞扬,让整个圣骑士团都黯然失色。阿拉贝拉神官长的缺席本来意味着部分力量的损失,但她自以为是圣骑士团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莱蒙斯无法狠下心将她扯回现实,他们都知道那段时光不会再来。“不,只是耽误了。走吧。”他驱赶坐骑,迈入穿梭站。何塞和芬格立刻跟上。
亚莉克希亚在原地停留片刻,也跟上了队伍。
索德里亚的边境是一片沙海,起伏峦丘下隐藏着数之不尽的魔怪。这些东西是神秘衍生的异常生物,它们拥有火种却没有智慧,德鲁伊也难以沟通。神秘领域囊括了绝大多数与神秘相关的生命,但即便是守誓者联盟——这个由异族组成的神秘支点也不肯承认魔怪其中一员。它们确实是秩序的神秘生物,这是光辉议会还容忍它们在沙漠生活的唯一原因。
倘若魔怪里也有恶魔,莱蒙斯心想,恐怕沙漠早就被清洗一空了。它们的繁殖能力在神秘度的差距面前没有丝毫意义,连邪龙温瑟斯庞的大军都在秩序同盟面前溃败。魔怪与深渊的侵略者相较,就像枯树枝对比铁器。莱蒙斯当然希望贯彻女神的正义,可他也宁愿对付前者。
“莱蒙斯。”亚莉不知什么时候走在他身侧。他们正沿着城市前方的大路前行,太阳高挂,道路上除了圣骑士外别无他人。神官芬格正卷起羊皮纸,先前通过哨卡时他解开了束带。何塞带着一名年轻骑士到周围警戒,权当没看见亚莉克希亚的动作。“昨晚你没来找我。”
“抱歉,亚莉,玛格达莱娜死了,还有卡德尔的事……我忙不过来。”
“我去看过卡德尔,但柯西恩主教禁止任何人与他交流。”她忧虑地说,“他会离开圣骑士团吗?”
“不会。”莱蒙斯说,“柯西恩主教会为他祛除恶魔的影响。卡德尔只是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所有人都是,他们很快就会恢复正常。要相信你的导师,亚莉。”
“当然。所以玛格达莱娜大人的预言才是主要问题?”亚莉克希亚扶了扶被风吹歪的帽子,她并不像阿拉贝拉一样注重仪态到在衣服上施加神术。“那种东西我们帮不上忙。”
“她给我留下遗言。”
“我们照做了。”由代行者亲自点燃火焰,将女巫的尸体烧成灰烬。
“问题没有解决。她认为高塔信使带来的讯息会决定秩序的命运,但那学徒什么也不知道。”
她的脸色骤然变冷。“你今天早上是去找他们了?”
“预言这类东西他们帮得上忙。”
“光辉议会不需要一个异教徒来影响代行者的意志,莱蒙斯,况且他是白之使的学徒,根本不可能懂占星术。”
“尤利尔也是‘银十字星’的学徒。亚莉,你不能因为白之使敌视他……好吧,起码不能让这种敌视干扰你的判断。他在圣者之战后才出生,成为白之使的学徒还不到一年。”
“他曾让你受了伤。”亚莉克希亚的眼神冷漠得就像在看陌生人,“白之使是我,不,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敌。你不该帮他们。”
“女神教导我们自身的情感不值一提,亚莉,预言关乎秩序。”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如果我为正义宰了那小子,白之使会大度的原谅我吗?”莱蒙斯试图抽出手安抚她,但亚莉克希亚加重了力道。“你以为我们回到了过去,以为我忘记了修道院里的日子?还是说阿拉贝拉·瑞茜让你觉得他带给我们的创伤是幻影?”
“这不是一回事。”圣骑士长皱着眉。
“世界上的每件事都是相互关联的,莱蒙斯。别以为我会像你一样软弱。白之使会付出代价,他会的。我们等着瞧。”亚莉克希亚松开手,驱使坐骑向前飞奔,远远甩开了他。
第五百零二章 解决之道
约克哈欠连天,在梯子上打盹。午后阳光令他迅速入梦。尤利尔只好越过他那节横档,提着一本厚书跳到地上。也许我该逼迫索伦直接解释清楚那些古怪的名词,他后悔地想,而不是让它列出一长段的文献清单。
作为光辉议会发迹的重大事件,白之预言无疑被神官记录在册。玛格达莱娜女士在亡灵之灾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因此这段时期的历史是他们搜寻资料的首要目标。尤利尔看到多尔顿正专注地阅读一部《白昼下的故事》,里面记载的都是黎明之战后的索德里亚历史,或者说,野史传说。我早知道干正经事的只有我一个人。“还要多久能看完?”他问。
暗夜精灵掂量了一下厚度。“到晚上吧?我从两百年前那部分历史开始看的。”他补充了一句:“剩余还有三千多页。”
“进度比我快多了。”尤利尔照着目录在他对面哗哗翻页,“几乎没多少资料提到玛格达莱娜。她是光辉议会的荣誉成员,在书面上却像个透明人。”
“圣堂里可能会有更多线索,比如找到和她相熟的人。连你和约克都能找到莱蒙斯。”卓尔顿了顿,抬起头:“他说的是真的吗?”
“谁?圣骑士长?”
“约克。他说你战胜过莱蒙斯·希欧多尔。我在铁爪城也听说过威尼华兹发生的事,卡玛瑞娅,阿兰沃精灵,还有外交部和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学徒都快忘了多尔顿也算是王族近侍。“但当时王党认为情报有些言过其实了。”
“就是那样。”尤利尔立刻确认,“当时我才转职不久。白……我的导师为了避免我在战斗中丧命,给我留下了帮手。你知道的,索伦,还有空境魔法。”
暗夜精灵扫了一眼指环,“有它帮忙,也许传言没那么多虚构成分。”好在索伦没听见这话。
尤利尔扯回话题:“我想玛格达莱娜在圣堂里也没有多少人了解,她不住在赞格威尔。竖琴座女巫的力量源自奥托,海伦女士是这么说的。而且刺杀发生在城外,当时应该是圣骑士团将这位预言大师接回圣城。”
圣骑士长莱蒙斯对玛格达莱娜也所知不多,否则就不用一大早过来和他们绕圈子了。这是个神秘人物,在外界起码是占星师团体中大名鼎鼎,于所属支点内部却语焉不详。她的记载几乎都与白之预言有关,也因此光辉议会在极力淡化她的存在。
“代行者号称女神的代言人。”多尔顿翻过一页,“却需要借助一个女巫来传递神谕。这个玛格达莱娜甚至不是空境神秘者,白之预言的出现没准存在隐情。”
“更离谱的是,她死前还把包袱推给我。”
“或许,高塔的先知大人命令你来到圣城,正是因为他预言到了玛格达莱娜的遗言?”
他的确考虑过这个可能。但没有可靠的证据,猜测只会为接下来的行动徒增困惑。“这很难判断。”尤利尔说,“老实讲,我对先知大人和竖琴座女巫的预言能力没有确切的概念。占星术是门深奥的学科,竖琴座的巫术也一样,而且他们都获得过预言梦。”多尔顿对玛格达莱娜的预言力量表示怀疑,尤利尔无法反驳。“不过我们可以先假设这个猜测是正确的,给自己做足心理准备……见鬼!”
他忽然站起身,椅子发出刺耳的响动。西塔约克被噪音惊醒,翻身掉下了梯子。“我们找错方向了。”尤利尔合上才打开的书,“不该是白之预言。既然光辉议会有意要掩盖玛格达莱娜,那就决不会将她未曾实现的预言记录在书面上。”
“是这个道理。”多尔顿赞同,“只不过事关光辉议会的机密,恐怕只有代行者才能给我们阅览权限。”
“还有其他线索。我刚刚想到,先知大人和玛格达莱娜女士都是预言梦的获得者。预言梦。梦。”他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重点,“占星师和竖琴座女巫都是命运之神的信徒,预言梦则是命运的投影。有关诸神,有关秩序……”
“……梦境之神艾恩。”西塔约克咕哝着爬上桌子,差点打翻一只水杯大小的玻璃花瓶。“怎么突然提到祂了?”
“这才是真正的线索。”尤利尔告诉他们,“不论先知是否预见了玛格达莱娜女士的死亡和那句遗言,他都会派我来赞格威尔。我可以替她完成预言……写下信件。”原来如此。难怪代行者没有第一时间询问预言。玛格达莱娜不是空境的女巫,却能获得白之预言。“因为我们都是受艾恩眷顾的人。光辉议会指望的是我的梦!”
约克不明白:“什么梦?”
“预言梦。”多尔顿听懂了,“你和玛格达莱娜有类似的能力,尤利尔?”
“事实上,我差得很远。”也就是四小时和两个多月之间的差距罢。『灵视』并非艾恩的赐予,它唯一能起到的作用就是在代行者意识到问题前帮他们逃出圣城。
“所以,你要跟我一起午休吗?”约克得出结论。
“不,现在我要找梦境之神艾恩的相关资料。你也不能睡!这里的书籍简直比克洛伊塔的图书室还多,类型也更丰富,它们来自神圣光辉议会的各个属国。”克洛伊塔在这点上差太远了,而且极度偏科。“我想想,神灵相关的书架在哪儿来着?”尤利尔松开手,桌子上的书就自动飞回了原位。神秘支点的藏书无需管理者费心整理,甚至连查阅都能用魔法走捷径。不过学徒既不会相关的侦查魔法,也不敢打扰那位一大早就被迫营业的露西亚神官。
“在这儿。”多尔顿指了指身后,那里并列着十多排高大的书架,藏书量堪称所有区域分类之最。“我们的工作量增大了。”
约克根本不想动:“要我说,这是在大海捞针,到下辈子也不会有结果。还是西塔的下辈子。”
光辉议会与克洛伊塔不同,高塔的图书室资料与指环相连,可以直接通过二维矩梯‘信箱’索引。尤利尔伤脑筋地想,不知索伦是否拥有侦查魔法。
『不行』指环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否则还用你们这些白痴在这里浪费时间?我直接就可以把相关的书籍位置调出来……这里是盖亚教会禁地类似的地方,属于神秘之地。而不同的神秘之地有不同的规矩,光辉议会禁止我们随意翻找。你还是做梦去吧』它的符文暗淡下去。
“神秘用途广泛。”多尔顿说,“就连伊士曼也会在重要地带布设魔法。”他顿了顿,“我敢打赌,在这里我们没法用魔法。”
虽然暗夜精灵不是罗玛,但他的赢面依旧很大。换作尤利尔安排外人进入家门,他也不可能毫无防备。只有约克挑衅地拔出剑,试图用行动来证明推论的对错。一点火星从剑尖冒出来,突然他手边的向日葵猛扭过头,带动花瓶里的水喷了他一头一脸。
“该死的!”西塔叫道。尤利尔和多尔顿在书桌另一头乐不可支。
“别在书架边玩火。”暗夜精灵揶揄,“连向日葵都知道这点。”
“我没能躲开!”约克懊恼地说,“我在这里没法变成元素状态,真见鬼。魔法完全不听掌控。”
尤利尔意识到了此地的限制,他刚刚没看到约克的剑刃上有魔力流动,连恶魔的火种在这里也不敏感。这似乎可以利用。要知道梦境之神艾恩的恩赐不过是乔伊遮掩他的本质的谎言,他根本没法解决玛格达莱娜女士留下的未解之谜。能够指望的唯有『灵视』,然而他们身处圣堂,尤利尔不敢乱用魔法。
在藏书馆中,危险仿佛大大削弱。人们在这里没法实现魔法,神秘之地自有其规矩。
“尽快找书吧。”多尔顿将那本厚重的《白昼下的故事》放在身侧,它没有飞走。“时间不早了。”
“再多时间也不够用。”约克抱怨,“你见过歌咏之海,多尔顿,应该知道从里面捞一根针有多难!”水汽被他的体温蒸干,看来一些魔法还是能够正常运作的。西塔毕竟传说是露西亚的造物,建造者也许考虑到了会有来自闪烁之池的客人罢。
“我讨厌海。”多尔顿回答。尤利尔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在六指堡的废墟前他面临过同样的困境,时间的步步紧逼让学徒脑子转得飞快,侥幸没在河边留下一生的遗憾。我又错了,时间从来不是问题。
“光辉议会的神官都疯了,他们不该只收藏露西亚的福音和赞美经文么?”约克抄起最近的书,向同伴们展示它的封面。“‘自然神秘规律性灾害与诸神信仰关联的猜想’。多新鲜啊!要是里面没提到破碎之月,我就拿它点烟花。”他扮个鬼脸,打开来翻阅目录。
尤利尔从他对面抽出另一本书。
“‘命运的三色堇——’”读出书名时,他难以克制地打了个哈欠,“‘——梦境投影’。”
第五百零三章 代行者的召唤
多尔顿不禁转动目光,看着尤利尔手中的浅绿色书皮。对于同伴突如其来的好运气,约克的反应更大:“这些书不会都是提及梦境之神的吧?”他跳过桌子,在尤利尔旁边的架子上翻动。“投影?难道也有破碎之月?”
“不,它的意思是梦境里的投影,不是把梦境投影到现实。”尤利尔解释,他突然像是得到了艾恩的神启一样困得睁不开眼睛。
暗夜精灵注意到他的状态:“你怎么了?”难道真的是预言梦?可尤利尔是白之使的学徒啊。
关于梦境之神艾恩,多尔顿所知不多。廷努达尔崇拜战争之神诺克图拉,接受灰烬圣殿的指引。他甚至见过大圣座。那是在焚烧头发的时候,族人们跪在灰烬前祈求恩赐,祈求点燃火种的战士们保卫家园,祈求死亡带走恶魔。他们的祷告声与灰烬一同在火焰前盘旋,大圣座站在云井边缘,目光却投向虚无的黑暗。
如果诺克图拉真的给予恩赐,人们的愿望也不会实现,祂乃是战争之神,能够带来的唯有纷争。多尔顿还记得自己嘲笑凡人的懦弱,他的同伴出言赞同,讥讽他们失去了掠夺的勇气。地下世界是残酷的生存竞技场,龟缩的胆小鬼会饿死或被猎食,因为能吃的东西总也不够。灰烬圣殿给予族人能在黑暗中发芽的种子,可神秘种族间最快的收获方式仍是互相厮杀。这么看来,没准这正是我们被神眷顾的体现。
“算是……占星术的副作用。”尤利尔坐回对面,精神萎靡不振。他将那本书丢给西塔约克,自己把头埋进了手臂里。“发发慈悲,二位,我必须休息一会儿了。”他仿佛整整一月没有合眼,声音在低落的瞬间消失。
“轮班喽。”约克没再打扰他。
多尔顿还在想梦境之神。预言梦。竖琴座女巫。在潮声堡他见过“命运女巫”海伦·多萝西娅,并见识到对方的预知能力。然而高塔女巫第一次给他的是一句含糊的警示,不是完整的未来。当多尔顿再次返回城堡,他得到的第二个预言就是与梦有关。大名鼎鼎的预言梦是占星师的招牌,玛格达莱娜死后,光辉议会无人能代替她,只好求助于克洛伊塔的占星师们……
……但先知送来了尤利尔,白之使的学徒。克洛伊塔作为七支点之一,还是伊士曼属国,命运集会的成员对多尔顿来说并不是秘密。罗玛的导师“艾恩之眼”比尤利尔更适合接替玛格达莱娜的任务。
若是从安全角度上来考虑,白之使亲自来到赞格威尔才能说有把握,尤利尔甚至没有跨越亡续之径。莫非他真能对付莱蒙斯?除了无名者,根本没有神秘生物能忽视环阶与空境的差距,这是不可能的。
排除下来,多尔顿发现一切的纽带还是预言梦。海湾战争呼应红之预言,玛格达莱娜看到的是什么预言?暗夜精灵随即想起她是被恶魔刺杀的,不禁又把注意力放在了无名者身上。在重重保护之下的光辉议员都死了,尤利尔也不会安全到哪儿去。就是这样。预言梦也不是随便就能获得的,多尔顿提醒自己,尤利尔只是有梦境预言的天赋,无法预见想预见的任何东西,况且这本就和高塔使者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他还是对德威特·赫恩的下落耿耿于怀。
约克的提议非常合理,他们轮流在书桌边等尤利尔休息,另一人到书架前搜索新的典籍。当看管书架的神官赶他们离开时,尤利尔还是没睡醒,多尔顿和约克只好把他架回房间。
“这下咱们都扯平了。”佣兵得意洋洋地说。“我们互相见识过对方的狼狈模样,相当公平,露西亚都不会有异议。”
他指的是那次在四叶城酒馆里的拼酒。多尔顿作为宫廷侍卫时,向来鄙视饮酒作乐,劳伦斯·诺曼爵士也禁止手下在酒馆醉醺醺的留宿,但仍有很多骑士受不住诱惑。德威特曾打算给他和英格丽证婚,承诺在宴会中倒满第一杯酒。千年前的记忆,如今不值一提。
藏书无法带出,搜索工作就此陷入停滞。多尔顿整理已发现的资料,在索伦的指示下排列顺序。西塔佣兵却坐立不安,好像担心自己体温把沙发皮革烧穿。看得出来,约克很想到外面逛逛。起先还有多尔顿阻止,后来一名神官来敲门,希望带领暗夜精灵见面代行者冕下。
“你确定他说的是卓尔?”佣兵不满地询问。
“即便你是西塔,也不能质疑代行者冕下的命令。”
“听不出来,大人?我当然不会质疑代行者的命令,我是在质疑你的听力状况。”
露西亚神官很容忍西塔,因为他们是女神的造物。不过闪烁之池自从圣米伦德大同盟解散后,就再没有派遣使者来到赞格威尔。西塔的女王是与高塔先知“黑夜启明”、寂静学派“第二真理”并列的圣者,她带领西塔成为了守誓者联盟的一员,而光辉议会在两百年前才被承认为神秘领域的七大支点之一。
“别制造麻烦,约克。”多尔顿说。这个年轻西塔一时半会儿改不掉冲动的毛病,但眼下他只有这么一个能信任的人。“尤利尔还在休息,你得等他醒过来。”
“我会顺便问问他梦到了什么。”还好这小子没再折腾。
尽管多尔顿替神官解了围,他全程也没给暗夜精灵好脸色。你当然不能指望所有的露西亚信徒都像约克一样刨除种族偏见看待别人。他们迅速、无声地回到圣堂正殿前,比进入圣城时的各种转折快了无数倍。代行者冕下并非空境之上的圣者,但也不必由环阶的神官来担心其安全。暗夜精灵更好奇对方为什么要见他,因为尤利尔的梦?他还没醒过来呢。
现实的发展却与想象偏离得太远。
“你来自廷努达尔?”代行者开门见山地问。
“我的族人以故乡为名字,大人。幽暗之角乃是阴影中的獠牙,廷努达尔人都这么说。”
“你们当然不是人。地下生物里最多只有亚人族,由灰烬圣殿的大蜥蜴们领导。纳萨内尔,你是否属于其中的一员?”
“所有来自地下的神秘生物都属于圣殿,大人,受灰烬祝福过的神秘者才是战士。”其他都只是软弱的上不了战场的家伙。最开始多尔顿深信不疑,直到他在宾尼亚艾欧见识多种多样的神秘职业,以及这些职业技艺带来的繁荣。可惜灰烬圣殿不能这么做。他们没有太阳,只有破碎之月。
“你来到地面上,卓尔,来到克洛伊塔的属国并在那里定居。”代行者不耐烦地指出。“而且是在圣者之战后。灰烬圣殿与你的旅行地点有关吗?”
他怀疑我是夜莺?多尔顿觉得自己听明白了。“不,大人。早在离开地下世界前,我就与圣殿毫无关联。”
“这么说,你对如今的灰烬圣殿一无所知了?连云井也不清楚?”
“就是这样。”云井是地下世界的不祥之地。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地下世界发生什么事了么,大人?”
“你的故乡是露西亚光辉的遗弃之地,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代行者哼了一声,“好了,既然你选择留在克洛伊塔,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高塔先知多半早有准备。”他挥了挥手,示意暗夜精灵离开,仿佛在对待一根烧尽的火柴棍。
等到多尔顿结束这次明显是对方心血来潮的会面时,尤利尔已经睡醒了。他神情倦怠,脸色苍白,梦游似的靠在一张摇椅上,看起来像是被人从床上硬生生拖起来一样。约克在他对面滔滔不绝,谈论他从书上刚看来的故事,其中大部分是与白之预言相关的。能在记住那些字句后将其立刻用于骚扰别人,也许是冒险者西塔的独特天赋。
“代行者找你干嘛,多尔顿?”见他推门,高塔学徒问道。“发生什么了?是和我有关吗?”
“不。”暗夜精灵回答,“是有关灰烬圣殿的问题。”
“灰烬圣殿?”尤利尔皱起眉。
“云井是秩序的边界,也是地底世界通往宾尼亚艾欧的道路。也许他以为我是夜莺。”
“你真是吗?”约克似乎挺期待。
“当然不。灰烬圣殿对宾尼亚艾欧没兴趣,虽然地下世界缺乏生机,但作为战争之神诺克图拉的信徒,我的族人将来到地面视作懦弱的逃避。这里光线太强,人口太多,并不适合地下生物生存。我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觉得有什么地方需要改变。”
“那你为什么来伊士曼?”
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直接原因是,我在那儿待不下去了。西塔与光辉议会都信仰露西亚,也没见你们走到一起。”多尔顿希望尽快掠过这个话题,不是因为有秘密,只是单纯没什么好说的。当你自己就是生活的全部时,选择开启一趟漫长的旅行并不奇怪。“你休息得怎样,尤利尔?”
高塔学徒揉揉肩膀。“荒诞虚幻的梦。对我们没有任何帮助,连放松精神都做不到。”
“没关系。”约克说,“在我们找到做预言梦的窍门之前,你最好多睡几次,没准就成功了呢。”他估计是想独自溜出去玩。“如果有发现,我们就把你叫醒。”
尤利尔不上当。他将指环取下来放在桌面上,符文依次亮起,索伦苏醒过来,不怀好意地在西塔面前乱飞。
“下次我在布鲁姆诺特请客。”学徒迅速入梦。
第五百零四章 专业人士
血红的浪潮迎头打来,将他淹没在水中。血一样的鲜红液体汹涌灌入鼻腔、喉咙和耳孔,钻进肺叶和胃,最后浸泡脑子。他的骨头好似一锅炖汤里漂浮的萝卜和土豆块,体温用于烹煮肌肉。幻象如此真实,教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在醒得快。
拉森把自己从观景台里拉起来,才意识到这次他的记忆没有完全丢失。他记得自己怎样进入魔法,又在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当然,中间部分依旧得通过艾恩之眼观看,但他隐约留下印象,觉得它们很熟悉。
这次没有导师帮忙,命运的倒影反而清晰多了。拉森边浏览自己的梦境,边抓起旁边送牛奶的布朗尼小棕仙补充能量。等到闹钟响起,萨宾娜按时来敲门。
占星师小姐提着一只篮子。“厨子说没有花生酱了。”她拿出一大块点缀樱桃的乳酪,掀起盖帘时,还飘出一股鸡肉的香味。“纯柠檬汁在这儿。”提到这个,萨宾娜的小眉毛都拧到一起了。那是一块凝固在杯底的奇特胶状物质,她用手指弹了一下杯沿,固体果汁立刻熔化,咕嘟嘟溢满了玻璃杯。
“谢谢。”拉森喝下一口,顿时精神一振。“你还带了鸡翅?”
“我正好要给罗玛送夜宵,老师,只有这些,没多带。”萨宾娜畏惧地盯着他的喉咙回答。
拉森把牛奶递给她:“让她喝完。”
“请别再吃棕仙了,老师。”她只瞄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再骗它们来送点心,很快所有棕仙都知道这里有来无回了。我的观测任务只完成了一半,还得在休息时间跑上来送饭。”她突然笑起来,“罗玛给你起外号,老师,她说你的称号应该是‘布朗尼杀手’或者‘妖精之墓’。全是她说的。”
“棕仙可不等于所有妖精。”尽管学徒多次抗议,他还是容易顺手吃掉送餐妖精。这都怪厨子,他们没法把蛋糕做得像棕仙一样可口。“有些妖精像人一样高大。”
“大妖精都是神秘生物,不是布朗尼这样的食物妖精。真正的棕精灵也不能吃。”
“也许你该成为海恩斯的学徒。”
萨宾娜摇摇头。“神秘植物和生物学没有占星术有趣。”
梦境的影响很快被食物抵消,萨宾娜到底没给他留下鸡翅。拉森将梦境从头到尾观看了几遍,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红之预言像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在夜里频繁到访,他想忘记也难。
大占星师按照计划去找先知。
长廊寂静,唯有风声。当他推开会议室的门时,正巧与房间里的人四目相对。高塔先知穿着他最干净妥帖的圣者长袍,黄金怀表垂落在胸前,一条深蓝宝石连缀而成的束带围在腰间。他右手捧着一件奇异的物什,拉森说不出它有什么形状或色彩,但能感受到其上拥有的无法忽视的生命活力……和不可思议的巨大压力。一块石头,他心想,一块神秘度在我之上的石头。想必是先知珍藏的神秘物品,而拉森年纪尚轻,因此连见都没见过。
除了在黎明之战时期流传的画像上,拉森从没有见识过高塔先知有这副打扮。“胜利者”维隆卡带领圣者们和整个诺克斯神秘领域驱逐邪龙时,先知才这么全副武装过。
导师立刻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并要他在门外等着。拉森尽全力克制,才没急迫地重重带上门。
“您没看时间?”导师走出门时,他还因惊吓而抱怨了一句。
“我的怀表被我暂停了。”先知毫无愧疚地说明。他此刻两手空空,那块古怪的石头被留在了会议室。
“我给过您另一块正常的表,老师,海伦也给过。只不过它们从未派上过用场。”拉森叹了口气。
“下次我会注意的。你没发出一点声音,但要是别人可不妙。”比如罗玛或泰伦斯,噪音在他们身上就像呼吸一样存在。会议室并非禁地,他们都可能打断里面的神秘仪式(当然有魔法能封闭室内,问题在于高塔的先知很少那么做)。“亚布纳之种相当稀有,浪费它们简直是犯罪。”
“那东西叫亚布纳之种?它是神秘物品?植物?”即便不翻笔记,拉森也确信自己没听过相关的名词。
“如你所见,一块该死的石头。”
“活着的石头?”
“圣瓦罗兰曾认定万物都有生命,连石头和空气都有,区别只在于它们获得希瑟女神恩赐的多寡——相较生物,石头泥土的生命力太少,便被人们视为死物。”先知告诉他,“如果套用自然精灵的生命力学说,在亚布纳之种面前,我们才是死的。”
荒唐的说法,恐怕是先民时期流传的迷信。不过拉森对那块小石头的感官得到了印证,它确实是个非同凡响的玩意。“一颗生命之种。”
“但永远不会发芽。我一般把它当成神秘物品来用。”
“我能记下来吗,先知大人?”
“最好忘掉。我可不想让更多人分享我的宝贝。”尽管根据“亚布纳之种”的神秘度来看,有资格分享它的人在神秘领域一只手都数得出来。先知打开黄金怀表,低头手调里面的指针。“仪式无需我主持,不过会议室得暂时封锁。拉森,记得提醒我们的事务司总长,他最近忙得找不着北。”
“还是圣卡洛斯的事?前几天他还向我抱怨统领的手段太粗暴。”
“教他当心,背后中伤可是会倒霉运。不过外交部的确总给我们的总长大人添麻烦……噢,小声点,别给他吵醒了。”先知眨眨眼睛。“仪式最好在他放下戒备的时刻启动。泰伦斯和我讨论过神秘仪式和秘仪之间的区别,我们一致认定将前者提升到后者的地步,欠缺最多的是神秘的稳定性。秩序既固定又千变万化,本质仍是神秘……”他不知怎的谈兴大发,完全忘记了先前的提醒。
“还要多久,大人?”拉森问。“最近因为守誓者联盟的内战,很多神秘材料都缺乏来源。维持里面仪式的材料充足吗?”这也是艾罗尼请他代为询问的。据他本人所说,接近会议室就让他感到极度不适。事务司总长“风暴颂者”是比白之使资历更深的大占星师,对法则和神秘度的敏锐远超拉森这样的新生代空境。
“顶多再坚持两星期,到时候就会缺了。不过没关系,我们有新的材料来源。”
“在哪儿?”未来?
“赞格威尔。荒凉沙漠中往往会诞生奇迹。”
拉森吃了一惊。“露西亚的信徒居然会跟我们做交易?”简直像是他们的女神在夜里冒出来了。
“玛格达莱娜死了,拉森。光辉议会失去了唯一的命运使者,他们只能向我们求助。”
“可占星师没法代替玛格达莱娜,她和海伦也不同……不会需要我去一趟圣城吧?”高塔先知当然不会亲自去。“什么时候?我得准备——”
“我已经派人过去了。传递命运信息的工作自然得交给专业人士,我们年轻的信使在上星期就启程了。”
奥托在上。“尤利尔?”
“还能有谁?”
前些天那孩子的确回来过,但拉森没碰见他。“怎么回事?”他下意识提高了声音,“那个职位……”
“……是我给他的奖励没错。”圣者不以为然,“但不意味着那是个虚职。他会把工作漂亮的结束,顺带欣赏一下索德里亚的风景。”他摸摸胡子。“况且这是为了他的导师。神秘度落差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连我也得借助亚布纳之种完成仪式。”
“你这是诈骗,大人。”拉森毫不留情地指出。
“胡说,少给我扣帽子。这些东西本来该由艾罗尼考虑,与光辉议会的交涉也是外交部的职责。眼下……是特殊时期,我们没法再独善其身。尤利尔的使命早晚会在诺克斯实现,这是命运早已决定好的,但不是现在。不。不能让他这时候添乱。”
先知针对尤利尔的未来做过预言,拉森毫不怀疑。只不过即便是在自己的学徒面前,他也没有透露与此相关的半点消息。红之预言导致的白夜战争刚刚结束,要是先知真不想让尤利尔参与到随时可能发生的混乱中,就不该给他信使的职位。
“就算让我去圣城,您也不能选择尤利尔。我们都清楚他在碎月神降时干了什么。”恐怕代行者不会欢迎他。
“你不明白,拉森,赞格威尔对你才更危险。玛格达莱娜死后,光辉议会需要寻找新的命运使者。别急着质疑,你根本不了解狂信徒能为信仰作出什么事来。尤利尔有他注定要完成的使命,在此之前无需我们多插手。”
“预言不是一成不变的,老师。”
“不能改变的预言没有任何意义。这点不用你提醒我,小子。”狄摩西斯哼了一声,“我们就是干这一行的。”
第五百零五章 次要信息
“没有结果。”尤利尔叹息一声,“我总是反复做同一个梦。当然,这很不寻常,但那个梦属于过去。”
“过去?”
“它是发生过的预言梦。”也许他该保密,可不知是圣者的疏忽还是怎样,他们没让他签订保密的契约。毕竟预言已经实现,寂静学派结束了它。“有关海湾战争的红之预言。就是因为这个预言梦,我们才必须找到罗玛。她是预言的一环,事实也证明是如此。”要不是她提前耗尽了德拉布莱亲王积存的索维罗魔药,吸血鬼没准真能掌控痛苦秘仪、成为空境之上的神秘生物。
“罗玛把预言告诉我了。”多尔顿不是很意外,“她明知道自己会有危险,仍然选择跟随命运。”一阵迷茫从他脸上掠过。“只为了弥补她犯下的过错。我做不到。没想到她有这种勇气。”
“胆子小的人不敢离家出走。”尤利尔没好气地说道。
“我上次没见到她。”约克表示可惜,“不过通缉令上似乎出现过这位狮人小姐的照片。”
学徒装作没听见。
“海湾战争都结束了,预言梦也随之过期。”暗夜精灵说,“尤利尔,你既然能接受红之预言,就说明你确实可能完成玛格达莱娜留下的任务。”
尤利尔可没这么肯定。接触红之预言是在银顶城的教会监牢里,当时他濒临死亡,在虚与实之间徘徊。不过换个角度来看,这确实佐证了一件事:『灵视』可以接收预言梦,足以替代艾恩的祝福。可照实说,他对这个火种魔法的掌控并不熟练,虽然目前还没有露西亚神官发现他的秘密,但继续在光辉议会的眼皮底下故技重施,他们早晚都会遭殃。“恐怕只能看运气。”
“预言不就是在碰运气?”西塔说出他的见解,“世界上的占星师成千上万,但高塔先知只有一个。光辉议会失去了玛格达莱娜女士,还得向苍穹之塔求助。”原来他一直为此耿耿于怀。
“预言梦的获得者不一样。”多尔顿指出,“只有受梦境之神艾恩祝福的人才能接收到。我猜罗玛的导师‘艾恩之眼’阁下就是其中之一,这很明显。玛格达莱娜比高塔更早获得白之预言,无疑也是这样。梦境预言是最准确的预言,几乎必然会发生,人们从梦里得到的细节也极为丰富。”
约克拍拍手里的书,调过来给同伴们展示:“这一段,喏,是不是这里?好像是笔记。”段落边缘有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和多尔顿描述的内容一模一样。“是玛格达莱娜女士摘抄的?也许她曾将这本书随身携带。”
“干得漂亮,约克。”好运气说来就来,尤利尔打起了精神。由于这本书是通用语写就,三人抛弃了其他藏典,一同翻阅这本《预言未来梦境的预言》。
『……逻辑和因果,是决定命运的一种途径。寻常事物无需魔法,稍作推理便可获知未来轨迹……』
『智慧生物也可主动引导,在线性时间的条件下,通过现在确定未来。请注意,这种方法决定的未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多重因素的影响,当我们界定阿克罗伊德系数时,必须严格按照神秘度的成分进行考量……』
“这都是些什么鬼话?”西塔嘀咕了一句。尤利尔和多尔顿保持沉默,但明显他们表示赞同。
不过学徒还是咬着牙看下去。一遍理解是不可能的,在纠缠索伦挨个弄懂那些古怪名词前,好歹得先将第一遍读完。
『……预言梦是命运的映射,因为凡人无法观测到命运本身。任何人都无法预见预言梦境,就像我们没法捕获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东西,比如自知之明。往往需要它亲自找上门,人们才会察觉到它的影响。』
词句富有哲理,可惜他们不是来书里找教训的。尤利尔耐下心继续读。
『……由此可见,预言梦的出现需要两个必要条件,其中之一是显然奥托的垂怜,另外则是幸运的凡人自身。在命运面前,我们代表的远非是单薄个体,而是所有秩序生命。大同盟的协议规定我们彼此互助,其存在序列等同秩序本身,意义难以估量……守护艾恩的眷者,即守护诺克斯的未来。微小的祸患往往是导致倾覆的诱因,不能任其发展……』
“你可真重要。”约克打趣,“玛格达莱娜在重重保护下被人刺杀,先知大人怎么会让你呆在外交部的?”
尤利尔还没说话,多尔顿就先替他回答了:“答案是明摆着的。他就算让你一只手,你也打不过他。”
“不就是高环?很快我也会攒够魔力了。倒是你,这里可没有暗元素。”
尤利尔让他们到一旁互相揶揄,自己将书页翻到最前。“这是圣米伦德大同盟时期的书。”
“千年前的典籍。”
“先民似乎对诸神颇有研究。”多尔顿说,“我先前也找到一册。那是本魔法书,文字则是第三版魔文。”鉴于这位暗元素使在魔文领域的渊博学识,尤利尔和约克在学会辨认“艾恩”和“梦境”这两个词汇后,把找到的魔文书统统交给他查阅。
西塔约克自然负责由露西亚神文撰写的书册,不过那些书里少有提及其他神灵,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诺克斯的信仰神秘莫测。你们清楚诸神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吗?”尤利尔想起表世界的盖亚。“诸神不再干涉凡人,那一定是震动神秘领域的转变,人们该记录并流传下来才是。”
约克摇摇头。“不。诸神的逝去是漫长的过程,并非一蹴而就。当时神秘领域的联系不如现在这么密切,凡人有不同的信仰……我们将黎明之战前的祖先称为先民,与战后的人区别开来,正是因为邪龙温瑟斯庞的入侵彻底改变了诺克斯人的生存方式。”
“如果先民各自为战。”尤利尔立刻发现了新的问题,“命运给予秩序生灵的启示怎么传递到整个神秘领域?”
“也许奥托也会挑选聆听者罢。”约克耸耸肩,“闪烁之池多半会有先民时期的记载,不过他们不会给我看。”
“成年人才能保守秘密。”多尔顿告诉他,“灰烬圣殿也一样。甚至只有暗夜精灵能成为神官,因为我们的族人很少,而且在神秘道路上的天赋更强。圣殿没有专门负责预言的占星师,大圣座观摩灰烬,获得启示。我想先民也有自己的预言方式,既然不是邪龙入侵那样的大灾变,我们也没必要相互沟通。”
“有道理。可是灰烬?这能看出什么?要是他瞎编会怎样?”约克饶有兴趣地问,被多尔顿瞪了一眼。
“你是说弄错了吧?”尤利尔缓和气氛,“高塔培养占星师,就是从教导学徒如何解读星象开始。当然,未来如果不以预言梦的形式体现,再优秀的占星师也可能解读失误。”
“没错。”多尔顿移开目光,“凡人聆听神谕,真相也会听出谎言。”
“请原谅这个连自己族人怎么预言未来都不清楚的冒险者西塔,多尔顿,我的族人对我真是太苛刻了。”西塔的道歉还算诚恳,“谎言是构成凡人的一部分,我们没法摆脱。”约克把书翻回原位。“没准连诸神也会撒谎呢。”
“我只希望这本书的作者说得都是实话。”尤利尔忽然找到了关键词,“看这儿。”他先前就隐约觉得会在书里找到有用的线索。玛格达莱娜女士重视这本书,不大可能只因为它记载了艾恩祝福,它必定储存了一些他们用的上的知识。“仪式魔法。”
约克把它们读出来:
“理论上,获得预言的清晰度和完整度取决于无穷无尽的变量,任何在其中占比的细节都会影响效果。但预言梦在稳定性方面远高于其他提示。奥雷尼亚的首席星象师狄摩西斯曾对秩序变动的轨迹作出预言,并将出现在帝国东南黑木郡的神秘现象引为论据……”
“什么东西?再往下一点,你们看的位置不对。别去读注解。”
“注解?”西塔惊诧地重复,“下面那些才是。字小得跟汗毛似的,简直是存心找茬。”他凑近瞧了瞧,“还是一种没见过的文字。说真的,这我一点也不意外。”
“那是诺恩语。”多尔顿用手肘将他顶到一边,“第三版魔文正是由其简化而来的,我可以试着读一读。”
“有时间的话。”尤利尔不得不伸手牵引他们的目光。“我们现在急需控制梦境的方法。理论和历史意义重大,但眼下没必要关注。行行好,伙计们,能不能先干正事?”
等他们回到客房,蜡烛已经全部更换。尤利尔听到一个年轻的侍者散播西塔吃蜡烛维生的谣言,差点直接笑出声来。好在约克没为这上去澄清,不然西塔独特的餐饮口味恐怕就会坐实了。他的同族万一知晓源头,不用魔法尤利尔也能预知到对方的悲惨未来。
第五百零六章 深层(一)
虽然无法带出藏书,但不妨碍他们将关键资料抄写下来。这么积攒了四五天,尤利尔已经获得了一抽屉的厚厚稿纸。他在桌子边分门归类,指环索伦则寡廉鲜耻地搜刮它的数据库里没有的知识。出于对其作风出处的考虑,尤利尔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代行者将神秘材料都给你了?”多尔顿皱着眉问。
“没错。而且加量了两倍。不过临走前他威胁我第四天早上没给他答案,就把我们统统赶出圣城。”
“你有把握吗?我可不想睡沙漠。据说白天的沙子有多热,夜晚的沙子就有多冷。”约克曲起腿坐在窗台上,窗户实在太小,他的后颈不得不贴在玻璃上,于是在说话间还给自己变形。“书本有时也会骗人。我从来不知道仪式魔法会需要五叶冬!”
“事实证明,你不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多尔顿挖苦道。他随即扭头对尤利尔说:“只要你不把这些神秘植物一次性吞下去,那就问题不大。三分之一的剂量只能轻微致幻。”
“我说的是仪式魔法的效果!不是怀疑这些东西会吃死人。”
“高环的神秘生物没那么容易死。”
“蜥蜴和人类有区别,伙计。不过尤利尔,你怎么还不开始?”
我还真以为你们会争论出个结果来呢。尤利尔决定下次将他们晾在一边吵个痛快。“这些都是辅助,关键在于控制意识。仪式魔法仅仅是先民用来在恍惚时集中注意力的,根本不稀奇。”他告诉两个神秘生物,“很多对意志力有要求的神秘职业在就职时也会用到这个仪式。索伦甚至携带着一份成品。”指环索伦正将魔药精确地分成三份。它闲了这么久也该干活了。“事实上,我们拥有四次机会。”
“那我们能再待上四天。”约克说。“没准还能有机会到赞格威尔逛一逛,回去我就在考尔德老大面前有的谈了。”
“我没机会问你,多尔顿。”学徒抱歉地说,“不然可以顺带补充一下你的毒药。”
“不用。”暗夜精灵不在意,“诅咒才是我的毒药。”自从读完那本《预言未来梦境的预言》,他的心情似乎就好转了很多。
尤利尔随即才意识到对方犹豫的缘由。为了找到艾恩祝福的相关书籍,他不得不用『灵视』在可能性中搜索。这导致他头昏脑涨,根本没法清醒的与同伴们共享必要信息。好吧,约克说得没错,谎言是构成人的一部分。说到底,还是我的秘密太过致命。多尔顿和约克出于对他的信任而来到圣城,也会因目标的不同而分道扬镳,可能时间就在不久之后。
尤利尔也没资格要求他们留下来,希望推翻盖亚教会的是他,另两个人与此毫无关联。诸神在上,他们本不该趟这趟浑水。但他无法开口,他知道自己不能贬低约克和多尔顿的好意。
学徒只能寄望于『灵视』。
关上卧室门后,索伦不再沉默:『你哪儿来的胆子欺骗代行者?他是露西亚的代言人,圣城的最高统治者』
“诸神已逝,索伦,你忘了吗?连约克都这么认为。他是西塔,露西亚的造物。代行者原本依靠玛格达莱娜取得女神谕令,或者他自己编造。灰烬圣殿的大圣座还能从余烬里窥视未来,光辉议会唯一的预言家却死了。他们有求于我。”
『那也不是你来和他讨价还价!这太愚蠢了』
真正愚蠢的是来到圣城。“如果代行者冕下察觉到我的欺骗,他也只可能将我们撵走。先知大人与他的约定我不清楚,不过多半也会终止。”
『你最好祈祷不会发展到那种程度,学徒』
“当然不会。睿智的格森先生,半点可能都没有。他不会发现异常,那本书里只有一个仪式魔法,而我根据其效果找到了更多。神官会调查我们看过什么书,甚至挨个找到我翻看过的炼金魔药配方和仪式魔法基础……整件事根本没有引起怀疑的漏洞,他们不会了解真相。”因为我们也不知道。尤利尔需要用『灵视』得到预言,这里谁会知道怎么掌控恶魔的力量?
光辉议会肯定了解他们的敌人,但现实中的尤利尔与无名者完全不相干,除非玛格达莱娜复活给出预言,不然没人能将他们联系到一起。
『可你拿了蝉蜕,还有满月』
“露西亚的神术魔药居然起这种名字,挺难置信的不是么?”
『你从哪儿知道这东西的?连效果也一清二楚……藏书室不会给你开放他们神术相关的书籍』
索伦的怀疑很有道理。满月魔药似乎是女巫的造物,但它其实属于露西亚的神术体系。魔药能够极大程度的安抚魔力,保持火种稳定,甚至对火种的创伤也有微弱疗效。议会使用它让神官在夜间施展的神术不受影响,一般在重要仪式和精密实验时才会消耗,尤利尔则有其他用处。
这玩意在圣堂里也非常罕见,涉及火种的魔药都罕见,索维罗只是特别个例。“没准是你告诉我的,索伦。”
『你没用它』
“我?那太浪费了。我可用不着那东西……但埃兹先生需要它。”
『看不出来,你也没傻到底』指环顿时来了精神,『可惜我们不了解神秘度落差』它连反驳学徒瞎编都忘了。
“回去记得到装备部更新自己。好了,能请你替我守夜吗,睿智的格森先生?”但愿我能一次成功。否则今夜他别想休息了。
尤利尔躺下来,启动『灵视』。事实证明,没人察觉他在圣堂使用恶魔的魔法,就像在高塔一样。
疲惫使他迅速入眠,仪式魔药则在学徒沉入梦境的瞬间将他唤醒。令人沮丧的是,睁眼是一片深红波浪。又是红之预言。他到底怎么才能摆脱这里?
感受和自我是如此清晰,意味着魔法的确起了作用。但血红的预言纠缠不放,一切都是白搭。由于过分清醒,尤利尔发现自己离开这里都困难。这毕竟是『灵视』,不是真正的预言梦。也许他转醒后会发现时间只过了一秒钟,但也可能像在银顶城教堂那样。那一次他睡了很久,命运的触角连接他的魔法,使得『灵视』变为混合预言梦和未来梦境的奇异状态。
没别的办法,尤利尔心想,得先找到乔伊。
他身处的水域比最初来到时平静,波浪里也没有杂物。随波逐流是与生俱来的天赋,游泳则是神秘职业的馈赠。尤利尔跟着水流游了一段,在一处熟悉的河湾潜入水下。这些或许不是真正的水,他的呼吸就像在空气中一样丝毫无碍。
河面下的景物更丰富。白骨像鱼一样游动,残肢断臂飘忽起伏,他耐心地等待着漂流而来的尸体,或者干脆往上游一段。
第一个出现的仍是穿长袍的老人,似乎是位六指堡的贵族。他看起来有种古怪的熟悉感,没准我还在伊斯本爵士的庄园里见过。尤利尔稍微向上浮,目送尸体漂向下游,它背后的伤痕已被河水泡得发白。也许他在洪水摧毁六指堡前就死了,尸体被冲入河道。
等了近五分钟,第二个人才顺流而下。
这是个独腿的中年人,皮肤要么腐烂,要么被浓酸腐蚀过。他的右腿保留着断裂时的模样,截面平整,也没被水泡烂。尤利尔认出那是一道剑伤,凶器的刀刃锋利得足以切开骨头。他胸膛的伤口较难辨认,尤利尔凑近仔细观察拳头大小的创口,却只能想到钢筋和参差不齐的断木头。
接着,他松开手,让尸体漂走。
尤利尔多次回到这里,但都没有这一次清晰。仪式魔法令他在梦中保持清醒,足以发现许多隐藏的细节。这些尸体都向下走,他凝望独腿人的背影,它们最终会到哪儿去?血红的歌咏之海?还是堆积在狭窄河道?学徒咬紧牙关,打了个寒颤。
第三个也没有变化。长发的女人尸体,四肢被浸泡得大了一圈,依旧显得骨瘦如柴。尤利尔一手按住她的肩膀,一手试图拨开海藻般的长发,但突然她朝前一窜,几乎整个人抱住了学徒。他吓得寒毛倒竖,尽全力将尸体甩开。
等尤利尔惊魂未定地拉开距离,才发现女人背后有另外一个人。是本该第四个到来的水手,他还握着三叉戟,女人的头发在挣扎间缠在尖头,被兵器齐肩切断。学徒看见女人暴露出来的脖颈上有一道细长的伤口,那应该是一种纤薄刀刃留下的痕迹,轻轻一道就足以致命。她是被夜莺谋杀的,他意识到。紧接着尤利尔发现她的轮廓似曾相识,不禁因震惊而瞪大了眼睛。
“玛奈……桃乐丝?”
女人的尸体当然不会回应,可尤利尔看着她短发包裹的面孔,越看越像那个修道院里请求他寻找儿子的修女,那一头长发也令他想起在篝火镇初次见面的模样。学徒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每一滴血都凝成了冰,他僵硬、麻木,完全透不过气来。
河里出现的都是死人,而且并不都是死在六指堡洪灾中的人。尤利尔惊恐地想,如果我不去找乔伊,他也会死在那里……
尸体静悄悄地朝下游漂流,去往未知的深邃水域。
第五百零七章 深层(二)
下一个就是乔伊,梦境的锚点。尤利尔犹豫了片刻,却转身去往下游。他的心跳犹如擂鼓,手指缠绕着发丝,跟随玛奈向前游。两具尸体像一对情人般依偎,逐渐成为水波中的一团阴影。尤利尔远远坠在后面,不敢接近它们。
越向下游,血水越冷。也许根本不会有终点。这是虚幻的河流,就像破碎之月的黑月河一样……而他正是因此决定向前。尤利尔追寻着阴影,逐渐失去了目标。他看到更多影子,更多白骨和残肢,更多不知从何而来的尸体。他全都不认识。我在一条死人河里游泳。尤利尔避开那些影子,它们也无视他。说到底,不过是些尸体,它们不会像食尸者一样动起来,也不会睁开眼睛。
但尤利尔无法假装自己全然无畏。事实上,这条河令他恐惧万分。尤利尔在战场上杀过很多人,可这不是他害怕尸体的理由。见鬼。水里有不同寻常的东西,未知的东西,充满恶意。可他找不到目标,这些都是梦境的成分,梦里出现什么都有可能。
视野逐渐黯淡,光线更加微弱。尤利尔向上浮,试图远离黑暗。金雀河最终汇入歌咏之海,而这条血河通往的海洋似乎永无边际。想到自己正在深入没有尽头的深海,尤利尔就感觉心脏一阵抽搐。
他漂浮在水中,回头朝后看。
只有陌生的尸骸……
尤利尔继续上浮,破开水面。一侧卵石河堤距离他仅有十码,苇草偶尔牵绊住骸骨。他仍在熟悉的梦里。但当他看向河面时,精神又猛然紧绷。河心完全失去了色彩,漆黑一片,可黑暗中并非与其他河段相同。
夜空闪烁着群星,交错的光辉如同冠冕。破碎之月是天穹的珍珠,静静安置在梦境世界中央。漆黑涡流无声地搅动,里面深不见底,不断有扭曲、零落的人影卷入其中。
祂似乎向他投下空无的一瞥。
有一瞬间,尤利尔内心的恐惧到达了顶点。他感到窒息和僵硬,热量从身体里无可挽回地失却,灵魂之焰也骤然将熄。只是一个梦境……但太恐怖、太迷幻。这不是凡人能够抵达的神秘之地,他必须离开这里,否则必死无疑。
只有绝望之人能轻蔑对待死亡,尤利尔不在其中。但他恐惧、颤栗、心神动摇,却反而咬紧牙关潜入水底。
水流并未因搅动而湍急,足以让人游到两码之内。接近漩涡时,尸骸变得密集。黑暗吞噬白骨和干瘪的血肉,吐出肮脏的黑色泡沫。它们像墨汁一样在鲜红河流中扩散,尤利尔绷紧肌肉,几乎要抽筋。他压抑住反胃拨开一个人的肩膀,生怕它们突然回头扑上来。
这些是破碎之月的祭品,尤利尔意识到。梅米被他们送出了卡玛瑞娅,但碎月依旧默默积蓄力量,准备着下一次复苏。但除了约克,他们没人可能活上一千年。到时候由谁来阻止祂?威尼华兹或将陷入永夜。
玛奈的尸体出现在眼前。密密麻麻的骸骨挤在一起,像是清晨在站台排队的劳工企图搭上一班超载的公交车。她的头扭向一旁,手肘木偶似的翘起,顶在水手尸体的肋间。后者的三叉戟上挂了一团乱糟糟的头发,活像一面漆黑旗帜在波纹中舞动,召唤出更多尸骨。连四叶城被食尸者屠戮时的景象也没有此刻这么诡异莫名。不管漩涡下是什么,他都不愿进去一睹真相。
尤利尔强行摆脱恐慌的影响,试图将玛奈拉出来。根本没有用,白痴,她的尸体埋在铁爪城外的修道院里,以仇人的头骨作为供奉。这里不过是梦,虚假的世界。他边拽她的肩膀边想。
突然之间,好像拔出了水槽底的塞子似的,涡流猛然爆发出引力。尸骸的壁垒迅速坍塌,搅入混乱的水流。尤利尔在拉力陡增的片刻松开手,但却来不及游向远处。黑如墨汁的波浪拉扯他的全身,学徒奋力抵抗,可仍逐渐接近狂暴的涡流。也许我该下去看个清楚,反正这只是梦。这念头一闪而逝,最终还是恐惧占了上风,压倒了愚蠢的好奇心。
或者没分别。河水越来越冷,尤利尔的抵抗越来越费力。他扭过头,玛奈的尸体根本瞧不见了,也许她早已消失在漩涡中。是我看错了吗?那只是一个轮廓与桃乐丝近似的女孩,并非是她本人?投入漩涡后,他就能知晓答案。
一具尸体被水浪卷挟,撞在尤利尔身上,将他推入漩涡。学徒顿时失去了方向,只能跟随涡流旋转。黑漆漆的水域成了颠倒混乱的世界,他的视野空无一物,耳膜只能收纳自己的心跳。不断有东西与他发生碰撞,尤利尔恍惚间察觉自己在旋转中下降,即将进入无底的深层……
……直到一双手将他拖出漩涡。那是一双死人般冰冷的手臂,肩肘被钢制甲胄覆盖,七芒星闪闪发光。尤利尔支持着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梦境里乔伊的尸体,锚点顿时粉碎了『灵视』。
结束了。学徒头昏脑涨,缓缓睁开眼睛。“索伦?现在几点——”他的话卡住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太阳升起,夜晚不知何时已经过去。混杂石灰的水坑积蓄在道路中央,空气里飘散着焦糊玉米、煮烂绿豆和新鲜马粪的糟糕气味。这是城市的气味。赶集的男女、游窜的孩童、推车的摊贩像一条泥泞的河在石砖墙壁间缓缓流淌蔓延。他们和天空一样都是灰蒙蒙的,与梦境的色彩迥异。昨夜刚下过雨。
他站在一处陌生的街道前,一辆马车风驰电掣地飞奔而来。某个红头发的女孩从身侧跑过,盲目地冲向对街。两者都没有减速,好像要在这条窄街上分出个高下来。尤利尔下意识拦住对方。刹那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露丝!”一声惊恐的尖叫在身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全然陌生。我是在梦中吗?
尤利尔此刻的感受不亚于在表世界的站台上等来一班幻影似的浮云列车。
“谢谢。”另一个女孩穿过人群,冲向学徒。先前的孩子还在尤利尔的手臂后挣扎。她俩的五官看起来挺相似,可给人的印象完全不一样,尤利尔迷茫地打量了她们半天,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发型上。
“露丝……诸神在上,谢谢您……这孩子根本……啊——!”她简直像是在城市里看见了一头龙似的,惊慌失措地再次尖叫起来。“你看得见我们?”
活见鬼,我又不瞎。但尤利尔没急着反驳,他环视一周,观察身边行人的表情。“看起来,确实是这样。”人们都在做自己的事,一点也没注意这边险些发生的惨剧。马车经行处,他们自顾自地分散开来,踩上彼此的鞋子,而马蹄和车辙此刻早就消失在街道尽头了。被称作露丝的女孩不再朝前扑,于是尤利尔松开手。“其他人看不到你们。”
“这是,呃,神秘。”第二个女孩一把抓住露丝,不安地解释。“多谢您,大人,但我们该走了。”她完全不想在学徒眼前多留,而那个傻傻地往车轮下冲的女孩露丝乖巧地拉着她的手,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离开了,全程一句话都没说。
的确是神秘,按正常状况他应该在圣堂的客房醒来,而不是这条陌生的街道。尤利尔还记得血河尽头的漩涡,顺流而下的尸体,那双冰冷的手,以及闪烁的七芒星。我应该醒了,可我这是在哪儿?
他尝试朝对街走去,希望找人询问情况。这里都是繁忙的行人,不大可能回答他的问题。一个挑水的女人在墙根下休息,尤利尔刚开口,她就提起水桶走了。这并非个例。他随后又问过面包师、劳工、铁匠学徒和卖螃蟹的女人,还到提供酒水的吧台前询问侍者,他们统统不理他,甚至没看过他一眼。什么理由都无法说服尤利尔了,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些人眼中也是不存在的。
只有两个人看得见他。
寻找两个红发女孩不太难,她们的踪迹其他人视若无睹,在学徒看来却十分明显。尤利尔在大街上爬围墙,没人来阻止他。很快他站在了屋顶,屋子里的人根据声响抱怨老旧瓦片。当他挤过人群,拨开推搡的争吵者时,他们因彼此突然爆发的力量而大打出手。我是这座城里的幽灵,与环境格格不入。
好在他也不像在血红梦境中一样。神秘度和魔力没受影响,只有誓约之卷不在身上。问题出在『灵视』上,只要尤利尔一打算窥视未来,他就感到头疼万分。没有誓约之卷,他的魔力根本不足以再次发动这个恶魔的魔法。
她们正在一棵白蜡树下停留。小巷子里,露丝追着一条流浪狗在空地上绕圈子,她的姐妹——应该是姐妹,但学徒无法分清年龄——在水井边休息。
尤利尔从一侧屋顶跳到树上,“两位小姐。”
听到头顶有人叫自己,女孩差点一头撞上树干。但她没有直接逃走,而是惊恐地尖叫:“快下来!”
第五百零八章 战火
“你不能把它弄坏了。”她看起来快哭了,“求求您,别这样。”
“对不起。”尤利尔赶紧跳下来,“我不知道这棵树对你们意义重大。我不会碰它,你别哭。”
“你保证吗?”
“我正在这么做。”他朝她走近一步,但远离了树干。女孩犹豫了一下,站在原地没跑。“你是四叶领人?”尤利尔说。他更改了通用语的几个音节,贵族与平民的语言虽是同一种,但一开口就能听出分别。教堂需要孩子们朗诵赞美诗,于是教他们神文和上等人的话,并禁止他们口出恶言。简直是一千年前的往事。
南国独有的亲切话音有效安抚了女孩的精神。“是的,先生。”她渐渐镇定下来,“我们来自四叶城。”
“这里肯定不是四叶城。”女孩没回答。小心。绝不能操之过急。“那是你妹妹吗?她看上去很容易……碰到危险。你们太小了,不该到处跑。”
女孩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树冠。“我们正准备回家。”
“你们自己?”
“我能照顾露丝。”女孩不安地反驳。在尤利尔面前,这话可没有多少说服力。
“她叫露丝?小姐,我能这么称呼她吗?”
“我们不是什么小姐。”她脸涨红了,“怎么称呼你呢,先生?”
“尤利尔。”总算有点成效了。这孩子警惕得过分,时刻想着溜走。“我猜你知道我有问题想请教。”
“噢。”女孩的眼睛看着水井。她的姐妹放弃了追那条可怜的狗,同手同脚地向树荫跑过来。这下学徒终于发觉她有点不对劲了。
“你们不属于这里,对吗?”尤利尔在露丝接近水井前把她拉开,以免对方失足掉落。“露丝?”那女孩毫不畏生地抓住他,于是学徒抬高手臂,让她在上面咯咯笑着荡秋千。
另一个女孩错愕地望着他们。尤利尔注意着她的神情,一旦她表露出不悦就立刻保持距离,没想到她反而靠近了一步。“你——”
轰然巨响淹没了所有声音,尘土像夏日的暴风雨一样劈头浇下来。白蜡树的高大树冠上窜起一阵浓烟——先有烟再有火,火势迎风拔长,蔓延到他先前落脚的屋顶。卷曲树叶和烧焦枝干在烟尘中倾泻而下,尤利尔在巨响迸发的瞬间捞起两个女孩朝旁边一跳。他的动作轻快得像是从树梢摘下一串葡萄,女孩们尖叫着落在地上,仅仅被灰尘弄花了头脸。
“看来这棵树看得见我们。”尤利尔嘀咕了一句。他扭过头,“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这不是我们的梦。”露丝茫然地坐在地上,她的小姐妹却哭起来。“我没法回去了!”
梦?“我们得暂时离开这儿。”尤利尔看到火势绵延,白蜡树发出哔哔剥剥的爆鸣,即将在烈焰中倒下。他拉着两个小姑娘回到小巷的出口,却立刻刹住了脚步。
大街上到处都是奔逃的人,两辆马车堵塞住拐角的通道,两侧则燃烧着火焰。一伙骑兵正在路中央来回冲杀,他们身披简易皮甲和锁甲,手里的长枪却是铁器,此刻已被鲜血染红。这些人追赶着逃亡的人,而且不紧不慢。卖螃蟹的女人被砍下头颅,一个骑兵在她的推车里挑拣。三个人骑马戏弄一个男人,他先是左冲右突,最后在包围中跪下求饶,掏出了自己的所有钱财。一杆长枪扎透他的脊背。大多数骑兵都在砍杀当地人,他们不下马,用长枪戳刺尸体,寻找垂死和装死的人。当他们扫荡完整条街道,弓箭手放出火箭,点燃尸体堆和稻草屋顶。火焰窜起来,但没有白蜡树冠上那么快。
战争的爆发全无预兆。在此期间,没人注意到尤利尔和他手边的两个女孩,他也无法冒着让她们受到伤害的风险尝试阻止屠杀。尤利尔将她们的脸按在怀里,眼睁睁地看着火焰逐渐连成一片,映照得半边天空橘红如晚霞。
他抱着她们来到坍塌的水池边,这里好歹没有尸横遍地的惨状。然后学徒将露丝放在一块石头上坐稳,抓住另外那个女孩的肩膀。“这是什么地方?他们又在和谁打仗?告诉我。”尤利尔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但她的确被他吓着了。“别怕,他们打自己的,你很安全。”
“这里是梦。”她急促地喘息了片刻,“我来找姐姐……她在这个梦里,醒不过来。”学徒感觉她反过来抓紧自己的手臂。“我不知道怎么会打起来!对不起,我不知道!救救我们!求你……原本不是这样……”她哭起来。
老天。尤利尔发现自己的问题没一个得到解决不说,还得先安抚这个小姑娘。“别哭。”露丝也紧张地跑过来,她居然是姐姐。学徒赶紧让姐妹两个互相抱在一起,以期缓解妹妹的情绪。果然,在意识到安慰自己的是傻笑着的露丝后,女孩迅速擦掉了眼泪。
不能刺激她。“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小姐?”
“希塔里安。”她压着嗓子回答,“希塔里安·林戈特。”
“那我叫你希塔里安。”尤利尔拍拍她的肩膀,“希塔里安,这些人都看不见我们,对不对?”
“对。”
“一瞬间都不能?侦查魔法也不行吗?”
“不行。”希塔里安绞着自己弯曲的红头发,“我们不属于这个梦,所以梦中的一切生命都视我们不存在。”学徒想起那只被露丝追赶的流浪狗,它只是在空地里打转,压根不理睬她。很快露丝就觉得无聊了。“但我们可能会被……其他东西影响。”
“我明白。”人看不到但却会被物质影响,这反而证明了他们此刻确实是存在于这里的。什么样的梦境能这么泾渭分明?露丝不用说,希塔里安毕竟是个小女孩,她的说辞多半是某人告诉她的借口。“既然这里是梦,你们要怎么醒过来?”
“露丝没法清醒,这不是她的梦,她被困在这里了。我是用魔法进来的,通过那棵树。”
“现在它剩下焦炭了。有其他办法吗?”尤利尔瞧了一眼露丝,这个漂亮的女孩专心致志地咬着指甲。他决定将关于她的问题放到后面。
“我不知道。领主大人让我找到白蜡树,这样才能回到现实。可我只找到一棵。”希塔里安哭诉,“现在我也被困在这里了,是吗?”
“不。林戈特小姐,你只需要找到另一棵白蜡树。”我需要找到什么?活见鬼,他都不知道怎么自己来这里的。显而易见,不是所有人都能通过出口。露丝·林戈特被困在了这里,虽然她本人没有概念还玩得挺高兴……但尤利尔必须回到现实,假如这真是一个梦的话。他不禁回忆起停在那棵树上时的感受,希望有所发现。
“我找遍了城市。”希塔里安说,“真的只有一棵。”
学徒回过神。“那我们就去城外找。”
“……我没出去过。”这提议令她退缩。
“战场的确危险。”不用骑兵们发现她们,一块巨石、一辆马车都能给两个女孩造成无法克服的障碍。也许弓箭手不会特意瞄准她们,但流矢依然致命。梦里的伤害会成真吗?这里不是『灵视』,尤利尔不敢肯定。反正最好别去尝试。“不过危险影响不了你们,希塔里安,我向你保证。”
她吸吸鼻子。“你是守夜人吗?”
夜间巡逻的城防队骑兵?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不是。”尤利尔敏锐地察觉他们对这个名词有不同理解。否决没法给她安全感,他只好另辟蹊径。“你知道盖亚的十字骑士吗?他们会保护你这样的小孩子……”
希塔里安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尤利尔说不下去了。莫非这孩子和玛奈一样受过教会的伤害?他曾绞尽脑汁,希望削弱盖亚教会的公信力,而今却突然发现这个目标并不遥远。“……但也可能把你们卖掉。”他咳嗽一声。“当然,不是所有的神职者都这样,可你们最好小心。伪信徒侵占了女神的殿堂,他们会得到制裁。”
他的手臂一沉,被露丝拽住。“姐姐。”希塔里安没法制止她,不禁苦恼地皱起眉。
“来吧,希塔里安。”尤利尔说,“去找你的白蜡树。睡太久对身体不好。”
这座城市里正发生一场屠杀。没有治安官,没有城防队,平民被屠戮,贵族被俘虏。骑兵们在城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尤利尔从某个正在强-奸女人的士兵腰间夺走铁剑,将他的脖子砍断。头颅掉到女人胸前,她吓得大哭大叫,却偏偏看不见尸体后的学徒。
没用,他心想,你无法和她交流,你帮不了她。带着希塔里安和露丝已经是极限,尤利尔只有两只手。城里的人与他们不同,他也杀不完这么多骑兵。说到底,这是他们的战争,不是我的。
“城门在东边。”希塔里安指明了方向。
尤利尔将滴血的剑刃抛下,拉起两位林戈特小姐,头也不回地向东前进。
第五百零九章 追击
城门聚集着骑兵队伍,没有旗帜、没有徽章,更没有高头大马上神气活现的指挥官,很难说他们属于某一方。放眼望去,这些人比佣兵还良莠不齐,甚至有人缺胳膊少腿。一时间,尤利尔竟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入侵者还是战俘。
“那些骑兵是从哪儿来的?”学徒问。
希塔里安摇摇头。“我没见过。”
“好吧,那我们在哪儿?我是说,梦境里的位置,明白吗?”
“这里是莫尔图斯,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我们从没出过城。”
尤利尔没听说过,这不奇怪。他敢保证宾尼亚艾欧上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地名他都不了解。在寻找希塔里安和露丝前,尤利尔尝试过确定自己的位置,结果发现这里别说报刊了,连一张像样的纸都看不见。
这好歹也是一种收获。他心想,一个比伊士曼四叶城更加落后的地方,即便有城镇的规模,内里看起来也就和银顶城差不多。唯一令他侧目的,就是当地人交流用的通用语要比伊士曼人标准得多。莫尔图斯听起来很接近大陆南部的风格,难道这里是布列斯塔蒂克?
算了,无关紧要。骑兵和城镇不干他的事,他最好先去找能离开这里的白蜡树。
城门早已大开,被两架断裂的云梯攻城车堵死。人们只能从一道狭窄的缝隙离开,宽度仅供两马并行。入侵者迅捷地镇压了整座城市,但他们并非打算占领它。尤利尔看到士兵牵着绳子,一串哭天抢地的莫尔图斯人被拴在一起,缓缓挤出城门。
露丝差点冲过去拽绳子,希塔里安及时拉住她。放她们在这里很不妥,可尤利尔无法想象自己背着两个十一二岁的女孩要怎么爬过城墙,只好在后面等着。“别去看他们。”他叮嘱。
“没关系,尤利尔,我知道他们变成了奴隶。”希塔里安低声回答。也许她没有看起来那么稚嫩。诺克斯是神秘世界,尤利尔却总是以貌取人。“我们不会有那样的待遇的。”
“是的,无需担心。你们生活在四叶城,特蕾西公爵的确不会让敌人攻破她的城墙。据说她是伊士曼最伟大的军事家之一,仅次于克罗卡恩一世。”
“我们不住在那里了。”希塔里安犹豫着说。
“是吗?”该说什么?“炎之月的时候,城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搬家再正常不过了。”我自己不也一样?来到诺克斯后,布鲁姆诺特比四叶城更像尤利尔的家。“是受到亡灵影响了吗?”
“不,不是。是我们待不下去了。”
四叶城作为公爵领的主城,生活成本自然也是南国首屈一指的。尤利尔在表世界可没有在诺克斯这么好运,他每天筋疲力尽,也只能勉强不饿死。诺克斯的凡人与表世界没区别,尤利尔完全可以想象林戈特姐妹究竟怎么会待不下去。老实说,她们的父母能把姐姐露丝养大都很不容易了,就连贵族也经常把有缺陷的孩子遗弃在修道院。“如果你醒了,露丝怎么办?”
“露丝?”
“你姐姐。恕我冒昧,希塔里安,我想她没法独立生活。你走后,露丝由谁来照料呢?没人能看见她,也没人会帮她。”还会有像我一样的人来到这里吗?尤利尔觉得答案似乎不用猜。
没想到希塔里安摇了摇头。“她很安全……我是说,姐姐她从没在城里遇到过危险。”
除了被马车撞之外。尤利尔想了想。“神秘能力?”
“就是这样。”希塔里安突然抬头瞧了他一眼,然后又迅速低头别开目光,好像他的脑袋会发光似的。这不是只有雄狮阁下和罗玛能得到的待遇么?我真是不讨孩子喜欢。
他明智地终止了话题。神秘力量。一个年幼又有缺陷的女孩拥有神秘,哪怕在神秘支点都不大可能。尤利尔没见识过点燃火种,但他也知道那是需要大量准备和复杂步骤的危险仪式。索伦曾用点燃火种失败的后果来吓唬他,那并不是谎言。
好在尤利尔的火种没反馈给他任何异常。猜测毕竟只是猜测。不管怎么说,林戈特姐妹不会是水银领主那样的家伙,露丝不必提,希塔里安甚至可能不是……她一直照顾着姐姐,这在诺克斯可不常见。尤利尔为此深感欣慰。难怪她会对十字骑士抱有恐惧,我不该再提他们,过程顺利的话,最好连神术也不用。
刚刚转换身份的人们被拖出了城,期间士兵处死了几十个企图反抗的人。尤利尔感到希塔里安握紧自己的手臂,不去看堆积的尸体。队伍里不乏林戈特这样的小女孩,被人拿鞭子驱赶。她们当然会哭,尖叫着向每个人请求帮助,却一眼都没看这边。如果希塔里安受不住内心的情感煎熬而开口,尤利尔觉得自己会上前去阻止,但他等待了很久,希塔里安始终一言未发。
她的眼睛里有种奇特的骄傲神采,比对奴隶们的同情更夺目。
“我们走吧,尤利尔?”
学徒没理由拒绝。他牵起女孩的手掌,光明正大的跟在队伍尽头。泥地上还有死人留下的血,这个梦几乎和现实没分别。使者告诉他,现实就是你在梦中合眼。他现在的确有些分不清了。
城外是荒芜的黑土路,大半的骑兵和俘虏都在这里。有个打瞌睡的士兵在马鞍上撑着旗帜,那是一块辨不清色彩的破布,上面根本没有图案。尤利尔皱着眉头望着它,突然直觉身后有人盯着他瞧。
“白蜡树!”希塔里安欢呼起来,手指着一棵盛开白花的高大树木。它有一根低矮的粗枝,树皮满目疮痍、疤痕累累,好像有人拿它磨过刀似的。“在山下!尤利尔!我看到它了。”位置还不算太远。莫尔图斯城外的地势成波状起伏,野草低低的覆盖土地,最近的森林也在六百码外的低地上。
他们当然可以直接跑过去,但尤利尔认为骑马更快。奴隶的号哭和伤员的哀鸣一齐蔓延,这真的是梦?他暗自决定醒来后去查布列斯塔蒂克帝国的疆域里是否有莫尔图斯这个地方。“骑马过去,会吗?”学徒一握住马缰绳,坐骑的主人就再也找不到它了。
希塔里安的动作很谨慎,她姐姐就大胆多了。尤利尔只好与露丝同骑。两匹马飞奔下山岗,他却越来越忐忑。要是我不能通过白蜡树离开,或者重新在血河里醒来……担心这些让他愈发觉得自己身处的世界就是现实。
希塔里安比他们早了两百码,她在树下小心翼翼地落地。毫无疑问,要不是鞭子抽打,马儿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背上还有骑手。她在树下呆了一会儿,忽然又跳又叫,冲他们挥手。
箭矢破空的声响迅疾接近,尤利尔抱着露丝跳下马鞍。木箭钉上草地,魔力收缩,瞬间爆炸。木屑混合着炸开的泥土兜头打来,撞击在神术屏障上。希塔里安尖叫着坐在地上,她面前的金色屏障也撞上了一支箭。庇护所同时在两处展开,现在他做到这点还游刃有余。恐怕希塔里安会被神术吓到,但总比没命强。
战斗的突发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袭击者位于山岗上,周围的障碍太多,看不清面貌。他在坐骑上刚抽出下一支箭,其他士兵就已经百箭齐发。飞矢燃烧着火焰,犹如红雨席卷,神秘度随魔力的连接猛涨,很快追上了尤利尔。他终于知道莫尔图斯是怎样陷落的了。
“快离开!”他对希塔里安吼道。白蜡树就在她身后。
“可他看到我们了!”希塔里安尖叫,“露丝会死的!”她对姐姐的魔法也不敢尽信了。
箭雨经过了最高点,开始朝下方坠落。尤利尔已经带着露丝赶到了树下,箭矢上的火苗让他不敢往森林深处跑。而在山岗上,莫尔图斯的城墙前,骑兵们开始冲锋。
不能让他们靠近。“……保持距离对你有好处。”尤利尔低声说,他向前伸出一只手臂。
森森寒气驱散火焰,冰晶在半空凝结,呈现出对称的六角形状。雪白的壁垒平地拔升,如同飓风在海面卷起的巨浪。火矢冲入霜冻的波纹,迅速变得迟滞、沉重,最后带着黑烟掉在地上,成为无害的杂物。
“快离开!”尤利尔头也不回地呵斥,“别担心露丝。”他也希望林戈特姐妹都能离开这里,在敌人面前保护她们的难度眼下大大增加了。骑兵已经快到近前,见到『孤傲礼赞』的神秘效果后,最先发现他们的袭击者后发先至,几乎赶在了最前。冰霜后他的身影仿佛一块扭曲的烟雾,还在不断放大。“快走,希塔里安,我会把露丝藏起来。”
希塔里安还没反应过来。“他们怎么会看到我们?”她喃喃自语,“这不对劲……忏悔录应该会遮掩……”
忏悔录?尤利尔正要催促,忽然女孩的声音消失了。他转过头,看见一只被漆黑钢铁覆盖的手臂将希塔里安拖进了树干,女孩只剩一条小腿在外面。
第五百一十章 梦的结束
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尤利尔希望自己带了武器,但周围只有树枝和石子。他考虑过和露丝骑马逃跑,最后断定这样于事无补。发动『灵视』的魔力统统被他用来保护白蜡树,连自己的死期都看不到。算了,现在指望未来有什么用?
更何况,糟糕只是对我而言。林戈特姐妹不会有事,她们或许就是秘密结社的成员,起码露丝是这样。此刻她欢呼着跑过去,被黑骑士随手一拍脑门,晃晃悠悠地抱着树干睡着了。胆战心惊过后,尤利尔发现她的存在感正逐渐削弱。
“你不该来这里。”不死者领主说。
没错,我自己也不想这样。问题在于没人在乎我的意见。尤利尔尽力往好处想,起码他面前的不是水银领主拉梅塔。“我的魔法出了岔子,阁下。”
亡灵骑士逼近了一步。他不高兴,显而易见。“别对我撒谎。梦和梦是不同的,有些梦境无法通过神秘构筑通道。无名者的力量乃心灵之声……但你走得太远了,只会迷失方向。”他的警告里有股寒气。
“我并非故意,阁下。”尤利尔觉得自己牙关打颤。你怎么啦,学徒?在海湾战争中你没见过恶魔领主?这只是个梦而已。现在你是高环,应该比先前更自信不是么?这只是个梦而已……诸神在上……神秘度的提高反而令他感受到更多东西,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我现在就离开。”他恼恨于自己的示弱,但恐惧萦绕不散。这只是个梦。梦。
即便早有预料,碰到树干后,尤利尔站在原地时依然觉得慌张。他没像希塔里安一样消失,这扇门不对他开放。可我上哪儿去找另一条路呢?难道我已经迷失了?尤利尔低头看到脚边酣睡的女孩露丝,好歹她的安全不用担心了。
“离它远点。”指的是那棵树。
黑骑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魔法塑造的屏障后。山岗上,攻陷了莫尔图斯的骑兵已经冲到近前,高举兵器。他们的身影在霜痕中犹如魔鬼。
“没脑子的白痴。”他低骂一声。不死者领主伸出手指敲了敲坚冰,白墙如中巨锤,轰然溃散成雪花。
为首的骑兵是那名袭击者,尤利尔通过他的眼神认出来。他抛弃了弓箭,抓着一杆长枪冲锋,摆出要把他们穿在枪尖上的架势。他的皮甲凌乱散碎,头盔的面甲还剩半截,露出两只射出纯粹残忍目光的蓝眼睛。他看得见我,学徒意识到,也看得见露丝。他正为即将杀死我们而感到愉悦。
黑骑士离他最近,但骑兵对他视若无睹,直到他一剑斩断前马腿,在动物痛苦惊慌的嘶鸣中将骑兵拖下鞍座。鲜血喷在冰霜之盾的碎块上,栽倒的马儿朝侧面滑开,与尤利尔擦身而过。血腥味呛得学徒反胃。
空境的神秘度像一座凭空出现在所有人头顶的大山碾压下来,冲下山岗的坐骑们集体悲鸣,几乎把骑手掀下背去。对付恶魔领主可不比打下莫尔图斯城容易。当先赶来的骑兵原本在奋力挣扎,但黑骑士的铁手套牢牢攥住他的脖颈,随后一剑砍在脸上。
剑刃劈开面甲,卡在鼻梁和眉骨间。骑兵的头盔碎成铁片,脑袋垂向一边,停止了呼吸。黑骑士松开手,尸体掉在碎冰间。
尤利尔看到他被覆盖鲜血的脸。这个人似乎有些不一样。他看得到我们,结果招致了杀身之祸。下一个是我么?这话尚未出口,学徒就感到眼前一黑。裂纹霎时遍布了黑暗世界,缝隙里透出天光。
尤利尔猛然睁开眼睛,手脚失控,从床上滚了下去。他的剧烈反应把指环索伦吓了一跳,从桌子上飞起来,符文不稳定地闪烁着。
『非得把睡醒弄得像食尸者复苏吗,尤利尔』索伦抱怨,『还是说你在梦游』
这可真称得上梦“游”。尤利尔觉得头疼得厉害,他感到手指间存留的寒冷冰屑,魔力则在誓约之卷的帮助下迅速恢复。不,不止是梦。那一瞥终止了危机,黑骑士不可能追到圣堂来。他到底怎么醒来的?一切都不真实。
『你睡傻了吗』索伦不耐烦了。『梦见邪龙温瑟斯庞了?快说话』
“锚点。”他无意识地说。
……
“梦。”恶魔领主低语,“愚蠢的渴望。”几息之后,尸骸的鲜血化作烟雾消失。世界颠倒失序,在色彩斑斓的光线和烟雾中重归宁静。黑骑士把露丝·林戈特拎起来时,她还在轻轻地打鼾。能够不在乎任何事情的人是值得羡慕的,她的梦会怎样?这是贪婪的念头。他带她离开森林前的白蜡树,回到城墙后。
莫尔图斯重新变成繁华的和平城镇,等待着下一次战火的袭击。它的城墙布满焦痕,但好歹还在高地上屹立。这是梦中的城市,也是一切噩梦的起源之地。这里没有救赎。
……
『所以,你保持着仪式神秘的状态经历了两个没什么用的预言梦,花去一整晚的时间不说,连精神都没得到半点的休息。我该夸你精打细算吗』
“第二个不是预言梦。应该是某个魔法……”恶魔的魔法。“总之,我的梦境碰巧与它联系到了一起。先前从没有过这种情况,我想是仪式魔法改变了梦境的某种成分。”
『听上去你只是做了个噩梦。你在布鲁姆诺特见过不死者领主,他把你吓坏了。别急着否认,尤利尔,他和水银领主完全属于两个境界,即便神秘度都算作空境。至于无家可归的少女嘛,也许是你到了该找老婆的年纪』指环差点又被蜡烛命中。
“我会记得带你去炼金物品店找配对戒指的,索伦,感谢你的关心。”
『我在认真分析,白痴』指环装模作样地强调。『想想看,如果你真的是在预知梦里,怎么会被吓得突然醒过来呢?你知道艾恩祝福的拥有者每次做梦都会接受大量的命运信息,直到在梦里昏过去为止吗?瞪什么眼睛?每个人都这样!总之,你不可能因为恐惧而摆脱预言梦,那不现实』
虽然索伦平日里少有靠谱的时刻,但它的确学识渊博,这些消息八成是真的。尤利尔在梦里碰到过那棵白蜡树,结果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预言梦是命运的神秘,不是随意进出的餐厅。连『灵视』都需要找到锚点,预言梦只会更困难,尤利尔更倾向于是短期内的未来梦境。
“别再梦里谈现实,索伦。既然人们都把希望寄托在未来上了,那出现小概率情况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他边说边记录梦境所见。“恐惧也可以是一种锚点,关键在于印象。只要对某件事物印象深刻,梦里的‘自我’就能发现异常,继而清醒过来。”
『你指的是从床上掉下来么?解析梦境是占星师的高等课程,别以为我不知道,尤利尔,你一节课都没上过』
“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可以互通,索伦。”他在未来梦境的时间加起来比他活的年纪都大,真正休息时,誓约之卷的副作用也时常来骚扰。对于做梦,尤利尔可不算陌生,更别说他近来还恶补了许多和梦境之神艾恩有关的神秘知识了。“好了,麻烦动动你那聪明的小脑子,睿智的格森先生,然后告诉我莫尔图斯在哪。”
『地图上没这个地方』指环直接告诉他。
难道真是虚构出来的城镇?尤利尔想到破旧的烂泥道和人们古怪的装束。或许那不止是因为当地风俗。“等等,不仅是现在的宾尼亚艾欧……历史上有这个地方吗?”
『小村庄的名字可不会留在史料上』索伦抱怨,『和平是这百年来的事情,圣者之战前,宾尼亚艾欧到处都在打仗。除非重要地点,否则高塔也不会特意记录』
“重要地点?有多重要?”
『知道安托莱特吗?雾精灵与灰烬圣殿的战争中,此城因陷落迅速而成为军事课本上的名胜,但在现实中,它的存亡对战局几乎没多大影响』
“战争。”尤利尔若有所思。
『没错,那地方打过仗吗?被屠过城吗?爆发过瘟疫和叛乱吗?有过名人诞生或将军战死吗?是否是关卡要地?历史不是事无巨细,毕竟记录者能力有限。在龙祸时期,甚至有神秘传承彻底断绝,占星师可以还原凡人的历史,对神秘却无能为力。哪怕重要地点也是相对而言,克洛伊可能不会记录』
“我没太多线索。”那鬼地方根本没人愿意跟他搭话。战乱来得太快,尤利尔本来把希望寄托在林戈特姐妹身上,结果问出来的信息依旧太少。希塔里安说他们身处梦境。梦一般都是没有逻辑的,除非是像他这样利用魔法构筑的目的性的梦境。
“城里有一对南方姐妹。”倒也不是一点线索都无。“莫尔图斯可能在大陆南方。先把找到的列出来吧,索伦,我挨个排除。”
『你还没睡醒么』指环写道,『现在代行者的要求没解决,又打算半路找什么莫尔图斯?别傻了』
尤利尔一拍脑门。活见鬼,我差点把正事忘了。“那我们有空再说。”
第五百一十一章 议会之下
一双手摇晃他的肩膀,尤利尔从梦中惊醒。他顺手接过递来的薄荷汁,辛辣的凉意让他爆发出一阵咳嗽。
“要是以前有人告诉我做梦也这么辛苦,我肯定当他是骗子。”约克躲到一旁,“我可经常失眠来着。”
“你该到廷努达尔去看看。”多尔顿说,“保证你一睡不起。”他将一叠白纸丢进火里。“这些也没用了。试试下一个,仪式魔法搭配六人份的蝉蜕魔药?我认为它会让你睡上一星期。”
或者睡到下辈子。“不,不用了。我似乎有头绪了。”尤利尔赶紧说。
约克精神一振:“是什么?”
尤利尔还没回答,多尔顿就阻止了他。“别多问,西塔。”暗夜精灵已经将又一份“偏方”丢进了火里。“预言梦大多都是灾难的预警,牵连整个神秘领域都不奇怪。代行者不会允许它流传出去,在赞格威尔造成恐慌。你不是想在圣城逛一逛吗?想去就别乱打听。”
“好奇心是冒险者的动力,比火种更持久。”
“我看钱包才是。”
“还有咖啡和音乐,以及奇特瑰丽的美景。每个人都知道。”他摇晃着脑袋跳上椅子,多尔顿皱起眉。
尤利尔知道他很不喜欢对方的轻佻行为,尤其还是在赞格威尔这种地方。学徒注意到经常有人在不起眼的角落盯着他们,监视每个人的举动。不用说,在圣堂里,任何人都可以是代行者的耳目。暗夜精灵很不自在,他也一样。唯有西塔约克喜欢这里的元素环境。
也许等到材料用完,我们就会被赶出圣堂吃沙子了。想想似乎不赖。但尤利尔觉得他更可能被代行者留在圣城,直到从先知那里得到满意的答复为止。接着我会连吃沙子的机会都没有,他不心想,直接被丢回浮云之都去。没完成毕业考试的学徒得回布鲁姆诺特待着,莫非苍穹之塔的圣者正是做此打算?
可尤利尔不怎么愿意配合。
两天前,在他第一次尝试控制梦境进行预言后,代行者派一名神官来索取成果。尤利尔当时想过把梦到莫尔图斯的消息说出口,因为按照仪式魔法的效果,『灵视』沟通命运的确成功了。莫尔图斯可说是预言的发生地,起码也会有关系。希塔里安和露丝则是预言的主角,她们属于无星之夜,还牵扯到黑骑士。海湾战争由血族和两位恶魔领主引发,对金雀河造成了无可挽回的破坏。克洛伊的信使理应将灾难预警传递给赞格威尔,他们毕竟是秩序的统一战线。
可也正因如此,他不得不将梦境中的一切当做秘密。红之预言不是代行者阁下希望听到的结果,不过尤利尔只告诉了他这个。诸神有眼,哪怕恶魔领主无恶不作,林戈特姐妹也是无辜的。她们不该被烧死……
讨论该不该似乎是件蠢事,人们有自己的理由活着或去死,尤利尔没法挨个落实。唯一能算安慰的是,黑骑士和炎之月领主、水银领主不同,他救了希塔里安,不是那种一心复仇的疯子。也许他不是。起码被他杀死的骑兵肯定不这么认为。
炎之月领主自称是守誓者联盟的领主,但却坐视炼金术士用同伴的灵魂制作战船的炼金核心,还将它们送给德拉布莱亲王以作为契约的一部分。拉梅塔的本质与死灵法师纽厄尔并无区别。算了,事到如今,我有什么借口说服自己呢?但愿诸神不要那么残酷,让他的一时心软制造出可怕后果。
神官果然又来找他。这回是那位在来时进行搜身的女神官带路,阿拉贝拉不见人影。尤利尔想起索伦先前提起她的语气,下决心保持沉默直到目的地。至于能否在代行者面前继续沉默,他没有半点把握。
代行者冕下似乎要比高塔先知忙碌很多。尤利尔和女神官在外等候,光辉议会则在门后聆听露西亚的旨意。索德里亚的太阳令他如同置身铁炉,圣堂的玻璃却恨不得把光和热汇聚得更多。好在走廊尽头是矮墙环绕的大理石堤,城市的风穿堂而过,掀起衣袍和斗篷。这是难得的凉爽时刻,要是女神官不用她锋利的眼神瞪视着尤利尔就更好了。
“我的仪容不端正,小姐?”他忍不住试探。
锋利的目光开始游移,简直像要切开他的皮肉。“很到位。高塔使者就该这么穿。”
面巾和皮甲,再加上斗笠。要是背上行李,我和骆驼的差别就只在于后者是四脚着地。
“多谢指点。”她继续盯着他,不放过每一根手指,学徒却明智的终结了交流。直视太阳都比面对她舒适,真是活见鬼,我居然开始想念阿拉贝拉·瑞茜了。
好在光辉议会没持续多久。这不奇怪,因为尤利尔还没来得及向代行者冕下转述他梦里得来的露西亚神谕。大门打开后,在卡玛瑞娅有过一面之缘的爱德格主教走在最先。多亏有面巾,他与学徒擦肩而过,完全没注意到阴影边立着一根抬他离开月之都天台的担架。
“让我猜猜,你没带来好消息,是不是?”代行者冕下吝惜表情地说。
“抱歉,大人,我领会预言的效率与玛格达莱娜女士没法相比。”
“我不管效率,只要一个结果。克洛伊塔除了先知外还有其他预言大师,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派你来。”
真是巧啊,大人,我与你抱有同样的疑惑。“我能力不足,尊敬的冕下,我向您致歉。预言非我所长。但请原谅我无法揣测先知大人的命令。”
“推脱才是你的强项,我想不到有什么职位能发挥你的长处。好在这是你的导师要考虑的问题,不是我的。最近神秘领域没有他的消息,说实话,这其实就算是个好消息。”代行者背过身,红宝石的光晕在光亮的地砖上倏地旋转一圈。“回去找你的小玩伴们吧,真难为你将西塔和蜥蜴放在一起了。快走!没用的信使,别在这里碍事。”
尤利尔服从了。他巴不得早点回去。
代行者没有强调期限,但威胁不言而喻。尤利尔和女神官走下台阶,迎上夹杂着沙子的热风。还有一天时间,得到预言梦的希望可谓渺茫。『灵视』终究不是艾恩的祝福,玛格达莱娜随身笔记里的办法不是很管用。莫非真要泄露无名者的秘密?将梦中的人改头换面,能不能蒙混过关?代行者的反应无所谓,但学徒觉得有点对不起给予他们帮助的圣骑士长。我总是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他忽然停住脚步。“这是去哪儿,小姐?”刮过皮肤的风变得寒冷,烛火在石壁上幽幽跳跃。攀上石塔时,他们可没走这么多台阶。女神官闻言也停下了脚步,她也在走神,所以不小心带错了路?真见鬼,她会把我领到女性神官的住所去吗?在地底下?
“是你该去的地方,小骗子。”女神官开口。她的语气尤利尔很熟悉,在把他的脑袋从脖子上摘下来前,她是不会改口的。
“我得罪过你吗,小姐?我骗过你?”
“你对代行者冕下说谎。”女神官瞪着他,“你要对他说谎,我看得出来。露西亚的旨意不该由你转述,你的罪名深重!试图玷污圣堂,混淆信仰的人将不得好死。下地狱去!你这该死的异教徒。”
让你猜对了?可想想总归不是犯罪吧。这女人不对劲。指环索伦还在藏书室偷窃未收录的书目,尤利尔根本阻止不了它,但学徒早已习惯将誓约之卷带在身边。他戒备地后退,“自然,克洛伊塔的信使是不会信仰露西亚的,神官小姐,希望你能理解。下面是审讯室吗?你要确保我说实话?”代行者不耐烦了?不。还有一天时间,他没必要这么做。“你是谁?”
女神官不说话了,也不移动。她站在整齐排列的大理石阶梯的一级,依靠阴影彰显存在。这里没有天光和矮墙,冰凉的气流似乎带着血腥味。橘红烛光中飘散着灰点状的沙尘,石壁的坑洼制造出深浅不一的黑暗。尤利尔用神术提升感官,却在视野变亮的一瞬间失去了女神官的踪迹。
咣当一声,他听见巨响,没感觉到魔力。但身后的阶梯却忽然下陷,沉入一片幽暗之中。接着,响声不断,向上的石阶也迅速消失,速度快得仿佛被巨人一巴掌按进了地底。尤利尔第一时间抬头去看天花板,结果发现头顶根本没有什么螺旋直下的阶梯。目视之处皆为空无的黑暗,他觉得自己似乎正站在悬崖边。
恐惧海浪般腾起又落下。他们发现了我的秘密?最开始尤利尔只敢在藏书室使用『灵视』,但多尔顿和约克把他抬回了客房。结果那时他不知怎么进入了红之预言的梦境,灵视也一直持续。尤利尔据此认为圣堂与高塔一样安全,只要他不去火种仪式类似的地方……不,应该是这样没错。代行者即便发现了他的秘密,也不会在截止期限前动手,否则干嘛还要等到现在?
不管怎么说,约克和多尔顿暂且很安全。在脚下的石阶震动时,尤利尔边想边跳到下一级。我就不一样了。下陷的石阶落差极大,他只能向下,哪怕终点是地狱。
第五百一十二章 “敌人的目标十分明确”
多尔顿把那本《白昼下的故事》打开,按照记忆翻到先前看的那页。尤利尔找到的与梦境之神艾恩相关的书籍都被他们翻完了,想要继续查找,非得等学徒回来不可。一想到要在成千上万的书堆里找东西,他就觉得头痛难忍。
约克与他看法一致,西塔正乐此不疲地逗弄那朵无精打采的向日葵,似乎想看它能否把瓶子里的水都喷出来。看着对方的蠢样,暗夜精灵认为他们不可能聊到一起。还不如拿书打发时间。要是罗玛在这里,他俩说不定能玩到一块去。
机会难得。他朝后翻了翻,找到提及灰烬圣殿和雾精灵的那段战争的文字记载。
『……当看到第一头蜥蜴人士兵涌入城门时,布莉亚爵士意识到坚守城墙已经失去了意义。敌人的目标十分明确,他们的夜莺不知何时飞过了雾精灵的壁垒,造成的破坏比利剑更致命。但出于古老血脉家系带给她的骄傲,这位安托莱特的城主下令在街巷间与敌军作战,决心抵抗到丧命的那一刻。混乱中,这位高贵的雾精灵指挥官最终下落不明……』
多尔顿非常肯定编纂者是在胡说。安托莱特的陷落被他的同族称为“丰收之役”,是由暗夜精灵指挥的在地面的首站。灰烬圣殿指派经验最为丰富的将领夺取安托莱特及其附近矿场,以保证军需装备不受掣肘。此战先锋是石鸟,不是什么蜥蜴人——他们对攻打地表不感兴趣,灰烬圣殿也允许它们不参与战争(当然到了战争后期,就没有隔岸观火这回好事了)。
安托莱特的城门被一群吃肉的石头攻破,想必雾精灵也无颜说出口。没准那位失踪的布莉亚爵士就是写下这篇文章的作者。雾精灵不会允许高贵的血脉死在下等人的刀枪下,贵族向来如此。她多半是提前逃走了。不过要是布莉亚爵士留下来,她可能会明白安托莱特陷落的真正根源:梦魇在开战前就已经潜入了精灵的边城,城防工事、军事布局在它们眼中没有秘密可言。
梦魇。多尔顿翻过这页。灰烬圣殿调动死灵族参与战争并不新鲜,问题在于消耗。饲养梦魇在地表几乎是不可能的,地下世界没有太阳是个相当有利的条件,但这远不够将那些脏东西发展出规模,于是大圣座从灰烬中获得指引,把仅剩的几十只梦魇丢到云井附近,总算维持住它们的生存。
那是圣者之战时候的事,多尔顿心想,也许它们现在灭绝了也说不定。毕竟只有加瓦什才是死灵生物能够存在的地方。梦魇以死亡为食,诞生于噩梦。从没人将它们与秩序联系起来,但多尔顿最近看了太多与梦境有关的文献,不由思考那些幻影般的死灵生物与梦境之神艾恩的关联。
他唯一找到的线索是在一本记录魔药配方的书上,某种魔药需要梦魇风干的角质作为辅助材料,还是可有可无的那种。总而言之,它们身上不存在能帮助人掌控梦境的部分,这玩意是死灵生物,天生就不属于秩序。
大圣座能操纵它们,多尔顿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挥舞异类的武器会造成伤害,这也不需要暗夜精灵提醒。他早已离开了廷努达尔。他站在宾尼亚艾欧的土地上。
要是在加瓦什,这些天尤利尔做的噩梦没准能诞生出一大堆梦魇。多尔顿饶有兴趣地想,不需要云井,大圣座就能积攒出再次攻打地表的军队来。暗夜精灵唯一希望的就是灰烬圣殿能把目标瞄准圣城赞格威尔。
“几点了,多尔顿?”约克把玩腻了的向日葵丢回瓶子里。
“十点半。”
“尤利尔怎么还没回来?”
“或许代行者事务繁忙,顾不上见他。”多尔顿又翻过一页。“每天总会有点意外发生。”
“我听说圣骑士团回来了圣城。”西塔摸摸下巴。
见鬼了,圣堂里居然还有人给他透露消息?“圣骑士团离开过,你从哪儿听说的?”多尔顿狐疑地问。要是南方的佣兵都这么神通广大,在骑士海湾时他就不用去考虑报社了,直接到酒馆招募冒险者就成。
约克斜着眼看他,得意劲儿就差溢出来了。“西塔在这里可大受欢迎那,伙计,我和过路的神官小姐聊上几句,她就对我敞开心扉了。可见,不是哪个神官都像阿拉贝拉那女人那样总是碍事的。罗勒莱想进入圣骑士团,她告诉我莱蒙斯·希欧多尔带领队伍进了城。”
“罗勒莱?”这熊孩子竟然也有勾搭小姑娘的一天。
“你没注意?她每天都经过门外,但从没离开过圣堂,也没见过西塔。上次她问我西塔用不用洗澡,还送了我一把刷子。”
多尔顿险些没绷住。我还以为真会有人看不清这家伙的年龄。“你试了没有?效果如何?话说回来,你真的需要洗澡吗?”
“不用啊。”约克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元素生命洗什么澡?”
“少去缠着人家,约克,我猜她是希望让你察觉自己有多粘。”
虽然暂时搪塞过了西塔,多尔顿却没有完全放下心。他隐约意识到代行者与高塔学徒的交流很可能出了岔子,只是没有任何证据落实担忧。尤利尔不是罗玛,多尔顿试图说服自己,他解决不了的事找你也没用。事实上,你是有求于他,和议会的代行者一样。暗夜精灵忽然发现自己很久没有想起骑士海湾的仇恨了。
“随便找本书看看吧。”这片区域多半不会有什么爱情故事。“对诸神不感兴趣的话,我身后有历史书架。”
“我在浪费生命。”约克重重地叹息一声,“抓捕夜莺比这有意思多了,老兄,我是说真的。连闪烁之池都不强迫西塔钻研历史了,他们会让接近成年的族人离开家乡,独自认识世界。”
“原来如此。你因为不学无术被族人赶出家门了?”
“根本没这回事!成为冒险者才是我的命运。”他的气焰一下消弭了。
不一会儿,他的声音也随之减弱,似乎已经发现了目标。多尔顿抬起头,看见西塔手里捧着一本棕红封皮线装的《神秘轨迹》。西塔注意到他的目光。
“我想看看大同盟时期的故事。”约克在书架边开口,“就是和邪龙有关的那些。帕因特,噢,某个矮个子冒险者还认为温瑟斯庞不存在呢。时间过去太久,他们的故事都被遗忘了。”
“我们称呼他们为先民。”暗夜精灵轻声说。
“随便人们怎么称呼,他们都已经是历史的灰烬。你喜欢这种说法,多尔顿?噢,你当然喜欢,我看得出来。你时刻铭记着自己的出身。灰烬圣殿作为秩序的守卫者参与了黎明之战,你的族人是怎么形容它的?”
“它?温瑟斯庞?”回忆令他惊觉自己在廷努达尔的过往是如此清晰。“在诺克图拉的指引下,黑暗的子民倾巢出动,到地面上参加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存亡竞技。我们不再拥有彼此争斗的权力,真正的敌人唯有深渊之龙。最后的桂冠戴在它的头顶,任何人想要在我们之前抢走,就必须战胜圣殿。”
“你们把‘胜利者’维隆卡视作竞争对手?在黎明之战?”
“千真万确。我的祖先为战争而生,也为战争送命。我们的信仰归于战争之神,祂能左右胜利的天平,只要我们取悦祂。”
“所以那次你的祖先输掉喽?”
“胜利者永远是维隆卡。”多尔顿耸耸肩,“人们都知道。”西塔哈哈大笑。
直到有个不请自来的家伙开口。
“你们不该在这里喧哗。”来人责怪道,“哪怕附近没人也不行。”
多尔顿收住表情。“我们相信布置在藏书室的隔音神术,圣骑士长阁下,它还起作用吧?”没想到西塔的消息还挺准确。
“毋庸置疑。”莱蒙斯·希欧多尔摆摆手,开门见山:“尤利尔在哪?”
暗夜精灵瞄了一眼时间。提起尤利尔,他忽然发现对方离开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代行者冕下希望获知他的预言进度,算是每日的例行检查。”这位圣骑士长没给他们带来压力,圣剑也收在剑鞘里,但如果他想动手,拿不拿剑都无所谓。多尔顿借助合书的动作将手指搭在剑柄上,顺便将他与西塔约克分隔开。
莱蒙斯拧紧眉毛:“是吗?”
多尔顿与约克对视一眼。“您有话要说,阁下?何不让我们传话呢?”
“不。我现在没什么好说的了。”他转身想要离开,约克立刻从书架后绕过去,挡住唯一一条狭窄的小道。“你快惹恼我了,西塔。”话虽如此,圣骑士长依然没打算拔剑,他站在书架间,似乎满心顾虑。
“有事发生,阁下?”多尔顿谨慎地询问。
约克则没那么有耐心:“和尤利尔有关?怎么回事,他早该回来了!你们的代行者要做什么?”
莱蒙斯没犹豫多久。“尤利尔不在代行者那里。”他恼火地扭过头,“大人刚刚接受圣骑士团的复命,我没看见他。露西亚在上,我不知道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第五百一十三章 无处不在
最后一级石阶几乎没动,它保持静止时就与最初下陷的一级平行了。现在向上的阶梯已然成了光滑无棱的峭壁,尤利尔站在最下方的平地上,距离最低一级没有下陷的台阶足有上百码。他怀疑脚下比安格玛隧道更深,但根本无法确认。说实话,女神官带他离开代行者面前时走的是另一条路,尤利尔很难在这种环境中记得建筑的细节。
不过这鬼地方是用来干嘛的?尤利尔只好向前,走入幽深的平台。道路和墙壁由同一种石质建造,烛台布满斑斑蜡痕。这里每走一步,尤利尔都能看见石砖上冒出金色的符号,只不过他不认识露西亚的神文,不明白其中含义。
他发现自己什么也弄不明白。没了索伦,他对光辉议会一无所知。要是范围拓展到神秘领域,凡人知道的都比他多。我该在布鲁姆诺特多待几天,他边走边想,趁着乔伊的训练课暂停,到图书室学习魔文和历史。干嘛不这么做?『灵视』不会引起注意,再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了。他很安全……
……直到下次火种仪式到来。很少回到布鲁姆诺特的外交部使者错过火种仪式不奇怪,但要是常年待在高塔的人一次都没有碰到过学徒的晋升仪式,那瞎子都会发现问题。
看来他不得不继续先知大人交给他的任务。这桩事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议会到底有什么重要预言非得求助高塔不可?玛格达莱娜女士被恶魔谋杀,还有藏在圣堂里的夜莺。说到底,真正重要的预言不可能由他来传递,先知有更稳妥的方式,就像与寂静学派商议解决海湾战争一样。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外交部学徒上是个蠢决定。换成尤利尔,他也不会这么干。
是莱蒙斯。他认为玛格达莱娜将未完的使命托付给我。尤利尔不觉得圣骑士长会在关键问题上欺骗他,可万一他弄错了呢?还有恶魔。什么样的夜莺能混在圣堂里不被发现?恐怕只有恶魔领主,而隐藏在光辉议会的微光领主安利尼早已被驱逐,还为此引发了席卷大陆的猎魔运动。也许根本没有恶魔刺客,光辉议会只不过需要他验证某些东西,而非完全依靠他。就是这样。根本……没有……恶魔……
尤利尔忽然顿住脚步。
他的灵魂之焰蠢蠢欲动,带来很不一样的感受。海湾战争时,恶魔对魔力的敏锐让他多次避开敌人的偷袭,但恶魔领主都有隐藏自己的方式。也许他也有,只不过是无意识的。他们无法发现彼此。而在赞格威尔的圣堂,最不可能出现无名者的联系的地方,他的感应却十分清晰。诸神和我开玩笑。尤利尔越来越弄不懂这是什么地方了。
他继续向前,露西亚神文亮起来,但光线还是太昏暗。于是尤利尔让火焰在掌心燃烧,四周一片大亮。他看到影影绰绰的钢铁栅栏,还有其中被隔离、禁锢着的人。见到了这些人的面貌和状态后,他再次怀疑起自己的猜测。
“这是什么地方?”尤利尔问。声音出口,在石壁上折跃着远去。
没人回答他。露西亚神文似乎隔绝了他的声音传入人们耳中。一间囚禁罪犯的地牢,布局和陈设学徒可不陌生。问题在于这里什么人都有。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老头子或刚出生的婴儿。尤利尔很难坚持这里属于犯人,但按照神秘领域的法律,他们的确犯了罪。
“噢。”他轻声说,“不。”
这是无名者的囚牢,依照关押死刑犯牢笼的规格打造。地面血迹隐约,天花板的裂缝里爬满虫豸,牢房完全由石砖构成,不知道这些地底的虫子吃些什么。露西亚的神文铭刻在每一寸石壁上,没有一名囚犯接近。空气潮湿但还不算难闻,寒风仿佛从地狱吹上来,迅速带走产生的热量。
这是将死之人最后的住所,从没考虑过让人久留。稻草的腐烂程度很轻,铁链也未生锈,它们各司其职。囚犯们惊恐地瑟缩,不敢发出声音,只敢投以渴望的目光。他们渴望火和光亮,因为这里二者皆无。微弱的烛焰属于视野超凡的神秘生物,而这里大多数是凡人,起码在他们变成恶魔之前是。
黑暗中传来嘶吼,尤利尔无法继续向前,却也难以驻足。他感到目光推挤着身体,无处不在。一些被刻意忽略的东西纷至沓来,又穿透空荡荡的躯壳离开。他觉得自己轻如气体,灵魂浑身赤裸地呈现在这些人面前。冲动和理性同时在意识中爆发,尤利尔不禁加快了呼吸。没用。愧疚不能改变他们的处境,怜悯不能消除观念的分歧。没用。你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愿意得救,恶魔像影子一样伴随他们一生,死亡或许才是解脱。干嘛吃力不讨好?这压根不是你的差事,秘密结社比你更清楚。
没用,但还得做。
誓约之卷似乎在发烫,尤利尔熄灭火焰,从羊皮卷中抽出黄金之剑。可在剑刃破坏露西亚神文前,狂躁、野蛮的吼叫再次从远方传来。它让被关押的无名者们陷入更强烈的恐慌。片刻的犹豫后,他提着剑走向监狱深处。
与关押死刑犯的牢笼相比,这间囚室明显只为限制住户的自由。它特地考虑过舒适程度,神文防卫也更为森严。据说贵族在战场上失败被俘,就会被关进这种地方。很遗憾学徒在银顶城教堂没享受过,盖亚教徒可不敢让人知道他们的劣迹。
赞格威尔的贵族只可能是露西亚的虔信徒,尤利尔看到一个人影攀在铁栅栏边,脑袋已经伸进了过道,但肩膀被盔甲卡在后面。这人穿着一身圣骑士的银白铠甲,只摘掉了头盔,身份不言自明。
更出格的是,尤利尔觉得自己见过这张脸。即便眼下它口水横流、面目狰狞、张嘴发出嘶吼时恨不得暴露出整个口腔,他依然认出这是一名跟随莱蒙斯去过卡玛瑞娅的圣骑士。圣骑士团中也有无名者。尤利尔一下明白玛格达莱娜女士是怎么死的了。
但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从待遇上来看,圣堂还没有放弃他。露西亚神文对他毫无作用,栅栏好歹阻拦了他半分钟,而铁链在学徒到达前就已经碎成几段。这就是恶魔?无名者的归宿?尤利尔盯着圣骑士充血的双眼,不知道自己希望从中看到什么。他的火种没在对方身上获得反馈,这是由于恶魔化还是另有原因,现在他只需从圣骑士身上得到答案。任何问题的答案。
铁棍在巨力下弯折、断裂,破片崩了满地。烟尘飞舞间,圣骑士已经手脚并用地冲进了过道,在石砖上留下一道血迹。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居然朝学徒直扑过来。
高环。火种告诉他,尤利尔强迫自己改变了使用魔法的策略。来到这里的过程莫名其妙,他最好谨慎行事,因此不能直接杀死对方。绝对……不能……杀人。救人没用,杀人更没用。
制伏一个疑似恶魔化的圣骑士多半比杀了他还难,导师的魔法自然是不二之选,但尤利尔在神秘度对等的情况下显然没法迅速结束战斗。他开始庆幸自己先前没把其他人的监牢破坏掉了。
神文锁链带着金色粉尘冲上半空,套住圣骑士的手臂发力。这是盖亚的神文,不过不同信仰的圣诫术在威力上并无高下,既然露西亚神文无法限制他的行动,那尤利尔的神术也不太可能。圣骑士反过来用力拖拽神文锁链,将它扯成片片金色粉末,然后锲而不舍地冲锋过来。
尤利尔横过剑,让对手的冲击倾泻在神秘武器上。圣骑士立刻伸手抓向黄金之剑,但学徒反应更快,稍一偏手腕就及时避开。虽然他习惯用双手握剑,但由神秘符文构筑的武器随时可以改变重量,变得轻盈灵活。他边后退边意识到对方的动作在力量爆发下快得惊人,而且并不像是完全失去了理智。
圣骑士手臂处的铠甲在碰撞中松脱了一只,他一脚踢开它,继续向尤利尔冲过来,展露出一副悍不畏死的模样。他的嘶吼声也越来越大,靠近听来震得人脑袋嗡嗡作响。拉开距离对耳朵有好处,对确定胜利没有。因此当圣骑士再次伸手抓向剑刃时,尤利尔把黄金之剑朝前送,几乎塞到他手里,接着转动剑柄敲在他脑门上。失去头盔的保护,这一下足以击倒高环的人类战士。
但圣骑士只是摇晃了一下,动作甚至没变形,他放低重心,用双手抓向学徒的下半身,试图摔倒敌人。连黑巫师不知疲倦的巫术傀儡都做不到这点,但尤利尔毫不意外。他前踏半步,拿膝盖狠狠撞上敌人的下巴。圣骑士的脑袋被顶得朝后一仰,整个人倒飞出去。
尤利尔在对手爬起来前踩住他的胸口,黄金之剑悬在他的脑门上。神术足以固锁住其关节和肌肉运动,制造出片刻让对方彻底安静下来的机会。但在这刹那间,学徒什么也没做。圣骑士挣扎扭动,因痛楚而嘶吼,竟然奋力挣脱了出来。尤利尔后跃拉开距离,看着对方重新站起来。太不幸了,战斗应该在那一秒结束,不是吗?
但他觉得还不够。
第五百一十四章 结果
这是卑劣的行为,但他没法克制怒火升腾。此刻他无暇思考女神官将他引入地底的目的,连困扰夜晚的梦境谜题都抛之脑后。在他依靠幸运和梦境恩赐的谎言舒服地被保护在圣堂时,和他拥有类似灵魂的人要么死,要么等死,或者干脆被丢在地底腐烂。你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吗,白痴?这不难猜。
当多尔顿和约克把他从卡德尔身上拖起来时,高塔学徒正在用拳头砸他的鼻子。圣骑士在恶魔的魔法驱动下依旧精力充沛、挣扎嘶吼,嘴里不停喷出血沫。不过就精神状态来看,挨揍的人要比下手的人好上太多。
圣骑士长一脸阴郁地派下属收拾残局,杜兰达尔被倒提在手中。这把圣剑在几分钟前先后打晕了正在监牢前斗殴的两个人,或者说,随手能破坏石砖和神术的神秘生物——让所有惊慌尖叫的无名者鸦雀无声。
“那鬼地方空气稀薄。”年轻佣兵靠过来,“窒息让人产生幻觉。你把他当成训练沙包了,尤利尔?”
学徒站在一盏蜡烛底下,用水清洗染血的手指关节。圣骑士的骨头和他的骨头一样坚硬,碰撞的下场就是两败俱伤。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但对着沙包可打不出来这效果。
“他突然发起袭击。”不过这可解释不了他下手那么重的原因。好在尤利尔没真宰了对方。既然没人送命,那就还有余地。对尤利尔和带他来这里的女神官都是一样。“笼子上的露西亚神文不起作用。”禁锢圣骑士的神文最开始就是破损的,不过现在整个地牢里已经没有完整的神文了。
“是那女人干的。”西塔断定。“你得罪过她?圣骑士团刚回到圣城,她恐怕是直接来找你算账了。”
将他引来这里的女神官站在莱蒙斯身后,两条手臂被铭刻神文的铁链拷在背后。有空境看守,她只能恶狠狠地盯着尤利尔。圣骑士长装作没看见,甚至在转头时刻意避免瞥见她。
任何一个高环神官能做到这点,关键在于动机。“我根本不认识她。”尤利尔告诉他们。
多尔顿打量着四周。“圣堂用地牢关押犯人,里面不乏穷凶极恶之辈。但这里的人……”他稍微沉默片刻,“只有那个圣骑士能当你的沙包。他是个神秘生物,而且状态很不对劲。不管你认不认识,总之那女人打算让他杀了你,但我不太确定其中的可行性。”
可行性倒不用怀疑。“这些人都是无名者。”尤利尔说。卡德尔是环阶的神职骑士,恶魔力量却把他的神秘度拔高了一层,还极大幅度增强了身体素质。这样一来,他短时间内应付空境都不是不可能……起码不了解学徒的人会这样判断。
卡德尔已经杀了玛格达莱娜。到时候,她只要将一切推给秘密结社,高塔先知便无法追究光辉议会谋杀信使的责任。疏于防卫和痛下杀手有很大区别。见鬼,连占星师也得不到真相,因为的确是恶魔下的手。尤利尔瞥一眼囚牢里的圣骑士,他的名字还是从莱蒙斯口中听到的,先前他们只在卡玛瑞娅见过一面。
“可她还是打错算盘了。”约克拍拍他的肩膀。“你活得好好的,伙计,现在轮到咱们找她算账了。露西亚不会允许祂的殿堂下出现不公,要是他们真敢这么做,我就把圣城的事告诉我的同族们。公之于众。尤利尔,我发誓我会这么干。女王早该拒绝承认光辉议会代行女神意志了。”
我们都知道代行者的命令从哪儿来。“你当然会,我了解你。给我点安静的时间用来思考吧,约克,我会更感激你的。”尤利尔甩干手掌。
年轻佣兵没再开口,加入到戒备的队伍中去。圣骑士长带领三名圣骑士赶来,一人去向代行者报信,另外两名骑士就站在他们不远。多尔顿盯着他们好一会儿了。莱蒙斯一边监视女神官一边修复铁杆上的神术,完全没理会这边剑拔弩张的气氛。说到底,空境无需担心环阶,眼下也没人希望再起冲突。
尤利尔碰了碰戒指,符文亮起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她到底是谁?”
『亚莉克希亚,她原本是莱蒙斯·希欧多尔的神官长』
他不禁扬起眉毛。“阿拉贝拉·瑞茜呢?”
『那小女孩只不过是替补,代行者的学徒被塞进圣骑士团见世面,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不也能进入寻找罗玛的使节团么』索伦全不把阿拉贝拉放在眼里。『圣者之战时,亚莉克希亚就是圣骑士团的神官长。她的神术造诣差不多与你的格斗水准相当』
尤利尔成为神秘生物只有两个月,但卡德尔了解他打架的能力。“真庆幸她没参加海湾战争。”女神官的仇视从未减弱,学徒没兴趣和她瞪眼睛。他将目光投向昏暗的监牢。“圣骑士团有退休一说吗?我一直以为是终身职。”
『死人和重伤员有特权』
不用说,亚莉克希亚属于后者。圣者之战发生在百年前,那时候尤利尔的父亲还都没出生,况且世仇也不能跨越里表世界。这八成是乔伊留下的麻烦。不管怎么说,前任神官长的个人行为总比遵从代行者的命令要强,尤利尔的秘密还没曝光在议会的眼皮底下。他该庆幸,却一点也不觉得轻松。
“你知道守夜人吗,索伦?”他冷不丁问道。
『城防队?值夜班的守卫?你到底要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想弄清楚这里是否无人值守。”尤利尔话题一转,“你们的搜索工作有什么进展吗?”
『不能说没有,但主要还是看你的天赋灵不灵。要我说,先知大人应该让拉森给你写个说明书过来,他对梦境有非凡的研究。还有海伦阁下,她是竖琴座女巫,肯定清楚玛格达莱娜手札里的秘密』那本书大都是用通用语记录,尤利尔想起来,但少数专有名词差点让索伦死机。『你还让我找什么该死的莫尔图斯,告诉你,叫过这鬼名字的地方足有上千个……』
我既得益于『灵视』的便利,却又试图偷窃秘密结社利用刺杀得来的成果。不管怎么说,秘密结社是在拯救这些人,而我反过来协助屠杀者。“这对我很重要,索伦,拜托。”
『……需要时间』指环没再拒绝。『不仅是我。代行者留给你的时间也只有一天,现在让圣骑士团去处理这些混账事吧,尤利尔,还是说你打算把这当成延期的借口』
“你倒很相信莱蒙斯。”连西塔约克都对光辉议会心存疑虑了,还得尤利尔反过来说服他。
『你的导师没少与圣骑士打交道。白之使是高塔的统领,尤利尔,你最好注意他的敌人……但也不用太在意。克洛伊塔不是摆设,如今像亚莉克希亚那样不计后果的疯子不多见了』指环的提醒总是来得太晚。
真不多见,是吗?尤利尔看着自己的手指。誓约之卷还在发烫,他几乎怀疑自己的皮肤会变焦。女神官依然在瞪着他,某种意义上,他对她赤裸裸的仇恨感到羡慕。不多见。就像艾恩祝福的人一样。“阁下。”圣骑士团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尤利尔在他开口前转过身。
莱蒙斯停下脚步,一张脸仿佛刚浇筑出来的水泥面具。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尤利尔说,“我闯进这里并非故意。”
“卡德尔的伤也是他自找的?”
“袭击非常突然,很难想象一名圣骑士会四肢着地发起冲锋。”尤利尔看到女神官的目光像是要把他撕碎。怎么啦,女士?不正是你利用卡德尔设计陷阱的吗?“由于不清楚情况,我只好优先考虑个人安全。”
莱蒙斯与他的伴侣不同。“卡德尔被恶魔的魔法操纵,柯西恩主教正在净化他的意志。你的行为无可指摘,尤利尔。”他僵硬地表态,“议会将给你一个交代,我保证。你会有更多时间来获取那个预言。我们也会与高塔的先知大人沟通,商议解决方案。女神会给出公正的裁决。”
那名圣骑士居然不是恶魔。尤利尔的目光越过他。“你们的主教大人也会净化这里的其他人吗?”
圣骑士长恐怕以为他指的是身后的女神官,因而脸色变得更难看了。杜兰达尔的刃面闪过一道微光,但在他们警惕的目光中,他将它送回剑鞘。“亚莉克希亚的行为让议会的荣誉蒙羞,她和卡德尔不一样,她不是被恶魔控制。”
莱蒙斯的声音放低,“这是我的疏忽,尤利尔,我向你道歉。尽管这没什么用。光辉议会不容忍背弃正义的举动。”他忽然停顿了一下。“你有理由拒绝相信,更有理由恨我们。可亚莉她在屠杀异常暴动的魔怪……白之使也……该死,我只是希望……”他再次停顿。“不,尤利尔,我的意思是,我们的恩怨与你无关。亚莉克希亚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她也该为卡德尔的伤势负责。就这样。”
“我理解。”学徒漠不关心地说。“我也相信圣骑士团不是盖亚教会。”他看见西塔正和监牢里的一名囚犯对视,多尔顿时刻准备着将同伴扯回来。“我们也不需要延长时间。今天傍晚,我就会给代行者冕下回应。”
第五百一十五章 追寻天国之人
莫尔图斯的天空要比圣城阴沉得多,气温也更低。这次尤利尔特意选择白天回到这里,果然没遇到希塔里安。这孩子会在夜里来梦境陪伴姐姐,闹钟响时就得离开。不提恶魔的事,她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孩子,但尤利尔宁愿与黑骑士交流。他在圣堂的见闻可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
说实话,他根本不想在白天来这里。
露丝的玩具是一枚颤颤巍巍的不倒翁。它只有手掌大小,油彩和条纹俗不可耐,气味也极其刺鼻。不过它的主人不介意这些小毛病,连将它放在泥地上摇晃都舍不得。虽然她自己已是满身泥浆,一眼望去简直和沼泽里爬出来的大妖精没两样。看见尤利尔时,她不小心把不倒翁弄倒在石板上,结果它居然就这么彻底起不来了。
“它坏了。”学徒企图补救,“不过我可以带你再找一个。”
露丝相信了他的话,随即表现出女孩子惯有的喜新厌旧的特色,一脚踩在不倒翁的残骸上。吓得尤利尔赶紧把她提起来,检查她的脚趾间有没有木刺。
“出门该穿鞋,林戈特小姐。”也许她听不懂。“不会系带子?那就绕开尖锐的障碍……算了,反正是梦。”他用另一只手将女孩抱起来。不管露丝听没听懂,她都很温顺,没有反抗。“你在这里多久了,乖女孩?还让你妹妹来梦里找你。长时间不起床可不是好习惯,虽然现实没有梦境有趣,但你毕竟活在现实。”
尤利尔终于找到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莫尔图斯地形的错综复杂远超四叶城和王都,只有布鲁姆诺特能与之相比。但浮云之都的结构极富层次感,还有神秘地图可以指路,而莫尔图斯似乎建立在山岗上,即便规模出格,整体环境却和落后的小村庄差不多,他在当地人那里也无法得到任何帮助。
“小心脚下。”在将露丝放下来时,尤利尔低声提醒。此刻,他们前后都是笔直的小路,连墙壁和屋顶都是一片空旷,半点障碍都无。他也给女孩换了合脚的鞋袜。“去玩吧,露丝,随便去跑吧,不用担心走丢。我会带你回去的。”嘱咐说得太多,学徒觉得有点口干舌燥。身处梦境也会口渴,就像梦里会感到恐惧一样。
“你最好找到了回到现实的方法,否则下场可不止是走丢。”黑影从天而降,恐慌随之升腾。
是魔法还是恶魔力量?每次见到黑骑士,尤利尔在开口前都必须克服恐惧。这种情绪突如其来,很容易令人察觉到异常。好在学徒不是第一次碰到不死者领主,他很快稳住状态。
“劳您费心,大人。”有趣的是,称呼恶魔领主为大人要比对代行者称冕下自然得多。“我很快就走。”
黑骑士眼眶中的幽蓝火焰飘忽着凝视他。“第二次了。是什么让你去而复返,尤利尔?来接受洗礼?”
“不是这次。我有更重要的事,与无名者有关。你们刺杀了光辉议会的玛格达莱娜女士,是不是?”
火焰纹丝不动地燃烧着。“我知道你在哪儿,年轻人,也知道你正在做什么。”
“我不怀疑,大人。”当然,我正在做梦。“可否告知除掉她的理由?代行者正等待着我的回应。”
黑骑士颇感有趣:“你认为康尼利维斯需要你得到的是预言梦和玛格达莱娜的死因是一回事?”
“这只是个人猜测,大人。证据有很多,但它们不起决定性作用,除非你能告诉我真相。”
“真相拥有价码。”
“圣堂关押的无名者,我想无星之夜不会拒绝他们。”
“我们拒绝过很多人,比如你在四叶城遇到的那个死灵疯子。”提到自己的同类时,黑骑士的口吻很轻蔑。“结社是无名者的家园,但不会愚蠢地为了不值得的家人送死。那圣骑士不是无名者,安利尼在他身上留下了套索,他本人的死活没有价值。”
尤利尔看着女孩跑来跑去,这样的话,露丝又有什么价值?限制她妹妹希塔里安?不。黑骑士没必要为了她进入这个梦,反正只是个梦,露丝的遭遇不关他事。这孩子瞧着虽然脏,但完全没受过伤。
寻找细节佐证自己的推断颇为主观,然而尤利尔只能相信他。时间紧迫,学徒决定主动亮出底牌:“我会把圣堂的无名者交给你们,结社只需负责收尾工作。”
“还有刺杀玛格达莱娜的原因?”黑骑士冷冷地补充。他的态度至今不明。
这其实算是个附加条件。玛格达莱娜既然被恶魔刺杀在圣城前,就说明秘密结社很清楚她掌握的预言。然而预言梦的分量足以令结社冒险行刺,先知不大可能放心地将消息通过尤利尔转述。当然,也许无星之夜只是想找她复仇——黑骑士率领亡灵入侵时,光辉议会因白之预言而早有准备,将死灵驱赶回了沉沦位面加瓦什。
达成协议的基础是信任,可在神秘领域,连火种契约有时候也不是万无一失。秘密结社不可能信任尤利尔这个高塔学徒,但黑骑士知晓他的秘密。直到今天,尤利尔也无法判断这对他来说是好是坏。
“你做出了选择?”不死者领主的声音似乎没有波澜。
“不。”无名者里的确有纽厄尔那样的疯子,但这不代表林戈特姐妹这样的人就该被绑上火刑架烧死。柯西恩主教给予圣骑士和无名者们的净化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不会背叛誓言,大人。”好像这话出自真心。
“你的行为形同背叛。”
尤利尔无法否认。女神慈悲,我请求您的指引。“如果我看着无辜的人被烧死,那才是背叛信仰。”
“你认为无名者是无辜的?就像林戈特一样?告诉你,她妹妹将来会成为结社的医师,拯救数不尽的无名者。这些被救活的人将会出于仇恨和使命感,向神秘领域发起进攻。也许你的伙伴会死在他们手上,也许早就有人死了。你问过那些无名者吗?在他们被恶魔猎手抓进圣堂前,又有多少秩序的骑士死在过程中?你能践踏圣骑士用生命换来的成果,将他们的信念当成脚趾间的几粒沙子?谁给你这么做的权力?”
尤利尔咬紧牙关。“你为什么关心?”
对方不把他的反问放在眼里。“回答问题,否则我宰了你。”
他真不在乎圣堂地牢里无名者的死活?不管怎么说,学徒不敢尝试。黑骑士或许不清楚地牢的情况,但他自己对眼下的状况一清二楚。尤利尔吞吞口水。“没人可以决定别人的未来。无名者和人类的分歧也许会有消解的一天……至于神秘领域宣传无名者会变成恶魔这种说法,在黎明之战前可没人提及。”
并非所有结社都选择站在邪龙那边。尤利尔借阅过圣米伦德大同盟时期的书目,发现很多人类王国也曾臣服于深渊军团——当然,它们最后都被毁灭——怎么没人说全人类都有变成恶魔的可能?“关键不在于仇视彼此的原因。黎明之战过去一千年了。”
“到时候他们会忘却仇恨,和平共处?”
“即便同为秩序阵营,神秘支点也会彼此开战。我是说,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不把无名者当人看。”我自己相信这话么?
黑骑士的面甲轻微震动,他似乎在里面嘲笑学徒。
“小善乃大恶,尤利尔。你的女神没告诉你吗?”亡灵骑士的银白披风在寂静的街道中起伏,白骨般的流苏轻如烟雾。“你的立场生来由诸神注定,毕生无法摆脱。你是命运手中的利刃,执行对某些人的裁决。同时你也是被命运裁决的目标。”可能他根本没笑。“诅咒和仇恨也会被时间消磨,但差异带来的歧视不会。”
人类可以与神秘种族共处,差异并非绝对。“感谢你的指导,大人。”尤利尔受够了他的说教。“我们时间紧迫。”
“玛格达莱娜的死因帮不了你,她不是为代行者的谜题而死。”黑骑士告诉他。
那恶魔为什么要杀她?看样子,他在黑骑士这里得不到答案。不过就算尤利尔失望透顶,他也没表现出来。“我们的约定依然成立,大人。”
黑骑士的灵魂之火审视着他。“你要在代行者眼皮底下把我们的同胞劫走?”
也可能有更温和的方式。“我做不到,大人,只好另寻出路。”尤利尔不愿多说。“无星之夜在赞格威尔还有夜莺么?我需要让他们带走那些人。”
“如果你成功了,当然会得到增援。我的同胞不会陪你送死。”黑骑士冷漠地说,“向你的女神祈求吧,最好买点赎罪券弥补一下背叛秩序的‘小小过恶’。”一段两三秒钟的沉默。“代行者不是先知。”
赞格威尔也有盖亚教堂,只不过门可罗雀。盖亚教会不会对设立在圣城的教堂倾注心血,那只是个门面,专为异教旅人提供祈祷之地。算了,好歹里面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但愿诸神稍微眨眨眼吧。”说实话,他们睁眼的次数不多。尤利尔看到世界在眼前四分五裂,但他清楚被破坏的其实只有自己。
“无名者也信仰诸神。但真正的和平只存于圣经中,尤利尔,你正在现实世界追寻天国。”黑骑士警告,“别再来这里,不然你会后悔的。”
第五百一十六章 常识
“你真的成功了?”多尔顿怀疑地问。
“大功告成。”尤利尔把剩下的神秘材料装进行囊,用束绳捆紧。“今晚我们就能到赞格威尔去,约克打算换双靴子。我的小刀也得修理。”
“真不敢相信我们居然能提前找到那个见鬼的预言。”西塔边说边用手指上的高温熔化树胶,将开口的鞋底重新黏在一起。屋子里飘着一股怪味。
暗夜精灵哼了一声:“跟我们没多大关系,面对代行者的又不是你。”
“的确不是我。幸好不是我。”
多尔顿还想说什么,但这时候有人到访。尤利尔抛下同伴们,为圣骑士长开门。由于一直保持着提升五感的神术,他无需用眼睛就能确定来者身份。
“有时间吗?”莱蒙斯怒火万丈地站在房门外,这是从他敲打房门的声音上听不出来的情绪,但却清晰地表露在脸上。他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目光几乎能点燃隔夜的木柴。不过他没佩剑,甚至连圣骑士的盔甲都没穿。尤利尔觉得自己不用担心再遇到亚莉克希亚那种情况。
“噢,我最近刚闲下来。”
他们没走多远。莱蒙斯熟悉圣堂的每个角落,这也是他上次迅速找到尤利尔位置的原因。大理石柱上绘制着美丽的红发女人。布莱特希尔。尤利尔发现整整一条走廊的人物都来自露西亚的福音。
圣骑士长在面巾下深深吸气,试图平复心情。“抱歉,我不是针对你。不过这件事与你有关,尤利尔——柯西恩主教认为亚莉也有受到恶魔影响的可能。该死,他是亚莉的导师……好在代行者不用别人替他分辨神秘影响和公报私仇的差别。你们的高塔先知借走了藏书室六分之一的非神秘书籍。”
“我没什么不满意的。”索伦八成会很恼火,它的努力起码白费了一多半。
“这个消息会有其他人通知你。”莱蒙斯说,“但我认为我得亲自来一趟。亚莉是我的爱人,你的导师也是我们的仇敌。”他稍作沉默。“你完成了玛格达莱娜大人未竟的使命,我不会把这视作义务。光辉议会欠你的人情……可别以为这会改变什么。”
“我一清二楚,阁下。”尤利尔知道他决不可能在圣堂里找到朋友,尽管有时候他们不想作为敌人。他不敢询问那名被他打成重伤的圣骑士,那时候学徒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恨亚莉克希亚。某种意义上,他们的行为完全一致。我没资格要求惩罚她。“太阳快落山了,阁下,请原谅我的直白。我可以告诉你那个预言的内容,但我不能保证它不出一点差错。”
“没人能保证。预言就是这种东西。”圣骑士长表态,“代行者从未在光辉议会提及玛格达莱娜大人和她生前的研究,她也几乎不回圣城。”
“她的研究对秩序至关重要。”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第二个能即刻分辨谎言的神秘物品呢?尤利尔无法确认。不过就算有,也肯定不在神圣光辉议会,不在代行者和圣骑士长莱蒙斯手中。这样有也等于没有。“至关重要,大人。”
却不是唯一的提示。
半小时前,他见到代行者康尼利维斯,后者仍旧站在露西亚的雕像前接见他,仿佛在时刻聆听女神旨意。尤利尔怀疑他一整天都站在那里。红宝石火焰般燃烧,光辉把它变成了夕阳。学徒刚刚经历过一次不依靠誓约之卷的长时间『灵视』(这是他能想到完好无损脱离梦境的唯一方法),精神倦怠,在光线里几乎睁不开眼睛。
尤利尔同样提前预警,强调他的预言可能不完全准确。“一次足以颠覆秩序的危机,大人,而且迫在眉睫。我真希望你们早就开始做准备了。”
“危机。”代行者不动声色地重复,“它是什么样的?”
“很难形容。神秘现象正在加剧,数量猛增,诺克斯各地都受到威胁。元素疆域不安定,连地底世界都被影响。灰烬圣殿已经察觉到了风声,连沙漠里的魔怪都变得狂躁。”学徒开口时盯着代行者的面孔,生怕漏过一丝变化。
代行者眉头紧皱。“是谁引起的?”
“神秘和秩序不分彼此,神秘现象的异变意味着秩序的动荡。”玛格达莱娜也这么说,圣骑士长肯定对这话深信不疑。“诺克斯是秩序的疆土,能搅乱规则的只有恶魔结社。事实上,他们已经在行动了。”
代行者依旧没放过他。“灾难爆发需要时间,我们必须提前布置,将损失控制在最小。圣城会遭遇危机吗?”
尤利尔眨眨眼。他不庄重的表现似乎让一旁的阿拉贝拉神官十分不满,她瞪了学徒一眼,充满警告意味。
“我不能确定,大人。阳光下的宾尼亚艾欧受露西亚的恩泽,夜晚却属于破碎之月。”提起这茬,阿拉贝拉更不高兴了。但尤利尔很愉快。“黑暗中隐藏恶意,亡灵蠢蠢欲动,意欲复仇……邪恶潜伏在光明背后的阴影里……我看不清……”黑骑士的轮廓在眼前掠过,恐惧随之散播。尤利尔打了个寒颤,觉得殿堂中的气温都下降了几度,简直效果绝佳。“还有苍穹之塔……白之使……”
“白之使?”
“我在血河中看见他。”千真万确啊,大人。“碎月的倒影在河面形成漩涡,祂等待着下一次重聚投影的机会,轮回永无止境。”
“永无止境……”代行者喃喃低语。他在陷入深思前对学徒挥挥手,阿拉贝拉立刻带着尤利尔准备离开。他不敢放过机会,于是要求在圣城稍作停留,随后再通过矩梯回去。
……
“对秩神秘领域而言,这或许不是前所未有的挑战,我们有过成功经验。秩序终将度过难关。”尤利尔把账单交给指环索伦核算,随后痛饮一杯冰镇麦酒。“我告诉他,当心背后的阴谋。对抗魔怪就是在对抗预言的一部分,因为魔怪的暴动就是由于秩序动荡。然后他就走了。我们的圣骑士长大人可不在乎刺客,他是空境。”
“这个预言听上去可不太妙。”约克嘀咕,“诺克斯简直危机四伏,我要不要回闪烁之池去?”
“最好不要。你的族人会怪罪尤利尔的。”多尔顿毫不留情地说。“你在这里更安全,我可从没看见高塔在预言实现时遭灾受难。”接着他转向学徒,语带责怪:“你干嘛告诉我们预言内容?”
“别担心,你没听见红之预言的部分吗?”尤利尔倒满酒杯,“诺克斯每时每刻都有神秘现象诞生或消失,恶魔密谋颠覆秩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们刚才在圣城门口刺杀了玛格达莱娜。这是个玩笑,老天,从头到尾都是。说真的,我的口才远不及我的导师,你们居然都信了?”
西塔发出嘘声,多尔顿僵硬地别过头。“见鬼,尤利尔,别提口才,你在编故事上大有天赋。”他郁闷地抱怨。
酒吧里来了个吟游诗人,他穿着花色古怪的衬衫,面巾和袖口呈翠绿色,脑袋斜戴一顶羽毛方帽,那根羽毛和他的靴子同为鲜亮的浅紫色。他的手指抓着一把七弦琴,腰间的口袋里还有笛子跟手鼓,乐器无需演奏的部位都雕刻着精美的花纹。这一身行头一看就是专业人士,不是西塔约克这样的半吊子能比的。
当他放开歌喉,酒吧里再也没人愿意大声喧哗,冒险者不时爆发出欢呼和合奏节拍,所有人都专注于音乐。约克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多尔顿则盯着振动的琴弦怔怔出神。
『只是个玩笑?在代行者面前你也这么说的!』白霜凝结在杯子里。『谁给你的胆子,尤利尔?你还有一天时间!没必要冒险』
为了以防万一,尤利尔与代行者见面时将索伦带在了身上。它听得一字不漏。“算了吧,你真以为先知大人是来让我获得预言梦的?”
『你们搞什么鬼』
“我是信使,不是占星师。先知大人的任务完全可以用信使的方式完成,不必绞尽脑汁。代行者早就知道那个预言。”
『等等,你是说那个预言是真的』
“我只是猜到了真相,毕竟瞎编也得从真实取材。恐怕那个预言正是先知大人告诉他的,或者是玛格达莱娜女士。他们都是优秀的预言家。你看我像预言家吗?”尤利尔摊开手。“我只是来传达消息:灾难预言没有错误,玛格达莱娜女士的警示需要重视。”他不会承认自己反过来把代行者搞得疑神疑鬼。
『那个预言早就存在了?』
“规律性的事物不能称之为预言。要我说,明天早上太阳会升起,这是常识。神秘领域似乎也有类似的东西,就好像涨潮一样。代行者想要了解细节,这决定光辉议会能从中受益还是受害。魔怪的事还是圣骑士长告诉我的,他不小心说漏嘴了。”
指环半信半疑地沉默下来。可惜没沉默太久。
『接下来你要回伊士曼么?还继续清理教堂』
“不必舍近求远。我想先去圣城里的盖亚教堂。据说圣剑杜兰达尔经常在圣水中洗礼,你要不要试试?”
『你干脆买点赎罪券好了』索伦嗤之以鼻。
这正中他下怀。尤利尔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赞同道:“好建议。”
第五百一十七章 蒸发
莱蒙斯不喜欢在街头宣传,尽管这是传播女神信仰最迅速的方式。传教士在诸多属国旅行,几乎每个城市里都有露西亚教堂。光明女神是天空的太阳,人们抬头就会瞧见,比盖亚和希瑟更贴近凡人浅薄的物质世界。可圣城赞格威尔不需要宣传,她是最接近光明天国的神圣之地,露西亚的地上天国。她与闪烁之池这类神造物有着不同意义。
他面色不愉地盯着火焰升起。净化是神圣的仪式,不该表现得这么野蛮。恶魔在木柴上哀求,神官高声宣读种种罪状——谋杀、偷窃、强奸以及堕落,人们狂热地欢呼雀跃,活像在欣赏猴子表演。著名的黑城曾是烟草与奴隶之城,里面有三分之一的贵族信仰希瑟女神,好让植物生长旺盛。他们把农民变成奴隶种植烟叶,自己在祈祷后无所事事,便拿其中最强壮的几个丢进角斗场厮杀取乐。这竟成为一种风俗流传至今。莱蒙斯在寻找玛格达莱娜的过程中“有幸”领略过奴隶角斗,当时看台上的观众也是这么激动。
可这是必要措施,爱德格主教告诉他,一旦失去畏惧,信仰便不牢靠。圣骑士长不怀疑这话,只不过人们面对恐惧时的表现不同:一部分会顺从,一部分会更激烈地反抗。后者多是集体中的不安定因素,因为他们往往不会凭理智行事,造成的破坏无可估量。亚莉克希亚不幸是后者。代行者冕下认为她将仇恨延续到尤利尔身上,但莱蒙斯清楚,她对白之使存有的强烈感情是恐惧。
有一部分卑劣的他感到庆幸。仇恨会摧毁理智,但也会令人不顾一切。恐惧让亚莉变得小心谨慎。她选择利用卡德尔动手,而为他净化的主教大人吉伯特·柯西恩是她的导师。要是她跪下苦苦哀求,即便是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也会心软。也许他们根本就是合谋。
看台上传来一阵哀嚎,火焰终于烧到了罪人脚下。金色的神圣之火并非元素集合体,而是神术之焰。它更像是一团跃动的光辉,莱蒙斯看着火焰的目光一刻也无法挪开,想象着火焰从趾间窜出,烧灼脚底和骨头时的痛楚。烧吧,焚烧一切罪恶的念头。烈焰灼心,正义永存。我的信仰坚无不摧。空境几乎不受圣城炎热天气的影响,但他觉得自己快被盔甲煮熟了。
火刑持续了七分钟,卫兵用圣水浇在焦黑的骨头上,拣起结块收拢进麻布袋。由于神官宣称光明火焰可以净化一切罪恶,这些在焚烧中存留的部分便凡人被视作经过洗礼的纯净之物而争相抢购。露西亚在这一刻是慷慨的,祂允许凡人将愚昧当成安慰。
整理场地时,何塞来向莱蒙斯汇报任务情况。“晚上八点四十四分,他们到一间名为‘复活节万岁’冒险者酒吧过夜。其位置就在圣堂附近,夜莺担保他们离开后直接就去庆祝了。”圣骑士一丝不苟地陈述,“九点整,吟游诗人沙特·艾珀进入酒吧,他跟随的回形针佣兵团最近在赞格威尔停留。”
“回形针佣兵团?”
“一群西方人冒险者。据说他们是为了护送一支到布列斯的商队。”圣城的穿梭站能够前往一个任何光辉议会的属国,每天有成千上万的商旅货团途径赞格威尔。好在议会把公用穿梭站设立在城墙外,莱蒙斯每天只需安排圣骑士去矩梯轮班。
但索德里亚绿洲难得一见,往来人流量实在太大,于是圣城的穿梭站早在白之预言前就施行限制每日通行人数的法案。凡人王国从不把矩梯作为主要交通方式,七大支点则各有手段,议会的措施能确保紧急情况时道路的畅通无阻,代价就是旅人的便利。回形针佣兵团并非当地人,他们恐怕在这里等了很久。
“吟游诗人不值得关注,阁下,但佣兵团里有个雾精灵。他是风行者。”
就在这时,两个抢劫富商的匪徒被施以绞刑。吊死罪犯的场面毫无美感,看台下的观众便不再作声,无趣地打量他们挣扎。莱蒙斯站在一家店铺阁楼的栏杆边,侧方晾晒的巨大帆布制造出阴影。黎明太阳高挂,人们却想看火。圣骑士长对他们的想法心知肚明。“这个雾精灵犯法了吗?”他询问。
“目前没有。不过法夫坦纳——”
“红谷伯爵率领的使节团远在伊士曼。碎月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何塞,我不能阻止她们到访祖地。”
“是,长官。但法夫坦纳很可能派遣夜莺进入圣城打探。”
“没错,夜莺就是干这种行当的,和圣骑士可不一样。侦测站会盯着他,用不着我来操心。”一阵凉风刮过,莱蒙斯及时打开面甲。“这个雾精灵也到酒吧去了?与高塔使者有过交流?”
“不。只有沙特·艾珀。”
“那就别管他。”他开始想念卡德尔了,“继续。”
何塞说下去:“今天早上六点,他们离开酒吧,前往盖亚教堂。不过神父拒绝他们入内。”
赞格威尔的盖亚教堂就和冰地领的露西亚传教士一样不受欢迎,人手不足会导致许多问题,缺手断脚的盖亚是没法接受祈祷的。莱蒙斯不了解尤利尔在伊士曼与盖亚教会发生冲突的细节,但他不会武断地认为尤利尔去教堂会折腾出麻烦。好在侦测站没提到他们。“他打算硬闯吗?”
“没有,长官。盖亚教堂里只剩下一个神父,他在拒绝开门后向他们兜售赎罪券。那个异教徒把他的存货全都买走了,也许是想支援一下信仰教堂。”
真幼稚。风已经停了,神官又开始宣传,热浪和煽动的呐喊接踵而来。莱蒙斯深吸口气。“然后他们就来听露西亚的传教?”阁楼位于广场和狭窄街道的犄角,面前一片开阔。从这里可以将看台和簇拥的人群尽收眼底。东南角售卖武器的铁匠铺外,年轻的信使和佣兵西塔站在一起,卓尔藏在挂靠门帘的横杆后。他没想到他们会来这里。
“期间他们回了一趟酒吧。”
“我们的吟游诗人还在里面吗?”
“复活节万岁?不,沙特·艾珀今天下午就会跟随佣兵团离开。酒吧的其他人都是低环冒险者,无需担心。”
何塞的话没让他放心。只要尤利尔还留在赞格威尔一天,光辉议会就得负责他的安全。不提亚莉,还有很多人乐意要他的命。玛格达莱娜在圣城门前的哨站被刺杀,莱蒙斯搜查了整个赞格威尔都没有找到操纵卡德尔的凶手。
死在圣骑士手上的恶魔全都没留下尸体,他怀疑这并非微光领主的手笔。无星之夜的七个恶魔领主,莱蒙斯只见过原本的枢机主教安利尼。作为圣骑士长,他对秘密结社的了解却远逊于他的前辈。对此,莱蒙斯暂时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改变。究竟是谁杀死了玛格达莱娜大人?代行者虽然早就清楚预言内容,但在不知情的人眼中,是尤利尔补全了她的预言。他是否会遭遇伏击?又或者秘密结社派来了新的夜莺?
很快莱蒙斯得到了答案。
木柴已经更换,士兵拖上来第二名罪犯。这次是个女人,她长相丑恶,披头散发,对着拖行她的士兵不断抓挠,发出恶毒的诅咒。人群称她为女巫,不知真正的女巫听闻会怎么想。竖琴座女巫在神秘领域受人尊敬,白月女巫和冰地女巫则不同。罪犯不过是个凡人,因包庇无名者而被圣裁判所宣判死刑。她的诅咒没有半点作用,没有火种,神秘不会理睬她……
……可有人作出了回应。
天空突然失却了光亮,广场笼罩在黑暗之中。观众的惊慌喊叫顿时超过了舞台上的演员。混乱在刑场爆发。莱蒙斯在第一声尖叫响起之前就拔出了圣剑杜兰达尔,银刃流星般切开黑幕,光线照射进来。他看见身前的栏杆被魔力粉碎,连带着侧方的巨大帆布斜斜栽落,一同坠入街道之中,最终在呼喊和咒骂的声浪中溅起一点小水花。
紧接着,阳光照亮了世界,仿佛刚刚的黑暗瞬间不过是露西亚的一眨眼。莱蒙斯立刻在人群中寻找盯梢的目标,然而铁匠铺前挤满了陌生人。别说尤利尔,连显眼的西塔都找不到了。他正要继续搜索,忽然有人高喊:“女巫不见了!”
圣骑士和凡人们一齐抬头,当他们发现火刑架上等待净化的女人消失无踪后,稍微平息的恐慌再次升级。没人知道女巫逃到哪儿去了,但他们都知道女巫在火刑架上的诅咒。于是人们无可阻挡地四散奔逃,如同屁股底下着了火的蜂群弃巢而去。两个士兵茫然地举枪四顾,主持仪式的神官则惊慌地跌坐在木柴里,白袍上满是油渍。瞧他们的模样,你会相信只有女神下凡才能在这种情况下维持秩序。莱蒙斯自认做不到。
“长官!”何塞紧张地将剑刃指向对街,“恶魔!”
莱蒙斯转过头,看到一个烟雾般朦胧的人影渗透进人群,笔直地奔向尤利尔的后背。但他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高塔信使就猛地朝旁边挤了一步,与人影擦肩而过。
后者就此消失无踪。
第五百一十八章 完美营救
“尤利尔?”多尔顿被他撞得一倒,警惕地拔出了咒剑。“有人偷袭?”
“不,恐怕只是顺路。”尤利尔迅速恢复重心。“有人劫走了恶魔。”他示意同伴们看向高台及侧面石阶,那里原本挤满了即将接受死刑的囚犯。当然,其中没有老人小孩,光辉议会将把惹人同情的无名者秘密处死,以保证信众对露西亚的信仰不被本能的良知动摇。“全都不见了,就是那一瞬间的事。”
西塔约克也没那么大胆了,佣兵眉头紧锁:“那片黑暗怎么回事?”他比暗夜精灵更夸张,剑刃上的火焰把奔走的行人吓得退避三舍。“我好像死了一回似的。”
尤利尔被他的说法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没明白?我是光元素生命,熄灭就等于死亡。似乎有人把这里的光线抽走了一瞬间,让我还以为自己死了。哪个神秘生物疯了吗?在圣城抢人?”
抽走光线。学徒吃了一惊。见鬼,这听起来不像是环阶办得到的事。“显而易见,只有秘密结社会这么干。”他咳嗽一声,提醒多尔顿和约克把武器收起来。此时人群成了混乱的激流,一不小心就会造成流血事件。“现在他们没东西可烧了。”
西塔无所谓。“说真的,我的族人对付恶魔从不用火。代行者怎么没考虑过西塔中也会有无名者呢?对西塔用火焰净化,真是天才的点子。要我说,杀人就杀人,裁判罪行是女神的事,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
『这很好理解,因为人类有不同的信仰,而你们没得选』索伦插嘴。
“我们最好赶紧离开这里。”多尔顿打断他们,“圣骑士开始镇压混乱了。”
尽管他的提醒很及时,但尤利尔还是没能摆脱露西亚的神职者。圣骑士长似乎是从圣堂一路飞过来的,根本不像他们一样在路上耽误了时间。不过尤利尔更怀疑他之前就在附近。
“你来这儿干嘛?”莱蒙斯质问。
学徒当做没听出他语气中的狐疑:“修理护具和武器,阁下。我个人可并不愿意大早上观赏令人倒胃口的血腥场面。”这当然是真话。
“你看到了?”
“谁?劫走罪犯的夜莺?”
“我指的是你方才目睹的那一幕。你知道恶魔会发动突袭?”
“不。我并非占星师,阁下。反倒是你们应该清楚,毕竟光辉议会公开处刑的目的达到了。”
莱蒙斯冷冷地盯着他:“盖亚教徒没资格指责议会。你们会给恶魔仁慈的死法吗?上门兜售赎罪券可没法彻底消灭他们。”
“要我说,无名者不可能被消灭,除非恶魔都死绝了。”西塔表示。
“会有那么一天的。”圣骑士长依旧盯着学徒,目光充满不信任。“但你们这些占星师最好告知一下日期。故弄玄虚可不是维护地位的妙招,尤其是在秩序的灾祸面前。”
“我会把这话转告先知大人的,阁下。传递讯息是我的使命。”在尤利尔看来,眼前的圣骑士长莱蒙斯比伊士曼总主教佩顿·福里斯特好对付得多。“议会需要我们帮忙寻找丢失的罪犯吗?我指除了预知能力之外。”
“说说那只夜莺。”当时他果然就在附近,也许还一直关注着他们。
“没人瞧见他的长相,大人。”尤利尔说,“他要么没有形体,要么是笼罩在神秘中。”
“你这说的是一回事。”
“恶魔力量总是千奇百怪,阁下,我建议你们根据魔法来确定身份。”
“感谢提醒。”但誓约之卷告诉尤利尔他根本不感谢。“赞格威尔很快就要再次封锁排查,希望不会耽误你们的行程。”
“我们正要离开,阁下。”尤利尔目送圣骑士长转身蹬上坐骑,在拥挤的人群中开辟出一条存在了几秒钟的小路。他什么也没发现。诸神饶恕我。
“我这辈子都不想再遇到那个恶魔。”约克咕哝,“他的魔法是所有西塔的天敌。”
尤利尔不安地咳嗽一声。他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好在反应及时。“我也一样。那我们现在回高塔?”先知大人会知道我的小动作么?“或者,我是说,也可以转道去布列斯塔蒂克。”他最初的目标是盖亚教会总部,这条路比布鲁姆诺特更近。
“你来决定,尤利尔。”多尔顿说,盖亚教徒末日的早晚与他无关。“我只是建议越快动身越好。”
“哈,反正没人关心我的意见。”约克翻了个白眼。
行刑被打断后,神官不再坚持处死其他犯人。圣堂如莱蒙斯提醒的那样重新封闭起来,尤利尔带领多尔顿和约克出城前往穿梭站。想到驻守在地底通道的红袍神官,他不禁再次提起心来。
这回乘坐矩梯的可不只有他们。队伍里行人各异,冒险者和商人算是大多数,凡人几乎没有。看来能赶上最后一趟矩梯的都是有门路的人。少了圣骑士在旁监视,尤利尔觉得自在多了。他甚至有余力观察旅人,与约克猜测这些冒险者的来头。
“当然不可能是雾精灵。”西塔告诉他,“圣城没有雾精灵。法夫坦纳是最排外的神秘支点,根本不与其他国家进行交流。这么说吧,你就算在地下世界看见西塔,也不可能在法夫坦纳之外的地方看见雾精灵。”
尤利尔则想告诉他在白塔碰到了的雾精灵使节团,红谷伯爵的鲜亮色彩令他记忆犹新。眼下她们没准还停留在冰地领,在丹尔菲恩的城堡做客。“你把雪花盛宴忘记了,约克。”
“那是例外。而且我没忘。当时也有恶魔捣乱……见鬼,你简直想象不到这些家伙现在有多猖狂。”但愿牙医霍普不要为此受牵连。
“冰地领可能会有很多无名者。”暗夜精灵冷不丁地开口,“毕竟当地人不喜欢圣骑士。”
“猜错了,伙计。当地人更厌恶无名者,这千真万确。没有人欢迎恶魔。好吧,严谨一点,秘密结社除外。你说他们到底是怎么劫走囚犯的?黑暗只有一瞬间。那是什么魔法?”
“总之不是元素魔法。诅咒效果隐秘,也不可能。这更像魔纹引起的神秘现象。”
魔纹。尤利尔觉得自己的胃都在抽筋。他浅薄的神秘学知识告诉他魔纹需要长时间准备,并依靠特定材料才能引动神秘。其步骤繁琐仅次于神秘仪式,秘密结社不大可能在圣堂的刑场早做布置。然而恶魔力量省略了这些,直接抽走了光线。什么样的恶魔能做到这点?连莱蒙斯都没察觉……
“你们要等到什么时候?”一个佣兵推了他一把,“别挡路。”
尤利尔不想再等。光辉议会没发现结社的把戏,但秘密很难永远隐藏。他最后看了一眼圣城。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这里。学徒踏进矩梯。
……
恶魔猎手的追逐足以令独身一人的无名者走投无路,只有幸运儿才能得到结社的援助。是露丝,她的魔法让我们来到拜恩。无名者的国度拥有看不见的城墙,筑起隔断世界的保护。当初她居然还心怀疑虑,就像眼前这些首次进入拜恩的人一样。这里对他们是陌生的。
希塔里安站在塞尔苏斯身后,悄悄打量新来的同胞。许多人伤痕累累,躺在靠窗的病床上。他们的衣服沾满稻草和脏土,几名重伤员最先接受治疗,得以干净地绑上绷带。草药、烈酒和鲜血的气味不断钻进她的鼻子,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恶心。说到底,四叶城也不是没有流血事件,白天的治安永远取决于巡游骑士的多寡。
“害怕吗,希塔里安?”塞尔苏斯拍拍她的肩膀,“领主大人不该让你来这里。要是你害怕,就去找莉亚娜,我会向领主大人解释情况。”
“不。”这是实话。稍微鼓起勇气就能摒弃紧张感,当她施展神秘职业带来的魔法时,人们惊慌的神情逐渐舒缓,开始以她听不懂的语言祈祷起来。
“他们从哪里来啊?”沉默被打破,她也能开口询问了。这些人长相与他们差异很大,一看就是外地人。希塔里安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们其实也是在用通用语交流,只不过带着奇特的口音。她猜测他们来自北方,据说大陆北端有从不过冬的城市。
“我没权力了解。”守夜人说。
她的魔法没法减轻痛苦,只能略微缓解悲伤。很快这里就不需要她了。希塔里安走进另一间单人的病房,有此待遇的是结社成员,他们的伤势往往也更严重。塞尔苏斯不能进去,他对希塔里安单独面对伤员表示担忧。
“恶魔猎手会对被捕的结社成员严刑拷打。”他警告,“很少有人在获救后还能保持正常。这对你太可怕了,希塔里安,别进去。”
“我会戴面具。”她现在就戴着鸟嘴面具,宽大的黑色斗篷把整个人都罩在里面,好像床上是盘踞的瘟疫。蝉蜕魔药散发清香,令她昏昏欲睡。
“我建议你再蒙上眼睛,不然说真的,其他东西到时候都是累赘。”守夜人咕哝。
第五百一十九章 摘下面具
塞尔苏斯说得没错,她应该闭上眼睛。但现在为时已晚。希塔里安亲眼目睹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以及对方几乎辨别不出五官的面孔。尽管带着草药芬芳的绷带遮掩住溃烂、焦红的血肉,她仍为其扭曲的肢体恐惧。甜腻的腥气萦绕不散,突然之间,她感到反胃。
就算能治好他,希塔里安心想,他也没法正常走路。神秘职业的医师可以缝合断肢,但不可能让人的手脚凭空长出来。连无名者也不行。我真的要安慰他的心灵,让他接受现实吗?我能不能改变他的意志?就像露丝不在意自己的不同那样?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也顺势回过神来。伤员没有反应,从他的角度根本瞧不见有人进来。于是希塔里安敲敲门,用最镇定的声音开口:“您好,先生。”
她没得到回应。也许对方根本说不出话。希塔里安窘迫地走到床边,让魔力引起神秘的诞生。房间里刮起一阵轻柔的微风,午后光线如蜂蜜般流淌,空气充满暖意,油画上的色彩变得更加鲜亮。伤员终于转动眼珠,将目光投向希塔里安。他的眼神与先前她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可究竟有什么区别,希塔里安说不上来。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先生?”
她不期望得到回答,但现实给了她惊喜。“你是盖亚信徒吗?”病人的嗓音犹如砂纸摩擦。
“不。我没有信仰。”在四叶城,希塔里安为了姐姐背叛了露西亚,紧接着又受到十字骑士的追捕。很多无名者在被恶魔猎手追杀后都会放弃信仰,但也有人坚持诸神不该为凡人的妄为承担责任。“不过,如果您需要相关援助,那我也可以帮上忙。”作为见习医师,她能熟背三神的赞美诗以辅助安抚患者的精神。
“盖亚女神的第三福音诗,赞格威尔的那个业余神父只会背这篇。”
看来希塔里安还算专业。“我知道这篇。《宽恕的罪孽》。”她很高兴自己能帮上忙。魔法也作用在自己身上,希塔里安现在不觉得病房和里面的患者多么可怕了。“我熄灭灯火时,黑夜涌入敞开的窗。”她开始念。
这是人们祈祷时经常念诵的宗教诗文,它的内容是一名盖亚神父的自白:某天夜里,一名杀手来到教堂祈求慈悲,好让他的家人不受株连。神父出于怜悯为他洗礼,把罪人的孩子藏在女神雕像的裙摆下。杀手随后被绞死。但第二天在刽子手来教堂祷告时,孩子为复仇杀死了他。神父后悔莫及,砍掉了自己的双手,并将杀手的孩子教导成盖亚的传教士。他在临死前请求女神裁决,随后推倒烛台,让传教士与自己一同葬身火海。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篇福音充满警示,提醒人们有限度地同情他人。但希塔里安一直不明白神父错在哪里。没人能肯定杀手的孩子必然是杀手,神父的孩子一定是信徒。至于杀手的孩子,说到底,也是因为没人及时告诉他律法和道理的区别。神父的忏悔莫名其妙,既然他已经砍下了自己的手,那为什么还要杀死成为传教士的杀手之子?
可希塔里安依然字正腔圆地把故事念完。
“神啊,请清洗我的罪过,让我在此了结灵魂的因果……受我侵害的无辜之人,请求你们聆听我的忏悔。宽恕亦是罪孽,裁决非我之责。”
在她停下来喘息时,伤员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希塔里安维持着魔力的输出到侧面打开窗子,同时悄悄松开面具透气。
“我原以为诸神不会拯救任何人,祈祷全无用处。”忽然,伤员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结果在恶魔猎手抓住我时,盖亚派祂的使者来到那间地狱。慈悲的女神。没人能在那里救我们,一定是女神。”他渐渐加快语速,“祂把绝望变作噩梦,让幻想成为现实。他指引我,祂指引我们回到拜恩!拜恩!可爱的故乡……你知道吗?我再也不想离开拜恩了。宽恕我,陛下……”
“是的,先生,苦难已经过去。拜恩是我们的天堂。”希塔里安轻声安慰道。
“我不想再离开。”他只顾着重复,好似精神已经错乱。但起码比先前的麻木好多了,希塔里安乐观地想。这时她忽然察觉他的年纪并不算大。不想再离开。很少有无名者可以离开拜恩,更别提是年轻的无名者……“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先生?”
刹那间,仿佛触动了某个开关,伤员的神情一下子神经质起来。他死死地盯着希塔里安,几乎要把她吓得跳到一旁。过了半分钟,他才打破沉默:“威特克·夏佐。”
这下希塔里安真的跳了起来。
“没错,我曾是个领路人。”他憔悴地说,“直到被露西亚的圣骑士抓进地狱之前。按照契约,魔法清洗了我的记忆,并允许我向那些披着人皮的魔鬼投降。可这不能让我得到体面的死法……圣骑士对我们恨之入骨,连你这样的孩子也不放过。”
希塔里安屏住呼吸。她只记得火焰升起,她和姐姐在北方人威特克的斗篷下颤抖。这也是个领路人。恶魔猎手抓到他们后不仅会把他们处死,还会用酷刑让他们吐露拜恩的情报。不安全感顿时攫住了她。“感谢您,夏佐先生。”尽管如此,她也真心实意地说。魔法再次抚平波澜,稍微休息后,希塔里安意识到自己的魔力居然可以继续维持神秘。
“我辜负了使命。”他的语气开始平缓,情绪趋于稳定。“许多人和我一同落到圣骑士手上,他们的命运注定终结在火焰里。盖亚的使者拯救了我们的灵魂,在我找回自己的名字前,我希望能当面感谢他。”忽然间,他的表情扭曲了片刻。“也许女神不仅能拯救灵魂……我想变回原来的模样。拜恩不缺我一个领路人……我想到侦测站任职,不,我不是说我害怕……老天,我在说什么?”困惑出现在伤员丑陋的面孔上。
希塔里安觉得后半部分才是对方的真实想法,尽管直白了一点,但你不能对这样的人指责什么。换作是我或露丝躺在这里,我愿意为复原做任何事。不管怎么说,领路人都值得尊敬。“我会传达您的愿望,夏佐先生,领主大人会给你帮助。”他一定会的。连露丝他也会帮忙照看,还给了我『忏悔录』。
等她离开时,等在外面的背影很让人感到陌生。希塔里安不确定她是否该提醒他禁止入内,因为契约规定领路人不能被看到面孔。他是病人的家人?朋友?还是……
“他怎么样?”房门开启后,对方转过身。他和塞尔苏斯一样笼罩在神秘的雾气中,但看见希塔里安时明显表现出异样。
或者是同行。“威特克?”希塔里安对情绪很敏感。除了病人,只有一个领路人认识她。“是你吗?你还记得我?我和露丝?噢,不敢相信,诸神在上……真的是你!”她扑进缭绕的黑雾,却感到十分安心。
北方人叹口气。“这不合规矩,希塔里安。你怎么认出我的?”
“我是神秘生物了,还是拜恩的见习医师。这很容易。”
“真是我的荣幸。”他把希塔里安举起来,放到座位上。“倒是你,变化太大了,我差点没认出来。那时候你可真瘦小,现在变漂亮了。露丝呢?”
“她在家里睡觉。”莉亚娜女士照料着姐姐,青铜齿轮给她放了长假。“你要去看她吗?露丝很想你。”也许这会让她更快摆脱梦境。
“不,不行。你知道,我没那个时间。”她的领路人拒绝了,“但我会带更多你们这样的孩子来到拜恩,没准里面将会有你们的朋友。他们肯定也渴望睡个好觉。”
希塔里安意识到他们正站在一名重伤垂死的领路人的病房前。他恐怕是来看望那名伤员的。“那是你认识的人?”
北方人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沃雷尔原本是守夜人,每个领路人都认识守夜人。我们总得把人送回来嘛。”
塞尔苏斯曾告诉她,威特克·夏佐是保护身份的面具,由使者们统一佩戴。伤员的名字其实是沃雷尔,只不过他自己都忘了。“他……会好起来。”希塔里安没法给出承诺,“对不起,我只是心理医师,不能治疗伤痛。你要进去吗?但现在——”
“不用了。让他休息吧。”北方人告诉她,“能回来就是幸运,很多人更愿意自杀……说到这个,希塔里安,你的魔法可大有用处。别这么沮丧。”
“这是我的职业魔法,不是火种的力量。”她把神秘推向眼前的威特克,北方人神情中的疲惫逐渐减轻了。“好些了吗?”
“我感觉刚从教堂离开。”希塔里安很高兴看到他的惊奇。
“我的魔力还没到低环呢,莉亚娜女士不同意我获取正式医师资格。”在没见到沃雷尔和那些无名者前,她也觉得不急。可是现在……“总之,我只能做到这些。见习时间到了。”
“我送你回去吧。”北方人牵起她的手。
第五百二十章 正义反击
“没人进过地牢。”柯西恩主教保证,“神术基盘也没有任何改动迹象。封锁仍然完美无缺。”
“除了掌握钥匙的人。你的学徒就把高塔信使放进去了。”
“她受到了恶魔的影响。”
“那便称不上完美。”代行者冷冷地说,“你是圣裁判长,柯西恩,但你的学徒不是。她的钥匙从哪儿来的?”
柯西恩主教深深吸气。“她没有钥匙……亚莉破解了我的神术,冕下。”
一时间,光辉议会陷入了短暂的安静。莱蒙斯手指扶住杜兰达尔,忽然感到一阵奇妙的满足。如果不是白之使,亚莉克希亚说不定已经成为了议会的一员。她是最优秀的神官,神术造诣远超作为代行者学徒的阿拉贝拉,连莱蒙斯也自愧不如。如果不是白之使,她不会违背教义,也许恶魔根本不会有机会在卡德尔身上藏匿标记,玛格达莱娜也不会死。如果不是白之使……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圣骑士长继续保持沉默。
“亚莉克希亚神官的能力是值得肯定的。”艾席斯克罗·诺特兰德说,手里的教典匀速翻过一页。他笑容满面,两条浓眉神采奕奕,声音平缓柔和,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念诵诗文。他在安抚人心上有着比亚莉克希亚更突出的天赋,能够轻易消弭争执。
在莱蒙斯还是圣骑士团的普通一员时,这位枢机主教就已经是议会的中坚了。代行者在圣者之战后将维系支点联系的重任交给他,而先前他掌管圣裁判所。代行者冕下的抉择非常明智。在这一职位上,诺特兰德主教显然要比高塔的外交部长更适合。莱蒙斯的导师丹尼尔·爱德格主教还是圣骑士长时,告诉他诺特兰德曾跟随过真正的银歌骑士,作为对方的侍从而获得骑士头衔。
圣骑士团的前身的确是银歌骑士团,但莱蒙斯不敢夸口他的骑士们能够与前辈相比。奥雷尼亚帝国时期,银歌骑士团是皇帝的近卫军团,而在帝国崩溃、神秘领域在圣米伦德大平原统一秩序战线后,“胜利者”维隆卡率领的银歌骑士团的声势达到了巅峰。苍穹之塔先知和水银圣堂的教皇承认他是宾尼亚艾欧之王,连神秘种族也向他俯首。
现在,女神的圣骑士早已不复当年辉煌。诺特兰德主教披上神官长袍,站在高台宣讲光明与公正,接受信徒的鲜花和祈祷,并煽动人们举报邻居、揭发亲友。他的和蔼从不肯分润给他人。莱蒙斯记得他主张搜索卡德尔和亚莉克希亚的记忆以抓捕夜莺。露西亚不把个人情感置于律法之上,但在去往女神的国度前,他们不过是些凡人。凡人该有软弱的权力。
圣骑士长本以为他会针对亚莉的行为旧事重提,没想到他更看重神术。这本是好事,可就算光辉议会宽恕了亚莉克希亚的作为,莱蒙斯也不会原谅她。并非所有人都忘记了荣誉。
“看来卡德尔·米特纳遭遇的恶魔与影响亚莉克希亚的不是一个人。”爱德格主教指出。导师不喜欢亚莉克希亚,这不奇怪。他不像莱蒙斯,对代行者和维护秩序的任何手段绝无犹疑。
代行者冕下阴沉地盯着水池。“算了吧,我们都知道亚莉克希亚是受谁的影响。她虽然干了件蠢事,但毕竟没造成严重后果。柯西恩主教,你的学徒是圣骑士团的成员,就把她交给她的长官处理。”莱蒙斯感到光辉议会有一瞬间把焦点集中在自己身上。“我想弄明白的是另一件事。”他提高嗓音,“堕落者的夜莺潜入了神圣之地,我们竟对此毫不知情!莱蒙斯·希欧多尔,告诉我们你在行刑台上目睹的经过。务必完整、详细,表述清楚每刻的变化。”
“遵命,冕下。”圣骑士长终于等来了他的环节。代行者和枢机主教组成光辉议会,这本不是他该参与的讨论。但恶魔囚犯被劫走一事影响深远,对女神和议会的完美形象造成了极大伤害。凡人们惊恐不安,甚至开始怀疑赞格威尔的安全。后果恶劣远超想象,议会决不会放任。
“第一个被烧死的恶魔沃雷尔是无星之夜成员,他的记忆被人做了手脚,因此失去了价值。”尽管是遵命行事,回忆酷刑依然令人不快。“我亲眼目睹他死亡,而藏匿的夜莺没对此作出任何反应。第二名死刑犯是未彻底堕落的平民,她的灵魂尚存秩序的痕迹,但已确定无可救赎。她与无星之夜没有任何联系。”
诺特兰德主教手捧教典,无风却翻过一页。“夜莺救了她。也许是只能救她。他来晚了。”
“这是可能性较大的推测。”结社成员比普通的无名者更珍贵,他们没道理放弃沃雷尔。只是佐证太少,莱蒙斯无法断言。
尤利尔的预言中提到了恶魔的计划,议会也据此设下陷阱,但圣裁判所和圣骑士团费尽心思的谋划却未能取得成果。
“但处刑恶魔的消息早已公布到赞格威尔,无星之夜既然能在圣堂安插眼线,那就绝不可能错过。也许他们最先保持观望,随后确定了周边情况才决定出手。”
“何必多此一举?只有恶魔领主能在空境眼前耍把戏。”诺特兰德主教指出,“除非议会成员在场,否则没人能阻止对方劫走囚犯。那名结社成员是在白白送命。”
“卡德尔·米特纳骑士只是个例。”圣裁判长柯西恩主教表示,“我们还不能确定圣堂里隐藏更多夜莺。”
代行者打断他们:“继续说。”
莱蒙斯遵从了。“大范围的神秘覆盖了包含广场在内的十一条街道,光元素的性质被彻底反转,造成光线的消失和神术中断。据侦测站记录,神秘效果不含其他负面影响。黑暗仅持,期间唯有视野受到干扰。神术基盘全程没有反应。”
导师叩动手指。“这很不寻常,恶魔领主不可能瞒过神术基盘。当天有谁接触过它?”
“只有艾普莉·玛什神官。她负责校对当天的指针。”
“那完全可以排除恶魔影响神术基盘的可能。”圣裁判长说,“经过验证,艾普莉小姐没被恶魔操纵。她在猎魔运动后才获准进入圣堂。安利尼从没见过她。”
“一定是他。”艾席斯克罗·诺特兰德依然坚决,“这太明显了!在暴露出真实面目前,安利尼一直都在钻研消除光线的神术。”
莱蒙斯与这个引起了猎魔运动的恶魔领主不熟悉,据说他是能够媲美圣裁判长的神术大师,并曾负责管理圣堂的藏书室。一想到自己曾向高塔信使开放过藏书室的阅览权,莱蒙斯就觉得浑身不适。尤利尔确实完成了约定,他没理由在合作圆满结束后干涉对方的行动,出于对神秘支点间的关系的考虑,他甚至将他们赶出了圣城。此时此刻,远离赞格威尔等于远离恶魔的刀刃,光辉议会也再没义务保护高塔信使的安全。
可莱蒙斯觉得尤利尔一定隐瞒了什么。亚莉克希亚会相信直觉,然而圣骑士长必须依据现实下判断。
只不过议会目前没有他的位置,圣骑士长唯有沉默地站在原地,旁观枢机主教在猜测结社夜莺和恶魔领主的目的时爆发的争吵、攻讦和辩论。女神脚下都是虔诚的信徒,然而他们的忠诚献给露西亚和祂的代言人,跟彼此无关。
“微光领主在赞格威尔劫走了囚犯,没人否认是他干的。就算不是,他也一定参与了刺杀。”有人提起玛格达莱娜。这位竖琴座女巫先前也曾是议会的一员,她生前隐居在布列斯塔蒂克的罗盘高地。在莱蒙斯记忆中,她从未参与过议会,更别提与人争执了。
“我指的是夜莺。既然神术基盘没有异常,卡德尔·米特纳的状态也是由于早年的错误,那圣堂中存在夜莺的推论便站不住脚。”圣裁判长不喜欢有人质疑圣堂的安全,因为圣骑士团的绝大部分行动都由他亲自批准,维持治安防卫的工作自然也不例外。
没人能否认吉伯特·柯西恩在露西亚圣诫术领域上的权威,哪怕他曾经的学徒制造了一点小麻烦。
诺特兰德主教偏这么做:“玛格达莱娜女士的离世是光辉议会的损失,她在圣城门前被谋杀!这难道不能说明问题吗?”
“如果圣堂里隐藏的夜莺能碰触到核心秘密,恶魔结社就没必要在赞格威尔前行险。”
“行险?他们在挑衅!一而再,再而三,议会势必要作出回击。我们代行露西亚的意愿,却放任该死的恶魔逍遥法外。猎魔运动并不彻底。苍穹之塔的预言……”
“你抱怨又有什么用?”代行者终于阻止了愈发激烈的争执。他把权杖重重顿在地上。“露西亚是公正无私的象征,不会偏向任何人。玛格达莱娜离开罗盘高地时,没人能找到她的所在。微光领主安利尼可以劫走十几个无名者,却不能改变秘密结社无可挽回的衰落趋势。秩序的动荡在即,诸位,龙祸决不会再次重演。诺特兰德,秩序不止有光辉议会,而是整个诺克斯。神秘领域必须作出回应。”
诺克斯。秩序。神秘领域。莱蒙斯不禁抬起头凝视露西亚。玛格达莱娜的低语与尤利尔的预言渐渐重合,成为同一个声音,命运的喉舌此刻发出警告,预示风暴即将来临。可在这个紧要关头,他发现自己考虑的不是光辉议会的存亡,而是担心这场波澜将自圣城发起。
第五百二十一章 玛朗代诺
光辉议会是属于人类的神秘支点,其权力和威望根植于强大的属国。圣城赞格威尔坐落在北方的索德里亚,但让露西亚的命令在宾尼亚艾欧上畅通无阻的根本原因则是布列斯塔蒂克,这个宾尼亚艾欧大陆上唯一的人类帝国。尤利尔向来以祖国伊士曼为荣,但就算他也得承认伊士曼与布列斯塔蒂克相比,前者就像是后者的一个小公国。
“这时候真是霜之月?”他看着玻璃外的阳光,觉得矩梯似乎没将他们送离流砂之国。不过这里的人都不戴防风沙的网状头罩,取而代之的是丝绸和棉布方帽,雪纺头巾、针织搭肩、毛领呢子和铜扣腰带。布列斯人的衣着搭配与伊士曼人较为接近,样式却更大胆、更新颖,条纹图案更丰富。色彩热情明亮,充满勃勃生气。“我觉得更像是繁花之月。”
“露西亚眷顾这里。”约克回答。
表世界的布列斯塔蒂克也是露西亚的教国,比普林和热土丘陵更遥远。但尤利尔对它的了解仅此而已,他不知道表世界邻国信仰的露西亚与诺克斯有什么区别,也没读到过北方的游记。圣城之行局限在圣堂的客房和藏书室,尽管会面代行者时的宫殿陈设极奢,他也没心思关注。布列斯不同赞格威尔,他们没有任何限制。这里更像是旅程的真正开始。
距离穿梭站最近的城市是布列斯的核心,“黎明之都”玛朗代诺。绝大多数通过矩梯来此的乘客的目的地都是这座帝国都城。尤利尔随人流走出穿梭站,神秘支点与凡人帝国的环境落差顿时体现出来。伟大的帝国依然不属于神秘领域,虽然比起伊士曼,布列斯塔蒂克已经足够让人感受到神秘的气息了。
索伦成了向导。『布告通知,这里的矩梯随后会封闭』指环写道,『想要中转去盖亚教会的总部,最好走未登记的私人矩梯』
“走私矩梯?”尤利尔直皱眉头。
『那只是其中一种用法。你又不是布列斯政-府,关心这些干嘛?黎明之都曾是对抗邪龙的前线,战争后遗留下来的通道数不胜数,到现在为止也只有皇帝的宫殿确保清理干净。要么你回高塔中转』
学徒敬谢不敏。他现在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先知。何况连高塔属国也免不了出现这些非法行当,死角巷的烟叶不就是这么积攒出来的?
矩梯到城市距离只有不到六百码。玛朗代诺的高墙横亘于原野之中,城齿在夕阳下呈玫瑰金色,帝国的卫兵两人一组,从后面的杀人孔向外窥视,巡逻骑兵队则在石垛和箭楼的阴影中穿梭,手执钢铁武器。
城墙布满了令人惊叹的魔纹石刻,图案线条在丰富庞大之余,保存了相当程度的艺术性。攀附石墙的植株只能长到膝盖,因而覆盖石墙的除了神秘,便只有岁月的痕迹。圣白之城卡玛瑞娅的破败城墙在细节的雕琢上别具一格,但玛朗代诺拥有磅礴厚重的气势,是千年前整个诺克斯神秘领域的杰作,秩序铭记大同盟的抗争历史的丰碑。尤利尔站在伤痕累累的石墙下,想象着深渊军团在坚壁前铩羽而归,留下人间地狱般的惨烈景象。
“在圣米伦德大同盟成立前,这里又属于谁呢?”学徒问。
“当然是先民。”约克指了指城墙上一处较大的瘢痕,深灰色的粗糙表面被风雨抛光。“那就是先民时期留下的战争痕迹。黎明之战期间,同盟派人修补过城墙,但很快它又开裂了。就是现在我们看到的这样。”
通往城内的道路十分拥挤,没想到进了城后还是这样。尤利尔意识到周围都是同一个佣兵团的冒险者,卫兵更仔细地检查他们,以至于堵塞了城门好一会儿。身后拉车的两匹马仰起头,不耐烦地对天空喷气。远光之港平日里也这么繁忙,不过那里的马车和坐骑的道路不局限在地面上。
“那是沙特·艾珀?”多尔顿从阴影里钻出来。他不厌恶阳光,但也不喜欢暴晒。显然他提及的佣兵也是同样。前方车架的油布下坐着名冒险者,他怀抱七弦琴,靴子神气地搭在木板上。
约克朝后张望一下,接着告诉他们:“这些人是回形针佣兵团。”
“你看错位置了。”暗夜精灵指出。
“不是沙特。我看到了法夫坦纳的‘风语者’。在那儿。瞧见没?”
尤利尔顺着他的指头找到了目标。队伍漫长又杂乱无章,但对方实在太过显眼,就像身边的橙脸人约克一样,教人没法忽略。“风语者”是个雾精灵,他披着一身皮甲,背起样式古怪的长弓,握臂上系金、灰、红三条细细的布带。索德里亚的防沙头巾遮住整张脸孔,尽管如此,他的尖耳朵和迅捷优雅的姿态依然与周围格格不入。
风语者的手指与常人无异,因此不会是自然精灵。不过法夫坦纳一向与世隔绝,导致雾精灵在诺克斯比卓尔还要罕见。野精灵则不同。只是尤利尔在伊士曼见过法夫坦纳的使节,“风语者”斗篷上的云雾图案与使节团的旗帜十分相似,这足以证明对方的来历。
“我看见他了。”高环的风行者,尤利尔心想,在冒险者中绝对是个大人物了。罗玛会希望碰见他的。
“他很有名?”暗夜精灵询问。“我也没听说过回形针佣兵团。”
“没听说过?他们——噢。”西塔想了想。“好吧,你们不是冒险者。回形针佣兵团曾参与过百年前的圣者之战,并替一个小国赢得了战争。人们称其为‘猫之丘保卫战’。”
“就这样?”
“当时我们都认为他们必输无疑。因为敌人是布列斯塔蒂克帝国的驻边军团。”
别说尤利尔了,连多尔顿和指环索伦也难掩惊奇。神秘生物既然能在七大支点谋求前程,就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积攒可怜的财富,脱离冒险者的行列对他们来说不稀奇。因此冒险者再怎么强大,也不可能对抗帝国军团的铁蹄。当然,宾尼亚艾欧也存在某些收拢人手替贵族打仗的佣兵团,但那不属于神秘领域。
『莫非布列斯边境的领主都把老人和毛头小子充作士兵了』
“驻边军团不都是这些人吗?”多尔顿认为这个问题很没水平。“他们又不是战争主力,只会靠数量取胜。”
西塔哈了一声。“考尔德老大说,数量正是最简单的取胜之道。当初邪龙不就是这么打下了大半个诺克斯?”
“要是你的军队也能从温瑟斯庞的硫磺吐息里诞生,那对付布列斯塔蒂克肯定够了。回形针佣兵团是靠数量战胜帝国边军的?”
“这倒不是。”橙脸人晃晃脑袋,“我可没有邪龙那么大的口气……当时他们是守城的一方。”
暗夜精灵还想说什么,尤利尔先一步阻止了他。“小声些,伙计们。”但这话还是说晚了。雾精灵“风语者”动了动耳朵,扭头看了过来。尤利尔一时间不知作何表情。“他是你的偶像,约克?要去打个招呼吗?”
橙脸人咳嗽起来,转移话题:“我们上哪儿去找私人矩梯?”
没人知道。“冒险者酒吧?”尤利尔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
外地人想走捷径困难重重,好在玛朗代诺的冒险者与伊士曼没区别。尤利尔沿着最宽阔的街道往内城行进,途经两座公园和一间露西亚教堂。黎明之都的风貌有种陈旧的历史感,甚至比圣城赞格威尔更加森严肃穆。然而,尽管城内出现过的巡游骑士数目几乎相当于四叶城的驻扎军团总和,也很难说这里的治安能与之相较。尤利尔一路上起码瞧见过一桩涉及神秘的偷窃,三场被制止的斗殴以及两打妓女和数不清的乞丐。他开始觉得这里与普通城市差别不大了。
没有神秘约束,混乱乃是城市的常态,黎明之都也不例外。但教人困惑的是街道建设。从城门到第一座公园间仅有一条笔直的路,陡峭的斜坡似乎让进城变成了爬山。据说布列斯贵族喜欢住在高地,以彰显自己的高贵地位。
公园中央果然立起一座充满威仪的雕像,尤利尔不久前才见过本人——露西亚代行者手捧祝典,长袍上的火红宝石掉成淡粉色,连金星花纹都快要看不清楚。最有趣的是,雕塑的头顶因风吹日晒闪闪发光,真不知道代行者本人见到它会作何感想。
尤利尔仍与回形针佣兵团同路。连约克也看得出来,当地人并不欢迎冒险者,尤其是他们。或许西塔的故事里也有真实成分。“回形针佣兵团是法夫坦纳的团体吗?”
“你是说来源吧?当然不是。回形针佣兵团的创始人是斯克拉古克人,出身于乡村。‘风语者’后来才加入他们,在猫之丘保卫战中声名鹊起。猫之丘就在斯克拉古克,传说他们为家园而战,没有向国王收取一枚雇佣的金币。这正是冒险家的伟大之处。”
第五百二十二章 回形针佣兵团
“回形针佣兵团的伟大之处很多。”多尔顿说,“但布列斯人可不愿意在每个故事里衬托敌人的功绩。你们究竟能不能小声些?”
“对不起,你说得太小声了,我没听见?”
暗夜精灵不愉快地瞪了他一眼。
“我只想避开麻烦。”尤利尔辩解。他承认是自己引起话题,招致了当地人的白眼。既然需要向布列斯人寻求矩梯魔法的方便,那他们最好暂时别与回形针佣兵团扯上关系。最近被迫前往不欢迎自己的地方的人还真不少。“假如冒险者酒吧没有好消息,就只能放弃矩梯了。”
『返回高塔会是好选择』
“放心吧,索伦。即便不找教会的麻烦,我也不会回到布鲁姆诺特。”尤利尔说,“夏妮亚·拉文纳斯还带着巫师停留在骑士海湾,她也许知道海湾伯爵的下落。”
『干嘛不用你那百试百灵的占星术呢』
“我给出线索,你却没找到答案。莫尔图斯。它在哪儿?”学徒早就对指环的工作效率有大致了解了,它完全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你最近的行为太出格了!假如神圣光辉议会得知真相……』
“……又会怎样?”尤利尔反问。“我给了他们想要的结果,不是么?人们只愿意听见自己想听的东西。”比起他在圣堂地牢里做的手脚,对代行者说谎简直是眨眼般的皮毛小事。“况且我也没说错,难道先知大人判断我的测试不合格?”
指环索伦闭上嘴。尤利尔当然通过了测试,先知的预言通过他的“艾恩眷顾”的天赋得到印证。早在他离开圣堂时,高塔就向他们发放了通知。只要等白之使抽出时间完成仪式,尤利尔就能正式从学徒毕业,成为外交部的一员。
但乔伊目前毫无消息。
玛朗代诺的冒险者酒吧稍微在门面上下了点工夫,彩漆鲜艳,玻璃光亮,招牌用三种不同语言书写。整体设计带有浓浓的精灵风格,连迎宾的石像都经精雕细琢。灯柱旁挂着只不起眼的夜莺木牌,鸟喙和半边翅膀在一面旗帜下若隐若现。
“圆点和烟雾,怎么有点眼熟?”约克看着旗帜的图案挠头。
『宝石公会』指环告诉他们,『布列斯塔蒂克存在大大小小的商人公会,还有私人银行和行业组织。宝石公会是商人公会,经常与冒险者合作。这间酒吧有他们的投资』
尤利尔费力地理解这些东西:“银行和商人公会。投资酒吧。宝石公会是卖宝石的?”
『起码主业是。想要撑起公会,他们不大可能只有这么一门买卖』
“那银行呢?”约克好奇地问。多尔顿没出声,但神情同样疑惑。
『那就太多了。商人在做买卖时不可能总赚钱,他们要么是手头不宽裕,要么是货物流通出问题,再或者物价突然发生变动……银行就放贷给他们,好教产业度过难关』
尤利尔知道贷款的含义。“然后再收取利息?”
『就是这样』
“听起来和保险差不多。”约克也很快找到了对照物,“考尔德老大坚持要我们在接困难的任务前和人签契约,他说这样可以在突发意外时让家人得到补偿金。帕因特还觉得多此一举呢。”
『这对你来说确实多余』
约克的亲友可不在宾尼亚艾欧,就算保险人想要履行承诺,也不可能把遗物送到闪烁之池去。元素疆域与诺克斯之间当然存在道路,但那并非是为凡人建立的。
“那诺克斯佣兵团肯定最受银行的欢迎。”诺克斯佣兵与回形针佣兵团不同,他们似乎只在伊士曼活跃,既不四处游荡,也不参与领主战争。团长考尔德·雷勒是高环的神秘生物,在伊士曼的南国根本没有能威胁到他们的组织,就算是进入神秘之地,他也有把握带领队伍避开危险。银行说到底也属于商人的分支,而商人是不会放过稳赚不赔的生意的。
“不管怎么说,宝石公会很有钱。”暗夜精灵下了结论。
当他们进入酒吧时,尤利尔发现情况与他们想象的稍微有些出入。回形针佣兵团的冒险者挤在桌边,手握刀剑,彼此仍高声说笑,气氛一片火热。侍者和女仆有条不紊地挪开桌椅,全不把异乡人的身份放在眼里。
“我以为布列斯人都很排外呢。”尤利尔吃惊地感叹。他想到旗帜上抽象的雾气。
索伦不知怎么沉默了片刻。『稍等一下,我找到了更详细的资料』它在地面上写字。『在这儿。噢。我就知道是这样』
“怎么啦?”
『宝石公会是雾精灵的友好商会,经常为贵族提供法夫坦纳风格的各类家具和服饰,当然,还有宝石』
“法夫坦纳禁止与外界贸易。”
指环专注于搜索资料。『交易一般是双向的嘛。你还真来对地方了,尤利尔,他们就是靠走私发家的,肯定藏着私人穿梭站』
“那宝石公会给雾精灵提供什么,武器?”尤利尔抽出佩在腰间的铁剑。在他对面,雾精灵“风语者”早已搭好了箭矢,尖头瞄准他的心脏。
『怎么回事』指环回过神来,一头雾水。
酒馆中的气氛当然没有听起来那么和平。冒险者们形成了一个狭窄的包围圈,手执武器保持警戒。酒吧侍者也配合他们,早早挪开桌椅让出了场地。约克的偶像拉开弓弦,维持着随时可以放开的紧绷姿态。吟游诗人沙特·艾珀站在所有人后面,但好歹他没打算拿七弦琴砸人。
“放下剑,年轻人。”沙特说,“不然我们没得谈。”
活见鬼。尤利尔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警惕。“没得谈?说实话,先生,我冒犯过你们吗?”
对方没被他拖入交流环节。“很快我们就会知道了。”“风语者”开口,“放下武器!”
“我敢肯定我们不是先拿武器的,而且你看上去还没老到足够说教我们的地步。”尤利尔当然不肯照做。他不是来找人打架的,但不管这间该死的酒馆和里面的埋伏是怎么回事,白痴才会听凭处置。同伴们也这么想。他瞥见多尔顿无声地融入阴影,接着神秘在吧台的酒架前飞速降临。
雾精灵毫不犹豫地松开弓弦。
从吧台到正门的过道不足五步,被箭矢刹那飞越,门板炸起一道火光。尤利尔朝侧面躲闪,剑却挥了个空。西塔藏到门后,又被点燃的木头逼得退后。
“发生了什么?”约克叫道。
尤利尔架住一柄砍过来的剑。“我不知道!”没人知道。
佣兵们冲上前,地板砰砰作响。酒馆的空间狭小,很难避开魔法的范围。多尔顿在他们脚下牵起阴影绳索,把几个倒霉鬼绊倒。一个转职的神秘生物跳起来撞倒桌子,影子顿时乱成一团。暗夜精灵忽然在他身后的墙壁中伸出手,但在他挥剑的一瞬间,“风语者”的箭矢钉上装饰的油画,石料木材轰然绽裂,墙中央开了个大洞。
满天尘土飞扬,巨响把架子上的酒瓶震落在地,战斗序幕突然被那支放松的箭矢拉开。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局面,可尤利尔没得选。最先进攻的佣兵试图依靠体重抢占上风,学徒深吸口气,一巴掌拍上佣兵的手腕,他的武器直接飞了出去,噼里啪啦打碎更多玻璃器皿。男人吃惊地后退。
酒精味溢满胸膛,教人血液沸腾。尤利尔紧跟一剑重敲在冒险者的头盔边缘,直接把他打倒在地。有一瞬间学徒以为对方的脑袋会炸开。风压掠过他的脊背,某人在背后偷袭,可没料到学徒会跟着眼前的敌人前进,于是剑刃毫无威胁地落在了空处。尤利尔转身抬腿扫中他的脸,鲜血狂飙,佣兵捂住自己折断的鼻梁,歪斜着躺进一张椅子里。他的同伴被他绊倒。战场堆叠着凌乱的杂物,好歹我不需要与所有人交手。
可事情远未结束。约克从大门的缺口钻进来,抄起板凳丢向沙特·艾珀。吟游诗人立刻躲进吧台后,蹲在一堆碎玻璃上高声咒骂。不过听上去他不是在诅咒约克,而是针对自己的同伴。
除了沙特·艾珀,佣兵们的进攻相当默契。暗夜精灵被“风语者”的箭矢逼得不能寸进,只好跳出阴影正面参战。他的毒药和诅咒可不能在这里用。佣兵们号叫着涌上来,试图淹没他。可惜尤利尔一剑劈中最前面的佣兵的胸甲,他不出意外的飞了出去,翻滚着落在酒馆门外。
佣兵们的气势为之一顿。
就算是战败过布列斯边军的冒险者也不能忽视神秘度的差距。现在,门外佣兵的同伴们开始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敌人是个高环的神秘生物了,于是纷纷退后,元素使和弓箭手流畅地衔接上战斗节奏。没了误伤同伴的顾虑,他们的攻击从骚扰升级成威胁,“风语者”的极速箭矢尤其危险。
尤利尔丢开铁家伙,从羊皮卷里抽出黄金之剑。神术屏障从天而降,套在约克和多尔顿身上。
可就在这时,他们踩着的地板忽然变成了柔软水面,尤利尔脚下一空,直接失去了重心。
第五百二十三章 “风语者”
吟游诗人爬出吧台,怀里还抱着他的七弦琴。“他们掉下去了?”
“废话。”雾精灵说,“他们不会飞。”尽管如此,他手指上的弓弦仍然像琴弦一样紧绷。
只有空境和长翅膀的人才能摆脱大地的束缚,此外所有人都得遵守重力法则。战斗已经结束。佣兵们开始拖动伤员,清理混乱的杂物。
“你们不该突然动手,奥尔丁!”吟游诗人在三只垒叠的酒桶下抗议,“我们可以先问清楚。”
“没错,但当你这样的凡人身处战场时,团长嘱咐我确保你的安全。”
“哈!我根本没遇到过危险……”
“……多亏我们没决定先问清楚。”雾精灵轻蔑地扭过头,“我们提醒他们放下武器了,沙特,不过谈判时必须掌握主动权。我没指望你感谢我,但你最好——”
『俯临夜影,昂首乃象牙之门』
一只手从酒桶后冒出来,猛然扼住吟游诗人的喉咙。尤利尔跃出阴影,把他整个人按倒在地。箭矢呼啸着击中头顶的木桶,蜜酒喷泉般漏出来,而后渐渐凝结。沙特的后脑勺磕在冰面上,顿时痛叫起来。
“你说得对,先生,得抢先掌握主动权。”不管“风语者”的表情有多难看,现在轮到尤利尔下达命令了。他拖着吟游诗人站起身,匕首在那根喉咙前比划了一下。“诸位,请放下武器,让我们好好谈谈。”
没人敢反对。沙特·艾珀惊恐地屏住呼吸,雾精灵弓手恶狠狠地盯着学徒,最终妥协了。“武器不是我们自卫的唯一手段,小子,我们走着瞧。”他们真的丢开了武器。“你想问什么?”
“从最开始问起。”多尔顿带着约克冒出地面。『影袭』没逃脱陷阱,但尤利尔的神术可以轻易制造出绳索。他们藏在影子里,等到佣兵露出破绽。“我们招惹过你吗,先生?”
“这我也想知道!”诗人叫起来。
雾精灵用眼神要他闭嘴。“我在赞格威尔就见过你们了。”他不快地回答,“说真的,我很清楚你们都是谁。”
多尔顿与约克对视一眼。先前他们认为回形针佣兵团很可能与秘密结社有联系,因为他们解开了代行者的难题而恼羞成怒。但尤利尔可不觉得是这样。近来找他麻烦的陌生人相当之多,这次没准又是乔伊的仇人。“你知道什么?说实话,先生,给你个忠告:别在盖亚的神职者面前说谎。”
假如这话问的是夜莺,他还可能选择碰运气,但雾精灵佣兵不愿意赌上吟游诗人的小命。他说了实话:“你们发布委托,悬赏我们同伴的踪迹。回形针佣兵团不会忽视这样的挑衅。”
“或者不是挑衅。”诗人嘀咕。
居然不是因为乔伊。“该死,谁发布的委托?”尤利尔扭头问约克。多尔顿不可能这么干,他们先前压根不知道回形针佣兵团。
西塔的脸都皱成一团。“不是我。回形针是冒险者的楷模,我干嘛要悬赏他们?考……老大也不会这样做。露西亚在上,这事和我们佣兵团没关系。”
“那你们可能搞错了。”尤利尔告诉回形针佣兵。
“没有错。”可雾精灵十分肯定,“就是你们。想抵赖吗?你们把悬赏从南方发布到北方,现在还能在布告板上找到证据。”
尤利尔之前完全没见过回形针佣兵团,更别提与人结仇了。这家伙要么是在胡言乱语,要么是认错了人。雾精灵会对人类脸盲吗?他先前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雾精灵又不是狮人。“我没……呃,等等,我的确发过悬赏。”他的神情忽然古怪起来。
“见鬼,什么时候?”约克不明白,“你干嘛要悬赏他们?”
“不是他们。也不是悬赏……我是,我是用它来找一个人。”尤利尔感到同伴们的目光扎在后背上。“一个高环的风行者,他叫安川,是罗玛的箭术导师。她希望我找到他。”
“所以你在冒险者酒吧四处发委托悬赏?”暗夜精灵也不禁翻白眼。“用占星术都比这么干靠谱!提醒我千万别对你不告而别,尤利尔,我真不想在更多悬赏令上看见自己的名字了。”
“这样比较高效。”他的辩解毫无说服力。同伴们没人赞同,回形针佣兵团更无法理解。佣兵们面面相觑,“风语者”脸上也流露出错愕。
西塔挥了挥手,好像在赶走一群马蜂。“好吧,这是场误会。”他很满意事情的发展,“现在我们没有冲突的理由了,干嘛不坐下来喝一杯呢?”
尤利尔松开匕首,吟游诗人沙特却没急着拉开距离。他对西塔的提议充满兴趣,于是把学徒拉到桌子边倒酒。这是酒吧里唯一一张还能站稳的桌子。佣兵们扭头继续自己的工作,嘴里还不断骂骂咧咧。服务生和侍酒从一扇小门涌进来,有条不紊地恢复营业。神秘生物修补墙壁和木制地板的效率奇高,转眼之间,尤利尔发现自己坐在了一间崭新的酒馆里,一个提着雪纺长裙的女人在门外与闻声赶来的巡警交涉,将他们统统赶走。他怀疑自己闯进了话剧院。
唯一的正常人是“风语者”奥尔丁尼特·林弓,他与尤利尔保持着警惕距离,以便随时转变态度。
“安川曾是我们的同伴。”沙特·艾珀弹了弹帽子上的羽毛,“一开始,我们不认为你们与他存在矛盾。尽管他呆在佣兵团的时间不长,但大家都知道他是个胆小鬼,没可能招惹高塔使者。”
“胆小鬼?”这个评价出乎尤利尔的预料。罗玛说他救了她,还承诺帮她找回艾肯。对尤利尔来说这是无可推卸的责任,因为他出身于教会。但对一个陌生的冒险者而言,面对盖亚教会这个庞然大物需要的可不仅是正义感。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属于勇者的行为。
暗夜精灵竖起耳朵。约克则开始回忆印象中出名的冒险者:“我没听说过叫安川的风行者。”
“这就对了,他一点也不出名,尤其是在北方。”沙特的靴子在碎玻璃上吱呀作响。他以咏唱歌谣的语调说起曾经的同伴,但却不是欢快的歌谣:“你知道回形针佣兵团曾参与了猫之丘保卫战吧?他就是在那时选择离开的。我们都没想到……安川是斯克拉古克人,我们在保卫他的祖国。”
“他只能离开。”风语者说,他似乎了解更多内幕。“恐惧和迷信摧毁了他的信念。安川信仰希瑟,他无法目睹战争在家园的土地上爆发,血流成河。”
“那他更该留下来,将布列斯人从猫之丘赶走。逃跑?这算什么?”约克不明白。
他的偶像摇摇头,“流浪好过死亡。我猜他是这么考虑的。当然,也许他有其他的原因。在那以后,没人得到过他的消息。直到你们开始找他。”
“还有什么原因?”
雾精灵没理会西塔的追问。他远远避开一张倒塌的小几,神情不很愉快。
“我们都以为他知道。”沙特说,“安川当时就是为了磨炼技艺才加入回形针佣兵团的。他是个古怪的人,执着于一些老掉牙的惯例和无人问津的风俗。冒险者也得,呃,你知道那个词,与时俱进?我也得定时更新我的曲子。”一层细沙落在他的袖子上。“精灵漫长的生命让他们容易理解这份怀旧,奥尔丁尼特与安川走得比其他人都近,同样是风行者……当时甚至是安川更强。关于箭头和翎羽,还有材质重心这类话题,也只有奥尔丁可以回答他。总之,我们以为他会与奥尔丁分享更多事情,但他不告而别,在团长决定参加守城战时悄悄逃走。”
“这不对。”尤利尔终于说。难怪风语者的反应格外激烈,想必他对朋友的背叛既困惑又愤怒,却得不到答案。虽然猫之丘保卫战过去了许久,可这份感受再度翻出来时,依然令人心绪难平。
吟游诗人拿起柠檬,压榨里面的汁水。“事实上,在战争结束前我们谁也不知道对错。我弟弟死在猫之丘,‘老枪’和‘绿铜环’失踪了,布列斯人把尸体集中焚烧,以为净化。有个露西亚神官能够射出比光线还快的箭矢,他是战争牧师,专门为了和别人厮杀成为神秘,我敢打赌你们从没见过这种人。我们在一条壕沟里见到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一个,结果奥尔丁也差点没命。”
尤利尔想象不到比光线更快的箭矢会是什么样,他连“风语者”奥尔丁尼特的箭都碰不着。而小狮子罗玛的箭与他相比,就像小孩子朝人投掷的石子一样虚弱。当然,她还是个新手,可她是安川的学徒,安川比“风语者”更厉害,他的学徒将来多半不会差到哪去。
尤利尔从没见过安川,对他的认识也都来自于罗玛。现在回形针佣兵团的人提到的安川与罗玛眼中的箭术导师完全不相符,这似乎有些不妙。据学徒浅薄的经验看来,一个人留给别人相反印象是思想转变的表征。然而,他究竟是在逃离猫之丘保卫战后有了改变,还是根本另有打算?
第五百二十四章 圣城疑梦
“我没见过这种事!”西尔维娅冲他吼道,“把你的愿望给别人去,我不需要它。老太婆!驴脑袋!”她很快抽噎起来,发出刺耳的哭声。
安川听得直皱眉:“怎么回事?”
“主人要把她送走。”铁锁回答,它看守的大门虚掩着,而西尔维娅此刻被布带束在窗台边,成了一顶翡翠色的遮阳丝帘。“送回银石谷。”
龙之乡。换我可能哭的更厉害,安川心想。他成年后再没哭过,因为成人的恐惧和悲伤无法再用眼泪表达。恐惧使人勇敢,这话不假。但他的勇气不来自于极端情绪的爆发。他关上门,“教她安静些,拜托。”
“安静?我办不到。”
好吧。安川早知道会这样。“怎么突然要把她送走?”他避开丝帘扫过来的流苏。
“还不是你的原因?”铁锁没好气地解释,“主人要搬回索德里亚,代行者不可能允许西尔维娅接近圣城。他们怕得要命。”
“没人嘱咐他们准备水果?”
“知道是一回事,验证起来又是另一回事。比如你知道,杂食性动物确实能吃草,但它们也不介意食肉。那干嘛非得冒风险把它们放进家门口?”
实在该让代行者瞧瞧西尔维娅这幅模样。“原先怎么安置她的?梅布尔阁下又不是乔迁新居。”
“藏起来,提在手里。”铁锁回答。安川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你想问为什么不能照办?”
“不,我只是弄清楚了她的新款时尚皮包是怎么来的。”
“你还是太迟钝。”西尔维娅尖锐地插嘴,“她挑选的样式早就过时了!我得忍受那些惊奇、讥笑、带着恶心优越感的目光,随便!没人在乎那些凡人怎么想。可……见鬼,为什么总是我!”
这就是她恐惧的东西,安川半点也不感兴趣。“那就想想其他办法,显然比起过时皮包,你更不乐意去银石谷,不是么?”
“我希望我能实现愿望,而不是这么空手而归。她假装我的愿望就是回到银石谷!”西尔维娅垂头丧气。“梅布尔打算通过赞格威尔的矩梯中转,那里最近有无名者出没,圣骑士正在戒严。该死的露西亚神官会挠我的脚心。”
“假如他们知道那是你的脚心,肯定没人愿意去碰。”
“你原来每天都碰,下流东西!少在那里装蒜。”原本是房门的丝帘怒不可遏。
安川打断它们的互相讥讽:“快想办法解决,或者干脆接受现实。你们还有时间。”我就也有时间……
七盏灯小屋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仿佛热水壶在沸腾时没扣紧的盖子。轰鸣阵阵,神秘扭曲了现实,窗外的景色一片模糊。“准备出发。”梅布尔·玛格德琳在门后宣布。
“看来我们没时间了。”安川改口。
自然精灵将七盏灯小屋的所有家具收进提箱里。好在大部分是梦境造物,没花多少时间。梅布尔·玛格德琳最后拆下丝帘,将它环上肩膀。西尔维娅试图勒断她的脖子,当然没能成功。火种誓约让她完全无法违背主人的命令。她多半是没法逃脱被扔进银石谷的命运了。
只不过银石谷在大陆另一头,莫非他们还得从苍之森借道?安川想念圣瓦罗兰满天星斗的夜空,但他在森林种族的屋檐下总觉得格格不入。“索德里亚也有微光森林吗?”
“或许你不信,但圣城就曾是其中之一。”精灵女士抄起皮箱,“凡人砍伐掉绿洲里的树林,建立石头和水泥的城市,但希瑟认为这是他们保护自身存续的合理做法,因此不加干涉。毕竟人是没法睡在土里的,他们会长蘑菇。”
“死人才会长蘑菇。”
“我们都知道。”精灵女士也留下那把大锁,将空荡荡的小屋锁起来。安川来时就注意到了外侧峭壁上的裂痕,但她表示那是自然灾害留下的痕迹,无需额外关注。
“还会回来,阁下?”
“这里需要实现愿望的人更多,我挺喜欢这儿的。”话虽如此,她的动作却快得像逃跑。“好了,我们必须去赞格威尔,那里距离梦想之家最近。难不成你要我到凡人王国乘坐矩梯吗?不。神秘行走会留下痕迹,凡人捕捉不到,但在某些人眼中无所遁形。”
“想不到还有这种说法。被发现又会怎样?”
梅布尔扭头瞥了他一眼。“有人因此送了命。”
再次回到赞格威尔,圣城的紧张状态为炎热的天气火上浇油。城门严格封锁,圣骑士仔细检查每个进城的人。梅布尔把丝巾缠在脸上,趁着空闲在树荫里给自己的手指涂色。“还有多久?”她无聊地询问。
“大概半小时。”安川似乎能闻到弓臂上的松脂在毒辣阳光烤炙下散发出来的异味。圣骑士依然套着标志性的银白铠甲,当他们在夜晚时分除下装备,也许会发现自己的皮肤已经烤熟了。毕竟不可能人人都会降温魔法。“上次也是这样。光辉议会忽然开始搜捕恶魔。”
“恶魔?”
“一位议员被恶魔谋杀,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梅布尔若有所思地沉默下去。
安川却不禁回头望了一眼,阳光下的沙丘在狂风中缓缓移动。可怕的刺杀发生时,他正打算进城卖掉手中囤积的神秘材料,城防军放下铁刺,在两百码外吹哨子警告。要不是一位他熟识的神父特别通融,安川就得和其他冒险者一道睡在沙子里。进城后他得到回形针佣兵团被挡在城外的消息,就更觉得庆幸了。
眼下他不需要担心露宿条件。梅布尔的皮箱里装满零碎,她自己也可以随手在沙漠里搭建出一座旅馆。不过安川觉得她不会等那么久。“织梦师”梅布尔·玛格德琳是个到哪儿都受欢迎的自然精灵,离开圣瓦罗兰后,连神圣光辉议会也愿意对她以礼相待。当然,要是她不随身携带古怪的生物就更好了。
“我可以等。”精灵女士吹干手指,满意地看着皮肤上的油彩凝固成亮晶晶的方块。
自然精灵没有指甲,她的多此一举恐怕不止是因为兴趣。梅布尔打算悄悄借道圣城,最好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安川知道她这么做的理由,西尔维娅变成的丝巾还静静缠在她的头发上呢,光辉议会不可能把这家伙放进去。“最好把她藏在梦境里。”风行者提醒。
路过银石谷时,梅布尔终究没把西尔维娅丢进去。她只是在戏弄这孩子,就像当初用阿尤恩的幻影戏弄我一样。安川希望西尔维娅能比他明白的早一些。
太阳稍微收敛热度,风渐渐增大。赞格威尔于半小时后对他们开放,安川仍感觉圣骑士的目光钉在后背上。每个宣称自己是冒险者的人都有此待遇,梅布尔并不在意。她打量着绘有太阳图腾的螺旋高塔,一只昏头的鸟撞上闪烁的玻璃。这里到处是光线和能透过光线的东西,一切事物都是笔直、明快、庄严且牢固的。安川不喜欢这里,尽管这里井然有序。
“我们浪费太多时间了。”风行者忍不住说。穿梭站早就被封锁,可他们不是通过矩梯跨越距离的。
“没关系。”精灵女士开口。她头顶的西尔维娅一句话都不说,似乎是中暑了。“圣城遭到了第二次袭击,他们的警惕是理所应当。”
“不是议员被刺杀么?”
“是那之后的事。”梅布尔没脱离过他的视线,但安川这个离开圣城不足一星期的人却没她知道得多。他不清楚油橡皮小人族是否能隐身,总之,他从没见过它们。“无星之夜的恶魔领主潜伏在城里,劫走了一批要被处死的无名者同伴。”
愿希瑟保佑他们。“圣堂应该更早提高警惕才对。”
“说得没错。光辉议会打算把敌人引出来。”梅布尔指了指广场中央的高台,那里是盆地中的凸起。周围都是高大的建筑,教人喘不过气来。“但他们打错了算盘,让猎物逃走了。”
高台上空空荡荡,没有堆砌的木柴或不祥的灰烬,甚至没有乌鸦停留。闸刀的把手褪了色,木桩沾满污渍,绳子一圈圈挂在长矛上,那里原本属于罪人的头颅。恶魔领主救走了无名者,现在绳子和长矛顶都淋满鸟屎。一股隐秘的焦味忽远忽近,安川分不清那是刑场的气味,还是背上弓臂的松脂。
精灵女士在最近的位置驻足。
“自然告诉我当时的景象。”她背对着安川说,“恶魔带来黑暗,在刹那间偷走了刑场的罪人。”一个奇异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看到什么了,安川?”
死亡和不公。“阳光很足,光线污染了环境。”这类感受过于碎片化,他觉得该补充几句。“微光领主是原本是露西亚神官,他抽走这里的光线,以创造出黑暗区域。”
花园主人摇了摇头。“露西亚一直注视着这里,黑暗蒙蔽的只是祂的信徒的眼睛。抽走光线只是表面,为了掩盖真实目的。”
“表面?”忽然,砍刀的刃口引起了他的注意。那里似乎有种熟悉感。安川抽了口气,热风灌进喉咙。
“神秘的痕迹无法彻底掩盖,安川。有人曾在这搭建了一个梦境。”梅布尔轻声说,“不是微光领主,他们遇到了我的同行。”
第五百二十五章 接近偶像的途径
对手挥剑的动作充满力量,但方向不难预测。尤利尔转动手腕绞住剑刃,让它毫无威胁地滑到一旁。钢铁交击,迸射出火花。尤利尔迅速逼近一步,发力抽回武器,它在半空闪过一道白光,仿佛雷电在同一棵树的枝杈间跳跃。
对手慌忙抬起圆盾抵挡,却什么也没碰到。趁对方视野受阻,尤利尔的剑刃晃了半圈,影子般命中他的侧腰。对手果然在疼痛下后退,然后被学徒的脚绊倒。这时候,什么样的防具也不可能挽救败局了。
尤利尔一剑敲在橡木盾的边缘,加速了对手摔倒的动作。佣兵砸进沙地,带起烟尘弥漫。剑脊反弹的力道震动手臂,他的指关节熟悉地刺疼起来。这一下恐怕摔得不轻。
“真漂亮!那一剑怎么办到的?”约克从栏杆上跳到场地里。这时,尤利尔已经把他的对手拉起来了。剑斗结束后,他们不再是对手。
解除误会的回形针佣兵团用冒险者的方式拉近关系,尤利尔也同意休整两天。这些佣兵和诺克斯佣兵不同,但他们存在的共同点很难让人不心生好感。圣城之行是场折磨,他必须缓解压力。
“这样。”学徒沉下手臂,剑刃快速切割过空气,钢铁在阳光里似乎扭曲了一瞬。西塔看得目不转睛。训练课带给他的技巧完全成了本能,乔伊根本没给他留下思考对策的时间,从来没有。导师的做法很明智。四叶城亡灵之灾爆发后,尤利尔也再没遇到过会留给他思考时间的对手。也许圣骑士长莱蒙斯因他固执的公平算一个,但那种好事不会回来了。
他把剑丢给西塔。“你自己试试。”
暗夜精灵多尔顿和沙特·艾珀坐在同一张桌子前,“风语者”奥尔丁尼特挑选了一个能将他们所有人都放在视野中的位置,手里把玩着匕首。很多风行者都会耍短刀之类的武器,以免在遭遇近距离偷袭时束手无策。他的关节灵巧地旋转刀刃,手法看起来相当高明,半点也没有削掉手指的风险。
“你们外交部会教人开锁?”雾精灵问。
“总之没教过我。”尤利尔没听过这个谣言。“怎么这么说?”
多尔顿低头研究他的咒剑。“我们在说安川的学徒。”吟游诗人解释,“据说她也是大占星师的学徒。”
开锁究竟和大占星师的学徒有什么关系?“罗玛是‘艾恩之眼’拉森阁下的学徒,但她本人在箭术上更具天赋。”或许是这样吧。“她的把戏是另一位空境阁下教的。高塔使者的主要课程是格斗训练。”
“是吗?”沙特抬了抬帽檐。忽略他身处室内的话,这个动作没什么好奇怪的。“我记得,斯克拉古克的外交官起码需要精通四门语言,还得熟知各个邻国的风俗习惯。那家伙接待冒险者时,表现得和我们几乎没两样。团长还派我去打听他来自哪个佣兵团呢。”
“高塔不这样。”尤利尔斩钉截铁地说道。魔文都快要了他的命,四门外语和宾尼亚艾欧的人文地理,这些“基本条件”堪称绝望门槛。“我是说,神秘支点的要求与斯克拉古克有区别。”他赶紧补充。
“尤利尔,你的导师,白之使。他就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外交部长。”奥尔丁尼特说,“凡人当然不可能与他相比。”
尤利尔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古怪。这句话算得上前后矛盾,后半句他很赞同,但前半句有点滑稽。不过,乔伊的确懂得精灵语,难不成我将来也得学?“他可不会四门外语。这都是索伦·格森的功劳。”虽然学徒很不想承认。
指环傲慢地敲了敲桌子。
“圣者之战时,布列斯人大举进犯诸边小国的领地,妄图恢复先民时期奥雷尼亚帝国的疆土。光辉议会的圣骑士支持他们。”奥尔丁尼特没理它,“帝国的战线一路推进到宾尼亚艾欧南部,将黑城和瓦希茅斯收入版图。但这也满足不了皇帝。光辉议会成员,布列斯塔蒂克的大主教,耶瑟拉·普特里德在瓦希茅斯与苍穹之塔外交部开战,但最终失败了,帝国的开拓止步于伊士曼。”
尤利尔没听说过瓦希茅斯。它跟莫托格一样,存在早就成了历史。百年前的圣者之战摧毁了无数国家,那既是神秘支点的战争,也是宾尼亚艾欧诸国的混战。而由于体量差异,神秘支点与属国的位置往往调换过来,变成以凡人为主的战争模式。说实话,凡人王国在这方面比研究神秘的七大支点专业多了。苍穹之塔把杂务扔给事务司,属国统统交给外交部,好让占星师们有充足时间观测秩序。真正的王国不可能这么干。
“是白之使……呃,我是说,这与我的导师有关?”听上去恐怕是这样。
“问我,尤利尔?这不是你们高塔的辉煌历史吗?”雾精灵十分不满,“凡人的寿命很短,你们合该将祖先的事迹记得更牢才对。作为学徒,你有必要了解导师的每一桩伟业。可你现在这种态度,尤利尔?”
不知怎么,尤利尔突然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呃,对不起。”
“你是该道歉。”风语者说,“白之使是宾尼亚艾欧的传奇,没一个人不知道他!这些东西也不是秘密。而你,尤利尔,你是他的学徒。此前白之使从没有过学徒。何等殊荣?却落在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年轻人头上。”他叹了口气,“居然还有这种事。诸神在上,你简直不像是诺克斯的人。”
“也许你说得对。”尤利尔有点维持不住表情了。某种意义上,他说的是事实。
“我不敢说自己了解任何人。”风语者阴沉地说,“每个人展现出来的特质都与真实的自己不同。就事论事,白之使为秩序做得够多了,他理应得到神秘生物的尊重。布列斯人并不擅长抹黑自己的敌人,这也是我还能来到这个国家的原因。他们懂得,承认敌人的分量就是承认自身的价值。你明白吗?我不理解高塔将外交部的地位放在占星师之下的做法。那些看星星的傻瓜?他们顶多拿裁纸刀切开自己的手指头。海湾战争不该就这么结束。”
多尔顿眉头紧皱,与冒险者拉开距离。吟游诗人沙特·艾珀为学徒倒满一杯酒。“别在意,伙计,他只是情绪有点激动。需要来点水果吗?”
尤利尔婉拒了。尽管佣兵们都在各忙各的,没有再次冲突的趋势,但他还是认为有必要留出双手,以便随时拔出武器。对面的雾精灵佣兵似乎就快这么干了。
『真丢人,不是么』指环讥笑。『但也不是你的错』
“我们原本打算前往伊士曼。”沙特承认,“无论是当地领主还是守誓者联盟,都是不错的雇主。只可惜时间不等人,距离太远,没法子。谁能想到白夜战争结束得那么快?”
“是海湾战争。”多尔顿纠正。
“哈!都一样。”诗人扫扫帽檐,“我比较喜欢正统称呼。战争的胜负往往会左右文明存续,据我所知,相当数量的国家对同一历史事件的称谓并不相同。毕竟,凡人间的消息流通没有神秘领域那么快捷。除了历史学家,谁会关系这些细节呢?只有我,我们这些拿历史编织歌谣的人。要是我们及时抵达了伊士曼,你们现在该听到我的新曲子了。”
“没人关心你的曲子。”奥尔丁尼特说,“团长不会让你这样的人送死。我们是去打仗,不是和妓女寻欢作乐。”
诗人不以为然。“好歹赚妓女的钱只有艳福,没有风险。上次在大沙漠我们就差点送命。好吧,我们确实没能完成委托,可那是意外——神秘之地到处是意外。雇主可不关心意外。还有上上次,好歹我们打了胜仗,结果卡加特为了勾销账单,居然打算把我们丢进矿场去。我说什么来着?那老混蛋一瞧就是个骗子。布列斯人都是不可信。”
雾精灵不乐意在外人面前谈论佣兵团的委托,他恼怒地瞪着诗人。“莫尔图斯曾是宾尼亚艾欧最繁华的城市,它的领主付得起任何账单。当时团长接受委托,也没见你反对。”
“原因在于,你们没人问过我的意见。”练习用的沙地上,西塔约克成功地把某个上来挑战的佣兵打倒在地。他得意洋洋地举起剑,钢铁按照奇特的轨迹滑动,似乎出现片刻的扭曲,教人无法分辨方向。佣兵们为胜利者欢呼,也有人愤愤不平地上前去,而后在西塔手上再招败绩。沙特开始拨弄琴弦,但尤利尔为他倒一杯酒,阻止了音乐响起。
“你们去过莫尔图斯?”学徒问,“布列斯有这个地方吗?”
“历史学家不这么称呼。”
雾精灵则更警惕:“那是一次极不愉快的委托……安川不可能去那里,放心吧。”
他知道我不是去找安川的。尤利尔明白,很多人一旦窥破你的目的,说服就会变得很困难。“我确实不了解白之使的光辉历史,毕竟那些是外交部长的工作内容。”他揉揉下巴,“但作为这位伟大外交官的学徒,我很清楚他签名时用哪只手。”
第五百二十六章 十二点半魔药
消息传来时,尤利尔正在“审问”指环索伦。受伤不是小事,他连忙抓过戒指,在里面找到魔药。
“他和人决斗?”多尔顿的反应像是听见邻居家的孩子争夺一根棍子。“别告诉我他打输了。”
“没这回事。”沙特·艾珀解释,“杰德和他都用了木剑。约克想练习那一招,就挑了杰德帮忙。这孩子做过几年骑士侍从,比一般人更抗揍。神秘生物又不是随处可见,奥尔丁一直看着,他既没摔倒也没撞伤……不知道为什么,西塔似乎失去了视野。这只是应激反应。”
应激反应。神秘生物的应激反应并不比凡人强烈,他们掌握着力量,但感受也更敏锐。想要在练习中偷袭神秘生物可不简单,约克也不是受惊就会发狂的兔子。这桩事不对劲。尤利尔摸了摸怀里的誓约之卷,他很快就能弄清问题出在哪里。“伤员在哪儿?”
“杰德由克莱娅照料。”
“约克呢?”
“奥尔丁正在找他。”诗人回答。
走廊里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与之相反,房间里则空空荡荡。医师戴着面巾和头罩,一边搅拌罐子里的药膏,一边用一颗红宝石往炉子里吹进火苗,忙得一头汗。年轻的侍从低声呻吟着,腰间的绷带随呼吸渗出血来。
学徒没想到情况这么严重。“去找约克,多尔顿,小心别被他碰到。”为了以防万一,他把夜语指环除下来递给暗夜精灵。“你的魔力足够吗,索伦?”
『你以为我会蠢到让自己关机么』
多尔顿皱起眉:“你真觉得他是发了疯?一个西塔?会不会是某种罕见的魔法——”
“那更不能让约克在城里乱跑。玛朗代诺的侦测站肯定已经发现他了,这桩事没准会惊动露西亚神官。你知道,他们在贯彻正义时一般不会尊重本人意愿。”尤利尔告诉他,“我们都不想看到更多人受伤,多尔顿。”
指环可以把西塔冻起来,诅咒则不同。多尔顿点点头,消失在影子里。
尤利尔转身走近病床,观察火焰留下的烧伤。绷带边缘依旧血肉模糊,伤员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痛。显然,由于情况紧急,医师只来得及进行简单的包扎,他甚至能看到刺透皮肤的点点木刺。
尤利尔想起诗人的描述。“木剑烧起来,随后发生爆炸。奥尔丁尼特不可能看错,他的眼神比谁都好。那个西塔的职业是『终暗先锋』,有个魔法的表现就是这样。”
『逐影』。他心想。光元素构成的火焰,木头可承受不住。要是长时间使用,就连钢铁也难免熔化。杰德伤口里的小刺就是木剑爆炸后的碎片,当时他们挨得很近。元素生命不怕这个,年轻的侍从却遭了殃。尤利尔拧开魔药瓶,忽然发现他的肩膀上也有一块焦黑的斑痕。
“皮肤都坏死了。”医师总算抽出空开口,“当时西塔试图扶他起来,但身上的温度太高,反而造成了伤害。”
“约克的皮肤上有魔法。”橙脸人是橙色光元素的聚合体,犹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没有魔法,他不可能与任何人接触。“我们都和他握过手。”
“那是在他正常的时候。”医师指出,“现在他的魔法失控,才会逃离酒吧,否则我们的地板都会被点着。靠近他十码内的所有东西都得承受近千度的高温,不论他是否故意。”
“我很抱歉。但这是个意外。”尤利尔将魔药浇在佣兵身上,他立刻放声哀嚎,抽泣不止。
医师指了指魔药。“你有很多?”
“肯定用不完。”尤利尔晃了晃空瓶子,它渐渐沉重,重新灌满了魔药。盖亚神术积累在芬芳的液体中,空气也变得清新。他把瓶子放在一旁,接着将一剂蝉蜕灌进可怜的侍从嘴里。“可以清洗伤口了。我来拆绷带。”
医师克莱娅赶紧过来帮忙。“别!我得把周围的组织都剥离……你来维持它的温度。”她将罐子塞给尤利尔。“这是你们的药剂。”
尤利尔没明白:“什么?”
“我派学徒去教堂购买圣水,但你已经提前带来了。”克莱娅猛地揭开绷带,带起一层流脓的皮肉。怪异的气味充斥房间,她的脸色都没变一下。“还有蝉蜕,我不用按住他。”蝉蜕魔药效果惊人,此等痛苦之下,杰德还能睡得很平稳。“他只是外伤,用不着更多魔药,就连凡人的药剂也行。那是给你的同伴准备的,他是元素生命,对吧?”
“没错。西塔。”学徒捧着瓷罐,手里窜起火苗。神术的金色火焰小心地环绕着底部。
“那就是有点水土不服。各地的元素密度不同,突然改变环境会导致元素生命自身构成的紊乱。”医师给出了专业分析,“圣城的光元素密度极大,对元素生命和元素使都有影响。别担心,这不是很严重。”
“等等,元素使?”尤利尔意识到了问题,“多尔顿是暗夜精灵,也是个暗元素使。他会不会——”
“不,他很健康。”不知什么时候,医师克莱娅已经清除了伤口的细小木刺和脏绷带,开始边倒圣水边重新包扎了。“纳萨内尔先生是高环,他对自身力量的掌控没什么可担心的。事实上,少有人会受环境影响这么严重。约克太年轻了,也没那么小心。”
尽管来到诺克斯快一年了,尤利尔还是没法彻底分清神秘和普通人之间的界限。难道西塔还能感冒发烧?现在他可不敢肯定了。
尤利尔有点自责:“我不知道还有这种事。这里的药剂需要给他喝掉?”
“必须在最烫的时候喝。”医师用剪刀截断绷带,“否则效果会打折扣。圣水不够了。”她把瓶子交给学徒。“等他喝光,你们再来找我。”
“这里面是什么?”尤利尔接住空瓶子灌满。
“一大堆你没听说过魔法植物,比如珍珠款冬和石面包,还有恶心的魔怪口水、昆虫鳞片跟水獭的屁股毛。”医师一扭头,看到学徒差点把罐子扔出去。“后面是开玩笑的。”她眨眨眼,“那些材料根本不值钱,而这里面的东西很难配制。你得付钱,使者大人,四个金币,是阿比金币,我不接受黑城币兑换。”
“好吧,我付得起。”
圣水魔药滋滋作响,皮肉很快愈合,留下一道疮疤。克莱娅指挥尤利尔接水清洗伤口,学徒掂量了一下高环的魔力水平,决定继续拿神术冲洗。冒险者中少有神职者,医师瞪大眼睛,痛心疾首地旁观他的浪费。
“还需要多久,克莱娅小姐?”直到尤利尔提醒她,“药剂正在沸腾。”杰德胸前的疤痕已经消失了。
“保持现在的温度。”医师克莱娅回过神。她抓住年轻侍从的肩膀,将对方从梦中唤醒。“你没事了,小伙子,快从我的房间里出去。这儿可没有第二张床。”他打开门,医师发现自己的学徒刚刚将圣水魔药拿回来。尤利尔觉得如果他提出用神术制造的魔药抵价,恐怕她会立刻答应。
克莱娅把魔药保存好,那名学徒被她赶出去解释情况。外面佣兵们的噪音透过门板,她才一打开箱子,就不得不转身高声呵斥。顿时,整栋楼都安静下来。医师的房间是酒吧单独的一间,与吵闹的餐厅分隔,窗口经过扩建,设置成柜台向凡人和冒险者售卖药剂。就算以高塔后勤部的标准来看,这里的设施也称得上齐全,病床对面的墙壁上甚至挂了一张名贵的肖像油画。它被保护得很好,署名是『理查·格拉松』。
等待下一名伤员到来的过程中,尤利尔被赶到角落里,以免碍手碍脚。他不敢反对。
“我的诊所最近接待过很多魔法失控的元素使。”克莱娅的声音从面罩下传出来。“冒险者大半没有接受过正统的指导,经常会让魔法伤到自己。但那些都是人类,西塔确实是第一个。”
“这有点不寻常。约克虽然很年轻,但那是在他的同类中。按年龄算,他超过三百岁了。”尤利尔说,“我想他的人格成长相对缓慢,但控制身体元素应该比人类更熟练。事实上,约克在圣城时只是活跃而已,没道理来到玛朗代诺就失控。”
医师停下动作,若有所思。“他的表现是元素排列紊乱,但也许导致生病原因不同。”
“还有什么原因?”
“太多了,谁知道?最近出现类似状况的元素使超过两位数。”克莱娅揭开一只小锅,闻了闻气味。“市场上的药材也变得抢手。上次珍珠款冬短缺还是黑麻线烟瘾泛滥的时候,当地领主宣称十二点半魔药可以缓解黑麻线病。彻头彻尾的谣言!卡加特和他的祖先都是一丘之貉。”
“这是‘十二点半魔药’?”尤利尔看着手里的小罐。
“对。奥尔丁说你们要去黑城?我这里有能打折的委托。箱子里的珍珠款冬不多了,罗盘高地是它的产地之一,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过去。”她突然打开窗户。“他们回来了,让开。”
第五百二十七章 元素潮汐(一)
火焰拖着长长的尾巴自头顶掠过,点燃棚屋覆盖的稻草。黑烟下开始落灰,空气里一股焦味。人们惊慌失措地逃出草屋,尖叫着拍打身上的火苗。大多数人一头扎进河里,少数几个反应快的拿桶装水,试图灭火。然而这并非炉灶里的寻常火焰,它被泼得不断缩小范围,但顽强地不熄灭。
多尔顿深吸口气。胸腔里充斥的熟悉的灰烬气息令他十分惬意,火焰带来热量,能把人灼伤,因此他触摸最多的其实是余烬。温暖轻柔的灰烬,光与热再强烈,消失后也只有灰烬。灵魂一经燃烧,最终只剩遗骸……
热风扑面,空气变得稀薄。多尔顿跟随建筑侧面的阴影一路攀升,在塔堡的圆顶上钻出来。视野陡然开阔,澄澈天空下,玛朗代诺似乎静止不动,细小人影不比灰烬的碎片更大,一团团挤在代表街道的线条框架中。塔顶贴着一层金箔,光滑得落不下飞鸟,旗杆孤零零立在中央,影子尖端和墙壁相连。神秘不遵常理,他就是凭这条线爬上来的。
雾精灵警惕地扭头扫了他一眼,还好没放开弓弦。“在那里。”他用箭头指了指边缘,“你最好别过去。”
他指的方向空无一物,但多尔顿看到了一团扭曲的空气。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并且急剧散发着高温。环境中的暗元素少得可怜,好像他回到了赞格威尔的圣堂。看来这家伙连自己的形态都无法维持了。
“约克?”
扭曲的空气似乎靠近了一些,温度随之飙升。“风语者”松开弓弦,一箭钉在缝隙里。好在这不是支魔法箭。雾精灵出声警告:“别过来,西塔,你太热了。”
温度维持在了一个固定的水平。但不管谁开口,约克都没回应。
“不能靠近。”奥尔丁尼特说,“你有办法隔空抓住他么?”
“我不确定。”多尔顿松开手,夜语指环漂浮起来。“约克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你问我?”
“问他他也不会回应。”暗夜精灵指出。“下面的火灾怎么回事?”
雾精灵瞄了一眼脚下。“刚才我尝试靠近,可他突然开始反抗。风把魔法吹了下去。”
“谁的风?”
“露西亚的,或者诺克图拉?神职者的同伴都这么乱操心吗?问题是你们引起的。我不是必须帮忙,卓尔。”
多尔顿皱起眉:“我没这么说。但混乱会引来巡游骑士。”
“那你们最好尽快处理。火灾会拖延上一会儿。”
冒险者并不都像约克一样容易打交道,尤其当对方还是个雾精灵的时候。多尔顿对法夫坦纳人的傲慢早有耳闻,但毕竟还是头一回领教。挺难想象约克居然崇拜他。或许我不够了解他,多尔顿心想,可他本就不愿意了解这种人。他们互不信任。尤利尔相信他们的自说自话,甚至打算更改路线,他向来是这样。虽然安排行程不是他的活,但多尔顿还是觉得他得提醒自己的同伴。
布列斯塔蒂克不是圣城,但它仍属于光辉议会。
好在指环索伦足以得到雾精灵的信赖,奥尔丁尼特没阻止夜语戒指接近约克。白之使在德威特和绝大多数属国领主眼里等于洪水猛兽,但在冒险者中,他拥有一群自己也不清楚的拥蹩。这些人崇拜力量,就像多尔顿在地底世界的同族们一样。这是由生存环境决定的。
就算是只重视占星师的高塔,也不可能轻慢白之使——他的神秘度几乎是空境的上限,而神秘度决定在神秘领域所处的地位——索伦作为他的指环,怎么也比一个籍籍无名的卓尔靠谱。灰烬圣殿与法夫坦纳之间曾爆发过战争,多尔顿不想翻出陈年旧账,但他没法要求别人也这么做。
『元素排列紊乱』字迹存在的时间很短,但指环的语气似乎相当肯定。『是环境引起的失控』
“环境?”多尔顿握紧咒剑,“我没觉得差异太大。约克对元素的掌控比我更熟练,那是他的本能。”西塔可以集合成被人碰触到的形态,也能恢复离散态藏在空气里。多尔顿可办不到这样的元素化。
『是大环境的改变』索伦解释,『整个诺克斯的改变。法则之线出现了……算了,和你们说这些有什么用?环阶不该受太多影响。不过西塔是元素生命,它们向来视作神秘的一部分』
多尔顿明智地闭上嘴。关于法则和环境的变化,他有自己的猜想。
『你们离远点』断续地解释后,指环毫不客气地命令。
一大蓬雪花从符文中飞出来,塔顶的温度骤降。多尔顿看到金属在冷热交替中断裂,爆炸的闷响局限在水汽凝集的白雾中。他后退半步,抬脚时鞋子黏在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塔顶已经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他们退得还不够远,多尔顿只好将雾精灵一同拖入阴影里。刹那之间,他觉得自己能够通过影子抵达的范围变得更广阔了。冰霜遮住了光线,开拓出阴影和黑暗。
“那是白之使的魔法?”奥尔丁尼特问。他好像打算出去亲身感受一下。
多尔顿只见过高塔统领一次,是在灰翅鸟岛上的痛苦秘仪核心。据说在那之前,他亲手宰了血族亲王德拉布莱·特罗尔班,才让对方的灵魂被束缚进秘仪中。至于直面冰雪魔法的感受,露西亚神官亚莉克希亚已经现身说法,这女人的心理阴影足以让她背弃正义信仰。
“显而易见。”暗夜精灵说,“我劝你看着就好。”
等到风雪过去,多尔顿才把奥尔丁尼特从影子里拽出来。不熟悉暗影的人会在影子里坠落,但毕竟他们也没机会习惯。
中央的旗杆消失了,金色圆顶被白茫茫的冷雾覆盖。冰凌钻石般闪烁,狰狞的尖刺仿佛丛生荆棘,呈放射冠状排布,构成一圈并不规则的闭环。阳光被折成斑斓七色,重叠的冰锥投下暗影。先前这里就没多少落脚的地方,眼下虽然宽阔了不少,但更加光滑,教人心惊肉跳。
多尔顿慢慢挪动脚步,不敢想象失足跌落的后果,也许我们会在冰矛上刺个对穿。不知道布列斯人会对塔顶的神秘作何反应。当巡游骑士赶来时,他们多半会发现塔堡被人戴上了一顶歪斜的王冠。不出意外的话,宫廷魔法师很快就会开始寻找铸就这项杰作的雕塑家,并赏给我们两条绞索。
『别碰我』指环挂在一根冰刺上,当他接近时,它出声警告。『站在那里没关系,但要是伸手,你的手指会被冻上。这是我主人的魔法,空境的神秘』
多尔顿没打算碰。“约克呢?”
“在你身后,靠右一点。”奥尔丁尼特说。他的手指牢牢扣在匕首上,比多尔顿更担心滑落。
暗夜精灵扭过头,瞧见一块形状怪异的坚冰。元素无法用眼睛看到,但寒冷迫使它们重聚在一起。这块冰比周围的荆棘颜色更深,质地也更通透,似乎有微弱的火焰凝固在其中。冷风让他四肢颤抖,想来凑近会更冷。碰触约克的下场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对暗夜精灵来说,这似乎没区别,一样不容易带走。
对他本人可不好说。西塔被冻在『冰雪王冠』里会发生什么?多尔顿不了解元素生命,也不了解索伦——起码不那么确定。尤利尔认为指环有分寸,但愿他是对的。
“抓紧时间。”奥尔丁尼特不耐烦地催促。骑兵的马蹄声逐渐接近,人们在塔底大呼小叫,被冰与火的灾难惊吓,将混乱传播开来。但多尔顿觉得他似乎不以为然。我总算明白布列斯人为什么讨厌回形针佣兵了。
多尔顿捡起一粒碎石,打在冰雕头上。它没有一点反应。“约克?你还活着吗?”不管是死是活,它肯定没法长腿跑起来了。
指环听见了,仿佛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似的。『当然活着!你以为我在冻青蛙么?白痴,快把他弄回去急救』
……
尤利尔没答应她。原本他的目的地确实是黑城,也就是莫尔图斯。几百年前,城市还叫这个名字。但现在它只存在于精灵的回忆和历史记载里。指环索伦没能找到的答案却从奥尔丁尼特口中得到了线索,至于那里是否就是梦中的城市,尤利尔只有去了才知道。
可他不打算立刻动身。
恶魔结社有能力照料自己的成员,不需要一个学徒帮忙。圣城没派人来逮他,说明暂时没人怀疑到他头上,而不意味着尤利尔可以无所顾忌。我必须小心谨慎,撇清与无名者的任何联系。他手中掌握的不只有自己的命运。
盖亚教会才是我的目标。尤利尔忘不了墓地里林立的无字碑。“我女儿早就病死了。”篝火镇的木匠说,“她没结过婚,不可能有孩子。把这野种送到别人家门口去。”于是尤利尔带着小艾肯去找桃乐丝的情人,结果他们全家都搬走了,只留下一座空房子。哪怕是暗夜精灵也说不出将人类婴儿丢在空房子这种话。他要比大多数人类有同情心,尤利尔看得出来,尽管多尔顿是个卓尔,还是骑士海湾的通缉犯。相比德威特·赫恩,学徒更相信罗玛和誓约之卷。
在他们临走前,木匠的妻子悄悄询问玛奈的情况。当尤利尔告诉她桃乐丝的死讯时,她亲吻了艾肯的额头,流着泪请求学徒将婴儿送去盖亚教会。桃乐丝的弟弟则用混合恐惧的恶毒目光盯着他们,仿佛襁褓里是一捆炸药。想起这些,尤利尔感到无尽的疲惫。无名者好歹还有秘密结社来收留,艾肯又有谁来拯救呢?
何况,有远比拯救更急迫的事情待处理。尤利尔不能将艾肯一直放在盖亚教会,诺克斯佣兵的保护也并非万无一失。一旦计划失败,他就得另找地方。事实上,他们的旅程尚未开始就遇到了一连串的阻碍,尤利尔甚至不敢保证他们可以顺利抵达盖亚教会总部。可能掉头去帮多尔顿寻仇更现实一些,或者干脆只在伊士曼活动。这些未来都触手可及,好歹有去实现的价值。约克需要休息,艾肯也需要照顾,这些都是当务之急。理想是理想,你必须活在现实。
学徒开始考虑艾肯的安置。
罗玛。有个声音说,她是艾肯的教母,是桃乐丝生前信任的人。小狮子会把艾肯抚养成人……尤利尔自己都不信这话。罗玛·佩内洛普是个能从布鲁姆诺特离家出走到伊士曼的小鬼,没有麻烦也能创造麻烦,他根本没法指望她。难道要将艾肯推给拉森先生么?埃兹先生?或者……学徒甚至不敢去想。说到底,他没想过怎么安置一个失去母亲的婴儿,乔伊教他用什么方式处决敌人,却没告诉学徒怎么对待弱小。他自己都急需这方面的指导。
玛丽修女教过尤利尔,但他如今不打算遵循教条了。
“尤利尔。”有人叫住他。暗夜精灵从影子里冒出来,他的脸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魔纹。“有件事我必须得跟你谈谈。”
尤利尔看得出,风语者奥尔丁尼特一直有话想说,多半是给罗玛的叮嘱,因为小狮子是他老朋友的学徒。不管安川因为什么离开了回形针佣兵团,他都曾是雾精灵的同伴。在对待自己人上,非人种族倒要比人类仁慈得多。不过最后来找他的是多尔顿,这让学徒觉得很意外。
“是德威特·赫恩的事?”
“不。”暗夜精灵脸上的魔纹蠕动了一下,似乎在犹豫不决。干嘛摆出这副模样,伙计?你不是我今天遇到的第一个麻烦。“是约克。”他终于说出口,“元素生命的异常举动不是没有缘由的。”
“等他清醒后,当事人可以亲自解释。”误会很容易解开,只要两方坦诚交流。
“那你得等上一阵子了。尤利尔,我希望单独和你谈谈。”
第五百二十八章 元素潮汐(二)
“他怎么样?”
“克莱娅姐的魔药效果极佳,她的手指也很灵巧,马上就能把他捏出个人形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尤利尔,约克的异常需要处理,最好对症下药。你认为问题出在哪儿?”
“呃,水土不服。”
“圣堂里的元素密度确实非凡,但赞格威尔、伊士曼和玛朗代诺之间的差距并不相同。是诺克斯的整体环境在变化。”
“诺克斯?”尤利尔怀疑他也把自己在圣城编造出来的预言当真了。那些东西确有出处,但……“难道神秘领域真有什么定期到来的大事件?”诺克斯的本质其实是个来初潮的少女?他差点为自己的想象笑出声来。
“一直都有。只不过一般人活不到发现‘周期’的时候,而且大多数都影响不了什么。你应该见过才是。”
学徒听懂了。活见鬼,破碎之月多半就是其中之一。黑月潮汐需要漫长的时间来积蓄魔力,乔伊在两个月前封印了月之祭礼,可祂总有一天会再次降临到卡玛瑞娅。别说狼人梅米了,尤利尔甚至无法肯定自己是否能活那么久。白之使倒有可能。可到那时,高塔有什么理由再阻止碎月补完?威尼华兹?说老实话,破碎之月是可怕的对手,就算对乔伊和先知也一样,尤利尔宁愿选择说服威尼华兹人搬走。
“你不会说约克的状况正是某些即将到来的灾难的表征吧?还有,你脸上是怎么回事?”学徒问。
“约克是他自己的原因。诺克斯的元素密度出现了不平稳的变动,但我就没感觉到不对。暗元素很正常。至于这些。”卓尔摸了摸脑门,“我需要借助魔文增强引力。”
“好吧。”尤利尔没听明白。想必也不是他这样的门外汉能搞懂的东西。这种事不该让他考虑。“诺克斯的元素确实出了点问题,但影响不算大,顶多是十二点半魔药的需求增多了一些。光辉议会很重视这些,先知也让我传达了消息,仅此而已。”
“你没注意那本书?”
“大概没有。什么书?”
“《自然神秘规律性灾害与诸神信仰关联的猜想》。”暗夜精灵读出一串长长的名字。“不用怀疑,这只是一本书。”尤利尔仍然皱紧眉头。“它收纳了绝大多数神秘现象,包括碎月神降和云井地震,甚至还有威尼华兹的极黑之夜。很多神秘之地在大地上消失,也有很多神秘毫无缘由地诞生。宾尼亚艾欧深藏着秩序的奥秘,而我们对此所知不多。”
尤利尔稍微感兴趣了一些:“有提到浮云列车的吗?”
“我不知道。”多尔顿脸上的魔纹渐渐隐没,“约克发现了那本书,也许索伦·格森会有记录。”
难道还要花两天时间等它检索一下自己的数据库?饶了我罢。引动了神秘后,指环先生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已经恢复了废话连篇的精神。尤利尔打发它去调查黑城还是莫尔图斯时期的历史往事,并用风语者奥尔丁尼特的记忆对比逼迫。指环果然动力十足,也没工夫骚扰他了。最近它的效率低的可怕,尤利尔不知道这是否与乔伊的状态有关。我敢说,要它换个任务从头开始,它肯定会叫嚣罢工。
“好吧,我会抽时间问它。”尤利尔揉了揉眼眶。“正好,多尔顿,我也有话要跟你说。”隐瞒下去没好处。多尔顿和约克罗玛不同,他很可靠。
“打算放弃去盖亚教会,尤利尔?”
有这么明显吗?“算不上。”学徒犹豫不决,“但不管是诺克斯的元素环境还是什么,约克没必要参与到这些事情中去。从头到尾,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这话简直不像他说的。“现在圣城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我能安然无恙,多亏了你们的帮助。可是你瞧,多尔顿,你也有自己的目标。两者之间或许有联系,但德威特不大可能藏到教会的大本营去。所以我想,呃,我是说,我有个建议,我们最好还是各走各的……”他说不下去了。
走廊里一阵沉默。回形针佣兵团正在一墙之隔的餐厅里度假欢呼,噪音渗透砖石。暗夜精灵没有急着表态。“是圣城的事让你重新考虑了?”
尤利尔猝不及防。“圣城?怎么,不,什么?”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度时,已经太晚了。“你说预言?那是不得已。”学徒硬着头皮说道。指望这样能敷衍过去实在是幻想,可不论多尔顿猜到了什么,他都决不可能承认。
“预言正在降临,尤利尔。你无法忽视它。也许这次没有红之预言那么危险,但你依然身处其中。而我们既然生活在诺克斯,就不可能视若无睹。”
尤利尔做了个深呼吸,刚刚他的心脏刚差点蹦出胸膛。“关于这方面,我没什么好办法。但去盖亚教会不同。这与诺克斯的神秘变化无关——”
“你怎么能这么想?”多尔顿打断他。
你怎么能明白我怎么想?无星之夜和盖亚教会,莫尔图斯和修道院后静默的墓碑,他的命运与它们紧密相连。这次可没有先知的命令作为护身符。当初约克就带着学徒独自去找车轮帮,最终他们被迫直面卡玛瑞娅的月之祭礼。这是前车之鉴。尤利尔决心不去重蹈覆辙。“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想。”他回答。
“你应该考虑约克的心情。”
“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和罗玛一样,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床边故事和富有吸引力的游戏。”
“根本不是。约克是冒险者,比你资历更深。而罗玛姐,她是我见过的最有勇气的人。”多尔顿镇静地说,“我曾两度试图逃避现实,直到命运女巫阁下指引我在灰翅鸟岛遇到她。罗玛与约克或许不够成熟,可你不能贬低他们的意志力和责任感。我知道你把改变教会作为自己的使命,尤利尔,但问题在于,你开始不信任我们。不是别人,只有我们。”他强调。“假如站在这里的是白之使阁下,想必你不会是这个态度。”
“这很明显,你和那个西塔加起来也比不上空境。”一个声音插进来。风语者奥尔丁尼特从窗外的桦树杈上跳进二楼阳台,事不关己地拍打落叶。
多尔顿探头望了一眼。“长耳朵是法夫坦纳的特产吗?”卓尔除了肤色,外表和人类没区别。而长耳朵不仅指代精灵,更是某些窃取情报机密的夜莺的蔑称。这话出自他的口中,显得尤为恰当。
“你们根本没避开人。”奥尔丁尼特回击,“我一直都在这儿。”
“很抱歉打扰你的午休,奥尔丁尼特先生,但你也一直没出声提醒。”尤利尔不愉快地补充。
风语者没理会。“所以你要去盖亚教会的总部。”
既然他不客气,尤利尔也没必要维持礼貌。“这跟你没关系,先生。”
“一个人去?抛下你的同伴,因为他们是负担,是累赘,还会让你欠下人情债。真有我同族的风格。”
“我不感到荣幸。而且我没这么说。”
“但这么想了,尤利尔?你的导师可以帮你解决困难,这不用怀疑。空境可以解决世界上的绝大多数问题,或者提出问题的人。你只需要他的帮助,其他人只会让你反过来操心。”
尤利尔仰起头,与雾精灵嘲弄的双眼对视。“我得告诉你,先生,白之使与你想象的有很大差别,你搜集的传说故事无法体现他的半点真实想法。”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很清楚他的习惯和性格,尽管我有幸成为他的学徒才不足一年。”
“没错,可这是你的幸运,不是他的。在我看来,没有哪个学徒能让白之使屈尊做他的导师。”雾精灵毫不留情地说,“尤其是那种自认为无所不能而拒绝别人帮助,并喜欢擅自为别人做决定的人。他们总害怕把他人领入地狱,还不愿意被盟友看出他这么想。因此其中高明些的会试图用责任做借口,直白些的便动之以情。归根究底,这不是出于对同伴的不信任,而是对自己的不信任。盖亚的魔药可以帮人分辨谎言,却很难教使用者看清自我。一旦失去准确的判断,他就无所适从,觉得前路危险丛生。他不明白,无论自身的力量能否应对,该面对的现实还是那样。困难总是不会缺席。”
“能离我远点吗,先生?”学徒突然希望他摔下来。“我们不是冒险者,并不把拖着同伴下水当成彼此的荣誉。”
“如你所愿。”雾精灵像一阵微风吹过走廊,“我知道你不想接受帮助,尤其是面对那些能帮助你的人的时候。但愿罗玛和你还有她的导师都不一样。”
尤利尔装作没听见他的话。“我一开始不该去找约克,索伦早就提醒过我。”
“你没把目的瞒着他,是吗?这种事你做不来。”多尔顿反问。
“也许我说得还不够清楚。”
“够清楚了。你和盖亚教会存在矛盾,约克会帮你收拾那些神父。你们曾在卡玛瑞娅与圣骑士团有过冲突,这个露西亚的西塔也觉得光辉议会不是真正的女神使者。他相信你可以拯救盖亚教会和玛奈那样的人,结果你却认定自己保证不了同伴的安全。有谁向你辞行,因为失败的结果他们承受不了吗?”
……
“暂时没有。”高塔学徒回答。“但没必要等到时候再后悔,不是么?”
“我不是占星师,不知道将来的自己会怎么想。”后悔?他想起和英格丽在海滩上的纠缠,她嘴唇上的温度,还有灯光下迷蒙的泪眼。窗外狂风骤雨,城堡在浪涛中摇晃。见鬼,尽管英格丽不过是个出卖忠贞换取钱财的婊子,可多尔顿仍觉得她当时是爱着自己的。
学徒紧张地瞥了他一眼。“我没觉得你们和导师不同,多尔顿,我也不会让他参与到教会的事情里。这不一样。玛奈和艾肯——”
“不是你的老婆孩子,没错吧?她们值得同情,教会压榨这些苦命人的生活和感情实在是罪不容恕,你理所应当地向她们伸出援手,结果失败了。这让你背负起罪恶感,非要立刻解决这个问题不可。老实讲,说到报复,赞格威尔的那个女神官都比你更有脑子,她好歹等到了一个能够得手的机会。”而我的机会还遥遥无期。帮助德威特的恐怕是寂静学派,多尔顿一开始就没把希望寄托在盖亚教会上。
“亚莉克希亚没能成功,她不知道我已经是高环。”
“你喜欢抬杠,尤利尔?”多尔顿打断他。他从没这么打断过别人这么多次,但这回他想痛快地表达自己,而且他肯定高塔学徒会一字不漏地听完。当我独自离开潮声堡时,怎会料到还有人愿意倾听自己的看法?人类和暗夜精灵不一样……可也不是没有共同点。“你想建立全新的盖亚教会,以保护玛奈和她儿子那类人;盖亚教会也想方设法让你保守秘密,好维持自身的公信力和正统性。你们决不可能共存,早晚要分个你死我活。要是我没猜错,高塔先知没阻止你这么做,说明这是命运的抉择。你生来就是要根除教会的积弊的。”
学徒移开目光:“这只是推测。”
“别把别人当成白痴,尤利尔。或者你现在回去当面询问先知?”暗夜精灵靠近玻璃。“我也不是无端猜测。这是索伦·格森告诉我的,它在拖延你的行程,而不是阻止。”
解决了约克的麻烦后,多尔顿希望借助阴影直接回到诊所,风语者奥尔丁尼特拒绝了。他厌恶阴影和阴影里的暗夜精灵,不外乎是灰烬圣殿和法夫坦纳战争结下的梁子。多尔顿相当乐意跟他分道扬镳。没了回形针佣兵在场,指环索伦开始提起尤利尔的行程安排。
第五百二十九章 元素潮汐(三)
『还不是时候』指环告诉他,『神秘领域还没有准备好。元素浪潮已经够让人费神了,秩序的国度决不能再出乱子』
“秩序的国度?我们不是无名者,盖亚教会也代表不了秩序。”多尔顿很反感这种说法。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就是这么忧国忧民,把女巫的预言视作救命稻草。罗玛弥补过错的勇气令他自愧不如,可这些人却是在没事找事。
仿佛某个人忘关一夜的水龙头能让诺克斯的海平面下降一米似的。“真要有乱子,也不是我们惹出来的。血族没拿秩序怎么样,难道盖亚教会比德拉布莱和他背后的恶魔结社更具威胁?”伊士曼的确偏僻,但还不至于连神秘领域的消息都传不过来。谁都清楚,盖亚的信仰之所早已没落了。“你的主人没嘱咐你听从他的学徒吗?”
『多新鲜啊,关于主人的命令,好像你比我更清楚』索伦讥讽,『我要尽可能保证他的安全,而不是什么事都按他的心情来。尤利尔对神秘领域并不了解,他需要我的帮助和引导』
“他需要吗?”多尔顿还记得指环搜刮光辉议会藏书时的渴求模样。梦境之神艾恩少有记载流传,也只有光辉议会这种信仰之地才有文献,只论相关知识量,他们俩算是半斤八两。
『连白之使都需要我』指环恼怒起来,『这也是先知的决定!圣城的邀请是高塔和光辉议会商定的交流,我知道尤利尔并不乐意,但非他不可。克洛伊不是无人可派。他自己也清楚,先知希望他暂缓对盖亚教会的行动』
我当时还挺意外他会这么考虑,多尔顿心想,没想到这居然是真的。他对这些细节向来缺乏敏感,常常领会不到德威特命令的真实含义。现在尤利尔包揽了相关事宜,多尔顿还以为自己从此轻松了呢。“既然你们彼此都清楚,干嘛还要这么暗地里阻挠?”
『废话。我直说他会听吗』
“说实话,你连我都说服不了。”暗夜精灵用影子吞没冰雕。巡游骑士在塔下聚集,奥尔丁尼特说得没错,火灾有助于拖延他们的脚步。“听起来,元素潮汐和处理盖亚教会相比,简直不是一个层面的东西。后者没法引起秩序的动荡,这不用怀疑。你能解释一下么?”
『我以为你知道呢,元素使』
“约克的状态实在反常,这与我看到的描述不同。”多尔顿把指环小心地取下来。空境神秘让扑面而来的风都变得凛冽,他的脸上有如刀割。风语者崇拜力量,因而认定白之使是最值得尊敬的人。但倘若他时刻感受着这份力量带来的刺痛和麻痹,想必就会怀念正常的同伴了。这也是高塔占星师都害怕统领的缘故。保持距离对你有好处。“约克也看到了那本书,我觉得这里面或许存在某种联系,就像……预言梦对现实的影响一样。”
他发现指环僵在半空,纹丝不动。『罗玛告诉你的?』它气急败坏地问。
“和她没关系。”接收预言梦会导致未来被确定。这对克洛伊塔来说,无疑是最重要的秘密。还有哪里能比占星师的聚集地更容易获得预言呢?一旦神秘领域知晓了预言梦的真相,占星师们就不再是传递命运的使者,而是带来灾祸的罪人。换作多尔顿也不会将预言梦的缺陷宣扬出去。
“我一开始就清楚……也不能这么说……总之,赞格威尔的藏书室里有很多埋藏的古老故事。只不过书籍实在太多,就连露西亚神官都没发现。”藏书室的典籍总量是个惊人的数字,单单诸神相关的书册目录都有一打。要不是尤利尔有特别的魔法,等元素潮汐结束他们也找不到目标。多尔顿对预言和占星术了解不多,但也没有高塔学徒想象的那么少。他可以看懂大部分的魔文书,甚至还有少量诺恩语书写的古老文献。约克和尤利尔都看不懂,指环索伦则忙着填鸭式补充数据库。
他没打算以此威胁,但并不介意让索伦这么想。“说实话,索伦·格森。这次的元素潮汐到底有什么不同?”
『没有不同,是诺克斯的问题』索伦意识到自己必须先说服多尔顿,否则别想让他帮忙说服尤利尔。它心不甘情不愿地写下去。『根据克洛伊塔近年来的观测记录,天文室发现秩序的壁垒正在逐年削薄』
秩序削薄?“怎么突然会这样?”多尔顿皱起眉。
『不是突然。法则之线并非一成不变,它本来就呈周期性涨落。你以为元素潮汐是怎么来的?根本原因在于秩序的变化。秩序也是神秘。只不过这次它们的低谷高峰恰巧碰到了一起。这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这种巧遇也只是刹那』
似乎有道理。“除了秩序壁垒,前几次也是这种状况吗?”
『没什么区别。七大支点早有对策,有意识地控制属国局势。守誓者联盟是意外,闪烁之池正准备应对元素的动荡,才会疏于管理。先知大人和‘第二真理’大人迅速作出应对,克洛伊塔负责定位,寂静学派则发动了仪式魔法,一击将痛苦秘仪消灭』
多尔顿半点也不清楚海湾战争的内幕。尤利尔知道这些么?还是说他坚持处理教会?“他不相信你的话。或者,既然神秘支点早有打算,他怎么做都不会影响大局。”暗夜精灵忽然意识到问题,“占星师很清楚他要做什么。通过预知和梦境,还有其他办法。见鬼,你们早就知道。这是他的命运。”
符文在指环上闪烁。
『高塔是占星师的高塔』它没有否认,『占星师不就是干这行的么』
……
“所以你们联合起来,就为了跟我唱反调?”尤利尔把指环扯下来,“说点什么吧,索伦。你不该沉默。”
指环死一样安静。
“问它也没用。”多尔顿告诉他,“索伦也不想阻挠你。尽管神秘领域早有应对,元素潮汐依然很危险。”
高塔学徒明白了。“所以只要我不去找教会的麻烦,我就是安全的?因为我的命运还未实现?”
“我猜它就是这个意思。”
“那我得等到什么时候?”尤利尔气得想笑,“你们以为我真是个学徒,点燃火种前需要待在布鲁姆诺特才能保全小命?”他提高嗓音,“既然这是我的命运,那当它到来时,我又怎么能拒绝它?”
『元素潮汐……』
“……没法阻挡你的脚步。”索伦·格森毕竟只是符文生命,不理解人类的想法。多尔顿曾花费比学习魔文更长的时间融入人类社会。“我清楚这点,尤利尔。我也清楚你的使命。”推翻教会的主导,立起全新的旗帜。一条匪夷所思的荆棘之径,鲜血与火焰的道路。“占星师认为他们可以操纵命运,就像你认为我们无法给你帮助一样。我没答应它。我拒绝了。”
他觉得自己笨嘴拙舌。英格丽嘲笑过他,但现在多尔顿必须说服一个盖亚的神职者。他曾反过来说服我。诸神在上,这着实非我所长。“原因是明摆着的。当我独自离开骑士海湾时,我真希望我不是一个人。命运女巫阁下指引我在灰翅鸟岛遇到罗玛……”
“你最好不要跟她学。银顶城的意外是我的责任。”假如尤利尔直接将罗玛送回骑士海湾,他们根本不会碰到炎之月领主。“我已经在反省了。”
卓尔充耳不闻。“……她与我分享了她的命运,以及她面对未来的勇气。进入痛苦秘仪的核心不止是她一个人的冒险,运气、同行者和石林,一旦缺少其一,我们早就变成池子里的魔药了。”
“及时返航能够避免这些状况,你该把那女孩带回来!”
“你以为罗玛是一件行李?你以为我有资格忽视她的命运?你是占星师,尤利尔,你这么自称过。倘若这就是你在接连犯错后还能支持你固执己见的根源,那我没法否认。因为我连自己的眼前都看不清!你知道我们会怎样么?在盖亚教会?在寂静学派?”
“很多事情不是那么难了解。”
“我得为我的血脉道歉,说真的。精灵在人类面前表露出傲慢是骨子里的天性?现在我竟连祖传的本领都不如一个人类了。”
“未来能够改变,这毋庸置疑。你永远不会明白这些,多尔顿,索伦也是一样。你们都不懂。”
看得出来,尤利尔并非不能无视这样的指责。暗夜精灵的讥讽实在算不了什么,好在他懂得扬长避短。
“改变未来。”他缓缓重复,“听起来像是你的专业领域。但我们一同去过圣城赞格威尔,在那之前还搜索过大半个伊士曼的盖亚教堂。你能改变未来,你能改变过去吗?”高塔学徒没回答。“摆在你眼前的远不是悬崖,尤利尔,现在也远不是你后悔的时候。约克和罗玛同样,他们都不是你的行李。为什么选择罗玛小姐而且拒绝我们呢?元素潮汐平等地覆盖每个秩序生命,你却觉得责任属于你一个人。多么慈悲!也许很快你就会因太阳落山而惩罚自己了。这种极端主义能让你感觉与盖亚教士们的区别增大吗?”
“盖亚的道德教义有底线,我也不是为了洁身自好。”学徒辩解,“我只是在挑选最合适的道路,多尔顿,毕竟现实如此。”
彻头彻尾的谎言。假如你真是那种轻易接受现实的人,就不会存在推翻教会的想法。“下一秒的现实就是未来,某人宣称自己擅长变更每个下一秒。发挥你的长处如何,伙计?是时候展现你真正的技术了。”多尔顿哂笑一声,而高塔学徒怒视着他。“听着,尤利尔,你不能剥夺我们继续下去的权力。这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
一阵沉默。他们谁都没再开口,索伦也闭上嘴巴。就在多尔顿以为自己的口才彻底没救的时候,最终,高塔的信使妥协了。“跟我说说元素潮汐吧。”
……
莫尼安托罗斯的天气向来无法教人开朗。黎明之城玛朗代诺有多阳光明媚,这里的天空就有多阴郁沉闷。当地人相信巫师能够操纵天气,于是向他们下跪祈祷——诸神的名号被冠在凡人头顶,当事人还愉快地笑纳,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这种荒唐景象是莫尼安托罗斯的特产。倘若教光辉议会的神官们得知诸神在这里的地位,一准会惊得目瞪口呆。代行者与盖亚教会断绝关系,堪称是同盟解散后最为明智的决定,其影响足以媲美白之预言。
露西亚的伟大正义还在宾尼亚艾欧传颂,可盖亚没那么好的运气,也许要不了多久,这位仁慈的女神就会从诺克斯消失无踪。事实证明,软弱对神祇来说也是致命的。
林德把提箱从左手倒到右手时,雨伞掉在地上。他恼怒地盯了它一会儿,才弯腰捡起来。巫师不该寻求凡人造物的帮助,于是他戴上自己的帽子。
说到底,我干嘛要在今天像头被鞭子抽打的驴子一样上门拜访?潮湿让他骨骼作响,疲惫令他肌肉酸痛。白夜战争仿佛是昨天的事,他在梦里也记得那个穿长裙的恶魔领主,以及她手上奇异的黑巫术。林德的记忆到此为止,直到尤利尔把他唤醒。视野眨眼间由鱼骨巷石阶跳到黑鲸公寓的杂色地毯,可不是什么好受的遭遇。
我不是专业的恶魔猎手,他愤愤不平地想,学派巫师的力量本来足以在战场上自保,可他们面对的敌人超纲了。这不是他的错。夏妮亚·拉文纳斯该对此负责,结果学派将她留在骑士海湾,反倒把林德打发回莫尼安托罗斯。不过,想起这些琐事令他稍微补充了前进的动力。正是为了不像个死人一样僵硬地躺在床上,他才冒雨赶来教堂。专业人士正等在里面。
第五百三十章 元素潮汐(四)
相比伊士曼,莫尼安托罗斯的谒见教堂在外瞧上去像副黑压压的棺材,但内部细节仍可见其挥霍:壁画出自大师之手,由前廊绵延至耳堂。回廊被雕塑填满,辉光莹莹,盖亚女神和诺恩们的黄金长裙遮住通往祭室的门扉。诗班席前摆放着纯银质地的灯台,不出意外的话,它们应该从未投入过使用。林德从造型精巧的彩色玻璃下经过,找到教皇和他的骑士。
告解室外有人捷足先登,却遭到了教皇的冷漠拒绝。“冕下没时间见你,先生,他需要时间准备,在傍晚为一位国王的继承人洗礼。”
“哪位国王?”
“恕我无法告知,先生。请耐心等待。”
“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冕下有空的时候。”骑士一本正经地回答。求见教皇的信徒果然被他激怒了,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人既没掉头离开,也没有锲而不舍。他在原地停留了近三分钟,足够让林德从交叉甬道走到圆室。
打算向女神祈求帮助?可惜这里只有虔诚的巫师,没有你希望的仁慈的神职者。“纹身”吉祖克阁下乐于把学派巫师塞进苦修士的队伍,好教他们明白知识和真理的好处。林德也曾有幸站在盖亚脚下。他很清楚,阻拦的十字骑士就是个巫师,不是神职者。
但当那家伙转过身来时,林德才意识到他也根本不是什么教徒。还好我戴了帽子,巫师心想。他压根不愿意再与这个混血杂种有半点关系。
德威特·赫恩与林德·普纳巴格擦肩而过,抽鼻子的声音在他耳朵里十分响亮。骑士海湾的领主出现在莫尼安托罗斯根本不值得奇怪,是么?我得向教皇问清楚。
骑士没有阻拦他。事实上,他对林德视若无睹。曾几何时,我也这么看待其他人。林德自嘲地追忆过去,用雨伞长柄顶开门。“尊敬的冕下。”他知道对方乐意听这种称呼。
“纹身”吉祖克慷慨地起身欢迎。“意外至极,我的盖亚,瞧瞧,这居然是林德!”他晃晃悠悠地靠近,仿佛膝盖比林德还疼。“你不该躺在床上等待伤势痊愈吗?什么支撑你离开家门,工作热情?不,是……噢,是对信仰的忠诚!我感受得到!真的。千真万确!”
见鬼,饶了我罢。“没错,尊敬的冕下。”不得不承认,虽说眼前的盖亚教皇毫无风范,形象大概接近疯子,但确实是寂静学派的法则巫师。他能看透人心,林德不知道他能看到多少。好在对方不在意一些在他看起来十分无聊但对林德相当致命的念头。
“纹身”吉祖克一下子失去了热情。他重新坐回躺椅,作出一副肃穆庄重的威严模样。这位大巫师和夏妮亚·拉文纳斯不同,当他不苟言笑时,展现出来的姿态充满防卫性。他有一对平直的灰色眉毛,眼睛在狭长边框中放出抗拒、怀疑的目光,说话完全不露出牙齿。
可若要仔细观察,他的五官似乎随时准备挤在一起,连带下巴和喉结也十分局促,你立刻就能意识到他其实如坐针毡,仿佛面对的不是礼拜的凡人,而是一锅即将兜头浇来的沸油。德威特·赫恩肯定不知道自己求见的教皇是如此模样,那杂种姑且也算好运。
“别来问我宗教问题,林德。去请教罗珊,她会乐意解答的。”“纹身”庄严地打了个哈欠。“你还有问题,好吧,说来听听。”
如果他想知道我的工作热情从何而来,林德心想,那才是好消息。但吉祖克阁下的急迫只是出于表演欲。他不得不耐下心和对方飙戏:“是海湾战争,不,白夜战争。冕下,您知晓白夜骑士的故事吗?”
“这场战争的发起者?”
“不,不是。”让战争爆发的导火索之一刚从你门外离开。能把白夜骑士和海湾战争联系起来,显然寂静学派的巫师大多对此一无所知。林德只好从头说起,尽量分清主次。
然而“纹身”不为所动:“真有意思。炼金核心与乱七八糟的神秘物品,噢,德拉布莱死了,这我还是知道的。可白夜战争和我有什么关系?教会对吸血鬼精华的需求早就没那么迫切了。”
“一点没错,冕下,但还有恶魔领主和他们的秘密结社。”这你总该感兴趣吧?“黑骑士的圣典没能取回,他根本没出现。”林德很清楚圣典的内容,尤利尔给他展示的忏悔录不可能是丢失的圣典。“水银领主手上只有一页,但那属于另一本忏悔录。现在它在高塔的白之使手里。”
“白之使也是恶魔猎手,他早晚会找水银领主夺回丢失的一页。”假冒的教皇说,“既然他手里的不是圣典,我们干嘛要纠缠不放?我可不想做下一个耶瑟拉·普特里德。”
布列斯塔蒂克大主教曾在伊士曼战胜了高塔统领灰之使,并因圣者之战的战争背景而杀了他。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弄巧成拙。不久后,耶瑟拉迎来了新的对手——如今的高塔外交部部长、圣者之下最强大的空境、获得白之预言命名的高塔统领白之使。光辉议会的主教大人立刻失去了他的女神庇护。从瓦希茅斯到莫托格,耶瑟拉一败涂地,连带着布列斯塔蒂克开拓疆土的伟业都被迫终止在伊士曼的热土丘陵前。
林德没想过再找白之使的麻烦,六指堡洪水和水银领主加在一起都没能解决对方。空境能做到这地步吗?简直匪夷所思。他的尝试带来的唯一收获,就是警告自己绝不要再心怀侥幸。我必须离白之使越远越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冕下。”林德告诉他,“白夜骑士曾将忏悔录保存了几十年。这说明他对那东西有研究,起码了解它的特性——圣典需要不断转移位置,而那本忏悔录一直在他手里。这就是证据。”
“他的研究?”吉祖克来了兴趣,“能找到线索吗?”
“夏妮亚·拉文纳斯正在骑士海湾,她的属下也都没回来。”林德不情愿地透露,“就算有线索,现在也掌握在她手里。但我们还有机会。”
“你指的是那杂种凡人?”
德威特·赫恩与盖亚教会有相当程度的联系,可惜佩顿·福里斯特不知怎么自杀了。他的城堡就是白夜骑士当年的领主城堡,领地也是白夜骑士曾经的家族领地。
高塔的命运女巫也许在里面发现了什么,最终她破坏了潮声堡。夏妮亚只是在捡她的残羹。林德把希望寄托在骑士海湾,而非潮声堡:“白夜骑士的女儿英格丽回到了父亲的故乡。她和一名高环的卓尔订了婚,随后却背叛未婚夫做了领主的情人。奸情暴露后,她逃出海湾,不知所踪。”
“永远别相信女人,林德。”吉祖克咯咯笑道,“尤其是那些聪明女孩。女人还是蠢笨的更可爱,学派的女巫师都是糟糕选择。这位骑士之女还活着?”
“她的未婚夫活着,冕下,而且还盯着海湾领主不放。那家伙是个卓尔,卓尔总是把初恋看得很重。他们一般会跟她们结婚的。”
“好吧。德威特·赫恩。看来我得见他一面……不,还是让盖亚教皇去等着吧。”显然,他已经从临时扮演的身份中脱离出来了。“这只是点心,忏悔录和圣典才是关键,毕竟元素混乱迫在眉睫。好吧,林德,看来我们还得从恶魔结社下手。谁让他们露出破绽了呢?”
林德实在跟不上他的思路。“破绽,阁下?恶魔结社?”
“水银领主拉梅塔。”“纹身”阁下翘起腿,脸上露出怪异的微笑。“寂静学派的领主。”他伸出一根手指靠在鼻子前,轻轻嘘了一声。
……
窗外传来一阵吱喳的鸟叫,接着秃头吼了几声,把鸟儿赶走。这点动静吵不醒姐姐,露丝流着口水,翻了个身继续酣睡。她漂亮的红头发差点粘在枕头上。床单被蹬到墙边,她的脚趾则垂落在地毯上方,随呼吸微微颤动。我该给她洗澡、洗头,然后更换枕巾和被单。床帘落了一层灰,也需要彻底清洗……
针尖突然刺破手指,希塔里安赶紧丢掉布料,把伤口放进嘴里吮吸。她看着手绢上的血迹,意识到自己要洗的衣物又多了一件。恼火之下,希塔里安把针线甩进了笸箩。我本来可以买一打,干嘛要自己手织?
做手绢也不是她原来的计划。希塔里安想要一件毛线连衣裙,结果刚开始她就意识到自己的手艺退步得厉害,只好改成背心,然后是围巾、半条围巾、帽子、套袖、手套……最后变成手绢。从围巾开始事情就变得无可挽回起来,因为希塔里安快把毛线在失败品上浪费完了。
“你在织毛衣?”穆鲁姆的声音把她惊得跳起来。要不是丢掉了针线,恐怕希塔里安手上又得多一道伤口。“干嘛饿成这样,希塔里安?没吃晚饭?”男孩还以为她把自己咬伤了。
真蠢。黑骑士不可能这时候回来。我实在是草木皆兵。希塔里安更恼火了:“我才不会那么做呢!你饿的时候会吃自己吗?”
“当然不是喽。”穆鲁姆说。“只有食物妖精才能这么干。看看这个。”他朝她神秘地一笑,打开扣在一起的手掌。一只棕毛线团躺在掌心。
“这是什么?”希塔里安决定放弃了折腾手织品了,见习医师好过织工,她的魔法将大受欢迎。更何况,现在她看见毛线团就觉得手指疼。
“碰一下试试。”他催促。
希塔里安用手指戳了一下那只咖啡色线团,它蠕动起来,表面的花纹一阵皱缩。她认出粗线里夹杂着几枚糖豆,还有经过烘焙的葡萄干。穆鲁姆转过手臂,将线团的背面朝向希塔里安,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看的才是背面。
毛线团正在打开,它舒展身体,一股诱人的水果味从裂缝中溢出来。希塔里安咽了咽口水,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它并不真的是毛线。希塔里安接着看到了糖霜和固体奶油,以及镶嵌在它肚皮上的草莓丁。
她吃惊地瞪大眼睛:“食物妖精?”
“布朗尼棕仙。”男孩将这东西递给她,“我从脚商那里买来的。你可以把它吃掉,也可以让它做家务。当然,吃之前记得留下一块。”
“噢,亲爱的!”希塔里安终于摆脱了一大堆要洗的衣物,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她扑进穆鲁姆怀里,不管男孩是否预料到她的激动,他反应很快地把她环腰抱起来,在地毯上转了一圈。由于两人身高相近,腾空只维持了几秒钟。他们一起摔在露丝的床上。希塔里安感到额头变得潮湿,顿时心里咯噔一下。
“快去擦掉,希塔里安,快去。”穆鲁姆笑得喘不过气。
希塔里安捡起地上织了一半的毛线手绢——或者说,一截针脚凌乱的布料——擦干净脸。反正它只会更脏。她一口咬下草莓和糖霜,看着剩下那半块点心像个气球似的鼓起来,眨眼间恢复了原来的模样。那东西最开始还惨叫连连,把希塔里安吓了一跳,结果穆鲁姆告诉她棕仙没有痛觉,这玩意儿便讪讪地闭嘴了。
“你嘲笑我!”她把姐姐的脸一道擦干净,然后命令棕仙把手绢织完。它蔫头巴脑地在空中干活,还差点一头撞上梳妆台。
穆鲁姆终于止住笑声:“你知道,希塔里安,你知道的。我可一点都不是故意。”希塔里安早注意到露丝酣梦时留下的口水了,但她没去处理。“给它起个名字吧,它还能帮你提东西呢。手皂?漏斗?钩子?还是草莓蛋糕?”他做个鬼脸。“卖这东西的人说,大多数布朗尼棕仙都叫类似的名字。”
希塔里安眯起眼睛:“剪刀。”
“什么?”
“它叫剪刀。”她扭头呼唤,“过来这边,剪刀。”那只香喷喷的棕仙就乖乖飞过来了。显然,它很清楚自己的未来由谁做主。“你喜欢这名字吗?”
剪刀忠心耿耿地点头。
第五百三十一章 元素潮汐(五)
“我要汪汪叫吗?”穆鲁姆配合着叹了口气。他的斑点狗叫秃头,莉亚娜女士不喜欢这名字,但穆鲁姆固执地不愿意改。
“最好叫得大声点。”希塔里安说。
“算了吧,反正我叫不醒你姐姐。而且,希塔里安,我解决了你的家务工作。”男孩抗议,“你理应给我奖励,不是吗?”
“好吧,我借你看故事书?”希塔里安抄起桌子上的忏悔录。
“那你就得给两个人擦口水了。告诉你,希塔里安,我睡觉还会磨牙,不信你和我睡一晚试试。”男孩瞄了她的胸口一眼,便飞速别开视线,好像希塔里安是团火焰,随时会顺着目光烧过去似的。他的反应让她觉得很有趣。
可还不到时候。莉亚娜女士不会同意希塔里安现在就结婚,她也不想做那种修道院里的女人。把姐姐露丝当成情妇送给大人物的念头早就在拜恩的愉快生活中消失无踪了。她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和你的秃头睡去。”希塔里安一把抓住“剪刀”,将它丢了过去。布朗尼棕仙虽然价值不菲,但顶多是个食物生命,莉亚娜女士也买得起。只不过很少有人售卖它,导致供不应求。
“剪刀”飞了出去,穆鲁姆敏捷地低头躲避,只让一点奶油沾上了头发。他回过头打算反击,却发现棕仙撞上一片漆黑的甲叶,已经碎成了褐色泥浆。他借着昏暗的光线,也能看清眼前有个高大的人影。男孩一下子僵住了。房间里鸦雀无声。
黑骑士伸出手,扯下插在肩甲尖刺上的草莓。果肉在钢铁间粉碎。“哪里弄的?”
他肯定不是在问草莓。希塔里安的心跳简直比领主的话音更响亮。“……一个脚商,大人。”她没想到自己的声音能盖过心跳,听起来尖利刺耳,简直是女孩的嗓音。“它是穆鲁姆给我的礼物。”
布朗尼棕仙恢复原样后,黑骑士肩铠上的污渍不见了。“剪刀”箭一样飞到希塔里安身后,撒下一路糖霜。
领主幽暗的目光投向男孩。希塔里安希望能穆鲁姆保持先前调侃自己的状态,但那只是幻想。男孩战战兢兢,好容易才张开嘴:“我……我是……大人……买来的……从一个卖东西……我是说……一个西方商人……”希塔里安都替他着急。
可黑骑士无动于衷,不知道他究竟是耐心还是不屑于纠正。“他有什么特征?带着彩色条纹旗?”
“是的,大人。”这下穆鲁姆倒很快回答了上来。“他……他在领结大道的巷子里卖货,很多人……我是说,见到他的人不太多,但几乎都买了东西……”他心地观察领主的脸色。“他就在巷子尽头。也许现在还在呢。”
希塔里安敢肯定,要不是领主大人提醒,穆鲁姆压根就想不起来。她不知道彩色条纹旗帜代表着哪一家贵族,但想必它有来头。毫无疑问,拜恩是无名者的王国,王国当然有贵族。只不过她现在也算是其中一员——无星之夜的结社成员都是拜恩的贵族,但他们需要肩负的责任远超过伊士曼的老爷们。沃雷尔还躺在医院里,北方人威特克早就离开了拜恩,继续他的使命,连莉亚娜女士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在拜恩,反倒是平民过得最舒服,他们确实要干许多活,可一点也不用冒生命危险。
黑骑士挥挥手,好像颁布了一道赦免令。男孩只给了希塔里安一个眼神,便慌忙逃走。我该坚持让他和我睡一晚的,希塔里安心想。最近她总在夜里通过忏悔录进入露丝的梦境,时常也会碰到不死者领主。塞尔苏斯和莉亚娜女士说得很对,黑骑士一点也不可怕。希塔里安不需要担心因举止粗俗和言辞不当而挨罚。在黑骑士面前,似乎所有人都是平民,连冒犯他都做不到。
“那面旗帜怎么了,大人?”希塔里安问。
“那是守誓者联盟的旗帜。”黑骑士不介意回答她的问题。“食物妖精是联盟的发明。”可他边说边走,来到打开的窗边。拜恩的夜空永远繁星闪耀,希塔里安一直和穆鲁姆打闹,才没注意天色已晚,差点捅出娄子。
“我……我可以留着它么,大人?”
“只要你不饿。”
余音消失在夜空,房间里只剩下林戈特姐妹。“剪刀”更换被褥后,希塔里安将姐姐往里推了推,重重躺在侧边。她这么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突然伸出手在桌子上摸索,直到抓住那本忏悔录。她把福音书放在胸前,体会它的重量带来的奇特安心感。梦境的大门渐渐敞开。这次露丝会在梦里做什么?她会学着穿衣服吗?某个晚上,希塔里安发现露丝居然穿着整齐的鞋袜,她着实为此惊喜了一番。下次会不会看到姐姐在梦里学会用叉子?系袖带?盘头发?
她睡着了。
……
元素来自秩序,是构成世界的法则造物。它受魔力吸引,却也会被火种排斥。元素使利用火种调动魔力,再依靠魔力操纵元素,即便在先民时期,这也是一种效率极低的转化……
“转换效率与神秘度有关。”多尔顿不愉快地补充,“而且这也只是相对而言。环阶的神秘职业里,还有什么比元素使更用途广泛?”
魔法师?索伦回击。元素使职业是魔法师的分支,魔法涉及各类元素的分拣提炼,以及令人苦不堪言的实践练习。这是提高魔力和元素转换效率的必要过程。这么一比较,学徒们宁愿选择相对容易的神秘路线。
“魔法师广泛的过头了,人们总有自己最擅长的方向。”
指环不再理会他。秩序生命操纵元素的方法很多,因为元素也很多。更多一知半解的白痴以为元素是魔力的分化形态,但早有先民的研究证明,元素与魔力本质上并非一样东西,尽管它们的性质有些类似
尤利尔记得自己在哪里听过相近的说法。“元素是神秘?魔力是火种与神秘的桥梁,也是火种与元素的桥梁。”
真希望你不止能在这方面反应快指环写道。尤利尔知道它在抱怨他的计划,但他装作没看到。就是这样。元素属于神秘现象,因此元素潮汐只不过是狭义的说法,秩序即将迎来变动,它的学名是‘秩序压降’,或者‘神秘潮汐’。为什么破碎之月的降临被称做‘黑月潮汐’?因为祂带来的动荡就属于‘神秘潮汐’的一部分。这是一种周期性的自然灾害,神秘领域连预言都不需要,他们是先民的传承,对此早就有详细的记录
“占星师连元素潮汐都习以为常?”
我们不会习惯灾难,尤利尔。高塔从不以力挽狂澜为荣,因为占星师的目的是消除灾祸。如果神秘领域被迫面对一场已知但仍难分胜负的决战,那这就是我们的责任它的笔画忽然凌乱起来,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还是关心一下你的伙伴吧。快瞧,他的下巴长在了脑门上
橙脸人捂着脸,连滚带爬地逃出克莱娅的诊所。
“够了!”他仓皇大叫,“我就是相信索伦也不会再相信你了!露西亚啊,怎么会有女孩这么粗鲁?”
“我嫁人了,鬼。”女医师怒吼一声。“爱信不信!别再进我的房间。”她的话简直信息量爆炸。没等门外目瞪口呆的人们作出反应,克莱娅砰的一脚踢上门,木板差点撞上约克。
他不是在赞扬我,对吧指环转了一圈,写出一句废话。
尤利尔什么也没说,但他突然觉得有必要施展一次灵视来给自己缓和心情的区间。由于时间太短,他最终没这么干。要是在太阳升起时就知晓未来一天的每件事,那可就太无趣了。约克惹怒了医师克莱娅暂时导致不了世界毁灭。
直到西塔转过身。
“你他妈发生了什么?”暗夜精灵震惊地问。
一张堪比精灵的英俊面孔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只要忽略它是倒过来的事实的话。除了鼻子,它的五官完全长在错误的位置上:眉毛仿佛酒窝,头发变成胡子,嘴巴则是额头的花纹。他的下巴很饱满,线条充满力量感,本该是个相当有型的下巴,但当它长在头顶的时候——实话实说,观察线条已经够困难了——堆积起来的皮褶就像被碾压过的奶酪一样令人作呕,尤其它还是橘子口味的。
西塔努力掰脑袋,企图模仿出正常人类的模样。最终他把自己的脖子像根橡胶棒一样弯曲过来。原来这还是张尤利尔熟悉的脸,因为它先前挂在病床正对的墙上。
“就是他。”学徒脱口而出,“理查·格拉松。”
指环索伦笑的快飞不动了。那个死后成名的画家?真是了不起的手艺,那女医师肯定是他的铁杆粉丝。要我说,回形针佣兵团满世界发战争财真是狗仔界的一大损失,他们应该到大城市去,为歌剧明星提供前呼后拥的派头服务
“歌剧?什么人会那么无聊?”尤利尔想象不到。
“贵族夫人,还有那些剧院老板。索伦没错,我敢说,这一行绝对比佣兵赚钱。”多尔顿叹了口气,“连伊士曼都这样。女王陛下还曾邀请歌剧演员到王宫表演,并奖赏给他荣誉爵位。”
特蕾西公爵从不这么做,但她的女儿没准会效仿姨妈。算起来,她城堡里的客人比演员危险得多,牙医霍普是个无名者,窝藏恶魔的人将与他们分享火刑架。丹尔菲恩宣称贵族保护几个有能力的恶魔根本不算什么,可威尼华兹……尤利尔的注意力一下子跑远了。
“天哪,别管那些该死的演员了,快来帮帮我!”约克继续扭脖子,“起码把我脸上的塑蜡洗掉!”
等他们抹掉西塔头上的倒脸,帮他变回原样时,雾精灵来通知医师克莱娅去吃晚餐。学徒不顾索伦的讥笑,硬着头皮请求与佣兵们一同用餐。好在风语者同意了。
“我们不会拒绝神职者,尤其是他还愿意用魔药付账。”奥尔丁尼特用精灵的口吻表示和解,“但西塔,你最好跟杰德喝一杯。他等你挺久了。至于高塔的使者大人,有个身份地位均不入流的佣兵头子希望在饭后与你谈谈。给我准确答复,尤利尔,你有时间吗?”
“我的时间很充足,也乐意见见这位先生。”
风语者抛下他们,一句话都没与多尔顿说。在了解到灰烬圣殿和法夫坦纳的战争历史后,尤利尔知道原因所在。暗夜精灵也半点不在乎对方的态度。
他们在饭桌上继续讨论元素的话题。神秘领域有不同的方式应对秩序压降,但照实说,没人可以确保万无一失。于是神秘支点开始发挥各自优势提高成功率,以免损失过重
“我听说过元素潮汐。”约克说,“在我的故乡,好吧,就是闪烁之池,这不过是一次影响颇大的自然灾害。元素疆域和诺克斯不同,秩序虽然也是神秘,但又非完全……总之,我家里比外面更安全。西塔受女神庇佑,只需稍加心,任何人都不会有事。”
“你的灾害是指什么?”尤利尔想问清楚,“暴风?涨潮?还是地震?”
“不,不,不是这些。我说的是魔法灾害,由神秘之地带来的。秩序动荡会改变某些地方的元素密度,制造出神秘之地,或者干脆不适合西塔生存的块域。我的族人把这些地方圈起来,统一抛出闪烁之池。毕竟,闪烁之池也是神秘之地,我们有自己的规则,而新生的场域会削弱它们。”
“‘抛出’?”多尔顿着重强调。
“你们按字面意思理解就行。”约克回答,“我也没见过嘛。神秘之地里的神秘之地,也只有遇到元素潮汐才会出现。这玩意就像台风,人们不停强调,却总是不露面。当然,它肯定存在。”
“也许。”多尔顿猜测,“西塔们用暴力清除掉了它们。神秘之地也是会消失的。”
第五百三十二章 元素潮汐(六)
尤利尔想起在沉眠之谷时,他们揭开了神秘之地形成的根由,乔伊便打算这么做。只不过,整个诺克斯都为之头疼的元素潮汐该怎么根除呢?
『元素疆域不同于诺克斯,它在神秘领域带来的影响更大』索伦写道,『不论什么职业,其魔法的基础都是火种与魔力的牵引,是神秘生物能够不断提升并逐渐熟练的。但想要实现非秩序的神秘现象,还需要不受我们掌控的另一部分』
“别卖关子,睿智的格森先生。”
『魔力形成神秘的过程』
“我的神秘都是通过元素实现。”约克插嘴,“魔力只是消耗品。”
『当然,我知道你宁愿用魔力来换咖啡豆』指环讥讽,『省省吧,魔力与神秘可不是兑换关系。你们消耗魔力是为了构筑火种与魔法的联系,也就是秩序和神秘的联系,因为火种是灵魂的法则产物,而魔力既属于法则,也属于神秘。它们诞生的根源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就算世界上全是凡人,魔力也依然存在。神秘更不例外』
尤利尔的心跳漏了一拍。难道说表世界也有神秘?只是没人发现?他意识到浮云列车就是有力的证据,它出现在了表世界,还把我带到诺克斯。
尽管问题很多,可没必要这时候打断它。指环继续写。
『魔力形成神秘的过程拥有某种规律,这就是为什么神秘生物获得的魔法不相同。你会说,神秘的职业导致了差异,但你们知道神秘职业的本质么』
“平台。”尤利尔已经把神秘学的基础补习回来了一部分。“职业带来知识和技巧,火种操控魔力的方法无穷无尽,但职业能为我们规划方向。”他的感触尤为深刻,因为『箴言骑士』这个职业带给他跨越职业使用魔法的力量。某种意义上,这打破了神秘职业存在知识范围限定的规则。
不过万事都有特例,且数量取决于所定规则的完整度。神秘生物由凡人蜕变,而今还在对神秘与秩序的奥秘进行探索。传说职业是诸神的馈赠,没人能够对其进行完整的排列统筹。凡人的了解存在漏洞实属正常。
『太狭隘了』索伦不屑地说,『神秘职业不是诸神塞进你脑子里的魔法使用说明,它和灵魂紧密相关』
尤利尔无法反驳,因为他之前还真就这么认为的。“什么是灵魂?”
『这是个大命题。灵魂乃火种之薪柴,是我们链接世界奥秘的基础。凡人的灵魂在燃烧时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我们不得而知。但就其本质定义,灵魂是秩序生灵的存在原点,是生命发源的最初成果』
“成果?”
『生命不代表灵魂,秩序也不代表生命。在诺克斯的壁垒外,不是还有死人的国度么』
“灰烬圣殿的神官认为,灵魂是身躯的燃料。”多尔顿缓缓地说,“即使凡人也无时无刻不在自我焚烧。火种赋予了燃烧全新的概念,使得灵魂本身获得了壮大。”
在他身后,炉火正在大放光明,使这些话充斥着莫名的说服力。酒馆里热火朝天,炉子里也一样。木柴们迸发出余生最后的光和热。光。和热。尤利尔试着感受他的火种,他的灵魂尽管已经点燃,却仍保持着安宁平稳的力量。他也感受不到热量。说到底,灵魂之焰究竟有没有热量?他都不知道该问谁。何况,为什么要问呢?我又不是占星师。
『无稽之谈』指环抨击,『简直是五百年前的陈词滥调。你们这些卓尔在地底下玩泥巴都不考虑新造型的吗?寂静学派的圣者‘第二真理’大人,早在圣者之战前,他就已经公布了火种点燃前后灵魂及身体的变化。‘生命力缺失源自时间对灵魂的磨损’,这话只有德鲁伊和森林种族才会笃信。事实上,灵魂之焰提高了灵魂燃烧的效率不假,但凡人活一辈子,他们的灵魂可不比神秘生物多多少。身体的生长改变是魔力的作用效果,我们点燃火种前无法感应魔力,但它确确实实影响着我们的每个细胞』
“对你的影响更大。”约克嘀咕。
『不同种族之间存在差异。符文生命是魔法生命,用不着成长』索伦告诉他们,『西塔是元素生命。如果你的神官大人宣传的对象是元素生命的话,多尔顿,那他错的也不是很离谱』
“水妖精也一样吗?”尤利尔提问。
『一样。虽然她们被称为水妖精,但本质上还是元素生命,最初是泉水女神宁芙的造物。和你一样,西塔』
“那妖精呢?”约克很感兴趣。
『妖精是细小神秘物种的泛称,种类比元素生命更多。草籽妖精在微光森林很常见,它们也属于元素生命。棕仙棕精灵是能被意念勾引的小妖精,其实就是一种微型神秘』指环停顿了片刻,似乎意识到自己显摆过了头,把话题彻底带偏了。但它没改正。『也有存在实体的妖精,我记得有本先民的手札记载……噢,大妖精,据说他们体型近人,动作却快得多。有大量研究证明,妖精语是精灵语的变种,大妖精很可能与精灵有很远的亲缘关系』
约克不明白:“那干嘛还要单独列出一个分支?”
『神秘种族间的亲缘关系可不稀罕』索伦说,『连人类都和地精有某种意义上的血缘,更别说妖精和人类了。秩序生命还都可以说是同根同源呢。区分妖精的特征是魔法』
“妖精可以知晓过去的一切。”约克想起来了。卡玛瑞娅水妖精的族长奥萝拉就是这样,她扬言愿意用宝藏交换一个她没听过的故事。出于对妖精的刻板印象,当时尤利尔和约克对她的条件深信不疑。
『就是这样。大妖精也能做到这些,因此才算做妖精』指环肯定。『可惜,大妖精早就灭绝了』
“我猜八成不是因为元素潮汐。”尤利尔叹了口气,他现在相当后悔提起水妖精。“说实话,索伦,元素潮汐的危害到底能达到什么程度?”
『也许神秘领域会因此改变』指环回答,『没有一个神秘支点比高塔更擅长预知,而神秘之地的出现几乎是看运气的。布鲁姆诺特用不着担心这些』
但光辉议会不同。尤利尔明白了,玛格达莱娜被刺杀,使议会在紧要关头陷入了危机。
“那其他人该怎么办?”多尔顿问。他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自求多福喽』指环漫不经心地表示。『看什么?你应该少去操心这些东西。他们自己有办法。忘了吗?低等的神秘在更高的神秘面前毫无作用——神秘度定律。这条法则在任何时候都不受秩序的变动影响。光辉议会寻找碎月遗址,德拉布莱折腾那个活见鬼的痛苦秘仪,都算是有这房间的原因。否则,谁会在族群繁荣发展的过程中跟恶魔合作呢』
尤利尔可不知道碎月神降背后还有这么回事,“你说这些都是因为元素潮汐?”要说他不感到震惊,那纯属谎言。
『不排除他们本来就打算这么干』索伦回答,『毕竟,没人会拒绝发展,不是么』
“破碎之月差点毁掉威尼华兹!”约克提高嗓门。
“还有海湾战争。”多尔顿冷冷地指出,“德拉布莱亲王是守誓者联盟的成员,而且算是主事人之一。他是从神秘支点得到消息的,是吗?”
『反正不是从高塔。神秘领域站在诺克斯的立场上,你没法要求他们在这个紧要关头还得瞻前顾后』
“事已至此,没法更改。”尤利尔阻止交谈沿着不期望的道路偏移。“你还是说说未来会怎样吧,索伦。闪烁之池很安全,这我们了解了。万一某天大祸临头,我们好歹还能躲避。”
“也许我的族人们不会欢迎。”约克嘀咕。“他们总觉得人类反复无常。”
“地底世界也可以。”学徒说,“廷努达尔怎么样了,索伦?”
『不知道,灰烬圣殿与神秘领域脱节上百年了』指环写得很快,『西塔是守誓者联盟的成员,范围遍及诺克斯。但灰烬圣殿属于地下种族,与宾尼亚艾欧处于两个位面』
“连观景台也不知道?”
『两个位面,就像沉沦位面加瓦什和诺克斯一样,明白吗?要是我们能窥视加瓦什,干嘛还要为亡灵的动向提心吊胆?位面是诺克斯的一部分,但就像街头小丑隔着蒙布观察的把戏一样,占星师们顶多从秩序层面上评估它们的状态——比如是否撑起棱角,蒙布的棉芯露没露出来这类——没法瞧见里面的细节』指环科普知识时有点罕见的不耐烦。
『当然,硬要观测也不是没办法,但一来亡灵不是白痴,他们会藏起来;二来,就算观测到了又怎样?难道外交部得把平定神秘灾害的范围扩大到加瓦什去么?你的导师肯定乐意这么干,但集会决不会同意,先知大人决不会同意』它语带威胁地绕着他们飞了一圈。『至于灰烬圣殿的情况如何,你还不如问那个卓尔』
“我觉得你知道。”多尔顿盯着它。
尤利尔也觉得先知的视野不会局限在宾尼亚艾欧,但他不打算过问。“占星师总是知道很多事情。”学徒说,“不过有本地人可供咨询,没必要打扰——”
暗夜精灵猛然站起身。
“我去拿点番茄。”他告诉伙伴们,“你们想吃什么?”
约克诧异地瞪着眼睛,桌面上的霜字也全部粉碎。而尤利尔觉得自己的每根骨头都在呻吟,展露出疲惫。“一打麦克斯酒,劳烦。”
多尔顿点点头。他站到椅子的背阴处,很快从吧台灯光的阴影里钻出来,然后穿过人群往这边走。
“你——”橙脸人想说什么。
“我猜他离开家乡另有原因,不单纯是为了冒险。”尤利尔坦白,“原因总是有好有坏。我希望是好的,但我的希望没什么用。”
“那你——”
“为什么提这件事?当然是因为问题需要解决。你没听见吗?就在医务室外?他指责我独断专行。那时候他可真是毫不留情。”尤利尔作出一副并不完全假装的痛苦神情。“当然,多尔顿没说错。我怎么也得回报他才是:德威特·赫恩不见踪影,就只好另寻方法了。”
『在给你帮助前,尤利尔,记得提醒我千万别要你的报答』指环讥笑,『真有你的』
约克连嘴都张大了。“我是——”
“别担心,他会理解的。况且万一地底世界在元素潮汐中存在问题,我们也可以帮忙。要是还不放心,我们就把盖亚教会放在廷努达尔之后。”既然指环先生认为命运可以保护他,那尤利尔同样也可以利用这点。突然,有人过来敲了敲桌子。“抱歉,我可能稍后再回来。这顿晚餐实在太长,教主人家等不及了。”尤利尔离开桌席,把索伦留给西塔。
『随便你烧』索伦热情地表示。它像个诱惑孩童玩火的缺德成人。
橙脸人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直到多尔顿端着盘子回来。卓尔没问尤利尔的去向,一准是由于他刚刚在旁边盯着他们。“来点鳕鱼?”遭到拒绝后,他却显得放松不少。“你们在说什么?”
西塔的脖子旋转了一点。“我只是当耳朵。”
“好吧,是他在说。”多尔顿习惯性地把手搭在咒剑的紫水晶上,“我不是有意避开你们。可照实说,这跟元素潮汐压根没有关系,不是么?我们应该有更值得讨论的话题,比如那本书上的记录,还有盖亚教会、命运预言之类。这些东西要么迫在眉睫,要么影响深远……约克,你怎么啦?不说话,只是一直在听?”
“我当然在听。”年轻的西塔可怜兮兮地回答。
“你在发呆!”
“那也不是我的错。我还什么没来得及说呢,尤利尔自言自语,抱怨你们吵架的事。你们俩都不对劲!”橙脸人望着堆在脚边的酒瓶,神情有些恍惚。“我就想知道,尤利尔为什么要点这么多酒?”
第五百三十三章 回形针上的红宝石
回形针佣兵团是个成规模的、具有强大凝聚力的、拥有明确分工和对应部门的冒险者团体。起码他们是这么自称的。
不过尤利尔清楚,他们的自夸也算不上太过,他见过许多冒险者,其中约克出身的诺克斯佣兵团堪称翘楚,但就连诺克斯佣兵也很难与其相比。两者被雇佣的性质不同:考尔德团长从不主动参与大型战争,而回形针的佣兵以此为生。“风语者”奥尔丁尼特的气质与伊士曼的雾精灵使节截然不同,他是士兵,不是营帐里的指挥官。雾精灵贵族们可以在血肉横飞的战场边谈笑风生,因为贵族战俘即便是异族间也能用赎金交换,死亡轮不到他们头上。
雇佣兵也有赎金。虽然他们既不是骑士,也不属于某人。玛朗代诺大名鼎鼎的“白鸦”佣兵团曾在一场领主战争的关头被敌人倒戈,收买他们的人乃是北方的一位公爵,他付出了整整几十辆车的阿比黄金、神秘物品和珍珠宝石,并承诺替佣兵们承担解约的后果。最终这位公爵大人赢得了战争,却输掉了自己的城堡。
一个穿雪纺长裙的女人在阁楼的蜡烛光亮后等待,奥尔丁尼特站在旁边。他们两人之间的气质差距几乎就是指挥官和士兵。见到尤利尔,女佣兵提起裙摆行礼,“使者大人。”
在尤利尔还是四叶城的学徒时,很难想象会有人这么称呼他。现在他竟然有些习惯了。“请恕我来迟,卡莱穆女士。这都怪厨师的技艺,还有沙特先生的歌喉。”
雾精灵哼了一声。“有胃口了,小子?”
尤利尔没法继续装作瞧不见他了。“这不是件容易事,全赖冒险者们友好先进的交流方式。”你支的损招,不是么?“我们已经改变了计划,马上就要出发前往莫尼安托罗斯了。”他以镇定的口吻迅速带过这个话题。
奥尔丁尼特想说什么,但与先前的约克一样,被人打断了。“你们要到寂静学派去?”女佣兵问。
塞琳·卡莱穆,别针上的红宝石。尤利尔打量这位女佣兵,医师克莱娅有无数办法保持面孔的年轻光泽,但塞琳的眼睛使称誉在她身上恰如其分。埃兰诺尔·格林格尔芬伯爵也有美丽的红眼睛,可塞琳的眼神更温柔,目光更柔软。红谷伯爵看任何人时都像在看着食物,她也从不掩饰自己的猎食本性。两者的区别不知奥尔丁尼特是否见识过,总之,在塞琳·卡莱穆开口时,雾精灵弓手保持着沉默。
“一点没错,女士。我们必须得去那里一趟。”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圣城赞格威尔已经足够凶险,但比之莫尼安托罗斯仍然不如,远远不如,尤利尔要改变的是教会的根本,他们之间没有丝毫余地。
“抱歉,大人,但这是克洛伊塔的决定吗?”
“不,这是我的个人行为。”
“我明白了。”女佣兵说,“是为了白夜骑士的传说,对吗?”
尤利尔绝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件事。
他的沉默似乎被当做了默许。女佣兵塞琳继续说下去:“白夜骑士是位道德高尚的英雄人物,可惜他的后裔玷污了他的荣誉。白夜战争源自白夜骑士的女儿,她为地位和财宝背叛未婚夫,使得海湾陷入内乱。”听见别人说起这段如在昨日的历史,感觉相当奇特。“佣兵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使者先生,我猜那位不幸被她欺骗的骑士正是你的同伴之一。”
尽管她措辞委婉,尤利尔仍觉得受了冒犯。但他什么也没说。
“那个卓尔。”雾精灵说,“他把那女人杀了,对不对?”
“那女人?谁?”
“白夜骑士之女。她的名字是英格丽·云井·巴尔辛塔西斯。你们忘了?最近她的故事满天飞,比贵族间流传的色-情话本还吸引人。冒险者对交际花不关心也就算了,他们宁愿找妓女。可连神秘领域都在讨论,半精灵,骑士与领主,爱情故事……还有白夜战争的相关细节。有人在传播谣言,有人在见风使舵,还有人对这些东西视若无睹,只顾自己手头的事。”
猜错了,女士。不巧我是第一种,还是受你朋友的学徒所托。“看来我属于最后一种。”尤利尔回答。他没必要让对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塞琳的红眼睛注视着他。“是的,大人,你们专注于自己的事务。谣言来自骑士海湾,寂静学派的法则巫师夏妮亚·拉文纳斯声称白夜骑士的女儿、那挑起战争的可怕女孩曾拥有过盖亚教会的圣典。”
“也许这是真的。”
“她曾经拥有,但现在她和那本传世之作都已不知所踪了。白夜战争是神秘的战争,凡人在其中难以生存。”
尤利尔盯着她,他的目光必定充满审视,与塞琳的柔和眼神不同。雾精灵警惕起来,但他的警惕和学徒的严肃一样是显而易见的。“冒险者。”他缓缓地说,“正是神秘领域的一部分。”
“诺克斯本就是神秘。”女佣兵塞琳微笑。“我们一直身处其中。没办法。”
没办法?表世界没有神秘,但依旧有战争雇佣兵。“神秘度决定神秘生物的地位,卡莱穆女士,寂静学派是七支点之一,是先民传承的一部分,他们不是什么冒险者组织。”
“没错。”奥尔丁尼特说,“因此他们不会行险,而我们会。”
“夏妮亚·拉文纳斯是法则巫师。”尤利尔不得不这么直白地表示。对回形针佣兵团来说,这不是危不危险的问题。他不希望罗玛导师的朋友冒入绝境。
“她会留在骑士海湾,然后派她的下属四处搜寻。这期间,免不了要借助当地人或者消息灵通的夜莺的人帮助。众所周知,伊士曼是克洛伊塔的属国,不是寂静学派的。学派巫师在当地没有朋友,因为高塔外交部的使者作出了警告。”塞琳意有所指,“伊士曼王都的盖亚教堂至今没有对外开放。”
尤利尔想象不到自己的泄愤之举会被解读成外交部的警告。但老实说,他们也不是完全猜错了。“你们的目标是圣典?”
“只是可能。”塞琳坦白,“我们还没下决心接受这个委托。”
“恕我直言,女士,回形针佣兵团是战争雇佣兵,不是探险家。”
“没错。但最近生意不好,团长大人正考虑扩大业务范围。”
这不是突发情况,尤利尔意识到。元素潮汐的到来让神秘支点主动约束属国,好集中精力应对神秘的危机。这些冒险者或许不清楚内幕,但他们能感受到神秘领域的变化。诺克斯正在变得平静,平静将是难熬的过渡时间,没人愿意停步不前。
然而对尤利尔而言,平静和缓慢的日子永远短暂,永远屈指可数。他像是不受欢迎但热衷聚会的宾客,马车轮上的零件,转圜于奢华宅邸间的交际花,猎人鞭子下的老猎狗(这些比喻简直再恰当不过了!)不停歇地奔赴下一场风暴。他没时间休息、没时间喘息,因为事情总是迫在眉睫。要问预知未来的好处是什么?就是你将拥有一张到死才结束的日程表。
更糟糕的是,学徒心想,这张日程表还不是直接交给我的。高塔先知和占星师似乎很清楚他的命运,连乔伊都有所了解,他们按照记录随心所欲地安排他的未来,并对他抱有莫名其妙的期望和信心。而在前往目的地的道路上,他永远也遇不到顺利的平地:要么阻碍重重,要么干脆是迷雾中的十字路口,堪比微光森林的那座神秘花园。说到底,我的选择与否真的重要么?尤利尔怀疑先知早就清楚他会怎么做。
“但愿你们的新工作一切顺利。”他说,“请放心,我们明天就离开,不会妨碍诸位。”最好我们互不妨碍。
“沙特和克莱娅将前往莫尼安托罗斯。”雾精灵开口,“我们的团长率领他的队伍等在附近,他们在那里汇合。”
“他们在那儿干嘛?”学徒立刻发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好吧。”他一拍额头。“寂静学派也得向冒险者寻求帮助了,我真不意外。”在碎月事件后,他被告知高塔外交部也与诺克斯佣兵存在从属关系。这根本不稀奇。只不过寂静学派干嘛找上一支战争雇佣兵团?“可我不认为同行是个好主意,女士,你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事实上,我一清二楚。你们也根本没想隐瞒,不是么?尤利尔先生,据说你要找教会的麻烦。”塞琳用灼热的目光注视着他。“有这回事吧?”
“盖亚教会是寂静学派的从属。”尤利尔提醒他们。谁要是真的将两者分开来看,那才是昏了头。
“一些人不这么想,使者大人。他们藏在盖亚的长袍下,假装自己与虔诚的圣徒同样光鲜。寂静学派会为了他们集体承担的名声而遮掩事实,但这些人可不觉得这是恩惠。事实上,学派巫师也在清理盖亚教会,好让真理的学说借助传教士的脚步遍及大陆。”
尤利尔重新打量这名女佣兵。她对情报的分析很有道理,但关键在于这些情报的出处。从伊士曼开始,他们一直都在猎杀教会的夜莺,期间也没少与别的夜莺打交道。塞琳·卡莱穆的消息来源似乎扑朔迷离,可他有种直觉,一种对谎言的敏锐嗅探……
……为什么塞琳·卡莱穆不能是只夜莺呢?
壁炉前只有一个空位,尤利尔欣慰地发现,多尔顿终于找到回来桌子边的路了。
『你要与两个佣兵同行?』索伦大惊小怪地写出咆哮体,『你疯了吗?你甚至不知道他们的来历』
尤利尔差点翻白眼。“他们是回形针佣兵团的人,你可以到大街上去问。这里没人喜欢他们。”
“一旦他们与我们同行,尤利尔,讨厌他们的恐怕就不止有布列斯人了。”多尔顿也表示反对。“沙特的手指弹奏琴弦时和章鱼触须一样灵活,我不怀疑他在妓院里也这么熟练,但要那些指头去握匕首?这恐怕是在强人所难。而他们要与我们同行,就别想有时间关注女人和琴弦。”他停下来。
“也许我们可以减少沿途的额外工作。况且,有克莱娅女士,我们多半不需要担心受伤了。”
“这更糟糕。”卓尔说,“她的确比沙特干练得多,但看在约克的份上,尤利尔,我们不能……好吧,你以为我们是去逮树梢上的鸟儿么?她和约克不同。”
所以不能让她陷入危险。尤利尔知道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出于对吟游诗人和女医师自尊的考虑,多尔顿选择将话只说一半,然而他不清楚这其实与全部说出来没什么区别。他从来不懂委婉的含义。
橙脸人做个鬼脸。“总有比那更糟的,比方说当事人在你身后。”
“我也不乐意和你们同行,尤其是你这样的西塔小鬼。”克莱娅说。医师端着酒杯路过,步子不停,在尤利尔转身前离开了。
她没把酒泼过来真是万幸。“有必要这样吗?”尤利尔觉得头都疼。“夜莺还没出门,我们自己就先弄得人尽皆知了。塞琳·卡莱穆女士拜托我们保护他们,这只是顺路。沙特·艾珀和克莱娅女士毕竟是回形针佣兵团的成员,寂静学派不会把冒险者划到敌人的行列。相信我,巫师们大都很傲慢。”
“冒险者和凡人有区别,他们……”
“……在神秘支点眼里就是凡人。”尤利尔告诉他,“很遗憾,七大支点的神秘生物大多数是他们自己培养出来的,冒险者不是先民传承。神秘度是神秘领域的阶级,我们都知道贵族老爷在平民面前是什么样子。干嘛要争论这个,多尔顿?他们自己都不担心。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行为付账,这可是你说的。”
暗夜精灵沉默下来。
第五百三十四章 秘密战争
你当我和你一样白痴么指环可没卓尔那么好对付,几时前你和多尔顿还在为约克的事吵架!据我的了解,尤利尔,你的死脑筋会把这当成教训,而不是需要改正的错误。那女人到底跟你瞎掰了些什么?回形针佣兵团想要投靠克洛伊塔?
“不。没有。饶了我罢,索伦,别再对这件事寻根究底了!沙特和克莱娅很清楚自己要冒的风险,用不着我们操心。我们欠他们的情。”
正巧,塞琳·卡莱穆和她的雾精灵听差走下了楼梯。吟游诗人摆好姿势,优雅地拨弄琴弦。人们大呼叫,仿佛见到了什么歌剧明星似的。他们的吵闹令人心烦意乱。这次骚动甚至没个主题。然而没人打断这种弥漫的激情,风语者站在栏杆边,注视窗边的烛火熄灭。他的弓依然挂在肩上。年轻侍从在医师克莱娅身边打转,后者一直在高声谈论某个印象派画家。先前被尤利尔丢出去的那个佣兵伸手拨弄轮盘,在他身后,同伴们暗中调换骰子。两个醉汉还在尚未扫除的破椅子前嬉笑。
冒险者的狂欢不需要理由,他们只需要财富、刺激、美丽女人和不限量的低档酒。他们也不在乎明天要去哪儿。说到底,冒险者不就是这类人?他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没有宴会需要他们赴约,没有使命等待他们终结。
“用不着我们操心。”尤利尔重复。西塔茫然地转向多尔顿,好像在等他发问或解释,但暗夜精灵只是不快地低头切番茄。学徒把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
……
“她不见了。”某人禀报。
他的消息早已不新鲜了。教皇冕下坐在椅子边上,高贵的手指旋转着一根羽毛笔,不出意外的沾了一手墨汁。他面前的倒霉鬼睁着眼睛,假装自己的头发和进来时一样干净。
幸好林德·普纳巴格来得更早,离得也更远。“不打自招了,冕下。她就是那只夜莺。”
“太武断了,他们没找到人。”
“水银领主在白夜战争中受了重伤,她当然不敢出现在莫尼安托罗斯。阁下。否则每个人都会想知道,一个魔咒大师为什么会在安全的住所里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还用怀疑吗?帕琪尼斯就是水银领主!”
“她本人不会承认。至于伤势和糟糕的状态,她也能找到借口搪塞。你是白痴还是巫师?”教皇跳起来,“我要的是证据!确凿证据!一个失踪的魔咒巫师算哪门子证据?杜尔杜派和真理派会承认吗?神学派会承认吗?还是你打算把怀疑报告给‘第二真理’大人,让他为你凭空臆想出来的世纪发现去亲自验证对错?”
林德谦卑地低头。“我考虑不周,冕下,我惭愧,我道歉。”
“用不着。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林德。我亲爱的朋友。恶魔领主的存在足以让夏妮亚·拉文纳斯在各个学派大失颜面,可她是学派的法则巫师,大巫师!你以为我是在为你一文不值的仇恨而报复?”教皇冕下,法则巫师“纹身”吉祖克露出微笑。他轻声说道:“这些不过是皮毛事,不值得我们浪费时间。我要的是拉梅塔,恶魔结社该死的七个领主之一。学派的背叛者。你要替我选择猎物吗,林德?”
“绝无此意,阁下。”巫师慌张地表示。
“我的猎物是谁?”
“帕琪尼斯。大人。”他恐惧地低语,“水银领主。大人。”
他的回答让吉祖克很满意。教皇冕下威严端庄地把一半屁股坐回他的椅子上。“说说那个女巫师吧。她平日里都做什么研究?有何好友?能接触到什么层面的秘密?”
一直沉默的十字骑士开口:“我们搜查了帕琪尼斯的房间。她是真理派的高环巫师,师从‘蓝犀’丹弗斯,擅长魔咒变形。‘蓝犀’已经死了。她没有其他朋友,也不乐意外出。”
“这很符合夜莺的行为方式。”林德指出。
“没错,我们都看得出来。”吉祖克不客气地打断他,“看在盖亚女神的份上,麻烦你继续说。”
“根据情报推测,帕琪尼斯点燃火种后离开学派,参加苦修士派的历险……成为高环后,她的研究重心开始转移到魔纹和旧版咒语音节的破译上,但年度论文并未获得认可。后来她放弃研习魔纹,才成功取得了当年的评测机会。”
评测机会。林德有点惊讶,想不到她还有这本事。
寂静学派的评测当然不会考校麦田的收成,学徒晋升神秘的火种仪式是第一次,职业选择是第二次,高环过后,根据个人情况和学术成果申报的法则巫师成就资格是第三次。这也是最后一次评测,因为它在神秘度意义上是环阶到空境的拔升。林德本来也有参与评测的资格,但夏妮亚·拉文纳斯先他一步。
“帕琪尼斯失败了?”他不禁问。
“我没法判断,大人。”骑士一丝不苟地回答,“帕琪尼斯放弃了机会,原因不明。我可以继续说吗?”他得到了允许。“夏妮亚·拉文纳斯阁下成为法则巫师后,她很少离开莫尼安托罗斯,在未通过批准的情况下重新捡起魔纹学的研究进度。至于神秘度,帕琪尼斯没再积累魔力,她一直停留在高环。”
“高环?”教皇把笔转回来,其实它已经折断成了三截。“挺大胆的选择,是不?距离法则巫师仅一步之遥。”他窃笑起来,“想必是微光领主安利尼的下场让她变得谨慎了。真可惜,我还期望能在莫尼安托罗斯发起另一场猎魔运动呢,结果她逃得太快啦。”
林德闭紧嘴巴,拼命回忆在六指堡给他展示圣典碎片的黑巫师的模样。她就是拉梅塔,也是帕琪尼斯,无星之夜的水银领主和一个魔咒巫师竟是同一个人。先前林德从未见过帕琪尼斯,她所属的派系与林德不同,两人全无交集。难怪我认不出来。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只记得那女人裙子上的蕾丝缎带。
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团曾被恶魔领主混入其中,此前恶魔虽然猖狂,但还从未有过此等悖行。代行者视之为对露西亚不可饶恕的亵渎,发动整个神秘支点的力量追杀他。圣骑士团从赞格威尔伊始,经过布列斯塔蒂克、瓦希茅斯和伊士曼——简而言之,他们几乎横穿了宾尼亚艾欧大陆——进入南方冰天雪地的威尼华兹。诺克斯掀起了一阵剿杀无名者的浪潮。他知道这些都不是重点。知道又怎样?就算莫尼安托罗斯再发起一次猎魔运动也不干他事。
问题在于,神秘领域对无名者而言堪称龙潭虎穴,唯恐避之不及……本该是这样的。神秘支点的队伍绝对纯净,我们有各种各样的手段分辨异样的灵魂,只需要定期清理凡人藏污纳垢的土地。
不再是了。
微光领主安利尼潜入了光辉议会,没人清楚他怎么办到的。他像真正的神职者一样钻研神术、在露西亚裙子下祈祷、用圣水给人施洗。林德甚至听过他的布道,那是在巫师还披着苦修士长袍的时候。某一天,当光辉议会把安利尼主教与恶魔联系在一起时,神秘领域甚至还没将思维方式从一贯的内部权力争端转换到秩序与混乱的冲突上。
紧接着,猎魔运动爆发了。自圣者之战结束后,诺克斯再次迎来点燃大陆的战火,还有动乱、厮杀、饥荒、瘟疫……乃至屠戮。根除恶魔如同根除顽疾。神秘支点开始意识到自身内部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安全,他们惊慌失措,疑神疑鬼,宁可处死无辜之人也决不容忍疏漏(据说圣瓦罗兰的自然精灵甚至提出抗议,希望各个种族能用其他易燃物代替制作火刑架的木头,可惜遭到了拒绝)。
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清洗运动中,大量秘密结社被彻底摧毁,少数恶魔逃进荒芜的神秘之地,连由恶魔领主统领的秘密结社“神秘之尽”也销声匿迹。考虑到百年前亡灵之灾时现身于死海之王麾下的“不死者领主”,七支点的神秘生物认为结社恶魔逃进了沉沦位面加瓦什。
眼下,他们在诺克斯面临秩序压降的危机时卷土重来。白夜战争是“炎之月领主”与“水银领主”联合挑动的阴谋,对守誓者联盟造成的打击不言而喻。但他们嚣张不了多久了。水银领主几乎死在骑士海湾,她在寂静学派的阴谋同样业已败露。假如她是只聪明的夜莺,就再也不要以帕琪尼斯的身份回到莫尼安托罗斯。“纹身”阁下不会失手第二次。拉梅塔决不会再有重伤逃离的机会了,这可不是学派评测。
林德聆听着十字骑士对帕琪尼斯的描述,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悚然。在恶魔渗透神秘领域的同时,七支点也暗中抓住了秘密结社的线索。
也许第二次猎魔运动早已开始。
……
“没有任何一间屋子能与梦想之家相比。”梅布尔眺望沙漠,“我们以渺的自我思维揣测他人意志,只会制造出虚假脆弱的赝品,远不能触及真实。唯有秩序通晓我们的心意,因为灵魂源于秩序,火种诞生于法则,世界能理解每个人。”
安川对她的感慨殊无兴趣。相信梦想之家的存在似乎是件蠢事,这里黄沙满天,烈日高挂,绿洲在闪烁的沙子里得像一滴露珠,仿佛随时都会被干涸的荒漠吞噬。他脚下踩着沙匪的累累白骨,骆驼低头嗅了嗅,鼻子喷出的气吹走了骨缝里的沙子。仙人掌比腿骨有嚼头,不是么?他觉得自己比骆驼更渴。虽然安川是神秘生物,但这不意味着他不需要饮水进食。
身处繁盛森林和无垠黄沙间的感受截然不同。雨林潮湿闷热,但处处都是生命的呼吸,而这里,光之女神露西亚与火焰之神苏尔特眷顾的土地上,光与热不断积蓄,生灵却近乎绝迹。沙子要光和热干什么?它们需要水。我也需要。
风行者将掉下来的纱系回防风帽上。“还有多久?”
“你瞧不见吗?就在眼前。”
“我不是第一次来索德里亚。”他没好气地回答,“沙漠里的幻象也不是新鲜东西。我们朝树林走了半天了!”
“你还不是空境,因此记得加上‘阁下’。”精灵女士指出,“海市蜃楼确实不罕见,但那是对凡人而言。前进就是正确方向,这处绿洲在神秘领域是真实存在的。”
安川没再开口。这不意味着他赞同梅布尔·玛格德琳的安慰,起码以他自己的神秘学基础来看,远方的绿洲就是可望不可及的幻影。但“七盏灯屋”的主人毕竟是个空境的自然祭司,而且神秘职业还来自这里,闭嘴才是明智之举。他毫不怀疑梅布尔会利用情报优势瞧他的笑话,这种恶趣味简直跟她啃花瓣的怪癖一样顽固难改了。
他们继续前进,骆驼踢踏沙子。
“往后看看吧。”精灵女士说。
安川扭过头,发现他们的足迹消失无踪。太阳高挂,丝雾般的云彩一动不动。没有风。他停下来。“我们已经进入了神秘之地?梦想之家?”冒险者的生涯让他很熟悉这类状况。
“还不算。梦想之家不是你们常见的神秘之地。”
“你提到‘常见’。”安川问,“难道神秘之地还有重样的?”
“当然没有。我指的是,形态。”见风行者仍在原地皱眉看她,梅布尔只好浪费口水为他解释。“梦想之家不是一处固定的神秘地带,它会自己移动。”
“这不罕见。”
“是存在形式。你以为它是一棵长脚跑的树,扑翅膀的魔怪?还是一缕轻烟薄雾?”她的红指甲插进长发里,抖落羽饰缝隙的细沙。“这些都是低级的神秘。梦想之家不属于这些。它是艾恩的神迹,就像微光森林之于希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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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五章 梦想之家
“艾恩?”安川觉得他听过这名字,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从语法来看,祂似乎是某位神灵的称呼。
“梦境之神艾恩,祂是命运与秩序之神的使者。”
他想起来了。罗玛的神秘学导师、高塔大占星师拉森·加拉赫就是“艾恩之眼”。神秘支点是先民最完整的传承,更别说由圣者狄摩西斯领导的苍穹之塔了。许多冒险者口中的秘闻,在占星师眼里就和教科书上的范例一样,不至于人尽皆知,但也算不上偏门知识。大占星师肯定比我更擅长教导学徒,安川认定,但他不知道罗玛究竟是打算继续练习技艺,还是放弃弓箭去做占星师。后者明显更轻松。
梅布尔·玛格德琳见过罗玛,这还是西尔维娅不小心透露出来的消息。得知学徒与外交部使者同行的消息后,安川不禁松了口气。他不会让一个刚转职的小女孩去对付盖亚教会,连他自己也没这胆量。冒险者怎能对抗神秘支点?何况猎魔运动后,他们根本不能信任……最好把她困在微光森林里,梅布尔擅长这个。再后来,高塔使者来得相当及时,说明罗玛在高塔里很受关注,用不着一个居无定所的冒险者担心。
然而,想到罗玛仍无法挽救他低落的心情。因为你担心的根本不是她的安全,安川心想,比起占星师,你更希望她成为风行者。不止出于安全考虑。
“我们到了。”精灵女士摘下头巾,可怜的西尔维娅已经快脱水了。梅布尔把她随手扔开,正中一只水桶。“现在看看梦想之家的真面目吧。凡人的传言只是真相的微末皮毛,它可从没遮掩过自己。”没人知道水桶从哪儿来的。
风暴平地升起,卷挟满天黄沙远去。很难相信几秒钟前他们还走在平静的烈日下。气流搅动着,互相撕扯、牵引、碰撞,灰尘与颗粒,抹平他们的足迹乃至周围的沙丘。梅布尔用欣赏的目光凝视半空的气旋,于是安川也站在原地不动。
风暴的平息与爆发一样突然。安川瞥了一眼水桶,却从余光的景色中意识到自己行走在端。这是一处陌生的街区,遍布石头阶梯和曲折弯道,紫红色的环状山脉气势磅礴,笼罩半个天空。日光在透明气泡似的屏障外闪烁,被过滤除去多余的热量。他从没来过这里,但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布鲁姆诺特,克洛伊的浮之城。
“瞧,梦想之家比你自己更清楚你在想什么。”梅布尔说,“它自己就能呈现出难辨真假的梦境,尽管你的想象可能不那么详细。”她指了指一株通红的醋栗。“盯着它看上十分钟,你才能发现漏洞。现在开始?”
安川直接伸手摘它下来。太阳下的浆果变得通透光亮,稍一用力,果皮在指尖褶皱,溢出的汁水有股酸味。他捻了捻手指,发现果汁并未消失,触感仍稳定而清晰。
『灵视』
神秘拔高凡人的视界,他手中的果实颜色变浅了。很快它褪去柔软的浆果外观,定格成一枚石子。
“继续看。”精灵女士指示。
石子渐渐开始晃动,周围的日光愈发炽盛。狂风从天而降,街道与石阶仿佛一张张轻薄的画纸在气流中抖动。它们失去颜色、气味、声音乃至存在感,随狂风远去。布鲁姆诺特再次变作了沙漠。安川松开手,石子成了一缕异样的微风,他的魔力稍加流动,便能驱使它盘旋。这是元素创造的最低级的神秘。
“你刚刚在想什么?”梅布尔问。
“真实。”安川回答。他终于明白梦想之家的存在形式了。“这是一处元素疆域。”而且不仅有一种元素。
“秩序压降。”精灵女士吐出几个音节。“元素变得明显了。”
几星期前,他压根没听说过这个词,现在却深切感受到了它的存在。秩序与法则,元素和以太。它们变化多端,反复无常,充盈在每一寸空间。安川握紧弓臂,他与自己的武器有种血脉相连的错觉,这是长久陪伴发展的结果。而今,他却觉得与整个诺克斯似乎都融为一体。处处有奇特的脉动,处处是深远的奥秘。面纱拂过胡须时,他不禁颤栗,手指碰触缰绳和钢铁时,他必须克制突发的震撼。他发现自己正在以新的感官接触旧事物,好像同时身处两个世界。
这是不正常的。梅布尔·玛格德琳作为超越环阶的自然祭司,很清楚安川此刻的状态。火种的剧烈燃烧正将他推向极端,那是环神秘的尽头,空之境的起点。可他本不该迈过那道门坎,他的魔力依然在增长。
“秩序动荡让法则之线变得紊乱。你运气不好。”梅布尔在七盏灯小屋时就告诉过安川,“微光森林也不是适合的环境……”
“假如起因真是秩序的动荡,那诺克斯根本没有合适的环境。”风行者焦虑地打断她,“当然,下,你这里除外。”
没想到她拒绝了。“你会毁了我几十年的劳动成果……我的梦境能重现空境的法则,但它可禁不住你折腾。灵魂蜕变的过程不等于把烙铁丢进水桶里。不,我绝不同意。你该去梦想之家。”
“好吧。”安川只听出了拒绝,“假如我找到了里面的新品种植物,会带一些给你,交换愿望的。”也许那时候我的要求会容易许多,比如死而复生。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她拒绝的原因。
在那之后,安川被迫继续前往索德里亚,把刚转职的学徒丢在伊士曼。微光森林里的神秘如此浩瀚,他简直无法忍受……旅程的痛苦不堪回首。魔力无序起落,世界忽明忽暗。希瑟在惩罚我的软弱,就像逃离猫之丘的那个夜晚时,从天而降的雷霆劈断旗帜。一次警告。他认定,一切完全是我自作自受。
等他一无所获地再次回到七盏灯小屋,梅布尔·玛格德琳终于让步了。花园主人告诉他织梦师的职业就是梦想之家的馈赠,才让安川半信半疑。
而此时此刻,他再无怀疑。
“看在希瑟的份上。”精灵女士叹息一声,“别再想象微光森林了。好不容易抵达目标,你就不能考虑一下海边或者平原吗?难道你只喜欢树?”
……
“希塔里安?”某人呼唤,声音不敢太高。“林戈特?”
我成功了,希塔里安心想,接着从草地上一跃而起。尤利尔吓了一跳,差点撞倒在那棵白蜡树上。成功总是接二连三。
露丝比她更快地欢呼:“成功!”
年轻人叹息一声,拍打干净自己的衬衫,好让姐姐扑进怀里。“记得别对拿武器的人用这招。”他没好气地叮嘱道,“他们受到惊吓的第一反应可能不是后退。”
“但你是这样。你自己说的。在霜叶堡的书房里,你被一瓶墨水吓得差点逃走。”希塔里安把姐姐扯下来。
“我请求你,小姐,忘了它吧。”尤利尔咕哝一声,“看在诸神的份上。”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撒谎。你转头就告诉了你姐姐,没准还打算跟一条狗分享。”
希塔里安上次提过秃头的事,她也没想到他会记得这么牢。“这是你的忏悔录告诉你的吗?”
“不,首先它不是忏悔录,其次这主要靠推测。我总是用它来判断结论正误。只有这样,结论的准确率才能逐步提升。”
干嘛要提升?“答案摆在眼前,你却要白费力气。”希塔里安想不通。如果换成她得到了誓约之卷,恐怕再也不会费心思揣摩他人心意了。谎言将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虚情假意对她不起作用。这还只是辨别真假,假如我能知晓别人心底的每个想法,又会怎样呢?
她静静地看着露丝玩耍。在姐姐跑到井边时,尤利尔会伸手将她拖开。我会第一个拿穆鲁姆实验,希塔里安想,问他是不是真的爱我,是不是真的打算娶一个有着弱智姐妹的女人当老婆。就算证明他在骗我,我也不会生气。希塔里安曾有无数次诞生抛弃露丝的念头,哪怕姐姐的魔法常给她帮助。
穆鲁姆的确很爱她,但爱她不代表爱露丝,而希塔里安觉得自己相比男朋友更爱露丝。姐姐是她的一部分,她们的生命彼此相连。假如穆鲁姆为了爱我而撒谎,我只会伤心,不会生气。一点也不会。
然后她会去找莉亚娜女士,还有北方人威特克,询问他们是否爱她。如果有可能,希塔里安也不介意问她的领主大人。他多半不会回答。这不要紧,她还有『忏悔录』,能够让人主动吐露心声……不。不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手里的忏悔录其实是属于黑骑士的。根据誓约之卷的特性来看,这些神秘物品不会在失去主人前更替持有者。
算了,没必要这么做。希塔里安不再打领主的主意。说实话,这都只是想想而已,她觉得自己就算变得和露丝一样痴呆,也不敢开口询问结社领主这个问题。
再没有人能成为她满足趣味的目标了。守夜人塞尔苏斯每天不见踪影,医院里又全是陌生人,知道他们的心中所想毫无意义。况且,我也只有这一个问题要问。一些善意的谎言无伤大雅,希塔里安不在乎。
也许该问问尤利尔,希塔里安打量着他。盖亚的神职骑士,不戴面具的领路人。他救了沃雷尔,从光辉议会的绞刑架上。希塔里安想知道他向女神承诺的誓言价值几何,与无名者相比呢?
“誓约之卷判断谎言的根据是目标的潜意识。”尤利尔告诉她,“假如你认定自己说的是真话,再荒唐的谎言也会得到肯定。这时候,就得由我们自己判断了。”
也许他是这么说的罢,但希塔里安没法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他们的坦诚交流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天,她也终于适应了在别人面前完全说真话的感受。坦白是令人放松的,起码对她自己来说是这样。不需要遮遮掩掩、考虑彼此感受,不需要委婉退让、纠结字句上的冒犯。于是,希塔里安向尤利尔直言她不喜欢被人看透,可他却说与她感触相同。
当希塔里安询问黑骑士时,领主大人告诉她,『忏悔录』能教人主动吐露过去。但他也有不知道的事,比如『忏悔录』能够将同类神秘物品的持有者拖入梦境,而不只是拥有者。希塔里安某天晚上把福音书放在胸前,当她睁开眼睛时,她在露丝身边看见了尤利尔。后者同样茫然,觉得自己应该躺在旅馆的楼里。
重逢充满谜团。她没法继续保有秘密,因为尤利尔这次带来了誓约之卷,还因为黑骑士不会在夜晚来到梦境里。我应该更警惕些,希塔里安心想。尤利尔的问题和她一样,甚至更多,而不公平的是,只要她回答就会透露线索。
最初希塔里安无法保持沉默,是出于对沃雷尔提到的神职骑士的好奇。她记得上次离开梦境前尤利尔用神术拦截了骑兵的箭矢,因而追问确认。起先对方不愿意说,但『忏悔录』影响了他。尤利尔在询问过程中,无意间提到他在圣城带走恶魔囚犯的行险之举。连希塔里安也看得出来,他对自己主动泄露秘密感到十分惊恐。他们扯平了。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松懈。有尤利尔在,希塔里安的夜晚也完全解放了。她居然舍不得这种生活。“你还会回来吗?”
“最好不要。”尤利尔回答,“你的领主大人不欢迎我。”
上次她们在梦境受到袭击。希塔里安惊醒后,黑骑士告诉她,梦境的不速之客带来了异变。『忏悔录』挑选持有过它的幸运儿参与梦境,但这种神秘机制并不死板——除非得到允许,否则他们将作为不受欢迎的来客而受到梦境的排异。情况并不多见,因为很少有人会睡这么久。露丝是第一个受影响的人,尤利尔是第二个。
第五百三十六章 夜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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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塔里安不知道领主大人对梦境做了什么,总之,当她第二天晚上惴惴不安地等待时,一切恢复了正常。尤利尔没再出现,也没有任何梦境中人能再发现她们。白天时,露丝好端端的在床上打鼾,仿佛遍及城市街坊的战火和战败俘虏的队列只是梦中之梦。
直到她无意中抱着忏悔录入睡,在梦里再次遇到尤利尔。她终于解开了露丝身上的谜团。圣城劫走囚犯的过程满足不了希塔里安,她利用『忏悔录』听他讲更多故事,对方也没责怪她。于是她变本加厉,在黎明时分请求尤利尔下次再来。等他匆匆答应,希塔里安才肯放走他。
他答应我会回来,盖亚的骑士不该说谎。在北方人威特克离开拜恩后,外面的世界便只能借由尤利尔的故事来呈现。希塔里安很难想象,自己对一个陌生人的信任竟会在两个晚上的交流中突飞猛进。这是『忏悔录』的功劳,尽管如此,她也得承认,尤利尔的行动居功至伟。他救了我,救了露丝,还救了被抓住的沃雷尔和其他无名者,领主大人也没杀他。尽管他似乎不属于无星之夜结社,还是个十字骑士。
但他信守诺言。
……
莫尔图斯充满生机,倾倒的建筑和雕像重归原貌。梦境向来没有逻辑,千变万化是思维的特征,你不能要求每个人的想象都与微光森林里的精灵女士一样栩栩如生。倒不如将这里看做神秘之地。
“梅米是狼?我以为他们只是故事角色,根本不存在。”
“狼人当然存在。”尤利尔说,一层薄薄的冰霜在地面上蔓延,构成银白色的矫健巨狼。“他们生活在威尼华兹,许多人都见过他们。”
“见过?人还是狼?”
“他们能变得像人一样。”尤利尔发现他把狼尾巴画成了一只手套,赶紧在希塔里安注意到前改过来。“你不会知道威尼华兹人到底是人还是狼人。他们极力隐藏自己,把种族当成秘密。一旦被别人发现,他们就会丢掉工作。”
希塔里安瞪着他。“他们为什么不会被烧死?”她似乎无法理解,“狼人的爪子能撕开皮甲,对吧?”
因为尽管他们同族相残、信仰残缺的神、对人类有致命威胁且本质是碎月投影,狼人依然是秩序生灵。“人的刀剑也能致死。”尤利尔回答,“狼人办得到的事情神秘生物也能做,甚至前者还有所不如。人们不怕他们,只是稍有排斥。”
“藏在威尼华兹的狼人还有多少?”
“没人知道。我只见过梅米和车轮帮。”
希塔里安不再询问。她靠在井边,目光在矮墙上游移,仿佛在思考狼人和无名者的区别。露丝从草坪跑过,奋力去追一只黄蚂蚱。几株野生的珍珠款冬惨遭蹂躏。林戈特姐妹被恶魔猎手追捕过,假如没有秘密结社,她们就会落得烧死的下场。
尤利尔想到圣城地底的监牢,以及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木柴堆。假如希塔里安被绑在木桩上,正义的圣骑士点燃火焰……此前的夜晚,学徒噩梦连连,每次都骇然发现绑在上面的是他自己。虽然有时候他也担心黑骑士的警告,但看着希塔里安和露丝,他会觉得安慰。
“我必须回去了,希塔里安。”梦境的时间没法测量,尤利尔只好自己估计。他不擅长这个。按照计算,现在差不多是凌晨两点左右,可他必须留出多余的时间。一旦偏差过大,碰上不死者领主,他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了。
白夜骑士的故事戛然而止,希塔里安并不尽兴。只能这样。他早晚会到真正的莫尔图斯去,却得在抵达莫尼安托罗斯之后——要是他那时还活着,并有力气走路的话。烈度酒不能安抚忐忑和负罪感,仿佛喉咙里塞进去的是烧炭。相较之下,竟然是沙特·艾珀的琴声更能带来放松。
“离天亮还早着呢,起码有四个小时。”女孩哀求,“再讲两分钟吧,尤利尔,就两分钟。英格丽怎样了?她父亲把她抛弃了吗?”
“她还有母亲。”尤利尔没答应,“我必须回去了,希塔里安,就现在。”就算索伦认为在完成使命前他不会丧命,学徒也不敢轻易尝试。『灵视』的未来梦境中,尤利尔经历过很多次死亡。不论是精灵遗址还是白夜战争,就没有一帆风顺的时候。他清楚只要稍有不慎,自己便会万劫不复。占星师们可没瞧见我死在梦境的那些可能性。“下次再告诉你后续。”
“那明天?”
见鬼,高环也没办法连续几天不睡觉。“不行。”尤利尔立刻拒绝。他可不像希塔里安,能在进入梦境的同时恢复精力。老实说,他来这里反而更加提心吊胆。然而『忏悔录』在希塔里安的手上,她只要通过那本福音书,就能将尤利尔带入露丝生活的梦。由于这是神秘物品的力量,他暂时还无法想到掌握主动的方法。
“后天?大后天?”
“一星期。”学徒坚持。
“那我还要再等上七天呢。”希塔里安很失望,连带着姐姐露丝也皱起一张脸。这对姐妹似乎能感受到彼此的情绪。“我真想每天晚上都见到你,尤利尔,从没人跟我讲这些。”
尤利尔还以为用故事哄孩子很正常呢。他在去骑士海湾的路上就这么干,小狮子罗玛的反应就很令人满意。“你的同伴不这样吗?”
“他们认为我没必要知道这些,而且还要签保密契约,好像我会把秘密泄露给什么人似的。”其实她已经说漏嘴了,誓约之卷虽然只能判断对错,但根据回答推测真相对学徒来说早就不是难事了。“甚至没人让我泄密。你除外,尤利尔,可你是同伴。”
他当然不会说出去,否则早在圣城赞格威尔时,他就不必冒险——欺骗代行者和夺走囚犯,无论哪一条,都会让他和他的伙伴们万劫不复。“同伴”就是我最大的秘密。
“没错,让我们互相保密罢。”林戈特姐妹是无星之夜的成员,这个事实无可置疑。她们会像黑骑士一样掌握他的把柄么?尤利尔不敢肯定。但希塔里安毕竟还是个小女孩,她很单纯,没必要反应过度。而且……尤利尔看着梦境中的虚幻人影,差点笑出来。盖亚在上,好像我真能下决心对她们做什么似的。
“我会记住的。”希塔里安遗憾地让步了。比起同龄人,她要懂事得多。尤利尔一眼就能看出林戈特姐妹曾是街头流浪儿,甚至不需询问。流浪儿如果不懂事,恐怕在四叶城也活不了多久。更别说她们还是无名者了。
她送他回到现实。
尤利尔睁开眼睛,雾在夜空呈现淡淡的紫蓝色。这是白昼的讯号。北方的清晨比南方来得快,他估计了一下时间,发现莫尔图斯——也就是黑城——眼下也该天亮了,希塔里安却还能在梦中待上几小时。尤利尔一直沿用伊士曼的时间,看来林戈特姐妹也一样。
伊士曼的清晨可不是莫尔图斯的清晨。还好我没改变行程安排,尤利尔心想,他现在觉得林戈特姐妹或许不在布列斯了。她们多半在伊士曼,按照无星之夜宣称的那样,黑骑士毕竟是克洛伊塔的领主,他该在高塔的属国内。
『你担心小偷么』指环揶揄。学徒正将誓约之卷紧紧压在胸口。
他把羊皮卷收起来。“一个心血来潮的实验。”还好它没让他做噩梦。
『忏悔录』的确能够将持有者带入梦境,但尤利尔可不觉得这能解释他三番五次闯进莫尔图斯。他没见到乔伊,也没见到学派巫师,好歹他们也曾是圣典的持有者。凭什么『忏悔录』对我如此青睐?问题八成出在他自己身上。在离开微光森林之后,学徒已经知晓『誓约之卷』与『忏悔录』存在着某种微妙的联系。希塔里安第一次召唤时,尤利尔的誓约之卷在口袋里,这次他贴身携带,果然效果斐然。
『什么实验』索伦不明白。它不知道尤利尔刚刚在梦中进入莫尔图斯,还跟两个无名者孩子碰面,并给她们讲白夜骑士的故事。这一切都是危险,危险就在和平温馨的表象下。黑骑士警告过尤利尔别再回去,乔伊也警告他隐藏自己,结果他都没做到。我该和希塔里安说没有下一次,尤利尔心想,我干嘛答应她再回去呢?她不是将要被处刑的无辜囚犯,也不是急需拯救的街头孤儿,她和露丝生活在一个安定和平的地方,在恶魔领主的庇护之下。没必要接触她们,不是吗?
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顺利地前进了两周后,他们终于遇到了难以避开的障碍。“我们得在今天穿过峡谷。”多尔顿指点着地图,“这附近没有穿梭站,因为对面就是微光森林。”
“冬青峡谷。”吟游诗人摸摸帽子上的羽毛,“这里是许多古老歌谣的发源地。人族与森林种族牢不可破的盟约曾在此订立,那真是辉煌的年代,高尚的人比比皆是,激昂慷慨的乐曲更是数不胜数。冒险者将征服神秘之地视作无上荣耀,简直难以想象!如今时代变了……也许我该考虑更换进行曲,兄弟们?干嘛不这样做呢?”
“请便,这方面你是专家。”暗夜精灵说,“但不管这座峡谷有过怎样的辉煌时刻,我们都得今天通过它。”
“确实,是时候了。我们非得越过它不可。”沙特点点头,但依然兴致高昂。“这里能够激发我的灵感。”他一脸虔诚,“一曲生命与荣耀的颂歌,你们将有幸成为首批欣赏它的听众,我简直迫不及待了。约克,听说你会吹风笛?我需要你帮忙伴奏。”
橙脸人敬谢不敏:“你会后悔的,沙特先生,我的水平还远没达到能为你伴奏的程度。”
“好吧,我自己来。这会让音乐的效果大打折扣。”诗人不大满意地用葡萄酒漱口。
“但愿你的作曲事业不要让行进速度大打折扣。”尤利尔听见多尔顿在嘀咕,他对着账单直皱眉头,想不通冒险者为什么会如此奢侈。
距离莫尼安托罗斯越近,队伍就越松散。他们和回形针佣兵都有责任。秩序压降爆发在即,尤利尔希望尽快赶到目的地,回形针佣兵们表示体谅,但他们再怎么加快脚步也没法跟上。这种差距在城市之间并不明显,可一旦出了城门,尤利尔就不得不放慢速度。
战争佣兵对待战马就像对待家人一样熟悉,但诗人和医师不算在内。他们压根不上战场,神秘职业也没带来相关技能,骑行是后天锻炼出来的本领。大多数凡人都是这样。可尤利尔、多尔顿和约克都是神秘生物,哪怕他们再怎么放缓脚步,凡人骑兵的速度和续行度还是差得太远了。“是坐骑的问题。”诗人还不肯承认,“你们要求马儿整日整夜的奔跑,实在太不人道了。”
天知道他们干嘛要跟代步的坐骑讲人道,尤利尔又不是不给它们时间休息吃饭。每个人都看得出来,恐怕真正难以接受行进速度的是沙特·艾珀,连医师克莱娅女士都没他抱怨的次数多。他确实擅长奏乐,在人际交往和语言艺术方面也有一手,可这些东西在旅途中都不是必需的。倘若能把休息闲暇时的舒缓音乐换成行进时的毫不拖沓,尤利尔宁愿让自己休息得不那么好。
“难怪奥尔丁尼特先生把他打发离开。”西塔约克也开始抱怨,“拖着这家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来旅游还是来冒险的了。”
“你应该庆幸。”多尔顿边给咒剑打磨边说,“冒险者可不都是在冒险,他们巴不得一路顺顺利利,什么意外都没发生。”他简直比约克更专业。“冬青峡谷对面就是微光森林,安全通过的概率恐怕比沙特突然开窍还小。”
橙脸人哈了一声。“我可从没这么指望。倒霉事什么时候少过?保持心情愉快总好过苦大仇深,是的,我赞同沙特的看法。他也有说对的时候。”
“他没说错,但不巧我们就是去寻仇的。”尤利尔丢开刷子。坐骑温驯地伸过脑袋,任他抚摸脖子上的鬃毛。他当然不愿意苛待坐骑,但没办法,四条腿赶路比两条腿快。好在动物也是能感受到善意的。你总得忍受你的旅伴,谁让你挑了他们?“森林对面就是莫尼安托罗斯,我们快到了。”hapererrr;
第五百三十七章 冬青峡谷
峡谷布满细沙淤泥,缝隙荆棘丛生,岩石裸露在外,见不到丝毫绿色。而对面,云雾间的微光森林仿佛漫无边际,分隔出原始古老的神秘世界。幽暗中闪烁着一双双眼睛,注视着每一个接近的人。尤利尔敏锐地抬起头,与其中的一双眼睛对视。也许他的目光过于突然,后者惊吓着躲闪。几秒后,一只猫头鹰箭一样飞出枝桠,窜进更深的密林。你也失眠了?他别开视线。
神秘支点有各自的属国。一般来讲,这些凡人王国不会离支点总部太远,比如布列斯塔蒂克和索德里亚,莫尼安托罗斯和巫师之崖。克洛伊塔得到伊士曼是圣者之战后分割的结果。百年前,圣者之战在历史课本上是神秘领域最后一次内战。现在白夜战争是最后一次了。尽管如此,圣米伦德大同盟的解体仍是神秘领域意义重大的历史拐点,它决定了如今诺克斯的神秘格局和秩序侧的平衡形态。
虽然先知狄摩西斯是四位圣者之一,但高塔确实输掉了战争。灰之使死在伊士曼,事务司也更换了总长,空境神秘的更迭在任何时候都不能称之为必要牺牲。伊士曼作为象征性的战利品,战后成为了外交部统辖诸国中最没有存在感的边缘地带。此等罕见的状况影响深远,而且并非是好的影响。尤利尔还以为这将作为糟糕范本就此绝迹,没想到指环索伦紧接着就给他指出了另一个例子。
微光森林是希瑟的足迹白霜凝成字迹,自然精灵、德鲁伊、人族和巨龙组成的森林族裔生活在其中,他们的信仰和力量源于‘圣瓦罗兰之碑’,传说那是希瑟留下的珍宝,是最古老的神秘物品,记录着秩序的变迁
“圣瓦罗兰。”尤利尔不禁说,“盖亚在上,这里是梅布尔女士的故乡。微光森林都属于圣瓦罗兰。”森林遍布宾尼亚艾欧大陆,若论范围,七支点中恐怕只有守誓者联盟与之相比。
就是这样
梦境中浩瀚的浓绿波涛历历在目。那些深深浅浅的树丛,丝绒般悬垂枝干的气生根,瀑布下激荡的雪白泡沫和潺潺流淌的银色溪流,还有簇拥在湖心岛的圣洁的紫叶李。不知怎的,这些东西近在眼前,他忽然胆怯起来。“我们得穿过森林?”
“这很有必要。”多尔顿回答,“没有更近的路。而且保险起见,我们最好下马走路,以免冒犯森林种族。”
“下马走路?”诗人重复。
“少废话。”医师克莱娅催促。她已经站在草地上,牵着坐骑前进了。尤利尔相信医师有给自己缓解疲劳的方法,但她对抗枯燥行程的意志力足以与真正的战士相比。“你不会飞,没错吧?”她嘲笑地瞥了沙特一眼,吟游诗人顿时没了迟疑,抱着琴整理帽子。
“音乐当然有翅膀。”他大声宣布。
于是他们开始穿越峡谷。
裂谷最细的地方钉着木桩,尤利尔抬头打量对岸,借助神术在森林前同样找到了人工痕迹。显然这里原先是有一座桥的,但它没能坚持到他们抵达。学徒必须另想法子。
尤利尔和多尔顿分头搜索,在悬崖边行走。谢天谢地,学徒总算找到了一处陡峭的斜坡。看来他们不得不绕到峡谷的最底端,再从一条寸草不生的狭窄道爬上去。好在对岸的一道裂缝被雨水和泥石流冲垮,将山道的后半截变成了节省力气的宽阔坡道。
冬青协议就是在这儿签订的索伦告诉他们,尤利尔为帮它复述。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森林种族就是在这儿加入秩序的战线,成为圣米伦德大同盟的一份子。当然,后来他们也是第一个撕毁了盟约
在大同盟成立之前,多半没有七大支点这个说法。先民时期的神秘领域是什么样子?尤利尔不得而知。“森林种族热爱生命和自由,他们大都很好相处。”出于对自然精灵梅布尔女士的帮助的感激,学徒赶紧补充了两句。
“你指的是罗玛吗?”多尔顿问。
“我指的是大多数。”
“好吧,你说得对。”
“一点不对。”约克嘀咕,“我听说黄帽子大道附近会有绿精灵埋伏,专挑穿着鲜艳的目标射箭。这算是哪门子的好相处?”他顿了顿。“那边有东西在闪。沙特,就在你脚边!是陷阱?”
吟游诗人跳起来,远远躲到一丛欧石楠边。尽管他的反应速度足以让绿精灵射出好几箭了。而且换作是尤利尔,他决不会挑选那种不起半点阻挡作用、还容易遮蔽视线的落脚点。那里的闪光点其实更多,但在沙特的角度看不到。
“或者草籽妖精。”尤利尔在诗人低头前开口,免得后者吓得跌倒。“一种比较常见的元素生命。约克,它们和你的存在形式一样。”
“和我一样倒没什么。”约克说,“别像妖精一样就行。晃眼睛的东西。乌鸦会喜欢这里的,最好累死它们。”他嘀咕一句。
“陷阱和弓箭都是绿精灵擅长的手段。”多尔顿开口,“两者之间,后者更致命。职业有其局限性,凡人的手段更是如此,只有树林里飞来的箭矢防不胜防。找不到袭击者的位置,我们就没法组织反击。”他向同伴们示意自己纤细的咒剑。“抵挡凡人的箭需要盾牌和护甲,抵挡神秘生物的箭需要战士。想要打败敌人,我们还需要弓箭手。”
约克立刻拾起了上个被打断的话题。“没用。再没有绿精灵更厉害的弓手了,大家都这么说。”艾珀·沙特惊魂未定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所以你的偶像转眼间就被忘在脑后了,是吗?尤利尔都替奥尔丁尼特感到不值。在接受回形针佣兵团招待的几天里,风语者虽然与多尔顿关系很僵,但却跟约克相谈甚欢。雾精灵恐怕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崇拜者,更没想到这家伙的热情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简直和女孩换新裙子一样痛快。
“可惜我们当中没有弓手,应付不了远距离的迅疾袭击。”女医师瞧他一眼。“那接下来就都靠你了,西塔。麻烦你耗光他们的箭,好让我们安全通过。”
约克没听明白:“我可没那本事,女士。你找错人了。”
“不,你在我们之中最显眼。”
橙脸人的颜色一下子变浅了,他疑神疑鬼地四处张望:“哪儿有弓手?”一道细的影子突然打在他头上,发出崩得一声响。约克整个人都跳起来。“绿精灵!”他尖叫。
“不对,是符文精灵。”尤利尔抓住擅自飞起来的夜语指环。它一边笑得东倒西歪,一边在空中捏雪球。先前弹飞到约克头上的碎冰块已经满足不了它的恶趣味了。
“松手吧。”约克报复性地说,“教它也被乌鸦叼走。”看来他没明白,这么干倒霉的只会是尤利尔。学徒不敢想象自己把索伦弄丢的后果。
“绿精灵有很强的攻击性。”多尔顿警告他们,“他们不欢迎客人。伊士曼的微光森林就是精灵出没的地方,倒霉的过路人遇到他们,少数丢掉行李逃走,大多数连性命也一块丢下了。微光森林是绿精灵的家园和战场,危险无处不在。”
“布列斯塔蒂克可没有绿精灵。”诗人说,“他们的祖宗早把境内的微光森林砍光了。布列斯人和圣瓦罗兰的战争得追溯到先民时期,那时候还是人类占上风呢。你有一点说反了,尤利尔,冬青协议是在圣米伦德大同盟成立前签订的,人族先民战胜了森林种族,逼迫他们躲进密林深处,享受皇帝施舍给他们的和平。”尽管回形针佣兵团普遍敌视布列斯塔蒂克,此刻他似乎也有些骄傲的模样。“也正是因为冬青协议的存在,‘胜利者’维隆卡才能说服圣瓦罗兰加入同盟。”
尤利尔没想过索伦的记录也会出问题。好吧,当年先知大人与‘胜利者’的关系很好它不得不承认,克洛伊塔也受过他的恩惠……这导致我们在记录历史时,着重突出了那位伟人生平事迹的传奇性。看什么看,学徒?我这里保存有黎明之战的原版历史!你不会有兴趣的,书本上的过去就像路边野草一样枯燥,尤其是你不带感情色彩,专为记录的时候
尤利尔想起指环曾认为森林种族要为铁路的停修负主要责任,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它在故意抹黑。“‘胜利者’怎么说服圣瓦罗兰的?”
冬青协议是森林种族与维隆卡签订的,明白吗?与他这个人,不是全部人类。他们必须遵从他的意志
意志?莫非圣瓦罗兰变成了“胜利者”维隆卡的从属?尤利尔半信半疑。不过,黎明之战结束后,森林种族率先封闭微光森林,隔绝了与神秘领域的一切沟通。当时的诺克斯元帅早已离世,圣瓦罗兰敢于撕毁条约,未必没有这方面原因。这么看来,一切似乎说得通。索伦的记录毕竟还是准确率更高,就算过程并不详尽,这恐怕也是最接近事实的说法了。
“也许你认识的自然精灵是个例吧。”暗夜精灵对尤利尔说,“我们当中有没有希瑟的信徒?”
“你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诗人问。
“这称不上技能。”
“我正是个森林信徒。”诗人居然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橡树枝。他清清嗓子,继续说:“我也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噢,别担心,我可不是圣瓦罗兰的德鲁伊,我站在你们这边。记得那句话么,布列斯人的谚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光辉时刻——”
约克翻了个白眼,医师克莱娅和多尔顿则没搭腔。没人阻止他的话,诗人可能当先进入密林,然后被箭矢射成刺猬。
“希瑟信徒也不行。”尤利尔不得不指出,“当时我在微光森林找到罗玛,她正在被一群绿精灵追杀。”虽说其中更多是她自己的原因。“我们最好保持安静,悄悄穿过树林,不被任何人发现。”
多尔顿和约克表示赞同,医师克莱娅从没反对过专业人士的决定。于是诗人只好沮丧地收起他的森林信物。
其余人开始讨论阴影魔法的隐匿效果。“我的影袭最多可以维持两时。”卓尔告诉他们,“但那是在最理想的情况:我必须把所有魔力都用来潜行。”
“不能遭遇战斗或地形干扰。”连尤利尔也没法保证这点。他摇摇头,“还有办法吗?”
“过客太简易,感觉障碍的原理是存在性的转移,需要一个固定目标引人注目。至于诅咒嘛。”他拔出咒剑,“我不能保证解除诅咒后,我们经过的森林还能完好无损。”他瞥了一眼诗人。“要是我们当中没有森林信徒,那这也是个办法。”
“松树没惹你,伙计!植物也是生命,破坏植被就是可怕的屠杀,我决不允许出现这样的暴行。”
卓尔耸耸肩。“你得明白,屠杀松树和屠杀绿精灵有区别。”他又瞥了一眼尤利尔。“哪怕是对希瑟而言,生命的价值也是不同的。你会在快饿死时放过野兔,只因它与你同为生灵吗?”
“到了我快饿死的时候,周围八成不会有野兔。”约克嘀咕。诗人没再开口。
尤利尔猛然拽住马缰绳。“那就用阴影。”他下了定论。没时间停下来慢慢考虑了,他们已经跨越了峡谷,微光森林近在眼前。
沙特的不安摆在脸上。“诸位,事到如今,我依然觉得绕路更高效——”
“进去吧。”
“这不是智者所为。冒险者闯进森林的下场有目共睹!虽说我们相对来说比较特殊,但绿精灵是野蛮的种族——”
“进去吧。”尤利尔重复。
“好吧,好吧!有谁关心我的意见呢?一个没多大用处的吟游诗人,他的观点不值得采纳。是这样吗?但我得提醒你们,圣瓦罗兰的精灵祭司……”
“……也无需你担心,沙特先生。”学徒扭过头,“多尔顿和约克不怕他们。”
“可总得有人维持魔法吧?在半路遭到袭击就全完了!”
“他们没机会。”尤利尔告诉他,“因为我来维持暗影。”
第五百三十八章 梦境海洋论
“果然在这儿。”梅布尔低语,她发梢的羽毛轻轻划过墙壁,枝叶颤动。
这是一面由藤蔓和根须织成的天然矮墙,眼填满草茎枝条,边缘探出锐利的钩刺。安川不想接近它,绝不只是因为它看起来不太好惹。神秘之地中,连植物也不可信任,但他现在更在意看得见的威胁,比如墙壁下深不见底的巨隙。
风行者估量了一下藤的韧性,决定站在原地不动。“那儿有什么?”他向半空中的精灵女士发问。
“神秘的痕迹。”梅布尔仿佛一片秋叶落在他身后,“在我之后的名字。”
“名字,阁下?”我还真就知道你为什么要在这儿写名字呢。
“梦想之家可以呈现出任何地方在任何时刻的景象,不管你去没去过。先前的布鲁姆诺特风景如何?还有索德里亚沙漠中心?看不出来,你对热带情有独钟。”花园主人揶揄。安川想到沙漠呈现给自己的真相,那是他内心认定的真相,并非神秘的真实。当梅布尔告诉他他手中的元素也是梦境时,安川才意识到自己的浅薄。“而现在,这里是维特什瓦萨,精灵绿地。”
“圣瓦罗兰?”
“苍之森。”梅布尔回答。
安川抬起头。尽管他是希瑟信徒,但也从未如此深入过圣瓦罗兰的森林。他的信仰来自故乡的教堂,和森林种族毫无瓜葛,自然精灵也不会承认他们的女神拥有一部分人类信徒。冬青协议虽然被森林种族视作侮辱,然而无可否认,正是这段历史使得希瑟的神名广泛地在大陆上传播开来,一跃成为仅次于盖亚和露西亚的宗教文化。近年来,森林种族容许生命信徒进入苍之森的极限是秋叶走道,这姑且也算进步。“这是自然精灵的城市吗?”
“我的族人遵循原始的社会制度,既没有城邦村镇,也没有国王领主。自然精灵只倾听自然与生命的声音,森林与湖泊的声音,微风和泥土的声音。即便是苍之圣女,也不过是圣瓦罗兰名义上的领导者。”梅布尔的嗓音中似乎有股寒气。“只有女神可以统领我们。希瑟不像露西亚和盖亚,祂是无处不在的伟大神只,微光森林是祂的眼睛,狂风暴雨是祂的呼吸。当我们踏足于大地之上,我们便踩在女神曾经走过的道路中央。祂把死地变成生命之国,生灵因祂的仁慈在这片国度中繁衍生息,启蒙智慧。”
她有感而发的赞美仿佛让安川回到了斯克拉古克,童年的故乡。希瑟教堂的传教士向当地人布道时,往往会搬出这套说辞。等他成年,希瑟祭司已经从婚嫁生育的负责人变成人们每周都要去礼敬的正统神父了。他们披着点缀金银橡叶的异域长袍,敦促人们前去领主修建奢华的庙宇祈祷。祈祷总是应该的,好歹自然祭司没向信徒兜售赎罪券。
希瑟不要求钱财和权柄,祂什么也不需要,唯有生命值得祂看重,而每人都有生命。在希瑟的国度,任何刑罚都无法冠以神只的名义,但有趣的是,许多自然精灵将维护信仰视作荣誉,他们的箭矢是不吝于带走异教徒的生命的。某种意义上,安川觉得他们眼中的希瑟与神圣光辉议会的露西亚同样,都把独一无二作为信仰力量的体现。
当然,细节上还有区别。光辉议会是露西亚代行者的一言堂,而苍之圣女只是森林种族象征意义的领导人。这么看来,圣瓦罗兰没准要比光辉议会民主得多。一个没有国王的国家怎么发展?安川不清楚。假如诺克斯存在这样的人类王国……
……没法存在。他思考这个问题没用上半分钟。布列斯人不会放过这块“无主之地”,莫尼安托罗斯希望扩张真理的传播地带,就连伊士曼人也会尝试开拓疆域。征服是王国的本质,失去侵略性的王国难以在诺克斯生存。斯克拉古克不明白这个道理,才沦落到要靠佣兵来保卫猫之丘的地步。
“苍之圣女不是代行者。”梅布尔说,“她的职能来自希瑟,号称女神最忠诚最纯净的侍奉者。然而我们与其说是信仰希瑟,倒不如说信仰自然生命,因为二者本为一体。凡人才是希瑟的珍宝,是女神的掌上明珠。希瑟是不需要侍奉的。泉水女神宁芙既是祂的侍女,也是祂的女儿,甚至就是祂的化身——这是水妖精的观点。你知道,安川,连我也没法与妖精争论。”
我敢说,她们也不乐意冒着变成物品的风险跟你吵。“是的,阁下。那么可否说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名字?”
“不一定,阁下。如果跟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没关系,那就用不着了。”
精灵女士理了理长发,略微恼火地瞪了他一眼。“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着急,好像身后是涨潮。”她用名为西尔维娅的头巾遮住发辫,才开始解释要紧事。“梦想之家能够构建出任何地点,连圣瓦罗兰的核心也不例外。你甚至能在这里能看到石碑。”
风行者明白了:“圣瓦罗兰石碑?”
“还有什么石碑能放在精灵绿地中心?苍之圣女的地位都没它高。”
这就是传说中的石碑?诺克斯的第一件神秘物品?安川已经将魔法效果提升到极致,却还是没能从密不透风的绿叶枝条中看见石质。在火种警告之前,他遗憾地收回了视线。圣物果然没那么容易看到。“那里有你的名字,阁下?”
“不止是我。石碑的诗歌里有每个人的名字,只有空境才能找到自己藏在字句间的真名。占星师认为真名是有力量的,他们这回倒没弄错。只不过占星师注重情报,而石碑的刻名是约束。一旦念出女神的诗歌,被点名的人就得听从命令。它有点像契约,是不是?”
比契约更无赖。“那你可以把整首诗念出来,阁下?”
“不行。我只认识包含我名字的那段,而且它唱出来不怎么好听……除了神秘度的标准,精灵们还能通过符文学来破译诗句,但几千年来都进展不大。说实话,这得靠运气。”
“那也不是火种契约可比的。”安川指出,“火种契约不是单方面的,而我们从没主动将名字刻在石碑上。”
梅布尔若有所思,“是这个道理。契约。石碑。”她扬起眉毛。
不管她作何联想,安川都不太感兴趣。“发现了新的名字,阁下?”
“是新的织梦师。”
“圣瓦罗兰石碑还能给出对应名字的神秘职业?”他感到不寒而栗。莫非在森林种族眼里,神秘领域没有秘密?
“当然不行。石碑属于希瑟,不属于奥托。想知道秘密,你得咨询克洛伊的占星师。这是梦想之家的效果,我稍微借助了石碑的特性。”
“借助特性?”
“这里是梦想之家,安川,你的想象凭空就能变成现实。想象石碑能给出就职者的名字有什么困难?它本来就记录着生命的存在痕迹。神秘行走也会留下痕迹,在罗盘高地,在赞格威尔。当你穿越一处神秘之地,你的足迹就会被保存下来。凡人看不见它,但对诺克斯而言,那是你的秩序火种与混乱神秘接触的重要瞬间,世界会帮你记的一清二楚。梦想之家也一样,只是我们一般瞧不见。”
重心似乎从圣瓦罗兰石碑移到了梦想之家。“想象凭空变成现实,这意味着我们在这里无所不能。”尽管风行者这么说,不代表他全然认可这种说法。事实上,他觉得根本不可能。
“我依然需要借助石碑。”精灵女士回答了他,“梦是没有限制的,但观测者需要锚点。”
“锚点?”
“先民认为,梦是心灵的海洋。当我们远离港湾——即自我诞生的梦境——意识就会随波逐流。一旦太过深入,迷失便无可避免。锚点固定意识,是每个灵魂趋于回归的本能。”
安川从未深入了解过梦境,神秘很少有逻辑可寻,是最困难的技艺。他连自己的职业知识都还没消化,更别提其他了。说到底,冒险者用不着在神秘学上有多少建树,他们是高级雇佣兵和护卫队,是自由骑手和游荡的恶魔猎人,是土匪、夜莺、黑帮打手和贵族私兵。他们是战场和街巷里的消耗品。魔法属于超凡,但不是所有魔法都有用处。要是在战场遇见敌人,安川宁愿自己的箭筒里多一支好箭。不过,如果梦境都能像梅布尔的魔法一样,那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我们可以脱离自己的梦境吗?”他饶有兴趣地问。
“几乎不能。这是神秘的范畴。”精灵女士随手一划,空气扭曲起来。“人们对梦境的定义也不同。也许在你看来,梦想之家的存在形式近似于真实投影,是降临在大陆的虚幻影子。然而在我这样的织梦师看来,虚幻与真实是没有明确界限的,我们区分现实的标准是物质与精神。幻影是物质吗?”
安川考虑了片刻。“不是。”
“不,在织梦师眼里,幻影就是物质。光与影,火与冰,凡人的常识中,物质是能够被感知到的实物。他们不了解魔力。”
“我能看到幻影。”他说,“但摸不到它。”
“你也摸不到光和影。火焰是热量的现象,是燃烧的状态,你既能看也能感觉。然而,在文明刚刚萌芽的时候,火就是一种神秘。”梅布尔往裂隙边缘走了一步,站在空中。在她面前,密不透风的浓绿叶片遮蔽了石碑,安川只能感到周围空气中沉重的水分。“元素中,与之相对的水则是无可置疑的物质。它的形态千变万化,相关的现象更是数不胜数。你认为物质与精神的区别是什么,安川?”
这次他考虑的时间超过半分钟,仍不能给出确切答复。“我想,是对现实的干涉。”
“你能凭意念操纵光影吗?”
“意志?不是火种?”没有火种,冒险者也是凡人。“我办不到。除非借助工具。”
花园的主人落到藤蔓间,空气中的水分似乎更大了,教人呼吸困难。“火种就是工具,安川。意志升华为火种,火种操控魔力,魔力引动神秘。这是意志干涉现实的体现吗?”
他明白了:“物质与精神的区别是干涉过程。”
“没错。”精灵女士赞同,“什么是梦?意识直接造就梦境。除此之外,思想、情绪、感受,都由我们的意识亲自掌控,不假他手。织梦师是能与思维直接交流的神秘生物,梦想之家是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神秘之地。你正在做梦,安川,我们正在做同一个梦。使我们的意识脱离现实和自我,进入这个不存在的圣瓦罗兰的力量,就是神秘。”
“梦想之家不在索德里亚,它在位于索德里亚上空的梦境海洋里。”
我在梦里?安川伸出手掌,观察上面的纹理。突然之间,他的掌心变得模糊起来,就像先前布鲁姆诺特路边的那颗浆果。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分崩离析。
“别急着回去。”梅布尔头也不回地命令。他的身体稳定下来。“我就知道会这样。清醒梦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你得对抗灵魂回归的本能。况且,这里是神秘之地,你不沿着锚点离开,很可能会迷失自我。”
他现在就足够迷茫了。“锚点在哪儿?”
“保持冷静,安川。一次失败不代表全部,只要还在这个梦里你就有机会。”梅布尔说,“你不需要锚点,因为开启梦境的是我。”
“它在哪儿?”
精灵女士叹了口气。“就在你眼前。”她把手指探进树丛,敲了敲圣瓦罗兰石碑。“你还有机会,明白吗?除非你自己放弃。我们都知道你放弃的下场,安川。”
放弃的下场,风行者心想,不如说是鲁莽的下场。猫之丘保卫战像个噩梦追随了他十几年,在他以为自己得以摆脱时,索维罗接替过去成为了梦魇。这是罪有应得,他早就知道。
“继续吧,玛格德琳阁下。”安川说,“让我继续了解这个梦。没准真会有机会呢。”
“梦想之家有无尽的可能,只要你的想象力丰富。”梅布尔扯下藤蔓,尖刺和倒钩没能在她手臂上留下一丁点的刮痕。“只要你想。我们说说名字的事吧,这就是你接下来的目标。我们再试一次。”
第五百三十九章 绕路
松针厚得出奇,脚下一片绵软,犹如踩在云端。圣瓦罗兰的森林比伊士曼的森林更深邃、更幽暗,这里到处都是陌生的树木,灌木丛和杂草分割空地,真菌与苔藓占领缝隙。空气潮湿冰凉,弥漫着松节油和鲜核桃的气味,露水沉甸甸挂上蛛网。尤利尔注视着两码外的一片阴影,用剑柄向约克示意。
「绿精灵?」西塔比划。
为啥这孩子那么兴奋?「不,是我们要到那儿去。」他否认,「你先过去看看,约克,这不是你的活吗?」
西塔收起笑容。「噢,侦查。我当然清楚。」他恼火地摸了摸额头,心知是肤色让自己摊上这档子事。对森林种族来说,西塔也是陌生的敌人,再没人比他更能吸引目光了。
叶子轻微扰动,如同被风吹拂。尤利尔看着橙脸人佣兵从影子里冒出一只手来,眼睛睁在掌心,朝四处打量。这一幕令不新鲜,可他仍觉惊奇。元素生命虽然可以变成元素态,但并没有这么灵活。医师克莱娅向他们解释元素自我塑型的方法,不过索伦坚持这与元素潮汐有关,并不断暗示他掉头。出于某种考虑,学徒请求约克负责队伍前路的探索和方向的确定,哪怕暗夜精灵才是侦察的最佳人选。
眼下,多尔顿正在他旁边警戒。吟游诗人和医师不见踪影——确切来说,是只见影子不见踪迹,尤利尔低头观察树影时,一眼就分辨出了沙特头顶帽子上的长羽毛。别说油橡皮小人族了,就连飞过天空的鸟雀都能察觉出异样。羽毛颤动不止,多尔顿却根本没瞧见。
他只好扭头提示:“教沙特把他的帽子摘下来,多尔顿?”
暗夜精灵如梦初醒,伸手朝影子抓过去。显然他醒得不多。尤利尔在他抓起泥土前赶紧阻止。“帽子。”学徒提高嗓门,阴影抖了一抖,探出树干的羽毛不见了。
“你能说话?”多尔顿迟缓地问。
“在影子里没问题。”
“那约克?”
“总得给他点气氛,以保持警惕。”
暗夜精灵沉默片刻,明显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我们是在做游戏吗?”他咕哝道,“用不着侦察,你有办法瞒过森林的眼睛。”
“游戏?约克不是新手,但这里是圣瓦罗兰,我只是确保安全。事实上,他干得很不错,而你甚至听不到我在叫你。”尤利尔责备。
“好吧,我没想到你会突然出声,改变游戏规则。”
“你在走神,多尔顿。是德威特?还是海湾战争……”
“不,不,不是。看在你的盖亚的份上,尤利尔,别再提它了。也别说廷努达尔,那没什么好说的。我知道,你现在有耐心关注每个人的内心想法了,但对我没必要。”
这是真话。“抱歉。好奇心会伤害别人,但我总是不长记性。”
“倒也不是,了解他人很必要,尤其是一同深入险地的同行者。我在想你的魔法。”
“啊?”实在猝不及防。“你是说,影子的魔法?”
“你学过元素使的魔法?还是你的职业有元素相关的分支?”
“没有。”尤利尔不打算隐瞒,“这是我的职业魔法的效果。姑且算是神术范畴……但也不全是。我可以借助它有限制的使用其他职业的魔法。”
“有限制?”
“取决于神秘度和魔力。”他无声地念出自然秘语,油橡皮小人族从一颗掉落在地的橡子里爬出来。“我得碰到魔法的实体,才能依靠魔咒重现。在灰翅鸟岛,你把我拉进了阴影。”他顿了顿,“至于自然魔法……我和罗玛在伊士曼的微光森林遇到了一位友善的森林信徒,她接待了我们,给予帮助。”
多尔顿沉默片刻。“她真热情。”
尤利尔皱起眉,“怎么?”
“我在想,也许你确实不需要他人帮助,只要我们也向你展示魔法的话。一个人足够抵达莫尼安托罗斯,一个人足够护送沙特和克莱娅。”
一个人?你们坚持要同行。“这不是一回事。”学徒放松眉头的皱纹,“我只是一个人,两只手,一把剑,一双眼睛。”
“你说得对。”多尔顿别过头。他在动摇,就像我在玛朗代诺时一样。尤利尔很清楚,下决心不是刹那工夫,人们总会花上几倍的时间衡量得失,尤其是在作出决定后。未选择的永远都比已拥有的更诱人。多尔顿摇动影子,回应约克的信号。“我们可以过去了,方向没错?”
“没错。”谁对谁错?对尤利尔来说,这不重要。每当你下决心,就是一种承诺。箴言骑士不会违背承诺。
旅行时间的很大一部分消耗在开辟道路上,只有魔法能减免少许。尤利尔在影子之间穿梭,从叶梢降落到虬劲的树根。好在黑暗没有颠簸感,否则诗人早该吐出来了。空气潮湿闷热,皮肤刺痒难耐,他无法想象人要怎样在这种环境中长久生存。
多尔顿仔细擦他的咒剑,好像血液会腐蚀钢铁。西塔约克在处理猎物。尤利尔看着佣兵熟练地剥开动物皮毛,掏出内脏和几根碎骨头,再把香草和栗子塞进去。目睹皮毛下的血泊,油橡皮小人族尖叫一声,伸手捂住眼睛。
“我点不了火。”一缕烟雾升起,西塔吹开它。“影子里没法生火?”
“你拿元素生火,当然没用!这里是阴影,只有暗元素……试试打火石?”
尤利尔在他们动手前就知道了结果。“不行,这里也没有空气。”
“没有空气?人类能屏息这么久吗?”
“『影袭』不是操纵影子,而是改变我们自己的状态。”尤利尔告诉他。但随着它的神秘度提升,『影袭』变成了『无光军团』,元素使就能操控阴影生物。“靠你了,约克。麻烦你拿体温烧烤,沙特先生说他喜欢八成熟。”
“我看他是想给克莱娅找事干。”
……
“还有十二里。”多尔顿本想拿咒剑点地图,突然想起新打造的武器材质非凡,急忙收住手。“按现在的速度,大概五个小时就能走出森林。你还撑得住吗?”
学徒似乎很轻松。“没问题。”
“这不合理。高环的魔力也不是无限的,我们可以轮班。”
“确实不合理,但这就是神秘的特性。”学徒站起身,“别担心我,一旦我坚持不住,索伦就会跳出来警告。”他哎呦一声,抓住指环角力,总算将它脱下手指。“就像这样。”他也与他们拉开了距离,但把地图留给了多尔顿。
也许是神秘物品的功劳,克洛伊塔当然不会亏待他们唯一的信使。在伊士曼,多尔顿没见过能够补充魔力的神秘物品,但不代表它不存在。廷努达尔的每一件神秘物品都是珍宝,更别提这类续行物品了。神秘支点的底蕴远在普通的神秘生物之上。
克洛伊塔是这样,寂静学派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他们已经见识过七支点之一的神圣光辉议会了,相比之下,伊士曼只是个偏僻落后的小山村。灰烬圣殿也许很强大,但地底世界贫瘠又阴暗,大圣座谋划反攻地面,但口号一直喊到多尔顿离开廷努达尔。与地下军团的打算相同,他觉得他们此行希望不大。或许让尤利尔独自去莫尼安托罗斯更好,索伦·格森是在白费心思,等到了盖亚教会,我们要考虑的多半是怎样逃走。
他极为不安地思考后路,没注意约克悄悄走到身旁。等回过神来,西塔已经坐下了。“你瞧,那是在干嘛?”他轻声说。
多尔顿抬起头,看到尤利尔盯着一串垂落的黄色花朵。植株被花瓣覆盖的茎叶深入繁茂树冠,根系纠结缠绕,牢牢攀附在龟裂的树皮上。高塔信使凝视摇动的花蕊,神情迷茫又困惑。
他以为自己知道原因。“他在和我们的向导交流。”
“那枚橡子?”
“是油橡皮小人族。尤利尔认识那小东西。”但愿它看在高塔的面子上,不要把我们带到绿精灵的陷阱里。“先前我们就是在躲避它们。”
西塔扬起眉毛。“说实话,卓尔,我们真不是在送上门去么?”
“尤利尔觉得不是。”
“那你呢?”
“有话直说,约克,我没兴趣与别人在交谈中绕圈子。”况且,这家伙没话找话的技巧实在拙劣。
“我们打的赢盖亚教会吗?”
原来送的是这个门。多尔顿摇摇头,“你不早就清楚吗?”
“但教会犯下罪行,他们背弃了正直的道路。”
“那又怎样?”多尔顿没明白。
“邪恶终将得到报复。这是露西亚告诉我们的,不是盖亚,尽管如此,祂也会保佑我们。”西塔低声说。这孩子的眼神充满希望,多尔顿发现,也许这就是尤利尔找他帮忙的原因。“这是女神托付给我们的重任。”
诸神已逝,哪怕祂们曾是大地上的主宰者,是秩序与道德的创造者,如今人们也已将这些视作枷锁,彻底摆脱、鄙弃了。女神的重任?听上去像是光辉议会那些传教士的宣传口号。希瑟也只是在圣瓦罗兰留下了石碑。多尔顿早就不笃信神明了,倘若祂们真的存在,还能够显现奇迹,那也多半是属于战争之神诺克图斯的。毕竟无论何时,战争可从来没停过。
虽然西塔约克活了三百多年,但在多尔顿眼中,他大概三百年都待在闪烁之池,来到伊士曼的时间不过是零头。以人类对时间的经验来看,他应该是个合格的冒险者了。然而事实不言自明。
但没必要打击这孩子的信心。“可能不止一个女神,因为尤利尔也说过这话。盖亚的确不该袖手旁观,我们是在替祂清理门户。”
“我说过什么?”高塔信使几步跨越阴影,回到他们身边。他看起来疲惫了太多,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海湾战争。不出所料,他没从向导那里带来好消息。“我们得绕路。”
多尔顿和约克还没说什么,一粒橡子就咻得一声飞向尤利尔的脑门。他临危不乱,一把捉住它。瞧它的反应,暗夜精灵忽然意识到,这个坏消息其实跟向导没关系。
“怎么回事?”西塔脱口而出。
“前边有个湖。”
“一个湖。所以,你指的是这个湖里没有影子?”
“少装腔作势。”尤利尔翻了个白眼,“不是影子的问题……那里面有神秘生物,数量不少。”
“是水妖精吧。”多尔顿开口,“那我们确实该绕路。”
他以为约克要么出言反对,要么会刨根问底,没想到西塔相当老实。“就这么办。”橙脸人毫不犹豫地说,“我去通知沙特和克莱娅。”高塔信使只一抬手,他便沉入了阴影里。
油橡皮小人族尖叫着反对。它的声音又轻又细,仿佛两片树叶摩擦。先前多尔顿几乎没怎么听它说过话——这小东西躲着每个人,甚至包括尤利尔,除非后者用魔法命令——卓尔也就更无从得知它剧烈抗议的缘由了。
当尤利尔展露出不容更改的意志时,连索伦都得在他的坚决前败下阵来。油橡皮小人族成了他肩膀上叫嚷不休的挂件,声音封锁在阴影的范围间。
直到多尔顿靠近。“绕路需要多长时间?”他问。
“半小时。”
“我是说,离开微光森林。”
高塔信使咬紧牙关,脸上的肌肉绷紧。尽管只有一瞬间,但被多尔顿敏锐地捕捉到了。“七个小时。”
“你没问题,对吧?”
“不,没有。我们走吧。”
多尔顿把咒剑收回剑鞘。用不着别人乱操心,卓尔心想,指环索伦随时随地都在监控他,白天夜晚,恨不得进入梦中瞧瞧他是否做了噩梦。他是白之使的学徒,外交部的使者,一个高环的神秘骑士。哪怕这些都不管用,尤利尔还有他的命运保驾护航。而且说实话,那些都没用的话,我又能干什么呢?
约克招招手:“又发呆,卓尔?”
“你来得正好。”多尔顿回过神,“尤利尔要你去侦察更改的新路线?”
“是啊,怎么?”
“用不着了。”他催促,“你留在附近警戒,约克。这里更需要你。快来!”
第五百四十章 指引
一切事物都虚无缥缈,斑斓色彩融化在一起。黑暗中并非寂静无声,火焰在燃烧,感知在运转,絮絮低语盘绕在耳侧,吐出的词句却不着边际。
“……别耽搁了!快离开!”
“希瑟将拯救你,祂爱世人,诺克斯的一切生命……”
“……他不见了!他不存在!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想通……诸神在上……”
“古老的使命,安川,但不是必须肩负。”
“听说过吗?灵魂之油……那并非初例。血族制造我们,本来也是为了获得它,那是生命的奥秘……”
“抓住……机会……”
是这个声音抓住了他,风行者跟从指引,把意识拖出梦境的碎片。疲倦顷刻淹没了他,睁开眼睛好像抬起闸门,肌肉似乎发出锁链般的声响。
“抓住机会!”梅布尔说,“安川,抓住那些线!”
线?除了色块就是噪音,他什么也感受不到。失败了。只不过是又一次失败,他无法相信自己还会有机会,但这次只能放弃。我得活下去,直到罗玛……
一只温暖的手掌盖在他的眼睛上,遮住刺眼的光线。“他看不到。”阿尤恩说,“他看不到,跟我一样。”
“这次很接近了。”
“我想是还差得远。”
“好吧,着急的不是我。”精灵女士遗憾地叹了口气。安川看到黑暗里掠过一片红影,接着疲惫骤减,饱满活力从四肢迸发。“准备下次吧,不管怎样,算是有进步。”
安川挣脱藤蔓,尖刺勾破了衣袖和面罩。待会儿他得享受沙子割脸的索德里亚特产了。这些都是真的,不像虚幻的梦境。他觉得自己永远无法与梅布尔一样习惯生存在假象里。
“要不是你挑了这个职业。”导师站在一旁抱怨,“他早就成功了。”
“亡续之径从不容易,职业的障碍顶多制造点小麻烦。”梅布尔·玛格德琳用她红艳艳的手指头摆弄着石碑。“先民传承在历史中遗失了大半,哪怕石碑能够记录,对我们来说也不存在。莫非我们要把希望寄托在后人身上?”
“干嘛不这么做呢,阁下?”
“那就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尝试是必要的,牺牲也是必要的。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你还抱怨什么?”
阿尤恩还想说什么,但安川阻止了他。“跟自己创造的幻影生气,阁下?这没意义。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为这个召唤导师。”
精灵女士哼了一声。“别胡说,这可不是我弄出来的。梦想之家捕捉到了你的心思。真是太恶心了!我刚刚居然还在血肉横飞的战场走了一遭。”
猫之丘还是其他战争?安川早就记不清自己参与过多少战役了,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唯一的一次大战——起码是他认为的大战——还是在斯克拉古克抵抗布列斯塔蒂克全面侵略的时候。那时同伴们义愤填膺,一下从唯利是图的雇佣兵变成了保卫祖国的军人士兵,而他在袭击村落的复仇战后逃走,几乎没参与猫之丘保卫战。
“抱歉,阁下。”安川再次扭头看向导师时,他果然片片粉碎,被森林的微风吹散。有什么区别?梅布尔的幻影与梦想之家的幻影,何必执着真实呢?安川克制住自己的思维。“我从未因职业而不满,这千真万确。”
“你有理由不满,没关系。传承总是这样。”梅布尔摇摇头,“我也不会放弃尝试,不是你,就会是别人。”说这话时,她没有半点愧疚。“牺牲无可避免,凡人没法决定命运,就是这样。”
安川沉默地点头。
“说到尝试,这次你干嘛放弃?成功不远了,我提醒过你。”
“我看不见……而且不能死在这儿。罗玛只学到了皮毛,她还需要引导。你只能根据信息创造幻影,阁下,而我是活人。”
“你的神秘职业正来自幻影。”
“那只是第一代。”作为第二代,没人比他更清楚,神秘的传承并非一成不变,每个人都在开拓自我的领域。风行者抓住弓臂上的布带,将它系牢。“罗玛该得到的不止是你从只言片语中推断出来的知识,还有我和阿尤恩的全部就职经验。缺少我的环节,她会失去很多东西,不得不重头再来。”
“担心小狮子?”梅布尔的微笑带着些揶揄,“那孩子有整个克洛伊塔的占星师做后盾,你永远也不用为她的未来操心。‘雄狮’罗奈德当她是佩内洛普的最后火种,更何况,她的使命早已结束了。”不知怎的,她皱了皱眉。
“占星术对补全传承很有帮助,阁下。”这是安川选择罗玛的原因。换作别人,他不会将知识倾囊相授。没有记载的传承只会耽误年轻人的未来——后果可以参考安川自己。
“她是希瑟信徒,才有资格。但也仅此而已。石碑在圣瓦罗兰,苍之圣女不可能允许她进入圣地……梦想之家也一样。神秘之地的位置是秘密,一旦知晓的人太多,神秘就会被秩序捕获。”
“高塔能观测秩序。”
“就是这样。需要我提醒你保守秘密吗?”
“请相信火种契约,阁下。”安川指出,“问题在于那个名字。有其他人来过这儿,还获得了神秘职业。眼下秘密会从其他渠道泄露。”
“你不认得他,安川,他不需要契约就能保守秘密。”
十足的信任往往会换来背叛,这是冒险者生涯告诉他的道理。“但假如他并不了解梦想之家的重要性,不知道这里的一切必须隐秘保存呢?”
精灵女士摇摇头。“你搞错了,安川,事实上,他根本没来过这儿。”由于名字写在石碑上,梅布尔没有让安川看到它。“他的职业不来自梦想之家。”
“还有其他织梦师的传承?”就像微光森林里的风行者神庙一样?这似乎很合理,神秘并不是绝对独立的,它们彼此间存在关联。
“我敢说,他的力量来自于我。”梅布尔·玛格德琳伸出右手,一条浓绿的蛇不知何时盘绕在她的肩膀和手臂上。树叶簌簌抖动,森林仿佛作出回应。“织梦师也是罕见的神秘,而且他本身有一个职业了。冒险者中流传着许多荒诞的传说故事,安川,你听说过有人能使用所有职业的魔法吗?”
岂止荒诞,安川心想,完全是凡人的妄想。不同职业的神秘确能分享,但没人可以全知全能。毕竟,就连诸神也各司其职。“对不起,阁下,所有?”他希望确认。
“我没法肯定,但也没发现限制。自然秘语是森林种族才能学习的魔法,连你这样的希瑟信徒也不可能接触到……如果首次碰面就能习得神秘技艺,那即便不是所有,也没区别了。”
他不安地想象自己面对一个这样的敌人会发生什么。魔法收效甚微,恐怕只能凭借本身素质和箭术对付,而对方拥有层出不穷的职业技艺……“你遇到过这样的人,阁下?”
“这里没有外人来过的痕迹。我可以确定这点。”
“但梦想之家里有他的名字。只有织梦师能在这里留下名字,是吗?”
“名字不过是符号,完全根据选择的载体显现。圣瓦罗兰石碑……好吧,只有织梦师能在梦想之家留下印记,一般人甚至找不到这里,更别提进入神秘所在的梦境了。不管用什么方法,他的确办到了,他通过我的魔法构建了梦境,才得以被梦境记录下来。”
圣城的逃犯事件。他们在赞格威尔发现了梦境的痕迹,显然参与者中有个织梦师。安川突然感到不寒而栗。诺克斯的织梦师当然不只有梅布尔·玛格德琳一人,但数量也算不上多。起码没有风行者多。恶魔也是神秘生物,他们也可能获得艾恩的恩赐。“是恶魔?”
“倒也不是。”她似乎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我更相信他是出于某种单纯的仁慈……哪怕同情的对象是无名者。希瑟珍视生命,露西亚贯彻正义,盖亚却代表了人性之善。”花园主人拨了拨藤蔓上的叶子。“情感存于每个人心中,不时干扰判断。它是火种的一部分,甚至是真理的要素。违背个人感情履行职责是伟大的举措,但我们并不能因此将遵从内心斥之为软弱。”
“前一个人。”安川装作没能听出她的不耐烦,“你指的是白夜骑士沃尔夫冈罢。”
“坚守职责可称英雄,但也需要为选择付出代价。白夜战争有他的责任,英格丽是他抛弃的女儿。”骑士海湾的状况瞒不过梅布尔,有森林和树木的地方就有她的眼睛。“他为保存『忏悔录』付出了一切,包括事业、性命和家庭。荣誉的代价,职责的代价。”
“忏悔录?”
“一本神秘之书。对某些人来说,它意义非凡。”
风行者的传承也一样。安川理解沃尔夫冈,某种意义上,他们选择了同一条路。“在神秘的传承面前,个人情感不值一提。牺牲在所难免。”
“也许是我们没找到正确的道路。”
“奥托才能指引命运。”
“没错。”梅布尔微微一笑,“奥托知道的可比我们多太多了。既然人们是在祂的指引下活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们还用操心什么呢?”
可能奥托没空关注每个凡人,安川心想。但愿这不是真的。“后一个人。留下名字的人不是沃尔夫冈,阁下,白夜骑士早就死了。他是后者,协助结社抢走了圣城的恶魔。而你却坚持认为这种人会保守秘密?”
“在我看来,他会的。”
我也曾这么想。安川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信任及背叛,无外乎是筹码高低、利益分歧。“守密不能只靠信任,尊敬的阁下。”他发出警告,“一旦恶魔知晓梦想之家的存在,他们会对神秘领域造成沉重打击。”
“我没法不相信。我打不过他的导师。”
安川不禁咳嗽起来。“什么?”
“非要我再说一遍?”梅布尔扭头扫了他一眼,“不是我不想用火种契约。而且梦想之家的存在算什么?我给了他『忏悔录』。虽然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但事实就是如此。人总得衡量得失。”她收回目光,发出一声叹息。“我知道你不敢一鼓作气,安川,我们都有顾虑。”
“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不,除非你成功。”精灵女士毫不犹豫地说,“你不需要特别警惕某人,安川,事实上,没几个人能让你交付信任。”
话虽如此,他却不懂她的意思。
“信任存在限度,假如你想怀疑某人,那他就有无数背叛的理由。质疑是好事,谨慎小心也是好习惯,但你必须制约它们,以免陷入死循环。”精灵女士放下叶子,强硬地转移了话题:“你还能坚持多久?”
他才惊觉火种的状况:“没多久了。”
“还要继续尝试?”
还有必要吗?安川扪心自问。人总得衡量得失。我看不到线,黑暗中什么也没有。再试一次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我能否承受?他没有答案。
森林在热风中摇摆,虫草齐鸣,草木盎然。自然有其真理,然而它们都离他很遥远。风行者摇摇头:“不用了。”
梅布尔沉默下来。她站在圣瓦罗兰的石碑后,气流灌入裂谷,也吹动她的长发。连她也有无法满足的愿望,神秘并非万能。如果她开口要求他尝试第三次,安川不会意外。虽然他们都认同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可信,但安川发现——他当然不是最近才发现——有时候信任也无需理由。梅布尔是阿尤恩的创造者和传承的修复者,而他是她的工具,他本人心甘情愿。
“我该阻止你,以希瑟的名义。”自然精灵说。
“诸神已逝,阁下,我们必须拼尽全力保护祂们的传承。”
“祂们的传承?这些是先民留下的东西……神秘领域不复当年了,历史也被过度解读。”梅布尔停顿片刻,“神迹越来越少,这是无可挽回的。”她的声音也越来越轻,“凡人要为神遗物抛却信仰的教义吗?生命无价,安川。”
“我从没贬低过它,阁下。”
她转过身。
森林开始褪色。树叶凋零,岩石风化,细细的沙子满溢裂谷,群山化作橙红的沙丘。安川感觉到现实的牵引,锚点拉扯他们,脱离无边的梦境。
第五百四十一章 怪异晚餐
“晚餐来了,伙计们。”
“我不要晚餐!我要我的帽子。不是这顶,是那顶皮帽子!”
“你见过他的帽子吗,约克?”
“没有。快尝尝,沙特……多尔顿,这是什么汤?”
“鱼汤。”
“见鬼去吧!我看到了骨爪。这到底是什么?”
“兔子汤。这玩意不是你炖的么?”
“但食材不是我处理的,我只是把它丢进沸水里,和香料、胡萝卜、绿芹一起。你抓的是什么,多尔顿?”
“我不知道。不过它没有毒抗性,看起来能吃。”
“你以为猎物会中毒等于它对我们无毒吗?就算它原本肉质健康,现在我们也不能吃了!”
“我确信我消除过毒素了……干嘛问这些废话?数你喝得最快。况且还能怎么办?拿咖啡豆煮一煮?”
无人回应,因为一声可怕的、简直能刺破耳膜的哀嚎响起,淹没了所有声音。“你们居然拿我的帽子盛汤!”
“放心吧,用之前我洗干净了,还拿新配的魔药消了毒。要是谁尝到头皮屑,一准是你们刚掉进去的。千万别嫌弃。”
“只有人类才会掉头屑——”
“卓尔也一样。”
“——特别频繁。你碗里有只苍蝇,约克,瞧见它没?”
又是尖叫,还有乱七八糟的冒险者的脏话。“在哪儿?”
“你没看见?那你还喝?”
“什么意思?”
“你刚刚把它咽下去。抱歉,我还以为西塔的头屑是苍蝇呢。”
“你是不是还以为西塔喜欢吃头皮屑?”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还不是一个人在笑。
尤利尔实在受不了了。
“能安静吗,诸位?”学徒睁开眼睛,却立刻被篝火晃得扭过头。“盖亚在上,你们怎能在森林里生火?”其他的林子或许没事,但这里可是圣瓦罗兰的微光森林。“见鬼,约克,你不是冒险者吗?多尔顿?你怎么不提醒他?”
“少他妈废话!”一声喝骂吓了他一跳,这是个陌生的声音。是谁?“爱喝不喝!天快亮了,还睡什么?”
尤利尔迅速爬起来,后脑勺砰一声撞上树干。他顾不得疼痛,锵一声拔出剑——然后赶紧丢开。这不是他的剑,握柄肮脏污秽,剑刃锈迹斑斑,仿佛随时都会裂成一地碎片。他瞪着它,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情况容不得他思考,周围似乎不只有四个人。准确来说,是整整六个。尤利尔借助火光,看清他们的模样:满脸尘土、不修边幅、眼窝深陷,个个都像是远行后的旅人。古怪的是,这些人都长着陌生的五官,没有约克,也没有多尔顿和沙特,更别提医师克莱娅了——他们都是显而易见的男性。我刚刚听见了她的嗓音,尤利尔心想,莫非是半梦半醒间的幻听?
他低头瞧了瞧自己。一双烂靴子,裤腿卷到膝盖,难怪起立时的感触如此怪异。腰带后挂着剑鞘,皮革磨露了大半,被乱七八糟的针脚钉在一起。衬衣满是汗水的酸味,外面套着更破烂的皮甲,领口的毛边能刮破喉咙。为了避免在梦中送命,它的主人聪明地将胸甲反过来穿。一条有着褪色符号的布条胡乱塞在胸口,他抖开时掉下黑色干草。
这里也不是什么森林。山坡到平原一片空旷,几棵树孤零零点缀在辽阔绿地上,月亮细得几乎瞧不见。篝火在风中燃烧,灰烬飘动,盘绕在铁锅边。一根分叉的粗枝靠在不远,因为铁锅的握柄已经烂没了。
六个人围在橘红的火焰边,十二只眼珠子恨不得钻进锅里。几匹马拴在一起,低头啃着青草。看来刚才多半不是他们在说话。尤利尔听得清楚,约克和多尔顿的声音,还有诗人的尖叫。然而这里没有他们。
梦醒时分,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穿戴着陌生的衣服和武器,周围还尽是陌生人。说实话,这种感受他可不陌生。
“我在梦里。”尤利尔嘀咕,“又是莫尔图斯?”幻听多半是他的臆想。梦就是这样,他会把潜意识里东西带入这个集体梦境。区别在于,他没在希塔里安附近。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得走三十里。”拿着棍子、充当厨师的人开口,“明天白天前赶到。”
“白天?”
“明天白天。你聋了?老大的命令就这样。”
“我们去哪儿?”
“我没说吗?”厨师提高嗓门,“天杀的莫尔图斯!”
莫尔图斯?“等等!”尤利尔脱口而出,“我们现在在哪儿?”
结果没人理他。又没人理他。“问题在于,我们只有四匹马。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厨师抡起勺子,“你自己跟老大解释!”
那个回答他的人躲开飞溅的汁水,与厨师争论起来。两个人看着热闹,两个人无视争执,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沸腾的汤锅上。尤利尔走到他们身边,期望他们能像回应他的抱怨一样回答问题,然而这些人也忽略了他。学徒感到十分失望。
于是他从厨师手里夺过木棒,一棍子打翻了汤。
这下没人再争吵了。“见鬼,尤利尔,瞧瞧你都干了什么!”一个人尖叫起来。
抱歉,但我是故意的。只要能引起注意,他不介意更过分。这里无疑是忏悔录构造的梦境,可尤利尔不该出现在这里。事实上,他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希塔里安和露丝呢?难道黑骑士发现了他们的夜会?只要能够交流,这些疑惑就能得到解答。
但事情没按照他预料的那么展开。学徒刚打算开口,一个声音突然先一步响起:“不是我!”
……不了个是吧。他错愕地扭过头,看着厨师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不是我干的!叉子自己动了!”
“是魔法。”其中一个人断定。他头顶秃了一块,鼻子附近长满了雀斑,到了下巴却寸草不生。这家伙被同伴们称作“洞眼”,算是小队斥候。“你成为神秘生物了,尤利尔?”
“你以为我锅里熬的是魔药吗?当然不可能!”和他同名的厨师吼回去。
“他只是一时失手。”“黑脸”说。他的是最先质疑厨师的人。论打扮,他没比学徒整齐多少,脸上的黑胡子又浓又密,还脏得可以养一窝蟑螂。一块破布系在手肘,看起来像条绷带。“别逼他了,洞眼,你知道,他不可能承认自己失手的。”
“算了,他的勺子出了汤锅,准头就大大提升了。”
五个人都笑起来,开始新一轮的彼此挖苦。厨师尤利尔骂骂咧咧,口水喷在倾倒的汤锅里。学徒哭笑不得地站在原地,听着冒险者——当然是冒险者,流浪汉不可能在荒郊野岭架锅子,更不可能佩戴武器和统一袖标——拿他的名字大肆玩笑。虽然他的名字半点也不罕有,更别提高贵了,但当面听这些东西的感觉实在古怪。
“下辈子别喝老子的汤!”等收拾完行囊,厨师丢开勺子,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快走,我们必须限时得赶到莫尔图斯。你们就给我饿着肚子走三十里吧。”
“这算什么?只要马不饿就成。”
他们很快收拾完东西,清除露营留下的痕迹。还是些老手,尤利尔心想。天色微明时,冒险者们跨上坐骑,朝山丘奔去。其中一匹两人共骑,这两人生的很矮,样貌相似,似乎是一对兄弟。
尤利尔步行跟上他们,一点也不费力气。他们不过是些凡人,连马也跑得不快。据说神秘生物的魔力能够刺激坐骑,激发潜力,但没人去花心思证实。
也许我不该跟上他们,学徒考虑过留在原地,等待发现不对的希塔里安将他送离梦境。然而他不确定林戈特姐妹遇到状况会怎么做。最糟的可能,她们通知了『忏悔录』的主人黑骑士,尤利尔觉得自己多半没什么好下场。
高环魔力支持他跟上战马。还是跟他们走比较好,毕竟这些人的目的地也是莫尔图斯。尤利尔搜索自己的行装,意识到他并不是换了新衣服。皮甲很快变成衬衣,靴子也恢复原貌,他只要伸手,就能摸到剑柄——这是在玛朗代诺更换的钢剑。他仍是进入圣瓦罗兰时的打扮,连誓约之卷都待在口袋里。最初的装束仿佛是梦境混合产生的错觉,可学徒还记得袖标里抖落的烟草。
冒险者们在一条河边再次停留,与学徒同名的厨师准备午餐。看来他先前不过是威胁。冒险者之间的威胁——尤其是同伴之间——少有兑现,照实说,他们的承诺也一样,除非用契约限制。这次休整大概耗费了半小时,等最后沉默寡言的“扁头”萨里踩上马镫,阳光已经炽盛得能加热河流。
布列斯塔蒂克位于伊士曼北部,这里的炎之月仿佛是太阳落到了地面上,清晨的气温就能令人汗流浃背,遑论正午了。水面甚至升起一层蒸汽,光线在其中折跃、旋动,变幻色彩。热气和水雾间,平原山丘一片模糊。这也是当箭矢破空钉在“黑脸”脖颈上时,尤利尔没作出任何反应的缘故。
等他回过神,战斗已经开始。冒险者跌落下马,脚踝还挂在马镫里。他的坐骑撒腿就跑,尸体和行囊分别垂落在两头,随奔跑颠簸。飞箭放过了坐骑,瞄准活人。剩下的五个人只来得及在水中勒马,就被第二波箭矢再射落两人。两兄弟的马肚子被射穿,坐骑带着他们摔倒在水里。被鲜血污染的河水朝下游扩散。“扁头”萨里肩膀中箭,勉强抓住缰绳。厨师和“洞眼”则完好无损的逃过一劫,他们掉转马头,向来路飞奔。这些冒险者原本是要过河的。
一声哨响。尤利尔也不陌生。他觉得自己知道袭击者的身份了。当初在莫尔图斯,一伙人也喜欢在平原上拿箭矢当开场白。
“抓住他们!”某人高呼,声音穿破炽热阳光和朦胧水雾,钻进耳朵。这显然不是为了提醒冒险者们。
学徒保持沉默,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插手争端就意味着暴露存在。他可不想为了救这些冒险者反过来去屠杀袭击者,实际上,这样根本没区别。他完全不了解交战双方,中止战斗在梦境中不过是多此一举,更何况……要是引来了黑骑士,这些人无论如何也活不下来。
袭击者已经冲过河岸。骑士们全副武装,枪剑寒光闪闪,老练地依靠弓手和队形接近敌人。冒险者的逃窜很快被终结,与尤利尔同名的厨师和斥候“洞眼”投了降,“扁头”萨里也想照做,然而在他试图拔出肩膀的箭时,为首的骑兵一剑砍下了他的脑袋。
“怎么这样?”厨师愤愤不平地嘀咕,“萨里放下剑了。”
“他受了伤。”斥候回答。他的脸色十分阴郁。当俘虏可不是桩令人高兴的事,但若追根究底,这得是他的责任。
他们没急着离开。骑士甩掉钢铁上的血迹,翻身下马。“六个冒险者。”他提着剑开口,“现在只剩两个了。告诉我,你们从哪儿来?”他没瞧见学徒。
“我们来自黑木郡,大人。”斥候如实回答。起码尤利尔知道他说的完全是实话。
但骑士显然不那么容易相信。“来干什么?”
“我们接到头领指示,大人,必须在明天白天前赶到莫尔图斯。”他还反问了一句,“请问诸位是?”
骑士没理他。“你的头领是谁?”
“‘黑蜂’塔胡。”
“真是个无名小卒。”骑士嘲笑,“别说名字了,白痴!说他是干什么的。佣兵?间谍?还是养蜂人?”
“佣兵。我们都是佣兵,大人,但我们没什么名气,不值一提。”斥候“洞眼”告诉他们。尽管骑士的态度十分轻蔑,他也没法指正。事实上,他很清楚自己和同伴的性命操于眼前人之手。
厨师尤利尔什么都没说。但他的沉默也没能保持多久。骑士盯上他:“你们从哪儿来的?要干什么?”
“从黑木郡来,大人,我们……”
骑士挥剑斩下他的脑袋。头颅在草地上滚动,眼珠错愕地瞪圆了。尤利尔和他同样诧异。学徒眼看着骑士爬上马背,吩咐手下杀死斥候。
第五百四十二章 不速之客
不止是尤利尔,骑兵中也有不明所以的人。“两个间谍,大人?”
骑士哼了一声。“两个倒霉鬼。”
“可他们毕竟是当地佣兵……”
“……不是当地的贵族老爷。”骑士再次甩干剑刃,“身上连路费都没有,干嘛留着?我们回去前面等下一波。那穷鬼说什么‘黑蜂’?纳鲁昂,你听说过这号人么?”
“没有,大人。”发问的骑兵回答。
“但他肯定存在。等进城后,你去把这家伙找出来。”骑士稍一停顿,“罗迪,你和他一起。”
被点名的两名手下面面相觑。“遵命,大人。”
队伍重新过河,向南前进。尤利尔再次跟上他们。他骑着“洞眼”的马,走在一群察觉不到他存在的人当中,听他们说与他完全无关的东西。但学徒并非毫无收获,现在他仍能找到去莫尔图斯的方向,只不过换了人带路。还有这些袭击冒险者的人,他们似乎在封锁道路,而不单纯为了抢劫。
队伍没有急速行进,直到天黑,尤利尔也没能抵达莫尔图斯。骑兵在一片松林停歇,打算扎营过夜。领头的骑士坎德纳·贝莱是个神秘生物,方能不惧怕原野上的魔怪。
篝火在空地燃烧,这支队伍的厨师可比尤利尔强多了。他们的锅挺完整,汤里的佐料也更丰富。骑兵们磨磨蹭蹭地打理坐骑、支起帐篷,还排出值夜表和斥候人选。六人的冒险团伙显然不能跟十几人的骑兵小队相较,最突出的体现,就是后者的头领什么也不做,连指挥都用不着。
“……还有多久?”罗迪低语。他们围在篝火边取暖。白天的太阳能将大地烤熟,夜晚却冷得要命。破碎之月仿佛眯着眼睛,投下冷冷的注视。
“大概三天。”坎德纳回答,“黑木郡的佣兵还没清理干净,这时候强攻非常困难。”
这些人要进攻黑木郡?尤利尔没听说过这地方。虽然他没听过的地方多了去了,但某些称呼他可不会弄错。黑木郡。听起来像是爵士领。梦境中到底是何年何月?他坐在两人对面继续听,还顺手从锅里舀了一勺汤。
坎德纳很不满。“我早说过放弃那些小村庄。”他嘲讽道,“那杂种却偏要搞什么坚壁清野,好像黑木郡人能走出城门给我们找麻烦似的。高地女巫被银歌骑士要么赶走要么烧死,矮人帮也滚回了洞穴,我们干嘛还费力气对付那些游兵散勇?”
“呃,我们需要确保当地人不会插手。”罗迪喃喃道。
“当地人?这些泥腿子就算给他长枪,也只会用来锄地。倒不如防备绿精灵。不过黑木郡有的是好地方,那些吃草的混球不会在乎一座小镇。”他越想越怒,“不该是莫尔图斯,我们完全可以把目标定在石英城。”
“石英城有帝国的军团驻扎,大人。”罗迪提醒,“连银歌骑士团都曾在那停留。”
“帝国军团是抓不到耗子的老猫,而银歌骑士早就走了。石英城又不是玛朗代诺,这些大人物没兴趣多待,圣瓦罗兰才是他们的目标。”他的长官不以为然,“我们在青金堡将守备军打的七零八落,这是事实。那杂种挑选目标不怎么样,挑选对手倒算是行家。现在石英城就是冬天的坚果,只等我们过去撬开。”他忽然微笑。“你听到那个传闻了吗,罗迪?石英城里似乎有个异族卖场。也许我该给他个惊喜,比如几名蓝眼睛的妖精少女。”
“恕我直言,大人。”罗迪扭了扭鼻子,好像在忍耐一个喷嚏。“但这种惊喜……他肯定不会喜欢。”
“莫尔图斯更不讨人喜欢,我还没说什么呢。”骑兵头领哼了一声。
但他可确实没少说,尤利尔心想。这段交流透露出的信息相当多,但学徒对其中的大部分都一知半解。莫尔图斯先不提,帝国指的是布列斯塔蒂克?还是其他地方?青金堡和黑木郡属于未知地点,石英城也同样。唯一提炼出的关键词是“银歌骑士团”,那是黎明之战时期的秩序军团,由“胜利者”维隆卡亲自率领,是如今神圣光辉议会圣骑士团的前身。
连凡人都听过邪龙和黎明之战的故事,遑论神秘领域。这么说吧,秘密结社因祖先在千年前的背叛行径遭到了多少迫害诋毁,银歌骑士团的后裔就因击退邪龙的伟业获得了多少荣耀称颂。
梦境中的时间与现实不同,这是他从莫尔图斯就发现的差别。然而单凭这点只能确定时间上限。如今尤利尔终于得到了第二条线索,他为此感到震惊。银歌骑士团存在的时候……并不是布列斯塔蒂克帝国的统治时期。
一个荒诞的梦,他心想,银歌骑士和圣瓦罗兰?他在现实中刚刚经过冬青峡谷。尤利尔清楚,此刻的冬青峡谷并没有什么纪念意义,也许它根本不叫冬青峡谷……因为人类与森林种族之间的冬青协议尚未订立,黎明之战也没开始。神秘领域甚至没有七支点。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所知的诺克斯大相径庭。这是先民的时代。
……
王宫与她想象中不太一样,甚至还没有领主的接待室奢侈。这里到处是怪异花纹和复杂图案,穹顶触手可及,大理石黯淡无光。她辨认出细小的符划,然而它们无一相似。当她看到一个圆环中篆刻的符号时,才惊觉这些符号其实都是古老的文字。我只认识它,希塔里安伸手摸了摸,没人阻止。这是露西亚的神文,在记忆中那间还存在温度的阁楼里,母亲曾让她成千上万遍的默写。这里真的是王宫?她觉得更像神殿。
“跟上。”领主吩咐。
希塔里安赶紧加快脚步,穿越书写着神文的长廊。抵达尽头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灰暗的走道似乎变得狭窄、矮小了,不能容许人类通过。我刚刚走过这里。她不想再从这里走回去。也许我需要趴在地上?石头好像会随时坍塌,掩埋进入者。
她打了个哆嗦,悄悄逃走。几十种不同的文字静默地目送她离开。
大厅并不算宽敞,但在希塔里安眼中,这里足够舒展身体了。她能听到墙壁后传来流水的哗哗声,树枝花叶彼此搔抓,鸟儿扑打翅膀。还有风。怒吼、咆哮的狂风。这一切让墙壁似乎都变得透明,她的想象力穿过石砖壁纸,在广阔的天地翱翔。
但她的眼前只有漆黑。空气有种陈旧腐朽的潮味,与活水狂风给予的清新印象截然相反。很快,希塔里安意识到这里并非绝对黑暗,她开始适应微弱的光线,甚至环顾打量四周。
脚下是鲜红地毯,每一根纤维都柔韧可爱。金线时隐时现,绣出比走道壁画更繁复神圣的图案,工艺堪称一流,足以让希塔里安这样的半桶水织工自惭形秽。她注意到象征光明女神的红宝石太阳,还有盖亚的秘银百合花,以及无穷无尽的深蓝水晶星辰。露西亚、盖亚和奥托,她认出来。三位神明。
这些图腾并不孤单,在它们头顶,视野的尽头,有一幅更为辉煌宏大的艺术品。黑暗中的光线正来自于它。希塔里安抬起头,却看不清它的全貌,只能瞧见被立柱遮挡的边角。弯曲的拱券垂至墙壁,底面呈灰白色,以衬托镶嵌其中的珍珠、白玉、星光橄榄石、红宝石、蓝宝石和金绿猫眼石,还有各色绚丽金属。这些超乎想象的神秘产物共同组成一张价值连城的织锦。有了它们,大厅里甚至留不出安置吊灯的空当。
黑骑士点燃蜡烛。
除了装饰,大厅布设也极为奇特,起码希塔里安从未见过。跟随引人注目的红毯,她看到珠光宝气的七级台阶,终点处高大巍然的石刻王座,以及它在织锦和廊柱间投下的漫长阴影。两架镂刻精巧的铁台立在两侧,姿态舒展,线条深刻,高低落差极具艺术感,仿佛两棵层层绽开的玫瑰树。无数蜡烛插在细长棘刺上,流淌着白骨般的银色烛泪。
王位空空荡荡,无人落座。“这里是王宫么?”希塔里安忍不住小声问。
“安静。”她的领主命令。
她只好闭上嘴巴,跟他停下脚步。大厅没了声音,希塔里安才惊觉自己的话音有多突兀。这里有种更甚神殿的威严,蜡烛缓缓亮起,光线四处漫游,她觉得自己也渐渐变得矮小、卑微了,简直能钻过狭窄的廊道逃走。她大气也不敢喘。我似乎是国王陛下脚底的一粒尘埃,希塔里安心想,可我还从没见过他呢!
她不禁思考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应该不是『忏悔录』的梦,那样黑骑士会直接收回福音书。也不是和北方人威特克的重逢,虽然她确实摘下了他的面具。会不会与我的职业有关?希塔里安近些天接待过许多患者,成功地解决了失眠、焦虑、极度悲痛之类的症状。难道拜恩的国王也睡眠不足?她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但这都不足以成为她出现在王宫的理由。拜恩是无名者的王国,是无星之夜的根据地。这里的无名者成千上万,魔法也花样百出,轮不到希塔里安这个见习医师上台面。当不死者领主将她拖出梦境,飞过天空来到王宫露台时,希塔里安的尖叫声压根没停过。她信任拜恩的领主,但克服不了本能反应。脱离地面让她恐惧万分,好在只有一瞬间。
黑骑士告诉她,王宫内不得施展魔法。连领主也得遵守规矩,希塔里安可没资格例外。但他没说更多东西,以至于她一路上忐忑不安,生怕触犯法律。
在四叶城时,希塔里安被母亲教导过遇到贵族——尤其是威金斯家族时的应对方法。她需要立刻跪下,不能迟钝地与他们对视,不能拒绝对话,也不能在未得允许时开口。倘若违背,跟随在主人身边的骑士和卫兵就该拿鞭子抽打她的肩膀。
所幸,希塔里安从没当面遇到过贵族,更别提威金斯家族中人了,因此她见到黑骑士时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而露丝在床上睡得流口水。抽过她肩膀的只有父亲和被她偷走钱包的失主,不过希塔里安带着姐姐逃离了家,而偷窃被抓是她第一次动手,自那以后,希塔里安再也没被抓到过。
若非宫廷的威严唤起回忆,希塔里安这辈子都不会想起母亲传授的经验。幸好这里没人。
“这女孩是谁?”一个声音冒出来,教希塔里安打了个寒颤。她听过这个嗓音,但想不起来属于谁……
……直到主人露面。“可别告诉我,这是陛下流落在外的小公主。”水银领主款款走出阴影,站在台阶下。
片刻沉默。“你想多了。”亡灵骑士说,“希塔里安是个医师。”
“原来如此。”水银领主抚了抚面具上的羽毛,露出微笑。“你真贴心,我亲爱的兄弟。”这话的含义不言自明。希塔里安偷偷瞧了瞧这位领主,她受了伤?多半是看不出来的伤势,难怪会用到我。“不过有必要来这儿吗?要是我记得没错,上次你严词拒绝让我觐见陛下。”
“你也没遵命。”
“既然我们都有错,干嘛不互相体谅呢?”这位领主走到烛台边。不知怎的,她变得更高贵、更堂皇,希塔里安向她下跪的冲动也更强烈了。也许是因为水银领主的装束符合其地位的缘故。假如国王穿麻衣,有雕塑作比,我也许能认出来;但若乞丐披上华服,希塔里安就不敢肯定了。
黑骑士无动于衷。“我可没错。你的伤势会由希塔里安处理,拉梅塔,我劝你最好想清楚再行动。”
水银领主后退半步。她的动作稍微有些生硬,希塔里安一下子就觉得她没那么威严了。“那我得讨她欢心了。”她再次微笑,语气和蔼可亲,甚至有些俏皮。
“我敢说,讨人欢心不是你的天赋。”黑骑士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谁允许你进来的?务必说实话,拉梅塔。否则。”他的头盔缝隙闪过一道幽暗的蓝光。“我就把你吊在城门上。”
第五百四十三章 契约
他怒火中烧,希塔里安却直到爆发才得以察觉。她感到自己的火种在颤栗,仿佛狂风中的树叶。此前,希塔里安从未见识过不死者领主的怒火,连在梦境中遇到尤利尔的那次都没有。他的愤怒是冰冷、压抑的,如同冰面下的波涛。但现在,魔力的风暴刮过大厅,织锦剧烈摇晃,蜡烛顷刻熄灭了大半。
水银领主没能反抗,但连希塔里安也看得出来,她并非不想这么做。黑骑士松开她的肩膀,没等对方逃走,就用另一只手将她提起来。钢铁搭在雪白脖颈上,映衬如此刺眼。拉梅塔剧烈挣扎。“你疯了!”
“擅闯王宫。”亡灵骑士的头盔下传出冷漠的回应,“我有权力处决你,拉梅塔。”
“你阻止我们觐见陛下!”
“这是国王的命令。”黑骑士转动手臂,让水银领主面朝王座。“他要求独处,你必须遵守。”
“是吗?他将拜恩丢给你?”拉梅塔边说边挣扎,面颊因窒息和怒气变得粉红。“陛下他离开拜恩了,是不是?”
黑骑士不理会她的责问。希塔里安大气也不敢出,目睹他将水银领主摔在地毯上,后者毫无反抗之力。“让她冷静冷静,希塔里安。”他命令。
希塔里安乖乖照做。
一般来讲,她的魔法很难在目标存在强烈反抗意识时生效,因为安抚不是压制。除此之外,还有神秘度的局限。希塔里安不知道自己的魔法是否有用,但水银领主站起身后,她看上去确实没那么生气了。
“我知道他在哪儿,黑骑士。”她咳嗽了一声,“这不是秘密。”
“你不可能知道。”
“我本来也不可能闯进来。”拉梅塔吸了口气,“起码现在不太行。”她的确有伤在身。
希塔里安打了个寒颤。她觉得大厅里的温度似乎下降了。亡灵骑士一动不动,他的双眼凝视着空荡荡的王座,看也没看水银领主一眼。
“谁允许你进来的,拉梅塔,回答问题。”
由于距离拉梅塔更近,希塔里安能听见她的咬牙声。见习医师犹豫片刻,再次释放了魔法。一阵宁静的波纹荡过大厅,壮丽的织锦似乎都恢复了光泽。她感到一只手搭在肩上,于是连忙用挺直脊背,以便背后的人站稳。水银领主的体重轻得连希塔里安也能负担。
“没人允许,黑骑士。”可她仍得停顿,“我自己进来的,就算你拿真言魔药问我也一样。”
“忏悔录?”
“或许吧,总之,我根本没花力气就走到了这里。”拉梅塔似乎想晃动一下头,但这个动作尚未开始,就被一阵明显的痉挛制止。希塔里安赶紧换成治疗魔法,这是她在医院学到的。“幸运的贝尔蒂眷顾我。你在王宫附近设置了障碍,是契约?”
“这也是贝尔蒂告诉你的?”
“不,我猜的。祂只给我运气。”拉梅塔瞧了一眼医师小姐,摸摸她的红头发。
在希塔里安的努力下,拉梅塔脖子上的痕迹消失了。她最多能做到这种程度。我真是为治疗水银领主而来到这里的么?希塔里安不禁怀疑起来。可她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用处。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黑骑士,现在换我问了。”
“你没资格发问。擅闯王宫仍是罪名,无论成功失败。”
“别想避重就轻,黑骑士!”拉梅塔抬高嗓音,“我的罪名与结社的未来没有可比性。拜恩不是我的领地,但这里是我的家。”希塔里安听得懂这句。拜恩是无名者的故乡,这连姐姐露丝都知道。“看在陛下的份上,兄弟,告诉我国王离开的原因。”她哀求。
希塔里安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恐惧。水银领主拉梅塔与黑骑士同为恶魔领主,她的态度最初也并不友善。是国王陛下的原因?但黑骑士根本没有过正面回答。忽然间,她听懂了,对不死者领主而言,不作出正面回答就意味着否定,因为他是拜恩的代理城主。拉梅塔的猜测得到了无声地证实。尽管尚不理解其中缘由,希塔里安依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拉梅塔等待着黑骑士的回答,她却不那么乐观。
果然,水银领主的恐惧只撞上冷冰冰的钢铁。“滚出去。”他命令,“你有比想象陛下的情况更要紧的事,拉梅塔。我确定你有。”
“你的谎言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黑骑士。失去国王,结社不可能再与神秘领域对抗,这是事实。”
“事实?”亡灵骑士豁然转身,“事实就是,我们从来都不可能对抗神秘领域。拜恩不可能,奥格勒瑟尔不可能,伊薇格特的小花园更不可能!你以为无星之夜在干什么?积蓄力量,准备掀翻秩序?还是四处制造混乱?你简直像个握着礼花筒的十岁孩子。秘密结社不是征兵处,这里就他妈是个救助所,你现在明白了?”
“是吗?那为什么青铜齿轮在筛选拜恩的居民?”水银领主不相信,“火种本身的力量比秩序更强大,而你根本不了解!你只是个死人。”
黑骑士轻蔑地移开视线。“无星之夜没法拯救所有无名者,就算是兄弟姐妹,也有价值的区别。就像你猜测的那样,假如国王陛下离开了拜恩,我们还有什么方法扩张倒影之城的空间?靠你的分泌物?”他挥挥手,不顾水银领主铁青的脸色。“加瓦什不适合生存,我们都知道。元素疆域回归诺克斯,到时候还有得折腾。”
“拜恩……”
“……也躲不过风暴。这点陛下早有预料,倒影之城也是神秘之地,与元素疆域没区别。秩序压降不是维隆卡,它会平等对待无名者和神秘领域。等到那时候,拜恩不会再有太阳,它将真正成为威尼华兹的影子,与那座凡人城市共享冰雪和黑夜。”
“我要为此换条镶皮毛的厚裙子。”
不死者领主无视她话语中不加掩饰的讥讽。“无星之夜必须提前准备,否则就会落得和你一样的下场,拉梅塔。很多人还没裙子可穿。白夜战争干得真漂亮,守誓者联盟元气大伤,导致宾尼亚艾欧的物价迅速上涨。拜你所赐,现在我们得花过去两倍的钱购买金属,那些钱本来可以换成生存物资。就算不提这类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看得出来你从未关心过它们——领地失去领主的后果是什么,拉梅塔?”
希塔里安听见水银领主口中发出嘶嘶声:“要不是你封锁了拜恩,我们早就离开灰翅鸟岛了!德拉布莱会提前开启痛苦秘仪,让秩序彻底失衡。”她不得不停顿,“金属价格?真想不到,居然还有人愿意跟恶魔做生意。我们凭什么要为战利品付账?”
“结社的每次活动都冒着损失人手的风险。克洛伊塔监测着秩序的细微动向,比太阳更难躲避。凡人的贪婪令我们有机可乘,他们愿意赚钱,不愿意送死。你在白夜战争期间洗劫过联盟军需么?收获如何?还是只顾着摧毁?在我看来,交易比冒险值得。你不明白谨慎的好处,正是因为你搞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
“好歹我知道财富和暴力孰重孰轻!你能买通神秘支点么?”
“交易是手段,暴力乃至战争也一样。我不是财务大臣,白痴,你也不是军团长,看来你还没从白夜战争中获得教训。”黑骑士的声音中带着厌恶,“你不配活到现在,拉梅塔,德米特里比你更适合这个位置,连安利尼都比你强。他顶多是个胆小鬼,而你只会像个小女孩一样胡闹。听清楚了吗?德米特里该活下来,不是你。”
水银领主的胸口剧烈起伏:“你怎么敢这么说?”
“因为我是拜恩的领主。”黑骑士再次出手。他的动作快得希塔里安反应不过来,也许拉梅塔看见了,但她伤势过重,根本躲不开。亡灵骑士一把拎起娇小的同伴,他名义上的姐妹,将她扔在王座前。希塔里安一动也不敢动。“这里是我的领地。当国王离开后,结社由我统领。”他一脚踩在拉梅塔胸口。
死亡的气息终于吹灭了蜡烛。大厅一片昏暗,王座的倒影连接长廊,角落里响起尖细的噪音。他要杀了她吗?希塔里安不敢肯定。拜恩有七位领主,因此有七种不同的忠诚……
鲜血在面具边缘流淌,拉梅塔也惊恐起来。“你要干什么?”她尖叫。
“又一个问题。想知道答案,帕琪尼斯?”这个名字一出口,水银领主的声音戛然而止。黑骑士的披风挡住了希塔里安的视线,但她能察觉她的肢体不再有动作。或许连表情也凝固了。人在恐惧狼狈时,怎样的美貌都会失色,希塔里安觉得水银领主很好看,连露丝也及不上。她看不到她的惊恐。
“你从哪里……是德米特里告诉你的?”
“还用不着死人的口供。你甚至不知道寂静学派正在追捕你。身份被揭穿让你觉得恐惧?是你自己将秘密告诉了别人。帕琪尼斯,他们抓住了你留下的尾巴,在你察觉到情况不妙之前。他们正等着你。那些你轻视的对手在火刑架前等你,你的前任则在地狱里等你。贝尔蒂给你的好运提醒你这桩事了吗?”
“他们怎么知道?”
“你是寂静学派的领主,所以少来问我。”黑骑士冷冷地说,“很明显,你的盟友并不可靠。他怂恿你在骑士海湾发动战争,利用黑巫师毁掉痛苦秘仪,还驱赶你闯进王宫,试探国王的下落。猎魔运动后,结社失去了光辉议会,现在,我们正看着历史重演。”
一阵恐怖的安静。水银领主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好像对方告诉她此刻的一切都是梦境。希塔里安的心脏怦怦直跳,她多希望眼前是个噩梦。
“我的盟友。”她喃喃重复,“你什么意思?”
“你想到了,这可真不容易。”幽暗的火光在盔甲缝隙中跳跃,“贝尔蒂送你进入王宫?”不知面甲下他是否在微笑。“破碎之月注视着你,帕琪尼斯,祂目睹你和亲切的夜莺交易,目睹你掀起战争,目睹你在胜利的喜悦中走向毁灭。你的贝尔蒂是谁?是德米特里?还是赛若玛?”钢靴重新踩回地面。
“他为什么这么做?”她愤怒地咆哮。
“想知道答案,拉梅塔?”黑骑士抽出灰白的剑刃,边缘擦过王座,发出一声锐响。“不如你亲自去问。”
“你真的要动手?赛若玛才是夜莺,不是我!”水银领主惊慌地叫起来。希塔里安觉得自己比她更慌,尽管剑刃没搭在她的肩膀上。
“你的确不是,蠢货是干不了夜莺的,你在寂静学派的失败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因此我考虑,也许死上一回会让你变得聪明些。”
“你和死前是两个人,黑骑士。”拉梅塔一动也不敢动,“不,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的同伴。你可以惩罚我,就像安利尼逃回拜恩时一样……我保证不会反抗。还有国王陛下,我会为你们保守秘密。”她不敢追问国王离开的原因了。显然,水银领主拉梅塔泄露了自己的名字,对夜莺摘下面具,黑骑士不会再信任她。希塔里安想起自己认出北方人威特克的事,突然感到脖子下一阵寒意。
“国王离开了拜恩,王宫的契约禁止行使魔法。只要你活着走出王宫,夜莺就会知道。”
“我可以待在这里。”她祈求,“再也不出去。”
“不行。你另有去处。”
拉梅塔抬起头,面具从她脸上脱落,露出一张柔弱的少女面孔。她似乎不比我大上几岁,希塔里安心想。但这当然不可能是真的。她在思索间听见拉梅塔问:“加瓦什?”
“你的下场不会变。”亡灵的领主告诉她,“区别在于抵达方式。”
“我需要付出什么?”
“除你性命之外的一切。”
他们的对话如同谜题,只有参与者能理解其中含义。水银领主拉梅塔缓缓坐起来,跪在王座前。一串怪异的符文流淌进她的身体。黑骑士眼眶中的火焰稍微黯淡。
“国王陛下为什么离开?”走进骷髅门扉前,拉梅塔问。
“与你无关。”
第五百四十四章 重复的战争
“人的意志是力量的体现。”乔伊说,“因此你大可以将摧毁意志作为战胜对手的手段。这属于力量交锋,性质与神秘度类似。但大多数时候,我们会挑选使用它的目标——在你与敌人知根知底、势均力敌时,气势威慑显然不适用。如果你面对的是一个疑神疑鬼、不肯冒丝毫风险的人,使用它则会事倍功半。”
“我怎么判断敌人属于哪种?”尤利尔问。
“问你的羊皮卷。”使者说,“或者咨询索伦。一般来讲,神秘度可以直接判断魔力强弱,技巧水平则需细致观察。凡人的意志往往由心态决定。当他们漫不经心时,意志力对战局的影响便可有可无,一旦他们打起精神,开始关注得失,力量便会得到充分发挥。”
“听起来,我一般用不上它。”尤利尔遇到的敌人多半都比他强。
“不,在某些情况下,意志力可以起到决定作用。”使者纠正,“如果你被迫面对难以战胜的敌人,甚至已经束手就擒,意志力能够使你忍受痛苦,继而冷静思考对策。反过来,当你需要从弱者手中夺取没有实体的目标时,摧毁敌人的意志力才算得上真正获得胜利。”
“我为什么要掠夺弱者?”
“为什么不?”
尤利尔停下来思考。“弱小不等于无辜。”他说,看到导师点头。
『暴力是手段,战斗有时等同于外交辞令』指环补充,『将来你会遇到棘手的敌人,不止是在神秘度和魔法技艺层面。他与你比拼意志力,你无法教他心甘情愿的认输』
“他是什么人?”
“夜莺,尤以王国或神秘组织的情报机构为最。你在这种人身上几乎得不到胜利。他们受过专业训练,哪怕实力比不过神秘生物,也决不会落败。”
“我该怎么做?”
“摧毁目标的意志。这属于刑讯审问的范畴……我们有这门课吗?”
『我们』索伦谨慎地回答,『需要有吗』
乔伊瞥了学徒一眼,“需要。”
『新课程在第二节后开始,时长十五到四十五分钟……』指环迅速安排好课表。
“意志力在战斗中最直观的作用,是克服痛苦对状态的影响。”使者一秒钟都不浪费,“流血、骨折乃至断肢,都会造成强烈的感官掠夺,进而导致失误和各项素质的下滑。痛觉是本能的警示,也是敌人的帮手。”
“所以,我得学习克服痛苦?”
“就是这样。在卡玛瑞娅,你的意志力发挥了作用。你得学会抵抗痛苦和任何干扰意志的事物,也得学习如何施加压力。一旦所处位置调换,你可以利用它。”
尤利尔首先考虑后一个问题,原因不言而喻。“对付夜莺?他们不是受过训练吗?”
“训练和实战存在区别。当你面对一个箱子时,你要取出内容物的方法不止一种。不过,言语警告很少管用,阐明利弊纯属浪费时间,只要你手下是个活人,那么利刃比威胁更奏效。”使者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尤利尔坐在上面。“很多人声称自己不畏死亡,那是因为他们没死过。痛觉有利于勾起人们对死亡的想象。”
这类示范在训练课中的占比远超言语指导,但唯独这次,学徒觉得自己会有生命危险。“你还在磨蹭什么?”导师不耐烦地敲了敲椅子。尤利尔咽下一口唾沫,缓缓后退……
……砰一声巨响,石墙似乎晃了晃。接着,呻吟和祈求声跨越时空,钻进学徒的耳朵。
这里四下无人,是个谋财害命、施行暴力的好地方。事实上,坎德纳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他把那个穿皮毛衬衫的可怜人推倒在地——当然,他吩咐了手下罗迪,但没人会将杀人罪名安在匕首或木棒的头上——然后砍掉了他的两根指头,听那人抱着手哀嚎。行囊解开,物什散了一地。尤利尔目睹骑兵变成了夜莺,以一种他不陌生的手段拷问目标。
“‘黑蜂’塔胡。久仰大名啊,老兄。在城门碰上真是好运,是不?”
那人蜷缩起来,面孔纠结。“你们是什么人……放过我,求求你。”
“当然。”坎德纳哼了一声,“我们要你这样的废物干嘛呢?你不会跟着我们的,塔胡,我向你保证。”
“你们……你们要什么?”
“也许是你的名头。‘黑蜂’塔胡,莫尔图斯的冒险者头领,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伙小蜜蜂,不知道是不是从你的蜂窝里飞出来的。”一条印有图案的丝带被他抽出口袋,悬挂在塔胡面前。看来冒险者从先民时期就开始用袖标作为团队记号了。“你们人手不足,太可惜了。不过没关系,我们有更多人前来投效,自带装备和武器那种。你只需要提供这块布就行,多划算,不是么?”坎德纳蹲下来。“那么成交?”
“成……成交。”利刃比威胁更奏效。塔胡立刻屈从了。“还需要我做什么,大人?”
“你?连那杂种都比你有用,据说他本来也是冒险者。你的本事全在账本和欠条上,是不?”
“大人,我们……”罗迪想说什么,坎德纳瞪了他一眼,只好闭上嘴。
“树洞里有的是坚果,罗迪,我一清二楚。那杂种还管不到我头上。”坎德纳扭头警告,随即回身审视着勉强站起身的佣兵头子——或者说,成立佣兵团保护行旅的商贾,吓得对方一动不动。“久仰大名啊,伙计。”受人久仰的塔胡神色紧张。骑兵队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后从他胸前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烟斗。“对了,你究竟有没有蜂后?”
就这样,坎德纳与他的手下成了当地的佣兵。
这与他们最初的计划不同,因为罗迪将遇到黑木郡佣兵的消息报告给了另一位长官。也许是长官,反正他没提坎德纳一口一个杂种的事。当时小队业已抵达莫尔图斯的城墙外,尤利尔立即进了城,没听见这位长官是如何说服坎德纳的,但他的确改了主意。学徒在城市里寻找希塔里安和露丝,直到在与他身处两个世界的陌生人中瞧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他的导游进了城。
他忽然明白,莫尔图斯为什么会这么快陷落了。“黑蜂”塔胡和他的新手下帮了大忙。当天晚上,他们杀死守卫,打开城门,在城主的宅邸制造混乱和屠杀,将巡游骑士(或者治安官之类)引入歧途。战火在城中升起,与尤利尔和希塔里安最初遭遇的混乱别无二致。
学徒不禁加快了脚步。在坎德纳和罗迪在城内制造破坏时,他全程没有干涉,因为干涉也无人注意。梦境之中,哪怕经他之手写出的文字都无法被人看见。尤利尔不知道杀死坎德纳或塔胡能起到什么作用,失去『灵视』,他不敢乱来。然而这种被人无视的状态即将结束:莫尔图斯被攻破后,尤利尔就会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他弄不清这是什么原理。
但他仍未找到希塔里安和露丝,也许她们根本就不在这里。林戈特姐妹的夜晚会在莫尔图斯度过,白天他会见到黑骑士,对方严令他不准再来。我能通过白蜡树回到现实么?尤利尔担心自己迷失在梦境里。他需要锚点,可乔伊只会在红之预言的河流中出现……
……等等,尤利尔突然意识到,使者并非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这个梦与『忏悔录』有关。比起学徒这个只是持有过忏悔录的经手人,乔伊更有理由来到这个梦境,他是其中一本福音书的主人。
尤利尔展开羊皮卷,上面只有盖亚神文书写的就职契约。我能用誓约之卷将乔伊拖入梦境吗?可现在是白天,尤利尔对乔伊目前的状况全无了解,成功概率恐怕不大。更何况,将导师拉入梦境只为了制造回到现实的锚点?乔伊又要怎么离开,依靠『忏悔录』?
他无法下决心,但莫尔图斯的状况不会为他的犹豫拖延。城门大开后,坎德纳带领骑兵在街道横行,这些人里既有间谍也有佣兵,还包括许多当地的黑帮人士和无业游民。由于他们最开始是打着为头领复仇的旗号,“黑蜂”塔胡的下场已经不用推测。直到现在,尤利尔也没找到林戈特姐妹,但这种状况并非一无是处。
骑兵在街头放箭,把一个牵着孩子的人射倒在地。他背上带着灰色羽毛跌进燃烧的稻草,那男孩尖叫着逃跑。骑兵继续弯弓搭箭,瞄准他幼小的头颅,却突然从马背上掉下来。剑创几乎将他分成两半,露出尤利尔和黄金之剑的光芒,男孩停下来四处张望,然后飞快地钻进一条狭窄的墙隙。
他看不见我,这没关系,只要我碰得到他们就行。尤利尔路过拐角时,两个流浪汉正忙着摁住一个女人,他赏了他们一人一剑,地上留下两具尸体。女人挣扎着爬起来,毫不停留地逃向对面街道。
“等——”学徒住了口。警告没用,她听不见也看不着。莫尔图斯被攻破后,当地人的命运已然注定。尤利尔想到城门前长长的奴隶队伍,如果运气好,他很快就会在里面找到她。
至于她随后会去哪儿,学徒无法断言。当然,他可以依靠力量改变现状,可这除了消解他的罪恶感,对战乱中挣扎的人们没有半点帮助。在诺克斯,莫尔图斯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以烟草种植和非法贸易闻名的黑城,是布列斯塔蒂克的领土。
在白夜战争前,这类思考或将一直困扰着他。现在不会了。尤利尔没再关注逃走的平民,他追上另一名施暴的骑兵,一把将对方拖下马来,接着割断他的喉咙。鲜血泉涌,浇熄火焰。他决定继续寻找希塔里安。有露丝的魔法在,她们不会有事。
战火在树冠燃烧,蔓延至屋顶。周围散布着尖叫、哀求、怒吼和嘶嚎,不论是梦境还是现实,战争都不会令人愉快。一栋小楼在烈焰中坍塌,旗帜飞到公园里,碎石倾泻在泥路上。与灯塔镇的战时光景多么类似,假如我不那么专注于教会,能否提前察觉血族的阴谋?尤利尔扫开沙尘,一只手抬起长剑,将一个趁乱作案的劫匪砍成了碎片。水银领主想要制造战争,那不是秘密结社和无名者真正需要的。混乱降临时,好人也会变成坏人,一切颠倒失序。但他说不清无名者们需要的是什么。
庭院内刮过一阵夹杂灰烬的热风。或许是命运的指引,尤利尔重新碰到了坎德纳。这位导游没在战斗,他悠闲地骑在高头大马上,嘴里叼着烟斗,注视弓手屠戮逃兵。莫尔图斯的巡游骑士都是神秘者,还有围墙和栅栏作为障碍,但却在进攻下节节败退。他们的对手更可怕。骑兵列队等待,弓手在马背上整齐划一地放箭,火矢连绵,打得卫兵抬不起头来。
“纳鲁昂。”坎德纳呵斥,一队骑兵正追赶着两辆马车冲过来。“后脑勺上长眼睛了,嗯?你就不知道回头看看!快给我们的罗迪长官让路。”骑兵赶紧散开,马车猛窜进岔路,甩下造型奇特的零件。这边箭雨稍歇,卫兵立刻借掩体反击,尽管他们的努力不过是在垂死挣扎。他立刻扭头咒骂弓手:“见鬼,你们还留着那堵该死的墙干嘛?”
“大人!我们得去城门。”罗迪在阵前勒马,一头汗水,满身血腥。
“有人把它关上了?”
“关上?不。不。是我们的援军到了,莫尔图斯已经陷落!”
坎德纳用鼻子发出一声响亮的喷气。“我还以为这是半小时前就该得到的消息。”他松开烟嘴,“那杂种就派你来传话?还是求援?”
“求援。俘虏太多,我们暂时人手不足。长官听说你们接收了‘黑蜂’塔胡的佣兵团,所以……呃……”
“总之,别让我有时间收割战利品就行。哼,我可知道他打什么主意。”话虽如此,坎德纳依然迅速拨转马头。“我们城门见,罗迪。纳鲁昂,把那栋房子烧成灰,最好在城墙外都能看见。”一支魔法箭在阳台引起了连环爆炸。“对,就是这样。”
第五百四十五章 主人与宾客
尤利尔跟在队伍里,再次成为了莫尔图斯的游客。城市的陷落已成定局,坎德纳率领的骑兵队伍一路穿过中心街的主干道,居然没碰到半点阻碍。等到抵达城门,他们已经遇见五六支扫荡屋舍的队伍了。只有一架搬运珠宝的马车令坎德纳稍作停留,其余队伍都被蛮横地赶到一旁。很难想象,这些同阵营的骑兵竟能在战场上为一筐水果厮打起来。
野蛮、贪婪而残忍,尤利尔心想,他们甚至比黑巫师和血族更具威胁。种种迹象表明,这帮打下了莫尔图斯的骑士并非来自敌国。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攻打莫尔图斯?学徒见识过坎德纳手下的弓兵团,这绝不是几个游兵散勇能凑出来的队伍。
然而他们半点没有王国军队的纪律性,甚至称不上服从命令。尤利尔觉得这些人类似战争佣兵,但他们却又毫无目的可言。根据坎德纳与罗迪的交谈,他发现手下人的意愿似乎可以左右领头人的攻打目标,而战争佣兵不可能轻易违约,尽管他们会为更高的开价背叛。
事实上,这些人甚至说不上有所属。
城门外没变化,只不过是相较于他和林戈特姐妹出城时。崭新的废墟。尤利尔也没在奴隶队伍里看见逃走的女人。一队七零八落的骑兵镇守在这里,没有纹章、没有旗帜。这帮人活像一伙下山的恶狼,冲进牧人的畜群,在破损的围栏后大快朵颐。
“以弗伦的杂种。”坎德纳愉快地扬起手,在一名骑士身前勒马。“你们来得太迟了。”他将一枚金灿灿的印章丢给对方。“你的莫尔图斯到手了,我们是不是该准备去石英城?”
骑士接过印章,手法灵巧。他恐怕正是坎德纳和罗迪的“长官”。尤利尔原本缀在队伍末尾,只一瞧他的盔甲,就不禁想拉开距离。然而为时已晚。
“你弄错了,坎德纳。”骑士在头盔下讥笑,“我对这鬼地方没兴趣,只是需要借用一下当地领主的印章。你本可以跟‘黑蜂’交易,却只把他当成进城许可。他是当地人不假,但大本营在黑木郡,杀他真是浪费。”他的声音带着寒意。
“我不像你,鬼,我只摘手头的果子。每个人都这么干。朝另一棵树伸手,就得考虑时机。”
骑士无动于衷。“好了,坎德纳,用不着这么警惕,乌鸦才瞧得上你的山头。某种意义上,塔胡比你聪明得多,好歹他识时务,也懂得弄清每个冒险者的跟脚。”他拿骑枪指指学徒:“这人是当地佣兵?”
“你有什么把戏……”坎德纳边说边回头,但他没能说完这句话。尤利尔猛一拉神文锁链,带起一片血浪。他的脑袋掉下脖颈,好像被沸腾蒸汽顶开的水壶塞子。
“要命的把戏。”学徒回答。
坎德纳用被石子刺瘪的眼珠瞪着他们。情况发生了变化,所有人都注意到身后一直跟着个陌生人。虽然聚集在坎德纳身边的人多半都互不相识,但他们显然不可能摘下头领的脑袋。他是个古怪的神秘生物。若非“以弗伦的杂种”提醒,没人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但对学徒而言,这不过是对某个猜测的作证——问题出在这个骑士身上。
“一个神职者。”骑士开口。他的装备要比坎德纳齐全得多,好歹护具一应俱全,教人瞧不见脸色。不过尤利尔觉得他并未恼火,相反,对方似乎饶有兴趣。衣衫褴褛的骑士们喧哗起来,有人举起武器,有人目露敌意,但无人动手。“看来,你们都比坎德纳聪明。”他对跟随而来的骑兵们说。接着,骑士继续询问:“你是谁?水银圣堂的传教士?”
“差不多吧。”与生活在千年前的先民交流,这种感觉实在奇妙。“你和你的手下又是……”
“我正要找你们。”城门不时响起啼哭和尖叫,到处都是噪音。但骑士仍能旁若无人地打断他,“银歌骑士团几天前离开了石英城,他们现在在哪儿?”
“我不从石英城来。”
“你是莫尔图斯人?”
“也许是。”言下之意,尤利尔不会轻易配合。眼前的骑兵的确有异常之处,但学徒不打算用和平的手段。无论如何,这些骑兵都是入侵莫尔图斯的侵略者。“你们是什么人?”
骑士瞥了尸体一眼,仿佛在看一件打碎的器皿。“真有意思。”他抬头审视尤利尔,目光不变,“莫非这很难猜?”
“我第一次来黑木郡。”也是第一次来奥雷尼亚。
骑士的坐骑忽然探出头,因此挨了响亮的一鞭子。一旁被士兵呵斥的奴隶——几时前还是莫尔图斯的百姓的人——打了个哆嗦。其他人却没闲着。骑士扯住缰绳,话语中的傲慢令人侧目:“欢迎你的大驾光临,传教士。本人是莫尔图斯的新领主,最不擅长招待客人。”他端起长枪,“你有什么遗言要说?”
“莫尔图斯不属于你,只属于当地人。”
“它的前任领主不幸亡故,而象征权力归属的印章在我手上。”在尤利尔砍下坎德纳的脑袋后,骑士居然还敢大方地转过身,用指挥剑的剑尖挑起印章的环勾向骑兵们炫耀。侵略者们纷纷吼叫着应和,称他为领主。也许是对声势并不满意,他们也逼迫沦为奴隶的百姓一同附和。“当地人。”他重复一遍,“包括奴隶、罪犯和黑帮?传教士,你和你的盖亚认为莫尔图斯属于他们?”
恐怕你们之中就有这些人。学徒心想。我既不是传教士,也没这么说过。就算真正的传教士也不会跟这类人废话——即便接触不过短短十几分钟,尤利尔也能判断出来他们根本无可救药。这帮人草菅人命,以杀戮和掠夺为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无悔改。尽管如此,尤利尔没选择在他转身的间隙偷袭,但他并非不想这么做。在他第一次与林戈特姐妹见到这名骑士时,学徒就已经发现,对方其实是个高环的神秘生物。
“如果当地贵族得罪了你们,他们已经死了。没必要让无辜的人承担责任。”尤利尔最终还是发出了警告,“我敢说,坎德纳·贝莱会认识到迁怒带来的糟糕后果,并希望引以为戒的。”
“多新鲜啊,死人跳起来忏悔生前罪孽。要我说,他们宁愿抱怨骨头缝里的蛆虫太多。”骑士嗤之以鼻,“这里到底有没有无辜的人?有吗?”
“没有!”罗迪高声回答。
尤利尔决定不绕弯子:“你要将这些人带到哪儿去?”
“这里还有其他人吗?”骑士又问。
“没有!”他的手下齐声回答,“我们负责看运货物。”这并没有什么意义,然而学徒看得出来,他们很享受这个过程。他觉得自己差不多清楚这帮人渣的身份了。骑士一直盯着他,不知道面甲下的脸孔是否在微笑。多半是嘲笑。
“你们是土匪?”他肯定地问。
“我们是自由人。”骑士收起印章和指挥用细剑,“坎德纳也是。他死得倒挺自由,就是草率了些。”土匪们哈哈大笑,谁也没把坎德纳的死放在眼里,哪怕他先前几乎与这名被称为“以弗伦的杂种”的骑士地位相当。“作为莫尔图斯的主人,我打算把屋子里的地板收拾干净,整理出来的杂物卖个好价钱。而鉴于你展现出来的价值,传教士,我认为你应该有比奴隶市场更好的去处,比如角斗场?”
他边说边刺出长枪。
由于坐骑极不配合,尤利尔只好放弃它,眼看着枪尖穿透战马的胸膛。他为这垂死的动物感到哀悼,为周围被抓捕奴役的人们则感到愤怒。他躲开背后劈来的剑刃,一剑将偷袭者连人带马砍成两段。城门前霎时一静。
弓手率先反击,但零星箭矢连干扰都做不到。神文缠上长枪,骑士朝后一拉,就挣断了它们。然而骑兵们没那么容易挣脱。尤利尔躲避着土匪的围攻,好像在和半个回形针佣兵团战斗,而训练有素的弓手队则是不在状态的“风语者”奥尔丁尼特。唯一完全相同的是,他们在进攻时都不拘泥于单挑模式。
好在这次有誓约之卷在身边,他还能应付。尤利尔抓住一柄长剑,钢铁与冰霜摩擦,他将武器夺过来,掷向它的主人。一个土匪正巧穿过两人的战线,被剑刃割开面孔,丢失武器的家伙赶紧后退。另一人拿长枪戳刺,然而他的动作比领头的骑兵慢了太多,尤利尔一剑砍下他的枪头,再反手划开他的喉咙。血液喷在坐骑的尸体上。神文锁链可没有最大攻击范围之说。
他没注意到骑士的动作,以至于忽略了对方对弓手的调动。箭矢从天而降,尤利尔被迫扑进一道矮墙后,石头在冲击中粉碎。他刚抬起头,一杆长枪划开烟雾,猛扎在神术屏障上。
“你向我们放箭?”学徒瞧了瞧地上哀嚎着的土匪,他们先前被自己人的飞矢笼罩,伤亡惨重。坎德纳的死没能刺激到他们,尤利尔不奇怪,但这次可不是他动的手。
“他是个元素使。”骑士命令:“继续放箭。”
他究竟有没有在乎过手下的死活?尤利尔不明白。“见鬼,莫非你们知道这里是梦?”
但对方显然不知道。“梦?现实就是梦。”他第二枪抽碎了神术。“现在还是白天,不过抵达以弗伦差不多就是晚上了。”骑士的语调很平淡,“到时候,你有的是时间做梦。”
尤利尔用黄金之剑架住长枪,力量迫使他后退。武器交击,声如锻铁。骑士居高临下,长枪带着迅捷和暴烈一记一记地朝剑刃猛击,几乎把他按进废墟的尘土中。而还能行动的土匪们立刻抓住机会,他们朝学徒探出长枪利剑,企图将他撕成碎片。弓手毫不犹豫地瞄准两个人,骑士连看也不看。
在梦中死去会怎样?尤利尔在灵视中死过成百上千次,每一次他都记忆犹新。但那不是真正的结束。莫尔图斯的梦境并非预知梦,他既能被梦中人看到,当然也就会受其影响。在没弄清状况之前,死亡不能轻易尝试。
影袭
骑士的长枪击碎地面,土匪的刀剑和弓手的箭矢都落在了空处。他们挥舞武器的动作或线或面,在阳光中投下阴影,尤利尔从两码外的拐角中钻出来,面对他的是两名箭未上弦、手无寸铁的弓箭手。黄金之剑眨眼间收割了两条人命,他们捂着喉咙掉下马背。骑士迅速转身,长枪于空中抡过半圆,向学徒飞掷而来。
这顶多是泄愤,谈不上反击。尤利尔侧身回避,枪尖撞上城门的残骸,制造出一片无害的烟尘木屑。“你想知道我的遗言,先生?”学徒开口挑衅,“事实上,我说了你也记不住。”莫尔图斯无疑会在夜里恢复被袭击前的模样,这里只是个梦。
骑士绝非因手下的伤亡而恼火。袭向他的箭矢没有一根抵达目标,在半空就碎成几截,地上连完整的箭杆都找不到。他抽出剑,策马冲过城门,眼睛里闪烁着战意。尤利尔不介意继续战斗,然而有人吩咐其余弓手转移目标。
“宰了那些奴隶!”罗迪高声说,“为老大即将到来的胜利庆祝!”
学徒回过头,目光凝固在这大胆的混蛋身上。
“你惹恼他了,罗迪。”骑士愉快地说,“干得漂亮。”
“那我得离影子远点了,大人。”
“谁关心你的影子?”自称自由人的土匪头子从他手中夺过骑枪,“快去动手!威胁怎么比得上利刃?”他把武器换到右手,长枪在半空旋转了一圈,甩掉表面的血珠。
“你要放弃你的货物?”学徒不得不委婉地阻止。
“总有更好的代替,比如一个高环的传教士。”战马嘶鸣,载着骑士向前冲锋。
看来我还奇货可居喽?尤利尔只好展开羊皮卷,借助神秘物品的力量施展更强的庇护神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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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六章 银歌圣骑士
一发魔弹降落在城门前,尘土和烟雾轰然扩散。人群尖叫奔逃,土匪也跟着乱窜。地面震动,许多人摔倒在逃跑的路上,也有倒霉的骑兵战马受惊,从鞍座上跌落下来。不过地动山摇中,没人会为了顾及他们的安全停下脚步。
远方的山岗下,真正全副武装、纪律严整的骑士军团正朝城门奔来。他们的旗帜高高飘扬,绣着尤利尔不认识的图案。但他能发现其中包含银百合和太阳的元素,其质地也柔韧鲜亮,一尘不染。只消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与坎德纳和罗迪这帮人实在是天差地别。
“你的援兵,传教士?”土匪首领吼道。
尤利尔没空理他。神术屏障及时释放,保护住了最近的人们。凡人在摇晃中跌倒,神秘生物……神秘生物不巧只有冲锋而来的土匪头子。他当然能站稳,还有余裕安抚战马。但拥护他的骑兵早已十不存一,罗迪被挤到城门边,不幸地栽进一堆烂木头里。
这是个好机会,对他们来说都是。尤利尔分神操控神术锁链,将骑士刺来的长枪拨到一旁。“我没有援军。”他告诉对方,“但莫尔图斯有。”
他们来不及逃走,炮火已经覆盖了城门。尤利尔看到远方的军阵里亮起魔力的闪光,元素使召唤神秘,骑士策马冲锋,眨眼来到近前。高地没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尤利尔望着这些银白盔甲的骑士,有种面对圣骑士团的错觉。他们总会在他的梦里出现,展露赤裸裸的敌意。我很清楚自己做过什么。
“他们是什么人?”学徒问。
“以弗伦的杂种”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现在相信你没有援兵了,一无所知的传教士!”他咒骂了一句什么,尤利尔听不懂。“没见过?我也一样。但我知道他们是谁。”随着银甲骑士的扫荡,他的怒意反而消减,声音出奇的平静。也许他已经意识到自己逃不掉了。“他们是银歌骑士团。”
土匪早就溃不成群,骑士们围上前来。他们的长枪刀剑制造精良,远非坎德纳和土匪头领的武器可比。当使用者举起这些兵刃,并在其中灌注魔力、织成阵型时,就算神秘生物也不敢乱动。而在元素使们集体瞄准时,连学徒也只能投降——尤利尔的神秘度根本没有优势可言,这些骑士几乎全都是高环。圣骑士团与之相比,简直就是预备队。
“赶快投降!”一名银歌骑士说,“不然就地处决。”
尤利尔不怀疑他们做得到。他放下武器,顺便提醒:“你要找的人来了。”
土匪头领没理会学徒的揶揄,他的目光四下游移,寻找逃脱路线。然而在炮弹陷坑和坍塌墙垒间,没有可供脱身的道路。一个士兵上来抓他的缰绳,他想也不想地转动骑枪。面对挑衅,士兵改拽他的腿,他猝不及防被扯下马来。虽然尤利尔也被迫丢下誓约之卷,但目睹此景实在大快人心。银歌骑士按住匪首的肩膀,迫使他跪在地上。
莫尔图斯的陷落仅维持了半天,银歌骑士收复的却是一片废墟。大量难民聚集在城门边缘,对土匪们报以憎恨的目光。他们会得救,尤利尔心想,土匪们攻破城市后,银歌骑士团及时赶到,将敌人迅速击溃。不管怎么说,这样的结局并不赖。
“找了个好时机,人渣们?”这群骑士的带队人在他们面前勒马,锁甲阵阵作响。他身后的一名侍从对着城门皱眉头,仿佛在思量修复费用。“把黑木郡当成狩猎场,三神在上,这到底是谁的主意?”他摇摇头,“挑衅帝国威严,实乃愚蠢之举。”
“大人。”尤利尔说,“我不是——”
“没人允许你说话!”银甲骑士咆哮道,“还是说这该死的主意是你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嗯?盖亚传教士和土匪混在一起,你想用善良感化他们么?”
“你这白痴弄错了,他不是自由人。”匪首忽然开口,“我们可用不着什么传教士。你我都清楚,水银圣堂的陈词滥调全是瞎掰。”
银歌骑士居然点点头。尤利尔拧紧眉毛瞪着他们,仇人替你解围,原因只可能是为了更好的报复。“好歹我们能在这点上达成共识。”但他抬起靴子,把罪犯踹倒在地,头盔陷进土里。“我的确不喜欢听盖亚教士的啰嗦,因为他们总是太理想化。不过这世界上现实的人本就太多,再缺少理想主义者就不成了。”
尤利尔不是很赞同盖亚教徒全是理想主义者的观点,但他明智地保持沉默。
“你与他们作对,是吗?”银甲骑士转过目光,“我知道这混球想让我怀疑你的身份,不过银歌骑士不是那些自作聪明的王国军,他打错算盘了。松开我们的传教士先生吧,诸位,莫尔图斯有的是麻烦要处理。噢,这家伙你们也不用管了。”他的语气很平淡。“鬼,你要是再爬起来,我就赏你屁股一脚,听见没?”
“你这婊子养的!”土匪咒骂,看得出来他不想听令,但也爬不起来。
“多谢您,骑士大人,感谢您的智慧。”尤利尔得以拿回自己的羊皮卷。由于没人能使用它,其他人将其视作一卷教典福音,随手还给了学徒。“在下有幸得知您的大名吗?”银歌骑士在后世大名鼎鼎,他们的生卒年份有助于确定具体时间。
“本人维隆卡,银歌骑士团所属第二分队队长。你太客气了,水银圣堂的修士在奥雷尼亚各地都会受到礼遇,除非是遇到某些不敬神的疯子。”骑士队长边拉开面甲,边朝下一踏,将挣扎的劫匪用力按进土里。眼下他连头盔都快瞧不见了。“不过不用担心,他们一般没有这么嚣张的。这群流窜在黑木郡的耗子只是特例,他们似乎有一两个混出名号的领头人,比如这个‘以弗伦的杂种’。什么人会接受这种外号?……罗盘高地需要更有智慧和手腕的领主,而不是被一群土匪攻破了镇、还缩在主城里不敢冒头的废物。活见鬼,近亲结婚到底有什么好?后代的智力低下会方便管束么?”
他滔滔不绝,却没得到回应。学徒早已惊呆了,唯一能做的是移开视线,以免过度的惊讶招来疑问。“胜利者”维隆卡,他会像当初的厨师一样只是重名?还是他就是宾尼亚艾欧之王、圣米伦德大同盟首领本人?答案似乎确凿无疑。银歌圣骑士团的时代是奥雷尼亚帝国最后的荣光,学徒还在高塔顶层的画像中见过这张脸,虽然作者的修饰美化有点过分。这些这足以证明其身份了。
“你怎么啦,伙计?那块砖头的纹理上有光身子的女人么?”黎明之战的传奇打趣道,“对了,我记得你们修士要求不近女色,但盖亚没说你们不能欣赏美景。”
千年前的宾尼亚艾欧之王正在跟我开下流玩笑。见鬼。虽然是梦境,但这一时刻仍旧值得纪念。尤利尔逼自己微笑:“不,纹理没什么不对劲的,我对美景……不怎么感兴趣。”后半句说出口竟令他羞耻。
“那么,你怎么称呼?能告诉我了吗?”
“尤利尔。大人,我是尤利尔。”
“尤利尔,站在这里很无聊,是吧?”维隆卡自顾自地说,“但实在抱歉,我想莫尔图斯暂时没有可供招待客人的地方。比起危房和布满灰烬的街道,这里反而更干净。”炮弹留下的陷坑边缘全是污血。“幸好受到袭击的不是石英城。那里的妓院毁了实在可惜,黑木郡三分之二的男人都会为此哀悼的。”
学徒简直快招架不住这类颜色话题了。“莫尔图斯也不该遭受战火。”他僵硬地说。
“当然,可惜总有人不安分。代表人物就在这儿呢。”骑士队长松开脚,将土匪踢得翻过身。“要我猜,他不选择石英城有其原因。噢,个人原因?不对劲,还有个混蛋上哪儿去了?我记得是叫做坎德纳·贝莱的偷马贼,这名字好歹像个人名。快回答,杂种。”
土匪的面甲被石子刮开一半,头盔顶部凹了下去。他扭头吐掉嘴里的泥土,没打算配合:“坎德纳?他正和你妈在以弗伦过夜呢。”
“真有朝气。年轻总是令人精力旺盛,情绪失控。”维隆卡说,其实他自己看起来也很年轻。“也许绞架会让你冷静些。”骑士队长抄起一根棍子,“不过那是最后手段,只能用一次。好在你的骨头不止可以断一根。”
“你这婊子养的傻瓜——”
“有时候,我真理解不了他们的思维。”银歌骑士对尤利尔说,“你不知道以弗伦情有可原。传教士也会去妓院,但不包括你这样的人。根据这家伙的所谓名号,我判断他是在那里出生的。问题来了,妓女或奴工的儿子到底有什么资格这么污蔑别人呢?”
“这也算问题?”土匪高声嘲笑,“我是婊子生的,不是婊子养的。”
“没人问你,杂种。我没允许你回答坎德纳·贝莱下落之外的问题。”这位黎明之战的传奇人物言出必行,一棍子抽在罪犯的肩膀上。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辨。
“你这……”后半句成了哀号,不过紧接着,他缓过气来,开始用一串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咒骂——当然是咒骂,没人会误判这个。
“我算弄明白了,这杂种连脏话也就会那一句。”骑士队长抱怨,“肯定有人教过他精灵语,不过教导他的人八成也有严重口音。”棍子再打断了罪犯的臂。
“坎德纳·贝莱被我杀了。”尽管土匪头领死前经历什么都纯属活该,但尤利尔还是开口回答了。不管怎么说,我不喜欢刑讯,死亡已经足够教训了。“他的尸体恐怕就在不远处……的坑里。”
“好吧,感谢援助。”维隆卡点点头,扭头吩咐手下:“找几个人收拾尸体碎片,最好能拼成人形。莫尔图斯人希望看见的是罪魁祸首的尸体,残肢随处可见,没什么稀奇了。”
“我们很快会有完整的尸体了,大人,不需要舍近求远。”
“见鬼,当地人也不想看见残肢!快去,麦克,少啰嗦。我们还有好多麻烦要处理,我头都大了。凭什么是我来莫尔图斯?石英城那家妓院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以弗伦是奴隶市场,大人,不是妓院。而且这个名字是当地人的口音谬误,真正的读法应该是‘伊芙琳’,以暗示其中流通的商品范围包括异族。”
“包括森林种族吗?”
“大部分是绿精灵,大人,也有阿兰沃精灵、娜迦和猫女。”
“又是老一套。算了,玛朗代诺也不过是这些,伊芙琳提供的选择已经足够丰富了。快去——呃,先等等。”维隆卡丢开棍子。失去魔力保护,它在击打罪犯的盔甲时的坚固特性不复存在了,地面落下一层木屑。“把这杂种拿去处理了,保证看得清脸就行。尤利尔?”
“有何吩咐,大人?”
“你愿意为莫尔图斯的死难者祷告吗?我们当中没有神父。”
尤利尔没来得及回答。突然,维隆卡身边的侍从开口:“有的,大人,我们有两位露西亚的神父。”
“他们都快死了,干嘛还要在死后忍受这种折磨?”骑士队长嘀咕,“让盖亚来吧。露西亚神官不适合干这个。你认为呢?”
“我愿意效劳,大人。”学徒回答,看着骑士的侍从拖走罪犯。他几乎没挣扎,蓝眼睛冷冷地打量着他们,似乎无惧生死。“我现在就去。”为死者祈祷是种不多见的仁慈。没人评论过“胜利者”维隆卡的性格,尤利尔只好自己总结。
骑士队长的侍从是个严肃的人,他看起来比维隆卡年纪更大。罪犯被交给两名士兵,他终于恐惧起来,努力挣扎蹬腿,直到一个人按住他受伤的手臂。士兵们踢他的膝盖,让他倒地不起,然后试图将绞索套在他的脖子上。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们费力拔下了罪犯的头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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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七章 验证
学徒差点滚下树枝,好在约克及时拉住。“他醒了!”橙脸人扭头说,“多尔顿!沙特!尤利尔醒了!”一片林叶摩擦的簌簌声,幽暗的丛林遮天蔽日,令人不寒而栗。
“约克?”尤利尔低声问,“怎么回事?”他的眼前遍布着光点,还在随呼吸波动。
“你突然睡着了。”
“突然?”睡着倒不用怀疑。“具体是什……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们过了河,行程只剩小半。”暗夜精灵的声音盖过树叶。尤利尔眯起眼睛,总算能看清他的轮廓。黑暗如此浓郁,光点不断干扰视野。“当时你走得好好的,然后突然掉下去。我是说,在影子里……一旦在阴影状态下失去控制,我们就会无限坠落。事发突然,我只好先抓住最近的佣兵,再回头打捞你和约克。这花了不少时间,但好在没人被丢下。你怎么样?”
“有虫子在我眼前乱飞。”
“那边是湖。你把脸转过去,看着树杈。你们这些地表生物不适应黑暗,却又对光线很敏感。”
“我们可能是对反差敏感。”
“但对身体反馈很迟钝。”多尔顿的轮廓稍微放大了一些,“我们正在穿越河堤,结果魔法突然中止,我只好用暗元素应急。克莱娅说你精神疲惫过度,才导致魔法失控。你有失眠症吗,尤利尔?还是从圣城的时候?”
不,是火种。尤利尔察觉到问题。有誓约之卷辅助,他的魔力的确无穷无尽,但火种是有极限的。海湾战争锻炼了他的意志,以至于他本人在维持清醒时忽略了疲倦的积累,最终导致魔法失控。“没有……好吧,是有一点。”也许与忏悔录的梦境有关。希塔里安有办法在梦里恢复精神,他却反而要耗费更多。毕竟学徒算是偷渡客。“抱歉,是我的问题。我在峡谷时还打算……”
“我们都没忘记你夸下的海口。”多尔顿打断他,“你最好赶快休息,然后再替我的班。”
“真可靠,卓尔?”诗人嘀咕。他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附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冒犯希瑟了?”
要说冒犯,也只可能是艾恩。“一不小心呐,祂正派宁芙的信徒前来惩罚我呢。”尤利尔的心脏仍然剧烈跳动,玩笑显得很勉强。“我们的导游上哪儿去了?”
“它差点淹死在沙特的酒里。”约克做了个鬼脸,“克莱娅正给它醒酒。真奇怪,不喝咖啡,倒喜欢喝酒?”
“你的标准才奇怪。好了,沙特,没事干的话,麻烦你去向克莱娅女士要一份蝉蜕。”多尔顿指挥。“尤利尔,我建议你一次性解决问题,不然我们就算抵达了莫尼安托罗斯,也什么都办不了。”
“我一清二楚。谢谢。”
暗夜精灵瞄了他一眼。状况百出,是吗?尤利尔几乎能听到他的心声。我们的旅行到底有没有必要?没人知道。
等他离开,学徒唤醒索伦。“你能联系高塔吗?”
『回心转意了,学徒?』
“我有件事需要确认。”尤利尔不理会它的讥讽,“别耽误时间,睿智的格森先生,能联系上你的主人吗?”
『也许罢。你知道,如果他不愿意回话,我也没什么办法』
“试一试,索伦,拜托。”
指环侧面的符文闪烁起来,与此同时,尤利尔感到自己的魔力在减少。相距千里之遥,沟通便是种神秘手段。但这是单方面的请求,不一定能成功。我本不该在这时候打扰他,但那个梦……忏悔录和锚点……
『没回音。到底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哪怕是针对盖亚教会的计划,他现在也愿意跟索伦分享。然而梦中的莫尔图斯绝不能透露。尤利尔在圣城帮助了无名者,那不是第一次,但这不意味着他下决心背叛秩序。同样的,他也无法摒弃恶魔力量带给他的便利。我是颗该死的墙头草,在两个互不相容的阵营间摇摆不定。可我还能怎样呢?
“我又梦到了红之预言。”他撒谎。
『白夜战争?据我所知,学派巫师的确停留在骑士海湾,夏妮亚·拉文纳斯在那里掘地三尺,恨不得把整个海湾挖下来带走。她在白费功夫,却不肯接受现实』
“现实。”学徒重复。莫尔图斯只是个梦,他所见的一切都是虚假幻想。然而梦也有根由。忏悔录引起的梦境究竟来自哪里?露丝为什么无法脱离梦境?她妹妹希塔里安却能通过锚点离开,她们的差别又在哪里?我所看到的究竟是印象与记忆的产物,还是荒谬的想象?
『你怎么了?干嘛这么魂不守舍……等等,有回应了』
尤利尔的心脏怦怦直跳。马上我就会得到答案。“导师?”
符文突然迸发光芒,学徒的视野更混乱了。他不得不偏过头,以免被刺激地流眼泪。
『……法则之线监测确认……定位,坐标修正……权限核对,暂定……完毕。这里是观景台第六分支室,尊敬的统领大人。拉特利夫武器连锁店克洛伊分店出品,编号159,夜语系列产品埃伯利·巴姆为您效劳。』
“你是拉森先生的指环?”尤利尔皱起眉。他没料到索伦居然还能与其他的夜语戒指联系。
『听上去您不是很满意,大人。但很不幸,在我因性能落后被淘汰前是这样的。』
虽然回答很有个性,但比起索伦,这完全算不上问题。“我不是白之使。我是他的学徒。我这边出了点……紧急状况,能让我跟他交流吗?”学徒直奔主题。
『权限核实:信使尤利尔,已提交申请……申请驳回。很抱歉,先生,你暂时不能去打扰你的导师。』
恐怕是神秘度落差的缘故,涉及到神秘度的高深原理。尤利尔早知道希望渺茫。使者在白夜战争中受了伤,好久都没有传来消息。学徒离开高塔前希望见他一面,但得到的唯一回应是从门缝里丢出来的夜语指环索伦。“他还好吗?”
『抱歉,我无法回答。我这两天一直待在第六分支室……』
“拉森先生在工作吗?我打扰到你们了?”尤利尔有点尴尬,“我道歉,巴姆先生。请原谅。”
『你没有打扰。』埃伯利·巴姆实话实说,『我并不在主人身边,现在……尤利尔!听得见吗?怎么……就算统领大人的指环也只能通过文字与其他夜语戒指交流,请不要……听得见吗,尤利尔?』
搞什么鬼?尤利尔狐疑地看着字符变来变去。“索伦?巴姆?”
『都错了!是罗玛。』
我真该意外,是么?“拉森先生的指环在你手上?怎么回事?”
『他太忙了,我只好来代班。』小狮子说得煞有介事。不过据尤利尔所知,拉森先生就算当天旷班,也绝不可能让罗玛代替自己。他也不止有罗玛一个学徒,另一位占星师学徒,高塔这一届的优秀毕业生头名萨宾娜比罗玛更适合成为导师的助手。
“你的禁闭结束了,罗玛?”
『早就……没有。罗玛小姐从主人那儿把我偷过来,并胁迫我打开了门锁。顺带一提,这次萨宾娜小姐在其中充作了帮凶。我建议申请降级处分……你敢乱说!噢,埃伯利,闭嘴!』
它压根没有嘴,尤利尔心想。他听明白对面的状况后,顿时就有种终止通讯的冲动:“别再吵了,巴姆先生。罗玛!你怕什么?难道你也毕业了?”神秘学位最低就是学徒。
『拉森不让我去外交部!』
废话,你的禁闭期还没结束。就现在的外交部来说,青之使巴不得小狮子的刑期延长。“这对我们都好。”尤利尔嘀咕,“能让巴姆说话吗?”
『找我也一样。除非你想向拉森先生告状。你不会这么做的,尤利尔,对吧?』
“看你表现。你敢去找白之使么?”
对面的气焰一下子消散了。『找统领大人?这连拉森都做不到。先知禁止任何人接近会议室,如今命运集会改在实验室召开了。换一个行吗?』
“连敲门都不行?”尤利尔觉得奇怪。
『几天前我就想去找他来着。』罗玛告诉他,『我太闷了,拉森就允许我在走廊里背星座,于是我让萨宾娜准备两罐辣椒,作为礼物以感谢灰翅鸟岛的事……』
“辣椒?”尤利尔震惊地重复。
『你想,白之使肯定不缺冰沙和冷饮,棕仙也会制作各种美食。但肯定没人送过他辣椒,是吧?惊喜是礼物的重要价值,我敢说统领他会喜欢的。可惜——』她故意拉长声音,埃伯利·巴姆虽然极力阻止她插嘴,但在还原传话者语气上可没有半点遗漏。『萨宾娜说什么也不答应,她还威胁要去向拉森告状,我简直弄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
“给你的小伙伴送礼物吧,罗玛。千万别送辣椒,冷饮挺不错的。”
小狮子没明白,但依然装模作样地回答:『我会考虑的。』
“好吧,现在让我跟埃伯利·巴姆先生谈谈如何?我保证不提这件事。”
『他一直听着呢。你说吧。』学徒立刻察觉她在说谎。
但他没拆穿。小狮子的担心虽然在他看来不是什么要紧事,但对她本人而言无疑很重要。“我想了解银歌圣骑士团,还有先民时期的奥雷尼亚帝国。如果能找到‘莫尔图斯’这个地方就更好了。一星期后,我会再联系你们。”此刻,尤利尔实在没心情继续了。
『……稍等,我拿张纸。』
等罗玛记住他的嘱咐,通讯便结束了。索伦·格森劈头问道:『你干嘛问这些东西』
好歹它没在我和罗玛说话时插嘴。“我需要了解,就是这样。”
『你真打算给她们保密?你需要她帮你么』
尤利尔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见鬼,他开始察觉出罗玛的可怕之处了。这姑娘有丰富的经验,将与她接触的人拉到智力的同一水平上。“不,我只是暂时搪塞过去。”他尽量保持严肃,“我本来打算让你查询,睿智的格森先生。你对银歌圣骑士肯定比别人了解得更多……对其他事也一样。噢,你了解你的主人,我的导师吗?”
『当然』答复稍微间隔了一段时间,似乎很没底气,『你到底有什么非得找他不可的事』
“我……做了梦,我告诉过你了,索伦,是红之预言。我在河里见到他,梦境指引我折回六指堡。”谎言。到处都是谎言。他是箴言骑士,却不得不与谎言为伴。“也许我想太多。”
『这倒没错』指环不客气地说,『你困得快趴下了,从圣城离开时,你就这副德行。主人的故事不能治疗你的失眠』
“他的故事是什么呢?”
白霜静止了。许久,寒冰才重新开始凝结成字符。『白之使是高塔的第三位统领』它缓缓写道,『他在亡灵之灾时期来到高塔,协助命运集会击退了死灵军团。先知认为他注定会成为高塔的守护者,于是在战争结束前,装备部就把我打造出来,作为他的助手和神秘地位的象征』
“那时候他就是空境?”
『没错』索伦说,『你的导师虽然不是先知的学徒,但这并不是因为不够资格。先知大人是占星师,不是战士。白之使在神秘和战斗的领域上均展现出卓越的天赋,但他不乐意学魔文和星象知识,对某些常识也一知半解。而这些不过是小缺陷,我可以补齐』
尤利尔打断它:“在那之前呢?”
『在哪之前』
“他来到高塔之前。”
『什么?你以为我会特意去记这些东西么?』指环反问,『只有先知才了解……看我干嘛?别用那种眼神,好像我在信口开河!白之使的来历当然也有记载,我找找……当然有,怎么能没有?统领的出身还与一位外交部使者有关。‘守门人’杰瑞姆·奥兹克尔曼阁下,他将白之使带到布鲁姆诺特,引荐给先知』
第五百四十八章 紧急任务
图书室里空无一人,但她能感受到针刺般的目光。书架上的书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好像在等她伸手。罗玛第一次来这里时还是只爪子都没长齐的小猫,因此愚蠢地上了当。现在她知道,若是没有神秘保护,你就得离这些该死的书远一点。
现在可不同了。罗玛挥挥手,“快找书。”指环闪闪发亮。
埃伯利·巴姆从不会说谎,很多时候她的游戏不需要它。但这是尤利尔的请求,借索伦·格森传递给埃伯利,它只好遵命。换成索伦,恐怕就没那么容易说话了。统领的夜语指环尖酸刻薄,戴着它简直比禁闭还像受刑,连它的主人都忍受不了,将它丢给学徒了。可怜的尤利尔,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忍耐下来的。
不过说实话,尤利尔和索伦相处得还不错。据说夜语戒指彼此间的差别取决于使用者的缺陷,罗玛不知道这是否是真的,但看起来似乎是那么回事。埃伯利储存着大量拉森不能记在脑子里的知识,而索伦……它的资料库更丰富,与图书室直接相连。尤利尔干嘛不拜托索伦查找信息呢?
有人经过走廊,罗玛动了动耳朵。先前她以为图书室是绝对安静的,直到她获得了神秘职业。魔力赋予她更开阔的感知天地,魔法就更不用说了。『夜之拥』让她在黑暗的走廊奔跑,灵巧地避开每处障碍。早晚有一天,外交部会为我感到骄傲的,她得意地想。占星师的课程曾令她饱受折磨,而同学的嘲笑比艰涩的星象学知识更让人恼火,尽管他们不敢当面讥讽。
如果进来的是占星师,她心想,我就在书架后把他吓个半死。小狮子躲进阴影,手里握着弹弓和羽毛笔(她的弓箭早被没收了),随时准备发射出去。这么近的距离,根本不用担心准头……
“罗玛!”萨宾娜地推开门,她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你又擅自跑出来!”
……羽毛笔击中门把,弹到地上。罗玛闭上眼睛,恨不得时光倒流。她半点也没想到自己会失手。技艺不是神秘,需要时常练习。这是安川告诫她的。我太久没有握过弓了,可我能怎么办呢?该死的禁闭阻止她进入训练场。她一时满心沮丧。
“我的确想不擅自来着。”小狮子说,“可惜你们不会答应。”
“要是你被发现,我也会一起倒霉。到时候看谁给你送零食。”
“那我就得像拉森一样吃棕仙了。”
占星师小姐瞪了她一眼,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好了,少说话,当心把奥斯维德先生吵醒了。”
“我在书柜里都能听见你的脚步,要是他没睡熟,早该醒过来了。”
“下次我会脱鞋子来。你在这里干嘛?”
“外交部的秘密任务。”罗玛信口开河,“我们要找到圣骑士团的弱点,然后去攻打赞格威尔。”
“埃伯利,你们在找什么?”萨宾娜立刻更换询问对象。
『银歌圣骑士团的相关记录,包括奥雷尼亚帝国时期和莫尔图斯关键词的查询。』埃伯利回答,『这是信使大人的要求。』
“什么信使?”萨宾娜问。
“你不知道么?”罗玛难得能在除了打架之外的方面胜过萨宾娜,她得意地甩动尾巴:“就是尤利尔。先知让他成为外交部的信使,负责向神秘领域传递预言。他现在正在宾尼亚艾欧呢。”
“先知大人。”占星师小姐纠正,“外交部还有信使?”
“就是有。”
“我知道这个职位,但它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被废除了。梅尔女士就是这么说的,她从来都是拿着课本说话。”梅尔女士是高塔的历史学家,罗玛嘲笑她的脸长得就像一本书。“自克洛伊塔从圣米伦德大同盟独立,我们不再需要满世界通知预言。外交部的前身其实就是信使,你看他们现在的工作是什么。”
“维护属国安全。”她当然知道。
“准确来说,是维护克洛伊塔在神秘领域中的安全。”
“你干嘛?好像你比我更了解外交部一样。”
“虽然我不是外交部学徒,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们还是来找记录吧,你快点找到,就快点回去。”萨宾娜哼了一声,“你的朋友什么时候要结果?”
“呃,下一次他来找我?”
『一星期后。』埃伯利回答。
萨宾娜叹息一声:“让我来吧。”
“这是外交部的任务!”罗玛跳起来,“是我的任务!你快去值班,萨宾娜,观景台需要你。”
“老师就在观景台,还有先知大人和泰伦斯阁下。他们忙着计算空岛霍科林上空魔力流的冲突概率……你知道布鲁姆诺特要移动的消息吗?我们也得避开元素喷流。总之,他们有的是事情要处理,需要安静的环境。”占星师小姐敲敲书柜,从架子最深处拽出一本躲藏的线装书。“而且,没有我的话,一星期内你可找不到资料。”
“哦?你认为自己比埃伯利和我加起来更擅长找东西?”
“我的意思是,你不会把找到的东西整理成纲。银歌圣骑士和先民的记录可不止一两张纸,而埃伯利笨得连作业都写不来,问它还不如问目录。”
小狮子困惑地张大了嘴:“我一直以为是拉森的命令,毕竟索伦……它真的不会写作业?”
『事实上,夜语指环的功能与使用者是完全互补的……』埃伯利的语气似乎有点受伤。
萨宾娜咳嗽一声。“我们还是赶紧行动吧,从这本《海岸纪年》开始。里面记载的故事大都是水银圣堂的,银歌圣骑士的起源正与其相关。”
……
“十字骑士的建立开拓了宗教武装的先河,是圣堂最大胆的一次尝试。神职者们不再徘徊于祭台和庙宇,他们真正融入到了贵族之中,为朝堂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变革。神秘生物并非由血脉联结,因此世袭制首当其冲,成为贵族派感到地位危机的缘由。与此同时,神秘力量的集合严重倾斜了教会与王族之间的平衡,致使皇帝和首相作出决定,建立一支由最强大的神秘生物组建的帝国军团,命名为‘银歌’。”
教皇丢下勺子。
“伟大的银歌圣骑士团。”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座位说,“最初竟是为了制衡盖亚的武装军团而成立的。听起来是不是很荒谬?”
林德站在他身后,目光也落在椅子背上。那些精雕细琢的花纹被阳光分割成两半,线条纠结缠绕,没入厚厚的丝绒软垫。“倒也不奇怪,冕下。先民时期的神秘领域与现在不同。”
“是的,宾尼亚艾欧可没有第二个奥雷尼亚帝国了。”吉祖克赞同,“但关键不在这里。当年银歌骑士团因十字骑士而建立,为何前者能在黎明之战拯救整个诺克斯的秩序,而后者只能每天像只野猫一样逮耗子?没错,捕猎是他们的本分,可你们追了一千年,一千年!千年的耗子都能进化成人了!可猫还是猫,甚至变得又老又瞎,百病缠身,连路都走不动。”他的话语变成咆哮。
“教会派抗拒巫师,阁下。他们认为真理不等于盖亚,探索和开拓只会带来毁灭。”
“谁关心野猫怎么认为?它们还自认为是世界的主人,躺着不动就能享受爱抚、亲吻和温暖的壁炉。啊,我真讨厌这种动物!它们欺软怕硬,小个子善于撒娇,大块头粗鲁无礼。”教皇摇摇头,冠冕掉进了汤锅。于是他拾起瓷制汤勺,饶有兴趣地拨弄它。宝石浸没在肉汤里,粘上了洋葱和牛肉。“更可怕的是,猫从来不会忠诚于主人。它们捕猎是为了不饿肚子,而非完成命令。它们撒娇是为了祈求住所,不是为你献上臣服。它们没有丝毫荣誉,却为自己的坑洼的皮毛倍感骄傲!”
林德没说话。他瑟瑟发抖,感受着法则巫师的愤怒。苦修士派的首领“纹身”吉祖克,盖亚教皇的崇高身份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件衣服,或者,一处纹身。教会派针对巫师的小动作自加入寂静学派开始就层出不穷,他却根本没放在心上。然而就算被放纵到如今,主教们尚未能给巫师们制造出一丁点相对棘手的麻烦。
直到他们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失手。
恶魔猎手没能带来猎物,水银领主彻底失踪了。她好像钻进了地缝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没人知道她是活着还是死了,如果是后者,他们甚至找不到尸体。这个事实令人焦虑。眼下巫师和教士接连失败,林德简直不敢想象吉祖克阁下的怒火。为什么又是我?他满腹怨气地想,夏妮亚在骑士海湾白费功夫,也没见“第二真理”大人给予责罚。我们应该调换工作,夏妮亚·拉文纳斯得知罪犯是自己的授业恩师时会是什么表情?他很想一睹为快。
“林德,我的朋友,你喜欢养猫吗?那些咪咪叫的小毛皮?”教皇忽然开口,语调阴沉如雷暴时的天空。
“不,阁下。”一些女巫会饲养小动物,尤其是白月女巫,她们常将猫和鸟视作巫术的媒介,但也会对它们宠爱有加。“狗也能逮耗子。我敢说,阁下,它们完全是出于忠诚才这么做的。”
“忠诚?”
“对真理的忠诚。”他牙关打颤,“对学派的忠诚。阁下。盖亚是真理的化身。”
“亲爱的朋友,我不是瞧不起你,但失败就是失败,对吗?”吉祖克亲切地说,“你让水银领主拉梅塔从我们手上溜走了,她本来应该在地牢里衣衫不整的等着我才是。而你给了她更换礼服的时间,林德。”瓷勺又掉进了汤里。林德恐惧地跪下去。
“我会抓住她,阁下,我发誓我会的。您的地牢决不会空置。”
“是的,是的,伙计。”吉祖克和蔼地将手搭在林德的肩膀上,汤汁渗进了布料。“评测的名额也不会空置。一直都是。你知道的,林德,我十分看好你。一直都是。”
巫师咽了口唾沫。毫无疑问,要是这一次他仍不能将功补过,那么等待自己的将是黯淡无光的前途。继续任务不是好机会,可他别无选择,只能碰碰运气。“阁下,我请求支援。”
“我在听,朋友。说吧。”
“水银领主的躲进了秘密结社的耗子洞,我们、我们无法获得线索。”
“刚开头就遇到困难!真糟糕。但我想你能克服,没错吧?”
老实说,我宁愿去高塔找白之使借『忏悔录』。“是的,阁下。但我需要一点、一点点的援助。比如位置。秘密结社的位置,它的内部结构和成员数量……因此我希望,我的意思是,我请求更直接的渠道……”
“你想见见我们的夜莺。”吉祖克概括了整段话。
“我会保密,阁下,我以火种发誓。”
“你当然会。”“纹身”审视着他,“泄露他的身份没有半点好处,林德,我没必要这方面警惕你……事实上,我也很希望你能和他碰面。但问题在于,这件事的成功与否并不取决于我。”
“我不明白,阁下。”林德怀疑地问。既然夜莺能传来水银领主的消息,想必可以找到她的下落,甚至还包括秘密结社的位置……“这会对夜莺的隐藏造成不利影响吗?”
“不是这回事。好吧,我可以提供一个机会。只能一试,林德,但你最好别抱太大希望。”话中的含义令人不禁深思。吉祖克把汤碗推到一边,同时示意巫师站起身。林德无需吩咐,立刻主动地把餐具收拾进推车里。“十字骑士也会配合你的行动,他们好歹能凑个人数。我们没有像样的恶魔猎手,但总不能到光辉议会邀请圣骑士吧?”他哼了一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教皇的华丽长袍差点带倒椅子。
“学派巫师和苦修士会接替被调走的十字骑士。莫尼安托罗斯之外的盖亚教堂最近经常受到袭击,需要处理。还有黑巫师……看来我们的教皇冕下要忙昏头了。”他脱下衣服,洗去纹身,顿时又变成了寂静学派的法则巫师。好了,现在这些都不是他的工作了。
第五百四十九章 缝隙
箭矢钉在树干上,尤利尔无需回头就能“看”到魔力波动。他捡起一把绿精灵丢弃的木弓,搭上箭还以颜色。魔法在灌木中爆炸,叶片七零八落,枝条粉身碎骨,躲在后面的绿精灵再没发出箭矢。
“这是最后一个。”影子里传来声音,“我们得加速了。你看到那根树枝没?”
尤利尔抬起头,林叶交织成网,浓绿遮蔽了天空。“看得见。我要跳过去吗?”
“假如你的魔力足够——”
“当然足够。”学徒沉入阴影,感受也随之转换。他的身体逐渐扁平,失去了形态和色彩,只余轮廓。他伸出手,肢体如同钩锁飞向树梢,挂在颤抖不止的枝头。但在外面来看,他的手臂折了十几次,通过一条条互相穿插的影子攀上了树。
身体的坠落顿时终止,尤利尔用力一跃,眨眼间站在了枝桠中。桦树颤了颤,承受住他的体重。只有尘土掉进落叶堆里。
“我们大概还有多少时间?”他问。
“最多半小时。森林里到处是他们的眼睛,也许我们会撞进包围圈。”
“最少呢?”
“下一秒。随时可能。”多尔顿实话实说。在微光森林里与自然精灵作战,处境再怎么糟糕都不为过。“你真的不需要替班吗?”
“不,暂时不用。”其实一直都不用。尤利尔甚至还在停留间隙来了一次『灵视』,以准确判断下一波袭击者追上他们的时间。“让我们的导游指路,多尔顿。告诉他,我们在森林里待的越久,森林种族的损失就会越大。这不是我们想看到的。”
影子里传来一阵噪音,好像有人在争吵。不是每个油橡皮小人族都和麻雀酒一样容易打交道,尤利尔本来想找他的老朋友帮忙,但自然秘语带给他的却是新伙伴。它对热可可兴趣不大,但十分热爱酒精,这还多亏了吟游诗人沙特·艾珀贡献了他的酒壶。至于名字,这个油橡皮小人族丝毫不肯松口,尤利尔也没什么好办法。算了,反正它也没欺骗我们。
“朝北走。”橡子大的导游指示。
尤利尔辨认了一下树林。“能换个方向吗?”
“那得重新规划路线。你要走哪一边?”
“西边。”油橡皮小人伸舌头舔了舔脑门,露出困惑的神情。尤利尔不打算解释:“就西边,行吗?”
“既然你坚持的话。”它无所谓地回答。
招惹绿精灵不是学徒的本意,但事发突然,无可避免。尤利尔没敢乱用魔法,以免疲劳多度陷入睡眠,再次回到莫尔图斯。不用『灵视』的后果就是他们在翻越一处小山时出了岔子,尤利尔没料到微光森林深处居然还有捕兽的陷阱,他浑然不知地触发了警报。
圣瓦罗兰拒绝人类进入。也许他们应该绕路,选择从斯克拉古克经过。只不过这样一来,花的时间就要多上好几倍,因为后者拒绝布列斯人进入。尤利尔、约克和多尔顿都是伊士曼人,回形针佣兵团在斯克拉古克也声名显著,然而边境士兵只能看到他们是从布列斯的方向赶来的。更糟的是,斯克拉古克是中立国,不属于任何一个神秘支点,他们完全有理由不在乎高塔的信使,然后教尤利尔和他的同伴们在边关等上几个月。
穿越冬青峡谷虽然危险,但那是对商队和旅行者而言。森林种族总不可能有银歌圣骑士那种破格级别的战斗力。被自然精灵发现后,他们要么逃走,要么干脆遇到梅布尔女士那样的空境,想逃也逃不掉。前者只能让计划稍有波折,遭遇后者的概率不大,哪怕他们真的不走运,结局似乎也没差——我必须折回冬青峡谷,尤利尔心想,或者干脆终止这段旅程。只有先知和奥托才能确定他们会上哪儿去,我只需要前进。
路程几近结束,尤利尔没再坚持,与多尔顿换了班。他意识到誓约之卷的副作用已经超出了魔力不限供给带来的方便。忏悔录干预梦境,不断削薄他的意志力。再这样下去,早晚我会迷失在先民时期的莫尔图斯,然后被黑骑士逮个正着。这时候,学徒开始庆幸自己并非孤身上路了。
休息时,他敲敲指环,“索伦?”
符文轻微闪烁。
“来点睡前故事吧,伙计,我想我暂时还能保持清醒。”距离一星期的时限还很远。“上次你说到哪儿了?”
『白之预言』指环写道,『睡前故事?你怎么不找我吃奶呢』
连诗人沙特都有克莱娅女士倾听他的诉苦,可我只有索伦。尤利尔早知道它是不可能开出良方的。“我们正在深入圣瓦罗兰。”他低声说,“这是必经之路,我们绕不过去。”
『这时候想找我做心理建设了,学徒?一点适当的压力对你有好处』
“我得为每个人的性命负责,这是一点压力?”
『真高尚。还要告诉你几次?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选择,他们拥有自由的意志,犯不着事事询问你的意见』
自由的意志。尤利尔想到莫尔图斯的所谓“自由人”,他们其实就是土匪,彼此之间毫无感情可言,唯利是图且罔顾生死,学徒与他们没有共情力。然而白之使不一样,他肩负着克洛伊塔的安危,是秩序的卫士。每次见到他,尤利尔都能感受到权柄带来的重量。使者脸上没有笑容、没有软弱、没有犹豫,他对力量的操纵如臂使指,对心态的把握从无偏斜。不管怎么样,学徒想象不到他的动摇,就算是在他们坦白恶魔力量存在的事实的时候也一样。
但那个梦却办到了。
你的导师也有自由的时刻,梦境这么告诉他,他情感充沛,神情自若,来去如风。没有任何东西约束他,哪怕道德和法律。那是真正的自由,单纯依靠比这片森林更原始的野蛮本能驱动,他能在旷野中肆意妄为。他的眼睛里燃烧放射着生命的热情,他的身体为自己的意志前进后退,他的怒火和高昂战意在四肢涌动……尤利尔闭上眼睛,回忆白之使和这个名字所牵起的所有印象,但无论怎么探寻,他只感到冷。
完全不对,他们几乎是两个人。圣堂的藏书室里包含许多珍贵的典籍,其中就有介绍梦境的资料。尤利尔赞同书本上的说法,有关梦境海洋、意志锚点这类。梦的成因十分复杂,更别说由神秘物品引起的混合梦境了。我把某个陌生人错认成了导师,学徒认定,或者干脆就是『忏悔录』在制作梦境时选错了素材。梦是渴望的具现,我希望看到锚点回到现实,不希望看到绞刑和死亡,于是世界因此转变。就是这样。还能有什么解释?
『你睡着了?还听不听』
他回过神:“说到哪儿了?”
白霜凝结的字迹砰一声碎成雪花。指环意识到自己的书写白费功夫了,它决定再也不理他。
……
“他们没追上来。”油橡皮小人哈欠连天地咕哝,“这可真罕见。”
“你指望他们追来?”多尔顿说。
“当然不。虽然我也不喜欢自然精灵,可他们怎么也是森林种族,是希瑟的信徒。”它回答,“圣瓦罗兰守卫着最原始的苍之森,这里不是人类该来的地方。所有森林种族都会帮他们驱赶外来者,可我们竟没碰到追兵!”
“这不是你们的错。”约克说,“占星师和暗元素使想藏起来,你们找不到才正常。”
“苍之森也不欢迎西塔。”它没精打采地说,“绿精灵的包围不存在漏洞,但愿我们接下来还能这么幸运。”
“是你们,伙计。”
密林仿佛在渗出油脂,地面愈发潮湿泥泞,树影纠结,不遗余力的制造出障碍。气生根覆盖了泉水,藤蔓光滑得简直像人造物。尤利尔知道那后面有一处洞穴,两个出口之一通往传说中的精灵绿地维特什瓦萨,另一条通往秋叶走道。前者是圣瓦罗兰的中心,后者是他们的目的地。然而暗夜精灵看着那些精致的藤条,怎么也看不出上面存在人类甚至动物进出的痕迹。这是一处天然洞穴,此前无人探访。
尤利尔却知道它们的终点。
剑尖挑开藤蔓。洞光线晦暗,潮湿阴冷,多尔顿无法借助阴影穿越洞窟。他的魔法大多数需要暗元素,少数则依靠阴影,然而光影并存,没有光也就没有影子,纯粹的黑暗只会造成阻碍。『影袭』不能穿过洞窟,接下来的路得靠他们自己走。
“脚下很滑。”当诗人小心翼翼地落脚时,多尔顿提醒。“约克,麻烦你调亮一点。”石壁上映出火光。“尤利尔。尤利尔?你在哪儿?”
“他睡着了。”
“睡着了?”多尔顿不禁回过头。几分钟前他还质疑过前行方向,并听着高塔学徒和他导师的戒指斗嘴。
“克莱娅女士。”约克沉重地说,“这都是她的错。”
女医师扫了他一眼:“我是应索伦·格森先生的要求这么做的。”
“它要求你干嘛了?”
“让我们的信使大人休息一会儿。就这样。”
多尔顿看到她手中翠绿色的药剂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给他服用镇静剂?”他认得这东西。蝉蜕魔药的效力极强,见鬼,你还不如直接把他打晕。
克莱娅耸耸肩,“白之使的助手要我放在水壶里。对了,你们谁还喝过壶里的酒?”
她话音未落,油橡皮小人就一头栽在地上,发出细小的鼾声。“还用问吗?”多尔顿忍着头疼回答,“现在我们一个导游都没有了。”
好在还有火把。约克背着高塔信使走在中间,诗人和医师克莱娅紧紧跟着他们。多尔顿独自一人,到黑暗中探寻路径。
这里曾经是河道,古老幽暗,泥沙淤积,哪怕荒废了几十年,雨水泛滥的季节还是会注满岩土的沟壑。他甚至看见一只螃蟹壳。暗夜精灵站在散发着泥土气息的石窟中央,每一粒尘埃都在向他絮絮低语。回来吧,廷努达尔养育了你,回来吧,你的归宿只有云井。它们都在静默中凝视着他,向他伸出手臂,仿佛去往地表的漫长旅程只是场错觉,走出开口就能看到月亮。以前他从未怀念过故土,而今却为回不去的家乡愁肠百结。
我需要拉力,多尔顿心想,需要能固定我的事物。那不是爱情,英格丽告诉他。也不是忠诚,德威特嘲笑他。更不是仇恨,尤利尔劝诫他。在大仇得报之后,在教会革新之后,他要到哪儿去呢?诺克斯的未来与他无关,秩序的安危离他很远。卸下责任的感受就像脱下盔甲,轻松且暴露。黑暗将他包围。也许我该死在半途,以免余生都在迷失中痛苦。
咒剑钉死一条蜈蚣。
“这东西和你的剑,哪个更毒?”约克兴致勃勃地问。
“我猜是剑。”诗人沙特回答。
“不行,我也要猜剑。”
“都错了。”多尔顿打断他们,“钢铁可没法毒死虫子,是神秘作祟。”他甩掉尖头上小小的尸体。“里面的虫子会更多,诸位,千万别被咬到。昆虫比猛兽更可怕,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克莱娅,你能解毒吗?”诗人扭过头。
“少部分可以。”医师给出了令人不安的答案,“我从没这么深入过微光森林,这里有很多珍稀物种。如果我们好运地遇到了什么新东西,那就不要指望我了。”
“我知道,我知道,这种事难免会遇到。”诗人通情达理地说。他又把头扭回来:“如果我们更换线路……”
“……就会被身后的绿精灵追上。我们的导游都没法给出建议,换路线相当危险。”
“直接进去也很危险!”沙特叫道。
“干嘛这么担心?不会有多少虫子想咬你的。”约克安慰。
“你是一团光,我可不是。你背上的人也不是。”
多尔顿责备地看了一眼橙脸人:“吓唬他有意思吗?”他很快移开目光。“麻烦帮我们驱赶蚊虫,克莱娅,用不着解毒。”
第五百五十章 精灵神庙
很难辨别雾气中的山谷,但森林让它的颜色显得很突兀。岩石扎根在红褐色的土壤中,灰白峭壁犹如骷髅。
“你看到了吗?”
树叶中探出一只手,苍白浮肿,指头长满茧子。这是猎人的手,而且还是个年纪不大的新人。片片落叶在肢体附近飞舞,掌心中的草籽妖精不停挣扎。活像墓地里的真菌,瓦莱玛心想,我要折断它。他注意到许多年轻人的目光追着那只手摇摆,感觉更恼火了。
“你看到了吗?”有人重复。手臂作出敬礼的姿态,炫耀地用肘部关节拨弄树叶。“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潘咆哮道,“给我闭嘴!”其他人被吓得不敢作声。“我们按计划来。瓦莱玛,黛布拉,你们去神庙。阿霍南,你和我往北,去三角沼泽。”
黛布拉点点头,跳上一棵栗树。瓦莱玛却皱起眉:“神庙?”这不在巡逻的范围之内。
“祭司大人要黛布拉去一趟。”潘解释。
只有我不知道,瓦莱玛心想。油橡皮小人族也没告诉他。这个事实很令他懊恼。“那我干嘛去?”
“一个人不安全。”
黛布拉眨眨眼睛,并不赞同这种说法,但她没反驳。“好运,诸位。”这个女性巡逻队员有一头温柔的棕色长发,眼睛如麋鹿般朦胧。她不是瓦莱玛的同族,但如果她愿意放宽择偶范围,瓦莱玛就会去追求她。
他们离开后,潘的目光终于锁定手臂和那只大个儿的草籽妖精:“奥伦!”
手臂挥了挥。
“阿霍南。”他转过头,对剩下的那个自然精灵说,“你能自己去三角沼泽吗?最近那里不怎么太平,远远看一眼就行。不值得为叛徒浪费力气。”
阿霍南是个沉默寡言的家伙,在瓦莱玛的记忆中,他很少发表意见,哪怕是面对独自巡逻三角沼泽这种差事。这并非第一次,但他摇摇头。“我们最好带他一起走,潘。”
“三角沼泽很危险。”领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带着个小鬼怎么行?”
“那就换个地方。”阿霍南建议,“不可能有人从三角沼泽潜入森林,巡逻没意义。我们带他去秋叶走道。”
“我更想送他回维特什瓦萨!”
“这是他的成人礼,潘。”
“所以我得严肃对待?那些人类创造来彰显自我的仪式,干嘛总要套在我们身上?”潘抱怨,“希瑟信徒有自己的规矩。”
“我们遵从圣女的指引。”
“圣女昏了头。”
“聪明人不会在她的统治下向别人抱怨。好了,潘,别再说这种话。”
一个保守的老混蛋,瓦莱玛心想。他们年纪太大,承受不起一丁点改变。他不喜欢阿霍南,但没想到对方会为了潘一改往日的沉默。这实在不是件容易事。至于潘,瓦莱玛从来没对他的态度抱有任何指望。自从圣女大人决定开放苍之森接纳异族,维特什瓦萨的每一棵树下都会冒出窃窃私语,精灵们无法忍受圣地受自然破坏者的玷污,也拒绝承认『冬青协议』的合法性。他们在石碑前抗议,往祭司的神庙扔青果子,然而无人回应。附加魔力的果子也是打不碎石头的。潘的态度左右不了任何事,瓦莱玛自己也一样。
但他有办法为女神尽力。森林的一草一木都是草籽妖精和油橡皮小人族的家园,它们消息灵通,连木精也无法相比。瓦莱玛与同族的区别在于,他能放下自尊与后者打好关系。友善的回馈十分丰厚,早在四十年前,瓦莱玛就通过了成人礼,作为斥候加入巡逻队。他收集同伴们的每一句无心之言,将它们统统呈递给上司。最后,他的努力成果会摆在苍之圣女的案几上,巡逻队靠它排除异己。
他捕捉着阿霍南和潘的对话,也留意着奥伦的动向。这孩子半点也不招人喜欢,否则也不会被丢来这只巡逻队——瓦莱玛早就将潘私下发表的异端言论呈交上司了,他们被有意无意地孤立出交际圈,以期格格不入的另类感能使他们自我纠正。毕竟,圣瓦罗兰可不是外界,少有人能进入森林传播思想,而在封闭的国度中,潘和阿霍南找不到帮手。
他们连继承者也找不到。瓦莱玛心知肚明,奥伦这样的孩子不会质疑圣女大人。老派人的守旧与他的个性天然相冲突,他们会听老人讲故事,然后背地里吃吃发笑。在奥伦和他的伙伴眼里,圣瓦罗兰理应属于森林种族,而不是自然精灵、德鲁伊或木精,因血统排斥异族相当荒唐,没人会这么干。神秘度决定地位,这也天经地义。
“瓦莱玛。”她叫出他的名字,“你走得太快了,比我都快。”
他回过神。黛布拉正用她温柔的眼神注视他,然而只要你见识过她捕猎时的凶猛姿态,就会明白性格与气质并没有直接联系。自然祭司都把与神庙相关的任务交给黛布拉,潘竟然担心她的安全,难怪她会生气。
不过黛布拉的确很有吸引力。我要远离她,只因为她不是个自然精灵吗?他弄不明白保守派的思维。“我有点走神。”瓦莱玛回答。
“走神?你快走进河里了。”女孩嘲笑。
“可能是因为,周围有比脚下道路更吸引我的东西。”
“比如一只松鼠?”那只动物匆匆躲进树叶间。“你太紧张了,瓦莱玛。”
他不否认。“我们去神庙干嘛?”瓦莱玛低头避开一根树枝,“你要成为高环了吗?”
“不,不是。”黛布拉将发梢绕到耳后,她的耳朵上穿着珍珠吊坠。它左摇右晃,摆动不停。“是另外的事。”显然她不愿意说。
“我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办。我敢打赌,奥伦的成人礼不会那么顺利。”
“他很有天赋。”
“你指的是哪方面?”瓦莱玛了解这个同族的年轻人,他顽劣又精力过剩,根本不愿意在训练上下功夫。“擅长吓唬人可不能帮他成为刺客。”
“我们都有年轻的时候。等他获得神秘职业,就不会这么顽皮了。”
是吗?瓦莱玛不这么觉得。但他没机会再开口,黛布拉挥挥手,放慢了脚步。“我们到了。你最好别在希瑟面前走神,瓦莱玛。看见松鼠也不行。”
我从不为松鼠走神。他心想。绝大部分精灵自认为高人一等的缘由,在于他们的漫长寿命和以人类审美来说相当秀丽的外表,可对整个神秘领域而言,精灵其实没什么好骄傲的。龙族和元素生命的寿命比精灵更长,而审美向来都是因人而异。“为了获取优越感,兔子会跟青蛙照镜子。”圣女大人说,“但雌青蛙是不会喜欢兔子的。”黛布拉当然不是青蛙,瓦莱玛也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唯一阻碍他们的是地位。
神庙建在两棵橡树间,顶端铺满落叶。希瑟似乎想把它藏起来,不让任何人发现。瓦莱玛和黛布拉踏进入口,被风蚀雨刻的黑石挡住了光线。他们身处自然的殿堂,但周围尽是冰冷、古老的林立石柱,它们或高或矮,分布奇特,但大概围成圆圈。藤蔓攀附石台,苔藓长进台阶。这里几乎有种不祥的气氛。
也许是过度的宁静令他产生了错觉罢。“你得一个人进去。”瓦莱玛说,“千万别害怕,黛布拉。”
“希瑟在上,我又不是奥伦。”她冲他微笑,“我会回来,你才别害怕。”
她真的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但愿我们都不怕。快去快回。”瓦莱玛不想留在原地,然而他不能深入神庙。神秘度决定地位,他才刚转职不久,没资格碰触更多自然奥秘。而黛布拉……很难说她的神秘度超过瓦莱玛很多,但祭司们认定她拥有天赋。莫名其妙。他心想。不管那天赋是什么,反正接下来的巡逻用不着我。
他在原地等候,聆听着奥伦那边的消息。年轻人的成人礼可能相当波折,瓦莱玛不时捕捉到潘的怒骂。阿霍南一言不发,只有弓弦作响。远隔群山却能对对面的状况了如指掌,这种感觉让瓦莱玛很沉醉。苍之圣女解读石碑,让油橡皮小人族成为森林的耳目,他有理由全心全意地拥戴她。这是保守派和新手菜鸟永远也达不到的境界,他们注定要被淘汰……
“瓦莱玛。”他听见同伴的声音,饱含恐惧。“救命!”
瓦莱玛回过头,却没能看到她。发生了什么?有袭击者?最可能是神庙塌陷,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有年头了。但他没发现任何异常。“黛布拉?”
“救命!”
这不是他听见的声音,是油橡皮小人族传递给他的信息。瓦莱玛盯着幽暗的走廊,黛布拉正在后面求救。恐怕是我听错了,神庙里寂静无声,或者说,只有脚步声。要是她真的尖叫,他一定会听见。
“救命!”
真切的惊叫差点让他跳起来,好像有人扯着他的耳朵灌入高音。“快逃,瓦莱玛!”
“黛布拉?你在哪儿?”可神庙还是没有动静。瓦莱玛不安地四顾,建筑和森林依然宁静,眼下却似乎蒙上了一层诡谲的阴影。微风吹动树冠,枝桠彼此搔抓。“黛布拉?”他最后喊了一声,缓缓退出神庙。
突然间,一只苍白的手臂在他面前垂落,没有指甲的五指猛抠向他的脸。瓦莱玛大叫着后仰,抽出匕首在眼前乱刺。但他没有好运地击中目标。一只冷如寒冰的手掌握住他的肩膀,瓦莱玛下意识倾泻魔力,可巨大的力量仍把他拽倒回神庙。石柱的阴影笼罩了他。
“救命!”黛布拉还在尖叫。
恐惧慑服了他,瓦莱玛的思维仿佛凝固了。他大张着嘴,极力瞪着眼睛,企图看清突兀出现在廊道今天的高大轮廓。
黑暗在翻滚、扭曲,石柱成了酥软的藤蔓,带着鲜艳的色斑舞动。他说不清这东西是什么,它既不成人形,又难辨首尾。魔怪也有固定的形态,但这东西似乎介于液态和固态之间。它在静默中转身,灵巧地穿过大厅。无论如何,这东西饱含恶意。他也想喊救命。
“……黛布拉?”
尖叫声更响亮了。那只苍白手臂在眼前舞动,指挥着怪物。瓦莱玛丢掉了匕首,试图弯弓搭箭,然而箭矢纷纷变成灰蛇游走了。他不可能拿弓弦勒死敌人。惊慌之中,他的同伴无情地探出一只石手。
接着,黑暗笼罩了瓦莱玛。
……
水滴沉静地落入沙土,头顶风声如同哨响。橘红的火光照亮洞窟,但空气依然寒冷。这是霜之月的冷空气,虽然比伊士曼迟了太久,但苍之森很快就会下雪。雪林会给绿精灵的巡逻队造成阻碍,多尔顿心想,这可再好不过了。
“还有多远?”诗人沙特问。他每隔五分钟就要问一句。
“就在前面。”他们已经路过了隧道的岔口,根据高塔学徒的指示选择了右边的道路。幸好他提前说明,暗夜精灵一点也判断不出两条路的区别。地表的洞窟与地底不同,至于哪里不同,他暂时说不出来。或者根本就是我的技艺退步了。
“我听见说话声了。”约克说。
“不会刚巧是我们的回声吧?”
“当然不会。”洞窟很窄,没那么多回音。多尔顿也听见了。“有人在喊救命。好吧,应该不是人。”
约克做个鬼脸:“我们要去拯救那个绿精灵吗?”他一直兴致高昂。想必是帮助追兵这种正义举措,让这个露西亚的西塔既得意又满足。“真的要去?”
“别想着缓和关系了。”女医师给他泼冷水,“我们在圣瓦罗兰杀掉的绿精灵肯定比救的更多。”
“我们是在自卫。”
“他们也是。”多尔顿指出,“我们最好在这里等着,直到动静消失。要是他们喊得够响,会有更多绿精灵过来。到时候你要怎么办?说我们来施以援手,是你们的朋友?”
“那还是等着吧。”约克服从了,“绿精灵可没有誓约之卷。”
第五百五十一章 册封
长剑搭在肩头,钢铁的寒冷似乎浸入骨髓。希塔里安吞吞口水,希望自己的不安没有表现在脸上。
“这是你的侍从?”黑骑士问。他的灵魂之火凝视着地毯。
“对……对。”仪式开始前,莉亚娜女士与她演示了上百次,可到了真场面,她的舌头还是奇怪地不听使唤。
“你有健全的朋友,没错吧?”
穆鲁姆就在台阶下看着,闻言不禁缩了缩脖子。她当然有朋友,不止穆鲁姆。还有更多亲人,莉亚娜女士和塞尔苏斯,北方人威特克,甚至至今还躺在病房里的沃雷尔。但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没必要冒风险。只有露丝不是。
“有、有的。”她不能结巴。“只是,大人,我觉得露丝更合适。她是我亲姐姐,我们血脉相连。”
一般来讲,骑士与侍从不必要求血缘。然而希塔里安不是要成为真正的骑士,她既不会骑马,也不会用剑。没有马和剑的骑士算什么骑士?希塔里安本来决心成为医师,她永远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跪在高贵的台阶前接受册封。
“血亲能通过巫术联系,大人。”院长解释。她是希塔里安的导师,名为宁阿伊尔,是个自然精灵。此前希塔里安从没见过绿精灵。“由于林戈特将要前往的环境,我认为巫术比其他神秘都合适。”
“你以为我不懂?”黑骑士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无人敢与他对视。“血咒术属于黑巫术,不是学派巫术。”
希塔里安不懂,但她不想继续沉默。没了我,露丝不可能活得下去。既然她必须要走,那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姐姐无依无靠的留下。没了她,莉亚娜女士会忙昏头,塞尔苏斯和威特克也不能照顾姐姐。至于穆鲁姆……出于某种理由,希塔里安不愿意让他照顾露丝。还有谁来呢?秃头和剪刀?
“黑巫术也是巫术。”她以毕生的勇气开口,“我……我是没法选择到手的神秘的。也许,我是说,也许他们会因为黑巫术注意到我。”
“就是这样,大人。”北方人威特克也说。他好歹是个领路人,不死者领主的直属下属,还不至于在面对上司时战战兢兢。“一点适当的怀疑才更值得信任,我们可以伪造出黑巫术的痕迹,吸引猎手搜查学派中黑巫师的余党。水银领主大人无法再回到学派,那些黑巫师注定要倒霉,还不如死前发挥点余热。”
“多此一举。澄清怀疑的确能换来信任,但遮掩手段越多,越可能留下痕迹。”亡灵骑士的长剑搭在她的肩膀,希塔里安的膝盖都在地毯上跪疼了,他的手臂仍一动不动,剑刃毫不颤抖。大厅的温度似乎在下降。“你竟然还说什么余热?黑巫师是我们的人,不是你随手乱丢的香蕉皮。”
北方人低下头。“在下失言了,大人。请您宽恕。”只有希塔里安能看到他脸上的不以为然。无星之夜是无名者的结社,她明白,我们不欢迎普通人,除非他们在神秘领域和无名者之间作出选择。
“没有下一次。”黑骑士警告。他转而瞪着露丝,女孩沉睡在地毯上,对外界一无所知。他明显不满意。“我需要一个能够及时传递消息的园丁,以保证夜莺情报的时效性。她不能胜任。”
别说园丁了,她这个夜莺目前还不能胜任呢。希塔里安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因恐惧颤抖。离开拜恩,到一个以捕杀无名者为乐的陌生环境生活,还要悄悄偷走当地机密……尽管威特克保证他会给希塔里安找一张合适的面具,此行所冒的风险仍然超乎想象。起码是她自己的想象。我连神秘支点都没见过,她无力地垂下头,如今却要带着背叛的目的成为它的一份子。
要是有勇气的话,希塔里安真想抗议,可她的勇气顶多让她在侍从的选择上提出建议,不多出一丁点。
都是水银领主的错,她可怜兮兮地想,要不是她上了坏人的当,我就不用去莫尼安托罗斯了。
当天在拜恩的王宫内,希塔里安亲眼目睹水银领主拉梅塔,或者说,学派巫师帕琪尼斯的失败。她受人欺骗,丢掉了自己的领地。整个神秘领域都在追杀她,追杀一个失去了爱人的可怜女人,其中以寂静学派尤为过分。他们在找到她之前曾将一个叫做德米特里的男人绑在火刑架上活活烧死。单是聆听这些过去的故事,希塔里安都觉得不寒而栗。要是我和露丝没在四叶城遇到威特克……
好在一切都是如果。可怜的帕琪尼斯,她的过去已经无法改变了。希塔里安想起水银领主的温柔语调,道谢时的细腻关怀,不禁为自己先前的无理责备感到羞愧。与在侦测站观看领主会议时不同,水银领主一点也不难相处。正相反,她的态度几乎令希塔里安受宠若惊。一个在他人面前咄咄逼人、冷嘲热讽,在你面前温和亲昵的美丽女人,她的魅力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林戈特也不例外。是我没能治好她,希塔里安心想,我没让她振作起来。
黑骑士把水银领主关在了通往加瓦什的白骨之门后。后来,希塔里安悄悄问过威特克·夏佐,北方人告诉她,加瓦什是所有灵魂的归宿,是死灵的国度。这实在太可怕,就算希塔里安为帕琪尼斯感到不平,她也压根不敢向黑骑士抗议。等到领主大人询问她是否愿意去寂静学派,她也没能拒绝。
帕琪尼斯是结社的七位领主之一,也会犯错逃回拜恩。希塔里安不觉得自己会比她做得更好。说到底,为什么是我?因为我刚好在场?
即便没有水银领主的先例在前,她也不可能私自闯入王宫。是黑骑士带她到王座前,听见那些难以理解的重大机密。也许他想杀了我,希塔里安无法克制这个念头,黑骑士想杀掉我,因为我从拜恩的王宫走了出来,我听见了夜莺和结社领主的秘密。
她没法压抑恐惧,于是在夜里爬起来向莉亚娜女士哭诉。养母将希塔里安抱到摇椅上,用蜂蜜和糕点安慰她。
“领主大人不会伤害你。”莉亚娜女士说,“他为守卫我们而存在。结社的安全依靠契约维系,而所有契约都隶属于不死者领主……他是拜恩的领主。”
“真的不会?”
“千真万确。我们都是他的亲人,乖女孩,灵魂让我们理解彼此。”
可他差点杀掉帕琪尼斯。希塔里安想告诉她。他将她扔进了亡灵的国度,还把我送到拜恩之外。他要我离开,去一个危险的地方。但希塔里安看着莉亚娜女士:她的黑眼圈和抬头纹。“青铜齿轮”每天都有繁重的工作,莉亚娜女士为此疲惫不堪。她顿时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我是秘密结社的一员,希塔里安忽然意识到。黑骑士当然有理由找到我,我是他的子民,他的亲族,他派北方人威特克在十字骑士手中救下了我和露丝的性命。我欠他的情。希塔里安害怕离开拜恩,但她必须为自己所获得的安稳生活付出代价。事实上,她根本就不像爱露丝一样爱着其他人,这都是她自私的结果。
这不公平。
第二天她就来到宫殿外,等待黑骑士授予她契约。过程十分煎熬,显然连黑骑士本人都没料到。
“通讯暂时不重要,长官。”守夜人塞尔苏斯开口,“希塔里安用不着四处打探,她只需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夜莺是一门深奥的学问,不适合初出茅庐的年轻女孩……她可以学别的,像个正常的学徒一样。难道,您指望她达到水银领主大人那样的程度吗?”
“我的指望毫无意义。”
“那就让她们自由发挥吧,大人。露丝是她的小幸运星。只要不摘下面具,她们就是安全的,和在拜恩一样安全。”
“拜恩不是绝对安全。”但黑骑士终于放过了她们,“她不是唯一一只夜莺,威特克,我们都清楚。”寒冷从他的目光中辐射出来。不死者领主稍微提高嗓音:“希塔里安·林戈特,以你的火种宣誓。”
“是,大人。”她居然没舌头打结。
“从今天起,你的忠诚属于拜恩,灵魂归于神秘之尽。”
“是,大人。”
“你会活着回来,为了等待你的亲友爱人。”
这句话不在彩排之中。希塔里安没有抬头,肩膀的钢铁重愈千钧,沉沉压制住她的恐惧。“我保证,大人。”这时露丝翻了个身,开始流口水。
“露丝·林戈特是你的侍从,她将守护你的生命,直到诸神重归大地。”
“是的,大人。”
希塔里安没看见火种契约的魔文,但余光捕捉到瓷器表面一闪而逝的光亮。接着,钢铁从肩头移开,锵得一声回到剑鞘。“你正为崇高的事业奋斗,林戈特。”
前所未有的荣誉感在心间弥漫。我是一只将要飞到寂静学派的夜莺了,希塔里安心想,如果不出意外,我也可以再飞回来。拜恩是我永远的故乡。
仪式结束后,北方人和塞尔苏斯最先离开,随后是莉亚娜女士和穆鲁姆。他们带走了林戈特姐妹。希塔里安在第一个拐角处回过头,看到黑骑士仍然站在台阶上,银白的披风在他身后舞动。
他望着王宫。
……
异样的魔力立即抓住他的注意。尤利尔按着太阳穴,试图分辨乱七八糟的火种。“外面是什么?”他问。
“还能有什么?绿精灵。”
看来我没一觉睡到莫尼安托罗斯,真是可喜可贺。“我们在哪儿?”学徒差点打喷嚏,“我又睡了多久?”他居然一点也不觉得累了,回忆起来,刚刚似乎也没做噩梦。誓约之卷放过我了?
“在秋叶走道。”多尔顿挑了一个问题回答。他的精神状态还不错,起码没有魔力过度消耗的表现。下一句话里他阐明了原因。“我们在这里休息了三个小时了。”
“三小时?”
“索伦是这么说的。”显然,他们都没有随身带着表。“外面很混乱。”
“听得出来。”这点不用说学徒也能察觉。撞击声传入石窟,震动地面上的沙尘。这不对劲。尤利尔早就通过『灵视』预见了他们离开圣瓦罗兰的未来,那个梦境中,他们可没被任何事耽搁在洞穴里。是未来发生了改变?
不,是我的错。尤利尔感觉自己的精神相当振奋,魔力也十分充沛。这都归功于刚刚的睡眠。但他在那个未来的梦境中是一直清醒着的。“我怎么会睡这么久?”
橙脸人在中间窃笑:“你喝醉了。”
喝醉?离开玛朗代诺后,他压根没碰过酒……直到克莱娅女士递给他一只热过的水壶,声称它能用来祛湿。记忆顿时复苏,尤利尔盯住指环先生:“你给我喝了蝉蜕?”蝉蜕魔药虽然在布鲁姆诺特被用作镇静剂,但怎么也算是神秘物品,佣兵很少有魔药挥霍,只有这家伙会随身携带。
『不用客气。你就当我是大发慈悲好了』
没人跟你客气。“你干嘛这么做?我们的行程被拖慢了。”学徒很恼火。
『那不正好么』索伦得意地回答。
他差点忘记指环先生一直都不支持他去莫尼安托罗斯了。秩序压降即将到来,占星师们期望中止命运的旅途能够带来护佑。“别再来下次了,索伦,我说真的。”尤利尔又觉得头疼了,不过这次不是生理上的疼痛。跟夜语指环计较这些东西完全没用,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绿精灵怎么会聚集在秋叶走道?”
“他们在对付魔怪。”多尔顿说,“我们运气不好。”
不对。尤利尔心想,外面可不只是魔怪那么简单。他看得见异样的火种,即便隔着石壁也清晰无比。那不属于秩序。魔力左冲右突,以古怪的神秘度压制着对手,神秘正在沸腾。答案是明摆着的:绿精灵里有个无名者。
第五百五十二章 森林魔怪
水声在周围回荡,青苔织成了地毯。洞窟高约三码,出口仅能容许两人并肩通行,岩缝里,虫豸钻爬的动静和水滴声一样响亮。这里居然有个小水坑,先前在梦里他还没注意到。
“不能用阴影穿过去?”尤利尔问。想到外面的魔怪是个无名者,他就觉得浑身难受。你必须理智一些。不是每个无名者都是受害人,也不是每个受害人都值得拯救。他强自镇定下来,可能蝉蜕的效用还没过罢。“你试过吗,多尔顿?”
暗夜精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题不在这。”他顿了顿,“你告诉我穿过洞穴,但没说抵达秋叶走道后要朝那边走。”
“往哪边?”这个问题大大出乎了尤利尔的意料,“我们有导游……”
“……在它不幸偷喝你的安眠酒前。”
诸神与我作对。“好吧,我大致了解情况了。下次你们可以直接叫醒我,不用担心其他。”尤利尔叹了口气,“我们接下来朝南走,从三角沼泽离开。”
“三角沼泽?”诗人不安地接腔。此前他一直在约克身边打瞌睡,闻言立刻清醒了。“我听说过微光森林里的神秘沼泽。”他咳嗽起来。“那地方根本没有路,冒险者宁愿沿着溪流走。”
“那样我们只能抵达维特什瓦萨,或者干脆绕回冬青峡谷。”银溪发源于森林种族的圣地,圣瓦罗兰是七大神秘支点之一,他们等同于去送死。“三角沼泽总比绿精灵和魔怪强。”
“我们为什么不向北呢?莫尼安托罗斯就在北方。”
“本来我就是这么考虑的,不过根据魔怪的来路方向判断,那边的道路八成不能走了。秋叶走道的尽头有一处古老的独木桥,现在嘛,我们大概需要游过去。”虽然听上去挺合理,但这事实上是『灵视』带给他的消息。要是他们现在就冒险穿过战场,直奔北方,很快就能看到河流。“河水中的水妖精会阻碍魔法,我们都知道。”
“三角沼泽还不如游泳呢。”吟游诗人十分沮丧,“那东面有什么?”
“银石谷。”
再没人提出异议,他们立刻决定出发。然而外面的战斗此刻决出了胜负。一声尖锐、高亢的鸣叫穿透了石壁,尤利尔脚下一个踉跄,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都被叫声撕裂了。活见鬼,解释情况浪费了时间,他还是走得太迟了。
“什么东西?”
“魔法。”约克将耳朵眼黏在一起,冲同伴们比划手臂,“死灵魔法!快捂住耳朵!”
行之有效的方法,但学徒抽不出手来。尖叫虽然刺耳,硬抗却也没关系。对其他人可不是这么容易了。尤利尔把女医师推进一处拐角,再将沙特·艾珀的脑袋按进水里。多尔顿动作最快,他将咒剑钉进岩石,阴影淹没了所有人。
尽管如此,尤利尔的脑袋里依然嗡嗡响个不停。
“都活着吗?”卓尔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没人变成亡灵吧,约克?”
“说不准那。”
尤利尔皱起眉:“那个声音能把人变成亡灵?”
“倒不如说是死人。好了,这小鬼是在胡说。刚刚的声音不是死灵魔法,而是野兽发出的。”多尔顿告诉他,“一种巨型魔怪,被称为‘地鸣堡垒’,它们在地表难得一见。”
“我们还挺走运喽?”诗人边擦脸边抱怨。
尤利尔觉得自己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不过情报还是太少。“索伦?”
白霜凝结成图画。在阴影中,它居然也能实现神秘。『就是大个儿的老乌龟』它傲慢地说,『爬起来山摇地动,一出土就会叫得和警报似的。不过别担心,它们只能生活在地底下,不能长时间露头』
“长时间是指多久?”
“我想最多是几分钟。”多尔顿回答。他拔出武器,将所有人扔出阴影的范围。“外面的噪音停了。”
魔怪里也会有无名者么?尤利尔不清楚。他还无法确定外面那个异常火种的身份,战斗就已经结束了。不管怎么说,魔怪似乎消失了,绿精灵也没理由继续呆着不走,他们应该考虑趁机穿过战场……
……但意外没有结束。学徒听见更多声音,它们逐渐放大。“索伦。”他赶快询问指环,“‘地鸣堡垒’离开时会留下什么痕迹吗?”
『它们自己也不想,但你知道,这是很难避免的』索伦幸灾乐祸地回复。
“在地下倒没什么,‘地鸣堡垒’走过的路线甚至不会在地下形成空洞。”多尔顿皱着眉解释,“但钻出地面就不一样了。它虽然是神秘生物,可毕竟不是一团空气。”
约克没明白:“外面还有人,他们是打算修补森林吗?”
尤利尔倒希望事情这么发展,先前罗玛破坏了森林,就遭到了一群绿精灵的追杀。也许等他们修复环境,就会迅速离开了。只是无名者的火种依然在燃烧,而且比威特克·夏佐和冈瑟都更不加掩饰。它就在秋叶走道中央,一动也不动。学徒觉得必须做些什么,但他没办法将这个消息告诉其他人。
一串怪异的语言在耳边响起,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边有个洞』索伦翻译。
逃走显然来不及,多尔顿迅速将所有人拖进阴影,尤利尔和约克紧张地拔出武器。别进来,学徒能看见吟游诗人无声地祈祷。别进来,最好进来也什么都发现不了。
尤利尔也这么希望。
『里面没人』索伦继续写,这次它翻译的是一个男性嗓音。
下一句是女声。『当然没人了!这里是被乌龟撞出来的。你要进去瞧瞧吗?现在没时间了。瓦莱玛那边』
『稍等,维碧,我听见了水滴声……这里面有很大空间,还有足迹』没人记得销毁痕迹,尤利尔心想。脚步声很快变成两个人,他们起疑心了。
“我们现在走吧?”约克建议,“借助阴影逃走。卓尔?”
“跟我说有什么用?”暗夜精灵反问,“这次是尤利尔施展的魔法。”
学徒摇摇头,“准备战斗,约克。”
『这里并不封闭,维碧,我想不久前还有人在这里。拿好你的匕首,弓箭在这儿有点难施展开』索伦还在翻译。
“多尔顿,你先带着克莱娅女士和沙特先生离开。千万别走太远!最好就在洞口附近。”他可以要求暗夜精灵把两个没什么战斗力的佣兵送到秋叶走道去,但那样反而危险。“保持警惕,这些自然精灵不好对付。”
“放心,他们绝没有我难对付。”
比起防守反击,发起突袭显然是更好的选择。尤利尔从阴影中一跃而出,一把握住女性精灵的手腕,匕首在剧震中脱手。这都归功于约克,他在黑暗里燃起明亮的橙色火焰,他们下意识被这道亮光捕捉了视线。
西塔朝最深入洞穴的绿精灵猛扑过去,烈焰留下淡淡的尾星。他按住那家伙的肩膀,膝盖顶住腰背,对在手臂前乱舞的匕首视若无睹。未经附魔,钢铁无力地穿透元素之躯,只稍微搅动起褶皱。这就是突袭的成果。在靠近洞口的位置,学徒已经制伏了自然精灵维碧,她的挣扎仅止于口中听不懂的咒骂。
“太容易了。”约克兴奋地叫道,先前他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我还以为——”他的话被一阵撞击声打断。
瞧吧,还没完呢。“打晕他们。”尤利尔边动手边指示,“我们快出去。”
秋叶走道本来是一处平缓的林间小路,现在却坑洼不平,到处是翘起的断层,树木倒塌横斜。多尔顿刚巧在他面前爬起来,咒剑钉进岩壁中。黑压压的飞矢迎头罩下,极速推动的威力恐怕堪比机弩。这是他挑选最外面的目标的原因。尤利尔横过黄金符文之剑,抽取魔力置换成神秘。
『神圣守护』
‘心持正义,邪祟避忌’
神术屏障从剑刃上展开,光辉在森林间迸发。箭矢降落在屏障上,引发接二连三的爆炸。隆隆巨响震得山壁都在摇晃,尘土泥浆暴雨般四溅。屏障笼罩的范围之外,地面和树木惨遭二次打击,岩石也差不多碎成了粉末。约克钻出洞穴,吃惊地望着战场。
敌人明显不是魔怪。她有与人类相似的姿态,四肢纤细协调,骨骼修长柔韧,伴随拉弓的动作,她的双臂腰间肌肉猛然紧绷。她的五官极其迷人,眼珠泛着青色,耳朵尖处挂着长长的紫色花串,一侧脖颈到下巴爬满藤蔓似的翠绿纹路,搭在弓弦上的手指没有指甲。
她身披的丝织斗篷里掺杂着五颜六色的鸟羽,头戴的冠饰中点缀着琥珀和松石,护甲上刻出一圈圈金色的涡旋。只看模样,就能分辨出她与进入洞穴的两个绿精灵存在地位上的差别。
“圣诫术?”她甚至还会说宾尼亚艾欧通用语。见到约克从洞穴走出来,绿精灵敌视地质问:“你们杀了维碧和泰克利?”
“我们没这么做。”尤利尔立刻回答,“暂时没有。请停止决斗,小姐,否则他们的安全我就没法保证了。”
自然祭司的绿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们:“神职者都是骗子。我会为同族复仇,人类。”
尤利尔不怀疑她能做到,哪怕依靠神秘度判断,她顶多才转职。“别让她后退。多尔顿!”他扭过头。
卓尔心领神会,抓起咒剑召唤暗影生物。精灵祭司脚下的影子突然分裂,变成无数手臂缠上主人的身体。她口中发出威胁的嘶嘶声,脸颊侧的翠绿纹路猛涨,反向爬上了阴影,两种魔力创造的神秘在拉扯、扭结,势均力敌。多尔顿露出意外的神情,疑惑地瞥了一眼咒剑。
“露西亚啊!”西塔瞪大眼睛,“还是我看错了,她是个高环?”
尤利尔没回答他。
神圣的火焰在剑刃上燃烧,光辉流淌,照入树林间。吟游诗人沙特带着女医师躲在一丛灌木后,不敢露头查看战场。显然,他虽然自称希瑟信徒,却对森林种族没有半点了解。尤利尔朝他们对面的红松树挥出一剑,魔力接连粉碎了槲寄生和树皮,喀得一声折断树干,连点阻碍都没遇到。高大的松木拖着巍峨针冠栽进了新形成的裂谷。人们脚下地面震动,木屑团团蓬起,树林间似乎刮起了沙暴。一道灰影窜出尘雾。
“嘶嘶!”她冲他露出獠牙。
这是另一个精灵祭司,与多尔顿的对手一模一样,只不过浑身雕刻木纹。她的眼睛没有瞳仁,但目光却牢牢盯在回形针佣兵们的身上。火焰窜起,她才稍微后退几步。先前这东西从后面悄悄接近了吟游诗人,尤利尔注意到她没有火种,无疑是魔法造物。
“去找约克。”学徒指示,“让他用火焰驱赶这东西。”两个没什么战斗力的佣兵们掉头就跑。好歹他们知道抓紧时间逃走,这就足够了。
等到橙脸人西塔与佣兵汇合,精灵祭司的魔法就不再穷追猛打了。“我们可以谈谈。”她开口,捉住四肢的阴影手臂同时被扯断。“带着人质,你们走不出苍之森。”
态度变得真快。要是她刚刚抓住了沙特和克莱娅,想必我们得到的就是另一种说辞了。这个精灵祭司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绝情。尤利尔对约克眨了眨眼睛,后者微微点头。“我希望答应你,女士。但这很难办。我们互不信任。”
“神职者也配跟我提信任?”
“我只是阐述事实,不涉及任何历史因素。”自然祭司对神职者抱有很深的成见,想来是先民时期留下的问题。当时奥雷尼亚帝国征服了森林种族,逼迫他们签订协议。对人类而言那自然是光辉历史,能够客观对待,战败方的后裔可就没这么宽容了。“我们并不想招惹圣瓦罗兰,但穿过森林很必要。”
精灵祭司怀疑地重复:“穿过森林?”
“从秋叶走道去莫尼安托罗斯。就是这样。”
“也许你们是森林的小偷。”
“有必要的话,我们会把偷走的东西在森林边缘归还。为免毁约,女士,你也可以随行。我想,你应该有能力监视我们。”尤利尔的感受中,异样的火种正在熊熊燃烧。
第560章 岔路选择
“跟我们一起?”约克嘀咕,“还能顺带指路吗?”
精灵祭司冷冷地瞪他一眼:“那得先把维碧和泰克利放开。”她似乎随时准备开战,“或者,你想劫走他们?”
“我们都清楚,女士,放走他们,我们就没得谈了。根据情势判断,这对你没好处。”尤利尔说。
“没错,我们有三个人。”橙脸人补充。
“只有一个‘人’。”精灵祭司说,“你和那个卓尔都是投靠人类的叛徒。冬青协议前,奥雷尼亚帝国也屠杀亚人和兽人,他们把人马和卓尔赶出地表,夺走长夜之壁改名为黑木郡,还将熔铁城付之一炬。闪烁之池只不过因远在诺克斯之外,才幸免于难。历史被后人遗忘。到了今天,你们居然还能堂而皇之地与敌人站在一起。”
看来不论形势如何,她都会说出这种话。尤利尔不为所动:“别想拖延时间,女士。我们就事论事。你的同伴们的安全系于你手。”
精灵祭司愤怒地咬牙。但如果换作尤利尔,他不会选择开战。瞄准诗人和女医师是最好方法,也许她还会尝试救援山洞里的绿精灵……可多尔顿还隐藏在阴影之中,就算她有超出职业的手段,也不敢和一个暗元素使比刺杀速度。无论哪一边,她都不能迅速解决。
“你们要去哪儿?”最终,她妥协了。
“三角沼泽。”
“你说你们要离开森林!”
“没错,但秋叶走道暂时无法通行了。”尤利尔打消她利用河岸地形夺回同伴的念头,“必须更改方向。我也知道哪边是银石谷,女士,请别想着带错路了。”
“你们根本不需要带路。”精灵祭司轻声说,“连我也不知道山石间还有一条直达秋叶走道的密道。你们是从南边来的,对吗?你是布列斯人?”
“不,更南一点。”
布列斯塔蒂克的南方仍属于人类,这显然不会提升好感。“不能去三角沼泽。”精灵祭司说,“再换条路。有一头魔怪逃到沼泽去了,弄出很大动静,现在沼泽里的怪物到处乱爬。”
“什么魔怪?”学徒明知故问。
“一头地乌龟。要是你们坚持,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维碧和泰克利会死在那里,我决不答应。”
她在撒谎,尤利尔心想,但不全都是谎言。精灵祭司阻止他们前往三角沼泽的意志如此坚定,甚至可以搭上两个绿精灵同伴的性命。他知道三角沼泽可没什么魔怪。会不会有其他原因?“我们要去莫尼安托罗斯,女士,你有更好的建议么?”
“横穿秋叶走道。假如你们能适应林地的话。”
尤利尔凝视着她:“不,我们还是沿着秋叶走道前进吧。河流不是阻碍。多尔顿?麻烦你把维碧和泰克利——是这两位么?——把他们一起带上。”
约克悄悄靠近他:“我可不想背两个绿精灵!能拖着他们吗?”
谁关心这个?“那你来对付她?”
“我去找沙特·艾珀。不过千万别抱期望,我看他就快求克莱娅背他走了。”
只要他能将那把该死的木头疙瘩丢掉,我看他还能走上一天一夜。可惜诗人极其珍视乐器,连将其交给指环先生都不愿意。尤利尔扭过头:“女士,为表诚意,你可以带走她。她叫维碧,是吧?”
精灵祭司警惕地瞥了他一眼,但没有拒绝。她当然不可能拒绝。阴影缓缓吞没了女性绿精灵,然后将她丢给了魔法人偶。
精灵祭司用一滴松露迅速唤醒了同族,将后者藏在身后。期间没人趁机偷袭,也没人悄悄逃走。她转身注视着学徒:“你在打什么算盘,人类?”显然,维碧的安全归来令她大感意外。
“友善的举动,证明我们并非为苍之森和其中的森林种族而来。我的目的地是莫尼安托罗斯。”
“但愿你说的是实话,人类。”她的脸色和缓了。
“当然是。盖亚以美德为名。我是尤利尔,来自伊士曼。这是约克和多尔顿。还有克莱娅小姐,她是医师。”
“我是爱法拉法,别再叫我女士了。”
“沙特·艾珀。”一见气氛平稳下来,吟游诗人顿时不害怕了。他神气活现地招招手,展示口袋里的七弦琴:“我是个诗人,歌唱家,还是希瑟信徒。尽管如此,我也从没想过与一位美丽的精灵小姐同行。幸运之至啊!我会为这写一首新曲子。”
听他开腔,约克脸都皱了起来,他对尤利尔说:“你不是故意漏掉他的,对吧?”
“或许吧。好了,我们快走。麻烦你背那家伙了。”
“我更不想再背你!”
自然精灵没有油橡皮小人族熟悉苍之森,后者号称是森林里每一棵树的耳朵。当然,这太夸张了。爱法拉法在树枝上跳跃,要是树木真有耳朵,恐怕会被她的脚步声震成聋子。尤利尔心知她在为同族留下痕迹,以便追兵赶来,但他没去阻止。这里遍地都是痕迹,“地鸣堡垒”破坏了地面和山丘,纵横交错的裂痕一直蔓延到北方。想找到他们,单靠麻雀酒的同族或许还不够,贝尔蒂的眷顾才最关键。
他们走了十分钟,才摆脱地缝和倒塌的树木。空气逐渐潮湿,河流就在不远。“到河边了。”多尔顿说,“你们有人能跳二十码吗?”
“你肯定不是指立定跳远吧?”约克咕哝一声,将绿精灵丢在地上。爱法拉法狠狠瞪了他一眼,西塔则回了一个嘲弄的鬼脸。
“祂将花冠加于雪顶。”沙特高声赞美,“……波浪是美人闪亮的发带。”
二十码宽的发带,尤利尔心想。克莱娅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学徒把自己放下来。穿过一丛荆棘树时,她在一处地陷中扭伤了脚踝,尤利尔只好把她背过秋叶走道。好在对方自己就是医师,眼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另一个回形针佣兵,沙特·艾珀倒是挺出人意料。吟游诗人滔滔不绝了一路,居然还有力气感慨景色。
维碧跟在爱法拉法身后,眼睛在琴弦上打转。也许这就是诗人精神饱满的原因。不过她的目光里没有爱慕,只有掠夺和敌视。尤利尔决定不提醒沙特,尊重他人的幻想有什么坏处?“感谢引路,爱法拉法,我们的约定也该结束了。”
精灵祭司摸了摸发梢。“你们要带着泰克利过河吗?”
“如果你承诺旁观,我们就不会这样做。”
“你们相信我的承诺?”
“森林种族与人类不同,也许你们的保证值得一信。”尤利尔知道不要在这时候提及冬青协议,虽然他们彼此都清楚。他抽出利剑——不是符文之剑,也不是铁剑,白霜凝结成晶莹的刀刃,森森寒意迫退了自然精灵们。
冰霜之路在面前延展,指环符文闪烁。神秘度的倾轧之下,水妖精纷纷逃走。精灵祭司吃惊地眨着眼睛。她恐怕也认得白之使的魔法,学徒心想。从圣城侥幸逃离后,他遇到什么陌生的熟人都不会意外了。
约克摇醒了泰克利,并在他惊怒反击时再次将他按在地上。“少来这套,伙计。”西塔用精灵语说,“就这么对待你的担架?”
“你睡得太久啦,兄弟。”诗人快活地解释,“我们现在可不开战了。”可惜对方听不懂。维碧也是一样,或许沙特的交流对象是爱法拉法罢。
精灵祭司将绿精灵同族扶起来,缓缓退到一棵雪杉下。她眉头紧锁,不时瞥一眼指环索伦。“我记得你是个神职者,尤利尔。”爱法拉法最终开口。
“这就是我的职业魔法的表现。”
“容易让人误解的表现。”她警告。
尤利尔知道她意有所指的目标。说实话,无名者可不会主动去高塔送死。『灵视』沾了艾恩的光,他不知道自然精灵中是否存在类似的借口。她是怎么掩饰恶魔力量的?“多谢提醒,爱法拉法,但愿你的神会保护你。”他也隐晦地回应。
苜蓿小姐静静地站在原地,浓绿与霜白界限分明,她耳朵上紫色花串比琥珀更明亮。她的目光充满犹豫,似乎在考虑是否该道别。维碧仍然盯着诗人的琴,泰克利满脸惭愧。他们的确被希瑟保护的很好,人类的陋习丝毫没能影响他们。沙特说得没错,他们是难得的旅伴。真不知道多尔顿和约克意识到同行人是恶魔后,两个人会作何感想。他觉得自己最好不知道。
“你们在猜什么谜语?”多尔顿的声音从他的影子里传来。
“谜语?这是异教徒间的祝福。”尤利尔揶揄。他回过头,让冰剑变成水汽消失在空中。卓尔抓住学徒的肩膀,将他带入黑暗。对面河岸树木稀疏,是农民荒弃的田地,如今成了次生林。霜之月的寒风呜呜作响,越过杉树枯干的枝头。这里可能也称得上密林,但与对面的苍之森相比,就显得萎靡不振了。这片树林也有耳朵吗?他想知道。
“莫尼安托罗斯在东边。”油橡皮小人说,“你们肯定找得着。”
“好吧,咱们结账。”
“等等。”它磨磨蹭蹭地开口,“能给我那壶咖啡吗?”
尤利尔还以为它会要酒。他扭头瞧了一眼约克,西塔猛烈晃头。“你要咖啡干嘛?”
“招待朋友。怎么,你要赖账?”
“这倒不是。”但尤利尔也没打算要求约克放弃他的饮料,“你认识咖啡豆吗?我敢打赌你见过它。”
……
他们离开了圣瓦罗兰,但某些东西仍跟紧随在后。尤利尔很快陷入沉睡,起因是魔力的过度消耗。接着吟游诗人不幸磨破了脚底的水泡,拒绝再自己前进一步。总得我来操心这些东西,多尔顿心想,这不公平。好在他还能适应下来,德威特刚抵达骑士海湾时,近卫队里还是一帮醉醺醺的酒鬼,他只好用王都带来的兄弟们代替,甚至顾不上寻找王党安插在其中的夜莺。再糟也不会与那时候一样。
“我不喜欢马车。”约克直言,“尤利尔也是。他特别喜欢马。”
“你能把他捆在鞍座上么?”
“他到底要睡多久?”约克抱怨,“索伦,莫非谁受你们克洛伊塔的派遣,谁就得精神不振么?”
『也许你说对了』指环事不关己地说,『我的主人目前也不回话』
“尤利尔的异常是从圣城赞格威尔开始的。”多尔顿指出,“他的情况事出有因,更像是那些乱七八糟的魔药留下的后遗症。”
“我们就不该去圣城。”
“往好处想,伙计。”诗人抓住他的肩膀,“好歹你遇上了我们,还有奥尔丁尼特。”
“是啊,我不会说用不上你。能来点欢快的曲子吗?这首实在太慢太单调了。”
“我在叙述史诗——圣瓦罗兰和奥雷尼亚帝国!先民的辉煌战争!银歌圣骑士和他们促成的冬青协议,真是诸神眷顾的一群人……为什么我没生在那个时代?我做梦都想。”
“是吗?”多尔顿逼自己微笑,“我既不想生在那时候,也不想做梦。”
“你们可真扫兴。”虽然暗夜精灵觉得几乎没人能扫他的兴。“尤利尔就不会这么说。他之前还问过我奥雷尼亚帝国和圣瓦罗兰的战争……人才辈出啊!银歌骑士每个人都是传奇。噢,你们不想听。我知道。”
“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沙特。”
马车从一位商人手中买来。那个可怜人瞧见多尔顿,差点连钱都不敢拿。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在宾尼亚艾欧大陆的西北方,你不能指望暗夜精灵有什么好名声。索德里亚和布列斯塔蒂克不用说,圣瓦罗兰不欢迎任何人,斯克拉古克是中立国。将卓尔和一切地下种族视为最大敌人的是法夫坦纳,雾精灵的国度。
吟游诗人把脚丫子伸出窗外。“冬青协议后,我们可能是首批横穿苍之森的人类冒险者。”他拨弄琴弦,“这么想来,我们也是故事里的主人公了。”
约克“哈”了一声,得意地说:“我们早就是了。”
第五百五十四章 先民遗想(一)
“放他下来。”他的上司命令,“我还有事要问。”全然不顾几分钟前的另一条相反的命令。
绳子被割断,罪犯跪在地上,面色发紫。他无力地抓挠自己的喉咙,最终用左手将勒紧的麻绳扯下来,甩在一旁。他大口喘气,瞳孔颜色因恐惧和窒息变得更浅。他的手指不断抽搐。那个传教士别过头去,好像不忍心看人临死时的模样。
虔诚的盖亚信徒,麦克心想,我最喜欢这种人。稍微提及信仰,他们就会抛弃理智,然后根据你的命令行事,从不多嘴询问缘由。
可惜维隆卡不是这种人。他的上司拎着头盔拄着长枪,双脚不停变换重心,就差在旁边荡起秋千了。没人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但多半与莫尔图斯和自由人帮派无关。向来如此。当罪犯挣扎着爬起来时,他踢开脚边的土块,越过下属走上前。
“你要问什么?”他对麦克说。
“莫尔图斯领主的下落。”麦克告诉他,“眼下城里乱成一团糟,我们没时间挨家挨户搜索。城门被攻破后,当地领主和他的家眷在哪一间屋子里都不奇怪。”
“不会刚好是在伊芙琳吧?算了,你问吧,但我不觉得他会知道。”
罪犯一定听到了他们的交流。再没有比死亡更有效的审问手段了,当麦克提问时,他向绞索低了头。骑士侍从注意到他有一双异族的瞳孔。
“我没进城。”罪犯断续地说,“是坎德纳·贝莱找到了他。”
“千万别说谎,小杂种。也许我该让你清醒一点……”
“他把领主印章交给我了!”
哪怕是莫尔图斯的领主,也绝不可能遗落皇帝陛下亲授的印章。麦克把印章在掌心搓了搓,露出泥土下的帝国徽记。维隆卡居然没想到派人搜这个死刑犯的口袋,实在是不该有的失误。他对自己太过自信,就算敌人手上握着长枪短剑,他恐怕也只会拍马冲上去。麦克只得苦不堪言地跟在后面。
侍从收起印章,“是真货。”到了皇帝陛下面前,他也足够交差。我也懒得去给他收尸了。“自由人抢走领主的印章,你想干嘛?”
“他妈的印章还能干什么?当然是盖印。”
伪造信函,或者充作鱼饵。麦克惊奇地看着这个土匪,没想到对方居然还能想到卖掉它之外的用途。他的思维有点不像自由人。“你们从黑木郡一路赶到莫尔图斯,怎么没去砂石镇?”银歌骑士团在那里击退了魔怪,但消息肯定还没传出去。
罪犯瞪着他,但生存欲望盛于抵抗心理。“莫尔图斯的领主是个白痴,黑木郡封闭后,他乖乖听话,向黑木郡派兵救援。”他戒备地紧盯着侍从,好像担心麦克会一棍子抽过来。尽管如此,他也没更改用词。“傻瓜领导的城市比较容易得手。”
麦克怀疑这小杂种没说实话。他有些小聪明,侍从承认,可惜太年轻也太急迫。受自由人一贯的行事风格左右,他想得还不够远,眼界也太狭窄。正常的自由人是不会考虑劫掠城市的,他们一没那本事,二没有计划。而有见识的土匪早就死在帝国的剿灭中了。
但他还有问题要问。“那些弓手怎么回事?”
“什么弓手?”
“说实话,小鬼!你还有一条胳膊和两条腿,没错吧?”麦克懒得跟他废话。
“……我手下有个王国军的逃兵。”
逃兵变成土匪,他本不该惊讶。森林种族与奥雷尼亚的战争旷日持久,但更令人退缩的是领主间的战争。人们从田地水井、石磨街巷间被征召入伍,为同样标志着奥雷尼亚徽记的不同旗帜互相厮杀。这些杂牌军只受过两星期的基础训练。没关系,反正对手也一样。他们的生死取决于神秘生物,胜利不代表大功告成,因为战败的贵族转眼被赎走释放。没人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也没人知道自己要怎么活到那时候。所以为什么不逃呢?为了荣誉?
领主擅长给士兵许下更多承诺,直到他们在某场毫不光荣的战役中白白送命,承诺便没了施与者。麦克很清楚头衔、财富、名声对平民的吸引力,然而这些统统不属于凡人。平民是没资格成为神秘生物的。“他是谁?在那些人里吗?”麦克指了指树枝上悬吊的尸体。
罪犯畏惧地扫了一眼白蜡树。要不是运气好,他也会是其中一员。“不,他早死了。”
侍从点点头,转身向上司禀报情况。罪犯咬紧牙关,痛苦地撑起身体。周围只有一个来路不明的传教士盯着他,可惜他没力气逃掉。“我们立刻就走,长官?”麦克问。
“再等等吧。”维隆卡说,“那个传教士呢?这里还有一堆麻烦等着收拾……我看见他了。站得挺近。好了,你在发什么呆?”被点名的盖亚教徒迟疑地打开手中的经卷,仿佛在担心自己不识字。
“还要浪费绳子,长官?”
维隆卡扭过头,瞥了一眼那个侥幸多喘息了片刻的自由人。“浪费?这家伙莫非比一条麻绳值钱?”
“他是稀有物种。”侍从告诉他,“如果我没看错,他的祖辈八成有妖精血统。也许根本就是来自母亲。石英城里有的是异族奴隶。”
“伊芙琳有妖精?它们那么小。”
“大妖精只比你矮一点,长官。苍穹之塔声称他们濒临灭绝了,不过我也不能确定他是什么种属……”
“你总是没错。好吧,一个土匪而已。”骑士队长走上前,一脚把罪犯踢倒。后者立刻挣扎起来,似乎忘记了恐惧。很有活力,麦克评价,或许他就是我要找的动物。“你的判决改了,小杂种。三神要你服刑。时间大概是,我想想,一千年吧。”
“去你妈的!”罪犯将唾沫和脏话一齐啐向他。
维隆卡没理他。“交给你了,伙计。反正比起复仇,当地人更想要祷告。快点解决。但愿那些森林种族会因我们为维持物种多样性做出的贡献少制造些麻烦。”一根树枝从天空落下,被骑士随手抽开。他低下头,对罪犯露出微笑:“运气不错?也许我会抽空去石英城找你的婊子老妈。别想着逃。相信我,我宁愿对你的尸体说这话。”
要是有人能在银歌骑士手上逃走,那失手的家伙就该辞职了。麦克考虑过在同僚手中逃离的方式,但假想的目标是其他人,不是维隆卡。倘若没有资历的硬性要求,侍从觉得他晋升为骑士团长也是指日可待。
他把罪犯拖到一座倒塌的雕像后,远离骑士们的视线。
“你要做什么,麦克先生?”那个传教士好奇的问。不知道他为什么还站在这儿。
“给你的神送个信徒。”麦克回答。反正盖亚对信徒没要求。“露西亚只会处死他,盖亚更宽容。”
“那奥托呢?奥雷尼亚帝国有三神信仰,对吧?”
“占星师才信奥托。他们应该谁也不信才是。”
“噢。”传教士攥着羊皮纸,“那他会信仰盖亚吗?”
“起码一千年以内都会。好了,你要主持洗礼,尤利尔?”侍从已经厌烦了解释,而罪犯无动于衷。妖精和人类的杂种能活多久?麦克对此很有兴趣,他不在乎对方的信仰。有更多的问题需要答案,他心想,需要配合。好在现在有方向了。“按住他。”麦克吩咐。
士兵们很快将罪犯按在地上,后者企图用魔力反抗,但麦克轻易中止了魔力的流动。即将成型的神秘消失在空气里,只震落了几片树叶。这家伙没见过这一手,连那传教士也一样。他们的惊讶表现在脸上。
长剑搭在罪犯的肩头,他一动也不敢动。只有两种人会受此待遇,一种为惩罚,一种为荣耀。银歌骑士受封时,圣堂的教皇冕下会亲自主持仪式,一般骑士则由他们的前辈册封。麦克没打算让一个罪犯变成自己的同僚,他也还是维隆卡的侍从。这是神秘形成的必要步骤。
他开始念诵魔咒。
传教士后退了一步,似乎为突然升起的魔文符串感到恐惧。也许这唤醒了他不愉快的记忆。麦克记得自己成为水银圣堂的教士时,主持仪式的牧师手里握着红木权杖,火焰在顶端燃烧。既恐怖又神圣,他好像握着烧红的铁钳。信仰需要敬畏,现在麦克也认同这点。
誓词枯燥乏味,全是老一套。“以你的真名起誓。”麦克命令。言语上的承诺毫无意义,但真名拥有力量。
“自由人只有外号,没有名字。”
“那坎德纳·贝莱是例外喽?”
“他宰了两个人,用他们的名字凑起来当外号。”
帝国统治大陆已有近千年,但仍然无法根除自遥远神代传承下来的迷信。这些偏僻地域的低等人相信杀死身份更尊贵的人可以夺走其地位,杀死年轻孩子能够获得生命力,以活得更久。运气的转移渠道就是名字,因此自由人在掠夺财富的同时,也会抢走名字。好在他们认为姓氏与个人无关,麦克心想,否则那些有着古老姓氏的高贵家族们早就下令清剿土匪了。
侍从没兴趣了解当地的野蛮习俗,他只需要完成仪式,好给这头罕见的动物拴上项圈。人的真名是伴随他们一生的代号,与个人认知紧密相关,但妖精是不同的,他们生来就有名字。麦克不知道杂种会不会例外,他从没见过有妖精血脉的亚人,事实上,水银圣堂的研究早已证明两个种族之间是存在生殖隔离的。这个小鬼简直是神秘造物,拥有的价值难以估量。
“你最好仔细想想。”妖精通晓过去的一切,不涉及未来的问题,他们无所不知。“别逼我用巫术。要是你浪费的时间超过半分钟,我就叫你伊芙琳。”
罪犯的目光几乎要把他撕碎。“他妈的真没有!”
妖精与人族的后代没有名字?看来他的基因更倾向于人类。麦克考虑他是想逃避契约,还是事实如此。
“他说的是实话,麦克先生。”那传教士开口。他目光躲闪,但语气相当诚恳。“我的职业有些特别,能够辨别出谎言。”
他没理由帮罪犯说话,恐怕真相是后者。麦克不想再拖下去。“那就乔伊吧,小鬼。”没有姓氏,他一时半会儿还真分不清这家伙的种族。“以后我叫这个名字,你最好别装聋。”总比什么‘伊芙琳的杂种’强。侍从只想赶紧离开。“跟上——”
他的话被一声巨响打断。一座屋子的房顶在街道上粉碎。不远处,维隆卡吩咐手下剿灭暴徒,释放难民,元素使被用来清理街道。麦克厌恶地皱起眉。莫尔图斯应该交由它的封君处理,银歌骑士插手反而会耽误事。他的上司永远不会分清轻重。
魔文引起神秘,捉住微弱的火种。被赦免的罪犯咳嗽一声,无意识地用完好的那只手在脖子上摸索。他站起来,阴沉地注视着被火焰和浓烟笼罩的莫尔图斯。“这鬼地方没什么好修的。”他满不在乎地说。
侍从用妖精的语言讥讽:“你干的好事。”指望这种人能在水银圣堂改过自新实在是荒唐,不过契约的力量毋庸置疑。在对方因这句话而惊讶的时候,麦克转身用巫术堵住城墙的缺口。此等粗野的修补做法会遭到工匠的唾骂,但能够让骑士团加快脚步。
“你要我做什么?”罪犯问。
“不做什么。”
他扬起眉毛,“那是为了仁慈喽?”
“不,我在保护物种多样性。”
“见鬼去吧。”他不信,“你究竟想干嘛?”
麦克不喜欢回答问题。“你这种人没资格提问。留你一命不是为了让你肆无忌惮的,你需要纪律。纪律和服从。”
“是吗?我要管你叫主人?用来看家护院,保护这些石头城墙?还是帮你杀光人类之外的种族?”
“你得服从命令。”麦克告诉他,“任何命令。你会服从的。”
罪犯嗤之以鼻,但闭上了嘴巴。
一种古怪的感受在心头掠过。麦克突然扭过头,看向身侧。那里似乎有个人影,但眼下空无一物。他疑惑地摆摆头。“跟上,乔伊。”他命令。
第五百五十五章 异端事业
尤利尔打开地牢的门,一只耗子嗖的一声从他两脚之间窜过去,而阴影紧随其后。
“你跟踪我们?”学徒质问。
“巧遇,实在是巧遇。”
是吗?但确实没人规定恶魔领主不能进入教堂。这点他已经在布鲁姆诺特和银顶城领教过了。况且,就算跟踪者没有进入圣瓦罗兰,他的目的地也不是秘密。“那么有何贵干?”
“和在赞格威尔时一样。我来带走我的同胞。”
撒谎。尤利尔不用看,也知道地牢里八成没人了。“包括普通的窃贼和凡人谋杀犯?”那些人可不是无名者。“还是说,他们都是你的兄弟?”
“垃圾有垃圾的用处,总比吊死或烧死强。他们的罪过如果非要以死偿还,那就什么也补偿不了。相信我,尤利尔,活人比死人值钱。”
“但愿他们的价值能够得到充分发挥。”学徒低声咕哝,“巧合也别再出现了。”
对方扬起眉毛:“相信我,我并不是因为巧合才回到赞格威尔的。”
我不相信你,背叛光辉议会和露西亚的无名者,猎魔运动的罪魁祸首。微光领主安利尼从阴影中走出来,他的语调响亮且充满笑意,双眼在压低的帽沿下闪烁,炯炯目光透过防沙面网。这是骗子和叛徒的目光。他穿着丝绸和金环构成的奇异长袍,搭扣镶嵌各种宝石,全身包裹得宽松但严密。露西亚信徒都熟悉这种神官的打扮。
尤利尔不知道,在被揭穿身份前他是何作态,但想来应该更加严肃神圣,以便获取信任。很难说他一开始就是夜莺,还是后来突然发生立场转变。
尤利尔不愿就这个话题多说,反正他说什么也没用。恶魔领主可不会听他的指示。他开始后悔在圣城与秘密结社合作了,『灵视』总会给出其他办法,找结社参与救援虽然能够迅速安置幸存者,但也将他的目的暴露给无名者。学徒不敢肯定自己能够成功,失败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一旦成功……
表世界的盖亚教义没有诺克斯这么富有侵略性,也从不提倡人们敌对自身的某一部分。教士们宣扬爱和善意,宣扬美德和因果,宣扬盖亚是精神上的神祇而非真实存在的形象。他们永远在宣扬。然而联系神秘世界发生的可怕的宗教迫害运动,这样似乎没什么不好。并非所有威胁都适合实现。
可尤利尔必须考虑现实情况:盖亚教会不单担任人们的精神守卫,还是对抗恶魔的先锋。他们教人忏悔的手段不是开导洗礼或念诵经文,而是火刑架和沸油。处刑无名者这类行为从根本上就是与盖亚教义冲突的,倘若表世界有什么宗教能替代法官判决罪犯,那特蕾西公爵第一个就不答应。当然,表世界没有神秘,压根不存在这类假设。
我希望盖亚教会变成什么样?尤利尔扪心自问,得不到答案。他觉得自己有点过于自信了。然而高塔先知认为他肩负着使命,那是改变命运的力量。预言有多准确?毕竟它不是艾恩的梦。但尤利尔愿意相信它,现在看来,秘密结社也愿意。
一旦成功,我该怎么处置无名者?学徒很清楚,黑骑士和微光领主不会替他打白工。也许他们根本就是想摧毁敌人,将新生的教会掌握在手里。神秘之尽躲躲藏藏,但恶魔领主还敢自称他们统领着神秘领域。盖亚教会就是他们施展爪牙的第一步。尤利尔无法欺骗自己这种事不会发生。
说到底,我仍然不知道该站在哪边。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完全无私的英雄?白夜骑士那种?他究竟是无私还是无情?尤利尔不知道。“那个无名者怎么样了?我看他伤得很重。”
“谁?”
“领头的那个。应该是你们结社的内部人员。”圣堂关押着许多被逮捕的无名者,其中大部分是凡人,少部分是神秘生物。后者又分为火种自燃、未经训练的新手,和加入了秘密结社、暗中组织遣送这些新人的领头者。对无名者而言,他们或许更担得起信使一职,尤利尔不无悲哀的想。这种人往往都会活到最后,直到神秘支点压榨出他们的所有价值。
“他怎么样?”将那名奄奄一息的结社成员带出地牢时,尤利尔甚至不敢大幅喘息,只要他的手臂轻微颤抖,就会给对方带来一阵痛苦的痉挛。他从没见过有人受那么严重的伤。
“活着。一个人都没死。说起来,你怎么在莱蒙斯眼皮底下给他们用圣水治疗的?”
尤利尔犹豫片刻。“从我进入地牢后,他们就没再出现在圣骑士长眼前。他们被我藏起来了。”
面纱下传来一阵轻微的笑声。他知道我的秘密,尤利尔不安地想。他知道我能使用所有知晓魔咒的魔法,包括多尔顿的阴影和梅布尔女士的幻象。想要安全离开圣城,后者必不可少,尤利尔必须让神官和圣骑士们相信罪犯是在他们眼皮底下被劫走的。但不可避免的,参与表演的微光领主会猜到魔法背后的秘密——处刑已经开始,最后却一个人都没死。
神圣光辉议会如果知道这点,莱蒙斯立刻就能锁定目标。要是他要拿这来威胁……当然若是仔细考虑,圣骑士很可能将之视为微光领主的把戏,但尤利尔必须确保自己没有半点嫌疑。“我们约定保密,阁下。”学徒低声说。
“我记得我保证过什么。”
我们互不相欠,尤利尔想说,我们再无联系。可他说不出口。他不能阻止微光领主救走被教会逮捕的同胞。“这里是莫尼安托罗斯,阁下,你最好把伤员尽快送走。”
“合适的建议。多谢关心那,我的朋友。”微光领主的笑容似乎没变过。他站在栅栏后,光线落在身上,仿佛投入了黑洞。不管怎么说,尤利尔苦中作乐地想,至少这句话他是真心的。“很多人早就等不及了。不过我倒想见你一面,尤利尔。”
“现在你看到了。让你失望了吗?”
“我应该指望你什么呢?”他轻飘飘地反问,“只不过是你本人和我从传言得来的印象不同。”
“我是克洛伊塔的信使,白之使的学徒。”
他一定听懂了话中的警告,不禁哈哈大笑,并告诉学徒他从没听过这职位。尤利尔随他去笑,反正这就是事实。
但接着,这位恶魔领主居然向他道歉,主动解释原因。
“不,我不是在嘲笑你,尤利尔。可你不明白关于你的传言从哪儿来。”
“也许没人愿意在我面前说。”
“你是克洛伊的箴言骑士,是盖亚的使者。一个农妇告诉我,你从教堂救回了她的女儿。她坚持是你的功劳。”
尤利尔想到骑士海湾那些答应将婴儿送还给母亲的修女。她们不是所有人都和考斯·卢埃一样。“功劳谈不上。”海湾战争中,我让很多母亲失去了儿子。这要怎么算?生命能够交换吗?“诸神已逝,盖亚也没有使者了。教会无权将凡人的决定假称成神谕。”
“这是你的观点?露西亚神官也该向你学习。”
“我没那资格。不过感谢你的关注,阁下,我受宠若惊,且心灵也受到了慰藉。我们就此别过。一路顺风,阁下。”倘若这是最后一次“巧遇”,学徒会说的更诚恳。
“当然,合作愉快。”
尤利尔点点头,转身就走。我用不着对恶魔领主毕恭毕敬,只有神秘度的地位差距是无法忽视的。但很快,他又不得不转回去。“里面有重伤员吗?”
“没有。”
“那你还在这儿干嘛?”
“我想在哪儿就在哪儿。”他凝视着学徒,眼睛里仍保有奇特的笑意。“跨越亡续之径,你将挣脱重力的束缚。重点是,我知道自己属于哪里。诸神注定了你是什么人,信使大人。”
他比黑骑士更难缠,尤利尔心想,或许这不是错觉。“想说服我成为你们的夜莺,阁下?你打错算盘了。”
“我猜,我们的不死者领主这么问过你吧?”
你的。尤利尔心想。不是我们。“我拒绝了他,阁下。我也会拒绝你。”
“是的,他犯了错。”微光领主居然承认了,“黑骑士看错了你。”
“我不在乎他怎么——”
“他以为你会作出选择。”安利尼打断学徒,“神秘领域或无名者,错误与正确,历史与未来,传言和真相,他以为你会作出选择:放弃一方成就一方,就像你们伊士曼的白夜骑士。他弄错了,他不该问你。你的责任感不在于此。”
“我的责任感在哪儿?”
“噢,谁知道呢?我才见过你两次。我又不是伟大的先知。不过也幸好代行者不是圣者,否则站在这儿和你瞎掰的人就不是我了。”
好歹他最后一句说得对。“可能我知道罢。”尤利尔回答,“说到底,我的选择又能改变些什么?很不幸,你我都不是圣者。我不值得你们浪费时间。”
“没错,说服你可不是我的活。况且,背叛别人总是不名誉的,箴言骑士不会做这种事。”他在嘲笑我?还是在自嘲?尤利尔仔细观察,可惜防沙面罩严严实实,遮住他的脸。
安利尼没阻止他无礼的打量。“你的盖亚教导你与人为善,尤利尔,善良就是保持沉默,就是在预见坏兆头时放任不管,就是永远在战斗中处于防卫状态。露西亚与盖亚教义的区别在于,前者是不会害怕犯错的。”恶魔领主稍微停顿,“事情不会总按照你的剧本来。请记住这点,我的朋友。”
“你这是什么意思?”尤利尔开始觉得继续话题是件蠢事了,“难道克洛伊塔会背叛我?在我坦白之前?”
“谁知道呢。”
挑拨或许是恶意的揣测,然而对引起了猎魔运动的微光领主而言,这只是达到目的的方法。尤利尔判断不出这句话的真假。“我见过先知大人,想必他是有能力察看我的过去的。”学徒提醒他。不管怎么说,先知明确表示,我的魔法是梦境之神艾恩的恩赐。“还是说你打算违约,阁下?”
“你在圣城帮了大忙,朋友,我们之间没必要试探。我会遵守承诺。”这句话竟然是真话。学徒更不明白了。
但他没机会提问。光线突然消失了一瞬,尤利尔随之失去了视野。当他眼前恢复光明,栅栏后已空无一人。
神秘的影响逐渐消除,约克和多尔顿很快会赶来找他。尤利尔没打算把教堂驻守的十字骑士杀光,连在圣瓦罗兰的绿精灵都活得好好的。我希望的是改变,而非毁灭。无名者不能作为盟友,尤利尔很清楚,他需要另寻合作。最好是教会成员……
……可这里是莫尼安托罗斯,盖亚教会与寂静学派的属国。必须在陌生环境中寻求异端支持,不能光明正大,不能四处宣扬。突然间,学徒竟与无星之夜有种荒诞的感同身受。我在建立一个凡人间的秘密结社,阻碍不再是秩序和混乱的矛盾,而是同种信仰诞生的分歧。也许高塔确实有理由不满,我的决定会给占星师们带来麻烦。他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可麻烦也是机会。寂静学派同样也会为秩序压降的到来分神,学派巫师们可能减少对下属机构的关注……起码他愿意这么想。
“你们在哪儿?”
『低语之种』传来回应:“我西边的一间屋子里。约克忙着处理痕迹。”
“戴比特主教呢?”
“他很安全,和我们在一起。”多尔顿回答,魔法完全再现了他的语气。听得出来,暗夜精灵为学徒的决策感到疑惑。“你认识他么?他似乎有点惊恐。”
“很快就会认识了。他与考斯·卢埃和佩顿不同,他是巫师派。”
“巫师派?你要与学派合作?”
“我们到时候再说,当着主教大人的面。告诉约克,我们在神术基盘前汇合。”
来自侦探小姐阿加莎的魔法迅速结束。
尤利尔低下头,监牢门户大开,是他亲手打开了锁。就算用『灵视』,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第五百五十六章 先民遗想(二)
不知道弟弟会怎么想。麦克把信封在火苗上点燃,空气中漂浮着油彩燃烧的刺鼻异味。等到灰烬落地,他又打开窗子,寒风涌入房间,带走壁炉的热量。窗帘猛烈地抽打墙纸。
战争要结束了,这个消息简直像是谣言。麦克坐在天鹅绒椅上,感到很不对劲。他习惯了马鞍和草地,太平坦、太柔软的座位反而古怪。和平对帝国来说,就是一把不舒适的椅子。奥雷尼亚与圣瓦罗兰的纷争已经持续了上千年,彼此之间积累的仇恨甚至比老对手阿兰沃更深。但在帝国贵族们眼中,事情可没有这么困难。啊,没关系,一朝签订合约,敌人就变成了朋友。从此以后,圣瓦罗兰就是我们友善的邻居,也许将来可以把女儿嫁给他们。好一桩喜事。他差点笑出声。
显然,和平的到来并不是人们期望的。不过平民百姓的意见毫无价值。真正的反对派依然来自贵族群体——那些边境领主、帝国军官和靠战争发财的商人公会,他们投资战场就像投资瘾性烟草,武器、粮食、器械还有士兵,统统丢进微光森林。成本已然不菲,要是不换回利润,这些人是决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没人会为蝇头小利冒大风险,只有丰厚的回报才能吸引注意。倘若战事胶着,反对战争的声音或许还不会这么响亮,然而,现在银歌骑士团将森林种族逼入了绝境,只要稍加努力,圣瓦罗兰便会在宾尼亚艾欧大陆上消失。即将到手的胜利教人们掷下了筹码。自然精灵跟那些希瑟信徒们要么逃去元素疆域,要么干脆钻进地下,投奔他们的一部分先祖。也许地底的精灵祖先们还会嘲笑这帮子孙见识短浅,反应太慢。反正帝国不在乎森林种族上哪儿去。
我们需要宝石和金属,需要草药和秘境,需要林木跟石材。森林种族霸占这些,还拒不出售。若我是皇帝,麦克心想,我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让帝国与他们和平共处。
帝都贵族们殷勤地搬来座位,但恐怕边境领主不领情。说到底,但凡谈判与协约能解决问题,历史就不会让祖先创造出军队和兵器。回到帝都前,麦克一直想知道内阁究竟怎么让皇帝颁布了停战谕令,他们本该是最坚定的主战派才对。他没想到答案这么荒唐。
“大人?”有人在门外呼唤,“殿下?”
“你还是直接叫名字吧,维隆卡爵士。我知道,你乐意当长官。”麦克边开门边说。抵达帝都前,这位银歌骑士还是他的上司。帝国的停战决议不仅波及到了边境,连我也受到了影响。
“我当然乐意。不是谁都能做帝国继承人的长官。”
“确实如此。”他不得不承认。麦克的上一位长官死于诅咒的刺杀,那是他们刚刚宣布结盟之后两星期的事,当时他在某个军团任职参谋。维隆卡能活到现在,说明刺客至今为止没能成功。当然,也有对方来自一个偏远乡下的小贵族家庭的缘故。他的兄弟们不怎么担心。“可惜,我还没获得银歌骑士头衔呢。”
“世事无常嘛。”他的前任长官漫不经心地说,“这年头,骑士头衔根本不值钱。”
“银歌骑士不一样。”
“很快就会一样了。”骑士队长挑了他对面的椅子坐下,翘起腿。“圣瓦罗兰投降了,我的军队便没了价值。”他做个鬼脸。“也许内阁会指挥我们去南方,阿兰沃是个好对手。”
“阿兰沃连钢岩都得靠进口,内阁瞧不上那里。”麦克告诉他,“你还不如去说服我父亲。”
“你父亲被内阁说服了。他放弃了苍之森。瑟斯顿疯了吗?”
瑟斯顿·斯特林乃是帝国首相,要是他疯了,恐怕内阁里压根没有正常人。麦克不打算讨论他的精神问题:“他控制不了局面。斯特林的领地就在西边,跟黑木郡接壤。打垮森林种族后,他们是最大受益人。贵族们当然会不满。”
“噢?自己得到的太少,所以宁愿谁也得不到?”
“放下你莽撞的骑士思维吧,爵士。帝国贵族的搏弈可没那么小儿科。这点未定论的小分歧还不至于让他们恼羞成怒。”他停了停,因为真实缘故似乎更荒谬。“是苍穹之塔。占星师们阻止了内阁。”
“听起来,他们成功阻止了陨石坠落。”骑士队长讥讽。
“用礼物换取承诺根本不难。况且即便将森林种族彻底打败,残兵一时半会儿也清理不完。尊贵的大人物们可不想为了跟树叶一样多的游击团和自卫队浪费时间。冬青协议满足了利益上的资源开采和面子上的虚荣成就,这足以说服大部分人放弃。国师的预言中既有赞美又有警告,首相干嘛拒绝?”
“是占星师?我就知道。”
“没别人了。我们都清楚,水银圣堂的巫师不在乎森林种族怎样。他们巴不得搞垮圣瓦罗兰,好从中获得取之不尽的研究样本。”
“研究样本?”维隆卡那年轻的面孔上有疑惑一闪而逝,不过,他很快扯回话题:“圣瓦罗兰的绿精灵们学会贿赂占星师了吗?”
“生存与灭亡之间,似乎没什么可犹豫的。”麦克回答,“不论如何,国师的警告不能忽视。他带来了预言。”
“我知道,我知道。人们都在谈,好像事情已经发生了似的。”这本该是秘密,麦克眯起眼睛。维隆卡是从他的同僚口中得知了消息?银歌骑士团中确实都是帝国精英,只不过精英大都来自贵族家庭,没几个提拔上来的平民。这一点也不奇怪,穷人没法点燃火种,除非是“初源”。维隆卡没察觉他的暗中打量。“国师带来了预言,内阁就无法置之不理。但内容……过于离奇。麦克,你认为可能吗?”
“假如真的发生了。”他缓缓地开口,“奥雷尼亚的伟大君主真的离世,导致朝堂动荡不安,百姓日夜惶恐,内阁焦头烂额——也与签订协议无关。”
“他是你父亲。”
“噢,我没忘记,可我还能怎样?痛哭流涕?还是起死回生?”骑士队长也绷不住露出微笑。“既然我们的国师大人和水银圣堂都没法保住他们效忠的君主的性命,我又能干什么?”麦克唉声叹气,“预言并非注定,我只能寄望于诸神恩赐了。”
“所以,预言根本不可能发生。殿下,你这么认为?”
“为此急急忙忙结束远征的人可不是我,长官。我对银歌骑士的头衔倾慕已久。”
“我欠你一个受封仪式,殿下。”维隆卡打个哈欠,“当然,你找别的银歌骑士其实也行。”他一点不在乎。“这下破案了,国师用皇帝的生命安全威胁内阁停止远征……该死的,这些神棍到底有完没完?苍之森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关于苍之森的传言,麦克有过深入了解。“森林种族认为,微光森林是诺克斯的伤疤。”他回答,“一旦圣瓦罗兰解体,秩序就会毁灭。”
“那怎么办?现在号召大家种树?”
“只有绿精灵种的树才合格。”麦克一本正经地纠正,“我们离不开森林种族。”
“我宁愿往地里栽绿精灵。他们和德鲁伊见鬼去吧,国师怎么会相信这种话?就算国师相信,皇帝陛下也不会犯傻。肯定有其他原因。”
原因。一切都有原因。贵族追逐权力,商人渴望利益,君主意图征服。麦克不知道维隆卡的动力是什么,他自偏远乡下来到玛朗代诺,依靠力量成为权力中心的旁观者。他是皇帝陛下亲自册封的银歌骑士,因此没人听说过他的丑闻;他从不掩饰欲望,因此没人知晓他的弱点。麦克知道自己想要的并非一个骑士头衔,而是父亲的亲自册封。但维隆卡想要什么?还是说他满足于做皇帝的侍卫?虽然这对小贵族而言算是无上荣耀。
无论如何,我必须完美应付他的试探。这家伙根本不傻。“问我的话,内阁认为他们投入得够多了,是该收获的时刻来临了。”麦克说,“圣瓦罗兰战败后,苍之森就是新开拓的领土,三分之二的高贵家族会眼馋其中的宝藏。而根据律法,斯特林家族会是当地领主的封君。”
“是这样的。”
“我们伟大的埃尔伯陛下,人类的中兴之主,即将眼睁睁地看着斯特林家族的领地占据奥雷尼亚版图的三分之一。”他看着窗外的金色塔顶说,“而这个家族的族长,瑟斯顿·斯特林公爵眼下位及首相,权倾朝野,名义上把控着内阁。”
“就是如此。殿下,请继续。”
“还要继续?”麦克反问,“这些理由不够说服我父亲吗?”权力与性命,倘若远征动摇了二者之一,父亲就会下令终止。更何况,现在它们均受到威胁。换我是皇帝,我也会被说服。
“完全没错。但我听说,一位皇帝定下的律法,可以由另一位皇帝撤销。”
麦克开始用全新的目光打量他。我的感觉没错,他不是银歌骑士的队长那么简单。在作为侍从跟随队伍时,麦克从来没有听维隆卡谈论政治。他与同僚的话题往往粗俗单调,浮于浅层,现在却在试探我的态度。这是密探的作风。关键在于他为谁做事。
他对前任长官的立场颇感兴趣,但还是照常作出了解释:“更改律法困难重重,既要调整审判机关的依循条例,还会招致诸侯的反对,父亲不会考虑这么做。干嘛要给诸侯挑战王权的机会?停战势在必行。”
“还有预言。”维隆卡提醒,“虽然很多人不信,但少数相信者拥有颠覆朝堂的权力。你应该知道这点,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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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清二楚。“多谢警告,长官。防范他们是必须的。”我了解的政治黑幕比你打过的仗都多,麦克心想,可能这是我唯一胜过他的地方。谁能想到,我竟有一天会和这个乡下佬银歌骑士作比较呢?这个念头消失又出现。“可你不能要求我根据推测给别人定罪,维隆卡爵士,毕竟我们的首相大人将工作完成得很漂亮,为人也忠诚可靠,一心为国。”
“我可不那么确定。瑟斯顿计划派遣银歌骑士团攻打阿兰沃。”
“派遣?”麦克下意识重复,“内阁无权调遣银歌骑士团。”
“皇帝陛下也这么认为。可惜我的顶头上司相信那个预言,并乐意行险为新皇帝的即位做贡献。”
原来如此,他不想背叛皇帝,但又无法违背命令。只好去找原来的侍从,寄望于我的参与。不得不承认,他找对人了。这桩事我非得参与不可。“我是长子。”麦克听见自己回答,“假如预言真的实现,律法规定皇位也该由我继承。”
“你的审判机关是个空架子,司法需要执行维护尊严,不然法令就是张废纸。你弟弟夺走了银歌骑士团,麦克,还是从皇帝手里。”
看来他没在想。麦克摸摸袖口,将扣子解开。他从桌子下拿出一瓶酒。我的兄弟在行动。
他把酒倒进金杯,侧壁雕刻的两条飞龙立刻脱离平面的束缚,在泡沫点缀成的云雾间厮杀。琥珀色葡萄酒仿佛流动的蜂蜜。
骑士不耐烦地敲敲杯壁。泡沫消失了,房间里却回音絮绕。“我可不信预言。”他坦白,“但肯定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没错。“他害怕自己落选。”麦克告诉自己的前任长官,“叛乱就在眼前。”
“落选?瑟斯顿公爵是你弟弟的导师。”维隆卡提醒,“但我知道你不怕,麦克,你有办法。能别绕弯子吗?我快吐了。”
律法支持我,但是他知道这话不能安抚对方。“内阁权力根植于祖先的法度,我敢说,首相的意愿并不重要。”
维隆卡没明白:“跟内阁有什么关系?我是说诸侯……”
“当然有关系。你认识伯纳尔德·斯特林吗?”
第五百五十七章 先民遗想(三)
奥雷尼亚帝国的大领主屈指可数,这都得归功于皇帝陛下的政治手段。他的骑士威慑帝国,他的内阁施恩诸侯。他让皇权、宗教、神秘在朝堂上分立,一手打造出人类史上最为强大的国度。内阁依靠各方利益和亲疏关系保持平衡,圣堂跟审判机关维持秩序,而贵族们都支持皇帝。作为贤明君主的表率,埃尔伯霍舍姆为他的继任者留下了牢固的统治基础。照做似乎不难,但我不要他们的爱戴。麦克清楚,换取贵族的支持需要代价。
“水银圣堂。”他也弹了弹杯子,“是宗教神权在凡人中的体现,他们一贯自称诸神的代行者。不论真假,反正诸神没法亲自下来否认神职者拥有信仰的力量,巫师探索秩序,带来成果。既然如此,承认他们的地位也没什么。”
“水银圣堂可没有骑士。”
“也许很快就会有。”麦克说,“如果帝国拥有了宗教骑士,那些巫师可能会有兴趣关注自己的地位。”
只要把握住人们想要什么,掌控他们就很容易。麦克深谙此道。他一点也不介意让教派增添武装,银歌骑士团足以维持秩序,巫师们建立的小小卫队根本算不上什么。可这毕竟是前所未有的权力和荣耀,足以将水银圣堂绑上他的战车。“到时候,审判机关也会不止是个空架子。圣瓦罗兰向银歌骑士投降,或许阿兰沃也会向我们的巫师俯首。一举两得。”
“我的同僚有很多来自圣堂。”骑士队长揉揉鼻子,打了个喷嚏。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何不让占星师也有点动力呢”
“苍穹之塔的占星师在毕业后会分派到每座城市,声称各地秩序必须时刻维护,好像神秘是件盔甲。我们都清楚,圣瓦罗兰和阿兰沃的秩序就不需要他们操心。这还是我父亲的祖父争取来的结果,先前高塔将自己封闭在天上总之,眼下他们的爪牙分散各地,并且效忠当地领主,根本不可靠。”麦克曾怀疑,很多预言都是占星师们自导自演出来的闹剧。一旦人知晓的消息太多,预知就不再是难事。
“伯纳尔德斯特林。”维隆卡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是首相的儿子”
他还真是对朝臣毫不关心。“伯纳尔德是首相大人的兄弟。”麦克只好解释,“他是个巫师,在水银圣堂有自己的实验室。”
“他能代表圣堂么巫师一般是盖亚教徒,严格来说,水银圣堂膜拜三神。”
“国师大人认为他有这个潜力。你知道,神秘的天赋因人而异。”说到这里,他不禁打量了一下对面年轻的银歌骑士。“有时候,天赋是血脉带来的,但占星师认为火种与意志有关。”
“天赋就是天赋。”对方明确表露出厌恶,“随便你怎么想,殿下,反正我不在乎神秘的本质是什么。问我的话,这根本不值得研究。”
虽然麦克认为自己对维隆卡的了解仅止于浅层,但某些方面他非常清楚。比如对方十分轻蔑巫师、拒绝谈论任何有关神秘学本质的深奥知识、甚至对诸神也毫无敬意这类。作为银歌骑士,他忠心耿耿,效命于皇帝,但对上流社会风行的时尚的尊敬却半点也欠奉。这家伙具有与贵族们格格不入的道德感,可又极其鄙视苦修士的禁欲自惩作风。维隆卡热爱烈酒和成瘾性烟,最常去的地方是各种妓院和赛马场,还同时和四个有夫之妇保持非正常关系。
最荒唐的是,连皇后也对他颇感兴趣。她资助他在各地搜刮美酒,甚至打算把海伦嫁给他。麦克不认为姐姐会喜欢维隆卡,海伦恨不得整日泡在那帮只会唱情歌说情话的乐手诗人里,看来皇后也察觉到继续放纵她的危害。只可惜挑错了对象。在麦克看来,海伦多半会跟她的丈夫各玩各的。皇室的丑闻是可以预见的。算了,也不多这一桩。
“或许吧。不过你得承认,维隆卡爵士,初源天生就比别人强。很多天才人物被证实他们的非凡来自火种,也许你也一样。”
“我”维隆卡摇摇头,“不。我是在皇宫点燃火种的,通过仪式。初源来银歌骑士团干嘛”
麦克把酒杯倒满,“天赋各种各样,不是每个有天赋的人都是天才。占星师高塔和水银圣堂的确欢迎他们,但名额有限。”
“他们倒也不是没地方去。不是还有结社吗”
火种自燃的人并不等于在神秘学上拥有卓越天分,而想要成为二者中的成员,还必须对研究秩序或观测天文感兴趣。由于出现伴随不小的动静,这群人不受任何一位领主的欢迎贵族通常会有自己的神秘生物卫队。结社就是这么发展起来的。在麦克眼里,他们本质上跟自由人没区别。
维隆卡仍在延续话题。“阿兰沃的结社比较多。”他指点着说,“那些异族就爱混在一块,和拼盘里的蔬菜似的。不过他们比圣瓦罗兰难对付一些。”
“结果没变,不是么”麦克不觉得会有人的神秘度超过维隆卡,连国师也不行。他的力量与生俱来,甚至远超过“初源”。眼下维隆卡已经是银歌骑士团的副团长,距离军团长仅一步之遥。恐怕是职业的缘故,麦克心想,我很快就会破解其中奥秘。“银歌骑士团与水银圣堂合作,会取得比在圣瓦罗兰更辉煌的战果。皇帝也用不着担心诸侯领地的威胁了。”
“到时候,麦克,你会有更多事情来担心。”骑士队长叹息一声,“最好是与银歌骑士团无关。”
到时候,我不会让银歌骑士团继续存在。皇帝的近卫不该上战场。“一旦落选的是我,你也不用担心了。”
“那当然,我会直接掉脑袋,就为今天来找你密谋。”
“伯纳尔德和我会陪你一起。”很早以前,他就设想过死在弟弟手里是什么感受。海伦不会为我掉眼泪,可能墓碑前只有母亲一人。“这是帝国的损失。”
维隆卡放下酒杯,“那我得提前清理我的酒窖,不能便宜了其他人。谢天谢地,律法规定私生子无权继承财产,不然他们会毁了我的珍藏。”
“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不结婚了”
“家庭是负担,麦克,你的皇后还没着落呢。不上断头台的话,你最好赶紧考虑。赛莱贡的老婆虽然来自纹石城,可你千万别学他。”
纹石城世代是福格达尔家族领地,与斯特林公爵的领地相比也不逊色。但那女人不姓福格达尔,她只是一个小家族的女儿。麦克的弟弟赛莱贡宣布要娶她为妻时,皇帝大为不悦。可为了那女孩,他居然敢先斩后奏。等消息传到玛朗代诺,他们连婚都结完了。神父也无法在这种情况下悔婚。
麦克无意讨好父亲,但也不会随意决定妻子人选。银歌骑士团不足以倾斜天平,他认为这个人选可以等到自己成为皇帝后,再根据情况从贵族中挑选。婚姻是仅次于火种契约的手段,足以换来可靠的盟友。在这方面,感情用事的赛莱贡只会把机会白白浪费。
“多谢关心,长官。协议签订可用不着银歌骑士团参与,我想,你下午大概有空到水银圣堂祈祷。”他透露这么多消息,可不只是为了安定人心。“告诉陛下,我们为他的健康祷告。”
“今天下午不行。”骑士长直接抄起酒瓶,“没听会议内容,殿下”麦克刚回玛朗代诺,没赶上内阁会议。“圣瓦罗兰要求与银歌骑士团签订协议。你没听错。他们要和我们签契约。你觉得我长得像使节么”
麦克皱起眉“我们”
“你也是银歌骑士,虽然离队前还是侍从。不过我决定让你主持。”他带着一身酒气拍拍麦克的肩膀,“于情于理都该由你来,殿下。”
麦克能感受到他的友善。代替奥雷尼亚与圣瓦罗兰签订停战协议,无疑是一项颇有深意的荣誉。看来我也不是白费工夫。“那就改天好了。”
山路崎岖,车轮碾过碎石子,颠得人肠胃不适。但这一切都和斥候无关,不管在多么紧要的关头,斥候总是有马骑。只要队伍里还有马的话。“前方无人,道路畅通。”“萤火虫”飞驰回来禀报,他的裤子上挂了一串硕大的苍耳。
“你保证吗”
斥候回过头,惊异地看见一道细小的黑影正朝队伍接近。这不可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略对方,骑手甚至没怎么遮掩行迹。“属下失职。”他既羞恼又惶然,“对不起,长官。”这不是银歌骑士的斥候该犯下的错误,也许他的职业生涯到此为止了。
“我打赌,是他的问题。”他的上司将骑枪从身侧划过,斥候看见植物果实飞到地上。“那是个传教士”
虽然是银歌骑士,但斥候的神秘职业与多年锻炼出来的技巧全为侦测前路服务,队伍中再没人比他看得更远、感知更敏锐。本该如此。他的上司是例外。“是盖亚的传教士,不过他没有佩戴水银圣堂的勋章。”斥候小心翼翼地回答。
骑手已经接近到弩箭的射程了,但长官并未下令。斥候看见那对非人的蓝眼睛里流露出奇特的神色。“我很久没见过他了。”这话不是通用语,不过斥候勉强能听懂。
“您见过那个传教士”
但上司犹豫了。“没有或许我根本懒得想起来”
看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要赶走他,长官”斥候希望将功补过。
“长官没准我还得管他叫长官。”
“萤火虫”不明白。水银圣堂和银歌骑士没有从属关系,巫师和牧师都没资格指挥他们。也许我该提醒他,斥候心想,他毕竟刚刚接手队伍,而且还是个亚人。
但他很快得到了解释。“军团长要把一部分人划给圣堂。”上司说,“包括我们这些人。你得学一门新手艺了,萤火虫,也许是看门。”
斥候张大嘴巴“巫师要银歌骑士做什么”
“我要是巫师,我就能告诉你。”他的上司冷冷地说。“萤火虫”听闻他曾在水银圣堂待过一段时间,而且极其不受巫师欢迎。当然,斥候也听说过更离谱的传闻。“继续前进。”他转身命令,“前方没有障碍。”
斥候皱着眉头,担心这个赶来的传教士在前路做手脚。尽管他的举动似乎毫无遮掩,但出现本身就十分可疑。
骑手果然没那么诚实。他有着明显的南方人特征,眼神游移,压根不敢与人对视。若非传教士身份,“萤火虫”敢肯定,他就算空手走在大街上都会有人上前盘问。
“许久不见。”他的上司开口,语气并不热情。
“对我而言,可不算太久。”传教士的声音和外表一样年轻,令人无法信任。他手中握着一册羊皮卷轴,隐约透露出神职者的身份。“你现在是银歌骑士了”他悄悄打量了一眼洁白披风上银锁扣。
哪怕是盖亚神官,也无权质疑银歌骑士的身份。斥候眉头皱的更紧了。冒犯其他的骑士或许不会受惩罚,但他的长官不同。“萤火虫”曾担任上司的翻译官,领教过对方用一些古怪字节拼凑出来的冷嘲热讽。
“马上就不是了。你来传达命令”
“不,不是。我恰好路过。我的意思是,我能与你们同行吗去峡谷,是不”他指了指路牌。
“没错。假如你愿意屈尊的话,我不介意。”上司并不友善地回答,他注意到传教士的目光。“我知道你很好奇,有关罪犯怎样变成银歌骑士的故事。大多数人都好奇。”他的脸色逐渐阴沉。“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把一头猪赶上战场,活到最后也能升职。幸好我的泥塘就是战争。”
显然,传教士不喜欢这个话题。“那战争结束了没”
“就快收尾了。”上司漠不关心地说,“来参观和平仪式,教士反正你我不是仪式上最受欢迎的人。”他拨转马头,越过他们。“但最好别迟到。”
第五百五十八章 中断的仪式
时间在梦中过得比现实更快,尤利尔意识到。他不过醒来了三天,梦境便过去了近四年。奥雷尼亚帝国与圣瓦罗兰的战争结束了,冬青协议的签订近在眼前。先民的时代即将迎来最辉煌也最惨烈的终曲——与邪龙的黎明之战。接下来,秩序阵营的神秘生物们组成了圣米伦德大同盟。
他不知道这四年中发生了什么,史料从未记载过这里。学徒看着乔伊身后的披风,那仿佛是一段他永远也无法触及的旧日时光。
他再次回到峡谷,眼下它的名字就是冬青了。这里的地貌与千年后差别很大,附近没有斜坡,只有一座刚刚断裂的木桥。峡谷两侧是银歌骑士团和圣瓦罗兰的森林种族,原野上旗帜如云,林地前荧光飞舞。假如双方不那么剑拔弩张,也许那座桥多半不会倒塌得那么快。
尤利尔看见了维隆卡。这位后世流传的龙祸战争的主人公似乎老了一些,但仍鹤立鸡群。他穿着更华丽的盔甲坐在一匹火焰色的骏马上,胸前佩戴的军团长的矩形徽章和脸上胡子修剪的形状差不多。威武不凡的银白长披风盖住马后臀,边缘点缀沉沉的金叶。他看起来几乎与高塔走廊里的画像一样了。
他们刚抵达,维隆卡就驱马接近。一种似曾相识的神色在他眼睛里掠过,如同在书页中见到同一幅图画。他先前身侧的骑士只稍微侧过脸,向乔伊点点头。然而维隆卡注意到了传教士。
他还记得我?尤利尔不知道这个梦境的规则。莫尔图斯被烧了两次,人们时而察觉他,时而视若无睹。学徒推测只有『忏悔录』的主人或者持有者才能发现他,但“胜利者”维隆卡是个一千年前逝去的人,他的存在是梦的构成。哪怕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活着,可他不是真人,毋庸置疑。
在这个梦里,乔伊也不是真人。甚至连我自己也不是。尤利尔心想,我们都是梦的组成,是自我真实意识的一部分。
只是他仍不能确定构成梦境情景的要素。“大人。”学徒说。在这里,似乎维隆卡比导师更好说话。“多年不见,三神保佑您。”
“的确是很久了。”黎明之战的传奇骑士边说边扭头与另一人交换眼神,后者摇摇头。尤利尔追着他的目光,看见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但其实也不是很熟悉。尤利尔在高塔顶层见过他的画像而已,木框下方只有一个名字。麦克亚当·冯·红盾。我应该知道更多的。学徒不敢直接用视线打量对方,根据姓氏判断,这位骑士属于奥雷尼亚的皇室成员。在上一次在莫尔图斯尤利尔没认出他,但现在很容易分辨了。他的面孔在英俊中透露出极度威严,眼神令人难以对视。如果对乔伊的恐惧源于面无表情和神秘,那他带给人的畏惧源头就是严肃。
他让人害怕,尤利尔心想。这是连青之使都无法相比的。外交部副部长是个刻板且循规蹈矩的人,而眼前的麦克亚当……学徒觉得自己几年前居然还敢对他的举动提出异议,简直就是平生最有勇气的行为。他有国王的面孔,但愿也有国王的气度。学徒装作不认识他。
“你这几年不会还在莫尔图斯吧,尤利尔?”维隆卡说,“我可没在玛朗代诺见过你。”
“我离开了城市,在乡下传教。”假如对方询问莫尔图斯的现状,这样的回答可以有效遮掩。事实上,尤利尔觉得自己在现实中的所做所为其根本就是这回事。“偏僻之地更需要信仰指引,大人。”
“倒也没错。”维隆卡踢踢坐骑。他从队伍旁走过,回到侍从身旁。他们对面就是木桥的残骸。
由于梦境锚点的限制,尤利尔无法直视导师,但他能感觉到对方狐疑的打量视线。最终,乔伊扣上头盔,带着他身后的骑士走到帝国的旗帜下。尤利尔注意到那并非是银歌骑士团的位置。
“快到时间了,殿下。”有人提醒。
“快到?”侍从扬起眉毛。他也不是维隆卡的侍从了,麦克亚当是奥雷尼亚皇帝的继承者。黎明之战波及了整个诺克斯,许多史料失落在战火中。除了高塔的画像,罗玛竟然没能找到关于他的更多信息。尤利尔询问索伦,结果它也表示一无所知。“还有多久?说具体时间。”他强调。
“十分钟左右……十分钟十四秒。”
“准备构建通道。”这位皇子殿下命令,“以免到时候手忙脚乱。”
“是矩梯,殿下?”
“最好不用。”麦克说,“光明正大好过疑神疑鬼,帝国是胜利者,又不是求和的一方。”
“没错。”维隆卡也赞同。尤利尔不禁看了他一眼,这位传说中的骑士的称号就是“胜利者”。先民记载,他战无不胜,从未有过败绩。“让元素使来。千万别把我们的好邻居吓坏了。”
森林种族在对岸窃窃私语,紧张地盯着对岸的帝国骑士们。他们并非只有绿精灵,事实上,自然精灵在其中只占一部分,其余则是树精和德鲁伊、骑山猫的小妖精,还有数量差不多能把山谷填满的油橡皮小人族,后者像一串串果实般沉甸甸挂在枝头。这些古怪的神秘生物在千年后都堪称罕见。学徒甚至发现了一头长翅膀的幼龙,一开始他还不敢确认,直到对方在呼吸时烤焦了一株兰花。
木桥对面等着几个自然精灵。他们大都笼罩在云雾之中,看不清脸孔。只有苍之圣女坐在一头高大雄壮的麋鹿背上,无甲的手指紧抓住鹿角。她头顶的叶冠晶莹碧绿,神色却苍白坚硬,目光冷酷。她昂着头,竭力保全战败方仅剩的尊严。可尤利尔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从没在人类的记载中见过对她的细致描述。后来率领圣瓦罗兰加入秩序战线的是另一位苍之圣女,不是她。
麦克接受了建议。“只要你的部下稍微远离一点,长官,效果就会成倍提升。”他连玩笑听起来也像在教训,“看来一会儿我得过去才行,他们是决不可能往这边走一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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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别这么干,殿下。不值得拿安危冒险。”某个近卫骑士劝说。
“我想不出有谁比我更珍惜我的性命,爵士。”麦克亚当告诉他,“然而再拖下去可就不只十分钟了。银歌骑士会跟我一起过去,你们留在这就行。当心点儿,别把旗弄倒了!”他转过头。“乔伊?还有几分钟?”
没人回答他。尤利尔看着导师的身影越出队伍,从层叠旗帜下钻出来,再被聚拢在最前处的银歌骑士团遮住。学徒只瞧见一片银白头盔。紧接着,寒冷和闪光一同迸发,风中扑来雪花,一道平整宽阔的霜雪之堤横跨峡谷,连接起两岸。冷气四溢,苍之圣女周身的云雾也发出细小的结冰声。乔伊拨转马头,让开道路。
“这是那个莫尔图斯的小动物?”维隆卡也想起来了。
“就是他。”麦克亚当回答。他看起来不介意乔伊的冒犯。“你连自己手底下的人都认不出来?”
“胜利者”拿剑柄提了提面甲,“他是才来两年的新人,而且变化真不小。最关键的是,我可不知道你给他起了这么个可爱的名字。”他的嗓门也不小。乔伊阴沉地盯着他,尤利尔也不由得抬起头,并差点被锚点直接送回现实。
“你要等他决定从手下亡魂里挑个名字出来?”麦克亚当牵动缰绳,坐骑率先踏上冰堤。“还有两分钟,爵士,我们该关心正事了。”
银歌骑士令行禁止,跟随长官们迅速抵达对岸。由于导师守在道边,尤利尔没敢过去。他是不是乔伊?学徒不愿意承认。这个梦来自千年前,来自先民和龙祸的时代,来自『忏悔录』和无名者。我在梦中印证历史,却又反过来质疑现实。然而无可否认,这里面疑点重重。他开始渴望醒来了……
……但爆炸声驱逐了退缩的念头,尤利尔瞠目结舌地看着火焰在对岸升起。冲突爆发得太快,几乎堪比莫尔图斯的陷落。可不该是这时候。冬青协议必然会完成,它的诞生和结束在历史上都有着重大意义。也许这里不是过去?他一时难以从震惊中摆脱。
乔伊的反应比他快得多。帝国骑士的队伍刚撤回平原一端,冰桥立刻颤栗起来,升起大蓬白雾。箭矢的闪光偶尔落入深谷,更多扎进草地。尤利尔听见绿精灵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吼叫,帝国骑士则高呼反击,间或爆炸和撞击声。难道自然精灵真的打算假意投降?他们这么做能有什么好处?
麦克亚当在骑士们的保护中首个跃下桥面,涨红脸色在白雾的映衬中如此鲜明。“胜利者”还站在桥上,阻挡涌上来的森林种族。他的每一击都极为有力,飞箭在空中就被折断粉碎,更别提森林种族们脆弱的身体了。事实上,这与其说防御,还不如视作追击屠戮。白霜被鲜血浇淋,蒸出腾腾热气。
第五百五十九章 圣瓦罗兰的和平
“断开桥面!”他厉声吩咐。
轰鸣伴随剧震,长桥从中断裂,如同它的前任那样跌入深渊。寒冷的风四处游荡。不幸冲上桥的人都在坠落,双方士兵挣扎呐喊,大蓬冰粉遮住他们的身影。苍之圣女站在对岸,脸上充满惊慌。她望着断桥的边缘,直到麋鹿载着她跳上一处岸边高地。
“你在干嘛?”尤利尔穿过后退的人群,找到导师。“帝国骑士也在桥上!”
乔伊没回头。幸好没有,学徒赶紧移开视线,否则下一秒他就回到现实去了。“滚开。”他随手抓住一根飞来的羽箭,将之抛下深渊。他似乎和在莫尔图斯时没变化,但与尤利尔的记忆中实在相差太远。也许这是个与高塔白之使类似的人,不是他。毕竟这两个人的时代间隔了一千年。
帝国的旗帜一阵摇动。“胜利者”从峡谷飞上边崖,他的战马在坚冰上打了滑,差点将斥候撞倒。但骑士们为他这个唯一的生还者吹响号角,向敌人报以飞矛箭雨。下令的指挥官甚至没去关注断桥,他紧盯着苍之圣女,好像要在她身上瞧出窟窿。
“都停下。”圣瓦罗兰的首领命令族人,她抓住鹿角的手指绷起青筋。“都停下!以希瑟的名义。”精灵们停止放箭,但动物仍在咆哮。“停下!”她的声音变得尖锐,刺破浓雾。神秘从鹿角上升起,奇异的波纹在林叶上显形,掀起褐绿色波浪。混乱戛然而止。双方的箭矢都被弹飞,追随冰块坠入深渊。
尤利尔打了个寒颤,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异样的压力,但似乎并非来自神秘度。这位藏在历史书页后的苍之圣女依然是环阶,但却能慑服同族。就算职业能附加力量,差距也不该这么大。在千年后的圣瓦罗兰,自然祭司爱法拉法的神秘也相当卓越,可尤利尔知道那源于她灵魂的差异,然而这位苍之圣女……
她不是无名者,尤利尔断定。即便是结社成员,在施展并非源于职业的魔法时也会露馅。对于同类而言,来自火种的吸引尤为明显。假如苍之圣女是无名者,学徒立刻就能察觉。先民时期,无名者的名声还不至于糟糕到迫使他们藏到深山森林去。只是这么一来,畏惧感的源头仍是谜团。
“他们不愿认输。”维隆卡说。他正在安抚他的马,并抖掉斗篷上的碎冰。
“一部分人不愿意。”麦克亚当扯了扯缰绳,避开乱飞的渣子。“袭击出现得很突然,对方也没料到。”
“你肯定那些是森林种族?”
“我总是看不错。”
相比对岸的肃静,帝国的骑士仍躁动不安。他们盯着那些非人生物,目光中透露着战意。化敌为友说来容易,可惜没几个人能真正做到。奥雷尼亚与圣瓦罗兰的战争持续近五年,仇恨已经无法磨灭。
尤利尔不怀疑森林种族对人类的痛恨,但在签订和平协议时发动突袭,无疑是极不理智的计划。它与双方的目的相悖,没人能从中获利,圣瓦罗兰也不会允许有人破坏来之不易的和平。苍之圣女的脸色白的像纸,学徒看得清楚。她将不得不交出族人乞取施舍,以免皇帝陛下一声令下,帝国骑士的铁蹄会踏平森林。除此之外,假如冬青协议真能继续完成,她恐怕也得在协议上做出更多让步。
“他们希望重新谈谈。”乔伊说。他站得最近,就在光滑的断桥边。融水沿着马蹄淌下山石。作为截断桥梁的执行者,在先前的混乱中,导师显然受到了重点照顾。森林种族里不乏像尤利尔一样被愤怒蒙蔽的人,他现在后悔责怪乔伊了。银歌骑士令行禁止,我做不到。
“他们希望。”麦克亚当说,“但我们没必要满足。很好,现在没什么事需要赶时间了。”
“不妨听听条件。”维隆卡劝说,“这是陛下托付的使命。”
皇子殿下瞧了他一眼。“就算现在完成了使命,陛下也不会满意。”他不无讽刺地说,“这可真是我千辛万苦找来的好机会。”“胜利者”哑口无言。“要问就问,我可改变不了父亲的意志。圣瓦罗兰也不能。”
“总比失败强。”银歌骑士长安慰。他的战马终于老老实实地站好了。
“想谈下去可以。”乔伊向苍之圣女转述,“但我们有条件……什么条件?我怎么知道?”
“我知道。”维隆卡没好气地说,“先算刚才的账。把袭击者交出来!冒犯殿下是重罪,必须得到严惩。”
“交人。有人要宰了他们。”
听见转述,苍之圣女的动作顿了顿。“请原谅,帝国的使者们,但袭击者要么已经死了,要么逃走。圣瓦罗兰会在傍晚前给你们一个交代,我只能这样保证。关于冒犯,这确实是我们的过错,但不管怎么说,生命比任何人的尊严值钱。哪怕是罪人。他们的罪名是叛徒,不是冒犯凡人。”她的通用语相当漂亮,尤利尔早就意识到了。“这是我们的底线。”
“她拒绝了。”乔伊告诉他们,“还谈什么?”
“后半句是她说的?”麦克亚当打断他,“我想不该是这个意思。记得提醒我别再把你当做传令官,乔伊。看在三神的份上,去换个人来。”于是传话人变成了“萤火虫”。“我一直以为圣瓦罗兰的底线是保全微光森林。”
“先前的意外我会另作补偿。”苍之圣女承诺,她说的是实话。“那些人仍是我们的同伴,只是意愿存在分歧。奥雷尼亚也不可能上下统一……”
“很遗憾,我们没那么民主。”
“我们会向你们学习。从制度到军事体系,得不到成果也没什么,圣瓦罗兰决定签署和平协议。我们为此而来,不会半途而废。”
“我相信,一部分森林种族是愿意接受帝国友善的援助的。一部分。”
苍之圣女松开鹿角,两只手握在一起。“微光森林渴望和平。”她的声音里隐藏痛苦,“战争是我们的最后选择,希瑟信徒永远不会主动挑起冲突。但即便如此,年轻族人依然把荣誉放在性命的同等地位,然后在战场上白白送命。他们的牺牲换来今天,换来你们‘友善’的援助。这些抱有不同意见的族人也是森林的孩子,我们是一个整体。”
她恨我们,尤利尔明白。和平不意味着任人侵略。如果我是她,我也会憎恨这些夺走我的家园的人类。但爱和恨都不是决定战争的要素,它们只能决定和平。人们通常视其为软弱。
“况且,我能代表圣瓦罗兰,我的决定就是他们的决定。”苍之圣女昂起头,“我可以让他们为捍卫尊严而死,但我不会那么做。”她身后一片安静,森林种族用沉默表示服从。
尤利尔听得懂她的暗示。苍之圣女是圣瓦罗兰的最高领导者,她代表自己和森林种族与帝国签订协议。而奥雷尼亚派来的是使节,皇帝不会亲自前来。麦克亚当能代表奥雷尼亚帝国,但眼下他不能代表自己。皇帝命令他与森林种族签订和平协议,不管发生了什么,在得到新的命令前他无权更改目的。
“看看周围,女士,真难想象我们居然抱有相同目的。在订立契约前违背休战约定,难道是森林女神教授给你们的制胜秘诀么?”麦克亚当质问。“连和谈的安全环境都无法确保,契约又能有多少效力?”
“圣瓦罗兰不会以卵击石。”
“这就是陛下没有亲自前来的原因,维隆卡爵士。”麦克转身对骑士长说,“否则即便是以卵击石,他们也会试一试的。好吧,我们再听听她附加的条件,让拒绝的理由更充分些。”
“我们承认自己的失败,人类。希瑟信徒不为过错找借口。”苍之圣女说,她的面孔居然比先前看上去更有气色。“圣瓦罗兰只会向战胜它的人俯首,因此,我们仍会驱逐那些闯入森林的偷猎者和捕奴队……”
“……只接受帝国的命令?”
“还有皇帝陛下的骑士。”
照实说,圣瓦罗兰的地位差不多等同于未来的伊士曼王国了。它本是一个传承久远的神秘支点,如今却被迫成为凡人帝国的下属盟国,受保护也受剥削。尤利尔悄悄打量银歌骑士团,这支所向披靡的军团比四年前更可怕,学徒判断不出骑士们神秘度的极限。神秘和技艺打造了一整个的奇迹,他们足以征服千年后宾尼亚艾欧的每一寸土地。败给银歌骑士根本不值得羞愧。
“你的同族似乎不这么想。”
“他们不愿乞求怜悯。”苍之圣女以最漠然的语气说,“但希瑟允许我们在生存面前低头。有必要再重复吗?我们同意奥雷尼亚皇帝提出的合理要求,来保全森林的族裔。”
“那怎么界定合理?”
“从尊重彼此的律法开始。圣瓦罗兰将与银歌骑士团签订和平协议,为保证秩序对誓言的约束力,‘初源’不能作为代表签字。”
第五百六十章 埋伏
瓦片轻微作响,学徒赶紧抓住风向标,彩漆木板在他鼻子前呼啸着旋转而过。“初源?”罗玛的声音饱含兴奋,“我刚刚看见这个词了……埃伯利,就是最上面那本书。”
“你正在图书室?”尤利尔问,“等等,你怎么还在那儿?现在你们那边应该是正午了。”而莫尼安托罗斯正夜幕将临。越往北走,时差越大。幸好,他们无需往北穿过整座苍之森,而是从秋叶走道进入莫尼安托罗斯边境。
“我并不想过来,但今天好像只有图书室里没人。”罗玛的回答伴随着书本落地。指环通话太不方便,尤利尔用通讯三色堇代替。虽然他手里的种子不怎么有活力,但声音总比文字强。尤利尔听见一声突然的巨响,然后是小狮子的尖叫:“找到了!”
“什么声音?”书架倒了?
“是我掰开封皮……这儿,尤利尔,一个新发现。根据记载,初源就是先民时期的无名者。不过那是早期的名字,等到冬青协议签订后,他们就普遍被叫做无名者了……好吧,你说得对,这不算是新名字,是新称呼……用得着在这种地方挑毛病么,萨宾娜?”
尤利尔简直不知道罗玛在对面干些什么。他顾不得消化新信息:“还有谁在,罗玛?”他还以为她会比自己更在意保密事宜,毕竟罗玛的禁闭期还没结束。学徒后悔没提醒她了。
三瓣鬼脸里喷出一片花粉。“是有一个。她叫萨宾娜,别在意。”小狮子的语气就像在说自己戴了条围巾。
期望她自己有数不太现实。但尤利尔找不到什么借口让罗玛说服她的小伙伴保密。在高塔时,尤利尔从来没见过拉森先生的另一位学徒,而整座高塔好像除了他谁都见过她。那女孩是公认的占星术天才,友善又懂礼貌,学徒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教她躲着他就像躲瘟疫一样。
“替我向她问好,罗玛。”但尤利尔不打算在通讯里改善关系,“我必须提醒你,涉及到无名者,恐怕这些历史记录属于高塔的保密资料。”
“我会保密的。我能和谁说呢?”
但愿你别在梦里说。“无名者为什么突然改了称呼?”尤利尔扯回话题。
“这段没说。”罗玛回答,“只有关于这个名字的解释,呃,我是说‘初源’。你还需要吗?”
“说吧。”他从烟囱跳进对面阳台,没惊动任何人。黄昏的浓烟勾勒出乡村的轮廓,麦田里只有稻草人盯梢。“一字不漏,拜托。”
“初源是来自火种的称呼,因为灵魂之焰乃凡人与神秘间的唯一通道。来自『变序福音』:秩序因子存于生灵之意识,生命乃神秘之恩赐。私妄逆溯寻源者,唯迁跃升变,以达其限。”
尤利尔试图理解:“因为火种是凡人接触神秘的根源,所以就是‘初源’?”
“差不多吧。”两秒后,罗玛才回答他。期间学徒听见了一个陌生女孩的嗓音。“不过凭什么无名者叫‘初源’?”
“他们的火种与一般神秘生物有区别,可能是这个原因。”这算是机密,然而神秘领域里,有组织的神秘生物几乎都知道。罗玛将是外交部学徒,反正早晚也得告诉她。“还有……”
“无名者的火种更强?”
“是这样的。还有什么?就这一段话吗?”
“下面是魔文,我懒得翻译,等会儿让埃伯利告诉你。萨宾娜说神秘度才能决定强大与否,和职业魔法没关系,所以无名者的神秘度比我们高吗?”
尤利尔翻过阳台,落在围墙内。两名十字骑士的背影刚好消失在路尽头,他犹豫片刻,还是没追上去。“不。”干嘛这么关心无名者?“不一定。但假如你遇到他们,最好别放松警惕。”冈瑟和霍普是无害的恶魔,威特克·夏佐的潜伏需要遵守秩序,而真正自由的结社成员,他们的危险无需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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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到谁都不会放松警惕啦。”
要是你知道自己正在跟恶魔对话,恐怕就不会这么自信了。“很好,我们都得打起精神。回见,罗玛。”
教堂十分安静,值夜班的神职者精神倦怠,居然完全依靠神术基盘。莫尼安托罗斯不比伊士曼,这里几乎每间教堂都会安设神术基盘。尤利尔每次潜入教堂,这玩意都没起多大作用。不过大多数夜莺不像他一样是神职者,也不像乔伊或恶魔领主一样拥有碾压性的神秘度,神术基盘确实能够阻碍大部分的窥视,在灯塔镇时,十字骑士们用它来抵御袭击。
小路寂静荒芜,花园枯萎焦黄。他悄悄走过水池,睡莲里飞出一只蜜蜂。也许它指望残骸里还有花蜜?尤利尔越过厨房,里面有一轮奶酪发了霉。腐败的气味在走廊漂浮。
“尤利尔。”
学徒差点吓得跳起来。好在罗玛的声音很有特色,能教人迅速分辨出来。这头小狮子居然还在保持通讯?他疑惑地抓起那朵花,想知道它是怎么突破神术基盘的阻碍的。“你还在?”
“我一直没走开。你在盖亚教会?我看见诗班席了。”
“看见?”他供给的魔力本不足以让他们面对面交流。尤利尔觉得不妙了。这里不对劲,可他说不上究竟是哪里不对。“我也看见你了。”他瞥见投影出来的景象,魔法花粉轻如气体,画出罗玛和另一个年轻女孩的模样。她们趴在图书室的圆桌前,罗玛伸手来抓他。她毛茸茸的爪子穿过影像,搅动颗粒,她的同伴咳嗽起来。“你们催生了花粉?”
“不是我干的。”小狮子表示。
很快他找到了原因。尤利尔继续前进,环境如此诡异,就算不用『灵视』他也能预知到危险……但还好他用了。
神文环环相扣,连成牢笼,光辉透过石砖。尤利尔低下头,那些宗教图案旋转起来,令人目不暇接。蜡烛一支支点亮,座椅站立起来,成为静默而威严的骑士队伍。他们的盔甲既不反光也不夺目,如同一片黑色汪洋。
“有埋伏,尤利尔!”罗玛的提醒一向很及时。
“看起来是这样。”学徒扫了一眼四周,注意到门窗不知何时关紧了。神术烙印在教堂的每一寸角落。夜莺追上我们了。
这是早晚的事,尤利尔明白。虽然微光领主安利尼从他们进入莫尼安托罗斯时就一直跟在身后,但他救助同胞的方式可不只是在后面顺手牵羊。尤利尔与他碰面后,结社就瞄准了其他目标。显而易见,盖亚教会是不会在意袭击者间的区别的。学徒看见了十字骑士肩上的七芒星。这些人是恶魔猎手。他们的应对可谓是完全没出差错。
“审判的时间到了,异端。”蜡烛越来越亮,照出锦屏后的人影。“唯有忏悔能得到救赎。放下武器,女神就在你身后。”修士告诉他。
“我赞同你的部分观点。”
“分歧在所难免。你的罪过和困惑只有盖亚能够了解,接受净化吧,年轻人,你可以在洗礼时向祂倾诉。”
“想必不是圣水洗礼。”尤利尔丢下钢铁,抽出黄金之剑。他听见遥远高塔传来抽气声,两个女孩里有人受到了惊吓,多半是萨宾娜。罗玛见识过痛苦秘仪,不太可能害怕打架。他一挥手,神术囚牢被符文之剑斩断,好像剪刀裁过布匹。
修士瞪着他:“你是神职……”
不,我不属于你的神。尤利尔一步跨过台阶,刀刃划向他的胸膛。修士的肋骨不比神术坚固。他以后者抵挡,结果被学徒一剑击退到塑像旁。
“拿下他!”修士命令。
十字骑士发起了进攻。厅堂内空间狭窄,长兵器成了阻碍,这么多人一同上前,很难说他们给尤利尔造成了什么麻烦。学徒朝嵌满蜡烛的吊灯挥出一剑,悬杆咔嚓断裂,钢铁携橙红光带轰然坠落,像楔子一样打入地板。震动在大理石上蔓延。骑士们东倒西歪,狼狈地躲避迷雾般的石粉。他们身上的盔甲不用担心这些,可本能让他们后退,阵型消失了。
尤利尔没有继续对付门窗的封印,神职者们已经开始反击。他钻进柱子的阴影,飞来的神文锁链也扎进去,然后追着他从对面影子里冒出来。学徒吃了一惊,这可不是随便就能做到的。
“后面!”罗玛尖叫。
你怎么还在?尤利尔把符文之剑甩出去,它在半空延展伸长,抓住紧追而来的锁链。十字骑士从柱子后绕过来,向他的肩背砍去。尤利尔朝侧面后滚,一下站到骑士背后。
面对盔甲,拳头似乎没什么用处,尤利尔抓住十字骑士后摆的手腕,另一只手探向面甲——当的一声,似乎有钢铁碰击。尤利尔放下手臂,冰之刃从面甲上唯一一道狭长的眼隙拔出,热血淌下刀刃,嗤嗤散发雾气。十字骑士不再挣扎,他的尸体摔在地上。
第五百六十章 埋伏
瓦片轻微作响,学徒赶紧抓住风向标,彩漆木板在他鼻子前呼啸着旋转而过。“初源?”罗玛的声音饱含兴奋,“我刚刚看见这个词了……埃伯利,就是最上面那本书。”
“你正在图书室?”尤利尔问,“等等,你怎么还在那儿?现在你们那边应该是正午了。”而莫尼安托罗斯正夜幕将临。越往北走,时差越大。幸好,他们无需往北穿过整座苍之森,而是从秋叶走道进入莫尼安托罗斯边境。
“我并不想过来,但今天好像只有图书室里没人。”罗玛的回答伴随着书本落地。指环通话太不方便,尤利尔用通讯三色堇代替。虽然他手里的种子不怎么有活力,但声音总比文字强。尤利尔听见一声突然的巨响,然后是小狮子的尖叫:“找到了!”
“什么声音?”书架倒了?
“是我掰开封皮……这儿,尤利尔,一个新发现。根据记载,初源就是先民时期的无名者。不过那是早期的名字,等到冬青协议签订后,他们就普遍被叫做无名者了……好吧,你说得对,这不算是新名字,是新称呼……用得着在这种地方挑毛病么,萨宾娜?”
尤利尔简直不知道罗玛在对面干些什么。他顾不得消化新信息:“还有谁在,罗玛?”他还以为她会比自己更在意保密事宜,毕竟罗玛的禁闭期还没结束。学徒后悔没提醒她了。
三瓣鬼脸里喷出一片花粉。“是有一个。她叫萨宾娜,别在意。”小狮子的语气就像在说自己戴了条围巾。
期望她自己有数不太现实。但尤利尔找不到什么借口让罗玛说服她的小伙伴保密。在高塔时,尤利尔从来没见过拉森先生的另一位学徒,而整座高塔好像除了他谁都见过她。那女孩是公认的占星术天才,友善又懂礼貌,学徒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教她躲着他就像躲瘟疫一样。
“替我向她问好,罗玛。”但尤利尔不打算在通讯里改善关系,“我必须提醒你,涉及到无名者,恐怕这些历史记录属于高塔的保密资料。”
“我会保密的。我能和谁说呢?”
但愿你别在梦里说。“无名者为什么突然改了称呼?”尤利尔扯回话题。
“这段没说。”罗玛回答,“只有关于这个名字的解释,呃,我是说‘初源’。你还需要吗?”
“说吧。”他从烟囱跳进对面阳台,没惊动任何人。黄昏的浓烟勾勒出乡村的轮廓,麦田里只有稻草人盯梢。“一字不漏,拜托。”
“初源是来自火种的称呼,因为灵魂之焰乃凡人与神秘间的唯一通道。来自『变序福音』:秩序因子存于生灵之意识,生命乃神秘之恩赐。私妄逆溯寻源者,唯迁跃升变,以达其限。”
尤利尔试图理解:“因为火种是凡人接触神秘的根源,所以就是‘初源’?”
“差不多吧。”两秒后,罗玛才回答他。期间学徒听见了一个陌生女孩的嗓音。“不过凭什么无名者叫‘初源’?”
“他们的火种与一般神秘生物有区别,可能是这个原因。”这算是机密,然而神秘领域里,有组织的神秘生物几乎都知道。罗玛将是外交部学徒,反正早晚也得告诉她。“还有……”
“无名者的火种更强?”
“是这样的。还有什么?就这一段话吗?”
“下面是魔文,我懒得翻译,等会儿让埃伯利告诉你。萨宾娜说神秘度才能决定强大与否,和职业魔法没关系,所以无名者的神秘度比我们高吗?”
尤利尔翻过阳台,落在围墙内。两名十字骑士的背影刚好消失在路尽头,他犹豫片刻,还是没追上去。“不。”干嘛这么关心无名者?“不一定。但假如你遇到他们,最好别放松警惕。”冈瑟和霍普是无害的恶魔,威特克·夏佐的潜伏需要遵守秩序,而真正自由的结社成员,他们的危险无需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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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到谁都不会放松警惕啦。”
要是你知道自己正在跟恶魔对话,恐怕就不会这么自信了。“很好,我们都得打起精神。回见,罗玛。”
教堂十分安静,值夜班的神职者精神倦怠,居然完全依靠神术基盘。莫尼安托罗斯不比伊士曼,这里几乎每间教堂都会安设神术基盘。尤利尔每次潜入教堂,这玩意都没起多大作用。不过大多数夜莺不像他一样是神职者,也不像乔伊或恶魔领主一样拥有碾压性的神秘度,神术基盘确实能够阻碍大部分的窥视,在灯塔镇时,十字骑士们用它来抵御袭击。
小路寂静荒芜,花园枯萎焦黄。他悄悄走过水池,睡莲里飞出一只蜜蜂。也许它指望残骸里还有花蜜?尤利尔越过厨房,里面有一轮奶酪发了霉。腐败的气味在走廊漂浮。
“尤利尔。”
学徒差点吓得跳起来。好在罗玛的声音很有特色,能教人迅速分辨出来。这头小狮子居然还在保持通讯?他疑惑地抓起那朵花,想知道它是怎么突破神术基盘的阻碍的。“你还在?”
“我一直没走开。你在盖亚教会?我看见诗班席了。”
“看见?”他供给的魔力本不足以让他们面对面交流。尤利尔觉得不妙了。这里不对劲,可他说不上究竟是哪里不对。“我也看见你了。”他瞥见投影出来的景象,魔法花粉轻如气体,画出罗玛和另一个年轻女孩的模样。她们趴在图书室的圆桌前,罗玛伸手来抓他。她毛茸茸的爪子穿过影像,搅动颗粒,她的同伴咳嗽起来。“你们催生了花粉?”
“不是我干的。”小狮子表示。
很快他找到了原因。尤利尔继续前进,环境如此诡异,就算不用『灵视』他也能预知到危险……但还好他用了。
神文环环相扣,连成牢笼,光辉透过石砖。尤利尔低下头,那些宗教图案旋转起来,令人目不暇接。蜡烛一支支点亮,座椅站立起来,成为静默而威严的骑士队伍。他们的盔甲既不反光也不夺目,如同一片黑色汪洋。
“有埋伏,尤利尔!”罗玛的提醒一向很及时。
“看起来是这样。”学徒扫了一眼四周,注意到门窗不知何时关紧了。神术烙印在教堂的每一寸角落。夜莺追上我们了。
这是早晚的事,尤利尔明白。虽然微光领主安利尼从他们进入莫尼安托罗斯时就一直跟在身后,但他救助同胞的方式可不只是在后面顺手牵羊。尤利尔与他碰面后,结社就瞄准了其他目标。显而易见,盖亚教会是不会在意袭击者间的区别的。学徒看见了十字骑士肩上的七芒星。这些人是恶魔猎手。他们的应对可谓是完全没出差错。
“审判的时间到了,异端。”蜡烛越来越亮,照出锦屏后的人影。“唯有忏悔能得到救赎。放下武器,女神就在你身后。”修士告诉他。
“我赞同你的部分观点。”
“分歧在所难免。你的罪过和困惑只有盖亚能够了解,接受净化吧,年轻人,你可以在洗礼时向祂倾诉。”
“想必不是圣水洗礼。”尤利尔丢下钢铁,抽出黄金之剑。他听见遥远高塔传来抽气声,两个女孩里有人受到了惊吓,多半是萨宾娜。罗玛见识过痛苦秘仪,不太可能害怕打架。他一挥手,神术囚牢被符文之剑斩断,好像剪刀裁过布匹。
修士瞪着他:“你是神职……”
不,我不属于你的神。尤利尔一步跨过台阶,刀刃划向他的胸膛。修士的肋骨不比神术坚固。他以后者抵挡,结果被学徒一剑击退到塑像旁。
“拿下他!”修士命令。
十字骑士发起了进攻。厅堂内空间狭窄,长兵器成了阻碍,这么多人一同上前,很难说他们给尤利尔造成了什么麻烦。学徒朝嵌满蜡烛的吊灯挥出一剑,悬杆咔嚓断裂,钢铁携橙红光带轰然坠落,像楔子一样打入地板。震动在大理石上蔓延。骑士们东倒西歪,狼狈地躲避迷雾般的石粉。他们身上的盔甲不用担心这些,可本能让他们后退,阵型消失了。
尤利尔没有继续对付门窗的封印,神职者们已经开始反击。他钻进柱子的阴影,飞来的神文锁链也扎进去,然后追着他从对面影子里冒出来。学徒吃了一惊,这可不是随便就能做到的。
“后面!”罗玛尖叫。
你怎么还在?尤利尔把符文之剑甩出去,它在半空延展伸长,抓住紧追而来的锁链。十字骑士从柱子后绕过来,向他的肩背砍去。尤利尔朝侧面后滚,一下站到骑士背后。
面对盔甲,拳头似乎没什么用处,尤利尔抓住十字骑士后摆的手腕,另一只手探向面甲——当的一声,似乎有钢铁碰击。尤利尔放下手臂,冰之刃从面甲上唯一一道狭长的眼隙拔出,热血淌下刀刃,嗤嗤散发雾气。十字骑士不再挣扎,他的尸体摔在地上。
第五百六十一章 包围
杀死教徒的感受和杀一个普通人没有区别,尤利尔心想,同样是两只眼睛,同样是脆弱的眼睛。神秘者的头盔也不会完全密封。他甩掉刀子上的血珠,然后捡起十字骑士的矛。钢铁比冰还轻,但同样如臂使指。他挡开敌人的剑,从尸体旁跃过,拉开的距离使尖头划过手甲的联结处。十字骑士被蛇咬似的松了手,武器咣当落地。
尤利尔扑上前。
长矛旋转着切开血肉,骨骼从中分离。他继续向前,瞄准敌人的喉咙。断肢掉入深坑,失去手臂的骑士厉声尖叫。他的同伴冲下台阶,魔力之刃呼啸而来,擦着学徒的肩膀射入石柱。震动使长矛在护喉上割开一道狰狞裂口,却未触及皮肤。
尤利尔躲开了攻击,但没躲开溅起的石粉,不得不后撤保持视野。好在他的耳朵没受影响,在某个神职者念诵赞美诗时,尤利尔再次钻入了阴影。
伴随着剧震,他先前立足的空地升起喷泉般的光簇,浪头甚至击穿了教堂穹顶,洒下明亮柔和的雨幕。周围赶来的十字骑士被迫退开,但伤者沐浴在光雨中,似乎短暂地摆脱了痛苦。
尤利尔不会这个神术,他连学习都没有。乔伊给他的教典里包含着盖亚教会的大部分圣诫术,他没法一一钻研,只好挑选实用性更高的。这个神术需要消耗大量魔力,造成的伤害虽然相当可观,但与花费不成比例,原因在于多出来的成本都用来缓解友方的伤势。它不在尤利尔的考虑范围内,因为在高塔根本没有能享受治疗的友方神职人员。
现在他领会到它的力量了。受了轻伤的骑士们再次站起来,神职者则摆脱了重伤员的负累。圣诫术的光辉驱散阴影,迫使学徒放弃在其中藏身。
也许我应该动真格的。这个念头一晃而过。尤利尔挑开飞来的弩箭,连十字弓也射不中他。从玛朗代诺到莫尼安托罗斯,他一路积累的魔法能组成一本全新的神秘教典。这里面没有一个魔法能与导师的魔法媲美,但组合起来,威力也不容小觑。誓约之卷给他任意挑选神秘的权力,敌方人数换不来质变。直到遇见空境前,他不可能被阻拦。
可他无法这么做。
盖亚教会是个存在了近千年的庞然大物,撇开神秘度不谈,个人的层次相对教团而言实在太过渺小,很难指望某人自上而下地发起革新。事实上,一旦触及根本,教皇也会下台——这并非没有先例。在教会最衰弱的时期,修士抛弃了他们原本的教皇,将整个盖亚教会拱手献给了寂静学派。这么看来,不管那顶宝贵的冠冕戴在谁头顶上,用处都不大。盖亚教会不是神圣光辉议会,教皇也不是代行者。
因此,他不能通过教皇更改教典,也不能依靠暴力下达命令。尤利尔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往往与目的相悖。但他的确需要这些人——这些崇拜过时光辉的狂信徒,这些顽固的修士派的拥护者,这些被教条和盲从束缚的神职人员。
倘若十个人里有一人仍保有良知,他就必须竭力争取,不惜代价。因为这些人是组成教团的一部分,是左右天平的一粒沙子。在伊士曼杀死艾科尼后,学徒发现自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盖亚教会的毁灭和建立都只能在旧基石上开启。比起一个全新的神,一个全新的盖亚更符合人们的期望。尤利尔意识到自己必须保留某些东西,例如对恶魔结社的警惕。一旦做得太过火,这些无名者便会乘虚而入。学徒不信任他们。要是你还记得在灰翅鸟岛和骑士海湾发生过的事,你也会赞同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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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他心想,我开始认为自己能够成功了。
来莫尼安托罗斯的大多数时间里,尤利尔都在恐惧将同伴们带向死亡。不得不承认,但他将多尔顿和约克的安危看得比自己的使命更重。这令他不安,尽管高塔先知认定他能改变命运。学徒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根源在于,先知大人没提到成功的代价。如果我必须付出什么来换取胜利,那也不算违背预言……
……直到他在梦里见到了银歌骑士。
奥雷尼亚最后的辉煌尽数集中在这支传说般的军团身上,它拥有卓越的领袖,精锐的骑士,还在朝堂和战场上均举足轻重。在银歌圣骑士团面前,盖亚教会的十字骑士顿时相形见绌。再没有比银歌骑士更伟大的传说,同样的,再没有比他们更可怕的敌人。
圣瓦罗兰向银歌骑士投降了,但即便如此,也有不愿乞怜的森林种族试图反抗。他们拒绝顺从换取的和平,哪怕希瑟女神教导他们珍惜生命。分歧无处不在,学徒意识到,盖亚教会也并非无药可救。这让他产生了希望。
“你杀了他们。”
尤利尔听见了罗玛的声音。没想到传讯的魔法植物居然还活着。他低头找到那朵花,拈起折断的花茎。“你不该看到这儿。”学徒责备。算了,看了也没什么,反正她本人不会知道。
“是我运气好,或者这是奥托的指引。那些人都死了?”
“……没有。”除了参与到罪恶交易中的人,尤利尔不想杀任何一个修士。可惜这些夜莺没打算放过他。眼下战斗告一段落,教堂里伤残遍地,血流成河。他战胜了所有人,并感到轻而易举。辉煌的战果使尤利尔隐约清楚自己在神秘领域当中的位置了,他的敌人却还不明白。“但活着的人不多。”
“你受伤了吗?”
他的肩膀和腰侧仍然隐隐作痛。胜利是一回事,毫发无损是另一回事。虽然这两个目标他都未达成。换成任何一个没有誓约之卷的箴言骑士站在这里,都得被十字骑士当场处刑。这只能算轻伤。“我有办法处理,罗玛,下次再见吧。”
“可……这就是外交部的工作吗?”小狮子吞吞口水,“我不想和这么多人打架。”她皱了皱眉,八成是想起在微光森林被绿精灵追杀时的惨状了。“但你能应付,没错吧?”
尤利尔知道她怕什么。“别担心,外交部可不经常有工作。”他越过一具尸体,“再见,很快我们会再见的。”想必罗玛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学徒粉碎了花茎,借助梅布尔女士的魔法构筑梦境。
……锚点顷刻将他拖回现实。
“所以无名者的神秘度比我们高吗?”小狮子问。尤利尔停下动作,站在阳台边。夜幕笼罩下,乡村教堂显得宁静而安详。一切都未发生,女神脚下依然洁净。学徒转身爬上屋顶,这里没有等待救助的无辜者,也没有可以动摇的教士,夜莺的陷阱杀不掉他,他也得不到胜利。
“不一定。”他告诉罗玛,“很多时候,无名者的危险性来自秘密结社。其他人差不多只是恶魔猎手的猎物,连自己的魔法都不会用。”他忽然停顿。“对不起,我的表述有些问题……对神秘领域而言,是秘密结社更危险,但对凡人来说,没什么比身边人突然掌控恶魔力量更可怕的事了。你能明白吗,罗玛?”
小狮子没回话。
“你在教会遇到无名者了?”另一个女孩问。这算得上是她第一次与尤利尔交流。
“当然,毕竟这里是最容易碰到恶魔的地方。”
“为什么?”
这姑娘完全没概念,尤利尔不禁微笑。虽然他觉得自己不该笑。“只有厨房的柴禾最多,萨宾娜小姐。这和治安局里罪犯最密集是一个道理。”
占星师小姐也不说话了。他思忖没有说冒犯对方的词汇。
他回到落脚点,值班的约克迅速打开门闩。这玩意防备不了神秘生物,但可以作为预警。这是处远离村庄的牧人草屋,周围只剩几块石头,异味扑鼻的稻草堆和一口荒废的水井。但在其中歇脚的可不只有两个人。“有情况?”西塔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
“是陷阱。”
“都说夜莺飞得快,咱们碰上的却不多。原来在这儿等着呢。”橙脸人照例抱怨一句,也没关门。“那老修士还睡着了,要叫醒他?”
“尽快。我们最好赶紧离开。教堂里有埋伏,村庄附近肯定也有。”在夜莺的包围圈里可睡不好。“戴比特主教还没同意合作,约克,我求你别那么没礼貌。”
“合作?你只能找到我们。这些修士都不值得信任。”
你怎么也……?“怀疑别人需要证据确凿,约克,但信任可不用。”尤利尔警告,“这里离伊士曼很远,更没熟人可寻,要想对付地头蛇,最好与本地人打好关系。”
约克皱起眉,“你要向他们妥协?那些学派巫师?”
“如果必要的话。”学派巫师总好过结社。尤利尔不得不承认,比起神职者的信仰,看得见的追求似乎更能约束道德。“快走吧,别忘了我们的目的。而且这是手段,不是妥协。”
第五百六十二章 进展
这是一次非凡的冒险经历,比佣兵的雇佣任务更加纯粹。可惜临行时的激动早已褪去,旅途的缺陷却被无限放大:漫长道路花费时间,频繁阻扰消磨意志,就算眼下艰难抵达了莫尼安托罗斯,目标依然远在天边。约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并非厌倦了旅行。但即便是最优秀的冒险家,在无望的路途中也会感到疲惫。况且,他清楚自己的力量杯水车薪。盖亚教会不是佣兵团和巡游骑士,不是匪帮或街头团伙,甚至不是城防军和公爵领——毫无疑问,教会凌驾于这些团体之上,连伊士曼也难以媲美。想要动摇这样一个组织,多尔顿说,单靠他们是不可能的,只有尤利尔才会这么固执。
但约克本来非常赞同尤利尔。
我们在这里无人可信,西塔心想,大多数人要么是骗子和叛徒,要么是百无一用的凡人。他决不能把希望寄托在神职者身上,连冒险者也比他们可靠,毕竟后者的糟糕是明摆着的。
挖掘教堂秘密的这段时间里,约克算是大开眼界:十字骑士玩忽职守,神职人员内外勾结,苦修士大肆敛财。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但数量远比他想象得多。神圣的信仰之所成了罪恶的培育场,每一桩交易都冠以合适的名头。约克简直不敢再相信任何一个盖亚教士了。这类环境下,修道院能出现丑闻居然是挺平常的事。
毋庸置疑,一些年轻人确实还有希望,可约克不认为他们帮得上忙。或者说,这些人压根不愿意寻求援助。他也理解他们。换成是露西亚的教堂里出现了丑事,他也不愿意透露出去。这方面约克不清楚尤利尔的想法,但他看得出来,他的朋友拥有无可动摇的摧毁盖亚教会的决意。这个目标让他不惜违背克洛伊塔的命令。
为此,约克不建议他与巫师派的修士合作。
说到底,这都不是我该关心的事。约克打了个哈欠,但睡不着。星星在云层里藏着,田野中没有光亮。他听到某人低声说话,却分辨不出是谁。反正不可能是别人,这支冒险小队人手不足,还带着累赘……这些也不用他操心。尤利尔会作出计划,多尔顿提出建议——尽管他相当悲观,但该说还是要说的,尤利尔选择性接纳。甚至还有指环索伦噼里啪啦的冷嘲热讽。
约克虽然也有提意见的权力,但他懒得开口。一路至此,所见所闻令他郁闷,所听所想使他不安。莫尼安托罗斯和冰地领不同,这里本是他一辈子也不会踏足的地域。他在这里见识到智慧和欲望的丑恶,见识到人类的复杂纠葛,见识到信仰的片面和愚昧。天知道我干嘛要遇见这些东西!露西亚要他祛除大地上的邪祟,这是他为情谊之外的唯一理由。但约克搞不清自己该怎么做。
“有人在,西塔?”
“只有兔子。”受惊的动物从草叶间溜走,约克丢开手中的石子。“怎么还不走?”
暗夜精灵站在他身后不远,靠近枯干水井。“尤利尔还没决定下一个目的地。”
“还没决定?”
“村庄里有埋伏。”卓尔说,“我们必须转移阵地,以免被夜莺发现我们的真正目的。”他一定是在重复尤利尔的话,连词都没换过。
“我们的真正目的。”约克嘀咕,“谁知道是什么。”
多尔顿稍微靠近了些。“干嘛这么说?”
“不,我不是质疑,你明白。”简陋屋舍里仍传来低微的交谈声,但约克没去听其中内容。他揉揉脑门,把皮肤按下去一块。“你知道我们到底要干嘛,多尔顿?处置这个恶心的烂摊子?还是教他们回归正轨?”
“这是两件事。”
“可能是我懂得太少。”除了当一个冒险者,他什么也不懂。“但我也有我的神。盖亚教会需要受到惩罚,它是罪恶的巢穴,是个烂透了的垃圾场,所以我们要改变它……这没错。可是……”
“可是?”
西塔回答不上来。“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想才好。我觉得我们的目的一直在变,兄弟,我们压根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向。清洗躲在教堂的恶人,教他们人头落地,再把那个该死的产业链连根拔除,这一切……当然有意义。小事也是事,一个人也是人。我想我理解。当我们的所作所为把影响辐射出去,来到教会的核心,他们会记住教训。最好乖乖听话,或者干脆别打着盖亚女神的招牌,但这是他想要的?这于艾肯这类孤儿的处境有什么改善?还是他决定警告教皇,逼迫对方重视……否则就得下台?”他自己都不信。“我看尤利尔做不来这种事。”
多尔顿古怪地打量他,“他当然会这么办,假如有成效的话。要我提醒你,他为摆脱代行者冒的险么?”
当然不用,西塔记得一清二楚。那算是旅途中为数不多的愉快日子。但这时候多尔顿提起它,约克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尤利尔。或者说,他了解的是进入克洛伊塔前的学徒。那时候尤利尔更像个冒险者,但他如今是高塔外交部的信使了。
这其实还不到一年。短暂时间产生的巨大改变让约克很不适应,西塔的时间观念与人类不同,但尤利尔这半年来的经历恐怕比他的三百年都要有趣。约克隐约意识到,他先前的生活有些太过简单了。离开闪烁之池后,诺克斯佣兵团接纳了他,约克就再没有走出过伊士曼。
当然,他也没本事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挑挑拣拣。要是每个人都能像自己想象中那么过日子,奥托就该下岗了。或许祂还不愿意当命运之神呢。“算了,反正尤利尔有自己的打算。多尔顿?你还觉得我们会失败吗?”
“我看不到哪里有成功的迹象。”
约克也一样。“我们避开了夜莺的陷阱,即将彻底甩掉他们。”可他还是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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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我们的目的在教会,就不可能真正甩掉他们。”
“我也没打算甩开。”尤利尔说。他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栅栏旁,正动手解开缰绳。“戴比特主教认为夜莺的管理者就在附近,他主持了包围计划。”他似乎永远都比我们知道得多。“特多纳拉杜,是这个名字。在盖亚教会的地盘上,他有不同身份……但我知道他是谁。如果运气好,今晚我们就能跟这位先生见上一面。”
约克一下心情大好。“逮住他?”
“宰了他。”
盖亚主教的脸色不大好看。可怜的老人家,约克心想,几天前他还是教会的忠实拥护者,结果被迫目睹发生在圣所的屠杀。当时他们照例到镇子的教堂展开清洗,没想到里面已经血流成河。
尤利尔抓住一个袭击者,从他口中得知了这帮人的身份。当然,原本他不愿意这么配合,但任何人初次面对尤利尔的魔法时都会大意。约克和多尔顿得到的是高塔信使的转述,他说这些人来自奥尔松庄园,是当地领主的雇佣兵。
冒险者有各种各样的活计,约克无法评论。总之,他们的重点放在奥尔松爵士的动机上。莫尼安托罗斯是盖亚教会的总部王国,贵族自然也都是虔诚的信徒,要让当地人雇佣这些亡命之徒袭击教堂,原因八成不多。戴比特主教差点没机会提问,不过在尤利尔检查教堂回来后,一切很快水落石出。
“他有什么权力这么干?我见过特多纳拉杜,他只是个见习修士。”戴比特主教忍不住问,“他连神秘生物都不是。”
“别这么肯定。”尤利尔回答,“起码在圣诫术的熟练程度上,你们的差距相当大。他显然是个神职者。”
约克不觉得明显。他们没人见过特多纳拉杜,除了刚刚到教堂打探的尤利尔。学徒压根没向老主教咨询对方的样貌,理论上存在认错人的概率。但他十分自信,完全没有顾虑。多半是占星师的魔法。“不会是大主教吧?”
“谁知道呢?教会夜莺没有固定身份,他们也许白天是见习修士,夜晚和节日又成了大主教。不管怎么说,身份同时带来便利和限制,换成是我,也会选择以大主教的行头和奥尔松爵士私下碰面,然后再亲自充作下属交接。这样一来,收拾痕迹会更快捷。”
老主教的脸色也更糟糕了。别说他这样的修士,连约克也想不到夜莺居然会毁掉教堂来“收拾痕迹”,还声称这是维护盖亚的荣誉。若非如此,尤利尔也没办法说服戴比特主教。眼下他要找罪魁祸首的麻烦,于情于理,老主教都没法阻止他。
“直接杀人?”反倒是多尔顿皱起眉头。其实他一天到晚都眉头紧锁。“不问问题?”
“没关系。”尤利尔回答,“他知道的我们都知道。约克?”
“我没睡。”
“当然,我看见了。”他露出微笑,似乎与当初的那个学徒没区别。“这位值得尊敬的主教大人得确保安全,我能拜托你吗?”
“能拜托别人吗?”约克摊开掌心,将火苗展示给他们。神秘在焰光中萌芽。他得意洋洋地收拢指头。“高环。”
第五百六十三章 奥尔松庄园
“什么时候?”这大大出乎尤利尔的预料。他不是随时都在使用『灵视』,好消息仍能带来惊喜。
“就在昨天。”约克想了想,“或者早上的时候……我没太注意,结果刚刚才发现。”
“有点突然。”多尔顿说。
“可能是秩序压降的影响。”尤利尔猜测,“元素密度的变化对神秘度有影响吗,索伦?”
『的确有』指环给出答案,『这家伙运气不错。幸好不是跨越亡续之径,否则他铁定没戏』
“我才不打算找死。”约克翻了个白眼,“等到我快死的时候,没准会考虑一下。”
尤利尔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没信心?”冒险者会害怕冒险,可约克只会高兴。
『别理他,他对跨越亡续之径的危险并没有多少概念』索伦对其他人说,『而且算是这白痴未来的必要步骤』
“罗玛也是?”多尔顿问。
『她?看情况吧。这孩子也没打算成为巡察使者不是么』指环转了一圈,『不过罗玛身上确实背负着预言,色彩的预言梦。你会在外交部看见她的』
约克挺感兴趣:“我还从没见过狮人,她长尾巴,对吗?”
“她身高不到你胸口。”十分钟前我还在和她说话,尤利尔爬上马背,鞍座硌在口袋里的植物种子上。神术基盘不可能反过来促进通讯,那多半也是秩序压降的缘故。“我们到高塔中转回伊士曼,到时候你可能见到她。”
“我也没去过克洛伊塔呢。”约克转头看着多尔顿,“放心,我不会欺负她的。”
卓尔将老主教扶上马,看也不看他一眼。“到时候。”他说,“恐怕是你哭鼻子,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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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瞧吧。”西塔跳起来,“我可不怕她。”
“把畏惧带给敌人,约克。”高环意味着又一个可靠的战斗力。尤利尔可以将戴比特主教交给多尔顿,卓尔的神秘职业在暗处更能发挥作用。约克和他一样,属于阳光下的战场。“我知道特多纳拉杜在哪儿,快走吧。”
……
“他们跟丢了。”奥尔松说。这位爵士喝了一口花茶,没怎么把夜莺的失败放在心上。
乡下佬总是不知所谓。薄荷地共四个村镇,领主全来自当地望族,见识不比农民更多。这里到处是杂种、恶魔和愚信的男女,盖亚的光辉得不到传播。好在此地靠近苍之森,他们也缺少防卫绿精灵的力量,十字骑士的进驻让人们欢呼雀跃,更不会抗拒随队而来的外地商人。
奥尔松爵士用不着为自己的收成担心,因此态度轻慢。他会上心起来的。特多纳拉杜心想,我的催促被他当做耳旁风,但学派的命令就不一样了。“他们走不了多远。可惜杜尔杜派传来的是坏消息,薄荷地很快会发生地震。”
“地震?”奥尔松爵士疑惑地重复。
“一种地质灾害。”特多纳拉杜一本正经地解释,“多发于神秘交界地带。造成的损失往往相当惨重,但要是及时疏散,就基本没什么威胁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奥尔松慌忙问。
“最近一星期内都有可能。巫师大人命令当地人离开家,到教堂避难。”
爵士眉头紧锁,但特多纳拉杜知道他会服从。近来,莫尼安托罗斯的神秘灾害频发,各地都有流言传播,这听起来是真的警告。哪怕他用他那点浅薄的智慧识破了谎言,特多纳拉杜也会用学派的名头逼迫。反正这些人非去教堂不可。薄荷地的村镇不多,但聚集的平民一点不少,夜莺头子知道怎么筛查其中的恶魔。
或许,不是恶魔。
盖亚教会的旗帜遍布大地,特多纳拉杜也不会认为绝对安全。那与其说是教会的旗帜,不如说是真理和巫师的旗帜。巫师各分派系,但仍将教会牢牢掌控在手中。苦修士里到处都是眼线,连教皇甘德里亚斯……除去庆典事宜,盖亚教会没有教皇。特多纳拉杜绝不承认那个疯疯癫癫的法则巫师,他宣扬的布道简直骇人听闻。“纹身”吉祖克是个恶魔化身的异端……哪怕在总部里,吉祖克戴上教皇头冠的次数比甘德里亚斯更多。
可惜势必人强,教会的夜莺没法对抗学派巫师。事实上,他们连自保都困难。好在寂静学派并不重视宗教,真理和女神本身才是巫师追求的目标。这只是暂时的屈辱,特多纳拉杜无数次说服自己,盖亚是与神圣光辉议会同等地位的伟大教廷。他一直这么坚信。
这是他为之奋斗的事业。特多纳拉杜需要找到自己的目标,以遏制巫师对信仰之所的进一步蚕食。窃取女神荣光的恶魔正为白夜战争的后续焦头烂额,但愿他继续一无所获。薄荷地长久以来屈从于巫师的统治,是时候清扫污秽,让它重归女神的旗帜下了。
他的目标是戴比特。教堂里没见到这老家伙的尸体,特多纳拉杜必须确认失踪背后的真相。再没有比死亡更可靠的结论,他要确保万无一失。
“疏散平民没问题。”奥尔松爵士表示,“但我不能放弃我的房产。如果地震会波及庄园,先生,就请派遣盖亚的使者来加固我的围墙吧。这是我的底线,我哪儿也不去。”
特多纳拉杜没说话。他先是打开窗户,审视四周的田野,而后低头打量城堡的铁质围栏。神秘可以轻易摧毁这些东西,聊胜于无罢。“震动可能造成些许损失,但这里地势平坦,应该没大问题。我尊重你的要求,爵士。”夜莺头子答应下来,“教堂不仅会派遣牧师稳固建筑,还会调来一队十字骑士维持治安。你的城堡将牢不可破。”
在奥尔松察觉他的要求正中谈判者的下怀前,特多纳拉杜向他告辞。乡绅毕竟是地头蛇。他不介意得罪奥尔松,但这不如合作来得愉快,而且他们彼此已经有过成功的基础,犯不着态度强硬的浪费信任。想必借用对方的城堡捕捉猎物,也只是下一次交易的开端而已。特多纳拉杜边想边走下楼梯,园丁立刻来汇报夹子的情况。
“没人到访教堂,长官。”园丁说。他之所以能这么平静,多亏他不知道那是特多纳拉杜事先布置的陷阱。
夜莺头子深谙保密之道,从不把计划向任何人全盘托出。人们只需各司其职,就能像齿轮般彼此带动,达成目的。他的手下全是经验丰富的精英,他们执行命令和呼吸一样自然且规律。
是戴比特?不,他根本没怀疑过。特多纳拉杜对自己的伪装很有信心,骗过老主教很容易。他的身份以及过往经历考核都有迹可察,而教会夜莺甚至不在自己人面前出现。这是身为密探的基本素质。来薄荷地前,特多纳拉杜曾在丹劳搜捕黑巫师,他让每个逃亡的罪犯瑟瑟发抖。薄荷地不是我的地盘,但它很快就会是了。
“传一条口信给杰兰德。”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先满足奥尔松爵士的无理要求。“教他带人来庄园驻守。所有人都带来。”
园丁胆战心惊地执行。命令的意义浮于表面,十字骑士进驻贵族庄园听起来不像是平静的开展。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
特多纳拉杜已走到房间门前,越过一排与人等高的白釉瓷瓶。侍女提着清洁工具匆匆退出门,地板边缘留下一道水迹。房间里有一张盖着皮毛的大床和靠窗户的灰色书桌,烛台、座椅跟沙发一应俱全,羽毛笔架在烟斗旁,抽屉钥匙插在锁头里,可惜他统统用不上。唯一能转移注意力的是一册寸许厚的硬壳书,它仿佛岩石上的一块碎片。
“信件夹在扉页,长官。”园丁告诉他,“一共两封,都来自丹劳。”
特多纳拉杜点点头,园丁悄悄退出去,顺带关上门。他走得相当匆忙,但绝没有特多纳拉杜离开丹劳时急迫,命令突如其来,夜莺头子不得不暂停某些行动,以免临时更换指挥官导致失败。
有些不那么要紧的任务继续进行,比如这本硬壳书的翻译工作。特多纳拉杜在某个外地商人的货箱里搜到它,同时找到的还有索德里亚走私来的丝绸。硬壳书不是神秘物品,和丝绸处于同等地位,下属们重视它的原因在于它记录的历史。根据书页边缘的笔迹判断,它的上一任主人使用一种已经在宾尼亚艾欧上消失的语言。
或许它没写什么要紧事,但特多纳拉杜得弄清内容。这是他的职责。所幸破译的活不需要他亲自来干,只需命令当地学者代劳。
特多纳拉杜拆开信封,集中精神投入
『……很明显了,这是一种经过多次变形的精灵语,交流时失去了精准优美的特色,但含糊中有种抽象、生动的独特美感……』他跳过冗余的赞美。『原意实在难以用通用语复述。请原谅我套用现代魔文的模板进行解析。以下是译文。』
『圣瓦罗兰投降了,可我仍然记得他们在冬青协议签订时的抗争……』
第五百六十四章 出师不利
“船?大人,船?”侍从震惊地问。
“有必要重复吗?我要一艘船。”希塔里安压抑着嗓音,她的手掌提着行李箱,汗水几乎让它脱手而出。“到南方的船,离开丹劳。我恨透它了。这鬼地方没一天安生。”预备好的台词在她肚子里打转。希塔里安其实不怎么讨厌丹劳,这里的香料极其丰富,气候也温暖湿润,可她必须照着台词背。
离开拜恩似乎是一千年前的事,她得隔五分钟回想一遍自己的誓言,才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当然,其实黑骑士搭在脖子边的剑更管用……不论如何,眼下她走在丹劳的码头边,脚下是泥泞不堪的砂石混合路,身侧是排布式的灰暗巷口。这些路和她脚下的沙子路一样,曲折地通往全然陌生的屋舍。好在她不用走进去,否则连天黑也爬不出来,可若孤零零站在这里,她又觉得自己毫无遮蔽。离开拜恩,她好像丢了魂似的。
连上个星期的生活都比这里强。希塔里安在得到册封后就被遣离拜恩,和北方人威特克一道来到莫尼安托罗斯,结社的斥候接待了他们。他也叫威特克·夏佐,但样貌完全是当地人。所有的领路人彼此间都只有一个名字,塞尔苏斯告诉她,你只需记住这个名字,它拥有神秘的保护。
当地的威特克将他们安置在一间别墅里,据点如此豪华,简直吓她一跳。她的疑惑没来得及问出口。长距离的矩梯传送使她头晕脑胀,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两天。等到能下地行走后,希塔里安得到了一套女仆的连衣裙,并被告知需要每天六点去给花园的郁金香浇水。希塔里安知道自己最好照做。她第一天就在花盆旁边遇到了园丁打扮的北方人,立刻明白这些都是伪装的一部分。
“我要当女仆?”希塔里安在花丛里问。这样似乎没什么不妥,每天的活儿其实很轻松。
“只是表面上。”北方人回答。他的手套扎进了玫瑰花刺,于是低头用牙齿将其拔出来。“干粗活的都是仆人,工作轻松的则是学徒。”
“学徒?”
“黑巫师学徒。这里曾是一个黑巫师藏身的实验室。”
我一点也不怕。希塔里安咽了口口水。“我是黑巫师……”
“……学徒。好了,别担心,这个黑巫师压根没想找学徒。他需要懂些神秘知识的人打下手,还有素质及格的试验品。你不会碰到他,那白痴如今对管家言听计从。”管家就是当地的“威特克”,希塔里安走出矩梯时见过他一面,随即扑到排水沟边大吐特吐。“他不会伤害你,也不记得自己没收过你这样一个学徒。仆人和实验品嘛,都差不多。”
希塔里安没敢问自己属于哪一种。既然差不多,那就随便是什么,反正这些资深夜莺会安排清楚。
“我只需要每天浇水?”
“不。你又不是郁金香。”北方人吐掉花刺,“黑巫师需要的是神秘学徒,不是一个普通女仆。你得把他教给你的知识都背熟,最好熟练应用。”
“在我的房间里?”她赶紧问。
“没错。而且是夜里。这不是短时间能完成的任务,你得努力。”
学神秘可不像学字母。希塔里安是个转职的医师,她很清楚魔法需要反复实践。职业能给她相关的知识储备,但她第一次施法时仍吓疯了老鼠——她本打算让它平静下来。宁阿伊尔夫人认为她用力过度了。
我想安慰它,希塔里安心想,安慰一只脆弱的动物。从前我也是四叶城的老鼠。拜恩给了她宁静,黑骑士却把她赶出来。她没法假装自己不恨他。可露丝还在梦里……有时候,希塔里安会觉得不公平。她要来危险的盖亚教国,姐姐却只需要呼呼大睡。她也有点恨莉亚娜女士和塞尔苏斯,穆鲁姆和导师,甚至是眼前的北方人威特克,谁让他们都曾夸口要保护她。
希塔里安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憎恨无星之夜。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她几次在夜里想哭,我该拒绝黑骑士。丹劳的郁金香无法抚平她的恐惧,哪怕别墅里真的没人伤害她,也没人在意她。她是一只只能在夜里回忆故乡的夜莺。可现在,他们连这点空间都要剥夺了。
于是她在夜里学习,睡前点燃一支白蜡烛。熏香牵引她的灵魂,构建出知识的梦境。希塔里安很久没见过尤利尔了,当然也看不到姐姐,离开拜恩后,她连梦都不属于自己。好在北方人说她只需要背上一个星期的台词,填充知识的环节很快就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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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骗她。当希塔里安逐渐适应了女仆的生活,并能够流利地背下黑巫术的基础咒语时,十字骑士突袭了别墅。她目睹圣诫术杀死了黑巫师,管家和大半仆从不知所踪。北方人威特克找到了希塔里安,告诉她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剧本。她不知道是否该相信这话。
“你要逃出丹劳。”北方人说,“逃出黑巫师的视野。能听到他名字的地方,就不要停下来。去吧,林戈特,你知道怎么做、怎么说。你的神将保佑你。”
希塔里安逃到了街上,因为领路人很快也不见了。火焰已烧到后院,那些她曾亲手照料的郁金香也全毁了。如果按照剧本来,她现在无家可归。要怎么做才能回到拜恩去呢?希塔里安还得假装对身后的火海感到喜悦,实际上她几乎要流泪了。在当地人眼里,她是幸运地摆脱了黑巫师掌控的学徒……可那是她的面具,不是她。如今准备时间结束了,丹劳向她敞开怀抱。
这里既不安全,也不友善。希塔里安不能展现出无助,她强迫自己像个上了发条的炼金人偶一样咔哒咔哒完成任务:从失火的别墅逃走,一路向北来到码头,要求乘一艘远离丹劳的船离开。侍从不是她的侍从,他属于船长。在黑巫师的别墅里,北方人告诉过她船长的来历。
“十五年前的鲁迪是位骑士。他比普通人力气大得多,但不是神秘生物的对手,反应也迟钝。后来,黑巫师在战场上斩断了他的脚,伤员鲁迪就回到了丹劳。他拿盔甲换了两条船,有一条每天中午都停在岸边,等待需要远航的客人。你去找他。”
“万一有人比我先上船呢?”希塔里安忍不住问。
“你只好再等等了,没法子。”
她只好祈祷露丝的运气能隔着千山万水产生作用。但没想到问题没出在这里。“你一个人,小姐?”侍从问。虽然卖掉了盔甲,但鲁迪仍有骑士身份。他有侍从不奇怪。
“一个人。”
侍从盯着她瞧,尤其是手臂里侧。希塔里安意识到自己应该先洗掉身上的烟灰,可那不在剧本的安排里。这下他知道我是从火灾里逃出来的了,她不安地想。黑巫师不受欢迎,十字骑士也痛恨扰乱秩序的人,他更可能把我送进治安局,而不是离开丹劳的船只。
“一个人走不了。”
“求求你,先生,我可以付钱的。”
“当然得付钱。”他咕哝,“好吧,帮你一次。跟我来,得去问问爵士。”侍从示意她跟上。
鲁迪和画像上没区别。也许他一辈子也想不到居然会有人特意为他画像,希塔里安心想,夜莺才会这么做。她必须作出首次见到他的反应,管看花园的女仆不会认识码头边的船长……也不是没可能。北方人威特克要我找他,也许他也是领路人,能送我离开丹劳。然而剧本没告诉希塔里安她接下来要去哪儿。
“你是拇指巷那栋……的仆人?”船长的眼神比侍从更难忍受。
“我要离开丹劳。”希塔里安回避了问题。一切其实不言自明。“现在就出发,走不走?”
“太急了。你去哪儿?”
“往、往东。”这不是台词里包含的对话,希塔里安开始察觉到不妙了。鲁迪不是结社成员。我要去哪儿呢?
“只要天气允许就成。”船长居然同意了。“但你得先等五分钟,我去检查一下船底。”
等待酝酿焦虑,希塔里安咬紧牙关,把行李换到另一只手。这些是她的全部家当,北方人带她从黑巫师的书房搜刮来的值钱物什。五分钟一晃而过,鲁迪也带着人赶回了码头。希塔里安一下脸色惨白。
侍从抓住她的手腕。“爵士!”他向老骑士邀功。该死的骗子,她还以为他真愿意帮忙。
“聪明孩子。”鲁迪夸奖。五分钟显然到不了治安局,他在街上拉来了巡游骑士。“这是那个黑巫师的学徒。”他向警卫保证,“我亲眼看见她逃出门。现在她还想逃出丹劳,把恶毒的传承散播到各地。”
“我没有!”希塔里安尖叫。恐惧袭上心头。警卫会把我抓到治安局,接着用真言魔药逼供。可黑巫师已经死了,连威特克都……但他们会发现我的秘密,我是结社的夜莺。他们会烧死我。“放开我!”她尽全力挣扎。
巡游骑士点点头。“你会得到最低赏金,鲁迪。”他身后的骑士立刻抓住希塔里安。她意识到自己哭了。
第五百六十五章 捕猎
他怀疑自己拥有夜莺的天赋,而非战士。导师从专门没教导过他刺杀之道,但刀剑在手,犹如生长在肢体。尤利尔在训练场上学习过应对重剑、细剑、长枪和匕首的技艺,他的导师倾囊相授,至今他也只习得十之一二,而风格深受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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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从敌人身上学来的。自踏入神秘领域以来,尤利尔的对手近半都是夜莺。教会的夜莺,贵族的夜莺,他从他们一次次的失败中汲取经验。技巧不比魔法,碰触就能复刻,然而他见识过的刺杀实在太多了。乔伊将他获取知识的方式由阅读扩展到实践,尤利尔对此心怀感激。
他的敌人们不这么觉得。奥尔松庄园派遣佣兵袭击了教堂,而打扫战场的人很快就会意识到其中没有老主教的尸体。这是夜莺赶上他们的原因。教堂的陷阱落了空,奥尔松庄园里等着的会是更凶险的伏击。敌人无疑清楚尤利尔会带着同伴找到这里,尽管他们可能不知道尤利尔为什么来。学徒没把目的告诉团队之外的人,起码在现实中没有。而梦里失败的尝试不必再提。
树枝响起来。“密不透风。”约克轻声说,他不小心踩断最低的枝桠,赶紧跳到地上。“我看到了刷子。”
“显然,夜莺没能把神术基盘搬过来。”
“那怎么办?”西塔晃了晃手臂,“我们得通过阴影潜入。”
“不行。”尤利尔否决了,“大部分刺客都会使用阴影魔法,这让他们的目标也知道应对黑暗里的威胁。”在乡村教堂里,他就差点被一个穿越暗影的神术抓到。“我们藏不住。”
“那硬来?”
“没办法。”
约克跃跃欲试:“我还没实验过高环魔法,你觉得他们能撑多久?”
想必对手也没与你们西塔打过交道。“得看你的神秘度差距了。”尤利尔一把抓住橙脸人,“稍等,你这样会被认出来,戴帽子……”
“……没用。他们怎么也会发现。”约克抽回手,“之前是因为在伊士曼,我帮不上什么忙。在莫尼安托罗斯可没人认得我。”
两国相隔万里,但仍有同样的信仰教派。尤利尔说不出阻止的话。说到底,他去找约克参与这档事就是把他拖下水,现在后悔也晚了。他后悔了太多次。与我们的目标相比,遭到通缉似乎是最不严重的后果。我本该被烧死。
但愿一切顺利。“刷子和弓手交给我,你只需要冲过去。”尤利尔爬上马背。这些忠诚的动物即将赴死,但他们别无他法。“当心,可能有绊索。”
“我看不会。敌众我寡,只有我们才会这么干。夜莺们会大吃一惊。”
“希望我们能继续让他们吃惊。”
尤利尔已驱使坐骑快步跑起来,马蹄踏上野草,沿土路冲下山坡。他无法克制地想到莫尔图斯,想到在梦境的城墙外驰骋的自由人骑兵。他们肆无忌惮、无恶不作,他们和他是两路人。但学徒依然在寻找两者间的共同点。
约克紧跟在他身后,尘土在夜幕中飞扬。学徒听见他催促坐骑,很快超过自己。西塔没戴头盔,斗篷在背后胡乱翻飞,黯淡的光亮让他几近透明。尤利尔又想起去往篝火镇的旅途,那条月光笼罩下的蜿蜒黑河,与爬满蔷薇和裂纹的城垛。也许这只不过是又一次冒险。
他们转眼间冲进城防队的射程。
寒霜在掌心凝结,学徒松开缰绳,坐骑盲目地向前。他看着誓约的神文向外延伸,连接缠绕弓臂两端。战马飞驰着越过最后一处斜坡,他立刻放箭。
夜空下并无声响,箭自下而上抛入庄园的高墙,像鸟儿飞上枝头。
『暴风雨』!
仿佛乌云坠下天际,箭幕静悄悄没入围墙。约克抬起头,看见钢铁折断、砖墙瓦解,箭塔如过热的瓷器般从内部破裂,碎石迸溅。远方庄园的灯火骤然熄灭。几秒后,寒风夹杂血腥和尘灰迎面吹来。
西塔吹了声口哨,声音淹没在剧烈的爆鸣和坍塌的巨响里。
尤利尔再次放箭。掉落的废墟如被洪水冲垮,一截树枝从天而降,落到学徒的肩膀上。他们已冲过二十码的泥沙道路,踏着毁烂的铁门撞进庄园。
这时候,他们终于迎来了反击。弩箭、羽箭,油瓶以及长矛火引一股脑儿丢向了大门,十字骑士从掩体和屋舍后冒出来,尤利尔只瞧见黑影。这些夜莺再也藏不下去了。他松开手,抓住飞舞的缰绳,弓箭跌进马蹄的尘埃中。约克仍在向前,离他足有五码,这点距离甚至比即将临身的箭矢更近。尤利尔抽出符文之剑,将它高高举起。
恐怕这些教会的夜莺这辈子都没想过会见到如此景象——光辉从敌人黄金般的剑刃上迸发,庄园的庭院里,似乎有一颗明亮的星辰无声升起。但这是盖亚的神圣光芒,不属于露西亚。坚韧的神术壁垒向外膨胀,将前方的袭击者囊括在内,接着,蔓延的光辉猛然撞开进攻的骑士,再把远程投来的反击化为乌有。尤利尔甚至看见他们脸上的错愕。
在布鲁姆诺特得知菲尔丁神父的累累罪行后,我没比你们好到哪儿去。这就是惊喜。“约克!”他发出提醒。
年轻的佣兵早已做好了准备。他面前是临时组成的阵型,一排十字骑士在盾墙后举起长矛,阻拦在战马冲锋的道路中央。狂风吹起碎石,叮叮当当敲在他们的盔甲上。约克猛抽马鞭,坐骑嘶鸣着加速,他耳边却只有蹄声。一个心跳的时间后,屏障在一杆长枪前粉碎,钢铁刺透战马胸膛,从脖子后穿出。破裂的光影中,约克如一团烈焰洒入盾墙的缝隙,战马的鲜血也落在身后。
“杀了他们!”有个声音喊。“处死异教徒!”这是另一个声音。“不对,他是异端。”最后终结。
尤利尔知道这都不是他们的敌人发出的声音。十字骑士围上来,在盾和矛后怒吼、呐喊,接着被魔法驱散,学徒的庇护所只坚持了十几秒,神秘度的差距才是牢不可破的屏障。而那些行迹隐秘的杀手,那些投身暗影的狂信徒,那些在夜幕下飞舞的夜莺——仍保持着静默。他们的歌是谋杀和屠戮的歌,临死的人才听得见。但在尤利尔面前,他们的匕首永远也唱不出歌了。
他挥下剑,魔力自指间爆发,连符文之剑也颤栗起来,仿佛承重过度。他的战马发出哀鸣,但载着他继续向前。夜空烟尘里亮起烟花似的光带,剑光犹如满月,闪烁间在漆黑盔甲上爆裂。
最近的十字骑士像被巨石击中,他们毫无抵抗地飞过矮墙,在半空就变成了尸体。目睹血流出破碎的胸甲,骨骼穿破皮革,哪怕是最为狂热的修士,此刻也本能地遏制住脚步。他们毕竟不是无知觉的死人。
尤利尔终于能有片刻喘息,那一剑的魔力消耗堪比先前使用过的魔法的总和。锋刃灌注愤怒和仇恨,几乎能劈开任何阻碍。不过是错觉。这些骑士并不好对付,他必须保持状态。
刺客衔接进攻,牵起节奏。尤利尔感受到魔力的涟漪,头也不回地往后架剑,一声脆响,刺客的匕首被削成了两截,碎片在背后的皮甲上划过。他的手臂没因滞涩放缓,若非对方及时止步,这一下就能割断喉咙。运气。但运气不是全部。尤利尔在半途与惯性角力,神文之剑倒砍向刺客,把敌人迫向侧方。
白袍在眼前掠过,尤利尔没因此出手。这不是他第一次冲进奥尔松庄园……上次他立刻出击,却只切开了骑士的披风,这一次他不会犯错。细节镶嵌在他的脑海中,把『灵视』用在战斗的短暂间隙,是尤利尔正在逐渐熟练的作战方式。他割下头颅,却不知道它属于谁。
长矛划破他的护胫,尤利尔只得放弃刺客,调转剑锋应对扑来的骑士。神术的光芒突然升腾、爆开,使得视野一片雪白,可惜魔力仍是最好的指向。学徒一剑捅进他的肚子,拧着手腕抽回武器,体重把尸体慢慢拖倒在地。尤利尔正要向前,背上却挨了一刀。他能感到皮甲被砍出了一道裂口,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孤傲礼赞』
寒冰冻结了地面,十字骑士的剑刃和魔力一同向前,但钢铁与学徒的背后间突然多了一面六角棱盾。四周混乱的攻击为之一滞,尤利尔抡起盾拍在十字骑士头上,将他砸倒在地。
“尤利尔!”约克叫道,“那家伙在哪儿?”
西塔比他的处境好得多。哪怕神术能对他造成伤害,元素生命的特性也让他不惧寻常刀剑。而魔力在武器中传递生效是需要时间的,环阶也不能像学徒这么滥用魔法。眼下约克已经摆脱了中央战团,爬上了一座阳台。我们离得太远,尤利尔伸手一扯缰绳,战马幸运地还能冲锋。“你背后!”他警告。
西塔未及转身,一个人影从头顶扑下来,匕首撕裂斗篷,残缺的布料飞下阳台。尤利尔甩出神术锁链,熠熠生辉的神文将人影猝然抽进窗台的花盆里。
夜莺在瓦砾中爬起来,但橘红火光在他背上划过,他僵硬地跌倒。约克扯着锁链的另一头站在一旁。“抓住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缺少的
阳台整个脱落,掉在拱顶旁的台阶上。要是再偏上一寸,我们就得收拾道路了。现在正好,碎片没有干扰通行,麦克亚当目不斜视地踏过石灰,假装身旁的垃圾是装饰。
主人也不在意。水银圣堂名义上是帝国宗教的圣所,实际上和一栋年久失修的城堡差不多。巫师们声称不在乎外表,节俭的美德自然胜过修缮建筑。然而凋败的墙壁只给人颓唐的感受,没有半点深沉内涵、高尚德行在内,这里甚至没有贵族情妇的别墅华丽。
不过在麦克看来,巫师们勤俭的缘由来自于皇帝逐年减少的拨款。自作自受。谁教巫师们贪得无厌,侵吞修士和神职者得来的捐款。内阁曾提议将巫师剥离圣堂,归到宫廷法师名下,只是皇帝目前尚未同意。
一个穿长袍的学徒在厅前等候。见到麦克,他深深鞠躬,毕恭毕敬地后退两步。“请跟我来,殿下。”
麦克自己并不厌恶巫师。相比占星师,这些巫师非常清楚自己的地位,从来不会自作聪明,他们渴望的东西也让他们容易被掌控。三神修士与他们的好处类似,但麦克每次见到帝国总主教,都得弯腰亲吻他的戒指。要是那老东西能在写完字后多洗一遍手,我也不至于见到他就犯恶心。
伯纳尔德看见他也不高兴。实验室里昏暗无光,魔力不祥地盘旋。斯特林站在一只木头雕刻的烧杯前,眼神投入地注视其中,好像里面不是溶液,而是风景。
“那是什么?”麦克问。他环视房间,很难用整洁或凌乱形容布置,少数器皿蒙灰,少数盖着黑布,大多成了碎片。这些垃圾堆在角落,为空荡荡的木架腾出地方。一把锯子插进地毯,凿头和刻刀留在工具箱里,门窗紧闭,而刨花是此地独有的香草。“改行雕刻了,斯特林?”
巫师慢慢别过头,目光不情不愿地拔出烧杯。“这玩意只能拿木头装。”他抽出一条木板,盖住杯子。“圣堂不提供稍微和名贵沾边的木材,我只好自己掏腰包。”
“我会向陛下提议改善。”
“总主教则会百般阻挠,算了,你的敌人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得罪他。”
“我们的敌人。”麦克纠正。他没在这个问题上多说,首相的兄弟自然不会缺少钱财。“不提总主教,我对巫术造物更感兴趣。那到底是什么?”
“你真的关心?”
“我的火种比我在意。”接近烧杯,感受愈发强烈。麦克觉得精神振奋,熬夜的细微疲倦一扫而空。“它可以给我提神。”
“见鬼,那是给你。换成任何一个正常的神秘生物? 他都只会倒毙。好了? 我知道你是来催促我的。”
“我们没时间了。”麦克指出,“该死的冬青协议又让陛下犹豫了。”他不自觉皱起眉。“占星师的预言不论真假,都是在逼他作出选择。”
“你担心什么?皇冠按律法属于你。”
律法由皇帝制订? 也可以由皇帝更改? 维隆卡提醒过他。“那是在我们伟大的陛下离世后。没人知道具体时间。只有占星师,我敢肯定? 他们在密谋着什么。诸神不长眼? 哪怕法律和大半个朝堂都支持我,这些看星星的傻瓜的意见也举足轻重。”
巫师转过身。伯纳尔德·斯特林与首相样貌并不相似? 但麦克却深得皇帝陛下的遗传,以至于两人碰面时,前者几乎没多少好脸色。“我的意见则不同。总主教能帮你改善局面,他最近在烦恼南方黑巫师的事? 你可以对症下药。”
“我不是为这来找你的。”
“我无能为力? 殿下。占星师可不是实验台上的老鼠,而总主教是个虔诚的老傻瓜,奥托是他的眼中钉。”看得出来? 伯纳尔德并非故意提及总主教,他只是想把麦克赶出自己的实验室。
“很遗憾,他也看不惯我。”
“你真得罪他了?”巫师扬起眉毛。
“这桩事说来复杂。”是我看不惯他。“维隆卡分拨了一部分银歌骑士给你们看门? 照他的话说? 我们的总主教大人现在热情得像家刚开张的妓院……问题出在别处。你对圣瓦罗兰的森林信仰知道多少?”
“希瑟?祂是生命女神? 司职自然和生命秩序,除了森林种族,有少数人族和精灵也信仰祂。你该了解更多,殿下,你和他们打了六年的仗。”
“森林种族对信仰的理解不同。”他解释,“水银圣堂是专业人士,我特地来咨询。”
“修士是群愚笨的羔羊,我们不该把才华浪费在神学上。”
麦克可不是来听他传教的:“诸神的学问我不关心,你到底知不知道希瑟的秘密?”
“秘密?不。他们有什么秘密,圣瓦罗兰假意投降?”
他明白了。这家伙压根不知道两者间的关系。想要说清楚实在是难题,更别提得到答案了。“我在冬青峡谷见到苍之圣女,她亲自签订了协议。陛下任命我作为使者,协约也本该由我来代表帝国签署,然而森林种族拒绝了我。”
“还要打?”伯纳尔德也不禁提起了兴致,“正中下怀。”
“他们拒绝的是我,斯特林,是我这个人,不是奥雷尼亚帝国,甚至不是银歌骑士团。”麦克看见巫师睁大眼睛,“苍之圣女拒绝由‘初源’来签署和平协议。照实说,她和她那在泥巴里打滚的族人认为我的誓言毫无作用,因此要求帝国更换代表。”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初源’。”伯纳尔德轻声说,“这是你的秘密,殿下。”
“曾经是。而且曾经除了我只有你知道。”
“你应该不是来怀疑我的吧?”
“线索即是罪证。相信我,斯特林,我对叛徒没这么和颜悦色。”哪怕你是首相的兄弟。“应该是森林种族的原因,他们有办法判断‘初源’,还不需要通过任何接触。”
“希瑟是古老的神祇。”伯纳尔德缓缓开口,“苍之森的圣女……森林种族的寿命远比我们长,假如他们拥有传承下来的某种鉴别方式,似乎也不奇怪。”
“奇怪的只有我们。”麦克阴沉地说,“皇帝知道了这个秘密,才会在我和赛莱贡间犹豫。”
“是吗?我还以为他会更快作出决定。‘初源’是难得的天赋,你该更具优势才对。”
“圣瓦罗兰石碑。”他吐露。
从签订协议开始,事情就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麦克甚至怀疑是维隆卡与赛莱贡合谋,将他的秘密暴露在皇帝陛下眼前。但伯纳尔德不可能泄密,这是他的魔法能够确保的。除此之外,麦克想不到还有什么渠道。
苍之圣女的指控是一面之词。哪怕真的有人与森林种族串通,也逃不过皇帝的眼睛。这是除了对魔法约束的信心之外,麦克唯一能够确信的事。银歌骑士虽然会因皇帝离世的预言而心存顾虑,但他们的忠诚仍属于我父亲。
只可能是森林种族。当麦克还是银歌骑士团的成员时,森林种族就是他们的仇敌。绿精灵是帝国的敌人,也是人类的敌人,自奥雷尼亚向西北开拓后,两者的战争就贯穿了帝国的近代历史,伯纳尔德没说错,他对敌人的了解远比修士更多。苍之圣女因他“初源”的身份而质疑协议的效力,他无法将她的话当成挑拨,过耳即去。也许我只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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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隆卡当她在胡扯。”麦克说,“他甚至直接对她这么说了,差点再次挑起战斗。结果那该死的自然精灵把责任推给她的女神,也就是希瑟留下的那块石碑。我怀疑它根本是后天造物,和希瑟没有半点关系。斯特林,你相信总主教的祈祷有用吗?”
“诸神不再回应。可神遗物……我没法回答你,殿下。”伯纳尔德说,“但我想,你应该认同这种说法。”他把烧杯的盖子揭开。麦克看到其中褐色的胶状物,魔力隐约雀跃。
他没碰它。“这是魔药?”
“配方来自那东西。”
“进展如何?”
“没进展。每个实验体都逃不过死亡的命运……只有‘初源’例外。可这不是什么缺点,殿下,这只能证明你受神眷顾。”巫师不明白,“皇帝为什么犹豫?”
例外。麦克移开视线。“你不了解,斯特林。‘初源’在神秘道路上进境速度可怕,我现在已经超过了环阶。”
“很多天才也这样。比如我们得银歌骑士长。”
签署协议后,维隆卡升了职。这是麦克向皇帝提议的,内阁坚决反对,直到前任骑士长被指控结党。在峡谷时,为免出现差错,维隆卡代替他与森林种族达成了协议。总好过赛莱贡插手。麦克虽不满意,但别无他法。
“他不是‘初源’。”得靠森林种族的认可来判断天赋,麦克荒唐地想笑。
“他爱是不是。维隆卡只是个地位低下的小贵族,如今居然爬到了瑟斯顿头上。”巫师冷笑一声,“他不会高兴,我也一样。我保证,殿下,没人愿意去他的领地。”
是吗?我不要你的保证。“这个地位低下的小贵族,他的神秘度能与高塔先知比肩。”
“那又怎样?神秘度又不意味着权力,贵族们讨厌他。”
“可父亲喜欢他。”麦克轻声说,“皇帝拥有权力,也希望拥有更多……更多……”
第五百六十七章 公主与骑士
这是没有太阳的世界,比地底更多了死亡的空气。某人在歌唱,少女的嗓音穿透走廊。这是没有生灵的世界,幽灵在尸骸上伴奏,它们的公主放声高歌,嗓音圆润饱满,在死亡的空气中颤栗。
拉梅塔听够了。“像是乌鸦肚子挨了一箭。”她评论,“能把刺拔出来吗?我的耳朵想听音乐,不是噪音。”
“没必要。”幽灵公主说。
“让班西女妖来吧,你也不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我跑调了?”
“差一点。”太委婉了,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压根就连不成顺畅的曲子,嘹亮饱满的美丽嗓音反而是折磨。拉梅塔本不会在乎外界噪音,但她的歌声充满侵略性,教人头脑发昏,两眼发花。“可能我更想听活人唱。”
“那你得自己来。”幽灵公主说,“加瓦什只有你一个活人。”
“我会吓得你们再死一遍。算了,能换首歌吗?不唱这个。”
“什么歌?”
“第二夜的礼赞。”
她的要求很过分,幽灵公主放下骨头笛子。“宗教乐曲在这里不受欢迎。”
和我一样。“你不会?”
“不会。你去找班西女妖好了。”
拉梅塔放弃了。眼下她躺在床上,全身骨头和此地年久失修的砖块一样酥脆,起身都费力。她只能诅咒,赛若玛和白之使,“纹身”吉祖克,还有高塔统领那可恶的学徒,她不敢诅咒黑骑士,哪怕落得如此下场的直接原因其实在他身上。
加瓦什是亡灵的地盘,死人都会来到这里,但神秘生物不会。点燃火种意味着燃烧灵魂,一旦火种熄灭,灵魂也随之消失。因此加瓦什只有凡人灵魂,神秘是从骸骨上诞生的。死灵法师属于其中特例,你很难界定他们究竟是死是活。拉梅塔统统将他们视为前者,因为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的。
幽灵公主没有离开。房间宽阔,布设齐全,床侧安置一张圆桌,周围足有六把椅子。她坐在距离拉梅塔最远的椅子上,手指拨弄火焰。烛台上燃烧的是幽蓝色火苗,与死人诞生的灵魂之火相似,它们既无光明,也无热量,拉梅塔宁愿要根火柴。空气寒冷又死寂,她不禁怀疑黑骑士丢她来这里的目的。也许他不想看见我活着。这可能吗?恶魔领主自相残杀?国王陛下不会允许。然而现在的拜恩没有国王了……
拉梅塔日夜思考,想证明这是谎言。先前她因黑骑士的地位而苦恼,如今才发现那完全没意义。黑骑士还不是国王? 一旦拜恩失去了国王? 结社的下场可以预料。我们将无力庇护无名者? 水银领主心想,高塔先知很快能通过占星术找到拜恩,发现我们失去庇护,轻易就能一网打尽。区别在于早晚? 但恶魔猎手的夜莺刺探到了线索? 是我亲手缩短了时间……怎么才能证明这一切是谎言?是黑骑士捏造来恐吓我的假象?
怀特海德和安利尼都在奥格勒瑟尔……
无星之夜的据点并不只有拜恩。奥格勒瑟尔同样是结社的王国,但它是最另类的城市? 远不如拜恩令人舒适。很多结社成员不承认那是故乡,甚至为之感到耻辱。然而拉梅塔清楚,奥格勒瑟尔的城市架构能够最大限度的隐匿无名者的存在? 它无需神秘遮掩行迹。倒影之城拜恩则不同? 它的绝对安全源于国王的庇护。只要国王离开城市,他们就不再安全。
难怪黑骑士不愿意帮我。拉梅塔终于明白,她的计划在拜恩的安危前是个笑话,继续折腾只会吸引神秘支点的目光? 提前迎来毁灭。寂静学派发现了她的身份? 离开拜恩,她将无所遮掩。拉梅塔以为自己早就不惧怕教会了,然而失去结社庇护? 她依然深感恐惧。
黑骑士或许也一样。倒影之城即遭毁灭,他正将安居其中的无名者迁离。奥格勒瑟尔是唯一的选择。它的主人深狱领主怀特海德与赛若玛关系极差,后者从未去过奥格勒瑟尔。事实上,没有黑骑士的允许,领主们不能擅自闯入他人领地,只有拜恩例外。拉梅塔不知道国王定下律法时是否考虑到了今天。
一阵寒风刮过。“殿下。”房间里多了个亡灵。它向幽灵公主下跪前解下了武器,这似乎是某种古老的礼节,而非多此一举。
拉梅塔打量它,脸孔塌陷,五官腐烂,灵魂之火在头骨中跳跃。这就是黑骑士的臣属。没人能从这副遗骸中推断出其原本的样貌,亡灵之间靠什么辨别彼此?她之前可没关心过。
“请用茶点。”亡灵开口,好歹它的嗓子没烂透。“到时间了,殿下。”
幽灵公主转过头,骑士盔甲反射的光线穿过下巴。“放在旁边吧。”她的声音寒意森森。
亡灵照做了。它的铁靴擦过地面,裤管里空荡荡的。“还有何吩咐?”
“没有。怎么开始做仆人的工作了,鲁斯文?我记得你自称是我的骑士。”
“我为您效劳,事事如此。”
“那是生前的事。你死了。”
“我接受的不止是生前的记忆,公主殿下,我和你的骑士是同一人。骑士该怎么对待主人,我也很清楚。”
“是吗?可你闯入了女士的房间,不打招呼。”拉梅塔指出。
亡灵骑士没有理会她。它热切的目光——或者说,火光——投在幽灵公主的身上。死人会有爱和忠诚吗?拉梅塔也不清楚。想必是生前记忆留下的惯性。学派巫师研究过死灵生物,认为这些新生火种与骸骨本人并无相似,唯一的联系是身体的记忆。这些遗产也是可以被抛弃的。亡灵的火种观看记忆,知晓他们生前的秘密和愿望,爱侣与亲友,但却无法感同身受。
“我打扰您了,殿下?”它小心翼翼地询问。
“不。我死了很久,死后的世界无趣又悲哀,于是漫长时光里的每一句关心都让我感到慰藉——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幽灵公主伸出手,抄起餐盘,以一种绝不优雅的姿势掷出去。魔力在空中挥洒。“滚开!”
拉梅塔不禁对她另眼相看。这位幽灵公主本性似乎与先前营造出来的耐心形象不同。骑士躲开碎片,站起身,全程没做反抗。“你忘了,乌洛。你应该记得我有多爱你。”它的语气充满痛惜。
“别再说了,鲁斯文。尤其别在外人面前这么说。”
“她?”骑士才注意到拉梅塔,“这位女士快死了,等她重新睁眼,就会再也想不起来。我可以帮忙。”
一旦他真的动手,我似乎没有招架的可能。拉梅塔试图移动手臂,结果肩膀一阵剧痛。绿精灵宁阿伊尔用生命魔法给她治疗伤口,但感官上还是那小女生的魔法更舒适。不论如何,她还得这么狼狈地躺上几星期,直到诸神怜悯,让黑骑士在繁忙事务的空闲里想起他的宫殿还有个半死不活的囚犯。
幽灵公主解释:“他疯了,说的每个字都是疯言疯语。你瞧,加瓦什没什么好医生。”
这是讥讽还是事实?“我想我能理解。”拉梅塔点点头,“无需烦劳你,鲁斯文先生,守着你的公主去吧。”
她开始同情黑骑士了,手底下是这么一帮疯子,难怪他开口就是冷嘲热讽,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暴力倾向。不过这场闹剧有效地干扰了思路,使她从绝望和焦虑中挣脱。我什么也干不了,还不如看戏。
……在暗无天日、险恶阴沉的沉沦位面加瓦什,一个愚蠢的、自以为是的女人躺在骨头上苟延残喘。与此同时,她的故乡正遭受威胁,她苦心经营的心血毁于一旦,她的仇恨无处释放,而她唯一被允许做的事是转过脑袋,瞧两个死人唱歌打架。多么新颖的娱乐。这世上没有笑话能让人忘记挫折,拉梅塔觉得她本人就是个笑话。
诸神一定听见了她的祈祷。在亡灵鲁斯文即将和他敬爱的公主殿下大吵一架时,一扇骷髅门扉在墙上打开。它的风格首次搭配得应景。又一位亡灵骑士迈出门,眼缝里闪烁火光。
一切争执戛然而止。“乌伊洛斯尼斯。”黑骑士开口,“放下叉子。”
“我三百年没吃东西了。”幽灵公主说,“所以我拿它不是为了用餐。”她威胁地瞟一眼鲁斯文。
“真不幸,还有许多个三百年等着你。”
“把他赶走,黑骑士。赶走他!”
不死者领主用他寒冷的目光瞪着每个人。只是在拉梅塔看来,他的恼火不止是因为鲁斯文的无动于衷,更为幽灵公主乌伊洛斯尼斯的颐指气使。“我不是你的鸡毛掸子,乌洛。”他挥手关上矩梯,“你们又在玩什么?”
“我们在讨论唱诗班的乐谱。”拉梅塔插嘴,“可惜某人来搅局。”
黑骑士没理会她得暗指。“把你妹妹带走,鲁斯文。别让她来这儿喊。”
“这是冒犯!乌洛殿下是我誓言效忠的公主。”
“算了吧,我死的比你早。”幽灵尖叫。
拉梅塔差点笑出声。黑骑士终于决定将他们当成空气,他越过桌椅,令人不快的眼神落在拉梅塔身上。
第五百六十八章 转移
“这是你的下属?”她抢先开口,“难怪你在加瓦什不寂寞。数那死人脸上的虫子真有意思。”
“他们更喜欢在活人身上找乐子,你会体会到的。”
还能怎样?把我也变成亡灵?拉梅塔露出微笑。听起来似乎不赖,好歹死人不会腰疼。“我听过这名字,乌伊洛斯尼斯。”幽灵公主已夺路而逃,因为她忠诚的骑士开始靠近她了。“的确有一位公主叫这个名字。她被血亲谋害,尸体受到玷污。最后公主的遗体被教会焚烧净化,罪犯遭到处刑。告解室的神父告诉罪犯,他希望他下地狱去。”
“感谢神父吧,否则在你面前吵架的将是两具满脸蛆虫的尸体。”
你不也一样?“那骑士就是罪犯?”
“鲁斯文是‘苏生’骑士。”不死者领主告诉她,“他也是乌洛的血亲。你大可以去打听他们的恩怨,但我没兴趣和你讨论这些东西。你的烂摊子还得有人接手,帕琪尼斯,寂静学派的领路人已经全部撤离了莫尼安托罗斯。”
拉梅塔为此深感愧疚,然而她不能让黑骑士察觉她的软弱。“结社用不着全部撤离,赛若玛不了解我的班底。都城的领路人可以转移到其他城市——比如丹劳或蜂蜜领——以避开恶魔猎手的搜查。”
“‘纹身’和‘秘匣’负责搜捕。”
“那丹劳也不安全。”拉梅塔皱起眉,“薄荷地是巫师派的地盘,去那边能够降低风险。”
“感谢你晚来的建议。”黑骑士漠不关心地说,“但我也不是来说这个的。”
“到底什么事?”
“秩序压降。”
拉梅塔知道这次秩序的波澜,可惜没人清楚具体爆发的时间。不然她一定会将白夜战争推到秩序压降的同时刻,来给神秘领域更劲爆的惊喜。幸好我没那么做。失去了国王的拜恩会比灰翅鸟岛的下场更惨。“神秘支点会很头疼,这是好事。”
“好事?各个位面都在移动,元素疆域很快就会回到诺克斯。”
她没明白:“元素疆域?你指闪烁之池?”
“位面。”
黑骑士的强调很快让她察觉到了问题所在。位面。沉沦位面。拉梅塔试图站在结社的角度考虑,然而她满脑子都是诺克斯即将迎来亡灵之灾的预警。她简直因此而惊讶了。“加瓦什也……?”
“不例外。”
可能这是黑骑士没打算将拜恩迁入加瓦什的原因。这里的环境虽然不适合活人生存,但也算是结社的领地,能够用来躲避秩序的搜寻……假如它变成神秘领域的目标就另说了。
“你们打算入侵诺克斯吗?”拉梅塔问。我干嘛要关心这个问题?因为我还是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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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好机会。即便不成功,战争也会制造巨量的死亡。加瓦什需要补充人手。”
死亡。拉梅塔见识过太多死亡。她知道人死后会是什么模样,当它们摇摆着折断手臂和腐烂脸皮重新起立时,所带来的恐惧将远比战争本身更可怕。这将是灾难,而秩序压降带来的远远不只有加瓦什。
对结社而言,可能这会是好时候。神秘领域一旦专注于四处救火,就会把拜恩忘在脑后。她唯有祈祷寂静学派也是如此。针对拜恩的大举进攻早晚都会到来,可争取时间足以挽回更多损失,甚至等到国王回来。
“伊薇格特很快抵达拜恩。加瓦什与诺克斯接轨后,你被人察觉的可能大大增加。我不会允许这点。”他的口吻像是在谈论一件没洗的外套。“你的监狱转移了,拉梅塔,我会吩咐伊薇格特带你回去。”
她不觉得有这种可能。加瓦什向来是活人禁区,连圣者也不大可能进入核心。但这种安排该算好事。苍之森领主伊薇格特几乎不到拜恩来,和拉梅塔没什么交情。然而这不是问题,恶魔领主来自不同的神秘支点,彼此间没结仇其实就算关系和睦了。
由死到生。总比加瓦什强。“但愿她的神眷顾我。”
“用我提醒你保守王宫的秘密吗?”
“怎么回事?你还没把消息公布出去?”拉梅塔诧异地问。拜恩的迁移不可能瞒过所有人,就算居民没察觉,也不该对领主们保密才对。恶魔领主是不会脱离结社的,他们每个人都曾向国王宣誓效忠,国王认定的誓言永远无法更改,比火种契约更具效力。“他们得知道夜莺的事。”虽然她还挺希望有人来作伴的。
“寂静学派也不会分享情报。”
黑骑士的话很有道理,“第二真理”不是高塔先知,他不怎么关心课题之外的东西,哪怕是秩序安危。而假如事情到了吉祖克手上,就更妙了,拉梅塔知道这位法则巫师有充当教皇的兴趣爱好? 他会全心投入搜捕无名者的行动? 并阻止任何消息外泄的可能。这份乐趣他一定会牢牢掌握在手里。作为敌人,“纹身”吉祖克是个麻烦的对手,然而相比整个神秘领域的群起攻之? 拉梅塔只想为他的偏执和自负欢呼庆祝。
“你只是失踪? 夜莺无法确认国王的下落。”黑骑士指出,“试探无需成本? 是我就会尝试。学派,不,教会肯定会作出反应。森林能阻隔大部分窥探的视线,但消息是由交流传递的。”
“你不信任同胞? 我清楚这点。”
“吸取教训吧? 帕琪尼斯。”黑骑士扫她一眼,“你的信任让你躺在这儿动弹不得。”
让我躺在这儿的是你,别以为我会忘记。“加瓦什没有好医师,你不知道吗?宁阿伊尔能让我站起来。”她一秒钟也不想再这么躺下去了。
“医院没人手。有一批无名者刚送来拜恩,他们伤得比你重? 贡献比你大,抱怨也比你少。”
“我有权力要求治疗!”
“神秘行走会留下痕迹,你的状态很适合远行。”
该死的亡灵,脑瓜里长满蛆虫。拉梅塔恶狠狠地瞪着他,“那女孩呢?”
“什么女孩?”
“你带去王宫的女孩。见习医师。她的魔法帮不上大忙,但好歹可以缓解痛苦。”拉梅塔说,“你的属下恐怕也需要她。”
“希塔里安不在拜恩。”黑骑士挥手打断她的纠缠,“我也没时间在你身上浪费。学派得有人接手,我已经派安利尼过去。猎魔运动虽是污点,但之前他在神圣光辉议会取得的地位超过你们所有人。”他顿了顿,转回话题。“你们可以通过传讯植物直接联系。”
“黑巫术更方便。”
但黑骑士无视她的建议。“乌洛和鲁斯文不会再来,换成布鲁克。我向你保证,帕琪尼斯,你不会见过任何一个比他更想砍人脑袋的狱卒。”
拉梅塔侧侧身子,以全身力气露出一个微笑。“别担心,我们会在珍稀唯一一次机会这点上达成一致的。”
……
“我真以为是他。”约克一路都在辩解,“我问你他在哪……”
“……我告诉你背后有人偷袭。”尤利尔接口,“行了,没人怪你。我们早晚会逮到他,不差这一天。”
“我的魔法压根没派上用场。”
“你的剑倒用上了。环境不同。”
这和他想的不一样。教会夜莺不是我的对手,但也让我失手。这里面的差距可不只是由于环境。如果换成多尔顿来,他一定已经抓住了头目。尤利尔的判断不正确,卓尔比我更适合找人。
约克没法不沮丧。想当年还是他带着尤利尔闯进卡玛瑞亚的,虽然过程中他们几乎死在奥萝拉手下,但好歹他尽了全力。这次他以为自己抓住的刺客就是特多纳拉杜,然而对方在他们冲进庄园时就逃走了。尤利尔催他时,他甚至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
“收尾多亏你的魔法。”高塔信使指出。他在安定情绪、树立信心上很有一手,但有时候自己会控制不住。“那一下是什么?”
“『新星』。它是『逐影』的上位魔法。”
“在灰翅鸟岛我见过类似的神秘,联盟参与了白夜战争,你的同族来了不少。”
“他们都很无趣,是吧?”
“一点也不。大多数人都很友善,你从没说过还有那么多不一样的同族,约克,在我看来,西塔得存在本身就充满趣味。”尤利尔坚持,“我还看见一个冷光西塔和霜巨人做朋友。”
“联盟军官或许需要和下属打好关系吧。我可不想当兵,才逃到诺克斯来。这……太阳壁画?”西塔以为自己眼花了。这里是莫尼安托罗斯,盖亚教会和寂静学派的属国,他却在贵族庄园里看见了露西亚的象征物。“尤利尔,你得来看看这个。”
庄园早在战斗中成了废墟,建筑坍塌,围栏损毁。他的主人想必不清楚特多纳拉杜的打算,连仓库都没来得及清理,成桶的葡萄酒和秋苹果储存在地下室,熏香肠与洋葱堆积在柜子里。木栏后,几十只羊瑟瑟发抖,臭气熏天。他们将陷阱变成了尸体派对,才得以搜查庄园内部。
高塔信使跨过一条坠落的横梁,凑到约克旁边。他手里的火把还不如西塔皮肤的光亮。“的确是露西亚。”
“难道奥尔松是个异教徒?”
“不。”尤利尔的手指抹开灰烬,“他是个三神教徒。”
第五百六十九章 苹果
“三神?”约克嘀咕,“盖亚多半不爱听这话,露西亚更别提了。他还信谁?”
尤利尔指了指露出来的新图案,星辰与夜空。“奥托。”
“贪得无厌。信仰可不是苹果,不能切开就分。”
“是这个道理,但有时候人们既想要正义,也想要苹果,噢,还有好运。绝大多数浅信徒都会同去几个教堂,为祂们献上蜡烛。”
“也许你说得对,伊士曼还有希瑟教堂呢,不只有森林种族前去。事实上,真正的绿精灵才不会到人类城市里向希瑟祈祷,这样只会给人类的腰包添利。”西塔拍拍手臂上的灰。
“在很久以前,信仰是不存在唯一性的。”
真古怪。“那是多久以前呢?”
“一千年前。”尤利尔回答,“先民时期。”
约克不禁打了个冷战。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一时间浮想联翩。先民时期的壁画,三神信仰,钟摆摇动的滴嗒声在耳边响起。千年之前,神秘领域也曾并肩作战,人们对信仰的要求没那么严格。三神教……盖亚、露西亚和奥托,他们的信徒竟曾同属一派,你是决不可能从它们现在势同水火的关系中推断出这点的。
“在千年之前,三神曾是奥雷尼亚帝国的国教。水银圣堂、审判机关和苍穹之塔,他们共同组成帝国神秘力量的基石。”尤利尔的声音像是在追忆。更奇怪了,我比他多活了三百年,也有幸没见识过先民和他们的三神。“神秘生物听命于皇朝,向奥雷尼亚皇帝效忠输成,并以为荣耀。帝国的律法就是他们的律法,人人遵守秩序,不敢逾越。”
约克想象神秘支点向他们的属国低头称臣,差点笑出声。多荒唐的过去,凡人掌握大权,骑在神秘者头上,闪烁之池可没有这类历史。
“难以置信,但却是真实存在过的时期。”尤利尔说,“银歌骑士团也是奥雷尼亚帝国的贵族军团,‘胜利者’维隆卡出身于此,他的传奇早在黎明之战前就开始了。”
“你们高塔的记载真全面。”
“先知大人甚至亲身经历过黎明之战,那一千年的时光……”高塔信使摇摇头,“他是真正的先民,一部活着的诺克斯历史。索伦告诉我,寂静学派的前身就是水银圣堂,‘第二真理’大人也是黎明之战时期的圣者,这么看来,奥尔松爵士的仓库里有先民的信仰壁画也不奇怪。”
不奇怪。约克抬起头,凝视这面起码有上千年历史的墙壁。它在他眼里和普通围墙没区别。“这里没有特多纳拉杜的线索。”这里压根什么也没有。“我可以尝尝烤羊肉吗?”
尤利尔终于用责备的目光看他了:“我们不是土匪,约克。我知道站在废墟上说这话没多少说服力,但暴力不能用作抢夺他人财物。”
“好吧,作为异教徒,眼下似乎听你的比较有利。”
……
这是第几个了?尤利尔翻阅索伦储存的相片,这些古老的历史呈现在不同物品上:壁画、桌椅、烛台以及卷轴。此前他从未注意到教堂里残留的细节? 直到进入莫尔图斯的梦境。它们藏在现代雕塑后和被遗忘的地下室里? 被覆盖、被掩埋,与苔藓和草籽为伴。假如仔细去找,你才会察觉这些与如今教义的格格不入的细微末节。
我应该去黑城。尤利尔后悔没有更改行程。梦里他到过莫尔图斯和玛朗代诺? 如今黎明之城仍矗立在圣米伦德平原边缘,辉煌不减当年? 可惜布列斯人不欢迎他们。黑城经历过多次毁灭与重生,名字几经变迁,但却建立在古莫尔图斯的遗骸之上。学徒更熟悉那里? 他的搜寻也不会受到诸多限制。
但他当时已经作出了选择。梦终究是梦? 与现实不同。如今的盖亚教会再也不是水银圣堂? 奥雷尼亚帝国早已灰飞烟灭? 自由人和银歌骑士,苍之森的精灵守卫? 乃至萨拉人和南方深埋在雪山下的卡玛瑞亚水妖精,这些骸骨、战争、誓言都不属于他。尤利尔来自一个没有神秘的世界,可他如今活在寒月之年的诺克斯。这个带给他全新生活和冒险的世界,他无法假装自己不爱它。
但比起这些,更让他产生兴趣的是梦里的乔伊。假如梦是真的,是一段过去的记忆,那说明他的导师与高塔先知一样同为是先民,甚至还是银歌骑士。他度过了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在圣米伦德大同盟解体后进入高塔。但索伦有白之使的记载是在两百年前的亡灵之灾时期。这么看来,事实可能——学徒希望的可能——是导师只是在梦里扮演一个未知角色。白之使也会幻想自己曾是某个人吗?他也无法想象。
尤利尔知道自己寻找的不是历史,而是证据。这是出自好奇心的行动,是次要事项。『忏悔录』给他探寻白之使过去的机会,学徒立刻抓住了。接连干扰他生活的梦境仿佛在推动他深入,然而尤利尔很清楚,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能找到锚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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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多纳拉杜逃走了。”多尔顿并没多意外,“他是最老练的夜莺和恶魔猎手,一有不对,就会立刻逃走。你们还是被十字骑士拖住了。”
“你从哪儿知道这么多的?”
“背靠教会,他得以活着在刺客圈子里享有名声。这种人可不止我们想杀他。有人甚至开出悬赏,要他的脑袋和所有手指头。”卓尔回答,“我曾干过一段时间的刺客,知道不少相关的门路。把沙特和克莱娅送到回形针佣兵团时,我顺带购买了补给。”
“情报补给。干得漂亮。”尤利尔自己也没想到。他当时只顾着隐藏行迹。
“很多东西没用上。特多纳拉杜来到薄荷地的消息掩饰得很好,没想到我们会在这边碰到他。我们的占星师大人早就知道了。后来我就不再去。”
被点名“占星师”眨眨眼睛,仍未透露他真正的消息来源。很明显,『灵视』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占星术,这点连外行也看得出来。
“他很狡猾。”约克咕哝,“你起码应该告诉我们这件事。”
“从来就没有不狡猾的夜莺。我以为你起码应该知道这件事。”
西塔悻悻地闭上嘴。
尤利尔转向老主教:“很遗憾,我们实在缺少人手,以至于让特多纳拉杜逃走了。我的责任。”
“是特多纳拉杜早有准备。”戴比特主教说,“与你无关。”
“潜入更危险,特多纳拉杜很清楚夜莺会用什么方法进入庄园,刺杀正中他下怀。”多尔顿也指出,“倒不如正面打进去,尤利尔,你的判断也没错。”
学徒自己清楚责任在哪。他频繁进入『忏悔录』的梦境,导致精神状况不佳。和约克闯进庄园前,他用『灵视』窥探过潜入的后果,因此改变计划。为了不引起誓约之卷的副作用,他对『灵视』的应用到此为止,才会没看到特多纳拉杜逃走的结局。
学徒站起身。“我想单独和您谈谈,戴比特主教。”他看见橙脸人投来充满疑虑的目光,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可尤利尔无法给出答案。这次袭击的失败证明不了任何事,无论是特多纳拉杜的狡诈,还是与巫师合作的危害。
老主教迈开步子,和他走到一株红杉树后。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尤利尔看得出他更愿意靠近自己。卓尔和西塔在他眼里恐怕只是异教徒,甚至连人类都不是,他和他们毫无瓜葛。想到梦境中与圣瓦罗兰交战多年的奥雷尼亚,看来唯独在排斥异族上,教会贯彻的方针没什么改变。
“我能帮上你什么,年轻的骑士?”
“尤利尔。我不认为我是你们的骑士,主教大人。”学徒说,“我只是和你同为盖亚的信徒。”
“就个人来说,你救了我的命。”
“也限制了你的自由。我本可以将你送到任何一座途径的教堂,让十字骑士保护你的安全。事实上我却在里面大开杀戒,把拦路的信徒处死。够了,我们都清楚死亡的分量。”我的选择。尤利尔苦涩地说下去:“这些人甚至不止一次死在我手上。忠诚可靠的人,善良正直的人,我拿剑结束他们的性命。可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这是我的错。”
“夜莺在排除异己。”老主教缓缓地说,“教会内部的矛盾已经积累到了不得不爆发的顶点。信仰再不能保护它的教徒……它是灾难得根源。我没几年好活了,年轻人,但连这点时日他们也要剥夺。教皇不允许此等残暴行为。你的行为实乃义举,尤利尔。”
事到如今,讨论对错实在荒唐。戴比特主教小心翼翼的回话,似乎生怕激怒他。可尤利尔不是来寻求安慰,或是享受认同的。“你真的理解我的行为,主教大人?”
“你要铲除特多纳拉杜和他的党羽,虽然我不知道你这么做的动机。”
“不是义举?”尤利尔开了个玩笑。
“你们目标坚定,并非一时起意。”
“是我的目标。”尤利尔告诉他,“但不是特多纳拉杜。我得借他的脑袋向你证明一些事,可惜运气不好。”
老主教后退一步,“什么事?”
第六百七十章 刃
他要剪除教会的夜莺,但真实目的远不止如此。“我不是巫师派,主教大人,我甚至不是教会的人。”尤利尔坦白。
“但……你是个神职者。”
“箴言骑士。教会没有类似的神秘职业,我的职业不是神父赐予,它源于一次意外。”
戴比特主教颤颤巍巍地靠着树,直到消化这个事实。“噢。”他轻声说,“意外造物。意外?每个神职者都在教堂诞生,你却是个意外……你是女神的骑士,尤利尔。我想,这是祂亲自授予你的荣誉。”
我也曾这么想。“巫师信仰真理,你们真的认为这是盖亚的选择吗?”尤利尔反问。
“凡人无法揣度诸神。我们愿意如何相信,盖亚就是什么样子。至于真理,它未尝不是盖亚的一部分,或者根本就是某些人心里的盖亚。”
“您很有智慧,主教大人。”尤利尔的目光却越过老人,“但我也不是真理信徒。巫师和修士的矛盾不是我的目的所在,你们的争端不是我关心的。”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建立新的盖亚教会。”如此多的铺垫在先,这位薄荷地的主教大人依然惊恐地瞪大眼睛。“我必须这么做,假如女神真的选择了我。”
“这是反叛。”戴比特主教喃喃低语,“这是异端。”
“没错,不是异端就是异教徒,这就是我的队伍。我要砍下特多纳拉杜的脑袋,我要清洗他的党羽,我要竖起新的旗帜,直到盖亚的敬拜之所重归宁静。”尤利尔痛快地说,“要办到这些,我希望获得你们的支持。”
“支持?”
“很明显,我们没多少人手。”
老主教吞吞口水,“我已经老了,尤利尔,你怎能指望我?”
“唯有你能伸出援手,主教大人。特多纳拉杜将你视作目标。”
“他会来找我。”老主教说,“直到你们抓住他为止。但我相信你们的力量足以让我活过刺杀。这样还不够吗?”
“诱饵?你弄错了,我们不需要诱饵。难道你没察觉,一直是我们追着他的脚步吗?”尤利尔转过身。在他身后不远,奥尔松庄园燃起火光。“我敢肯定,特多纳拉杜也知道我们的存在。夜莺无处不在……可这里并不是他熟悉的丹劳,主教大人,这里是你的地盘。这里的修士共同爱着真理和盖亚,他们的苹果切成两半。而我相比特多纳拉杜来说更不属于这里。明白吗?我早晚会离开。”我不是那个举旗的人。哪怕诸神选择了我,哪怕这是我的命运。
……
今天又没什么新闻,除了因修缮不及而起火的奥尔松庄园。薄荷地一贯是这样? 连放个烟花都能登报。人们几乎要涌到庄园去参观——院子烧起来,地下室和仓库却没什么损伤? 一些蠢货宣称是盖亚显灵,被随后赶到的巡逻骑兵狠狠抽了几鞭子。
“只要酒?”侍者再三确认,“苹果酒?”
小店十分寒酸,特多纳拉杜扫一眼周围空位? 反问:“你们有吃的吗?”
“炉子边有煮牛肉。”
“没别的?”
“没有。”
“那来一份。”
侍者拿勺子盛汤时,特多纳拉杜把报纸投入火炉。纸张蜷曲、焦黑? 随后变得明亮? 灰烬中跃动着火星。庄园没有彻底毁坏? 但奥尔松爵士已经明确表示不会再配合他的任何行动。“我宁愿我的祖宅倒塌在地震里!”爵士向他咆哮? “滚吧? 你们这群该死的野鸟!谁允许你们这么做的?我要向教会投诉。我会的!告诉你们? 我会去的。”
无论特多纳拉杜怎么提醒敌人的危险? 爵士都固执己见。这些长年生活在巫师派的贵族对教会骑士没有信心。比起受神祝福的十字骑士,他更相信举着斧子和锄头的私人卫队。这帮乡下人根本没见识。神秘生物可以欺负凡人? 奥尔松压根不明白自己的敌人与他们平日对付的暴民有多大差别。
就为一座庄园,特多纳拉杜心想? 就为一座石头房子,奥尔松爵士拒绝了能换来上百座庄园的生意。他简直无法评论对方的愚蠢。薄荷地虽不如丹劳繁华? 可他也绝没想到能碰上这种白痴。鼠目寸光的当地人。你费尽口舌说明天收获果树,也不如今天的一颗枣子有吸引力。
好在他的属下不是当地人。
昨天夜里? 特多纳拉杜看着奥尔松爵士在大厅宴请佩尔温。这位当地人出身的神父从未透露过自己的身份,以至于被那乡下爵士当成座上宾款待。陷阱被触动时,大厅一阵摇晃,奥尔松爵士面不改色,让仆人换新酒席,结果盘子还没上桌,爆发的震响就打碎了神术屏障。特多纳拉杜这才意识到袭击者并没有选择潜入庄园,而是正面开战。
一切在瞬间开始。黑夜里找不到敌人,光芒乍起又陨落,他看到火焰和流星般的箭幕,他听见钢铁粉碎、砖石崩解,宴厅的灯火摇摆熄灭,凡人在突如其来的魔法袭击中惊恐呼号,佩尔温尽全力保护了奥尔松爵士和他哭泣的妻子,其他人却没那么幸运。特多纳拉杜弹开粉碎的玻璃,目睹眼前端盘子的仆人被破片扎成了筛子。
我不该允许奥尔松在这时候举办宴会。念头一晃而过,特多纳拉杜很快意识到问题的根源,他的敌人不是夜莺,而是战士。庄园的防御一触即溃,布设的陷阱也几乎没派上用场。教堂的痕迹迷惑了他的眼睛,让他以为自己面对的是同行。
悲哀的是,特多纳拉杜以为自己尽可能高估了敌人,能攻破拥有神术基盘的教堂,他的手下显然对付不了,只有他自己可以应付。杰兰德带来的十字骑士是一重保险,特多纳拉杜也召集了他安插在薄荷地的夜莺,然而这些保障统统没用——防线瞬间撕裂,十字骑士好像被神秘屠戮的凡人般死去。夜莺也无法扭转战局,皆因袭击者并非成编制的团队,而是仅有两人。两个神秘生物,他心想,果然是高环。好歹他有做相关的准备,假如一切按计划进行,神职者可以阻拦他们……
优秀的指挥官会在绝境中仍抱有侥幸,特多纳拉杜不会。夜莺头目立刻命令佩尔温带着奥尔松夫妇撤离,而他本人折回院子,去亲眼见识导致了他的惨败的对手。
很多人带给他过失败,但那多是在首次碰面或战势倾斜的情况下,也有很多超越环阶的猎物撕裂罗网,比如结社的恶魔领主。他不打算为不可能成功的战斗投入成本,密探兼顾刺客和夜莺的职责,情报才是他需要的。倘若有恶魔领主这种级别的神秘生物进入薄荷地,特多纳拉杜必须确认他的来历和目的。根据当下战况判断,他先前看到的东西没有丝毫的参考价值。
特多纳拉杜戴上头盔,从楼梯护栏翻下去,站在一处用来摆放巨型烛台的木板上。此地视野开阔,易守难攻,于是他给弩箭上弦,寻找目标。没人能不付出代价而从我身上获得胜利,特多纳拉杜还记得自己的念头。
然后在下一刻,他看见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神职骑士。
牛肉煮得很老,特多纳拉杜用勺子舀起一块洋葱,喀嚓一声咬碎。神职骑士杀死十字军也这么容易。教会修士的圣诫术被砍断、破坏,十字军的魔法被更高神秘的魔法击溃。
在他面前,弓弩形同虚设,刀枪仿若稻草麦秆,他的夜莺奈何不了他,而下属们没有更换目标的原因是另一个西塔压根碰不到。区区两个敌人,其中一个还是异教徒——特多纳拉杜目睹他们凿穿层层阻碍,比神出鬼没的刺客更迅捷地接近建筑。撤离是正确的决定,特多纳拉杜自己也是高环,他在庄园布下的陷阱自己也插翅难飞,如今却被对手撕碎。
于是特多纳拉杜站在那处易守难攻的木板上,从始至终也没放出一箭。当教会的战线最终崩溃时,他爬下窗户,骑马冲进夜色。
放火不是他的主意,虽然特多纳拉杜很想这么干。他边喝汤边后悔。他们知道了我和奥尔松爵士之间的交易,才会毁掉庄园,夜莺头目不得不承认,由于乡下人的目光短浅,他们的计策相当有成效。
最关键的,是那把剑。
他当然认得出盖亚神文,有关盖亚的一切他都牢记在心。圣诫术在每个教派中流行,露西亚、希瑟、诺克图拉……形式或有不同。但哪怕单独来看,神术也是最深奥的神秘体系之一,神职者很难在现有神术的基础上改进,将其归咎于诸神的离去。特多纳拉杜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可事实摆在眼前:那把剑无疑是圣诫术的造物,是神文的凝练和排列,是盖亚女神的信仰结晶——被使用者拿来屠杀盖亚的忠诚信徒。
不是恶魔,夜莺头目心想,也不是黑巫师。我的对手是个盖亚神职骑士,而教会里没有关于他得就职记录。他拥有疑似女神赐予的武器,他是薄荷地教堂袭击案的罪魁祸首。
他不站在我这边。特多纳拉杜意识到。
第六百七十一章 戛然而止
礼服又紧又重,腰带勒得他透不过气,内衬的尖翻领裹住喉结,胸章连着银锁链穿过披风环扣,组合起来简直像镣铐。尤利尔下意识抓向喉咙,结果被层层叠叠的蕾丝挂住了袖钉。这都是什么?他猛一用力,缝线崩断,扣子从手腕飞了出去。学徒眨眨眼睛,不知道该不该把扣子捡回来。我向来对繁琐的服饰没辙。
它的主人怎么穿上它的?尤利尔想不通。这玩意和当初进入梦境时一样,都是他扮演的角色的装扮。我进入了他人的梦境,因此在混合时会出现差错。很快就会恢复原样,学徒心想,没什么可着急的。
但这个等待的过程让他别扭极了,倘若身上是盔甲,他还有办法摆脱,可这些布料又软又薄,稍微动作就会断开。眼下尤利尔身处一场宴会,遍地都是衣着华丽繁琐的男女,他在赤身裸体和个人习惯之间纠结了一会儿,最后选择站着不动。虽然根据经验,宴会宾客们也许不会注意到他。
他没等太久。梦境的时间向前移动,灯火熄灭,再度亮起时,宴会的主角已经登上了红毯。一对即将成婚的年轻男女被簇拥在地毯尽头,神情不大自然。男方学徒不陌生,是“胜利者”维隆卡,他居然穿着银歌骑士的银甲,钢铁打磨得锃亮,每一道花纹都精雕细琢,只有披风稍作加长。女方头顶铜冠,花饰戴在手臂上,她的丝裙和新郎的披风一样长,色彩纯洁但样式繁复,尤利尔看着就想后退。
一条浅蓝色丝巾蒙在新娘脸上,她的斗篷由珍珠和丝绸缝制,蕾丝蓬松的镶嵌在盘发下。她露出额头,以一支宝石发夹固定头发,这时候,学徒发现她的眼睛似曾相识。恐怕不是错觉。罗玛给他的资料让尤利尔对先民有了一定了解,如今高塔的大占星师“命运女巫”海伦·多萝西娅就是维隆卡的后裔,她有她先祖的眼睛。
甚至她的名字也是跟她取的。维隆卡的妻子名为海伦·罗斯柴尔德,她是奥雷尼亚帝国的长公主,麦克亚当和赛莱贡的亲姐姐。“命运女巫”阁下的母亲就是她的直系后裔。
时间定位很容易。尤利尔记得“胜利者”是在火石之年与公主成婚,距冬青协议已有两年。他们的婚姻受到了全体贵族和销声匿迹的诸神的祝福,但皇帝没有亲自前来。历史记载当时奥雷尼亚皇帝重病未愈,只好送来祝福。
但尤利尔在梦境中所见不同。帝国的皇后没有孤单地落座高位,麦克亚当和一对夫妻陪在她左右,他没法装作听不见他们的交谈。
“这不合规矩。”麦克亚当沉着脸说,“无论如何? 海伦是他的女儿。在晚会上,皇帝陛下必须出席。”
“必须?”皇后身边带着女伴的贵族想必是赛莱贡殿下,他与兄长所持观点正相反。“你在命令父皇? 麦克?皇帝可没有必须要合的规矩。他想不来就不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海伦和你不一样。她……”
“……出生时没带把。就这个原因,是不是?”
麦克亚当的脸色更难看:“别在母亲面前说这话,赛莱贡。”
他的兄弟耸耸肩,伸手替皇后倒满酒杯。“我只是说出了他的心声。除他之外? 可没人会这么想。这酒凉了。赫蒂?你那边有热酒。”他的王妃温顺地干着女仆的活,毫无怨言。“问我的话? 他不来更好? 起码气氛热烈。”
“海伦是帝国公主!她要嫁给银歌骑士的军团长,而我们的皇帝陛下视若无睹? 就为了维持婚礼现场的气氛?”
“就我看来,这挺值当。”
“你的意见不重要? 赛莱贡。”
“够了。”皇后阻止他们的争吵? “我们都不能对埃尔伯指手画脚,他才是皇帝。如果你们真的在乎我和海伦的感受? 就别在这里丢人。”
她的儿子们不再作声。
皇室内部没有史料记载中那么和睦,恐怕是记录官进行了层层修饰? 遮掩住了不适合流传的部分。尤利尔听说过伊士曼四十年前的动荡,对外战争的持续引起内部矛盾? 大诸侯企图篡位? 王国境内狼烟四起? 各地都爆发战争。然而在报纸上,『断剑革命』只不过是寥寥几笔就能带过的事件,让位于娱乐新闻和招聘广告,除了学者,凡人们不关心过去,只在乎现在和未来。说老实话,我原本也属于后者。毕竟,历史是无法改变的。
宴会的气氛果然得以持续,尤利尔等了许久,才把自己的装束变回来。好在宾客们一如既往地忽视他,才没被人发现一众华服贵族里冒出个穿皮甲的冒险者。这是帝国最高级别的盛宴,连仆人也举止得体、衣着体面,士兵守卫着每一扇门,尤利尔也不敢在他们眼前有什么动作——这些士兵都是银歌骑士,有了罗玛的资料支援,学徒几乎能挨个辨认出他们的身份。
他环视一周,没发现乔伊。导师不在?似乎也不奇怪。受邀参与婚礼的都是贵族中的贵族,连低等的爵士骑士都没资格。乔伊虽然是银歌骑士团一员,但也不可能因此获得方便。至于守卫宴会现场只不过是充个门面,这种活就算让他来,他也八成不乐意。
这时候,仿佛在回应尤利尔,有人敲响大门。这不是一种礼貌的请求,接连响起的拍门声激烈又沉重,成了乐曲中不和谐的音符。维隆卡不得不停止亲吻他的新娘,示意属下放人进来。“怎么没人通报?”总主教不满地嘀咕。
“这是紧急情况,他们的嗓门却太小。”敲门的人立刻回答,“倒不如全换成乌鸦。”多熟悉的语气,哪怕不摘头盔,尤利尔也能认出这是梦中的导师。
“有什么比婚礼更重要的情况?”皇后开口。她的语气就端庄多了,神色也几乎没变化。“要是没有,就坐下来吃点东西吧。你们的长官一定乐意。”
“这个自然。”黎明之战的传奇一挥手,“把消息说来听听。还有什么事能让我此刻放开海伦的手?”新娘红着脸动了动胳膊,花饰纷纷洒下银粉。
“皇帝遇刺身亡。”
琴师手一抖,音乐在最高潮猝然中止。皇后的目光凝固了,她的两个儿子此刻的神情也一下子同调了起来,所有人都成了画像。烛光里,紫红色的酒液溢出金杯,淌下桌布。
没人记载这件事,尤利尔屏住呼吸,高塔的历史也没记录奥雷尼亚的最后一任皇帝何时离世。在“胜利者”维隆卡和海伦公主的婚礼上……诸神在上。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皇帝?”“胜利者”低语,嗓音仿佛是另一个人,而新娘的脸色和纱裙一样白。“你指的是陛下?”
“如果是阿兰沃皇帝,我会记得加前缀。”乔伊清晰地告诉他,“内阁传来消息前,圣堂已经根据先知的指示封锁了王宫。现在宫廷卫队正在搜查刺客,在下奉命前来通报。”
“你撒谎!”皇后猛然站起身,“这不可能!”
赛莱贡放下酒杯。“母亲。”他在震惊中扶住皇后的肩膀,“或许是,我哥哥和军团长一同开的玩笑?”可他没笑出来,宴会厅里没人发笑。
麦克亚当什么也没说,他维持着面无表情。
“我也希望如此。”乔伊僵硬地弯下膝盖,“但我如今是所属圣堂的十字骑士,只受总主教调遣。”虽然自进入婚宴现场,他一眼都没瞧过总主教。“君主当场遇害身亡,圣堂和高塔来不及施救。请诸位大人节哀。”
可以想象宴会主角们此刻的心情。尤利尔看到公主一下倒在她的新婚丈夫怀里,侍女们立刻冲上前。赛莱贡和他的王妃全力安抚皇后,让她慢慢坐回椅子上。蜡烛打翻在汤水里,总主教双手抓紧三神圣经,嘴唇蠕动着念诵祷文,浑然不觉光线昏暗。而宾客们先是低声私语,随后因惊恐的传播而变成乱糟糟的议论和骚乱。
皇帝在皇宫被人刺杀,这消息委实太过恐怖。有人哭起来,有人试图逃离现场。看门的银歌骑士没有阻拦,也许他们也为这桩突如其来的灾难而震骇。梦境如此真实,每个人的反应都历历在目,尤利尔对奥雷尼亚皇帝自然没什么感触,但此刻也不禁提起心,后悔变更自己得装束了。在这里,丝绸和礼服比盔甲更能保护人。学徒四处张望,寻找能够尽快离开的道路,但到头来只能盯着导师,徒劳地希望他摘下头盔。
直到皇太子起身走下台阶。“全体肃静。”麦克亚当命令,“军团长大人,你的婚礼到此为止。现在我要你拿起武器,将谋害君主的刺客正法。”
“遵命,殿下,哪怕诸神也无法赦免他。”维隆卡说。他的愤怒如利刃探出剑鞘,逼迫殿前的宾客退后让路。银歌骑士们无言地跟在他身后。“带路,小鬼。”他对乔伊说,“先与圣堂骑士汇合。”
尤利尔看得清楚,他的导师如梦初醒,目光从手指上移开。不知怎的,学徒突然想起闯进布鲁姆诺特的教会后院时看到的景象,无星之夜的黑骑士站在尸体中央,鲜血缓缓沿钢铁流淌。
第579章 高贵的命运
大门打开后,人们一窝蜂逃离宴厅,仿佛身后有魔鬼追赶。赫蒂王妃和一众侍女留下来照看皇后,新娘被搬上了台阶,平放在地毯上。跟随人群是离开宴会的最佳时机,可尤利尔犹豫片刻,还是走到台阶边。“皇后陛下。”但愿他们能察觉。“我是个……神术师。我可以暂时帮公主殿下稳定精神。”
侍女被他吓了一跳,想必此前从没注意到他。皇后抬起头,“你是什么人?”
“传教士,受军团长的邀请来参加婚宴。”谎话说得太多,他自己都快信了。
“传教士。”赫蒂王妃重复,“神术能帮上什么?你们不能起死回生!”
“就是这样,夫人。我对皇宫的灾难无能为力,只好尽量干些没用的细小活计。”
“让他来吧。”皇后下令。她是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多少妆容也无法掩饰岁月的痕迹。她给丈夫孕育了三个孩子,而今连孩子也快有孩子了,作为皇帝的妻子,她虽然青春不再,但高贵的地位使她仪态威严。“让海伦醒过来,一直躺着像什么样子?她如今是有丈夫的女人了,不是蠢笨的小女孩。公主该比农家女更早懂事才对。”
接着,皇后站起身,把赫蒂王妃吓了一跳。“和我到圣堂去,派两个,不,三个卫队随行,缉拿刺客有男人负责,我们得为埃尔伯的灵魂祷告。”
“总主教恐怕正在祈祷。”
“他连我女儿的婚礼誓词都念不顺!”皇后尖刻地说,“模糊的祷文不能入诸神之耳。我必须亲自来念。赫蒂,你还是留下,和海伦一起去密语塔。”
皇后带着侍女匆匆离开,把儿媳和刚结婚的女儿丢给一个披甲佩剑赴婚宴的客人。学徒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好在这里并不真的只有他们,几名女眷和年轻侍从躲在角落,惊恐不安地向外打量。
他硬着头皮踏上台阶。事实上,神术对治疗精神刺激没多少作用,尤利尔使用的是从梅布尔女士手中得来的技巧,小心翼翼地接触公主殿下的梦。他不知道在梦里做梦是什么感受,海伦公主也不是真人,但一切都得尝试后再定论。
维隆卡的新娘是“命运女巫”海伦女士的先祖,尤利尔没法调头离开。当初他能在黑木郡的原野上坐视佣兵被自由人屠杀,如今却又不忍心。看来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公正。
织梦师的方法相当有效。公主殿下很快转醒,抓着椅子站起身。赫蒂向她伸出手,结果尴尬地举在半空,只好迅速抽回去。“都走了?”她冷不丁开口。
尤利尔不得不向她解释宴会宾客和主角们的去向。“我也该走了,殿下,请您遵守皇后陛下的命令,与赫蒂夫人一同离开吧。圣堂如今还缺少人手。”
“圣堂?缺人手的不是一直都是高塔吗?巫师得到了自己的卫队,占星师因此不满,连今天……”公主顿了顿,“我父亲的尸体在哪?”
“我不知道,殿下。有人带路,银歌骑士团就跟着他离开了。”尤利尔也想跟上导师,可现在晚了。“请原谅,我现在必须告辞。”
“你们都害怕他,是不是?”海伦忽然问。
“对不起,殿下,谁?”
“我父亲,你的皇帝。”
“他是伟大的君主,值得敬畏。”虽然比不上他的女婿。“为什么问这个?”
“所以他非死不可?神秘是没有门槛的,对皇帝而言应该更容易!你们想要他的死,那个预言……”
学徒的心跳突然加速。“预言?”
赫蒂夫人靠近她:“殿下。”但公主没理会她的提醒。这位年轻的王妃无助地站在餐桌边,如同被主人责罚的侍女般委屈柔弱。尤利尔注意到海伦公主眼睛里有种奇特的神色,好像是骄傲。他不明白为什么海伦公主会将父亲、将皇帝的死引以为傲。
“已经发生了,说出来又怎样?”公主避开赫蒂夫人伸来的手。显然,她并不待见弟弟的妻子。“我不是帝国的继承人,我想怎样就怎样。或许你将来会成为皇后,赫蒂,但这和我没关系。”
已经发生了?“对不起,殿下,你说有人预言了皇帝的身亡?”
“我还以为这消息人尽皆知呢。”
哪怕作为局外人,尤利尔也觉得难以置信。预言指明奥雷尼亚皇帝有性命之忧,他的女儿居然还在准备婚礼。可能皇室是为了展示力量吧。但听见皇后与她儿子们的对话,尤利尔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了。难怪皇帝没有出席,婚礼宾客人员混杂,再怎么甄别也容易出现问题。
然而尽管如此,皇帝还是死了。
尤利尔强迫自己不去想导师通知皇帝死讯时的模样:“有关于刺客的描述吗?”
公主已走下台阶。“对他来说,遍地都是刺客。”她头也不回,“他甚至不信任母后。占星师公布了陛下的命运,我们就什么也做不到。也许是首相,也许是总主教,又或者我的两个弟弟?随便他们。反正王座不缺候选人。我已经是结了婚的女人,也不再是你们的公主殿下。我有自己的事要做。赫蒂?”
赫蒂夫人一句话都没说。她局促又好奇地瞥了学徒一眼,和海伦一道越过他。据说她的婚礼也不完整,没有宴席和祝福,足够的只有丈夫的爱。两个嫁给了帝国最有地位的人的女人,尤利尔心想,她们的命运从此刻似乎可见一斑了,无需占星师观看。她们的骑士不在这里,她们仍要面对战争。
尤利尔转身冲出大门,希望能赶上银歌骑士的脚步。导师当然不会等他,但乔伊也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这确实是梦,由『忏悔录』构建的记忆之梦,尤利尔已经明白。这里是乔伊的过去,是先民的一段历史,是深埋在黎明之战灰烬下的帝国遗想。
因为海伦公主没有做梦。在她昏迷的过程中,尤利尔看到的是苍穹之塔,是学徒熟悉的命运女巫。海伦·罗斯柴尔德历史上确有其人,但在这里,她仅是一具空壳。
……
血腥味让他想吐,可他不能逃走。我是怎么啦?麦克疑惑地想,死人会让我感到不适吗?还是因为我身体里流淌着与死人同源的血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想不明白。
总主教悲痛万分,哽咽着宣布验尸结果:“陛下驾崩。”好像其他人看不出来似的。
刺杀现场好比屠宰场,奥雷尼亚皇帝埃尔伯·霍舍姆·罗斯柴尔德的尸体侧躺在床上,胸腔到下腹完整裂开一个大口子,肠子和内脏滑溜溜地掉进地毯。他的手臂安详地搭在腰间,另一只手枕在头下,姿态悠闲。这几乎不像人死前该有的状态,假如联系伤口判断的话。
“死因与魔法有关。”总主教接下来说了句有用的话,“我看是黑巫术。”
“圣堂巫师已经找到了对应的黑巫术,稍候会把凶器送来。”首相瑟斯顿说,“说点我们不知道的事,主教大人。比如黑巫师是怎么闯进皇宫的。之前是谁负责守卫?”
“我和另一个人。”乔伊开口。
“皇帝死在你们眼皮底下?”
“不。在我换班之前。”
首相扭头瞪着他:“皇帝陛下的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我的上一班……”银歌骑士长剧烈咳嗽,打断了乔伊的汇报。不然这类毫无营养的问话还得持续几回合,麦克敢肯定。
“是谁负责值守的?站出来。”
麦克不认得那两名宫廷卫士,他们都是银歌骑士,维隆卡的手下。多半是新人。根据他们的描述,没人在期间进出过卧室,皇帝的死与他们无关。他们应该没撒谎,但麦克必须惩罚他们的疏漏。然而神秘刺客防不胜防,他曾提议让“初源”来保护皇宫,却遭到内阁的反对。他忘了反对的理由了。现在朝臣们恐怕无话可说……不,他们会立刻争相邀请“初源”替他们看家护院。
等到东西一送来,麦克才知道他们的讨论毫无意义。一个被开膛破肚的诅咒草人。妈的,我真是犯蠢才会跟进瑟斯顿的思路。这老混蛋压根连火种都没点燃,思维还停留在凡夫俗子之间你来我往举剑挥砍的阶段。他恼火地一挥手,瞧见乔伊讥讽的目光。
这小杂种看人时好像就只有这一种眼神,麦克扭过头。反正他也说不出什么东西来,契约的效力是绝对的。
“刺客多半不在皇宫。”银歌骑士搜查了整座皇宫,没找到黑巫师刺客的一根毛。婚礼上的宾客虽有名单记录,但挨个落实仍需大量时间。全城搜捕还在继续,麦克可不会干等在这里直到先皇腐烂。
“派人敲钟。总主教大人,麻烦你为陛下收拾仪表衣着。”他命令。但愿人们服从他就像服从父亲。本来麦克很有信心,如今却不确定了。只要一天没抓到刺客,人们会猜测是否是帝国的继承人们痛下杀手。我或者赛莱贡,最终都将成为凶手。他们不敢当面诽谤,却在背地里窃窃私语。
麦克咬紧牙关。没人比他更不愿意看见先皇这时候离世,然而……
……银歌骑士长猛撞开门,金属锁扣当即崩断。“抓到刺客了。”他的口吻也相当惊奇,“那是个自然精灵。”
“走吧。”麦克转过身,把父亲的遗体留给修士。
第580章 刑罚
清晨时分,罪犯被带上前,两脚离地,双眼像鱼一样暴突。一群人尖叫着后退,仿佛死亡的痛苦会随目光传染。
伯纳尔德厌恶地瞪着死人。“糊弄蠢货也得下点成本。”他的语气里满是责备,“首相可不会满意这个答案。”
“瑟斯顿?当然满意。他巴不得撕毁冬青协议,把整个圣瓦罗兰的领土收入囊中呢。”预言实现后,这帮贵族又开始觊觎选择之外的利益了。“我考虑更换内阁的实权人物。”
“换成谁?福格达尔?”
麦克没回答。“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朝政了?”
“实验中止了。老方法太难办,新方法需要灵感。我该找些有兴趣的事来做。对了,维隆卡和公主结婚了?据说他们结婚以来从没在一起睡过,连婚床都是崭新的。到底是真是假?”
谁传出的风闻?这类话有损皇家形象,我要拔了她的舌头。多半是维隆卡的情妇或海伦的侍女,他们没一个费心关注这些东西。真该死,我为什么还得操心他们的家事?
“我不关心。我没兴趣。”麦克回答。“审判开始了。”
火焰吞噬了尸体,自然精灵如一片真正的枯叶般卷曲、破碎,化为灰烬。他的罪名没有和他一同离开。玛朗代诺如今陷入欢腾,人人都为先皇报仇雪恨而庆祝。审判机关自以为办事牢靠,处刑前将尸体的手指都砍断,觉得这样人们就瞧不出这是异族还是同类了。欲盖弥彰真是个好点子,不过算了,麦克没心情关心更多不利风闻,反正民众的意见无关紧要。
有资格提意见的人却更让他恼火。昨天在朝堂上,竟有内阁大臣提出将刺客开膛破肚以示惩戒。可给一具尸体惩戒到底有什么鬼用?麦克想不明白。由于抓住的刺客已经死了,审判机关只好将其交给占星师,而高塔又声称此人是利用黑巫术行刺,并要求圣堂交出物证比对。
折腾了一大圈,浪费了两星期,最终在审判机关的监视下,两个占星师神神叨叨,拿玻璃球给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结果,并信誓旦旦地保证“占卜”得到的信息与巫术娃娃吻合。没人反驳他们,谁让占星术的最终解释权都在高塔手里。
“我的成本不是从内阁支取。”麦克告诉伯纳尔德,“圣瓦罗兰会给出一个解释的。”有人拿刺客的种族做文章,企图变更冬青协议。他便顺水推舟,将谋杀先皇的罪名扣在森林种族头上。反正贵族们都听说了签订协议时的冲突,民众对森林种族的仇恨尚未消减,他们要求找到谋杀皇帝的刺客,而圣堂找到了他们心仪的人选。
“我们的军团长大人怎么看?”
“他不满意,但只能接受。必须有人为皇帝陛下的死付出代价,难不成让他的属下顶罪?”维隆卡爱他的银歌骑士团更甚酒窖,他也不可能承认忠于皇帝的骑士会动摇反叛。“不过他极力反对问罪圣瓦罗兰的绿精灵,我看比起我姐姐,我们的军团长大人更喜欢那个苍之圣女。”
“那结果呢?”巫师问,“内阁怎么定论?”
“先违背和平协议的一方负主要责任。”麦克回答,“他们需交出主谋。”
阳台下方的人群渐渐散开,抛下刑场中孤零零的灰烬。不知怎的,他越盯着那些残骸,就越感到异样,直到一阵大风将痕迹吹走。
“主谋?”
“森林种族会把他们的圣女送来,以做赔礼。”麦克移开视线。他不担心苍之森会反抗,奥雷尼亚只是失去了皇帝,不是失去了军队。更何况,皇帝的位置很快会有人填上,帝国是这样,苍之森也不例外。
“我又想开始实验了。”巫师对内阁的决定作出评论。“你把那小鬼带走以后,我还是头一次这么有热情。也许她会是补全稳定性的最后一块地图。圣瓦罗兰代表生命,陛下,她对初源的了解一定比旁人更多。”
麦克不想干涉伯纳尔德的实验,但他必须指出,一旦圣女在帝都内遇害,真正的森林种族反抗军就会立刻破坏协议。虽然银歌骑士可以再次推平森林,可麦克不能保证维隆卡会言听计从。相比顽强又故步自封的苍之森,银歌骑士长对南方的阿兰沃更感兴趣。
但就算伯纳尔德不满意这些限制,他也没在麦克面前表现出来。维隆卡可算麦克主动寻求的盟友,而伯纳尔德·斯特林则是他唯一称得上朋友的人。由于首相瑟斯顿的存在,他们拥有的共同利益进一步加固了同盟关系,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不会出现分歧。
麦克考虑了一会儿,“占星师曾向我申请,派信使到黑木郡处理作乱的结社。那些暴乱分子是从阿兰沃流窜过来的。你可以带着我们的客人到那边随便逛逛,也许会有收获。”
“是吗?”巫师扬起眉毛,“我认为我们更可能死在路上。”
“噢,你打算用傀儡出门?”
“谨慎一点总没有坏处。”伯纳尔德振振有词,“我可不想成天被高塔先知盯着。”
巫师总是疑神疑鬼,麦克可不觉得先知会有功夫盯着他。内阁整天揪着预言对占星师兴师问罪,试图从他们身上获得更多未来秘密。而赛莱贡和他的班底也不会乖乖认输,帝都里争权夺利的戏码尚未落幕。麦克得知弟弟给苍穹之塔开出慷慨的报酬,只希望换取支持。完全是无用功。他有点期待赛莱贡尝试过后的表情了。
“乔伊会作为你们的护卫。”麦克决定。他和伯纳尔德的联系不可能隐瞒维隆卡,但麦克不想让他的两位盟友有私下交流的可能。“你总该相信他的能力吧。”
巫师点点头,忽然道:“最近他才证明过,是吗?”
“他一直都很有分寸。”
……
尤利尔抓住他的肩膀,尽管这很困难。“这个人犯了什么罪?”
“叛国罪。”乔伊边回答边挣扎,最终甩开他。“把你的同情送给别人吧,传教士。他不需要。”
“他才九岁,还是个小孩。你指控他叛国?”简直是开玩笑。“银歌骑士的无上荣誉是从儿童身上得来的吗?”
街道上的争端逐渐引来观众,人们对几天前的处刑并不满足。导师怒视着尤利尔:“去和审判机关解释,去和你的圣堂解释!我在履行职责。滚开。”
“就算让诸神来裁决。”尤利尔仍不放弃,“这个年纪的孩子也会被赦免释放。我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哪怕是在梦里。
围观的人快把城防兵引来了,私语声逐渐增大,年轻的罪犯惊恐万状,抱着头瑟瑟发抖。很明显,他从看热闹的平民中得不到帮助。乔伊瞪着他足有五秒钟,在尤利尔以为他们会再次打起来的时候,最终锵得一声把剑甩回去。
“很好。”导师冷冷地说,“把他送到圣堂去,我要看看诸神怎么裁决他。”
尤利尔原本认定这是乔伊的梦,其中所经历的一切都来自导师的记忆。现在他不那么确定了。从自由人成为奥雷尼亚的银歌骑士时,乔伊似乎就从一个极端走入了另一个极端。混乱与秩序,自由到令行禁止。尤利尔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人更接近现实中那个他熟悉的白之使。
审判机关与盖亚的大教堂有种惊人的相似,只在细节上稍有差别。他这才想起奥雷尼亚帝国崇拜三神,不只有盖亚或露西亚。如今审判机关更名为圣裁判所,恐怕是神圣光辉议会的创新。
然而神殿威严更甚圣所。哪怕在玛朗代诺这座华美建筑林立的皇城,审判机关的驻地也能傲视群雄。尤利尔看见气势磅礴的围墙,四角塔楼钻入云霄,圆堡坐落正中,仿佛天空伸出锁链牵扯从天际垂落的太阳。
圆顶上飘扬着旗帜。根据纹章的轮廓,不难辨认出盖亚的银百合形状,象征奥托的群星衬托在浮突的线条边,正中央的花蕊如熊熊火焰,对应一颗闪亮的金红明星。
这个梦太像现实了,尤利尔心想。高塔仍存有先民时期的画像,是罗玛好不容易从书堆里翻出来的。那上面除了灰尘和小狮子的爪印,其余部分都跟眼前一模一样。他还记得那张画名为《献给伊文捷琳》。
进入神殿,一切变得生活化起来。毕竟审判机关不是教堂。学徒紧跟着乔伊走上台阶,结果导师猛关上门,让他在门口碰了一鼻子灰。他怀疑对方是故意的。好在最终他不是一个人在外面傻站着。乔伊推门走出来,将那个男孩留在了门后。
“为什么不让进去?”
“规矩。”
“你没添油加醋,对吧?”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尤利尔还是提了一句。这个乔伊和他熟悉的白之使可不同。
导师轻蔑地瞧他一眼,“没必要。”
“难道偷东西也会被砍头?”倘若人们私下逮到小偷,还可能出人命。要是银歌骑士抓住窃贼,反倒还是能留对方一条命。帝国律法又不只有死刑。
“不会。这和盗窃无关。”
“我不明白。”
“没错。”乔伊隔着头盔哼了一声,“你懂个屁。”
尤利尔觉得聊不下去了。
第581章 罪恶的载体(一)
“那孩子来干嘛?”法官问,口吻挺恼火。“审判机关可不是托儿所!”尤利尔注意到门并未关紧,于是瞄了一眼导师。
“一个银歌骑士把他送过来,询问处置。”似乎是个年迈的女人说话。
“处置?”法官的嗓门一下拔高,“送这小孩回父母那里,见鬼!告诉他,也许他可以亲自走一趟。噢,记得顺路买把糖果,告诉这孩子别再乱跑……然后最好抽他一顿!”学徒在欢呼后听见了惊吓的哭声。
“这孩子被指控叛国。”
“什么乱七八糟——”一阵古怪的低声私语打断了法官。
“没这个先例。”还是年迈女人的声音,她慢吞吞地吐字:“我们需要公平对待罪行,绝不能偏颇某人。”
“你审的不是罪,是罪犯。”有人反驳,恐怕他们都有审判的权力。尤利尔不了解法庭是如何运作的,他从未见识过。“而所谓罪犯只是个无知小鬼。”
“任何人触犯了律法,都只是罪恶的载体。”女人坚持。
“你有一副恶毒的心肠,女士。”
对方勃然大怒:“你竟敢在法庭上出言攻击他人?”
咣当一声巨响。“肃静!”法官咆哮,“各自举证,少说废话。”
“被告偷窃帝国机密,按照律法,必须处刑以作警示。”女声说,“那个银歌骑士应该直接动手才对!我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上司。”尤利尔看见乔伊伸手抓住剑柄,不禁可怜起她来。
“他下手之前可没人告诉他那是帝国机密。”一个软绵绵的嗓音。“就当他不知道吧。我想拔掉舌头就够了,反正他也不会写字。”
“他什么都不懂,诸位,你们看不出来吗?直接放人到底有什么困难?”
“我们得为自己的话负责。”一个陌生的声音,又尖又细的男声。“这男孩看起来是个亚人。士兵,让他把手指露出来……噢,三神在上!”这家伙发出失态的惊叫。“你们看见没?他的手指甲全是黑的。这是证据。”
“顶多证明他不爱洗手。”尤利尔欣慰地发现,里面还是有思维正常的法官的。
“没错,他可能没洗手,但也可能是为了在信上留记号。”
“是吗?”
“的确,是有这个可能。”人们又开始低声议论。男孩早就不哭了,他响亮地抽鼻子,还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尤利尔猜测他在用袖子擦脸。
“那封该死的信是什么?”尤利尔问导师,但一如既往,没得到回复。
声音渐渐大起来,嘈杂从门缝渗出法庭,在黑暗的走廊上游荡。这是天气原因,假如外面是晴天,玻璃会透过五颜六色的光线,但今天没有。从早到晚都没有。尤利尔和乔伊默默望着不同的角落,谁也不再说话。空气沉重又死寂,他想起莫里斯山脉下的矿洞。
“禁止争吵!”法官又是一锤子,“全体休息五分钟。”他好像在给一群学徒下课。
等他再开口时,语气似乎已经变了一个人。尤利尔顿时觉得不妙。
“没办法。”法官轻声说,“好吧,孩子,我将免除你的惩罚。没人会为调皮捣蛋打你。”男孩连鼻子也不抽了,尤利尔凝神细听。“你还可以得到糖果。但很遗憾,你触犯了法律,我们得砍你的头。”
尤利尔猛然转过脸,目光与乔伊相接。导师的眼睛里有种似笑非笑的奇特神情。“活该。”他的声音透过面甲。
学徒知道,质问对方不是现在最要紧的事,但是最容易的。于是责问脱口而出:“你怎么能这么说?”
“因为事实如此。”
“事实?这些都是假的,整个世界都是一场梦。”他像是在看一个疯子,尤利尔装作没读懂他的目光。“可你不一样,乔伊,你的意志是真实的。哪怕这是你的过去,你也可以尝试改变。”
“一派胡言。”对方嗤之以鼻。
听起来像是,但我也有证据。可惜它们在一千年后的未来。“你会改变,我保证。”尤利尔丢下一句,随后转身要去推门。导师皱着眉看他,因思考而没来得及阻拦……
……一只手拽住学徒的肩膀,他下意识地拔剑砍过去。钢铁交击,迸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
“你们在这儿干嘛?”银歌骑士长问。他一伸手,尤利尔的剑一下子滑出掌心,被他随手抛在一边。学徒愕然后退,低头打量自己的手臂。
“回答问题,尤利尔。”
我没松手,学徒心想。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正在发力。然而剑柄忽然脱手而出,被对方夺走。一种古怪的力道,在碰撞后还能有二次爆发,简直是魔法的范畴。
但这不是借口。他快不记得自己上次被乔伊打飞武器是什么时候了。后来整整一星期的训练课,尤利尔都在接受抓稳武器的特别练习,直到拿棍子敲打关节也不会丢掉。
如今的“胜利者”已经征服了圣瓦罗兰,根据记载,他甚至比龙祸时期更强大。单纯的神秘强度折服不了同等级的神秘生物,作为银歌骑士团的军团长,维隆卡的格斗技艺同样精湛。他一生都没有败绩。
尤利尔的愤怒一定表露在外,维隆卡转头望向乔伊。“你又在这儿干嘛?”
“等着某人被砍头,长官。”
“是吗?什么人?”
“某个偷窃机密信件的罪犯。”
“那是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尤利尔指出,“他什么也不懂。你本可以找回那封信,然后给他偷窃的教训。见鬼的叛国罪!”
维隆卡后退一步,“真是这样?”
“谁知道呢?”乔伊的口吻却像是在说“谁在乎呢”。“我奉命行事,长官。”
“你的长官就在这儿。”银歌骑士长说,“他命令你一边待着去。”
“不好意思,军团长大人,现在我的直属长官是总主教大人。我是圣堂什么见鬼的十字骑士,您忘了吗?”
“我知道你不听他的。”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你是皇帝的人,得知你这么干,他多半不会高兴。”
他多半当成废话,听也不听。乔伊的眼神这么说。但好在导师没坚持和银歌骑士长唱反调,他僵硬地让到一旁。
尤利尔这边方才想清楚,他们口中的皇帝不是指埃尔伯·霍舍姆,而是他的长子麦克亚当。但根据记载,奥雷尼亚尚未在新皇的政令下兴盛,就迎来了毁灭的灾难,也即龙祸。奥雷尼亚如今已是末日将临……
“很好。”银歌骑士长推门而入,随后砰一声扣紧大门,隔绝了所有门后的声音。等他出来时,那男孩被他提在手上,手掌不断滴血。他们在法庭上砍了他的手指,尤利尔不禁别过视线。好歹不是脑袋。
见没人提出异议,黎明之战的传奇挺满意。“能说正事了?”他不等回答,直接转向乔伊:“回圣堂去找斯特林,接下来你有得忙。不出意外的话,你三天后就得离开玛朗代诺。”
导师什么也没问。“遵命。”
尤利尔目送乔伊离开,直到维隆卡拍他的肩膀。“你的传教没效果。”银歌骑士长说,“我敢打赌,他连最短的赞美诗歌都背不住。”
“抱歉,大人。我不够尽职。”
“你坚持多久了?”骑士长似乎很感兴趣。
“只要碰面。”尤利尔谨慎地回答,他知道自己在梦里没有身份。职业能掩护他一时,可只要对方到水银圣堂去查证,谎言便会一戳即破。
“是吗?难怪他讨厌圣堂。”好在维隆卡没那么闲。“我来找一封信,不过恐怕已经找不到了。这小鬼手法挺高明,可惜挑错了目标。”他居然就是失主。
尤利尔惊讶地睁大眼睛。这孩子居然能从“胜利者”维隆卡的口袋里身上偷走信件?“恕我冒昧,大人,那封信的内容……?”
“我不知道。我没看过。”银歌骑士长咳嗽一声,“或许是我掉在哪儿了,当时我醉得厉害……不要紧,反正不重要,噢,确实有个皇家印戳……用来吓唬偷窥的下人。我夫人就爱这么干。”
一封家信。“那这次虚惊一场,值得庆贺。”为了公主给丈夫的一封信,某个男孩险些丢掉性命。尤利尔无法说这种事在一千年后变少了。“感谢您的宽容。”
“庆贺?你说得对。没办法,从昨天开始,太多东西需要斤斤计较了……下午有计划吗,尤利尔?”
导师要到水银圣堂去,尤利尔不能跟上,以免被修士怀疑。“没有,大人。”
“值得为那小鬼喝一杯,对不?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酒馆。”
尤利尔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因为对方压根没问他。“可是大人——”
“传教士当然可以喝酒。必须到,这是命令。”
“命令?不,大人——”
维隆卡打断他:“反正你够银歌骑士团的最低标准了,剑也使得不错。派恩还缺个侍从,他正需要你。”
尤利尔后悔说自己闲着了,看来银歌骑士长的邀请比水银圣堂更像龙潭虎穴。“我挺喜欢当修士。”他赶紧拒绝,“还是说酒馆吧,大人,您指的是哪一间?”
“名字挺怪的,叫‘公爵脚趾’。”未来黎明之战的传奇说,“据说有位公爵在那里喝醉,从台阶滚下去摔坏了脚趾。你真觉得滚下台阶能只摔坏脚趾吗?”
尤利尔的表情凝固了。
第582章 罪恶的载体(二)
尤利尔刚抬起手,门就开了。一双眼睛戒备地四处张望,随后才给他让开通过的位置。
“我还没敲呢。”他放下手,“你一直盯着外面?”
“没有。”对方撒谎,“只是凑巧,我刚要出去找东西吃。”
“最好别去。过两天你的同族会派使节来玛朗代诺,詹纳斯,你可以同他们一道回苍之森。”
“你干嘛帮我?”
因为我们是同类。尤利尔想起结社那套兄弟姐妹的说法,但知道他不会领情。这是先民的时代,初源还没沦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也是凑巧,我最近受过你的同族的帮助。”
对方明显不信。“感谢希瑟。”他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也感谢你和你的巧合。但你身上的酒味太重了,尤利尔,你会把鼻子灵的家伙引来。”
“我以为你在说自己。我身上压根就没怪味。”在梦里喝酒有什么味道?尤利尔从没想过。他可以想象自己在喝水,或者果汁咖啡,随心所欲。
自然精灵詹纳斯后退两步,躲进房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通风孔被木板钉死,只有屋顶的破漏没法堵住。阳光照亮一角横放的衣柜,里面的被单和稻草隐约可以瞧见轮廓。杂物在狭窄的空间里堆叠出深浅不一的色块,两条鱼的骨架沐浴在细细的光柱中,好像它们的灵魂正在升天。
他的眼睛在微光中呈碧蓝色,尤利尔注意到,这让他感到一丝熟悉。乔伊也有蓝眼睛,但没这么浅,也没这么澄澈,更没这么情绪丰富。他的眼神令人感到寒冷,而非这么鲜活。尤利尔觉得他认识一个有这样的眼睛的女孩,她的头发和服饰永远复杂得要命,但也让他印象深刻。我怎么会想起她?学徒很快意识到自己在走神。梦里似乎出现了某些奇特的成分。
“你去酒馆了?”詹纳斯问。
“你同伴的消息就是这么得到的。回家后就别再来奥雷尼亚了,这里你恐怕适应不来。”
詹纳斯厌恶地瞪着鱼骨:“一点没错!我只是在修剪窗台上的盆栽,就这样,我每天都得这么干。结果到头来却要在刑场上送命。你的魔法不会被识破吧?”
“帝国皇帝相当于你们的苍之圣女,要是魔法被看穿,我就得当场陪你送命。”没价值的问题,但如果尤利尔不回答,詹纳斯恐怕会提心吊胆一整天。“我也没法帮你什么,只能这样。”
自然精灵疑惑地瞧了他一眼,“你已经救了我的命,还帮我回家。”
我什么也没做到。他不知道自己死在一千年的玛朗代诺,尸骸的灰烬洒在异国他乡。尤利尔知道詹纳斯永远回不去苍之森,他的想象和织梦魔法能在多次往返后篡改梦境,却无法改变千年前的历史。这是个梦,仅此而已。
“就是这样。你可以自己去找圣瓦罗兰的使节吗?假如我不在的话。”
詹纳斯畏惧地摇摇头。
“用你的魔法试试。”尤利尔说,“我记得它能让你变成另一个人。”
“可我维持不了太长时间。”
“可以戴头盔。”尤利尔建议。这是他每次避开锚点最好用的办法,可能乔伊在面甲下从不觉得热罢。“要是有人逼你摘头盔,就给他看看脸上的伤疤,越可怕越好,总之得教他自己把你的面甲扣上。”
詹纳斯惊奇地眨眼睛:“好主意。我不用维持魔法太久,还能光明正大的遮住脸。我早该想到的!”
“你的思路不够开阔。”尤利尔在教会见到了许多无名者,这些结社成员有无数方法逃走,可惜低级神秘必然会败在神术基盘的侦测魔法前。先民时的水银圣堂还没开始把精力投入到捕捉初源这一课题上,詹纳斯很有可能成功。
“希瑟保佑我。”自然精灵嘀咕,“但愿使节真的会来。尤利尔,你确定他们会来吗?”被指控谋害皇帝前,詹纳斯只是个临时园丁,他对付花花草草相当在行,但皇宫不要异族仆人。玛朗代诺有一小部分亚人生活,大多是贵族的私生子,詹纳斯和他们不同。他声称自己曾是俘虏,在冬青协议签订后才获得自由,牢狱中的经历把他变得疑神疑鬼,但他本人对多疑没什么偏见。小心是好事,他告诉尤利尔,多说一个字,就可能白白送命。
“银歌骑士长的消息。他没撒谎,这我敢保证。”不用誓约之卷他都能确定。毕竟,没人能醉到那个地步还琢磨着谎言。
四个小时前他们在酒馆碰面,尤利尔领略了一番先民时期的酒馆风格。银歌骑士长姗姗来迟,浑身狼狈,看上去像是刚从枪林箭雨下逃出来似的。尤利尔还没问,他就主动抱怨起女人有多难伺候。而且不管怎么听,他抱怨的对象都不像是他的新婚妻子。
“海伦?”提起公主,未来的诺克斯传奇终于镇静了一些。他的热情和谈性在同步消退。“她会是个好妻子,我不讨厌她,但说实话,我也没法爱她。她不认为我有资格这么做。公主就这样,还不如她的侍女。”
这就是维隆卡对妻子的全部感想,无论如何,他后来确实有了嫡子,将血脉流传了下去。“命运女巫”海伦身上流淌着先民最高贵的血液,又因维隆卡战胜邪龙的传奇更加地位非凡,难怪在克洛伊塔,她与大占星师和外交部使者都不同。
讨论完这个话题,他们已喝光了酒馆的葡萄酒。维隆卡终于对学徒另眼相看。“这只不过是放了醋的果汁。”他宣称,“我的藏品里最差的都比它们强,不值得为了垃圾浪费工资。修士总有些奇怪的规矩,但你不会只喝葡萄酒,对吧?”
“我对酒不是很了解。”尤利尔拿实话回答。
维隆卡却截然相反。他带学徒来到他的私人酒窖,里面的酒足以供给玛朗代诺召开三天三夜的庆典。尤利尔曾替埃兹先生清点过仓库,结果他发现酒吧的贮存只能填满这里的一个角落。各类酒多不胜数,以至于空中飘着的都是气态酒精。“十分之一。”银歌骑士长得意地告诉他,“有些珍品需要特别存放。尝尝这个,‘半支歌’,我保管你半首歌的时间就会醉。”
回想地窖里的壮观景象,尤利尔也开始觉得自己一身怪味了。这是浪费时间的行为,但他确实乐在其中。当然,他也乐意与约克喝咖啡,重点不在饮品种类,而是放松的状态。其实我也能在梦境世界恢复精力,学徒心想,娱乐带来放松。
可惜美好时光短暂。“我得走了,詹纳斯,祝你好运。”但愿我也好运,能顺利回到现实。他开始发觉头疼了。他的现实锚点是乔伊,然而不管用什么办法,导师从来没配合过。我能让人戴头盔,可没法让人摘头盔。
……
麦克站在城墙上。
车轮在地上留下宽阔的辙痕,全赖侍卫插在马车后的两杆旗帜。金属杆本就沉重,旗帜也是三层料缝在一起,但这也坚持不了多久,很快颜料会褪色,缀饰会脱落,连魔法都会消失。他本就打算让伯纳尔德离开至少半月,半年更好,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等他们回来,帝都的旗帜也该换成新的了。
要是一切顺利的话。
凌晨时分,他再次见到了圣瓦罗兰的苍之圣女。她看起来十分憔悴,但多半不是因为早起。麦克比她更清楚森林种族的情况。在冬青峡谷破坏协议的精灵只是反对者的一部分,自然精灵也代表不了全部的森林种族。这些异族靠他们所谓的民主和虚伪的信仰神来选择领导者,因此苍之圣女的权力来自森林的民众。一旦她的决定得不到支持,就意味着失去权柄。
冬青协议延缓了森林的死亡,麦克不介意用它来制约帝国诸侯,但森林种族本身却相当不满,只求速死。什么地方都会有这种白痴。不过麦克不能否定这些人,毕竟他们的存在给他带来了方便。
但他本没打算从森林种族身上获得什么。圣瓦罗兰的圣女是个年轻人,他以为她会顺从年轻精灵的意气和荣耀自寻死路,没想到她选择了妥协。皇帝死后,这对首相和主战的将军领主们是个沉重的打击,他们在预言和森林的财富之间两头不讨好。伟大的先知,帝国的国师狄摩西斯,只能责备内阁无视他的警告。
在麦克看来,也许他该说服皇帝参加海伦的婚礼才对,不可能有刺客在银歌骑士长面前得手。他的母亲为此而悔恨。
圣瓦罗兰可不像她。森林种族送来了签订协议的苍之圣女,仿佛能就此摆脱向帝国臣服的屈辱过去一样。年轻的精灵认定她背叛了他们,将自己曾经支持的圣女推下深渊;老辈人乐于见到政敌倒台,以便换来倾向他们的领导人。于是十分罕见的,内阁与森林种族达成了共识,都觉得自己大有收获。
这女人不再是森林的宠儿了,麦克心想,她的希瑟没来拯救她。他一点都不想再关心她的下落。
第583章 使节
队伍一行不足三十人,包括车夫、厨师、侍女和铁匠。守卫算上他自己,数量还没有仆人多,这些士兵就是苍之圣女的仪仗队了。哪怕是尤利尔,也能察觉她来这里恐怕不是出使,而是流放。
不过守卫的质量很有保障。随行有四位银歌骑士,两名圣堂巫师和一名占星学者,足以威吓任何不法之徒,但不知情的话,他们看上去仍势单力薄。至于苍之圣女,除了在皇宫露了一面,她全程藏在车厢里。据说她孤身一人来到奥雷尼亚,她的同族在冬青峡谷送行,没有第二个人越过边境。
见到他后,导师沉下脸。尤利尔只好装作没注意,他本来也不敢和导师对视。自然精灵詹纳斯浑身僵硬地跟上他,眼睛在面甲后窥视。
“这是谁?”有人嘀咕,“哪有人只戴头盔?”
詹纳斯干出的蠢事。尤利尔差点扭头去看他。“你在干嘛?”果然如人们议论的那样,这家伙只戴了头盔,其余护具统统丢弃,衬衣和外套上还沾着土。学徒对他的着装没太多要求,但这么引人注目实在无法容忍。“怎么回事?”
“希瑟可怜我。”他还敢反驳,“那堆东西沉得要命,我穿上它连路都走不了。”
“我以为你早适应了。”你不是战争俘虏吗?
“我……家乡那边打仗时不穿铁壳,只有皮甲和藤甲,轻便不碍事。”
没准这就是圣瓦罗兰战败的关键,也许魔法植物的韧性和硬度会与众不同罢。“那你可以把头盔换成帽子,或者斗篷。这有什么难?”
詹纳斯目瞪口呆地与他对视。直到尤利尔别过头去,不想再和他的死脑筋较劲。
“我真没法给出更多建议了。”学徒叹息一声。事情没向他们预料发展。詹纳斯的计划泡汤了,他顶多混进流放圣女的队伍,而这支队伍不到苍之森。尤利尔决定先把这家伙送出玛朗代诺,然后在途经的森林分道扬镳。
这也相当有难度。队伍里并非只有乔伊这一个他熟悉的人,尤利尔没看见他,但听见某人叫对方的名字。伯纳尔德·斯特林。学徒心想,他是寂静学派的圣者,伟大的巫师领袖“第二真理”。他如今还是水银圣堂的巫师,与挂在高塔走廊的画像完全不同。
事实上,除了胜利者维隆卡,每个未来的名人都与画像有极大的差别。一千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很多东西,这个梦境拥有现实的逻辑,只有时间在变化。尤利尔上次是在婚礼当天离开,本以为再次回来又会过去几年,然而却来到了两星期后,银歌骑士刚刚抓住他制造的刺客。
与詹纳斯告别对他来说是三天前,尤利尔心想,对我来说却有一星期。他意识到梦境的时间正在放缓,甚至比现实更慢。这可能与构建梦境的意识有关系,学徒猜测。
不论如何,他赶上了这次旅行。为了避免穿帮,尤利尔放弃圣堂,转而向维隆卡请求。军团长果然答应下来。这不过是桩小事,队伍里多个传教士根本无伤大雅。乔伊当然有意见,但他保持沉默,全程没理会任何人。
离开玛朗代诺后,他们爬上一座小山坡。车轮在泥泞中艰难前行,在碎石上吱呀作响。尤利尔不记得玛朗代诺外有这么一条难走的路,布列斯人的都城外一马平川,队伍浩荡。
“有人盯着你。”詹纳斯说。
不出意外是他的导师。尤利尔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了。他在现实里不觉得乔伊有这么难相处……好吧,是有一点,但没有梦里这么难。他不知道该怎么对他:梦里的乔伊不是他的导师,性格大相径庭,行事更是让他无法接受。而倘若坦白事实,对方也只当他瞎编。
更何况,他不愿意那么做。尤利尔想了解使者的过去,好奇心驱使他保守秘密,紧跟在导师身边。很明显,乔伊永远也不会告诉尤利尔他的过去如何,就算想说也说不明白。白之使不是能够交换故事的对象。因此,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
“你指的是领队?”
“没错,那个银歌骑士。他的眼神真恐怖。”
“也许他只是没什么可看的。”尤利尔含糊地回答,“才会打量生面孔。”
“是吗?”詹纳斯迅速低下头,“我觉得他发现我了。尤利尔,要是我请求见圣女大人……”
“最好别去。”尤利尔没把队伍的成分告诉他。在詹纳斯眼里,苍之圣女依然是圣瓦罗兰的领导者,她拯救了被帝国军团俘虏的自然精灵,当然不会害怕一个银歌骑士。
乔伊不是一般的银歌骑士,尤利尔看得出来,他是队伍的头领。同行的另两名骑士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而异族血脉在军队里向来不受欢迎,但他们服从乔伊就像野狼服从头狼一样。上次回来,尤利尔趁着“胜利者”喝醉时追问梦境越过的几年,结果没得到答案。
银歌骑士长不记得了。“我没工夫挨个管教手下,尤其是这种小鬼。殿下……陛下赦免了他的死罪,这是他的权力,我从不多问。”他皱着眉思考。“之后?从莫尔图斯离开后,麦克把他丢在了圣堂,期望修士的经文能让他改过自新。得承认,信仰某些时候确实有其用处……他在圣堂起誓,守卫奥雷尼亚的荣耀。很多人忘记了誓言,包括我的某些同僚,他们甚至没一个自由人可靠。”
尤利尔这才找到一丝白之使的影子。没人比他更清楚,导师将会是苍穹之塔克洛伊的统领,是秩序的守卫。
“他在神秘学卓有天赋。”他再三追问,银歌骑士长总算有了点印象,“这是麦克告诉我的。是冬青峡谷那时候,噢,当时你也在场。他干的不错,是不?单看魔法,他的水平远胜同级别的神秘生物,我想多半是血脉的馈赠。”
尤利尔不了解妖精种族。他见过的妖精都很小,要么是元素生物。类人的妖精早在先民时期就濒临灭绝了。说实在话,同盟时期很多种族彼此通婚,很难确认哪些千年后的诺克斯人身上没有他们的遗传。神秘自点燃火种伊始,这些微薄血脉是不可能带来多少帮助的。
或许先民时期不一样。尤利尔没听说神秘领域存在银歌骑士团这样一支高环神秘生物组成的可怕军团,他们的铁蹄足以踏平任何一个国家。作为银歌骑士长,“胜利者”维隆卡早已跨越环阶,即将迈入圣者的领域。学徒说不准他和未来的白之使谁更厉害。
现在,梦里的现在,这个问题倒不用纠结。别说乔伊,连“第二真理”和麦克亚当也只是维隆卡的后辈,他们或许拥有更高的地位,然而当时的地位并非由神秘度决定。在莫尔图斯时,尤利尔就发现他跨越亡续之径了。未来的圣者之中,只有高塔先知一如既往,是克洛伊塔的支柱。
我对他的了解只不过是浮光掠影。尤利尔意识到,他在梦中观察到的经历加起来,也不如“胜利者”维隆卡的叙述有价值。而后者甚至还不是乔伊的直属长官。学徒知道怎么获得更多信息,然而掌握它们的人不会随意吐露。麦克亚当不再是维隆卡的侍从,如今他是奥雷尼亚的继承者,即将成为皇帝——根据现今的情势来看,另一位继承人几乎不可能翻盘。
相比之下,原本的计划更可靠。尤利尔边跟着队伍跨过山坡,边寻思他可能会离开多久。也许一觉醒来,这支名义上是侦测,实为流放的队伍早已回到玛朗代诺了。
“尤利尔。”
“什么事?”
“我很抱歉,但我想我必须离你远一点了……瞧,他就快怀疑了。银歌骑士会发现我的身份!我觉得他肯定会。”
尤利尔相当乐意。再听詹纳斯疑神疑鬼的问题,他的头都快疼了。学徒甚至开始期望发生点什么,好让他有理由与对方拉开距离。乔伊无意间帮了他,但这个不切实际的愿望仍在几分钟后成了真。
导师提前调头,命令队伍停下。他的两名同伴——雷戈和奥库斯,前者强壮魁梧,体型高近门梁,后者五官稍显老态,但眼神锐利如猎鹰——迅速拔出武器,四下戒备。他们的动作伴随魔力的提升,让车架旁手无寸铁的仆人屏住呼吸,动作僵硬。
乔伊敲了敲玻璃,随即伸手掰开车门。“有人伏击。冲你来的?”
苍之圣女摇摇头。她的鹿跟在车轮后,麦克亚当为了展示皇家威仪,慷慨地给她换了一架华丽的马车,并在车厢后竖起旗帜。对大多数土匪来说,这都意味着驱逐,只有白痴才可能来送死……然而袭击者正在逼近,尤其是他们注意到骑士的异动之后。尤利尔看见齐腰深的草丛间闪过一道灰影,钢铁有一瞬的反光。
不是森林种族,他意识到,这些人穿着铁甲。
第584章 决不冒险
『没人预料到那场突袭,就像没人预料我们会投降一样,但假如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似乎隐约出现脉络了。世上的一切都环环相扣,从无断裂……解构命运如同给太阳降温,凡人不可能办到这种事……』
杰兰德带来一封信,上面的封蜡早已被剥下来。特多纳拉杜合上书,压在另一封拆开的信纸上。“里面有线索,大人?”他问。
“通篇瞎话。只能聊以消遣。你知道人们总爱看野史,认为真正的过去藏在这些妙趣横生的故事间,图书馆里保存的纸张不值得信任。他们都是蠢货。无论正史野史,故事传出口,统统经过美化修饰,你不能信一个字。”
“很有道理,大人。”
“好吧,杰兰德,我知道你是来催我的。巫师的支持者们又搞出什么乱子了……地震?噢,感谢地震,我还能多安生一会儿。”夜莺头目打了个哈欠,“最近到处都这样,假如黑巫师也算自然灾害的话。薄荷地和丹劳差不太多,没什么奇怪的。”
副手拧紧眉毛,“奥尔松爵士要求回他的庄园去。”
“告诉他,他可以在梦里追忆一下在庄园里度过的美好时光。”特多纳拉杜说,“现在它被我们征用了。”既然没法修复关系,干脆就直接占领。犯不着为了一个乡下的小贵族伤脑筋。“那个神职骑士的来历查清没有?”
“查到了。他们几乎没做掩饰。神职骑士是尤利尔,他来自苍穹之塔外交部。”杰兰德把信件展平,铺在上司眼前。“那西塔是他的朋友。”
特多纳拉杜盯着密文。他们的确一点也没掩饰。“白之使的学徒来莫尼安托罗斯干什么?”
“据说他不是学徒了。尤利尔在圣城赞格威尔完成了他的毕业课题,现在转正成高塔信使。”
“是吗?那他确实不错。”
“要对付白之使的学徒,我想我的骑士们帮不上忙。”杰兰德说,“请向总部申请支援,长官,他不属于我们负责的范畴。只有……”
“我还真就问这些东西呢。”特多纳拉杜挥挥手,打断了他。“不是这些,杰兰德,我们又不是高塔占星师,用不着关心他的履历!明摆着的,这家伙是个神职骑士,问题写在眼前了。”夜莺头目的手臂挥舞,扫过桌面。“一个高塔外交部的,呃,信使,却是盖亚的眷者。女神当然不介意信徒的出身,关键在于神秘传承。他的职业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要和我们作对?他与巫师派的修士混在一起有什么企图?我们是否该把他的存在报告给教皇?”
夜莺头目最后拍了一下桌子,作为批评的结束。“你带执法队太久,连老手艺都丢了。情报才是我们的武器。为什么要鲁莽地与对方发生冲突?”
副手露出僵硬的神色。奥尔松庄园的战场还没清理干净呢,也许当夜爆发冲突的是另一波人,和你没关系。
“必须从长计议。”特多纳拉杜断言,“但也不能放手不管。想想看,倘若戴比特那老东西侥幸活命,他会对他们透露些什么?”
“他几乎不知道我们的存在,大人。”
“不知道?”密探头目重复,“他避开了教堂的陷阱后,迅速调头前往奥尔松庄园,中间只隔了两个半小时。佩尔温刚刚搭建矩梯、布好防线,去接受爵士的宴会邀请。我很高兴矩梯魔法效果正常,否则你和你的执法队连战斗的尾巴都赶不上!你竟然还认为他对我们一无所知?”
“我很惭愧,大人。我向您道歉。”副官低下头。
“我又该向谁道歉呢?奥尔松庄园的遇难名单?”特多纳拉杜摆摆手。和杰兰德生气没用,他不是战士,从不为失败而感到挫败,只会为得手庆幸,庆幸自己还活着。当夜莺就得有横尸街头的可悲觉悟。盖亚在上,我的赏金都快让我自己动心了。“够了,他们的死不是毫无价值,起码我们弄清了敌人是谁。”
副官抬起头,恢复了状态。你很难判断他的惭愧是否发自内心,任何人都不可能被纯粹的情绪主宰。“弄清敌人是有价值的消息,大人,但我不认为这是个好消息。”
莫非风声已经传出去了?“噢?”
“根据苦修士的汇报,佩顿·福里斯特死在了伊士曼。您说得对,如果我们将尤利尔的动作上禀学派,巫师很可能选择与高塔协商。他们压根不在乎教会的荣誉。”
一个沉睡在记忆里的名字。佩顿·福里斯特是教会内部斗争的失败者,被流放到大陆另一头的某个小国。动荡发生时,特多纳拉杜才刚宣誓成为教会的夜莺。对方算是同道的前辈,结局更是前车之鉴,但莫尼安托罗斯情况不同。反正我没打算像他一样。
“佩顿不是被高塔使者杀死的。”特多纳拉杜说,“他为躲避巫师的惩罚。总主教不是寻常修士,他的死亡虽然会导致伊士曼的情报网络彻底失联,但要是他活着,学派会立刻介入调查。”副官投来迷惑的目光,但他没解释。“我们不能给巫师更多安插耳目的机会。”
“我明白了,大人。还要动手?”
你压根没懂。特多纳拉杜心想。克洛伊塔的信使还不至于让教会头疼,真正产生影响的是风波引起的关注。学派很可能把目光转向夜莺们,一旦事情发展到那种地步,盖亚微弱的信仰火苗会迎来灭顶之灾。我的身边没有朋友,只有该死的异端。“我们对彼此都有价值。”他不情愿地承认,“最好还是维持现状。”
“维持现状,大人?”
“你办事不利,杰兰德,我也没好到哪去。我们都没发现敌人的身份。暂时停止在薄荷地的活动,我会向冕下请求增援。”
这么干意味着向学派甚至法则巫师交出主动权。杰兰德点点头,正要离开去答复奥尔松爵士,忽然又止住脚步。他犹豫地开口:“可是,大人,戴比特主教倾向于学派,如果他从中牵线,让尤利尔与巫师派接触……”
“不然你有办法对付他?当然,他不是白之使,但他本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尤利尔在半年前才进入高塔,他刚成为神秘生物没多久……”
“高塔统领的学徒能他妈与你收拾的那些泥腿子佣兵一个样?”特多纳拉杜没好气地说,“去问佩尔温,去问奥尔松!没准我们的爵士大人还会找罪魁祸首要求赔偿。”他将先前那封信从书底下抽出来。“从伊士曼——我指的是佩顿·福里斯特主持教会的那个小王国,也是高塔属国和那信使的故国——来的消息。”
杰兰德不禁移动目光。
“那儿本来是我们的信仰之地。”想起这个他就恼火。“结果被两个蠢货搞砸了。当地教会敛财过了火,派去监视的夜莺也和他们同流合污,佩顿本想按下这件事,却不幸挑错了执行对象。”
“他们遇到了高塔信使?”
“哼,他确实是个灾星,果然与克洛伊塔一脉相承。我猜在布鲁姆诺特时他就参与了。”
“布鲁姆诺特。”副官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高塔总部?”
“多出去走走,杰兰德,总待在丹劳可长不了见识。呃,最好也别来薄荷地这种小地方,这帮当地人会气得你胃疼。”特多纳拉杜只能对自己的老下属抱怨了。“浮云之城布鲁姆诺特,占星师的老巢,那鬼地方什么都做不成。有个叫做邓巴·菲尔丁的教士被揭发贩卖婴儿,幸好他死了。而我们的人则丢失了圣典。”
“但接下来不干占星师的事。纯粹是那些白痴自己犯蠢!我们几乎把它找回来了,却又在四叶城失去了线索,导致学派巫师前往伊士曼搜查。”
“这和尤利尔有什么关联?”
“他自称出身于伊士曼的一间盖亚教堂,但我们的夜莺没发现记录。多半是占星师的手笔。总而言之,尤利尔顺着邓巴·菲尔丁的劣迹找到了更多内幕,最终回到伊士曼调查。你应该了解这种年轻人,他们自认为在执行正义,对遮掩行迹这类措施简直深恶痛疾。”
“我年轻时可不这样。”杰兰德评论。
当然,你没有白之使那样的导师。你正和我说话呢。“佩顿·福里斯特立刻派人处理痕迹,还请求跟随巫师去往伊士曼的阿兹比·齐恩修士拖延时间。阿兹比修士是我们的人,杰兰德,你可能不清楚,他原本负责蜂蜜领的情报统管,和我同级。”
“他失手了?”
“他死了。伊士曼的夜莺几乎全军覆没,但那是白夜战争后的事。这封信上的内容来自伊士曼的一个小贵族,他曾与佩顿主教有过密切合作。”
“佩顿主教打算处理掉他,却没能成功。所以我们只能放弃?”
“不。让吉祖克头疼去吧,他也知道这回事。我们只需要清理痕迹,确保高塔信使找不出证据。”特多纳拉杜告诉他,“到时候,他的指控将被视作污蔑,‘纹身’阁下则会把这小子赶回布鲁姆诺特去,我们不用承担任何风险。”
第585章 物竞天择
“下车。”乔伊对精灵圣女说,随后转过头:“雷戈,你看着她。”马车没做太多防护,留在里面更不安全。尤利尔再次看到苍之圣女,她脸色苍白,但神情镇定。那头鹿跑来蹭她的脸颊,却被雷戈拉开。银歌骑士对命令的执行从来不打折扣。
乔伊也一样。他执起长枪,在刺客行动前出击。在神秘领域的时代,很难见到白之使这样脚踏实地的发起冲锋,大都是用以诱敌,而哪怕是第二次目睹成为空境前的使者以他的方式作战,尤利尔还是觉得很奇妙。
战马轻轻一跃,载着骑士们翻过陡坡,在平坦的荒原上疾驰,转眼没入地平线下。马蹄的节律犹如狂风,杉树窸窣摇摆,褐黄与碧绿的草浪之上,身披盖亚十字军风格、露西亚圣白色彩的骑士仿佛在乘风破浪。尤利尔注视他们的背影,思索几天前他和约克突进奥尔松庄园的过程中是否也是这副模样。当时我在想自由人。有趣的循环。
“劫匪!”有人尖叫。多半是凡人。在他们眼中,藏在草丛里的神秘生物发起突袭,乔伊和奥库斯远在四十码外,此刻不可能赶回来。
连詹纳斯也紧张地凑近。“他们被引开了!怎么办?”
“别担心,对方只是人多而已。”看得出来,他还是很担心。尤利尔没空安慰自然精灵,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敌人的武器上。
一共六个人,这是火种对魔力反应的判断。两个埋伏在山坡侧面放箭,四个藏在近处围堵。这几个人可拦不住一整支车队,前方才是真正的埋伏。尤利尔距离道路边缘相对更近,因此有个刺客不幸把他视作了目标。
就像他之前注意到的,斜后方的牧草中蹿出一个穿铁甲的神秘生物。他手中的长武器比身体更先探出,瞄准学徒的腰际,魔力带给长矛惊人的迅捷和力量,从视野盲区刁钻地刺向目标。
长枪在像支铅笔一样在手中旋转,猛然撞开矛尖。钢铁迸出刺眼的火星。尤利尔一手扯缰绳,枪杆尾部借助惯性砸在前扑的刺客脸上,一击将他打倒在地。
一切发生在刹那间。“后退。”他这才有空对惊慌的詹纳斯说,“很快就结束了。”
这不只是安慰。巫师用魔法挡住兵刃,骑士对付步兵,连厨师和铁匠都参加了战斗。等他绕过车厢,苍之圣女已经放箭处理了弓箭手,而银歌骑士雷戈正在割开最后一个袭击者的喉咙,几秒前,那具尸体还在活生生地扑向某个侍女。
学徒在队伍末尾看见最后一个银歌骑士波加特,他没拉面甲,旺盛的胡须蔓延出头盔,像把铲子。骑士将血红的刺剑拔出第四个袭击者的胸口,后者仰面栽倒,碎裂的胸甲留在内脏里,眨眼间要了他的命。
“后边没人来,我和雷戈去前面探路。”波加特说。他既是小队斥候,也是乔伊的副官。“你们能保护这些凡人吧?”
“雷戈先生得看守圣女。”尤利尔把导师的安排告诉他。
胡子骑士扬起眉毛,“那我们最好快点跟上,不然马车没得走了。”他越过尤利尔,指挥队伍向前。
詹纳斯打量尸体,吞吞口水:“他们不是我的同族战友。”
“不难分辨。”
“但结局都差不多。”他丢下一句,快步跟上马车,融入到仆人的行列中去了。虽然那些人也不是。
尤利尔第一个翻过陡坡,虽然他很清楚这些人造不成威胁。眼前的景象不出意料。乔伊和奥库斯在一棵杉树下停留,周围大概有十多具士兵的尸体。单看伤口,就能猜出这些倒霉鬼临死前遭遇的不是奋战,而是屠戮。见到车队,导师扯动缰绳,驱使战马向右绕开一条人腿。奥库斯皱着眉翻下马,在原地没动。
“毫无艺术性。神秘是最高技艺,刀剑太过粗鲁。”某人在他耳边评论。尤利尔回过头,看见了巫师伯纳尔德·斯特林就在旁边。“你觉得呢?”
“我?”
“这儿没别人。”
“那,要我说,神秘也是刀剑。”尤利尔小心地组织语言。“第二真理”不是首位以年轻姿态出现在梦中的圣者,但学徒直觉他的状况与麦克亚当和维隆卡并不相同。
“很独特的观点。”不知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在学徒看来,大多数人都这么想。“我在圣堂没见过你,尤利尔。听说你来自黑木郡?”
“是这样的,大人。”
“毫无疑问,你是在那边认识他的。这么说来,你不仅与银歌骑士团颇有渊源,而且算是半个本地人喽?”
“对真正的本地人来说,我仍然是旅客。”
他若有所思。“我们这里确实是有当地人的。”尤利尔知道对方指的是乔伊,银歌骑士本来是皇帝近卫,大多数人都身家清白,只有导师是例外。
维隆卡不介意这个。“很多贵族子弟不如平民可靠。”军团长告诉他,“如果要他们在自己的家族和皇帝命令之间抉择,连我也不敢保证他们每个人的忠诚。相较之下,这算是平民的优势,然而后者中很少有人能达到标准。”
“看来我们只好去请教杜伊琳小姐了。”伯纳尔德说,“她的魔法非常擅长侦查,能避开这类适合伏击的路段。出门在外应该多向信使咨询才对。”
尤利尔回过神。“这的确有帮助。我们只是没想到会有人在帝都附近袭击。”
“他们是自由人吗?”
为什么问我?学徒不理解。“可能是吧。我很少回玛朗代诺,大人,也从没见过同一拨土匪。”
“他们几乎都是神秘生物。”未来的巫师首领指出。
“那或许是冒险者。”尤利尔下意识地回答,随后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巫师已经扬起眉毛,目露疑惑。先民时期的冒险者比自由人出身的银歌骑士更罕见,神秘力量掌握在贵族阶级手中,不可能随意播撒。龙祸前是不存在神秘领域的。
不过,就算伯纳尔德·斯特林察觉到了问题,他也没在直接开口询问。尤利尔眼看着他抽出一卷羊皮纸,拿笔开始记录。“那是什么,大人?”学徒忍不住问。
“有好奇心的人往往会有成就。”巫师说,“我在记录自己的疑问,以便创造全新的课题。”尤利尔还想追问,但乔伊已经回到马车前。
“奥库斯的马掉了蹄铁。”他宣布战损。
铁匠提起锤子和长钉朝杉树赶去,波加特吩咐仆人搬走路上的土匪。每个人都被调动起来,匆匆忙忙平复旅途的波折。乔伊向雷戈询问外围袭击的事,看来他很清楚敌人的分散计策,詹纳斯是在白担心。就在他背后,苍之圣女把弓箭交给她的看守者,腿却没挪动。
“我不会逃走。”她开口,“否则我就不会来这里了。这东西太笨重,不适合长途旅行。”她指的是马车。
雷戈瞄了一眼长官,但乔伊和他没有默契。“或许我们乘座矩梯。”导师回答。尤利尔听明白,他可能是担心这个自然精灵在试探接下来的路线。
“那有没有它都一样喽?”
“你要怎样?”
“我自己有坐骑。”
“是吗?那头鹿?”
“它不是真正的鹿。它叫露娜,是森林的妖精。”苍之圣女说,“我不会逃走,我哪儿也去不了。让我留在露娜身边吧,它跑起来只比那只箱子快一点,比马慢得多,但耐力很好。”
这个要求不过分,自然精灵当然不会习惯人类的坐具,被圣瓦罗兰送来奥雷尼亚的苍之圣女也无家可归。先前的袭击中,她甚至还帮了忙。因此,雷戈和奥库斯都没说什么,连乔伊也点头。但按照尤利尔对导师的理解,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
“两全其美的办法。”他的回答似乎没问题,然而片刻后就急转直下,“我可以给你。现在我把你绑在那畜生背上,让它在后面跟着队伍。”
了不起的办法。换成别人多半会给他一剑,尤利尔可以理解前者的做法。但自然精灵的圣女更具涵养。“露娜是我的伙伴。”她纠正,“许多人的眼睛看不透假象,更多人看见了却也装作看不见。我想还是箱子舒服些。”她的脸色更苍白了,血管似乎要突破皮肤。精灵圣女钻进车厢,恐怕这一路她都不会再与乔伊说上半句话了。
“你真是在建议,对吧?”波加特摸着自己的胡子嘀咕,乔伊扭头瞧他一眼。
“我在杜绝麻烦。”
“你对任务总有把握,长官,但你用词可没有。”
“反正她听得懂。”导师的声音在面甲下传递,“你不也听懂了?”他的斥候副官不知该说什么,差点拽断胡子。
他还不知道他们在各说各的,尤利尔心想。那头名为露娜的雄鹿在车轮前不愿离开,导师便命令车夫为它套上笼头。这阻止了可能发生的惨剧:或许在苍之圣女眼中,它是自始至终不离不弃的唯一侣伴,可在乔伊眼里,这东西和一匹野马无异,处置随心所欲。苍之圣女说它是森林的妖精,学徒注意到。但他看不出它和寻常麋鹿有什么区别。
而导师的目光随即盯住他。“我你有同行了,波加特。”他冷冷地说,“你们看见什么了?”
“也许是一场大自然的捕猎?”巫师转身走回他的车厢。
第586章 重返
“前面没人。”杜伊琳除下戒指,魔法荧光随之黯淡。“后面视野开阔,没人可能悄无声息地接近河岸。好了,半小时内不要再来找我。你们有长眼睛,没错吧?”
她自己或许不一定。这位高塔信使的性格堪称目中无人,但能力相当专业,天象星辰、人文地理,户外活动中几乎没有她不擅长的领域。雷戈说她曾经不携带任何行李,徒步穿过赤漠,也就是千年后索德里亚所在的沙漠地带。冒险家的手记里也没多少这样的壮举,尤利尔据此怀疑自己是否是高塔有史以来最不称职的信使。
“那就开始。”乔伊命令,“巫师和凡人先走。”
桥面不足三码宽,其下急流奔涌,岩石边激荡着泡沫。掉下去的后果比看起来更危险。不仅尤利尔下了马走在石头上,连圣堂巫师也放弃了代步工具,在泥路间前进。他身后就是詹纳斯和拎锤子的铁匠,几日不见,他们似乎颇为投缘,彼此可以隔着头盔谈论帝都的新闻轶事了。
尤利尔没想到才过去了三天。梦境的时间正在放缓,而且放缓的程度逐渐增大。他无法判断这出于什么原因,只好寄望于克洛伊塔的图书室。指环索伦烦不胜烦,威胁要把他的行为报告给先知大人,尤利尔随它嚷嚷,这家伙八成一开始就这么干了。
罗玛和萨宾娜的搜查取得了成果,她们在某本书的封皮里找到了一张奥雷尼亚帝国的古老地图,魔法保护它度过漫长岁月。然而那其实也只是后人根据记载描绘的假想道路,不是真正的先民遗物。
索伦断定它的准确度不高,但这也是唯一用得上的信息了:克洛伊塔没有保存关于流放队伍的只言片语,高塔信使杜伊琳也查无此人。银歌骑士是圣米伦德大同盟的主力军团之一,每个人的过往都有详细的记载。波加特和雷戈果然有记录,罗玛在牺牲名单上找到了前者,龙祸突如其来,给彼此敌视的秩序生灵们一次沉重的迎头痛击。而雷戈侥幸活过最初的战争,但随后便因重伤去职修养,几年后死于一场疫病。记录带来的帮助到此为止。
至于奥库斯和另一位圣堂巫师佐曼,连克洛伊塔都没记住他们,可能如今的诺克斯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生存、生活、老去的故事了。即便询问伯纳尔德,这位寂静学派的“第二真理”大人恐怕也不记得自己曾有过一位同僚。毕竟,那都是先民时期的事了。
可杜伊琳不同。信使是外交部的前身,与占星师互相依存,共同组建苍穹之塔。外交部记录着所有成员——使者、驻守者,甚至还包括学徒和编外人员——的名字。杜伊琳是龙祸发生前期的高塔信使,在奥雷尼亚卓有声名,银歌骑士也认得她,这种人是不可能一点痕迹不留就消失在历史上的。别的不说,尤利尔不觉得有多少人能徒步穿越索德里亚。那片沙漠藏有数不尽的神秘之地,还是孕育魔怪的天然场所,露西亚的眷顾使赞格威尔拥有生命之泉,其他地方可没那么幸运。
这些东西的价值还不如他在梦里从同行旅伴身上获取的常识。尤利尔以为索伦会吐露更多情报,但指环总是在推脱。『也许先知大人会知道』这句话出现的频率就和沙漠里捡到沙子的几率一样高。
没准圣瓦罗兰会有记载,自然精灵有办法记忆历史,可惜他们不欢迎尤利尔。寂静学派或许也清楚当年的细节,但“第二真理”同样不会告诉学徒。现实中,他还在追逐夜莺头目特多纳拉杜的下落,发誓要砍下他的脑袋呢。至于神圣光辉议会,罗玛和萨宾娜找到的银歌骑士名册就来源于圣堂。
除此之外,圣裁判所的文件也保存得相当完整,然而它们对学徒没用处,乔伊是银歌骑士,他在先民时期和审判机关没什么瓜葛。尤利尔此刻身处的小队依然行踪成谜,失落在不为人知的过去。
渡河之后,队伍走出平原,重新回到了国道上。“那就是莫尔图斯?”詹纳斯问,“我看见城墙了。”
尤利尔突然意识到,先前的河流很可能就是自由人屠杀佣兵时的那条河。只不过不是同一段。他又回到了这里,计算梦境的时间,大概已经过去了将近六年,而尤利尔其实只度过了四个星期的夜晚。
真正颇有感触的恐怕只有乔伊,虽然他表现出没什么异样。这里是他的故乡啊,尤利尔心想。等到盖亚教会的事情结束,他的首个目的地就是布列斯的黑城。
漫长旅途令所有人都感到疲倦,尤利尔理解他们。莫尔图斯与玛朗代诺相距半个奥雷尼亚,是帝国的南部边境,再往南走,就是伊士曼的热土丘陵。尤利尔知道那里如今还是阿兰沃,月精灵和卡玛瑞亚水妖精的国度。那里会有奥萝拉和尼克勒斯吗?他们依然恩爱,还是彼此心怀恨意?奥雷尼亚帝国对他们虎视眈眈,但根据后世记载,银歌骑士终究没有踏足他们的土地。
三天时间足够小队中转好几个城市了,帝国麾下的城镇彼此关联,交通反而比未来更方便。可能是银歌骑士的身份促进了效率。总之,尤利尔跳过了中间的漫长旅途,直接迎来了目的地。他为此感到庆幸。特多纳拉杜和他的夜莺似乎藏了起来,学徒一整个星期都没碰上他们,这使他有机会把注意集中在忏悔录构建的梦里。
“我们到了。”詹纳斯一直在说话,嘴都没停过。“这里看起来还不如青金堡,城墙连小孩都能爬上去。”
“听说这儿的领主被夜莺刺杀了。”
“领主?”
“一个喝酒都会漏的胖老头。”铁匠描述,“他把女儿嫁给富商,来支撑自己的日常开销。而他领地的收益都被儿子们瓜分,等着他死。这都是我在青金堡的朋友说的。”
“他的儿子们?谁是他的继承人呢?”佐曼加入了讨论。他是水银圣堂的巫师,却是平民出身。维隆卡会喜欢他这样的人,但可惜佐曼是圣堂巫师,不是银歌骑士。
“那倒霉鬼早就死了。据说老领主四处寻找死灵法师,尝试将长子的尸体复活。他的属臣都害怕将来会被一头亡灵领导,于是支持他的其他儿子分裂了领地。”
“老人总犯傻。”佐曼评论,“这压根不可能成功。要我看,他的那些儿子肯定也清楚这点。没准他们早就准备争夺父亲的财产,才会给老领主安上这个荒唐的罪名,现在他说什么恐怕都没人信了。”
“现在?”詹纳斯嘀咕,“除非他真找到了死灵法师,不然他没法说话啦。”
“黑木郡可没什么亡灵……”铁匠看到雷戈骑马走过来,赶紧改口,“反正不干我们的事。”
雷戈似乎没理会他们说什么,径自越过马车。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我们来莫尔图斯干嘛?”詹纳斯轻声问,“青金堡更适合停留。”
“我看你是喜欢那里的角斗场。”
“我……我的家乡可没那种场所。”詹纳斯回答,“玛朗代诺也没有。”
“黑木郡的野蛮风俗。”佐曼不感兴趣。事实上,这位巫师对血肉横飞的战斗充满厌恶。“三神不允许此等邪恶场地出现在神眷之地。这些人曾经还信仰某个以斗争为名的神祇,好像是叫诺克图拉之类的。简直是异端邪说。你的家乡没有这类邪教,詹纳斯,那可真是三神保佑。”
真不知道自然精灵作何感想。尤利尔把他拉出讨论的圈子,绕到马车的轮子后方。“他们八成不知道你的家乡有其他邪神。”学徒揶揄。
“你们的三神和我们的希瑟一样,不过是诸神中的一员。”詹纳斯说,“只有死亡女神才是邪神。祂为世界带来黑夜和死寂,是希瑟的敌人。”
“我可没听说过。”连千年后也没有死亡女神的说法。“我不是来听你传教的,詹纳斯,这似乎是我的工作。你怎么还在这里?难道路上没经过森林?”
詹纳斯不敢看他。“我想留下来。”
“留下来?留在奥雷尼亚?”
“和平协议后,圣瓦罗兰把被抓住的同族都带走了,我当时本可以离开玛朗代诺。”他轻声说,“回到森林——没有街道,没有人烟的森林。不是所有森林都是我的故乡,我生长的微光森林早已成了你们的田地。圣女和祭司会把我安置在苍之森,那是希瑟的神眷之地,比我的故乡更浩瀚幽深,然而我以前顶多在梦里朝圣。没错,我起码回到了我的同族中央……他们是我的同族,可他们不认识我。”
尤利尔说不出安慰的话。帝国摧毁了森林,也摧毁了自然精灵的故土,冬青协议终止了战争,但双方遭受的损失仍无法弥补。“诸神慈悲。”他说。
“就是这样。希瑟同时赋予我们苦难和欣赏美的眼睛,尤利尔,我看到了不同于绿叶和溪流的景色,宫殿与教堂,街巷和码头,还有城墙——没有任何一棵树的高度能与城墙相比。你们创造出不亚于森林的建筑。这是生命的奇迹,另类艺术的结晶。”
他的眼睛似乎变得明亮、清澈、生机勃勃了,他的神情充满向往。如果战争带给他的伤痛已经无法复原,那在敌国找到向往的生活似乎也是种珍贵的幸运了。
尤利尔拍拍他的肩膀。“记得别摘下头盔,伙计。愿你的神保佑你。”
第587章 过去的生命
莫尔图斯完全变了模样,尤利尔甚至认不出城门。绣着黑熊的旗帜在吊门前飘扬,一道水沟环绕城墙,波纹推动泥沙,在河底缓缓蠕动。等车队接近,守卫拉动绞盘,放下木桥。
“时髦的设计。”詹纳斯说,“我开始改观了。”
“是吗?我可没有。”意识到回答他的居然是领队后,自然精灵吓了一跳,本能地看向尤利尔。乔伊不知什么时候落到马车后,就在他们附近。但在学徒想出回应之前,他驱使坐骑加快步伐,和雷戈一同踏上木桥。
“我得找机会离开队伍。”詹纳斯表示,“你觉得我该拿什么借口,尤利尔?探亲如何?”铁匠先前借此离开,但在启程时又跟了回来。
“不行。你的通用语是在北方学的吧?口音太明显。”尤利尔提醒。铁匠身份清白,詹纳斯的谎言却经不起查验。要是他敢这么说,旁人立刻就会起疑。“我不清楚脱离队伍的标准,詹纳斯,你该向你的朋友打听。”
“佐曼先生说,他是来给今年的地理课题进行实地勘察的。什么是地理课题?”
尤利尔答不上来。“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受命为主人服务。主人要他们去哪儿,他们就去哪儿。”
是吗?连乔伊也一样?想必詹纳斯不会了解。但尤利尔觉得他说的没错。银歌骑士服从军团长的命令,看守流放的苍之圣女,这些人都是奉命行事,只有杜伊琳例外。
他甚至没与她说过话。一开始,尤利尔以为高塔信使杜伊琳是个难相处的角色,但很快他发现事实并不如此。这位声名在外的冒险家信使十分看重神秘度的差异,居然隐约有后世神秘领域时期的风格。她的轻蔑对象往往是凡人,而面对巫师时却相当热情。尤利尔知道什么人会与她有共同话题,他是寂静学派的巫师林德·普纳巴格。
杜伊琳没隐瞒过她的目的,事实上,她对伯纳尔德知无不言。尤利尔往往与后者打交道,这位未来的“第二真理”阁下似乎了解他的导师。这点连波加特都做不到——根据巫师的消息,这位骑士与乔伊算是相处最久的同僚了。
“他是圣堂的守卫。”伯纳尔德告诉尤利尔,“所以大多数银歌骑士不认得他这号人。”
“我听说,银歌骑士调动到圣堂是冬青协议后的事。”
“没错,但他例外。这是出身决定的。银歌骑士团原本是皇族的卫队,规模扩大成为军团后,内阁对其进行了诸多限制。皇帝不得不向诸侯妥协,默认只有贵族子弟才能加入银歌骑士团。你在莫尔图斯就认识他了,对吧?按照律法,他成为银歌骑士是不可能的。”
“圣堂可以放宽标准?”
“当然不行。圣堂是供奉三神的圣所,不给任何人行方便……他是到圣堂忏悔罪过。但据说修士不得不先教他通用语,以便沟通顺畅。至于效果嘛。”伯纳尔德断言,“我猜他一定用某种方法骗过了神父。”
尤利尔颇为赞同,然而他没胆量说出口。“我愿意相信女神圣经的力量,大人。”装作一个虔诚的传教士不算太难,他还挺想了解乔伊和圣堂神父斗智斗勇的过程的。“然后维隆卡爵士破例让他成为银歌骑士了?”
“破例?没有。殿下把他归到我的家族名下,好让他获得贵族侍从的身份。”
伯纳尔德·斯特林,他来自于奥雷尼亚最强大的家族,世代统治着与苍之森接壤的蓝锥领。内阁首相瑟斯顿·斯特林是他的亲兄弟。尤利尔眨眨眼,“原来如此,爵士。”他才想起来这位学派首领其实还有这样一层身份。神秘领域一贯注重神秘度的地位,“第二真理”的名头显然比先民时期的古老家族成员更受关注。毕竟,奥雷尼亚贵族在龙祸之后可没什么特权。
“你不会向审判机关举报我滥用职权,对吧?”
学徒回过神。“我完全没想过,爵士。”他们不来找我就谢天谢地了。“那他又是怎么回到圣堂的?”
“巫师被允许拥有卫队。”伯纳尔德回答,“而他与巫师很有渊源。当然,我们没让他为他痛恨的修士服务。那是侍从和新人的活。乔伊参与了和圣瓦罗兰的战争,他有这个资格。”巫师的评论透露出不少信息。“除了他刚成为骑士的那段时间,我和他没什么交集,也不了解战场的情况。尤利尔,你得另找他人了。”
未来的“第二真理”大人为他提供了许多有用的情报,但尤利尔的收获不止于此。学徒察觉到对方说了谎,而这本是不必要的。他和乔伊有更多联系?这不太寻常。然而伯纳尔德的隐瞒让尤利尔警惕起来,他知道最好别再问下去。
“关于更多细节,我建议你去咨询本人。就我对人的理解来看,交流必须基于目标的兴趣和心理状况。最好别提你的神。要是你能找到他感兴趣的话题,或许他会乐意和你聊聊。”
就算在一千年后,乔伊也能对我守口如瓶。尤利尔的努力很少得到回报,除非他先开口。不过学徒很赞同巫师的理论,他们没必要再这么互相试探下去了。交流仿佛要到此为止了,如果他们没在马车附近讨论这些东西的话。
“但我想你有自己的工作。”伯纳尔德话锋一转,“这些人里还有更富挑战性的选择,尤利尔,干嘛不去试试?”
“您指的是……?”
“自然精灵。他们更值得拯救,不是吗?这些异神教徒。这本就是你的任务,尤利尔。”巫师头也不抬地说,“还是说,你是为乔伊才来的?三神在上。算了吧,他又不是你老爹。”
尤利尔无话可说,要是传教士的身份有什么缺点,那恐怕就是现在了。他不觉得苍之圣女会改信,哪怕对方如今背井离乡。没人要求他完成目标,但伯纳尔德明显对他的无所作为而不满。再这样下去,他会怀疑我加入队伍的目的,虽然他现在依然把真相当成玩笑。
巫师最后一个走下木桥,卫兵转动绞盘,收起通道。城门附近设有小门和渡河的浮木桥,走在上面不可能有人双脚干燥,但人们都不在意这点。
进城后,杜伊琳要求众人配合她的任务,于是银歌骑士除下披风,仆人们收起旗帜,马车门窗也从外面紧扣,好像拉着一车货物。没人来迎接他们,连领主也不清楚他的城市中出现了来自玛朗代诺的高贵客人。
“听说这里闹鬼。”詹纳斯说。庄园独占了两条街的面积,建筑却并不光彩华丽。一座灰黑色方塔坐落在最高处,漆画脱落大半,人像如同鬼脸。
但这些都是历史的痕迹,还不至于到鬼怪出没的程度。尤利尔和奥库斯绕着栅栏走了一圈,没发现独栋木建筑或阴森的私人墓地,相反,这里的花园植物生长得极为茂盛,数十种鸟儿藏在树叶里。向内探索,房间大都朝阳,旋梯结实牢固,连阁楼景致也别具一格。
“胡说。”佐曼让他闭嘴,“要是你害怕,就滚出去睡大街。”
“我挺喜欢这里的。”詹纳斯立刻改口。不过这是发自内心的实话。他喜欢这些砖头和塔,尤利尔心想。而我只能绞尽脑汁,将这里的每座房子和塔楼都记下来,等到回现实去印证追寻。
“波加特。”乔伊说,“我去找人把房间打扫干净,你和奥库斯守门,赶走任何一位客人,也不许任何仆人出门。”
“是,长官。”骑士摸摸胡子,“只不过,我想奥库斯一个人足以胜任。雷戈和你一起吗?”
“他负责那女人的安全。”
“那么我和你一起去,长官。我曾经来过莫尔图斯,那是在两年前……但愿集市的位置没变化。”
乔伊居然同意了。尤利尔很快意识到他压根不认得路,能找到这里多亏了那座标志性的方塔。假如巫师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那导师从来没有进入过这座城市之内。起先银歌骑士团把自由人赶出了城,接着他们送他去玛朗代诺的水银圣堂和苍之森的战场。
自由人的经历使他成为战士,而奥雷尼亚的战争把他变成骑士。修士给他全新的信仰、语言和训练,银歌骑士给他服从命令的纪律性和执行力,那些曾因他无知又野蛮犯下的罪孽而拔剑相向的人,如今信任并听取他。尤利尔看得出来,波加特的确是乔伊的朋友,连雷戈和奥库斯也不怀疑他的能力。伯纳尔德对这个让他借出家族纹章的对象仍有记忆,“胜利者”维隆卡也认为乔伊是优秀的下属。梦里的乔伊与当初的自由人完全不一样了,他的眼神似曾相识,却又与白之使不同。
这不是个噩梦,尤利尔心想,难怪他不愿醒来。可这些记忆在学徒消减好奇心的同时,也带来新的疑团。他想知道导师是否参与了黎明之战,又是怎样从银歌骑士成为克洛伊塔的白之使。索伦说他在两百年前才进入高塔,中间的那段时间他又到哪儿去了?
第588章 帕尔苏尔
“她同意见你了,尤利尔。”雷戈告诉他,“但不允许你带任何人。”
尤利尔有点吃惊,“她同意?”
“就是这样。”他稍微犹豫一下,“我可以守在祷告室外,不作旁听。请不用担心。”
“十分感谢,大人。”
“我会把圣女的行踪如实汇报给长官。”雷戈临走前提醒,“请注意不要超过晚餐时间。”
他的嘱咐相当周到,但问题不在于他的态度。尤利尔把头探出走廊,目光盯着最尽头的房门。她同意见我?可我压根没要求见她。这是伯纳尔德的暗中催促?还是雷戈传错了话?后者不大可能,他明确提到了教堂。学徒回到房间里,把门扣紧。
无论如何,尤利尔在傍晚前走进礼堂。苍之圣女果然等在里面。她没坐在椅子上,而是跪在地板上,背对神像。她的裙子被整齐地撕成两半,一边捆束一根荆棘。这多半是她自己干的。虽然形同流放,但队伍里没人会拿她当罪犯看待,有个当地人中找来的女仆试图偷走苍之圣女脖子上的一件配饰,被另一名女仆告发。于是乔伊命令士兵砍下了她的两根手指,然后把人赶出庄园。
无可否认,苍之圣女受到优待。但她仍是囚犯和人质,不是主人。女佣服侍她的起居,不包括满足她与人类格格不入的生活习惯和迥异审美。
“我知道你很奇怪,人类修士。”苍之圣女开口。烛光下,她的面孔仍毫无血色,神情憔悴。“请原谅。”
“你想见我?”尤利尔明白了。
“我必须这么做,否则那该死的银歌骑士会起疑心。”提起乔伊,她依然忍不住皱眉。“他太警惕,也太死板。”
尤利尔下意识想为导师开脱:“他不是所有时候都这样。”这不是谎话。很难说乔伊是个死板的人,他既能骗过圣堂修士,也能冒用斯特林家族的纹章进入银歌骑士团。白之使就更别提了,尤利尔现在还保留着那本从教会偷来的圣诫术教典呢。
“那当然,我在冬青峡谷见过他添油加醋的时候,还不如现在。”苍之圣女说,“总之,他似乎对我大有意见。我并不乐意和你提起他,但总绕不过。这是我们如今必须面对的最大麻烦。”
“我们,女士?”
“我的名字。”她停顿片刻,“帕尔苏尔。这是通用语的发音。你不会想知道它本来该怎么说的,我也不喜欢人类的称呼。”
“帕尔苏尔。”尤利尔重复,“好吧,可你为什么要见我?”
“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他感到可笑。“乔伊?”
“正是他。或许不是我们,你的过错实在微不足道,但也会受惩处。”苍之圣女的棕色虹膜很像她那头叫做露娜的鹿,她透过这双眼睛望着他,眼神平静而和缓。“你替一个自然精灵隐瞒身份,让他加入仆人的行列。”
她发现了詹纳斯的身份。不,还不能确定。“可能我一时大意,错把混在当地人里的夜莺当成佣人了。”他防卫性地回答。
“他和你从你们的帝都来。”
她很清楚是詹纳斯。到底是不是这家伙蠢到向圣女寻求庇护呢?可他对我说他要留在人类帝国。
尤利尔想不到破绽,只好猜测这位森林的圣女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办法,以感应自己的同族。“他是你的族人,不是我的。”
“没错。所以我得保护他,而你乐见其成。”
“你不愿意这么做?”
“当然愿意。只要我随便提到他干活偷懒,这倒霉的园丁就得被赶走。”
尤利尔皱起眉:“你可以装作不清楚他的存在。”把詹纳斯赶出去,他恐怕很难找到新活计。莫尔图斯毕竟是人类的小城,而詹纳斯不能摘下头盔。
“这里很危险,修士,你们的把戏总有露馅的时候。你信得过我,能信得过真言魔药吗?你们的神发明出窥探他人隐私的邪恶魔药,为了满足你们的疑心病。我失去了森林,也失去了抵抗它的力量。巫师对我脑海里的秘密很感兴趣,所以最好不要把事情变成秘密。”
学徒妥协了。“那你赶走他吧。”
“这就是问题。”苍之圣女说,“如果由我开口,乔伊会赶走詹纳斯,也会派人监视他。每个与我接触的人都受此待遇。”
学徒不能确定:“你想让我来?”
“把事实摆在眼前,他会知道什么选择更好。我认为你办得到。”
“可你选择见我。”尤利尔提醒,“乔伊恐怕也会盯着我了。”虽然他似乎一直都这么干。
“你认得他。你不一样。况且,这件事看起来不是由我主动。”她一定计划了很久。“他来自玛朗代诺,还是个自然精灵。最近你们的国家不太平……你我都清楚,为什么你要让他藏头露尾地离开帝都。”
“好吧,我没理由拒绝你。但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请问吧。”她不知道这句话的效力等同于真言魔药。
“你只是因为这件事来找我?詹纳斯可能是你的敌人。”
“他是我的同族,修士,我和你们不同。这些年轻人只不过没像我一样了解其中内幕,我们拥有共同目的,只是道路存在分歧。在我看来,没必要报复伤害你的刀刃,它身不由己。”
全是真话,尤利尔分辨出来。她并不憎恨那些让她落到如今地步的同族,那些她曾经的支持者。可能她不清楚盖亚的教义,然而她无意中遵循了大多数教士都无法做到的事。她有种奇特的宽容。
“更何况。”帕尔苏尔说,“对苍之森来说,你们才是最大的威胁。圣瓦罗兰内部的分歧不会破坏自然,可你们的刀剑和斧子会。你们瞧不起与你们同等的生命,对彼此毫无敬意;你们的神庙里有三个不同的神,但事实上你们只崇拜自己。暴力和征服被你们视作荣誉,却对流血和求救置若罔闻。你们不重视神秘的秩序,不相信任何人的劝言,你们彼此模仿,从不进步。”
我们立场不同,尤利尔心想。圣瓦罗兰于战争中落败,成为帝国的臣属,因此森林的圣女永远不会像詹纳斯一样爱上敌国的风景。“你有求于我,帕尔苏尔。”他转移话题,“这些冒犯奥雷尼亚的话只能起到反作用。”
“没关系。”她露出微笑,“我在与一位以诚信和美德为名的神的信徒说话,他不会出卖我。”
是吗?“我说过谎话,女士,而且不止一次、不止出于善意。”
“或许吧,可你很难藏起情绪。”她的言语令学徒不安。以往都是我对别人有信心,因为他们的一字一句都暴露在誓约之卷的力量下。“我看得出来,年轻人,你有慈悲的眼睛,不被仇恨和偏见蒙蔽。”
尤利尔无言以对。这位圣女大人似乎还保有天真,他实在无法评价。但就效果而言,看来她也不是不会恭维,甚至挺有手段。“我以为你会希望在庄园里看见同族。”
“自然精灵的归宿是森林。放他离开,他会立刻逃走。”
她误会我让詹纳斯留下来。“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战争夺走了许多森林种族的故土,陌生的森林和陌生的城市无异,都是流浪者的异乡。”尤利尔告诉她,“詹纳斯曾想过来找你,我们以为这支队伍会把你送回苍之森。很遗憾我们搞错了。”学徒停了停,“我会转告詹纳斯,让他远离这里。但他很可能选择留在莫尔图斯。”
“随他去。我并不需要他作为我的夜莺,也没什么留言。你不用这么警惕。”
尤利尔有点被看穿的难堪。“可能我只是想让你清楚,我也属于你口中不信任他人的行列。”
这时,雷戈敲了敲门,声音打断了交谈。到晚餐的时间了。他的提醒让尤利尔十分感激。“我必须告辞了,圣女大人。”
帕尔苏尔点点头。“我更想独自看看你们的神。毫无疑问,你们不会允许我在这里搭建希瑟的神像的。”
尤利尔穿过聆听布道的坐席时,织锦边的蜡烛熄灭了,礼堂笼罩在更昏暗的微光里。他关上门,心里对她的建议不抱希望。
庄园的餐厅是标准的奥雷尼亚先民风格,地板由不同色块拼接而成,房梁挂满丝绸装饰,缎面反射的明亮光线让学徒有点不适应。但这只是小问题,今晚他要适应的东西还多的是。负责照料苍之圣女的女仆急匆匆赶到餐厅,向导师汇报情况。尤利尔突然意识到,她说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是什么意思了。
学徒看见乔伊把叉子丢回盘子,仿佛食物不合口味,然后迅速走出门。几分钟后,雷戈来到餐厅。尤利尔正打算放下刀,忽然瞥见詹纳斯路过门外,他赶紧抓住他。
“我明白了,大人。”事情解释起来很容易,詹纳斯对不能留在庄园有点失望,但他当然更看重小命。“谢谢你,尤利尔。”
“我考虑不周,你该感谢你们的圣女大人。”
等他心事重重地走远,尤利尔转身爬上旋梯。他在礼堂外看到导师,才明白银歌骑士换了班。帕尔苏尔依然待在门后,如果她知道门外是乔伊,也许会没心情享受宁静了。
他从不是我的敌人,尤利尔边走过去边想,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中,突然伸手拉起他的面甲。
锚点将学徒带回现实。
第589章 猫头鹰学徒
猫头鹰振动翅膀,把希塔里安惊醒。她差点滚下床。寒风吹进衣领,她赶紧重新钻回被子,在里面边套衣服边无声诅咒。等没那么冷了,希塔里安才试探着爬出被子,冲到鸟笼边关好窗户。
这还不够。她又冲回床边穿鞋袜,戴上围巾和厚手套。可这些皮毛都是冷的,没有半点温暖。希塔里安只好顶着寒风打开门,去柴房捡晾干的树枝。天还没亮,蜡烛在走廊里闪烁。她听见隔壁传来老巫师的鼾声,转角浴室里的水池滴答滴答,不停漏水。我还有时间来生火,她心想,在教堂钟声响起之前。
连丹劳都比这里强,起码夜晚不用担心悬崖的冷风。希塔里安哆嗦着想。在她头顶,猫头鹰在敞开的笼子里啄食一只老鼠。巫师之崖冷得像威尼华兹,她的居所更恶劣,谁让它位于石塔的顶端。老巫师贾纳科斯安排每个学徒在木桶里抽牌子,抽到的号码就是门牌,要是露丝能替我抽就好了。
同伴蕾格拉安慰她说,好歹她第二天早上不用爬到天台去喂猫头鹰。这些蠢鸟都愿意往顶层飞,哪怕它们记得住照顾自己的学徒的房间。可这里是猫头鹰的乐土,不是我的。做一只猫头鹰也许很不错,希塔里安做梦都想长出翅膀,飞回拜恩的小阁楼去。但如今她唯有忍受在夜里被寒风和鸟叫吵醒,费力的给壁炉生火的生活。
可照实说,她不应该抱怨。先前希塔里安在丹劳被治安局抓住,以为自己就要死了。鲁迪出卖了我。当时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个念头。他们发现我是结社的夜莺,要把我绑起来烧死了。希塔里安尖叫着被拖到地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那艘能够载她离开丹劳的小船在港湾摇晃。北方人威特克没来救她,管家和其他人也没有,她诅咒船长和侍从,诅咒抓她的巡游骑士,诅咒结社的夜莺,诅咒黑骑士和他那把迷惑了她的骑士剑,甚至诅咒姐姐,因为露丝没来帮她。还好她哭得太厉害,这些诅咒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能在肚子里打转。
希塔里安不记得地牢的模样,当时她泪眼朦胧,浑身发抖。她觉得自己发了高烧,听不见也看不见,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几乎无法意识自己身处何地,模糊中看到的任何东西都像十字架,她听见自己向露西亚和盖亚祈祷,甚至还提到了希瑟、奥托,以及许许多多她编造出来的神(比如黄油神和拖把神之类,你不可能想象真有这些玩意儿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她喊妈妈,但不记得有没有喊过莉亚娜女士,反正她们都没回应。
多亏她没把结社说出口。希塔里安还没把求救和诅咒在肚子里说完,士兵就打开铁门。等到他们放她出去,一位慈祥的修女让她坐在宽大的摇椅里,给她一杯热水。当时希塔里安还没从绝望中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是在天国还是什么地方。我总爱胡思乱想。
“你快脱水了,林戈特小姐。”修女提醒,她的嗓音又浊又低,声音如在耳语。或许她该退休了,但她说得没错,从丹劳的码头后,希塔里安就哭个没完。她的喉咙肯定肿了。
“快喝。”对方催促。于是她听从了,热水有点咸味。修女拿出一本盖亚福音,开始念诵经文,直到她感应到神秘的韵律,魔力在周身流动。“他们把你吓坏了。太粗鲁,太野蛮,但黑巫师实在危险,他们同样害怕。你好些了没?”
希塔里安忘记自己怎么回答了,也许根没回答,她全程都无法思考。修女告诉她这一天恐怖经历的原因,她只记得几个词,后来还是老巫师贾纳科斯告诉她原委:她的主人被证实是黑巫师,拒捕时引发了拇指巷的火灾,于是夜莺暗中搜捕别墅的仆人,以防他们成为黑巫师的傀儡。希塔里安不是第一个糊里糊涂被丢进地牢的家伙,但她是最后一个被确定无辜的人。
无辜的人会被释放,但露丝不在身边,希塔里安的运气便一落千丈。黑巫师没留下半点传承,他的学徒和大部分仆人都死在火焰中,少数几个幸运儿逃过一劫。治安局先是将他们一个不落地抓回来排除嫌疑,接着宣称他们从黑巫师手中救下了民众,最后,当记者和观众离开时,治安官把他们统统赶走。对希塔里安来说,她逃出火场是威特克的功劳,虚惊一场后剧本回归正规本该令人庆幸……问题在于,她并不是真正“无辜”。
是『忏悔录』的缘故,她断定。希塔里安不知道结社是否预料到了这一切,但教会凑巧查到了她和露丝在伊士曼的通缉,并立即通知了治安局。后者立刻意识到他们找到了重要人物——后来在石塔,希塔里安才明白与『忏悔录』有关——随后将她送到寂静学派。
没有考核验证,没有审查逼问,希塔里安转眼间混进了巫师的领地,成为一个每天负责给猫头鹰喂食的学徒。忽略期间的波折和恐慌,这似乎意味着她的任务进展顺利。石塔的生活当然不比拜恩,但相较在四叶城的处境实在好上太多。
石塔由老巫师贾纳科斯管理,他是个环阶的神秘生物,脾气暴躁,不过希塔里安的魔法可以轻易安抚他。但每次用魔法,希塔里安都提心吊胆,害怕别人发现自己火种的不同。好在北方人威特克给她的剧本里有应对。
“要是真有人询问。”戴面具的领路人说,“就告诉他们实话,你的职业和火种都是『忏悔录』带给你的。”她背了无数遍,简直快信以为真了。
但希塔里安不敢完全相信剧本。先前她逃出拇指巷,本该在码头坐船离开丹劳,却被船长揭发。没人告诉她事情会这么发展。她怀疑结社是故意的,好让她能以『忏悔录』持有者的身份进入学派。北方人威特克在拜恩就这么考虑过,却遭到了黑骑士的拒绝。难道领主大人改主意了?
无论如何,希塔里安留在了石塔,脚下就是巫师之崖。她每天的工作从照料郁金香变成了照料猫头鹰,这些鸟儿不怎么听话,但她也不用训练它们。有了与秃头相处的经验,希塔里安应付动物算是比较拿手。再不行,她还可以靠魔法让它们强行安静下来。
唯一让她害怕的是奥兹·克兰基,老巫师贾纳科斯称他为“怪诞专家”阁下。他每天都会来找希塔里安。奥兹像个旅者,总是随身携带一只巨大的手提箱,还在帽子上拴气球。希塔里安的新朋友蕾格拉很喜欢他,或者说,大多数学徒都喜欢奥兹。只不过因为石塔的学徒多半都是年纪在十一二岁的小孩,她心想,还是那种不用考虑晚餐吃什么的富裕家庭的小鬼。他们除了喂猫头鹰什么也干不了。
“怪诞专家”没对希塔里安做什么,甚至表现得相当友善。她很快了解到他的箱子里装的都是神秘物品。每次来石塔,他都会问希塔里安有关『忏悔录』的所有细节,目的昭然若揭。他干嘛以为我会告诉他?或许没人发现我是结社的夜莺。
况且,就算克兰基不介意结社和恶魔,希塔里安还指望通过那本福音书去找露丝,不可能实言相告。因此,希塔里安比蕾格拉多了一项工作,每天早上,她都得把背好的台本用不同方式叙述一遍。但愿他们永远不要拿真言魔药来验证,希塔里安默默祈祷。
她终于找到柴房,摸着黑拣柴。
石塔很高,但上下楼层间不止有台阶。希塔里安可以通过矩梯来往,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穿越魔法阵只为了从塔顶来到底层。连拜恩都无法这么干。学派巫师对此毫无感触,希塔里安还能说服自己他们都是神秘生物,但蕾格拉和其他人也一样,仿佛对凡人来说,魔法和神秘也不过是平常事物,没什么好奇怪的。她经常觉得自己像个没见识的乡下村姑,但四叶城是大城市,拜恩更大也更美,希塔里安没法说出来,这让她很难受。
壁炉重新点燃后,猫头鹰不再乱折腾,它扭过头瞪着希塔里安,不时拿喙碰触笼子。她脱下手套,把双手插进它厚实的羽毛里。神秘悄然降临,鸟儿呆在笼子里,没有动弹。“乖乖。”希塔里安得意地说。说实话,其实我也没那么讨厌这里。“你真聪明。”
今天教堂的钟声在天亮前响起,石塔上能遥望到城市。希塔里安打开穿梭室的门闩,等待学徒们来天台寻找自己的猫头鹰。
“林戈特。”第一个来的却是贾纳科斯,他从她身后接近。钟声掩盖了老巫师的鼾声,希塔里安没听见它停了。
贾纳科斯模样瞧起来和所有老人一样,但同时兼有中年人的焦虑和刻薄。他脸色不佳,希塔里安不禁害怕起来,莫非他们发现了?老巫师站在门口嚷嚷:“阁下要见你。”
好吧,还能有什么事?她明知道不可能。我有牢记住台词。“这就来,大人。”希塔里安快跑过去。
第五百八十三章 窥视者
巫师佐曼放下那支单筒望远镜,舔舔嘴唇。“的确有人。”他不安地说,“我的巫术没反应。”
“你的巫术只在地底传播。”乔伊讥讽,“不能指望用它发现敌情。下次对付花园里的杂草,我会记得让你去找找根系。”他转过头对副官说话,“波加特,你的直觉没错。”斥候骑士点点头,他的面无表情让佐曼的脸色好了一些。乔伊谁的脸色也不在意:“去装个样子,别把他吓跑了。”
“有必要这样吗?”高塔信使杜伊琳有不同意见,“直接抓住就行。”
“这是你惹的麻烦,女士,他是个初源。”佐曼说。
“我不否认。所以我现在可以去逮这家伙了?”
“显然,我说了不算。你到底怎么得罪结社的?”
“我就是为了除掉这些垃圾才来!他们谋杀了当地领主。”
“抓住凶手是巡游骑士的活。”佐曼指出,“高塔信使开始为城市治安操心了?”
“圣堂巫师不也开始为别人的职责操心了?我没必要回答你。”
佐曼恼火地想回击,但乔伊阻止了他。“都闭嘴。”哪怕有面甲阻碍,他声音里的寒霜也足以慑人。“东面的情况如何,奥库斯?”
“有两个盯梢的。”
“让这两个白痴过去吵,或许能抓住他们的注意力。”
“你认真的,长官?”
这很难分辨,尤利尔心想。他站在走廊的背阴处,看不清导师的眼神。每次回到梦境,他都会出现在无人注意的角落。
乔伊没回答。“那女人还在礼堂?”
“谁?”奥库斯没反应过来。杜伊琳也一样。她皱起眉,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我是想问雷戈。他一直看守苍之圣女。”导师的解释实在多此一举,看来他对描述事物的不擅长早在一千年前就有体现了。“他们在哪儿?”
“似乎在地下室。”
乔伊转身就走,尤利尔立刻藏进房间,在他经过走廊后跟上去,几个神秘生物在阳台柱子底下面面相觑。信使杜伊琳追问:“干嘛留着他们?”显然她知道打草惊蛇的后果,但不知道银歌骑士为什么这么谨慎。不论结社有多少人,她的举动会惊动哪些敌人,在他们面前都一样。“多余的戒备浪费时间。”
“那你干嘛急着动手?”巫师佐曼反问。“原因是明摆着的,他不是在戒备那些人。”信使小姐露出恍悟的神色,眉头却皱的更紧了。尤利尔没听见她最后一句嘀咕。
地下室竟然能看见阳光,无疑是神秘的效果。只要尤利尔没在乔伊面前出现,整个世界就发现不了他。学徒摸了摸透过光线的窗户,在玻璃上发现了一个巫术。
未来的“第二真理”正与苍之圣女帕尔苏尔交谈,后者很少回话,八成很不喜欢这个话题。乔伊越过雷戈,伸手去拧把手,结果在半途改变主意,拿关节敲敲门。太意外了,尤利尔眼睛也不眨,在军团长和长公主的婚礼上他都没这么有礼貌。
“有客人。”导师说,接着推开门。
“还用说?”帕尔苏尔站起来,“门不会敲自己。”她冷漠地扫了一眼客人,自顾自走到一旁。
地下室成了实验室,到处都摆放着怪异的器皿。一张色彩鲜艳的沙图位于桌面正中?分散的光点在褶皱里闪动,像火星般燃烧。尤利尔的目光一下子被它吸引住。我见过这东西?但具体是什么却不记得了。
“有发现了?”伯纳尔德似乎清楚乔伊的来意。
“三个人。”
“算上这些。”他指指沙盘?“一共二十一人。你少说了六倍。”
“就最近,三个人。”
“我真希望你能抛弃掉那些自创语法,乔伊。好吧?我懂你的意思。这三个人就在门外……是哪三个?这?”巫师移动指头?碰触了三个光点?它们笔直地漂浮起来,仿佛蜡烛的焰苗。
尤利尔一下子想起这东西的名字了。这是侦测之眼,一个需要借助仪器施展的高环魔法,能够记录火种的表层波动。很多侦测站把它作为全天开启的常规魔法,但局限于仪器配置?许多神秘生物都有办法避开。到了现在?只有凡人王国还在用它搜寻城市里的神秘者了。
不过在先民时期?这东西似乎还未普及?以至于大多数人没有防范。三朵烛焰无声摆动,光线随之散射。这代表三个神秘生物。就像斥候侦查到的情况那样?正门不远有一个人,东面的侧门则有两人?他们躲在建筑内部?几乎不露面,一动不动地监视着庄园。
“那东西派上用场了,但视野范围还不够。”伯纳尔德说,“我需要更多样本,那就从他们开始……你干嘛还在这儿看着?”
“这取决于你。”乔伊回答,“他们是结社的初源,倘若你想抓活的,就去自己动手。我们只能带回来尸体。”
“他们身上有诅咒吗?”
“不,你的命令才有。”
伯纳尔德很不满。“银歌骑士对付不了几个刺客?哪怕不明显,初源依然还受神秘度的影响。”
“我很清楚你所谓的影响指什么,他们的优势在于非职业魔法。”
“这是他们的价值所在。”
“这女人没价值?”帕尔苏尔皱眉瞪他,乔伊当做看不见。
“她的确了解很多东西,但这些知识需要检验。而你……”他忽然停住,“算了,和你浪费时间没用。那女人呢?”
“谁?”
“那该死的高塔信使。”尤利尔听着伯纳尔德的刺耳形容,实在无法假装自己不在意。“不是我们的圣女大人。我真是后悔帮你在圣堂的测试中作弊了,也许多等几年,总主教大人让能你学会待人礼貌。乔伊,快把她找来。”
导师和他僵持了几秒钟,“很好,我去宰了那三个白痴。”他再次转身就走,砰一声带上门。
学徒没来得及跟上。“尤利尔?”巫师开口。他停下来,钻出影子。
“抱歉,大人。”他怎么发现我的?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谁让他来找我?但说实话,你除了当个跟踪狂,应该还有别的事要做。”伯纳尔德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是你的魔法?”
话题变化太快,不过尤利尔很高兴他不追究。“是的,大人。但我不是暗元素使。”他又担心对方让他协助抓捕庄园外的夜莺。“只能做到这样。”
巫师似乎失去了兴趣,“很不错。你带我们的圣女大人去礼堂吧,让她多了解三神,这对你们都有好处。”
学徒只好答应。
“你真是个跟踪狂?”帕尔苏尔问。离开地下实验室,她连语气都轻快了。
“……完全不。我跟从信仰的指引。”
“那你不该跟着我。”
“三神指引我到迷途者身边,女士,你很符合祂们的标准。”
“是吗?真荣幸,我本以为我在祂们眼里和恶魔没区别呢。可能是因为希瑟没有传教士的缘故罢,我的神对你们没威胁。”
“也许是这样。没准在一千年后,人类也会信仰希瑟。毕竟我们已经有三个神了。”
苍之圣女忽然停下脚步。“你和你的同行不一样。”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尤利尔心里还想着庄园外的夜莺。为什么高塔信使要来莫尔图斯杀死结社成员?根据维隆卡和其他人的言行,他看得出在龙祸之前,无名者并没有像后世一样被污蔑为恶魔,仅仅在阿兰沃和圣瓦罗兰声名狼藉。果然还是站错队的缘故。有趣的是,他的导师目前还没发现自己是无名者,却已经开始履行恶魔猎手的职责了。“恕我直言,女士,你压根不了解三神和修士。”
“我是帕尔苏尔,不是女士。”她依然固执地认为它们指两种人。“昨天有个神父慕名而来,可惜你不在。或许是他与众不同罢。”
“慕名而来?”
“据说你们的占星师对莫尔图斯的治安造成了很大困扰。她算是三神信徒,对吧?”
“杜伊琳女士不是占星师,她是占星师的信使。”要是她也算信徒,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学徒也没撒谎。尤利尔稍微有了点兴趣:“我猜不是单纯的拜访?”
“他来请教。一个男孩被送进教堂驱邪,因为他在玩耍时杀了邻居的狗,还拒不认错。”尤利尔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类似的故事。“按照我们的法律,这种邪恶的小鬼会被关起来。”
“我们的法律不这样,但也不是没有。到底有什么值得请教的?”
“神父说男孩有一套歪理邪说,他居然争不过对方,只好来搬救兵。”砰的一声,似乎窗外发生了爆炸,动静比关门大多了。“他狡辩是石头杀了狗,不是他干的,神父只好请占星师……的信使求证。我猜他也分不清。她没时间处理,于是推脱给佐曼。但你才应该是最佳人选。”
尤利尔感应到魔力膨胀、爆发,引动神秘。“求证?石头需要找律师给自己辩护吗?”
“那条狗没死在院子里,男孩坚称那不是邻居的狗。于是你得同行又要邻居证明尸体属于他,但不幸的是,他们都没证据。在我看来,罪犯必须得给那条狗道歉才行。神父说对方拒绝这么干,而他毫无办法……”礼堂近在眼前时,走廊的玻璃突然碎了。一个无名者的火种在感应中熄灭,乔伊杀了他?尤利尔爬上窗台,看见后院的草坪。
“……你怎么解决问题,尤利尔?你的神要你们怎么指引这种人?”
“揍他一顿。”学徒建议,随后跳下窗台。
第五百八十四章 矛盾
他来得太晚,只看见乔伊将敌人撞倒在信箱上。那倒霉的家伙还没爬起来,脑门上就挨了一记沉重的盾击,包裹皮革的橡木比头骨更硬,他一头栽倒在草地里,膝盖磕上木杆。导师丢下长矛,熟练地一脚踢在下巴上,让他彻底失去反抗能力,随后拖着他越过栅栏。茂盛的山毛榉左右摇动,尤利尔看见了另外两只夜莺。
“你杀了他?”学徒问。一定是他的话音太突兀,乔伊迅速转身,钢剑出鞘的声音平滑悦耳,剑刃已瞄准尤利尔的咽喉。他没想到导师反应这么大。“是我。”他赶紧后退。
“是你。”乔伊也看清了。但令他紧张的是,导师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向前送剑。我真让他这么厌烦?尤利尔不禁反思。“这儿可没有审判机关。”
意思是人还活着。尤利尔低下头,退出骑士剑的攻击范围。三个窥视庄园的“初源”,最后一个受伤最轻,目前仍不省人事。另两个同样凄惨,他们后脑勺上各有一块肿包,其中之一还满嘴是血,想必是在反抗中挨了一拳。但他们的胸口还在起伏。
“他们可没什么值得申冤的。”尤利尔解释。这些人在庄园外盯梢,恐怕不是抱着善意,更不可能是误会。就算看见的是三个死人,我也完全不会多说什么。“只是确认情况。”
“不,你另有工作。”导师指了指两个昏迷不醒的家伙,“你该庆幸不用搬尸体。”
“为什么每次碰面,你不是在杀人就是在打人?”
乔伊瞪着他。“除了第一次?”
“不是我先提这个的。”
“你最好什么也别提。”导师头盔下的面孔一定覆满怒气。他不高兴,尤利尔意识到,而且不止是因为不愉快的话题。他们还在玛朗代诺的街头时,尤利尔曾为一个小偷和乔伊争吵,他知道自己阻碍了执法先民的法律与他所知的不同。可尽管如此,乔伊也没坚持处死那孩子。是这趟旅程的缘故,导师不愿意回来莫尔图斯,尤其是作为一个圣堂巫师和苍之圣女的护卫。
考虑再三,尤利尔还是开了口。“他们是杜伊琳女士的敌人,为什么不交给她应付?”
“交给她,你就得搬尸体。”
“所以你为了拯救他们的性命?”
“如果我说是,你会闭嘴吗?”
“那是谎言。都是。”尤利尔不假思索地说。誓约之卷能够证明,乔伊不在乎这些人是死是活。这很容易。可惜让导师说话不容易。
“杜伊琳会解决他们,但那只是开始。我知道你去了地下室。”果然他在地下室就发现了,伯纳尔德才能紧跟着注意到学徒。“你也该知道这鬼地方不止有三个白痴。十几个同伙,他们唯一能找到敌人的地方就是这里,而这该死的地方由我负责。”
尤利尔消化了一下这段话。“你和波加特先生他们负责守卫庄园,一旦初源主动进攻,你们将不得不出手阻拦,甚至还得听伯纳尔德的命令,是这个道理吗?”到时候,需要活捉的可不止这三个人,银歌骑士也得冒更大的风险。
乔伊没回答。“那巫师可不是你的同行。”
“我听说我的同行都在干什么了?为一条狗纠结?”尤利尔无法理解。“而且伯纳尔德本来就不是修士。”
“他信仰神秘。”
原本你不也一样?“按照圣堂的说法?神秘也是神迹。”
“你有不同说法?”
“的确有一些。”
“很好,把它们告诉那森林婊子去吧,她更不爱听。”
“看得出来。斯特林大人的传教方式有待提高,我想他不会和你说过类似的东西,比如为自己完全不知道的罪过忏悔这种?”
他的目光更阴沉了。未来的“第二真理”解释过他们的交集,但导师并不将其视作友好的开端。学徒好奇他们为什么互相看不顺眼?决心一探究竟。
“我的意思是?可能我们不是一路人。”尤利尔承认。“但也不至于互相仇恨。他得罪过你?乔伊?”当然?更可能是导师先得罪了对方。只要一张嘴?你就会领教到乔伊身上比神秘学更卓越的天赋。
“问题不出在我身上。”他本人居然还没察觉。“正常人都会和斯特林保持距离?他们一家都疯疯癫癫。”
路过塔楼底部时,一扇窗户猛然打开?带着泥土和根系的脏水哗一声浇下来。乔伊及时朝前跳?躲过了水花?但手里拖着的夜莺被淋个正着。尤利尔震惊地抬起头。
阳台上,苍之圣女放下花瓶。“我没注意到下面有人。”她坦然承受着两人的注视,“献给你们的三神的花也该换水了。”她将空空的器皿在石台边倒了倒,才把银百合插回去。“别客气,这是举手之劳。”窗户又猛然关闭。
水渍在乔伊脚边结冰。尤利尔无言地目睹白霜爬上石墙,最后冻结玻璃。先不提伯纳尔德,他们之间结下的梁子估计没法解决了。
……
相比在伊士曼的时候,莫尼安托罗斯的进展显得尤为缓慢。西塔和佣兵碰杯,随后转回同伴的餐桌。“完全找不到。”约克说,“我敢说他一定是藏起来了。”
“特多纳拉杜是只老夜莺。”多尔顿也同意,“他不会以卵击石,只会去总部搬救兵回来。到时候四处躲藏的可能是我们。我听说恶魔猎手在蜂蜜领端掉了一个小型结社,没准就是他们来。”
尤利尔不知是否该为那些无名者祈祷。或许该为我自己,恶魔猎手不可能对付安利尼,但多半能给我们造成很大麻烦。特多纳拉杜在奥尔松庄园逃走,同时带走了尤利尔和约克的情报。他要是还有一点聪明才智,就不会再依靠才转职的夜莺,而是换成高环的修士。
戴比特主教告诉他,盖亚教会唯有总主教的神术是高环水准,他们权高位重,不会受特多纳拉杜调遣。但尤利尔没有就此放心。“恶魔猎手不归特多纳拉杜管。”他说,“更可能是苦修士。”
“苦修士是巫师派。”约克提醒,“你还打算与他们合作呢。”
“那是一切结束后的事。就目前来看,巫师不是我们的盟友。他们不关心盖亚教会的情况,只把它当成敛财招人的下属机构,就像高塔的事务司。将女神圣所交给他们,巫师会继续那条罪恶的产业链,只要有利可图。”
“戴比特主教不会喜欢这话。”多尔顿评论。
“这是事实。你见过林德普纳巴格这个人,他作为巫师的代表,莫非给你留下了好印象?”
暗夜精灵晃了晃杯子。“没有。他的斤斤计较让每个人都不舒服。我敢说,要是我的价码更高,德威特如今已经人头落地了。可惜当时我手上没有他们的圣典。”
这么说,如果他借来导师的忏悔录,没准可以让巫师直接调头对付教会夜莺……尤利尔发散思维。乔伊可能答应我,但交易过后,他大概率会再去将福音书抢回来。不。白之使又不是自由人先民,他比一千年前变化太大了。
“我们也没有。”约克愉快地说。
“所以只好从其他方面下手。”
“还在教会里找,能有几个人愿意跟你合作?倒不如选冒险者。”
“我还是去打听圣典罢。”多尔顿放下酒杯。
橙脸人恼火地敲桌沿,“你自己不也是冒险者?”
“你得承认,约克,冒险者里愿意合作的人比教会更少。神职人员还有信仰要求,佣兵可没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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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对信仰的忠诚让你们弄到现在这个地步。”约克说,“只要付钱,佣兵不在乎谁对谁错。我们当然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总比巫师强。”
多尔顿扭过头,与尤利尔对视。学徒看见他的犹豫。约克的话很有道理,我本来就不指望能找到像他们一样的冒险者,也不对教会抱希望。遇见一个艾科尼足够了。老主教每天提心吊胆,好像被拖上了魔鬼的战车,尤利尔不知道自己还有哪里没说清楚。“佣兵。”他不禁重复,“我想我们认得一支佣兵团。”
“比约克更专业。”多尔顿说。
“这可说不准!”
“奥尔丁先生是罗玛导师得朋友,与教会作对,他们会面临危险。”尤利尔提出。
“真是你会有的想法。”橙脸人嘀咕。
多尔顿没像他一样压低声音。“再没有比战争佣兵更危险的行当了,尤利尔。我猜他们肯定能照顾好自己……当然,沙特除外。”
“而且照实说,你并没要求他们做什么,这只是个提议。把事情说清楚,让他们自己决定。一次交易而已。坐在谈判桌的两端,我们就必须忽略他人的处境。你顶多争取一下优惠。”
“讨价还价?我可能会擅长。”尤利尔回答。回形针佣兵团是战争佣兵,他们以炮火和刀剑为生,确实不需担心。作为帮手,佣兵们起到的作用也绝对比修士强。戴比特主教代表教士,十字骑士受他们洗礼,如今这两类人帮不了他什么。“好吧,我会尝试联系”
说到这个索伦也跳出来,你们有钱吗
第五百八十五章 盘子里的
寻求冒险者的帮助是个简单的办法,它另辟蹊径,但足够实用。在威尼华兹时,考尔德雷勒团长就帮了他们大忙。尤利尔永远记得冒险者们冲进街道阻挡圣骑士团的时刻,佣兵高喊着冒险家和约克的名字,为他们的朋友与另一个神秘支点的精锐骑士作战。驱使诺克斯佣兵团的不是财富和纪律,而是纯粹的友谊和勇气。在当时的学徒眼里,冒险者们简直有种英雄气概。
但眼下情况不同,尤利尔心想。莫尼安托罗斯是陌生的土地,盖亚的信仰在这里播种,他们是最不受欢迎的外地人。唯一庆幸的是,尤利尔还能找到愿意帮助他们的人,而不幸的是对方尚未亲密到等同诺克斯佣兵团的地步。回形针佣兵团虽然素有侠名,却也不可能给人打白工。说到底,他们没理由为他而战,他也无法承诺什么。做生意是最好且唯一的选择。
于是问题回到了原点。我们都不可能付得起雇佣金,战争佣兵服务于王国和领主,是贵族间的消耗品。在布鲁姆诺特,学徒几乎没为生活费用操过心,现在他必须考虑每一笔账单。回形针佣兵团在冒险者间声名卓著,而他们连最便宜的佣兵都无力负担。
“莫尼安托罗斯没有吸血鬼,我可帮不上忙。”多尔顿表示,“你有办法就直说,约克。”
“我的确在考虑办法。”橙脸人嘀咕,“和冒险者无关的办法。上哪儿去能得到特多纳拉杜的消息呢?”这家伙干脆放弃了。
你考虑得怎么样指环的符文组成一个坏笑的表情。毫无疑问,它正享受着咄咄逼人的快感。
“需要时间。”
尤利尔自己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再打索伦的主意,它恐怕会把我的手指冻在一起。然而指环的态度着实恼人,简直和梦中的乔伊如出一辙,区别仅是后者的讥笑没那么露骨。我不是在欺软怕硬,只是帮约克摆脱困境。他决心拿灵视作弊。
万幸真的有办法。“我想我们有办法付账。”尤利尔意识到同伴们迅速将目光转过来。“用冒险者的办法。”
“你指赖账?”
多尔顿不禁瞄了一眼约克:“真是了不得的技巧。我开始对伊士曼南方的冒险者改观了。”
“当然不是。”虽说冒险者本来没多少好名声,但诺克斯佣兵团作为特别的例子,其形象不该为约克的某桩蠢事毁掉。尤利尔不怀疑西塔赖过账或偷过东西,每个人都会犯错。“我得声明,约克,我不会对考尔德团长隐瞒带你来莫尼安托罗斯的任何事。你最好没这么干过。”
“咳,放心吧,不是最近的事。到底什么办法?”
“找到特多纳拉杜。”
“你和我们睿智的格森先生真是一脉相承。”约克朝前探身,“几秒前,我还真以为你支持我的,尤利尔。”
索伦毛病八成习自乔伊,和我可没关系。“我不是在开玩笑,约克。你该清楚他很值钱。”
“只要我们能找到他。”暗夜精灵指出,“可惜这也是特多纳拉杜高居悬赏榜单多年的原因,这只夜莺比我们都更老练,比兔子跑得更快。”他似乎将三人放在与兔子相同的水准。
西塔眨眨眼睛。“你同时支持我的两个办法,尤利尔,真是难以置信。”
要找特多纳拉杜?可以回到布鲁姆诺特求助占星师索伦建议?我迫不及待看见你们这么做了
毋庸置疑?这是个能够找到特多纳拉杜的办法?但与尤利尔的最终目的南辕北辙。他刚想反驳?多尔顿先他一步开口:“尤利尔?你又要动用你那百试百灵的占星术了?”
准确的形容?或许我真得试上一百次。“不?我们根本没线索。”除了奥尔松庄园。“也许可以找人帮忙,咨询冒险者夜莺的费用我们还付得起。”
但同伴们表示怀疑。“说老实话?他们多半给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索伦更直接:烈性苹果酒喝多了?尤利尔?我还以为这点酒精对你来说和白水没差
千万别和它搭话,学徒试着让自己心平气和。“拜托你们试一试。现在就来。”尤利尔站起身?“我去东边。不过人们在酒桌上透露的消息的确比想象中更多?别放过这点。噢,约克?我觉得索伦能帮到你。要不要戴着?它……”学徒稍微停顿,“代表我真的支持你。”
“你的信任打动了我,尤利尔。”约克激动且愉快地高声说?“等着瞧吧,很快特多纳拉杜和他的全部信息就会像盘切好的火腿肠一样摆在我们面前。你可以去找沙特了。”
卓尔翻了个白眼。
……
他仔细观察过影子?甚至用灵视窥视未来,最终欣慰地察觉周围没人。这时候有陌生人出现,实在是想象中最糟糕的情况,但最糟糕的是碰巧遇见他的两个同伴,约克或多尔顿,更可能是后者。尤利尔知道怀疑意味着信任危机,但他的秘密……诸神在上,我宁愿碰上陌生人。
指环索伦不在场。有先前的冷嘲热讽铺垫,他摆脱它的方式或许没那么刻意,这算是最轻松的环节,假如你了解某人,欺骗对方就会很容易。掌握誓约之卷除外。尤利尔不知道有没有无名者的魔法能窥视人心而不被察觉,反正他是没见过。
光线变得奇怪起来。“许久不见那,尤利尔。我还以为不可能在莫尼安托罗斯和你碰面了。”
寻求冒险者的帮助不可靠,尤利尔心想,那寻求无名者结社的帮助又意味着什么呢?“还能在哪儿,布鲁姆诺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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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不死者领主会乐意亲自来,毕竟他是个死人。而我嘛,请原谅无论如何我得拒绝你的邀请。”安利尼说。他稍微抬了抬帽子。“那里的教会轮不到我们拯救,是不?”
我宁愿去找威特克夏佐。“正是教会的事,下。”尤利尔低声说。
“特多纳拉杜。你在找他。”
“听起来,你们在当地的情报网能给人信心。”
“多亏了你和你的同伴,薄荷地的恶魔猎手都忙着重建各处教堂。”
这不是尤利尔意料中的结果,但总有些事无可避免。但愿巫师能意识到自己的领地正在被悄悄渗透。“如果事情顺利,下,他们接下来会更忙。”
“不一定。你们的计划尚止步于薄荷地及周边的小村庄,而特多纳拉杜的地盘在丹劳。”恶魔领主微笑着吐露情报,态度和蔼得令人吃惊。
尤利尔不敢看他的眼睛。要是黑骑士知道我一直偷偷进入忏悔录的梦境,估计微光领主就没这么好说话了。不过,他最近确实没见过林戈特姐妹,导师的梦对尤利尔来说更具吸引力。
“丹劳?”他重复,“夜莺似乎没有自己的特定领地。”
“就是这样,夜莺不像我们。”
“感谢帮助,下。我要按市价支付报酬吗?”
“我说过,我们也不像夜莺。这个消息和今天的天气状况一样没价值,起码对我是这样。”
“我坚持付账,下。”尤利尔反复提醒自己不要再与秘密结社有任何瓜葛,但悲哀的是,他像个被恶魔引诱的凡人一样无可自拔地堕落。算了,反正在诸神和神秘领域眼中,我压根就是恶魔本身,还有什么好怕的?“在太阳底下,交易还是公平些好。”
“这世界上不存在公平。”恶魔领主轻声回答,“诸神创造了秩序生命和我们,出于某种绝对不友善的目的。差别就意味着高下。公平是扭曲的观念,尤利尔,世界上可没有两种价值完全相同的事物。追求交易的公平实在可笑。”
“我赞同你的看法,下。世界上没有两个人的观念完全相同,所以我必须付账。”如果真能拿钱解决,这反而是小事了。“结社可以带走丹劳的无名者,他们大概期盼已久了。”
安利尼凝视着他。“我想我无法拒绝这次公平的交易了。加上蜂蜜领的无名者怎样?如果动作够快,回形针佣兵团会在那里等着你们。”
摆在盘子里的火腿有点多了。尤利尔皱起眉:“你知道我们的计划?”
“沙特艾珀曾是你的同伴,尤利尔,他是个吟游诗人,并非神秘生物。我听见你的另一个同伴宣布你们马上就要找他,恐怕不是去听歌的。”
见鬼。尤利尔一拍脑门。我当时怎么没用魔法预见?在餐桌边,约克已经一不小心将他们的行程公之于众了。恶魔结社得夜莺仿佛无处不在。
“成交,下。”
恶魔领主消失在原地,尤利尔能感受到光线的变化。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沿着街道继续向东。虽然结社夜莺的效率远超冒险者,但他不能就这么回去。必须作出打听的样子,好歹瞒过别人的眼睛。我真是谎言大师,尤利尔苦中作乐地想。
第二职业
习惯石塔的生活不算困难,早上虽然很冷,但在这里她有只猫头鹰。比起秃头和剪刀,这种长相似猫、体型巨大的毛茸茸的猛禽更得她的心意。她给它起名为露丝。生活的光明与否似乎只在一念之间。要问现在希塔里安最希望什么,那多半是一切一如往常。
“下。”她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畏缩,但浑身上下还是渗出本能的恐惧。此时此刻,奥兹·克兰基显得那么和蔼可亲,连黑骑士和他的盔甲都顺眼起来,而眼前的人就算打扮成最仁慈的神父,他的危险也能泄露出眼神。“我是希塔里安·林戈特。”
“受神眷顾的女孩。”对方的声音柔和中带着奇特的沙哑,几乎就是尚未成长到足够聆听布道的孩子们幻想出来的悲悯的声音,是诸神传递幸福和恩赐的工具。他头戴冠冕,身着滚金边的红丝绒斗篷,手执水晶权杖,指节上有一只镶嵌祖母绿宝石的白金戒指。他威严而精明的眼睛打量着希塔里安,仿佛在注视宫殿中央失而复得的摆件。“我是你的引路人,亲爱的,我是你的教皇。你该叫我什么?”
你不是。“冕下。”她颤抖着说,为他的神圣光辉慑服,“我必须向您请求宽恕。”
“说吧,孩子。”
“我……我本来信仰露西亚,冕下,我母亲是太阳信徒。”
吉祖克露出微笑:“但你如今发现了内心的声音,林戈特。盖亚才是你的归宿。”他忽然弯下腰,“说实话,盖亚和露西亚都没差。谁在乎呢?”
希塔里安迷惑不解。
“纹身”直起身。“那你的母亲对此有何看法,林戈特?她有强迫你更改信仰吗?”
她还以为盖亚教会知道自己全部的事情,现在看来有点夸张了。然而这种细节没必要撒谎,北方人威特克给过她全套身份信息,其中改动的部分不多。某些语焉不详的地方看起来很可疑,但他向她保证,寂静学派会找到他们需要的、似是而非的答案。“不,冕下,她很久之前就死了。”希塔里安说。她也学着对方探向前,耳语道:“不过要是她还活着,我猜她肯定会的。”
“你妹妹也这么想?”
“露丝?不,她不会。她没法想任何事了。”而且她是我姐姐。希塔里安警惕起来,这位冕下并不像他最初表现出来的那样,对她们一无所知。他只是不在乎。
他接受了暗示。“她正和诺恩在一起,在盖亚的膝盖前。可怜的小东西,你再也不用担心她了。到我这儿来,希塔里安,我们到火炉边去,这里实在太冷了。”
“遵命,冕下。”他看得见我在打寒颤,希塔里安心想,但不知道为什么。
她自己却很清楚。
“纹身”吉祖克是她唯一认识的学派巫师,曾多次出现在北方人威特克交给她的的剧本上。领路人告诉她,整个寂静学派再没有比他更危险的人,连“第二真理”也远远不如。“事实上,你也许可以骗过学派的圣者,但你不能在吉祖克面前撒谎,你骗不过他。”教导她的夜莺告诫,“欺骗不止需要谎言,神术甚至可以不通过真言魔药检验你的每句话。”他没说错,尤利尔就能办到。“希塔里安,你太年轻,又缺乏经验,而连真正老练的夜莺也很可能被揭穿。听我的话,绝不能在‘纹身’眼前冒险。”
“可要是他问我夜莺的事……”
“倘若操作得当,他不会那么问你。巫师们渴望得到『忏悔录』不假,但其实他们也不清楚那东西的用处。你是圣典的特有者,它给了你一个神秘职业,就为这些价值,巫师会询问你更有意义的问题。”
“万一他们问我它在哪儿怎么办?不撒谎的话,我没办法不提你们!”
“噢,你认为它在哪儿?”
希塔里安感到不可思议:“在领主大人手上,虽然我不知道他怎么找到那本书的。我烧了它。”她忽然意识到了答案。
“正是如此,而且在去盖亚教堂求助前你就这么办了。至于圣典的下落,巫师绝不会继续追问。他们自以为比你更清楚。所以——”威特克拖长音,“如实回答。希塔里安。如实回答,无论他问你什么。记得我的话。”
在温暖炉火边的话题果然如结社夜莺预料的那样,吉祖克开始就魔法和职业展开询问。“你能感应到火种是什么时候?”
“上个月,下。”交谈不过几句,吉祖克便让希塔里安改口叫他下了。她当然不会在称呼上提出异议,反正又不是叫我。
“得到职业呢?”
“是在同时,下。”
“你了解神秘学吗,希塔里安?你清楚火种和仪式吗?”
“我只知道一点儿。”希塔里安将在黑巫师的别墅里背过的东西完完整整的复述了一遍,“他要我记住这些。”
“真够低档的。”吉祖克评论,“忘了它们吧,你的魔法远胜过黑巫术。这是一种给人安慰的力量,针对心灵与精神的神秘,直至本质……火种。我想,恐怕克兰基已经问过你类似的问题了。”
“是的,下。”
“他怎么认为?告诉我。”
“‘你的火种和职业来自于它,毫无疑问’。”希塔里安一板一眼地背,“‘成为神秘生物需要复杂的点燃仪式,只有无名者才例外’。”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在提起这个词时露出异样。“‘根据你的说法,你并没绕过这个环节。圣典的力量在梦中连接了你的灵魂,因此,当你燃烧它的时候,就等同于给你自己进行一场火种点燃仪式’。”她小心翼翼地停顿:“还要继续吗,下?”
“继续。”
“‘大多数学徒会在点燃仪式上遭遇失败,而你通过圣典取了巧。看来『忏悔录』的神秘效果就是保护火种。你的确受诸神眷顾,林戈特’。”
“但愿盖亚继续眷顾你,林戈特。就这些?还有吗?”
“还有一句,下。可是……”
“可是?”
“‘把这些东西告诉他,林戈特,我知道他肯定会问你。代我向吉祖克和他的马戏班问好’。”希塔里安的声音越来越小,“没有了,下。”
“这才像他的语气。”吉祖克说,“很遗憾让你见到学派内部的分歧。为这些事情生气没意义,就像你喂鸟时用不着听懂它在叫什么。很好。”他忽然站起身,权杖在空中急速划过。希塔里安不知道他的动作有何意义,却能感受到未知的神经质带来的恐惧。他又坐下去,脚趾几乎伸进火炉。“说说你的魔法,希塔里安,你喜欢它么?”
“我很喜欢,下。它叫……”
“让我瞧瞧你的魔法。”他命令。
“是,下。”当然不是对吉祖克。神秘度的差距太大,魔法不可能起作用。希塔里安把目标换成猫头鹰露丝,朝鸟儿伸出手。可怜的动物还浑然不知地梳理着羽毛。“现在它很听话。”希塔里安抚摸鸟儿的肚皮,“不会啄人。”
“这能证明什么?得给它点刺激。为女神教导我们的仁慈,希塔里安,把它的一条腿给我就行。”
“一条腿?”她不禁尖声重复。
“是的,必须带爪子。就在你食指边上,锋利、坚硬、成对的那玩意。你办得到,对吗?它不会抓伤你。”
等到自称盖亚教皇的法则巫师“纹身”下离开,希塔里安的眼睛里已经充满泪水。他不喜欢我的猫头鹰,我可以把它放走啊!它会乖乖飞下石塔。在四叶城最难熬的日子里,她不是没有杀死过动物,甚至将尸体开膛破肚,烤熟后用以果腹,但那些和今天对猫头鹰露丝的折磨是两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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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七章 混为一谈
丹劳的气候比薄荷地温和一些,因其地理位置远离森林。照实说,这儿连魔怪都少见,而有教会夜莺出没,冒险者也不乐意光顾这里。旅人总将丹劳称为莫尼安托罗斯的净土,直到黑巫师的爪牙渗透进来。拇指巷的废墟还在原地,如今人们早已不觉有什么新鲜了。
“教会夜莺清除了这里的黑巫师,但那时候特多纳拉杜还在薄荷地。”多尔顿指出,“可能,我们找到的不是他的线索。”
尤利尔比他确定多了,但他没法解释。你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当地的冒险者,这是我们的幸运。那你为什么确定就是他,用你的占星术?好像只有这个可能。了不起的占星术,也许可以直接找到特多纳拉杜……不,不行,这我可办不到。真的吗?本来连高塔占星师都能轻松搞定,出什么事了?因为我的魔法源自恶魔,不是什么见鬼的占星术,在找到特多纳拉杜之前,我更可能反被恶魔猎手找上门……
……他打了个激灵,从无边思绪中回过神,开始向同伴编造谎言:“不过即便不是,也能从他们身上找到新线索。教会的夜莺彼此间肯定有联系。”
“是啊,可是他们的消息快,还是我们的动作快呢?如果我是特多纳拉杜,多半会把我们列入整个盖亚教会的黑名单,然后远远逃走。”
“你不用担心,多尔顿,他没见过你。”西塔一脚踢飞鞋底的石子,它在影子里弹跳。“而且干嘛说这个?”
“让你们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卓尔的声音渐渐消减。围墙边,阴影一路蔓延至码头。约克翻了个白眼。
“你有什么要说的?”尤利尔边爬围墙边问。火灾过后的焦糊味让他想打喷嚏。他打量着掉落的石灰,思忖奥尔松庄园如今是否也是这副模样。“最近城里都很容易着火?”
“这又不是我干的。”西塔在玛朗代诺因秩序压降的影响点着了一栋房子。“我们干嘛不放走老主教?”
“放走他会走露风声。特多纳拉杜也许会再逃掉。”
“你不是相信他会保密?”
“我相信,可欺骗不止需要谎言,很多信息会在无意间泄露。你我都不是真正的夜莺,就最好谨慎一些。”
“多尔顿是。他可以教我们。我没当过夜莺,但这行当看上去不算困难。”西塔夸口,“只要我想藏起来,就没人找得到我。”
“是吗?他们只要跟着火情就行了。”
“我说过了,这不是我干的。”约克在围墙后冲他喊。尤利尔赶紧跳下去,以免被他发现脸上的笑意。
院子里受阳光烤炙,脚底尽是黏糊糊的灰烬。尤利尔看见几根枯萎的郁金香,它们的大多数同伴连骨骸都已经被风吹散了。拇指巷周围没有高建筑,放眼放去,天空广阔,远方灰黑的神殿在闪闪发光的河湾边屹立。无论特多纳拉杜会不会藏在里面,我都得去确认。
离开薄荷地后,尤利尔没再针对教堂。因为几乎人人都得到了消息,教士和表现出来的一样廉洁,生怕被他找上门。要是再给刺激,尤利尔就得担心他们对受害的人们下手了。虽说特多纳拉杜和他的夜莺八成也负责监督教士们的德行,但佩顿主教的作法足以给他敲响警钟。不管怎么说,死亡总是能给人警醒。
“我听当地人说,这里曾经是拇指巷的地标,可现在没有多少完好的东西了。”
“黑巫师毁掉了自己的老巢。”
“十字骑士干的。那倒霉鬼藏在这里鼓捣实验,结果某天出了岔子,人们说当时的火焰窜得比巫师之涯的石塔还高。”
“怪不得是黑巫术。正统的巫术比歪门邪道更安全,也更有效。”
约克耸耸肩,“巫师之涯的石塔是最安静的地方,属于苦修士派。‘杜尔杜派’和‘真理派‘几天前差点打穿对面的山峰,滚落的巨石堵塞了上游河口,渔民说,当天的水位下降了三分之一。”
“听起来,学派巫师和黑巫师的差别仅在于前者知道远离城市。”尤利尔绕着花园走到后门。“不过这次丹劳运气很好,黑巫师造成的破坏局限在他的房屋范围。受害的恐怕只有仆人。”
“共有七个人活下来,黑巫师尸骨无存,其余人的尸体业已下葬。我还打听到了公墓的位置。”
“公墓?这有什么用?”
“谁知道?我没找到特多纳拉杜的下落,只好问问城里的新闻。两一个长得像红色土豆的冒险者告诉了我许多消息,还请我喝番茄汁。”
“他……挺有品味。”尤利尔绞尽脑汁,才想到一句文雅的评价。
“那当然,死人可没法享用果汁。这家伙自称是活下来的幸运儿之一。”
尤利尔停下脚步,“似乎我们也运气不错。他是向每个过路人宣传,还是专挑感兴趣的人倾诉呢?”
“问我的话,他应该属于后者罢。所以我出门就变成元素态,还在集市转了一圈。”西塔干起这些事情倒很熟练,他毕竟是冒险者。“要是这样他还能跟上来,到多尔顿的影子里也不可能了。我们很安全。”
“我想去找他。”
“好吧,一会儿我带路。探索这片该死的废墟还得花一段时间。老实说,我不认为这里能有什么东西。”
也许他没错。尤利尔决定探索黑巫师的房屋废墟的唯一理由是十字骑士来过这儿。虽然坊间传言此地主人是自作自受,但仍存在夜莺揭发的可能。不是特多纳拉杜也是他的同行。教会的鹰犬嗅探到黑巫术的味道,于是拇指巷才发生了可怕的爆炸。毕竟,火焰几乎能够掩盖一切痕迹,学徒和约克焚烧奥尔松庄园的尸体时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神秘会记录在秩序中。”尤利尔告诉约克,“出色的占星师能顺着线索找到根源……当然,我还不行。不过表面的信息很容易辨认:十字骑士利用神术清洗了废墟,为了让后来的探索者一无所获。”
“没价值的信息。黑巫师本来就是学派的仇敌,教会派神官来净化也不奇怪。莫尼安托罗斯人通常会把黑巫师和无名者混为一谈,并列进等待肃清的队伍。结果在伊士曼,谣言的散播者如愿以偿了。”
“这么说,黑巫师也得到了恶魔的待遇。”
“正是如此。”一阵微风卷起灰烬,把轻飘飘的渣滓抛在巷子外。约克跨过一截鬼手般的断木,它伸出食指,指向角落里雕塑被烧融的面孔。“反正在凡人眼里,他们都不是好人。噢,凡人自己也不是。我知道,比起看见仇人更糟的是看见同行。恐怕只有十字骑士分得清,但又没那个必要。学派巫师可不会放弃即将诞生的爆炸出门收拾对头的,他们把任务全部交付给盖亚教会。去那儿瞧瞧?好像还有东西。”
“进一步考虑,在莫尼安托罗斯,无名者也可能被视为黑巫师。”尤利尔停住了。“它本来是洗手池。”他吃惊地发现。
“毫无疑问,嘴巴用来喷水。这玩意是个人头像。咦?或者鸟头?”
“戴鸟嘴面具的人。”尤利尔谨慎地隔着护手碰触石像,长长的鸟喙成了根坑洼的棍子。“这代表医师,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但我能提供回答问题的人。睿智的格森先生,你睡醒了?”
『医院里会安置类似的洗手池,以便医师使用。这里要么曾是医院,要么住过一个医师』
“黑巫师需要医师吗?他们怎么不把自己变成巫术傀儡呢?”约克开了个玩笑。
“傀儡是活死人。”尤利尔没笑,黑巫师在骑士海湾大肆破坏,主力就是被操纵的傀儡。大多数神秘生物都不喜欢亲自上战场,他们卑鄙地驱使他人,而自己毫发无损。某种意义上,神秘领域的贵族们与凡人的贵族没区别。他抽回手,“确实没什么好看得。约克?麻烦你带路,我们去找那个幸运儿。”
“要通知多尔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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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八章 捆绑销售
冒险者也分三六九等,其中佣兵团远胜游兵散勇,而这家伙八成属于末流。尤利尔觉得他孤身一人的根本原因不在于请人喝番茄汁。
在丹劳人眼里,黑巫师的仆人打扮得相当怪异。他头顶厚实的松鼠皮帽,上身却只穿了一件汗衫,锈迹斑斑的锁甲搭在椅子靠背上。他的裤子和鞋底一样脏,仿佛刚从田野里狩猎鼹鼠回来,并且收获不佳。只有腰间的短剑证明他的身份,因为农民会拿铁锹。这玩意儿以一个相当有勇气的角度挂在他大腿前方,不像是骑手的习惯。说实话,我也不会。
但在尤利尔和约克眼中,这副打扮很熟悉。他来自南方,那边的霜之月远比莫尼安托罗斯寒冷。大多数习惯南方严寒的人会觉得丹劳压根没有冬天。
“约克!老顾客。”冒险者晃胳膊打招呼,他的手掌戴着露指头的手套。“带来新惊喜。来尝尝水果派?”
约克带着尤利尔在桌子另一端坐下,他四下瞄一眼。“在哪儿?”
“厨子的锅里。感谢款待。”
尤利尔拍拍西塔的肩膀,“理应如此。”约克嫌弃地瞪了一眼对方,不情愿地起身去买水果派。他肯定在诅咒冒险者一口咬下去,水果里全是蟑螂。
“那么,你想听哪段?整个故事分三部分,从楼到阳台,再从阳台到大厅。最后嘛,是高潮部分穿越烈焰熊熊的大厅,从魔窟逃出生天。”冒险者热情地摆好商品。
“请原谅,但可否解释一下,黑巫师需要冒险者干什么?”
“噢,这没什么,故事的可靠性源于细节嘛。那家伙在我这儿购买神秘材料,用以维持他邪恶的实验。他总不能到凡人手里找跳藻和珍珠款冬,是不?”
“所以你是个药商?”
“不然呢?你以为我不想穿得体面些?”他反问,“可惜没货源,我只好自力更生。生活这该死的婊子总逼着人放弃原则。当年只要我踏进餐厅,酒保小妹都会送错托盘。”
“被你吓的?”
“她们都忙着看我。”冒险者哈哈大笑,“还能看谁呢?”
“听上去像是美好的回忆。”不过回忆过去就不会再来了。尤利尔懒得听他瞎扯,“黑巫师会在你这儿压价吗?”
“在人们发现他是黑巫师前,我没让他一分钱。”冒险者做个鬼脸。
“那现在,你找到新买家了没?”
冒险者拿过桌子边的番茄汁,同时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倘若你不是黑巫师的话,我会给你打折扣。”
“不,我不买跳藻。只是问问。”尤利尔稍微停顿,“好吧,你有多少珍珠款冬?”
“不算多。最近这东西涨价了,我遇见的每个元素使都想备上一口袋。”
“我也是其中之一。你的折扣能把它变回原价吗?”
“取决于你买多少。我还有其他商品,你知道的。别意外,但我可以免费告诉你我的故事。”
“和你告诉约克的不一样?”
“当然。”
尤利尔点点头,“我相信……哦,怎么称呼?”
“夏佐。威特克夏佐。”
“夏佐先生,我相信你的信誉。”在你自报姓名之前。冒险者边听边把番茄汁灌下肚。尤利尔全神贯注,用另一种难以察觉的视线紧盯着他。“我也认识一个叫威特克夏佐的朋友,他在治安局工作,是个正派人。”
“我猜酒保小妹不会看他。”
“确实如此,他有点特殊。”
威特克夏佐放下空杯子,抓起旁边的汤匙丢进去。“是吗?哪里特殊?”
“他没头发。”
或许他暗自松了口气。“巡警的帽子足以弥补,尤其是去酒吧的时候。这么告诉你的朋友,要是我们有缘再碰面,他会让你带话感谢我的。”
“你现在就该感谢我。”约克端着水果派回来,“上次你逼我喝那种该死的番茄汁,这次又坐地起价!”
“明明是礼尚往来。”威特克纠正。他迅速把汤匙盖在一枚樱桃上,抬起头左右望了一眼:“你们不喜欢,对吗?”
“没错,千万别客气。”约克没好气地说,“等你吃完这一口,我们会把它抄起来拍在你脸上的。”他转向尤利尔,“说到哪儿了?我们可敬的夏佐老板是不是刚提着裤子从女仆的房间里跑出来?”
“还没说到。”尤利尔说,“不过从这儿继续吧。”
……
地震。又是地震。林德疑惑不解,怀疑稳固符文成了摆设。巫师之涯出现地震当然不值得在意,这片洞窟上百年经历过塌方、爆炸、暴风、洪涝等千奇百怪的灾害,如今还能安然屹立,巫师们为了保全老巢真是煞费苦心。其中尤以“杜尔杜”派为最,这帮不务正业的工匠恨不得将岩石洞窟变成钢铁堡垒,基建质量绝对有保障。他坐在椅子上等剧震平息,但蜡烛摔下石台,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等不下去了。林德恼怒地站起身,挥动手杖弹开碎石。巫师之涯不可能这么脆弱,如今八成另有原因他听说杜尔杜派折腾出了全新的稳固符文,并在学派内大力推销。不出意外的话,这项发明会在今年的评测得到提名。为了巩固研究成果的地位,巫师们原本使用的符文便开始接连失效。他没想到自己也会碰上这种事。
接下来的事他更没想到。诸神在上,倘若你们真有眼,就该提醒我继续等下去。
岩石通道的尽头连接着一块公共区域,地表长满矿物。“第二真理”的房间居于峭壁中央,粗陋石台搭建的阶梯旁有一处积雨水的浅坑,白天夜晚,阳光和星光会透过具有神秘象征的孔洞,射入澄澈的水面。浅坑正对一座拱形黑石柱,后者的表面刻着一句圣者亲笔写下的箴言:“道德判你死刑,真理恕你无罪”。
“林德!我的朋友!”名言旁,“纹身”吉祖克夸张地说,“你竟然在这儿呢。有人把这里改名叫丹劳了吗?”
“航路不通,下。”林德甩出以防万一的借口。“至于矩梯。”提起这件事他就想皱眉。“真理派宣称目前诺克斯的元素十分混乱,乘坐矩梯的危险性大大增加。”原因当然不是这个。
“我头一次听说。”吉祖克没穿那身愚蠢的戏服,但言行举止距离正常人还有很大差别。“我以为是杜尔杜派把控了穿梭站,好将他们的新产品与通行证捆绑销售。”
“大部分原因是。”林德承认了。
“还好我们有内部通道,林德!修士们尽心竭力,创造出只为我们服务的通道!”吉祖克与他擦肩而过,钻进摇晃不止的实验室。毫无疑问,“纹身”不用担心被埋在石头里。“回头向甘德里亚斯说一声,我们的朋友乐意帮忙!”
废话,他不乐意,下一任盖亚教皇也会乐意的。林德满心不愿地跟上。看来躲在里面也没用,这家伙是专门来找我的。
实验室重新亮起灯光,不再是幽灵般的烛火。瓶瓶罐罐被巫术摁在原位,于剧震中不动如山,却没法阻挡吉祖克的随手取用。他兴味盎然地研究着落灰的标签,仿佛其上写满秘密。活见鬼,看来我连除尘符文也得全部换新。
“我们找到了圣典的线索。”
林德没明白:“您指黑骑士手里的圣典,下?”
“尚未确定,但多半没错。那女孩是我们要找的人,她的通缉还挂在南方教堂里。”
“女孩?”
“不关心教会,林德?伊士曼四叶领有个女孩曾得到过圣典,结果还没等修士赶到,她就把它丢进火炉,还吓得逃走了。教会只好把她们当成恶魔挂上榜单。他们干得不算错。圣典后来流落到结社手里,也是她无意中的贡献。”
哪怕事情过去了很久,事实也证明伊士曼一行没带来任何好处,他仍感到愤怒。“夏妮亚拉文纳斯没对我提过那女孩。我们应该去四叶领的。”
“不,你们出发时,圣典和女孩都已经没法得到手了。到王都很正确,当地确实存在有价值的线索。不过嘛,两本忏悔录,夏妮亚却让学派与它们失之交臂,我会记住这件事。”
好歹我们现在都清楚忏悔录的下落,林德的眼睛盯着别处。想要收回没什么困难,只需向白之使提出就行。猜猜他会不会还你,下?但夏妮亚的失败给吉祖克留下坏印象,他稍微有点安慰,随即想到他们同为法则巫师,所有安慰顿时烟消散。
冷却后的金色溶液在木瓶里摇晃,吉祖克厌恶地塞上塞子。“差劲的品味,林德,有比它更好的方法。”
“是的,下,当然有。”
“你责备我,林德?”法则巫师转过身,“你是我的朋友,却没得到什么。太让人惋惜了,投入打了水漂。”
“不,下,我绝对没这么想过。”
“是吗?我本打算补偿你。”
林德噎住了。他在戏弄我,还是真心实意?换成别人肯定不可能是后者,但吉祖克和旁人不同。他没准真会实现承诺,这是林德亲眼所见。机会还是屠刀?如今生死存于一念之间。
“但不是由我亲自来。”吉祖克继续说。万幸他继续说了下去。“希塔里安林戈特曾获得忏悔录,林德。你猜怎么着?这女孩成为了神秘生物,还有了一个职业。”“纹身”哈哈大笑。“明白吗?或许我们对圣典的研究一直以来都是错误的,真正的用法是将灵魂与书本捆绑在一起。跨越环阶其实很容易,你只需要找到它……然后烧了它。”
浮列车
第五百八十九章 神职(一)
“这是骸骨汤。”她把碗摔向地面,“里面盛着骨头”控诉变作尖叫,在墙壁上来回蹦跳。
银歌骑士面不改色。“我去通知队长,大人。请您原谅,这可能是厨子的失误。”他转身就走,一步跨过地面的狼藉。
等他离开后,苍之圣女迅速安静下来,仿佛先前愤怒的是另一个人。莫非女人都擅长演戏尤利尔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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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事”他叹了口气。
“没有。我无事可做,才打算找你聊天。”精灵圣女耸耸肩,“不然还能找谁呢我们彼此都有把柄,说话方便一些。说说那女人罢。”
“女人”
“我们当中总共就两个女人,尤利尔。”
“我们当中”学徒嘀咕,“明显就一个。”不晓得这支各怀心思的旅游队在她心里居然还算一个整体。“杜伊琳女士工作顺利,身体健康,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知道,我可不会担心她。”
苍之圣女憎恨银歌骑士和巫师,当然也不会放过占星师。虽然杜伊琳是高塔信使,不是占星师,但精灵圣女多半不会仔细区分。奥雷尼亚帝国的神秘组织,皇帝的武器,他们让森林流血,使自然屈服,哪怕被同族抛弃,帕尔苏尔对帝国的痛恨也没有丝毫动摇。
“我希望她百病缠身,命不久矣,最好还因为月经来潮在床上爬不起来。”
尤利尔差点翻白眼。
“如果这些都没发生,那你就说些其他的。”苍之圣女踢飞一块碎片,它插在门板上。“你们抓到的那几个初源怎样了”
八成没命了。尤利尔上次来这里还是梦中的“昨天”,结果一回来就看见后院木杆上新鲜的人头,他们面部均被撕裂。“斯特林大人很可能把他们囚禁起来,就在地牢里。”
“是吗”她瞄一眼窗外,“你们的地牢真别致。”这间屋子居然能看到后门和花园外的草坪。“虽然生命于我就像荣耀之于你们,但我也尊重不同。那只是支开雷戈的方式,尽管我确实能从中得到乐趣。总比你们人类的乐趣强,不是么我在青金堡见过角斗场。”
“那是我们发泄野蛮和暴力的地方。”尤利尔轻声说,“当人们不愿靠信仰和意志对抗兽性时,就会转而寻求释放。”千年后的诺克斯依然存在类似的地方,值得庆幸的是,伊士曼和布鲁姆诺特都没有。“那些是邪恶的产物,无底线的追求快感实为堕落。”
“我猜你肯定不去。不过其他人就不一定了,银歌骑士怎么看待这些邪恶产物他们没铲除它。”
“娱乐场所。”不是奥雷尼亚的特色。“难道苍之森没有么”尤利尔不愉快地反问。哼,我倒清楚你们懂得背叛和恩将仇报。
“那是自然,森林也有欲望。生存更在生命之上。生存意味着竞争。”她不以为然,“这也是尊重生命的方式。不过圣瓦罗兰与你们不同,我们不需要为生存环境担心在帝国开战之前。你们繁衍得太快了,皇帝应该着手限制人口,否则战争是不会停歇的。”
当然不会。十个人也能自己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和人口没关系。恐怕皇帝还嫌自己的子民太少。“人们需要领导者。”
“这说明人类需要贵族吗还是说皇帝只领导他们”
“可能你无法理解。就像我不明白你们的民主一样。”
“你真不明白”
尤利尔奇怪地转过头。他确实不懂“不。你愿意为我解释吗,女士”
“不愿意。”
门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学徒忍不住深深吸气。总算能摆脱折磨了。导师砰一声踢开门,碎片撞在墙上,居然把房门卡住了。墙纸被洞穿、撕碎。帕尔苏尔眨眨眼,“怎么是你”
“还能是谁”乔伊没戴头盔每个人都能瞧见他的一脸寒霜。尤利尔赶紧别过头。
“当然是厨师。你能带来什么一份价值不菲的装修计划”
“用不着。我建议你住进花园去和虫子分享居所。每天雷戈会给你打几筐牧草。”
苍之圣女没明白“早该这样了我喜欢住在室外。但你不会那么好心,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你这母牛。”
尤利尔按住额头。他说不准他们中谁的嘲讽水准更高。“非得这样吗”学徒咕哝。房间里的争吵开始升级,尤利尔怀疑他们很快就要动手了。不知道帕尔苏尔有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显而易见她对付乔伊可没法收场。终于自作自受了。“我去通知厨师。”他把门板从墙上拔下来赶紧溜走。
他当然不会通知厨师。现在那间屋子无疑是烧得正旺的火炉最好别让凡人接近。连尤利尔自己也宁愿和尸体打交道没想到越过拐角波加特正在后院处理那几个脑袋。“真是一览无余的广阔视野。”尤利尔忍不住说。整条走廊的玻璃全部朝向后花园想看不见它们都难。他下楼梯去帮忙。
“波加特先生。”学徒提着铁锹穿过金盏花丛,“我找到这东西。”
“我找了它半天”骑士大声说,“见鬼在哪儿发现的”
尤利尔顿了一下,他并没真的花工夫去找。“一楼尽头那里有间园丁的杂物室。这些都是新采购的。”
波加特接过铁锹,毫不留情地铲掉盛放的金色小花。“你简直想不到我浪费了多少时间这活计本不该由我来干。”他抱怨“但昨天有个头醒过来,把仆人吓得半死。”
“什么怎么回事”
“那女人的魔法。森林种族使用古怪的神秘,他们不走正路,净折腾些歪门邪道。”
尤利尔皱起眉“不尊重死者,她不该这么做。”
“快去告诉她,这是你的工作。有必要让这野蛮之地来的小姑娘懂得文明人的律法,不然礼堂里都要长出槲寄生了。”
“你的队长正在尝试,我还是等会儿再回去比较合适。”
“找到生存规律了,尤利尔”
“是的,没错。”与梦中的乔伊相比,如今的白之使必定经过了多年的修身养性。“我看他们彼此看不顺眼,不止是由于信仰差别。苍之森的圣女大人非常寂寞,才会觉得焦虑。”
骑士嗤之以鼻。“我见过的所有贵族小姐都很寂寞,除非嫁人生了孩子。相信我,整天面对一个吱吱喳喳的小婴儿更令人焦虑。也许这位圣女大人该学学刺绣。”
“那乔伊也一样。”
波加特忍俊不禁。“他早就会了这就是他的绣花针。”插着人头的木杆被他从泥里猛拔出来。幸好,这颗头没张嘴让他滚开。“你要为它们祈祷,还是免了罢。得把它弄下去。”
“我来吧。”学徒赶紧说,波加特已经抬腿要踹。人头一点没腐烂,脖颈截面呈烧焦的黑褐色。“死人不会原谅。杜伊琳大人对他们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
“你也不好奇”
“别探究命令的目的,尤利尔,这不是我们该关心的。她审问了罪犯,然后宰了他们。仅此而已。”
“可斯特林大人”
“只需要身体,脑袋没价值。告诉你,圣堂巫师看人也是分开打量,他们甚至会给你的手脚标价”骑士头也不抬地说,铁锹狠狠插进土里。“要我说,神秘生物不该探究真理,这会把人变得不像人。”
“亵渎死者会冒犯诸神。”不知道先民时期是否不同。“圣堂巫师怎么能等等,你们没反对”
“亲王殿下命令我们服从,银歌骑士便会服从。”亲王无疑指的是维隆卡。“你最好也别去问乔伊,他一直心情很差。”
尤利尔放下铁锹。“我不是银歌骑士,也不关心他的心情。”但学徒没打算碰导师的霉头。“杜伊琳女士还在她的房间吗”
“按理说,我不该告诉你。”波加特轻声回答。
“你没有,先生,我是根据仆人的动向判断出来的。”看来银歌骑士们也不喜欢巫师的处置。“但我们能为彼此节约时间。”
“她半小时前离开了,但斯特林大人还待在地下室。”
“多谢,波加特先生。”他找准了目标,急匆匆地穿过草坪。
骑士在学徒身后高喊“我就知道你会留我一个人把雷戈叫来”要是他嗓门再大些,就能省掉这步骤了。尤利尔只好摆摆手。
奥雷尼亚的神秘组织各有所长,也各有风格。银歌骑士团是帝国的精锐军团,足以独立击溃圣瓦罗兰,是帝国最有力的保障。水银圣堂负责传播信仰、探求神秘本质,高塔一如既往,受到神秘职业得制约,占星师们大多借助信使传递预言。很难比较这些神秘组织的高下,但其中的神秘生物总有各自偏向。尤利尔知道自己更中意银歌骑士和高塔信使,对圣堂的巫师殊无好感,不仅仅是因为现实世界里与盖亚教会的冲突。
伯纳尔德斯特林的实验室并未设置障碍,尤利尔敲门询问,主人便放他进去参观了。与上次到来相比,学徒意识到这里确实出现了新东西。
“不常见的客人。”未来的“第二真理”下说,“你对神职满意吗”
第五百九十章 神职(二)
危险的话题。难道圣堂调查我的身份了?“我全心全意信仰着三神。”尤利尔防卫性地说,“没有什么不满。”
伯纳尔德张开手掌,示意自己没有恶意。“不,尤利尔,你太敏感了。我是说,你有没有考虑过神职和其他神秘职业的不同?”
“当然,大人。我了解修士的力量源自信仰,受神秘度的影响不如其他职业那么大。”
“你把忠诚和信念献给盖亚,祂回应过你吗?”
千万别回应。“很遗憾,我力有不足,至今未有殊荣受神眷。”尤利尔摸不清谈话的意义,“恕我直言,大人,您的实验与此有关?”
“神职?不,只是用以举例。我的课题远比神秘体系差异这种东西深奥,涉及到火种和魔力……好吧,总是绕不开职业。传教士尤利尔,你能想象神秘生物没发现职业前的模样么?”
“我可以想象世界里没有神秘的模样。”
“超越常理,但它们仍按照自己的规律运转。”巫师继续说,好像学徒的回答完全不重要。“没有各式各样的魔法和神术,没有驱动魔力的说明,没有知识和传承的历史神秘生物与凡人的差别仅在于感受魔力,而非掌控神秘本身。”
“那也颇具意义。好歹我们可以避开神秘之地。”
“个人的魔力,不含外部力量。”伯纳尔德补充,“只有初源能察觉到远距离的魔力乃至神秘。这是得到证实的研究成果,昨天佐曼就什么也没看见。不过。”他转过身。“借助某些神秘物品,我们也能办到同样的事。”
“这就是?”尤利尔看着他手中的长棍。这东西连接在一块打磨光滑的镜片上。“我们需要把它举到眼前?”
“不,这棍子没用!它是支架……真正起作用的上面的镜片,你最好别用手碰,这会对精密性造成损害。”
“那要怎么用它?”
“装进镜筒。”巫师边说边实践,“就像这样。”
“这东西用来做什么?你已经有那个沙盘了。”侦测魔法的基盘仍在闪烁焰光。那是火种之光,揭示出莫尔图斯的初源的灵魂。
“这叫发明。否则你必须派两人行动,一人在这里盯着他们,一人负责追捕。以免目标出门买支烟的工夫,另一人在城里迷路。小巧、便携、特化的侦测玻璃大大节省了搜索成本,当然,另一种意义上的成本,这玩意造价奇高,不可能像饿死妓女一样普及。”
“饿死妓女?”
“圣堂最受欢迎的发明。你一定是埋在地里几年了。”巫师说,“一条细麻布织成的腰带,用来保持贞洁。这都是腰带上的符文带来的效果。它在玛朗代诺风靡一时,广受修士好评,直到某些贵族将它拿上床,发现这玩意似乎有避孕效果。于是床榻上的保险措施又多了一种。”
“真是毫无意义!”
“不能这么说。后来高塔的占星师预言帝国人口将会下降,陛下颁布法律禁止这种腰带的流通,但屡禁不绝。”
反作用?呃?“看来太简单的发明也不好。”
“我不赞同?方便是决定神秘物品价值的重要因素。带着它到大街上走一圈,尤利尔,把发现的混球逮回来。你会体会到不背着沙盘有多轻松。”他把那支换上了新镜片、黄铜打造的单筒望远镜递给学徒。
尤利尔没照做。“看来?我的作用等同于那根棍子。”
“总得有人做这些事。”
巫师放下神秘发明?重新埋头于复杂缭乱的实验台。各式各样的容器堆满长桌角落,长颈玻璃管扭曲纠结?团绕在半空?被金属架子固定。一座形似烛台的器皿承接一支封闭漏斗的底部,比空气更沉的银色雾气在它肚子里蒸腾翻滚。巫师弹了弹漏斗?掉下一片细如面粉的黑沙,雾气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结晶。不知怎的,它们让他很不安。
但尤利尔的注意力没完全放在这奇异的一幕上。他环视房间,实则是在打量伯纳尔德的“材料”。“这是那三只夜莺?”或者说三具无头尸体。他们规规矩矩地靠墙坐着?双手十指交叠?好像在聆听神圣的布道。忽略死亡的沉重,他们看上去相当滑稽。尤利尔听多尔顿说过他用魔法萃取吸血鬼身体中的血液精华,卖给守誓者联盟当船票。卓尔有自己的种族习性?可伯纳尔德斯特林无疑是人类。“这些人理应得到安葬。”
“这些人理应被挂在树上风干。绞刑是正当的律法,尤利尔。据说奥雷尼亚的开国君主与诸神一同定制了法律,我们伟大的先祖心怀仁慈?甚至只给予罪人短暂的痛苦。你得清楚?我不惜拒绝了杜伊琳女士的审讯要求。”
“为了维护律法?”银歌骑士团的作风。很明显?能得到银歌骑士的护卫,伯纳尔德斯特林与维隆卡关系匪浅。
“为了不破坏材料。”
他的坦白意味着某种东西,但究竟是诚恳还是无所谓,尤利尔不清楚。伯纳尔德斯特林是先民帝国的贵族,用不着在意平民乃至罪犯的性命,但从神秘的角度来看,他是水银圣堂的巫师,是盖亚的教徒。莫非先民时期的盖亚也与后世不同?“我……很惊讶,大人。”
“圣堂派你离开总部到外地传教,是很正确的选择。但逃避改变不了现实世界,我不是圣堂的个例,尤利尔,等回到玛朗代诺,你的惊讶恐怕会无穷无尽。”
他的话反倒让他松了口气。尤利尔记起来,这里只不过是梦境而已。我并非真正生活在先民时代。“我不为他们祈祷,大人,我也不会当他们是你的实验材料。”但看见那些尸体,尤利尔仍觉得不快。“还是去找银歌骑士代劳吧,斯特林大人。反正他们会服从。”
“比如乔伊?”
一阵长久的沉默。导师的名字似乎是个禁忌,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尤利尔分明看到雾气凝固了。一道道裂纹出现在结晶上,烛焰静悄悄地熄灭。他敏锐的察觉梦境的改变。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巫师轻蔑地说,“我们都知道你为什么来这儿。你也让我好奇起来了,尤利尔,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执着?他和你截然相反,按照你的逻辑,这种人死不足惜,没有任何教化能改变他。事实也证明,圣堂约束他的行为,但从未扭转他的意志。银歌骑士的皮不能掩盖罪过,只是他犯下更多罪行的便利。噢,你认为这是种新发明么?”
“你不了解他。”
“或许。或许他心存善念,或许他渴望救赎,或许他仍能忏悔。不过,尤利尔,诸神从不根据内心作出裁决,祂们只看你怎么做。”伯纳尔德斯特林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学徒面前,背影挡住唯一的天窗。“所以,当一个人在法律和责任的约束下明知故犯的时候,你认为他还值得拯救吗?话说回来,你原谅过这类人没有?还是你给予了惩罚呢?”
尤利尔难以回答。在莫尔图斯的城墙前,他曾快意地目睹劫掠的自由人被银歌骑士处死,然而当他们揭示头盔下的面貌,事情突然变了个性质。这是梦境世界,不是现实,但如果是现实该怎么办?学徒无法回答。他不了解导师白之使,却单方面接受指引。他能为盖亚教会的腐败而决心变革,可他在教堂的童年业已终结,改变是给修士和艾肯那样的孩子的,不给他自己。
某些人以身为例。艾科尼宁愿用无辜的人的性命来掩盖教会的丑恶罪行,白夜骑士奉献自己的家庭和人生,就为内心的荣誉和使命。两种做法都没得到好下场。注定如此,毕竟他们伤害到了别人。可世上到底有没有不伤害别人的方法呢?谁的痛苦不是痛苦?
选择似乎就在一念间。尤利尔知道自己不会坐视导师被杀死,哪怕他有错在先。这是卑鄙的行为,然而他就像理解艾科尼一样理解自己,像痛恨对方一样痛恨自己。出于愧疚,他在梦里追寻真相和谜底,在现实则变本加厉。早晚有一天,特多纳拉杜和他试图掩盖得罪恶将在火焰里灰飞烟灭,信仰从中重塑新生。诸神看重行动。私心是永远也无法避免的,尤利尔唯有相信目的和结果之间没有必然联系。
要是能真切感受就好了,问题在于他没法触摸他人的心灵。苍之圣女愿意替森林种族背负战败的代价,某种程度上,学徒羡慕她。
“我无法代替诸神评判。”他最终开口。
“你可以代表自己。”巫师的声音更刺耳,身影更高大。“别逃避!”
“不。”尤利尔察觉到羊皮卷在发烫。忽然之间,答案浮现在心底。“我们不能代表自己,更不能代表他人。我们没有创造自己。我们不能超越自己。我们是诸神的财产。”
第五百九十一章 神职(三)
巫师打住了。他慢慢变回伯纳尔德·斯特林,而非某种离奇怪异的具现。“『盖亚福音』?”
“第十八节。”尤利尔长出一口气,不知道紧张从何而来。但他能察觉某些事物回到了正规,他尚能应付。“宗教会给我们答案,大人。我无需烦恼。”
“是啊。”斯特林转过身。“把自己交给诸神,还有什么值得烦恼?幸福将主宰你,它是你的皇帝。只需祷告……祷告就够了。很好,既然你拒绝了,就去把它带给乔伊。我想不出你留在这儿还能有什么帮助。”
这只是个梦,尤利尔,你没什么好怕的。“不,他也不会去。”和帕尔苏尔争吵也比捕杀“实验材料”强。“抱歉,斯特林大人,我不接受你的命令。我不是银歌骑士。”
“但真正的银歌骑士会。”
“你忘了吗?乔伊和波加特先生已经是圣堂的守卫了,他们也不是银歌骑士。”尤利尔找到镜筒的开关,将玻璃捏碎。“随便你怎么处置夜莺,大人,但记得省着用。这是最后的‘材料’了。”
伯纳尔德眉头紧皱:“你胆敢冒犯帝国贵族?”
这已经不是敢不敢的问题。“倘若这构成冒犯的话。”他毫不退缩,“那就这样了。”
“圣堂不会保护你——”
“没错,我猜克洛伊塔也不会。你以为我需要谁的保护?你才应该考虑这个问题。如今贵族头衔怎么保护你不受刀剑伤害呢?”尤利尔抽出剑,黄金符文熠熠闪光。
事情本不至于走到这一步,未来的“第二真理”给学徒的印象还影响着他的态度。可尊敬千年后的圣者不代表要全盘接受他千年前的疯狂实验,在尤利尔眼里,只有加瓦什的死灵法师会拿尸体做文章,而这帮家伙是毫无人性的。甚至死灵法师他还能理解,毕竟无名者在后世等同于恶魔。
尤利尔敢打赌,此前伯纳尔德·斯特林干过更夸张的勾当,比如暗中抓捕平民和神秘生物实验。贵族头衔则是扭曲律法的利器。要是我为追逐乔伊的记忆而忽视奥雷尼亚的种种恶行,那我真的才是舍本逐末。
『怀疑乃求知之钥』
魔力像一束光线在地板铺开,尤利尔后退到门前,刚好避开神秘的笼罩范畴。下一刻,地面升起丝丝缕缕的白色烟雾,刺鼻的烧灼气味充斥房间。一时间,他难以判断这个巫术的效果。
“无知者无畏。”伯纳尔德评论,“本能不会每次都救下你。”他敲了敲实验桌,尤利尔警惕地想继续后退,却突然发现自己无法移动。
不是神秘。微弱的气流擦过额头,学徒下意识地砍向身前的空气。咣当一声巨响,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撞上剑刃。这次才是。他很快得到了“箴言”。
『牢不可破』
“经验接替了本能。”巫师转过身,不再理会他。尤利尔把剑横拉过眼前,终于弄清空中形成了一面尖刺连成的透明壁障,只要稍微松懈,壁障将瞬间化作迎面拍过来的刺板。自点燃火种以来,他遇到的每一个用作防御的神秘似乎都极具攻击性。学徒不得不维持着架起武器的姿态。
“你是通过维隆卡的介绍进入队伍,尤利尔,不用担心落到他们的下场。”伯纳尔德指了指墙边祈祷状的尸体,“不过也别太放心,你的职业值得观察。的确是神职,但没人能把圣诫术这么用。那把剑怎么回事?”
在这之前,从未有人问过他符文之剑的问题,连修士和巫师也没有。尤利尔还以为神秘领域早就对此作出过解释。现在看来,没准寂静学派和高塔都以为彼此知道他的神术真相……乔伊或许知晓这个误会,但白之使从不乐于主动给任何人解答。当然,更可能对后世而言,他的神术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新发明。”
“我确信它是种魔文神秘。”
“这是神术。”伴随着一声轻响,尤利尔抽回剑,他的火种以奇异的视角目睹巫术在眼前粉身碎骨。尖刺像一片片玻璃掉落。而在真实的视野里,掉下去的则是冰霜。一旦这个巫术被凝固在原地,学徒轻易就能敲碎它。
紧接着,尤利尔穿越暗影,将黄金之剑送到伯纳尔德的眼前。巫师抄起夹镜片的棍子抵挡,另一只手却先保护身后的实验台。“守卫!”他叫道,“你这也是神术?”
学徒居然没砍下去,那根奇怪的棍子似乎才符合“牢不可破”的咒文。更让他惊奇的是圣堂巫师的力气,虽然没人规定巫师不能锻炼身体,但他遇到的大多数学派巫师没这个习惯。至于黑巫师,他们反倒稍微结实一点,可也远不如战士。
尤利尔没回应巫师的疑问,不过他的疑问很快解开了。伯纳尔德突然松开手,金属棍漂浮在空中,传递出抵抗的力量。神秘物品。他意识到先前固定鞋底的魔法八成也来自神秘物品,难怪他没感应到魔力。这些物品引起神秘的方法与借助火种的生灵大不相同。
地板又开始喷白雾,好像这里是蒸汽澡堂。尤利尔尝试打偏金属杆,神秘物品在打斗中可没有人灵活。他立刻成功了,棍子旋转着击中一罐植物根茎,把汁液弄得到处都是。他不得不后退,以躲开这些极富目的性的白烟。不过当学徒跳上实验台,它们迟疑了。
“我大概得换新容器。”缭绕的白烟接受指令,扑上实验台,尤利尔只好通过阴影逃走,回到门前。这里的雾气最少。他低头确保自己踩在碎冰上。
“有兴趣尝试新事物么?”伯纳尔德指挥器皿里的气体继续结晶。“神术能否被巫术腐蚀。二者本出一源,虽然发展方向迥异,但都属于魔文体系。这些蒸汽来自界壁之外,能有效削弱火种对魔力的控制力。我想你不愿意在这里失手。所以,尤利尔,要是你担心碰到,就用剑把它们挥开。”他明白地暗示。
“我没有配合你的义务。”学徒随手提起一只烧杯,里面的液体在他手指触碰的刹那飞速降温。等到结冰前,他把冷水朝前倾倒,蒸汽顿时变作水滴,坠落在地板上。“看来神秘的蒸汽还是蒸汽。”他嘀咕。
“你浪费了宝贵的机会!”
“你指哪方面?”他没好气地回击。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很快接近门外。千万别是乔伊。虽然索伦说导师在进入高塔后才跨越环阶,但六年前在莫尔图斯,尤利尔顶多和导师打个平手。当时乔伊还是自由人,甚至没受过训。“那个效果随机的巫术么?如果这是事实,我可一点也不觉得浪费。”
“按理说,你不该知道它的效果。”
“有时候我不按常理。”剑光飞过实验台,击中又一罐不明物质。由于它呈粉末状,房间里的气味更古怪了。尤利尔打量天花板,这次他的魔法在半空拐了个弯。“这鬼地方不会到处都是神秘物品,对吧?”
“你已经破坏许多了。”
“这么说,还有不少等着我破坏。比如那边的‘材料’?”
“现在圣堂的传教士都开始用死人尸体威胁对手了么?”
学徒不为所动。“要是他们还有意识,没准会在原地给我鼓掌呢。”没人因此发笑,伯纳尔德没有,死人更不会有。当然,他们也没鼓掌。“说实话,我可没想过拿圣诫术对付你,大人。但这如果真是过去,那我想在现实中同样施为也为期不远了。”后世的“第二真理”或许会与现在不同,但愿如此。
“现实?”巫师抓住字眼。
“不过一种指代。就像高塔预言的未来一样。”尤利尔考虑进攻的方向。先前借助暗影的突击没能收获战果,如今伯纳尔德已经站在了天窗下。
然而谁也没来得及出手,言语交锋浪费了珍贵的几秒钟的时间,地下室的门开了。银歌骑士刺剑在手,面色一派严肃。
“有人潜入到这,大人?”尤利尔本以为会是波加特。是他告诉我到这里来找伯纳尔德·斯特林,现在怎么没来?学徒看着奥库斯在门口探头打量了一番,接着居然毫无动作。
“这是明摆着的。”
“我没看到窃贼,大人。”
“哪儿来的窃贼?”伯纳尔德生气地说,“快把他拿下!我的外源结晶要准备过滤了。”
“你说那传教士?他……”奥库斯惊讶的正要发问,忽然脸色刷白,摇晃着向前踉跄。“他……”
“奥库斯?”
一股鲜血从他鼻子里淌下来,但这比起其他部位简直是小意思。尤利尔瞪大眼睛,骇然地望着鲜血喷出护喉的缝隙,染红地板上凝固的颗粒。盔甲下八成更糟。“他……呃……”奥库斯拿肩膀倚着门框,低头呕吐出结块的粉色血液。他缓缓滑下去,仿佛一只漏水的口袋一样飞速干瘪。“噢。”他气若游丝地说,额头凸出的骨骼撞上地面,砸在血泊里。这句话成了他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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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二章 神职(四)
尤利尔震惊地僵在原地,目睹一名银歌骑士毫无预兆地死在眼前。几秒钟前他还在询问我们的情况。委实突然。哪怕在梦里也不该有这么疯狂的发展。骑士的白披风吮吸着血液,遮住扭曲的身体。他的眼睛仍然睁着,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的状况。
“是你干的?”伯纳尔德也忘了急需过滤的结晶。“奥库斯?他死了?”
如今瞎子也能意识到。“不。”尤利尔轻声说,“突然间就……那是什么?”尚有余温的鲜血渗入地板,红色却在蔓延的过程中分成两条线,以反常的速度接近他们。学徒一个激灵,远远朝侧面跃开。
白雾再次升腾,将爬向伯纳尔德的红线吞噬。“巫术。”他阴沉地说。
巫术?别说尤利尔了,斯特林自己都不敢肯定。学徒没在奥库斯身上发现任何神秘的痕迹。但无疑有人谋杀了这位银歌骑士,而在此前他本人已经意识到了敌人的存在。由于尤利尔并非陌生人,奥库斯才没第一时间发现是他与伯纳尔德发生了冲突。
有人潜入了庄园。尤利尔戒备地跨出门,摆脱紧追不放的血丝。血液的异常让他没敢接触尸体。奥库斯是银歌骑士,却像凡人一样死去。可能其他人更糟。“说实话,斯特林大人,这不会是你的实验惹来的麻烦吧?”他不想再待在这里。
“说实话?”巫师哼了一声,他脚下的白烟已经覆盖了奥库斯的尸体。“不是你猜的那种麻烦。真是活见鬼!我简直没一天安生。”
真是实话。“你知道敌人的情况?”
“不算太多。”又变成了谎言。但如果只根据神情判断,你压根瞧不出他在撒谎。“血液的动态是种低级把戏,你的神术对它有奇效。别被这些东西影响状态,尤利尔,要是你还有一点儿修士的慈悲,就去给活着的人帮忙。”
尤利尔怀疑地盯着他:“你不会打算拿奥库斯……?”
“我用不着向你保证什么,修士。很明显,银歌骑士值得体面的安葬。”
他说的对。尤利尔不得不把奥库斯留在这里,独自爬上地面寻求帮助。等离开巫师的视野,他立刻用剑斩断了一路跟随的血线。神文剧烈燃烧,火星顺着痕迹蔓延回去。这算体面么?尤利尔尽力不去想奥库斯的身体被火焰焚烧时的模样。我真不该听信伯纳尔德,他只想观察箴言骑士与普遍神职的区别。
花园里空无一人,波加特不在先前的位置。尤利尔提起心,担忧这位斥候骑士也像他的同事一样遭到暗算。学徒和奥库斯没什么交情,但波加特是个坦率而亲切的人,举止颇有军团长维隆卡的作风,很难使人产生恶感。况且他还是乔伊的朋友。哪怕是在虚幻的梦境,尤利尔仍不愿意见到他的尸体。
来到餐厅时,尤利尔碰到了雷戈和厨师。后者手里还提着一锅热汤。“这是那该死的蔬菜汤。”厨师抱怨,“现在我只好把它倒给蔬菜了。你觉得圣女大人还会要它吗?”
“你可以亲自去问。”尤利尔回答。
随后他告诉雷戈关于奥库斯的死讯,这位负责守卫苍之圣女的骑士惊讶不亚于他,并要求立即回到礼堂。“我没看到夜莺或陌生人。”雷戈说,“奥库斯负责守卫庄园入口,也许他察觉到了什么,但没有第一时间汇报给长官。”
“那是因为他以为自己能对付。大多数情况下,银歌骑士逮住夜莺和窃贼都没有任何悬念。这次不一样。”尤利尔发出警告,“伯纳尔德·斯特林认为那是巫术……我只能说,奥库斯死的很奇怪。我认为那不是神秘的效果。”
雷戈也很困惑。“我会小心。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尤利尔?”
“我想去找波加特先生。”
“为什么?怕他也死得莫名其妙?不。不用。他总比危险更早发现对方,别担心他。我们去找队长。”
尤利尔被说服了,但有人没有。“我必须现在去问吗?”厨师恐惧地叫道,“没人有心情喝汤的。”
“有道理。让他下班吧。”
雷戈皱起眉:“夜莺潜入了庄园,每个人都得留在这里等待搜查。”
“行行好,大人们。我家里还有四个孩子。尤利尔修士,我们全家每天都向三神祈祷。我不是神秘生物呀。”
尤利尔停住了。这句话带来一道灵光,但他没能清晰捕捉。另一边,雷戈已经铁石心肠地拒绝了厨师的哀求,要他一同上楼。
两个侍女在楼梯口推搡打闹,谈论裙子的花边样式,一门之隔的礼堂里,气氛却比地下室的战场更僵硬。帕尔苏尔和乔伊的争吵并不激烈,但危险程度丝毫不亚于提剑对决。这似乎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死亡拉锯。
“你要找的人来了,圣女大人。”尤利尔边敲门边说。
“太是时候了。”帕尔苏尔回答。但脚步声刚刚响起,就突然停顿。“你想干嘛?”
“后退。”乔伊的命令穿透木板,“不准接近门。”他发现了异样。
“你以为我会拎着裙子迈开腿跑下楼吗?”
“像只鸭子那样?我想过。”
诸神在上,他们还有完没完?“行了,拜托你们都给我离远些。”尤利尔一脚踹开门。“你们都不会口干么?”无人回答。门后的座椅旁,苍之圣女抓着一盏烛台,而导师在对面按住剑柄。两人之间长出一棵半人高的小树苗,枝叶绿油油的。精灵圣女的涵养终于不够用了。看来在我老死之前,争执也不会结束。
“有人潜入了庄园,长官,奥库斯死了。”雷戈迅速地汇报,“修士说他死的不正常。”
乔伊拔出剑。若非这个动作,他的怒气仿佛突然消失不见。“让守卫挨个搜索房间,通知所有的神秘生物到礼堂来,凡人去大厅集中。我们等波加特的消息,他应该正在找人。伯纳尔德·斯特林还在地下室?”
“尤利尔认为他在。”
导师的目光扫过,尤利尔赶紧低头。这时候醒来就太不妙了。“那就不用管他。”幸好他没因此觉得我可疑,尤利尔心想。“谁是最后见到奥库斯的人?”他接着问。
“我和伯纳尔德。”学徒回答,“奥库斯还在地下室门口。”
“他不该在那儿。”
“确实如此。我想他一定是追着窃贼进入庄园,半路上,呃,我与斯特林大人对教义的理解出现了一点争执。他听见了,误以为是夜莺弄出了动静。”
乔伊没问他们的争执,或许是因为队伍里看不顺眼却同处一室的人太多了。“说说你看见的,修士。”
尤利尔相信他会根据回答决定是否给自己一剑。不过幸好,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他不停吐血,而且毫无预兆。周围没有任何人或致命的东西。我距离他有三码,斯特林更远。我敢说,奥库斯先生的身体里现在没有一滴血。你们见到尸体就明白了。”
“不能分散。连银歌骑士单独行动也没法保证安全,除了波加特。杜伊琳和佐曼……没准已经死了。随便他们怎么样,没死最好。”
“但你还得让我活着,是吗?”帕尔苏尔冷冷地说。“他们会愿意和我换。而且照实说,我也愿意。”
乔伊没理她。
“暂时无法确认敌人的身份。”雷戈补充,“斯特林大人认为凶手使用了巫术,不过尤利尔另有看法。”
“不是神秘。”学徒断言。
“带着这女人。”导师嘱咐雷戈,“别让她离开视线。”
无论是否情愿,人们都匆匆离开。尤利尔环顾一周,卫兵被尖锐的哨响催来附近,马不停蹄地撞开每扇门。受惊吓的仆人们挤在楼梯,高声咒骂,提着罐子的厨师落在最后,急得跳脚。场面虽然混乱,但每个人都有事做,除了他自己。
“你要去找波加特先生吗?”
“不。他会来找我。”乔伊越过学徒,独自走向堵塞的楼梯口。在他探手抓住厨子之前,尤利尔还以为他要去维持秩序。“你手里是什么?”
厨师吓了一跳:“蔬菜汤,大人。是圣女大人要求的,还热着呢!您要来点吗?”
“奥库斯喝了你的汤?”
尤利尔突然意识到了:“毒药?”这确实不是神秘。点燃火种也不意味着百毒不侵了。
“没有!大人,绝对没有!我刚刚做好。是的,我马上尝给您看。”为了摆脱嫌疑,厨师慌张地舀了一勺,就要送进嘴里。
乔伊夺过勺子,倒进那株生长在地板缝里的植物上。树苗迅速吸收掉每一滴汤汁。看来厨子的抱怨实现了。紧接着,所有人都目睹了可怕的景象:树叶瞬间萎缩、干枯,枝条和叶芽在风中变成灰烬。大量掺杂深绿色的水分渗出地板,朝围观的人们蔓延过来。
咣当一声,厨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汤锅摔成粉碎。仆人们尖叫起来,疯狂躲避飞溅的汁水。乔伊一步踏前,白霜沿水线倒流,将树苗也凝固在冰中。
“奥库斯就是这么死的。”尤利尔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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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三章 神职(五)
谜团解开了,厨师并不知道他精心熬制的蔬菜汤里竟然有毒。此刻他正在为自己先前自证清白的举动而瑟瑟发抖。要是喝了汤,如今躺在地上、变成灰烬的就是他了。奥库斯挣扎了一段时间,但厨师只是凡人。
“不是我!”他大声辩解,无助地环顾四周。然而人们统统避开,仿佛他的目光携带致命病菌。“没人喝过汤啊,大人。”他的声音慢慢减弱,因为乔伊走到面前,剑刃折射光亮。
“他说的是实话。”尤利尔不由得开口。这时候不能指望乔伊大发慈悲,而照实说,也没理由阻止。连银歌骑士奥库斯都因此而死,厨师的命又算什么?不论是在奥雷尼亚还是神秘领域,厨师都不值得拯救。就算在学徒的角度,他只也不过是个幻影。
结果导师越过仆人,罐子里的汤汁随之冰冻。他一把提它起来。“源头不是这东西。”但他也没放过厨师。“把所有厨师都抓起来,挨个审问。如果找到了自然精灵,就地处决。”
卫兵依令行事。尤利尔感到一阵寒意爬上手臂。我把詹纳斯赶走了,帕尔苏尔说的对,如果他留在这里,乔伊就会杀了他。魔法只能掩盖一时。现在詹纳斯应该在城里工作,最坏不过是四处乞讨——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选择活着,而非糊里糊涂的死掉。
“现在开始,所有人不准碰食物,也不准单独行动。”乔伊逐条命令,“把每扇门都锁住,窗户关紧。”
他似乎已找到线索,作出了熟练的应对。哄乱的楼梯间在枪剑威胁下有序起来,士兵在尽头打开每扇房门,打不开的就直接上锁。盔甲链环彼此碰撞,声音在寒气森森的拐角终止。乔伊独自走到窗边,提起手。尤利尔看着那罐残存汤汁的破片,只觉肚子里肠胃绞紧。他怀疑自己从此后会对所有蔬菜汤产生畏惧。
乔伊转动窗轴,木头缓缓张开。这是先民时期的特产,千年后他对付器械可没这么顺手,起码学徒没见过。但如今尤利尔却能见到他扯开防风板,将被冻结的残渣扔下阳台。在它掉进后院的水井前,他已插紧木闩。
可就在这时,一道水柱猛喷出井口,紧接着魔力扰动起来,寒霜将水柱冻在原地。
“有人在井里下毒。”学徒脱口而出。
“你以为我只是听个响?”乔伊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少来碍事。”
“没人告诉我该干什么。”他只好像其他神秘生物一样等在礼堂。佐曼已经来了,杜伊琳还没有。更没见着波加特的影子。“你要去地下室?”
“你该留在这儿发呆。快滚!”
就算是全然陌生,白之使也不会在如今这等状况下做此安排。尤利尔察觉到他和使者的更多不同。这时候的乔伊依然年轻,不止是外表上。“你怎么知道是汤的问题?告诉我答案,我就听你指挥。”
乔伊半信半疑。曾几何时,他还巴不得将这些事情丢给我,尤利尔心想,现在反倒争取主动了。
“这是夜莺的惯用伎俩。”导师说,剑尖刮过碎瓷片。“当地人里的夜莺。黑木郡不比玛朗代诺,这里的人没有荣誉感,下毒是家常便饭,偷袭得胜更是值得传颂。凡人为了对付神秘,会变得比神秘生物自己还了解职业的缺陷。”
“银歌骑士也不例外?你们是帝国的精锐。”
“在战场上是。奥库斯能单枪匹马撞开城门,却没法辨别饮用水里的寄生虫。”
尤利尔想起游蛇般舞动的血丝,它们的确更像虫子。“那像是巫术吗?”
“只有巫师才会巫术。虫子是精灵的宠物——不是自然精灵,而是南方的月精灵。黑木郡的虫子都来自南方。”
在后世,莫尔图斯是布列斯塔蒂克的黑城,黑木郡则是整个罗盘高地。中立国瓦希矛斯被布列斯人攻下后,布列斯便与伊士曼的热土丘陵接壤,而在千年前,瓦希矛斯和伊士曼都属于精灵之国阿兰沃。
尤利尔对阿兰沃比奥雷尼亚帝国更熟悉。月精灵的历史由阿兰沃皇帝和他背叛的爱侣亲自叙述——卡玛瑞娅抵抗龙祸恶魔的悲壮史诗,被战争摧毁的盟约,破碎之月带来的恩赐与诅咒,狼人和水妖精的族群存续……每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在离开威尼华兹后,他就再也没经历过单纯的冒险了。
“伯纳尔德·斯特林说的。他可能以为敌人来自圣堂。”
“他在骗你。巫师不会认错巫术,你该离那混球越远越好。”
尤利尔没受欺骗,他从头至尾都没在伯纳尔德面前用神术。“我以为你们的关系更近一些。伯纳尔德之前告诉我,他的家族曾给你行方便。”
乔伊嗤之以鼻。“但他没提他本人制造了多少麻烦。你以为我愿意离开帝都?你以为看守异族人质是我要求的活儿?跟一个洋洋得意的高塔信使和两个圣堂巫师?”他厌恶地刮掉地上凝结的冰片,“斯特林,哼!”
轻率的语气出现在他身上,学徒有种说不出的古怪。还是他挖苦帕尔苏尔时更像我认识的白之使。尤利尔尽力忽视差别。“无论如何,你也算是回到故乡了。”
“别再提这个。”
“我能跟谁说?不过这本来就是……”
“……毫无意义的一处地点。盖亚都不想上这儿发展!所以祂派你来。但愿阿兰沃夺走这里,我们就有理由踏平卡玛瑞娅了。”
“是吗?”尤利尔轻声说,“我以为你还怀念过去的日子呢。”
“用不着。现在也没差。掠夺城镇可没有掠夺王国有趣。”乔伊表现得一点也没悔改,“过去不值得怀念。”他是在刻意掩盖曾经犯下的错误,还是单纯地随遇而安?尤利尔能判断真话谎言,却不能猜透他的内心。唯独确定的是,乔伊并不会从中感到乐趣。事实上,他完全颠倒了真实想法,就为了反驳我的话。他简直有点叛逆。尤利尔差点为这个念头微笑。
然而伯纳尔德说银歌骑士会服从他的命令,这些他没说谎。乔伊和这位未来的“第二真理”大人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学徒难以尽知。不用说,肯定与麦克亚当有关,甚至连“胜利者”维隆卡也参与其中。在银歌骑士长与海伦公主的婚礼上,乔伊前来通知皇帝的死讯,守卫在谋杀现场找到了巫术的痕迹,而银歌骑士抓到在王宫做园丁的自然精灵詹纳斯。
如果尤利尔没用幻影替换,经过三神神秘机构的审判,詹纳斯多半会因杀害皇帝的罪名被烧死。他的生死不在大人物们的考虑范围内。按照律法,海伦公主出嫁后,奥雷尼亚帝国的皇位将属于长子麦克亚当……
梦中的一切都是没有记载在纸面上的历史,但不妨碍尤利尔发觉其中的秘密。或者说,正因为这里是乔伊的回忆,一些细微的线索痕迹才变得如此清晰。学徒再也没有理由欺骗自己这个梦与导师无关了,乔伊是自由人时,尤利尔来到了莫尔图斯;冬青协议时,乔伊成为了银歌骑士,跟随军队与森林种族建立和平协约,尤利尔进入签订协议时的冬青峡谷。当他身处权力漩涡之中,尤利尔便置身于皇宫婚宴,紧接着进入了护送流放圣女的使节卫队。
这段先民的历史跟从乔伊的脚步,世界由他的过去展开。这里是他的梦。
“不管怎么说,乔伊,现在我们没有分歧。”尤利尔说,“如果你想为奥库斯复仇,我完全支持。”
“没有分歧?在莫尔图斯?”
“你是经圣堂认可的银歌骑士,诸神选择了原谅。我也是盖亚的神职者,这难道还不算同一战线吗?更何况,敌人在井里下毒的时候,可没考虑过谁是他的目标。”
乔伊突然转过头,差点把尤利尔送回现实。“圣堂代表不了诸神。”
“凡人都不可能。但三神会通过凡人的言语举止彰显态度。”他的声音变轻了,乔伊的目光寒冷扎人,逼学徒闭上嘴。越说越糟。导师和波加特不同,他的骑士纹章来自贵族和水银圣堂的利益交换,他很可能为麦克亚当和斯特林家族服务,银歌骑士的荣誉和他不沾边,帝国与诸神的律法被他践踏。
尤利尔不知道自己干嘛这么说,或许乔伊无所谓的态度让他也觉得一切如常罢。他突然升起内疚。然而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导师是不是真的不在乎。
乔伊没有回答。尤利尔隐约意识到自己的话伤害了他,可又不能确定。通过言语,誓约之卷可以帮我猜透别人的心思,但乔伊几乎不给机会。在守卫搜查了顶层的所有房间后,波加特带来了消息。
“没人潜入。”骑士断言,“我搜索了每处可能进入庄园的入口,都没发现任何痕迹。除非来的是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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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四章 神职(六)
“奥库斯可能弄错了。”波加特说,“他人在哪儿?”
“他在地下室门口趴着,估计没做好梦。”乔伊面无表情地回答。波加特迷惑不解,他不得不直说:“奥库斯死了。弄错的是你,有人在井里下了毒。”
“可……没有神秘的痕迹?”
“不是所有魔法都能留下痕迹,你的魔法有局限。神术就很难察觉,更别说单纯的活的毒素。”
“是虫子。”尤利尔把导师的话展开来解释,“来自阿兰沃的虫子,它们似乎能溶解在水里,把人体内的液体吸干。”
“听起来确实像是阿兰沃水妖精的手段。但没有陌生人进入庄园,他们是怎么在水井下毒的?”波加特抓了抓毛茸茸的下巴,“或许这种毒药不需要接触水源,隔空投放?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只有神秘能实现。”
“是水。”乔伊说。他做了个手势,示意波加特跟上。他们开始朝礼堂走去。“流动的水。有水的地方就有水妖精,漏洞无处不在。”
“这话也一样,乔伊,你一点也没让我更了解你的同族。”
“我没有同族。”
“可能这就是问题所在。要是我听得懂妖精的语言,没准交流会更畅通。我们去找斯特林大人?”
“不用管他。我没见他喝过水。”
巫师伯纳尔德·斯特林像只住在地下的鼹鼠,几乎不露面。每日送餐点的仆人窃窃私语,把庄园的主人形容为夜里爬出来食人血肉的魔鬼。乔伊没去管这些流言,连巫师本人都不在乎。尤利尔觉得应该制止,但他没资格插手这些事务,而且留在梦中的时间不长,只好随他们说去。到了现在,他更不乐意替伯纳尔德挽回名声了。
“水妖精可以在活水里穿梭,波加特。她们知晓世界上的每一件事,包括这间庄园的建设构图。那口井或许与其他水道联通,我们却不知道。”尤利尔解释。如今他们已经回到了礼堂前。树苗的灰烬被打扫干净,地毯上只有被冰冻的绿色黏液。帕尔苏尔和雷戈站在壁炉旁,前者一动不动,而后者戒备地盯着每个人。巫师佐曼脸色忧郁,高塔信使杜伊琳在座椅里打哈欠。“你看过井底吗?”
“的确没有。”波加特不快地说。“该死的水妖精。铁栅栏还不够,我们得把里面彻底堵死,或者换新水源。”
“干脆搬走。”杜伊琳建议,“我受够对面无休止的吵闹了,为什么莫尔图斯没有占星塔?”
“想知道答案?六年前我派人炸了它。”乔伊砰一声踢开门前的椅子,“是你招惹来的麻烦,杜伊琳。我警告过你。”
“你应该警告敌人,可却要求我放走夜莺!”
“如果放他们离开,那他们就不是夜莺。你根本不懂。秘密结社不会为我们浪费时间,他们一般人手不够,但有仇必报。”
信使傲慢地在椅子里换了个姿势。“高塔不害怕仇敌,没想到银歌骑士会。我考虑不周。请谅解。谁让我不是占星师呢?”她的无礼很令人吃惊。尤利尔意识到,是上次乔伊谨慎的做法让她轻蔑。每个人都看得出来,杜伊琳的尊重只针对神秘和力量。
“奥库斯和结社夜莺没有仇恨。”雷戈指出。女信使的话冒犯的是所有银歌骑士,他难以保持沉默了。“你本来不住在这里,杜伊琳女士,我们提供给你过夜的房间,奥库斯还保护你的安全,无论你需不需要。这都是事实。”
“事实就是,我和那个银歌骑士的死没有半点关系。我已经将城里的初源都赶走了,不可能再去每一滴水里找水妖精的影子。”
“说到水源。”苍之圣女忽然开口,“井水是什么时候出问题的?我可不想死得像晒干的葡萄一样。”
“大概是中午。厨师派学徒取过一次水。”
“午餐?”精灵圣女皱起眉。
“几乎每个人都吃了午餐。除了你和斯特林。”乔伊冷冷地补充,他的话让佐曼和杜伊琳的神情变得惊恐。“所以担心这个没用。虫子口渴的时间随机,奥库斯运气不好。”
“我们都得死?”佐曼震惊地跳起来,在见到这一幕之前,你不会想象到巫师能跳多高。“我没法不担心!我还有课题……考核……”
“真令人遗憾。”帕尔苏尔翻了个白眼,“地底下那家伙居然连水也不喝,更遗憾。亵渎诸神的巫师都该下地狱去。”
“闭上嘴滚开,异端。”乔伊呵斥。他脸上瞧不出一丁点儿的恐惧,似乎死亡的威胁不过是条天气预报。但由于奥库斯的丧命,他的怒气显而易见。“敌人冲你来,杜伊琳女士,我想在他们达到目的后,就不会再多此一举地派人来送死了。波加特侦查了庄园,没有发现入侵者或夜莺。只能主动出击。你在哪里找到初源的?”
“这是机密。”女信使沉着脸,“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们不能保守秘密。”
“让我来,长官。”雷戈开口,“无论什么秘密,她都会知无不言。”他已握住剑,明晃晃的钢刃摆在眼前。杜伊琳变了脸色。
此刻没人能保持镇定,当初尤利尔在莫尔图斯外被银歌骑士团包围,他连一点反抗的念头都没有。乔伊尝试逃走,差点当场没命。暴力是一切命令执行的最终保障,无关目标的地位、权势或财富。
“我背负高塔的使命!”女信使环顾房间,但毫无疑问,除了奥托的石膏塑像,这里没人与她同一阵营。巫师和银歌骑士犯不着讨好克洛伊塔,苍之圣女更不用说,她巴不得帝国内乱,三神信徒统统死光。
“谁关心使命?”雷戈反问,“你不在保护范围内,也没资格抗议。”
波加特摸摸胡子。“只有这一个办法。”中年骑士劝说,“杜伊琳,你自已也得去找他们,只有水妖精能解毒。莫尔图斯可不是阿兰沃。”
杜伊琳犹豫了。房间里落针可闻。她当然不想落到雷戈手上,乔伊挑选他看管苍之圣女不是没有理由的。除去斥候波加特,另两个银歌骑士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奥库斯精于弓箭,雷戈则使匕首,尤其擅长刑讯。尤利尔了解到,雷戈曾在审判机关任职。
但坦白任务,说实话,有神秘契约束缚,泄露秘密的一方八成需要付出违约的代价。杜伊琳不像是重荣誉更甚生命的人,不过要她折服依旧困难。
“快说!”佐曼叫道。
她屈从了,“领主之子杰恩·赫瑟,他用一箱金子换来了秘密结社‘黄昏之幕’的支持。”
“我听说过这个结社。”波加特立刻回答,“他们三年前袭击了阿兰沃边境的村镇,还把地下种族引入堡城。”
尤利尔也听说过,他知晓名字的秘密结社总共只有两个。无星之夜有太多名字,但“黄昏之幕”似乎只有一个。在卡玛瑞娅,西塔约克曾描述龙祸的起因来劝说尼克勒斯·提密尔·西诺德尔,希望让这位阿兰沃的末代君主放弃复生。他当然没能成功,尼克勒斯毫不畏惧无名者的背叛历史,决心统合所有秘密结社以重建王国。他的宏伟蓝图被奥萝拉终结,这位卡玛瑞娅水妖精族长可不愿意见到族人再被月精灵统治。
约克没多说“黄昏之幕”的消息,可能他觉得神秘领域的人都了解罢。尤利尔认为他也不太清楚。西塔能够获得父母的记忆,但那也不是事无巨细的。克洛伊塔记载的黄昏之幕仅仅是龙祸中最不光彩的角色,无名者背叛秩序,投靠深渊,把灾祸和死亡带到诺克斯。神秘领域的人了解这些足够了,谁关心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尤利尔关心。“为什么秘密结社要袭击边境村镇?”
“他们有仇必报。”波加特解释,“据说当地人伤害了诞生的初源,还将她卖给堡城的贵族。于是。”他耸耸肩,“走露风声后,这帮蠢货倒了大霉。”
“那现在倒霉的是我们喽?”佐曼没好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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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五章 神职(七)
尤利尔清了清嗓子。“你向诸神发誓,杜伊琳,祂们知道你面临生死危机,祂们会原谅你。”
女信使狐疑地转过脸:“原谅?奥托还是盖亚?我是高塔的信使,也是高塔的骑士。”她又露出傲慢的神色,“奥雷尼亚可没有怕死的骑士。”
但怕痛不在其列,是吗?“那你反而会受神明责备。因为你发誓的对象是诸神,不是三神。诸神包括希瑟,生命与森林之神。”
一片沉寂。拙劣的借口,我不可能同时演好一个传教士。然而杜伊琳没再反驳。她甚至没看学徒,专注地用手指在椅背上划来划去。尤利尔以为会迎接嘲笑,奥雷尼亚没有希瑟的位置,苍之圣女也不喜欢杜伊琳,可什么也没有。没人改变神色,没人出言挖苦。连乔伊也一样。
“我来赶走‘黄昏之幕’,并非针对所有初源。”高塔信使开口了,“他们是预言中的毁灭者,将为奥雷尼亚带来可怕的浩劫。”
尤利尔并不意外。
克洛伊是占星师的高塔,如今先知并非圣者,但依然是奥雷尼亚的国师,依然是先知。他是命运的代行者,远比后世光辉议会的康尼利维斯更有力量,群星是奥托的回答,而露西亚无论白天夜里都不说话。阿兰沃在碎月的统治之下,森林种族向帝国臣服,守誓者联盟还是原野上零散的非人部族,皇帝的更替不能让国家动摇,别说区区一个“黄昏之幕”了。只有秩序,只有诺克斯的动荡能影响到奥雷尼亚,这个先民时代唯一的、最辉煌的人类帝国。
“那高塔不该派你来。”乔伊断言。
杜伊琳被激怒了,“我是克洛伊最出色的信使!有史以来!你这无礼的亚人杂种,连维隆卡亲王都不敢这么侮辱苍穹之塔。”
“你不了解侮辱的含义。”波加特咕哝一声,“伟大的亲王殿下,银歌骑士的军团长大人,他喝醉了能专门跑去大教堂的洗礼池大吐特吐。多亏你们占星师住得高。”
“不过团长大人酒量惊人,一般不会喝醉。”雷戈补充,“我是说,离开帝都前,那是唯一的一次。”
这话显然不能安抚杜伊琳。“不可理喻。”高塔信使的椅子咣一声磕上地板。的确如此,尤利尔眨着眼睛,觉得胜利者和高塔信使的真实情况都在印象中刷新了。
“好吧,迫在眉睫的死期到来前,不妨花时间说说正事。先知预言了何等浩劫?”
“我不知道。”杜伊琳闷声说,“总之和那些该死的初源有关。阿兰沃不禁止结社成立,但……他们一般不会来奥雷尼亚惹是生非,杰恩最初在当地佣兵中寻求帮助,没想到和他们搭上了线。”
“杰恩·赫瑟是领主之子,有必要找佣兵帮忙么?”雷戈提出。“莫尔图斯不是阿兰沃堡城,附近可没有地下种族的通道。”
“领主之子才需要,侄子就不用这么麻烦。老领主死了,没来得及指定继承人,他的儿子们正在争夺遗产,尤其不放过最珍贵的领地。”波加特给出了答案,“你很少出门,雷戈。这已经是不新鲜的消息了。”
“恐怕接下来我依然不能出门。”
“没错。”乔伊开口,“你留在庄园,继续你的任务。波加特,佐曼与你一同行动,确保周围没有夜莺窥伺。一旦发现不怀好意的家伙,不用审问,就地处决。”
“抓住投毒的人更重要,长官,庄园里没什么值得守卫的。斯特林大人的地下室足以支撑,圣女大人也可以随我们……”他的话戛然而止,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尤利尔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那些虫子醒过来了,正在老骑士的体内肆虐。但与奥库斯不同,如今他们早有准备。“……一同行动。”他深深吸气,长胡子一阵颤抖。“看来不行。但神秘度的震慑对它们有效,雷戈?”
“我一直这么做呢。”圣女的守卫回答。难怪他迫切地想从杜伊琳嘴里撬出情报。“敌人肯定会回来侦查情况,长官,我们最好先应付它们。不管怎么说,这总比分散力量强。”
乔伊没同意。“尤利尔和我去找杰恩·赫瑟,他没吃午餐,而且是神职者。神术是这些阿兰沃的特产的克星。”其他人面面相觑,显然没听过这个说法。不过根据尤利尔在地下室的观察,圣诫术应付虫子的确效果非凡。“佐曼,你肯定也会神术,大厅里的凡人交给你处理。”
“我?”佐曼重复,“怎么处理?难道都杀了?这是疯子的行径。”
“是仁慈。”乔伊不关心,“虫子会把骨头也变成液体,运气不好的凡人连尸体都留不下。”
幻影没有尸体,尤利尔心想,但这么想不能安慰自己。梦境的大多数规则与现实无异,杀人人会倒下,受伤伤会流血。不然他干嘛要救詹纳斯?冒着风险拯救木偶很没道理。但詹纳斯是个活着的生灵,或者说,能给人鲜活感受的存在,于是尤利尔才帮了他。
杰恩·赫瑟的住所在侦测魔法下不是秘密,连初源也不是。问题在于后者的位置时刻变化,寥寥几个游动的光点更像是种迷惑。立体地图不再有用,这东西毕竟不是后世的改良版本,最初期的魔法着实效果一般,无名者的灵魂之焰超过了测量范围,反而给定位造成了阻碍。他们只好退而求次,根据杜伊琳提供的线索找上这位领主之子。
“莫尔图斯的变化真大。”尤利尔忍不住说。这里与林戈特姐妹停留的时间段大相径庭,街道更改了方向,屋舍变换位置,公园的残骸被新生的绿植遮掩在内,战争的痕迹统统不见了。
“城市都一个样子。”导师出人意料地回答了他。看来此地在他心中其实分量不轻。这时候,乔伊还不清楚誓约之卷的能力,尤利尔可以轻易判断他的言语是否出自真心。要是他像约克一样总说个不停就好了,可惜过去的乔伊仍是乔伊,我的期待不切实际。
杰恩·赫瑟的居所一点也不铺张。石径通往阴暗的巷口,台阶穿过紧密到拥挤的屋顶,直上高台。一排蓄水的陶缸摆在墙根,尽头是一车柔软稻草,叉子挂靠在把手上。对面,茂盛的爬山虎将水井遮蔽在浓荫里。
乔伊立刻注意到了它。莫尔图斯的水井远比北方城镇多,城下的管道恐怕错综复杂,难以寻找源头。杰恩·赫瑟的院子里也有一口井,多方巧合之下,它给“黄昏之幕”又蒙上了一层嫌疑。然而在对先民的诸多印象刷新后,尤利尔不敢妄下定论。
杰恩·赫瑟被迫在午睡时迎接了他的客人。这当然不会愉快。守卫在院子里剑拔弩张,他披着一件外套从阳台探出头,居高临下地朝外俯视。
“见鬼,你们怎么找来的?”
“因为你比阿兰沃的结社好找。”
杰恩郁郁不乐地瞪着女信使:“我以为我们谈妥了,杜伊琳大人,这里几分钟前还是我最安全的落脚点,现在不是了。我刚和那些异族解除雇佣,你却带人找我的麻烦。”
“你管这叫麻烦?”杜伊琳比所有人都更恼怒,“我遇到的才是麻烦!黄昏之幕的人在哪儿?”
“我解除了雇佣……”
“……但没断绝联系。否则你的兄弟早就雇佣他们来对付你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告诉我他们藏在哪个老鼠洞,你就不用再担心。”
“有必要这样吗?”杰恩抖抖手指,一撮烟灰飞出阳台。“我们不是野蛮的自由人土匪。我们拿钱解决问题。上次还不够?我的礼物有那么廉价?”
杜伊琳刚想反驳,但乔伊挥手阻止了她。“待会儿和我说说礼物的事。”他把眼前的守卫往旁边一拨,对方下意识挺盾撞来,结果脚下打滑,竟然在原地摔了一跤。尤利尔看着导师来到井边,白霜也一路蔓延。
没有预兆,没有警示,寒风在院子里腾起,天空下起雪。守卫的动作因寒冷而僵硬,杰恩狠狠打了个喷嚏,连滚带爬逃回床。他的外套和一张薄纸没两样。陶缸噼里啪啦地开裂,稻草和绿叶漫天飞舞,女信使赶紧远离墙壁,生怕被碎片击中。尤利尔觉得她可能不是担心受伤,而是不愿意丢掉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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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六章 神职(八)
“就是他?”
“八成是。”
“目标不长这样。”尤利尔皱着眉,用神术打量镜子。直接观察对方会被发觉,在多尔顿的提醒下,他们改用镜面暗中窥伺。“完全不像。”
“事实上,我们压根没见过他,怎么知道对方长什么样?”
尤利尔赶紧住嘴。他意识到自己不小心透露了不该知道的情报。“出售行踪的夜莺附给我一张照片。”
“照片?”约克睁大眼睛,“莫尼安托罗斯的夜莺都这么服务到位的吗?”
“就是这样。照片,呃,用来取信顾客,促成交易。”尤利尔希望尽快略过这个话题,“你瞧,他似乎抓住了那只鸽子。他们在传递消息。现在我觉得是他了。”
“夜莺会换脸。”多尔顿的声音在阴影里响起。他迈出墙壁,把一捆怪异器具丢在地上。房间里没有地毯,油腻的木板吱呀作响。“不是困难的把戏。若有人把我的脑袋定价比国王的赎金还高,我也不会光明正大出门。”
『人格之面』顶多掩饰本来身份,不可能彻底改头换面。尤利尔很感兴趣:“他怎么做到的?”
“它的升级版本,『自我造型』。许多夜莺只能学会前者,因为进阶魔法不仅需要神秘度,还有职业要求。不过一旦掌握这个魔法,夜莺就会变成最危险的刺客。”多尔顿在桌子边坐下,眼睛盯着镜面。“他可以变成任何人,从面孔到身材全无二致,性格和语气也找不出漏洞。”卓尔突然犹豫了。“也许是传说,但我听说,如果使用者的伪装能获得目标最熟悉的人认可,那他甚至能重现目标的部分记忆。”
约克吃了一惊:“重现记忆?”
“只是听说。寂静学派对此有过研究,巫师声称是魔法本身的效果,记忆源于身体的携带。『自我造型』可以改变肌肉和骨骼,以确保与目标的身体完全相同,身体记录着一部分过去,所以使用者会获得记忆。”
“那他为什么还需要最熟悉的人认可?”尤利尔指出漏洞。
“谁知道?或许是神秘的机制。巫师没解释这个。”
“他们没解释。”约克不屑地说,“问我的话,恐怕他们自己也不懂。神秘是没有逻辑的。机制?神秘职业是唯一的限制,连秩序也得遵从。”
多尔顿移动目光:“你的学识真出乎我的意料,西塔。”
“听起来不像赞美。”
“那你的耳朵该重造了。”暗夜精灵没好气地说,“我就这个意思。”
尤利尔没理会他们的互相挖苦。镜子里,一个陌生人在餐厅把玩一只飞进窗户的鸽子,反射可不影响神术效果。但即便如此,他也看不出夜莺是怎么传递消息的。“还有其他方法吗?”他随口说,“约克这样的西塔也能随便换脸,没错吧?”
“西塔不常见。”
“你也一样,卓尔。要是元素生命当夜莺,那他显露出来的面孔是没有辨识价值的,不过通常情况下,我们会以固定面貌示人。”
“那你们天生就适合做刺客。”
“什么?不。”约克哈哈大笑,“你在犯傻,尤利尔。我做刺客?”
“他只能在闪烁之池做刺客。”多尔顿指出,“人类没有橘红色的脸皮。他看起来像七成熟。”
“你差不多烧焦了。”约克回击。
“说不定真会有。”尤利尔调整了一下镜子的角度。“到时候,约克的换脸大法就派上用场了。除了这个,没别的魔法吗?”
“其他都是幻像或光线,障眼法。不过神秘职业多不胜数,肯定有我不知道的魔法能完全改变体貌。”
『还有‘血肉缝纫’』索伦冒出一句。它近来很少插嘴,或许它意识到不管说什么,尤利尔都不会改变主意。
“这是什么魔法?”约克和多尔顿都没听过。
『剪裁师的魔法。它能操控死物,包括尸体』
“也能掩盖面孔?”
『组合脸部肌肉而已,远远不能体现出这个魔法的真正效果。剪裁师能重现线傀儡的神秘度,以及对方生前的职业魔法』
尤利尔不自觉摸上剑柄。『箴言骑士』的效果也是复刻魔法,但不能获得目标的神秘度。他更像是通过魔咒迅速学会了新魔法,使用和操控都依靠自身魔力及火种。
“噢。”约克轻声说,“我一直以为职业不分高下。”
“大多数时候是这样的。”多尔顿告诉他们,“只不过传承有多有少。能够广泛普及的神秘职业一般都很强大,它们经历岁月的考验流传至今。强大又稀有的职业寥寥无几,不值得浪费时间寻找。”
『稀有的职业不见得厉害』索伦难得赞同,『只是对应的魔法很少出现,人们应付起来没有经验。剪裁师的‘血肉缝纫’受材料限制,尸体脆弱,石头金属又没有神秘度,很难有合适的选择。我的主人打碎过一座神秘金属制造的巨人魔像,它在低温下和玻璃一样脆。还不如用钢岩呢』
“多半没区别。”尤利尔嘀咕,“钢岩他又不是没打碎过。”沉眠之谷的钢岩守卫们对此一清二楚。
“白之使遭遇过剪裁师?是刺客?”
指环嗤之以鼻。『我猜他一定是个命不久矣的刺客,想提前结束自己罪恶又痛苦的人生』
尤利尔想起来了。我见过它,在布鲁姆诺特的盖亚教堂。“不。后者是青之使下。那只是一次练习。”那次他可没见识。
“他站起来了。”多尔顿忽然说。
顿时,三个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镜面上,话题中止了。陌生人模样的特多纳拉杜放走鸽子,百无聊赖地站起身,似乎在期待意外事故。他拖着脚步走到门前,镜子上失去了他的踪影,然而等到他再出现在门后,那已经是另一个陌生人了。约克吹了声口哨。“他的新造型捏得真快。”
“我见过这个人。”多尔顿突然站起身。他凑近镜面,仔细观察那个指节长的小人影。“见鬼。”他轻声说,“这混蛋变成的是另一个盗贼的模样,‘海盗’加里齐奥。”
“他在等人上钩?”难怪我们能发现他的踪迹。说到底,能使用『自我造型』这个魔法的神秘生物并不多,而教会的高环夜莺更屈指可数。这很可能是特多纳拉杜本人设下的陷阱。
“大概是这样。我们要动手?或者跟过去?”
成败似乎在一瞬间,然而作出决定需要考虑太多。好在尤利尔没有类似的烦恼。“直接动手。”下次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多尔顿?麻烦你吸引他的注意力。”
“又换我看着?”约克挺沮丧。
“在你能胜任人类王国的刺客前,最好别轻举妄动。我敢说,现在他比在奥库斯庄园时更警惕。”
“他也见过你,尤利尔。”多尔顿指出,“或许应该由我来动手,你去吸引火力。”
吸引?特多纳拉杜会掉头逃走。换我我也一样,尤利尔可不觉得敌人会对他们一无所知。这个陷阱明显不针对他们,遭遇难以应对的意外情况,只会让夜莺头目选择放弃。
但照实说,尤利尔没有绝对成功的把握。这是他在奥尔松庄园得来的教训。学徒自觉在潜行和偷袭方面的技巧远不如正面战斗,多尔顿则手段丰富,技艺娴熟。使者教给我太多东西,我却没空一一精进。
“就这么办。”他说,“注意收网的夜莺。无论如何,千万别受伤。”
特多纳拉杜的盗贼角色扮演得相当投入,他一身旅人装束,在最拥挤的人群中穿行,目光不时瞄准路人的钱包。一位女士经过,脖子上的项链也悄然失踪。盗贼像个正派绅士一样为她让路,并坦然接受对方礼貌的感谢。
“不必在意。”夜莺头目回答,果然他连声音都变了。“不过一桩小事。您的耳环真迷人,它们是象牙材质么?”
女士下意识偏过头,完全忽视了脖颈。“只是玉石。谢谢你,先生。”她略一点头,快步离开。盗贼转过身,又像任何一个懂得欣赏的男性一样目送她远去。一切毫无破绽。假如不是事先依靠火种辨明真相,我永远也找不到他。
人流将倩丽的背影覆盖,夜莺终于转过脸。头盔视孔中,他们一下子四目相对。“但项链却是珍珠。”尤利尔隔着面甲开口。他看见盗贼眼中闪过迷惑的神色。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学会,学徒心里不知为何掠过这个念头。
交手的过程毫无波澜。仅仅僵持了几秒钟,多尔顿的魔法就把他的对手拖进了阴影。“相当顺利。”学徒总结。
“没人追上来?”约克忍不住问。
“或许有,但显然不是应对暗元素使的。我们一路畅通。”多尔顿边磨剑边回答。为了装下俘虏,房间比先前更逼仄,但他仍然旁若无人地占据了大半空间。“究竟是对付谁,你们可以直接问他。反正无关紧要。”
“确实。”约克咕哝,“接下来干什么?严刑审问?”
“交给咱们的神职骑士罢,一般的刑讯技巧对教会夜莺八成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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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七章 顶替
一路向南的过程中,最能打发时间的活动是观察天空。极黑之夜笼罩整个冰地领,但才一出四叶森林,阳光和霞就开始露面。中午下了一场小雪,苍穹呈现瑰丽的深蓝色,星辰在白日也能看得清楚。
她本以为自己无法从美景中获得安慰,单纯的时光早已过去。然而脱离加瓦什阴郁天空笼罩的一瞬间,黑不见五指的夜空也显得可爱。我重生了,由生到死,由死到生。这是新生命,也是新生活吗?我能站在阳光下,朝每个走来的人打招呼,对广场的石膏雕像飞吻?
答案当然是不可能。拉梅塔微笑着关上窗,同行的旅伴闻声抬头,因她的笑容皱眉。长长的队伍钻进原野,草地将他们淹没。距离最近的一座山丘像光滑皮肤上凸起的粉刺,赤色树林在寒风中摇摆。“快到黑城了。”
旅伴没说话。
“我们可以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她提醒,“直到矩梯开放。黑城是罗盘高地的主城,对外开放当地穿梭站。”小城镇则不同,领主们牢牢把控着矩梯,不会允许来路不明的旅人使用。他们没做错。拜恩的唯一通道就是矩梯,国王陛下用它打造了牢不可破的壁障,使倒影之城千年来从未陷落。黑骑士不可能做到同样的事,于是结社开始寻求新的道路……但加瓦什?
没有比离开它更令人愉快的事,拉梅塔可以向任何人保证。生命之光在死亡的居所得不到绽放。当晚她还凄惨无助的在床上挣扎,回到拜恩后,伊薇格特立即接上她的骨头,治愈血肉伤口,不消半小时,她就能下地行走了。
“我想,现在出发没问题。”全身上下,只有神秘的创伤难以复原。拉梅塔更想到先前的灰翅鸟岛去,灵魂之油的效果远胜任何魔法。可惜“第二真理”摧毁了它,连带着痛苦秘仪一起,在以太之渊中灰飞烟灭。即便在假设中,几乎也不可能有防御抵挡住那玩意。她没想到学派如此果断,更没想到自己会有需要再回去的时候。
她的主治医师看也没看她。拉梅塔绕着茶几走了一圈,站在散发暖意的壁炉前。房间里一直持续的是某人熟睡的鼾声。打扰别人休息很不礼貌,但她实在想找人说话。“我能吃点东西吗?”
“不行。你的内脏还没长好。”
“药汤也可以。”在尸骨中庭她提过类似的要求,两只骷髅送来了跟它们的脑袋一样蕴含丰富钙质的冷汤。“我能去阳台吗?”
“你想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这是拜恩。“按理来说,黑骑士不会允许我出现在城里。”拜恩成功阻止了绝大部分的窥探,但仍能有夜莺混进结社的心脏。这些人要么是没脑子的白痴,要么是无耻的叛徒。拉梅塔的重现将把国王离开的消息传递到他们的主人耳中,随后,失去庇护的拜恩会有灭顶之灾。上次黑骑士用矩梯送走了她,但那根本不容易。“莫非这地方有什么不同?”
拉梅塔早就把室内的每一个细节记在心里。旧地毯和毛衣桌,经典款式的楼圆窗,床头摆着香薰跟长明灯。先前她平躺的床比感觉中大了一倍,角落堆满枕头和毛皮,下面蜷缩着一个熟睡的女孩,拉梅塔当时伸长手臂,竟然也没碰到她。“这孩子真惹人爱。”水银领主发自内心的说。
女孩的蓬松红发十分眼熟,脸埋进阴影里。鼾声正属于她,有节奏的呼吸反倒令拉梅塔感到平静。摆脱焦虑和负罪感,摆脱死亡和偏头痛,多难得的时刻。只要这时候别告诉我她是黑骑士的女儿就行。
“这就是一间屋子。”医师回答,“一点绿色都没有,空气也不好。你可以到阳台去,我给你脸上黏了点东西,没人能认出你。”
“所以我本可以戴帽子?”
“重点在于,你得被其他人认成另一个女孩。”
女孩。她早不是女孩了。“谁?”
“这孩子的姐妹。”
“她真正的姐妹上哪儿去了?噢,我不该知道,对不对?”她也不是水银领主了。拉梅塔。帕琪尼斯。一个丢掉了自己领地的罪人。“随口一问而已。”
“问我我也不知道。”医师说,“不死者领主将你安置在这儿,而我无权对拜恩指手画脚。”
的确是这样。但拉梅塔能猜到这里的意义。黑骑士不会将我随便放在某个结社成员手上,此间主人应该是他的亲信。就算不如加瓦什绝对可靠,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他确信我在这里没有任何朋友,连路过的鸟儿都不会多瞧一眼。我找不到线索……除了房间主人的姐妹。她仔细打量熟睡的女孩,发现对方完全没有要醒过来的趋势。拉梅塔躺了一天一夜,难道这孩子也睡了一天一夜?
医师没回答她,并表示自己不会回答任何不知道的事情。拉梅塔的问题不在身体健康的范畴内,因此她会等到她因抑郁或焦虑而伤害自己的时候,再根据状况开新药方。
拉梅塔没能挨到那时候。黑骑士如一个幽灵般钻进房间,带走绝大部分的光线。他无疑将矩梯开在了房门外,好像这样能证明他刚刚正常的走上了楼梯似的。
“领主大人。”她先开口,“某个不知名字、重伤未愈的人十分有幸见你一面。我要出发了吗?”
亡灵骑士的目光扫过来,她没长好的内脏就隐约作痛。“太早了。”
“恐怕很早,太阳落山了。”
他没反应,挥手扫开桌子上的毛线球。“加瓦什没有回到轨道,闪烁之池已经接近了诺克斯。你打算和太阳一同出发?”
“有没有可能,其实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秩序变动会影响长距离的矩梯魔法。”伊薇格特说,“我不想离森林太远,也不想距人类太近。”
难怪你不想靠近我。“个人习惯总得尊重,但我说的可不做数。”拉梅塔坐在床边,摆出柔弱的姿态。“为什么不干脆拒绝呢?”虽说伊薇格特如果不答应,似乎我会更倒霉。“或者更早一些,在秩序变动之前?”
“因为我说的也不做数。国王下达命令,我唯有服从。”
拉梅塔不禁瞧了一眼黑骑士。他仍没告诉她王宫里的秘密,她也一无所知。这么说来,夜莺还没能判断国王的下落,神秘领域出于各种理由,也没有发起猎魔运动。我的过错还来得及挽回……
“服从是好事。”黑骑士阴沉的嗓音打断她的思考,“你应该了解这点,拉梅塔。”
“一点儿没错。我要怎么做?当那孩子的好姐妹?”样子无需担心,身高体重怎么办?虽然在寂静学派隐藏比这更困难,但当时她可不是伤势未愈、手无寸铁。“有人告诉我她的习惯和行事么?”
“首先你得学会拿膝盖走路。”
“很好,她比我矮。”
“你的年龄看起来足以当那女孩的妈。”
拉梅塔逼自己微笑:“质疑另一位领主大人的手艺,黑骑士?我看起来多半是应该有的模样。”
“在大多数人眼里是。”伊薇格特解释,“人们的所见所闻并不相同。”但她没忽略亡灵骑士语气中的嘲弄。“能够决定真假的细节已完善到了极致,她的神秘度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正符合角色应有的水平。至于其他方面……血亲间的联系很难欺骗,我无能为力。”
“用不着。在你们离开后,露丝也不会醒。”
闪烁之池回归后,秩序将迎来暂时的稳定。整个过程需要几天时间。一个凡人女孩睡这么久八成再也醒不过来了,拜恩的凡人与外界不同,但也不可能太夸张。拉梅塔知道露丝已两天没有睁开过眼睛。难怪没人告诉我角色的详细信息,看来是不需要。“她陷入了梦魇?”尽管火种微弱,拉梅塔仍保有神秘的知觉,而这女孩让她感到熟悉。
“不。别管她。”黑骑士无意为任何人解惑,“没人会来拜访你们。顶替只是以防万一,拉梅塔,你知道拜恩现在没有你的位置。”
“那为了尊重这处来之不易的落脚地,你干嘛不换身不显眼的盔甲?”
“我经常来这里。”
“看得出来。那孩子和你有关系?”
黑骑士不太高兴回答这个问题,于是他告诉了她真相。“露丝是希塔里安的姐妹。你顶替的就是希塔里安。”
他早该这么说,拉梅塔立刻明白了过来。希塔里安恐怕另有去向,可既然黑骑士先前常来这里,就不能任由她的家空置。水银领主在骑士海湾挑起战争时,真理派的魔咒大师帕琪尼斯还会经常旁听“第二真理”大人的授课。虽然很多魔法都能达到同样效果,但也没必要给人怀疑的理由。要是没有黑骑士插手,拉梅塔个人很乐意帮忙。
“这不算回答。”黑骑士还是没坦白林戈特姐妹的异常之处。诚然,那女孩的魔法很有价值,但死人用不上精神安慰。
“感谢提醒,我也不用非得回答你。”他扭过头盔,“伊薇格特,你认为国王的指令和希瑟神谕哪个重要?”
“你也用不着提醒我。但我不能带着她。”伊薇格特却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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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八章 扮演自己
苍之森领主伊薇格特没有掩饰外表,似乎不担心被发现身份。她当然不用担心,圣瓦罗兰与世隔绝,比起狩猎恶魔,森林种族更担心自然受破坏。没准这帮环保人士还不愿意让火刑消耗太多木材呢。拉梅塔想象自己的尸体在松树枝头随风摇摆,乌鸦飞来啄食头皮。假如真有被抓住的一天,我宁愿选择刀子和火。
她不愿意与拉梅塔同行,竟然还向黑骑士坦诚原因:“我的领地不欢迎外人。我尽量治好她,但你不能让她来我的地盘。”
“真令人伤感,亲爱的姐妹。”拉梅塔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她。苍之森领主很少与人来往,甚至比统领地下种族的齐格勒更少露面。“可我确实变不成自然精灵。看来我还是专心扮演好希塔里安小姐,直到她回来喽。”
但想要达成目的,这样可行不通。伊薇格特不了解黑骑士,更不了解结社的现状,他没耐心照顾恶魔领主的私人情绪。照实说,这几乎能惹怒他。
不死者领主果然否决。“我当然可以。”他的头盔下肯定面无表情,“你需要服从国王的命令,很不巧,这就是他的命令。”
“我想陛下的命令没有这么细致。”
“那你缺乏想象力。”
伊薇格特的胸口一阵起伏。别生气啦,我亲爱的姐妹,等你哪天成了高高在上的圣者,就另有办法发泄怒火。但恐怕我寿终正寝前看不到了。
“我说,不。”她咬着牙。
“随便你说什么。但你得带这女人离开,拜恩不可能藏她太久。”
“苍之森更不能!已经很久没有外人进入微光森林了,圣地出现异动,最近又有族人失踪。我正加派人手……”
“很明显,他们死了。”
“……搜索。直到找出尸体为止。”伊薇格特咬紧牙关,“如果你不想杀她,黑骑士,就别把她送来我这儿。”
这次黑骑士没立刻回答。拉梅塔怀疑他很想给予肯定的答复。老实说,我并没做什么讨取他好感的事,反倒使结社陷入了危险。自作自受。如果在黑骑士的生前,他很可能毫不犹豫地判处她死刑,拉梅塔一清二楚。基于道德和善恶观点创造的律法规定,地位不能抵消罪孽。可世界就是这么荒诞,活着的帕琪尼斯比死掉的拉梅塔更有价值,因此她在拜恩的王宫活了下来,并将继续活下去。
“国王陛下没打算杀她。”亡灵骑士开口,“但你必须给出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理由,苍之森领主。”
“这还不够吗?你明知道。”
“我知道你上次答应得很痛快。苍之森的事态与拜恩相较,两者毫无可比性。把她送走更重要。”
苍之森领主变了脸色。但出乎拉梅塔的预料,她没有追问拜恩发生了什么事。“既然你这么判断。”自然精灵坚持着说,“我会妥善安置她的,但不一定是微光森林。”
等黑骑士离开后,拉梅塔询问她另一个选择:“为什么我不能去奥格勒瑟尔?”
“你不知道?你的白夜战争才过去没多久,我还以为你会对外界保持关注呢。”
如果没听见他们的对话,拉梅塔还会觉得她对自己的伤势没有疑问是由于白夜战争她侵犯了黑骑士的领土,才会招致报复。但真实情况不同。苍之森领主伊薇格特压根就对拜恩和结社的事务毫无兴趣。“很抱歉,你可以认为我刚从土里爬出来。地表上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我可得慢慢了解。”
“奥格勒瑟尔发生了瘟疫。”
苍之森领主伊薇格特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然精灵,她的手指光秃,没有涂抹丹蔻的位置,但嘴唇鲜红又丰盈。除此之外,出于女性之间的吸引,拉梅塔注意到她的五官即便在非人种族中也称得上漂亮。如果这是一张假脸,那么它的画师一定对美丽有着极其深刻的研究。不过在与炎之月领主的联盟终结后,拉梅塔对任何事都抱有怀疑。但这究竟能否避免更多欺骗,她无法断定。
她的旅伴没有自然精灵的模样。拉梅塔敲敲座位,对方抬头瞧了她一眼,随即移开目光。一言不发。死人无趣又无聊。我应该和伊薇格特一同到奥格勒瑟尔去,哪怕因瘟疫而死,也好过受这一路漫长沉默的折磨。
但若要同伴开口,拉梅塔会立刻堵上耳朵。
魔灵公主乌伊洛斯尼斯,她奄奄一息时唯一的探望者,到生命女神圣地探险时不可或缺的友伴,伟大的歌唱家,一个死了起码三百年的幽魂。不管怎么说,好歹鲁斯文没跟过来。黑骑士不打算让她的行踪脱离掌控,但加瓦什也需要人手。
她的全部人生中,只有顶替希塔里安的日子比现在无聊。寂静学派的总部安置在山壁里,巫师们依靠矩梯来回穿梭。在帕琪尼斯还是导师丹弗斯的学徒时,她喜欢在洞窟中四处游荡,寻找亮闪闪的矿石。后来德米特里指引她找到一处无人发掘的深隙,里面空空荡荡,但岩石呈剔透的银色,钟乳石如同雾凇冰钻。他们在那里交换秘密,解放束缚彼此交谈。“青铜领主”提及拜恩和奥格勒瑟尔,提及王宫的织锦和宝石,提及无星之夜的国王。我怎么会想起这些?拉梅塔认定自己还没伤愈。或者是旅途太无趣了。
“待会儿下车。”幽灵说。此时车轮正好碾过入城路上的第一颗石子。
“什么?难道你真以为城里的矩梯会开放?”黑城确实是大城市,可惜拉梅塔和乌伊洛斯尼斯都没有通行资格。
穿梭站设立在侦测站旁,它和教堂都是结社成员尽可能躲避的地方。对拉梅塔而言,无名者的身份还不是重点,幽灵出没才最致命。亡者的公主没有实体,一路上全靠魔法遮掩,但她的魔法在进行空间转移时非常不配合。
“是你们的私人矩梯。”乌伊洛斯尼斯用悦耳的咏叹调答道,“别担心。”
“布列斯本来是安利尼的领地,我还以为结社放弃这里了。”
“诸神可不会。布列斯还会诞生无名者,无星之夜就没理由放过它。这里是帝国南部的主要据点。”
“真新奇。”拉梅塔缓缓地说,“先前没人告诉我这里还有条捷径。”
“捷径提供给需要的人。”
“看来我现在确实需要。”
“是啊,你还需要这个。”幽灵指了指拐杖,“记得做个淑女,别在台阶上摔跤。”
这可不用费心,我一生都在试图扮演体面的贵族淑女,而不是没名字的老鼠。“当然。”
马车渐渐停了。
……
门板咣当一声撞上桌角,震落了一把匕首。尤利尔赶紧接住它。这鬼地方简直迈不开腿。我们不该把钱花在住宿上,树杈和草垛没比床差到哪儿去,狭窄空间反倒激起烦闷的火气。
“出什么事了?”卓尔原本正保养他的宝贝咒剑。见到学徒,他呛一声收回剑。
尤利尔不答反问:“约克呢?”
“当然是在老主教那儿。要是没人看着,他肯定想逃走。”
“等到了蜂蜜领,我就把他托付给佣兵。没必要让他和我们一同冒险。”
“你坚持要保密,我还是建议给他一剑。打算通过他和巫师派沟通,就尽快行动。不然盖亚教会很可能认为他死了。”
“没准真的需要谈判。”
“怎么?”
“找错人了。”想起盗贼饱含求生欲的诚恳回答,尤利尔头疼得厉害。“他不是特多纳拉杜。那家伙在我眼前溜走了,还耍了我们一通。”
多尔顿扭头盯着镜子。“是在我们眼前。”他迅速接受了现实,“我立刻去找冒险者,但愿他们有新消息。”
“呃,我想不用。那盗贼最后露出的脸是他的本来面目。”
“见鬼,他是海盗?”
“他自称加里齐奥,我想这是他认定的真名,不会有假。除此之外,我还收获了三串首饰。”尤利尔举起一手的珍珠,“都是这些东西。他到底有什么毛病?盗贼还分专业?”
“海盗只偷海产宝石。据说他的职业要求他信仰晨曦之神埃尔文斯。”
“可惜我们不挑盗贼。海盗先生能抵三分之二个特多纳拉杜。”
“别着急,伙计,那只夜莺早晚会落到我们手里。”多尔顿转过身收起镜子,顺便也转移了话题,“剩下三分之一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借。”不用说管谁借。尤利尔看到同伴目露惊奇,觉得有点尴尬。“干什么?我又不迂腐。”他耸耸肩。“反正罪犯也用不着那些钱了。”根据莫尼安托罗斯的律法,加里齐奥需要砍掉四根手指,然后到矿场劳作四百年以上。作为人类,绝大多数空境都活不过四百年。“难道要留给他收买法官么?”
“随便你。反正别把我卖掉就成,教会估计来者不拒。”
“说实话,你的赏格和缺口相比,简直有点自命不凡了。”
卓尔扬起眉毛,“离开蜂蜜领后,我的悬赏就会比特多纳拉杜还高。等着瞧吧。你也一样。”
浮列车
第五百九十九章 解药
“凯旋归来,诸位?”苍之圣女帕尔苏尔欢迎了他们。雷戈全副武装站在她身后,笼罩在沉闷的低气压中。水妖精的毒素迫使银歌骑士们不得不时刻驱动火种,然而即便如此,痛苦也难以解除。尤利尔看到斥候骑士波加特灌下整整一桶凉开水,而大厅的佣人们正在争抢每一滴液体。他怀疑他们很快就要生吞烧融蜡烛了。
乔伊丢来一只蜷缩的透明生物。它形似精灵,有着细长耳廓和光秃指头,嘴里却长满犬牙。当它摔在地面上时,下半身的冰块发出叮当的碰撞声。卡玛瑞娅水妖精。尤利尔认出来。
“宰了它炖汤。”导师宣布,“不过最好尽快。”
“杜伊琳在哪儿?”
“门外。她另有俘虏。”
门外不止两个人。高塔信使杜伊琳从鞍座爬下来,三个衣衫褴褛的俘虏拖在地上,他们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自己起身了。这三个人与先前的夜莺不同,其中一个是尤利尔见过的杰恩·赫瑟,另两个全然陌生。但他们都是神秘生物,而且根据火种判断,都是“初源”。这些是黄昏之幕的成员?
波加特也认得这个莫尔图斯领主的儿子之一,他朝女信使皱眉:“高塔也无权伤害有贵族头衔的俘虏。”
“他还没继承领地。”
“但他是候选人之一。”
杜伊琳轻蔑地瞟了他一眼。“湖光之女安德莉亚得到神谕前,可没人向她祈祷。这混球是‘黄昏之幕’的雇主,打算给全城的水井下毒。死者的账都该算在他头上。你们银歌骑士愿意给谁下跪我管不着,你也最好别来管我。”
尤利尔不喜欢杰恩·赫瑟,但他仍有价值。“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觉得自己没能力争夺莫尔图斯了呗。”
“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传教士,这种人的思维向来难懂。非要解释的话,他信奉损人不利己的原则,将失败的怒火发泄给莫尔图斯的每一口井,好像这样能让他的竞争对手退缩似的。”
学徒听懂了。“但愿他死后会下地狱。”不过他的诅咒和祈祷一样没什么用。“其他俘虏是……?”
“水妖精的同伴。一丘之貉。你到底要不要去接佐曼的班?他快脱水而死了。”杜伊琳将学徒赶走。
尤利尔带走了波加特,因为他的神情看起来像是要将两个“黄昏之幕”的俘虏撕碎。如果放任不管,被处置了战利品的女信使会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学徒不想再看到他们内讧。
神术确能遏制毒素,这是大厅里还有活人的唯一原因。巫师佐曼在餐桌上磕磕绊绊地祈祷,声音有气无力,仿佛在给死人念悼词。他满头大汗,目光呆滞,脸色涨红直到脖子。尤利尔赶紧接替他,黄金之剑斩断蔓延而来的水柱,它们受惊般缩回去。
“我需要水。”佐曼虚弱地说,“虫子在咬我的血管,不能教它们得逞。”
“乔伊能帮你。”尤利尔告诉他。导师加上火,大概能拯救方圆几里内的干旱。
“他回来了?噢。你回来了。还得忍受多久?该死的水妖精。”他咒骂着远离。
尤利尔这才有空注意大厅的情况。佣人和守卫几乎都是凡人,已经在可怕的毒素下死去了四分之一。有些人在不停喝水,更多人争抢水源,连刚浇过水的湿土也抓进嘴里吮吸。学徒眼看着一个男孩伸手去够温度瓶,赶紧用神文锁链把他拖到一旁。“别碰!这会让你死得更快。请稍等一会儿。”
但警告换来挣扎,尤利尔只好把男孩挂在墙上。他知道劝说不管用——死人的尸体像反复折叠的纸张一样皱缩,只留空壳在地上。没人见到这一幕能不害怕,包括尤利尔自己在内。乔伊要杀掉投毒的水妖精,莫非这样能解毒?
他把所有还活着的人用屏障隔开,用『圣言唤起』制造冰霜。然而死亡仍在发生。他们一千年前是这么死的,尤利尔告诉自己。我尽了力。
等到导师来找厨子,尤利尔才得以停下来休息。“你什么时候找到它的?”
“你走神的时候。”
“说认真的,乔伊。求求你别抬杠了。”
“我没必要回答你的问题。”导师的目光在大厅搜寻,“是你自愿服从我的命令,传教士,不是反过来。”
“好吧。你想怎样?”
“这是你的魔法?”他指了指神术屏障。
“他们凑在一起会打架。”尤利尔告诉他先前发生的事情。“至于尸体上的虫子,我把它们冻在一起……噢。”他意识到自己看错了导师的指向。“那些?我离开圣堂前,学习过野外生存需要的魔法。”总不能直说是你教的。
“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不想告诉你。”
即便是在先民时期,神秘生物也有权隐瞒自己的职业,以免被敌人得知弱点。不过大多数职业魔法极具辨识度,压根没有保密的必要。尤利尔用神术装作自己是水银圣堂的神职者,到现在还没被拆穿。
“我听说神职很难学会其他职业的魔法。”乔伊说,“你的导师没提醒你专心么?”
尤利尔眨眨眼睛。“我相信他提醒过了。”这也不是重点。学徒突然发现乔伊的第一句话不是真的。他在试探我?在现实世界,尤利尔从未向导师隐瞒过任何事,但在这个梦境中,他们无法彼此坦诚。“然而,他忘记了传教士有这方面的技能需求。”
“提高神秘度可以减少对饮食的依赖。”
“除非成为诸神的一员,不然我还得喝水。饮食依赖或许能减少,但无法摆脱。准备永远不嫌多。现在不就派上用场了?”只可惜千年前的人们毫无准备。“你到底怎么找到那个下毒者的?”
乔伊用锐利的目光刮过他的脸,尤利尔当然不会和他对视。“杰恩·赫瑟出卖了他。”
“他们的确还存有契约?”
“就是这样。”不用解释来龙去脉让他很轻松。“杰恩给这些人提供了住所和人手,他们打算建立据点。”
“那杰恩·赫瑟打算干什么?”
“阻止他的敌人找秘密结社帮忙。他的兄弟们各自掌握着领地的财富和军队,只有他求助佣兵。”
白之使曾告诉他,没用的刀子最好毁掉,丢弃反而会招致麻烦。由于当时他正把尤利尔遗落的匕首从后者的喉咙前移开,学徒对这话格外有印象。恐怕在杰恩眼里,秘密结社要么被他驱使,要么反过来被敌人对付他。因此杜伊琳的警告毫无效力,她又不可能对帝国贵族下杀手……现在他意识到了错误。真正致命的武器应该是高塔信使,而非秘密结社。
可惜为时已晚,交出“黄昏之幕”的成员已经不足以平息怒火。尤利尔怀疑杰恩·赫瑟并不知道水妖精的毒素的真正效果,才敢在莫尔图斯使用。
“那倒霉鬼说出解毒的方法了?”
“不用它说。”乔伊回答,“这我知道。”
“什么?”
导师已找到厨子,他跨过血淋淋的地面朝目标走去。“你是聋了还是傻了?”他不耐烦地拔出剑,尤利尔只好松开锁链。“水妖精本身就是解毒的良药。吃掉它,我们就能获得驱使那些虫子的能力,让它们离开。”
尤利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吃掉?”他想起导师的命令。宰了它炖汤。那竟并非泄愤,而是必要的做法。“这……这管用么?谁告诉你要这么做?”
“我妈。”
“……?”
乔伊把厨子拖在手上,后者因痛苦而四肢僵硬。他盯着对方,直到这可怜人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跑去寻找做汤的工具。看来先前的话他不止是说给学徒听。
“她误喝了同种毒药?”
“不是。”他边在原地拿剑敲打冰块边回答,“石英城的交易所提供各类奴隶,只要付钱就能转手。当初我妈就是这么被人挑走的。付账的人也着了水妖精的道,但却找不到下毒者。于是他抱着最后的希望来到伊芙琳,想要买到一只。”他耸耸肩,“可惜当时没货,他只好退而求次,挑了个同属的奴隶。照实说,他们把她卖亏了,大妖精是稀有物种,谁能知道呢?他们该请个皇子来当鉴定师。”
“他……他吃了她?”
“当然没。水妖精在锅里会融化,因为她们是元素生命。其他妖精可不一定。”他忽然直起身,面甲咣一声掉下来。尤利尔没能看见他的神情,但从声音和语气上推断,他似乎不为这个故事有半点动容。
“很抱歉让你告诉我这些。”学徒犹豫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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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章 阿内丝
但尤利尔没见到水妖精熬的汤,他为此松了一口气。
“必须问清楚。”波加特坚持,“奥库斯不能白死。他是水妖精,肯定会知道同族的动向。抓住那个投毒者,我要将它烧成灰。”
“你会在抓到他之前没命,还连带所有人!听着,银歌骑士,你休想。”
“我实在看不出来你哪里像个快死的人,杜伊琳。”雷戈指出。
“因为我不是肮脏的凡人。”
“别这么贬低自己的过去,女士。如果你天生就是神秘生物,那当我没说好了。”佐曼插嘴。
“国王也曾是平民,是个尿裤子的小鬼。没人总把过去挂在嘴边。巫师,难道你想被虫子啃成蜕蛹么?”
“我只是担心汤不太够。”佐曼嚼碎冰块,“毕竟,中毒的人可不少。也许我们需要更多水妖精。”他的目光落在俘虏身上。被冻住的水妖精极力躲避,但它现在连翻身都是不可能的。
“你们真打算这么做?”雷戈说。
“你以为我想喝这个莫名其妙的水妖精的洗澡水?你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要求?呸!”她朝他啐口水,“说到底,水妖精能解毒本来就是某人的一面之词,我们应该询问更博学的人。斯特林大人方便出门吗?”
“放心吧,他只要初源,不要元素生命。”波加特冷冷地说,“但当他看见杰恩·赫瑟受到的无礼对待后,恐怕就会改变主意了。别忘了,杜伊琳,斯特林大人也是帝国贵族。”
“你提醒了我,骑士。遇到问题应该找主人拿主意,而不是和他的看门狗商量。”
他们的争吵不难分辨,尤利尔很快意识到波加特和雷戈希望暂缓制作骇人的“水妖精汤”,而杜伊琳与佐曼表示反对。双方发生分歧的原因在于,水妖精拒绝承认自己受指使投毒,而真言魔药认为他说的是真话。事情是明摆着的,里面另有隐情。“怎么回事?”他又问导师。但无论如何,没见着一锅“水妖精汤”实在值得庆幸。
“你来干嘛?”乔伊反问,“那些凡人……”
“……都快死了。我只好用神文捆住他们,这样能暂时阻止虫子的活动。不是它在井里下毒?”
“不是我!”乔伊还没回答,水妖精就尖叫起来。离得最近的杜伊琳厌恶地踢开它。
“我看你们确实找错了人。”尤利尔说,“水妖精都是女性。”
高塔女信使轻蔑地瞟了他一眼。
“元素生命没有固定的形态,尤利尔。”波加特提醒学徒观察水妖精被冰冻的下半身,“它按照人类的分类属于女性,但可以通过水流变化消除自己的女性特征……当然,它没法变成男性,顶多是这么个不男不女的样子。”
厨子可不在乎盘子里的是公牛母牛,是这个道理吗?“我听见不是它下的手。”
“俘虏的求饶有何可信?”杜伊琳愤恨地盯着厨子,可怜的厨师在这些神秘生物的逼视下一动也不敢动,不知该听谁的命令才好。烧开的水在一旁冒泡。
“我相信圣堂的魔药。”尤利尔说。
“这里没你和你的圣堂的事,传教士。别在那说风凉话!谁下的毒有什么关系?要是你们的队长没撒谎,解药就在眼前。”
“确实如此。”佐曼咕哝。
尤利尔低下头,看见水妖精听天由命地躺在地上。它是无罪的,但却要被神秘生物吃掉。其他人将它视作等待屠宰的牲畜,他可做不到。他认识另外的水妖精,不能将她们与牲畜等同。当初奥萝拉为族群向碎月献祭梅米,难道他们也要牺牲一个无辜的水妖精来拯救自己的性命么?我决不会。
然而他的意见没有分量。“必须找到真凶,长官。”波加特对乔伊说,“他得为奥库斯的死负责。”
“还有人不同意。”
“雷戈,你同意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斥候骑士转过头。“银歌骑士不会滥杀无辜。”
乔伊与波加特对视。“圣堂宣扬不迁怒他人。”他最终开口,“但我不是非得遵守。誓言和条例规定有区别。”
的确有区别,尤利尔心想,否则你压根没有站在这儿的机会。作为曾差点焚毁莫尔图斯的自由人首领,乔伊本该被银歌骑士吊死在城门外,如今他却披上银甲,和帝国最荣耀的骑士们并肩作战。波加特和雷戈等待他作出决定,女信使与巫师佐曼则毫不示弱。帕尔苏尔竖起耳朵。
“水妖精知道彼此的位置。”乔伊告诉他们,“要找人还是直接解决问题,都差不多。”
直到此刻,尤利尔才真正从他身上看见白之使的影子。圣堂和银歌骑士团改变了他,他不再是黑木郡荒原的自由人了。或许对其他人来说,乔伊早已与过去割裂,但在学徒眼里,那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印象总是很难更新。就算成为神秘生物后,他还觉得白之使和自己年纪相近呢。
佐曼眉头紧锁。“但愿这是事实,诸位,我不完全了解水妖精,但也没听说过它们彼此间有联系。没有巫师研究过这个课题。”
“你连自己待了十几年的地方都不了解。”杜伊琳嘲弄,“圣堂里当然有研究相关课题的巫师,而且并非少数。说到底,只有野蛮人才会把人炖汤。我们干嘛非得相信这个杂种的话?我更相信权威。”她转身就走,去找她的权威。
“这一刻我等太久了。”乔伊看着她的背影说,尤利尔很难形容他的目光。然后导师扭头看向水妖精。“别以为逃过一劫,阿内丝。你的同族在哪儿?”
……
天空开始下雨,对如今的莫尔图斯来说,这几乎是个好消息。没人知道水妖精给莫尔图斯的那些井口下了毒,雨水能让误饮虫子的凡人坚持得更久。杰恩·赫瑟没有杜伊琳口中那么疯狂,他仅仅得到了水妖精阿内丝的提醒,意识到井水出了问题。一切还来得及挽回。
波加特拉扯缰绳,驱使坐骑与他并肩。“你没必要冒险,尤利尔。”他责怪道,“代替雷戈看管圣女大人,你可以守在庄园。”
他不清楚我和乔伊的约定。“杰恩·赫瑟和他的佣兵没理由对付你们,但偏偏只有我们的水井出了问题。”学徒指出,“对方很可能就是冲着苍之圣女来的。”
“正面放对,莫尔图斯没人是你和佐曼的对手。杜伊琳虽然是个不敬神的蠢货,但确实名不虚传。信使一般是克洛伊塔最优秀的神秘使者。”
“那和银歌骑士相比呢?”尤利尔反问。波加特不好回答。即便是在先民的时代,也没有神秘组织能与银歌骑士团相提并论。他向这位热心的斥候骑士微笑:“我也有个人原因,波加特先生。和圣女大人比起来,敌人都更可爱。”
“在任何人眼里,都是我们抓了杰恩·赫瑟的佣兵。秘密结社会来报仇。”
“也许不会。我们动作很快,没准他们还没发现。你应该对你的队长有信心呀。”
斥候骑士摸着胡子。“是吗?但我不知道除我之外,还有谁能为我们探听敌情。如果那个水妖精撒谎,我们只会扑空。他甚至没拿魔药检验。”
尤利尔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说明什么?”
“乔伊是当地人,或许他在当地还有熟悉的朋友罢。你没注意,尤利尔?这些天他几乎没出门,但依然知道一些事情……你审问那些初源了吗?”
这不是他的工作。虽然可怜的赫瑟因贵族身份被解救出来,得以恢复应有的待遇,但他的手下就没那么幸运了。高塔女信使坚决不同意放过他们,尤利尔敢肯定,她将这些人视作送给伯纳尔德的礼物。
乔伊不允许她这么干。他警告杜伊琳,如果她再擅自行动,找到的解药就没她的份。伯纳尔德·斯特林不是那么好指望的,他的威胁起效了。
不论如何,尤利尔没再刺激这位前辈。“没有。难道他们也被找错了?”最近这类事情多得离谱。
“没那回事。根据供词,他们的确属于黄昏之幕结社,但上次的夜莺不是他们的同伴。那个水妖精说结社没有派他们来莫尔图斯,这次是私人行动。你或许不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人是不会撒谎的。”
他的话很快得到了验证。银歌骑士们根据阿内丝的指引找到一处废弃已久的空屋,当学徒踏入后院,他立刻注意到被青苔覆盖的水井。一株白蜡树覆盖小半个庭院,叶子落了满地。景物无关紧要,连水井这类明显的线索也变得空洞,尤利尔诧异地发现,这个地方他居然不陌生。有什么要发生了,他预感。某些使人印象深刻的事。
“就是这里。”阿内丝说。她不需要再掩盖行迹,因此恢复了原貌。她的模样看起来就是个阿兰沃精灵,一双蓝眼睛戒备地四处张望。“哥菲儿就在这,大人,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你认识她?”乔伊问。
“不,不!我从没见过她。”阿内丝祈求地望着其他人,但只有尤利尔和她对视。“哥菲儿不是初源,她被施蒂克斯抢走六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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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一章 圣经与诗集(一)
阿内丝长着一张漂亮的精灵女性的面孔,但这没能为她的哀求增色。银歌骑士们只想找到杀死同伴的仇人,对她漠不关心。“求求你们。”她低声说,“哥菲儿是被迫的,施蒂克斯夺走了她。”
“施蒂克斯是谁?”
尤利尔的声音把她吓一跳。也许她自己也没想到会有人回应。与奥萝拉相比,阿内丝几乎是个不谙世事的纯洁少女,毕竟连梅米那样的笨蛋也知道,曾打算将她炖汤解毒的人不能作为求助的对象考虑。
波加特和乔伊搜索庭院时,尤利尔负责看守俘虏。他并没有性命之忧,因此愿意和她交流——起码在其他人眼里是这样。羊皮卷的存在是他的秘密。
“别害怕,小姐。”学徒安慰,“我是盖亚的修士,绝不会伤害你。谁是施蒂克斯?”
阿内丝呆了一会儿才回答:“他是个小偷。”
“小偷?”
“就是你想的那种,尤利尔。施蒂克斯本来是奥雷尼亚人,他的父亲忽然变成初源,点着了谷仓。他们全家被当地领主驱赶,逃到阿兰沃。”
“太详细了。”学徒嘀咕。水妖精总会知道很多东西,只要她们想。
“他在卡玛瑞娅偷走了哥菲儿,带她藏到堡城。”阿内丝继续说。她明显是在用水妖精的天赋探知过去。曾经的妖精族长奥萝拉使用同样的能力时一点也不显露出来,获取信息的速度和精确性也远胜过她。“哥菲儿在成年时爱上了他。她不是自愿向水井下毒的。”
“对不起。但这能有什么不自愿?”
“哥菲儿是圣经的造物,她只会爱上自己憎恨的人。”
“我不明白。”她说话颠三倒四的程度堪比白之使。“你提到圣经?”
“我没有。”她否认。
“可能我听错了罢。”但誓约之卷从不会误判谎言。“我真心想帮你,阿内丝小姐,食用智慧生物是可怕的行径,会遭诸神厌弃。我不希望我的同伴这么做。”
阿内丝回过头。“你不认可他们是你的同伴。”她的声音如水流般轻柔,但吐出的词汇相当尖锐。“你好像只在乎某些人。”
尤利尔不得不承认。“没办法,人有亲疏之分。”他喜欢波加特和雷戈,甚至是没说过几句话的奥库斯,因为他们都是银歌骑士,是“胜利者”维隆卡的手下骑兵。哪怕强大如奥雷尼亚帝国,也在龙祸中分崩离析,唯有银歌骑士团的传说依然盛传不朽。每位骑士都可称英雄,谁不喜欢英雄?圣堂巫师和高塔信使在银歌骑士面前都黯然失色。出于个人原因,他尤其讨厌杜伊琳。
乔伊原本属于例外。但白之使仍是神秘领域的守卫者,他的传说从两百年前的亡灵之灾开始,一直持续到现今。尤利尔只奇怪从没人提起白之使曾是银歌骑士。这段经历本该是一切的起源,是值得浓墨重彩描述的传奇,它究竟怎么遗失在历史中的?
梦境将告诉他答案。有关奥雷尼亚皇帝的更替、圣瓦罗兰政变、“黄昏之幕”引起的灾难……它们似乎已经一一透露出轮廓了。水妖精阿内丝的真相的喉舌,她有非凡的力量,可以解开绝大多数谜团。
只要他取得她的信任。
“我也不想被吃掉。”阿内丝说,“哥菲儿和我不一样,她死后会有新的同族诞生,而我死掉就真的死了。”
学徒头一次听说。难怪她出卖同族求生的决心下得这么容易。“因为你是个初源?”
阿内丝点点头。“初源是诸神给生灵的恩赐,就像猫的第二条命一样。但用掉就没有了。”
“是么?我见过一个亡灵生物,他也是无……初源。”
“我说的不准确。诸神当然包括死神,只是你们人类不崇拜祂。”
“我猜没有活着的东西会崇拜死神,假如祂就是我想的那样的话。”
“不对,尤利尔,你为之服务的信仰诞生于畏惧,活人也会崇拜死亡,因为他们怕死。”
“你也怕死。”
“我和哥菲儿不一样。”银歌骑士开始搜索靠后的房间,阿内丝的声音更轻了。“她不是我的同族了。我属于黄昏之幕,有了新的同伴。”
这话在后世大有市场,在先民时期可不同。“初源只是一种天赋,你还是你,人还是人。难道人类的初源会因这份天赋长出翅膀么?若是这样,你也不会被抓住了。”
“杰恩·赫瑟出卖了我们。”
“对你们而言,人类的狡诈是不可想象的。”妖精能够通晓古今,不过前提是她们“想”这么做。“他也没讨到好处。杜伊琳是将他拖在马后带回来的。”
“跟古尔沙和奇朗一起。”
“你的朋友们涉嫌扰乱城市秩序。在银歌骑士找上门前,杜伊琳登门警告过杰恩·赫瑟。莫非你不知道这些?”
阿内丝别过头。杰恩固然担心黄昏之幕帮助他的敌人,但如果这些初源断然拒绝,他也没法强迫。黄昏之幕的人接受了领主之子的雇佣,并在发现井水的异常后仍没放弃。不消说,他们是心怀侥幸。
“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她不服气地说,“我知道你的名字,尤利尔。”
“你先前脱口而出。”学徒半点不觉得奇怪,“我以前见过水妖精,了解你们的习性。”
“我指的是秘密,不只有名字。”
尤利尔当然听得懂,但她着急纠正的模样挺有趣。此刻,乔伊和波加特已经彻底搜索过房间,开始朝后院而来。他们要找的人在井里,学徒既不动手,也不离开,对方逐渐焦急起来。“那就说秘密。施蒂克斯为什么要在莫尔图斯的水井下毒?”他继续说,让他们继续着急。
“他要对付你们。”
“我们?”居然真不是杜伊琳惹得麻烦。窥视庄园和投毒的人都不是“黄昏之幕”的成员,这当然不是她的事。尤利尔将自己从使节队伍中排除,立刻得到了答案。“他要对付银歌骑士?”
“哥菲儿是这么听见的。”
水妖精的能力源于彼此。“所以你也听见了?阿内丝,换做是我,在利用水妖精时就决不会忘记防备她。既然施蒂克斯能偷走你的同伴,说明他八成也能想到这点。”
“可是,判断谎言不是你的强项吗?”
这话在理。尤利尔哑口无言,只好转移话题。“那施蒂克斯为什么要对付银歌骑士?”
“他没告诉哥菲儿。”
看来犯傻的是我,敌人聪明着呢。尤利尔和阿内丝这个呆头呆脑的水妖精没有更多话可说了,因为银歌骑士们已经来到附近。乔伊下了马,手里仍然提着长枪,波加特走在他前方,身上没沾血。
“我还以为你会制造趁手的武器。”
导师皱起眉。“太浪费魔力。而且铁家伙更好用。你会那么干?”
“不,我也不常用。你们找到什么人没有?”
“只剩下跑腿的凡人,还有乱七八糟的诗文手稿。这里看起来是一位诗人的居所。仆人们没见到过水妖精,完全受一个名为施蒂克斯的神秘生物摆布。你问出他的身份了吗?”
“身份不可疑。”尤利尔回答,他尽力不去注意阿内丝受伤的眼神。我早就答应听乔伊的指挥,而且这样会救你一命。无论哥菲儿是否受人胁迫,她都毒死了奥库斯。“但目的值得警惕。他的所作所为都是针对你们。”学徒重复了阿内丝的情报。
“一个奥雷尼亚人怎么会到阿兰沃偷走水妖精?”波加特若有所思,“他一定受人指使。”
“不妨亲自询问。他们就躲在不远的井里。屋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让他们不愿意放弃?”
乔伊已经冲上前。
几分钟后,波加特和他合力打捞上一个冻块,但其中并无人影。尤利尔这次比银歌骑士们先察觉问题。“又是无名者。”他低声自语。第一波窥伺庄园的夜莺都是初源,却不是“黄昏之幕”的人,如果施蒂克斯本身不是无名者,可没法寻到这么多同类。
阿内丝当然也感受得到。无名者的火种像一团火焰辐射热量,魔力源源不断地引动神秘。施蒂克斯用某个未知的魔法逃走了,没带上哥菲儿。她盯着冰块咬紧牙关,努力保持镇定。井水冻成冰,几乎没有人形。“她还活着。”尤利尔不得不告诉她。
“施蒂克斯逃走了,她不听你们的话,很快就会被吃掉。”阿内丝绝望地摇摇头,“但愿她的新生命中别再遇到那家伙。”
冰块解冻后,融水变成一只人类模样的水妖精。不知怎的,尤利尔觉得她看起来挺眼熟。
乔伊也一样。“换个样子。”他直接命令,“你在冒犯海伦公主。”
“我不认识她。”哥菲儿没屈从,“但施蒂克斯害怕这副模样。”
“害怕?”尤利尔颇感诧异。
“我曾听见他和这个女人幽会。”哥菲儿回答,她的身体由流水构成,神情却像岩石一样坚硬。“他们不巧挑选了在湖边。那是六年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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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二章 圣经与诗集(二)
有关帝国公主的八卦消息,即便银歌骑士也忍不住竖起耳朵。波加特面色古怪,乔伊保持沉默,但尤利尔知道他也在专心听着。学徒希望自己能立刻阻止哥菲儿的讲述,海伦公主是命运女巫的先祖,从未听说她与“胜利者”的婚姻有过不顺,但……
冰块渐渐解冻,水妖精得以站起身。他只好说服自己,梦境和现实是有区别的。就算没有,我也什么都改变不了。“施蒂克斯用诗歌讨取赞美,连你们的皇后都曾赏赐给他荣誉。人人都渴望观赏他的表演,他们来自四面八方,不约而同聚集在玛朗代诺。”
“我可没听说过。”波加特嘀咕,“难道他还是个名人?”
“当时银歌骑士团正在和圣瓦罗兰作战。”尤利尔提醒。
“好吧,反正战场不在玛朗代诺。还能怎样呢?”
水妖精哥菲儿继续说下去。
“施蒂克斯成为贵族的座上宾,甚至在圣堂献声。他在皇宫见到了你们的海伦公主,发誓自己今生的所有诗歌只为她一个人创作。他亲口说的。我看不见玛朗代诺的皇宫,歌声却可以穿透石砖与魔法的城墙。”
“你们看不见皇宫内部?”乔伊突然打断。
“当时我没想过去看。”
或许她下意识不想目睹施蒂克斯与海伦幽会的场面,尤利尔心想。六年前海伦公主还没嫁给维隆卡,对其他人来说,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如果施蒂克斯当时真是帝都的名人,恐怕有许多生活在玛朗代诺的女孩为他的誓言哭泣。哥菲儿只是其中最不为人知的一个。
“好吧。”波加特似乎有点失望,“眼不见为净。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年轻的男人和女人。你们水妖精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军团长大人还得来羡慕你。”
乔伊没兴趣了。“说重点。”
但哥菲儿充耳不闻。“施蒂克斯为公主写了一首长诗表达爱意,于是你们高贵的公主殿下允许他亲吻手背。为什么奥雷尼亚人喜欢在手上戴戒指?”她喃喃低语,“宝石是神秘的具现。神秘能操控人心,神秘会放大欲望……他想吻她的脸,但她回以剑刃。银歌骑士的剑刃。”
“换我值守,也会给他一剑的。”波加特插嘴,“这小子胆敢冒犯公主。”
“是宝石的缘故。火红的宝石,来自瓦希矛斯的矿场。我记得很清楚。”
“你看见了?”
“我亲眼所见。”
乔伊的目光相当锐利。“如果水妖精能够窥视到皇宫内部,阿兰沃早就着手攻打奥雷尼亚了。”按常理来说,全天下应该没有比皇帝居所更安全的地方,直到圣瓦罗兰的刺客在埃尔伯皇帝的宫殿里将他开膛破肚。
阿内丝惊恐地望着他。“不是这样的。哥菲儿,求你别说了。”
“我亲眼所见。”但她的同族没有接收到她的暗示,坚持自己能看见皇宫内部的景象。“是那枚戒指!施蒂克斯碰到它,才会冒犯公主。于是侍卫将他赶走,远远赶走……是宝石让他来到阿兰沃,不止是他父亲的失误。”
妖精能通晓古今,这可不是夸口。假如神秘手段轻易就能阻挡,那这个能力多半和侦测魔法没区别。根据奥萝拉和阿内丝的表现来看,显然唯一能限制它的只有妖精的想法。
赶走他总比杀了他强。为一个吻,人们什么都做得出来,结果获得它的往往还是最不需要的人。
“宝石还是性命,这可有待考证。施蒂克斯到阿兰沃来找你?”乔伊问。
“他来找一首诗。”
……
“这么乱?”桌子上堆满凌乱的鞣制皮毛,尤利尔伸手摸索,从它们底下抽出一支灰色卷筒。“又不是。”
“没办法,我们搜过一遍。”波加特也一无所获。“施蒂克斯会不会趁我们在后院审问俘虏,偷偷将那东西带走了?”他恼火地抱怨。
“相信我,要是诗集真在这间屋子里,没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它,更别说带走。”这里实在乱透了。“你们之前来找什么?”
“秘密文件。”波加特摊开手,“有皇家印章的那种。你知道,银歌骑士团支持麦克亚当殿下,但他弟弟更受内欢迎。乔伊认为,奥库斯的死会与皇冠的争夺有关。”
他的判断很正确。尤利尔心想,可根据从何而来呢?连我也是从阿内丝和哥菲儿身上得来的消息,他却在询问前就业已知晓。“施蒂克斯的确像是受人指使。但海伦公主?她难道支持赛莱贡么?”
“谁知道?当时我们还在北边宰掉自然精灵。”
海伦公主不久前嫁给了“胜利者”维隆卡,银歌骑士长会允许枕边人与自己同床异梦吗?尤利尔见过的维隆卡是位豪爽的战士,而且比他见过的绝大多数贵族都高贵。但他知道亲王和军团长都不可能是豪爽的战士。既然如今维隆卡与海伦公主结了婚,那他们应有共同的利益。派人到阿兰沃寻找诗集,莫非它对争夺皇冠能有帮助?那已是六年前的事……先民帝国的历史充满谜团,学徒不敢妄下定论。
“总之,先找到那东西再说。”波加特继续翻动书卷,他的肩甲在转身时碰掉了摆饰。“为什么这些人都喜欢在书房藏东西?”他抱怨,“这里太窄了。”
“乔伊在哪儿?”学徒问。导师不见踪影,莫非是去追敌人了?最好是这样。尤利尔不安地意识到,水妖精哥菲儿的价值可能超过阿内丝。而比起翻找施蒂克斯与赛莱贡殿下串通的秘密,银歌骑士们有更要紧的事等待处理。
“在井里。他要确定这是口与庄园联通的水井。”
“阿内丝和哥菲儿……?”
“你不该问这么多,尤利尔。水妖精不信你的盖亚,受她的毒素折磨的凡人却属于三神。打起精神来,传教士,也许施蒂克斯会带着他的援军返回。到时候,你会觉得现在的房间压根算不上乱。”
尤利尔透过窗户望见后院,硕大无朋的树冠遮住井口,只能瞧见浓绿。他知道水妖精们上哪儿去了。阿内丝是初源,她的火种就在衣柜里跳跃,而哥菲儿不出意外的话,会被乔伊带回庄园,熬成一锅令人难以下咽的汤。“没有其他办法吗?”他说,“哥菲儿和施蒂克斯都是凶手,应该得到同样的处罚。”
“这是很残忍,尤利尔,但事情往往只有一个答案。绳子可没法处罚元素生命。更何况,我不否认我需要尽快摆脱那些虫子。”
“为什么吃下水妖精能解毒?”尤利尔迷惑不解,“这究竟是什么原理?元素生命由元素构成,我不明白,她们死后还会留下其他东西么?”
“不会。”阿内丝的声音穿过木板。他们将她关进一扇干燥的衣柜里,以防她悄悄逃走,但却没阻止她听外面的动静。“我们只会留下全新的生命,除此之外,只有水。施蒂克斯会来找我们吗?”
“你不知道他在哪儿么?”
“我……不,哥菲儿将圣经给了他,我看不见。”
“圣经是什么?”连玛朗代诺的皇宫都挡不住水妖精的窥视。圣经。尤利尔怀疑那根本就是『忏悔录』。誓约之卷分辨谎言的能力也从没失效过,无论对方使用怎样的魔法遮掩。
“我会告诉你,异国的传教士。只要你放走奇朗和古尔沙。”
这姑娘终于想起谈条件了,实在是一大进步。“我个人很乐意这么做。”尤利尔转向波加特,“黄昏之幕和庄园的袭击无关,留着他们干嘛?”
“是杜伊琳。她和这些结社有仇。”
“你认为她自己结下的梁子能与玛朗代诺的皇冠相比?”
波加特连一秒钟没到就做出了选择。“不。施蒂克斯更关键,他和他的圣经值得调查。我的同伴会弄清楚他的目的,并为奥库斯报仇。”
“这么说,放走结社成员似乎没影响。”
“但我们不是真正的银歌骑士,尤利尔,起码现在不是。玛朗代诺的局势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波加特告诉他,“雷戈需要守卫苍之圣女,我和乔伊也有任务。”
伯纳尔德·斯特林。照实说,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护卫,银歌骑士只不过是他用来搜罗材料的人手。“非得由巫师做决定?”
“亲王殿下这么吩咐。斯特林大人在圣堂的地位相当于他的兄弟在内,乔伊不会和他对着干。你也是圣堂的人,或许能说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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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三章 天阶守望者
难怪我没找到它。尤利尔错愕地睁大眼睛。忏悔录和誓约之卷间存在某种联系,在梅布尔女士的小屋时他已经察觉到了。可在施蒂克斯的书房中,这种联系荡然无存,他还以为是梦境的缘故……结果出人意料。
“一卷写着不知道什么符号的兽皮纸。”波加特将它展开,“这就是阿兰沃的圣经?”
“不是这么解释的。”因为尤利尔答应会帮忙,阿内丝开始知无不答、言无不尽。“它是古老的神圣遗物,才被称为圣经,并非阿兰沃所有。传说上面记录着秩序的秘密。”
“让我们来检验传说。”骑士扫开杂物。
羊皮卷轻易平铺在桌面上,每一道符文都熠熠生辉。纹路仿佛黄金丝线绘成,充满瑰丽的神秘感。即便观看者断言它来自于诸神,恐怕也会有人相信。可惜在诸神面前,神秘生物也是凡人,解读秩序的秘密不需要力量,而需要知识。
“它写了什么?”波加特问。
“我不知道。”阿内丝回答,“这是诸神留下的文字,只有虔诚的信徒有资格学习。这卷圣经不属于破碎之月。”
斥候骑士点点头。“破碎之月是你们的神,我听说过。”他的手指抚过边缘的花纹。“奥雷尼亚信仰三神,好处现在就体现出来了我们对应上的几率更大。再不行,那位苍之圣女大人也能试试。”
“不用麻烦她。”尤利尔开口。保持镇定,他对自己说。这是一个一千年前的梦境。伊士曼王国位于千年前阿兰沃的土地最南端,这没什么奇怪的。不过是凑巧。凑巧……“它写的是盖亚神文。我认识这些字。”
波加特挑起眉。“我说过,碰上的概率很大。尤利尔,上面说什么了?”
“是一首诗吗?”阿内丝急切地问。
我也希望那是一首诗。“不。”尤利尔回答,“它写的是:带来变革与开拓、死亡与苏生、断绝与往复的天阶上的守望者,以轮回的名义,你愿意从今开始忏悔吗。”
每读一个字,符文就消失一截。但毫无疑问,它就是誓约之卷。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秩序的秘密。”波加特直皱眉,“忏悔?天阶上的守望者?它指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学徒说,“这不是一段誓言。不是。”他想起另一段话,那时他选择了同意。要是我说愿意会怎样?在千年前的现实,找到它的不可能是尤利尔。他隐约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你要答应它吗?”
“谁?这卷纸?”骑士惊奇地望着他,“不。当然不。干嘛要向来路不明的东西发誓?”
“这是银歌骑士的守则之一吗?”
“正常人都会这么做,尤利尔。你的神秘学导师是谁?他难道没教过你常识?”
“我确定他教过了。”虽然晚了。“只是问问。看来没人想尝试一下,施蒂克斯也没答应。”乔伊更不可能。他们都没发誓,尤利尔心想,只有我一个。
“你认为他是看不懂神文么?”
“谁知道?不过很容易判断。”尤利尔把桌子上的羊皮卷塞进衣柜缝隙,只留一半在外面。水妖精猝不及防,惊声尖叫,仿佛塞进衣柜的是块烧炭。但这样确实有效。顿时,羊皮纸上浮现出了新的文字,这次连尤利尔也不认识。
阿内丝低呼一声。“圣经上又有字了。”
尤利尔伸手摸摸口袋。“是什么?”
“……”一阵怪异的沉默,学徒的誓约之卷猛烈发热,几乎烧焦皮革。但他什么也没听见。“它还是想让我发誓。”除了这句补充。
怎么回事?尤利尔还在疑惑,波加特已颇感兴趣地抽出了羊皮卷。“我试试。”他似乎在大声念什么,纸上的符文也再次变化。学徒睁大眼睛,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片面的形容。”斥候骑士评价。
尤利尔听不清也看不见,看来梦境无法还原誓约之卷的内容。先前他看到的只可能属于乔伊,这个梦境的主人之一。但就像在霜叶堡转职时一样,学徒弄不清话的含义。
波加特迅速收起羊皮卷,以免它再次淹没在诸多同类中。尤利尔则有太多谜团急需解决。阿兰沃的水妖精将誓约之卷称为圣经,施蒂克斯奉命到异国夺走了它。他要找一首诗……什么诗?誓约之卷上唯有盖亚神文书写的誓言,难道是女神的赞美诗?这东西似乎不止是一件神秘物品那么简单。水妖精理应知晓真相,可当初的奥萝拉一点儿也没表露出异样……学徒甚至无法肯定它和自己的誓约之卷属于同一张,毕竟,已知的忏悔录就足有三份。
“阿内丝。”机不可失,尤利尔必须问清楚。“你说哥菲儿是圣经的造物,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母亲因圣经而死。”阿内丝回答,“在得到圣经后,阿兰沃人试图控制它,他们要我的族人尝试,以免自身受伤害。哥菲儿的母亲是其中一个。我们都不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她依然尽可能远离羊皮卷。“施蒂克斯认为上面是一首诗,他弄错了。这东西是要人发誓。”
原来我不是第一个。“哥菲儿的母亲向它发了誓。”尤利尔明白了。“然后她死了?”
“就是这样。快拿开!你知道我死后不会有新的同族诞生。”
她害怕它。波加特将羊皮卷贴身收好。“只要不答应就没事。”他保证。
答应也没事,除非违背誓言。他们一定逼迫哥菲儿的母亲这么做,好用来观察后果。这些阿兰沃人和圣堂巫师一样,尤利尔不快地想,都把残忍当做寻常。
然而他也得承认,这时候的乔伊或许也一样。先民的时代是残酷的时代,人们崇拜荣誉和力量,蔑视生命,更不用说其他人的生命了。连生之神希瑟的森林种族也抛弃了原本的信条,被流放的旧圣女就是证据。
学徒本想继续询问,但玻璃破碎的声音阻止了他。火种的视野中,澎湃的魔力流掀起狂风,震落一地树叶。闪烁的红光飞进院子,片刻间,黑烟在焰苗中蹿升,爆鸣和热浪滚滚扑来。
“初源。”波加特大喊,“他们回来了!”
尤利尔匆匆拔出剑,等待下一波袭击的到来。风中传来焦糊的臭味,一点火星烧着了屋子里堆积的毛皮,很快演变成火灾。“下楼!”他也大声说,“这里到处是火引。”眼看焰光蔓延,他迅速打开衣柜,将不断踢打的水妖精阿内丝放出来。
“跟上波加特,不然乔伊会把你抓回来。”嘱咐究竟有多大用处,尤利尔也不知道。阿内丝惊恐地点头,去追楼梯下的银歌骑士。“让他远离后院。”学徒冲她的背影喊。
火焰烧得更旺,边缘泛起金色。这是无名者的力量,远胜过冈瑟和光头警探威特克夏佐。尤利尔见识过的无名者不算少,知道应该怎样判断对方的神秘水平。施蒂克斯的援军恐怕有四叶城死灵法师的层次,他心想,当初的纽厄尔是高环。都说无名者的高环比一般人厉害得多,不过他尚未碰到过。
圣言唤起
寒霜在地板上铺开,空气变得冰冷湿润。尤利尔将铁剑收回剑鞘,换上神术织就的黄金之剑,否则前者不多时就会在低温下折断。乔伊如今还不习惯钢铁与魔法不兼容的特性,白之使却一清二楚,并将经验传授给学徒。
敌人现出身形。
一行五人,分工明确。弓箭手正往弦上搭一根赤色的箭,剑士在火焰的掩护下翻过围墙。尤利尔看到某人脸上刺有鞭子的图案,她举起无甲的双手,斗篷滑下肩膀,随衣袍在狂风中抽打。
魔力引起神秘,火海在气流的牵引下猛然倾覆。红光遮住半边天空,高过屋顶,被寒意冷冻的地面顿时爆发出一蓬白雾,蒸汽嘶嘶作响。尤利尔只好放弃二楼,从侧面的阳台一跃而下。弓手立刻瞄准。
“后面!”波加特在下面提醒。看不见的箭矢往往更有威胁。
学徒朝身后挥舞符文之剑,斩断一根带尖刺的铁锁。火红的箭矢一闪而过,在神术屏障上爆炸、粉碎。他当然不可能全无防备地自由落体,那是刚握剑的年轻人的做法,不属于身经百战的骑士。梦和未来,灵视似乎能将他的全部生命压缩在几个月内。
等他落地,铁锁像条被砍掉了脑袋的蛇一样垂落,前方的火海汹涌而来。尤利尔猛吸一口气,品味烧灼和热量,因为他深知这一切即将荡然无存
苍白的风吹过庭院。
“如果不是早就认识你,尤利尔,我简直要相信连乔伊这种人也会有同门师兄弟了。”波加特挥开雾气,打量眼前寒意森森的霜雪之园。烟缭绕间,围墙和水井重新显露出来,中央奔跑的人栩栩如生,连被火点燃、几成焦炭的白蜡树都仿佛获得了新生,虽然它最多也只能这样了。“你们是同个职业?他确实在圣堂待过。”
“不。说实话,波加特先生,其中的原因相当复杂……你这么想也行。”
浮列车
第六百零四章 新手骑士
“冰融化了。”她说。
雷戈回过头,看到窗外的固体喷泉恢复动态,夹着碎冰块掉回井里。某些魔法会有时限,但他不确定这是同伴的动作,还是敌人的行迹。
思索之际,武器已握在手里。“请跟紧我,圣女大人。”他嘱咐,“我必须弄清情况。”
“我肯定能走,问题是他们。”苍之圣女抬抬下巴,示意一下地板上的俘虏们。“没准是这些人的救兵。你一人能应付他们全部?”
他想说能,但夸口无益于事实。听说初源的力量远超同级别的神秘生物,雷戈尚未有幸遇到高环的初源。结社是些不入流的神秘者组成的团伙,用不到高贵的银歌骑士处理,但雷戈成为骑士不到两年,冬青协议前的每一场战争,他都是作为“胜利者”维隆卡的侍从度过的。军团长是无畏的战士,没有敌人能在他手下逃走,自然也轮不到雷戈冒风险。照实说,这趟旅程本该风平浪静,直到传教士告知奥库斯死亡的消息。
银歌骑士不惧任何敌人,雷戈反复告诉自己。他穿上了银白盔甲,就意味着敌人应该反过来害怕他。在帝都的剑术比赛中,雷戈曾拿到那一年的头名,连真正的银歌骑士都自愧不如,最后当时还是副团长的维隆卡爵士亲自将他收为侍从,而其他参赛者成为了普通军团的骑士。雷戈相信,单靠贵族私生子的身份不可能获此殊荣。这桩往事令他引以为豪,但很明显,将它说给敌人听,可不会避免你死我活的战斗。
雷戈并不缺乏荣誉感,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多半终结于战场。帝国军队中,没有哪个军团的战损率能与银歌骑士团相比。我早晚得独自战斗,他心想,哪怕面对超出常理的强大敌人。但这种想法并不妨碍他产生恐惧。有很多瞬间,他都幻想虫子在啃食自己的内脏。
“我不是一个人。”他回答,“斯特林大人就在地下室。他是圣堂的巫师。”
“佐曼也是,可你没对他抱希望。还有那占星师呢?”
提起杜伊琳,雷戈仍觉得恼火。奥库斯死于卑鄙的手段,他们必须通过阿内丝抓到凶手,而她全不在乎。毒素虽然像柄匕首顶在胸口,但队长乔伊的魔法足以让他们撑到世界末日。不辨黑白处死俘虏,还有比这更荒唐愚昧的做法吗?关于占星师冷漠的真实面目,无需更多证据了。
奥库斯不是他的朋友,但同样披着银甲,因此抓住凶手的必要性毋庸置疑。杜伊琳不是银歌骑士,她不明白。
“不劳您费心,大人。”他硬邦邦地说,“请跟紧我。”
等他拖着俘虏们来到门外,走廊的蜡烛已告熄灭。光线在树影间穿梭,能落到地砖上的寥寥无几,长廊看起来阴暗又不祥,更别提通往地下的楼梯了。雷戈不禁扭头看了一眼,转角空旷,仆人死伤惨重,侥幸活着的家伙都被冻在大厅里,连先前的厨子也不例外。若非说有人跟踪,那只可能是从水井钻进来的敌人。过了这么久,对方早该潜入庄园内了。
“后面没人。”声音吓了他一跳。苍之圣女像个幽魂般开口。
“你怎么知道?”
“草木是我的耳朵。你害怕?”
这女人想在我身上找乐子。“请保持安静,圣女大人。”雷戈把表情藏在面甲后,“否则我得冒犯您了。”
“尤利尔说,我穿成这样对你们来说就是种冒犯。奥雷尼亚女人难道不穿裤子?”
“当然不,贵族小姐都骑马。现在没必要讨论这个。”
“什么时候有必要?”
等到太阳熄灭的时候。“请安静,大人。”他加重了语气。此时他们已来到地下,走廊尽头的房门半开,烛光透过缝隙,光线却四处反射。再向前走一段,雷戈才看清有一大团血渍凝固在地毯上。苍之圣女终于闭了嘴。
“胜利者”维隆卡没指导过雷戈,他有太多事务要处理。而雷戈也无需任何人指导——剑术比赛的优胜者本就有资格成为骑士,只有在银歌骑士团例外。奥雷尼亚的皇冠继承者麦克亚当殿下就曾是维隆卡亲王的侍从,很明显,他不是去学习成为骑士的。雷戈也不用替主人照料坐骑、修理盔甲,唯一的麻烦就是应付拜访的客人。在海伦公主嫁给军团长前,全国的少女都为他做白日梦。雷戈早已找到了对付女人的方法,让她们纷纷碰壁。于是海伦公主从亲王手下将他调任出来,让他做自己的护卫。
可惜时世无常。在“胜利者”派遣他信任的骑士护卫圣瓦罗兰的使者时,他的夫人没坚持留下雷戈。圣堂将雷戈送到一个比他还年轻的骑士手下,后者派他看守人质。照实说,这不算是轻松的活计,重要性也可见一斑,但驰骋疆场的银歌骑士干狱卒的活,不免有些大材小用。
当然,乔伊、奥库斯和波加特都是银歌骑士,和雷戈没区别。冬青协议签订后,军团长将一部分手下划分到水银圣堂,交给帝国的总主教大人。真正出色的银歌骑士不会给修士当保镖,雷戈认定,直到他自己也成了公主殿下的护卫。后来他听一把胡子的老骑士波加特和乔伊提起森林的战争,才知道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面临如此困境。圣堂巫师不是皇室成员,不该由银歌骑士守卫……
……但他必须服从命令。
伯纳尔德·斯特林就在门后,雷戈看见模糊的女人影子,多半是杜伊琳。这位盛气凌人的高塔信使果然在这里。乔伊不允许她带走俘虏献给巫师,他们差点打起来。但考虑到一方几乎不受毒素影响,而另一方需要时刻提心吊胆,杜伊琳拒绝了这样不公平的决斗。雷戈觉得如果换成自己或波加特,那女人肯定二话不说,上来抢夺“战利品”。不能讨好伯纳尔德的俘虏——比如杰恩·赫瑟,这倒霉鬼还没醒过来——便被她弃之不顾。
她没有高声向巫师请求帮助,实在是令人称奇。雷戈听见有人在说话,语气和咬字清晰可辨,但连在一起却根本听不明白。
圣堂巫师个个是博学之士,会几门外语并不奇怪,雷戈曾期盼参军到北方驱逐森林种族,还因此自学过一段时间的精灵语。帝国军官可不能不学无术。然而和平来得太快,如今习惯了骑马握剑,他只能勉强从对方短促跳跃的语句中抓出比较熟悉的音节。而它们无一例外,都不具有什么文雅的表意。不是杜伊琳,而同为圣堂巫师的佐曼决不敢于向斯特林大人口出不逊。
“赛莱贡手下没这号人,是吧?”巫师说。
“夜莺没发现。”
“是找我们的?”
“他身上又没写。”
“你让他逃走了,否则就能撬开他的嘴。看来只要一离开帝都,你失手的几率就大大增加。”
一串含糊不清的怪异音节,似乎是对责备的激烈回应。
“我当然不关心。但问题总是在急用时出现,瞧,我的坩埚冒烟了。”
“……”
“奥库斯表现得像是维隆卡的人,毕竟,亲王殿下一直很好奇我们的实验内容。”伯纳尔德·斯特林的声音一成不变。“你想让我这么以为?要不是他突然死在门外,也许我会相信。说真的,他把我吓了一跳。”
“这份惊喜不是给你的。高塔四处驱赶初源,他们的动作太过火,于是猎物决定反击。”
“这让你觉得麻烦?”巫师反问,“面对老鼠联合三文鱼的反击,你以为猫会说什么?”
“我以为你会说‘喵’。”
伯纳尔德没理会对方的讽刺。“有些话对你说是白费,这我一清二楚。但若你还想在那些‘材料’的处置上有一点话语权,就别去妨碍其他人的任务。我受够你那三流的通用语了。”
又是凌乱的外文词汇。雷戈意识到自己正在偷听。他完全忘记了伸手推门,而是在外面试图听见更多秘密。但轻微的摩擦响动从身后传来。
“妖精的语言,这可真罕见。”
“谁?”他真的跳了起来。苍之圣女的瞳孔似乎能在黑暗中发光,模样十分可怖。这女人瞄了一眼雷戈,“是我。还能有谁?”
“我以为是……”他迅速改口,“保持安静。”
“晚了。”
房间门猛然洞开,乔伊站在他们面前。由于离得太近,雷戈不得不后退了两步。“长官。”他的声音因惊讶而拔高许多,“你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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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五章 巫师的秘密
他很快见到了杜伊琳。高塔的女信使趴在一张桌子上,仿佛在休息。伯纳尔德·斯特林大人回头瞧了他一眼——或者说,瞧了瞧他手上的俘虏——点点头。“比之前的好多了。”
“他们不是袭击者。”乔伊说,“是黄昏之幕的成员。”
“这帮人将手伸进了奥雷尼亚?”
“杰恩·赫瑟雇佣了他们。另一伙人才是敌人,他们的目标是银歌骑士。”
“照实说,这和你无关。”
乔伊阴沉地看着他,随后转向雷戈。“这是解药。”队长指了指一只架在火上的烧杯,里面的液体不住翻滚,气泡升上水面,无声地破裂。“把她关起来看好。”又一只水妖精躺在地板上,雷戈发现她和先前的那个很不一样。莫尔图斯有这么多的水妖精?
“我还真以为有妖精汤喝。”苍之圣女遗憾地说。
“让你失望了。”不知怎的,乔伊的话听上去好像在说“我很高兴”。
巫师将烧杯拿下来,分装其中碧蓝的液体。“地板上的是新生儿。水妖精的母体都在这里,她萃取后的效果更好。你可以走了,骑士。噢,圣女大人,麻烦你留下。我刚巧有事情需要你的建议。”
“我可不了解什么萃取。”
“不,是更专业的东西。你上次提到森林女神留下的石碑,刻着的诗歌暂且不论……它本身有何作用?”
“我的先祖曾在石碑下度过四个风暴之夜。”苍之圣女说,“毫无疑问,它能阻挡寒冷的夜风。不过现在我们改用藤蔓和洞穴了。另外,一群猴子总来剥上面的盐粒吃。你想听这个?”
“我倒想听听。”乔伊说。
“你有其他事。”
队长没再开口。他转过身,示意雷戈拿走那瓶东西。雷戈对他们的谈话也再没有兴趣了。这不是他们首次展开讨论,期间的枯燥远非站岗可比。虽然他一直因工作与身份不相称而不满,但这不能怪乔伊。照实说,波加特和奥库斯的任务也没好到哪儿去。谁能想到,某天我竟会因逃避职务而心怀感激呢?
但他还记得另一件事:“波加特没回来?他……”
“……另有安排。水妖精通过连通的水井下毒,我沿附近的一口井一路游回来,他和那传教士留在那里搜索漏网之鱼。等等。我们把奥库斯带上去。”
雷戈看见同伴的尸体就在杜伊琳不远处。他冰冷干瘪,犹如一截冬日折落的枯枝。一股凉意爬上脊背。银歌骑士应该战死沙场,而不是像这样……雷戈想起巫师提到军团长的密探,心脏跳得飞快。“是,长官。”
他们开始搬动尸体。乔伊抓住奥库斯的脚,雷戈撑起他的头,慢慢经过实验台和木架。奥库斯轻得像羽毛,重量几乎完全来自盔甲。那些虫子把肌肉和骨头里的水分都吸走了,他不安地想。过程中,杜伊琳完全没醒,桌子旁的苍之圣女朝角落挪动,让出道路。伯纳尔德·斯特林面向他们手中死去的骑士低头致意,却没靠近。正常人都不会接近尸体,他的举动无可厚非。乔伊跨过门外的血渍,拿脚后跟带上门。
上楼梯时,装满蓝色液体的玻璃瓶在他腰间不断发出响动。这里面也是尸体,水妖精的尸体。尽管奥库斯的遗体就在身边,雷戈依然吞下了魔药。味道没有想象中恶心,似乎只是水而已。他们将解药带给佐曼和还活着的佣人,死去的人收拢到后院。要埋的尸体太多,等到最后安置奥库斯时,雷戈不得不将他放在水井边。
乔伊熟练地脱下他的头盔。
“别在那儿看着。”队长在泥坑中吩咐,“快下来搭把手。”
“也许他会希望留着它。”
“然后等贼来偷?不。你的主人不会乐意见到某个窃贼穿着银歌骑士的盔甲招摇过市。这玩意在他心中和酒窖地位等同。”
雷戈吓得面无人色。“我的主人……”
“派你来刺探斯特林。你是维隆卡的侍从,还给海伦公主当过护卫,所以我才让你看管那森林婊子。”
他一开始就知道,雷戈不安地想。时刻看守森林圣女意味着他将没机会独自探索。就连斯特林不时邀请圣女讨论苍之森的风俗故事,乔伊也每次都和他替班。是谁泄露了秘密?但他必须先过眼前这关。雷戈摸了摸腰间的剑柄,乔伊背对着他,还在给死人的坑里,想解决问题似乎不难。
但即便优势很大,他也觉得后果不妙。三名骑士团的同伴,奥库斯和波加特剑术远不及他,不过前者的长枪使得好,后者是经验丰富的老斥候,至于队长乔伊,雷戈还是在圣堂初次碰见他,唯一体会到的就是对方的卓越的魔法造诣。现在他们离水井这么近……“我受军团长指挥,长官,他也是你的首领。”
“伯纳尔德·斯特林才是。”
“他是个圣堂巫师。银歌骑士的忠诚属于皇帝。”
“皇帝死了。”
“所以你更不必听斯特林的指挥,是这样吗?”他大胆地说,心跳猛然加速。
“你是瞎了还是聋了?”乔伊反问。他已除下奥库斯的胸甲和护臂,几乎没有伤到死者的肢体。雷戈怀疑自己一旦回答失误,可能就是下一个被拔掉盔甲扔进墓地的尸体,而到时候乔伊可不会在乎他是否缺胳膊少腿。“如果都是,那就继续保持。”
他在警告我,雷戈明白,知道太多没好处。但他也意识到乔伊似乎不打算处理自己。我们毕竟同为银歌骑士,与亲王殿下相比,圣堂巫师不过是暂时应付的上司。如今奥库斯意外死亡,或许军团长会以此为借口将我们调回帝都……起码我这么希望。雷戈早就受够高塔信使和乖戾的人质了,女人就该温柔体贴,在床榻上展露热情才对,结果他在使节队里遇到的都是些例外。
“我不负责侦查,眼睛和耳朵不必太敏锐。”雷戈妥协了,“可是我怎么回应军团长大人?”
“首先,你不能说死的是你。”最后一件护胫被他扯下来。“还需要其他说辞么?”
“不用了。”维隆卡不是斯特林,他不会为此惩罚雷戈。奥库斯的死讯会让他警觉,而这就足够了。“十分抱歉,长官,我没能帮上忙。”雷戈把乔伊拉上来,他的小腿上全是土。我们没找到铁锹,而接下来还有十几具尸体需要埋葬。“我会通知他们的家人来认领,长官。至于神父,尤利尔可以胜任。”
“没人会来。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奴隶。你要找他们之前的主子吗?”
雷戈差点回头去看尸体。“奴隶?可他们身上没有标记。”
“石英城的合法奴隶才有标记。很多人本来是平民,因战争变成难民和乞丐,最后为一碗粥成为奴隶。但贩卖六岁以下的幼儿不合法,领主不会把印章交给这类奴隶主。”
“有人想买孩子?”
“在自由人的集市,健康的幼儿是硬通货。冬青协议前,他们需要跟异族打交道。”他的嘴唇扭曲了一下。“帝国律法可管不到自由人头上。这些没标记的奴隶会长大,最后可能又被低价贱卖回去。”
“不过是群土匪。”雷戈恼火地皱起眉头,“这帮野蛮人!应该将他们扫荡干净才对。”换我就会这么做。“莫尔图斯的领主无力统辖他的人民么?”
“莫尔图斯现在没领主。”
“也许,长官,也许我们应该适当干涉当地的秩序……”
“杜伊琳会喜欢你的建议。”但乔伊不为所动,“我没空关心,你的主人也一样。银歌骑士只需服从。如果你不想穿这身白甲,就脱了它换绸缎。很多人想这么干还没门路呢。”寒风刮过参差的枝桠,一道细长的灰色影子在他手中显现,几秒后就崩溃了。但乔伊反复尝试,最终握住一把由寒冰打造的铲子,其内里充满杂质。“抱怨可埋不了这些死人,你是把解药送给波加特,还是选择徒手挖坑?”他指指井口。
雷戈自然选择前者。“那圣女大人怎么办?”他还记得自己的职务。
“你就当她又打碎了一罐汤罢。”
水井比想象中深,但下到底部并不困难。雷戈看见边缘伸出支撑的冰霜窄阶,才发现下方的井水已告冻结,变成台阶攀附在石壁上。元素使对魔法的操控罕有如此出色,他开始庆幸先前没选择和乔伊动手了。
雷戈扯动口袋上的细线。
“把她搬走。”伯纳尔德·斯特林的声音传来,尾音有些失真。接着是一阵刺耳的噪音,雷戈猜测是苍之圣女整理了一下袖子——三色堇的花梗就藏在她用来绑袖口的茎叶中。“这女人真碍事。”
“我以为你很看中她。”森林的圣女说。
“一个高塔信使?不。占星师还算可以,但传话的信使嘛,他们完全不学无术。我宁愿面对银歌骑士。”
“你该不会指他那样的吧?”
“他不是银歌骑士,女士,我想你应该意识到了。”雷戈猜他们说的是乔伊。在帝都时,他也以为被划拨给圣堂的银歌骑士都是些被淘汰的、不够格的家伙。
“等等。”森林圣女的声音很古怪,“你不会要……?”
巨响截断了尖叫。乔伊的声音像寒风钻进衣领。“让她滚出去,否则她会掀翻屋顶的。”他又回到了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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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六章 湖之诗
“我记性很好,小子,不用你提醒。她必须尽快适应,否则屋顶就不是我们最该担心的事了。圣女大人,你又大惊小怪什么?”
“有东西在靠近我。”
“多半是空气,或者水分。想想它们离你而去的时候罢,你会怀念的。那么,乔伊。”巫师冷淡地说,“能把虫子和她弄走吗?我不建议你拿珍贵的样本当沙子玩。”
“如果你愿意让它们在你身上繁殖,或许也没那么珍贵。”
“听起来你把它当跳蚤。不过我指的是杜伊琳。”
“从她开始。”乔伊建议,“她不会尖叫。”
“她不合适。我先前试过。够了,乔伊,你什么时候能专心于你的活,将其他事交给行家?见鬼,把她放在后面就行。现在没人和你抢位置了。”
和雷戈一样,此时的苍之圣女一定满心疑虑。“你们要干嘛?”噪音波浪般起落。他能想象森林精灵边后退边抱紧手臂,袖子和肩膀摩擦。“是……什么东西?他在干什么?”
“不,别管了。它们不属于今天的项目。能先回避吗,女士?”
“我正想这么做……那是湖之诗?你还原了它。”
“很遗憾,我们尚未成功。某人对其中的主要成分严重过敏。”
一阵沉默。雷戈暗暗记下这个名字,它听起来似乎是种魔药。很快,森林圣女的话验证了猜测。“我敢说,你们不是从我的描述中得到配方的。没人可以凭效果推断魔药的材料,神秘没有规律。”
“就是这样。既然神秘没规律,我们也不用非得依靠配方获得成品。魔法能达成同等效果。”
精灵圣女的声音充满不可思议:“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职业?”
“当然,而且他就在你眼前。你以为我干嘛要成为圣堂巫师?生在一个大家族,人总得发挥长处。干不擅长的工作会带来麻烦,甚至最后落得你这样的下场。”
“这么说,你不喜欢做圣堂巫师?”
“我想做银歌骑士。”伯纳尔德·斯特林的笑声在耳边响起,雷戈不禁停下脚步。“真荒唐。可谁都有年轻时候。”他的语调旋即恢复平淡。“反正人们回忆过去永远都显老。不过自然精灵的青春更久,寿命更长,能随便挥霍。”
“别担心,我不会挥霍在这儿。”窸窸窣窣。气流擦过布帛。对面忽然落针可闻,静默如午夜。苍之圣女再没有开口,巫师也没说话。至于队长,他的声音很早就消失了。
雷戈立刻结束了魔法。他不知道伯纳尔德是否发现了她身上的花梗。比起先前长篇大论的神秘学研讨,这次得到的信息算是有了点价值。雷戈很想折回井口瞧瞧乔伊是否还在处理尸体,但仔细考虑后,他没这么做。我必须装作一无所知,雷戈心想,这很重要。
井底有股异味,但总体来说还算干净。这多亏先前的冰冻魔法。雷戈把武器握在手里,提防可能出现的陷阱。银歌骑士决不会内讧,但乔伊明显不希望更多人了解巫师的秘密。井底会发生什么?一场塌方?窒息?还是急流?雷戈满怀警惕,因此当他安然无恙地爬上另一处井口时,不禁大为惊奇。
或许死亡会在这里等我。雷戈曾试图借助井锁把自己拉出井口,结果地上只有断裂的绳子,截断处被火熏黑。这里的水比冰块多,无疑发生过战斗。最后他不得不用匕首扎进石头的缝隙,在一片灰烬中探出头。他听见焚烧的哔啵声,嗅到血的气味,但感到的更多的是寒冷。外面竟然比井里更冷。
“乔伊?”某人推开门。照实说,那只是一块能阻挡视线的破烂木板,但它的确起到了作用。
“是我。”雷戈的目光从冰雪覆盖的庭院中央移开。“队长回去了。我带来了毒素的解药,波加特在哪儿?”千万别死了。奥库斯死于毒素的偷袭,其他人因此早做了防备,但这种防备是可以通过外力解除的。战斗消耗魔力,神秘度也将随之削弱。“他还好吗?”
“很难说。我想这得取决于某位小姐的心情。”尤利尔的神色并不焦急,看来问题不大。“阿内丝正在帮他控制那些虫子。”
她能做到?“毒素起反应了?”
“还没有。不过他觉得自己状态很好,决定配合她的实验。你认为把实验和风险连在一起是正常人的看法吗?我怀疑虫子正在啃我的脑子,不是他的。噢,你快去罢。”
见到波加特时,他果然生龙活虎。水妖精阿内丝看见他就打算逃出门去,但最终故作镇定地让到一旁。“我在屋里也能听见尤利尔的抱怨。”他说,“这孩子被我吓着了。”
雷戈将药瓶递给他。“你们在实验什么?”
“阿内丝想知道她能不能将同族的毒素驱赶出去。水妖精的小虫只有饲养者能控制,这是常识。但阿内丝是个初源。”
“在庄园时她没提过。”雷戈指出。
“哈!当时她吓惨了,压根没想这么多。常识总会误导人。”
“常识总会引导人。”雷戈纠正,“我不否认这位阿内丝小姐想通过抑制毒素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以便让我们释放她的同伴。若我猜得不错,每个水妖精都会驱使毒虫。”
暗示实在明显,连阿内丝也能听得懂。她有点气愤,但表现出来的举动只有咬紧下嘴唇。“尤利尔答应帮她放人。”波加特把药瓶放到一旁。“但在实验这件事上,他和你看法一致。”
“没错。我认为将实验和风险联系在一起是天经地义。”雷戈说,“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下,尝试或许值得……但不是现在。”
“我用不着了。她成功抓住了那些小虫。阿内丝,这是什么原理?如果你愿意分享给那些巫师,没准他们也会站在你这边。”
雷戈弄不清他们为什么对这种微末枝节这么执着。但阿内丝却回答:“不是我的能力。突然之间,那些小虫就听我指挥了。我想。”她稍微停顿,“是因为哥菲儿已经死了。”
雷戈没明白:“虫子自由了?”
“自由的毒虫会杀人,雷戈。杀死哥菲儿是解决虫子的方法,但她的尸体没用。”波加特把瓶子倒空,“救了我们的是阿内丝……还有乔伊。”
“什么意思?”尤利尔猛关上门,那块木板在大力下折断,上半截飞过花园边的小径。“抱歉,但别怪我偷听。这里的隔音效果差得离谱。”
“我不知道。”阿内丝回答了他,“我只是看见他将虫子赶出来,装进一只口袋。它们休眠了。这不是虫子自己的意愿,他能命令它们。”
看来乔伊和斯特林提到的虫子果然就是水妖精的毒素,雷戈心想。
“他怎么做到的?”
“没人解释,我也不知道。”阿内丝可以知晓过去的一切事情,但乔伊没有在独处时自言自语的习惯。
传教士转向波加特:“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先生?”
“恐怕是的,尤利尔。不过你们都不介意这东西么?”老骑士指指解药瓶,“你们吃了水妖精的尸体。”
雷戈的脸色难看起来。
“那只是水而已。”阿内丝说。
他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你们遭遇了敌人?为什么队长没带他们回去?”
“他们在他离开后才找来,是哥菲儿和施蒂克斯的援军。”
雷戈皱眉。“在他离开后?”房屋经历火焚,倒没什么奇怪。但敌人显然受困于冰冻,他下意识认为那是乔伊的魔法。
“尤利尔会一点类似的魔法。”波加特挥挥手,“当然,我确信不止‘一点’。不过我们有比探求同伴秘密更重要的事情。施蒂克斯带来他的初源同伴,其中有个自然精灵。尤利尔审问过她,发现她是来找他们的圣女。”
“圣瓦罗兰的人?”
“很难判断。”波加特与那传教士对视了一眼。“那个自然精灵是奥雷尼亚人。她身上有某位领主的‘许可’。”
在从乔伊口中得知庄园仆人的来历前,雷戈一定听不明白。“你指的不会是标记吧?”
波加特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她曾经是奴隶。”他摸摸胡子,“如今成了奴隶主。世事无常。不是么?难怪哥菲儿能精确投放毒素。他们依靠奴隶找到了我们。”
……
雷戈心事重重地带着波加特和尤利尔从水井返回。如果他再多问几句,没准就能察觉施蒂克斯反击的原因。但既然波加特保持沉默,尤利尔也没必要指出。他们都是银歌骑士,决不可能背叛帝国。学徒意识到,出现的疑团或多或少都联系在乔伊身上,而他不会为我解惑。
导师等在井外,脚下是新填的土。苍之圣女帕尔苏尔靠在一棵枫树下,目光定定地扎在栅栏上。想到那个脸上有刺青的女性精灵,尤利尔不禁猜测她是否在考虑逃跑计划。
“这是你的族人?”
“多半是我的仇人。不过我现在不确定了,她很可能不计前嫌,援手帮助我保护森林的秘密。”
“你该接受她的帮助。”导师讥讽了一句,将注意力转移到阿内丝身上。他的眼神有点可怕。“姬丽在大厅,你可以带她滚蛋了。”
“可是,古尔沙和奇朗……”
“也许他们会有逃出巫师的手掌心的那天。”乔伊事不关己地说,“斯特林不在乎到手的初源来自哪儿。”他的声音放轻,却更具威胁。“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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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七章 数字
空气有股苦味,让人精神麻痹。许多人焚烧昂贵的烟草,就为了品味糟糕的味道。真令人费解。照实说,大人们的每项举动都使她感到迷惑。巫师本可以住在华丽庭院和巨大城堡里,享受仆人的侍奉和凡人的恭维,但他们宁愿把自己藏在岩石和泥土中,整天摆弄瓶瓶罐罐,还指使学徒干这干那,好在一般不是重活。
要是某人太笨或太迟钝,巫师便让他抄录一本三寸厚的旧书。此项惩罚堪称工程。蕾格拉说上面都是魔文,巫师学徒根本看不懂。没人知道为什么那么做。反正就是要抄,一遍又一遍,一本又一本。打理书架时希塔里安见过整整一墙的书,它们像树上的叶子一样彼此神似。
她不安地扭动身体。等待召唤是乏味的过程,可若不想写抄到手指发麻,就必须耐心坐好。石塔顶端能看见下方蜂窝般的石窟,希塔里安把脚踩在窗台边,想象自己大胆地坐在上面,两条腿在外悬空。寒风会吹透她的袜子和毛皮束腿,但阳光能照在她的头发上,将它们像火把一样点燃。
我烧了它。她听见自己说,我烧了它,它却在世界另一端重新出现。一阵悸动荡过心头。第二个职业,听起来像是再点燃一次火种。它会更亮、更热、烧得更旺?她还是总把灵魂之焰和壁炉里的火苗联系在一起。希塔里安有时候希望自己和那本『忏悔录』一样,走入火中就能重生。我能选择出现地点吗?回到拜恩,回到莉亚娜女士的楼?
“林戈特。”她的独腿猫头鹰开口,却传出了老巫师贾纳科斯的声音。希塔里安赶紧站直,聆听指引。“去杜尔杜派的矩梯。左手边第一扇门,有人在那里等你。”
“是克兰基下吗?”
“别提问!快去。”
她回屋抓了把肉干给露丝,才匆匆跑过走廊。蕾格拉说神秘仪式往往耗时漫长,最多能耽误三天时间,希塔里安得给鸟儿储备食物。先前她没想起来,完全是因为在拜恩的仪式没花多久。
“希塔里安。”门后真的是奥兹·克兰基,寂静学派的“怪诞专家”。先前他总是来询问希塔里安有关忏悔录的种种细节。由于心里有鬼,希塔里安不怎么喜欢他,直到某天询问的人变成教皇打扮的“纹身”吉祖克。
克兰基的帽子上有一只比头还大的紫色气球,它飘飘荡荡,系在帽子边缘的丝线绷得笔直。他看起来仿佛会随时起飞。除此之外,这位“怪诞专家”完全像个正常人。
“我来接受仪式,下。”希塔里安说。
“你来给那疯子当好戏看。”克兰基的语气十分忧郁,“我建议你调头回房间去,拿小棍搭帐篷玩。”她不知所措地呆在原地。“上个接受双重仪式的家伙膨胀得像我头上的气球一样,这项课题早被确认失败了。”
“您在给她增加恐慌情绪,下。”某人指出,“这会制造影响结果的偏差因素。”
希塔里安这才注意到房间角落站在个巫师。他面色苍白,五官周围遍布皱纹,手里拄着一把阴郁的长柄伞。即便如此,他的肩膀仍旧湿了一半。这本不算奇怪。蜂蜜领一年到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下雨。可希塔里安记得今天是晴天。
“让一个神秘生物接受第二次转职仪式,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影响结果?行了,林德。把偏差因素作为变量?我恐怕在真理之路上还是个新手。”
巫师林德一言不发。
克兰基挥挥手,帽子上的气球一阵摇动。“开始吧。到中间去,林戈特。”
“这儿?”
“往左一点。不,往右。是你的左边,不是我的。好了,现在往左。”调整位置的过程让希塔里安提起心,稍微忐忑了些。但奇怪的是,这点忐忑相比她在拜恩王宫接受骑士册封时的心情,那简直是天差地别。“好,别动。”奥兹·克兰基拍了拍那只气球。“希塔里安,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吗?”
“我想我很清楚,下。”她也没咬到舌头。“我会睡着,在梦里看到十一条路。”
“是十一座山洞。”
“是的,下。我要选第六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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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告诉你的?”
“‘纹身’下这么说。他希望我在第六个和第十一个山洞之间选择,但十一个太远。”
“你很明智。幻象和魔文有助于重构记忆,真理却不容易探求……我记得你还在识字?认得数字吗?”
希塔里安脸红了。“我认识大多数数字了,下。”
“不用惭愧。大多数凡人一生也只会说,不会写。你认得露西亚神文已经很了不起了,等吉祖克失去兴趣,神学派会欢迎你。”
寂静学派由许多小型派系组成,其中首脑是“第二真理”所创立的真理派。这类巫师研究魔文、魔咒和药理,以期破解神秘的规律。他们认为缩短巫术的咒语有助于接近秩序,因此日夜不休地研究静默施法。这就是“寂静”学派的来源。希塔里安对此不感兴趣,说实话,她觉得大声念出魔法咒语非常有趣,歌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不出声观众听什么呢?
但蕾格拉说,莫尼安托罗斯人不爱听歌剧。杜尔杜派创造出能够捕捉动作的神秘物品,可惜在成果普及之前,守誓者联盟发明了“录影”,能将声音和图像同步保存放映。联盟的炼金造物短短时间内就抢占了整个市场,杜尔杜派的巫师只好改变课题,琢磨冷门多年的稳固符文去了。不过在希塔里安眼里,这些巫师研究的课题压根就没有当下时兴的东西。两天前她见到一架用猪油发电的怪异机器,希塔里安宁愿要猪,也不想要那点微不足道的光亮。
“纹身”吉祖克的派系全是修士。盖亚教会完全受他统领,连四分之一的苦修士都是见习的巫师学徒。要问希塔里安最不喜欢的是哪一派,那非苦修士派不可。据说苦修士派还是寂静学派的恶魔猎手,其中的每位巫师都至少烧死过两个无名者。想到自己和姐姐背井离乡的逃亡,希塔里安简直恨透他们了。
奥兹·克兰基是杜尔杜派的巫师,他对神秘物品的研究冠绝整个神秘领域。希塔里安最开始的担心很没道理,因为他除了『忏悔录』本身,丝毫不关心其他细节。她怀疑就算自己暴露身份即将被烧死,“怪诞专家”也会在行刑前赶来囚牢,和她在稻草上打地铺。
但就算那样,希塔里安心想,我也一个字都不会说。她本来是拜恩的移居居民,如今却是无星之夜的骑士。不死者领主亲手将长剑搭在她的肩头。
“根据宗教福音记载,在诸神还行走在大地上的时代,神秘不属于凡人。空气中的魔力堪比毒素,人最多只能活四十年。”克兰基边说边打开他的手提箱,从里面盛出闪亮的蓝色粉末。“但这其实是一种比喻。人们在四十年前活得像人,在四十年后活得像石头——步伐迟缓,思维混乱,口不能言。这是个谜团,到今天我们也不知道祖先为什么会这样。先民普遍认为,智慧是伟大的英雄哈洛恩多从诸神手中赢来的,但由于他在四十岁死去,才导致人们失去了恩赐。”
“哈洛恩多是从哪个神手中赢来了智慧呢,下?”希塔里安问。
“我想多半是盖亚,其他神明可不会这么仁慈。”克兰基回答,“你的问题很有深度,希塔里安。我的学徒听完了故事,居然只想知道哈洛恩多是怎么死的。凡人很容易没命,这还用问?就算是现在,凡人活到四十也算得上长寿。神秘生物就该寻找事物的源头才对——如果我们弄清楚谁给了他智慧,就会知道怎样赢取生命和健康,还有知识。渠道胜过结果,林戈特,你只管记住我的话。”
“我记住了,下。”
“但别说给吉祖克听。否则他肯定会去告诉罗珊。”一抹微笑在他脸上浮现。“我们的神学家下会认为我篡改传说,来和我理论。”
我看你倒很期待。“我妈妈说,任何故事流传时都经过改动,只有神的言语永恒不变。”这其实是莉亚娜女士告诉她的,但希塔里安当然不会蠢到说实话。“所以圣经是神的恩赐,而福音是人们给彼此的祝福。”
“多么温柔的睡前故事啊。可惜凡人不再供奉老旧的经卷了,盖亚没有圣经,露西亚也没有。占星师宣称他们的神把未来记录在星空中,结果得到的恩赐都是灾祸。”他摇摇头,“到了今天,还保有圣经的恐怕只有圣瓦罗兰的石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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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八章 围堵
爆炸声冲击着耳膜,震动更让视野天旋地转,凡人的行动会被严重干扰,但神秘生物只会稍有延迟。眨眼间,箭矢撕裂烟雾,雨点般落在周围,溅起一片片金色涟漪。
“尤利尔!”约克大喊,“这边!”
学徒尽可能的从箭幕中抽身,将神术屏障留在原地。只是权宜之计,神术也将被猛烈的袭击打穿。他两步跨过屋脊,刚巧避开擦过烟囱的巫术光线。这类法术与“风语者”奥尔丁尼特的箭矢一样,他能躲过完全是运气。眼看它们在几码外炸穿瓦片屋顶,尤利尔毫不犹豫地跳到二楼的阳台上。
一只手拽了他一把。空气像刀子带走几根吹起的头发,几乎划破额头。尤利尔赶紧顺势滚下栏杆。“见鬼!”他一点也没注意到刺客的偷袭。
夜莺追击而来,鞋底在墙壁轻碰,整个人流畅地直坠向下。如果没有学徒阻挡,他的匕首多半会比他的肩膀更先落地。尤利尔伸手抓住围墙边缘,朝头顶扔出黄金之剑。符文锁链击中夜莺的手腕,随即缠绕收紧,把他吊在阳台底下摇晃。木杆猛然一沉,最终还是吱呀地撑住了。
房屋的主人惊声尖叫。
她恐怕不会喜欢晾衣杆上的新衣服,但尤利尔没办法。教会夜莺选择在城市里开战,他猜测他们本来是打算悄悄在巷子里解决,避让当地人。可悄悄解决不是约克的作风。虽然尤利尔的火种比受到袭击的约克本人还先察觉到异常,但等他赶过去的时候,火焰已经蔓延到对街了。
这次的敌人比奥尔松庄园更难缠,数量也只多不少。尤利尔和多尔顿赶去帮忙,却反被源源不绝的夜莺拖住。等到火舌烧融地面,他们只好爬上高处,去面对雨点般袭来的箭簇。多尔顿本打算用阴影逃出包围,但不管在哪儿都有敌人。对手完全掌握了他的存在,派人盯梢每一块影子。
“滚开!”某人也叫。他没戴头盔,只有胸甲在簌簌飘荡的灰尘里闪着油亮的乌光。一把十字骑士的手半剑被来回挥动,朝女主人示威。她逃走后,骑士扑向尤利尔,半路却被多尔顿一拳打歪了鼻子。他倒下后,那把剑毫无威胁地滑过地板。尤利尔抄起它,挥手砍断夜莺的喉咙。热腾腾的鲜血如涌泉洒下,淋湿石板。
但他的反击仅此而已,空气突然凝固,撞上学徒的肋骨,他因猝然的疼痛松开手,带着一大片石膏碎屑狠狠摔在地上。
这次换成疼痛追逐而来。尤利尔头晕目眩,膝盖和手臂都在流血。十字骑士的剑被扔在一边,他双手抓住脖颈,企图掰开不存在的手指。然而空气依然越进越少。这是魔法还是巫术?他本能地朝身侧踢出一脚,而在受训前学徒多半会踢前面。乔伊用棍子改变了他的本能反应。
空气里响起一声闷哼,尤利尔的靴子击中某个柔软的东西。夜莺偷袭时不着甲,他想起来。束缚同时松弛。学徒摸索着抓住刺客,把膝盖顶进对方的肚子,听见又一声痛苦难耐的号叫——这让他找到了敌人的脑袋。尤利尔提起这家伙,对着身后的石墙用力砸过去。他一定是用力过度,刺客的喊叫被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破裂声响替代。
石墙在魔力动摇下垮塌。尤利尔突然眼前一黑,火种的感知完全占据了世界。他很快意识到敌人使用了某种夺取视野的神秘。但这反而使他专注。有人从前方围上来,又一个敌人接近身后。六个人,他默默盘算,都是神秘生物,身经百战的战士。特多纳拉杜当然不会派低档次的杀手来送死,这些人不仅是环阶,还专门特化了格斗技艺,十字骑士也难以比肩。
尤利尔希望自己刚刚捡起了剑,可那只是奢望。他手无寸铁,只能通过敌人的魔力辨认危险,而敌人既有数量优势,又统统装备利刃。学徒指挥神术锁链刺向他们,但符文撞上坚韧的屏障——盖亚教会自然也会使用庇护所。
“异端,还不就范?”夜莺说。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声音,特多纳拉杜没亲自来。他用长剑逼近学徒。
多尔顿在跳下屋顶时救过他一命,如今他被敌人绊住了。西塔约克位于更远些的地方,和在卡玛瑞娅时一样难以救急。用不着求救。尤利尔分辨出夜莺驱动的魔力,朝左边突进。风声掠过,短剑带着暴躁的神秘扎进上臂,他不禁咬紧牙关,魔力随之狂涌。
……他的对手替他厉声尖叫,怪异得不似人声。森冷的尖刺拔地而起,洞穿血肉之躯。六人有两个当场没命,其中包括施展神术的牧师。尤利尔只觉一阵寒意在身体中逆流,冻结血管,眼前迸现的光明也只能勉强提振精神。
成为高环后,空境魔法似乎也不是难以承受,但事实证明神秘间的差异同样巨大。来自白之使的魔法连『圣言唤起』也无力掌控,然而,尽管尤利尔未能重现它威力的十分之一,造成的破坏却已相当惊人。他睁眼看见敌人的惨状,差点没扭头吐出来。
死人不消说,活人只求速死。他先前落在一条深巷间,如今地貌更像冰窖。半人高的冰刺四处支棱,犹如霜降后的密林,不过枝叶树干却是血红色。一个人被开膛破肚,看着挂在冰刺上的内脏哀号。两个边缘的夜莺曾试图后撤,因而被牢牢钉在地上。只有最近的人还算完整,尤利尔本能地将短剑从肩膀拔出来,划过它主人的脖颈。这家伙的目光居然隐约可见感激。
“诸神慈悲。”呼吸间,誓约之卷的魔力流淌进身体,缓缓驱逐寒意。尤利尔全程都在打哆嗦。他竭力活动麻木的手指,好加速感觉的恢复。索伦曾说他比较抗冻。但愿它没在拿他打趣,新的敌人已经到来。我们人太少。尤利尔听见楼上传来撞击和武器刮擦的刺耳声响,看到火焰染红小巷尽头的天空。战斗还远未结束。
但他实在太累,伤口也太多,举剑迎敌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黄金之剑因先前的魔力爆发消失,再次凝聚后已变成轻盈的细剑。连这也费劲。我还得挥舞它多少次?学徒甚至不想思考。
“放下武器,投降吧。”补位的夜莺说。他提着把斧子,装扮成樵夫的模样。丹劳是夜莺的大本营,也许这家伙两小时前还在收拾柴火。“否则你会比他们更惨。”利刃闪过寒光。
“我看不会。”尤利尔抢先进攻,刺剑瞄准咽喉。对方举斧就砍。钢铁撞击的反震差点让他松手,但还差一点。细剑划过斧刃,学徒朝前翻滚,闪开后方飞来的链锤。致命的一击砸入石板,斧子砍进冰刺间。
寒霜沿着武器的长杆爬升,樵夫没能及时拔出斧子。尤利尔剧烈喘息,肺里灌满寒气。学徒只一抬手,细长的凶器没入对手肚腹。
樵夫变了脸色,痛苦地坐倒下去。战场上没有休整时间,脏器破损很难迅速修复,这意味着死亡将缓慢地降临。如无意外,这家伙到死都会诅咒我。
尤利尔拄着剑直起身,耳边全是自己沉重的呼吸。在他两码外,一名十字骑士目露惊惧,转身就跑。他完全没力气去追。
不能这样下去。多尔顿和约克的魔力并不是无穷无尽,敌人却是。我们像是在大海中对抗波浪。学徒心想,早晚会被淹没。他沉入阴影,跨越三层楼的距离去找多尔顿。
此刻,卓尔正和一个看不见轮廓的敌人交手。他们的对决几乎用眼睛捕捉不到。空中时而传来钢铁刮擦的响声,时而迸射刺眼的火花。它们在屋顶、楼梯和衣柜间跳跃。尤利尔简直找不到目标。出色的夜莺未必多强大,但一定足够致命。
暗夜精灵处于下风,可那不过是因为他的神秘无法在城市里乱用。对手的职业和技艺统统为迅捷服务,他像真正的夜莺一样来回飞掠,试图激怒卓尔。他实在看低了多尔顿。暗影静如水面,不为任何挑衅所动。
等夜莺在发力后陷入迟滞,他才开始反击。咒剑挑飞匕首、刺穿盔甲,带着毒素咬住心脏。这家伙终于停止了奔跑,在石桌边慢下脚步。尤利尔看到一个皮肤黝黑的人向他伸出手,脸孔不断抽搐。伴随桌角的狭长暗影猛然上升,一大股紫得发黑的血从他胸前喷出来,沿着椅子腿滴滴滑落。
“刚才是索伦?”多尔顿的声音在左侧出现。尤利尔扭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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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九章 去蜂蜜领的路上
找到约克时,他和周围的夜莺一齐冻在冰块里。尤利尔摸了摸狰狞的冰刺,得到的还是『冰雪王冠』的魔咒。但就效果而言,这个防御型神秘的效果已经堪比他在巷子里制造的『冷杉林』了。
“你怎么能直接碰?”多尔顿不解地看着他的手。
“这?只不过是冰。”
尤利尔掰断最近的冰刺,将碎片丢在一旁。徒手挖到中央很不现实,但他估计神术没法融化它们。不然也没法逼退教会夜莺了,刺客虽然都是刺客,可十字骑士里有的是神职。两者各有所长,搭配起来极难对付。尤利尔今天见识到了。
我们遇到的敌人越来越强。薄荷地只是莫尼安托罗斯的偏远边境,丹劳才是重要城市。而到了首都蜂蜜领,恐怕情势会更严峻。寂静学派不会眼看着他们挨个拔除教堂,在他放弃利用巫师派和守旧派的矛盾后,想让巫师们保持沉默已经不可能了。约克不喜欢这样,尤利尔也一样,可……莫非我得重新考虑?
照实说,战争佣兵并不比十字骑士艾科尼·费尔文更可靠。尤利尔认为塞琳·卡莱穆是只夜莺。他没任何凭据佐证这个猜测,除非她主动出击,露出破绽。一旦“海盗”加里齐奥的财富和赏金打动不了回形针佣兵团,学徒不敢保证自己能否克制将她作为砝码的冲动。这么干简直有点卑鄙了,巫师派中潜在的联盟可能也将彻底断绝。不过话说回来,教会中的巫师派真的是盟友么?他们不像夜莺这么疯狂,甚至对神灵缺乏敬畏。
尤利尔知道,瞻前顾后往往是失败的先兆,可他无法下定决心。我看到的未来太近,选择却影响深远。
“真冷啊。”约克恢复自由的第一句话不出意外。“索伦?你没避开我。”他愤愤地抱怨。
『很明显,当时最需要降温的就是你』指环理直气壮,『你要像黑巫师一样原地爆炸么?那些神术师引导在你』
“这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丹劳……”
“……是莫尼安托罗斯的重城。王国属于凡人,不是学派也非教会。”多尔顿回答,“要是你在这里点着房子,我们很快就会获得和加里齐奥同等的待遇了。”
西塔朝向身后狼藉的战场,露出一个干巴巴的微笑:“恐怕已经得到了。”
一片枯叶带着冰霜坠落,这是它还残存的原因。狭巷之间,黑黢黢的地面沾满血迹、焦痕和剑刃刮擦的裂口,泥土被切割犁碎,泡着令人作呕的身体组织,冰雪融水涓涓淌入阴沟。若非毗邻露水河,丹劳的下水道大概很快将迎来一次工程技术上的考验。码头边常常打捞上来浮尸……
还好我们不是其中之一。尤利尔打了个喷嚏,冻得一哆嗦。“别傻站着了,伙计们。”他不再去看,尽管这于现实无补。“我们得走了。”
“去蜂蜜领?”
“莫尼安托罗斯还有其他首都?”
他们的船停在石阶边,影子藏在石桥下,夜莺没能发现。尤利尔想起约克的提醒。西塔本来距离最近,可惜遭受的围攻也最猛烈。夜莺多半打着从弱点瓦解他们的主意,因为约克的情况不是秘密。在伊士曼时,他就被尤利尔邀请参与对教会的肃清行动了。学徒近来还从北方人威特克·夏佐手上收购了不少珍珠款冬,虽然那药商自己身份可疑,但只要他还想要身上那层皮,就绝不会替尤利尔隐瞒。密探查找线索时不会漏过他。
船上空空如也。当尤利尔考虑用魔法制造工具时,约克从船底翻上来两根木桨。“别浪费魔力,尤利尔。既然你还有精神折腾,那就你来划。我快累死了,两分钟后再换班。”他心不在焉地补充。
两分钟?“你要干嘛?”学徒狐疑地打量他。虽说先前的动静很大一部分都是这家伙的火焰造成的,但战斗后半程他都被索伦冻在冰块里。而尤利尔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糟,他肩上的伤口尚未来得及处理,手臂全是新添的冻伤。大战过后,三个人都一样狼狈。
“说实话有那么难?”暗夜精灵打断正要开口的约克,“他有个新点子,打算实验一下。”
“虽然和真假无关,但我必须得说——我们在丹劳弄到下一条船的可能不大。”
“太夸张了。把桨放下吧,尤利尔,别什么东西都接,你又不是在和人说话。我记得索伦肚子里有帆。”
但多尔顿没解释约克的“点子”。
整趟旅程极为顺利,大概特多纳拉杜没料到尤利尔的计划。戴比特主教此刻安全的待在巫师派教堂的庇护下,牢牢吸引住夜莺的目光。他们在夜晚时分抵达蜂蜜领,霜之月的寒风几乎把帆从桅杆上扯下来。小船难挡风浪,多亏乘客都不是凡人。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某处河湾旁亮着一盏宁静的魔法灯。
索伦非常肯定那是冒险者的地盘,多尔顿则认为它属于魔怪。“野外危机四伏。”卓尔坚称,“我们最好绕过它,连夜进城。”可尤利尔和约克都想去瞧瞧。虽说丹劳的突围战给每个人都带来了不同程度的伤害,但大半天的休整时间对高环神秘生物而言完全足够。尤利尔没犹豫,直接用『灵视』探路。
“魔怪也行。”约克说,“我觉得你们会需要吃点什么,毕竟人类和卓尔都没法进行光合作用。”
“魔怪也不是都能吃。我曾见过一个蛇女吞吃她的同类,结果反被毒液杀死。”
“同类相食?简直罪大恶极。露西亚在惩罚她。”
“诸神都有禁止同类互食的诫条。”多尔顿说,“连希瑟也一样。难道死人遗体比活人性命更珍贵?”
“这可不好说。”
“但死人的话往往比活人更具影响力,可悲的事实。”
不知道多尔顿怎么突然感慨生死了。八成是西塔的原因,尤利尔听见两人在一起嘀嘀咕咕,花去的时间绝不止两分钟。
尤利尔撑船靠近了河岸。魔法灯逐渐显露原貌,灯光下的景色清新可爱,在急于投宿的旅客眼中更是如此。“一间旅店。”他快活地对同伴们说。
客栈外有杆旗帜,柔如清风的布缎上绣着星辰般的亮色斑点,团团雾将图案包围在中央。宝石和雾。我在莫尼安托罗斯中的唯一救星。
西塔摸摸口袋。“如果告诉你们,我把加里齐奥的赏金落在了丹劳。我会怎么样?”
“噢。别这样,约克!”
“我不想这么说。”橙脸人的颜色逐渐变淡,“我记得它该在这儿。可……你们知道,最近我的元素化不那么得心应手了。”他不像在开玩笑。“我是说,有这个可能。没错吧?”
多尔顿眉头紧锁,目光犹如在凝视一只尚未进化完全的猴子。最后,他别开脸。“可能责怪你没用。”卓尔的声音又沉又闷,“我们不该将重要物品给一个五百岁以内的西塔保管。”
“这是下次的事。我们这次怎么办?”
“没关系。”尤利尔开口。他手上不停,也没回头。“索伦?麻烦你把佣金还给约克。”
他的同伴们立即看向索伦·格森。多尔顿的眼神充满责难。『你怎么又知道』指环话语中的疑惑多于不情愿。
“你比较有动机嘛。”当时他确实被吓了一跳。但在学徒决定继续行程后,指环索伦只好跳出来归还佣金。它拼命阻止他们的计划,然而眼看努力无用,也不会平白给尤利尔制造困境。教会围困码头时,索伦保护了约克。这家伙真是让人又爱又恨。“我们的援军不来自克洛伊塔,你有点嫉妒了,是吗?”
『你的援军来自口袋,正面雕刻面额,背面则是国王头像』
“我不否认。”
但回形针佣兵团不会与盖亚教会同流合污,这点尤利尔有把握。冒险者或许在教会面前相形见绌,但他们的投资者宝石商会背靠另一个神秘支点,与巫师毫无瓜葛。对付盖亚教会还不至于让双方意见相左。
“沙特先生会露面吗?”约克的关注点转移了。
“最好不要。”多尔顿说,“沙特是个好人,但……他能拿来干嘛?当乐手?我们要踩着拍子进入教堂,在小节间隔边吹口哨边杀人么?”思及滑稽的场面,西塔笑得差点栽进河里,连尤利尔也忍俊不禁。“别忘了,这家伙在微光森林里被马蜂蛰了三次,还崴了脚。”
“扭伤脚踝的是克莱娅。”
“是吗?我怎么记得某人看见那绿精灵后连路都走不了了。”
尤利尔好不容易止住笑。“千万别在沙特面前说这些,多尔顿。也别和回形针的团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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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章 平衡
“她逃了?”雷戈不太相信地重复,“丢下了自己的同伴?”
乔伊面无表情,“你打算去追吗?”
“不。”水妖精阿内丝是个背信弃义的初源,虽然结社以团结著称,但若面临生死危机,这帮家伙只会作鸟兽散。雷戈因她的果断稍有惊异,但关注点却在其他地方:“杀害奥库斯的凶手,她要怎么处理?”
“你有何高见?”
雷戈难以回答。照实说,哥菲儿已经进了他们的肚子,成为瓶中汤剂。相比其罪行,这种处理简直有点过分了。他本有理由说服自己事急从权,但……乔伊骗了他们,哥菲儿的尸体没用,是队长和阿内丝解决了毒素。没来由的,他觉得自己最好不要现在提问。
“她还有个女儿。”最终,他无力地提醒。
“那是全新的灵魂。”精灵圣女冷冷地说,“只是个婴儿。你们究竟是骑士还是魔鬼?”
“这是同一个词。”乔伊转过身。“这儿还有人需要招待。”冰霜在他脚下迅速融化。“施蒂克斯·雷欧弗列克。”
雷戈惊奇地意识到,这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为首的人抬起头,露出一张瘦削而沧桑的脸,他面色泛青,眼窝深陷,下颌角上有一道紫黑色疤痕。但在六年前,在这道疤痕还未出现时,半个帝都的少女都愿意亲吻这张脸。宫廷乐手风度翩翩、举止优雅,有种迥异于骑士的魅力,而大把贵族愿意为甜美歌喉和爱情诗句掷金,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让他成为名人。可对歌手和诗人来说,名人仍不是终点。传言他经常出没于长公主的宫殿,领子上每天别一支鲜花。
这不可能是施蒂克斯,雷戈心想,但我认得这张脸。帝国中再也不会有少女愿意献吻给他了,他因冒犯皇族而受鞭刑,接着流放到边境。
罪犯虚弱地倒在一边。“你们杀了哥菲儿。”他的语气似乎是在质问。
“很遗憾没让你亲眼观赏。”
乔伊的回答连雷戈都觉得不舒服,更别提施蒂克斯了。他的面颊抽搐了一下,“她没想过伤害谁。”
“你指示的目标除外?”
“这么说吧,在阿兰沃,水妖精和奴隶一样被售卖。她们是工具,用过后即可再生。工具没有思想。”一阵剧烈的咳嗽从他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否则,哥菲儿该恨我才对。”
“那女人疯狂爱上了你。”波加特忍不住开口,“直到你将她抛弃在井里。施蒂克斯,你要为她转生的女儿求情,恐怕已经太迟了。”
“我总是太迟。”俘虏说,“在玛朗代诺也是这样。海伦嫁给别人,我听来的是真话吗?”
“假话用在你身上可没意义。维隆卡亲王和公主殿下门当户对,已经成婚半年了。你听到的甚至不是情报,而是八卦。”
“维隆卡?银歌骑士团副团长?”
“他现在是军团长,帝国亲王。你知道,在你降职时总有人得升职。”
“降职?”尤利尔不悦地提醒,“这家伙难道还在什么地方任职么?会有人收留一个抛弃下属的罪犯?”毫无疑问,传教士对施蒂克斯没有好印象。雷戈说不准他的态度是因为什么,但他猜测,水妖精哥菲儿的故事或许引起了牧师的恻隐之心。
乔伊扭头瞪了他一眼,传教士不知怎的吓了一跳,赶紧低头闭嘴。“比你想得多。许多事得处理,波加特?”队长在原地吩咐,“你去地下室找杜伊琳,随便找个房间把她关起来。”
关起来。骑士斥候点点头,一声不吭地执行任务。
银歌骑士不该质疑上司的命令,雷戈也一样。但他窃听到的消息让他立刻将杜伊琳的情况和巫师联系起来。他们之间存在某种交易?这能代表圣堂和高塔的隐晦联络么?还是单纯只有斯特林家族?女信使在地下室,似乎陷入了沉睡。雷戈不知道她是因毒素影响还是其他,神秘的领域太过复杂,他不敢妄下定论。
关起来。队长的命令耐人寻味。他们本来找错了人,“黄昏之幕”结社没有袭击庄园,是施蒂克斯从奴隶市场发现了他们的痕迹。但雷戈不觉得会有人向杜伊琳道歉,不管怎么说,这个来自高塔的女人都是麻烦的源头之一。
精灵圣女不用任何人命令。雷戈回到庄园后,她顿时又变成他需要守卫的目标。看得出来,她巴不得离乔伊远一些,但这种倾向的表现是与阿内丝的弱势截然相反的。事实上,她一动不动,等着别人先离开。“我愿意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森林圣女宣称,“这里有生命终结的气息。”
“很好。”乔伊,“雷戈?要是她要求去找这气息的源头,千万别拒绝。除此之外,你们哪儿也不能去。”他再瞧传教士,后者下意识地一把提起俘虏,随后才思考自己干嘛照做。维隆卡亲王将他和一个仆人塞进队伍,雷戈曾想主动打探他的目的,但不知怎么,打算一直没能落实。如今事实证明,我不能指望他。
……
树叶松脆,淤泥在脚下像一大块融化的黄油。梦境中的季节挺难辨认,但种种细节表明,莫尔图斯正处于炎之月与收获之月的交际。夜色里飘荡着火焰和灯塔的橙光,属于『忏悔录』梦里的一天就快过去了。
“太久不见了,骑士大人。”想不到他居然先开口。施蒂克斯爬起来,手臂因血液流通不畅而发抖。“德洛发现有人用老方法联系西巷的卖主,我就觉得会是你。”
“你们撞上了运气。”
“对自由人而言,莫尔图斯可不是碰运气的好去处。尤其是在你和坎德纳都栽在这鬼地方之后。”他边说边拿掌根敲打小腿,舒活筋骨。脸上有刺青的女人也从冷冻中挣脱。
他们认识,尤利尔的手按上剑柄。施蒂克斯曾是玛朗代诺有名的乐手,但波加特说当时银歌骑士团正在北方的森林与圣瓦罗兰作战,乔伊也在其中。莫非施蒂克斯也做过自由人?
“你没资格这么和我说。”导师冷漠地回答。
“好吧,换德洛来,也许你会愿意带着愧疚之心认真听。”
“我可没逼她当奴隶贩子。”
女人摸了摸脸上的刺青。“我只是选择做买卖。”她的通用语完全听不出别扭,与詹纳斯几乎是天地之别,当然也比乔伊好得多。“听说你改信盖亚了,还有了亮闪闪的小徽章。”她咯咯笑起来,“我妈说人类喜欢把畜生养在院子里,给它们起名字、戴项链什么的。要我说,它们受一次爱抚,就该挨一记鞭子。”
“我是银歌骑士,不是贵族私兵。”
“是吗?你的徽章和我脸上的不一样?”
乔伊抽出剑,尖端在她鼻子前轻轻一扫。“好歹它的位置没有不对称。”尤利尔看到一滴血珠沿剑刃滑下。千年之前,导师就对审问之道不陌生了。“我来问,你回答,否则你的两边脸蛋会一样漂亮,足以把自己卖出去。”在威胁和恐吓上,他远比尤利尔有天赋。“不过施蒂克斯你是别想了,他只爱公主。”
“当然,我会如实回答。我又不喜欢乐手。谁都看得清,爱他的人下场如何。”
俘虏中没人再敢提起旧事。等到问题问完,五人中只剩下两个活的。弓手和剑士不幸失血过多而死,德洛除了圣瓦罗兰招无可招,因为她是在当地被拉入伙的。参与护送的每个人都清楚,帕尔苏尔这位前任圣女是圣瓦罗兰的眼中钉,甚至刚出城就遭遇了伏击。主谋施蒂克斯自然还活着,但他是否是主谋还有待考证。哥菲儿说他是为了向银歌骑士复仇,然而合理的借口遍地都是,真正的动机却不好找。
或许由于尤利尔在场,这家伙甚至没多说废话。他坦白自己的来意:“伯纳尔德·斯特林藏在这里,所以我来了。这是神圣的誓约。”
乔伊正打量那张羊皮卷上的文字。水井边,尤利尔眼看着波加特将千年前的誓约之卷交给了导师。他差点忍不住拿出自己的羊皮卷对照。银歌骑士没有同它订立契约,学徒心想,在弄清楚这件神秘物品的效用前,这些神秘生物都不会签,在这个过程中,将有许多人会为单纯的实验而丧命。他不禁感到一阵悲哀。
“这不是你的报酬。”
“它是另一项目标。与斯特林的任务无关。”
“但雇主是同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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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别写名字
“我不建议你这么干。”拉森咕哝。
“你能给出什么有用的建议?”
“没用不等于糟糕。”他为自己辩解。这桩事听来就很蠢。我是在阻止他们作弊,不是作弊的那个。辩解的人不该是我。“退一步说,你也压根没法确定今年的试题。”
“是你可爱的海伦小姐说的,拉森。她非常肯定。试题就是三十年一轮换。”
“什么?难道导师们认为学徒活不过三十年?”
切斯特深吸口气。“听着,今年的测试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你们不想看见我往那白痴的裤子里洒桉叶油吧?”
德鲁伊没明白:“你们不是打赌去训练场旁听吗?”
“是啊,要是我输了,我去训练场,他去医务室。公平公正。”
好个公平公正。“真有你的。”拉森揉着鼻子,他好像已经闻到了桉叶油的刺鼻气味。昨天埃兹一在餐桌旁坐下,周围用午餐的人便逃得一干二净,不管他怎么解释自己是打翻了植物精油。拉森和切斯特也想跟着走,结果把德鲁伊学徒惹恼了。他们不得不留下来喝完罐子里的南瓜粥。“要我是你,还是干脆认输强一些。法尔特克是银十字星下的学徒,他也能拿到桉叶油。”
切斯特沉下脸。“你要我的计数课输给一个研究预言历史变动的学徒?这是奇耻大辱。”
历史让人长记性。拉森心想。某些时候占星师会得到曾出现过的预言,使获得新预言的过程受到严重干扰。相关学者认为那是命运的回响,往往是观测者主观意识造成的。克洛伊塔设立预言学历史课程,不仅仅是为了记住过去。这类人专门研究“回响”,试图发现它的出现规律,以做出限制。不过这些东西没几个人了解,切斯特是个后勤司的炼金学徒,德鲁伊埃兹最近才转入克洛伊塔最冷门的神秘植物学,他们都不是传统的占星师。
“你瞧,拉森,他已经快被折磨疯了。”埃兹翻个白眼,“你就发发慈悲,让他别来折磨我们了。”
“试题的事一会儿再说。”切斯特附和,“先用你的魔法试试。来吧,展示一下你身为圣者学徒的神秘手段。”他们兴致勃勃的注视着拉森。
结果等拉森醒过来,他自己却睡着了。德鲁伊靠在柱子旁打瞌睡,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他昨天通宵来着。”埃兹哈欠连天地挥手,“你看到题目没?”
“当然不行。你以为其他占星师想不到这个办法吗?要是可行,天室的占星师们早就赚大钱了。”他们只好采取备用计划到资料库搜索旧试卷。但愿奥托保佑,我们能找到。拉森按着眉心,希望减轻头疼。“见鬼,我的魔法实在不好控制。”
“一开始你就这么说。你的导师大人没想办法?”
“这是我最终考核的研究课题,埃兹。等我解决了它,你就得称我为下了。”他站起身缓解眩晕。“所以,你的考核也别指望我了。”
“我不需要。我打算去外交部。”
拉森吃了一惊,“外交部?他们不是从不接受转业学徒吗?”
“是战争的原因。”德鲁伊边翻找卷纸边回答,“你没听说?外交部在属国损失了很多驻守者,连空境下也纷纷参战统领大人不得不放开标准,以补充人手。”他看起来充满迷茫。“我不确定我想成为驻守者。你知道,他们的训练太可怕也太累,但该死的,克洛伊塔没考虑过森林血脉的需求,我是个德鲁伊,真是天大的玩笑。我可能不属于这儿。”
“不属于高塔?”
埃兹紧张地瞥了他一眼。“我指的是,呃,事务司或后勤司。我可从没想过到天室去。”
除了我,没人想成为占星师。拉森拍拍朋友的肩膀,不知道是安慰还是鼓舞。我们的未来大不相同。他是先知的学徒,但直到现在也没能捕捉到命运的一鳞半爪。“或许你们将要走的路比我远得多。”他轻声说,“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你们又不必拖家带口。”
“没错,我可不会在高塔找占星师结婚,像某个先知学徒一样。”埃兹做个鬼脸。“你会被海伦变成模范好丈夫的,拉森,到时候,雄狮下会视你为眼中钉,因为每个人都会拿你和他作比较哎呦。”
他在最下层抽出一只贴着封条的纸袋,却被魔法烫得松手。“瞧瞧这是什么,寻找人生另一半的必看秘籍。”他夸张地念道,“作者,伟大的爱情学家拉森加拉赫。”
“如果我要写书,埃兹,你的名字会是我的笔名。”拉森将纸袋拾起来,用魔力揭开封条。“这是从数算模块掉出来的?”
“其它袋子的封条上都没有魔法。”德鲁伊指出,“可能就是它。”
门锁响了一声。“好吧,不是它也是了。”拉森反应迅速,关灯拉门一气呵成。“走第二个柜子后的门,我有钥匙。”
德鲁伊眨眨眼睛。“你从没告诉过我们那里有扇门。什么时候?”
“那里通往会议厅的休息室。”他不假思索地透露了这个秘密,“可能圣者大人有时候想走捷径罢。好了,我们快过去。”他转身摇醒切斯特。
第六百一十一章 忠诚所属
“我能提问么?”尤利尔犹豫着开口。他瞄一眼导师身后的尸体,施蒂克斯和德洛位于他们中央,彼此毫无交流,但也很难看出悲哀。“施蒂克斯的雇主是谁?”
“苍穹之塔克洛伊。”
不是我熟悉的那个。“那他现在为谁服务?”
乔伊抬起头,逼迫学徒移开视线。总是逃避会令人起疑,但出于往返梦境的机制,他不得不避免直视“锚点”。好在导师只是稍有诧异。“刺杀斯特林是赛莱贡的主意。但他投靠他是占星师的指示。”
“这意味着什么?”
“凭什么我要给你解释?”在后世,白之使的反问往往等于话题终结,但现在尤利尔听出来他是在讨价还价。
“那个约定会继续。”学徒让步了。
“占星师能预知未来,他们通常站在胜利者的一边。不是那个胜利者。银歌骑士也无法左右皇冠下落。”
“高塔可以?”
“也许占星师们在尝试。律法可以更改,胜负也会调换。这种做法能保证克洛伊塔的地位,又或者他们也出现了分歧。我不了解内情。”
可以理解。尤利尔心想,在先民时期,是由凡人帝国来决定神秘组织的存续。这就像后世的冒险者得瞧领主的脸色一样。皇帝之死虽然是最近的事,但既然国师早就给出了预警,怎么能不提早做最坏的准备呢?“那枚宝石上的魔法是占星师留下的?”
“不,是赛莱贡。”施蒂克斯不假思索地说,“因为当时我替麦克亚当殿下效力,监视他亲爱的妹妹每天和几个诗人乐手调情,并如实上报。”
尤利尔没明白:“你到底是谁的人?克洛伊塔?皇族?”
“你没必要了解每个阴谋,传教士先生。人总是会变的。”
“那你怎么认识乔伊的?”
“当时他把每日记录交给斯盖卢瓦尔。”乔伊回答,“你想知道更多关于这个人的信息么?”
如果是在现实,尤利尔会立刻警惕起来并终止相关话题。再问下去,恐怕会涉及到皇族内部的矛盾争夺。“他是谁?”
“一位忠诚可靠的军官,来自北方领地。卢瓦尔是斯特林的封臣。”
“这与我的问题可有关系?”
“他是把一个自由人变成了银歌骑士哟。”德洛窃笑,“伪造印章、修改履历,这是难得的手艺。不骗你!我个人深受其益哟。”这女人疯疯癫癫。“施蒂克斯?我亲爱的主人?你来评价?”
“我早晚要被你的舌头害死。”流放的乐手叹息。
但乔伊没有动手。斯盖卢瓦尔为以权谋私,让他成为银歌骑士。尤利尔知道自己此刻冒顶的是水银圣堂传教士的身份,合该对此作出反应。但导师有恃无恐。“伯纳尔德斯特林也这么告诉我。”学徒开口,“你们没撒谎。”他决定让他们自己产生误会。
“伯纳尔德斯特林告诉你?”施蒂克斯皱起眉。他开始重新打量学徒。
“你也是他的人?”德洛更直接。她好奇地眯起眼睛,“看来圣堂彻底倒向了麦克亚当。”
“我没义务回答你们。”事实上,他们没猜错。尤利尔想到维隆卡调遣包括乔伊在内的一部分银歌骑士成为圣堂守卫,这些人足以在关键时刻控制总主教和神职人员。大多数巫师仍有头衔的高低,会服从于斯特林的指挥。而伯纳尔德和乔伊都和麦克亚当有联系。
公主婚礼上对皇帝的谋杀……黑巫术……在尤利尔这个旁观者眼中,一切在是明摆着的。
“我在黑木郡就认得他了。”奴隶主德洛说,“这里站着我曾经的两任主人,真不敢相信。”
她被乔伊卖给了施蒂克斯,尤利尔明白她的意思。那是在乔伊来到莫尔图斯之前。他没想到还有这种事。
“别说了,德洛。我还想重新站起来呢。你要我们做什么,乔伊?”施蒂克斯坦然注视着年轻的导师,“我不介意转投麦克的麾下,毕竟他很重视人的价值,无论是什么人。”
“你有什么价值?”
“赛莱贡的小秘密。克洛伊塔的算盘我已经告诉你了。”
忽然间,导师的面部表情似乎有一刹那的变动。但他究竟是在微笑还是讥讽,尤利尔难以确认。松林里刮起风,星斗一阵黯淡。乔伊把武器收回剑鞘,钢铁因摩擦作响。“你与银歌骑士的仇恨就这么算了?”
“胜利者?我和他没仇。他甚至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小人物存在。”
“我指的是你和哥菲儿谋害了奥库斯。”
俘虏皱起眉。“那个银歌骑士?的确。这是血债。没办法。谁想到我们会落得这下场?你的帮手更可靠。况且和赛莱贡的秘密相比,血债也能抵偿。”
“那德洛?”
“她确实不了解秘密。”被流放的乐手耸耸肩,“但现在知道的够多了。也许你能把她再卖给别人。伯纳尔德斯特林怎样?”奴隶贩子扯扯破烂的斗篷,目光四处游荡。落在尤利尔身上时,她冲他旁若无人地微笑。
“我是个盖亚信徒哟。”她擦掉脸上的血。
这不对。尤利尔心想,你是个自然精灵,该属于森林和银溪……但她的通用语和詹纳斯一样好。他们的命运因战争而彻底扭转。
施蒂克斯继续说下去。“你赢了,乔伊。我们是你的战利品。我还记得你的规矩,想必她也没忘。难道你还要学银歌骑士的样,把我们吊死不成?”他因事态的无可左右而坦诚,“我了解你,伙计,我了解你是什么人,你会怎么做。虽然这话说来是自找麻烦,但我要考虑的麻烦已经不少,何必再担心?你有任务,我也一样。所以告诉你的上司罢,让他们处理我。我们不过是小人物。听我说,你我没什么过节,甚至因为德洛,我承你的情。”他张开双手,露出微笑。
但很意外,乔伊说:“不。”
一阵怪异的抽搐掠过乐手的嘴唇,你会以为他想吹口哨。“真的?他们把你变成银歌骑士了?用一件披风、一枚勋章和亮闪闪的盔甲?还是说,你不为麦克亚当做事了?你的忠诚换了人?你选了谁?”
导师走上前,他们缓缓后退。德洛试图借助树枝站起来。尤利尔的心脏怦怦直跳,梦境的时间放慢了。要是没有他插手,这一幕恐怕会出现在找到哥菲儿的水井的院子里。我延后了它,却没能改变它。
尤利尔也不想改变。没法不承认,他十分好奇最后的答案。因为即使到了现在,他也不知道导师的真实想法。梦境中的乔伊和白之使,最初他们完全像两个人,如今他们相似又不同。
“没人。”施蒂克斯还想后退,但乔伊抓住他的肩膀。尤利尔听到可怕的撕裂声,仿佛钝器穿过柔韧的皮革。时间残酷的拉长。皮肤和肌肉、内脏和骨骼、肌肉和皮肤。紧接着,松树林风声大作,世界在摇晃。“我毫无忠诚。”导师抽回手,粘稠的鲜血滴下指头。“也没有选择。”
德洛瞪大眼睛,看着施蒂克斯胸前蔓延的深红创口。他倒下去,遮住了很难用词语描述的、极具冲击力的死状。自然精灵愣了愣,随后手脚并用地试图攀上树。尤利尔抢先一步,在对方起身前制伏了她。只是制伏。但如果非得动手不可,他也愿意代劳。学徒扭过头,“你要杀她?还是交给斯特林?”
“还是?不,这没区别。”
“我不明白……”
“你当然明白!”乔伊冷冷地说,“我们都明白那疯子拿这些初源干什么。斯特林可不是修士。”
诸神在上,他一清二楚。尤利尔心想,我也根本不意外。“可你……纵容他?”
导师的神色很怪异。“也许神秘的领域无需任何人纵容。”
“可你不站在巫师那边。”尤利尔指出,“为什么你要杀死施蒂克斯?为了奥库斯?”
“当然不。只不过他的秘密毫无价值。”
“你在说谎。”
“怎么判断的?”他展开羊皮卷,“因为它?你有同样的玩意。看来我以后得少说两句。”
你说的够少了。“为什么?”尤利尔不解地问,“为什么你既看重银歌骑士的身份,又要当麦克亚当的密探?就因为他使你获得一个正当的出身?倘若你受人掣肘,为什么又要针对伯纳尔德斯特林?”
“你想知道一切?”乔伊审视着他。
“当然。”
“那我可没办法,谁让你不是水妖精。”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那女人随你处置。”
尤利尔大为吃惊:“我?”
“这里还有其他人?”
“也许我会放走她。出于你不屑一顾的怜悯,出于为你罪恶的忏悔。”
“很少有人为我做什么。他们往往是为了这个。”导师用染血的手掌拔出剑,钢铁锵然作响。“你为了什么?”
“家人。”他脱口而出。
乔伊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这也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比荣誉强。”导师的话音伴随着地底深处传来的一声闷响。“你听见了吗?”
尤利尔几乎感觉大地在震动。地下室。未来的“第二真理”大人又搞出什么事了?“聋子也发现得了!这是……?”
“黄昏的结尾。”
浮列车
第六百一十二章 巫师的目的(一)
乔伊很快在夜幕中失去了踪影。尤利尔抬头望着天色,眼下黄昏已然结束,夜色浓重深沉,大地传来的震动像是雷霆轰鸣,连地乌龟也没这么大声势。导师不擅长故弄玄虚,他很快意识到,这是地下室的初源等来了救兵。而乔伊放走阿内丝就是要她向结社求救。
但他看得出来,事到如今,银歌骑士们或许不是为了将初源一网打尽。波加特看守着杜伊琳,雷戈负责保护苍之圣女,这两者的性质截然不同。我毫无忠诚。他低下头,视线停留在施蒂克斯前后贯通的致命伤口上。难道这就是解释?
树叶沙沙,自然精灵德洛蜷缩在枯枝淤泥里,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在妥善处置她前,尤利尔无法放开手脚去弄清真相。或许这就是导师的目的,他用各种事物牵绊住每个人。
“你在莫尔图斯见到过同族吗?”学徒问她。
“同族?不会是奴隶罢。”大概是主人的先例在前,德洛不再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无畏。“自然精灵可没有。这里离森林太远了。”
“你该仔细找找。”
“找他们有什么用?没人会来救我。我是自愿逃离微光森林的。”
“抱歉。但为什么?”你也受到了?
“森林种族不欢迎初源,大家向来如此。”她宽容地笑笑,“我本打算穿越奥雷尼亚,到南边的阿兰沃去。”却在半路成了自由人的奴隶。“听说结社来者不拒,没想到奴隶交易所也一样。总之,我找到了落脚之处。你要放我回家去么?”
“你说你信仰盖亚。”
“没办法,许多客人偏爱异教徒。我还会背女神的赞美诗呢,都是施蒂克斯教的。”她挑起眉,“生活所迫啊,修士大人。那杂种不也一样?他原来还相信自由人的永生教义。毕竟当时大多数人都认为死后的灵魂会有轮回,宣扬一切痛苦都是幻觉。现在我宁愿信盖亚,祂的仁慈能救我,幻觉和轮回可不能。”
“当心舌头。”尤利尔警告。
“好吧,那你要为我的虔诚悔改而饶我一命么,修士?”
“结果大概如此。”
“你真好心,年轻的修士。”德洛摸摸脸颊,“你从他手中救了我一命。”不用说,“他”指的是乔伊。“否则我还以为圣堂里都是些痛改前非的匪徒呢。你一定是盖亚派来拯救我的诺恩。”
“相信我,女士,我为信仰杀过更多人。”尤利尔回答,“且我也无意替女神作决定。乔伊不会杀你。”
“你要学他的样?”
学徒与她视线相接。“不,只是不想改变。这是他的梦,不是我的。我已经明白了。”
“我猜我最好别好奇你的话。永别了,修士大人,对别人我会承诺实惠的东西,不过对你例外。我会让自己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看在盖亚的份上。”
他目送德洛跛着脚逃走。
……
雷戈不安地四处打量。他们脚下不住摇晃,穹顶歪歪斜斜,圣像旁的鲜花散落一地,泡在气味刺鼻的污水里。我不该带人来这里。他想起那传教士的好处来。要是尤利尔没跟着乔伊离开,他就能把苍之圣女交给对方看管。
礼堂充斥灰尘,颗粒连成烟雾。雷戈不敢往地下去,只好上楼寻找波加特和杜伊琳。老骑士不像队长,对雷戈的秘密毫无所知,能让他顺利脱身。
“我们干嘛不待在花园?”苍之圣女说,“连蚂蚱都知道,地震时别藏在泥洞里。”
好想法。为什么不呢?“斯特林大人需要帮助。”或许压根就是他制造出的动静。本来雷戈以为伯纳尔德斯特林的实验与精灵圣女相关,没想到他的合作者是使节团的护卫队长。乔伊要雷戈看守苍之圣女,完全限制了他打探情况的机会。狡猾的点子。如今雷戈只能判断地下室出了问题。他从礼堂向外望,长廊空无一人,尽头的楼梯在接二连三的负荷中变得残破。这一天真是没完没了。
“你们有三个人,没错吧?”
“原本有四个。要是我们更小心的话。请安静,大人。”
“我可以试试。”
雷戈更坚定了摆脱她的决心。这女人不想逃走,毕竟她无处可去,她唯一的乐趣就是专门在关键时刻给人找麻烦,好像这样能显示存在感。有时候,她简直比那傲慢的女信使更惹人厌。雷戈的许多同僚对美丽的女性存有容忍,可他本人对非人种族毫无兴趣,更别提一个流放的异族罪犯了。森林种族涉嫌谋害皇帝,应该砍下她的脑袋才对。
他正考虑用什么借口摆脱这个负累,转眼就在螺旋门看到一个人影。这是个阿兰沃精灵,先前雷戈亲手将他和另一个家伙拖到地下室。“上楼去。”雷戈对他守卫的目标说,“去找波加特和佐曼。”
“那是谁?”森林圣女也看见了。
“逃走的俘虏。”
雷戈借助地形遮挡,抢先朝那家伙挥出一剑。锋刃即将临身,对方才惊慌地抬起头,试图拿棍子抵挡。无奈之举。他恐怕没捡到别的东西。
钢铁劈开木头,眨眼间血光迸溅。对方发出一声哀号,转身便逃。雷戈立即追下去,跨越不知多少级阶梯。
他几乎要追上了,可惜破损的台阶拖了后腿。经过一处紧张的岔路,那家伙不见了。雷戈瞥见墙壁上的烛台,意识到他们已追入了地下。他放慢脚步,警惕可能出现的偷袭。魔力引起神秘,无声地攀附在细长的剑刃上。
雷戈有人说。
他自然地转过身,却没看到任何人。石梯盘旋上升,一道道刮痕遍布墙壁,扶手断成几节。阳光和阴影的界限落在他头顶的石砖间。“谁?”
“谁?”声音从前传来。雷戈赶紧扭过头,脊椎几乎发出响动。但还是没人。他狐疑地打算拿剑向前试探,声音又出现了。“你说那三只夜莺?他们可不是你的同伴。”
来自地下室的动静。雷戈松了口气。
“……只有死灵法师能挽回。”伯纳尔德斯特林冷淡地说,“有什么难猜的?上一个话多的猎物死在陷阱里,蠢货。你想要答案,我让你亲眼见识。”
“下地狱去!黑巫师。”某个陌生的嗓音。但如果雷戈没猜错,这该是两个俘虏之一。他和同伴挣脱了枷锁,为求生而反抗。
猛烈的震动几乎推倒他,雷戈抓住石阶边最后一截扶手。他好容易稳住脚下,不禁升起一丝退缩。初源和一般神秘生物不同,他们得天独厚,刚转职就能媲美银歌骑士团的正式成员……可依然不成气候。乔伊和杜伊琳能战胜他们,我也能做到。银歌骑士不畏惧任何人。
但他一直在原地,等到自己找回重心。不知过了多久,地震中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响亮的玻璃粉碎声,雷戈可以想象地下室的天窗在重击下塌陷,碎片洒了一桌子。最好把那些容器也打碎。雷戈对巫师没有恶感,但他每每想到水妖精身体中的蓝色液体从细圆的管道流淌出来,就觉得一阵反胃。
“又一个?徒劳的挣扎。”斯特林不屑地评论,“你们这么喜欢我的案板?”
“不是一个。”这回是个女声,“阿内丝通知了所有人。看来堡城的教训没让你们长记性。”
“奥雷尼亚可不是阿兰沃。”斯特林指出,“在我们这儿,擅闯民宅是会受惩罚的。谋杀和袭击贵族也是。”
要是雷戈不知道他曾命令乔伊和杜伊琳替他抓捕初源,这话听来似乎没问题。
“你的惩罚是亵渎尸体?”
“尸体就是尸体,又不是没的修女。亵渎?你的通用语和那杂种一样糟糕……”一阵停顿。“真是活见鬼,我关心野蛮人的废话干什么?算了,反正脖子以上都没用。”
“我简直想象不到。”女人的口吻有种不能理解的迷惑,“你要研究我们的天赋?还是身体结构?怎么会有人对尸体感兴趣……诸神在上!千万别告诉我,你是个死灵法师。”
“我当然会告诉你。死灵法师是我见过最低级、最原始的职业,他们对尸体的利用和秃鹫差不多。”巫师冷漠地回答,“我只是需要观察对象。私自闯进来的夜莺会被吊死,那样太浪费。”
观察对象。雷戈屏住呼吸,竭力捕捉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单词。
对方不信。“是吗?如果这些人上门找你做买卖,你放他们完好无损地下班么?我了解你这类贵族老爷,你们永远不亏本。”
“不是什么垃圾都有观察的价值,女人。大多数初源是一次性品。你们的火种很不稳定,神秘虽源自天生,但往往浪费天赋。我问你,你系统地学习过神秘学么?”
“初源的知识是诸神的恩赐。我们不像你。”但巫师的态度让她很惊奇,“你想雇佣我们?”
“雇佣或胁迫,取决于你们。在奥雷尼亚,我有权力这么做。”伯纳尔德斯特林傲慢地说,“但何必这样呢?这项实验的成果超乎想象。地位和财富有如滤纸上的残渣……一旦获得成功,它将会是诺克斯最伟大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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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三章 巫师的目的(二)
杀手爬上楼梯。
石头城堡在摇动,塔楼和烛台震颤不已,连圣像也不稳当。这些东西虽看起来牢固,根本却脆弱。人一旦瞧不见天空,就会睡不安宁,只有牛羊才找四面封闭的棚窝,把自己关起来。帕尔苏尔把流放的时间大部分消耗在礼堂,就是因为这里既能看见花园和天空,也不用被担心逃脱——自然,她不会逃,担心也不属于她。大祭司要她骑着露娜逃离森林时,她就拒绝过一次了。
“我无处可逃。”她告诉自己。
圣瓦罗兰想要除掉她这个前任的苍之圣女,他们当然想,并且再三尝试。帕尔苏尔在微光森林最后的日子并不好过。她每天都面临质疑和责难,面临刺客和毒药——只有自然精灵能制作出和媲美卓尔的毒剂。德鲁伊可以变成任何无害的动物,而他们瞄准她的刀刃由曾支持她的年轻人提供。帕尔苏尔知道他们要什么,战争与复仇,唯独不要她。你们把我推上王座,却又对此不满。
与之相比,流放地的生活反而回归了宁静。帕尔苏尔享受着公主的待遇,吃喝不愁、整天没事做,付出的代价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自由。照实说,苍之圣女才没自由,她的接替者必须天不亮就起床,像块会微笑的木头一样听取森林的意见,还得时刻担心被反对的声音赶下台。毕竟,圣瓦罗兰是民主制,每个人的声音都很重要。
除了她自己。苍之圣女传递希瑟的声音,本人则需是个哑巴。
现在她不用装哑巴了。帕尔苏尔甚至有时间为露娜梳理皮毛,编织头环。她开始培养兴趣,只要不太过分,仆人都会满足。银歌骑士纪律严明,从不因她人质的身份区别对待,因此她的流放之路简直就像假期,还是没有截止时间的那种。我该欢呼雀跃才是。哪个公主能有我悠闲快乐?好歹我不必担心被嫁去天涯海角。
然而她终究不是公主。帕尔苏尔是圣瓦罗兰的苍之圣女,冬青协议的缔造者。她甚至没有嫁娶联姻的资格,能拯救苍之森的人不会娶她。自然精灵早就决定收回女神给她的祝福,他们准备了利刃和新的圣女。可惜至今还没成功。
他们向来会失败,在与奥雷尼亚的战场上,在秋叶走道和精灵绿地,银歌骑士将森林的阵地连根拔起。圣瓦罗兰的反击只有无力的退却。希瑟在上,连松树和栎树都比他们更像士兵。我唯一的胜利是在冬青峡谷,但我的同族们却羞于承认。
杀手的脚步接近了礼堂。
帕尔苏尔甚至懒得紧张。这不是属于我的战斗,只是必然到来的假期的终末。她不知道奥雷尼亚为什么让她活到现在,就算是得有人背负谋害皇帝的罪名,这么久也足够交待了。同族的刺客屡屡在银歌骑士面前碰壁,这么一来,也许她因误伤死在别人手上更有趣……
『帕尔苏尔』
某人在叫她的名字,不是通用语,不是精灵语,而是希瑟的语言。我睡着了?还是产生了幻觉?此刻能对她的信仰有所了解的人只有那传教士。不会是他。帕尔苏尔心想,他只爱他的神,哪怕他表现得很尊重别人的信仰。
『你属于女神』那个声音说。
她的心脏跳得如此厉害,以至于血色渐渐爬上脸颊。怦怦。怦怦。你属于女神。怦怦。跳动声犹如絮语,帕尔苏尔咬紧牙关,聆听内心的声音。这是生命的声音,是神的声音。希瑟给我自由的生命,给我热量和悸动。我属于祂,即便身在他乡。祂在指引我,祂在告诫我,祂在给予我慈悲。唯有希瑟不会抛弃祂的子民。
帕尔苏尔茫然地环顾,随后才意识到这间礼堂没有祂的圣像。
没关系。我仍能听见祂的声音,我仍受祂的翼护。森林女神会拯救祂,保护她,神灵可以做到任何事……只要祂愿意。你来做什么?帕尔苏尔质问,但声音卡在喉咙里。
她从未愧对于神。与奥雷尼亚的战争爆发时,圣瓦罗兰的石碑没给出任何指引。大祭司暗示帕尔苏尔,必要时可以借用希瑟的名义约束银石谷。龙之乡能左右战争胜负,却只肯遵循石碑的神谕。这点儿优势在银歌骑士团加入战场后迅速消失,而在此之前,她费尽心思凭口舌说服了飞龙。这曾是帕尔苏尔为之骄傲的成绩,我的话能与石碑相较。
但当战败的阴笼罩在微光森林,她的声音便渐渐微弱,连尖叫也无人细听。自然精灵的最后防线在帝国的铁蹄下崩溃,帕尔苏尔试图挽回,试图将她的同胞调离绝境,试图求助于神祇,她敢发誓她做了一切能做的事。冬青峡谷前,女神终于听到了她的祈祷。
我必须终结这场没有尽头的战争。圣瓦罗兰与奥雷尼亚相比,犹如烈火边的一片枯叶,抵抗只会让银歌骑士会把森林种族屠杀殆尽。希瑟要她保卫森林,更要她保护生活在森林中的自然生命。接受失败和接受死亡,或是等待永远不会到来的希望?这唯有命运能判断对错。勇士能坦然面对死亡,懦夫可以幻想奇迹,但苍之圣女帕尔苏尔只遵循希瑟的指引。
对她本人,神的慈悲却吝于降临。圣瓦罗兰迎来了和平,而这和平是森林向人类屈服的赏赐。予取予求好过直接灭亡,帕尔苏尔怀疑自己会被后人形容为出卖苍之森的叛徒,可没想到报复来得这么快。她为圣瓦罗兰付出了全部,最后却只能独自承受流放和幽禁。这时候,她的希瑟在哪儿?
『无处不在』
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刮过走廊,帕尔苏尔颤抖起来。心跳产生的热量随风而逝。无处不在。希瑟没有抛弃我,但祂无法给我恩赐。诸神离开了诺克斯,我的信仰源泉不过是一块褪了色的斑驳石碑。森林给我生命。我要在绝望中抛弃神吗?还是像个赌气的小女孩一样满怀委屈、一死了之?
她放慢呼吸。我的希瑟,我的森林与生命之神,你来指引我到哪儿去?我快死了,我不想活,我无处可逃……她感到泪水模糊了视线。你真该死,帕尔苏尔,你该下地狱。你凭什么祈求怜悯?你辜负了你至今仍爱着的故乡和人民。
但希瑟来了。她想。祂毕竟听见了我的呼唤。无论如何,我不能就这么等死。同族的刀刃也好过初源。帕尔苏尔站起来,麻木的双腿仿佛被寒冰冻结。她无声地后退。她错过了向前的机会,但或许这样更好。
眼下,雷戈追逐某个逃走的俘虏离开,像小孩追逐一只蝴蝶。银歌骑士当然不会那么幼稚。他嘱咐帕尔苏尔去找他的同伴,寻求庇护。换作其他安守本分的囚犯,恐怕早就沿着螺旋石阶爬上楼去了。现在动身太迟,但也许她可以高喊求救。银歌骑士波加特是个强大的神秘生物,足以抵挡任何杀手。
可即便不想死,帕尔苏尔也不会那么做。我是希瑟的圣女,不会把死亡带给别人。
奥雷尼亚的情况远比圣瓦罗兰复杂。森林种族的刺客会在银歌骑士的剑下丧命,结社的初源也不例外,否则就轮到她作为胜者签订冬青协议了。但这回不一样。
须臾间,杀手来到门前。
礼堂早就没有了房门,里外都是一片狼藉。银歌骑士提着剑,双眼如寒冰一般严酷。他的手指爬满血红冰凌。
“晚上好。”她说。一蓬灰白色雾气从她的掌心飞出来,顷刻席卷了房间。
种子生长萌芽,遍布四周。一片白茫茫的烟雾里,帕尔苏尔屏住呼吸,静静地在原地等待。
她没等太久。雾气逐渐沉重,细小的冰晶眨眼坠落。地板铺上一层银霜。乔伊站在门前,低头扫视魔力造就的反常景象。他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呼吸产生的白雾,帕尔苏尔遗憾地注意到。
“你喜欢守门么?”她开口。
“我见过你们的每样手段,绿精灵。”蒲公英的种子刚刚萌发,就被低温扼杀。这该死的家伙曾参与过对苍之森的作战,寻常伎俩太过浅显,连拖延时间都做不到。“省省吧。”
“得看我心情。”帕尔苏尔说,“说实话,我能挑别人动手吗?开膛破肚可不是什么好死法,贯穿心脏强一些,但文明人都知道,钢铁比手指方便。见鬼,谁派你来折磨我?”
对方已举起剑,闻言动作稍慢。剑光闪过,帕尔苏尔略一偏头,随即听见一座圣像在身后粉碎。“你们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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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四章 巫师的目的(三)
“通过火种,凡人得以操纵神秘。”一道闪光掠过缝隙,在伯纳尔德的影子前消失。“但这只是最粗浅的理解,诸神没对此作出解释,我们的祖先也在无知中度过漫长岁月。他们本能地使用魔法,没准正因如此,当他们看见猴子拿石头敲击坚果时,才会赞扬它们的聪明才智,将它们视作同源亲戚。”
“化石和地质学能证明我们源自同一流域……”佐曼低声抗议。
“也就是说,除此之外什么也证明不了。讨论生命起源我有更博学的对象,佐曼,你现在闭嘴对我们都有好处。”斯特林毫不留情地驳斥。
“谢天谢地,我对生命起源一无所知。”女人表示,“你的废话要说到什么时候?”
“非得我提醒你?要是你们有这个能力,大可以在见面的时候就上来阻止我。”不知巫师做了什么,雷戈听见一声哀嚎,尖厉刺耳,仿佛就在脑子里炸响。他差点跌倒。
“不,古尔沙!”闯进屋的女人也开始尖叫,“快停下,该死。那是什么?”
“不过是把椅子。关键是魔纹。引导魔力的电流会自下而上贯通,产生神秘立场。不,这不是拷问用具。太奢侈了!它能够大幅增强魔力对身体细胞的正面影响,绝大多数人没资格使用。”
雷戈居然听说过这类神秘物品。在剑术大赛前,水银圣堂就在比赛场地四处寻找买家。巫师们声称魔纹制造的神秘立场可以替代木桩和训练场,从此骑士们的锻炼能在室内完成,不受天气影响。结果第二天审判机关就将这些巫师关进地牢,并挨个追回他们售卖出去的神秘物品。
根据八卦,禁止销售的原因是某位贵族将其使用在床上时,因抽筋而得了中风。雷戈听见这玩意“锻炼身体”的原理,不禁感到一阵寒意。
“他要是躺上一百年,没准就能将我的实验室夷为平地了。”伯纳尔德说,“唯一的机会是立刻逃走。毕竟,我没见过第二个能在魔纹停止运作后两分钟内站起来的神秘生物。这是个比较难熬的过程,但痛苦不过是幻觉,获得的提升才是现实。不是还有野蛮人崇拜图腾与幻觉么?”他的语气完全不像是说笑。“你们愿意合作的话,我会考虑提供使用机会。”
“要是你真心邀请,就把这东西砍成碎片。”女人叫道。
“感受真理需要付出代价。”
“还不能用钱?奥雷尼亚的货币价值还真对得起它的汇率。不。听见我说的话没?不。我们不在乎你的真理。”
他们的谈话到此结束。雷戈已来到门前,听见撞击和尖叫,钢铁刮擦,刀刃凌乱地反射烛光。幸好房间比走廊更明亮,否则他的影子一定会泄露行迹。他注意着一道矮小、细长的阴影,等它遮住缝隙时,雷戈猛打开门。
一个阿兰沃精灵正背对着他,因剧烈活动而喘息,丝毫没有防备身后。雷戈一剑刺进她的后背,深红的血瞬时浸没衣料。他接着拧动剑杆,力求将伤害最大化。雷戈本以为这一下造成的痛苦将远比巫师的神秘物品强烈,但女人仍勉力移动身体。她甚至没尖叫。更多鲜血从她的肩背冒出来,随之滑出的还有雷戈的剑。不过她再不能做任何事了。
“干得漂亮,雷戈。”伯纳尔德·斯特林开口。他面前来回飞舞着片片金属,它们打磨成银白色,边缘锋利如刀。先前,正是这些怪东西抵挡住了初源们的攻击。“但怎么是你?”
千万小心。“我听见下面有动静,大人。”雷戈撒谎道,他没提苍之圣女的情况。“这是什么人?”
“和那三只夜莺一样。”斯特林的脸色阴沉下来,“少问东问西,你的长官上哪儿去了?”
“他在审问俘虏。我们抓住了投毒的人,他们通过联通的水井把毒物送入庄园。”
“好像我不知道似的。那水妖精的主人是谁?”
“施蒂克斯·雷欧弗列克。他曾是玛朗代诺的宫廷乐手,后来因冒犯皇族被流放。”
“原来是他。”乐手的大名居然连伯纳尔德也有所耳闻,“我以为他早被审判机关处死了,不过听说他们最不喜欢判人死刑。好吧,这命大的罪犯是怎么纠集一帮初源找到我们的?谁在背后指使他?”
“他的手下有个自然精灵。”雷戈不得不说。
“我们的圣女大人总爱招蜂引蝶,真没这个必要。”巫师叹息,“圣瓦罗兰的律法与帝国正相反那,森林种族选择流放被冒犯的一方。”他轻蔑地转过身去。“把那白痴放下来,储存的电流不该浪费在下等人身上。”见雷戈照办,他忽然发问:“有兴趣试试么?”
“试什么,大人?”
“魔纹‘黑夜’。”巫师不出意外地指了指那把可怕的椅子。上一个有幸体验的家伙人事不省地倒在地上。雷戈终于知道,上次他来到地下室时,为什么杜伊琳睡得那么沉了。“噢,别怕,要是你对五叶冬不过敏,可以搭配药膏使用。痛苦不是强大的阻碍,但却大大影响了销路,我们当然会针对问题改进。”
非常荣幸,呃?“不,大人,我想它用在我身上也是浪费。”雷戈想不到理由自找苦吃,“银歌骑士的体质无需更多锻炼。”
“大错特错。你压根不明白自己还有多少潜力可挖,银歌骑士并不是由同一个模子扣出来的蜡像摆件。你和许多同僚存在差异,技艺或基本素质,还有神秘度。维隆卡不用说,就连乔伊也能轻易战胜你。我记得你是某届剑术比赛的冠军?抱歉,但如果要我说实话,你的剑术甚至比不上那传教士。”
雷戈感到很荒唐。虽然银歌骑士不一定打得过圣堂牧师,但后者专研神术和祈祷,决不可能在剑术上与银歌骑士相比。看来圣堂中也有像高塔信使一样傲慢的家伙。“将来您有更多时间了解我,大人。”
但斯特林无视他的反驳。“自青之预言结束后,奥雷尼亚帝国建立了银歌骑士团,它在最开始就是按照三神教的标准设立的。毕竟诸神已逝,凡人得学着保护自己。你们每个人都经过重重选拔,依靠独特的天赋脱颖而出,彼此唯一的共性是自以为是。就附近的银歌骑士举例:乔伊精通魔法,波加特是出色的斥候,奥库斯更擅长攻坚。”巫师身后的金属片仍在盘旋。“在他死在我的实验室前时,就暴露了你们身上存在的最大缺陷。”
“毒素?”雷戈不知道他为什么非得和斯特林讨论这个问题。
“你想的太片面。”巫师斥责,“要是对付卓尔,他反而没那么容易中招。水妖精的毒素是生命体,不是无机物。你忘了吗?神秘生物能依靠神秘度对毒药产生抗性。”
“但只有职业魔法能完全免疫。”雷戈回答。真见鬼,好像我需要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知似的。
“就是这样。职业才是关键。”
雷戈一耸肩。“职业带来的便利有限。”的确,转职后的两年内,他的身体素质进步很快……但那只是副作用。魔力的提升更大,何必舍近求远?“技艺也没法依靠神秘知识填充。”
“三神宽恕你。年轻人。你从没考虑过那些知识的来源么?”
“我的意思是,这算是神秘职业的便利之一。”
“职业凭什么给你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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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五章 巫师的目的(四)
在诸神的时代,凡人的争斗往往打着神灵的旗帜。王国因神谕陷入战火,神灵也为信仰彼此对立。终于有一天,神祇在世界消失,留下传说与曾属于祂们的遗留之物。那些因虔诚信仰而辉煌的古老文明,像被遗弃的婴儿般吮吸着最后的汁水,力图挖掘圣遗物的秘密。
然而凡人与诸神的差距并非来自智慧或天赋。他们试了又试,却没法从这些遗物中得到与过去同等的帮助。于是这一代凡人开始扮演传承者的角色,把一切的谜团和知识留给他们的后人。多么轻松又狡猾的做法!反正他们能依靠神灵的余荫过得很好,探索奥秘也不能唤回诸神。事实上,没有神谕的日子是种新奇的体验,凡人们乐意享受。
“石碑无疑是希瑟的恩赐。”帕尔苏尔告诉他,“祂把秩序的秘密留在上面,留给苍之森。不可能有人彻底破解女神的谜题,但总有天才窥其一二。石碑铭刻着歌谣。那是自然的密语。”
“诸神已逝。”乔伊无动于衷。
无需恐惧,希瑟在我身边。“湖之诗来自石碑,是众多传承之一。”帕尔苏尔甚至主动靠近他,剑刃闪着寒光,她也尽力无视。“我了解它的效果,也清楚它的秘密。这些知识并非通过观摩石碑获取。你们的水银圣堂有巫师,高塔有占星师,他们可以战胜森林,可以掠夺石碑,但永远也无法破解上面的秘密。”
“就让它是秘密好了。”
“你没明白,乔伊。你们可以询问我情报,刺探圣瓦罗兰的内幕,觊觎森林的宝藏……但我从未将湖之诗的秘密泄露给巫师。苍之森圣女的誓言牢不可破,即便用魔药和刑讯也无法得逞。你们不了解的神灵是我的保护者。”意志抵抗侵袭并非不可能,但精神壁垒难防肉体的痛苦。要是巫师选择后者,帕尔苏尔倒情愿干脆的了断。这是她唯一可以随时做到的事。“圣瓦罗兰让我来到奥雷尼亚,为我犯下罪过的同族赎罪,但他们没打算出卖对希瑟的信仰。”
“不是你?”
“你不是有辨别谎言的方法吗?”帕尔苏尔说,“去问那张纸好了。”
“这么说,你的确能听见草木的耳语。”
他的推测没错。帕尔苏尔虽然从未以神秘对敌,但却不是软弱的凡人。她与大祭司拥有同等力量,还精于弓箭技艺和德鲁伊的变化魔法,她的族群曾为她骄傲。圣瓦罗兰的苍之圣女不一定是自然精灵,但帕尔苏尔为她的族类获得了这项唯一的荣誉。在我同意来这鬼地方后,下一任圣女的任职就简单多了。
“没什么奇怪的。水妖精能彼此分享所见所闻,森林也对我敞开怀抱。”
“施蒂克斯寻找的诗是石碑?”
“如果我作出回答,你不会刺穿这里?”她大胆地向前,刀刃临近胸口。或许我更该注意的是他空着的那只手。银歌骑士一动不动,就像身后那些呆立而静默的石膏塑像。和雷戈不同,他别有居心,暗中为奥雷尼亚的皇子麦克亚当效力。
帕尔苏尔在冬青协议上初次见到麦克亚当,对方给她的印象十分深刻。圣瓦罗兰排斥初源,因为他们的本质不受秩序约束,没想到奥雷尼亚竟会让这类人做领导者。她很久以前就听说过苍穹之塔克洛伊的大名,也对占星师的预言有所了解,秩序是神秘的基石,动摇根本将带来灾难……而高塔该早有预料。莫非他们根本不在乎?
她时常揣测,但知道现在才有所收获。占星师派人寻找石碑,同时派信使保护一个圣堂巫师,而前者为政治阴谋刺杀后者的保护目标……无论如何,他们最终聚在了一起。一瞬间,帕尔苏尔意识到巫师的湖之诗魔药从何而来了。
“你不好奇谁泄露了消息吗?”她继续向前,感受钢铁抵住肌肤的凉意。
“德洛更像奥雷尼亚人。”乔伊告诉她,“她或许身为绿精灵,但夜莺?”他傲慢地停顿片刻。“她毫无价值。”
“但你放走了她。”
“是那传教士干的。”
他认为是你的授意。帕尔苏尔对那个年轻修士挺有好感,尤利尔尊重她,那是发自内心的举动,而不是客套。帕尔苏尔还不至于因流放者的身份而对任何尊重感激涕零。可尤利尔不一样,他是真正心怀慈悲的。逃出玛朗代诺的自然精灵身处危险的境地,他完全可以袖手旁观。没人要求过他,任何可能获得的利益都与所冒的风险不成正比,谁会这么干?可他还是帮了忙。
没准我得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帕尔苏尔不想那么做。这样只会将他置于死地,她一清二楚。“施蒂克斯找到的不是湖之诗,他找到你手里的那张羊皮纸……但斯特林仍制造出了样品。”姑且当他自称的职业有用好了,不过湖之诗独一无二,世上怎有如此巧合?“德洛的目标是我,她在你眼里只是个奴隶,人类永远不会接受她,但来自圣瓦罗兰的夜莺很可能找她做帮手,哪怕德洛是个初源。”
希瑟保佑,骑士剑没再向前。
“我知道,你没来过这儿。”帕尔苏尔顺势承诺,“但也许没人会问。”伯纳尔德·斯特林平日里专注于魔药配方的还原工程,雷戈和波加特是称职的银歌骑士,至于尤利尔,他似乎很容易相信别人,哪怕对这种人也一样。“不会有人知道,某个银歌骑士曾擅自离岗,打算谋杀他的护卫目标。”
但这话究竟能起到多少作用,她依然不能肯定。几分钟前,施蒂克斯也在乔伊面前陈述利弊、信心十足,如今他的尸体还倒在松树根边。看见乔伊手上的血迹后,帕尔苏尔很庆幸自己没法像水妖精一样分享彼此的视觉。他不是个只会服从命令的木头人,虽然巫师斯特林就这一点非常不满。奥雷尼亚不会接受德洛,除非她带有“徽章”,对乔伊恐怕也一样。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先前从未考虑过这些。
我把他视作敌人,帕尔苏尔心想,这就是原因。中午我们吵得不可开交,如今却不得不请他高抬贵手饶过我的小命。希瑟在看着吗?我的女神知道我正在努力求生吗?她几乎要为此而微笑。
沉默维持了两个心跳的时间。这个难缠的银歌骑士没给出答案,反倒问起另一件事:“斯特林的目的是什么?”
他不知道?帕尔苏尔明白了。“那巫师正试图用湖之诗魔药创造第二职业。”她解释,“火种与神秘职业的契合很重要,任何职业都需要旺盛的灵魂之焰支持。湖之诗是希瑟的恩赐,唯一效果是增长魔力。苍之森的祭司用它来培养学徒……和苍之圣女的候补。你知道,魔力多寡很多时候不取决于存量,而受火种影响。”所以魔力增加基本意味着火种更强韧。
“第二职业有什么用?”
“更多魔法,更多知识,更强大的力量。似乎就是这样。”她停了停,“没人能抗拒力量。我一点也不意外。”圣瓦罗兰败给了奥雷尼亚,可实际上,森林种族是输给了银歌骑士。要是希瑟留给我们的不是石碑,而是战士……想这些有什么用?湖之诗毕竟没能扭转战局。
“那初源呢?他们算什么?”
“谁清楚?”你来我往的试探快让帕尔苏尔厌倦了。精神紧绷太久,人反而会松懈。她意识到对方或许故意这么套取情报,但却无力终止。希瑟的声音虽然来得太迟,可终究是来了。“初源是神秘的宠儿,也许巫师打算研究他们身上的秘密。这是个突破口。”
差不多了,帕尔苏尔推开他的剑,乔伊果然没动手。巫师不知道施蒂克斯的存在,他所谓的情报便分文不值。而苍之森的圣女掌握着石碑的秘密,就算斯特林不在乎,占星师也不会轻易要她的命。
银歌骑士没有收起武器,只是将手臂垂下去。他在犹豫,衡量她的话是否值得信任。他的眼神充满怀疑。多熟悉的目光啊,从帕尔苏尔离开玛朗代诺后他就一直这么看她。我不会逃走,骑士大人,我也有忠诚。你为什么认定我会与你作对?帕尔苏尔不明白。乔伊的敌意可以用魔药信息的提供方解释,但她觉得自己说得够明白了。
“记住你的话。”他说,“否则你会怀念能说话的日子的。”
“你的意思是,就这么算了?”
“我倒希望。但不行,你得给我走。”
“走?上哪儿去?”
“随你。你乐意回森林,或者干脆往南逃,唯独不能留下。然后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死在初源手上。”
帕尔苏尔感到很惊奇。“你简直像个盖亚信徒。”尤利尔就会这么做,如果他可以的话。“为什么?”
但乔伊没回答。
这个问题似乎难以启齿。帕尔苏尔不知道他的沉默代表着什么,而当她知晓其中的含义时,却已经太迟了。她试探着与他擦肩而过,乔伊有没阻止。她立刻加快脚步,钻出礼堂……
……但一道闪电击穿墙壁,走廊轰隆一声,从中间整个垮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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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六章 尤利尔的嘱咐
尤利尔眼看着风暴掠过草坪,把沿途的碎石和泥土一并刮上天,尸体裸露出来。他连一点正面撄锋的念头都没有,转身跳上栏杆,随后抓着阳台外的装饰爬上屋顶。一串连锁闪电噼里啪啦的击中瓦砾,而这些不过是从神术屏障上弹走的余波。但尚未站稳,脚下砖石突然变成松软的沙子,他赶紧朝侧面一扑,躲到破败的烟囱后。
学徒总算得以喘息。如果是在现实中,他完全能通过『灵视』躲避攻击。可梦境本就是虚幻。闪电比他的反应更快,火种感受到的魔力变化也太迟,除了依靠神术抵抗,他简直别无他法。
而风暴带来的不止有雷电。气流盘旋,暴雨如注,使尤利尔想起灰翅鸟岛上空不散的黑雷暴。但那是巫术制造的神秘,和他此刻感受到的完全不同。莫尔图斯的风暴范围仅有前者的十分之一,威力却翻上几倍。很难断言无名者的力量比黑巫术更强,不过尤利尔敢肯定,“黄昏之幕”的无名者中确实存在超越黑巫师的力量。
这样下去,我恐怕等不到醒来。尤利尔不得不继续移动,在闪电风暴中四处乱窜。阿内丝的救兵可不会管谁曾愿意帮她逃走,他们毕竟是敌人。尤利尔还是首次遭遇无名者的集体攻击,这些感知敏锐、神秘度极高的结社成员几乎能与后世的圣骑士团相较。要是无星之夜也有这样的力量,猎魔运动或许就该改改称呼了。又一块砖变成沙子,他脚一滑,差点咬到舌头。
等学徒狼狈地钻进走廊,阳台已经被雷霆摧毁。他用导师的魔法扑灭烧进来的火焰,白雾弥漫,堵住缺口。尤利尔怀疑这起不了多少作用,从风暴诞生到现在,他连敌人的面都没见着。学徒没用『灵视』,因此无名者很可能拥有某种远距离观察战场的能力,而神秘领域对此殊无记载。他只好朝内后退,一头扎进尽头的螺旋石梯里。顿时,一个选择横亘在他面前。
尤利尔只犹豫了片刻,就决定向上寻找波加特。帕尔苏尔有雷戈保护,而乔伊多半在地下室。谁让他需要守卫圣堂?说实话,“第二真理”本不需要任何人守卫,但先民与神秘领域时期不同。
就在这时,一道鲜血淋漓的人影从楼梯口猛冲出来,跨步跳上台阶,仿佛身后有魔鬼在追。见到学徒后,他刹住脚步转身就逃。
尤利尔见过他。占星师杜伊琳将他和阿内丝,还有另一个初源一同作为俘虏带回了庄园。雷戈将他们送到了地下室的巫师手上,不过学徒认为他并不清楚内幕。我没来得及公开斯特林的邪恶实验,他有点愧疚地想。
可念头一闪而过,尤利尔手上的动作比想法更快,神文锁链攀上石阶,将对方牢牢缠住。他摔倒在地,接着被神术拖上走廊。即便尤利尔已经尽力避开他身上的创口,剧烈拉扯仍使他一路上痛苦地哀号。最关键的是,这家伙挣扎不断,拼命远离尤利尔。
在意识到逃脱无望后,俘虏放弃了挣扎。若非尤利尔反应快,他已在栏杆的雕刻上撞得头破血流了。斯特林究竟对他做了什么?阿内丝的求生欲望很强烈,她的同伴表现截然不同,事实上,他恨不得一死了之。
“古尔沙?”学徒尝试和他交流,“阿内丝提起过你。”
“我是奇朗。”俘虏倒没有坚决的拒绝开口,“你可以折磨我,要我的命,但休想得偿所愿。我的同伴们会为我复仇。我发誓,他们会的。”
“不是向我。我没理由杀你。”
“另有企图,呃?满口谎言的奥雷尼亚修士,我不会信你一个字儿。”
说得真准。“好吧,说服你比战胜风暴更难。”尤利尔承认,“不过有件事我可以坦白,我也是个初源。”
他以为这会让对方放下戒心,起码会放下一点,但奇朗无动于衷:“噢。你真幸运。”
傻瓜。尤利尔才意识到,先民时期的无名者可用不着躲躲藏藏,陌生的同类间是没有信任基础的。你得换种方式来。“请别乱动。”神术制造的圣水魔药对外伤有着惊人的疗效。尤利尔扯掉黏在伤口上的布料,让魔药浸入皮肉。奇朗放声哀号,因痛苦而抽搐,但他能察觉伤创正随疼痛的减弱而消失。“阿内丝帮我们找到哥菲儿。”尤利尔告诉他,“我们答应会帮助她的朋友。”
奇朗的表情松动了,但仍然半信半疑。“阿内丝。你们吃了她?还是另一个水妖精?提起我们,这不会是她的遗言吧?”
“死的是哥菲儿。她是杀死奥库斯的凶手。阿内丝带着新生儿姬丽离开了,乔伊放走了她。”
“是吗?他究竟有什么阴谋?”
尤利尔皱起眉:“银歌骑士只会遵从命令,先生,即便有阴谋,多半也不是他控制的。伯纳尔德·斯特林要为你们的遭遇负责。”
“他是疯子。你没法和疯子讲道理。”
“乔伊也这么说。”干嘛为导师辩解?如今的乔伊并非白之使。尤利尔不明白。
“我看他也一样。正常人不可能和疯子相处这么久。倒是你,盖亚的传教士,也许你有点不同。”奇朗稍微移动了一下肩膀,他能感觉自己的伤口差不多完全愈合了。“你们修士都会帮助敌人么?出于宗教情结?人道主义?”
“听起来似乎是了不起的东西,但我这么做的唯一理由是我们并非对立。事实上,在水妖精哥菲儿袭击之前,我就决定给那巫师一个教训了。”
“毫无疑问。”他轻声说,“你有这个能力。现在你要怎么处置我呢?”
尤利尔考虑片刻。“我得想想乔伊会怎么做。”
“他会放我走。”奇朗断言,“虽然不知原因,但那银歌骑士的确这么打算。他把我和古尔沙唤醒。我知道他是要我们逃走。”
“他干嘛这么做?”
“只有诸神才知道答案。”
“诸神和他本人。我一会儿就去问清楚。”诸神在上,今天竟是导师大发慈悲的日子。阿内丝和姬丽、德洛、古尔沙和奇朗,最有价值活下来的施蒂克斯却死了。“不过我想我会放你和你的同伴离开。呃,你明白我指的是所有人吧?”
“那该死的巫师可不像会听你命令的样子。你也代表不了别人。”
事实如此。尤利尔难以反驳。乔伊不会与斯特林正面作对,他可以耍弄手段,阴奉阳违,但就是固执地不肯脱下银甲。这是桩好事。从劫掠城镇的自由人变成遵纪守法的银歌骑士,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但问题在于,奥雷尼亚的律法是为平民制定的,贵族不在乖乖服从的行列中。他们有太多办法逃脱惩处……说实话,神秘领域时也一样。先民时期的导师一点也不莽撞,他的做法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确实如此,可他们现在都不在。这里只有我。”
奇朗怀疑地盯着他,随后转身就跑。尤利尔站在原地没动。他以为奇朗会就此离开,没想到他在拐角处又折回来。“古尔沙在地下室。”这个初源告诉他,“有个银歌骑士追下去,我没办法拦住。那是另一个。”不用说,他的伤恐怕也是对方造成的。“如果我们一起去,或许能行。你愿意救他?”
庄园里一共只有三个银歌骑士。不是乔伊,追下去的是波加特还是雷戈?无论是谁,多半都不会答应学徒的要求。乔伊有种矛盾心态,如果你不去找他,他会装作没看见,但得看情况——在他的同僚面前,导师决不可能故意放人。尤利尔不知道自己能否对付两个银歌骑士,也许偷袭办得到。毕竟,他不是没有优势。
“好吧,我去试试。不过你最好别抱太大希望。”他边沿台阶向下边说,“但不管结果怎样,你还是得先离开这儿,去找你的同伴们。”
看得出来,奇朗真正开始以全新的目光打量他。尤利尔只希望他不要一时冲动,要求和自己同去。但几秒钟的迟疑后,他突然抓住学徒。“不,不用了。我们的援军很快就会赶到,没什么可担心的。”奇朗吐露。他终于相信尤利尔了。“你救了我,尤利尔,黄昏之幕会记得你友善的援手。克洛伊塔和水银圣堂是我们的仇人,你就是我们的恩人。”
这时候提起“黄昏之幕”,尤利尔不知该作何表情。“你倒不如当我是出于宗教情结。”虽然是个梦,但一个不久后差点毁灭世界的组织成员发誓铭记我的恩情,这感觉真奇妙。他几乎就要询问他对世界和秩序的看法了,但终究没开口。我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很多事情发生前都是没有预兆的,因为命运无常。“记得别来拿风暴感谢我就行。”
“你指外面的风?”奇朗摆摆手,“斯蒂安娜不认识你。她是个甜美可爱的好女孩,来自赛恩斯伯里家族。你知道,他们家族没有坏人。我现在就去见她,然后一起找巫师算账。”
“一定要摧毁地下室。”尤利尔嘱咐他,“那里到处都是神秘物品。但在后面有扇天窗,能用来偷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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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七章 最后的胜利(一)
电弧在装饰架间跳跃,覆盖的织锦散发出一股焦味。转眼间,火焰在雷电中诞生,与冷空气分庭抗礼。银歌骑士迅速后退,盔甲上亮起一道道金色纹路。闪电追击而来,在横挡的剑刃上粉碎。
帕尔苏尔没有抵挡手段,但她脚下一滑,闪电从头顶掠过。乔伊可不会这么好心。他要我的命,帕尔苏尔清楚,却不想亲自动手,所以才要我离开。还能有什么原因?这个银歌骑士出身于水银圣堂,如今又为巫师和帝国大贵族服务,这种人是没有底线和怜悯之心的,他只是不想失去这身好用的银白铁皮。
不想失去。人人都有不想失去的东西。帕尔苏尔手无寸铁,但她有无形的利刃,足以保护自己。“我可能会大喊出声。”她对乔伊高声说,“在我变成烤熟的尸体前,银歌骑士!”
“要是你还能让自己的人头开口,那我佩服你。”
又一道亮光在黑暗中迸射,石膏塑像上爆开一团火星。她听见座椅翻倒的巨响,随后是滋滋的电流声。烛火皆告熄灭,窗外的天空雷密布,伸手不见五指,夜色中似乎危机四伏。帕尔苏尔后退到墙边,抚摸到的石头冰冷刺骨,触感却令人安心。如果好运的话,电流不会蔓延过来。
她借助植物的视觉观察战场。走廊被整个打通,地面能瞧见下层,角楼的一侧突出不翼而飞,空荡荡的断裂处朝向外城谷场的风车。莫尔图斯建立在山岗上,地势内高外低,因而从庄园内也能看到城外。低矮蜿蜒的城垛分割开人类聚地与浩渺的深色山林,一切遥远而宁静,令人神往。庄园却覆盖在火光和乌之中,蓬蓬烟尘尚未散尽。
一瞬间,帕尔苏尔竟难以收回目光。在她身后,银歌骑士在和袭击庄园的初源作战,撞击和爆炸不绝于耳。有个声音催促她离开,不是希瑟,而是她自己。渴望像闪电击穿内心。但那不是我的去处。
留下来?她想到地下室的实验台,还有那把名为“黑夜”的古怪椅子。希瑟慈悲,搞不好我得在它们间任选其一,而穿过内心的是货真价实的神秘闪电。
但逃走同样是死路一条。帕尔苏尔知道圣瓦罗兰会派来比德洛强得多的夜莺,银歌骑士团也不会放过她——尤其是乔伊。之前她被他的纵容态度蛊惑,现在才想明白,离开庄园后,她的价值就不复存在了。伯纳尔德·斯特林是个危险的巫师,对森林的秘密意图不轨,然而暂时还不会要她的命。况且他和麦克亚当一样,没法事事躬亲。施蒂克斯不就是这么死的?乔伊会替死人编造说辞。他一定会的。
一块石头自她面门飞过,坠入深不见底的黑夜。帕尔苏尔朝后退,站在悬崖边上的人往往会掉下去,她可不想步其后尘。这样大概不会死,但摔断腿或脑震荡自然也一切休矣。好歹我不用做选择了?一桩好事?她摸着石头,慢慢靠近内侧,专注于礼堂中激烈的战斗。
可惜的是,银歌骑士和初源的决斗毫无观赏性。乔伊施放冰霜,对手以雷电回敬,由于他们之间的差距不大,导致神秘往往相互抵消,或者各干各的。银歌骑士的装备能提供防护,初源女人的速度则与闪电一样快,令人摸不到她的衣角。大范围的魔法能限制移动,但任何能被同僚发现的手段乔伊都不敢在这里使用。他只好以魔法辅助干扰,伺机拉近距离。
你自找的,帕尔苏尔快活地想。水妖精带来了足以抗衡使节团的援兵,他们不仅阻止了斯特林的双职业实验,还打乱了乔伊的算盘。
冰锥拔地而起,雷电击穿屏障,“噼啪”撞上露西亚的侧脸。耳环和冰刺尖头顿时被热量融化。帕尔苏尔暗自朝内挪了挪,指望没人发现。这里没有希瑟的神像,但祂就在我身边。她钻过歪斜的座椅,借助自然秘语赋予她的迷彩爬到角落。圣瓦罗兰的苍之圣女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失态,但受到流放的阶下囚帕尔苏尔不在乎这些。脆弱的玻璃近在眼前。
“阿内丝说圣经在你手上。”初源女人手握一柄雷霆长矛,却没投出去。
“你要找它?”
“不。我们可以达成合作,我告诉你一个有关圣经的消息,你和那巫师放开古尔沙和奇朗。”
“你和银歌骑士谈条件?”
“你放过了阿内丝。不管你有什么企图,你都这么做了。我可以代表黄昏之幕给你一个机会。”
乔伊的脸色沉下来。“你的机会自己留着用罢。”他顶着雷电风暴向前,一剑砍在神秘铸就的长矛上,力量的爆发迫使敌人仰面后退,差点飞出礼堂。但喀嚓一声,骑士剑从中断成两截,碎片四处飞射。
女人如他所说,抓住了机会。井口粗的雷霆轰隆一声打穿屋顶,将骑士笼罩在内。半个天花板彻底粉碎。这一击的威力超出常理。持续降落的光柱中,银歌骑士的披风逐渐燃烧、消失,盔甲上铭刻的魔纹霎时无比明亮。他本人则一动不动,仿佛凝固在原地。几秒后,钢铁率先发出哀鸣,随后是骨骼。帕尔苏尔看到他的大部分胸甲和一侧手臂护甲朝内塌陷。缕缕鲜血溢出缝隙,在电光中飞舞,迅速分解成气体。
雷击带来高热,屋子里的冰霜慢慢消融。初源女人不再移动,她闭上一只眼睛,手指如拨弦般弹动,整个人似乎向上漂浮了几寸。
观战的帕尔苏尔感到脖颈一阵勒紧的绞痛,向后猛一趔趄。她的耳朵捕捉到了缝线被扯断的细微响动。紧接着,一只金属扣啪嗒一声崩掉,急速飞向初源女人的掌心。该死的人类衣服,它们从不满足于从麻布和丝质,非得添上金属。她想也不想,抄起地上的碎片将外罩上衣撕裂,它呼一声追着扣子倒飞出去。
她绝对没有插手战场的意图,然而这一下确实影响到了交战双方。布料飞到初源女人的脸上,领扣弹在她额头。帕尔苏尔耳朵里嗡的一声,空中似乎有无形的线条扰动。只一瞬间,骑士的头盔下发出嘶声,他突然伸手抓住敌人。由于他用的是受伤的那只手,女人吃了一惊,没料到自己会被逮住。如今挣扎也晚了。
乔伊一头撞去,正中对手鼻梁。初源发出痛哼,脸上鲜血长流,闪烁的电光也随之削弱。骑士趁机摆脱了磁力钳制。他扑向前,将手中的断剑猛然刺进对方肩膀。帕尔苏尔确信他瞄准的是她的脖颈,但没能成功命中。
“黄昏之幕”的初源女人呻吟起来。她甩开骑士的手臂,试图挥舞自己那柄电光飞舞的长矛,可乔伊拧动剑柄,直到血从创口中泉涌而出,失重的四处漂浮。冰霜沿血滴爬上他们的身体。
帕尔苏尔预感到神秘的再次对撞,赶紧躲到两架叠在一起的座椅后。她双手抵住地板,触感让她一怔。
但她猜错了。一面六角冰盾凭空浮现,横亘在双方之间。闪电长矛刺在盾牌边缘,化为道道雷光,乔伊一脚踢在对手的小腿上,干脆利落地撂倒她。初源像只水泥袋一样砸入地板里,连房间都晃动了一瞬,杂物乒乓掉落。雪白的寒流呼啸而过,冰霜随之蔓延。帕尔苏尔抬起头,看到冰幕沿暴雨倒卷直上,冻结乌。落雷终止了。
初源女人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里。她的下身被封在坚冰中,上半身还暴露在外。狰狞的冰刺在肩头绽放,由她的鲜血凝固而成。帕尔苏尔看到她的脸,那是张年轻、好看的女孩面孔,此刻却充满恐惧和痛苦,还有极度的迷惑。他怎么还能动?我的魔法没起效?她的疑问多半类似这种。雷柱降落时,就连帕尔苏尔都觉得银歌骑士没法翻盘了,乔伊却能引动神秘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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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八章 最后的胜利(二)
“你早该走了,森林婊子。”乔伊诅咒道。他试图挥动左手,但她看得清楚,再没有完好的骨头能够撑起它了。帕尔苏尔连躲也没躲。“下地狱去。”他咳嗽起来,血沫淌过下巴。粉红颜色意味着他并非是因为咬到舌头。
“要是我刚刚逃走,恐怕你转头就会追上我。”
“我当然会。”此时此刻,他似乎仍有力量。他的目光几乎让她后退。“如果你跑太远,我就剥你的皮。”
他在吓唬我。帕尔苏尔咬紧牙关。可眼神不能逼退曾经的森林圣女。而威胁……照实说,换作任何一个人,现在都会直接动手解决麻烦。这该死的银歌骑士是森林的敌人,更是威胁她性命的杀手。他杀人无算,还觊觎石碑的秘密……即便如此,我要在希瑟的注视下取人性命么?
她无法假装自己全然无辜。
圣瓦罗兰的苍之圣女是个刽子手,她的每一条命令都以族人的性命堆填。当她终于听见神谕,获得指引时,她作出的决定是出卖苍之森换取生存。我原以为我是为了圣瓦罗兰,帕尔苏尔心想,可直到他们把我流放,把我赶出森林后,希瑟才降临到我身边。神灵在责怪我。她失去了一切,最后只剩下帕尔苏尔,于是神重新接纳了她。生命之神是真正慈悲的。
这是我的新生,她认定,我绝不会重蹈覆辙。
“你没机会了。”帕尔苏尔吃惊于自己声音里的镇定,“我会逃到占星师和巫师都找不到的地方,不再做任何人的囚徒。我会活着,再不回来。”
“少废话。”骑士说。他的手指突然用力,带着淋漓的鲜血抠住她的脖颈。帕尔苏尔瞪大眼睛。“你靠太近了。”
但这只手是无力的。她轻易挣脱,随后一棍子敲在他的肩膀上。象征银歌骑士的徽章弹落在地,滚进角落。
……
建筑再次摇晃,仿佛即将坍塌。一块瓷砖砸在地上,四分五裂。尤利尔抬起头,看见老鼠逃出空洞,在周围乱窜。冷气从裂隙中钻出来,似乎是夜晚的寒风。
波加特可能早就带着杜伊琳和佐曼离开了,尤利尔心想,别拿凡人的思维限制神秘生物,几层楼的高度对他们来说并非是无法解决的麻烦。奇朗保证他的同伴会顺利找到目标后,他也决定从二楼跳下去。走廊尽头正对着花园,雷戈和他守卫的人质应该等在那里……要是他没去追赶奇朗的话。局势太复杂,尤利尔已经弄不清楚其他人的方位了。
但当他顶着烟雾和灰尘爬上楼梯,看到的却是个陌生女人的形体。冰霜冻结长廊,将楼梯彻底堵死。尤利尔踢开坠落的碎片,发现自己看错了——那只是半个冰雕,并非真人。他抽出剑。原本有人被冻在这里,现在挣脱了。
等尤利尔戒备地搜索完这一层,才发觉白担心一场。没人在。他看到银歌骑士的盔甲碎片,还有凝结的血泊。羊皮卷掉进了地板缝隙,上面落满怪异的白色绒毛,仿佛不化的雪花。这东西让学徒有种熟悉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抬头环视,一圈近两码宽的空洞留在屋顶,地上全是泥浆。似乎有东西穿入房间,在地面留下烙印。
谁在这里战斗过?冰霜让他想起导师,但乔伊不该在这儿。敌人倒很容易分辨,学徒站在长廊的缺口边,看见缕缕黑烟从灰烬中升起。斯蒂安娜·赛恩斯伯里,奇朗的同伴不幸撞上了乔伊。她不在这里,难道尸体被拖走了?还是根本没死?
他找到的线索通往建筑外。两道血痕结冰,尽头是一面粉碎的玻璃。但下方的草坪上没有足迹。尤利尔转身爬下楼,却在入口处碰到了波加特。
“你遇到雷戈没有?”他高声问,“在里面?”
“谁?”尤利尔还以为他想问乔伊,一时没反应过来。“雷戈?”
“他不在后院。你究竟看见他没有?”斥候骑士摆摆手,“好吧,你看起来就是在回答‘没有’。”
“一点没错。我谁也没看到。”尤利尔撒谎。诸神保佑,奇朗顺利逃走了。
“你真幸运。这些初源很危险。”波加特皱起眉,“那个制造雷暴的神秘生物是高环,单打独斗的话,连我也没把握对付。雷戈和圣女大人……希望他们没碰见他。”
“乔伊碰见她了。”尤利尔把羊皮卷交给老骑士。“我找到这个。”
“你下去了?斯特林大人……?”
“没有。我往上走,去找你们。结果在礼堂发现战斗痕迹。”说痕迹实在是委婉,整条走廊差不多坍塌了。“但没人在那儿。”
“没人在?”波加特接过誓约之卷,重复了一遍。
“我搜索了能藏人的所有地方。”学徒表示,“而且还是从楼梯爬上去的。不管先前谁在那儿,都只可能翻窗户离开。也许敌人会飞,但她不可能凭空消失。”
银歌骑士把羊皮卷放进口袋,“初源的目标是地下室。他们大概都在那。你可以和我一起,尤利尔,但我希望你能留在外面。杜伊琳还没醒过来,我不放心她。”
“我会尽力。”尤利尔保证,“他们现在又在哪儿?”
“井边。地震刚一开始,我就要求他们转移位置了。可惜队长和雷戈都不在,圣女大人也没了踪影。”
刚开始?尤利尔意识到不对。“你遇到敌人没?”他询问。
“只有地震和落石,如果这也算敌人的话。我一个人没法分神守卫和对敌,只好避着人走。”斥候骑士耸耸肩,“这是我擅长的方式。你用不着担心我,尤利尔。”
他没遇到奇朗。不是波加特也不是乔伊,那剩下的银歌骑士只有雷戈了。尤利尔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进入城堡。难道是追踪初源?可他的职责是守卫苍之圣女……话说回来,雷戈会不会把圣女也带回建筑,去找波加特汇合?眼下他们都不见了。
尤利尔有种不祥的预感。
等波加特带着雷戈来找他,预感成了真。两名银歌骑士全身挂彩,神情阴郁。尤利尔从井边一跃而起,高塔信使杜伊琳则一动不动。
波加特和雷戈也看见了他们。“情况很糟?”学徒明知故问,“俘虏逃走了吗?”
“这不是最糟的。”斥候骑士没好气地回答,“有人干了蠢事。”
“等杜伊琳女士醒过来,你的说教才有用。”
“不,是两码事。我指的是雷戈。他抛下苍之圣女去追一个逃走的俘虏……并把二者都弄丢了。”老骑士抖抖胡子,“不过他好歹保护了斯特林大人,还击退了袭击。噢,那两个俘虏都逃掉了,我们只得到一具新鲜尸体。这姑且算是一桩功劳,但你别想在队长大人那里得到奖赏。”
“是啊。”雷戈开口,“我们都知道,他们彼此非常不喜欢对方。”
“银歌骑士需要服从命令,无需喜欢你的任务目标。”波加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在这方面,年轻人,你显然有待提高。不过别担心,乔伊在守卫圣堂上颇有经验,等我告诉他这件事,他会亲自帮你提高。”
“我会亲自告诉他。”
不管怎么说,再没人损失。这是真正的好消息。但尤利尔听出不对:“诸位,你们的前提是,乔伊不在地下室?”
“反正我是没见着。”波加特回答。
“也许他去追敌人了。”雷戈犹豫地说,“你瞧,来袭的是个初源的结社,斯特林大人需要他们帮忙……而队长大人和我不同,他会服从命令。”
他的猜测没能得到认可。“决不可能。”波加特否认,“除非你不幸身亡,雷戈,否则他不会离开。当然,也存在更重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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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九章 逃亡之路
我必须向前走,她心想。一步。再向前一步就行,少走一步就多一分被发现的危险。一步又一步,野草遮蔽了浅显的足迹,风吹散气味,树木渐渐葱茏,挡住经过的道路。最终,灰褐色的城镇完全消失在浓绿中。
帕尔苏尔实在走不动了。
若她独自进入森林,很可能已经逃过了大半座山。穿越莫尔图斯的经历是场噩梦,但在这里她如鱼得水。自然敞开怀抱,欢迎许久未归的游子。夜风既不冷也不猛烈,星辰光芒能驱逐疲惫,她光脚踩在泥草地上,大地传递给她热量。狭窄花园不可能与浩瀚森林相比。帕尔苏尔靠在一棵白蜡树上,感觉自己从未失去过故乡。它们与希瑟一样,都曾被我抛弃。
她坐下来,捡嫩枝喂给麋鹿。露娜低下头,用鼻子碰碰枝条,没有动嘴。她的大眼睛里似乎有种怜爱。帕尔苏尔环住她的脖子。“好女孩。”她把脸埋进绒毛,“你救了我,亲爱的、可爱的朋友。没你我逃不掉。”
逃入山林后,帕尔苏尔没再骑着露娜。这头随她来到奥雷尼亚的麋鹿很健壮,但当帕尔苏尔在马厩找到她时,露娜正因初源的魔法而精神萎靡。见到主人后,麋鹿略微振作了一些。她也生病了,却依然载着我们走了这么远,帕尔苏尔难过得想。如果只靠我自己,恐怕连城都出不去。
树林中充满魔力。露娜越走步伐越有力,反而恢复了精神。但帕尔苏尔不得不选择走路。她在跳下窗户时不慎划伤了肋下,骑行痛苦难耐,可帕尔苏尔根本不敢停下来处理伤口。毫无疑问,圣瓦罗兰的杀手和银歌骑士不久后将追踪而来。然而她确信在短时间内,帝国不会派追兵。
因为使节队失去了守卫队长。伯纳尔德·斯特林也许会传信给帝都,也许不会,取决于他的实验有多紧要。“黄昏之幕”在庄园折损了人手,帕尔苏尔看得出来,初源们绝不会像圣瓦罗兰一样求和,他们必然要卷土重来,为死于血腥实验的同伴报仇。随便他们怎么办,她一点也不关心。
“欢迎来到希瑟的国度。”帕尔苏尔抓住最后一节藤蔓,把它扯断。“我的狱卒大人。”
她的力量开弓没问题,但对付带着头盔的战士就有些差强人意了。那一下打得不重,骑士早已苏醒,恐怕正盘算着要她的命。帕尔苏尔不担心,就算他还有力气杀人,她也不会束手待毙。神秘生物与凡人的差距比她和银歌骑士的差距更大。
“你被赶出去了,绿精灵。”骑士吐掉嘴里的血。麋鹿露娜得到解放,赶紧从他身旁逃走。他把头盔扯下来,以免遮挡视野。这玩意被打歪了。“送上礼品可不会换来宽恕。”
“森林种族从不用血肉献祭。”
“你们该试试。你的野神没准会动心,大发慈悲拯救森林里的兔子们。”
“那你的同族灭亡前向神灵祈祷了吗?”帕尔苏尔静静地看着他,“随便你怎么说。我不会杀你,乔伊。我知道大妖精有自己的信仰,你们相信灵魂死亡后会重生,把其称之为轮回。但这是错的。死亡是一切生命的归宿,你应该害怕它。”
“看情况而定。你打什么主意?”
“莫非你会配合?”
乔伊没回答。他眼神中的意味不好辨认。
“没主意。我是神的信者,希瑟要我尊重他人的性命。”
“你的希瑟告诉你,斯特林会认定我来找你,从而延缓派出追兵。”
帕尔苏尔无法否认。独自逃走她会面临乔伊和圣瓦罗兰的死亡威胁,就算侥幸被银歌骑士找到,乔伊也会想方设法刺杀她。帕尔苏尔不敢想象彻底脱逃的可能……放弃杀死乔伊后,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带着他一同逃离。
“为什么放我走?”她拿树枝捅捅骑士的胸膛,动作牵扯伤口,疼得厉害,但帕尔苏尔没停手。反正他更疼。“害怕我的灵魂轮回之后来找你算账?”
她给过他许多理由,企图从他剑下活命。但那些理由都太牵强。乔伊有办法找到德洛,帕尔苏尔的存活与否并不重要。他早该下手,以免巫师斯特林的实验得到她的协助。当然,我本来也该杀了他。帕尔苏尔知道,自己的借口在乔伊听来并没好到哪儿去。
“我不信什么野神,绿精灵。”
“是吗?我听见你叫出那水妖精的名字,她之前没把名字告诉你们。你怎么知道的?”
乔伊盯着她:“你以为很了解我?”
“一部分罢。”帕尔苏尔站起身。交谈是获取信息的好方式,这些天里,与她交流最多的人就是乔伊。“我了解你的出身和过去,了解你想做什么。”从你令人牙疼的用词和可恨的行为里。她移动树枝,“就像现在,我知道你断了几根肋骨。”用力。“痛吗?”
骑士抄起头盔掷过去。帕尔苏尔朝后一躲,变形的钢盔砸在树干上,喀嚓一声,不知开裂的是骨头还是木头。她没再挪动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骑士试图起身。他徒劳的动作让帕尔苏尔感到很快活。
“不管你怎么说,乔伊,我知道你不想死。这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帕尔苏尔弹了弹树叶,把它摘下来咀嚼。伤口传来一阵清凉。“当然,你有你的理由。你可以留着它,等死前说给自己的靴子听。但如果你想追寻死亡,就不会费心除掉我。斯特林的实验会干扰你的轮回吗?还是他和你结过仇?”她没指望回答,干脆直接动手。骑士的威胁在蜷曲藤蔓的困束下荡然无存,帕尔苏尔向他报以最甜美的微笑。虽然银歌骑士战胜了苍之森,但他们仍是皇帝的仆从,不是主人。“我有话要说,你听得懂精灵语,没错吧?”
“对你的畜生说去,贱人。”
“露娜是我的朋友,我最忠诚的伙伴。”干嘛生气?他不过是个可悲的帝国骑士,受命侵略,受命守卫。银歌骑士也不例外。说到底,皇室的卫队把控在贵族手里,是他们供家族子弟获得荣耀履历的平台。苍之森也有这样的队伍,哪儿都有。至于连贵族身份都没有的下等人,他们的好运也将就此终止。带有皇室纹章的徽饰牢牢拴住他们,要他们到死都服从。雷戈是这样,波加特不例外。乔伊似乎比他们好一些,但那是作为选择派系的代价。
帕尔苏尔低下头,与乔伊嘲弄的目光对视。他们距离不足一步。我也能让你服从。她伸手按进他的胸膛,直没到手腕。比起单纯的痛苦,内脏被手指把握的感觉会令人惊恐。“以牙还牙。感想如何?”
骑士的呼吸变得急促。“外面凉快多了。”他抬了抬头,脸上掠过一丝讥笑。“你的也这么想,母牛。”
帕尔苏尔侧过身,用空出来的手给了他一巴掌。
如果她仍是圣瓦罗兰的苍之圣女,大祭司会要求处死此等出言不逊、亵渎神灵的混球。因为圣女乃是森林之神的侍奉者,圣瓦罗兰寥寥可数的死刑罪名中,就有冒犯神威这一项。可她现在没有祭司,没有卫兵。希瑟在上,她连处刑的刀子都没有。帕尔苏尔是个被流放的阶下囚,昔日的森林种族主人尊严扫地,她只剩本能的羞耻。
“银歌骑士都像你一样?”
“你见过他们。有什么不同?”
帕尔苏尔握住一根肋骨,把它放回原位。她从没将魔法这么使用,手掌间的感觉十分怪异。“他们忠于奥雷尼亚帝国,而你不一定。”
“蠢女人。这个国度里人人忠于自己。”
“好吧,或许你说得对。但你仍是例外,乔伊。你不属于那里。”骑士一言不发,旁观她的表演。“奥雷尼亚不是圣瓦罗兰,皇帝和贵族把持朝政,没有平民跻身的位置。你想分享麦克亚当的胜利,但终究徒劳无功。”
“要么他赢得王冠。”乔伊回答,“要么我们一起没命。”
权力争夺还能怎样?当然,如今大半个朝堂都站在麦克亚当这边,他赢面很大。先前不是这样,赛莱贡也有继承权,还有内首相的支持。帕尔苏尔并非对邻国的内政一无所知,她曾期望内乱能延缓帝国侵略的脚步,但大祭司告诉她,皇帝的谕令才举足轻重,贵族的票选只是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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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章 阿兰沃的雪林间
来到奥雷尼亚前,她没走过这么久的路。夜空泛着灰色,天气越来越冷。微光森林里也没这么冷过。她开始后悔向南走了。听说南方也有微光森林,只不过当地人称其为雪原。
在霜之月,雪花不是紧俏东西。今年莫尔图斯的雪够多了,其中大半来自某个相关职业的元素使。然而南方一年四月有三个月都会下雪,帕尔苏尔不知道人们干嘛不逃离这种鬼地方。夏日和暖风给万物生机,严寒只会带来死亡。阿兰沃靠破碎之月的光辉熬过黑夜,她根本无法想象。
阿兰沃是精灵国度,起源于古老的神秘城市卡玛瑞娅。他们的祖先崇拜月亮,与狼人为伍。这是野蛮的行径,因为狼人的祭祀以血肉为主。帕尔苏尔本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与阿兰沃精灵有什么牵扯,没想到那居然成了唯一能收留她的地方。时世无常。看来我还是得夹起尾巴做人,以免被当成异类赶走。说到底,她生长在圣瓦罗兰,此外的每处对她来说都是异乡。
异乡总好过牢房。摆脱庄园的囚禁生活后,帕尔苏尔真切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她制作弓箭,涂抹油彩,用植物编织腰带和绳索。逃亡的间隙,她还设下陷阱,意图迷惑追兵。这片森林对神秘生物而言还算不上危机四伏。森林种族与人类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帕尔苏尔努力适应过后者,结果她每次提出意见就像在无理取闹。帝国贵族喜欢被仆人簇拥,大多是凡人,他们的劳作可没法与神秘生物相比。
森林种族会给凡人成为神秘的机会,而不是给可有可无的岗位。浪费生命和火种是令人不齿的。她从自然获取恩赐,也将在寿终之刻为自然奉献出自我。这才是森林的秩序。
帕尔苏尔陶醉于久违的秩序时,只有一件事物令她扫兴。不用说是什么。骑过一座山坡后,她在松树下烧烤一只野鸡,却引来了骑士的讥讽。“你的希瑟怎不教你尊重猎物的性命?”但他的语气决不是在为火焰上半熟的鸟儿打抱不平。“还是说,不撒调味算是最高级别的尊重?”
一个无恶不作,依靠帝国贵族的手段摇身变成银歌骑士的家伙,他真明白尊重的含义吗?
“人类误解希瑟的教义,这几乎是你们的特色了。”帕尔苏尔说。“感恩生命不意味着仁慈。有时候牧树人会烧掉抽芽的树枝,因为它们遮挡灌木获取阳光。自然有其规律。你们奥雷尼亚有独特的律法,连阿兰沃也一样。”
“世上只有一种律法,那就是胜利者为所欲为。”
帕尔苏尔打量他——虽然魔法能限制骑士的神秘力量,但他本人仍具有相当的危险性,因此她离开寻找猎物时,会提前作出防护措施。否则她自己就会变成猎物……只不过他们彼此都清楚有其他解决问题的方法,此等行为无非出于帕尔苏尔的报复心理。“或许你说的有道理。”她回答,“帝国践踏森林的规律时,秩序默默观望。”当然,本来就没人指望过祂们。不是所有神灵都是希瑟。“但我不像你们一样傲慢。”她吹口气,让火苗更旺。
帕尔苏尔不介意吃生食,可人类不同。凡人离不开火,神秘生物好一些,然而习惯难改。她舔舔嘴唇。其实也不是很难。庄园里没有太多植物,但帕尔苏尔仍怀念那里精美的食物。可惜我尝过自由的滋味,它远胜口腹之欲。
大多数时候,他们之间的气氛没有这么剑拔弩张。乔伊很少开口,把帕尔苏尔的问题当成耳旁风。照实说,这极大的减少了摩擦的发生。她每每对自己的心慈手软感到后悔,都是在不愉快的交流之后。我该把他留给野兽果腹,这样连希瑟也不会责怪我。
可她还是得说。“你还有家人吗?”
乔伊没回答。
这次与以往不同。帕尔苏尔并非期待他的回应,越往南风雪越大,在进入堡城的范围后,她终于开始恐惧。奥雷尼亚虽然迥异于苍之森,但好歹也属同种气候。而阿兰沃却是个可怕的寒冷之地,传说它的尽头与地狱相连,是苏维利耶的死亡神国。
“我曾有个弟弟。”她说,“但他只是凡人,无论如何也没法点燃火种。他在一百年前死于瘟疫……”
“……你母亲是圣瓦罗兰的大祭司,她还活着。你说过这些。”
帕尔苏尔盯着他,“我说过?”决不可能。恐怕是他利用某种特别手段知晓的。她知道乔伊在水妖精开口前就得知她的真名,还能操控哥菲儿的毒虫。他不是人类,起码有一半不是。但不论如何,她从没提起过自己的家人……
……只有一次例外。帕尔苏尔曾对希瑟祈祷,而莫尔图斯的庄园没有森林之神的位置,她只好幻想诸神的浮雕中有祂的一席之地。但乔伊怎会听见?
“雷戈和我换了班。”
好吧,她是后来才知道他听得懂精灵语。帕尔苏尔不快地割开藤蔓,然后拽了拽他的手臂。“你能闭嘴听着吗?”
“我不是那头鹿。”骑士甩开她。但他并非没有进步。
离开奥雷尼亚后,他变得沉默、紧张,和她一样。或许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脱离了某种早已习惯的束缚,不变的律法以全新的形式体现。荒野和丛林带来永恒的孤独,而孤独会令人恐惧、令人痛苦,但最终,他会安静下来,开始审视自己的灵魂。
成为苍之圣女的那一晚,她独自一人在神庙度过。那是她最后的自由的夜晚。帕尔苏尔在祭台后的石壁上发现了一条缝隙,她毫不迟疑地钻进去,视之为希瑟的指引。她越走越深,石壁黯淡复又明亮,脚下陡峭复又平坦,唯有孤独是永恒的。她如同行走于梦中,经历一场朦胧的洗礼。她走到终点。
岩隙的尽头是光与影,是循环的时间,是高远的穹顶,是树梢上古老而苍白的月亮。帕尔苏尔从角落的罅隙中爬出来,与希瑟的神像面对面。
然而阿兰沃没有希瑟的神庙。帕尔苏尔不知道乔伊会在安静中找到什么,也许他仍会执着于原本的目的。她不敢再提起家人,只好另寻话题。“斯特林的实验是为麦克亚当准备的?”
“谁也不为。他是个疯子,只在乎神秘本质。”
“好大的命题。他为什么对这方面感兴趣?”
“因为他除了这什么也干不了。他的职业注定他不能成为军官,身为斯特林家族的次子,他也没有继承权……妈的,根本原因在于他是个疯子。疯子对什么感兴趣?反正我是不感兴趣。”
“你非常憎恨它。”帕尔苏尔说,“你要阻止巫师的实验。为什么?”他甚至不了解斯特林的真正目的。“湖之诗是森林的宝藏,珍贵但无害。就算巫师通过它的效果复刻职业,也不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以初源的性命堆填出来的成果,希瑟信徒帕尔苏尔绝不会认可,但乔伊不同。这点障碍在力量面前等同于无。还是说,他只针对斯特林?
骑士瞥了她一眼。“你根本不懂。”
“因为我没有线索。斯特林复现了湖之诗的配方,我就能猜到他的打算。你做不到。”
乔伊眯起眼睛,盯了她一会儿。怀疑。不信。成见难以消除。但这不是我的问题。帕尔苏尔觉得他也针对自己。可我之前只在冬青峡谷见过他一次,这到底能产生什么深仇大恨?
好在他最终开口:“伯纳尔德·斯特林改造了‘黑夜’,多半是用来提高火种对第二职业的接受能力。”
“‘黑夜’是什么?”
“有力量的图案。”
即便他的措辞很奇怪,但帕尔苏尔还是听懂了。“那是魔纹。”银歌骑士无疑是神秘生物中的佼佼者,想不到竟有人不了解魔纹的存在……可能作弊的家伙例外罢。“改造火种的魔纹?我似乎听说过。”
“它来自矮人的炼金术。最开始,圣堂把成品售卖给需要短时间增强体质的神秘生物。弄出人命后,审判机关将其定为违禁品,收缴并销毁。”
莫非水银圣堂的巫师在把产品投入市场前都不做质量检验?“我猜他们得处理投诉问题。”
“不,这见鬼的活儿由我处理,连同销毁作业一起。违禁品效果欠佳,斯特林却需要它。”
你留下了其中之一,是吗?帕尔苏尔早就不奇怪了。“我相信,这是银歌骑士的职责所在。”她语带讥讽。
骑士伸出手,尽管魔法效力还在,她却吓得心脏漏跳了一拍。乔伊没有抄起武器,他的手掌擦过肩头,在碰触前蛇咬般缩回来。“调去保卫圣堂的骑士不属于银歌骑士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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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一章 无价之宝
口袋砸在桌子上,发出悦耳动听的金属碰撞声。但回形针佣兵的团长不再碰它一下,他举起酒杯,像个真正的醉鬼一样开怀大笑。“金子算什么?”巴尔萨扎说,“诚意难以用钱财衡量,我亲爱的新朋友。”
这话其实有道理。大多数冒险者会为金钱反目成仇、阴谋背叛,但这类常见问题很少发生在回形针佣兵团身上。他们背后有一家商人公会,跟脚在封闭的雾精灵王国法夫坦纳,传闻商人在那里卖什么都是暴利……消息不知真假,但事实很明显。尤利尔打量着房梁上的魔法灯,据说圣卡洛斯贵族愿意拿魔药换它们。不需要多敏感,客人也能看出这些佣兵不缺钱。
好在他没只带钱来。情报和『灵视』使得谈判无往不利,尤利尔总算有点身为外交部成员的感觉了。
回形针的佣兵团长巴尔萨扎人如其名,喜爱饮酒,据说他祖上传承有矮人血脉。这其实不算特色。绝大多数冒险者都喝酒,少数人偏爱成瘾性烟草和炼金造物——佣兵从不操心健康,只担心没人听他吹牛。因此酒吧里总是人满为患、烟雾缭绕。巴尔萨扎有别于大部分冒险者的特色是,他走到哪儿,哪儿就会有合适的场合。等回形针佣兵离开,元素使就把房子卖给当地人。一般是凡人。
这是回形针佣兵的第二个特点。尤利尔心想。或者说,是优点。神秘生物以超凡为自豪,绝不愿意自降身价与凡人为伍。尤其是成规模的大型冒险者团队,他们大概也算神秘组织,因此行方设法效行神秘支点的举措。零散的冒险者才会和凡人打交道。但这是针对平民而言,如果交涉对象是有头有脸的贵族老爷,冒险者就得夹起尾巴,装出一副好模样来。提起这些人时,巴尔萨扎嘲笑他们是屋顶上的风信标。
“我们是战争佣兵,不是街头流氓。每次雇主要我们击溃敌人、守卫城镇时,难道我们非得要求对付神秘生物吗?诸神在上,敌人往往没得挑。”
巴尔萨扎边说边和尤利尔签订雇佣协议,接下来学徒为他们挑选的敌人将是掌控莫尼安托罗斯的盖亚教会。但他们坦然自若。医师克莱娅在旁清点珍珠款冬,还对约克指指点点。西塔皱起脸,目光活像见到了死神。卓尔在最边缘的桌子上切牛肉,偷听见诗人吹嘘自己在苍之森的光荣事迹,露出古怪的微笑。他多半是在等沙特说完,然后才开口揭穿。他们被酒杯、烟雾、音乐、火光和欢笑簇拥。
正事了结,巴尔萨扎开始谈起他的兄弟们和宝石商会。“你该直接把珍珠送到我这儿。”佣兵头子挺惋惜,“我敢说,莫尼安托罗斯一半的珠宝商人都不识货,尤其是海产宝石。他们一边用最外行不过的经验估值,一边慌慌张张地向同行打听市价,然后把玻璃当成海水水晶珍藏。”
这家伙又举起手,尤利尔只好和他碰杯。他这辈子喝过的酒都没有这一个月多。梦境和现实都如此。幸好巴尔萨扎不是“胜利者”维隆卡,不然学徒说什么也得换饮料。“那这样看来,真品反而会遭到贱卖。”他说,“连加里齐奥都比他们更识货。”
“‘海盗’只认识海产宝石,此外他恐怕连石头和玛瑙都分辨不来。”
“或许也有例外。”尤利尔拿出一枚银光闪闪的徽章,它只有两个指节大小,背面光滑,正面以彩色宝石雕刻着荆棘环、十字图与七颗星辰,连外行人也看得出其技艺高妙,精巧绝伦。“它价值几何,先生?”
巴尔萨扎没接过徽章,只低头瞄了一眼。“这是那什么……圣骑士?不对,银歌骑士团,是他们没错——银歌骑士的徽章?手艺挺不错。可惜我没见过真品。只有那些著名骑士的家族可能保存真品,但他们才不会把宝贝拿来卖呢!才不会。”他放下酒杯,眯起眼睛仔细审视。“宝石似乎是真的,花纹的位置也安排的挺漂亮。打造它的匠人一定是个银歌骑士的狂热粉丝。克莱娅?拿点醒酒的东西来。”
女医师挑了两样魔法植物丢进杯子里,酒液泛起一阵气泡。这间酒吧的酒专门提供给神秘生物,尤利尔只在布鲁姆诺特见过。但没什么奇怪的,阿比金币无所不能。
巴尔萨扎灌下一整杯红酒,打了个响亮的嗝,喷出一股药香。这下他完全清醒了。尤利尔看着佣兵头子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支巴掌大小的放大镜,小心地拾起徽章。“十字在中央?如果这是真品,它应该属于圣堂骑士。”
学徒不动声色。“你指的是圣骑士吗,大人?”
“不。银歌骑士团有许多传说,最可靠的传闻是他们与审判机关合并,成为神圣光辉议会的组成。先民时期,骑士军团制度是从奥雷尼亚帝国发源的,南边的阿兰沃效仿他们,以取缔国内猖獗的结社组织。”他用放大镜的握柄敲敲桌子,“因此,如今诺克斯出名的骑士组织其实都来源于奥雷尼亚。而人类的神秘骑士几乎都与银歌骑士团有关,连寂静学派的十字骑士也一样。想不到吧?教会的十字骑士也曾是银歌骑士团的分支。噢,别以为我信口开河!研究银歌骑士和‘胜利者’的学者有很多,但少数人才真正了解其中的秘密。法夫坦纳正是其中之一。”
“确实很让人意外。”
“我看你一点都没。”巴尔萨扎摇摇头,“别怀疑,事实上,银歌骑士的徽章的确不完全相同。我想你们高塔中肯定也有记载。”
『岂止记载?克洛伊塔保存着‘胜利者’曾佩戴过的骑士徽章』指环洋洋得意地写道。
“这枚徽章和你们的收藏不同,是不是?”亮闪闪的银饰在他指尖反光。佣兵头子从口袋里翻出新的工具,尤利尔说不出那是什么。
『十字图案』真的存在差异。『‘胜利者’的徽章上,三神地位同等。这是圣堂骑士的徽章』水银圣堂的神秘骑士……
“就是这样。”巴尔萨扎将一点紫色粉末洒在徽章上,“瞧。不管它的来历怎样,这玩意的材质绝对是真货……货真价实的宝石和名贵金属。瞧。”他凑到近前,学徒只能瞧见他的后脑勺。“无与伦比的微雕。你从哪儿得到它的?‘海盗’加里齐奥可偷不到这种东西。”
“巧合,先生,只是巧合。怎么确认它的来历?有办法吗?”
“大概公会的鉴定师会有罢。但我没见过银歌骑士的徽章。”佣兵头子吹走粉末,桌子上扬起一阵烟雾。“我建议你去咨询他们。银歌骑士的徽章有重大的历史价值,远比它本身的原料和工艺更值钱。对于某些人来说,它几乎是无价之宝。想想看,一位银歌骑士的后人会为它付出多少阿比金币?”
“银歌骑士的后人应该会保存先辈的骑士徽章呀。”
“过去一千年了,尤利尔。英雄的后人并非能完全继承先辈的荣耀。很多贵族灭绝,沦为平民,神秘领域是不会在意凡人家族的存亡与否的。他们消失在一千年的时光里。诺克斯不太平,总有新的战争代替黎明之战,我说不准这是好是坏。我和我的兄弟们得靠它吃饭呢。”
尤利尔接过徽章。“还好我不用靠它吃饭。”
“你不卖,尤利尔?”
“不。”说到底,这并非是我的东西。尤利尔的手指摸过十字图案,雕刻冰凉滑腻,不见划痕。“不卖。它是某人的珍藏,无价之宝。”
佣兵头子扬起眉毛:“你认得它的主人?他把它卖给你了?”
“没有。”我代替他保管。“等我回到高塔,就把它物归原主。”
酒会没持续太久。尤利尔和他的同伴急需休息。巴尔萨扎和他讨论了丹劳夜莺的神秘度和数量,以制定对策。尤利尔警告他特多纳拉杜的危险性。这个夜莺头子没有策划过大型战争,但对巷子里的小游戏十分拿手。战争佣兵或许有办法应付熟悉的敌人,面对刺客就不一定了。
“你会觉得物有所值,朋友。”巴尔萨扎保证,“我的兄弟们是专业的。你见过奥尔丁,是吗?他是可靠的冒险者,他的同伴也一样。”
尤利尔希望他的保证和他自信的程度一样。誓约之卷给出肯定的答复,然而它是根据对象的主观意识判断的。我也原以为自己能应付……说到底,是他太相信先知的预言。
在房间休息时,指环索伦来扰人清梦。『你从哪儿得到那东西的』
“见鬼,什么?”学徒困得睁不开眼睛,他连梦境都不想去。“把灯关上。”
『银歌骑士的徽章。你是从夜莺身上找到的』
“不是。”提到徽章,尤利尔一下清醒了。“好吧,也不能完全否认……他的确算是夜莺。睿智的格森先生,我可以告诉你,这东西是我从梦里拿到现实中的。”徽章和羊皮卷贴在口袋内侧。“它是把钥匙。”
『什么钥匙?』
“梦境主人公的钥匙。这是他心灵的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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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二章 巫师的宝库
虽然奥兹·克兰基告诉她,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但“纹身”吉祖克突如其来的冷落还是让她很惊奇。距离这位教皇冕下风驰电掣的从石塔飞走已有三天,希塔里安还是会在梦里惊醒。他对炉火展露微笑——她总会想起这一幕——血红的牙龈间,门牙似乎变成怪物的尖齿。
得知希塔里安在仪式上选择了第七个洞穴时,“纹身”吉祖克大发雷霆。他没对女孩大吼大叫,也没施以体罚或诅咒。他只是对着熊熊燃烧的壁炉微笑,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失败了?噢。因为想探索最后一座山洞?噢。非常抱歉?噢。没关系,盖亚的教皇冕下和蔼地微笑。没关系,我不需要知道你的理由,你还有机会……
……可惜全是她的幻想。很难形容她当时的恐惧,但绝非惊吓那么简单。希塔里安感受到恶意,不是针对她,而是对她的火种。他的目光中似乎有种残忍的意志向外辐射,令人血液凝固。不夸张的说,他简直要把某人活吞下肚去。山洞有那么重要?我竟让他这么恼火?她甚至后悔听奥兹下的嘱咐。连面对黑骑士时,希塔里安也没这么害怕过。我该选择第六个的。
但希塔里安没在恐惧中崩溃,誓言帮了她。夜莺的灵魂之焰被魔法保护,北方人告诉她,你不用担心泄露秘密。只有特别的巫术可能让你露馅,但你不必碰见它。他没骗她。希塔里安感受到寒意,仿佛一桶冷水从头淋到脚,熄灭周围暴虐的火焰。她这才清醒过来,慌忙给自己施加魔法,祛除恐慌的余韵。
一只手碰她的肩膀。“别吃我!”希塔里安尖叫。她猛转过头。
“要是你跳到盘子里,我没准会考虑考虑。”奥兹·克兰基说。他帽子上的气球换成红颜色。“忘记糟糕的事罢,希塔里安,你脸色真难看。”
“抱歉,下。我非常抱歉。”
“你在发抖。噩梦?还是吉祖克?”
这两个词的含义居然雷同。“我让他很失望。”
“要我说,你让大多数人都很高兴。尤其是林德。”“怪诞专家”的手里转动着一支握柄,“吉祖克发火不是因为你,希塔里安,你只是恰好赶上,不太幸运。教会在丹劳的分部出了问题,他如今已经离开巫师之涯了。”
“真的吗,下?”
“你不该怀疑我。”克兰基不高兴地转过身。“学徒没有质疑我的资格。跟我来,你接下来还有测试要完成。”
她惴惴不安地迈开步子,走在怪诞专家身后。如今吉祖克不再盯着她,会来接手我的只可能是奥兹·克兰基和他的杜尔杜派。希塔里安隐约能感受到自己的价值,在寂静学派里,她和普通的学徒不一样。或许这就是结社的目的,他们要我接近学派的高层,好获取秘密。然而到了现在,她也没被委派任何夜莺的任务。
第二项测试的场地远比火种仪式宽广,但能通行的道路十分狭窄。奥兹·克兰基带着她在密密麻麻的器械间穿梭,帽子上的气球摇摆不定。这里几乎是所工厂,到处是半新的废弃家具。希塔里安看见一座缺了指针的时钟,一排串在一起的铅色方块,上锁的、半人高的硬壳书,漂浮在空中的青绿宝石摆件,半圆形门的赭色橱柜,还有镶银竖琴。一只木轮子探进过道,在空中匀速旋转。她不得不低头绕过它。怪诞专家则像幻影般穿透而过,气球在轴心轻轻一触。
这些东西整齐地堆满架子,笼罩在沉静的阴影里。
愈往深处,光线愈暗。希塔里安听见窃窃的细小响动,多半是老鼠发出来的。她四处打量,发现周围干干净净,连灰尘都没有,更别提老鼠留下的足迹了。木头也光滑干燥,没有虫蛀痕迹。难道这里没有虫子?空气很潮湿,不过换作我是虫子,也不会把家安在神秘生物的仓库里。她吞吞口水。
“在这儿呢。”“怪诞专家”忽然停下脚步。希塔里安看见他面前有一扇深绿色的金属门。他要希塔里安站在原地,自己踏进门后。“什么也别碰。”临走前他嘱咐。
但这里的一切都是她前所未见的。希塔里安想知道先前的声音由谁发出,想知道不停旋转的轮子有何作用,她更想知道金属门后有什么。可惜它严丝合缝,像她脑子里的魔咒一样牢固地保守着秘密。我应该四处走走,这里是巫师的宝库,或许有结社需要的东西。就算没法带离,知道它们的存在也有用处……她稍微后退一步。
一盏落地台灯站在金属门旁,“怪诞专家”顺手打开了它。魔法的光辉在玻璃后跳跃,让她的火种感到舒适。若非奥兹的举动,希塔里安甚至没发觉这是一盏灯,它看上去和一棵蓝莓树没两样,叶子青翠欲滴,果实缀在枝头。
树梢上站着一只乌鸦,它体格大于猫,几乎比希塔里安养的猫头鹰露丝还大,羽毛丰盈光亮,笔直地支棱着。它有鲜红的爪子和匕首似的鸟喙,眼睛犹如两颗大葡萄。恐怕它一直盯着希塔里安。我之前怎么没发现这只鸟儿?她疑惑不解,甚至有点害怕了。
她与乌鸦目光一触,随即意识到对方注意到了彼此的存在。鸟儿歪过头,眨眨眼睛,不动了。它目光呆滞,仿佛变回了装饰。还好它没朝我飞扑过来,希塔里安暗自庆幸……“抓小偷!有小偷!”乌鸦声嘶力竭地高喊,叫声打破寂静。
希塔里安差点拔腿就跑。一时间,她的耳边除了乌鸦嘶哑的尖叫,就是自己的心跳声。这只蠢鸟!它在吓唬我。希塔里安勉强镇定下来,试图用魔法安抚它。但乌鸦仍然喊叫不休。
魔法没用,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希塔里安束手无策,只好抬头恶狠狠地瞪它。“你说什么?”
“你想偷东西。”通用语透过尖尖的鸟喙,“我看得出来!小鬼。”
“你才想,大肥鸟。”
“没人敢这么跟我说话!”
是吗?希塔里安缩缩脖子。她摸不准这只乌鸦是什么,也无从分辨这话是威吓还是事实。她觉得自己需要谨慎一点。“别人和你说什么呢?”
“首先,他们称呼我为先知。”
“你不是先知。”希塔里安断然否认,“先知在天空中的克洛伊塔里呢。”
乌鸦抖抖翅膀,“我们不是一个先知嘛。”它有点难堪,看来是自知与伟大的高塔圣者没法相比。“我和他顶多有点业务上的重合……这么说吧,我能准确预言你未来三分钟的举动。是完全准确!”
希塔里安半信半疑。“那我三分钟后会怎样?”
“如果我告诉你,事情就会产生变化。”
“预言就不一样。”
“预言也分很多种,菜鸟,你可别一概而论。”
它在吓唬我,她终于发觉了。“就像先知也有很多个,肥鸟?”
“见鬼,你赢了!制作我的巫师称呼我为胡吉。”
希塔里安抓住这个词:“制作?”
“我是个符文生命,学徒。被巫师创造出来,当成神秘物品使用。你总该知道神秘物品吧?这里到处都是。”
到处都是。希塔里安想起一路上的见闻,这些都是神秘物品。巫师的宝库怎会有凡人的东西?这样合情合理。她早就知道。“当然。你能说些我不知道的事吗,大乌鸦胡吉?”
“只有胡吉。况且我是渡鸦,你认错了。”鸟儿振翅飞到更低的枝条上。灯泡在头顶闪耀,它的羽毛似乎泛起一层金光。“这么说,你想知道未来喽。”
“你还有别的魔法吗?”
“不。我就是为预知而诞生的。”
“我也没落东西在高处。快谈谈三分钟后罢,胡吉。”
渡鸦把头歪向另一侧。“如果我告诉你,你就会试图改变……不过‘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下在此,你的意图毫无意义。好吧,我告诉你。”它清清嗓子。“你会在这里等着,直到这扇颜色脏兮兮的金属门打开。你会朝里张望,猜测门后的风景。”
只要后面不是一堵墙的话。“我看见什么了?”
“什么也没看到。克兰基下将你的测试用具拿出来,准备你到另一处去完成。他再次打开门时,你会见到上次就职仪式的场地。别怀疑,那扇门能承载矩梯魔法。这一切花掉了两分钟。”
“你可以一直看到三分钟后吗?”
“倘若魔力足够的话。现在不行,我的魔力存量有限。”
“我也有魔力。”
“你?你的神秘度不够。我是空境的神秘物品,这盏灯也是。虽然它的效果相当一般,但神秘物品的分级就是这样。”
希塔里安只好放弃。“在最后一分钟会发生什么?”前两分钟的未来她并不打算改变,但胡吉这么说多半是有原因的。最后一分钟,她的想法会有变化么?
“你的测试开始了。准备工序包括脱下鞋袜,喝掉两杯魔法药剂,然后在椅子上牢牢躺好。你提出解开固定你的束带,但克兰基下拒绝了。这是明智的决定。因为魔纹才一启动,你就差点掉下来……痛苦瞬息降临,你的思维陷入停滞。未来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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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三章 工具的便利
“林戈特。”红色气球在眼前飘荡,“别藏了。不是你捉迷藏的时间,我们有正经事要处理。”
希塔里安一动不动。“胡吉说会非常疼。”
“只是一瞬间,就像被针扎。证明你的神经没问题。接下来你再不会感受到任何事,直到结束为止。痛苦是必要环节,能证明你身体依然健全。”怪诞专家告诉她,“不骗你。将来你会从导师那里学到,喝下去的药水足以让你全身被麻醉。好了,快出来,别把我惹火了。”
希塔里安不相信,可就和先前的转职仪式一样,她的意见没有用处。现在奥兹下还态度友善、愿意交流,但如果真把他惹火了,希塔里安不怀疑他也会像“纹身”吉祖克一样大发雷霆。到时候我才会真的倒霉。说到底,一介学徒没资格与法则巫师讨价还价,于是她乖乖服从了。
见到希塔里安的身影,怪诞专家才转过身。“你不准碰任何东西。这只蠢鸟只会说蠢话,否则它早就不呆在这儿了。告诉我,你究竟听见这话没有?”
“对不起,下,我听见了。我什么也没碰,但胡吉和我说话……”
“你太好奇,思维四处发散,才会被它捕捉到。”怪诞专家生气地说,“这东西是个骗子。”
渡鸦拍动翅膀,以示不满。但它不敢开口反驳。
“可是,下,我确实会疼,还有魔药要喝。”
“林戈特?”
“是,下。”
“别在我生气时顶嘴。记住了么?”
希塔里安很想在他身上施加抚慰精神的魔法,那样就不用担心法则巫师的怒火……好在她理智尚存,没有真正的实施,否则她现在要面对就不只是斥责这么简单了。“我记住了,下。”希塔里安小声回答。
“我知道你会害怕。”奥兹·克兰基拉开金属门,“未知总令人充满恐惧。但巫师是破除迷信和未知的开拓者,希塔里安,战胜恐惧将是你的工作,逃避是不行的。”
逃避是不行的。北方人威特克对希塔里安说过同样的话。册封前夜,他抚摸她后脑勺上的红发,给她鼓励。“勇敢起来,希塔里安。拜恩还有人在等你回来。”她踏上旅途,面对危险,这期间很难说他的鼓励没起到作用。我不能逃走,我是拜恩的夜莺,结社的一员。我承他们的情。我还有露丝。
希塔里安咬紧牙关,点点头。
但不管她提前作出了怎样的准备,事到临头,她还是觉得难以忍受。怪诞专家让魔纹攀附在一把躺椅上,给它带来奇妙的变化。层层叠叠的丝绒覆盖上针织般的柔软斑点,它们好像单纯的花纹,与椅子本就是一体的。希塔里安喝掉麻醉的魔药,怀着忐忑的心情躺在上面。照实说,她现在比接受第二次转职仪式时更紧张。
“放轻松,你连转职都撑过去了,这不过是小事情。”克兰基下也提起上次的测试。他似乎完全不担心。“这回是正常测试,安全有保障。”
上一次不是,希塔里安心想。她接受过一次转职,但“纹身”吉祖克要求她进行第二次。那才是危险所在。就算是她这样理论知识还不如学徒的人,也明白神秘生物不可能有两种职业。神秘职业注定了未来的道路,没人能同时走两条路。凡人能身兼数职,是因为他们没把火种作为抵押。
与吉祖克相比,“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其实友好了太多。起码希塔里安不用担心再面对不人道的实验。也许我应该感激他。但某些人是不会把自己真正的打算摆在明面上让人退缩的,奥兹·克兰基和吉祖克或许抱有同种目的……她的处境没变化。
希塔里安睁大眼睛,等待未知的痛苦袭来。织毛衣时她经常被针扎,然而没有哪一次会痛到滚下椅子。“这次测试什么呢?”好歹吉祖克不会隐瞒实验内容。
“火种强度对职业的影响。这些魔纹来自守誓者联盟的炼金物品‘黑夜之戒’,效果毋庸置疑。”
“我从没听说过‘黑夜之戒’。”希塔里安小声说。
“噢,没办法,神秘领域距离凡人太遥远。你来自伊士曼,应该知道高塔指环吧?黑夜之戒是所有高塔指环的蓝本,也是符文生命魔法的起源。它记录的炼金术不会有错。”
“只会很疼?”
“事实上,它能在短时间内提高你的身体的耐受性。”克兰基告诉她,“魔力的瞬时爆发会提升身体素质,但要长时间保持这个状态,不仅魔力消耗大幅增多,还会对骨骼和肌肉造成损害。因此锻炼不可忽略。说实话,林戈特,我们没时间等你辛苦练习半个月,好拥有正常转职神秘者的体魄。”
“巫术能缩短过程吗?”
“巫术的用途是探索真理,不是把人变成战士。但炼金术可以。”怪诞专家敲敲椅背。“前几版魔纹带来的才算是噩梦体验,现在好太多了。等你缓过来,我们才真正开始实验。无论是安全还是效果都无需担心。”
奥兹·克兰基带着他的气球凑近,晃了晃手臂。希塔里安看到一条手帕被团成团。“等会你得咬住它,不然当心舌头。”她咽咽口水。“药效解除需要二十分钟,我会设定时间。结束时会再疼一次,防止你的身体被电流摧毁……千万别乱动,等到适应后再下地。明白吗?”
“我记住了。”这是希塔里安的最后一句话。她咬住毛巾。
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站在扶手边,他低下头,目光充满探究。希塔里安觉得他不是在看她。这只是开始,她心想,真正的实验是什么样?火种和职业有多少关联?或者说,『忏悔录』究竟是什么东西?学派巫师想研究它,但圣典已经丢失,他们只有我。我远比锁在仓库的胡吉更有价值。“来了。”法则巫师提醒。
电流穿透四肢,希塔里安猛地握紧拳头,她却觉得是手指自己动起来。尖锐的痛苦在肌肤上刮擦,从头到脚,扩散到全身每一寸。我该给自己施加安抚精神的魔法。她眼前一片空白。
但痛苦转瞬即逝。
疼痛消失时,希塔里安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淌下来。真的只有一瞬,可她再不想体验。露西亚在上,还有结束时的痛苦等着她。泪水没能滑下脸,她意识到自己正不停出汗,软垫表面早已全湿了。
“魔药起作用了。”克兰基下说。他摘下帽子,露出满头卷发。但还是深红气球吸引着希塔里安的目光。“谢天谢地,你的身体对电击下的药物成分没有排异反应。我查找资料时,发现了少数事故记录,它们大多属于前几个不完全版本,但总有新的意外……你正在失去感觉,很不错。哪怕保留了一丁点的痛觉,你都可能直接痛到昏过去。锻炼就是这样一桩要人命的事,林戈特。你不必受这个罪。”
希塔里安没法回答他。她感觉自己慢慢漂浮起来,几乎要低头去看遗落的躯壳。奇妙的感受,仿佛我的灵魂离开了肉体。她试着松开拳头,手指还很听话。很快她注意到指尖在流血。刚才的疼痛让她把指甲折断了。
“你可以睡一会儿,好女孩。”怪诞专家用轻柔的语气建议,“我会及时叫醒你。睡吧,孩子。”他的目光重新集中到她身上,而不是某个不存在实体的事物。“相信我,希塔里安,你不会受伤害。对我来说,你是真理的诺恩。”
……
河面上飘荡着荧光,仿佛星辰的倒影浮出水面。两岸芦苇静如画卷,在雪白月光中制造出层叠阴影,似乎要掩盖刺客的踪迹。
尤利尔目光扫过船舷,估计敌人可能潜入的位点。回形针佣兵团的帆船和骑士海湾的舰船差不多大小,航速也不逊色,但缺点就是需要人手巡逻。
“这么快?”西塔轻声说,“他们怎么缀上来的?”
“蜂蜜领是王国中心,盖亚教会的核心区域。那里的夜莺比丹劳更多,也更难缠。”多尔顿回答,“恐怕他们早就在河边等着了。”咒剑被他握在手中,他也做好了准备。
“反正我们已经让他们多等了一天,还算凑合。我建议再休息一星期,教他们等到没耐心。”
谁不想以逸待劳?可惜往往事与愿违。乌遮住破碎之月,带来短暂的沉默。黑暗中,每个人都十足戒备,以防卫可能出现的刺杀……好在它没出现。敌人很有耐心,尤利尔意识到,一星期多半不够。
他从栏杆上跳下来,回到湿淋淋的甲板。“我们也没时间挥霍,约克。”尤利尔说,“我恨不得通过穿梭站跨越路程,可惜巴尔萨扎团长从不在他的临时驻地安设矩梯。要是能借用星之隙就好了。”
『做梦去吧』指环不屑评论。
克洛伊塔的矩梯阵列能瞬间将他们送到目的地,跨越宾尼亚艾欧也不在话下。原本白之使掌握它的钥匙,尤利尔不知道现在由谁值班。总之,如今借用高塔矩梯是妄想,学徒没打算实施。
“当然喽,要是我们能随身携带矩梯,那还要临时驻地干嘛?”诗人哈哈大笑,但没人应和。他只好怏怏不乐地降低嗓门,“我们这么靠近教会的大本营,显然对方也用不着矩梯,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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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四章 通行无阻
风太大,却只作用于帆上。尤利尔看到冷风填满帆布,两个元素使在后面不停调整方向。冒险者的船队以这艘“铁杆兄弟”号为首,载着货物急速前行,只有水浪清楚它们的踪迹。敌人或许看得见我们,但绝对追不上。船比马快得多,他一直这么觉得。
现在他改观了。
“你听见没?”诗人皱起眉,“什么声音?”
“八成是水。”
“不,伙计,我敢说水声不可能有节拍。倾听自然节律是我的独特的天赋,但真实的水浪……和由艺术性加工的玩意我还分得清。”他严肃地说,“听起来像马蹄声。”
“河道在变窄嘛。”约克指出,“我们得防备箭矢了。”
“比箭矢麻烦得多。”尤利尔握紧符文之剑,“跟我来。”他经过船舷,直奔船尾一处狭窄的角落。巡守的冒险者刚刚走过,正用迷惑的目光打量学徒的异常举动。好位置。换我也会选这里。尤利尔边想边一剑砍过去。
约克和多尔顿不明所以,看不出他在针对谁。后甲板右侧摆放着木桶和缆绳,此外空空如也。越过栏杆,茂盛的河岸芦苇距离“铁杆兄弟”号足有六十码,其间隔着货船“香水宝石”号。要说攻击敌人,以符文之剑的长度八成也差得远。
但当的一声,尤利尔的剑刃没有落空。一杆长枪凭空出现,阻住他的剑。或许不是故意阻拦,只是碰巧。
“谁在那儿?”诗人沙特尖叫起来。
“没人,起码现在没人。”尤利尔回答。空气中逐渐浮现出魔纹,它们彼此串联,首尾相扣,组成明灭不定的神秘阵图。“有敌人袭击。躲远些,沙特先生。”吟游诗人忙不迭地后撤。
长枪正是从阵图中探出,仿佛花纹长了只危险的手。尤利尔一剑荡开它,枪尖划过半弧,指向地板。诗人已经退回了船舱。约克和多尔顿反应迅速,不约而同地朝敌人发起进攻。
卓尔的咒剑刺在敌人的手腕上,尖头像根长针扎入缝隙,在臂铠上留下割痕。约克则瞄准手指点火。烈焰熊熊,敌人猛缩回手,武器丢在地上。交锋不过几秒,他几乎已经完全暴露在外了。十字骑士的黑色盔甲探出阵图,他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把弯曲的短刃。特别的武器,看起来杀伤力惊人。但在火焰蔓延到手肘时,他扔掉了它,并因剧痛和高热而跌倒。尤利尔不假思索地踢他肩膀,黄金之剑在他翻身时钻入眼缝。没有血也没有惨叫。一击毙命。
“他们通过矩梯来这儿?”约克晃着剑,难以置信地问。
“恐怕是这样。记得在圣城赞格威尔见到的红袍神官吗?他能徒手绘制矩梯阵图。”其中的难度大概和手绘星空差不多。“盖亚教会也有这种人。”
但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人,有多少人。尤利尔不禁咬紧牙关。他从未指挥过大规模的战争,如今简直方寸大乱。说实在的,他能看到的未来不过局限于他们三人之内,神秘度带来的优势在杀之不尽的敌人围攻中被轻易拉平。虽然最初他就没打算单打独斗,但帮手要么退缩,要么不可信赖。学徒与佣兵头子巴尔萨扎很投缘,可他没蠢到认为回形针佣兵团完全值得信赖。诺克斯佣兵需要借助克洛伊塔的声威,这些战争佣兵却是钱财雇佣而来。
我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雇主。尤利尔心想,倘若有人拿财富要我卖命,我也得先考虑约克和多尔顿的风险。
最关键的是,他的帮手太少,敌人却太多。
吟游诗人动作很快,敌人通过矩梯来袭的消息已在冒险者中传开。尤利尔听见号角声此起彼伏,船只纷纷应和。他将尸体丢下甲板,以免被佣兵搜刮。虽然战斗过后失败者的所有事物都是赢家的胜利品,但他总觉得十字骑士不该死的这么难看。荒唐的同情心。莫非我见过好看的死状?都一个样。学徒凝视被血洇红的河面,想起自己从波浪中见到的更多死亡。预言梦本该终结在灰翅鸟岛,却盘踞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约克砍倒一只夜莺,对手的尸体像稻草般轻盈的飘落。他转过身,刺客的真身一刀捅进他的喉咙。双方都未造成伤害。西塔甩开盔甲上卡住的匕首,整个人变成一团橘光,撞进敌人怀里,高温把他们像两根火炬一样点燃。火光冲上几尺高。
冒险者们也参与战斗。敌人从矩梯涌出,迎面撞上魔法与钢铁之林。当先通过矩梯的骑士遭到集火,零星的神术光辉闪烁后,他们当即送命。若非偷袭失败,他们本该是最安全的。船队的侦查完全仰赖“刷子”,而这玩意都钉在船壳上。矩梯跨越了一切障碍,将敌人送入壁垒内部。难怪各地领主都严格把控穿梭站的进出,它是能改变战局的危险武器。现在,雇佣兵正与十字骑士在甲板上进行殊死搏斗。学徒估计损失太大的话,他们会选择解约。
他没法准确估计,十字骑士已一斧子劈在神术屏障上。钢铁滑到木头里,庇护所则无声粉碎。尤利尔闪过迸射的碎屑,一剑敲在对方肩上。漆黑盔甲猛得向下一沉,卸去力道,十字骑士拔出斧子,从侧面回击。这是个好手,力量可能是他的两倍。尤利尔躲过斧子的又一记横劈,再也没找到逼近的机会。
“异端。”十字骑士嗡嗡地说。
此刻不同于在丹劳的巷子里,周围几乎没有友军。巴尔萨扎保证他的兄弟能应付十字骑士,现在就是他证明这话的时候。尤利尔没用魔法扫清敌人,他决心凭刀剑取胜。
长柄斧划出半弧,魔力和气流在眼前呼啸而过。尤利尔跃向左侧,十字骑士的下一击继续挥空,砍进栏杆里。他抽回斧子,好像木头是纸片。
敌人的优势是显而易见的,他有着公牛样的宽阔肩膀,身量高大,手臂粗壮,全身覆甲也毫不费力,挥舞长斧的动作甚至称得上迅捷。这样的人与双手重武器相得益彰,反正比我强得多。学徒惯用长剑只不过是凭兴趣,对方却完全根据体型发展优势。十字骑士手腕一转,这次劈开两只木桶,碎片中只有铁箍还是完好的。尤利尔再次后退,拉开距离。
“别逃,异端!”骑士高叫,致命的斧刃再次抡向学徒。魔力使它更快、更沉,难以躲避。
不对。要逃他早逃了。尤利尔举剑斜挡,符文之剑仿佛黄金,神文熠熠生辉,不若黑沉钢铁具有压迫力,但锋刃薄如丝线。敌人手臂的阴影投在身上,他握紧剑柄,迎击挥来的长斧。
斩剑咬住斧刃,剧震伴随轰鸣。魔力加持下,他的手掌仍感到一阵酥麻。尤利尔朝后滑出近一码距离,木板差点下陷。他翻动重剑,卡住长斧顶端,手上压来的力量顿时一偏。符文之剑并非木头栏杆,十字骑士试图抽回武器,却没有上次那么容易了。
尤利尔抬脚踹在对手膝盖内侧,他们同时在惯性作用下失去平衡。十字骑士歪向一侧,面甲下传来闷哼,似乎恼怒于他的应对。
他终于绕过了敌人的武器,来到刀刃之后。骑士仍有力量,神术和斧子同样致命,但他业已占据上风。
尤利尔抓住剑柄下压,斧子喀嚓陷入地板。他接着拉住斧柄,向左一踏,迅速扳回自己的重心。此刻十字骑士业已松开武器,寄望于拉开距离。但他没给对方时间。尤利尔握住剑身,用柄锤猛击骑士的胸甲。很难估计符文之剑的重量,但左右战局的力量向来由魔力提供。一击又一击,钢铁嘭嘭作响,对手只好举起双手招架。神术光辉亮起又熄灭,屏障被力量击碎,他最后翻滚出长剑的范围。
高大的十字骑士爬起来,试图重整架势。这次换他拉开距离了,但显然他退的不够远。学徒不是要用钝击对付重铠。
符文之剑在松手时消散,尤利尔趋前一步,短刀扎进对手腋下。不费什么力气,毕竟这里没有钢甲保护。血液淌下甲环,染红白披风。他低头闪过敌人的右臂,另一只手握住挥来的拳头。这家伙拼命挣扎,但已骨折的手掌毫无力气,尤利尔一只手就能钳住他的手臂,接着又一刀刺入头盔,直没至柄。骑士不禁哀嚎起来。为他的信仰,尤利尔沿眼缝猛一划刀刃,终结了他的痛苦。
等他站起身,约克已经拔出骑士的斧子。“夜莺撤退了。”他告诉学徒,“通过矩梯魔法。”
尤利尔擦掉脸上的血。“最多只能这样。我可没法拦截矩梯。”他注意到甲板上的冒险者都在看着他。“但怎么没人提醒我?”
“显然,斧子和重剑的战斗不是那么容易参与的。别人想靠近,怎么也得丢点零件。”西塔掂了掂长斧,将武器丢给学徒。“不过也没多久,你宰了这家伙时,他们才刚打算撤退。”
“逃得真快。”
“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多尔顿指出,“我们只能被动防御。”
“巴尔萨扎先生有什么对策?”
“听听再说。”他示意尤利尔和约克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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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五章 审判者
房间里又热又吵,烟雾缭绕,简直像几天前的河畔旅馆。两个有着精灵特征的乐手拨弄竖琴,佣兵们各谈各的。医师克莱娅不见踪影,报信的吟游诗人沙特正和一名少女嘴对嘴地分享一杯蓝色饮料。在离他们最远的桌子尽头,巴尔萨扎叼着烟斗,聚精会神地观察一只宝石戒指。
就算佣兵头子因损失人手感到不悦,他也没表现出来。他手下指挥冒险者小队的头领照样享受着美酒与音乐,还邀请学徒三人一同落座。尤利尔没来得及拒绝,巴尔萨扎已经大手一挥,要最近的冒险者递酒杯来。
“你没见过,尤利尔,这些是我的兄弟们。凯根、罗瑞和戴布里奇。那边奏乐的是普拉格里斯兄弟。爱德华在接受治疗,他受了点伤。”佣兵头子得意的介绍,“都是有职业的老手。”
尤利尔挨个认过去。“六指”凯根每只手各缺两根指头,杯都握不牢,裤子上全是酒渍。“斑脸”罗瑞一边手臂格外粗壮,一看就曾是个铁匠。除此之外,他额头上遍布伤疤,仿佛被长满参差利齿的怪物咬过。普拉格里斯兄弟一模一样,是对雾精灵双胞胎,弹奏手法与吟游诗人沙特不相上下起码学徒听不出差异。他们生的实在好看,以至于房间里的女佣兵频频回望,陶醉在乐曲和美好样貌带来的欢愉中。难怪沙特不在佣兵团中找女伴,尤利尔明白了。
巴尔萨扎坐镇领航船,其余小头领是各船船长。神秘生物自然分身有术,但并不是用在这方面。他将职务委派给信赖的冒险者,通过他们管理整个佣兵团,大大提高了效率。这是王国军的做法,被战争佣兵效仿不说,还做得更漂亮。当然,这么干的缺点也更严重,塞琳卡莱穆就疑似与寂静学派有联系。签订协议后的酒会上,巴尔萨扎直言不讳地告诉尤利尔他的佣兵团壮大的原因。
“缺人手的佣兵团就得改行。”他吐露,“大型战争可不在乎一两个神秘生物的力量,除非是跨越亡续之径的大人物。我只好吞并同行的残部,欣然接受各方的探子。问我的话,反正冒险者最后都是到战场送死,变成尸体后,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话虽这么说,尤利尔可不会蠢到相信。“风语者”奥尔丁尼特至今还对安川的不辞而别耿耿于怀,从他就能看出回形针佣兵的态度了。财富是凝聚力,但只靠财富的团长不可能长久受爱戴,佣兵们会为他而战,不会为他而死。
“爱德华先生的伤不要紧么?”他坐到佣兵头子旁边,多尔顿在右侧。约克打声招呼,搬凳子去一边听歌。橙脸人对接下来的战略没有太多感兴趣,他会在不喜欢的地方提出异议,但要他给出新方案,那可实在是为难。尤利尔大概能把握他的想法,倒不如让他在战斗后的闲暇找点乐子。
“别担心,能要他命的只有麻线烟断供。”巴尔萨扎捻起戒指,“受伤是我们日常的一部分,就像太阳升起。战斗中没人能保证安全。等他回来,我们再说正事。你介意吗,尤利尔?我们向来这么干。”
“当然不。”虽然他急于确认回形针佣兵团的打算,但这时候展现耐心比较有利。“我正想先填饱肚子。”
“挥舞那么长的武器当然得补充体力。你瞧,我们佣兵都不用那种东西。有时候我们犯了事,带着大铁块跑路实在不灵便。”
“有道理。我只是出于个人爱好才那么做。”
“你的对手,那倒霉的家伙,你应该认识他吧?”
尤利尔捏着勺子,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借助灵视先行回答巴尔萨扎的问题。最后他觉得没必要。“事实上,我没看到他的脸。”
“我们也不是根据他的脸辨别身份的,诸神才能认出一团浆糊。”佣兵头子笑了笑。“那名骑士来自丹劳,在冒险者群体中有点名气。你听说过审判者么?”
“听起来像圣裁判所的法官。”
“盖亚教会和光辉议会都是宗教团体,彼此架构类似。盖亚也有审判者,专门对异端进行裁决。这些人大半属于长年驻职的恶魔猎手,因此要比寻常的十字骑士强得多。”
“我感觉到了。”
“你们在丹劳遭遇的刺客也一样,尤利尔。”巴尔萨扎告诉他,“他们全都是审判者。教会的审判者。”他稍微停顿。“异端的审判者。”
尤利尔一言不发。他在表世界没听说过这种人。当然,表世界没有恶魔,自然也不需要恶魔猎手和审判者。佣兵头子的提醒来的很及时,难怪这些人要比先前他们见识的夜莺强得多。“恶魔猎手应该追捕恶魔,而非来妨碍我。”
“事实总是这样。不管你有多么正当的理由,教会都必须扞卫自己的荣誉。最好的办法是通过高塔商谈,但你显然考虑过这条路,然后放弃了。”巴尔萨扎不知道学徒的真正目的。他以为尤利尔是为佩顿福里斯特主教的罪行讨说法。他这么以为是好事。“我理解你,伙计,越多人参与,最终得到的结果就会与预期相差越远。”
“如果我选择商谈,这桩事就没结果。什么也不会改变。”
“但战争改变的事物远比你想象的多,尤利尔。”佣兵头子压低声音,“给我个准信,朋友,这是你的个人行为,完全不涉及神秘支点?”
“我很难与高塔划清界限,巴尔萨扎,你明白的。你的团队需要宝石公会支持,但你不需要靠他们寻找雇主。是这个道理吧?”
巴尔萨扎点点头。“确实。高塔不是守誓者联盟,陆地上的事情和你们关系不大。”这是实话,尤利尔却不敢肯定他完全放下心。我们都有顾虑。佣兵头子毕竟不是考尔德,更不是多尔顿和约克,学徒必须保守秘密。在巴尔萨扎眼里,高塔信使和盖亚教会几乎没有联系除了他的职业和伊士曼的旧仇。要是佣兵头子意识到尤利尔打算清洗教会,恐怕就没这么镇定自若了。
有人进入房间,向最外侧的冒险者讨要烟斗。这是个矮小的男人,身量只有尤利尔击倒的十字骑士的一半,镶钉皮毛的厚外套让他有点驼背。他顶着一头黏糊糊的卷发,面带笑容地拄着一支骨杖。即便如此,他走起路来也几乎脚不沾地。等搞到了烟斗,他开始悠闲地满场乱逛,甚至找西塔借火。一个雾精灵放下琴用精灵语说了什么,他困惑地偏过头,约克则哈哈大笑。
最后,这家伙晃悠到巴尔萨扎身旁坐下。手杖搁在脚边。“伙计们,这儿热得要命。”他边说边往烤肉上挤柠檬汁。“来点冰块如何,雇主大人?听说你是白之使的学徒。我正巧出汗了。”
要是白之使就在这里,你多半不敢提要求。尤利尔心想。不过这点小事他还算不上反感,学徒用指环敲了敲酒杯。“乐意帮忙,爱德华先生。”对方的杯子一声轻响,热酒瞬息冻结。
但魔法没有到此为止。白霜噼啪结成一个符号:哈!
“诸神啊!”冒险者险些把杯子丢掉。
“很抱歉,先生,看来我们对同伴的介绍都不太完整。”尤利尔说,“这是索伦格森,一枚睿智又博学的夜语指环。”
非常博学。我正巧有几个散热的好方法,比如吐舌头?我知道怎样把拖鞋穿成沼泽战靴,那样再凉快不过了
“算了,我不想走路时非得拄两根手杖不可。”冒险者放下杯子,“我是理发师爱德华,长年兼职恶魔猎手。认识你们实在荣幸,诸位大人。”
多尔顿什么也没说,举了举酒杯,自个儿抿了一口,低下头专心对付一只螃蟹。尤利尔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一样,谁让负责交涉的是自己。但他也不是没有帮手。
那就好办了!你可以先给自己剃个光头。相信我,那样最凉快
“不。这个称号的意思是我的匕首和理发剪刀一样精确。”
噢,得了吧,剪刀和匕首都不好用,你理发得拿叉子。千万别低头,否则会有人忍不住把它搅拌均匀的
巴尔萨扎压低声音:“我听说你是怎么应付奥尔丁尼特的了。所以搞定他没问题,是吗?”
指环索伦足够镇住局面,没准到时候我还得倒帮“理发师”解围。尤利尔逼自己露出微笑。“我也很荣幸。”他想知道为什么碰到的每件与白之使有关的事都这么麻烦。“我们正等他来。是时候说正事了。”
佣兵头子依然从审判者和恶魔猎手引起话题。“审判者相当于盖亚教会的圣骑士,除了清剿异端,他们通常以小队模式活动,巡视范围包括整个莫尼安托罗斯。只不过,盖亚教会虽然可以在教堂安置矩梯,可对于随机出现的恶魔来说,定点穿梭站没多大用处。为了提高效率,恶魔猎手很可能在队伍中搭配能够使用矩梯魔法的神秘者。”
“看来我们的敌人并不清闲。”
“事实上,他们忙得要命。”爱德华赶紧加入话题,“既然审判者的职责是处决恶魔,那就让他们回归主业好了。我知道两个小型结社的位置,足够引起审判者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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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六章 无关紧要的诱饵
“秘密结社的位置?”
“千真万确。其中一个就在蜂蜜领边缘。近来的元素环境有点异常,暴露出了许多尚未掌控力量的菜鸟恶魔。”
尤利尔的目光在他手臂佩戴的七芒星标识上停留了一会儿。“我们也察觉到了,元素环境变化得厉害,很多神秘生物需要珍珠款冬。”
爱德华不自在地伸伸腿。“克莱娅表示你帮了她大忙。你们没去黑城,难道是从苍之森采到的草药?不对,她当时和你们在一起。”
“丹劳出现过售卖珍珠款冬的药商。”但他恐怕已经走了。“秘密结社没将觉醒的无名者转移么?为什么会留到现在?审判者的矩梯该派上用场才是,袭击我们只会顾此失彼。”
“恶魔猎手不会犯这种错误。”
这家伙看上去很骄傲。“愿闻其详。”尤利尔说。
“首先,我发现的地方是个据点,常有人驻留。这些无名者买通了侦测站的员工,在巡察网中建立了一小块空白区域。自取灭亡的凡人。就这样他们瞒过了审判者,悄悄在安全区集会,直到元素使突然出现异状。要是亲眼见到铁匠在锻造时砸碎钢板或牵引炉火,你也会发现问题的。但为了一网打尽,我没把他们揭发给教堂。秘密结社依旧认定据点是安全的。”
“太不小心了。”尤利尔轻声评论。
“无名者整天提心吊胆,没人比他们更小心谨慎。或许这些恶魔只是心怀侥幸。”爱德华接着谈起秘密结社的规模。“蜂蜜领的据点里大概能抓到三十人,这还不算包庇他们的亲族和吱吱叫的野种。可惜审判者不像光辉议会一样擅长搞株连,否则当地会血流成河,再没人关注这边。”他得意一笑。“总之到了那时候,矩梯魔法不会瞄准我们。”
血流成河。尤利尔想起威尼华兹大屠杀。那时候死的人可不能以几十来计数。这些战争佣兵打算用无名者的性命引开审判者的注意,好为他们的行动争取时间。站在神秘领域和雇主的立场上,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他竟有瞬间希望自己能够采纳。
“审判者屠杀恶魔可不挑场合。”多尔顿忽然开口,“猎魔会制造混乱,很可能阻碍我们的行动。”
“别担心,我的兄弟们会先一步拦截这些阻碍。”巴尔萨扎说,“审判者的主力被秘密结社牵制,矩梯魔法不能运输大部队,守在教堂的那点十字骑士可不顶用。你和你同伴的时间充裕,足以把女神的圣水瓶拆下来当……呃,我差点忘了你是盖亚信徒,尤利尔。”
盖亚信徒?见鬼去。如果教会真是盖亚的圣所,就决不可能存在审判者这类编制。莫非女神的仁慈是给塑像的,不给活人?
尤利尔不在乎巴尔萨扎和爱德华的看法,他们毕竟不是圣徒,但多尔顿也这么考虑,学徒顿时开始怀疑是否是自己顾虑得太多。不。根本原因在于,他的思维正在逐渐偏离本身的立场。诸神注定了你是什么人……
他回过神。“三十几个人能牵制住审判者吗?”未经训练,就算无名者也不可能与教会精英相提并论。当然,神秘度差距太大除外。
“你不了解这个群体,尤利尔。教会审判者不止需要抓捕恶魔。他们得将审问、判决、处刑一整套流程走完。”
“你说得对。我甚至不清楚审判者有多少人。”
两名少女端来点心。佣兵头子瞄一眼身旁的恶魔猎手,“这我可不知道。审判者是教会精英,想来不会很多。爱德华?”
“我不该说这个。”冒险者扯扯七芒星袖标,“说了也没用。恶魔猎手的数量很难确定,任何人只要佩戴它就算。到时候审判者和十字骑士全都一个打扮,我们要怎么区分?”
“不是区分,而是估计你的结社据点能否起到足够的作用。”说这话让他觉得恶心。恶魔的命不是命,是吗?这桩事原本与他们无关。
爱德华考虑了一会儿。“好吧。”他咽下点心。“你的导师也是恶魔猎手,尤利尔大人,因此和你坦白也没什么。虽说审判者的主业是搜捕结社,但这群恶魔其实没那么好抓。教会独木难支,十字骑士往往需要求助于苦修士,或者干脆是学派巫师。”
“审判者属于巫师派?”
“差不多是这样。当然,他们也可算作教皇的近卫骑士,反正论机动性,莫尼安托罗斯再不可能有军队与他们相比。”他松开袖标,“你和苦修士们关系如何?”
“在伊士曼,佩顿主教与几个苦修士合谋封锁修道院的丑闻。”
“哈!那他们如今要遭到盖亚使者的亲自惩治了。”爱德华评论。“苦修士派大多支持真理,是寂静学派的人。你知道巫师有这么一个学派吧?”
尤利尔从索伦口中了解过。“由‘纹身’吉祖克下领导的苦修士派。”
“审判者是‘纹身’的直属,也是教皇的直属。”
多尔顿没明白:“盖亚教皇不是甘德里亚斯冕下吗?”
“名义上是。”爱德华眉头紧锁,神情不大愉快。“但他是旧派推选出来的教皇,在学派巫师中没有威信。而‘纹身’吉祖克是个不敬神的疯子,教皇的冠冕经常被他借用。审判者不过是冠冕的添头,一般不参与教会内部的权利斗争。”
“我很清楚。”学徒说。
“接下来的情报你们高塔可能不在意。”爱德华提醒,“但你现在需要。白夜战争后,寂静学派的恶魔猎手调往伊士曼搜索,似乎要将那里的秘密结社连根拔起。根据公会的情报,审判者的主力其实在南边,蜂蜜领只剩下不到两百人,清剿恶魔结社都人手紧张……然而问题不在于此,依然是夏妮亚·拉文纳斯下在伊士曼掌控局面,‘纹身’吉祖克留在莫尼安托罗斯。这么看来,我们的诱饵八成也没有吸引力。”
“他是法则巫师,回形针佣兵团没法应付这种人。”巴尔萨扎也表示。“当然,我们也不必战胜他。尤利尔,你该有办法应对‘纹身’的质问罢。”
他们似乎不很紧张,起码比学徒轻松多了。理所应当。回形针佣兵团不清楚尤利尔的所谓制裁意味着什么。高塔信使与盖亚教会的小小矛盾不至于惹来那种大人物——诚然,教会夜莺死伤惨重,但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巫师不一定会为他们出头。没准学派正乐意见到教会受到重创呢。
等我们进入教会总部,和真正的教皇冕下面对面交流女神旨意时,恐怕“纹身”下就不只是质问了。尤利尔心想。他暗自决定,让多尔顿和约克一同留在回形针佣兵附近,审判者虽然危险,好歹也不过是环阶。寂静学派却是神秘支点,学徒拥有先知的预言和索伦·格森,勉强还算对等。
“这方面不用你们担心。”尤利尔告诉佣兵头子,“巫师的部分不算在雇佣范围内,我们已经说定了。”
“但没提法则巫师。空境通常不关心神秘领域的小打小闹,然而世事总有万一。袭击你们的人中已经出现了审判者,难保不会惊扰到法则巫师。”爱德华咳嗽一声,“‘纹身’吉祖克和白之使同样,不会与敌人讲道理——”
“你的烟灭了。”巴尔萨扎慌忙打断他,“快去换一支!我可不想闻到烟草不完全烧焦的臭味。”等到爱德华拄着手杖一步一陷离开桌子,佣兵头子耸耸肩,“对身体有害。”
“没关系。我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很客观的说法了。”有更要紧的事需要在意。“你们的计划相当完美,只是关于吸引审判者主力的诱饵,巴尔萨扎,我希望有更可靠的方法。”
“你不忍心,对么?你也是盖亚教徒。”
尤利尔没否认。“猎魔运动给了我们警告。抓捕恶魔得由专业人士亲自下场,把事情闹大没好处。”
“我们收钱办事,尤利尔,你完全可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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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这样。”
诸神保佑我能说服他。“秘密结社的据点可以妥善处理,我们没必要掀起屠杀,到头来成为下一个圣骑士团。爱德华是恶魔猎手,知道什么程度能骗过审判者的眼睛。有时候,演戏比事实更令人信服。最关键的是,局势可控意味着你的兄弟们用不着在混战中损失……指导演员也比打仗轻松,不是么?”
巴尔萨扎凝视了他们许久。“是啊。”他的目光中没有怀疑,但却仿佛重新认识了他们。“消弭争端,带来和平。何不这样办呢?我明白了,你的主意更好。我会仔细考虑,我会的。”
第六百二十七章 追及相遇
冰冻的河流是前所未见的奇景,如今就在眼前。帕尔苏尔触摸河面,一条鱼做出同样的动作。掌心传来凉意,鱼儿也扭头游走了。他们之间隔了一层牢固又透明的冰霜,但这既是阻碍,又是保护。
“干嘛不再走两步,好让我们彻底摆脱彼此?”骑士踏着河岸被白雪压盖的芦苇丛说。没穿盔甲时,他黑如夜幕的头发和胡须在雪地中显得尤为明显,不过那对蓝眼睛犹如两块坚冰,恰能与风雪融为一体。
帕尔苏尔后退到岸边,不给他推自己下水的机会。“我对自己的体重很有自知,乔伊。我是个女人。”
“算了吧,这儿有人吗?”
“从自知的角度来看,你和女人蛮相似的。”
这话倒不完全是讽刺。冰天雪地里,骑士是她唯一的同伴。除了维持生命活力,帕尔苏尔没别的事要做,而对追兵的警戒早已在日复一日孤独寒冷的旅程中消磨。神经放松后,她开始四处打量,发散思绪。眼前只有雪和冰,连树都得仔细辨别。脑海里只有逃亡和求生,以及短暂的关于未来和过去的凄凉念头。
这些毫不温暖的事物让她一天比一天僵硬。来到河边的第一天,帕尔苏尔看见自己面孔在冰面上的投影,那女人和纸一样苍白,令人联想起寒夜里爬出湖水的鬼怪。仿佛她逃离囚禁奔向的不是自由,而是死亡。
她的同行者却刚好相反。银歌骑士在庄园受了重伤,如今渐渐康复。她点数过他折断的骨头,将它们一一归位。对活人而言,那不是个小数目。她用木板夹紧他的手臂,直到上次谈话时它完全复原,并且变得更有力、更敏捷。
到了最后,就连烫伤的血肉也从他的伤处脱落,长出新肌肉和皮肤,只留下粉色疤痕。河面的镜子里,骑士的面孔被野蛮生长的胡须覆盖,头发快碰到肩膀,但这点狼狈无损他健康的脸色、嘲弄的目光和愈发尖锐的言辞。而统观全貌,只要忽视后两者,你会清楚当年奴隶贩子为什么把他母亲抓去石英城。帕尔苏尔才是希瑟的信徒,生命活力却更眷顾乔伊。坦白来说,这让她嫉妒。
天阴的厉害,但万幸没再下雪。只是乌遮住了太阳,使得夜晚好像突然降临,令人措手不及。帕尔苏尔在一处正对着冰峰的岩洞里生火,欣赏光芒反射的图案。角落里有半只腐烂的岩羊尸体,她也不在意。
冰河尽头就在岩洞左侧,河道中流淌的只有风吹草动的阴影。太安静。世界仿佛在她逃向孤独和寒冷时死去。帕尔苏尔想开口打破沉默,但又难以找到合适的话题。除了互相讥讽,她和乔伊无话可谈。
帕尔苏尔后悔上次说起银歌骑士团了。自由对她而言与生命同等珍贵,对乔伊却不同。骑士没了盔甲和徽章,好像多了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即便失去自然魔法的制约,他也不再难以控制。可能这是近来唯一的好事,努力终见回报。当时他的确被说动了,默默无语地随帕尔苏尔深入雪林,甚至参与到捕猎和生火的活动中。他没再提起巫师和对方的疯狂实验,也没伺机逃离。挣脱枷锁后,过往便也不再重要,是这个道理吗?无论他怎么想,反正直到现在,乔伊也没问过帕尔苏尔要怎么处置他。
或许正是这个道理。问题无关紧要了,她想,我们身处无人的山林,追兵和故土都远在天边,沉默使魂魄缺失,必须汲取全新的元素补全。但这元素不是以太,而是某种填充心灵的粒子。帕尔苏尔说不准那是什么。她本以为绝对的安静会给她慰藉,会让她感知到神灵和万物,然而在深寒的极地,安静令她痛苦。这里是被神抛弃的土地,我也会被抛弃。可除了这里,她还能去哪儿?若继续走下去,她怀疑自己会被严寒吞噬。
被他吞噬。
骑士坐在岩洞深处,篝火背后。寒风嚎啕着打破沉默时,他开口:“继续向南?”
“继续。”
第二天,他们开始过河。严寒使河流变得驯服,岩石反而成为陷阱。她走得小心翼翼。第一步很结实,第二步有个凹坑,第三步恢复平稳。这里的海拔更高,河面比下游更牢固,无须担心冰层破裂。然而空洞带来的危机感仍然挥之不去,脚底也越来越黏。她加快脚步,却突然撞上雪堆里的石头。
帕尔苏尔在冰面上趴了一会儿,想象自己身下的冰霜融化,冷水浸没躯体。这不是她第一次摔倒,但却是第一次不想爬起来。冰天雪地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我可以葬身于此。有什么坏处?她完全可以决定自己做什么。真真正正的自由,不就是她想要的?帕尔苏尔打了个寒战。
“活到繁花之月的女人要么穿鞋,要么长毛。”骑士说,“你和她们不同,你有蹄子。”
“露娜走得比我稳。”帕尔苏尔爬起来。她直到完全直起腰,才意识到自己又站起来了。“你走得更稳,这些雪是你的武器和依靠。你应该走到河对岸了。”
乔伊似乎露出微笑。怪事。他的讥讽和嘲笑不应分开。帕尔苏尔感到一只手穿过肋下,脚掌离开冰面。或许是我的软弱取悦了他。她以为骑士会将她丢到麋鹿背上,但热雾和黑影迎面扑来,帕尔苏尔感到血液涌入头皮。热量和心跳。她伸手试图抓住乔伊的肩膀,却摸到他脸颊两侧霜结的胡须。“看来蹄子比较好用。”他说。
帕尔苏尔抬起头,看到对岸灌木丛里钻出来的阴影。“露娜?”
她的麋鹿旅伴站在河岸的高地上,双角犹如树冠,硕大苍白的破碎之月从它的脊背后升起。它的目光充满狂野,层层雪沫从前蹄抛下。
“我一直没弄清楚,这畜生究竟是公是母?”乔伊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把短刀,此刻已握在手里。
“露娜是我母亲的礼物。她亲自给它祝福,让它带有神性,好足够承载希瑟的圣女。”神性意味着露娜拥有种族的全部特征,不论性别。“这没你想的那么容易。”
“我还真就每天在想这种事。”乔伊不屑一顾,“有神性的坐骑会更舒服?我看不见得。”
“神性让我们心灵相通。我是说,过去的我。现在我变沉了。女人对自身的重量了如指掌嘛。”
“如今它打算抛下负累了。”
才不是。帕尔苏尔皱起眉。“是月亮的缘故。”
然而骑士不关心原因。“你最好有办法解决,不然晚上我们就有东西烤了。”
哪怕是神秘生物,在这片雪林中也不是每个晚上都有东西吃,但帕尔苏尔从没把露娜当成猎物。“你也这么对你的下属吗?在雷戈或波加特受伤时弃之不顾?”
“这么说,你没办法。”
“不太对劲。”她甚至无法与它沟通。“露娜不该受异神影响。破碎之月的魔力只针对狼人……而且它看起来没那么狂躁。这是自然秘语的效果。”一阵不安攫住她。“是我的同族,或者圣瓦罗兰的德鲁伊。他们追来了。”
“根本不可能。”乔伊断言。他的语气如此肯定,令人意外。然而她没来得及发问,圣女的坐骑已经冲下河岸,在光滑的冰面上奔跑,眨眼来到近前。它简直四蹄生风,半点没有跌倒的预兆。骑士诅咒一声,勉强举起武器,刀刃与鹿角撞在一起,发出极轻微的破裂声。
一时间,帕尔苏尔不知道该为谁祈祷。乔伊救了她,忠心耿耿的露娜被迫反目,她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有这一天。时世无常,得早做打算……或许向南逃完全是个错误。希瑟把我赶到这鬼地方,就是要我自生自灭。她不想再祈祷了。
一支木矛飞过头顶,在绊倒她的岩石上粉碎。灌木间掠过一道白影。尽管对方动作很快,帕尔苏尔还是看到了枯叶般的皮肤和生苔藓的手指。这些特征只属于森林种族。她边想边驱动魔力,召唤就近的草木。
荆棘比其他植物生长得更快,它们拔地而起,形成危险的绳索。但她怀疑只是这里没有其他活着的植物了。敌人受到牵绊,摔在一株冬青树下。帕尔苏尔只能瞧了他最后一眼。发狂的露娜比德鲁伊本人更棘手,月光下,它的力量源源不断,骑士用短刀难以招架,连带着他背上的帕尔苏尔也失去平衡,更别说专注于施法了。
好在乔伊没受德鲁伊干扰。他右手高举短刀,架住一根刺来的长角,随后在麋鹿旋转头颅时轻松抓住另一根。严寒也没迟滞他的动作,或者说,反而是增强。她听见他的心跳猛然加快,魔力带来的力量在骨骼肌肉间透过,由于靠得太近,呼吸的白雾遮蔽视线。麋鹿露娜被突然倍增的巨力弹得昂头,它趔趄着后退到两码外,准备下一次冲撞。帕尔苏尔看到鹿角上的裂痕,不禁思量它究竟还能坚持多久。骑士肯定不希望太久。
但帕尔苏尔对这类一对一战斗早已生疏,失去了判断能力。没等麋鹿甩动四蹄冲过来,银歌骑士已探手一握,它脚下的冰面忽然像镜子一样开裂。河水涌溢而出,它坠入冰河。
浮列车
第六百二十八章 堡城外
雾气包围着他们的头脸,什么也看不清。帕尔苏尔唯一能听见只有骑士擂鼓般的心跳,甚至比先前更响。魔法的存在对神秘生物来说和呼吸一样寻常,她正是针对这一点进行限制……但那是在他们还没深入雪林的时候。严冬首先粉碎秩序世界的枷锁,接着剥除源自内心的所有情感,把他们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帕尔苏尔忘记了骑士的威胁,也忘记了身后的追兵。最终,冬日里驱使她向前的只剩下某种凄凉的惯性。
刺客的出现是桩好事,能使帕尔苏尔摆脱死亡的寂静。问题在于对方也要她死。乔伊不认为那是圣瓦罗兰派来的夜莺,但她不抱侥幸。或许我早已做好了准备。她没有讨取同行者的信任,将骑士变作护卫。类似的事情干得太多,帕尔苏尔也会疲惫……可希瑟终究还记得她的付出。
河面破裂的瞬间,骑士的心跳频率达到峰值。自然秘语也没法彻底限制他的力量,她明白,毕竟施术方只是个转职后的风行者,森林的祝福也在卸任当天悄然消失。然而她的魔法通过药物作用,效果可不止使用魔法比较困难事实上,应该完全没法使用才对。造成些许困难算什么?真是活见鬼。还是别再想下去,我在神秘领域可不是什么专家。帕尔苏尔本就没指望能一劳永逸。
她把骑士的头掰向一边。“那里有个德鲁伊。”
到了如今,帕尔苏尔再也没理由担心自己近些天的努力落空。乔伊迅速冻结河面,寒冰卡住麋鹿的喉咙。它嘶嘶咆哮,动弹不得,但毕竟还活着。骑士甩开她的手掌。“跑了。”
“他会去报信。”
“最多只能这样。我要对付那畜生。”
“露娜。”她不知多少次纠正。“是我的错,乔伊,我会把神秘全还给你。然后我们追上去。”
“他们在追我们!白痴。你以为他是恰巧碰上我们?在不见鬼影的雪林里?他们有神秘手段,不靠探子。”
帕尔苏尔忽略他的冒犯。“你指什么?”
“动物。”骑士的目光落在她的坐骑上。麋鹿仍仰头挣扎,不住晃动脑袋,但它的脖子被冻得很牢。帕尔苏尔把自己朝上拉了拉,看到一双暴戾的眼睛。德鲁伊既能变成动物,也能操控动物。但魔法的效果存在范围,施术者逃走后,露娜就该恢复正常了!麋鹿的挣扎渐渐微弱,但显然,在体温降到与河水等同前,它绝不会停下。“和德鲁伊手段类似,但森林里的生命不止你们。”
等他们从另一端爬上河岸,月亮已落入冰峰之间。骑士将她丢在树根上,自己在灌木边坐倒恢复体力。冻硬的泥土毫无温度,但足够粗糙,起码不用担心失足。帕尔苏尔来不及休息,扭头尝试用魔法将露娜拖上来。她忠心耿耿的麋鹿同伴全程都在狂躁地踢打,仿佛把她拖下水比求生更重要。
最后她总算成功。麋鹿趴在靠近河岸的冰面上,试图站起来,但它的目光摆明不是想与主人庆祝胜利。要不是虚弱不堪,它估计已一头撞过来了。帕尔苏尔爬下河堤,用尽一切办法祛除神秘影响,可这是连希瑟都做不到的事神性也没能使露娜抵抗住杀手的魔法侵袭。“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她挤出这句话。事实上,她心中已有答案,只是不愿放弃。
“当地特产。”乔伊说。他看起来恢复了力气,站起身来到近前。
是我的过错。这鬼地方在驱逐希瑟的使者,我却偏要深入。帕尔苏尔紧紧攥住麋鹿的长角,希望给予忠诚的伴侣一点安慰。它在虚弱的喘息间回以野兽的瞪视。“你本该带着我的尸体回到苍之森去,露娜。这是我们的约定。”她在它耳边低语。一万年前的约定。若我真死了,圣瓦罗兰大概会把我的尸体丢进沼泽腐烂。手指抚过裂痕的刹那,帕尔苏尔皱起眉,想起一桩怪事。“乔伊,你的刀……”
寒冰凝成的短刀砍断麋鹿的喉咙,热血喷出豁口。帕尔苏尔震惊地僵在原地,怀里抱着麋鹿的头。如果不是满身血腥,她活像在打扫猎人小屋中的大号挂件。麋鹿终于安静下来,四蹄不再蹬动。
乔伊操刀刨开尸体肚腹,娴熟地沿开口分离肌肉和毛皮。切开前腿时,鹿的内脏随鲜血滑落,砸在地上。周围的河面染成暗红,坚冰也渗入了粉色。骑士注意到她的目光,甩掉手上油腻的条状脂肪,转过身:“除了皮毛,它身上的零件都属于你的神。你不会要求厚葬?”他的解释无异于火上浇油。
帕尔苏尔张了张嘴,差点忘记怎么发出声音。“露娜!”她听见自己的嗓音十分刺耳,“你……?它还活着呢!”
“活不了多久。少废话。没时间等它咽气,两小时后会下大雪。”乔伊头也不抬,将鹿皮整块剥下来。“前面还有河。你要留下等死?”
他和她都清楚,她不会这么做。
越过一片枫林后,帕尔苏尔看到了城堡的轮廓。旗帜样式虽与奥雷尼亚截然不同,但上面照样有着怪异的纹章。除了森林种族,似乎全天下都用古怪图案区分彼此。圣瓦罗兰只有一面旗帜,女神的旗帜。城堡在阴下屹立,依稀可见天空盘旋的青色月轮。惨白的月光分割雪地和深郁的密林,除此之外,还有孱弱的幽蓝火苗。
骑士停下来,手掌在腰间轻轻一触。自然,那儿什么也没有。帕尔苏尔装作没瞧见他的动作。“一座阿兰沃的小镇。”
“堡城。”
阿兰沃精灵的城市与奥雷尼亚的小镇差不多。“我不打算进去。”她告诉乔伊。
“尽管里面有制好的皮靴?”
帕尔苏尔顿时感到脚底传来寒意。她一直穿着露娜的毛皮骑士亲手从麋鹿身上拔下来的毛皮。不管当时她有多愤怒、多难受,她都没法改变自己救不了它的事实。一种前所未见的魔法侵蚀了露娜的意志,而作为主人和朋友,帕尔苏尔甚至没感觉到异常。乔伊坚持刺客不是她的同族,她也快相信了。毕竟圣瓦罗兰的魔法不可能连他们的前任圣女都不认得。
她恼火于骑士的冷漠,但也没拒绝伙伴最后的馈赠。在雪林中光脚是桩蠢事,哪怕对神秘生物来说也一样。希瑟信徒不认为尸体是本人的残留,对于利用它丝毫不抗拒。然而出于实用性方面的考虑、出于对火和生命的渴望,出于对纯粹孤独的畏惧,帕尔苏尔还是犹豫了。
“最好别进城。”她咕哝,“我很清楚外地人会受到怎样的欢迎。”
“它欢迎过你了。”乔伊说,“城墙上不是阿兰沃精灵守卫。”当她在夜色里集中精力,眺望城堡的细节时,骑士已绕过阻挡的树干,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黑色足迹。
“什么意思?你要去哪儿?”帕尔苏尔赶紧跟上他。“尸体。”她讶异地察觉死人手上生长的苔藓。“是那刺客?”
“显然。”
“他死了?”这也显而易见。问题不在于此。刺客确实是个德鲁伊,但装扮与圣瓦罗兰的森林种族不同。当然,恶劣的天气是主要原因,只是没有什么御寒手段是需要裸露胸前刺青的。一只怪异的眼睛大睁着,形成规整的圆形,在苍白僵硬的皮肤上望着他们。帕尔苏尔不喜欢与它对视的感觉,仿佛死亡会顺着不存在的目光传递。她打量尸体的全貌,提出疑问:“没有伤口,没有血。”
“大概是神秘中毒。看来你野蛮的女神有点能耐。他操控那头鹿时,反被它身上的魔法杀死。”
露娜身上没有魔法,帕尔苏尔一清二楚。神性。女神的手笔。自从离开莫尔图斯后,希瑟再也没给她指引,但这不意味着祂抛弃了她。“从没人敢伤害被大祭司祝福过的对象。”她说。
“是吗?那她肯定忘记祝福你了。”骑士递给她一团暗红色的东西。帕尔苏尔接过后才发现,这竟是鹿皮的边角料。“上面本来有个同样的图案。”
她皱着眉展开毛皮,在微弱的光线下观察。的确有不自然的痕迹,一圈毛似乎被火烧焦。乔伊阻止它时没用过与火有关的魔法,事实上,那时他连控制惯用的冰霜都费劲。在那以后,帕尔苏尔才恢复了他的职业力量,以免再受袭击。“这是魔纹?”
“不可能是。”
“把话说清楚,乔伊。”帕尔苏尔不得不提醒,“我很难相信你的神秘学水平。你连黑夜魔纹都不认识,怎么能肯定它不属于神秘?”
“因为它是女巫的标志。竖琴座女巫不可能到这鬼地方来,她们宁愿去苍穹之塔……甚至圣瓦罗兰。”
“不对。苍之森没有女巫。”起码她这个前任圣女根本没见过。“况且女巫干嘛和我过不去?”
骑士冷笑一声。“预言家们总有理由。没准在你出生前,他们就得知将来你和他们结仇了。”他扯过凝固鲜血的毛皮,丢在尸体上。
“我出生时,母亲说我受希瑟眷顾。”结果不还是到了今天?预言等于谎言。“预言家可没来圣瓦罗兰找我麻烦。”
乔伊的目光犹如刀子,刮过帕尔苏尔的脸。“算你运气好。”
浮列车
第六百二十九章 森林守护者
在齐腰深的雪地里跋涉不是件容易事,但他好歹能稳步前进。先前的冰河把他折磨了个够,他每走一步,就会在寒风中往后滑三步。更别提埋在雪里的岩石和树枝了。尤利尔不禁怀念起去冰地领时的坐骑了。只要小心使用『灵视』,他甚至不担心马儿在路上绊倒。
他总算穿过树林,找到一处平整的空地。作为密林间难得一见的空旷地带,猎人和冒险者们当然不会放过。学徒是后来者。一间造型颇具创意的木屋坐落在两棵杉树上,依靠绳索和藤蔓形成通道。
不管它看起来有多脆弱,总比在外面受冻强得多。尤利尔记得莫尔图斯临近热土丘陵,后者在伊士曼几乎属于热带。这么大的雪他只在四叶城和冰地领见识过。就连和约克追踪车轮帮时,他们遇到的也是晴天。这鬼地方究竟是哪儿?他攥紧手中的徽章,思量是否要立刻回去。
“谁在那儿?”某人警惕地发问。这是个不寻常的主人家,尽管对方有意隐藏自己,尤利尔还是发现得很轻易。在神秘的感知中,此人的火种比天上的月亮还显眼。
“需要帮助的路人。”他抬头高声回答,雪花灌进嘴里。“我是个修士,不伤害别人。”
“那得看是什么神的修士。”木屋的主人没放松警惕。“邪神免谈,奥雷尼亚的露西亚也不行。这两种人和土匪没两样。”
“盖亚。愿祂保佑你,先生。”
绳梯垂落在学徒面前,眨眼间被风吹上了天。尤利尔好容易抓住它,爬进温暖的木屋里。一个长耳朵的神秘生物在里面全副武装地等着他,见他上来,迅速收回绳梯。
“盖亚慈悲。我发誓,下次出门一定挑个好时候。”学徒抖掉肩上的雪花。“低温比土匪的刀子厉害多了。”
主人家赞同地点点头,但没放下手里的十字弩。“有道理。不过盖亚修士来这儿干嘛?”
“说实话,先生,我对自然灾害擅自给我更改的目的地全无了解。这是哪儿?”
“你的意思是,你迷路了?”
“都怪大雪。”
精灵盯着他半晌,接受了这个解释。“也对。正常人去堡城可不会走这条路。”
“堡城?”尤利尔卡住了,“阿兰沃的堡城?”
“对。”主人说,“很不幸,你越过了边境。”
阿兰沃。这里不是奥雷尼亚。尤利尔觉得脑子都被冻僵了。他正身处那个消失在千年前的精灵国度,由尼克勒斯·提密尔·西诺德尔皇帝和水妖精奥萝拉统治的月之王国。在这个古老的梦境里,卡玛瑞娅尚未被龙祸覆灭,奥雷尼亚与苍之森的战争也没影响到南方……时空错位,季节倒转,尤利尔一时半会儿无法适应。
我真的回到了故乡,他心想。千年后,堡城所处的位置正属于伊士曼。只是这次并非通过浮列车。尤利尔很想伸手摸索口袋里的徽章,但在木屋主人面前,他不好这么做。
阿兰沃精灵与雾精灵相差无几。他们有同样特征:类人形体,长耳朵,细长的浅淡眉毛。学徒在铁爪城见过法夫坦纳的使节,两者无疑有明显区别。贵族与平民的区别。他套着层层毛皮,外束一件胸甲,帽子连着围巾,拉起时能将半张脸和耳朵完全包住,边缘以钉扣系牢。这很像斗篷的雏形。在整个伊士曼,冰地领人的衣柜里或许还保存着类似的外套,作为猎人装备的一部分。
然而越过奥雷尼亚边境到达的可不是冰地领。尤利尔不知道热土丘陵怎么会冷成这样,但他知道现在提出疑问毫无意义。
猎人多点了一支蜡烛,木屋更明亮了。尤利尔看见四周凌乱的杂物,包括香肠、干肉、防风罩灯、锤子和长钉、湿毯子、水壶……以及各式手弩。他转过身,发现刀子和长矛都在猎人脚边,只需低下腰就能拿到手。“报上名来,不速之客。”猎人精灵说。
“尤利尔。”他慢慢抬手,将厚重的斗篷揭开。由于天气原因,这次他没选择换回本来的装扮。“你呢?”
“本人‘褐耳’,这片森林的守护者。”
“守护者?”
“你们奥雷尼亚人不在乎森林,对不?在阿兰沃,没有守护者的森林不能建城。”猎人“褐耳”不悦地解释,“月光不止照耀秩序之地,混乱疆土也受贝尔蒂的余荫。吾等守卫森林,驱逐邪恶的爪牙,以遵行神谕。”他顿了顿。“没有守护者,你们早晚会遭受侵袭。”
他提到了秩序。学徒暗忖,发现自己或许了解内幕。指环索伦告诉他,微光森林是森林女神希瑟的足迹,为封印秩序的缺口存在……不对,雾气才是弥补缺口的根本,和森林没有直接联系。这片雪林里没有雾。老实说,这里全是雪,树木河流反而是点缀。不过“褐耳”没撒谎,这足够了。学徒也不用非得在一个名词上较真。
“奥雷尼亚的森林都是微光森林,我想银歌骑士团已经将它们一一推平了。”尤利尔坦言,猎人锁紧眉头。“帝国信仰三神,不接受希瑟。其中露西亚宣扬除恶务尽,但要是盖亚做主,大概皇帝陛下会对森林采纳守护者制度。我是这么认为,褐耳先生。不过在这冰天雪地里,我的话没什么意义。”
猎人露出微笑,放下弩。“你不会是因为说这话才来这儿的,尤利尔?”
“你完全不了解帝国的做派,守护者先生。”学徒咕哝,“会说话的人和什么都说的人得以留在玛朗代诺。”只不过两者的存留方式有差别。“什么都不说的人才被赶来边境。”
“边境在你身后二十里。”
尤利尔想了想,“那条河?”
“那是堡城的第一道防线,墨水河。几乎没有船能从上面安全通过,水妖精会掀翻它们。”“褐耳”在周围的铁器里选了根长钩,用来给炉子添柴。“但它现在八成已经冻得足以让巨人在上面赛跑了。”
别说防线,结冻的墨水河简直就是森林中难得的行军通道。“那万一银歌骑士团决定进军堡城,要怎么办呢?”
“破碎之月的祝福会阻拦他们。当然,听说银歌骑士团最低也要高环级别的神秘生物,微末的祝福多半没用……”
尤利尔没想到褐耳居然真的给他解释。“我想你们肯定有其他手段。”他赶紧打断对方,“还好我不是帝国军官。”
“我也不是阿兰沃人。堡城怎样与我无关。”
着实意外。“阿兰沃边境森林的守护者不是阿兰沃人?”难怪他毫不在意透露出战略情报。“怎么回事?”
“就那么回事。堡城人不待见我。”
“他们清楚守护者的作用吗?”
“没几个人不清楚。”水壶发出尖锐的鸣叫,猎人裸手去提,被烫了一下。学徒帮忙拎起铁壶,往半透明的玻璃杯杯里倒开水。
“在我看来,得罪你很不明智。”
“得罪谁都不明智,可惜我们不能总示弱。我是个初源。”
“在奥雷尼亚,这话等同于自荐。”
褐耳哈哈大笑。“在阿兰沃,这种自荐只可能给监狱。”他撒了点刺鼻的粉末到自己的杯子里。轮到尤利尔时,学徒伸手挡了一下,表示拒绝。“堡城是个例外。当地人不喜欢我,但也没法做什么。黄昏之幕控制了整座城,他们打发贵族去端茶倒水,还没东西犒劳自己。”他给尤利尔展示粉末里的大块碎片。“五叶冬的药粉,你不要?”
“这么说,你是其中的一员喽。”
“千真万确。奥雷尼亚欢迎初源,是吧?”
“最近不太欢迎。”尤利尔想起莫尔图斯庄园里的头颅。“你的同伴们在边境河后大闹一场,惹恼了许多人。”他告诉猎人莫尔图斯的冲突,但终究没提巫师和地下室的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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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尔不禁赞同。他发现自己与这个先民精灵实在有共同语言。恐怕对方也有同感。森林守护者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加了料的热水,还极力邀请学徒一起。这玩意的效果等同于烟草和酒精。木屋外,寒风狂挥乱打,也无法干扰内里热火朝天的交谈。蜡烛亮到深夜,柴火差不多用完了,后来壁炉里燃烧的是神术火焰。
话题中止于凌晨时分。当褐耳说到他在山洞里发现一具尸骨时,门前铃声大作。猎人迅速转过身,扑到上了弦的手弩边。尤利尔也赶快拔出剑,企图弥补重大失误——他竟然没发现有人已经爬上门口了。
第六百三十章 奇异搭档
门后传来交谈声,在风雪中不很清晰。如今屋子里安静下来,他们才终于听见。
“你拉铃铛?”某个熟悉的声音,语气却很陌生。
“没拉你的胡子。怎么了?”女人的嗓音。
尤利尔不禁伸手摸进口袋,碰触那枚徽章。门外的对话使用的语言有别于通用语,但他居然能明白其中含义。现实中绝没有这等好事,只可能是梦境发生了改变。按先前的规律,在他找到乔伊前,就算把树砍倒,里面的猎人也只会觉得是风雪太大。诚然,梦境会随着主人的记忆而变动,但尤利尔不敢否认这些异常情况与自己无关。这次回来和上次离开,他都是通过乔伊的锚点……还离谱的把它带回了现实。
但这点惊奇与他对门外两人的身份猜测相比,却又根本不算什么。
“聋子不可能拿铃铛作提醒。这些阿兰沃精灵的耳朵和你一样长。要是有人在,他会听见。”
“你不能指望暴雪中的木屋里只有火炉在等你。乔伊。”
“不只听见。”男人阴沉地说,“还会给你一刀作为见面礼。箭矢好歹比眼前的刀子容易躲。”
“那是因为他们不时得应付你这种客人!有必要准备高环法术么?你打算入室抢劫?还是干脆拆了这个唯一能取暖的避风所?”
“我他妈根本不冷。”
可你没否认抢劫。尤利尔心想。他向戒备的猎人比了个手势,对方虽然不知原委,但还是选择了信任。并非每个神秘生物都和夜莺一样疑神疑鬼。作为森林守护者,褐耳应对野兽的时候恐怕比堡城人更多。
猎人拉开门。“没人能抢劫我。”他边用上弦的十字弩瞄准门外,边高声宣布。“且这儿有人住,毫无疑问。你们两个走投无路的可怜虫!报上名来。”
两个雪人站在门外的窄小木桩上,依靠身旁的树蔓维持平衡。女人裹在一堆毛皮里,鼻子冻得通红,睫毛全是冰霜。男人则对严寒的气候不以为然,他的皮甲不很合身——准确来说,是太小了。他的脸孔和耳朵都暴露在寒风中,和雪地一样惨白,手里还握着刀。他肩膀和头顶覆满雪花。女人伸手抓住他,仿佛他右臂上搭了只熊掌。学徒不知道他们在下面吵了多久才爬上来。这两人走在一起真是道奇景。
“帕尔苏尔。”女人揭开围巾,“我是个自然精灵。我认得你,褐耳大人。你是此地的守护者。我是来……”她吸吸鼻子。“……是来向你寻求帮助的。”
“你们也认得他?”猎人后退一步,露出一旁的学徒。
尤利尔眨眨眼睛,下意识举起剑。果然导师没让他失望,迎着猎人的十字弩,乔伊也敢一刀砍过来。钢铁与冰块碰击,声音淹没在风雪里。身后的炉火一下子缩小了半圈。褐耳皱着眉,犹豫要不要放箭。
“不管你们想干什么。”帕尔苏尔抖掉肩上的雪花,“我要进去。仁慈的森林守护者,就让他们在外面打个够好了,我与他们不同。我手无寸铁,真心寻求庇护。”
“森林欢迎它的朋友。”褐耳让她进屋去了。手中有武器,身为初源的猎人觉得自己不会害怕一个自然精灵,况且还是个女人。他的判断不是每次都对,所幸没人愿意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中开战。他转过身,不快地说:“他们怎么回事?”
“互相看不顺眼罢。这是什么?”
“酒的代替品。”
“用不着了。我这儿有苹果酒,刚酿好的。”
猎人挑起眉毛,盯了她一会儿。帕尔苏尔在炉火旁打哆嗦,姿态专注而坦然。别说他,连尤利尔也没察觉她的表现后有什么蹊跷。“我会欢迎绿精灵,尤其是付账的那种。”他放下弩。“尤利尔?”
学徒装作没听见,注意力集中在导师身上。寒风刺骨,连剑柄也迅速失去温度。他实在不想站在这儿了。“我不是来找你们的。”这当然是谎言。可惜学徒想不出其他说辞。除此之外,尤利尔只剩下一肚子疑问。
“但你找到我们了。”乔伊回答。
“你说‘我们’。是指你和圣女大人?”
“你凭什么关心?”
“你失踪了!我以为你去追她……”尤利尔瞥了一眼身后,“当然,我想我猜的不错。在庄园,在莫尔图斯,你和圣女大人不告而别。”
导师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一千年前的事。”
“对我来说,可不算太久。我宁肯在暖和的地方听清原委。除了褐耳先生的小屋,这里恐怕再没有人烟。你来不来?”
尤利尔用空着的手抓住他的手臂,随后撤开举起的短刀。谢天谢地,他没打算真干一架。寒冰凝结的刀子变成片片雪花消失,他垂下手,什么也没说。
可等火焰重新温暖屋子,他们之间的气氛也没半分回升。尤利尔试图弄清楚情况,但帕尔苏尔和乔伊都装聋作哑。只有褐耳例外。猎人照例询问新客人的底细,提出诸如来路、去向这类问题,答案都来得很容易。
帕尔苏尔表示自己在风雪中迷失了方向,没能按时穿越森林,连乔伊也乐意开口。他们好像半辈子没见到过活人了。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愿意遇到尤利尔,仿佛魔鬼紧随他而来。
“往东走?”猎人品尝苹果酒,将加料的开水弃之不顾。“那边是走不过去的,穿过山脉,最东方只有没边的冰海等着你。”
“稍微走一点。相比裂谷,好歹冰海远一些。”
“盗贼谷。你们从那儿过来?”
“六天前我们选择在那边扎营。”帕尔苏尔用精灵语说,“结果成了野兽的笑柄。那些猴子真不友善。”
“你们没丢东西么?”
导师面无表情。“它们丢回来的水果更多。”
“哈!这么说,野兽还挺喜欢你们的。”猎人将开水推给他,“那群小偷会趁夜顺走所有能拿走的东西,连幼崽也偷。我可从没见它们给别人水果。森林善待了你们。”
“即便在严酷的极地,希瑟也眷顾于我。”帕尔苏尔轻声说,“祂的恩赐遍布诺克斯的大陆。”
“极地?差太远了。”褐耳告诉她,“堡城是阿兰沃最暖和的城市。要是你见过卡玛瑞娅的黑夜,就不会这样说了。”
“我不想见识,可没办法。”
“你们要去卡玛瑞娅?”
“或许更远。”帕尔苏尔说,“越冷的地方,我的同族越不会出现。反正他这么跟我说的。”乔伊没对她的话作出任何反应。“得承认,圣瓦罗兰不将雪山作为希瑟神迹膜拜是有道理的。”
“你不习惯那里,干嘛非去不可?阿兰沃几乎没有绿精灵,凡人都信仰破碎之月。”
“到处都是密探。”圣女咕哝,“还有邪恶的初源。”
褐耳的笑容变淡了:“初源?”
“有个夜莺在森林里。”帕尔苏尔似乎随口一提,“他杀了我的朋友露娜,在我们头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总算明白阿兰沃为什么痛恨结社了。”
“结社不是杀人狂的聚集地。你们可能遇见了土匪。”
“你那所谓的朋友是头不辨雌雄的鹿,女人。”乔伊揭穿,“你倒不如说我们打劫了对方。毕竟死的是他。”
“不管怎么说,这和结社没关系,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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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点点头。“作孽的报应。森林不会容忍。”他换了个话题:“之前堡城人吊死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宣称她向邪神祈祷,寻求力量。这种理由竟也编的出来!据说当天夜里,领主的城堡就被雷电摧毁。”
雷电和初源魔法使尤利尔想起莫尔图斯庄园中的战斗。奇朗提到了一个操控风暴的同伴,还告诫学徒远离地下室的争端。甜美的好女孩。或许只有她的同伴才会这么形容她。当然,没准袭击堡城的人不是她……说到底,尤利尔的猜测缺乏决定性的证据。但有件事确凿无疑,乔伊故意从巫师手上放走了奇朗和他的同伴。莫非他们之间早有联系?
提问毫无意义,乔伊不会给他辨别真假的机会。尤利尔不快地将手伸进斗篷,握住徽章。看得出来,导师不需要它了。是这样吗?未来的白之使在梦中怀念作为银歌骑士的时光,而但现在的乔伊没这个想法?太古怪了。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不。不能这么妄下结论。
学徒再也无法忍耐了。他将徽章拿出口袋,藏进地板缝隙里。顿时,褐耳与帕尔苏尔的交流变成一串听不懂的嘀嘀咕咕。“乔伊。”尤利尔开口。导师仍专注地盯着火焰。说实话,他装聋作哑的样子也挺难得一见的。“我想我们得私下谈谈,不是用刀剑……好吧,视情况而定。”
第六百三十一章 尤利尔的祝愿
“礼堂发生了什么?”
“你们后来没去看?”
“我仔细搜索过,找到了羊皮纸和圣女大人的魔法种子。这还多亏你的冰块。”尤利尔没好气的说,“要不是我被闪电追了一路,肯定会遗漏重要线索。你的魔法可没冻住风暴。”
“那初源女人逃了?”
“带着她的同类一起。你的小目标完成了。”
“他们逃的很快。”放下徽章后,乔伊的目光再次变得富有威胁。尤利尔扭头不去看他。“雷戈把那张纸交给了维隆卡?还是伯纳尔德?”
真不知我现在将誓约之卷拿出来,他会作何反应。“雷戈没法决定战利品的去向,因为我把它交给波加特了。我觉得你更信任他。”
“雷戈是个新人,况且还是亲王的密探。他监视所有人。”
“那你呢?麦克亚当派你监视谁?伯纳尔德斯特林?”尤利尔尖锐地说。
“疯子总得有人看着。”
一个将来成为了圣者“第二真理”的疯子。尤利尔凝视着雪地。照实说,伯纳尔德并非患有疾病,他的想法独特,神秘学造诣深厚,这些都是伟大巫师的共有素质……包括无止境的探索精神。相比于彻底失去理智的人,伯纳尔德仍保有着对律法和道德的尊重这是毋庸置疑的。现在学徒已经明白,他对尸体的亵渎和利用不是出于单纯的探索欲,而是先民的律法本身就与后世不同。巫师斯特林是个正统的巫师,他的实验内容在水银圣堂里也不是秘密。
杜伊琳就知道他在做什么。看来克洛伊塔也一样。高塔女信使的傲慢态度不令人亲近,但她是尤利尔在梦中见过最接近后世神秘领域的人。如果学徒从小没有生活在表世界,可能他只会对这位前辈抱有尊敬。
这么看来,乔伊反而是异类。“我猜你指的不是他对初源做的事。”
“但你很在乎,传教士。”
所以你才挑动我针对斯特林?尤利尔心想,他清楚我和杜伊琳不同,也不像雷戈一样作为维隆卡的密探。乔伊察觉到学徒的底线后,几乎不费力气就将他推到巫师的对面。他利用我解决了施蒂克斯,因为比起保护伯纳尔德和地下室,这姑且还算正经事。
“无论初源还是凡人,都是血肉之躯。罪犯理当受惩罚,但单纯的残忍不会让人悔改,只会招致报复。”“黄昏之幕”突袭了庄园,将俘虏全部救出,还放走了苍之圣女帕尔苏尔。“报复不止夺走你得到的,还会携掠原有的。你和斯蒂安娜赛恩斯伯里较量时,我碰到了奇朗。”
“谁?”
“水妖精阿内丝的同伴。你真不记得?他们和杰恩赫瑟一同被杜伊琳拖回去。我在旋梯和他撞了个正着,因为某个银歌骑士自上而下追杀他。”
乔伊一言不发。
“波加特早就和杜伊琳离开了城堡,转移到后院。奇朗认得你,也知道你的打算。追杀他的银歌骑士是雷戈,他带着圣女大人回到了礼堂。我不清楚他有什么企图”
“密探能有什么企图?”导师出言打断。
“伯纳尔德的实验并非秘密,但也不至于人尽皆知。或许其中涉及到某些东西,不那么正当。起码胜利者不会支持。”
“亲王支持麦克亚当。你见过他们,在莫尔图斯。”他的目光即便躲开也依然刺人。“你一直记得,是不是?”
“可不是我先提这回事。”尤利尔嘀咕,“不管怎么说,你现在自由了。斯蒂安娜没能杀死伯纳尔德,你让她身受重伤。”所以斯特林活到了千年后……又或者巫师也有自己的手段。“雷戈杀了一个初源,但这不代表他在袭击中立了功。波加特派他回玛朗代诺,禀报实情。”
“他离开多久了?”
我也想知道。尤利尔想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可惜风雪太大,夜空模糊一片。“我猜有三个月了。堡城在炎之月不下雪。如果你回去的及时,可能正好遇到派遣回来的援兵。”
“援兵?你以为我不知道雷戈干嘛回去?”
“审判机关将给他应有的裁决。雷戈违反了命令,导致圣女大人失踪。不过亲王殿下会替他辩护,最终也不会有严重的惩罚。”毕竟作为密探,雷戈的确完成了任务。“不用我说,会有人来找你们。礼堂发生了什么?”
“你似乎早就清楚。”
尤利尔无法否认。“你和斯蒂安娜的较量时,圣女大人全程都在场。在那之前,雷戈追踪奇朗,我吸引斯蒂安娜的注意。如果帕尔苏尔想逃走,当时她就不在礼堂了。”
“你想问什么?我干嘛放走她?”
“她说服了你,乔伊。或许我只想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
“可能希瑟比你的神管用。”乔伊嘲弄地向后扫了一眼,“你像个幽灵,传教士。何不坦白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我很好奇你会挑谁做旅伴,阿内丝?千万别是盖亚。”
“我没有同伙,找到你们也不是靠情报。碰面纯属巧合,起码我是这样。说实话,乔伊,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怀疑的?我背叛过你?碍过你的事?”尤利尔不禁问出口,“还是说,你做麦克亚当的夜莺太久,已经没法信任别人了?”既然如此,导师干嘛和圣女大人同行?她本该安全的留在莫尔图斯,远离奥雷尼亚的权力斗争。
一阵狂风扫走所有积雪,树屋轻微摇动。乔伊低下头,避开一截飞来的枯枝。它打在屋檐上,断成碎片。“你没资格指责我,传教士。你什么也不明白。你不是……异类。”
“异类?”尤利尔重复。
“没价值。没麻烦!懂了吗?和你的神见鬼去,白痴。圣堂不在乎你,贵族不屑理你……你有很多路可以挑,你自由自在,你有选择,但别来这条!”
在这梦境之中,学徒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旅者,先民当然不会关注他。然而乔伊不同,他是莫尔图斯的罪人,是圣堂的银歌骑士,还是皇帝麦克亚当的匕首。早在千年前,他就已身在权力的漩涡中了。
“或许你说得对。”尤利尔低声说,“但你也有新的道路,乔伊。离开奥雷尼亚,你就不是银歌骑士,圣女大人……帕尔苏尔也不是苍之森的圣女。少了你们,世界也不会毁灭。我只想解开疑问,不关心你们到哪儿去。”奇怪的是,话说出口,学徒竟然觉得难过。这份情感与他的意志格格不入,他必须仔细体会。
乔伊审视着他。“疑问?”
“只一点小问题。你和伯纳尔德究竟有什么矛盾?别说你看不惯他。”未来的白之使没准会这样,但乔伊不同。他干过更出格的事,若非银歌骑士团阻止,整个莫尔图斯都会被他焚毁。与曾经的自由人首领谈论道德修养是桩蠢事,尤利尔一清二楚。
“斯特林像个商人,你付出代价,他回以力量。但不管付出多少,最终将一无所获。他的目标完全是妄想。真理可不会当他的客户。”
“他的目标?”尤利尔没听懂。导师的毛病一千年也没改掉。
“帕尔苏尔认为他想给神秘生物创造第二职业。”
“似乎是巫师的正统课题。”尤利尔摸摸下巴,“你不喜欢?”
“疯子想干嘛和我无关。我没说这个,是你非要问。说实话?我宁愿撕开他的脑门,瞧瞧里面是不是空气。脑子里有东西的人是绝不会浪费时间在这上面的。”
“这么说,你认定斯特林的实验不会成功?”答案不用他说。在后世也没听说有双职业的神秘生物,誓约之卷的魔法根本还属于一个职业。
“我不清楚实验的真相。”作为协助者,导师竟然说。“斯特林的实验用不着向人讲解原理,巫术和我的魔法完全不同。但斯特林需要帕尔苏尔,她带来森林的知识。”
“所以你要赶走她?”
乔伊不答话。他默认了。
看来这就是发生在袭击当天的小小阴谋,雷戈和我都受他利用。尤利尔意识到自己其实对导师疏于防备。“假如你愿意开口,事情就没这么麻烦。圣女大人巴不得离开帝国。”
“出门在外得保持警惕。传教士。你毕竟不是胜利者。”
“那你怎么会和她在一起?”
“寂静的终点是死亡。”这话答非所问。乔伊的神情瞧不出异样,“你自己在山里待上三个月就明白了。”
有道理。冰雪丛林是苍白的地狱,尤利尔可不想独自承受酷寒。当初在伊士曼的微光森林,指环索伦写下的每个字都让他觉得亲切。难怪连乔伊也会被改变,恐怕偌大的山林里,除了同行的帕尔苏尔,他再也听不见人声。
“一段难忘的日子,是不?我真为圣女大人感到难过。”只要导师开口,大概单调的风雪声都显得动听。“你们不会再回奥雷尼亚了,我看得出来,但往南走不是好主意,北方更好。那里有沙漠,气候炎热,你的同行者会爱上你的。”
“干什么?我又不冷。”
尤利尔挑起眉。“和那没关系……算了。要是有人问我问题,我会学着你给他们制造一点麻烦。世界这么大,找到你们可不太容易。但某些方面,我才不会像你一样。有话直说有什么难?我现在就说。”不知是否是错觉,风雪似乎变小了。他停了停。“我希望你不要后悔。乔伊,你不理解,但我真的希望。诸神保佑你。”
浮列车
第六百三十三章 责任担当
林德划掉一个名字,“还有?”
“十四号。”
攫欝攫。巫师抬起头。“审判者?”只有他们会以数字代替姓名。
“他被那异端杀害,武器也未能带回来。”
废物。林德心想。他能想象教皇陛下阴沉的瞪视。“纹身”下不喜欢坏消息,这会使他在“神学家”下面前处于下风。他们对苦修士的所属争执已久。审判者原本就属于神学派,但罗珊托斯林御下的水平远逊于她的巫术研究。这次教会的失利能让她扳回一局。
“说实话,艾默克主教,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派两个审判者袭击回形针佣兵团。他们是出色的恶魔猎手,你说是不是?”
艾默克主教满头是汗,面如土色,骨骼突兀的脑袋活像清晨时分挂满露珠的岩石。他不得不抻起袖子擦脸。“我很抱歉,大人。”见林德脸色难看,他补充保证:“我不会再调动审判者,大人。下次,下次一定成功。”
“不调动审判者,你拿什么成功?”
“高阶十字骑士仍有几人留在蜂蜜领的总教堂……”
“他们是保卫总教堂的荣誉骑士,不是你召之即来的打手!够了,艾默克。”林德连主教都懒得加,“告诉我,为什么不派夜莺去?”
“夜莺?夜莺……特多纳拉杜早在丹劳就失了手,他把工作推给审判者。”
“或许我该换这个特多纳拉杜来负责任务,原因是明摆着的,他比你有脑子得多。两个审判者,艾默克,两个高环水平的神职者,恶魔猎手!其中一个还是神术大师!你怎么敢就让他们带着一帮打杂都干不好的十字骑士去和高塔信使放对?你在过家家吗?”
巘戅戅。艾默克主教脸上的五官都挤在了一起。“可是,大人,我不明白……?”
“三比二大,没错吧?战争佣兵不是拿着草叉的农夫,对不对?他们人多势众!你竟然让敌人在我们的地盘上人多势众?见鬼去,白痴。为什么不派更多审判者?”或者干脆全交给那些恶魔猎手处理。这样万无一失。林德早就想这么干。“还是说,你不会算数?”
主教嗫嚅着:“他……大人,我是说,特多纳拉杜……那夜莺头子总在真实情况上夸大其词,我以为……”
“废话!夜莺不给对手的真实水平留余地,他们早就死的找不着了!”林德恼火地咆哮。对面的石头主教吓得一声不吭。他深呼吸了几秒,稍微平复心情。“艾默克主教,你低估敌人,导致教会损失了一名审判者,我本该把你丢到下水道去给耗子传教。但现在,艾默克,为你这些年对教会的付出,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是,大人。我保证……”
“算了吧,我不要你一文不值的保证。”林德打断他,“去找基尔比维克大人,艾默克,把盖有教皇印章的命令手信交给他。”话虽如此,他手上没有一点儿动作。“你办得到,是吗?”
艾默克主教的汗水更多了,好像他的头发里藏着海绵。“教皇印章?命令给审判者队长?可……大人,我……?”
“下水道的耗子,艾默克。它们等着你呢。”
主教打了个激灵。
等麻烦终于解决,林德将记录伤亡的名单丢在一旁。一只猫在窗外嚎叫不止,比雨声更令人心烦。潮湿寒冷。蜂蜜领似乎是另一个骑士海湾。我宁愿留在丹劳,追逐那群该死的黑巫师。好歹城防队不会因为着火而找林德申诉。
回到蜂蜜领本是他期望的结果,然而愈发严重的事态将他牵扯在教会。林德隔着玻璃,眺望巫师之涯的石塔。圣典原是你的机会,你却让它从手中溜走了……
是那小鬼的错。林德咬紧牙关。自从在伊士曼遇到白之使和他的学徒,巫师就没称心如意过。高塔统领在六指堡的洪水中生还,夺走了一部圣典,林德为此而恨他。至于尤利尔。见鬼。照实说,他觉得这小鬼简直比他的导师还要难缠,毕竟白之使不关心盖亚教会,而学徒却是个神职者。
如今尤利尔来到了莫尼安托罗斯,天知道会搞出什么名堂。林德知道自己非得参与这桩事不可,要是能有机会从白之使手里找回圣典,倒也不算太坏。凡人贵族有赎金一说,在神秘领域也一样。
他终于找到了解决教会相关任务的动力,噩耗却接二连三。为什么我永远找不到值得信赖的下属?林德不明白,为什么只要把事情交给别人,我就不能得偿所愿?这种情况该结束了。我要找可靠的合作者,绝不再寄望于下等人。
21434214373222八2531八0935八2八321161059711010八97105120115119469911110932214342143712290但“纹身”吉祖克不是他的下属,也不是他的合作者。当然,没准这位入戏颇深的教皇陛下会向高塔讨取圣典……可林德难以保证自己会有机会。那女孩烧毁了圣典,才获得职业。学派会允许他再烧一次吗?
答案是明摆着的。巫师当然会对其进行实验,包括但不限于焚烧、撕毁、水浸、腐蚀……等等破坏手段。此前,学派只将圣典作为某位法则巫师的遗物看待,如今它的地位不复以往了。没主人的物什大半会落得如此下场。
要担心的不是这个,林德心想,还没到瓜分战果的时候。比起在丹劳,那该死的学徒不容易解决了。不知道他是怎么说动回形针佣兵团的,也许这事还得责怪自己人……某人敲门。
“纹身”下可不会屈尊来见他。“谁?”
“不受欢迎的刺客。很抱歉这么随意的登门,大人,但你这儿没有我能进去的缝隙。”
林德没兴趣和对方浪费口舌。“幸好你没打我玻璃的主意。进来再说。”
自称刺客的家伙钻进门,在距离台阶十步左右的位置站住。第一眼看去他完全是个十字骑士,随后才逐渐变化。等林德关上门,客人已完全变成了一个脏兮兮的陌生人。他其貌不扬,两手空空,穿着破旧坎肩和蓝灰色束腿长裤,皮鞋沾满泥巴。他看上去与街头小贩无异,黄眼睛四处游移,似乎不怀好意。攫欝攫
“你的衣服哪儿来的?”巫师狐疑地打量对方。人格之面的范围可不囊括身外佩饰。
“我自己的,大人。此刻没人光着身子在教堂打转。这会给女神蒙羞,我很清楚。这样嘛。”他扯扯坎肩下松脱的袖子,留下一道手印。“在大人您面前,还是原貌显得尊重。”
林德哼了一声。“尊重?那你还是换回来吧。这儿好歹是盖亚的圣所。”
“穿着是小事,可惜大多数人除此之外都不关心。如果再这么下去,恐怕会有更多不敬神的家伙出现在圣所了。我敢保证,大人,他们没一个在乎着装标准。”
虽然林德正要问他这回事,但对方的态度还是让他很反感。特多纳拉杜是个下等人,即便不是,他也习惯与他们为伍。为了圣典,我得容忍这家伙。“你给了艾默克主教错误的情报,特多纳拉杜,我需要你的解释。”
“情报有真有假,大人。只有诸神才能不出半点错误。”
“那世界上除了诸神,没人适合当夜莺了。告诉我,你和你的下属有何存在的必要?”
“恐怕我只有等诸神跳槽,才能回答大人您的问题了。”214342143732229373150八24632109105971119八105102971101034699111109322143421437
林德感觉这家伙比艾默克主教难对付得多。或许这不是错觉。“回形针佣兵团的行踪一直在你掌控之中,特多纳拉杜,别说没有这回事。他们怎么会和高塔信使搭上线?”
“显然,问题出在另一方。”夜莺头目不再闲扯,“杰兰德的执法队跟进回形针佣兵近半个月,期间我只将他们调到薄荷地一次。不过,大人,这不妨碍他的任务。”
巫师不用猜就知道。“冒险者里有你们的密探?”
“我们的密探。”特多纳拉杜纠正,“一支异教徒组成的军队踏足于女神的神圣国度,不能时刻关注他们的动向就是我的失职。”
“那高塔信使怎么说?”
“他也是女神信徒嘛。”夜莺头目狡猾地笑笑。
“那我们还得迎接他喽?”
“当然不,大人。根据他在伊士曼犯下的累累罪行,这位来自克洛伊塔的神职骑士早已背离了正道。什么样的神职者会破坏圣所、伤害无辜的教士?在伊士曼的银顶城时,他就开始了野蛮的屠戮。苦修士派的阿兹比齐恩修士惨遭毒手,安德伦神父也被他谋害。等到了骑士海湾,他唆使自己的导师对灯塔镇教堂展开不名誉的打击,那时候我们本属于统一的秩序战线。”巘戅妙笔坊ia戅
林德盯着他。“是这样吗?”
“千真万确呐,大人。”夜莺头目挑起眉。巫师忽然注意到了这张过目即忘的面孔的特征,他两边的眉毛似乎有点不对称。“白夜战争未能波及内陆,我们的情报网保存完好……直到战争结束后,这位高塔的见习信使由北至南,破坏掉途径教堂中的每个情报站。教会损失惨重。到了现在,这该死的灾星来到了莫尼安托罗斯,薄荷地到丹劳,每座拥有教堂的村镇都担惊受怕。他不配称为女神信徒,大人,高塔信使尤利尔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端。”
第六百三十四章 选择其一
“异端?”林德琢磨这个罪名。
“他既出身于教会,又受女神眷顾得到神职,本该作为教会的表率。”特多纳拉杜叹了口气,“可惜伊士曼王国与盖亚的神圣国度相距太远,当地主教没能做好引导,才使我们不幸失去了这位难得的同道者。”
我也深感惋惜呢。“没准这正是女神的旨意,祂指引教会的信徒们关注偏僻之地,促进信仰传播。不可靠的引导者将失信于神,盖亚教会与学派同属一体,怎能坐视你们陷入困境?”林德开口。他甚至没调整出一个和蔼的表情,反正对面的夜莺头目在这方面比他内行得多,虚伪的笑容毫无说服力。“视情况而定,或许苦修士派和神学派将在教会投入更多注意,来协助你们。审判者只是开始。”
特多纳拉杜不悦地抽抽鼻子。“审判者的主要使命是铲除恶魔,不必在小事上浪费精力。”
“没有他们,教会连小事都解决不了。”
“毕竟,大人,我可不是战士呐。”
这家伙推脱责任是一把好手,林德意识到,他很难用常规方法使对方言听计从。艾默克给他提鞋都不配。这该死的夜莺是故意拿那白痴主教顶罚,我敢打赌。
尽管如此,夜莺头目的态度让他稍有安心。林德了解许多顽固的修士,他们宁可对着石头膜拜神迹,也不肯相信真理的存在。一帮没救的傻瓜。但万一傻瓜们欢迎什么女神使者更甚巫师,学派会颜面扫地。在“纹身”下面前倒霉的就轮到他了。此前林德不在乎教会中的理念分歧,但现在由不得他不在意。
“审判者可不是每天闲着无聊给你们擦屁股,最近猎手们在薄荷地发现了一个小型的恶魔结社,正忙着给秩序清扫房间。说说吧。”他吩咐,“回形针佣兵团凭什么帮那学徒。”
“尤利尔不是学徒了,虽然他的导师尚未授予他毕业仪式。高塔信使是特殊的职位,与白之使的巡察使者一样。这足以证明他在克洛伊塔中的地位。”
想到白之使,林德浑身难受。我不可能对白之使做什么,此人是克洛伊塔在位最长时间的统领。无论圣典还是什么,只要他想拿,人们便会给他让路。不让也得躲。也许唯有真理是他得不到的东西。连“纹身”在白之使面前也像个凡人,林德真希望他死在六指堡。“回形针佣兵团想获得克洛伊塔的青睐?”
“或许不是决定性原因。回形针佣兵团是战争佣兵,专为大型战争的双方提供帮助,本该是不偏不倚的。但他们最出名的事迹是为保卫祖国而向布列斯塔蒂克宣战,实乃英雄之举。”特多纳拉杜干巴巴地赞美,“一般来说,此等行为即便没有劝退雇主,也会招致布列斯人的报复。然而回形针佣兵团仍混得不错,甚至还受雇参与布列斯的领主战争。”
“一群泥腿子冒险者哪儿来的面子?”林德感到不可思议。
“这群冒险者有宝石商会撑腰,跟脚在雾精灵之国法夫坦纳。”
“这是事实,还是你‘谨慎’的推测?”
“这不难验证。大人。您对下等人的世界知之甚少那。”
那回形针佣兵团凭什么帮尤利尔?还是说,这是雾精灵的友谊之手?“我没听说,克洛伊塔与法夫坦纳还有秘密联络。”
“高塔与雾精灵关系一般,大人。还曾发生过‘红谷伯爵’吞掉高塔指环的事故,没人敢肯定她是不是故意的。问题出在佣兵身上。”夜莺头目也不卖关子,“除了人情和地位,还有正当的方式获得回形针佣兵团的支持。显然,这小子付了账。”
出人意料。“他哪儿来的钱?”雇佣战争佣兵需要的财富恐怕只有大领主能够支付,毕竟它本身就是大型战争的武器。难道真是高塔在背后助力……
“据我所知,近来丹劳的通缉突然大量宣布完结,城防队忙得不可开交,赏金猎人差不多都要转行去了。连当地治安都上了两个台阶。某种意义上,我们的信使大人倒真像个正义使者。”
“盖亚要正义有什么用?祂是慈悲为怀的母亲。”这时候,附和狂信徒几句有好处。
特多纳拉杜露出笑容。“当然……但现在不是慈悲的时候,我们必须维护祂的名誉。”
“说得轻松。如何做到?”
“怎么对付异端,就怎么对付他们。”夜莺头目失去了笑意。他正色时的声音像蛇在吐信。“回形针佣兵团没必要担心,他们决不可能像保卫猫之丘一样保卫他们的雇主。”
“那是因为他们的雇主无需保卫。尤利尔和那见鬼的卓尔——我在骑士海湾就该宰了他——大主教级别的神职者才能应付。”林德自己当然也行,但现在情况还在控制之内,不值得他亲身冒险。“还有一个西塔冒险者。真不知道他怎么凑齐这支队伍的。艾默克打算靠自己的力量解决对手,你有更出色的方法吗?”
“我说过,首先处理他的团队。回形针佣兵既然接受他的雇佣,也可能为更高的价码背叛。”
“除非你打算领自己的赏金,特多纳拉杜,否则这样行不通。”
“不是财富问题,大人。如果我们宣称对方与恶魔结社有联系……”
“谁?尤利尔?”
“冒险者。克洛伊塔不是摆设,没有恶魔敢渗透占星师的地盘。更何况,白之使本人乃是常驻的恶魔猎手,他的学徒决不可能与恶魔的同伴为伍。大人你愿意派审判者协助,这正是现成的理由。”
林德考虑了一会儿。“证明火种不属于无名者很容易,但无意中与恶魔打交道总是难免。”他抄起书桌上那卷遇难名单,“如今审判者们正在处理一桩侦测站勾结恶魔的恶劣事故。这种事简直防不胜防。”
“防不胜防。不是他的错。但知道合作者可能与恶魔有交集,联盟当然不能存在下去。”
“为什么不能是其他人,特多纳拉杜?比方那个卓尔。回形针佣兵团不算什么,关键是这两个高环神秘。”
“还是那个道理。尤利尔不会和无名者为伍……让谎言取信于人可不轻松,大人。西塔约克·夏因是伊士曼前任驻守者加入的佣兵团的成员。而那个卓尔,他也不是随处找来凑数的。”
“你不清楚,特多纳拉杜。”林德告诉他,“我认得那家伙。他算不上有来头,不是么?”
“确实。但他曾与白之使并肩作战,就在灰翅鸟岛上。没有无名者能在高塔统领眼皮底下藏身。”
林德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不禁咬紧牙关。别说他这么个巫师,就连教皇都不敢说白之使包庇恶魔。对多尔顿和约克的指控全都不成立,看来还是只有回形针佣兵团能做文章。算了,何苦操心这些东西?我只需要结果。“既然你有计划,就赶快动手。”他说,“否则,到时候你会羡慕艾默克的下场。”
“我们的主教大人怎么了?”
“他若再失败,就不得不去给老鼠传教。”
夜莺头目牵起一丝笑意。他毫无敬意地向林德鞠躬,随后套上十字骑士的伪装推门而去。巫师察觉对方并不惧怕他的威胁,但姑且会尽心竭力。毕竟,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学徒正在动摇教会的根基,他们目标一致。
见到教皇“纹身”下时,审判者的头领基尔比维克已在大厅等待。这是个阴郁无趣的人,从其面貌中就能窥知一二。他穿着十字骑士的盔甲,比伪装后的夜莺头目更一丝不苟。他的胸前挂满勋章,七芒星袖标戴在肩侧,右手搭在剑柄上。他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即便额头布满苍老的皱纹。他看起来像条尽忠职守的看门犬。然而每个路过的神职者都得向他低头行礼。
林德在巫师之涯见过他一面,那时候,这家伙还只是个临时上任的恶魔猎手,在神学派的大门前踌躇。罗珊下代表女神给予他恩赐,但已经太迟了。可怜的老基尔比维克,再过几年,连上厕所都要人扶。林德根本不相信他还能带兵作战,审判者不属于他,所谓领队只是个头衔。
教皇十分入戏,和往常一样:“亲爱的朋友,林德!再见到你,我真希望有个好消息能同你分享。”他突然变脸,“恐怕我们都没有。”
林德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了。基尔比维克向他告状?还是神学派想插手教会的纷争?“我很抱歉,陛下。”
“不,抱歉什么?我要奖赏你。你把教会近来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还给我带来了惊喜。”吉祖克笑容灿烂地说,“惊喜,林德,惊喜。”他的表现令巫师不安。
“我还没意识到,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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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后者。”吉祖克挥挥手。“快滚吧。”
第六百三十五章 街头游戏
她听见波浪的拍打声。“我们在露水河边吗?”希塔里安忍不住问。
“不是。”
她继续感受,散发知觉。这里的空气不怎么潮湿,风也不大,水声忽远忽近,并不连贯,我先前的结论着实太过草率。
牵引杖向前,希塔里安跟着抬脚。地面似乎高了一些,脚尖前有条平直坚硬的线。她不想蹲下去像只青蛙一样四处摸索,于是只好用脚趾感受。石头和泥土界限分明。一阵香气幽幽地钻进鼻孔。这种气味希塔里安不陌生,在四叶城的街头流浪时,她经常去教堂门前逮鸽子。清晨时分最容易得手,越晚越困难。等到钟声响起,守卫骑士会把徘徊不去的乞丐一直撵到后面的松比格勒大街上。
“喷泉边。”这回她很确定。
“对了。”蕾格拉似乎很惊讶,“是砖地的原因吗?”教堂前的地面统统铺着圣洁的雪白石片,配合高大的女神石膏像,足以慑服最粗野的流浪汉。希塔里安更关注喷泉,晶莹的水流自盖亚的裙摆滑落。对比之下,尽管有人看守,四叶城的喷泉也从没这么干净过。她看着都有点口渴。“脚下确实挺特别的。”巫师学徒踩了踩砖缝。
“是银百合。”她告诉小女伴,“百合的香气很浓。”
蕾格拉摘下希塔里安的眼罩,递给她一大束银百合花。“那这是奖励。”香气熏得她差点打喷嚏。“我的家人没什么招待你的时间,只好这样咯。”
希塔里安忽然担心起来。“我没带礼物。”很久很久以前,她父亲教过她礼貌之道……或许只是随口一提。
“反正他们也收不到。好啦,我亲爱的林戈特,现在是休假时间。蜂蜜领有太多比巫师之涯有趣的地方,何必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望着窗外发呆呢?我们到街上去。”
希塔里安这辈子在街上的时间比在屋子里多,但她宁可远离巫师之涯。奥兹·克兰基不像吉祖克,“怪诞专家”试图解析的是『忏悔录』,不是她这个副产品。在取得了足够多的数据后,希塔里安得以从一堆古怪的神秘物品间脱身,回到石塔的巫师学徒中。奥兹下本想将她送到神学派,但最终他没有下定决心。
但希塔里安早已失去了全部的小伙伴。石塔中的学徒几乎换了个遍,仅有一两人留下来。
“我们只是获得了学徒资格。”蕾格拉作为仅存的几人、希塔里安唯一的朋友告诉她,“不代表学派接纳了我们。没被巫师挑中的人要么回家去,要么进入教会、工会之类的机构。总之,成为巫师学徒要靠运气。不过我还挺想回去的。我离开家很久了,林戈特,在这之前从没这么久过。这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希塔里安与她感同身受。但她不清楚她能否像普通的学徒一样。我应该弄清楚。蕾格拉不敢问导师,于是希塔里安向贾纳科斯提出请求。她们被准许通过矩梯到莫尼安托罗斯的王城,距石塔仅有十里。
蕾格拉的家族是当地贵族之一,他们给她提供的唯一便利是到石塔给巫师当学徒。“我是个私生女。”蕾格拉告诉希塔里安,“但父亲很喜欢我。毕竟,他可以把我用来联姻,而我弟弟只能给他添麻烦。”成为巫师学徒后,她倒不会被逼迫嫁人了。只是蕾格拉自觉父母将她嫁给了真理。
她们走在正对喷泉的花园边,希塔里安找到一把无人的长椅。蕾格拉打个哈欠,挥手驱赶蜜蜂。“我想去换条裙子。林戈特,你喜欢什么颜色?”
“你可以穿长袍呀。”
“别傻了,我亲爱的,没人会在石塔外穿工作服的。上次我想在袍子上绣两对鸽子,贾纳科斯也不让。”
希塔里安很久没碰过针线了。“他其实挺好说话。你应该坚持一下。”
“算了,他是对的。谁让我的鸽子长得像猫头鹰。”两个女孩笑成一团。希塔里安不禁想起露丝。为什么我的姐妹不能像蕾格拉一样?我的魔法能治好她,却在那之前抛下她来到寂静学派。这不对。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林戈特?快说啊。告诉我。”
“好吧,蓝色。”
蕾格拉正摸着长袍的领子。“我以为你更中意红色。你的头发真漂亮,好多人都这么说。”
“我?”漂亮本和她不沾边。希塔里安努力打扮过自己,但那只不过让她显得不那么平庸。不提姐姐露丝,连蕾格拉都比她惹眼。私生女学徒有柔顺的褐黄色长发,细眉毛和尖下巴有点像导师宁阿伊尔。但蕾格拉是有指甲的。“好多人都这么说?”
“你不认识他们,但很多人都认识你。没人能在学徒时获得法则巫师的青睐,林戈特,你是特别的。克兰基下甚至帮你举行了火种仪式。说实话,我亲爱的林戈特!他是你的导师吗?”
“不。”这话不假思索。“他只是……对我的魔法感兴趣。”
“可是,只有被导师推荐的学徒才能点燃火种、得到职业。这么算来,只有奥兹下能做你的导师。”
这么算来,我的导师是大概会是『忏悔录』。希塔里安在心里嘀咕。她拜恩国立医院院长宁阿伊尔教导她神秘学,她才是希塔里安的导师。说到底,我凭什么要师从一本来路不明的古怪书卷?
“按你的理论,我的导师曾是个黑巫师,他将院子变成酝酿阴谋的邪恶场所,把所有仆人当做打下手的学徒。我的神秘火种就是这么来的。”欺骗蕾格拉这种贵族小女孩,希塔里安竟有些成就感。“怪诞专家怎么会有我这样的学徒呢?”
她的谎言效果斐然。蕾格拉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臂,主动转换话题:“深蓝色的裙子,我在橱窗里见过一条。”
“又不是我要换衣服。你自己喜欢什么颜色?”
“红色。我要换一件红裙子。”蕾格拉伸手捏她的鼻子,希塔里安立刻回以颜色。她们在椅子上打闹了一会儿,随后跑到喷泉边,绕着圈追逐。看在没来得及脱掉的巫师长袍的份上,没人来阻止她们。我似乎回到了拜恩,希塔里安心想,穆鲁姆和“秃头”也会这样跟我追来追去。她心中忽然升起怪异的凄凉。
希塔里安停下脚步。“你渴吗?”
蕾格拉点点头。奔跑消耗体力,而希塔里安即便没有点燃火种,她的身体素质也不是一个贵族私生女可比的。但这不代表她感受不到自己的进步:在参与奥兹·克兰基的实验前,希塔里安决不可能将蕾格拉甩开几十圈。她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和敏捷已经脱离了凡人范畴。这不是锻炼的成果。
“我敢打赌,蕾格拉,你没喝过喷泉里的水。”
“我妈妈说,教堂喷泉就是真言魔药。”
希塔里安心里的感触一扫而空。她差点笑出声。“不可能!”
“我猜也是。但犯不着偷偷去喝,不是么?不远处就有水井。”
“你说得对。就算这是假的,里面也可能有鸽子屎。”除非口渴至极,而可能找到的水源在两条街外。只有希塔里安才能经常去被人占领的水井打水,有露丝的魔法帮助,她总是得手。你不能指望鸟儿也偷偷摸摸,它们戏水时才不在乎水源属于谁。
“我一点都不想尝试。”蕾格拉说。
黄昏时分,贾纳科斯来码头接她们回去。他皱着眉头,打量两个焕然一新的巫师学徒。蕾格拉穿着蓬蓬的粉红长裙,金色流苏缀饰在外衬边。希塔里安耳朵穿了孔,姑且还算可以容忍。但她不敢给朋友开脱,因为藏在袍子下的是一双镶珍珠的小皮鞋。诸神保佑,我起码还记得换衣服。
“那么,林戈特,还有这位草莓小姐。”贾纳科斯不悦地开口,“你们有什么好说的吗?”
“还没到预定时间,贾纳科斯。你来早了。”希塔里安鼓起勇气说。
“‘怪诞专家’要我带你们回去,越早越好。最近城里不太平,有一伙异端逼近了蜂蜜领。”
“噢,那他们真是倒大霉了。我们看到了一队审判者呢。”蕾格拉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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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教堂?”希塔里安尖声问。
“就是回那儿去。教会的矩梯不用白不用,反正人不多。‘怪诞专家’下命令你在教堂等着,林戈特。和什么任务有关。”
“我记得,先生。感谢提醒。”保持镇定,你还很安全。她知道审判者到蜂蜜领的原因。一整个秘密结社被发现、逮捕,但如果教会想要借机引来恶魔领主救援,那他们可得失望了。寂静学派没有领主,只有我。“我会听话的。”
第六百三十六章 山洞里的神灵
帕尔苏尔似乎行于上,脚步轻盈,忽上忽下。但她其实完全没用双脚走路,重力拉扯之中,她的身体颠簸起伏,越过一棵棵松树、一座座山谷。唯一能感受的是小腿的疼痛。帕尔苏尔没将箭及时拔出来,她现在后悔了……她稍微动动腿。
“你看着点!”骑士呵斥。他停下脚步,活动一下肩膀,差点将帕尔苏尔甩出去。我确信他考虑过这么干。她边想边紧紧勒住他的脖子。
“没人。”森林静得可怕。“他确实是来帮我们的,那些人没追来。”
“也许我该带他一起走,因为你不是来帮我们的。”骑士嘲弄,“主动找初源的屋子避风真是个好主意。”
“我必须得找个地方!况且这无法避免,褐耳是森林守护者,不管他承不承认,希瑟也庇佑着他。我的耳目也是他的耳目。这里对我来说太陌生。”
“陌生到钻进猎人的陷阱?”
“没证据表明他出卖了我们,乔伊。褐耳是附近一带唯一的猎人,而我们在他的领地徘徊了两星期。他早知道我们的存在。”
“却直到今天才等来援兵。想念庄园的火炉了,女人?你尽可以回去,最后在地下室里变成魔药材料。”
“我听见尤利尔和你说什么了。你很清楚,他不是巫师的密探,褐耳也不是通风报信的夜莺。他们施以援手,我们承了情。杀手来自堡城,受竖琴座女巫指派。”
“结社的报复。”
“事实上,我也早就知道褐耳的存在。他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下,直到又刮起暴风雪。不是他干的。堡城似乎出了问题。”
“现在你又相信初源的保证了?”看得出来,他并非真正与她意见相左,只是专门唱反调。严冬给我们都带来了改变。
“这算什么?我还敢相信试图刺杀我的银歌骑士。”
乔伊没作回答。帕尔苏尔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在火炉边,传教士几乎要提起过去的某件事,但却被骑士打断。这令她感到好奇,但明智地没有追问。
“除了你自己,没人知道你真正的模样。”
“是吗?这难道不是因为你只能看到自己,看不见别人?”她动了动腿,疼痛似乎减轻了些。“这鬼地方在剥夺情感,我受够了。”
“那去北方。”
“不。”身体比大脑先发言。帕尔苏尔呼出一团白雾,乔伊转过两棵交缠的榕树时,雾气开始向后飘。她看见雪地上深浅不一的脚印和右侧背风的洞穴。远方的足迹和近处的回声,森林的微弱响应让她只能专注其一。
骑士却注意到了。“随便你。”迎着风,他的声音变得很轻。
她埋头颤抖。“乔伊,大地在吮吸生命力。”
“胡说。”乔伊将她放在地上,“你只是冷而已。”寒冷突破魔力和厚厚的毛皮,钻进血肉。帕尔苏尔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但这只是开始,骑士撩起鹿皮,将被血浸透的裤腿撕碎。原来还能更冷。
“霜月在侵蚀我的意志。”帕尔苏尔轻声说。我得见到其他人,不能只有乔伊……但真的有必要吗?既然她打算获得他的信任,就不能害怕与他相处。她知道自己恐惧的是忘记仇恨,可说到底,仇恨不能让她更像过去的苍之圣女。我早已走在新的路上。“杀戮是刺激,能唤醒冰封的心灵。”
“你最好别醒太快。”乔伊抓住她的膝盖,另一只手握住箭杆。
帕尔苏尔吸了一肚子冷气,恨不得双腿真的被冻僵。此刻连毫无知觉也比剧痛强。她瞪大眼睛,与骑士目光相对。“等等,你不会……?”
“紧急处理?我当然会。”他猛地用力,帕尔苏尔眼前一黑,世界仿佛离她远去。骑士皱着眉松手,低头去看小腿外的箭杆。“尖头卡住了。”
帕尔苏尔耳朵嗡嗡直响,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怕的眩晕中,只有痛苦是摆脱不掉的梦魇。她听见呜咽,和在庄园里、在苍之森、在冬青峡谷听到的声音一样。她不想听,干脆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乔伊转动箭杆。
『你不能回头』某个声音说。帕尔苏尔感觉它似乎是那千万声呜咽之一。铁质箭头从小腿中拔出,带来的痛楚犹如分离骨肉。她垂死似的喘息,也因此松了口。
希瑟保佑她。角度调整后,铁箭没再受到阻碍。“你自己治。”骑士丢开箭头,按住肩膀,好像要确认帕尔苏尔没把牙齿留在上面。他手上全是血,冰冷的空气使其迅速冻结,形成一层薄壳。
治疗他人和治疗自己是两回事,帕尔苏尔彻底领略到了差异。好在拔出箭后,她终于能集中精神了。她以魔力覆盖伤处,缝合血管创口,修补肌腱和神经。风行者算不上优秀的医师,可她毕竟还有自然眷顾。这点小伤可比乔伊的烧伤好得快。
“没伤到骨头。”骑士把她翻过来,用绷带绕伤口。血迹在他碰触时自动剥落,帕尔苏尔几乎感觉不到凉意。他的动作着实熟练。缠好绷带后,骑士将包裹她脸颊的围巾当成毯子,两头分别夹进腋下。绳子交成的结还没散,他试了试,确认背动时不会碰到伤处。“明天能走?”
“差不多。”帕尔苏尔却推开他,“在这儿过一夜,夜莺也不会追来。”
“我知道,骑马也会累。”
她不理会他两败俱伤的讥讽。“竖琴座女巫。她们属于奥雷尼亚。”
“不属于皇帝。”
“那她们也不该在堡城。”
“她们无需亲自前来。”乔伊告诉她,“想杀谁,就用三色堇传递名字,当地的刺客会替她们动手。初源结社只看火种,不问来路,是密探手里最好用的工具。”
帕尔苏尔明白他的意思。在森林守护者的木屋里,他们谈论过相关话题。褐耳并不掩饰自己对结社组织的欣赏,她据此推测对方也是个初源。苍之圣女会掉头离开,但帕尔苏尔不会。老教条再也不能约束她。帕尔苏尔和阿兰沃的精灵猎人推杯换盏,很快敞开了心扉——起码猎人是这样。
褐耳提起堡城的内乱。不用说,这是最不值得保密的消息,但对帕尔苏尔还是弥足珍贵。她意识到乔伊的判断没错,德鲁伊刺客是个初源,才能用魔法控制露娜。她全程没有防备过忠诚的麋鹿伙伴。堡城的危险不针对她,因为森林里的动物远比城内多,结社里虽然混入了刺客,但好歹有明面上的秩序来作缓冲。
关于工具,她的理解全是基于褐耳对结社行为模式的形容。初源组织不像奥雷尼亚的三神教,也不似圣瓦罗兰一样特定尊崇某个神祇,他们自由散漫,集体行动全凭首领号召,甚至没有固定的聚地。这些神秘的宠儿屡屡打破阶级的局限,折腾出法律制度无法解决的麻烦。
阿兰沃尝试过收编他们,但效果不尽人意。这些火种自燃的神秘生物们手段百出,寻常贵族根本无法控制。最糟糕的是,在阴谋被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魔法公示后,初源自治的结社纷纷冒头,月精灵的收编整合计划至此彻底破产。
但或许阿兰沃仍对他们抱有希望。圣瓦罗兰驱逐初源,奥雷尼亚能镇压一切结社……只有寒冷的月精灵之国是他们的乐土。结社在这里发展壮大,彼此碰撞、吞噬,在秩序的边缘试探不休。难道皇帝打算等他们斗争出首领,与他签订第二份冬青协议?
不管怎么说,这些玩闹似的组织拥有不菲的力量,是许多人眼中的上好武器。初源比战争佣兵更强,比冒险者更可靠,比需要养护的军队更廉价,职业花样也往往带来惊喜。整个诺克斯,恐怕只有奥雷尼亚能依靠三神教不在乎结社的价值。帝国注重律法,尤其在麦克亚当即位后,稳定的秩序在奥雷尼亚胜过一切……
……也是她来到这里的原因。皇帝之死引起动荡,帝国需要工具。我不是初源结社,帕尔苏尔心想,这个工具长了脑子和腿,还有希瑟指引。可惜她的腿没法一直好用。
『你不能回头』某人低语。
风声渐渐猛烈,尖利刺耳,犹如嚎叫。骑士收集刮落的枯枝点火。橘红火焰照出团团光晕,可洞穴依然像冰窖。是受伤的原因,帕尔苏尔认定。她试图朝里挪动,结果念头刚起,小腿突然痉挛起来。太冷了。她边揉边想。他们曾在火堆前度过数十个寒夜,但这次格外难熬。最后乔伊用冰封死了进口,阻止狂风灌入。
封闭的空间带来不安。“先前,谁是这里的主人?”
“多半是熊。”
“熊也是希瑟的坐骑之一。石碑上记载,祂不想留下足迹时,曾乘过马和鹿,也被熊和狼驮负。”
“祂应该找另一个神背着自己。”乔伊评论,“这样最稳当。”
帕尔苏尔没忍住微笑。“当心祂听见你亵渎的话。”她警告,“希瑟的化身就在洞穴的深处哟。”
“这又是来自森林的童话故事?”
“或许我能证明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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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停下脚步。最终,他们在神灵的草地上休息,冰天雪地早已远去。森林的童话,生命的歌谣……帕尔苏尔从暖意中苏醒。有人摇晃她。这儿当然没有其他人。“干嘛?”
蓝眼睛望着她。“我杀了埃尔伯·霍舍姆。”
咔的一声,封堵洞口的冰块被狂风敲碎了。
熟能生巧
第六百三十七章 财富向心力
“外面?”
“我的意思是,教堂外。莫尼安托罗斯和其他国家不同,这里连城防军都是十字骑士。巴尔萨扎的佣兵能借地形拉起战线,但敌我差距悬殊……说实话,几乎是十比一。全靠佣兵不现实。”
“我没算过低环的人数。”多尔顿边磨剑边告诉他们,“审判者虽然在神秘度上不占优势,可神术基盘足以弥补。两项相加下来,胜利遥不可及。”
“审判者只有两支队伍,我们的计划奏效了。”
“我不确定,尤利尔。或许奏效的是爱德华的计划。蜂蜜领的结社被揭发后,薄荷地又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猎魔运动,如果不是回形针佣兵演戏时拿了真家伙当道具,那就说明审判者已经决定彻底清剿当地的结社。”
“怎么回事?”
“我们没法和无名者商量计划,尤利尔。结社也不同其他组织,当审判者进了城,并在短短几天内宣布‘战果’之后,恶魔着了慌。他们逃离城市,不顾暴露足迹。就算审判者没发觉咱们的剧目,面对一窝蜂出城的平民,他们也会起疑心。”
尤利尔咬紧牙关。一定是爱德华的主意。这恶魔猎手决不可能事先通知聚集的结社,正相反,他会从结社里骗来几个真正的恶魔当诱饵,使整场戏看起来更可信。我没让他这么做。他想质问冒险者,却又无法开口。说到底,冒险者干嘛关心恶魔的死活?他们死干净更好。最糟糕的是,就算我肃清了盖亚教会,也于神秘领域的偏颇无补……看在诸神的份上,还是别再想下去。
“这么一来,或许我们未来的成功得感谢恶魔结社?”约克不快地指出。
卓尔把石头丢开。“我看你最好先感谢贝尔蒂。”他扭头对学徒说:“教堂外的神职者先不提,关键在于你,尤利尔,要是你搞不定甘德里亚斯,那我们就算把敌人杀光也没用。”
“既然他能忍受学派巫师的掣肘,那也多半能考虑我们的条件。”尤利尔回答,“实在不行,我不会手软。”
攻打盖亚教会是场重头戏,但他没打算到此为止。玛奈和修道院的女孩们等待着他给出回应,然而学徒无法亲自作答。我是高塔信使,不是女神信使。从伊士曼到莫尼安托罗斯,他们砍下的头颅业已将坟墓填满,可即便如此,尤利尔也不敢断言自己终结了这条罪恶的产业链。事已至此,单纯寻找源头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他必须作出决断。
很难否定盖亚教会依附学派巫师而存在,但如今的教会内部早已与千年前不同。水银圣堂是宗教组织,寂静学派却是巫师的集聚地。一切颠倒混淆。盖亚教皇甘德里亚斯自带上冠冕后,就被称为“纹身”吉祖克的木偶。尤利尔不觉得意外。“第二真理”伯纳尔德·斯特林在千年前就不像什么虔诚的信徒,就算盖亚亲临,他恐怕也只会想着揭开女神的裙子。
“总会有人代替他。”尤利尔确信。
“真不知道你们同时向盖亚祈祷,祂会回应谁。”多尔顿摇摇头。
尤利尔知道答案。反正我不会向祂祈祷。“教会不止会祈求神迹。你们注意最近的传言了吗?”
“回形针佣兵和恶魔结社有联系的那个?我可没仔细听。”
“你差不多全说出来了。”
卓尔诧异地瞄了一眼约克。“我以为你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关心报纸呢。”
“我就剩下收尾工作了。”
“它占你总工作量的三分之二。我必须提醒你……”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船已经靠了岸,马上就要操家伙了。”不管还有多少活没干,反正约克看上去半点不着急。“再说,回形针佣兵团拦截十字骑士和审判者的主力,教堂守军恐怕没几个人,我们也不一定用得上它。神秘度的差距就足够解决了。”
“每一把多出来的剑都能救命。”
“何必用剑?匕首没准更好。一样能致死。”
“稍等,我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讨论武器的?”尤利尔忍不住说,“收尾工作?剑和匕首?你们要改行当铁匠吗?‘斑脸’罗瑞能作指导。”
“不干他的事。”约克咳嗽一声,“罗瑞早就不打铁了,巴尔萨扎最近也放下了他的宝石生意。传言实在恶劣。怎么确定是教会的手笔,尤利尔?”
“显然不是因为我们正在合作攻占盖亚教会的城市。”
“好吧,好吧。”西塔挠挠脸皮,“当我没问。
“提这干嘛?”多尔顿接着问。
确实,教会的反击来得迅速,但失去了塞琳·卡莱穆后,他们似乎没法弄清巴尔萨扎和尤利尔结盟的具体情况了。恶魔猎手爱德华大为愤慨,这算是造成的唯一影响。至于高塔信使和疑似与恶魔有联系的冒险者合作,尤利尔自觉算不上什么污点。寂静学派作为七大神秘支点之一,不也藏着水银领主么?
“巴尔萨扎也宣称这些都是谣言。但……”教会的指控并非全然捏造,只是他们把罪名按错了人。“……要是我们毫无反应,对方有可能变本加厉。”真见鬼,这话怎么说都显得我心虚。
“你的意思是,教会另有目的?”
尤利尔没料到多尔顿会这么想。他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开口纠正。
“还能怎样?”约克反驳,“都要动刀子了,栽赃污蔑这类手段又有什么奇怪?就这么回事。”
“可我们打着肃清女神圣所的名义,谣言是瓦解向心力的第一步。”
尤利尔不禁失笑。“这倒用不着担心,谁让我们本就没有向心力可言,更别提女神名义了。我雇佣回形针佣兵,他们拿钱办事。”
“冒险者尊崇契约精神。”约克也赞同。
“回形针佣兵团是以爱国主义闻名的,正违背了契约精神。”
“但这种团队更可靠了,不是么?考尔德老大也会这么干。”
不论回形针佣兵团和诺克斯佣兵团有何异同,在尤利尔眼里,巴尔萨扎的团队相当主动,称得上物有所值。
佣兵头子的帆船在清晨进港,期间只有一艘被魔法击沉。冒险者们没再遇上审判者,因此当骑兵还将时间浪费在穿越城市的路上时,码头的首道防线已被攻克。如果不是回形针佣兵的战斗力超乎预料,那就是巴尔萨扎提前在当地联络了夜莺。壁垒内部往往最易突破。
佣兵们登陆后,城守军没多抵抗。虽然蜂蜜领向来不以军事力量著称,但战果还是出乎进攻方的意料。尤利尔望着冒险者越过陡坡,钻进街巷,他们全副武装,甚至穿着和十字骑士一样的黑色盔甲。混乱之中,几乎分不清敌我。这是“斑脸”罗瑞的主意,此人参加过的战役数量比尤利尔这一路上杀的神职者都多。一队骑兵冲向敌人,却在下坡过程中撞在元素使的盾墙上,一时人仰马翻,泥水和鲜血四溅。
尤利尔的小团队没参与战斗。他们和雾精灵普拉格里斯兄弟一同混入了弓手的队伍里,隔着整个码头战场狙击后排的骑兵。偶尔有夜莺摸到船上,多尔顿立刻从船舷的阴影里探出咒剑,用轻微的刮伤取走敌人性命。约克则大摇大摆地坐在栏杆上,把尸体踢下河。西塔借助独有的元素形态,能躲开下方抛射上来的每支箭,还有余裕观察。“我看到神职者了。”他高声提醒。
修士容易分辨。比起套盔甲的十字骑士,他们更信任神术屏障。但冒险者的长矛临身时,大部分人改了主意。一拨人朝后退,更多人向前抢,碰撞和推搡中,再坚固的壁垒也不能信任。只有绝对占优势的神秘能够保护自己,但你没法选择对手。神职者们在敌我难分的战场上束手束脚,狼狈溃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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厮杀的士兵沐浴在光雨中,气势此消彼长,几十个尚未破损的庇护屏障同时闪烁,阴暗的巷角也被照得一片雪白。魔法和钢刀落上屏障,却在震响中纷纷弹起。如此强有力的支援下,城防军迅速稳住阵脚,回形针佣兵团的进攻势头为之一滞。但他们已完成了拖延主力的任务。
“教会的援兵。”西塔再次出声。
战场右后方,整齐的骑兵列队仿佛从天而降,竟抄进了佣兵团的身后。绚丽的神文一闪而没。无疑是矩梯魔法的功劳。冒险者们腹背受敌,船上的弓手立即改变目标,将箭雨和炮火倾泻在港口附近。
上次在露水河中,回形针佣兵团已打退过审判者的袭击。没道理这次就不行。尤利尔放下弓,拔出黄金般的符文之剑。“就是现在。我们去总教堂。”
第六百三十八章 新时代(一)
麦克厌恶地盯着酒杯。“你最好说些有价值的话,斯特林。我挤出时间不是为了听你抱怨的。你哥哥还在牢里等我审讯,你说的越多,他等的越久。”
“让他多等一会有好处。你亲自去,陛下?”
“首相大人掌握着不少秘密。”麦克告诉他,“审判机关也不该了解。好了,还是乔伊的事?”
“我更关心苍之圣女。”伯纳尔德的声音充满焦躁,“她的配方至关重要。蒸馏得到的魔药效果太剧烈,我尽力稀释,但不管怎么处理,成分都会在结合细胞时产生可怕的副作用。而这是能通过湖之诗改进……”
与他相反,麦克不关心圣女和什么湖之诗。说到底,森林种族有了新的苍之圣女,而伯纳尔德需求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由圣瓦罗兰提供——只要他带上皇冠,统治帝国。银歌骑士才应是他的目标,一个流放的圣女毫无分量。否则,麦克也不会直接把帕尔苏尔丢给斯特林了。
“失去圣女的秘密不会要你的命,伯纳尔德。”他开口打断,“但某些人的秘密可以。四个银歌骑士,现在就剩一个。你没有蠢到拿他们测试细胞和魔药的结合率吧?”
对面一静。“乔伊他算什么银歌骑士?不。我向三神发誓,陛下,我没这么做。”伯纳尔德的声音听上去难以置信。“那杂种不学无术,根本不了解实验的内幕,他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出于恶意的揣测。他连通用语都说不顺畅!你相信他的谎言,陛下?”
“相信我,他从不在我面前提你的名字。”在麦克眼里,如今的宫廷中他所见到的每个人都摆弄谎言,企图为自己谋利。“你很幸运,斯特林,我对你该死的实验了解颇深,也愿意给你机会。我很信任你,我也很耐心……但你回报给我什么?未完成的魔药?要命的副作用?银歌骑士的死讯?更多等待满足的需求?”他越说越压抑不住怒火,“你太让我失望!斯特林,也许你哥哥的用处都比你大。”
“瑟斯顿是个野心家,陛下,他会背叛你,欺骗你。因为你不是他期望中容易掌控的傀儡,只有赛莱贡符合他的条件。你弟弟的支持者统统是他的同党伙伴。”
“忠诚无能的人还不如野心家。”
他有过锋锐的刀刃,却已在关键时刻消耗掉了。将它留在帝都很可能授人以柄……或者更糟。三神在上,这个秘密的泄露将导致他万劫不复。或许我不该这么迫切。在夜里,麦克也会为梦中闪回的先皇的幻觉而惊醒。但事实已没法更改。
也因此,即便秘密仍然只存于三人之间,麦克却知道维隆卡和他的银歌骑士永远不会毫无保留的支持他了。不过话说回来,奥雷尼亚的皇帝干嘛需要亲王认同?我才是合理合法的统治者。
斯特林似乎打算反驳,但麦克不想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他一挥手,“好了,告诉我,乔伊是怎么在你眼皮底下消失的?”
“是那高塔信使。她引来了活跃在边境的结社‘黄昏之幕’,其中有个高环级别的初源。但我没见过她,乔伊把她拦在实验室外。”
而你一步都不愿意踏出实验室。麦克清楚他的德行。“你们本可以在黑木郡分开,与占星师互不干扰。”但如果杜伊琳主动凑上来,伯纳尔德肯定乐意之至。他从来都不满意乔伊。“她的麻烦由高塔解决。”
“事实上,我们的信使大人反而会被结社像宰鸡一样宰掉。初源远比一般高环强得多。得承认,银歌骑士们尽了全力。但我想乔伊恐怕已经死了。”
根据回来报信的银歌骑士的描述,敌人应该是高塔的叛徒斯蒂安娜·赛恩斯伯里。麦克听说过她。这女人算是杜伊琳的同辈,但作为占星师,她如今的魔法能将整个黑木郡犁平。巫师的借口完全合理,然而他并非知晓麦克的每个秘密。某种意义上,不姓斯特林的乔伊比伯纳尔德更重要。
“我比你清楚他的情况。”麦克对巫师说,“他还活着,但不知所踪。”
伯纳尔德漠不关心。“是吗?也许他是去追那自然精灵了,不久后会自己回来。”
“你那见鬼的配方完全可以从苍之森取得。”
“在我离开前,这种事还挺难办。冬青协议也不是没有好处的,但我得考虑绿精灵的底线……”
“别管绿精灵了!”麦克厉声说,“找到那杂种,然后把他带回我这儿。你究竟能不能听清我的命令,斯特林?没出这档子事,你们早该回来了。就算有什么见鬼的实验,帝都的局势也足够你折腾。”
巫师妥协了。“可怜的赛莱贡殿下,恐怕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内还在吗,陛下?”
“目前极度缺人。等我审讯的不止你的首相兄长,伯纳尔德。但如果你没找到乔伊,内就堪称满员,而监牢很快就会迎来新住客。”你这辈子也不用再出门一步了。“去找他,伯纳尔德·斯特林,你亲自去。然后弄清他是否将机密泄露给别人——随便你用什么方法,但我要他和离开前没变化。”酒气愈发刺鼻,他将杯中物泼出窗外。
“当然。我们还用得着他。”斯特林不快地说,“只是,倘若我的项目有了新进展,‘完全没变化’是不太可能。好的变化也是变化嘛。”
自乔伊和伯纳尔德碰面的那天起,他们的互相中伤就没有停止过。麦克从未想过缓和他们的关系,圣堂巫师来自一个大家族,而乔伊是个亚人,还曾是无恶不作的自由人。作为掌控者,他需要他们关系不睦,但这不代表麦克能容忍他们的矛盾干扰司职。
先皇死后,麦克亚当迅速控制了帝都的局面。城中贵族一天到晚都来输诚效忠,诸侯也派来使者。在教宗为他戴上冠冕的夜晚,银歌骑士团在仪式上宣布要誓死捍卫麦克亚当一世的荣誉和性命,而其他帝国军团都黯然失色。但麦克很清楚,这些银歌骑士真正效忠的对象仍是“胜利者”维隆卡亲王。
整整半个月,他都在处理对手的党羽。而到了夜里,父亲的死状又会悄然入梦。我不想做到这种地步,麦克想对他说,你不该让神秘组织替你作决定。高塔是老朽的时代残余,他们的预言只是谎言,花钱就能消灾,毫无底线。圣瓦罗兰不信仰三神,他们的态度只能佐证森林种族的野蛮和迷信。这不公平。我才是律法规定的新皇帝,不该是赛莱贡。起码我不会因个人喜好娶一个无用的小贵族之女。
到了现在,帝国度过了皇位交接的动荡,内焕然一新,审判机关也心满意足。维隆卡和海伦成婚后,皇室的丑闻居然不增反减,银歌骑士团筹备着对阿兰沃的南征,水银圣堂则开始规划教会的新编制——只有麦克亚当仍不得安歇。近些天来,太后几乎住在教堂里,连带着赫蒂王妃一起。麦克希望她们在那里安静地待到天荒地老,而不是人在神像前跪着,却还要每两小时派侍女过来传话求情。
“他是你弟弟啊,麦克。”太后哭着说,“我刚失去你父亲,难道还要再失去一个儿子吗?”
麦克很难想象自己会被女人的眼泪动摇,但他几乎没见过母亲流泪。她为赛莱贡和死去的埃尔伯哭,为爱和死,为骨肉相残和命运无常。她只是个普通女子,装作自己能忍受权力斗争的残酷。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弟弟的军队没来得及调动,就已经永远的失去了他们的指挥官。银歌骑士以保卫安全的名义将他扣在密语塔,参加婚礼的大半个朝廷留下来和他作伴。为了不惹人生疑,斯特林借总主教之口使用了乔伊的队伍。等到先皇下葬、刺客授首,麦克已牢牢占据上风。夜莺在阴影中厮杀,乱党于午夜时丧命。戴上皇冠后,权力斗争的烈度方才消减。我赢了,而且赢得漂亮。
但他感受不到胜利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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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书房原来总给他压抑感,如今威慑已十不存一。他想起自己和赛莱贡曾并肩躺倒在阳台,听刚识字的海伦读书。那时她读的书是一本盖亚福音,字句冗长,音节拖沓,还时有误读,总之令人昏昏欲睡。他们的父亲坐在椅子上,边写诏书边纠正姐姐的读音。等他年长到足以举起父亲的剑,这个戴皇冠的人就不再允许他们随意进出书房。
回忆刺穿心房,犹如利剑。麦克如梦初醒。他感到手腕发酸,低头才察觉自己正翻着一本福音书,已在书架前站了不知多久。想这些有什么用?海伦嫁了人,我和赛莱贡反目成仇,父亲在他的寝宫被开膛破肚。麦克无法假装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可这非我之罪,他心想。
烛火即将烧尽。在某种惯性的驱使下,他翻到福音书的封面,瞄了一眼金线缝绘的标题。
『忏悔录』
第六百三十九章 新时代(二)
首次踏进盖亚最庄严的庙宇,此间的一切都令他紧张。与伊士曼不同,这里的长廊呈棕金色,梁檐皆被团团银百合图案包裹,浮雕造型复杂,陶瓷釉质光滑,统统只是这片金碧辉煌中的艺术点缀。步入其中,头顶的彩绘花窗默述着诺恩和圣徒的故事,脚底的黑石砖面拼凑出幻想中的天国图景。不论你朝哪儿看,视野都会被塞得满满当当。这种充裕感很难令人不提起敬畏。尤利尔就觉得自己无处落脚。
约克和多尔顿比他自在得多。他们不像我,对此抱有诸多感触。前者丢开一个十字骑士。“这儿比圣城差得远。”
“你指高度?”
“建筑风格。”西塔指点。
“里面的布设和供奉的女神像也不一样。真奇怪,伙计们?”尤利尔没好气地说,“你什么时候变成建筑师了,约克?”
“随时可以。我擅长观察地形,考尔德老大也让我去学盖房子。”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卓尔没明白。
“意思是,他不关心我擅长什么。”
他们依靠这类无意义的对话缓解压力,但尤利尔可做不到。越往深处走,长廊越安静。教堂外还在混战,他起初还能听见厮杀声、雨声、还有十字骑士匆匆支援的脚步,如今只有他自己。约克像一团光在侧面飘动,而多尔顿早就不见人影。不时响起的话音在四面游窜,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由于回形针佣兵团的竭力相助,总教堂已变成了华丽的空壳。十分之九的守卫骑士都被调动到码头,阻止他们的只有寥寥几个人。现在只需找到神术基盘,他面前便再无阻碍……他们很快就会找到它。灵视让尤利尔习惯了计划顺利的感觉,毕竟,他在梦境中失败过无数次了。
总教堂的神术基盘也比他所见每一所教堂中都更宏伟。它悬于空中,状似一座巨大的时钟,一圈圈圆环构成平滑的表盘,彼此间隔发丝般的空隙。指针遍布细纹,似乎随时可以分裂成上百段。这些细小段落正是可滑动的推柄,它们由数十种魔法矿物雕琢而成,以便配合圆环上铭刻的各式魔文,引动盖亚的神秘降临。
可尤利尔一眼过去,只觉得这玩意儿更不好操控。他压根连碰都不想碰。感谢诸神,学徒心想,幸好我带来了专业人士。多尔顿肯定有办法迅速挑选出合适的符文。
这并非是唯一的阻碍。教会再怎么将注意力投入码头,也不可能让神术基盘毫无防备。他们的老朋友等在一盏纯银打造的烛台边,像个绅士一样挺直腰板,两手空空。在学徒眼里,他作出这副姿态着实滑稽。
“这是谁?”约克不解地问。西塔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这不能怪他。自打在奥尔松庄园的战斗中失利,这家伙就再没出现过。丹劳的袭击和各教堂的抵抗都由他指派手下执行,本人绝不犯险。如今在蜂蜜领的总教堂里,竟然才算是双方的首次面对面。
最关键的是,你不能从衣着举止上辨别出他的身份。
夜莺头目打扮得像个在码头谋生的卸货工人,不过就算带着一身鱼腥味,他也能坦然自若地站在女神脚下。但这无法掩饰他与奢豪的殿堂格格不入。他头缠毛巾,上身赤裸,腰间的鱼鳞系带被汗水浸透,下身围着一件破旧开线的泥巴色夹克。他简直像和赶赴战场的十字骑士换了位置。
“特多纳拉杜。”尤利尔回答。他提起警惕,但对方出现在这里,他其实不是很意外。“教会的夜莺首领。”
“不对。”对方也开口,“我没这么自封过,教会也没有夜莺。我是女神的密探。”
西塔扬起眉毛。“这不更难听?”
“谁在乎呢?毕竟,我毫无荣誉可言。教会的名声就是我的名声。我全心全意为女神服务。”夜莺头目走到神术基盘下。尤利尔察觉他说的每句话都出自真心。“但我的荣誉不代表教会的荣誉,这就是我如今站在这里的原因。来这里观光,信使大人?既然圣城赞格威尔能欢迎你,反角城安托罗斯也可以。放下武器,让我们共赴宴会。”
“真令人盛情难却。但我以为你们还有其他事情需立刻处理。”尤利尔指出,“比如外面的乱子。”
“他们也是武器。”
“和你一样?”约克说,“我记得我们在奥尔松庄园遇到了伏击,随后又得逃离丹劳。做到这些不是没有代价的。”
“御下之道就是本无聊的生意经。人人都有自己的价值,我把他们充分利用。诸位,打算换个地方交流了吗?”
尤利尔不在乎他的宴会。再说下去,特多纳拉杜也不会透露半点消息。这家伙是夜莺中的夜莺,远比寻常的神职者难对付。“当心,周围有审判者帮他的忙。”他告诉西塔。否则特多纳拉杜是决不可能主动现身的,夜莺头目是最老练的刺客。“约克,你能不能搞定这家伙?”
“除非多尔顿来帮我。”
“我来帮你。”学徒拔出剑,“多尔顿得处理神术基盘。我们先和他算账。”
夜莺头目站在原地,一字不漏听完他们的对策。尤利尔没瞒着他,毕竟这点意图显而易见。但对方看起来似乎不打算动手。
“何必斗个你死我活?”特多纳拉杜盯着学徒,“女神指引你来到这里,尤利尔,你误解了神意。”
关于神意,尤利尔自觉他的了解比对方要多。“诸神已逝。”他首次把这句话用在敌人身上。符文之剑化为锁链,击中夜莺落脚的石砖。
一扇魔文构成的门在地面打开,特多纳拉杜消失在其中。矩梯魔法彻底改变了这刺客的作战方式。但尤利尔预先在右侧升起神术屏障,正好抵挡住虚空中刺来的匕首。“后面!”他甚至还来得及出声提醒。
约克朝左前方一跳,无形的波纹与他擦肩而过,大理石砖地上突兀的浮现出一道手臂粗的裂痕,蔓延近四码长。西塔扭头一瞧,吓得抢前了两步。
“什么东西?”他叫道。
魔法射线之类的玩意索伦迅速通知他们,只不过有矩梯控制,它们现在防不胜防
尤利尔挥手布置下神术屏障,完全的防御能有效抵挡攻击。但刺客又从头顶跳下来,匕首辉光莹莹,切开神文连成的光幕。他侧过身,那只危险的手臂转眼挪移到背后,再次粉碎屏障。尽管学徒对敌人的手段早有预料,矩梯搭配刺客还是太快。
“你正身处女神的领域。”特多纳拉杜站在二楼的围栏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祂祝福我的刀刃,以此惩罚你的背叛。”
“这样?”约克对着他握拳。他身后烛火猛然炽盛,窜成一道赤红的瀑布,眨眼间将近前的夜莺头目吞没。蜡烛和银台在高温中熔化,栏杆和上方垂落的流苏剧烈燃烧,飘出浓烟。
但矩梯隔绝了一切热量。特多纳拉杜下一秒出现在西塔右侧,长匕首带着荧光切落。钢铁刮擦,迸出一串火花。夜莺头目再次消失,暗夜精灵也抽回咒剑,迅速沉入阴影。差点吃亏的西塔恢复元素态,向四周掀起热浪。
尤利尔听见多尔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和约克去解决神术基盘,我来对付他。”
“我得说实话,多尔顿,我搞不懂那些魔文。”
“那就拆了它们。随你。我们需要解除限制。”
这话提醒了他。没必要保存教堂的神术基盘,尤利尔心想,莫尼安托罗斯不需要它保护自己,战争佣兵也决不会像黑巫师一样烧杀劫掠。它在神职者眼中是无上的女神象征,是祂最直接的祝福的体现。可如今盖亚必须收回它为这些受保护的人犯下的罪过。但愿我没有需要再修好它的一天。
刀锋扎进屏障,搅动着粉碎神文,试图阻碍他的脚步。但尤利尔在他伸手前就已经更换了神术,与刀刃接触的符文迅速收缩,攀抓住夜莺头目的手臂。特多纳拉杜一脸错愕地被拽出矩梯,撞向学徒身后。他永远想不通自己的踪迹是怎么泄露的。“约克!”
光焰的洪流在半空折向,刹那间化作晶莹的幕帘落下。夜莺头目和尤利尔被光幕分隔两侧。神术基盘仍在头顶悬浮,圆环有规律地旋转。但当学徒的神文锁链缠住指针时,金属环的运动静止了。
灵视
巫术射线洞穿光焰幕帘,带起橘红的涟漪。尤利尔一低头,如有神助般躲过偷袭。接着,铺天盖地的巫术飞来,约克赶紧逃到走廊去,多尔顿也不得不跳到燃烧的栏杆边。学徒却是借助锁链攀升,将自己斜拖到柱子后。弹幕几乎追着他打,但神秘留下的裂口一直到掩体为止。
就算再怎么反应迅速,也不可能完全闪避这样密集的攻击,巫师恐怕吃了一惊。他没有追击,反而和夜莺头目一同退后,警惕地拉开距离。他们对敌人的表现十分困惑。
第六百四十章 新时代(三)
“他来自占星师高塔,或许有特别的把戏。”林德说,他的语气充满愤怒,神情也与尤利尔在骑士海湾时见到他的模样大不相同。“能让他比你这类夜莺更滑不留手,特多纳拉杜。”
“速度不是一切。”夜莺头目抬头望着神术基盘。经历过尤利尔的破坏,这座巨大的神秘物品陷入了故障之中。指针断成十几块,在掉落的过程中就被巫术射线粉碎。受拉扯的圆环变形、断裂,导致整个环状装置失去了平衡。双方如今战事稍歇,宝石和金素环却还在大理石地上滚动。“就像我没法抢救下神术基盘。你应该保护它才对,普纳巴格大人。”
“学派有能力修好它。只不过是座亮闪闪的齿轮钟。”巫师根本不在乎,他的态度令同伴皱眉。“当然,我更建议你向苍穹之塔索赔。”
巫师和修士站在统一战线,此事的怪异程度似乎只有高塔信使带着他的冒险者同伴攻打教会能相比了。尤利尔不知道林德怎么会参与进来。这是糟糕的信号,意味着寂静学派并未将目光彻底转移到丢失的圣典上。可惜『灵视』持续时间太短,无法给出答案。
学徒最后一拽,把圆环从它的轨道上彻底扯落,碎片覆盖在崩飞的细小推杆上。刹那之间,此举带来的后果已蔓延到码头的战场上,天空中的光之泉剧烈扭曲,范围逐渐缩小到教堂附近。几秒后,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也停止了。西塔带着炽热的光焰冲向特多纳拉杜,这次夜莺头目狼狈地逃到座椅后,没能在原地消失。
矩梯魔法不再随时开启。尤利尔立刻抓住了关键。这个至今未露面的审判者使用的矩梯魔法和神术有关,当基盘被破坏时,他的“门”就没法随心所欲地布置。约克同样想到了这点。
跳动的橘色光芒中,魔力迅速置换成神秘。热浪卷挟空气,朝四面扩散。尤利尔赶紧躲回柱子后,仍感到两侧的风压撕扯皮肤。满地碎片和装饰瞬间离地倒飞——织锦在空中变作火团,烛台与栏杆纠结在一起,盖亚水晶瓶里的细砂四处抛射。连摇摇欲坠的神术基盘也遭到殃及,它打着旋儿撞上一面琉璃墙,将其砸得粉碎。
紧接着,气流中央爆发出耀眼的橙红辉光,高热和干燥随之奔涌。通过仅存的玻璃碎片,尤利尔目睹一道明亮的烈焰之墙迎面推来。但魔力反应回馈的情报令他意识到,约克的魔法与他在银顶城所见的神术不同。这并非只是扩张的幕墙,而是一座不断膨胀的立体的堡垒。它熊熊燃烧,势不可挡。此时此刻,大厅中的每个人大概都和他有同样的感受。
『新星』
‘夜色的空白比黎明更珍贵’
他听见卓尔在『低语之种』的联络中咒骂了一句什么,但约克突如其来的高环魔法成果斐然。等到光辉减弱,他们的敌人反而多了一个。
以西塔为中心,所有没被固定的东西统统远离他。只有一名神职者凑到近前。她从台阶栽下来,高温烧穿绣满符文的雪白斗篷,露出腰间的大片灼伤和蜂蜜色的长发辫。特多纳拉杜和巫师林德分头逃离,留下她在浓烟中尖叫,痛苦地挥舞手臂。她的眼睛仍像两颗红宝石,但此刻却饱含憎恨。看来我在莫尼安托罗斯的熟人全在这儿了。
“塞琳·卡莱穆女士。”尤利尔听见西塔开口,“我记得你是回形针佣兵团的冒险者。”
“我是盖亚教会的审判者。”塞琳颤抖着站起身,企图发动魔法。夜莺头目在她跌倒时就悄悄靠近,约克只得转身对付他。但多尔顿抢先把咒剑搁在塞琳的喉咙上。
“别动。”他警告,“否则奥尔丁尼特会更讨厌我的。”
“谁在乎?他自以为了解每个上过床的女人。”
“我听说他和你结婚了。”尤利尔从巴尔萨扎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他曾有一瞬间的愧疚。后来,他用安全和真相说服了自己。“你可以避开战场。”学徒最终无力地说。
塞琳没回答。
恐怕我已经失去一个朋友了,尤利尔心想。她是风语者的妻子,但也是学派的夜莺。她在利用他。然而揭穿塞琳的伪装不是获取奥尔丁感激的方式,更何况他是为了一己之私。推翻盖亚教会值得我付出这些卑鄙的代价吗?尤利尔暗忖。
他希望自己有机会弥补。“束手就擒,卡莱穆女士。你是恶魔猎手,应有更高尚的使命去践行。”
“我的使命就是守卫女神,异端。你没资格指点我该干什么。”
这话换作特多纳拉杜来说还差不多。“谁能指点你,塞琳?寂静学派不会守卫盖亚,巫师会扒光祂,将人们心中的信仰踩在脚下。”
“胡说!学派巫师也是盖亚女神的信徒。”林德·普纳巴格在不远处呵斥。他是在撒谎。连他也认得清形势,高贵的学派巫师如今需要教会夜莺的帮助。
但这里再没有林德的帮手。夜莺头目先前离得太近,被约克的神秘覆盖。他引以为傲的速度快不过光,因此付出了烧伤和失明的代价。被伤势拖累,这个老夜莺开始在交手中处于下风了。
“林德·普纳巴格。”尤利尔转向夏妮亚在骑士海湾的先锋巫师。“你不敢在佩顿·福里斯特的葬礼上说这话,那就一直保持沉默好了。千万别出声。”
“佩顿已经死了!你还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林德质问,“带领佣兵进攻安托罗斯,这会让你好过吗?我容忍你在伊士曼的发泄,年轻人,我甚至代表学派给过你承诺……”
“……和我在灯塔镇救你一命同样,林德,我们都不是心甘情愿的。”
“你并非代表你自己,尤利尔。”塞琳忽然说,“巴尔萨扎和奥尔丁为你的雇佣惹上大麻烦,还有约克和多尔顿这两个异教徒。他们仍活着,却要因你对死人的哀悼送命。”
“那是失败的后果。”他已幻想过无数次。
林德还想说什么,但在约克打飞特多纳拉杜的匕首后,他放弃了。在『灵视』的梦境中,他也没说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拦住他们。”巫师丢下这话,转身就逃。
他的消失和出现一样突兀,多尔顿和约克都没预料。尤利尔望着学派巫师逃走的方向,意识到此行的终点或许就在那边。
……
“他放弃你们了?”多尔顿侧头瞄了一眼俘虏。
“我们各司其职。”塞琳一言不发。夜莺头目替她回答,“因为我们各有价值。这位塞琳·卡莱穆小姐,如果我建议你发挥余热,你怎么看?”
“回形针红宝石”茫然地看着他,夜莺头目回以微笑。她的目光渐渐下移,落到多尔顿的咒剑上。卓尔皱着眉盯紧她,他注意到对方的神情变得脆弱、悲伤,但这绝非赴死之人的目光。恶魔猎手有时与他们的猎物一样,举止疯狂,无所不用其极。要说塞琳会突然撞上他的剑,多尔顿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可这样于事无补。他知道,尤利尔会为此感到愧疚,也会毫不犹豫地把账算在她自己和特多纳拉杜头上。
她似乎仍保有着理智,没有选择自裁。“我们很久之前就发现了你的秘密,尤利尔。你能辨别出别人的谎言,对吗?现在我让你听听我的。”
极其明显的,高塔信使的脸色变得苍白。有一刹那,多尔顿希望自己将剑尖轻轻一送。只要稍微破皮,这位美丽的密探兼审判者就会变成美丽的尸体。去问英格丽,去问吸血鬼。他预感到不祥的兆头。听她说下去没好处,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几乎要动手了。
“……我怀孕了。你和你的计划即将毁掉一个家庭,尤利尔。”
多尔顿的手臂僵硬了。不知怎的,尽管他们现在面临一个残忍的抉择,他仍觉得松了口气。
高塔的信使慢慢后退,他的表情仿佛挨了一拳。“你们会毁掉更多人。信任你们的说辞的人!凭什么我要为你和你从谎言中诞生的孩子放弃他们?你可以选择投降,不是吗?”他没有就此认输。
敌人也没有。塞琳抛出这个令人为难的问题时,特多纳拉杜已变化成了一个陌生人。他身披黑色长袍,脖子前挂着十字架,面孔骨骼凸出,犹如岩石的棱角。当他用匕首释放神术、向塞琳·卡莱穆冲过来时,多尔顿意识到这种变化并非只局限于外形。
约克怒喝一声,光焰从天而降,迅速越过了抢先的神职者,五码外的长椅轰得点燃,将他拦在火线后。
一只手抓住剑尖,多尔顿惊骇地扭过头,眼看着塞琳将咒剑拨到一旁。她的手掌被细剑穿透,鲜血滴答。这不会令卓尔心软,他立刻催动诅咒。但审判者破烂的斗篷上亮起神秘的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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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塔穿过火墙,难以置信地望着这惨烈的一幕。他们终于明白所谓的余热是指什么了。
“露西亚啊。”他边感慨边拔剑在手,“你去对付特多纳拉杜。尤利尔?你去追那个巫师。他交给我。”
赶出一章
第六百四十一章 新时代(四)
木牌上的油彩剥落大半,只剩下寥寥几笔。帕尔苏尔仔细辨认,手指却随便指向了一条路。“右边。”
“你没有方向感吗?右边是峡谷。”
“你去不去?”她吼道。
骑士闭上嘴,掉头转向右侧。他的步伐一下子加快,差点把帕尔苏尔甩出去。她立刻紧抓他的头发,企图还以颜色。但没开口阻止他。越过堡城后,他们终于遇上了一个难得的晴天,必须得尽快赶路。
峡谷远比圣瓦罗兰和奥雷尼亚的边界窄小,深度也不吓人,但两侧的山崖均朝下倾斜。霜雪使岩石变得更陡、更滑,于是他们在一棵杉旁止步,躲避突如其来的大风。
帕尔苏尔望了一眼悬崖。“这是个好地方。”
“对鹰来说。你要过河?”
他领会到了她坚持走这条路的意思。穿过峡谷,对岸的山路直达一条浩荡的大河。据说阿兰沃的都城就坐落在河流的源头。“非过不可。”
“黑月河永不结冰。”乔伊提醒,“想过河就得坐船。”
“就是这样。”帕尔苏尔说,“黑月河也是神性的象征,寻常魔法无法横渡。它是阿兰沃人的母亲河,也是女巫和狼人拜祀神灵的主要祭台。”她的语气柔和了一些。“黑月河中没有生命,但它为死亡提供处所。这是高尚的行为。你听见它遥远的波浪声了吗?”
“这么说,过河就得需要特定的船只。或许你听见的是船长要你付账的铃声。”
帕尔苏尔顿住了。此前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圣瓦罗兰仍遵循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在与帝国开战后,才开始渐渐流行起金属货币。自然,她来到奥雷尼亚并非两手空空,但逃离莫尔图斯时她把所有行李都扔在那儿了。我应该保存几件首饰。在摆渡的船夫眼里,森林的魔药能有价值么?
“显然,这不是你的活儿。”乔伊转过脸,声音小了一点。“反正我们只需要船,不用人力。”
“你最好别把我惹火了,乔伊。”
“你正需要火。”
讨论渡河为时过早,他们甚至连峡谷还没走过。风越来越大,没有停止的迹象,天空中的太阳变成一小片模糊的橙色圆点。峡谷底,在岩石和霜雪的峭壁间,狼嚎凄厉地回荡。帕尔苏尔预感到又一场漫长暴风雪的降临。
骑士扯她的毛皮领子。“起来。”他的手指温度竟比她的脸更高。“要下雪了。现在掉头还不迟。”另一条路通往一处狼人村镇,在月亮不圆的时候,他们很欢迎除了人族和阿兰沃精灵以外的旅客。木牌也属于他们。
经过狼人村镇同样能前往黑月河,但路上要花的时间太多。得到森林的反馈后,帕尔苏尔权衡两者,选择了更近的路。她当然不会在这时候退缩,于是抓着树干站起来。突然,帕尔苏尔发现被夜莺射伤的腿几乎好全了。这些天我没走过路。
狂风刮起一层雪皮,呼啸着冲进峡谷。帕尔苏尔裹紧每一寸皮肤,只把眼睛露出来。骑士在他的同伴中算不上身材高大,但仍然比她高一头,体重也是她的两倍。若是徒步前进,恐怕狂风就足以将她掀到悬崖下,现在则不同。等来到边沿,乔伊的双脚似乎钉在地上,一动不动。帕尔苏尔望着下方黑白灰交错的岩石,不禁感到头晕目眩,仿若在注视地狱。
『向前。到世界的尽头去,你无法回头』声音响起来。看在希瑟和所有慈悲的诸神的份上,帕尔苏尔心想,凭我办不到这种事。
一道冰霜之桥在面前延展,窸窸窣窣的结冻声钻进耳朵。极寒之中,帕尔苏尔能感受到乔伊魔力的进步,或许在这鬼地方多待两年,他也能成为银歌骑士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神秘连接起两岸,骑士踏上一步。呼吸的水雾瞬间被气流扯碎,帕尔苏尔无法假装自己什么也瞧不见,干脆闭上眼睛。没准下一步我们就会打滑,在深渊里跌成碎片。但乔伊的步伐稳定而沉重,风雪与他不过是旁观者,想推波助澜都没辙。见鬼,没他我什么也干不了。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能原谅乔伊。
换作进入雪林前,帕尔苏尔说什么也不会接受仇人的帮助。这会使仇恨变得不伦不类,最终全然失去原貌。可事情要是真那么简单就好了。帕尔苏尔想嘲笑他的背誓,诅咒他的陷害,与他分道扬镳、一刀两断……狂风骤雪中,她却只希望填补上洞穴的裂缝。这不对。我理应满怀怨恨,用尽一切手段报复。是他让我来到这里,是他犯下可怕的谋杀罪行。她本该在风和日丽的北方森林中安度余生。希瑟啊,你要我怎么做?
『向前』
她得到了答案。但也许是风声罢。
骑士已走过半途。帕尔苏尔睁开眼睛,能看到坚冰下的无底深渊。气流中夹杂着雪沫,扑了她一头一脸。她的呼吸在围巾下结成一层薄壳。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就算等待帕尔苏尔的不是春光和绿荫,她也觉得无所谓了。
他们穿越峡谷。
冰道在身后粉碎,坠入宽阔的黑暗谷底。这头的崖岸倒没有方才险峻,向下的坡度十分和缓,仿佛退潮的沙滩。她总觉得此地是地狱的开口,想必魔鬼沿斜坡爬上来也很轻松。但仔细观察,雪地上只有浅浅的狼爪印。
“会有人追来。”乔伊说。
“狼人?”她脱口而出。这些天他们一直被夜莺追赶,但女巫也不可能在森林中藏住这么多杀手。她们大概就地取材了。
“奥雷尼亚人。从南方来的密探。”
这话的意思是指隐藏在阿兰沃的帝国密探。帕尔苏尔打了个冷战。“银歌骑士团要攻打阿兰沃?”
“迟早的事。”骑士在一株枯死的桦树边停下脚步,用匕首砍断枝干。他砍了一阵,又换成冰刀,总算弄下一节小臂长的木头。帕尔苏尔和乔伊都没有油布引火,不过神秘生物无需遵守凡人的规则。火苗窜起来后,他将木头举给帕尔苏尔。“或许就是今天。”
随着暖意和光亮的出现,他们本已摆脱的过去也在逐渐回归。帕尔苏尔无言地接过火炬,觉得自己在逐渐解冻。她想就此掉头,想甩开梦魇。也许我们该留在那个避风的洞穴里,消除气味和足迹,在里面躲一辈子。真相和过去属于另一个人,与她无关。
这能有什么坏处?
帕尔苏尔把火炬插在藤蔓中,双手穿过他的领子。与火相比,骑士的体温好似冰霜。他缩起肩膀,因热量的传递而放慢脚步。“我救了你。”她在他耳边说,“否则你会死在阿兰沃。”
“就凭月精灵和水妖精?”骑士傲慢地反问。
“这里受神庇佑。”
“人人都有自己的神。希瑟怎么没给我惩罚?在莫尔图斯时,你对着花园日夜祈祷。”
“这不就是?我把你拖入了死亡之旅,乔伊。你别想再回去了。”
即便他们一直用精灵语交流,骑士也缺乏回应情感的词藻。又或者他在考虑怎么把脱口的语句变得不那么刺人,帕尔苏尔想。这是一次难得的沉默。她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出于期待,只好说点别的……
“我不回去。”
“什么?”
“我不会再回去。”
“你无处可去。和我一样……”
“一样。”
“你早该说这句话。”
“活人不说话也不会死。”乔伊跨过一道沟。“你说你的。反正无论如何我都得听着。我是个听差。”
帕尔苏尔明白他的解释。“谁让你刺杀埃尔伯?”
“皇帝。”
他别无选择,和我一样。“奥雷尼亚迎来了新时代。或许,乔伊,或许他不再需要你了。”
“是吗?我还能听见他的命令。无时无刻。吵得厉害。”
“他要你抓我回去?”
“他让我和你一起。”
绕过池塘,寒风突然变向。火炬猛烈摇曳,但最终坚持着没有熄灭。“这是你心灵的声音,乔伊,跟随它。”帕尔苏尔告诉骑士。
“万一他改变主意?”
“别理它。你是自由的,何必在意过去的枷锁?”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晴天未持续到下午。大风预示着又一场漫长的降雪,傍晚时分,他们才抵达黑月河。帕尔苏尔本以为在冰天雪地寻找船夫是唯一的困难,但事实证明,有太多人愿意在雪地里恭候。过往终于追上了他们。
乔伊在石头上磨刀,火光下的钢铁闪闪发光,犹如钻石。更多冰霜凝成的武器搁在他脚边,外形由粗糙到精细,最好的那些离得最近。骑士把它们依次插进雪地里,残次品远远丢开。帕尔苏尔甚至在其中见到一支弓臂。她拿起来缠上弦,但开始试用时,它粉碎成了一地冰晶。
“你在练习制造武器?”
“对。反正材料又没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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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二章 新时代(五)
教堂与蜂蜜领的主城安托罗斯同名,意为“反角”。它的内部构造没辜负这个名字。尤利尔追逐林德·普纳巴格冲出神术基盘的安置厅后,就撞上了两条怪异的弯曲通道。我不能浪费时间,但就算灵视也得花掉一秒钟。在他身后,约克和多尔顿正按计划拦截神职者,只是他们的计划中绝没有审判者头领的出现。
学徒边想边发动『灵视』。
他迅速找回了方向,借助阴影提高速度。当巫师忙着推门的时候,尤利尔已追到他身后。浮雕的影子投射在穹顶,延伸出蛛网般的脉络,提供给他攀登的绳索。没有正面对决,没有大张声势,符文之剑自上而下斩落。刀刃加身的前一秒,林德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他周围的空气忽然变得紧密、坚硬。
黄金之剑遭到一瞬间的阻滞,最终只划破了巫师的长袍。林德·普纳巴格狼狈的一跤跌进大门内,顺势逃出阴影的笼罩。
“快住手!”他咆哮,“你失去理智了吗,尤利尔?我们本可以商量。现在没有其他人了。”
我真是重新认识了这家伙。学徒眨眨眼睛。“商量?”
“是的,除了用刀剑,有太多方法可以解决问题。我们曾是战友,不管你怎么否认,这是事实。听好了,尤利尔,我不想当你的对手,这对我根本没益处——对你也没有。掺和教会的破事不是我的本意,你清楚,有时候我们不止代表自己。”
“老实说,我也没想过在这儿碰上你,林德。”尤利尔坦白,“学派和教会站在一起了?你们放弃了真理?”
“盖亚就是真理。”
“但巫师不是修士。”
“就是这样,我们各干各的,互不干扰。”巫师爬起来,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中回荡。这里空无一人,尤利尔注意到,连灯光都没有。一排排座椅安设在吊顶下,被金线缝制的长地毯分隔两块,无数银百合簇拥在长毯尽头。由于没人会在这时候来聆听布道,自然,盖亚的仆人不在那里。“学派给予教会充分的自主权,这酿成了苦果。事实证明,狂热的宗教分子远比顽固不化的异教徒棘手。他们必须受到惩处,而我来保证惩处的执行。”
“撒谎。你是教会夜莺和审判者配合的关键,你要接过佩顿主教的未竟的任务。够了,普纳巴格,我们没什么好商量的。教皇在哪儿?”林德逃得还不够远,但他确实没打算再动手。尤利尔的符文之剑迅速伸长,抵在他喉头。
“你真要见他?好吧,这是你要求的。”林德盯着学徒,缓慢地将脸转向宣讲台。
“你真是你导师的学徒。”一个陌生的嗓音说,“尤利尔。”
这不可能。他心想,我在『灵视』中目睹过门后的景象。这里空无一人,而林德不肯说出教皇的下落。神术和巫术在地毯上空碰撞,吊顶摇摇欲坠、忽明忽暗,被气流来回推扯。林德·普纳巴格是个难对付的家伙,为了节省时间,他以偷袭缩短了整个过程……
……但眼下却出了意外。
某人坐在最近的椅子上,正扭头来打量他们。此人毫无疑问是个巫师。尽管他形容局促,动作又快又轻,简直比特多纳拉杜更像夜莺。他的目光仿佛老友重逢,充满惊喜和雀跃。可学徒敢向诸神保证,自己从未见过他。
“你的魔法从何而来,尤利尔?我指的是那些影子。”
“你是谁?”学徒在震惊之下质问。
“哈!你正要从可怜的林德口中逼问我的去向呢。”陌生的巫师晃了晃脑袋,把腿搁在扶手上。“本人乃是盖亚的仆人,祂在诺克斯的圣所代理人。但这些稍后再谈,你得先回答问题。”
“你不是教皇。”尤利尔皱眉。
空气忽然变得沉重。林德·普纳巴格无声地后退一步,神情如见魔鬼。学徒也不禁提起心。他感觉手心里窜出一阵寒意,顿时意识到是指环索伦正在他皮肤上凝结冰霜。
『‘纹身’吉祖克下』它写道。
我真是撞了大运。“那些是职业魔法的延伸,下。”尤利尔立即回答。他不得不收回符文之剑,在法则巫师眼皮底下,挟持人质还是作势抵抗都没意义。
“很好,你认得我,这对我们的交流有帮助。”吉祖克越过椅子——依靠他搭在扶手上的两条腿。学徒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你的职业又从何而来?”
“克洛伊塔。下。这很明显。”
“我猜你肯定一头雾水。弄不清自己站在这儿的原因。”
尤利尔不喜欢这样跳跃式的交流方式,但“纹身”说得没错。不管怎么说,在安托罗斯大教堂撞见一位学派的法则巫师都是最糟糕的情况,他可没有反驳的份。说到底,学派巫师为什么会在教堂?他觉得自己实在欠考虑。
答案似乎很清晰。林德指称吉祖克是盖亚教皇。“我正要请教,下。”
“我们的对话应该更坦诚。”
是吗?你在我这里得不到一句实话。“我也希望,下。”
“你的想法与所说不同,尤利尔。”法则巫师似乎一下看穿了他。“这么说吧,你对我的了解仅限于纸面?高塔对我的评价比圣城更高吗?”
不知怎的,尤利尔从这句话中体会到了别样的意味,这使他打消了用灵视窥视对话内容的念头。这时索伦告诉他,“纹身”吉祖克擅长使用读心术。它说得太晚。
“占星师们并未夸大其词。”
尤利尔吃了一惊。他一动也不敢动。“纹身”十分危险,与他所见过的所有空境都不同……
“你见过的空境还真不少,尤利尔。几乎没人能有你的经历。”
……见鬼,还是别想下去。说点什么。“命运指引着我,下。”
没想到,吉祖克附和了:“奥托无所不知,命运让你来到这里。”他突然窃窃地笑起来,尤利尔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哎呀,我一清二楚。你来得正好。”他拉长音调,在结尾猛又变了脸。“祂的旨意有时并非通过先知传递给世人。你有特别的天赋,尤利尔。”
“这是……我的秘密……你都知道了,下。”尤利尔硬生生的将想法变成词句说出口,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抵抗读心术。此时此刻,依靠对话的本能或许更好。我非得让自己分神不可。
“分心二用需要锻炼,尤利尔。我们大可以坦率一些,这样轻松的聊天是我梦寐以求的。毕竟,大多数人的思考都很无趣,没什么窥视的价值。我知道你的目的,我了解你的遭遇。”吉祖克的微笑令人恐惧。“何必抗拒诚实?你是盖亚的信徒。”
“那你呢,下?”学徒脱口而出。
“我当然也是盖亚信徒喽。”他轻飘飘地说。
“万一我的盖亚不是教会的盖亚,下,这会对我们的坦诚交流造成困扰吗?”
“不会。我相信每个神,尤利尔,在我这里,你永远不是异教徒。信仰不过是纹身,你明白么?祂们只是真理的一部分。好了,我不关心你对盖亚教会的想法。”吉祖克冷淡地说,“学派随时可以找到新教代替他们,水银教会怎样?或者你创造的新盖亚?”他在空地上绕圈。“凡人信仰会对真正的诸神有什么影响?秩序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惊人之语。“想必我需要为此付出代价。”尤利尔说,“难道是赎罪券的税金提高,下?”
“你简直像个凡人!噢,自然,你进入神秘领域的时日尚短。没办法。”巫师摇摇头,“白之使也没有给学徒挑选职业的经验,对此我不怀疑。”
他最好怀疑。尤利尔不快地想。“你非常好奇我的神秘职业?”
“当然不。”这竟然是真话。“当然是真话,我好奇的是给你职业力量的神秘物品。”“纹身”挑起平直的灰眉毛,“你作出判断有何凭据?也是那东西的魔法?”
尤利尔觉得自己仿佛在接受审讯,他终于体会到被誓约之卷辨识供词的人的感受了。他妈的问问题总比打一架强,尤利尔当然不可能战胜空境。诸神在上,我还有其他选择吗?“确实如此。我称它为誓约之卷……我对它发誓,然后得到了一个神职。我之前骗了你,下,因为我也向克洛伊塔做过保证。”
“现在你改主意了。太棒了。我真担心你和你的导师是同一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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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他骗了我,这也不是他的错。尤利尔心想,因为这话出自吉祖克的真心。他是在和我说他以为的真相。“什么意义?”
“龙祸时期,人们称其为圣米伦德之约。”
第六百四十三章 新时代(六)
有人跑上楼梯,脚步像在跳舞。希塔里安可以想象对方的惊慌。这附近没有攻打城市的冒险者,也没有十字骑士,但他们头顶爆发出一阵巨响,几分钟过后,地面还在余震中晃动。要不是希塔里安给自己施加了魔法,她也早已无头苍蝇似的往外逃了。
但奥兹·克兰基下命令她留在这里,并保证此地绝对安全。希塔里安认得墙上的稳固符文,可她不确定这玩意的范围是否能囊括整个房间。我需要站在墙边?还是坐在椅子上?如果天花板掉下来,稳固符文还管用吗?她觉得如果他们真的安全,“怪诞专家”不会独自离开——敌人已经闯进了大教堂,靠守卫无法解决,奥兹下不得不去帮忙。
慌张的逃亡者接近门口,希塔里安打算屏住呼吸,却闻到一股香水味。神职者不可能洒香水。她隔着门缝偷窥,看到一大块向前翻滚的丝绸蛋糕。
希塔里安一下拉开门,“蕾格拉?”
“林戈特!”女孩迅速扑进房门,把挂满泪珠的脸颊贴在希塔里安颈间。她臃肿的长裙被把手刮裂。“你还在这儿!盖亚救我,你还在!”
我可不想在这儿。希塔里安心想,爆发的战斗打乱了所有计划,于是“怪诞专家”决定立刻回到学派。他们几乎已经踏入了矩梯,但奥兹下忽然改了主意,丢下她消失不见。起初希塔里安猜测他很可能是去抢救大教堂里的神秘物品,不过后来她打开不远处的箱子,发现这次的实验用具全都在里面。
没有法则巫师操控魔法,她只能盯着阵图瞧。不管学派用多少方法提高她作为神秘生物的素质,知识的习得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林戈特。”蕾格拉还在抽噎,“我该怎么办?”
“别哭了。”她不得不用魔法安定朋友的情绪,“发生什么了?贾纳科斯不是早就带你回去了吗?”
“导师把我赶回来。”蕾格拉哭着说,“她讨厌我的裙子,还说她从不收嫁过人的女孩当学徒。”
“你结婚了,蕾格拉?”
“只是订婚而已。父亲本想把我嫁给一个五十岁的老男爵,当我有资格留在学派后,他告诉我婚约解除了。”但蕾格拉的导师多半不喜欢听她解释。学派巫师有自己的规矩,尽管如此,也有太多学徒为一个名额抢破头。“为什么她会知道?”
当然是因为有人告密,那些落选的人。蕾格拉是个天真的贵族私生女,希塔里安可不是。但她没把事实说出来,真相没法安慰蕾格拉。“寂静学派会调查我们的来历。好了,别难过,你正好可以回家去了。”
但蕾格拉一点都没有在街头时的兴高采烈。“不,求求你,我不回去。”她睁大眼睛,似乎魔法也无法平复她的情绪。“父亲会再把我嫁给那老家伙的。求求你,希塔里安,千万别赶我走。你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
这话令希塔里安很感动。“我永远不会赶你走,蕾格拉。我会和奥兹下提起你。但不是现在。我们得先等他回来。”
“你发誓,希塔里安!你发誓。”
“我发誓。”
“唉,亲爱的林戈特,我实在受不了了。”魔法的时效过后,蕾格拉抱着肩膀哭起来。她独自发泄一下有好处。
希塔里安将她扶到箱子上坐下,再匆匆跑去门前。周围空无一人。也许我们偷溜出去也没人发现。所有人都有事在身,所有人都没空看着两个巫师学徒。这是个好机会,逃离教堂,逃离战场……干嘛不再远一些?我可以离开寂静学派,带着蕾格拉回到拜恩去。青铜齿轮的莉亚娜女士会接受蕾格拉,只要希塔里安开口。到时候,蕾格拉就能摆脱她的未婚夫,得到新的生活。
天窗外的喊杀声教她停下脚步。诚然,巫师宝库里的椅子给了希塔里安一点战斗力,然而她举起剑,却连同龄的凡人都打不过。区别在于使用方法,奥兹·克兰基说,你没经过训练,有力气也不会用。但没关系,反正巫师们也不会让她上战场,根本用不着训练战斗技艺。这是学派巫师与拜恩的领路人达成的唯一共识,希塔里安偷偷庆幸。
“天啊。”蕾格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侧,边吸鼻子边咕哝,“外面在打仗呢。反角城怎么变成这样了?”
“谁知道?不关我们的事。”
“敌人会不会进到大教堂里?”
“这我也不知道。”希塔里安如实回答,“但先前我还把你当成打进城的士兵了。”
“我可没那本事。你说奥兹下在这里?我们大概不用担心罢。他上哪儿去啦?”
“他要求我留在这里,此外什么也没说。”希塔里安看着脚底的魔纹,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蕾格拉,你是从大教堂的矩梯回来这儿的吗?”那她应该出现在我旁边才对。
“不,贾纳科斯要我乘船回来。可我不敢回家去!”
所以她来找我。希塔里安明白了。这么一来就合理多了。真希望我拥有尤利尔辨别谎话的能力,这样就无需疑神疑鬼了。“盖亚保佑你,蕾格拉,你没回去很明智。外面在打仗,但这里很安……”
一阵巨响传来,她的话卡在嗓子里面。房间剧烈晃动,符文被簌簌洒下的泥灰遮蔽。蕾格拉放声尖叫,希塔里安也想大喊。她用最后的勇气给两个人施加魔法,但魔力不听使唤,迫使她尝试再三。
最后她终于成功,摆脱恐惧的拉扯。两个学徒逃到门前,犹豫着是否要踏出去。震动来自天花板,希塔里安能感受到高位格的神秘在头顶碰撞,这才是她对稳固符文没信心的原因。摇晃和巨震不能摧毁房间,但魔法绝对可以。她不敢想象被发现后,攻城的士兵会对两个年轻女孩做什么。“不能等这里塌下来。”蕾格拉说,“我们得逃到楼梯上去。”
“奥兹下会找不到我们!”
“我们先去找他,希塔里安。求求你,待在这里我们会死的。”
“去外面也一样。我是医师,不是战士。大教堂里好歹还有守卫。”但希塔里安还是推开门。不论如何,她们得换个地方藏。“我也不知道克兰基下的位置,可能要走很远。你里面还有其他衣服吗?”
私生女学徒指了指靠近花窗的大理石柱,两个长翅膀的诺恩将手臂伸出壁画,递给彼此鲜花。“我的行李都在那儿呢。”
巫师学徒的长袍远比裙子舒适,起码看起来能跑得快些。希塔里安虽然毫无目的,但她能依靠火种避开交战中的神秘生物。经过正厅时,她看见两具倒在台阶上的十字骑士的尸体,有个瘸腿的流浪汉正试图扒下盔甲的腰带扣。他满手都是血,连膝盖和脚趾也泡在血泊里。瞥见她们后,流浪汉抓起尸体的匕首,几步跨上台阶。
希塔里安呆在原地,眼看着刀刃向自己逼近。比起她在拜恩经历过的几次训练,而今的情况着实突然。或许这时候该对此给出反应,但她完全不清楚要怎么做。
流浪汉踏上瓷砖走廊,却因脚底的血滑倒在地。一时间,残疾和跌伤使他在原地挣扎。希塔里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挥手。流浪汉寻找受力点支撑上身,同时摸索掉落的刀子。
但一只手抢先他一步,接着把刀刃插进他后背。流浪汉哆嗦了一下,于是那只手拔出刀,又刺进他肩膀。暗红的血从皮肉和刀背的缝隙溢出来,好像叉子扎入蛋糕,冒出奶油。这番景象似乎并没有多可怕。
流浪汉仍在挣动,手臂向后抡,试图阻止那只手。但这只让他的手背碰到了对方的腿。“林戈特。”蕾格拉尖叫着抽回手,一刀捅进他的喉咙。流浪汉低了低头,不动了。“林戈特!”可她还在尖叫。
希塔里安如梦初醒,迅速给她们施加魔法。蕾格拉的动作僵在半空,匕首脱离指头,掉在尸体旁。她的脸色和地砖一样惨白。希塔里安一把拖起朋友,跌跌撞撞逃进走廊。
她完全凭本能前进,不知不觉回到了祭坛前。这里从不对外人开放,除非教皇亲自为朝圣者举行仪式。但昨天希塔里安和“怪诞专家”在里面停留时,没有神职者前来阻拦。如今大教堂受到了入侵,更不会有人看守入口。我干嘛要来这儿?她边跑边想,渐渐恢复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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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戈特。”奥兹·克兰基说,“你不该来这里。”
希塔里安无法开口。在她的视野尽头、被银焰层层拱卫的中心,漆黑的骑士抓住供奉在华盖下的神圣礼器,轻巧地将其抽出了剑鞘。声音平滑悦耳。修士们说它的价值与丢失的圣典相当……
但希塔里安不关心价值,她只想回家。
第六百四十四章 七圣经(一)
先知没道理骗他,预言必成真。尤利尔因此判定法则巫师出现在安托罗斯大教堂的概率并不大。毕竟,他想不到自己要怎样在空境手下捡回一条命。或许我无法保护胜利的果实,但那也是教会的变故惊动学派之后的事。
『灵视』使他穿越战线,突破审判者的封锁,他们似乎已经度过了所有难关。寻找甘德里亚斯不是关键,只是收尾。他从没考虑过在这一步出差错。
可事实嘲笑了他笃信的命运。
尤利尔曾在卡玛瑞娅阻拦过空境的圣骑士长莱蒙斯,但他敢说自己当时的感触绝没有现在深刻。在空境面前,这是神秘度的提升带给他的唯一改变。若在卡玛瑞娅时就是高环,恐怕我也没勇气拔剑。
万幸的是,事情并非毫无转机。吉祖克与他的称号十分相符,信仰是他的纹身,不是支柱和荣誉。连梦中的“第二真理”伯纳尔德·斯特林都比他更虔诚。尤利尔见识过太多为保卫教会而死的修士,忽然遇到“纹身”这样的家伙自称教皇,难免感到怪异。说到底,他们根本是两类人,不该在安托罗斯大教堂碰面。此人别有目的,只可能针对学派重视的东西……
……例如他们丢失的圣典。
尤利尔的心脏怦怦直跳。他不是来听故事的,可当一个古老的疑团正在眼前揭开谜底,没人还能无动于衷。寂静学派不是首个因为誓约之卷找上他的神秘组织,不死者领主曾在银顶城潜入教堂,好像走进家门那么轻易。如果当时他取走它,恐怕也轮不到巫师来找学徒的麻烦。这些神秘物品究竟有什么秘密?尤利尔也希望得到答案。
“你手上的誓约之卷,也就是圣米伦德大同盟当年签订的盟约。它无疑是一件神遗物,在秩序的地位等同于圣瓦罗兰的希瑟石碑。也就是说,誓约之卷即是盖亚的圣经。”
圣米伦德之约。秩序阵营签订的盟约原本。尤利尔感受着羊皮卷的温度,确信“纹身”吉祖克的每句话都是千真万确。令人震惊的事实,他却没多意外。忏悔录的梦境里,学徒亲眼目睹帝国的夜莺将誓约之卷带到莫尔图斯,随后被银歌骑士交给亲王维隆卡。“胜利者”得到了它,并将其作为盟约的载体统一了秩序战线。还有什么神秘物品能比“誓约之卷”更合适记录誓言呢?
“这么说,教会的圣典也是盖亚的神遗物。”
“不对,也许它和盖亚根本没关系。”吉祖克说,“『忏悔录』也能使人获得接触神秘的资格,但它赋予的是并非神职。也许它属于某个野神,或者邪神。诸神的数量从没人说得清。不妨猜测每件神遗物属于一个神,好歹还能显得祂们不那么无趣。”他又露出可恶的轻浮笑容。
凡人将诸神当指头掰着点数,尤利尔不觉得有趣。“纹身”声名在外,有信仰的修士没有人喜欢他。不过眼下所有人的性命都系于一身,学徒不会蠢到反驳。“你提及石碑,下,圣瓦罗兰石碑属于希瑟,誓约之卷属于盖亚。这些神遗物之间有什么联系?”
“肯定不靠血缘。根源在于秩序,点燃火种、传递职业,还拥有独特的魔法,或许它们从诞生时就属于真理的碎片。”忽然,法则巫师摆摆手,“太深奥了,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处?林德,我的朋友,别像块石头一样干瞪眼,你的成败在此一举了。好好听着,看在毕业证书的份上。”
尤利尔不禁瞧了林德一眼。学派巫师也遵循导师制,神秘支点都一样,看来林德·普纳巴格与吉祖克关系匪浅。与“纹身”古怪的和蔼态度相比,白之使实在是理想的导师人选……升起这种比较的念头很让尤利尔羞愧。
“你误会我了,尤利尔。我可以与任何人做朋友,我知道你不适应。高塔统领是我所见过最强大的空境,但我敢打赌,他没多少朋友。”
学徒赶紧中止思维的发散。不过他也意识到,吉祖克的魔法不像誓约之卷一样时刻保持着效果。“它们是真理的碎片?”难道真理是玻璃做的?
“秩序是世界的根基,尤利尔,诺克斯的一切都属于它。我们这些秩序生命自然也算真理的碎片。生灵之间存在差别,神秘物品很可能也一样。这是我的同事的观点,再没人对神秘物品的研究比他更深了。”
『他指的是‘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索伦悄悄给出注解。
有“第二真理”伯纳尔德的先例在前,关于寂静学派的法则巫师,尤利尔一点也不想了解。但从眼下糟糕的状况来看,这是个错误。引人反思。“那我们和神秘物品有什么不同?”
“蠢问题。当然,我知道你不擅长这个。人们惯常将真理当成神,或者秩序本源,世界之基这类玩意,他们没有错。问题出在因果先后上。秩序是客观存在的,真理是由巫师发现并确认的,它不是真正的目的地,而是我们认为的目的地。因为会思考的生物必定存在主观意识。”
话题开始奔向深奥的哲学道路。尤利尔只好听他说。
“神秘使我们接触法则,火种建立意识与神秘的桥梁,把‘接触’升格为‘操纵’。没人能绕过这步,除非他只想感受魔力,不想控制它们。”吉祖克的目光在地板上四处游移,他收起笑容。“请注意,这是比操纵魔力更难做到的事。绝没有人能完全掌控自己的身体,而在我们流动的血液、收缩的毛孔、生长的胡子里,微量的魔力也在被主观所操控。学派相信个体的思考是由无数更微小的意识互相牵制而得出的集体结论。”
“神秘物品没有主观意识,也就是说,没有灵魂。你认为这是我们的差别所在?”尤利尔不太相信。毕竟,诺克斯又不是表世界,指环索伦就拥有自我意识,而西塔约克甚至可以没有实体。这些神秘生物的存在本身就不适用凡人的常识。
“哈!那你与我的差别是什么?难道是肉体?”“纹身”有趣地反问。“根源是主观意识的差别。太多神秘能改变外观,更能颠覆内在,但灵魂是独一无二的,目前还没有力量可以左右灵魂——燃烧的灵魂就是火种。”
尤利尔皱起眉。他大概明白神秘生物和神秘物品之间的差异了。这该死的问题虽然没有“外表区别”那么肤浅,但也不像“生命本质”那么难以阐述。“寂静学派分辨两者,依靠的是两类不同的意识机制?”
“你理解了真理的碎片之一。”吉祖克张开双臂,声音却变得很轻。“这是一种污染,尤利尔。秩序完全不受我们的意识干扰,因为它们自有逻辑。”
看来道理也是“真理的碎片”。“誓约之卷作为神遗物,它与其他神秘物品的区别就像人和人的差异一样?”
“怎么可能?这其中是高等生物与低等生物的差异。”
尤利尔感受到一种天生的傲慢。在梦中回到先民的时代前,他也从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神秘领域不认可物品诞生的灵魂,依照其实用性把它们划分等级。但谁还记得先民时期,神秘生物在皇帝眼里也只是用处不同的工具呢?恐怕不平等才是世上的真理,人们早已掌握它而不自知。
但吉祖克没窥探学徒的思维,他还在继续讲述学派的研究。“誓约之卷是诸神的宝藏,能与它媲美的只有同级别的神秘物品。就像我们可以交流,但对凡人则没这个必要。”
“没有凡人,神秘支点很快就会空无一人。下。”
“你用不着和你的脚趾头打好关系,但它们最好还是一个不少。”吉祖克表示,“我和你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说服你,而是我说不说都无所谓。世事就是如此。尤利尔,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清楚你的目的,但对我而言,你的态度无关紧要。好了,现在把圣米伦德之约交给我。这有什么困难?”
“没有,下。我还能继续听下去吗?”
显然,“纹身”很意外得到这样的回应。“你有的是时间。安托罗斯可以随你折腾,但在你的导师登门拜访前,我们不得不给你在石塔腾出房间。”
太感谢了,要是巫师的客房条件没有圣城舒适,你瞧我会不会投诉?“这么看来。”尤利尔说,“白之使的『忏悔录』也是你们的目标?”
“神遗物彼此存在共鸣。你不是它们造就的唯一一个神秘者,我另有实验品。她是个乖巧的孩子,但恐怕不太喜欢我。这不对。”尤利尔忽然感到一阵凉意。他摸摸手臂,手指似乎隐约传来刺痛。“我们找到了其他圣经,很快就会凑齐真理的原貌。”
“其他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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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钢铁刮擦的细长颤音从远方传来,尤利尔忍不住眨眼睛。奇异的神秘链接火种,他几乎要回头看。这与忏悔录确实不同。感受并非来自誓约之卷,更像是命运的触觉。“不太对。那柄剑……圣经……”
“纹身”吉祖克猛抬起头。“什么声音?”
命运萌芽的声音。尤利尔心想。他仿佛看到纷争和战火的阴影跃出城墙,向秩序笼罩下的大地蔓延。
鞭炮上天的声音……
第六百四十五章 七圣经(二)
从小道望山脚,河岸边空无一人,松木比士兵站得更直,石头闪耀白光。农夫把接近小路的树林砍伐殆尽,只留下火烧过的荒地。即便如此,真正用得上的耕地也全挨在对岸,边缘距离黑月河足有四百码。村庄不过巴掌大,犹如雪白丝绸上的一块污渍。帕尔苏尔沿河找了很久,才发现靠西边有座石屋,它被雪掩埋,如今简直像个坟包。一条小船系在码头。
“有人躲在里面。”她提醒,“恐怕不是船夫。”
骑士没在意。他正在施展魔法,用冰雪塑造一条通往山底的滑道。厚实的雪花堆积在一起,与霜月的山林融为一体,但如果按现在的方向继续往前,它的终点距离码头会很远。“能藏人的地方多得是。对岸会更多。”
“那我在你下去之前就先拆了它。”
“别打到船。”
“夜莺干嘛留船给我们?”
“可能他们过不来。船是狼人的,不属于村子。”乔伊把脚拔出雪坑,踏在一条粗壮的树根上。“黑月河在霜之月很不安全。天气越来越冷,凡人会把没用的船拖上岸当柴烧。”
“放弃从对岸森林获取木柴的唯一方法?换我也会这么干。南方真是冷极了。”
“现在掉头有好处。”
“决不。”
乔伊没再试图让她改变主意。帕尔苏尔为这点感到庆幸。“要是你熬得到炎之月,就能再见到太阳。”
“你很了解阿兰沃?”
“我也了解圣瓦罗兰。”
“你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
“因为我懒得骗人。”骑士靠在树上倒靴子里的雪,“少废话。你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这我很清楚,但苍之圣女就别像无知少女似的小心翼翼。面对现实罢。我宰了我的国王,也杀了你的士兵。你落得如此下场有我一半功劳,千万别谢我。”他把靴子穿回去。“你把自己憋得像个牡蛎,帕尔苏尔,仿佛这样就能安慰彼此。压根没用。和我一起,你永远也得不到自由。”
她镇静地望着他。
“那你呢?沉默不是你的主张吗?何必在意我的看法?你是亮闪闪的银歌骑士,还是只缠线的夜莺?你不需要安慰和热情,不需要人格和尊重。少装模作样。你比尸体多了心跳和体温,这我也切身体会过。你还想要它们,你简直把想法写在脸上了!为什么不能掩饰痛苦,为什么不能接受改变?做个了断有什么难?过去的生活不是你的选择。”
“但这就是生活。”他回答。“我会为你挥剑,向你口中那些亮闪闪的银歌骑士,他们于我一文不值。我毫无荣誉可言,也懒得遵守什么誓词。不是我想撒谎,不是我想打仗,不是我想和你来这个鬼地方!但事实如此。我受够命令了。”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但看你回忆起害怕的情绪我很高兴。”帕尔苏尔丝毫不怕他的瞪视。“这不是命令,乔伊。你想怎样就怎样。”
他们都很难冷静思考。生死之战就在眼前,帝国的密探远比圣瓦罗兰有力量。还有什么话值得藏在心里?仇恨与逃避有何意义?帕尔苏尔的旅途尚未抵达终点,希瑟的声音仍在耳边。多么荒诞的事实。我们穿过半个世界,到头来却要在一条小河前止步。她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我想。”那对蓝眼睛里燃烧着奇异的渴望。“得到安宁。”
话虽如此,她知道自己已经赢得了他。“不是今天,乔伊。我们得过河,我们要到南方去。”帕尔苏尔抱住他的头。“你不会死在这。我给你生命,我给你一切。没人能打倒你。去南方吧,穿过地狱。我们会得到永生。”
或许他相信了我的话,就像在莫尔图斯外的山林里一样。帕尔苏尔目睹乔伊走下小路,迎向河岸。除了钢刀,那些备用武器他一把也没带。
她也慢慢向前,确保自己藏身在树林里。弓臂由松木制成,箭尾上了灰色雀翎。她拉开弓,感受紧绷的细弦贴在面颊上。我的手指冻僵了。它们不再灵活,万一射偏怎么办?帕尔苏尔咬紧牙关,发觉真正害怕的人是自己。大祭司说银歌骑士团永远无畏、永不疲劳,她知道这是谣言,但乔伊也是银歌骑士,而来者或许只是普通的夜莺……她如今希望谣言成真。
他们的推断显然存在谬误。骑士在路口遇上第一个杀手。他抖开积雪,从树后跳出,手里握有一片薄薄的利刃。此人不幸选择了草木作为掩护,帕尔苏尔发现他比发现码头更早。乔伊连刀都没动,一串冰凌拔地而起,洞穿护盾和锁甲将他猛钉在树干上。
热血淌下冰刺,洇浸雪地。
帕尔苏尔将箭头从尸体上移开,瞄准下一个人。乔伊没骗她,刀剑于他几乎无用,月色下,冻彻心扉的寒风刮过,敌人要么行动迟缓,要么干脆满面结霜、任人宰割。霜之月的阿兰沃是他的主场,帕尔苏尔甚至觉得,连银歌骑士长都无法在这里战胜乔伊。我还是少去判断不熟悉的战斗。
一直到河边,冒出来的都只是女巫派来的夜莺。由于帕尔苏尔决定改道峡谷,他们不仅布置仓促,而且连痕迹都没来得及消除干净。风雪之中,这些倒霉鬼在乔伊手下走不过一招,甚至不如在森林中有威胁。帕尔苏尔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懈怠了。森林本该是她这个自然精灵的领域才对。换成圣瓦罗兰的战士来,他们做得绝对比我好。
后来,夜莺不再主动出击,骑士也毫不留情地逐一杀死他们。帕尔苏尔发现他有出色的感知力,近距离内几乎没人藏得住。如果不是冰雪也能像森林一样传递给驱使者信息,她心想,那只能说明他习有职业之外的神秘。巫师斯特林对神秘职业的研究令她有点不安,他的魔药毕竟还不完善。
只有一个阿兰沃精灵刺客让乔伊停下脚步。他藏身于雪地下,用魔力和头顶的同行尸体伪装自己。在先前的人死伤惨重后,只有这家伙还敢跳出来履行职责,谁说这不是实力的体现?
为他的勇气,乔伊消耗魔力,引起更猛烈的神秘。寒风呼啸着冲出山林,卷挟针叶和雪浪朝四面扩散。阿兰沃刺客矮下身体,却仍被吹了个跟头。冰凌立刻追上他,蔓延出一道死亡之路。
刺客在地上翻滚,迅速爬起身。他挥手丢出熊熊烈焰,烧融接近的冰刺。连帕尔苏尔也瞧得出,在阿兰沃,使用火焰是种才能,他不该将这份才能浪费在战斗上。但刺客听不见她的评论,烈焰反扑向乔伊,蒸汽滚滚升空。
骑士握住刀锋,血珠从割裂的伤口中滴滴坠落,于半空凝连成细长尖锐的刺刃。这东西不是用来杀敌。巫术。帕尔苏尔感受到魔力如旋风般聚集,融入四周环境。
紧接着,寒霜爬上小腿。她赶紧跳到一根粗枝上。乔伊松开刀刃,将尖刺扎入地面。他的神秘度节节攀升,气温随之飞速下降,达到魔法的临界点。帕尔苏尔听见他低声念出咒语。
无数寒冰荆棘凭空盛放,撞上升腾的火焰。水雾却不增反减,只剩响亮的嗤嗤声。夜莺猛打个哆嗦,仿佛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连帕尔苏尔也没料到,乔伊居然还能强行施展出更高层次的职业魔法。
面对碾压的神秘度,阿兰沃夜莺尽了全力。帕尔苏尔简直为他和空境魔法对垒的勇气钦佩不已。因此,哪怕刺客最终转身逃走,她目睹乔伊几步追上被迟滞的敌人、把他一刀砍倒,也没有放冷箭取走他的性命。傻瓜的慈悲,她心想。夜莺来杀我时可没想过这些。
但对方也没有希瑟指引。
骑士经过石屋时,她也已来到山脚的路口,一丛覆雪的灌木是最后屏障。这也是最后的时机。于是帕尔苏尔松开弓弦,扭头逃进雪道。
箭矢几乎贴着雪地飞行,钻入石屋窗栅。灰羽在木桩的积雪上留下一道凹印。半秒不到,石屋中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雪花簌簌摇落。但它坚持着没有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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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发生得太快。等帕尔苏尔意识到他们的敌人并非只是女巫的工具那么简单,更夸张的意外接踵而来。她眼看着乌在头顶聚集,一道耀眼的雷光从天而降,落入龟裂的石屋。刹那之间,滚滚黑烟在雪地上升起,电光和碎石四处迸射,巨响仿若山崩。黑月河剧烈翻滚,小船差点被掀翻。
帕尔苏尔爬起身扫去脸上的雪,忽然注意到系船的绳锚断成两截,帆船晃悠悠飘到上游,离她不过五码。它完好无损,快跑几步或许就能赶上。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注意那条船。也许是因为乔伊的强调罢。
她再扭头望望石屋,或者说,原本有座石屋的码头。藏身其中的夜莺像蜡烛燃烧的棉芯,在寒风中摇摆、枯萎、愈发明亮。石墙变作沙土,栅栏化为焦炭。月光下,丝丝烟雾被气流刮向身后的山林。雷霆降临后,世界真是焕然一新了。
只有我全无改变。
第六百四十六章 七圣经(三)
帕尔苏尔拉开弓,箭头瞄准岸边的黑影。“如果你再往前,恐怕我没什么准头。”她警告,话却说得没底气。她亲眼见到对方带着风暴冲进莫尔图斯的庄园,和乔伊打个平手。
“这么说,你经常打不着箭靶?”
“错。我的信仰要求我不能夺走任何人的生命,奈何我总是失手。保持距离对你有好处。你是谁?”
“‘黄昏之幕’的斯蒂安娜·赛恩斯伯里,我们见过。虽然那次不太愉快。可我想你看得出来,圣女大人,这次我是来帮忙的。”
“我接受你的好意,只要不用人情付账的话。”她不快地瞪着眼前的初源女人。相较于一身笨重的毛皮,斯蒂安娜的贴身礼服显得轻盈又干爽,冷风和雪片绕着她旋转,好像她是一支被罩在玻璃下的玫瑰花。“还有,如果能别那么叫我,我会非常感激。”
“如你所愿,帕尔苏尔。”
这稍微博取了她的好感。“乔伊在哪儿?”
“那个银歌骑士?褐耳正招待他,并嘱咐我邀请你一起。”斯蒂安娜告诉帕尔苏尔,“我们没有恶意。请跟我来吧,你知道原因。”
我就早提醒他别得罪地头蛇。帕尔苏尔边想边放下弓箭,结果不慎松弦,羽箭擦过初源女人的肩膀,砰一声扎进还在冒烟的石堆。
斯蒂安娜吓得一缩头。“多亏你瞄准了我。”
“这是失误。”但我算确定你周围没有玻璃了。“赶紧走吧。这么一会儿,你们把他弄哪儿去了?”
“褐耳的夏季小屋。你惦记你的情人?”
“不行么?”
斯蒂安娜眨眨眼睛,忽然脸红了。羞涩的她更像一支玫瑰花。帕尔苏尔这辈子还没见过会放电的玫瑰,看来初源里果然什么人都有。这女孩转过头,带着她沿河岸向东走,进入密林,路上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你的夏季小屋到底有多凉快?”帕尔苏尔打量门前的厚毛皮。针叶密布的屋顶藏在交织的枝条中,有种熟悉的自然精灵风格。但我的同族决不会拿厚毛皮当门帘。况且这玩意有股霉味,与她身上差不多,一瞧就是很久没有拿下来清洗过了。
“我以为你更关心毛皮的来源,仁爱的圣女大人。你带走了我的斗篷和一双靴子。”褐耳挖苦。
“起码我留下一把魔法箭头和你的性命,并给你个教训:别随便给陌生人开门。噢,还有,别这么叫我。”
“没错。在那之后有个德鲁伊试图接近我的森林,我向他放箭。”
她留了神。“什么样的德鲁伊?”
“像是北方人,不过他很清楚阿兰沃森林的规矩。直接就来找我。”猎人想了想,“他身上似乎有个纹章,是松树告诉我的。”提起这件事让他有点不自在。“我必须坦白,圣女大人,他带着肩膀上的箭逃走了。这不是好兆头。不,我的意思是,呃,他很可能就是这么得到了你的魔法造物,然后以此作为线索……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而我付出了代价。好吧。谁让我没别的东西付账?”她感到小腿隐隐作痛。“夜莺都很敏锐。”
“事实上,后来斯蒂安娜找到我,我才发现这回事……我很可能泄露了你们的踪迹。”
即便察觉那次暴风雪中的接触似乎弊大于利,帕尔苏尔还是觉得,褐耳和尤利尔是同一种人,她没看错他,单这点就足以弥补一切损失了。说到底,做帕尔苏尔的朋友和做苍之圣女的朋友是不同的。
“没关系。你本就没有为我们隐藏行迹的义务。如果你是来提醒我的,褐耳,我想让你知道我非常感激。”
帕尔苏尔越过他,瞥见乔伊靠在木板上的一边肩膀。这里同样有壁炉。火光下,他掌心被刀划开的伤口触目惊心,还在不断流血。什么巫术需要自残作为先置条件?她从未见过。“乔伊?他睡着了?”
“我用了一点缓解的草药。”褐耳表示,“但看起来还没生效。”
帕尔苏尔觉得不太对。“是什么?玻璃草?蝉蜕?总不会是圣水罢。”
“阿兰沃太冷,没那些东西。我们习惯拿影子树莓这类药物代替。”
“兴奋剂。”确实有许多神秘植物只在寒冷地带生长。但她不清楚是否会有人因服用影子树莓而感到困倦。“会使人清醒。”
“或许是那个魔法的缘故。”斯蒂安娜说,“超越环阶的神秘。这是我的感想,没人这么觉得吗?”她似乎期待得到附和。“那是什么?他也是初源么?”
“不是。”帕尔苏尔斩钉截铁地说,“我确信他不是。褐耳,你到底……见鬼,是五叶冬?”帕尔苏尔不自觉提高了嗓门,“他对它严重过敏。”
猎人手一抖,碰掉了桌边的杯子。他迅速倒出口袋里的药草存货,然后转身去开一只箱子。斯蒂安娜则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这帮净会帮倒忙的傻瓜初源。帕尔苏尔受够了。
于是她拾起杯子,把里面残余的液体泼到地上。魔力的催化下,地板开始生长出灌木。“我只是想帮忙……”猎人的声音被茂盛的刺藤隔在外面。看来他少有被关在自家门外的经历。她会让他知道的。
但等到树叶彻底隔绝内外,吓一跳的反而是她自己。一只冰冷的手捏住她的腰。“他们为那张纸而来?”
帕尔苏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被他骗过去了。“乔伊?你醒着?”
“我他妈像傻瓜吗?”骑士不耐烦地一挥手,“连自己能吃什么都不知道?草药被我喂给了壁炉里的木柴,反正它没法揭穿。我必须告诉你,那张纸不在我手上。”
她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杯子,决定先把这笔账记在心里。“什么纸?”
“施蒂克斯送上门的神秘物品。”
“圣经。”
“你似乎知道什么。”
一阵沉默。帕尔苏尔不想撒谎,但圣经牵扯到许多秘密,泄露的影响或许比她和乔伊逃离莫尔图斯还严重。如今我不属于圣瓦罗兰了,这些秘密该被带到坟墓里去。事实上,斯蒂安娜和褐耳本就不是为圣经而来。起码他们还没来得及说出这话。
你知道原因。她想起初源女人的暗示。希瑟宽恕我。
“苍之圣女的神庙里存有记载,诸神离开诺克斯前,曾为凡人留下信物,作为最后的指引。这不是事实。希瑟的信徒们根本无法重现神迹,否则银歌骑士团也不能侵略苍之森。女神的信物是留给新生的神祇的,好引导祂们跟从先辈的脚步。”
“诸神难道不包括后诞生的神?”骑士没明白。
“我以为你会好奇神祇是怎么诞生的呢。幸好你没问。”连她也不清楚答案。诸神的时代远在青之预言前,残留下来的几乎遗迹都被岩浆吞没。但乔伊显然对这些无关紧要的秘闻不感兴趣。
“没人亲眼目睹过神灵降生,诸神离去后,森林也从未有过相关史料。也许圣经正是唯一的记载,但凡人难以解读神祇的秘密。”帕尔苏尔续道,“神秘物品的神秘度很难标明,它们各有所长,除非性质相反,否则没法较量高下。于是我们只能根据使用者的上限来判定。神遗物尤为特殊,它们如同秩序的部分具现……我说不准秩序的神秘具现能拿来做什么。”
“不对。那张纸上写的是盖亚的神文,它在诱惑每个得到它的人许下誓言。”
“看来,不同的神祇有不同的指引手段。我的知识来自圣瓦罗兰石碑,它上面的刻录通篇都是魔文,而且无法连词成句。我的祖先认为那是一首诗,女神的赞美诗。”
骑士抬起头。“施蒂克斯要找的圣经该是你们的石碑,不是羊皮卷。”
“恐怕是这样。”乐手和帝国公主的悲剧源于一首诗,他旅途的终点也是记录着女神诗篇的圣经——但却不幸找错了目标。阿兰沃的圣经是写着盖亚神文的保证书,不是什么诗文。“他的目标很可能是我。但他怎么知道?”
“这世界上是存在预言和命运的,帕尔苏尔。你搞不清为什么同伴转眼间就变成敌人,很大可能是对方遇见了该死的占星师。他会把未来的账和你现在算。”
“听上去你颇有经验。”她嘀咕,“就算是这样,我也给不了他们什么。圣瓦罗兰之碑没人能够解读,说到底,圣经有什么用呢?”
“初源或许知晓。那放电的女人先前要拿誓约之卷的秘密交换俘虏。”
“她自称斯蒂安娜·赛恩斯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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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七章 七圣经(四)
窗棱投下细长阴影,横跨满地金属碎片。走在上面的感觉如同滑过屋脊,好像随时可能跌落。多尔顿用咒剑保持平衡,眨眼间穿越大厅,恰好迎上夜莺刁钻的一刺。
“你挡了我的路,卓尔。”夜莺头目开口。
“是这么回事。”多尔顿回答,“但这离我的目标还差得远。”
『灵魂改锥』
陷阱已经布下,他立刻发起进攻。但特多纳拉杜忽然朝后一跳,避开咒剑的尖端。还没等多尔顿追赶,夜莺头目迅速拉开距离,最终站上一块周围全无遮挡的空白区域。
一层微弱的火焰洗过钢铁,多尔顿察觉自己先前附加的诅咒彻底失联。盖亚神术。看来对方虽然不遵守教义,但对信仰的忠诚却无可置疑。这家伙远比我见过的同行敏锐,卓尔心想,而且经验出奇丰富。先前有约克和尤利尔做帮手,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眼下局面变成单挑,多尔顿才发现自己应付这种级别的敌人时,速战速决并不现实。
“我知道你是谁,卓尔。”特多纳拉杜说,“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传言你在白夜战争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多尔顿没有回答。老夜莺想把节奏拖入缓慢的交谈中,这对教会有好处。回形针佣兵团能围困内部空虚的安托罗斯,但时间一久,教会的援兵从狩猎场赶回老巢,届时不论双方实力和战局情势如何,战争佣兵会立即撤离,借助露水河和顺风逃走。尤利尔没在契约上要求他们太多。
我敢打赌,多尔顿心想,揭发学派的密探会让我们的箴言骑士觉得亏欠对方。尤其是“风语者”。尤利尔和约克都与那个雾精灵关系不错,但多尔顿决不会。地下种族曾在圣者之战前侵略过法夫坦纳,除非邪龙再次作乱,否则卓尔与他们的远亲永远没法友好相处。尤利尔自以为在谈生意时很理智,但他根本不清楚冒险者的底线。
而到了如今,就算巴尔萨扎毁约,大概尤利尔都不会责备他们。
女审判者塞琳·卡莱穆将身体设为坐标,强行打开了矩梯。她召来的审判长基尔比维克是个棘手的敌人。约克夸口自己能应付他,多尔顿可不这么觉得。西塔成为高环不久,意味着他对新魔法的掌控并不熟练。恐怕塞琳的死让他怒火万丈,才会极不理智的冲上前。
基尔比维克一点没受影响。他镇定地跨过女佣兵的尸体,用神术抵抗挥洒的高温火焰。一蓬火花在半空堙灭。此人是恶魔审判长,资历比夜莺头目深得多,神秘度自然也不落后。
多尔顿了解过恶魔猎手,很清楚这类人的特异之处。正常人会在秩序受到威胁时充当猎手,但只有最疯狂、最偏执的恶魔猎手才会被授予终身职位。他们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大多数终身猎手曾受到恶魔的残害,他们的亲友、事业或本人健康因此完蛋。从此之后,他们对结社抱有无可消解的仇恨,以清除诺克斯的恶魔为毕生目标。多么可悲的人生。尽管他原先也好不了多少。曾有过审查失误的恶魔猎手转变为无名者,但本人选择了自尽的传言,多尔顿简直不能想象。
但基尔比维克仍没有占上风,仇恨的火焰也为约克助力。不管怎么说,塞琳·卡莱穆是“风语者”的妻子,她的死状着实惨烈,连卓尔都为之动容。这女人为信仰牺牲了一切,究竟值不值得,却没人说得清。唯一能肯定的是,指使她设置如此残忍的矩梯魔法的人正是她的长官。
虽然最初是为了还尤利尔的人情,但如今多尔顿隐约发觉,与盖亚教会的狂信徒为敌其实是件很痛快的事。他边想边挥剑刺向飞来的巫术光线。它的威胁在诅咒下层层剥离,到眼前时只剩无害的光点。当然,敌人没打算用这一击创造出多少优势。
“现在卓尔连耳朵也退化了吗?”夜莺头目说,“地底如今是聋子和瞎子的战场?我真同情你们。”
夜莺还在努力让他开口,但多尔顿不会多说一个字。火焰和神术在墙壁投射阴影,它们狂乱飞舞,变幻形状甚至色彩。多尔顿能从中获取眼睛看不到的信息。目前约克占据上风,但基尔比维克一直在节约魔力,这不该是审判者的战斗风格。更何况,尤利尔追逐着普纳巴格离开,那学派巫师决不是高塔信使的对手。等他找到甘德里亚斯教皇,战神诺克图拉就会将筹码压在他们身上。
问题在于,我们不一定办得到。尤利尔信任他的朋友,这没什么好说的。多尔顿也知道约克的信心来源,但不久前他才亲口承认没完成收尾工作。这令卓尔觉得不安。
“我看得出来,多尔顿,你这样的人不会在伊士曼的城堡久留。暗夜精灵来宾尼亚艾欧做什么?反正不会做凡人的猎犬。传言是无根之风,竟有人会相信卓尔能与凡人相爱。恐怕白夜骑士后裔也只是噱头。说实话,异教徒,骑士海湾真的存在过白夜骑士吗?”
多尔顿受够了。“我对传言的态度一贯与你们不同,夜莺。”
“你也是夜莺。而我有自己的名字。”
“毫无疑问,你的名字大概和耗子的尾巴毛一样多。谁关心它们?”
魔法的碰撞掀起烟雾,夜莺头目再次躲开,跳到侧门边。要是我没猜错,这家伙现在连呼吸都用神术过滤。天知道他是怎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开口的,但毕竟毒药全无效果。多尔顿只好沉入阴影,放弃在环境中散布毒剂的主意,伺机启动诅咒。
约克和基尔比维克的战斗不以唇舌为兵器,卓尔不禁觉得羡慕。西塔左右跳动,两把短剑包裹在光线中,透出水晶般的色泽。他的动作又快又准,利刃仿佛是两团固态火焰,高频率地灼烧、锻打着对手的长剑,不时爆发出刺耳的刮擦和耀眼的光焰。自然,元素生命是不用遵守惯性和发力准则的,但困扰他们的是在“有形”和“无形”之间切换。神秘度完全能支持约克不间断的进攻,他们的影子则为多尔顿提供方便。
然而,火花和光影并非凭空诞生,多尔顿感受到挥洒的魔力。作为进攻的一方,约克必须保持节奏,以压制和警惕敌人的反击。这更增加了负担。他知道他们可能坚持不了多久,只能寄望于尤利尔找到甘德里亚斯,而后尽快赶来支援。真是活见鬼,不逃跑的特多纳拉杜不难应付,我们本该去支援他的。
夜莺头目似乎看穿了他的思维。“得承认,学派巫师的神秘水平远在教会之上,真理正在取代盖亚。也许你的朋友正等着你的援助呢。”
关于白之使的学徒,教会了解的绝没有多尔顿清楚。我唯独不担心他。
约克忽然低头,神术击中高台,把效果施加在一大块金属碎片上。在尤利尔打碎神术基盘后,它们早已成为单纯的垃圾。审判长的神术捉住它,多尔顿眼看着金属块如同被风吹起的羽毛一般旋转上浮,撞进凸出的内阳台。大厅在巨响中震动。反击开始了。
砖石柔软,好似泥浆。西塔一剑钉在石柱上,借力挣脱陷阱。神术符文被高温熔化。就算局势有变,基尔比维克开始反击,他也还能撑上一会儿。
多尔顿无视了这些干扰。地面不是他的落脚点。但他也无从下手,因为特多纳拉杜不和他比划刀剑。这该死的夜莺头目如今变成了德威特的样子,引诱他分神。
“那婊子不过是伊斯特尔的棋子,傻瓜。”夜莺头目开口时,竟真像海湾领主在说话似的。“她欺骗你,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中,为了夺取白夜骑士放弃的领地。还记得当初你和我怎么说的,纳萨内尔?地下的灰烬……”
多尔顿将咒剑刺入眼前的黑暗。
『恶念之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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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多纳拉杜的武器忽然碎裂成千百块钢片,他双手流血,目露错愕。卓尔希望能让他变回原来的模样,结果他仍顶着德威特的脸。高级别的魔法『人格之面』能够完全复制目标的身体特征,也就意味着他们能获得部分记忆。多尔顿算是领教了。他忽然冒出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骑士海湾的动乱是否有寂静学派参与?那里是德威特的领地,也是白夜骑士的故乡。巫师盯上了他们,因此挑起了事端……毫无根据的阴谋论。但就本人而言,多尔顿希望这是事实。
特多纳拉杜在用对付暗夜精灵的方式对付我,多尔顿发觉。于是他决定回以颜色。
夜莺头目在原地挣扎了片刻,随后转向右侧。断剑碎成的细小铁片闪动着不祥的阴影,不时从他手上弹飞出去。但在彻底清除诅咒前,他的身体已经无可抵抗地冲向审判者和约克的战场,并对前者发动了突袭。
基尔比维克刚要举剑下劈,见状迅速后撤,留出余地横过剑刃。他倒没有使用神术,然而其动作变幻的流畅令人惊叹。原来不是约克太年轻,多尔顿意识到,而是对方很可能比特多纳拉杜更难应付。
没有大块时间写,这一章什么玩意儿
第六百四十八章 七圣经(五)
“你怎么弄的?”约克总算得以松了口气,他赶紧抽身跳下台阶,恢复成人类外形。结果回头的第一句话就是废话。
多尔顿可不想详细解释。“我的魔法。”
“他们会一直打下去,直到分出胜负吗?”
卓尔也希望这样。“我顶多能争取半分钟。瞧他的手,等载体被祛除,就是诅咒结束的时候。”
“不能再来一次?”
“高环魔法很消耗力量,约克,你必须节约魔力……”多尔顿想起西塔突然构建的烈焰堡垒,他和尤利尔也差点被波及。虽然不按常理,但它的出现确实奠定了胜利。“……在大多数时候。”
“该出手时就出手。没什么难的,对不?我看现在就是时候。”
“诅咒不是你的小火球,我需要时间准备。整个过程怎么也得在三分钟以上。你能挡住他们多久?”
“当我没问。”约克咕哝,“露西亚在上,那审判者的魔法盔甲简直比城墙还硬!”
“是神术。你到底哪儿来的胆子对尤利尔保证的?”
“他留下来或许会功亏一篑。教皇是个长脚的大活人,若我是他,这会儿该逃到巫师之涯了。总得有人去追。找到盖亚教皇,还需要打什么?”
“确实如此。”但我们首先得活到那时候。多尔顿看着夜莺头目的突袭被审判长轻易接住,然后他反手一挥,把战友推进先前的泥地里。这个普通的神术此时发挥出了超乎寻常的用处。特多纳拉杜行动受限,反而加速摆脱了诅咒的控制。碎片纷纷脱落。
至于趁机解决基尔比维克,多尔顿没想过能成功。对方的剑术和神术均技艺超群,而他和约克都不擅长和使用重武器的敌人交战。即便二对一占优势,也没法迅速拿下对方。
卓尔只好更换目标,朝审判长周身施放毒药。约克不用他指示,重新以元素态冲向夜莺头目。大厅里好像有一道流星划过。
基尔比维克把剑放平,神术光辉在尖端闪烁。多尔顿警惕起来,担心他用圣水给自己来个沐浴什么的。这样别说毒素了,就连『恶念之钥』也没辙。在丹劳和夜莺厮杀时,尤利尔曾这么应对无处不在的暗杀,不论饮食中的毒药、剑刃上的诅咒,还是头疼脑热这类异常状态,只要拿高环的圣水魔药处理,效果立竿见影。唯一的消耗只是魔力。
幸好,除了尤利尔,他还没见过能这么糟蹋药剂的神职者。根据高塔信使身上的一系列事迹来看,多尔顿觉得这种情况不多见。世界还在可靠的逻辑控制下。
空中浮现出金丝,彼此交联成一张怪异的巨网。只不过手工实在粗糙,缝隙甚至有大有小。这些泛光的丝线从审判长的骑士剑尖端延伸出来,纤细如头发,不知作用。多尔顿丢过去颗毒素结晶,它在细丝网中喀的一响,簌簌落出了网眼。他试着用魔法触碰,结晶却毫无反应。
但他弄清楚了丝线的本质。这些都是长剑的轨迹。多尔顿觉得头皮发麻,不禁后退进影子里。天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开始布置的。诸神在上,这混蛋的每一记挥空,都是在织就眼前的死亡陷阱。
这并非是针对他的陷阱,多尔顿藏身于审判长视野的死角,但约克却来不及停下。橘红光焰在立柱间跳跃,眨眼间已剑刃加身。此时祈祷审判长失手实在荒唐。关键时刻,西塔忽然变回惯常保持的人类体型,放弃了元素态的轻灵敏捷。但伴随而来的重力却使他与剑网擦肩而过,只在肩膀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见他逃过一劫,审判长不悦地哼了一声。多尔顿决定听他说点别的,最好是惨叫之类。
咒剑从阴影中汲取力量,大厅为之一暗。卓尔操控对方脚下的影子爬上盔甲,刚好与约克的应对衔接,打消了敌人反击的主意。基尔比维克被扯得朝旁趔趄,不禁恼怒地挥剑斩向地面。石板像饼干一样粉碎。“地下的虫子!”交手以来,他首次开口。“别藏在影子里偷偷摸摸。”
一般来讲,暗夜精灵不会受他的激将。但多尔顿竟从他身前跃出,一剑击中握着兵器的手腕。恐怕基尔比维克也没想到他会主动靠近,多亏约克开拓了思路。武器在重击下脱手,飞旋着落入神术基盘的废墟中,发出一声沉重的巨响。
尽管丢掉了武器,但审判长不会放过这个送上门的机会。他不假思索地改变战术,侧身去抓多尔顿的手臂。后者无法闪躲,只好转动剑柄,在惯性作用下刺在他胸前,发出叮的一声。
紫水晶呼吸般闪烁,大片魔文飞速构成“穿透”、“锋利”等附加效果。可受神术祝福过的十字骑士盔甲将它们统统排除,没一个符文能成功烙印在上面。约克的结论一点没错。就连城墙也会在这一击下受到损伤,但基尔比维克纹丝不动,他的咒剑在胸甲上弯折,为主人的突发奇想付出了代价。剑尖滑开后,审判长已牢牢捉住他的上臂。
或许这时候应该拿拳脚分胜负,但多尔顿想不通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徒手敲开钢甲。说到底,作为暗元素使,他本不该进入敌人的近身范围。如今想挣脱已经晚了。
“飞不走的鸟儿。”审判长开口。他的另一只手抓向多尔顿的喉咙。“我会把你的头挂在城墙上。”
“没门儿。”他肩膀一重,整个人失衡栽向右侧,露出身后明亮的橘红色的西塔约克。
多尔顿一脚踹在骑士的肚子上,铁甲发出轻微的响动。基尔比维克终于松开手,摔倒在废墟中。他再瞄准敌人的胸膛,这次咒剑艰难的突破防御,扎入心脏。该死的铁壳,卓尔开始怀念尤利尔的斩剑了。血液泉涌而出,将七芒星袖标完全浸透。一枚金穗徽章在拔剑时被带起来,他随手摘掉,扔到脚下。就在此刻,还没咽气的审判长突然伸手,把多尔顿吓了一跳。
结果他伸向的是徽章,不是杀死他的仇敌。卓尔发动诅咒,让他彻底和世界说再见。“有时候我真不理解,信仰怎么会把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这副鬼样子?”
“不是大多数人。瞧他的模样,你还看不出来他真正渴望的是什么吗?”
多尔顿看得清楚。
他打量着十字骑士铠甲上的银百合图案,它就像一朵浸血的白玫瑰。“没准我早就清楚,德威特和英格丽的错误根源在她身上。”
“反正错不在你,女人都是带刺的嘛。”
“我想,如果当年白夜骑士没有抛弃家人,去追求缥缈的荣誉和责任,英格丽会不会有所不同?她会像个真正的淑女,嫁给她母亲的族人,然后有个体面的新姓氏。”
“那她肯定是你的梦中情人了,伙计。娶到自己的梦中情人?天底下没那种好事。”
“你们这些繁殖靠转世的西塔哪儿来的经验?”
“多半是向前看的勇气。”约克丢开金属指针,它冒着烟从两根柱子之间穿过。一个陌生人躺在他脚下,潺潺鲜血被翻滚的泥浆覆盖到深处。
多尔顿意识到那其实就是特多纳拉杜。他又换了外形。“解决了?”
“多亏这个好东西。”西塔指指身后的金属零件堆。多尔顿追上那根指针,发现它上面雕刻着凌乱的神文。“可能神术也有减益效果罢。”
“诅咒对盔甲没用,同源的神术反而可以抵消祝福?”多尔顿若有所思。
审判长失去意识后,魔法制造的泥潭逐渐恢复坚硬,但泥浆原已吞没到他们的腰际。“别管诅咒了,我让你向前看。”约克叫道,“我就在你前面!瞧见没?快把我弄出来。”
“这可不容易,你看起来像长在石头里的花生。”多尔顿用咒剑对大理石施加“软化”诅咒,好让约克爬出来。西塔在人类形态下被限制就无法挣脱,真是种古怪的情况。但关于元素生命的形态变化究竟是什么原理这类课题,多尔顿半点不敢兴趣。就让巫师研究去吧,他们不离开实验室,便不会制造出战争和动乱,刚好一举两得。
他抓住西塔的手掌时,这家伙突然抬起脸。“多尔顿,你猜躺在我身后泥浆里的尸体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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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找不到重点,影牙?不管特多纳拉杜变成什么样,他本质上都只是教会的夜莺。他说的每个字都是为了伤害你。我们都知道。你犯不着为一个冒牌货的言论生气,不是么?”
“多谢你照顾我的心情,约克。”多尔顿说,“但现在是你让我生气。你刚才差点没命。”
“差点。我确信我很安全。”西塔把自己从泥浆里拔出来,气喘吁吁地跪在石板上。“听见地板的震动没有?我们得赶快去找尤利尔。他可能遇到了计划外的情况。”
第六百四十九章 七圣经(六)
自他踏入此地,情势就再没在计划的考虑范围内。比起眼前的危局,尤利尔更关心地震。剑刃的嗡鸣过后,地面开始摇晃,玻璃震颤不休。
“纹身”吉祖克满面寒霜,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或许他在考虑赶过去,弄清圣经异动的真相。巫师林德阴沉的目光从誓约之卷移到学徒身上,并朝他逼近了一步。“你干的好事?”
“说实话?我希望是。”
又一波震动来临,林德差点没能保持平衡。“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招,信使大人。否则免不了要吃苦头。”
“你该去警告制造震动的人,对我说没用。”尤利尔回敬,“听觉正常的人都清楚,环阶不可能弄出这么大动静。我还想问你,林德,难道安托罗斯大教堂底下藏着另一座月之都?”
“少胡说。你……”
“都给我闭嘴。”吉祖克不耐烦地命令。没人敢反驳他。“再废话,我就割掉你们的舌头。尤其是你,尤利尔,别想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是要我想和誓约之卷有关的事,好方便你偷窥么?尤利尔努力牵引思绪,试图抵抗“纹身”的魔法。吉祖克扭头瞥一眼,学徒浑身僵硬,他的眼神要比林德有威胁得多。
“纹身”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很好。现在告诉我,尤利尔,这个声音代表了什么?”
“和圣经……圣米伦德之约有关……那把剑……”尤利尔想到什么说什么,“忏悔录……感应……七盏灯……见鬼。”尽管如此,控制思维还是不容易。微光森林的秘密花园在他脑海中浮现。“和那时候一样……梅布尔……不!她只是……住在那里,我要找罗玛的踪迹……我们遇到了圣经的持有者。现在他来了。”
对他的努力,吉祖克扯扯嘴角,似乎发现了有趣的东西。“谁?”
还有什么办法?我无论如何也得提到他。尤利尔闭上眼睛,感受秘密暴露在敌人眼底的恐惧。“恶魔领主。”
轰隆隆的巨响犹如雷霆降临。震动远超前次,连殿堂中央的吊灯都不住摇晃。厚重的墙壁上裂隙蔓延,他的世界随之动荡。尤利尔转过身,重新把黄金之剑握在手里。不管命运……不,是秩序接下来如何安排,我得先过眼前这关。
“纹身”脸上掠过喜悦和惊疑掺杂的微笑。林德却笑不出来。巫师压抑着焦虑,眼神几乎钉在学徒手上:“先把圣经交给下,尤利尔。”
“我以为你在思考怎么应对恶魔袭击。”他不禁侧目,“莫非安托罗斯的存亡没有圣经重要?”
“你勾结恶魔!”巫师叫道,“还敢在这儿胡言乱语?”
“对教会而言,寂静学派的巫师才该是最亵渎的恶魔。”这傻瓜什么也不知道,却碰巧说中真相。“你们利用人们的信仰榨取财富,把教会当作生产士兵的工厂,将虔诚的修士逼成不择手段的狂信徒。佩顿·福里斯特该死,你们巫师也不该自在的活着。勾结恶魔?我真希望自己有勇气那么做,好让恶魔领主捣毁这所教堂!所有人在街头目睹一群披人皮的恶魔焚烧背负莫须有罪过的无辜者,凡人欢呼雀跃,把儿女送进奴隶市场。这该死的里世界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巫师林德不可思议地挑起眉。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能发出声音。“纹身”吉祖克一挥手,魔力改变了神秘。尤利尔感到呼吸困难,不禁丢下剑,双手摸索喉咙。当肺里的空气耗尽后,他无法控制力气从四肢飞速消失,耳朵嗡嗡作响,眼前因缺氧而闪烁色斑。巫术?还是其他手段?他没法思考。等学徒意识到自己正在大口喘息时,他已经跌倒在地毯上。神秘放过了他。
“秩序生灵支持恶魔是种背叛,尤利尔。”吉祖克紧促的五官舒展开,眼睛不离墙壁的裂痕。“管好舌头,否则我来惩罚你的失言。”一顶冠冕出现在他头顶,学徒不停眨眼睛,才看清那上面属于盖亚教皇的标志。
霎时间,一个念头掠过脑海。他不知道。尤利尔强迫自己拾起武器。他没窥探我的想法。诸神在上,怎么可能?提起黑骑士,学徒几乎没办法控制不去想自己的秘密。但“纹身”吉祖克竟然只认为他是在诋毁教会。这个推测仿佛出于侥幸,可现在相信它有好处。
安托罗斯大教堂的建筑师决不敢像其中的神职者一样偷工减料。殿堂的墙壁牢固且厚重,内里填满石料和神术。但不论这面堪比城防的华丽高墙再怎么结实,它的辉煌时刻已经过去。裂痕先如蛛网蔓延,随后逐渐加深,扩张成一个圆面。剥落的泥灰碎屑积出半指厚。当边缘的第一座浮雕坠落后,连锁反应扯下了整行飞舞的天使。
这些精美绝伦的装饰几乎是艺术品,雕刻师留下的唯一缺憾是它们无法真正飞翔起来。尤利尔慢慢后退,怀疑侧墙下一刻就要粉碎。
但有人猛抓住他的手臂,朝后锁住关节。“你不会抛下那两个异教徒逃走,是吗?”
“我绝不会逃。”学徒想甩开对方,却没成功。“以为我是你,林德?你看错我了。”
“我不信任你,该死的高塔学徒。”
“随你的便。先离开这。”
“我了解占星师,先知允许你出现在这儿,不一定是因为白之使。”林德·普纳巴格的眼神里有种不甘,但尤利尔全部注意都放在火种感应中明亮的魔力波纹上。“他们认为你没危险,认为寂静学派也难以处置你!这怎么可能?你一定逃走了,尤利尔,在恶魔领主袭击的时候。”
只要你告诉我甘德里亚斯的位置,尤利尔心想。疯子才会愿意留下。他不得不承认巫师的猜测没错。先知没把他召回高塔,不论管怎么说,这姑且算是一点安慰。“既然你不信任纹身下的能力,好吧,那你说怎么办?”
“我已经说过了。”
就在这时,裂痕彻底变成破洞。整面墙朝后砸倒,势如山崩。尤利尔来不及用神术防御,被巫师扯到座椅边。溅起的粉末碎石将他们笼罩在内。尘烟缭绕中,学徒闭着眼侧身,把巫师从身后猛摔出去,摆脱了他的钳制。
等尤利尔重新看清眼前的景象,异常的火种已经近在咫尺。一只皮箱喀啦啦地划破烟雾,在他脚尖前敞开。这绝对是件神秘物品,但明显与圣经没什么关联。学徒来不及仔细瞧,他立即翻过座椅,警惕地打量四周。
殿堂旁是座恢宏的祭坛,两者间隔一条走廊,不过此刻业已被打通成了十字路口。祭坛边缘停着一只石膏白鸽,它巨大的双翼完全堵住破口,鸟喙伸入走廊,斜着凿穿了这边的墙壁。先前的诺恩浮雕加起来也没它一片羽毛大。
色彩也没有它鲜艳。尤利尔看着暗红液体从白鸽的头颅下流淌出来,令人寒毛直竖。他勉强发觉下面似乎压着什么东西,但看在诸神的份上,眼下除非时间之龙阿克罗伊德来抢救,否则没人看得清碎片的原貌。
巫师林德目瞪口呆:“穹顶的信使浮雕……这是谁干的?”
“渎神的家伙。”一个旅行家打扮的男人从烟雾中钻出来,外套刮痕遍布,额头还在流血。尽管如此,他看上去并不着恼,也没有恐惧。
『‘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索伦适时提醒。
又一个法则巫师。尤利尔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什么运。但一个还是两个对他来说似乎没区别。此人有一头利落的短白发,五官轮廓有点像南方人,下巴蓄着一圈又密又软的灰胡须。他的眉骨上侧有道深长的伤口,血珠淌进眉毛,沿鼻梁滑下。瞧见尤利尔后,他丢开外套,一脚踢在挡路的鸟喙上。石膏断成两截,轰隆隆地滚到一旁。
尤利尔突然察觉他要干什么,于是拾起皮箱,在对方走近时交给他。“怪诞专家”挑起眉毛,伸手接过。“竟然不用我提醒?有你这种学徒,恐怕你的导师也挺走运。”
“举手之劳,下。你好像不太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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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领主。亡灵骑士。要不是地方不对,我还以为他是教会的十字骑士呢。”奥兹说,“那把剑在他手上。不过别急,普纳巴格,你的提名还有戏。黑骑士也带来了圣典。”
巫师反应过来。“我立刻向学派求援,下。”
“最好别提圣经的事,就说无星之夜袭击安托罗斯大教堂。”尤利尔心中一跳,随即发现“怪诞专家”把目光投向了自己。“我早就想见你一面了,克洛伊塔的信使尤利尔。你对你的圣经了解多少?”
第六百五十章 七圣经(七)
了解?在今天以前,我还不知道誓约之卷就是圣米伦德之约。“几乎没有,下。我更看重它的实用性。”
“当然,誓约之卷和忏悔录一样,它们似乎只会有一个活着的主人。”奥兹抹了一把脸,“但你在这里真让我意外,尤利尔。吉祖克早晚会惹来比黑骑士更危险的麻烦。说老实话,有必要弄到这种地步吗?”
尤利尔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坦白事实。“纹身”吉祖克自然干得出把圣经的拥有者强行绑架的事,然而如今他算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要是早知道誓约之卷是学派的目标,他说什么也不会在这时候来到莫尼安托罗斯。我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但现在的每个选择都会影响未来。所见未必成真。
“是我主动要来这里的,克兰基下。”他听见自己说,“我和回形针佣兵作交易,要他们攻打安托罗斯。是的,他们只不过为契约服务。审判者搜寻的恶魔是佣兵设下的诱饵,以将大教堂的守卫调离。等安托罗斯陷落,修士们会以教皇的名义彻查每一间教堂,将那些参与过罪恶交易的神职者的头颅挂在城墙上。如果这对学派的税务收入造成了影响,那我也没办法。”
“你的计划和圣经无关?”
学徒低头看着羊皮卷,它内里只有曾经在霜叶堡的誓约。符文在未散的尘雾中闪烁。“倒也不能这么说。我有过承诺,就一定会做到。”
“可惜教会不归我管。”克兰基说,“不然这鬼地方送你也无所谓。关于宗教和神灵,你该去和罗珊理论。她是‘神学家’,我只对神秘物品感兴趣。人们也乐于为我的作品付账。算了,尤利尔,我建议你回布鲁姆诺特去,直到结社消失前都别离开。否则圣经被恶魔夺走就不妙了。到时间,我会登门拜访占星师塔。”
“可是下,吉祖克下要他留在这。”巫师林德提醒,“寂静学派可以应付任何敌人……”
“假如伯纳尔德·斯特林在巫师之涯的话。”奥兹回答。
沉重的巨响叩动穹顶,尤利尔脚下一滑,险些栽倒。但“怪诞专家”居然伸手拉了他一把。这位法则巫师的力气大的夸张,尤利尔觉得手臂快断了。无需怀疑,此人先前一脚踢断了小山高的石膏雕像。任何人只需低头,就能发觉地板上的裂纹正是追着“怪诞专家”的脚步而来。学徒不禁吞吞口水。
“小心些。”奥兹下松开手,他在祭坛传来的摇震中岿然不动。“那边的战斗我们都无法参与。”
林德先于学徒开口:“对不起,下,我记得你本打算和那女孩一道回巫师之涯去,现在她……”
“我没注意到那孩子。但敌人的目标不是她,你无需担心。等在这儿对你们有好处。”他警告地瞪了一眼林德·普纳巴格,自己却没动。
尤利尔猜测他并非不想帮忙,看着大理石地板的状况,“怪诞专家”很可能对恶魔领主与“纹身”的战斗无力插手。空境有别于环阶的最大差异就是战场的位置不局限于地面……莫非弄丢了帽子,奥兹·克兰基便无法摆脱重力?他说不准这个情报能有多大用。
“吉祖克下在祭坛后面?”学徒问。
“因为敌人在那儿。算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教会确实保存着另一件圣经,多半只有其他圣经的持有者能够使用。在忏悔录失踪、水银领主逃走后,不死者领主本来不可能发现我们把它藏在安托罗斯大教堂。”奥兹瞧了一眼尤利尔,“但你的圣米伦德之约将他引到了这儿。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尤利尔装作没听见。“怪诞专家”似乎比“纹身”容易说话。“那卷圣经是一把剑?你们破解它的秘密了吗?”
“不行,就像忏悔录一样,原本我们需要你帮忙。”巫师林德皱眉,但奥兹·克兰基压根不理会他的脸色。“理论上,你也能使用那把剑。甚至接触过圣经的持有者也行。但这是危险的实验,在吉祖克找到你之前,我不打算开始。”窸窣的断裂声打断了他,尤利尔觉得巨型白鸽即将步殿堂侧墙的后尘。“所以看在这些圣经的份上,尤利尔?恐怕我不得不把你先行隔离出战场了。”
他的语气比“纹身”友善得多,下台阶似乎是正确的选择。
“要是我另有事情处理怎么办?”
“说来听听。”奥兹居然这么回应。
“我可以将誓约之卷留给你们,下,但在找到教皇甘德里亚斯前,我决不会离开。”
“决不会?”
“我……”谎言脱口而出。“誓约之卷在我发誓后给了我一个职业,如果我想继续得到认可,就必须兑现誓约。这是我对它为数不多的了解之一。在解约前,别人无法使用它。我说不准它再次与人签订契约的条件是什么。”
巫师怀疑地瞪着他:“你没跟吉祖克下提到这件事。”
“怪诞专家”不像“纹身”能看透人心,但也不是随意糊弄的傻瓜。尤利尔从来没这么想过。好在他的话取信了对方。“圣经挑选主人的方式很合理。”克兰基点点头,“忏悔录也有类似机制。好吧,既然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掌握了圣经力量的人,而不是又一个持有者,那就只能先收容圣经。”
林德伸出手,尤利尔默默交出羊皮卷。不知道失去誓约之卷后,我还能否战胜教会的夜莺。但即便是“怪诞专家”这样的法则巫师,也不是他能轻易拒绝的。说到底,没有高塔和乔伊的名声保护,学派巫师甚至不会把我的条件放在眼里。退一万步来讲,没有空境插手,找到甘德里亚斯后我要怎么说服他呢?此人不过是“纹身”的傀儡。盖亚教会内部的混乱和腐朽,根源在于吉祖克的放任……
……可就在这时,堵住缺口的雕像忽然变成细碎的石灰,它们纷纷扬扬,在气流的冲击下炸成烟花。他们得以看清祭坛的状况。“纹身”吉祖克的身影如同陨石般击中木架,带下一串蜡烛。神术的金色辉光接连粉碎。虽然他完好无损地站起来,但学徒发现他头顶的教皇冠冕不见了。
与主殿相比,祭坛显得更为神圣、幽暗。无数白银蜡烛和夜空的星星一样明亮,高大的立柱遍布花纹,撑起拱形穹顶。
祭坛甚至比安置神术基盘的高台更宽阔。漆黑盔甲的骑士迈步下级,仿佛空中存在看不见的阶梯。他降落在祭坛中央,披风的色泽犹如白骨,深邃的灵魂之焰在眼眶中燃烧,却没有半点热量辐射。尤利尔上次见到他还是在莫尔图斯的梦境。
自然,亡灵是不需要更换行头的,他们无法掩饰死者的特质。但与上次不同,黑骑士手中多了一柄苍白的长剑。它宽有一掌,长近四尺,剑刃分三段,看上去好像串起来的三节骨骼。扭曲的暗红线条覆盖了连接处,因此并不显得突兀。它似乎不是诺克斯的任何一种金属打造而成,却让人在初次目睹时,就升起其锐不可当的直觉。
圣经。尤利尔的目光无法从它身上挪开。它和誓约之卷或忏悔录完全不一样。不说别的,假如当初学徒在霜叶堡发现的是这样一件杀器,他肯定不会想与它有什么瓜葛。诸神留下这样的神遗物,是要它取走谁的性命?
“纹身”踢开碎石,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对手,最后不快地扭头诅咒:“这见鬼的死人既没有心脏,也没有脑子。”
“什么意思?”奥兹问。
“字面意思。也许他腐烂得只剩火种了,反正我是瞧不见他在想什么。我的魔法没用,应该你来。”
“好主意,你先让他下来再说。否则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只可怜的鸽子再扔上去。”
根据两位法则巫师的交流,尤利尔简直想象不到“怪诞专家”和黑骑士的战场究竟是什么样。魔力对身体素质增幅再大,环阶神秘者也不可能搬动横跨两座殿堂的巨大石膏像。这太夸张了。不过事到如今,我想这些有什么用?不论是学派巫师还是恶魔领主,都不是计划中出现在这里的人。尤利尔想起微光领主安利尼首次见面时的话。事情不会总按你的剧本来。
“纹身”迅速作出判断:“那我们只好拖到总部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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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诞专家”沉下脸。“我知道你有办法。”他不再开口。
第六百五十一章 七圣经(八)
几秒钟后,尤利尔才意识到他们正在交流:奥兹·克兰基只需在脑海中发言,吉祖克就能用他的魔法“阅读”。这种方法保密性绝佳,远胜『低语之种』和其他传声的神秘。不过只能单向传递信息。更重要的是,尤利尔是决不会主动向别人开放思想的。
他趁机开始思考局势。甘德里亚斯下落不明,回形针佣兵团还在与守军交战,多尔顿和约克也未传来消息。安托罗斯大教堂眼下热闹得像是忏悔日。指望一切回到正规八成不可能,我必须另寻出路。尤利尔从索伦中借来一把剑,牢牢握在手中。钢铁传来冰冷的触觉,像是无声的慰藉。就算被法则巫师发现我的秘密,情况也不可能更糟了。
『灵视』
失去了羊皮卷后,他的魔力不再充裕。尤利尔估计了一下存量,发觉自己只有不到五次机会。当下局面甚至比他在铁龙港时更危险,五次实在太少,但尤利尔没得选。他抛下顾虑,强迫自己投入第一次梦境。
……他从窒息中缓过神,差点摔在椅子上。现实只过去了一秒。很难说这次体验有什么收获,连死法都不新鲜。尤利尔这回把目标定在林德身上,巫师和他一样不敢有一点动静,此时正屏住呼吸旁观局势。这家伙不知道空气有多重要。
一秒钟后,第二次的梦境结束于眼前的黑影。尤利尔回到现实后,不得不闭上眼睛,以免看到那座巨大的白鸽石雕。虽说“怪诞专家”乐意与学徒合作,但在紧要关头也不会手下留情。他尽力不去回想粉身碎骨的滋味,赶快投入到下一次的梦境中。
他用梅布尔女士的梦境代替神术,把巫师击倒在地。高塔先知预言我能活过安托罗斯大教堂的战役,恐怕正是这一次的未来。
但出乎意料的是,林德宁死也不松手。巫师的眼神里有股疯狂,学徒似曾相识。除非我砍下他的胳膊,否则他怎么也不会放手。那就这么做。也许我还不够残忍,尤利尔心想,可这真是一个掀起战争、背弃诸神的恶魔该有的念头吗?见鬼的里世界就是这么残酷。
空境下和他们的敌人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尤利尔不愿失去这次机会。这只是梦。他边想边解决巫师。但在现实中我决不能犯同样的错误,不管后果是什么。
“尤利尔。”黑骑士说。两位有威胁的法则巫师就在眼前,他却仿佛当他们不存在。学徒顿时觉得不妙。要是他公开我的秘密……但这不是尤利尔最担心的。“你不仅向这张纸立下过誓言。”
在银顶城时,不死者领主因忏悔录的感应闯入了盖亚教堂。为了艾科尼和罗玛的安危,尤利尔放弃了誓约之卷,但黑骑士不知为何没夺走它。学徒忽然想起来,黑骑士曾威胁他不许将誓约之卷交给任何人。难怪他一上来就找我的麻烦。
“同等道理,下。”尤利尔实话实说,“我能为罗玛放弃誓约之卷一次,就能为其他人放弃第二次。”
“为巫师?”
为了信任我的傻瓜们。“当然不可能是。但我别无选择。”
“现在你又改主意了?”
“如果你们打起来的话。我看这无法避免了。”尤利尔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这得靠『灵视』分析。但要什么都不做,他一定会后悔的。
“纹身”吉祖克对奥兹·克兰基哈哈大笑。“我早知道他在撒谎!你该打断他的腿,让他一路爬到巫师之涯去。这样会教他多些敬畏。”
“原因出在你的废物门生身上,他连盒子都当不好。”“怪诞专家”恼火地回答。他又转向学徒:“你拒绝了我的好意,尤利尔,这将意味着许多事情的改变。还是那个问题:何必弄到这种地步呢?”
需要回答吗?学派巫师从来都不是我的朋友。尤利尔清楚杀死林德·普纳巴格和率领佣兵攻打安托罗斯一样,都不及抢走圣经的罪名严重。
“箴言骑士,为你的神和那些不值一提的凡人,我猜很快会有第三次违约。”黑骑士转动剑刃。“看来这卷圣经不该留在你手上。”
剑光闪过,尤利尔几乎没察觉,但他的手臂猛然受到一股拉力,被迫挡在面前。
片片雪花落在学徒脸上,带来一阵寒意。
『王座之下,四野皆臣』
冰霜瞬息降临,交织成冬日的王冠,阻挡住魔力之剑。二者在对撞中粉碎。刹那之间,尤利尔感应到狂躁的火种在身旁腾起,两名法则巫师一同冲向黑骑士。他猜对了。有恶魔领主在场,法则巫师不会先对他出手,秩序对神秘领域的约束不容践踏。
『用你的魔法逃走』指环飞速写下一串字符,『离开这儿』
“多尔顿和约克怎么办?”尤利尔反问,“还有回形针佣兵团。我不能抛下他们。”
『见风使舵的冒险者跑得比谁都快,你担心他们?从右侧走,你大概率会遇上那两个轻信你的傻瓜……圣经的存在能追溯倒诸神的时代。』
尤利尔没想到索伦会这时候冒出一句讲解。但紧接着,这句话直接在他的耳边响起。学徒惊悚地望着指环,仿佛里面藏着魔鬼。不是索伦,他断定。有人操纵了它的文字。
“它们赋予特殊的神秘职业。”黑骑士的声音在继续。奥兹·克兰基刹住脚步,但吉祖克没理会这话,奇异的符文在半空中汇聚,创造出充满光与热的神秘。露西亚神术。显然祂对付死灵有奇效。
光线形成层叠的波浪,席卷向四面八方。黑骑士双手握住剑柄,往地面重重一顿。细微的粉碎声响起,锋刃击碎了的似乎不是祭坛,而是玻璃。破碎之音霎时化作死亡的尖啸,在灿烂的光海中逆流直上。死亡的灰黑色迅速蔓延,与露西亚的神恩分庭抗礼。
但神秘的倾轧远没有魔力之剑简洁干脆,尤利尔终于有时间作出反应。冰霜冻结神术的余波,顺着冲击飘荡。所幸有索伦维持防御,学徒才没在天旋地转中断开魔力的链接。但这么一来,他一时分不清指环到底有没有被黑骑士暗中操纵。
『你有选择,一直都有。』
“索伦?”他抱着希望询问。
『我是你的领主。』
真是活见鬼。尤利尔从未见识过能控制符文生命的神秘,高塔夜语指环作为大占星师和使者的身份标志,保密性本来无需怀疑,但它们毕竟还属于神秘物品,与誓约之卷和忏悔录这类神遗物有着质的差别。黑骑士既是部分忏悔录的主人,又得到了那柄怪异的长剑,两卷圣经在手,他能获得特别的魔法压根不足为奇。誓约之卷就给了我『圣言唤起』的力量。
“纹身”吉祖克的神术未能坚持太久,黑暗驱逐了光明,那柄被称为“圣经”的长剑起到了关键作用。它在黑骑士手中发挥出可怕的力量,奥兹·克兰基跃上祭坛时,连支撑穹顶的立柱都在颤抖,但亡灵轻轻一拧剑柄,被污染的光海倒卷而回,正面撞上了“怪诞专家”的手提箱。他们的僵持没过五秒,尤利尔赶紧低头,好让法则巫师的箱子从头顶飞出去。
见状,“纹身”吉祖克没再出手。他的面孔忽然多转晴,一改先前的阴郁。“圣经会有不同的恩赐,圣米伦德之约属于盖亚,忏悔录属于谁呢?”他落在祭坛边缘,作出倾听的模样。
此人变脸和翻书一样快,语气中的诚恳说明他的态度完全出自真心……起码誓约之卷这么判断。太离谱了。尤利尔冒着被窥探内心的风险瞥他一眼,纯粹是因为没忍住。别说学徒,就连他的同伴也很不适应,“怪诞专家”后退下祭坛的台阶,去捡他的手提箱。
“圣经也许不都是神遗物。”不死者领主居然回答了他,“你们的研究方向出了问题。”他说的每个字都会被索伦写在尤利尔面前。
“真正的实验还尚未开始。我们没有样本,顶多用几个衍生物和受影响的凡人测试,他们确实表现出异常,但异常的出现规律令人无从下手。”
“我们?分明是我在测试,你来添乱。”奥兹·克兰基嘀咕,“而且也不是完全没成果。”
“少打岔,克兰基!要是你乐意和恶魔领主钻研神秘物品的奥秘,我当然不会拦着你。但结社不一定接收秩序生灵。我来问问题,你负责证明。”吉祖克高声说,“你怎么肯定圣经不都是神遗物,亡灵?你清楚圣经的数量么?”
这话委实直白,好像提问的人压根不想要答案。“怪诞专家”不可思议地望着同伴,怀疑他到底是哪边的。
“没人知道。”黑骑士似乎在引导对话的展开。毕竟,吉祖克在发问时也会透露出线索。尤利尔隐约觉得,或许黑骑士对圣经的了解也并不全面。“忏悔录被拆分,圣米伦德之约失落在战乱中,这把剑还是你们巫师的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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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尔感觉到针扎似的目光一下集中在自己身上。
第六百五十二章 七圣经(九)
“初源结社的重要成员出身于帝国的神秘组织。”帕尔苏尔没明白,“这能说明什么?”
“没什么,一会儿你自己问她。”乔伊把手伸给她,随后别过头。“反正她不会瞒着你。”
我们都有秘密,一部分用来交换信任,一部分缄口不言。大多数时候她不会把这看作隔阂。但现在距离终点越来越近,或许我该向我的骑士坦白。
乔伊掌心的刀口很深,周围布满泥土碎屑。帕尔苏尔用沸酒浇过伤口,指头轻微抽搐,但仅此而已。骑士的蓝眼睛一直盯着火炉,她只能通过刺藤观察他的神情。这不是难事,骑士的所有的情绪都集中在双眼上,赤红的焰苗仿佛在冰雪中燃烧,有种奇幻的美感。“那是职业带给你的巫术吗?”
“不。是水银圣堂的研究成果。”
“它能拔升神秘度,甚至突破等级的限制?”
“效果是暂时的。”
“血咒术。”
骑士稍有惊奇。“你认识?”
“我见识过的神秘比天上的星星还多。”除了一些冷僻的偏门左道。“在诸神的时代,血咒术流行于亚人群体。他们的血更具力量。先前我还没认出来……可水银圣堂是人类的神秘组织,巫师干嘛研究这个?”
“不信拉倒。”
帕尔苏尔把他的手丢开,那道血淋淋的开口愈合早得看不见痕迹了。“这能怪我吗?你看起来不像能学会其他职业能力。到底怎么回事?”
“是修士。当时他们要我学神术,但神文和魔文一样,通篇都是鬼画符,到最后我也用不出一个神术。修士只好退而求次,声称放血自惩也能让人理解三神教义。但对我来说,血咒术是那堆巫术里最容易学的……”
“……还恰好能发挥你的长处?”
“施展它不能让我一跃成为空境,帕尔苏尔,那就是没大用。”
“说清楚点。”
骑士没辙了。“还不够?”
“你当时就有空境级别的敌人?还是有人要求你这么做?细节,乔伊,我需要线索替你判断。”
“判断什么?”
“没那么巧的事,你这白痴!血咒术是给你这种混血使用的神秘,不算在主流巫术里。说不定是斯特林或你那该死的皇帝在暗中操纵。”
他不在乎。“噢。不过是些陈年旧账。敌人永远都存在,不管是你人生的什么时候,只有人选时刻变动。”
“他们不是你的敌人?”
“曾经是,也曾经不是。你知道我在圣堂呆过,是从那传教士嘴里听来的吧?”乔伊没等她回答,“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辞,我没说实话。”
帕尔苏尔睁大眼睛:“你骗他?”
“只是没全说。”
“但谁也猜不到你会故意隐瞒。”帕尔苏尔轻声说,“毕竟,你几乎不会主动交流。人们往往会因此重视你开口留下的每个字。”狡猾的把戏。靠口才驯服他人,言语不通可做不到。乔伊在这方面全无天赋,便使用另一种欺骗的方式。但解释事物至今还是难题。帕尔苏尔也没什么好办法。“那现在呢?”
“决定权不在我手里。你最好祈祷他们不要亲自来追。”
否则我们就得送命。帕尔苏尔明白他的意思,女巫派来的夜莺与银歌骑士相比,连障碍都算不上。乔伊一个人就能解决他们,压根不用担心。看来奥雷尼亚在阿兰沃的夜莺确实没能过河,他们正在对岸,等我们自投罗网。
“我日夜祈祷。”帕尔苏尔说,“但也该做好最坏的准备。沿黑月河向西方航行,我们能直接到达一片微光森林。”
“小船办不到。”而且它已经漂走了。我差点坐它离开。
“褐耳和斯蒂安娜或许有办法。不管怎么说,开口询问才能有惊喜。”
解除魔法后,刺藤刹那间枯萎,在地上留下一堆灰烬。斯蒂安娜迅速挺直脊背,把脸转过去。她的耳朵红得厉害,像是被刺扎到。猎人褐耳大方地眨眨眼睛。“我听到说话声,他没事了?”
“希瑟保佑他。”骑士翻个白眼。“但我看你们需要治一治。”她把桌子上的药草统统扫进一只编篮。“喏,炖在一起喝,绝对包治百病,毕竟死人不用担心什么。见鬼,你们真以为我们会像两条发情的狗一样在地板上干那种事?”
“你们的处境不妙嘛。干什么我都能理解。”
斯蒂安娜·赛恩斯伯里脸上的红色逐渐蔓延到脖子上。但这显然是尴尬,不是羞涩。她强自镇定地走到门前,掀开皮毛离开。帕尔苏尔能听见她飞快踩踏积雪的细碎响声。褐耳露出微笑。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们中还有这种姑娘。”帕尔苏尔感叹一声,“从没人追求过她?不可能罢。”
“反正见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轮不到我。”猎人精灵耸耸肩,“还好我习惯一个人了。也许哪天有空,我会上森林里找头母熊作伴。斯蒂安娜是结社的重要人物,恐怕出生以来就受到过分的保护,但我猜她一直不觉得。”
“我们在莫尔图斯时就遇到她了。”
“难怪。”不过猎人没多问,“她主动来找我,要我帮你们的忙。”
“可你什么都不了解啊。”
“所以我没答应斯蒂安娜。我跟她来,一是为了追兵的事,二就是找你们咨询。”
骑士说:“你宰了一个夜莺,已经不是咨询的问题了。”
“不,你别听他的。”他闭上嘴比什么都强。帕尔苏尔不想这么直接,褐耳既是森林守护者,又抱善意而来,乔伊只会用威胁赶走他。“我们过河后,夜莺没空在这片森林徘徊,他们会追来。”
“非得这时候渡河?森林也能让你们藏身。这里是我的地盘。”
“黑月河能阻隔军团。”
“不可能有军队进山寻人。”褐耳指出,“阿兰沃是以墨水河为边境,不是黑月河。奥雷尼亚难道要和阿兰沃宣战吗?”
“我看不会远。银歌骑士团搞定圣瓦罗兰也没用多久。”
“真遗憾我们没撑多久。”帕尔苏尔狠狠瞪一眼乔伊。原来苍之森被人轻蔑我还是会恼火。“但如果他这么说,恐怕战争就要到来了。”她不甘不愿地承认。
褐耳不禁皱眉。“虽然我知道正常的旅人不会被女巫追杀,但你们最好给我确切消息。”
“斯蒂安娜没告诉你?”
“我也才成为结社成员不久。她的话并不比你们可信,所以我压根没多问。”他稍微一顿,“不过我还挺喜欢‘黄昏之幕’的作风。”
阿兰沃的森林守护者怕不会喜欢奥雷尼亚的银歌骑士。帕尔苏尔抢在乔伊回答前开口:“我也是,朋友。我来自苍之森,那里早就是奥雷尼亚人的天下了。”被我亲手出卖给仇敌。“帝国新皇登基,不会满足于北方的拓展。现在阿兰沃气候严寒,但等到繁花之月,银歌骑士团就该着手全面战争了。”
一阵悲哀的沉默。猎人慢慢走到火炉边,在乔伊对面坐下来。“战争。”他苦涩地说,“好吧,我想这里没人不知道它的模样,连我也是。堡城的易帜哺育了森林的冻土,但我想象不到阿兰沃和奥雷尼亚开战的光景。大概心满意足的会是黑月河罢。”
“军团会砍伐森林。”她轻声说。
“我猜也是。但在河水吞噬尸体前,她会给我们送来阿兰沃的援军。堡城会变成真正的堡垒,作为抵抗入侵的第一道防线。可到那时候,黄昏之幕又该上哪儿去呢?”
“你们结社只有一个固定聚集地?”
“我不了解。”褐耳摇摇头,“我只知道这一个。斯蒂安娜不是当地人,说明我们该有其他地方,但我不能离开。”
“不能离开?不能?说实话,你留下等死么?”骑士话不客气,“你眼前就有一个负隅顽抗的例子。圣瓦罗兰可谓是英勇迎战了,你瞧他们落到了什么地步。”他说这话时没看帕尔苏尔。“还是你们初源打算协助抵挡银歌骑士团?”
“守卫森林是我的使命。”
“森林没你也一样。”
“或许罢。但使命和用处向来没有直接关系。也许我会被这片土地抛弃,但我永远不会抛弃使命。”
乔伊的神情好像挨了一拳,气势一散而空。他从未如此脆弱。这都是我的错。帕尔苏尔深吸口气,“森林无需我们守卫,褐耳。希瑟将亲自保护它。生命才是最宝贵的,远胜物质和精神荣誉。”
“你是谁,帕尔苏尔?”阿兰沃猎人察觉到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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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管她怎么想,脸上必须摆出坚决的意志来。说服别人需要这样。很快的,精灵猎人动摇了。森林守护者在阿兰沃不是件好差事,他的牺牲换不来任何回报。银歌骑士不会为某个人的使命让步,因为遵从皇帝的命令也是他们的使命。森林拥有生命,守卫者同样也有。死人有什么?
第六百五十三章 七圣经(十)
褐耳需要时间考虑未来,乔伊则困扰于过去的记忆,帕尔苏尔悄悄走到门外,把那朵风暴玫瑰拉回火炉边。不管怎么说,好歹她看起来很镇定。“我还担心找不到你呢,斯蒂安娜。”
她勉强微笑:“我怎么会走远?”
“这可说不准。如果我会飞,现在应该散心到河对面去了。”帕尔苏尔没有重新坐到火炉旁。她把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水汽在玻璃上迅速结霜。“让他们男人自个抑郁去,我们可以先说说话。”
“说什么?”女孩呆呆地问。
她真的差点杀了乔伊?帕尔苏尔看不出她的危险。我对战斗的把握仅限于远距离射靶子。无论如何,提起在莫尔图斯的冲突没好处。初源输掉了战斗,损失了成员,而乔伊居功至伟。
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情况大不相同。“比如你的来意。”帕尔苏尔温和地说。用不着故作姿态,苍之圣女的做派早已渗入到她的骨子里。倘若斯蒂安娜赛恩斯伯里拥有符合实力的心态,她的把戏没什么用,但现实中,博取这女孩的好感实在容易。“我想了解后再决定。”
“你指的是黄昏之幕?”
“关于初源的一切。圣瓦罗兰几乎没有你们的踪影。想加入你们,我总得了解你们。我和褐耳不一样。”
“我会回答我能回答的任何问题,帕尔苏尔。”斯蒂安娜保证。
她早有准备。“为什么来找我?初源有自己的结社,但你们不像帝国的神秘组织。难道你是他们的传教士?”
“没这回事啦。”斯蒂安娜失笑,“帮你们是为了报恩。”
难以置信。“报恩?”
“是阿内丝。她活着离开庄园,全靠你们的仁慈。阿内丝是我的朋友。”
“你倒不如感谢尤利尔,他才是你们的恩人。”也是我的。那传教士甚至敢偷偷帮助“刺杀皇帝”的自然精灵,后来他从巫师手中救走水妖精,帕尔苏尔一点也不意外。说老实话,她觉得尤利尔比自己更像希瑟的使者。“阿内丝肯定对你说起过他。”
“确实。可我们找不到他。首领又告诉我们,如果那银歌骑士不乐意,他也帮不上什么忙。银歌骑士没有抓走我的同伴,是吗?”女孩脸上浮现出一点不安,“我误会你们了。不过我不敢向他道歉……”
是吗?你分明干得漂亮,帕尔苏尔心想。“他也有责任要负,也有命令不能违背。你们谁也没错。不用道歉,我说的。”但她察觉到问题。“找不到尤利尔?阿内丝是水妖精啊。”
“高层次的神秘能屏蔽窥视,但我们也能找到神秘隔绝的位置。尤利尔先生好像凭空消失了。姬丽在整个奥雷尼亚帝国寻找线索,结果连他完整的人生轨迹都无法窥见,更别提找人了。”
帕尔苏尔眉毛一扬。“这嘴上没毛的小子确实有特别之处。”
“我没见过他。”斯蒂安娜说,“这是我来找你们的原因。”
“让我们坦诚一点。黄昏之幕要么是想接触圣瓦罗兰的秘密,要么是对乔伊感兴趣。噢,可能我的砝码比较重,毕竟我有机会被你说服。”
“我们是同一种人呀,帕尔苏尔。”
如果褐耳放弃留下等死的主意,他才和我是一种人。“圣瓦罗兰一直没有过初源。”我们在森林不受欢迎。“还是解答问题吧,斯蒂安娜。我保证认真考虑。”
“……是他的原因。”
“告诉我。”
也许她抱着通过我说服乔伊的希望,帕尔苏尔不敢确定。“莫尔图斯的邪恶巫师拿初源的尸体做实验,首领想要了解内情。”
“那你问错人了。乔伊对魔文一窍不通,他甚至瞧不出巫师在做什么。”
“怎么可能?他是银歌骑士……”
“毫无疑问,银歌骑士也是各有所长的。乔伊虽然不擅长神秘学,但他在职业魔法上独具天赋。”大多数人就算靠血咒术拔升了神秘度,也不可能直接施展出更高等级的魔法,更别提立刻拿来对敌了。应该说,对魔文一窍不通的家伙学会血咒术本身就很离谱。“他也并非自愿协助巫师。银歌骑士必须遵从皇帝的命令。”
“皇帝没让他和你来阿兰沃,是这样吧?”
“情况不同了。说到帮助,你在莫尔图斯就已帮了我大忙。”帕尔苏尔叹息,“我也会尽力帮你们,斯蒂安娜。如果你想问他什么,我会替他作答。难道你愿意和乔伊交流?这最后会演变成斗殴,我毫不怀疑。”
“你的建议有道理。”她妥协了。看来就算实力相当,斯蒂安娜也不想跟骑士交手。做他的敌人,感觉总是相当糟糕。上次她一定也伤得很重。
“当然。不然我干嘛单独找你?”
“多亏有你,帕尔苏尔,否则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好吧,首领是想弄清楚,巫师的实验与初源的火种究竟有何关联。”
“有点关系。但不要紧,斯特林的目标应该放在我身上。他觊觎着圣瓦罗兰的魔药。”
初源女孩顿住了。“魔药?”
“湖之诗。它记载在圣瓦罗兰之碑上,是希瑟的神遗物之一。巫师斯特林从一个自然精灵口中得知了它的存在,随后向我寻求详细的配方。”
“不用说,你拒绝了他。”
“罪人没资格泄露秘密。”帕尔苏尔说,“不完整的湖之诗魔药导致他的实验陷入停滞。斯特林开始对半成品进行分析。”
“半成品?”
“事实上,它还没投入实验。因为能够忍受火种负载的素体并不多,连乔伊这样的银歌骑士也不行。他便把主意打到了杜伊琳的俘虏身上。”
“克洛伊塔的信使。”斯蒂安娜沉下脸。
“我猜她也自告奋勇,参与了实验。受困于半成品的条件,斯特林的实验停留在挑选实验目标的阶段。这是个有利无害的过程,足以吸引神秘者主动报名。但对斯特林来说,这个过程带来的神秘度的提升才是副作用,他只需要强大的火种。”帕尔苏尔想起“黑夜”,巫师用它来筛选合格的目标。银歌骑士不会拒绝获取力量,没人会拒绝。她自己几乎也要动心了。
斯蒂安娜把手指伸进嘴里。“杜伊琳。我记得她。你知道我的童年是在高塔度过的吗?我当时没什么朋友,只有杜伊琳愿意来找我。”
没想到她们还有渊源。帕尔苏尔挑起眉。“噢。”
“但我想她现在不认得我了。”这姑娘开始咬指甲。“杜伊琳总来问我问题,要么是占星学,要么是防身术的技巧。后来她选择了信使,不是占星师。我想和她做朋友,讨论领子和帽子的搭配,但她总说我在浪费时间,直到我听见她和别人说那些。她有自己的朋友,我只是个咨询知识的站点。”她耸耸肩,“杜伊琳追求更高的神秘度,喜欢听人称赞,我猜到现在也没变。”
“你猜得很准。”帕尔苏尔不由得想起队伍里的信使小姐。此人恰如童年玩伴的形容,举止像孔雀一样骄傲。这类人很容易控制,她并不太反感。但乔伊和尤利尔都很厌恶杜伊琳。他们是永远想不到一起去的。“巫师斯特林允许她使用了黑夜,于是这女人睡得昏天黑地。”实在可惜。我还挺想看她醒来时的神情有多精彩。
“但她不会变得比我更厉害。”斯蒂安娜表示,“国师大人证明她的潜力只到高环为止。”
“潜力?”
“是预言结果。我们能看到自己人生的神秘度顶峰。”
帕尔苏尔对此闻所未闻。森林种族没这么多古怪的手段,也从不靠预言推断神秘生物的未来成就。要是他们有就好了,她心想,让我这个出卖祖国的苍之圣女在叛国前消失。“杜伊琳不是专门为巫师捕猎初源而来的,她似乎另有所图。”
“自然。她是来找我的。我背叛了克洛伊塔,因为国师大人预言我会闯大祸。这太没道理!”她的牙齿间闪过电光。“预言改变了很多东西……所以我逃到了阿兰沃,结社收留了我。”
“你逃了出来,但占星师仍派杜伊琳追杀你?”
“这次不是。杜伊琳来找我是因为另一件事。”
帕尔苏尔有过猜测。“圣经?”
“你怎么知道?”
“最近这玩意儿好像到处都是。”但让她有如此直接的联想,还是在乔伊提及施蒂克斯的圣经之后。“难道你们找到了使用神遗物的方式?”
“不是我们。消息是从卡玛瑞娅传出来的。水妖精说,只要与圣经契约,凡人就能成为诸神在世间的代言人。”
“只有施蒂克斯雷欧弗列克偷来的那张纸可以。圣瓦罗兰之碑没有契约之说,诸神寻求代言人也有自己的方式,和神秘物品没关系。”
“确实如此。还有谁比初源更得诸神宠爱呢?”斯蒂安娜露出微笑,将原因和盘托出。“结社不需要这种东西,我们是受人委托。卡玛瑞娅的大人物们正在追寻神代的历史。诸神留下的唯一线索,就是散落在大地上的七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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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四章 南行
炉火熄灭得太快,不知是否是骑士在场的原因。帕尔苏尔用魔法制造木柴,伸进壁炉燃烧。呛人的烟雾从炉子里冒出来,她低头探了探,回身向大家宣布坏消息:“烟囱堵住了。”
没人理会她。在这儿的四个人中只有帕尔苏尔渴望热量。操控风暴的初源斯蒂安娜穿着夏季礼服,猎人褐耳包裹得严严实实,分明习惯了酷寒。此刻他正用奇怪的姿势向月亮闭目祈祷。她的银歌骑士乔伊倚靠在最右侧的角落,呼吸均匀,在梦中拧紧眉毛。一般来讲他不会这么快放下警惕,她觉得这可能与先前的巫术有关。
暴风雪也快停了。帕尔苏尔爬到窗边,用吐息熔化冰霜。黑月河在夜幕下流淌,沉静犹如水银。月亮升起时,再猛烈的风也无法掀起黑月河的波浪。这是一条神秘之河,与苍之森的银溪一样带有着宗教色彩。狼人和少数女巫在月圆之夜投下祭品,期望水流将它们带入天穹。不是说黑月河的源头在卡玛瑞娅么?月精灵的信仰无法自圆其说。
“斯蒂安娜?”
这次女孩听见了。“噢,火灭了?不要紧,我帮你弄好。”
“是烟囱的问题。里面堵住了。”她们好容易才将管道疏通。帕尔苏尔拍打身上的烟灰,斯蒂安娜抓住她的手腕,电光一闪,帕尔苏尔感觉有什么东西自头到脚掠过,头稍漂浮起来,烟灰则统统被吸到了地板上。有她在,我连澡都不用洗了。“帮大忙了,斯蒂安娜。”
“你叫我风暴或者安娜罢。我的朋友都这么称呼。”她亲热地说,“我可以叫你帕露吗?”
没人这么叫过她。精灵语和帝国通用语的成分大不一样,但这其实是一个意思。“我的荣幸,安娜。”帕尔苏尔当然乐意有个天真无邪的人类朋友。管她是不是初源,反正我也不招森林种族喜欢。
“真想不到,我居然能与苍之圣女成为伙伴。”她坐到帕尔苏尔身边,“我以为帝国永远不会与森林种族和平相处呢。”
臣服的和平也是和平。“那是过去的我。希瑟给了我新生,我和圣瓦罗兰一刀两断了。非要说有什么关系,那只能是他们孜孜不倦地试图要我的命。”
“没关系,你有我们,还有你的骑士。你把决定告诉他了?”
“等他醒了再说。”帕尔苏尔不打算向乔伊坦白。奥雷尼亚人对初源没什么偏见,但“黄昏之幕”不一样。况且,她加入他们不影响接下来的旅行,斯蒂安娜已经答应陪她去南方,如果褐耳考虑清楚,他们现在就能上路。“过河后还有敌人等着我们。”
“我能找人帮忙……”
“他们和你一样?”
斯蒂安娜又开始咬手指。“高环都很忙,至于其他人,来了好像也做不了什么。看来只有我。能让你的骑士教我巫术吗,帕露?这样我就更厉害了。他在庄园里怎么不用呢?”
她还没回答,乔伊就开了口。“你不是亚人。”不知他什么时候醒的。或许他根本没睡。
“所以学会了也用处不大。”帕尔苏尔把话补充完整。“血咒术的效果源于不同的神秘血脉,安娜。人类使用它,付出的代价远比得到的便利多。”
斯蒂安娜吃了一惊:“他不是人类?”
“这里只有你是。”帕尔苏尔无所谓地摊手,“褐耳是阿兰沃精灵,我是森林种族,乔伊是个亚人。”
“我从没想过……”女孩及时刹住了话。
“没想过银歌骑士里会有亚人族?”
她换了根指头在嘴唇上。“但我现在见识了。如果我是皇帝,为可靠的护卫破例也没什么。”
骑士毫无反应。帕尔苏尔瞥了他一眼,心知对方没可能与斯蒂安娜修复关系。倒不是仇怨难解,只是骑士没兴趣这么干。除非斯蒂安娜像尤利尔那样坚持不懈,才可能有所进展。但初源女孩也无需讨好他,不是所有人都和当初的我一样走投无路。
这时,褐耳的祈祷有了结果。猎人郁郁不乐地摆弄草药篮,“恐怕你们会有个大麻烦。破碎之月没藏在里,祂距离所有彩都很远,这意味着我将和你们走。”
“对我来说是好消息。”帕尔苏尔表示,“但这和有什么关系?”
“阿兰沃人信仰破碎之月。”竟然是乔伊回答了她,“你忘了吗?”
与褐耳碰面时,帕尔苏尔向来只把他当做森林守护者,她还以为对方真的会信希瑟呢。“现在想起来了。我喜欢你解读预兆的方式,褐耳。”
“但说服你改信可没门,这我绝对清楚,难怪尤利尔失去了工作。”阿兰沃的精灵猎人抽抽鼻子,少许烟雾还在屋子里萦绕。“我们怎么走?等狼人渡河?”
“不如等狼人造好新船。”斯蒂安娜嘀咕。
“这么说,你们把船弄坏了?”乔伊的目光落在斯蒂安娜身上。
“它漂走了。”
“等狼人来到河边,他们会比死在外面的夜莺还热情。”褐耳叹口气,“我和其中的几个人能说上话。得承认,这不是临别时最糟糕的礼物,我想我该把即将开战的消息告诉他们。”
“这只是推测。”
“阿兰沃总得从圣瓦罗兰身上吸取教训。幸好,我只是森林守护者,不是贵族家臣,犯不着替领主操心。”猎人雷厉风行地站起身,“现在出发?”
“找狼人?”
“我知道路——”
“省省吧。干嘛非得找他们?狼人能造船,我们也能。不过是条河。”帕尔苏尔不想浪费时间,“千万别说你们办不到。”
两个初源对视一眼,没说话。只有乔伊直言:“问题在于,你这个苍之圣女得亲自砍伐森林。”
“呸!我砍过的树比你们见过的都多。自然有祂的规律,不用我们这些凡人操心。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
“固执的女人。”乔伊说。他不会知道她有多不在乎他的评论。
不过最终她也没动手参与。帕尔苏尔原本身为苍之圣女,每天有比造船重要得多的事要忙。他们在月圆之夜前启航,褐耳在木屋为狼人留下了消息。
“几乎没用。”斯蒂安娜悲哀地说,“狼人不是阿兰沃精灵,他们没法逃到南方去。”
“这是为什么?狼人也是碎月的信徒。”
“共同的信仰不意味他们会互相帮助。只有初源愿意为狼人敞开城门,等战争爆发,阿兰沃会接管堡城,将所有异族一视同仁地赶到城外送死。”
圣瓦罗兰并非只有自然精灵,森林种族是同进退的希瑟遗民。帕尔苏尔很难想象月精灵居然如此排斥狼人。或许他们更像奥雷尼亚人,不像我们。但不管怎么说,狼人都该留给破碎之月去操心,我只听从希瑟的指引。卡玛瑞娅水妖精不是正在寻找诸神的遗物么?
关于狼人的话题以乔伊的嘲弄作为结尾:“依我看,信什么神都没有信死神管用。”
帆船逆流而上,普通的船桨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好在这里还有掌控风暴的初源,斯蒂安娜轻轻挥手,风帆顿时鼓起,带着小船穿破暗色波浪。帕尔苏尔隔着宽阔的河面向对岸张望,不知道有没有夜莺等在那里。他们能瞧见我们吗?会不会预料到我们的去向?毫无疑问,帝国的密探不是那么容易甩脱的。皇帝的直属更是如此。不要紧。帕尔苏尔早已练就了在危机感中熟睡的本领。
『到南方去,帕尔苏尔,继续向前』那个声音在心中一遍遍响起。
接下来,他们度过了一段饥饿、寒冷而昏暗的日子。越往南走,夜色越漫长,白昼随之剧减。我们很快就会把月亮当成太阳了,她心想。与霜雪覆盖的山脉相比,黑月河足够风平浪静,水中有种死寂的感受,但帕尔苏尔认为那不是孤独带来的错觉。谁也说不出黑月河有什么秘密,斯蒂安娜和褐耳也从在河上停留这么久。他们不敢碰河,饮水只好靠融雪,食物只好吃素。有乔伊在,其实我们无需靠岸补给。
他们不知为何谈到“黄昏之幕”接取的委托。“水妖精干嘛寻找圣经?”褐耳问出这个问题。他对莫尔图斯的冲突一无所知。
“圣经本来属于他们。”斯蒂安娜告诉他,“但帝国人派夜莺偷走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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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帕尔苏尔说,“命运就是让凡人不断重复过去的路。痛苦是无法让人产生同理心的。”
“我们阿兰沃没有奴隶。”
“圣瓦罗兰也不这样。”我不也一样在这里?
“谁关心呢?”骑士冷淡地说。他爬到船头。“我看到你的希瑟森林了。”
第六百五十五章 不存在的人
夕阳逐渐消失,窗棱的阴影在浮雕上爬升,白鸽振翅欲飞,栅栏则犹如合拢的十指。他听不见其他声音,只有泥沙汇作溪流,从雪白的大理石斜面滑落。但转眼间,这点响动也被回荡的钟声覆盖。这么晚了?回形针佣兵团会不会即将撤退?
尤利尔无法分神考虑,两名法则巫师的视线犹如尖刀,将他钉在原地。
“就算高塔有圣经的记载,占星师也没告诉过我。”这话出自真心,他只希望“纹身”吉祖克能瞧见。“从没人问过我誓约之卷的事。”
“占星师的问题能自己解答。”“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说,“他们可以求助于星象,得到大致的答案。很少听说有占星师对秘密感兴趣。对他们来说,一切都是显而易见的。”
“但占星师不会乐意分享秘密。”吉祖克指出。他脸上挂着轻慢的笑容,眼神不怀好意。“而你,尤利尔,你本身就等于许多疑问的答案。看来我们正需要你。夺走圣米伦德之约是不是不太明智,信使先生?”
就算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恐怕也决心动手。情况不妙,但尤利尔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不夺回誓约之卷,他的魔法就无从施展,只能听天由命。但从林德手里夺回誓约之卷,就意味着他必须面对黑骑士的刀锋和法则巫师的敌视。虽说前者并不等于安全,但好歹吉祖克不会急着将矛头对准他。难道这次尝试也到此为止了?
就在学徒考虑梦中梦的可能性时,冰霜符文忽然无声地扭曲。
『没人喜欢分享秘密。』
这仍是恶魔领主的口吻,尤利尔感受到词句中的威胁。他似乎另有所图,不止为了誓约之卷……学徒来不及想太多,千万道漆黑的针芒扫过殿厅,在墙壁上留下一排深孔。
“纹身”眯起眼睛,吐出一串咒语。神术屏障在走廊升起,隔绝恶魔领主的神秘攻击。克兰基则干脆举起手提箱。魔法撞在箱子上,这玩意儿嘭嘭作响,但连道裂纹都没留下。仿佛只是为了宣示存在,未知的死灵魔法也没给学徒造成太大威胁。虽然躲闪得很是狼狈,但看到黑骑士又把所有人的目光扯了回去,尤利尔不禁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我们交流得很愉快。”吉祖克遗憾地转过头,“即便分属不同立场,圣经也是我们共同的追求,不死者领主。我一点儿也瞧不见你的心情,这会给彼此的沟通制造出严重阻碍。”
学徒听出他在撒谎。
不死者领主抬手就是一剑。“和你沟通,我还不如去哄地上的鸽子。两个废物也想讨价还价?”他的嘲弄远比魔法有杀伤力,但似乎透露出某些信息。
“什么意思?”克兰基没明白。
吉祖克皱着眉,拔升高度避开这一下。克兰基的确无法飞上天空,但魔力之剑洞穿他的胸膛,只切开一道虚幻的影子。“这恶魔认为我们不够格。”他对怪诞专家解释,随后扭过头:“你觉得高塔比学派更值得接近真理?”
“就实力而言,占星师好歹能保住圣经,你们这种白痴没戏。干嘛非等到珍珠掉进沼泽再捞?”
“还有人觊觎圣经?”
“比如我。”不死者领主坦然承认。
“显然,你的难缠之处在于没法正常交流。”“怪诞专家”嘀咕。“除你之外呢?你是这个意思罢。”
“亡灵,你认为某人会从我们手上把圣经夺走。”吉祖克质问,“而那高塔信使却能比我们可靠?”
“事实如此。”
“怎么说?”他来了兴趣。
这时,尤利尔听见奥兹下小声自语:“问我的话,你们一定是发疯了。恶魔结社干嘛关心我们能否保住圣经?他自己就是来抢劫的。”学徒觉得他说得相当有道理。
从行事举止上来判断,很难说“纹身”吉祖克和不死者领主是正常人。他们的逻辑往往出人预料,并依此干出一些旁人无法理解的事情——比如突然统一战线讨论问题,或者将羊皮卷留在敌人手里之类的。“怪诞专家”大概是这里唯一一个能被理解的空境,也许他就是当今局面下的突破口。尤利尔不禁想多待一会儿,看看梦境还能有什么展开。
“还有人在搜寻圣经。我猜也是。毕竟真理摆在面前,凡人决不可能抵挡它们的诱惑。”要是尤利尔没看错,“纹身”的神情居然逐渐趋向于激动。“某个人?还是神秘支点?”
“一个不存在于命运中的人。没准就是不存在。”
“不存在……?”每个人都陷入思索。奥兹·克兰基也不例外。
有羊皮卷在手,学徒发觉黑骑士说的是真话。这么看来,圣经比“纹身”的读心巫术泛用性更广。“你是说,假如存在这样一个人,很多谜团就有了答案。但说他存在,恶魔……无名者结社又找不到他的痕迹?”尤利尔趁机提问。
恶魔领主没说话,但火种传递出的目光里有种默认。是吗?他不敢确定。
然而根据描述,此人乃是诺克斯最出色的夜莺,连无星之夜都找不着他。不存在于命运中,意味着高塔可能也束手无策。“他为什么要抢夺圣经?”学徒又问。
“纹身”翻个白眼,对学徒的问题嗤之以鼻。奥兹下回答了他:“真理是无价的,尤利尔。倘若有机会,凡人能为诸神的秘密付出一切。”巫师点了点羊皮卷。“你不也一样?”
倒还真不一样。尤利尔顶多看中誓约之卷带来的魔力源泉,而不论是法则巫师还是恶魔领主,他们似乎都不清楚圣经的这项功能。可能无限的魔力对空境不算什么?
“我压根不在乎真理和神遗物的本质。”黑骑士告诉他们,“这些东西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作为武器。”
神秘伴随话音扩散,逼迫克兰基下以巫术抵御。堆积的瓦砾里,细密的深蓝色光点幽幽升起,形成玻璃状的半透明球体,它不断旋转,放射出有如实质的刺人闪光。墙壁映成一片深蓝,无数裂纹飞速蔓延。尤利尔本来打算观察他们的一招一式,同时有选择的接触神秘的余波。但看见砖石的下场后,他立即判断出这个巫术不属于接触范围。
恶魔领主态度莫测,尤利尔心想,但他似乎不乐意见到巫师掌控着誓约之卷。自然,从我手上拿走羊皮卷比从学派巫师手上夺走真理碎片容易多了。也许我撞上了机会。
『只有我能保守秘密。』这时,指环又写道。
吉祖克能看到我的想法,尤利尔意识到,但他的魔法对黑骑士效果一般。所以后者才会转移注意力,并借助指环索伦提醒。只有死人能保守秘密……他明白对方的暗示。我必须作出选择。可我要怎么做?
他很快放弃了衡量利弊。蓝光的范围远超祭坛,所到之处无不倾覆,连空气也变得沉重。空境的战斗对教堂造成了难以弥补的破坏。屋顶在轰鸣中塌陷,大块石砖掉进角落,粉屑四溅,尘雾茫茫。尤利尔听见角落里传来细小的尖叫声,“怪诞专家”闻声一顿,又被黑骑士一剑砸飞了手提箱。
尤利尔想去看个究竟,但奥兹·克兰基的失误让他忍住了。你不是那个愚蠢的学徒了,他对自己说,而且这只是个梦,你必须获得足够翻盘的情报。与尖叫声的来源相比,“怪诞专家”的态度明显更重要。
苍白的剑刃掀起风暴,凿穿神术的屏障。“怪诞专家”没法拿箱子抵挡,于是再度将身体变为幻影,让利刃一穿而过。他踉跄退后,在地板上踩出一道道裂缝。“吉祖克!你看得见吗?”
“没有。”
“这对你来说只是动动手指的事。”
黑骑士更换目标,“纹身”顿时飞上半空,拉开距离。“确实如此。可惜我没心情。圣经比圣经的持有者更重要,我必须全神贯注。”学徒不用誓约之卷都能看出他在撒谎。
这时,支撑穹顶的一根立柱被魔力之剑击中,它的表层四分五裂,坠入废墟。尖叫声中断了一瞬间,尤利尔的心跳随之停顿。好在它最终没有消失。女孩。他听出来。那边有人被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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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尔融入阴影,迅速穿越祭坛。在他头顶,黑骑士已经扯住神文锁链,将不及解除神术的“纹身”甩到地上。这一下不够重。后者打个滚爬起来,顺手抄起克兰基的手提箱,将它远远扔给它的主人。他们看起来还有得打。
等尤利尔终于见到躲在角落的两个学徒,他的『灵视』也结束了。
第六百五十六章 逆转(一)
“现在几点?”他回到现实的第一个问题是给索伦的。
『离午夜还有十几分钟』
尤利尔长出一口气。“有什么办法操控符文生命?”
『你想干嘛』
“说说看。我只是好奇。”
某种意义上,索伦是他见过最好说话的请求对象。『要么通过命令,比如我的主人亲自下令,要么有深厚的炼金学造诣,能够暴力破解夜语指环的根源指令』
黑骑士只可能是后者,但真相目前没法验证。“怎样才能彻底保守秘密,睿智的格森先生?”他不答反问。
霜字在脚下无声浮现。情况紧急,指环没跟他贫嘴。『当然是确保秘密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时机正好,尤利尔,那傻瓜巫师只盯着怀里的羊皮卷。你快趁现在逃走』
“你清楚多尔顿和约克的位置,他们在哪儿?”
『你究竟听没听我说话?他们……』
“拜托,索伦。”
『正在接近这边。不过钟声响起之前,他们肯定赶不过来。朝右边走……』
“再没有比你更棒的助手了,索伦·格森。我真后悔没听你的建议。”尤利尔的手指一直放在剑柄上。而巫师林德离他虽远,但视线牢牢钉住誓约之卷,甚至没往空境的战场挪动过。若我没把它交给他,也许林德就不会死。有时候互相敌对意味着分出生死,而不只有胜负。世事如此。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盖亚教会根深蒂固,没那么容易搞定』
“你弄错了,我指的不是这次。”他轻轻拔剑。
『尤利尔,别干蠢事!』指环警告他,『这三个空境都不是新生代,尤其是不死者领主……两名法则巫师加起来也没法对付他。瞧见没?‘怪诞专家’不擅长战斗,‘纹身’则是个疯子』
而我比你了解不死者领主。尤利尔边想边挥剑,刀刃划过喉咙,血液喷洒而出。林德·普纳巴格终于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近。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学徒,割断的气管使他只能吐出粉红气泡,所有话都憋在肚子里。“千万别出声,林德。在盖亚教堂没有你开口的资格。”
他接着砍断巫师的手臂。
誓约之卷失而复得,尤利尔就地一滚,刚巧躲开黑骑士的魔力之剑。这把骸骨打造的利刃在大理石砖地留下一道近六尺长的深刻裂痕。而他站起来时,露西亚的神术锁链扎在脚尖前。就差一点点。黄金之剑滑出卷轴,锵一声斩断符文。“等等。”他高声说,“我想保守秘密。”
“怪诞专家”没明白:“什么?”
没人清楚这话的含义,只有事先就打算以此暗示他的人例外。“纹身”就要转过目光,忽然黑骑士一剑斩向空中。不死者领主一点没辜负索伦的忌惮,他不想拖延时间后,法则巫师们立刻节节败退。起先“怪诞专家”还能挡住攻击,后来连他也不得不后退。克兰基的手提箱砸在黑骑士肩上,挟起一声空爆,后者的盔甲在重击下粉碎、崩解……
……随后复原。亡灵骑士稍微摇晃了一下,手中带着死亡气息的长剑横斩,扫过祭坛,将吉祖克连人带神术击飞出去。露西亚的庇护所在半空碎成光点。自称教皇的巫师一直撞到盖亚雕像,才得以终止飞行轨迹。他扭头吐出血沫,低声诅咒。
片刻已经足够。尤利尔在原地停了一秒——他的意识相当于拥有无限的时间。命运重新回到了他的掌控下。相较什么真理碎片或神遗物,神秘度带来的魔力补充才是圣经的价值所在。他已找到了扭转局面的最优解。
『影袭』
“希塔里安!”他已通过阴影来到附近,直接将两个女孩扯进影子里。为他一口叫出的名字,她们没多挣扎。只有吉祖克能察觉他的意图,但金红火焰追逐阴影,仍晚了一步。
“尤利尔!”希塔里安抬起头,发出一声惊喜地尖叫。“你怎么在这里?外面在打仗呢。”
她只是下意识提醒。但这一刻,尤利尔无比清楚的感受到,在安托罗斯战场上逝去的每一条性命都得归咎到他头上。
“先别管这些。我更好奇你在这里的原因。”但黑骑士就在不远处,猜测眼下的情况与他们有关联可不难。“奥兹·克兰基说你是学派的巫师学徒,林戈特。这怎么回事?”
“我……”她大概是打算撒谎,却突然意识到誓约之卷的存在。“因为圣经。两位下要我测试那柄剑。”
『庇护所』从天而降,尤利尔紧急刹住脚步,才没被套进去。只有露西亚的庇护所能当成监牢用,不巧“纹身”吉祖克精通所有神术。幸好他的重点没放在学徒身上,黑骑士的魔法追上了他,吉祖克不得不先拉开距离,以保住自己的性命。我节省了一次『灵视』,尤利尔一边从一根倒塌的石柱下钻出影子,一边想到。我能做一个晚上的好梦了。
希塔里安抱着个巫师学徒跟出来。“她也是你的同伴?”另一个女孩不是露丝。她们都穿着学派巫师的长袍,只在细节上与林德的袍子有区别。林戈特是个无名者,但另个女孩昏迷不醒,尤利尔无法询问。
“蕾格拉?她是我的同学,直到巫师开除了她。我想带她回家去。”
尤利尔明白这孩子的意思。希塔里安是无星之夜的成员,她的家只可能是恶魔的老巢,而非四叶城。神秘领域没有希塔里安这种无名者生存的空间,逼迫她们背井离乡,与亲朋分开。“希望你们提起沟通清楚。现在朝右……不,朝左走。”他们变换了位置。“沿着走廊往前,你们能发现出路。眼下大教堂里应该没有驻守的骑士了。”
“领主大人……”
“……没空看顾你们。要是学派的援军赶到,你像往常一样就行,“怪诞专家”会保护你。要是遇到进攻安托罗斯的冒险者,或者西塔和卓尔,你就说是我的朋友。”他顺手塞给她一瓶圣水魔药。“忏悔录不在你身上,对吧?”
“不在。”
“那就好。没人会盯着你。走吧。”
……
“你能和我一起走吗,尤利尔?”希塔里安和她的小伙伴一直被困在这儿,听不见外面的对话。但她知道结社的恶魔领主怎么对待外人。尤利尔手上全是血,虽然蕾格拉也一样。“我会去向领主大人解释。”
“不用。他比你聪明得多。而且我也是你的同伴。别说了,好女孩。”尤利尔低声念了句什么,希塔里安看到两个和她们一模一样的幻影出现在他身边,不禁瞪大眼睛。
“她们……?”
尤利尔左手边的女孩探出头,蓬乱的红发里滑出一只珍珠耳环。“我就是你,希塔里安·林戈特。”她连声音也一模一样,“我留下来帮他。”
“她们是梦。”尤利尔说。他对她眨眼,轻推她的肩膀。“走吧,林戈特。替我向露丝问候。诸神保佑你们。”
希塔里安服从了。她唤醒蕾格拉,就像先前催眠她一样容易。她的朋友在魔法的操纵下一句话也没问,却本能地扯着她跑。其实没她我早就死了。她们气喘吁吁,冲进走廊,直到震动变得轻微才敢停下休息。等她回过头,祭坛已经消失不见了。断头的白鸽雕塑在视野中只有原本个头的十分之一,它背脊突出,双翼伸展,尖端在空境的战斗余波里不住颤动。掉落的土灰为胸膛下的血泊蒙上阴影。
我们和它有什么不同?希塔里安害怕再也见不到尤利尔。没人能确保自己在如此烈度的战役中幸存。他制造了我的幻影,这能保护他吗?她脑子里一片浆糊,想不明白。我该祈求露西亚保佑他的!我当时没想起来。
但希塔里安心里清楚,眼下露西亚的保佑没有领主大人管用。
……
即便跨越亡续之径,神秘生物之间仍有境界上的差别。以尤利尔曾见过的空境下为对比,“纹身”吉祖克和“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的神秘度大概要超过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莱蒙斯·希欧多尔,和无星之夜的“炎之月领主”相近。但战斗对抗绝非以神秘度论高下,否则高塔也不需要外交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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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们没选择停战。尤利尔割开林德的喉咙前,他已经通知了寂静学派。虽然学徒没见识过圣者的力量,但也能猜到“第二真理”对付黑骑士就像空境下收拾他一样容易。高塔的先知是占星师,神秘支点却仍要仰赖他的威势。这足以说明问题。
奥兹下却说“第二真理”不在巫师之涯……
我真是挑了个好时机,难怪先知认为我能在屠戮教会高层后全身而退。尤利尔边想边带着希塔里安穿过废墟,把符文之剑架在她的脖子上。
女孩配合地抽泣起来。
第六百五十七章 逆转(二)
“没想到盖亚的神职骑士也能干出这种事。”“怪诞专家”扬起眉毛,“你真出人意料,尤利尔。”
“生存迫使人改变,下。”尤利尔回答,“事到如今,连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吉祖克只瞟了学徒一眼。“他不会伤害那孩子,奥兹。”他简直比尤利尔本人更确定。
“何必这样?让我们直接一点。尤利尔,你以为一个学徒的价值能与圣经媲美?”
若是在进入梦境之前,尤利尔也没想过拿希塔里安威胁。但奥兹·克兰基不希望她受伤害,这点很令人讶异。不知道希塔里安怎么讨好了他。她是无星之夜的无名者啊。“这女孩曾是忏悔录的持有者。不止经手,她切实获得了好处。就这点而言,她在你们眼里的价值不下于我。”
“怪诞专家”不快地瞪着他。“谁告诉你这些?”
“某个专门售卖情报的人。他对学派内部的事情一清二楚。”
“胡说八道。水银领主被驱逐后,没有夜莺能打听到学派的机密。”
接下来是重头戏。“‘纹身’下能为我作证。”吉祖克的脸色明显阴沉下来,尤利尔装作没看到。“我们都从他手中获得过消息,且时隔不久。”
“说说看,高塔信使,什么人能做到这些?”“纹身”开口。
“你看不见吗,下?”学徒反问。但他心里倾向于“纹身”现在的确无法随意读心。
吉祖克没再开口。我成功了。没出意外。尤利尔感受手指上的指环索伦猛然收紧,好像它也悬起一颗心来。“没什么奇怪的。”他继续说,“因为我也学习过『心网』。在辨认出它是园丁的魔法后,抵抗它就很容易了。”
一片骇然的沉默。“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睁大眼睛,伸手去压帽檐,但抓了个空。震惊使他甚至忘记自己的“飞行道具”早就被黑骑士毁掉了。
“纹身”吉祖克可不是他这类弱点明显的空境,各类神术是这位苦修士派首领的标签,哪怕有人怀疑过读心能力的出处……可说到底,神秘领域从没有过园丁职业跨越亡续之径的先例。
『见鬼,你怎么知道的?』索伦八成是在错愕中写全了标点。『学派中还有藏得这么深的夜莺?』
你也信了?尤利尔心想。吉祖克的职业可是你推断出来的谜底。
职业会影响神秘生物的前途,这也是圣经附带的价值之一。园丁不稀罕,但靠它成为空境的人几乎没有。别说外人,连奥兹·克兰基多半都不清楚吉祖克的真实职业,各类神术花样会引导人的猜疑。我怎么知道的?恐怕他们正在思考。尤利尔希望他们和指环索伦想到一块儿去。
“这么说,你的筹码其实是这个消息来源?”克兰基打破沉默。
“还有希塔里安·林戈特小姐。”
“威胁也得看对象,尤利尔。”奥兹下抓了抓头发,“林戈特顶多算前者的搭头……好吧,你先提出条件,我们再做考虑。”
吉祖克在布道的讲台后衡量利弊,眼神在恶魔领主和学徒之间移动。他以为明白其中含义,可黑骑士威胁太大,他没来得及看穿尤利尔真正的秘密:学徒和秘密结社的关联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紧密。虽然我本人不是很乐意。
“我很乐意见到你带她离开这里,下。尤其是在局势不妙的时候。”尤利尔回答,“但这不是我的条件,只是建议。实际上,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开口的机会——现在已经实现了。”他的筹码并非是给学派巫师的。“至于给我和‘纹身’下提供消息的夜莺,他应该是神秘领域安插在秘密结社的密探。”
『……』索伦困惑得写不出字,但尤利尔知道法则巫师很快会反应过来。
成败在此一举,现实没有重来的机会。
一道魔力之剑流星般划过,把猝不及防的“纹身”吉祖克逼回地面。没人在尤利尔开口时忽视恶魔的动向,但他的速度远超对手预料。法则巫师还没开始反击,黑骑士已经对他展开了狂风骤雨似的攻势。苍白的“圣经”粉碎神术、割断岩石,逼仄的环境几乎构不成阻碍。牢固的立柱和石梁犹如幻影,与剑刃重叠再分离,几秒后才坍塌断裂,截面平滑如丝绸。吉祖克奋力后撤,巫术和神术交错降临,企图阻拦黑骑士的追杀。他本不该这么狼狈,但“圣经”的锋利不是一个“园丁”有方法对抗的。
而有方法的奥兹·克兰基现在没空帮他。伴随一声堪比山崩的轰鸣,尤利尔感觉眼前一花,气流的冲击已打在神术屏障上。它在瞬间因过荷崩溃。但在话音未落前,他早已着手准备启动另一个魔法。冲击波透过阴影,留下希塔里安尖叫着跌坐在地。
“怪诞专家”的速度几乎不逊于黑骑士,却仍在尤利尔的提前预知下抓了个空,他赶紧借助旁边的柱子卸力。先前尤利尔都差点被他无意间的巨力捏断手臂,更别提脆弱的希塔里安了。稍大点的风都能将刚转职的女孩吹走。换成真人,尤利尔决不敢把她单独留下。
女孩放声大哭,吓得合不拢嘴。梅布尔女士的幻影质量值得信赖。“怪诞专家”没料到学徒放弃得这么果断,但他没法将希塔里安丢在这里。一时间,奥兹·克兰基居然来不及从“人质”身边抽身。
大错特错,下,你不该选择先顾这头。尤利尔没再观察他们。跃出阴影时,神术烈焰擦着他的肩膀掠过,但吉祖克不禁变了脸色。他意识到学徒居然趁机摸到了自己身后。
他发现得太迟。“索伦!”尤利尔在现身的同时命令。
『冰雪王冠』
寒冷的光环从夜语指环的符文中释放,瞬息布满殿堂。露西亚的神秘变作缕缕烟雾。这是乔伊留在索伦身上的空境魔法,威力远超尤利尔拙劣的模仿。冰霜爬上“纹身”的四肢。低温带来难以想象的限制,他僵硬地呆在原地,无法做出任何动作。在溃退中停顿,法则巫师也没有第二种下场。吉祖克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试图吐出魔咒……
……但他连舌头也被寒意冻结。尤利尔听见一声细微的撕裂声。嚓。好像木头被冻裂。他本没指望导师的魔法能彻底杀死吉祖克。世界陷入静止,他却看到一柄白骨般的长剑划过。
巫师的头滚在废墟里。幽蓝的火种在黑骑士眼缝中燃烧,焰苗忽的蹿出头盔,随后逐渐黯淡,恢复原状。亡灵手腕一抖,被冰冻的血迹落下剑刃。
这下,“怪诞专家”做什么也晚了。冰天雪地里,克兰基深深吸气,周身形成空洞。“你竟然……?”他顿住了。谋杀了空境下?与恶魔合作?说什么都没意义,斥责或重复事实不能复活死者,顶多发泄一下震惊。法则巫师狠狠抓住短发,好像要扯下头皮。“何必弄到这个地步?”他喃喃低语。
尤利尔没有回答。在梦境中,他实现过上百次如此壮举,现实的一次突袭却几乎将他打垮。直到真正目睹“纹身”吉祖克的尸体倒在血泊里,他才终于感受到切实的压力。我和恶魔合作,我背叛了秩序,我想要保守秘密。这不是尤利尔第一次与秘密结社交易,却是第一次将其暴露在别人眼里。坚冰竖立在面前,他看见自己的脸色和大理石一样惨白。何必弄到这个地步?学徒没有答案。
“秘密必须埋进坟墓。”黑骑士的声音给出回答。他缓缓走向克兰基,每一步都带着死亡的回音。尤利尔不禁打个激灵,如梦初醒。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死亡并非终点。”
“怪诞专家”没有反抗。失去飞行能力,他无法逃走;失去吉祖克的神术牵制,他也没法缠住敌人。希塔里安的幻影无声的抽泣,她的原身早已跑远。谁能想到,高环神秘生物能插手空境的战场呢?“纹身”的神术本没有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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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你没意义,大人。”但克兰基还是吐露了实情,“希塔里安·林戈特是真理的诺恩。”他扭过头,目光充满柔情蜜意。“诸神选择了她,把她送到我面前。就算我死在这儿,真理的诺恩也不能受到半点伤害。”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不是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理由。尽管在『灵视』中听了很多遍,尤利尔依然觉得不可思议。誓约之卷保证这话毫不掺假。真理的诺恩。巫师仍有自己的信仰。
“看来你的水平仅此而已。”黑骑士举起手臂,一剑捅进他的心脏。奥兹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几秒后,他垂下头,神情归于平静。
第六百五十八章 慢性死亡
“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的尸体缓缓倾斜在石砖上,血浸透胸前的衬衫。恐怕我再也听不见他说“何必”了。吉祖克的死会让学徒庆祝,但克兰基确实帮助了希塔里安……而他利用了法则巫师对那无名者女孩的关心。事情本不该是这样。说到底,谁能挑选自己的敌人呢?
可惜情势不容他感怀。一到时间,尤利尔立即朝后跳,刚巧跃出魔力之剑的范围。“现在轮到我了?”他的心脏可能跳得幅度更大。
黑骑士不是能被轻易利用的对象,“怪诞专家”和“纹身”加起来也没他危险。如今,指环索伦因为缺乏魔力而关机,尤利尔没有第二个空境魔法了。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希塔里安的幻影吸引了“怪诞专家”的注意力,好让学徒有机会袭击“纹身”,但她最关键的用处是威胁黑骑士。比起奥兹·克兰基对真理的追求,无星之夜的密探、住在『忏悔录』梦境的林戈特姐妹的安危对不死者领主的影响显然更值得在意。
自从在圣城赞格威尔使用魔法帮助无名者后,尤利尔就再没用它行骗过。但微光领主知道其中的秘密。指望他在黑骑士面前隐瞒细节不太可能,尤利尔在『灵视』中排练了十几次,成功的回合不足一半。也许真人出演天衣无缝,然而学徒想不到自己要怎样保证希塔里安的安全。
因此,尤利尔只好另辟蹊径。
“没别人。”黑骑士说。寒冰在他脚下粉碎。“除非你承认我是你的领主。”
吉祖克的脑袋瞪着他们,尤利尔觉得他主要是在看自己。联合恶魔领主杀死学派巫师,学徒的行为形同背叛。倘若消息走漏,我将成为历史上首个出卖高塔的信使,失去职位乃至性命……尽管如此,要他投降也决不可能。“你要让我成为你的密探吗,不死者领主?”
“问我的话,这是你的价值所在。”
“那我的答案是不。”
“无名者和你立誓拯救的凡人有何区别?你可以为几个没人要的小鬼推翻盖亚教会,为什么不能为希塔里安·林戈特改变神秘领域?”
为什么?艾肯是玛奈的儿子,我答应过保护他。但在抵达铁爪城外的修道院时,尤利尔根本忘记了玛奈就是桃乐丝。此前他们的交集仅有一句话。希塔里安和她姐姐露丝是秘密结社的成员,也是四叶城人。她们在『忏悔录』创造的梦中陪伴他多时,而且从没展现出所谓的恶魔本性。一对命运坎坷的流浪姐妹,神秘领域亏欠她们太多。我为什么不能替她们伸张正义?
尤利尔摸了摸羊皮卷。“很明显,教会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但你们也未必正确。”
“正确?”黑骑士静静地望着他。活人很难分辨死者的目光里有着怎样的情绪。“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正确。这是第四次了,尤利尔。我的耐心有限度。你还有什么把戏要表演?”
空气又干又冷,死亡的阴影逐渐蔓延,连张嘴呼吸也需要勇气。学徒舔舔门牙内侧。“没把戏。我是高塔信使,决不会背叛秩序。而且秘密结社没比盖亚的修道院好到哪儿去,希塔里安只是个小女孩,却被派来寂静学派送死。你用她当鱼饵,图谋安托罗斯的圣经。你否认有这回事吗?”
恶魔领主没回答。尤利尔的誓约之卷能分辨出答案的真伪,他当然不会正面回应。换作是微光领主或水银领主,他们有一万种理由进行反驳,毕竟哄骗一个年轻女孩可没什么难度。没准几句话工夫后,希塔里安就会从一无所知的鱼饵变成心甘情愿的傻瓜。但他们都不在这里,而不死者领主压根不会去争取人心。这样的质问只会激怒他。
他期望如此。“那么,事实是明摆着的了。”尤利尔继续说,“幸好我没指望过恶魔结社的待遇。或许我马上就会死在这儿,大人,可那也好过受你们利用,愚蠢地为神秘领域带来破坏和死亡。说到底,你们凭什么认定自己能代表无名者群体?水银领主在六指堡的暴行是为发泄仇恨,微光领主搜罗同伴是为把希塔里安这样的小女孩当成夜莺,而你,黑骑士,你追杀梅布尔女士、推动白夜战争、用亲友威胁他人冒性命危险,统统是为了寻找圣经。”
誓约之卷从他指间展开,黑骑士的手掌则一直搭在剑柄上。“你什么也不懂,尤利尔,圣经意义重大。神秘领域也在追求它们。”
“也许吧。巫师认定圣经记载着诸神的秘密,但它莫非还能帮助无名者恢复权利?神秘领域可不会遵从神谕。依我之见,为了破坏神秘支点的计划而行动同样不是什么好理由。暴力拯救不了任何人,对此我有自己的见解。”尤利尔攻陷了安托罗斯大教堂,但本质上不是为了摧毁它。“你们用投放恐惧来宣示抗争,把伤害弱者以为光复,这是神秘领域当年对你们做的事!我说不准你们谁更过分。”
他尽力吐字清晰。话音在冰凌和教堂废墟间回荡,倘若盖亚侧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我的话能打动诸神吗?还是祂们只能为我祈祷?冒犯的念头也无法转移紧张。尤利尔煎熬中等待,预料的结局却迟迟未到。他决定再加把火。
“告诉你,我清楚你此行的目的,黑骑士。你永远也没法得到圣经。但哪怕我保不住羊皮卷,你也没可能从白之使手上抢走『忏悔录』……除非把我变成你的同类,否则连誓约之卷也不属于你。你尽可以先取走我的性命,但我发誓我会做个比你更合格的死人。”
亡灵也得被这话激怒。审判终于到来。“确实如此。”黑骑士阴沉地说,“死亡太便宜你了。看来我应该留你一命,世界会因此更精彩。克洛伊塔的信使与恶魔合谋,攻打安托罗斯大教堂。这是神秘领域的大新闻。你活的越久,记者们就越开心。”
黑骑士是为圣经而来,不在尤利尔的计划内。只是先前微光领主安利尼提供给他们情报,还默契地送走从恶魔猎手的监牢中解救的无名者。不管怎么说,神秘领域不能容忍此等行为。不死者领主收起了宝剑,却赋予他慢性死亡。
“我早有这个心理准备了,恶魔。”其实还差一点。
亡灵嘲弄地打量他。“在盖亚面前,或许你有勇气夸口。但在夜深人静,即将面临‘正义的审判’的关头,你就会改主意了。到时候,我会来听你的忏悔,然后看着你和你的坚持在火焰中燃烧。没有第五次机会,尤利尔。盖亚也不会接你到天国。忘了吗?祂在世间的圣所早已被你摧毁。”
死亡阴影逐渐消散,但天空并未因此明亮。午夜才在钟声里到来。千万别去想,尤利尔对自己说。他不敢承认自己全然无畏,但要从黑骑士手下逃得一命,似乎唯有这个办法。这是我犯下的错误,只好由我亲自弥补。塞琳·卡莱穆和艾科尼为他们维护的盖亚荣誉而死,他也可以这么做。说到底,高塔信使尤利尔只是个得到先知信任的幸运儿,没有盖亚和祂的圣所,他活不到进入里世界的那天。
……倘若祂要我付出性命,我不会拒绝。“这是我的誓约。”尤利尔抽出符文之剑,它在黑暗中维持着恒定的辉光。誓约之卷仍然认可我,他意识到,怀疑和畏惧永远也无法影响它。“你呢?”他反问。
黑骑士回以干脆的一剑。
锋刃刷得连成白幕,轻易砍断符文。同样是圣经变化的武器,苍白的宝剑似乎比黄金之剑锋利得多,抵挡完全没用。在未来梦境第一次短兵相接时,尤利尔始料未及,右肩和一只耳朵被斩断。他回忆起充满寒气的尖头切割肌肉和骨骼时神经颤抖的触觉。第二次他记得躲开黑骑士的每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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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避开脸也不见得好受。力量如此沉重,学徒闷哼一声,差点动弹不得。好在他的思维还能驯服神秘。尤利尔顺势后仰,反手抓住黑骑士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臂,将他扯向自己。断裂的黄金之剑变幻成匕首,扎向对手的咽喉。
恶魔领主无声地低下头,让刀尖在面甲上刮过,带出火花和刺耳的尖响。符文之剑同样锋利,几乎将钢铁切成两半,然而亡灵甚至一滴血都没流。幽暗的火焰在眼眶里燃烧,目光犹如静止。他猛击学徒的肩膀,同时掉转回长剑,尤利尔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立即钻进他的影子里。“圣经”以一个难以置信的角度弯曲,在学徒原本脊柱的位置一闪而过。
这是柄三截剑,尤利尔明白了。难怪他许多次都莫名其妙地送命,非得躲开才能继续。这次他也照办,才能捡回一条命。可惜答案好像没什么用。
但尤利尔很清楚,黑骑士并未真正把他当做对手。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像凡人一样拿兵器碰撞,朝对方拳脚相加,对神秘生物而言,这么干实在难以造成杀伤。可这就是学徒想要的,慢性死亡好过当场送命。你必须活下去,尤利尔对自己说,无数人的命运还在等你去改变……
第六百五十九章 半途
根据斯蒂安娜的观察,附近存在异样的火种反应。看来有敌人等在这里,大概是女巫给杀手们提供了位置罢。帕尔苏尔搭箭上弦,只等进入射程,松开手指,暴风雨就会把沿岸炸成一片沼泽。但在心底,她祈祷没有人在。
几天前,小船在支流汇入黑月河的交界处遭到了袭击。脸上长鱼鳃的刺客游过河,用听不懂的语言嘶叫,还想把斯蒂安娜扯下水去。可悲的错误。他在一瞬间承受了数道能融化钢铁的电流,肌肤碳化、血肉熟透。猎人褐耳剖开他的肚子,往里填塞了气味古怪的干草。银歌骑士紧接着把尸体踢到水里。没出一分钟,串串气泡从水底升起,帕尔苏尔闻到了浓郁的臭气。
“海里跑来的大鱼。”褐耳解释,“最受不了兴奋剂。黑月河是碎月的神迹,于是这些不信神的家伙只能依靠皮肤分泌出来的汗水交换信息,否则,他们连同伴是死是活都发现不了。”
阿兰沃东部临海,没少受娜迦鱼人的骚扰。她目睹尸体坠入河中,引来了它的同类。如果褐耳的手段起效,他们将纷纷中招,在毒素的效用下死去。圣瓦罗兰也有类似的毒药,专门惩治繁衍无度、泛滥成灾的成员种族。帕尔苏尔也亲口下达过屠杀的命令,但现在她只需想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果然,再没有杀手接近帆船。
敌人得到了教训。岸边的树林藏着德鲁伊,他们的模样与北方的同族大不相同,或许也不信仰希瑟。当斯蒂安娜专心鼓帆时,那些阴险的土著向小船抛射木箭。帕尔苏尔让船舷生长出藤蔓,抵挡降落的飞矢。即便如此,帆船还是在波浪中摇摆,褐耳险些被甩进河,他的半个身子挂在外面。
银歌骑士迅速伸出手,牢牢捉住精灵猎人的手臂,像提起一袋谷子那么轻松。他将褐耳丢在斯蒂安娜身旁,当即发起反击。帕尔苏尔看到尖利的冰刺汇成数十道雪白长带,呼啸着乘风发射,越过上百码的距离。顷刻间,对岸仿佛被陨石砸中,松林垮下去一角。
自那以后,能干扰到小船的箭矢就再没出现过了。连斯蒂安娜也承认,在这里她不是乔伊的对手。然而就算环境加强了队伍的战斗力,帕尔苏尔也快受不了。说实话,我宁愿天空放晴,太阳一天升起二十四小时。
深入微光森林,敌人的踪迹变得难以察觉。帆船在狂风的推动下航行,丛林很快闯入视野,接着朝后默不作声地消失。一小块三角洲出现在左侧,尽头连接一座低矮破旧的木头吊桥,后者的另一端没入河水。卵石滩直挺挺拦在河中央,好像他们是不受欢迎的客人。
“帆船过不去。”猎人褐耳不安地指出。
“我们差不多到了。”斯蒂安娜则表示,“接下来该上岸。”
帕尔苏尔希望能一直航行到卡玛瑞娅去。希瑟的孩子不会害怕翻山越岭,但穿行于生机盎然、温暖湿润的大森林是一回事,在风雪中艰难跋涉、瑟瑟发抖是另一回事。褐耳告诉她,黑月河是不会断流的,说明确实存在逆流直到卡玛瑞娅的可能,问题在于小船没法坚持这么长的路。
她的帆船由雪松打造,远比狼人拴在码头的船要庞大,足够四个人在船舱休息。船舱的布设终于不再是野兽的天然风格,桌椅床毯一应俱全,斯蒂安娜还计划为她专门砌一座火炉。只是说来容易做来难,最近的石匠也得到狼人村落去寻,这活儿最后还是落到了乔伊和褐耳头上。他们先是拆下了夏季小屋的半面墙,随后将它塞进船舱里去。等到彻底完工时,斯蒂安娜提醒他们,在黑月河漂流的过程中没有木柴可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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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什么可担心的?”骑士想也不想就答,“她可以烧自己取暖。”帕尔苏尔逼自己露出微笑。
由于河滩极浅,他们不得不在距桥头四十码的位置抛下帆船。上岸时,她的脚趾浸没在水里。起先的每一步都充满痛苦,冻疮传来针刺般的疼痛,后来却逐渐麻木。黑月河虽然不会结冰,但温度仍然低得可怕。等跋涉到硬泥地,帕尔苏尔精疲力竭地靠在树枝上休息,滴水的毛皮肉眼可见地开始结霜。闭上眼睛几秒钟,她似乎已经做完了一个干燥温暖的梦。梦是渴望的映射,她知道自己想要热量、想要干燥,但最想要的还是希瑟的鼓舞。
森林的主人满足了她。
快到了,向前去那个声音在她耳边低语,终点就在前方
前方。意味着更冷。帕尔苏尔分不清这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正的神灵指引。但自莫尔图斯逃亡到今天,她从未失去方向。陌生的森林不是阻碍,狂风骤雪能迷惑骑士和两个初源,却不能干扰帕尔苏尔的分辨。她确信他们一直向南。只有希瑟能给我如此大的帮助。还能有谁呢?
“在这儿生火罢。”斯蒂安娜建议,到了黑月河上游,连她也冷得打喷嚏。
褐耳也同意。“除了尸体,这里没东西。我看许多大人物举族搬迁时,队伍都会体谅女士。正好,我算到了目的地,离开森林的旅行可不干我事。我想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他环视一周,“你们吃什么?”
在陌生的森林寻找猎物,就算帕尔苏尔都不敢打包票。她对骑士谎称自己的耳目是林间草木,但它们本质上不过是草籽妖精和小人族。而越往南走,苏醒的“耳目”就越少。褐耳的神能帮他作出决定,却没法提供物质。他的新家还需要时间慢慢熟悉。
所幸,斯蒂安娜认为魔法催长的水果就很可口,帕尔苏尔则不介意吃田鼠和黑獾,或者干脆是狐狸吃剩的松鼠。帕尔苏尔这些东西在雪林里比野猪和狐狸常见。说到底,眼下他们发现什么吃什么,没得挑。
“休息可以,生火没门。如果你们非要亮光不可,就自己去船上搬那该死的火炉。”乔伊说。
“他说的对。”虽然帕尔苏尔恨不得将河边的芦苇也全点燃取暖。“敌人离我们太近,生火是自寻死路。”
“哈。死的会是谁呢?”
“我说不准,安娜。”帕尔苏尔把一张花豹皮盖在她肩上,初源女孩困惑地微笑,完全不知要怎么穿。“女巫指派任务,当地人闻风而动,但他们都不是我真正的敌人。帝国的动作才会带来威胁。我们和当地夜莺的战场早就不像偶遇后的冲突了,银歌骑士团无疑会发现这些人的存在。”
“还有这些人总能准确找到我们的原因。”乔伊补充。
“他们会联合起来?银歌骑士团和刺客?”初源女孩仰起头,让帕尔苏尔帮她系紧围巾。“帝国骑士完全失去荣誉心了吗?”
“在你眼里,帝国该是什么样?”
“你知道我指的是谁,乔伊。你的同袍与那些军官不同。我曾见过胜利者大人,他是真正的英雄人物。整个内没人能与他比肩。”
“一个英勇的蠢货,被那些不配与他比肩的人玩得团团转。”
斯蒂安娜恶狠狠地瞪着他。她瞥了一眼帕尔苏尔,没再开口。大概她正怀疑我是怎么和他走到一起的罢。“起码水银圣堂的巫师不敢在他面前折腾。”
“圣堂巫师和你们的结社组织有区别,赛恩斯伯里,他们是没空到处找乐子的。”
帕尔苏尔转移话题:“不巧,我们也没空。还是先提正经事。合作往往是双向的,阿兰沃毕竟不是银歌骑士的主场,我们打交道最多的还是当地人。月精灵会怎么看待邻国的同行?”
“银歌骑士不是……”
“……刺客?当他们用暗杀来维护忠诚时,这就是他们的名字。别在意细节,安娜,胜利者不会亲自动手。”不然我们就在这儿等死好了。帕尔苏尔心想,但我死前非得穿一双干袜子不可。
“皇帝会调动银歌骑士,而且不用经过亲王本人同意。和公主成婚后,他甚至搞不清自己手下少的究竟是一支连队,还是一箱酒瓶。”骑士嘲弄。
“还是别再提奥雷尼亚帝国。”褐耳叹了口气,“你们如今身处异国他乡。”
“没错。当地人的建议最可靠。阿兰沃的夜莺会欢迎银歌骑士团么?”她只关心这个。
“要我说,不太可能。”他们都恢复沉默,在帕尔苏尔倚靠的枣树下听褐耳解释。“阿兰沃与奥雷尼亚没什么友谊可言,大多数月精灵都不欢迎人类,只有水妖精一视同仁。”
“看得出来。”乔伊回答。
他参与话题是个好兆头,说明先前的口角已经过去。但帕尔苏尔看着斯蒂安娜紧皱的眉头,总觉得骑士是意有所指。初源阿内丝就是水妖精,不知她的同族怎么看待她。
“和平是最理想的手段,可惜往往在战争过后才能实现。”帕尔苏尔叹息一声,“两个相邻的部落都能打仗,何况国家?但在拥有强烈的相同目的时,连仇敌也能携手。”
“比如你和乔伊?”褐耳插言。
“例子摆在眼前咯。”她耸耸肩,“可见,这种情况并非不存在。”
乔伊不这么认为。“那得指望胜利者用他的英雄气概征服卡玛瑞娅水妖精了。”
“或许用更粗暴的方式。”斯蒂安娜冷冷地说,“倘若银歌骑士团选择攻打阿兰沃,将女巫和她们的匕首收拢在口袋里,就无需在意当地人的意见了。”
“不可能。那样在战争结束前,我们就已经越过卡玛瑞娅了。”
谈到战争的话题,帕尔苏尔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烦恼。说到底,阿兰沃将成为帝国在圣瓦罗兰后的又一目标,这个事实可不会给她这个苍之圣女带来喜悦。但如今情势不同,阿兰沃的战争若是分散了银歌骑士的注意力,就意味着她的处境大为好转。在帝国吞并森林种族时,帕尔苏尔向她所知的每个神秘种族求援,当然不会漏掉阿兰沃。然而月精灵没做出任何反应。眼下,该轮到他们倒霉了。
斯蒂安娜怀有天真的希望,认为银歌骑士团有更重要的任务,不会在意乔伊的小小叛国行为。但帕尔苏尔清楚,真实情况大概会像骑士推测的那样,女巫的夜莺和帝国密探分别袭击,随后发现彼此的存在。希瑟啊!我们没法彻底清理尸体……更有可能,我就是下一具尸体?
猎人在树根边挪了挪膝盖,不小心撞到低枝,喀嚓一声,大片积雪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们纷纷中招,没人及时躲开。帕尔苏尔被迫收回思绪,冷得牙齿打颤,而骑士只随手扫肩。“风暴”愣了几秒,忽然召来狂风,将周围的雪花通通刮散。褐耳低头咳嗽,但她依然不快地瞪着他。
猎人没看见。“要我说,不论有什么目的,阿兰沃人永远不会和帝国密探联手。我们和人类没有共同点,他们的行为怪异,有些能分辨,但大多数都很令人费解。其中最关键的是信仰破碎之月是我心中唯一的神灵,因为只有祂会眷顾阿兰沃。但在奥雷尼亚,任何没受三神教会洗礼的人都是不敬真神的野人,是可以欺压、奴役和买卖的对象。人类怎么能否认诸神的存在呢?”
“原因是明摆着的。诸神有三六九等,皇帝和贵族的儿子才能名正言顺的骑在我们头上。”
帕尔苏尔讶异地打量骑士,没想到他对诸神的见解如此独到。
但乔伊没回应她的视线。“你从哪儿得知奥雷尼亚的情报,褐耳?肯定不是这没脑子的女人告诉你的。”
“嘿!”
“是尤利尔说的。”猎人表现出不敢得罪斯蒂安娜的郁闷神情,大概他是在活跃气氛。“他是盖亚的传教士,但我和他很聊得来。我想关键在于他从没劝过我改信盖亚。”
在莫尔图斯时,尤利尔也曾受命向帕尔苏尔传教,以消除她对帝国的戒备心,然而帕尔苏尔从他的言行之中感受到了尊重。看来我真的没产生错觉。
“这么说,他很不称职。”乔伊嘲弄道。
“不。沉默传达出的东西远比想说的要多。”
“是吗?可我宁愿听他沉默传达出的长篇大论。”骑士站起身,“不许生火除非你们有方法隐藏火光。”他丢下这句话,钻进雪林,去寻找食物。hapere
第六百六十章 长夜时刻
猎人本想跟上去,但帕尔苏尔阻止了他。“别去管。让他一个人待着有好处。”
“干什么?树林里藏着杀手。”
“女巫的夜莺他自己就能应付。至于帝国追兵,你恐怕不了解银歌骑士在奥雷尼亚的地位。一般的杀手是来送死的。”再没人比我更了解银歌骑士,他们几乎踏平了森林种族的联军。
斯蒂安娜无声地点点头。
褐耳一耸肩。“我也听说过胜利者的大名。”
很可能是因为提到此人,乔伊才会避开他们。与当皇帝的夜莺相比,他其实并不反感作为银歌骑士。斯蒂安娜和褐耳的加入带来活力,却也使过去的规则在他们心中逐渐重建,帕尔苏尔有时也感到迷茫,怀疑南行是对是错……更别提乔伊了。但没关系,她有把握左右他的选择。旅途已过半程,唯有死亡能把我们分开。
帕尔苏尔提醒她的同伴:“这位亲王殿下和骑士们有着境界上的差异,但他的属下之间可没有。”
“不管怎么说,霜之月对他没妨碍。”他嘀咕一句。“要是我也能丢下这身厚皮毛就好了。”
“如果你丢下,我就把它拿走。”斯蒂安娜表示。
“没门儿,小姐。”
“我穿得最少!或许你应该绅士一些。”
“如你所见,小姐,我对当绅士没什么兴趣。这么称呼你,主要是你的名字比较难发音。”
“出身高贵的女士拥有姓氏,作为你无法理解的人类法则之一。只是初源有别于其他贵族,风暴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那在刮风打雷的时候,你一定被来自天空的呼唤吵得头昏。”
斯蒂安娜想说什么,但没能忍住笑意。她脸上有了些血色。阿兰沃猎人挑起眉毛,对自己取悦女孩的手段感到满意。要是我们早些遇到他们就好了,帕尔苏尔心想。没准连乔伊也会变得和颜悦色呢。
突兀的寒风吹走她心头刚刚升起的暖意。“还是生火罢。”帕尔苏尔打断他们的互相挖苦,“我来提供干树枝。你们有办法掩盖火光吗?乔伊和我的职业都做不到。”
“用树冠将我们遮起来?”
“我得保存魔力,安娜。来点儿节俭的法子。”
“风暴”小姐束手无策。最后,还是褐耳尝试了他惯用的魔法保护色。虽然他不是森林信徒,但仁慈的希瑟依旧让他成为了一名优秀的橡木德鲁伊。斯蒂安娜“噼啪”点燃树枝,轻微的烟味飘散出来,一团透明、不定型的奇异焰苗开始在枣树下升腾。
“成为初源前,我从没成功对物品施加过魔法。”褐耳凝视火焰良久,向她们吐露。“保护色能改变外观色彩,但它本来只作用在施术者身上。”
“我以为这是你的初源天赋。”
“不对。”“风暴”斯蒂安娜说,“褐耳觉醒得到的天赋我们直接称其为初源是土元素操纵。”
“元素使的魔法。”
“目前还不确定。元素使能驱动泥沙形成滑坡,他的本事却仅仅是给木桩挖坑。”
“是的。”褐耳承认,“但我原本的职业魔法得到了大幅度的增强。”
“那应该是深林牧树人的神秘,德鲁伊对元素的掌控力远不如它们。至于你原本职业的变化,根由或许是火种的觉醒。”帕尔苏尔回答,“职业魔法只是便捷途径。神秘是没有规律可言的,唯有用心感受,火种才能调动魔力,形成期望的神秘。”
“你的意思是,我们本可以不靠职业施展神秘?”
“魔力也是神秘的成分嘛。当你用魔力增大力量,加快速度时,这也可以算是在施展魔法。”这些理论不是源于苍之森,而是得自奥雷尼亚的水银圣堂。在被流放期间,帕尔苏尔也不是完全扮演人质的角色。或许打探到的情报无从传递,但我还是习惯难改。“不过真正在转职前施展广义上的神秘,还是只有初源才能办到。”
“这是诸神给我们的恩赐。你的魔法是什么,帕露?”
“它让我与自然融为一体。我可以感受到生命力,听见森林在微风中的低语,追寻希瑟遗留给我的指引。不过,这些都没法展示出来……”
两个结社成员面面相觑。
“……也很难用语言准确形容。但就是那么一回事,你们应该理解我才对。安娜?”显然,从神情上来判断,她仍对帕尔苏尔的解释感到困惑。“你们对初源的魔法有过探索吗?”
“结社的探索恐怕与巫师不同。”
莫非真有?“说来听听。”帕尔苏尔脱口而出,“我亲爱的安娜。”她赶紧补上这句。贵族小姐和圣瓦罗兰的女祭司是不一样的。
“我们借助水妖精的魔法。阿内丝愿意帮助她真正的同胞,在记忆中搜寻答案。她什么都知道,只不过大多数事情会被忘记,需要慢慢回想。阿内丝看到了所有人觉醒时的情形。”
“这是项大工程。”
“她累坏了。”斯蒂安娜皱眉,“我建议她每天想一点,但圣经丢失后,阿内丝总觉得她欠我们,甚至开始失眠。那不是她的错。”
“等等,你们提到丢失了圣经?”
“施蒂克斯和哥菲儿偷走了卡玛瑞娅的圣经,接着逃出阿兰沃。哥菲儿用魔法迷惑了同族,水妖精把卡玛瑞娅掀个底朝天,贼没了影子,阿内丝却差点被抓住。”
“你们提前找到了她。”
“奇朗还救了她一命。有些水妖精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阿内丝珍惜初源的天赋,她知道死后诞生的新生儿不会有她的运气。”
运气,帕尔苏尔心想,阿兰沃人敌视的天赋竟被一个水妖精视作运气。世界上还真是什么人都有。这么看来,也许我确实属于这里。
“她尽心竭力得到的成果是什么?”
“破碎之月。”
帕尔苏尔猛一缩手,指头仍被窜升的火苗烫出红印。她赶紧把伤口埋进雪里。
“小心。”褐耳提醒,“魔法让火焰的轮廓变得模糊了。”
“不是魔法,而是我走神了。”帕尔苏尔抽回手,吹了吹。“阿内丝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她在我们的过去寻找共同点。”
“依她所见,所有人的觉醒都有月亮的帮助?”
“大概有一半人是这样。”斯蒂安娜认真地说,“这是很明显的线索了。只有诸神能改变人的灵魂,结社之间一直流传着天赋神授的说法,连奈笛娅大人都这么说。她既是指引我控制力量的神秘导师,也是黄昏之幕的首领。在觉醒成为初源前,她还是水银圣堂的高环巫师。此前作为高塔学徒,我对星象学之外的领域没什么涉足,奈笛娅大人却好像无所不知。”
“无所不知?”帕尔苏尔嘀咕,“阿内丝和她的族群也能办到。所以,安娜,你们的结论唯一经过的取证,就是这位奈笛娅大人的个人判定?”
“许多人认为,她的天赋能使她窥探到世界真理。他们对她如此推崇不是没有缘由的,帕露。”
不管有什么理由,帕尔苏尔都不会去推崇一个圣堂巫师。伯纳尔德已经彻底摧毁了她对水银圣堂的正面印象,在她看来,巫师的所有成果都建立在无数牺牲者的尸骨上。很难指责前者,因为人们追求力量,不惜放弃性命。希瑟都不会认可他们。但这些念头都没必要向斯蒂安娜坦白。
帕尔苏尔露出微笑:“奈笛娅大人和胜利者相比,谁更厉害呢?”
“我不知道。”斯蒂安娜不禁忧郁起来。“但愿他们没有较量的那一天。”
“还是别再提胜利者,我看乔伊快回来了。这个奥雷尼亚人究竟有什么吸引力?”
“他的胜利才有吸引力。褐耳,这个奥雷尼亚人领导着帝国最强大的神秘军团,他忠于皇帝,从不拒绝接受战争的命令因其一生从未品尝过失败的滋味。”“风暴”解释。
“但他的胜利不站在我们这边。”阿兰沃猎人反驳,“我倒希望奈笛娅大人打破他的神话。”他没打算听斯蒂安娜的回答,扭头看向帕尔苏尔。“至于巫师和真理……如果天赋是碎月的恩赐,我觉得也挺不错。”
“也许问题出在阿内丝身上,你们想过没有?”帕尔苏尔忽然开口,“黄昏之幕有四分之三的成员来自阿兰沃,而这鬼地方一年四月都罕见太阳。破碎之月日夜陪伴着你们,要是你们改统计初源们上厕所时的共同点,结论八成也是月亮。”
褐耳哈哈大笑。“尤其是在极黑之夜,是不?不点蜡烛你会摔跤。”他猛然瞧见斯蒂安娜的神情,立时止住笑声。“你说得有道理,圣女大人。我们的样本太片面。”
“但大多数初源结社都活跃在阿兰沃啊,这就是证据。”
那是因为圣瓦罗兰排斥你们,而奥雷尼亚有高塔存在,帕尔苏尔心想。奈笛娅从占星师手上夺走了你,才会招致信使的报复。当然,其中的主要原因还是法度差异。阿兰沃有供结社发展的土壤,但奥雷尼亚和苍之森只有牢固的阶级隔阂。就算没能点燃火种,有血统的凡人也有成为皇帝的资格,而强大如胜利者却只是亲王。
她耸耸肩。“照实说,还是你们的消息更可靠。我毕竟是个新人,对神秘学了解不多嘛。来纠正我的错误,我的好安娜,你把我拉进结社,这就是你的责任。”
看得出来,斯蒂安娜非常乐意。
她们很快成为闺中密友,无话不谈。“风暴”斯蒂安娜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女孩,和她的年龄毫无关系。每每这姑娘说出一些天真的话或作出憨态可掬的举动,都会给所有人带来乐趣。帕尔苏尔喜欢她,褐耳犹有过之,但他显然要比帕尔苏尔胆怯得多。在寒冷之地仍有温情存在,奥雷尼亚人也能习惯阿兰沃的严寒。只是他们相处得越久,她的感受就越清晰……终点就在前方。我却永远不可能像她一样。
等到他们横穿微光森林,抵达一片灰色原野时,漫长的黑夜到来了。帕尔苏尔麻木的越过一棵棵树,风雪又急又烈,乔伊也无法掌控,唯有她能判断方向。她走了不知多久,突然意识到月亮升起了两次。
月光驱散了困意。“什么时候了?”
“下午四点多。”
“告诉我实话。应该是凌晨?”
“这是极黑之夜,帕露。”斯蒂安娜将透明的火把举到头顶,“阿兰沃将迎来整整半个霜之月的黑夜。太阳不会在期间升起。”
帕尔苏尔咬紧牙关,勉强挤出话音:“真是独特的异域风景。”
“虽然不太方便,但这并不都是坏事。”褐耳告诉她,“比方说,追兵几乎消失了。”
“他们会追来的。”骑士开口。
“我指的是奥雷尼亚人,乔伊。人类的视力不如我们。”
“神秘者不可能被黑暗阻挡。”骑士固执己见,“别放松警惕,也许他们正准备发起进攻。原野比森林广阔,换我会派骑兵。”
“幸好不是你。”斯蒂安娜嘀咕。
阻止了这个可能的功臣没有接话。她集中精力,在四野茫茫中搜寻南方。森林的边界由松散的杉林组成,它们连树干都和雪一样惨白,表皮覆鳞,枝条硬比钢铁。近处的微光笼罩下,它们霜结的根须闪闪发光。这些严冬的卫士一直排列到黑月河边,风声穿过缝隙,犹如最原始的号角。
“当心。”褐耳在最后一棵树边站住脚,“接下来我不能陪你们走了。”
“没你在我会轻松很多。”乔伊表示。
“是吗?当初被暴风雪赶到我家门前的人又是谁呢?”
帕尔苏尔拥抱了他。“我永远感谢你的火焰,褐耳。这该死的家伙也一样。”
“你一个人不要紧?”斯蒂安娜希望他能继续同行,“卡玛瑞娅也有结社的同伴。那儿的生活比森林好得多,人们有火,皇帝还打算制造太阳的替代品,好填补破碎之月落下时的黑夜。”
“掺和政治、厮杀和阴谋的生活?不。这里足够了。在阿兰沃,火焰是恩赐。我听说地下生存着精灵和蜥蜴的后代,它们一生都没见过太阳。把破碎之月当成你的太阳罢,帕尔苏尔,虽然祂不完整,但好歹还会亮,还能指引你向前。”
“我不会要求更多了。”
“这是建议?”乔伊说。
“是祝愿,伙计,你没收到过祝福吗?”阿兰沃的精灵猎人拍了拍骑士的肩膀。
“从你这儿不多。”
“那现在你可以好好感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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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一章 大麻烦
“他似乎遇到了麻烦。”约克轻声说。
多尔顿一个人扯着两个女孩沿着阴影行走,只想对这家伙翻白眼,“我们也遇上了,你没看见吗?或许你该干脆一点,西塔。”
“你没听见她说吗?”约克反唇相讥,“尤利尔让她们来这边,他认得她们。我们怎么能抛下她们不管?”
“不管?你把送她们远离战场称为不管?”虽然多尔顿知道他们必须进行分工,但西塔这么说令他很生气。“我们管得太多了。更何况,尤利尔向来认得所有需要帮助的凡人。”
西塔扭过头。“那红头发女孩是伊士曼人,多尔顿。”
“假使你才注意到,我的视力比你好得多。那么,约克,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告诉你她还是个巫师学徒,算不上凡人。也许她是被学派使节从伊士曼带回来的。”卓尔低头瞄一眼女孩。『影袭』的笼罩下,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她的神情出奇宁静,只有攥紧小伙伴的手指能看出她的紧张。多尔顿不觉得这是正常反应。“这孩子看上去像只夜莺。没准她就是尤利尔藏在学派的情报员?”
“得了吧。尤利尔?他自己都是第一次来安托罗斯。但你的猜测有道理,克洛伊塔肯定会在其他神秘支点安插夜莺,连闪烁之池都这样。”
“不会就是你罢?”
“我的同族只信任成年人。多么荒唐!说老实话,多尔顿,你认为年纪是夜莺该有的标准吗?”
理所应当。三百多岁的西塔看上去就和三岁的人类没差别,光之女王伊文捷琳无疑对此一清二楚。卓尔不想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他们已经接近了中央殿厅。要是没有碰到两个可疑的女孩,我们早就到了。
“尤利尔的对手是谁?你到底能不能看清?”其实不论是卓尔还是西塔,感受外界的方式都与人类不同。从生命力的角度判断,尤利尔还很安全。但多尔顿向来不敢尽信大概的判断。
“见鬼!现在天黑了,我顶多看清轮廓。你有办法吗?”
“阴影。”多尔顿告诉他,“和黑暗有区别。如果我带着你而不是她们,你以为我还会问你?”
约克皱起眉。“我猜你发现了,那孩子对我们很特别。”
“希塔里安·林戈特。”话到嘴边,多尔顿却难以说出口。这女孩和她的来历很可能是禁忌……就算不是,也最好别主动询问。现实往往经不起考验。“对你来说,约克·夏因,她是谁呢?”
“你干嘛叫我名字?”但西塔没明白他的郑重,奇怪地望着他。“先不提这个。问我的话,希塔里安可能让尤利尔想起了塞西莉亚。”
还好我没直接问,多尔顿心想。这白痴和我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也许不能妄下结论……不,没有也许。约克就是个三百多岁的小鬼。一瞬间,他觉得很疲惫,却仍得提起精神发问:“谁是塞西莉亚?”
“她是我们佣兵团的酒吧侍女。尤利尔爱过她。呃,她也是红头发。你能理解的,多尔顿。”
我得收回我的话,多尔顿意识到,约克在某些地方的考虑并不比他少。“但林戈特和塞西莉亚是两个人,尤利尔不可能把每个红发女孩都当……”
“听我说,伙计。你不了解其中细节。塞西莉亚早就死在四叶城的亡灵之灾中,尤利尔和她在一起。”西塔停顿了片刻,“当时他们还都是凡人,多亏白之使及时赶到。事情发展得太快,佣兵团被困在另一条街……我不会说里面没有我的责任。事实上,我难辞其咎!又摊上这桩事真是活见鬼。”
约克放轻嗓音,多尔顿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总之,我担心我会再次弄出篓子,要是她也像塞琳·卡莱穆一样突然死掉怎么办?这里不安全。”
一处拐角近在眼前,影子在这里断开。多尔顿解除魔法,走出墙壁。两个手拉手的巫师学徒还像两张剪纸一样贴在身后。她们比看起来沉得多。他用诅咒脆化石柱,将其拦腰推倒,沉重的石料无声砸进地面,陷入『静默』魔文的范围中,只有灰尘扬起,雾蒙蒙地笼罩四周。
石柱把影子连接在一起,形成一座倾斜的桥梁。女孩们的影子试探着走上去,很快来到另一头。卓尔扭头咳嗽,厌恶地几下挥开烟雾,才长出一口气。疲惫的感觉陡然加剧,但感受可能并非真实。你欠他的,多尔顿,看在他刚刚的玩笑的份上。
“你知道我会说什么吗?”
约克的瞥他一眼。“说来听听。”
“首先,我对四叶领的灾难有所耳闻。死灵法师趁特蕾西公爵去参加王国会议,用炼金魔药占领了主城。期间,驻守的疾影军团没做出任何反应,亡灵像瘟疫一样扩散,甚至有一位公爵的继承人丧命。万幸克洛伊的巡察使者刚好在城里——这死灵法师真是倒霉透顶,你绝对没法和他相比。最终,诺克斯佣兵团协助克洛伊塔力挽狂澜。”
“大体上是这样,但我更关注细节。凡人贵族的死活算什么?这是桩丑事,我也答应保密。然而塞西莉亚不一样……”
如果公爵之子的死不算什么,你们也不会把真相当成秘密了。神秘领域统治秩序世界,但多尔顿早就发现,凡人的阶级依然左右着许多东西。除了神秘支点,还有几个神秘者能不把领主放在眼里?我也为贵族做过侍卫。
“……特异之处在于,这个塞西莉亚是你认识的人,好吧,朋友?朋友的爱人?噢,管它的。”多尔顿再一次打断他,“关键是,自那之前,约克,我猜你没经历过类似情况。”
“你猜的对,也不能说明什么。”
“怎么不能?”卓尔提高嗓门,“真不敢相信,事到如今,我居然还得和你说这些东西!见鬼,你还没意识到你比尤利尔差在哪儿吗?”
约克皱起眉。“嘿!我承认……但单论神秘之道,我算得上你们所有人的前辈……”
“真的吗?我去圣殿点燃火种是在十五岁。不,不是什么见鬼的换算,卓尔的生长年龄是按人类的算法,因为大多数凡人在地下活不到四十年。”西塔闭上嘴。“我不想多说废话,那只是个例子,好让你别再跟我提什么先后顺序!你是冒险者,约克,所以你理应与你的同族有区别。西塔的生存环境不像我们一样水深火热,是吧?”
“但也不轻松。我的故乡还有同族都……很无趣。”
令人震撼的形容。虽然闪烁之池作为与世隔绝的元素疆域,是女神赐给西塔的乐土,凡人会遭受着疾病、饥饿和天灾,元素生命则没有相关烦恼……但多尔顿从没亲眼见识过。希望地下世界的住民也能有一天感受到无聊,而不是整日琢磨打仗。诸神有眼,又不是我们乐意与其他部落开战。
故乡的回忆历历在目,卓尔尽力甩掉它们。“当冒险者很有趣?还是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很有趣?”
“你知道我的意思。”
要是我不知道,他心想,你以为我还会跟你这号人废话?“让我们抓住重点。你既然有决心,就不必再操心其他人。尤其是尤利尔。我看得出来,他愿意在你们久别重逢时表现出你熟悉的模样,但那不是事实。他是高塔信使,白之使的学徒……而且在神秘之道的进步比你快。”
“那当然。冒险者和神秘支点没法比,但我至今不知道他是怎么迅速弥补上基础步骤的。”
“你不知道的太多了!”多尔顿指出,“半年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甚至一星期、一天晚上就可以。”比如从灰蟹堡到灯塔镇的一夜……“在此期间,你没参与其中。没错,曾经他可以和你去冒险,为某些不值一提的玩意儿鲁莽行事,但现在不同了。你的老朋友是克洛伊塔外交部的代言人,宰掉的修士比你们佣兵团的人数还多,他平息过纷争也试图重燃战火,他敢于为需要拯救的人抗争,也清楚个人情绪在群体面前被允许牺牲。他遵从了誓言。塞西莉亚,那死去的女孩,她是他记忆深处的影子,而对有诸如此类事迹、并打算延续下去的神秘生物来说,追忆往事八成不是计划中的步骤。问我的话?你的担心根本没必要。”
“某人也把我们到教会总部的旅行称为鲁莽,我习惯了。”约克表示。
“事实就是这么回事。我敢打赌,尤利尔也没信心成功。盖亚教会是神秘组织,规模远超回形针佣兵团,他的计划不可能完美无缺。”他担心会连累我们送命,就在你因为元素潮汐失控的时候。
“但我们确实有把握呀。结社的把戏引开了主力,安托罗斯只有基尔比维克和那夜莺头子,其他的十字骑士不算对手。我们就差找到教皇了。”
说来容易,要不是尤利尔抢先拆除了神术基盘,我们多半该落荒而逃了。多尔顿心想。实际上,没有神术基盘,我们也依然陷入了苦战。
“把教会和寂静学派割裂来看,是最大的错误。”更何况,找到教皇后该怎么办?尤利尔肯定考虑过,但多尔顿想象不到他会怎么打算。
“林德·普纳巴格负责这边,他似乎有自己的算盘,而且不难对付。”
其实多尔顿也这么认为。尤利尔的计划有很大可能实现,否则他也不会不阻止。“没明白?和敌人没关系,改变的是你们,我是说,尤利尔。他和白之使终结了白夜战争,带我们穿过微光森林,避开夜莺的袭击,并且在他们的地盘上展开教堂内部的清剿。他把不可能变为可能。说真的,我现在相信他能对付那个圣骑士长,哪怕空境和高环有质的差别。”
“他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迹。不是因为白之使,而是他自己,尤利尔。谁能想到他半年前只是个凡人?正因如此,我们不该教他受人影响。”
“照你的形容,你早该清楚,他不会轻易受人影响。”
约克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还要我说什么呢?坦白来讲,约克,我更担心你。我觉得我正在领着一个小鬼奔赴战场,好像把你和那两个女孩之一弄混了。听着,我可不管你因为希塔里安·林戈特想起了谁。她不重要,塞琳·卡莱穆也不重要,我们已经尽己所能。”多尔顿犹豫片刻,拍了拍西塔的肩膀。他总觉得这样等同于把手伸向火炉。“你只能为你的性命负责,管不了别人。这世界上没有安全的地方,约克。一向如此。”
“……或许我只是想听这句话。”
这说明你有长进。“恐怕我还得说别的,比如我们正在赶时间?”
他们绕过拐角,通过长廊,将两个学徒安置在一处僻静的庭院。两个修女正在里面照料伤员。回形针佣兵团没有攻打安托罗斯的时候,这里大概是教堂的药铺。
约克注视年长的神职者们给她们披上袍子,擦掉脸上的血迹。一众雪白衣袍间,那女孩的头发确实很刺眼。“好吧,多尔顿,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听实话?”多尔顿抬起眼皮,“我想不到我上哪儿找时间听你解释。”几句话工夫,阴影在石砖间飞速挪动,眨眼间穿过半个大教堂。“瞧,我们找到尤利尔了。”
他没得到回应,微光中,约克比他看得更远。多尔顿能感受到起伏的生命力,但古怪的是,只有一个目标。“那是什么?”多尔顿追问。
“有个黑影在那边,好像是十字骑士。”
教堂正殿被劈成两半。座椅连根拔起,压在坍塌的支柱下。大理石砖地布满裂纹,没一处完好。此地像是瞬间经历了几千年的风化雨蚀。唯有木制讲坛幸存于原位,如今却仿佛异类。在细碎的、雪白的、从另一间贯通的祭殿穹顶透射而下的夜空星光里,烟雾正如海浪般翻滚,灰蒙蒙地笼罩着视野。
即便在影子里,吸入肺中的寒气也充满了尖锐的异物感。闪光不时在眼前晃过,刺得多尔顿想眨眼。突然,他意识到那是敌人的攻击。挥空的剑锋劈入石柱、刺穿冰壁,魔力同时扩散,余波轰隆隆地粉碎周遭的整块区域,石末喷泉般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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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谁?甘德里亚斯?”卓尔不禁开口,“说老实话,我看他能用剑把我们砍成碎片。”连尤利尔似乎也难以抵挡。他左支右拙,不停躲避攻击,施展出各类超乎想象的魔法。多尔顿从未见过有人能办到类似的事。“必须找个合适的机会,最好……约克?”
没有回应。“约克?”
狂风吹走烟雾。战局瞬息万变,如今才毫无遮挡地呈现眼前。尤利尔险险躲开一记劈砍,十字骑士却顺畅地衔接斜挑。他们离得太近,诸神也来不及插手。可一团烈焰突兀出现剑刃的侧面,将它一下撞开。
……我干嘛意外呢?每句话都是白说。
第六百六十二章 节点一
剑光闪过头顶,击中立柱。尤利尔从阴影里跃出,一剑敲在对手的头盔上,黄金之剑在钢铁花纹间留下一道深刻、光滑的印迹,并毫不迟滞地透过了它。正常人会受到致命伤害,血流不止,再次也该陷入眩晕。但黑骑士无动于衷。与克兰基下的拳头相比,学徒顶多是在他耳边拍了下手。
恶魔领主飞快地转过身,逮住学徒力量回落的瞬息,重重沉下手肘。尤利尔的肩膀像是挨了一锤子。这当然很痛,但他还能忍受。无益于胜利的举动。敌人绝不可能就此收手。他本能地歪过头,锋利的长剑刷得刮过大腿,猛又呼啸着上挑,擦过胸前,带起一道血浪。
学徒险些因痛苦丢开剑。他只好把准备好的魔法用在自己身上。寒意冻结血液,冰霜闭合伤口,但这坚持不了太久。一阵麻痹传遍四肢。黑骑士调转武器,动作干脆、精准、毫无征兆,扭曲的剑刃已刺向他的脚踝。尤利尔抽回右脚,却也失去了平衡。他栽倒在一丛冰刺下,真想就这么不起来。
但敌人不理会他怎么想。苍白锋刃喀嚓砍进冰霜荆棘,带下大片碎屑。尤利尔绕到冰刺后,准备移动到对面的影子里,却突然发现它矮了一大截,不够承载他的面积。
黑骑士又劈在冰刺上,将它彻底打碎,雪花闪烁荧光。也许我并没有避开他,尤利尔意识到,一次次落空的挥砍都在斩断我的退路。
他们终于进入开阔地。光滑的冰面上,黑骑士的倒影犹如地狱的魔鬼。他有条不紊地挥剑,夺走每一寸尤利尔能逃离的空间。月光下空空荡荡,既无屏障,也无阴影,唯有死亡空前高涨。连尤利尔也忍不住心生绝望。黑骑士把苍白的“圣经”高举过头。
尤利尔踉跄后退,抬剑相迎。
锋刃相撞,几乎没有声音,黄金之剑片片粉碎,变作光点。他握剑的手指迅速脱力,肌肉阵阵痉挛。符文之剑是他的誓约,但要与“真理碎片”较量,也只会有这一个下场。
关键时刻,学徒低下头,使剑刃挥砍在了石头上。碎片刮过眉毛,留下细小的伤口。分毫偏差造成了天地之别。尤利尔猛吸口气,感觉肺部一阵绞痛。我还活着?
白色一闪而过。是那件披风,学徒意识到,但他没发现对方的意图。剑尖轻盈旋转,突然重现在眼前。瞧对手的装束,你很难想象他能在狭窄的间隔中拥有如此灵敏。『灵视』的提醒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他们距离太近。心跳的间隔,尤利尔忽然觉得此刻似曾相识。但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当时怎么躲闪,他都没时间回忆。
……可突然砰的一声,剑刃歪向一旁。空气炙热膨胀,黑骑士的手臂忽然着了火,亮光给钢甲染上一层橘红色。
他妈的诸神在上。尤利尔竭力朝旁翻滚,逃出空地,钻进倒塌的石柱群。放松的刹那间,他的每一道伤口都开始宣示存在感。自从和使者离开高塔,他只在六指堡和铁龙港有过类似体验。不管怎么说,计划终究还是派上了用场。
两码外,烈焰还在熊熊燃烧,爬上黑骑士的肩膀。但恶魔领主可不是一支蜡烛。“别!”尤利尔高喊。他不禁再次提起心。“快回来,约克!”
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如果你真的有注意到,我可是一直没过去。”西塔在他耳边提醒。此时他没有实体,全靠振动空气发言。万幸,梦境没有在现实重演,未来的变化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千万别碰那柄剑。”尤利尔告诉他们,“它有特别的能力,会吞噬对手的魔法。我说不准这个能力的极限在哪儿。”
“我的魔法不见了。”西塔盯着黑骑士的手臂,其上的火焰业已消散。“但武器不会比人更危险。这家伙是谁?”
尤利尔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西塔在他们眼前消失,好像溶解进空气里。紧接着,几束流星带着绚丽的尾焰冲入正厅,在冰刺旁炸开。黑骑士挥剑格挡,热浪在他周身徘徊,却被神秘的绝对差距排斥得无法靠近。
“反正不是朋友。”多尔顿从他们身后冒出来,扶住学徒。“比起问问题,能先处理它吗?你在流血,尤利尔。”
“我抽不出空。”
“显而易见。”卓尔轻声说。“可你不是非得挑个对付不了的敌人,是吗?说实话,尤利尔,你对面不会正好是盖亚教皇……”他忽然停顿。“等等,伙计,瞧他的眼睛!那是亡灵?盖亚教会的教皇是个死灵法师?”
那可真是天塌了。在这等紧要关头,尤利尔不知道卓尔为什么会有如此离谱的联想。他忙着恢复清醒,徒劳地支撑眼皮。完全没用,阻止流水之庭的洪灾都比这容易。“他不是。”最终,学徒嗫嚅着开口。我要怎么解释?跟随林德寻找甘德里亚斯,到头来却撞上了秘密结社的恶魔领主和法则巫师争夺什么莫名其妙的圣经?
也许不能责怪多尔顿,如今殿厅里的选择很多。“纹身”吉祖克的尸体没受毁坏,冠冕和华袍充满欺骗性,就像他活着时的神情举止一样。另一位法则巫师“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的尸体消失在瓦砾中,连他的手提箱都找不着了。希塔里安的幻影从石柱后探出头,惊恐地四处打量。
他听见卓尔轻嘶一声。“她……?什么情况?”
“先别管。”万万没想到,多尔顿居然还有余裕观察巫师。尸体的存在果然引起了麻烦的追问,可黑骑士又不会给他时间处理。『灵视』提示我,你们一开始是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敌人身上的。“按先前的步骤来。”
“什么?”
“听我指挥。”学徒边说边抽回手,扶住一大块碎石。
卓尔眉头紧皱,不明所以。看来他还不习惯。好在还有另一个家伙对“预言”深信不疑,足以串起他的剧本。“约克!”尤利尔提高嗓门,“是时候了,多尔顿他说就现在!”
暗夜精灵惊呆了。“我根本没……”他扭头与学徒对视。“还有,你怎么会知道?约克……?”
……他没得到答案。在敌人的压力下,年轻的西塔约克展现出了他一贯的莽撞、果断、无畏的作风,一秒钟也没犹豫地执行了尤利尔的指示。剧烈的闪光充斥祭坛。
黑骑士单手挥剑,元素洪流随之动荡,轰鸣着分向两侧,撞进废墟。约克的轮廓在一根柱子顶端一闪而没,魔力之剑紧随而至,他手舞足蹈地仰头,一下摔到柱子后,避开这轮惊险的反击。
对神秘生物而言,强光将使他们敏锐的夜间视觉受到无与伦比的打击,从而在短时间内失去主动。但死人没法循常理判断。漆黑的头盔下,两簇灵魂之焰安静地跳跃,目光忽明忽暗,尖锐而冰冷。更强烈的光与热迎面扑来,他也视若无睹。“圣经”的轨迹再次消失,不死者领主也开始认真了。
就在这时,一阵粘稠的流动感经过皮肤。尤利尔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泥沼,伤口愈发刺痛。不是错觉。阴影正在流淌,汇聚到未知的深处,传递出危险的讯号。不知道黑骑士是否也有同等感受。空境与环阶有泥之别,约克和多尔顿的魔法也不例外,但不知为何,他就是一点也不担心。
没准他们会给你一个大惊喜。尤利尔眯起眼睛,慢慢坐倒在石砖上。他胸前的剑伤不停发热、抽搐,冰霜被血融化。他感觉自己的内脏似乎要从这个大豁口里掉出去。
成为神秘生物后,尤利尔受过很多伤——来自亡灵、血族、异教徒、黑巫师、修士甚至他的导师,但伤疤多不代表下次不会疼,只会预示还有下次。他边嘶嘶吸气边想。神术覆盖伤口,血肉迅速生长,形成薄膜。在它彻底恢复之前,我不可能再举起剑。
尤利尔抽出誓约之卷,将它在手中展开。他默默计算着时间,等待下一个关键节点的到来。
……
魔力倾泻带来空虚,好像全身血管都被抽空。多尔顿清楚原因,但不喜欢类似感受。火种是操纵神秘的根本,容不得有半点损伤。灵魂的削减将导致身体的衰弱,他尽量不在平日锻炼中耗空魔力,以免恢复起来太累。
但如今情况危急,节省魔力是桩蠢事。敌人拥有致命的武器,而这于对方而言仅仅是锦上添花。单单神秘度的差距就难以弥补,更别提战斗技艺了——与他相较,老夜莺和审判长加在一起,大概也只能算新手联盟。他们会被那十字骑士打得落花流水。
多尔顿好奇尤利尔是怎么支持到现在的。自然,高塔信使和普通的冒险者区别很大,离开灰烬圣殿太久,他几乎要忘记神秘支点的特殊手段了。
只有一个例外。
安托罗斯大教堂经历过可怕的战斗,以至于到处是碎片。光芒在夜幕中挥洒,制造出富含阴影的场域,令他倍感亲切。廷努达尔的夜幕是多尔顿的主要战场,正因为只有夜里才有月亮。月亮将带来地下世界的唯一光明。
但现在他无需借助月光了。
『无光军团』
卓尔把咒剑尖端钉在自己的影子上,其中有数量惊人的阴影生物在不断孕育。然而表面看来并无异动,只有配重位的紫水晶飞速黯淡,直至与夜色一样漆黑。
光明依然在扩散。满盈的暗影开始重叠,一层接一层,愈发粘稠,愈发僵硬。无数细小的符文在细剑光滑的柱身浮现,它们彼此串接,构连成为蛛丝般纤细、又复杂得难以辨认的三维图案。咒剑立在影子上,似乎漂浮于水面。既像绳索又像桥梁,它沟通了两个世界。这次我能找到什么?他等待着。
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剑身,带来沉重的坠物感,握柄险些脱手,滑入黑暗。他赶紧加大力气。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更重,却不是影子的质量,而是神秘的砝码。神圣光辉带来深渊之影。多尔顿必须全力以赴,才能堪堪抓牢剑柄。前所未有的费力。几秒后,他的手臂开始颤抖,但换成大力士也不见得更轻松。每一寸的上升都迟缓滞涩,好像在徒手抓起一座山。他屏住呼吸,感到眩晕和恶心。
一片死寂中,光芒渐渐减弱,唯有约克沉重的喘息、夜风吹动尘埃和斗篷扫过地面的刮擦声。光元素无奈地环绕盘旋,无形的以太照亮夜空,却没法攻破神秘的阶级立场。然而,十字骑士打扮的亡灵没有打断、没有干扰、甚至没有半点动作。他静静站在中央,目睹光辉下诞生的极端相反的神秘降临。
这是傲慢或镇定,多尔顿分不清。他觉得自己理应搜集过安托罗斯的空境下,可教会什么时候有了这号人物?照实说,连在灰翅鸟岛现身的炎之月领主,都绝没有眼前的对手令人恐惧。但不管怎么说,敌人的举动创造了机会,多尔顿没道理放弃。
水晶发出“咝”的一声,紧接着,平面猛然膨胀,在脚下朝四面伸展。匆匆一瞥间,多尔顿难以形容其轮廓,但他能察觉压力迅速蔓延到全身。一个庞然大物,来自深不见底的阴影之渊,是无光军团的糅合层叠。它由他亲手创造,结果却极其陌生。
“哇噢。”西塔约克惊叹,“好个大块头。”他可不像是刚结束高环魔法的模样。“那应该是鳞片?”
多尔顿回过头,果然瞧见高塔信使将羊皮卷收进口袋。细小的光点在他指间闪烁,融入空气。好吧,反正最失望的又不是我。“你这辈子都收不到惊喜了,是吗?”
“不一定。有些惊喜无论收到多少次,都不会失去价值。”尤利尔巧妙地回答,“干得漂亮,伙计们。”
第六百六十三章 围墙边缘
东方围墙高筑,但她听得见苦痛呻吟,也瞧得见箭矢、火焰、烟雾和此起彼伏的闪光。靠这些线索,想象外面的景况并不困难。夜幕中只有破碎之月的光辉,也能照出远方血迹斑斑的石垒。冒险者送她们来的方向上,一杆折断的长枪插在缝隙里,不知主人去了哪儿。西侧石墙破开了近四尺长的豁口,人们——或者明确来说,两个修女——用座钟堵住道路,还往花坛里浇气味难闻的药水。
安托罗斯是盖亚教会总部,汇聚着全诺克斯最出色的修士。希塔里安六神无主的时候,便看着她们不慌不忙地处理每桩事:垫高围墙、填充裂口、安置伤员、掩盖踪迹。好歹我还能认出来她们在做什么,她心想。每件事都是有用处的。
空境下的战斗尚不能全身而退,凡人和低环神秘者只会更糟。战线依然滞留在露水河码头,城里却已经乱象纷呈。希塔里安在大教堂碰到的流浪汉就是混乱的一部分。要是没有蕾格拉,我早被他杀了。她至今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杀她。一切问题都没有答案,她怀疑自己正深陷幻觉。会不会安托罗斯根本没有打仗?领主大人其实没出现,而奥兹下还在到处找我?我有姐姐的幸运保佑呀,不可能身处战场……露西亚在上,如果这是梦,就让我赶快醒来。
可姐姐露丝自己还在迷梦中徘徊,没法来帮她。希塔里安思念姐姐,还有拜恩的一切。我要多久才能回家去?导师宁阿伊尔院长祝她好运,北方人威特克教她藏身的秘诀,他们都希望我在这待下去……但还有穆鲁姆期望我回家。他爱我,虽然他帮不了我什么。至于莉亚娜女士,但愿青铜齿轮里不会有新的孤儿要她照料。没人能代替我,一点自私对每个人都有好处。希塔里安发觉自己想念她仅次于姐姐。
很难判断她是否是个幸运儿,但希塔里安从没遭遇真正的危险。在祭坛前,她觉得领主大人会保护她;在吉祖克出现后,不明真相的“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重视她的安全;冒险者和巫师爆发冲突时,『忏悔录』梦中结识的同伴尤利尔出现在大教堂,让那两个异族冒险者送她离开。只有流浪汉是威胁,但蕾格拉杀了他……照这么分析,她似乎无需担忧任何事。也许我该把幸运分给真正需要的人。
小小的救助站稳固后,不断有修士带来浑身血污的战士,然后扭头离开,重新奔赴战场。若希塔里安是他们,说不定会直接逃走,毕竟逃走比拼命容易得多。可惜唯一能带她离开莫尼安托罗斯的黑骑士还在大教堂。希塔里安不敢相信其他冒险者都愿意听她认得尤利尔的解释,只好哪儿也不去。
她开始帮着两名修女照料伤员,将他们搀扶下担架,摆在空地上。短短五分钟,台阶前就挤了六个人。
离她最近的人伤最重。此人是个骑士侍从,不幸失去了双脚,小腿骨也被截断了一寸。盖亚神术能遏止伤势恶化,却不能安抚他的惊恐。每当有人从面前经过,他都声嘶力竭地追问:“我的脚怎样了?我还能成为骑士吗?”直到对方奋力挣脱。希塔里安频繁地给他魔法安慰,但在心里给出的却是否定的答案。
他旁边的是个轻伤员,满脸痘疤,下巴平短。与侍从的重伤相比,他只丢了三根手指,算得上幸运。但希塔里安发现神态僵硬,目光涣散,不时用牙齿撕咬绷带。“我的手指还在。”他朝对面平躺着的十字骑士说,“如果它们被砍掉了,我怎么还能感受到它们呢?只不过是小伤口……还是光荣的战伤。”
“那我祝你更光荣。”十字骑士回答。
与其他人不同,这名神职骑士大多数时候都非常安静,从不参与讨论。他的后脑勺到下巴全缠着纱布,左臂内侧有一道裂伤,血浸透了盔甲。蕾格拉正在帮他清洗。十字骑士半闭着眼睛,哪边有人开口,他就睁眼瞪向哪边。希塔里安害怕他的目光,于是悄悄把他也囊括进魔法的范围里。
另外三个是死人。
最外边的那个原本还活着,他满脸缠着绷带,分不清五官,一簇灰灰的羽毛在缝隙中竖立。箭翎。希塔里安还以为射中头颅是致命伤,直到他在落地时发出哭号。但修女们救不了他,于是伤员的火种在几分钟前消失。
另两个死得更早,他们的位置被腾出来,让给新来的活人。一个名为“萝萝”的修女叫希塔里安去帮忙。
“把布撕下来。”她指示,“去水边洗干净。现在巫师也得打下手,别干看着!”
“这是用过的。”师从于拜恩的宁阿伊尔院长,希塔里安当然懂得战地急救的相关知识。“需要消毒才能再用。”
“这儿可没那条件。快去!自愿的话,你就尽量弄干净些。”
从死人身上撕下绷带时,还未愈合的伤口散发出湿热的臭味。希塔里安感到一阵恶心。她在拜恩有一套隔离气味的面具,一天会清洗几十次。如今只能用袖子,上面早已在教堂里沾满灰尘了。她只好说服自己,神术能够断绝感染的可能,伤势太重才是致死的原因。
又来伤员时,萝萝修女丢下她,跑去交接担架。这次送来的是个被砍伤的华服女人,她痛苦不堪,面容扭曲。修女猛刹住脚。“凡人?”
“她是哈奈西伯爵夫人。”送她来的修女说。
“久仰大名。”萝萝修女冷淡地抬了抬眼皮,“等有空时我会给她多发几张赎罪券的。让让。”
伯爵夫人睁大眼睛:“赎罪券?我要它有什么用?我又不是来忏悔!你们瞧不见吗?快救救我。”
“我真想帮你,夫人,但现在盖亚会救你,只要你的赎罪券足够。学徒?搭把手,把她抬出去。”
可怜的凡人,希塔里安放慢动作,看到哈奈西伯爵夫人脸上流露出绝望的神情,但萝萝修女无动于衷。担架被抬过石阶,伯爵夫人赶紧抓住门框:“你们怎么敢这么对我?平民!”她似乎不疼了。
“艾默克主教规定,我们只能给前线的神秘者提供治疗,夫人。”
“我丈夫是主教大人的朋友。”哈奈西伯爵夫人哀求,“我还给修道院捐过礼堂呢。”
“艾默克主教没要求我们治愈他的朋友,夫人。魔力是有限的,盖亚不允许我随意浪费。”
“你们甚至不乐意给我处理伤口?”
话虽如此,希塔里安能分辨出她肩上的伤口已经过医师的仔细包扎,还散发着一股药味。换成十字骑士受同等伤害,他们现在差不多能重回战场了……可能他们根本就不会来包扎。“显然,夫人,我们对‘处理’的理解不同。”
萝萝修女指挥希塔里安抬起担架,绕开门框。哈奈西伯爵夫人不停诅咒,但她下不了地,只能手舞足蹈,试图恐吓希塔里安和带她来的修女。她们都没被她吓着。
等希塔里安回来时,萝萝修女已从尸体身上剥下最后一点缠布。它早被血脓浸透,辨不出颜色。至于气味,这里所有人闻起来都一样,不能怪它。希塔里安差点吐出来。我是个医师,她对自己说,就是要和伤病打交道。但她本以为医治病人的精神状态就足够了。
萝萝修女看出她的不适。等到没人送来的空隙,她坐在希塔里安身边休息。“没从见过重伤员,林戈特?”
“不。”我见过很多,比任何人都多。不只有战争会制造重伤员。“成为巫师学徒前,我是个街头孤儿。”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我还以为你和蕾格拉小姐一样,都是好人家的女孩。”
希塔里安不禁顿住了。四叶城的流浪姐妹变成了拜恩的寻常百姓,她们受到照料、被人关心,远离疾病、穷困和卑微已有几月,足以让过去的熟人再也认不出来。然而她们摆脱的苦难并未消失。
“我知道,照料伤员不是巫师学徒该干的活,但盖亚教导我们,在紧要关头须放下地位之别。”萝萝修女说,“女神记得你的一举一动,祂会为你们的善举给予嘉奖。”
善举。希塔里安突然心跳加速,想起自己的身份来。审判者搜捕流落在外的无名者,他们的下场远比躺在院子里的伤员更糟。这些神职骑士为荣誉和前途,为信仰而战斗,我们却只是为了生存。说到底,他们究竟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审判者和十字骑士死的越多,拜恩就越安全。我在帮助神职者?将来会不会有我的同伴因此而死?来到安托罗斯前,没人告诉她要怎么对待神职者!
她抱紧双臂,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谢谢你,萝萝修女。可我现在很累了。”
“好吧。不管怎么说,艾默克主教没要求我对你做什么。”
等到整点,安托罗斯响起钟声。原本最厚重、传播最远的钟声应该来自大教堂,但现在这里一片寂静。寂静而且寒冷。一大簇火焰在魔法灯的玻璃后燃烧,灿烂夺目,却不含热量。蕾格拉挤在她身边,吐出湿润的白雾。
二十分钟前,侍从趁着她们给送来的神职者急救,一头撞在台阶上。萝萝修女发现他的尸体时,成群的蚂蚁在他头顶爬来爬去。希塔里安后悔自己忘记了维持魔法,又为产生同情的念头而愧疚。我做什么都错,什么都不做也不对。她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钟声响后,再没有伤员被送来,死人和重伤员也全部处理妥当。萝萝修女断定战争结束了,因为只有停战时分,伤员们才能在码头就近休整,也不必送重伤士兵回到教堂。希塔里安朝断墙外张望,盘算着此刻溜走会怎样。
“我们赢了?”十字骑士忽然问。希塔里安甚至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福音上说,神职者不会在安托罗斯遭遇失败。”
“你的福音没说过?受盖亚眷顾的莫尼就死在这儿。”
“他死了,但也获得了救赎。”缺手指的人反驳,“我把每篇福音都倒背如流,骑士。那些野蛮之地的异端不可能获胜,莫非你对自己的同袍没自信?”
十字骑士闭上眼睛,不愿意和他争论。但希塔里安看得出来,他们其实都心存焦虑。
“林戈特。”蕾格拉和她耳语,“万一教会输了,我们要到哪儿去?回石塔吗?”
回拜恩。希塔里安想说,但眼下泄漏秘密为时尚早。更何况,领主大人交给她的任务还没完成,万一黑骑士不带我走怎么办?
她突然发觉自己的任务无从考虑完成。来到寂静学派,成为巫师学徒,刺探神秘支点的机密……这些她都已经做到了,她去过巫师的宝库。但接下来要怎么做?我究竟为什么而来呢?
北方人威特克教她在丹劳的黑巫师家里落脚,然后就消失无踪。水银领主回到拜恩后,她经营的情报网也被清扫一空。来之前不清楚,但现在希塔里安明白自己没能耐接手水银领主的领地。再说,威特克也没给她留下联系结社的方式,她偷来的秘密怎么传递回去呢?
也许她该独自逃走,搭船到丹劳去。矩梯更快,但安托罗斯的穿梭站哪怕在战时也会驻兵。谎称奥兹下命令我们离开,士兵有可能相信吗?我现在连教堂都出不去……
“千真万确。干嘛骗你们?巫师之涯派来了援军,在河道上围堵佣兵的船队。他们像搁浅的鱼一样扑腾。但你瞧着吧,林戈特小姐,太阳出来前,鱼儿们就会被逮进网里,安托罗斯也会恢复秩序。”
一阵不安掠过心头。希塔里安竭力表现出放松:“这全赖盖亚保佑。”
“安托罗斯是特别的城市。”修女告诉她,“在莫尼的时期,这里就是女神的接引之地。”
第六百六十四章 围墙边缘(二)
“卡玛瑞娅。”“风暴”斯蒂安娜伸出手,向他们展示。
一座巍峨城堡在冰原上耸立,城墙雪白,散发微光,其表面平滑如丝绸,没有一点划伤、坑洼和瘢痕。倘若说凡人能建造如此鬼斧神工的景观,帕尔苏尔是决计不会相信的。除了神秘,没有其他解释。小船在风中旋转了一圈,细叶般的船头朝向斜前方,正好让她抬头直视月都——冻土的寒风呼啸着掠过城垛和石阶,搜刮浮土、撕扯旗帜、卷起层层波涛。城墙顶端,突角和塔尖摇曳着橘红火光。箭孔深处忽明忽暗,隐约可见人影。
在一片朦胧幽暗中,破碎之月高挂夜空,黑色长河环绕城市流淌,映出建筑清晰的倒影。从未有景物能在黑月河中留下痕迹,但这座城似乎是例外。
“阿兰沃的月之都。”帕尔苏尔吐出一口白雾,“我还以为我对城市不陌生了呢。”
“这是阿兰沃精灵的建筑?”乔伊明知故问。
“……大部分是。”斯蒂安娜实话实说,“破碎之月将神秘之城赐给祂的忠实信徒,但精灵有了庇护所,便在极黑之夜迅速繁殖,导致城内人满为患。所有阿兰沃人的祖先都曾是卡玛瑞娅人。他们携家带口离开,遍布南方。但国王不愿意放弃这里,于是只好在神秘建筑的基础上进行扩建。”她忽地皱眉,好像这桩事令人不快。
“卡玛瑞娅既是神赐,便也该属于神遗物,阿兰沃精灵是怎么改造它的?”帕尔苏尔不禁询问。谁让再怎么困难,斯蒂安娜也乐意回答她的问题。
“全靠卡玛瑞娅水妖精。据说她们是黑月河里的居民,是破碎之月的使者。她们在阿兰沃拥有非凡地位。当今首相奥萝拉大人是卡玛瑞娅水妖精的族长,也是国王陛下的情人。”
“那我还真好奇阿兰沃的朝堂上每天都在干什么了。”乔伊在河水边抬头,嘲弄了一句。
从微光森林到卡玛瑞娅这一路上,他没少和“风暴”小姐互相讥讽。帕尔苏尔知道他们看不顺眼,但她宁愿装作没听见,也决不会插手。不管怎么说,响动赛过沉默,即便是无意义的吵闹。
“国王有情人不奇怪,想必阿兰沃和奥雷尼亚差不多,统治者拥有被统治者的初夜权。”她引导话题,“但水妖精奥萝拉是他的首相。那他的王后怎么会允许?她是王国内所有女人的国王,没错吧?”
“不,不是这样。王后是国王的王后,她永远不会是国王。我就猜到你这么想,帕露,他们和你不一样啦。”斯蒂安娜说,“你是圣瓦罗兰的女王,我一直都佩服你。”
看来王国仍只有一个统治者。这时候解释苍之森和帝国的区别属实不明智,不管斯蒂安娜是奥雷尼亚人还是阿兰沃人,都不可能领会民主制度和帝国制度的区别。
“好吧。我是被流放的女王。”帕尔苏尔自己都忍不住笑。“逃离故乡和使命的女王。”
“使命?”
“罪人也有价值。比方说,帝国会拿我的失踪当成剥削森林的理由。”
“人们的贪婪无需理由。你战胜了战乱和不自由,为北方带来和平,为你自己带来新生。阿内丝告诉我,你要求森林种族救助逃进森林的难民。”
“因为他们愿意拿起武器对付自己的同胞。”大祭司要处死他们,以告慰逝去的森林,但希瑟决不会传达此类残忍的旨意。于是帕尔苏尔折中了死刑,将愿意反对奥雷尼亚的人挑选出来,给予食物和兵器,再把他们送上战场的最前线。毕竟,人人都要为生存斗争。
“难民又不是骑士,他们没有荣誉,活一天是一天。他们决不会为奥雷尼亚卖命。”多么遥远的回忆,一切似乎近在眼前。我当时自信十足地说服母亲,并为计策的成效沾沾自喜。但再多反叛的凡人又有什么用?银歌骑士团踏着尸骸闯进苍之森时,只有诸神能阻止帝国的铁蹄。
“水妖精探知过去的能力也该有个极限。”她抱怨一句。
“她们的确有。过去记录着水妖精的所听所见,以及世间万物种种行为带来的后果,但却不能窥探想法。她们靠结果推断原因。你为什么要来卡玛瑞娅,帕露?”
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为我内心祈祷得到的回应。绝望中的希望。不切实际的救赎。疯子的行径,我会这么评论自己。“这是我们的归宿。”
“可你的归宿应该在苍之森啊。”斯蒂安娜没得到回应,又扭头去看骑士。“请告诉我,给我一个答案。我们正在卡玛瑞娅前方,等同面对神灵。这不属于情人间的秘密,没错吧?”
乔伊摇动船桨,没理会她。波纹从船底荡漾,奔向夜幕下的河岸。他也不知道答案,毕竟希瑟只会给祂的信徒提示。帕尔苏尔的目光落在他背后,思忖他为什么不像斯蒂安娜一样寻根究底。精灵语不同于通用语,他有能力提出质疑、作出反驳,而她的解答也能让他理解。或许问题不出在这方面……
……但无论如何,现在他属于她,她来决定方向,而骑士服从。与褐耳分开后,山路愈发崎岖,黑暗令平原也布满陷阱,一直到重回黑月河边前,是乔伊代替她走过这些道路。对比在莫尔图斯时,眼下的情况实在离奇。雪林生活真能让一个人改变这么大?
然而事实如此。
小船转过河湾,莹白的城墙已大了一圈。一对水鸟从他们头顶飞过,羽毛爪喙均黑如夜空,似乎能吞噬月光。
“我告诉过你理由,安娜。”帕尔苏尔压低嗓音,“我的天赋,它传达了女神旨意。”
“可……?噢,你真这么想?”
“一点不假。我相信森林不会欺骗她的孩子。”
“奈笛娅大人总说,不说谎和说实话是两回事。”
“她很有智慧。告诉我,安娜,这位社长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我眼里,她就像慈爱的祖母,睿智而幽默,会拿蛋糕和蜂蜜招待我。我知道结社的首领不可能只会做甜点,但她把我当做巢穴里的幼崽,总喜欢展现关怀的一面。你明白,帕露,看穿人的真实想法不是我所擅长的。”
“我明白。”
斯蒂安娜稍微有点脸红。“不管怎么说,在家里我不用考虑很多东西。但我向你保证,帕露,她会欢迎你的加入。奈笛娅大人近来就在卡玛瑞娅,也许你会遇到她呢。”
“奇妙的巧遇。真浪漫。但可惜我们不进城。”
“风暴”小姐瞪大眼睛:“不进城?”
“不是这里,安娜,我还要向南,直到抵达神灵指引我的终点。我不会在那之前停下。”
“更南?可那里什么也没有啊!那边没有森林,只有光秃秃的冰山。雪人魔怪在山洞里徘徊,一边拿外来者的骨头敲冰块,一边愚蠢地狂呼乱吼。”
“是吗?也许它们是在唱歌呢。”
“别傻了!”
我的傻女孩,帕尔苏尔心想。你从没去过最南方,也根本不晓得真正的世界。奈笛娅用甜蜜的关怀拴住你,用道理和寓言塑造你,让你成为黄昏之幕的“风暴”。占星师不再是你的目标,于是你抛弃了他们。“为我唱首歌吧,安娜。你有少女般美丽的嗓音,就别让它蒙尘。”
“真的?我有副好嗓子?”
“没人这么说过?”
“从没有。”斯蒂安娜脸颊更红了。帕尔苏尔懂得,她的同伴们大概更在意她的美貌。“我也没给人唱过歌。”
但她的鼓励远比追求者们笨拙的赞扬管用,“风暴”没有拒绝。这或许意味着我的话对她举足轻重。斯蒂安娜清了清嗓子,开始唱一首阿兰沃民谣:
『是时候摘下这朵花了,因为严冬即将到来;
是时候点燃这盏灯了,因为黑夜即将开始,阳光不再;
是时候唱起这支歌了,因为漫漫长夜里,我们要团结起来。
受神庇佑的阿兰沃人——
与爱人、亲人、友人携起手吧,
到午夜神殿做礼拜。
孤身一人的霜月多么难捱!
受神祝福的阿兰沃人——
与痛苦、饥寒、悲伤永做诀别吧,
只要我们敞开心怀。
欢庆的火炬和钟声还在,
请别在夜里独自走开。』
小船沿着城墙缓缓飘荡,他们已经听见了卡玛瑞娅的钟声,还有隐约透过高墙的笑语。月之都的微光甚至也充满暖意,有种风雪停息的错觉。非得避开这些不可?我明知自己的目的地只有死寂,何不在远离前再感受一次文明世界?帕尔苏尔动摇了。
“温暖的曲子,充满了美妙的异域风情。”她微笑着说,“没人提过?你连精灵语都有当地人的口音,安娜。”
“我特意和阿内丝学的。”斯蒂安娜快活地摇摆发梢,“她也夸我学得又快又好。但问我的话,这并不是种天赋,我有魔文的基础,才能触类旁通。”
不管怎么说,帕尔苏尔心想,你的语言能力都是某人望尘莫及的。阿兰沃北部还好,越往南走,月精灵们使用的精灵语变形得越厉害。当它们写在石头上时或许看起来差不多,但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是一门复杂、艰涩的语言,掺混了许多流传下来的神文音节,发音古怪。在阿兰沃精灵语中,最温柔的词汇读来也比北方冷酷。
环境决定族群的性格和民俗,阿兰沃不会重蹈我的覆辙。帕尔苏尔心想。这些长于严寒黑暗之地的精灵富有韧性,但愿他们的骨头够硬,能让奥雷尼亚的皇帝多头疼几年。就算为这也值了。
一座倾斜的矮桥横过河面,边缘被波浪吞没。寂静的石墙旁,黢黑石像手握长矛,指向月光笼罩的对岸。帕尔苏尔打量它们时,重新感到一丝寒意。
这回也不是错觉。银歌骑士抽回船桨,抄起武器:“有人来了。”
小船不再前进,波浪使它在河中央打转,仿佛水下隐藏着漩涡。斯蒂安娜发出轻微的哼声,面露不适,但帕尔苏尔无暇关心她出了什么问题。
“这鬼地方和地狱一样冷。”某人说,“你们竟然不进城?”
“别说你去过地狱。”骑士从不单独为废话划出时间,话音才起,一连串尖刺冰晶已飞射向对岸。来人朝前一跃,落到桥边。
尖锥擦过雕塑头顶,扎在卡玛瑞娅的城墙上,转眼碎成雪花。但肉体不若城墙坚硬,帕尔苏尔取下木弓,瞄准敌人。这是追兵中的第一个她认识的人,不过唯独朝对方松弦时她不会犹豫。
“你越界了。”斯蒂安娜冷冷地说。
“越界?那他们又怎么算?银歌骑士和圣瓦罗兰的罪犯来阿兰沃才该警惕。”
“你来这儿干嘛?”
“没准是为了向月精灵宣战。”女信使杜伊琳回答。她打扮得很像当地人,但雪花和月光都与她保持距离。“你为我作证好了,银歌骑士。不过你来得太早,皇帝陛下还没下令呢。”
女信使不得不朝旁移动,闪过一道呼啸而过的魔力之剑。“他不是你们的银歌骑士,更不会是证人。”帕尔苏尔开口。
杜伊琳没看她。“你的行李说话了,快把她放到该放的地方。”
乔伊反手就是一剑,迫使高塔信使侧身后撤,钻进角落。“别教我做事,贱人。”
“说实话,我没那功夫,有更高尚的使命需要我完成。”杜伊琳高傲地瞥他一眼。“这只是提醒,看在斯特林大人的份上。但我会更换提醒方式,这取决于你接下来的行为。”她再次躲过剑光,伸出右手,指套上的戒指闪烁起来。“斯蒂安娜·赛恩斯伯里的性命是你抵消过错的唯一机会。抓住她。”
『重力陷阱』
没想到杜伊琳居然是为斯蒂安娜而来,帕尔苏尔忽然察觉,这位高塔信使并不是奥雷尼亚的追兵。但如今他们确确实实在一条船上,区分敌人似乎没什么意义。
她猛然感到一阵压抑,好像穿着棉衣落入河水,手足飞速沉重,动作难以支撑。小船也没能幸免,帕尔苏尔的脚下摇晃不止,眩晕让她差点摔倒。但结果却是弓弦崩一声响,箭矢掠过河面,扎在石像的脑门上。
没人预料到这一出。杜伊琳的脸色似乎稍有变化,而神秘的迟滞佐证了帕尔苏尔的判断。
“占星师的魔法。”她赶快点明,“重力效果在四到六倍左右,立场的直径范围约二十码。”
“你怎么办到的?”女信使皱起眉。箭矢的轨迹半点没受影响,仿佛没有重力。
高塔信使也不见得认识每个森林法术。先前帕尔苏尔没发现对方的踪迹,还以为自己遭到了针对。“这是希瑟的保护。”
“让对方的魔法无效化?”
“仅限木制品。”否则她早就将效果覆盖到所有人身上了。
“对面倒很正常。”乔伊说,“施术者不受影响。”
“不会飞你就过不去。”
“不一定。”斯蒂安娜长出一口气,吐息凝结成迷雾。“升空十码而已,对我来说只是小问题。”
第六百六十五章 节点二
若非屋顶早已被空境的余波破坏,此刻教堂里非下起一场碎石和瓦砾的暴雨不可。夜空之下,漆黑魅影在夹缝中游荡,在废墟间徘徊,它们最中意的是高大的石柱,而幸运残存的最高的立柱,如今也只到殿堂中央的庞然巨物的小腿部位。人们站在它脚下,好像马蹄前的几根草茎。
“噢。”约克低呼。
尤利尔抬起头,看到破碎之月落到残塔的尖顶,没有轮廓的深沉阴影盘旋不散,有若童话中来自月亮的邪龙。这东西似乎在吞噬月光。“那是什么?”
“无光君王。”多尔顿回答。他恢复了点力气,虽然脸色看起来依然萎靡。“灰烬圣殿的神官这么称呼它。”
“这位阴影君王每次降临,长相都不同吗?”
“差不多罢,具体情况和施术环境有关。周围有什么影子,我就会用什么。”
这点线索毫无意义。尤利尔在灵视中看见的也不是它。眼前的神秘造物不仅高大得离谱,姿态也古怪非常。它全身缭绕黑烟,趾爪扎入地面,但没像“怪诞专家”一样制造出裂纹,令人摸不清重量。表面看来,它有粗壮覆鳞的小腿,线条明显的腰肢,光滑、宽阔的上半身,锥形头颅和满口尖牙,以及分散着突破皮肤的骨刺的脊椎,唯独缺少上肢。它的胸腔有规律地鼓动,鼻孔翕张,声如雷鸣,但却没有气流进入体内循环。是魔力支撑着它的存在。
看在重力的份上,尤利尔心想,这怪物仿佛随时会失去平衡,将安托罗斯大教堂压在肚子底下。他希望多尔顿有法子命令它别倒下来,但对这家伙能否实践命令,学徒不敢肯定。
“这里有一头龙?”约克难以置信地尖叫,“快瞧它。我没见过龙,但乌龟不长鳞片,不是吗?它还有角!背上的那对是驼峰?”学徒也看见了山丘状的凸起物,不知怎么回答。“露西亚啊!我怎么会照出这么个东西?”
话音刚落,那两座山包忽的裂开,伸出一对硕大翅膀,教它稳住了重心。在所有人头顶的夜空,雾似的半透明的翼膜缓缓舒展,尖端利爪勾住屋脊。眼下关于它的身份,他们无需更多证据了。
无光君王一甩尾巴,隔墙的祭坛被打得粉碎。看着它朝黑骑士俯下头颅,把交错利齿凑近头盔,尤利尔不禁感到一阵窒息。但亡灵骑士的火种与它对视,似乎不惧怕任何死亡威胁。
阴影巨龙张开嘴,发出一声震动安托罗斯的嘶吼。
乱石变作暴雨,噼里啪啦拍打在废墟上。尤利尔咬紧牙关,多尔顿摇晃了一下,被他扶起来。西塔约克浑身褪了色,如今几乎透明。眼下就算是高环,神秘度也难以与之相比。
剑光穿透烟雾,带来难以言喻的恐惧辐射。只是这种感受虽不若无光君王明摆着的体型压迫,但却令人针刺在背,心旌动摇。尤利尔攥紧剑柄,听见约克悄悄吞口水,多尔顿的呼吸比施展魔法时更剧烈。他们都意识到,先前的交手恐怕只是游戏,敌人根本没认真较量。
“有没有这种可能。”西塔嘀咕,“我们弄出来的这大家伙对付不了他?”
“我看没准。”多尔顿瞥了学徒一眼。
卓尔没有无名者的特殊火种,但他向来敏锐,而且细致入微。尤利尔曾担心他会看穿自己的秘密,不过到了现今,担心他还不如担心别人。如果黑骑士决意将高塔信使与结社合作、甚至本身就是恶魔的消息公示给神秘领域,学徒想不到自己能用什么借口开脱。乔伊让我避开了火种仪式,秩序的审判者会拖我再走一遭。
“盖亚教会比不上光辉议会,没错吧?审判者也不能与圣骑士相较。”约克啧啧称奇,“所以我们碰上了特殊情况。他是谁?”
“不死者领主。”尤利尔告诉他的伙伴们,“来自加瓦什的黑骑士。”
“我听说过他。”西塔睁大眼睛,“亡灵之灾的主使者之一。真是活见鬼。他怎么会在这儿?加瓦什又要入侵诺克斯了?”
“他为圣经,也就是神遗物而来……誓约之卷是其一,那把剑也是。它原本保存在祭坛上。”
“怎么偏偏是这时候?”卓尔皱眉。
“事实上,他一直盯着我们。”这话教多尔顿和约克骇然地转过头。“之前盖亚教会保存的忏悔录在布鲁姆诺特丢失,就是他搞得鬼。”
暗夜精灵舔舔嘴唇。“这听起来不像真的。”
“我也希望。”
橙脸人没法和他一样镇静。约克大张着嘴,他的下巴已经突破了人类能碰到的底线距离。“你在开玩笑?我们居然在恶魔领主眼皮底下成功来到了莫尼安托罗斯?”高温点燃了空气中的灰尘,几颗火星从他嘴里喷出来,紧随而后的是一串西塔独有的奇怪语言。
“不用说,结果和我们没关系。”多尔顿把咒剑插进石缝。“寂静学派没派人守卫宝物?他们将神遗物交给盖亚教会,总不会是为了大张旗鼓地满世界寻找它罢。”
“忏悔录我不清楚,但那把剑不是诱饵。学派巫师也弄不清神遗物和寻常神秘物品的差别,只有持有者能作分辨。”这么说不太准确。“好吧,不只是分辨,我们能在近距离内感应到其他神遗物的存在。”
“那它在哪儿呢?”
尤利尔偏转目光,影子巨龙和黑骑士的战场被烟尘和夜色笼罩,视野中只有凌乱的深蓝色块,以及不时飞出来的魔力剑光。
而在这一片混乱闪烁之中,千万道浓烈、尖锐的雪白线条如乌里的阳光一般迸射出来。
如今,“圣经”的光辉无需强调。在黑骑士手中,它有若死神的镰刀,将神秘分割、破坏,暗元素四处逃逸,被乱流搅作一团。巨龙飞上天空,硕大无朋的身躯撞碎屋顶,教堂内外狂风大作;等它冲向敌人,双翼遮天蔽日,落地是一阵地动山摇。而这些能把任何神秘生物摧枯拉朽粉碎的动作,在黑骑士面前却算不上威胁。
恶魔领主双手握剑,轰一声架住迎头盖下的利爪。暗元素凝结成迷雾,在气流推动下奔涌翻滚,覆盖视野。尤利尔看到剑光一闪,阴影巨龙的一侧翼爪齐根而断,划过头顶,撞进废墟。巨龙尖啸着升空,被撕裂的躯体冒出滚滚黑烟,在月光中留下一道歪斜的轨迹。
“见鬼。”约克嚷嚷。
多尔顿换个姿势,仰头张望天空,将重心转移到手中的咒剑上。“千万别告诉我,尤利尔,学派的看守者就是林德普纳巴格和审判者。这和无人看守有什么区别?”
“当然不是他们。怪诞专家下和他的学徒正准备带走祭坛的圣经。”还有“纹身”吉祖克,不过尤利尔不想提起他。
“他是自己领到这倒霉差事的?算了,还是担心自己罢。恐怕我们的大怪物情势不妙。”
“还能坚持多久?”
“无光君王类似元素生命体,受到伤害的影响远比人类轻得多。我看还能再坚持一会儿,到不了天亮。”暗元素不被人眼所见,但在火种的感应中,黑雾般的影子正从巨龙的伤口处倾泻而出,新生成宽大坚实的膜翼。
“也许我们该趁机逃走。”西塔约克提议。
“说得对,我还真就以为你会什么有高明的见解呢。”暗夜精灵挖苦了一句,“我们该比回形针佣兵团逃得更快才是。不如问问靠谱的人。尤利尔,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学徒不假思索地说:“你们先到码头……”
“这个魔法受我的魔力影响,存在范围限制。”卓尔警告。
“……后面的塔楼去。那里刚好是范围边缘,不影响神秘效果。”
“好像你比我这个施术者更了解它。”
“无意冒犯,伙计们,但差不多是这么回事。”
“告诉我实话,尤利尔,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攻占安托罗斯。”
“你明知道这不可能。”西塔约克插嘴,“佣兵撤退了,战斗已经结束。我们没能按时找到盖亚教皇,但这不是你的错,起码不是你一个人的。”
“没准他会回来。”说明情况需要花费时间,而机会和时间就像钟表的齿轮一样严丝合缝。况且,秘密已经悬浮在水面下,他绝不能多说。“你们会找到他,就在码头。那里毕竟是巫师抵达安托罗斯的唯一通道。”
“是吗?那矩梯怎么算?神秘支点中还有法则巫师。”多尔顿的目光落在浓雾内侧,尤利尔只往那个方向一看,心脏就忍不住一阵狂跳。“这是谁?”
“十字骑……噢,一位主教。”
“还有那女孩。她完好无损,是运气好?”
尤利尔难以开口。
“哪个女孩?”约克张望,“我没看见有什么女孩。”
“她是法则巫师怪诞专家的学徒,刚被我们送出去。”多尔顿说,“但我刚刚瞧见她了。有一点你们没注意,但尤利尔,你得了解,在我眼里,她是没有影子的。”
唯一的破绽。“你也得知道,多尔顿,你提醒了我四十多次。”学徒回答,“还有约克,梦境里经历多少危机,都不如你在现实中救我一命。”他其实不能真的料事如神。“所以相信我吧,我不会让你们送死……也不会自取灭亡。我要在安托罗斯升起新的旗帜,不管谁来阻挡。”
“你要我们把你留在一个恶魔领主眼前?他不是莱蒙斯……”
“……我也不是曾经的我,约克。”
西塔没被他说服,但多尔顿捉住年轻佣兵的肩膀,绿眼睛紧盯着尤利尔。即便有神术加持,学徒也难以辨别其中的意味。我骗不了他,尤利尔意识到,或许他知道得比我想象中更多。最重要的是,他愿意守口如瓶。
“我们会抓住甘德里亚斯。”卓尔朝他保证,“顺带守住码头。”
等他们在夜幕中消失,尤利尔才得以找到希塔里安。她咋看起来当然是有影子的,但多尔顿发现了破绽。他弄不清魔法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毕竟,他的神秘职业不是织梦师。
“我很担心。”希塔里安说。
她只是个影子。“你会安然无恙,林戈特。我发誓。”
时机尚未到来。阴影巨龙像一片覆盖了安托罗斯的乌,而黑骑士犹如黑暗里游窜的雷光。他的动作快得看不清楚,力量能摧山填海,足以和无光君王正面较量。他的剑术流畅而富有威胁,教学徒的眼神不自觉跟着骨剑的轨迹移动。在学徒眼里,这类技艺高超的敌人远比以力压人的神秘生物可怕。如果境界相同,我又该怎么应付呢?尤利尔无法想象。
又是一道沉重的伤口,暗元素在巨龙的胸腹溃散,直教人看透它背部的皮膜。黑骑士迅捷地翻转手腕,倒抓住剑柄,猛地反向发力。尤利尔想起自己亲身体验过这一招。
嗤得一声,伤口顿时扩展了两倍,滚滚浓烟如海浪,在夜幕下奔涌。阴影之龙抽搐着挥动双翼,沉重地坠下夜空。尤利尔下意识抬手去挡,但这庞然巨物穿过他的身体,无声没入地面。刹那间,他感到可怕的死亡力量从头到脚,冲刷过肺腑。
魔法尚未解除。但受此重创,血肉生灵多半会瞬息毙命,就连影子生物也不得不耗费一段时间修补。忽然间,情况似乎回到了之前。他的挣扎和同伴的援手全然无用,只有等待命运的裁决。
“借口只一时奏效。”不死者领主转眼来到近前,学徒立时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再敢撒谎,你会死得很快。”
尤利尔根本来不及阻止。黑骑士轻轻一动手指,他身后的“希塔里安”忽然粉身碎骨,变成片片光影消逝。只不过是幻影,学徒再次告诉自己,希塔里安本人很安全。
他知道黑骑士是故意这么做。
尤利尔没办法,他总不能真的把希塔里安的身份泄露给寂静学派,但黑骑士并没有同样顾虑。说到底,既然学徒活着对他用处不大,可能还是死掉更有利。“那也是在安托罗斯易帜之后。”
黑骑士用那对鬼火似的眼睛审视着他。“你还指望在巫师的包围下推翻教会么?”
话虽如此……但事实上,学派的援兵加起来都不如吉祖克和怪诞专家下棘手。尤利尔知道巫师的先锋,知道审判者何时返程,也知道多尔顿和约克会拦住他们,从中找到此行的目标。这位无影无踪的教皇陛下终究还是得回来安托罗斯,以收拾教堂的乱局。想必此地情势超出他的预料。
“你说过,下,第二真理如今不在巫师之涯。”安托罗斯与巫师总部的距离远超布鲁姆诺特到高塔总部,黑骑士敢在浮之都的市中心屠戮护送忏悔录的盖亚教会,显然说明圣者的威慑也不能跨越时空。他不担心,那尤利尔也可以有样学样。“所以我在尝试。”
“白费工夫。盖亚教会和水银圣堂是两回事,这帮蠢货再怎么自取灭亡,巫师也会撑起盖亚信仰的烂架子。安托罗斯只是个空壳。”
尤利尔却反过来提问:“在成为恶魔前,你是十字骑士吗?”
答案不言自明。黑骑士的装扮与来时一般无二,漆黑盔甲前饰以黯淡的百合花,肩后则飘荡着银色长袍。哪怕是最无知的凡人,也都清楚不死者领主生前的身份。毕竟,他从未遮掩过。
“在诺克斯,什么人都能成为十字骑士。”恶魔领主说。
他不正面回答我。“那你该偷走圣经,就像在布鲁姆诺特时一样。”
“你对行窃的概念理解不足。”
“让我们坦诚来说。那把剑不会长腿跑掉,林戈特发现了它,你就该提早将它取走才对,不被任何人发觉。”结社恐怕也知道我们的动向。黑骑士偷走它是可行的。“但你却留下来。是为了和两位法则巫师打招呼?”现在他们全送了命……
黑骑士仍不上当。“在你交出誓约之卷前,我不会跟你废话。”
“我只想证明。”尤利尔不得不赶快说下去,“革新盖亚教会是我们共同的目标。据我所知,无名者也有信仰。”
“信仰是弱者的空虚支柱。”
“也是强者的心灵锚点。”
恶魔领主似乎察觉到了异常。“圣经”被他握在手中,却忽然绽放出乳白色的梦幻光辉,奇异的神秘在骨骼间流淌。可尽管异变来得突兀,放下剑也仍能扭转乾坤。
但黑骑士没有这么做。
“圣经”和脱身二选一,尤利尔相信对方不敢轻易抉择。事实上,他觉得对方其实也分不清自己的真正想法。
魔力在空中传递。希塔里安的幻影碎片飞速重聚,凝合在一起,最终变作一株高大闪烁的白蜡树,无数嫩绿枝条在殿厅舒展,编织成冠。生命似乎在驱逐死亡。
黑骑士后退一步,眼眶里的火焰剧烈跳动。“你以为你能操纵圣经,尤利尔?”
“不。我能操纵梦境。”
……眨眼间,教堂里已经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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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六章 联合梦境
即便风平浪静,河水也差点灌进他的耳朵,尤利尔在一片泥泞中爬起身,甩开戳进袖子里的枯枝。情况紧急,他没法在编织梦境时考虑太多细节。况且与敌人相比,这点小麻烦算不上什么。
如今,他站在一座石桥边缘,另一头通往散发微光的城墙。古老的城市,花哨的旗帜……但错落石阶上的花纹未免太过熟悉。学徒不禁眨眨眼睛。一轮新月高挂天空,祂的影子烙印在城墙的每一块石砖上。阿兰沃的月之都,我见过的该是她的残骸。
『这是哪里』指环索伦问。与黑骑士拉开距离后,它终于得以上线。
“没印象了?这是卡玛瑞娅。”尤利尔没瞧见敌人的影子,心知机会已被抓在手里。他捡起梦里的铁剑,口头上有意和这爱作弄人的家伙开玩笑。“是阿兰沃的满月与歌谣之城。”但城墙后确实有歌声。
『……?』
由于过度的震惊,指环一时语塞。索伦很乐意给人添堵,但不喜欢别人跟它绕弯子。『快给我解释清楚』它缩小了一圈,蛮横无赖地命令。
“明摆着的,我们不在安托罗斯了。”
『你怎么办到……?』
“因为这不是真的。”虽然湿淋淋的衣服触感十分真实。“我们正身处一个梦境。我偷学了梅布尔女士的魔法……”
“……并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学徒转过脸,瞧见精灵女士的深绿色长裙。梅布尔·玛格德琳漂浮在石桥上,那对红艳艳的手指一手提着手提箱,另一手攥紧一条新披肩。在她开口前,尤利尔一点也没注意到她。
“这儿冷得要命。”花园主人打了个寒颤。“什么情况?”
“我们应该在卡玛瑞娅,千年前的阿兰沃首都。”
梅布尔瞥他一眼。“我知道你来过的不是这里。一千年。恐怕它只剩石头了。”她扭过脸眺望城墙。桥头的微光里有一小片暗处,宽不过三尺,高度却近四码,像是城墙的一道皴口。“你的水平出乎我意料,梦境如此真实……但干嘛选这里?”
“不是我选,下。这里是『忏悔录』创造的梦境,由其主人决定场景。我只能稍作修改。”
“这是他人的梦境?你不该涉足这么深入。”
“现在我很清醒,而且我得到了他的锚点。”
她的神情缓和了。“看来你对梦境的了解并不初级。”
虽然平日里没少挖苦学徒,但梅布尔的话反让指环不大乐意。『高塔研究命运,少不了梦境知识作辅助』索伦指出,『倒是你,玛格德琳,我们都怀疑你修补的秩序缺口实际上是拿梦境伪造的假象』
“胡说。侦探女王阿加莎·波洛在她的新书扉页里写到,没有证据支撑的怀疑就是诽谤。告诉我,尤利尔,克洛伊塔有接受投诉的部门吗?”梅布尔摸摸她发梢上的羽毛。“尽管进度会和记录上存在落后,但问我的话,这都是你们占星师寻访太频繁的缘故。”
尤利尔从不知道,他的邻居竟然还在工作之余兼职畅销书作家。在这么两相对比下,连高塔定期派遣占星师去七盏灯小屋这回事,似乎也显得不很奇怪了。
“我会建议导师考虑你的意愿,下。”学徒说,“只是,如你所见,梅布尔女士,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他做个手势,抬脚踏上断桥。湿淋淋的石雕一语不发地斜瞄着他。
“没我你活不到提建议的时候?”
“不巧是这样。”
梅布尔的手指揪下一根羽毛。她摇摇头。“你创造了幻影,尤利尔,而我借助她的眼睛看到了你的敌人。你要的帮助无人可以给予。我的箱子里也只有建议——回布鲁姆诺特去,梦境限制不了他。我们绝无胜算。”
他当然不会对梅布尔·玛格德琳抱有全部期待。在微光森林,学徒已经见识过双方神秘度的高下。“但这是『忏悔录』的梦境。”尤利尔提醒她,“圣经算是‘施术者’,基础是它的神秘度,不是我的。”
“我并不了解『忏悔录』。”精灵女士皱起眉,“可既然它有本事独自创造梦境,又怎么能在我的花园停留?虚假的风景没法再行欺骗。”
这是个循环往复了数次的疑团。每次我都得花时间解释。在尤利尔眼中,圣经的异状不算是问题,他一直觉得神秘毫无规律性。可对织梦师来说,梦境的上限在编织成型后就已经固定,圣经不会像符文生命一样思考,因此只要对症下药,它便不太可能自主摆脱……说到底,梅布尔女士远比学徒懂得多,于是就总想知道答案。我该赶紧找个理由答复她。
梦里没法使用『灵视』,好在他先前与梅布尔女士达成协议是在现实——希塔里安的幻影是桥梁,让这位花园主人与学徒建立了联系。未来梦境中的危机关头,她曾伸出援手。
走到城墙的裂口前时,尤利尔告诉她:“『忏悔录』的异状或许与你的魔法有关,下。”
“干嘛这么说呢?”梅布尔果然有了感兴趣。
“在白夜骑士的『忏悔录』离开你的梦境前,它仍受你的神秘影响。希塔里安·林戈特的姐妹曾持有『忏悔录』,她们都做过奇怪的梦,而原本持有它的巫师则没有相关记载。可见,圣典其实能对外界的神秘作出反应。”
“确实挺像那么回事。”精灵女士认同了。“好吧,看来神秘物品也可能存在智慧。谁说得清?反正我是没什么了解。”
『就算圣经有脑子,也不见得会帮你的忙』索伦说,『瞧,忏悔录的主人不是你……』忽然,它顿住了。
“确实。但『忏悔录』和誓约之卷不同。”尤利尔轻声说,“它不是孤本。”
“你的导师大人从我手里拿走了『忏悔录』。眼下它属于谁?”
“是他本人。我在梦里见过他。”
石头小径寂静黑暗,空气潮湿。等神术的光辉照亮四壁,隐约能瞧见凌乱的爪痕,浅一些的被苔藓填满,深一些的已有积水。显然黑月河也并不是一成不变,到了雨季,潮水很可能将这里淹没。他们继续向里走,同时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
“这么说,你早有准备?”梅布尔忍不住问。
“预兆时有浅显。”尤利尔下意识搬出他用了一百遍的借口。虽然高塔信使中少有人兼修占星术,例外却总还是存在的。他尽量维持平静。“所以到底是哪里奇怪?”
“别傻了。”精灵女士偏过头,火光使她的眼睛有一瞬间的高亮。“梦是灵魂深处的写照,往往记录着人们不愿分享的过去。你看到了你们统领的秘密,而且没得到允许。我说不准他会对此作何反应。”
尤利尔完全没想过:“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真有这么严重,下?”
“倘若有人偷窥你的过去,你会怎么办?”
“我没什么好隐瞒……”学徒住了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黑骑士的威胁似乎与使者没关系,毕竟,他不了解我在乔伊面前几乎没有秘密……可一旦反过来考虑,情况就未必相同了。“见鬼,我又不会说出去。”由于停顿太快,他差点咬到舌头。
『何不尝试一下』索伦不怀好意地怂恿,『我早说过,我还没见识过你进行格式化重启呢』
“感谢提醒,我现在差不多见识到后果了。”尤利尔没好气地说,“是不是非得丢点什么才算结束?”
指环没明白。
『但如果这里真的是阿兰沃,或许你还有救』它转而写道。
真假难以定论。“说说看,睿智的格森先生。”
『我之前就觉得你这话言不由衷,小子!』尤利尔赶紧否认。但可能等到下次重启,我就用不着这么麻烦了。
『圣经的梦境不全属于我的主人,只包含其中一少部分。不死者领主也拥有圣经,且在神秘上分量相等。据我所知,白之使上任的时间是两百年前,成为统领则是在圣者之战』
“完全不是一个时代……?”
“集体梦境。”梅布尔断定,“忏悔录创建梦境时,持有者的记忆会被拆解,重新拼凑,最终面目全非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但我没在梦里见过黑骑士。”尤利尔不像他们一样肯定,“我只是偶然之下发现了他的锚点……”
“……这家伙就被你反向拖进了梦里。”精灵女士挑起眉,“你操纵梦境的水平或许还要超过『忏悔录』。”
『可能因为它还没重启过罢』
尤利尔继续向前迈步,一脚踩在霜字上。“根本原因还是圣经。『忏悔录』已经导致它曾经的持有者陷入沉睡,说明这是神秘的倾向。”
“我也曾是持有者。你指的是那女孩?没准她们是特例。”
“我们才是特例。她不是织梦师,下。”
“仔细想想,我确实曾感受到梦境的牵引。”精灵女士若有所思,“只是我能拒绝它。诀窍在于抵抗睡意。”她的手指缠绕着披肩的流苏。“一般来讲,当你找到锚点,就会立刻从梦中惊醒。但集体梦境不属于个人,你的锚点会藏在构成世界的每个要素中,完全无迹可寻。这才是真正的危险。”
『就是这样』霜字转移到墙壁上。『诚然,织梦师在保持自我意志这方面存在优势,但‘锚点’的坚固远超‘自我’,连你们也没法影响』
“空境也不行?”尤利尔不由问。
“起码我做不到。”精灵女士告诉他们,“所以我借用了你创造的幻影,不是本人到场。千万记住,尤利尔,一旦涉及梦和意识,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神秘不总是按规矩来。”
尤利尔十分赞同。他至今也没搞明白,为什么织梦师的神秘能随意替换现实和梦境之中的物品或人,却没法从梦里主动苏醒。我最好还是把疑团留给专业人士。他边想边踢开碎石。
“可惜已经迟了。我也把我们拖进了梦境——如今教堂里是没有活人的。”
“这是『灵质变换』,织梦师的拿手好戏,但你不能指望它骗过学派巫师太久。我们总得回去,是吧?”
考虑教堂的首尾可不是他们的当务之急。通过魔咒,尤利尔大概摸清了这个魔法的效果。佣兵头子巴尔萨扎研究乔伊的徽章时,不也没发现问题?至于回到现实该怎么办,反正他还有时间慢慢思考。“吉祖克和克兰基下的死讯传到学派总部前,巫师的援军不会有空境。高环神秘足够了。”
他与对方分享计划:“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到另一个人,下。”
“是谁?说来听听。”
“露丝·林戈特。她是希塔里安——就是你取代的幻影的本体——的姐姐。”
“这孩子莫非有什么特别?”梅布尔挑起眉毛。
“还不能确定。”尤利尔回答,“但我怀疑她所处的梦境层次与我们不同。”
“层次不同?”
“只是一种感觉。梦中人无法与她们建立联系,我一开始也是这样。”但从那次在苍之森的入睡后,事情发生了改变。“现在我似乎融入了这个世界,却也再也没见过她们。”尤利尔想过梅布尔女士可能解答他的疑惑。“我们似乎身处两个世界。”
他猜得没错。精灵女士确实知道原因。“因为这取决于持有者和忏悔录的联系。那对姐妹只是接触过它,不算是忏悔录的主人。”梅布尔指出,“你的情况才奇怪。事实上,连我也难以融入他人的梦境……是誓约之卷?只有这个可能了。”
“恐怕是这样。”最开始,尤利尔也是通过羊皮卷进入这个联合梦境的。后来希塔里安会借助福音书在晚上找他聊天诉苦,直到第二天早上,她再将他送回现实。
忏悔录每次都把他带入莫尔图斯,誓约之卷却不是……它更让我接近锚点,尤利尔心想。
“你找这姑娘做什么?你该寻找锚点。”
“两者不矛盾,女士。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她审视着学徒。“那恶魔领主不会来追我,是不是?”
“他甚至不知道你的存在。”尤利尔一口咬定,“你不用担心。就算我们暴露行迹,他也只会盯着我——圣经在我手上。”
“好吧,算我欠你们的。”她嘀咕。
学徒没明白:“什么意思?”
梅布尔摆摆手,“我说下次记得拿神秘植物交换愿望,这次先欠着。”她不再与尤利尔并肩而行,脚步停在背后的黑暗里。“你要找的女孩如今会在哪儿?”
“北方,奥雷尼亚的莫尔图斯。”
“噢,布列斯的黑城。似乎不远。”
这话完全猝不及防。尤利尔踉跄了一下,差点撞上石头。“黑城?”他下意识重复。“你说黑城,下?她和莫尔图斯……”
“……是一个地方。有什么问题?”
尤利尔说不上来。奇异的灵感在心头盘旋,却无法抓住。自然,他从没去过黑城,可如果不是教会的情势紧迫,我本打算启程前往。竖琴座女巫玛格达莱娜曾常住在那里,她在回到圣城的路上被无名者刺杀。除了贴身携带的笔记,也许有关预言的珍贵研究资料都留在了当地。
说到底,玛格达莱娜为什么要住在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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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七章 奈笛娅
神庙的树台洒满阳光,森林在春日微风中摇摆。帕尔苏尔站在最高处,听见希瑟的子民们谈论她的名字。流水传递歌谣,将消息散播到远方。
母亲向她走来,手捧金椴、橡木和白蜡叶编织的头冠。她的袍子拖过石阶上的落叶。精灵们也跟着趋向前去,草籽妖精的荧光簇拥着一张张年轻的脸。太多面孔了,帕尔苏尔分不清熟悉或陌生。
小妖精和牡鹿落在稍后,牧树人静默地伸长脖子,根须在泥土中抽动。银石谷的使者不急不缓地迈开腿,与一大队满头蘑菇的木精同行。他们的脚步声被厚实的针叶吸收,以维护庄重肃穆的气氛,但在此刻,她能听见窃窃私语,质疑问难。
“就是她?”
“我敢保证,真的是她。”
就是我。帕尔苏尔挺直脊背,迎接希瑟的加冕。苍之森选择了我,所有人便都是我的支持者,不用谁保证。那些其他候选者拉结的党羽,如今就像阳光下的苔藓一样消失,成为她力量的一部分。毕竟,连这些反对派的领导者,也都对她俯首称臣。事实上,她们正在用与其他族人相同的目光,仰望注目着帕尔苏尔。
时间缓慢流淌。当大祭司为她戴上叶冠时,神庙中响起前所未有的欢呼,水妖精的吟唱也被声浪淹没。两头熊在树下拍掌,声音仿佛敲打皮鼓,形成震耳欲聋的伴奏。牧树人族长向她致敬,它们头顶鲜花盛放,在空气中播洒着甜蜜的花粉。大祭司提起长袍,为银石谷的使者让出位置。这名银色头发的神秘生物以人类的姿态伸出右手,郑重地邀请她走下树台。他下巴上的鳞片状似一小撮胡子。
“来这边,斯蒂安娜。”
“他在对面房间?”
“没办法,缝伤口前我得把这姑娘的衣服脱掉……而且不管怎么说,男人女人应该分开过夜。”
“一部分才是。”后开口的熟悉的声音嘀咕,“某些人可不这样。”
“你还年轻,安娜。”
“可没年轻到什么也不懂。”
谁在说话?内容实在离奇。帕尔苏尔没想到,竟然有人在此刻讨论男女和衣服。一头龙正搀着她的手臂,这个事实教她有点不安,但她必须保持严肃,目不斜视,以免被人瞧出恐惧。圣女大人当然不会畏惧龙族,银石谷也是森林的一部分,她将会统领他们,就像所有前任一样。龙族也是女神的子民。
石阶被抛在身后。人们迅速避让,分出道路,目送他们缓缓走向供奉石碑的圣地。眼下我是苍之圣女,希瑟的代言人和侍奉者,这意味着她再也不能拥有寻常精灵的情人和伴侣。想起这些,帕尔苏尔升起了一点儿孤独感。
但伤感只短暂地存在了片刻,她已瞧见了一角紫红树篱。道路起始的神庙消失在林涛叶浪中。精灵们的呼喊渐渐低弱,吟唱的旋律却持续走高,间杂响亮的流水声。希瑟唯一的神遗物即将见证森林圣女的迭代。
帕尔苏尔松开银龙的手臂,独自趟过银溪。细小沙砾游过趾间。等她触摸到黑石碑潮湿的表面时,广阔森林为之震动,无边群山传来绵长悠远的回应。生命在认可我。我能为苍之森带来希望与和平。关于这点,此刻的帕尔苏尔无比肯定。她转身望着她的子民,森林在宁静中向她俯首,只有大祭司用柔和忧郁的眼神与她视线相接。
“这只是你的愿望。”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说,“愿望永远都是美好的,事实却往往与愿望相悖。”
“事实也与你的推测有别。”
“要是消息准确,战争很快会来。”
一阵绞痛攫住了她的心。帕尔苏尔的呼吸猛然急促,她的手掌下传来麻痹的冷意,仿佛毒素正沿着血液逆流。我这是怎么啦?她惊奇地想,战争怎么会让我怕成这副模样?希瑟的子民是无所畏惧的……
“得说实话,安娜,我们必须在战争开始前搬离这里。”
“你的意思是,逃走?”
“这不难理解。没必要为注定失败的斗争白白浪费生命,我们需要保存力量,迁移据地战乱会毁掉猎场,弱小的同族将受饥挨饿。最关键的是,决不能招惹银歌骑士团的注意。难道你有更好的建议吗?”
“没有。”
不。这个音节卡在喉咙里。我们能逃到哪儿去?谁说我们注定失败?如果放弃森林,我们又属于谁?希瑟也会抛弃圣瓦罗兰。想到受神遗弃的下场,帕尔苏尔从梦中惊醒。她浑身乏力,舌头上全是苦药味,身下的床榻又硬又低,还让她腰酸背痛。
“她醒了,奈笛娅大人。”“风暴”斯蒂安娜提示。
我看不一定。帕尔苏尔心想。她一边活动着手指,一边望着对面玻璃上的冰霜。树枝如同涂上一层银蜡,死状凝固在黑夜之中。寒风呼号,掠过城齿。这是什么地方?她万分希望自己如今仍身处梦境,醒来就能见到母亲,并问她为什么要露出如此神色……而不是已亲身领教。
这只是她的愿望。玻璃猛响了一声,震落雪花。“也是时候了。”一个阿兰沃精灵开口。她斜向背对帕尔苏尔,抱着一罐药浆站在窗边,还将手伸进去摸索。“把这些给隔壁送去,安娜。”她掏出一团捏成球的药草浆。
“那让他再等等吧。”斯蒂安娜皱起鼻子。
帕尔苏尔习惯所有药味,早已不觉得刺鼻,但感官牵扯起记忆。她用僵硬的手臂把自己撑起来,低头查看肚子上的伤口。“手艺精湛。”她赞叹一句。
“毕竟伤口很整齐。”奈笛娅回应。她扭过脸,将罐子放在长椅上。
帕尔苏尔听见斯蒂安娜说出她的名字。黄昏之幕的社长。没想到我还是碰见她了。她仔细打量对方,后者也坦然随她瞧,自顾自地忙于抽屉和瓶瓶罐罐之间。
这是个典型的阿兰沃女性:雪白皮肤,五官立体,头发和眉毛细长浓密。一圈打磨锃亮的骨头符文串在胸前,躲入羊毛衣领间。她有明亮的红眼睛,头发比雪更白更稠,全无凡人被岁月褪色的枯槁。毫无疑问,这是张动人的面孔,但那些明显的有别于人类的精灵特征,在她身上很体现得十分细微。这八成和她的打扮有关。
自从来到阿兰沃,帕尔苏尔就渴望这么一身装束:皮坎肩、毛手套、厚围巾。斗篷内里镶着天鹅绒,针脚细密紧实。会不会这是她自己缝的?帕尔苏尔不禁摸了摸伤处。先前在桥边,杜伊琳的杖剑险些从这里扯出内脏。事实上,她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奈笛娅扯下一条湿毛巾。当她擦拭指头时,一只硕大的猫头鹰飞上她的肩膀,旁若无人地低头啄弄羽毛。等她终于空出手,抓向肩膀,拿下来的已是一件轻盈宽大的羽毛披肩。“想出去走走?穿着它。”
帕尔苏尔挑起眉。“你真周到。”
“走走?那疯女人差不多要把你撕成两段。帕露,你该好好休息。”斯蒂安娜不同意。
多亏你提醒,不然我就忘了。帕尔苏尔深吸口气:“我只到隔壁。”
“找那银歌骑士?”
“总不能等他来找我。”那可有的等了。“他醒着?”
“他比你强壮,伤也比你轻。”奈笛娅说,“你想去的话,就让安娜帮你带上它。”她指指椅子上的陶罐,接着又低头收拾毛巾。
帕尔苏尔系好披肩,变成了一只猫头鹰。她拍拍翅膀,飞出窗户,娴熟地落向对面积雪的石台。伸展肌肉时,伤口果然不疼。
“等等!”斯蒂安娜只好跟上来。
房间里昏暗无光。帕尔苏尔抬起爪子,正要敲窗,忽然听见里面不止有一个心跳。哪个初源会来拜访银歌骑士?她竖起耳朵。
没想到不是陌生人。“真的是你?还是你的鬼魂?”自然精灵开口。
“这话我想先问。”骑士回答。
“照你的说法,活人不可能过得这么好,没准儿我早死了。”德洛摸了摸脸上的刺青,“但奈笛娅或许能起死回生。”
“她接受了你。”
“她接受了一个同类。”自然精灵跪在炉子边点火,房间明亮了些。“结社不在乎你曾经所属,我们的火种相通,联系就能跨越任何距离。”
骑士没明白。自然,他不是我们中的一员,帕尔苏尔心想。“从莫尔图斯到卡玛瑞娅的距离,苏尼特。我没见过这么长的钓竿。是你逃到阿兰沃来,还是结社逮住了你?”
“我以为我们会有默契。你又怎么出现在我眼前的,骑士大人?回帝都走反了?”
帕尔苏尔想听听他怎么回答,但乔伊皱起眉,换了话题。“你要干嘛?”
“奈笛娅大人希望你们留下来。”
“她要干嘛?”
“提供帮助。高塔信使总会抓住踪迹,你和圣女大人没去处。”
“她是来找你们的。”
“我清楚过其中原委,是斯蒂安娜选择了结社。”
“那就别装傻。留下来,和你们这些靶子呆在一块儿?只会被更多信使盯上。”
他们的谈话陷入了僵局,但听见骑士拒绝,帕尔苏尔心情不错。再听下去也不会更好,于是她敲响玻璃。
骑士似乎想赶她走,但德洛苏尼特认得德鲁伊的魔法。“圣女大人。”这位曾经的奴隶贩子轻快地打开窗户,把帕尔苏尔迎进屋。“来炉子旁边罢。”
从舒适度来评论,这地方远不如她先前休息的房间,唯一的好处是能隔绝窥视。她没法通过植物聆听他们先前在说什么,只能亲自来瞧。熊熊燃烧的炉火充满诱惑,帕尔苏尔落在同族身旁,和乔伊正对面。
骑士手边有一座熄灭的烛台,缕缕烟雾被风刮向窗口。他宁愿盯着它也不与帕尔苏尔对视。她不知道他正在想什么,不禁感到一阵焦虑。好在除了手臂上的绷带,他看起来和帕尔苏尔印象中几乎没差别。那疯女人给我们都留下了伤痕,她心想。
脱下外套时,帕尔苏尔变回了原样,神秘的效果褪去。“谢谢。但我和圣瓦罗兰没关系了。”
“这没什么不好。”德洛说,“我赞同您的做法。假使我能活着,苟延残喘也不是问题。”她耸耸肩,意有所指地瞟一眼骑士。“我又不是永生信徒。”
帕尔苏尔很难否认自己受到触动,但她没有回答。德洛苏尼特。她和詹纳斯一样,他们的命运都是战争造就的错误。我的错误。可她却说理解我?帕尔苏尔不敢奢望。或许她根本不在乎罢。
她忽然感觉面颊发烧。这只是羞愧造成,当德洛作为奴隶被打上烙印时,对方又有多痛苦?后来她参与奴隶贸易,把印记施加给其他人时,是否从中得到了以牙还牙的喜悦?没人说得准。世界总是如此。
“说到底,我只是来传句话。”德洛缠好围巾,“你们怎么选都不干我事。再见了,圣女大人。”她朝骑士轻蔑地一笑。“再见,乔伊。”
“再见,苏尼特。”骑士没回答。
她听见门后传来私语,好一会儿过去,斯蒂安娜也没来敲门。想必德洛拦住了她。“杜伊琳呢?”
“死了。”
“是安娜……?”
“她下不了手,差点被那疯女人逃掉。也许她是故意的。”
在卡玛瑞娅的城墙下,黑月河吞噬了一条生命。帕尔苏尔只记得女信使抽出匕首的冷笑。至于自己怎么受的伤,对方动作太快,她看不清楚。斯蒂安娜的暴风紧随而来,将高塔信使和帕尔苏尔分隔在桥两端。她在剧痛中逃进城墙的裂缝。没想到杜伊琳虽然有备而来,却还是死在了乔伊和斯蒂安娜手上。帕尔苏尔觉得心情复杂。
“安娜还是个小女孩。”她替那朵带电的玫瑰辩解,“容易心慈手软。”
“随便她。”乔伊说,“反正我宰了那女人。”
“杜伊琳是高塔信使。”
“不是唯一一个。还会有其他人。”
“你真不懂?其他人不会像杜伊琳一样犹豫。”事实上,她瞄准的是我,不是斯蒂安娜。但说到底,帕尔苏尔没道理为这责备他。
“我又不是小女孩。”乔伊告诉她,“我不会手软。”
第六百六十八章 兄弟姐妹
奈笛娅和斯蒂安娜找来时,她正在火炉边摆弄一件未织完的毛衣。不知是谁留下来的手工,帕尔苏尔询问乔伊,他也回答不上来。火焰熊熊,绒毛也光滑柔顺,被暖意滋润。房间里的温度逐渐上升,与她来时天差地别。而骑士仍坐在烛台边,玻璃外的霜雪被他的脊背遮住。烟雾缓缓弥漫。
但与房间的主人对面,她不能这么懒散。帕尔苏尔把毛线团丢向乔伊,让它落进同类中。
“我的要求很合理。”黄昏之幕的社长宣布,“是要求,不是请求。”
“很好。我也不擅长答应请求。”骑士冷冷地回应,“既然我们没得谈……”
帕尔苏尔捏了捏他缠绷带的手臂,骑士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答应了,大人。安娜没告诉你?我很早就答应过她。虽然你的请求有些过分,但谁让我有约在先。”
“我不是在请求……”
“你不能掐她吗?”骑士打开帕尔苏尔的手,不快地说。
“随你怎么说啦,奈笛娅。帕露如今是我们的一员。”斯蒂安娜开口,“那你肯定会帮忙,我知道的。”
白发的阿兰沃人皱起眉。“安娜,你到底是我的学生,还是这位圣女大人的女仆?这时候你该休息了。”
“极黑之夜里,只要吹灭蜡烛,什么时候都可以休息。”
奈笛娅叹息一声。她扭过头,鲜红眼睛审视着帕尔苏尔:“这孩子完全被你俘获了,圣瓦罗兰的圣女。看来传言也有可信的成分,当年你的魅力足以影响森林种族的票选。”
“这是彻头彻尾的谣言。”
“自然。你是靠演讲获得支持的。圣瓦罗兰人笃信歌谣,这是打动他们的唯一方式。如果你想靠自己改变,那就太不明智了。”
“生命不是歌谣。”帕尔苏尔回答。
“人们的观点不相同。”奈笛娅坐在椅子上,“我手下也有许多年轻人,他们拒绝撤离阿兰沃,更渴望坚守据点。我让他们自由安排。”
“但你已经决定放弃阿兰沃。”
“奥雷尼亚将把这里变成战场,我还能怎样?战士追求荣耀,领主则考虑得失。我虽不是领主,却也有自己的领地要照管。”
“问我的话,先留下来打一仗,再走也不迟。”帕尔苏尔瞧见斯蒂安娜投来赞同的目光。看来她也是拒绝撤离的一员。理解是理解,她心想,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人们却未必会作出理智的抉择。
“黄昏之幕可不是圣瓦罗兰。结社远没有国家的体量,经不起大战。撤开战绝无可能。”
“你首先得说服反对者。”倘若她成功了,那或许她比我更适合做希瑟的苍之圣女。起码在演讲上是这样。传言不也说,奈笛娅能对抗银歌骑士团的“胜利者”吗?
“我当然可以。这不是难事,帕露——既然你和安娜一样称呼我,那我也这么叫你。”奈笛娅的手指惬意地插进颈间的长发里。“我要他们怎么做,他们就会听从。初源的结社靠神秘度支配‘票选’,不靠演讲。假如你能教所有手下乖乖听话,就不必担心有今天。”
“假如。既已作出假设,何不再放开思维?”
黄昏之幕的社长挑眉:“什么意思?”
“假如你的力量足以支配世界,干嘛还要担心敌国?你大可以先踏平银歌骑士团,再把阿兰沃变成你的后花园。没人能阻拦你。”帕尔苏尔说,“可见,问题并不在于权力组成。”她坐到骑士的床上,与奈笛娅正对面。“通往终点的道路有近有远,但终点总会到。我们的敌人始终难以战胜。”
“银歌骑士团?他们的目标是阿兰沃。”谈及祖国的命运,奈笛娅并无半点感怀。
“阿兰沃的过错在于她与奥雷尼亚同存于世。”帕尔苏尔说,“而所有不听从皇帝陛下命令的人,都归银歌骑士团惩治。”
“也许你有你的道理。”
帕尔苏尔耸耸肩,“谁让我是失败案例。”
“不管怎么说,你起码从中获益。一次失败比一百句劝说管用。”一点点笑容掠过白发阿兰沃女人的面孔。“那么苍之森的帕尔苏尔,流亡的圣女,你选择加入我们,与‘黄昏之幕’的所有同胞休戚与共。对你来说,这会是新的教训,还是经验之举呢?”
“我不算了解自己的想法。”
“我和你不同,我希望是前者。”奈笛娅坦承,“黄昏之幕是我的心血,她不会为阿兰沃和奥雷尼亚浪费一滴。敌人的敌人非我之友。”
帕尔苏尔意识到对方并不上当。在冬青协议前,圣女大人要大祭司组织信使,以向其他神秘种族求助,但她们挑选目标时唯独忽略了初源结社。母亲这么做不是没有原因的。
“盟友和朋友有区别。”帕尔苏尔指出。
“你忘记了,帕露,初源的盟约没有效力。这还是你告诉我们的。”
“这难道不是你们之间的常识?”她皱起眉。
“不瞒你说,先前结社订立契约,都是依靠圣经拓本做担保。我们尝试更换载体,才发现了问题。”
“成功的载体是其中之一的拓本,还是所有圣经都行?”乔伊忽然问。
奈笛娅瞥一眼骑士。“没人见过所有的圣经。但我们尝试过的都行。”
“噢。你们尝试过多少?”
“这可不能直说。尤其是对你,银歌骑士。秘密要拿秘密来换。你似乎能不经过学习就跨越职业使用神秘?我很好奇这点。”
斯蒂安娜插嘴:“他是个亚人,能用血液施法。”这下秘密失去价值了。
但乔伊没理会她的戳穿。他审视奈笛娅,仿佛在犹豫要不要刺去一剑。帕尔苏尔知道,他肯定不明白奈笛娅是怎么发现他使用巫术,甚至更夸张,他怀疑奈笛娅察觉了伯纳尔德的实验痕迹?她警惕骑士手指的动作,以免它忽然搭在剑上。
这其实是个误会。实际上,初源感知魔法的方式远比普通的神秘者先进,只是后者没法体会前者的优越,才不能理解。
“安娜说得没错,奈笛娅大人。”她开口,“乔伊出身于水银圣堂,不算‘胜利者’直属。”房间内,一直存在的针对骑士来历的矛盾稍有缓和。“一些修士乐意见到人们传播自己的巫术,换我在圣堂,我也会多作涉猎,以补充前沿理论……而知识是秩序的秘密。”
“我不否认。”奈笛娅回答,“但我不要你的知识,只要你的秘密。告诉我,帕露,你原本要到哪儿去?”
帕尔苏尔还以为对方会恼火于她先前的挑拨。“到世界的尽头。”
“你的神灵这么嘱咐?”
“希瑟给我暗示。”
奈笛娅明亮的红眼睛紧盯着她,似乎有火焰顺着目光燃烧而来。“神灵对凡人有所指引,还是青之预言前的事了。我找不到证据反驳你,帕露,但你也无法证明自己。我该怎么处理?”她又瞥一眼骑士。“总之,黄昏之幕的迁移地点和冰原无关。”
“这意味着我们将分道扬镳,奈笛娅大人。”
“一个人到冰川去,没有火,没有食物?什么时候生命之神会给信徒指示死亡之路了?”
给罪人指路的时候。“绝境也有生机,奈笛娅大人。”帕尔苏尔回答,“更何况,我也不确定终点就在冰川。”
“假如你认可自己是结社的一员,就不得私自行动。”
“由你做主,奈笛娅大人。”这时候反驳相当不明智。“我可以过后再来。莫非战争结束后,结社也不回来吗?”
微笑掠过阿兰沃精灵的嘴唇。“我倒想回来,卡玛瑞娅是神赐之地,神秘度的位格很难替代……然而我怎么想改变不了事实。”
帕尔苏尔没明白:“事实?”
“战争将摧毁卡玛瑞娅。居住其中的阿兰沃人被屠杀,水妖精几乎灭绝。那些权势滔天的贵族诸侯,会变作刺鼻的烧焦骸骨。卡玛瑞娅依然存在,城墙和砖瓦将见证这一切。”
令人震惊。“银歌骑士团会屠城?”
“预言中是这么呈现。”奈笛娅告诉他们。
看得出来,她的亲信斯蒂安娜也为这个消息而惊异。“风暴”张大嘴,眼睛睁得和嘴唇一样圆。奈笛娅向她的结社隐瞒了情报?
“预言。”帕尔苏尔缓缓地说,“不一定是事实。”
“你们不懂。在阿兰沃,冰地女巫甚至比高塔占星师更具力量。她们从不出错。”
提及高塔,斯蒂安娜打了个哆嗦,脸色变得苍白。“国师除外,奈笛娅。我敢肯定,国师大人会预知到这些。”
“奥雷尼亚的国师。”社长重复,“他与那些躲在塔里的废物有本质区别。某种意义上,他也算是我们的一员。长久以来积累的线索表明,他确实受到命运之神奥托的眷顾。”
“他是初源?”
“不是。这种意义上不是。初源不可能留在高塔,这是他们的规矩。”
“还有这样的规矩?”骑士怀疑地问。
帕尔苏尔知道原因。圣瓦罗兰和克洛伊塔一样,都是初源的禁地。但森林的选择并非出于歧视。
“初源拥有特别的天赋,源头就是异常旺盛的火种。”她简单地解释,“这在秩序边缘将是致命的影响——他们——我们——会失去操控力量的桥梁,魔力无序爆发,引起神秘降临在躯体上。直观来说,就是点燃仪式的失败下场:灵魂之焰升腾,把人从内到外烧成灰烬。”
“随时都会?”
“我说了,秩序边缘。”但帕尔苏尔不想解释圣瓦罗兰和高塔之间存在的相同点。
“秩序怎么会有边缘。”乔伊根本不相信。对于他的反应,帕尔苏尔早有预料。
奈笛娅皱眉,“你真是银歌骑士?”
骑士阴沉地回以瞪视,没有回答。
“总有人不了解秩序,因为点燃火种还靠运气。”帕尔苏尔偏移话题的重心,“我们还是谈谈高塔。信使杜伊琳前不久才追上我们,如今她的尸体已经沉入了黑月河。毫无疑问,占星师不会善罢甘休。”
“让他们来。”乔伊不假思索地说。相比同僚,他显然认定占星师更好对付。
“杜伊琳的死让你有信心了?”斯蒂安娜讥讽。
“你不明白我多不在乎她的死活。”
“风暴”怒视着他,长发上电光游窜。倘若现在给他们一个机会,帕尔苏尔心想,他们将立即把对方撕成碎片。
奈笛娅轻哼一声:“我不建议你现在动手,安娜。如果我没记错,在莫尔图斯你输给了他。”
“要不是帕露,他会比我先送命。活到最后才算赢。”
“你真这么认为?之前那高塔信使差点杀了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敢对敌人手下留情?”
斯蒂安娜一抿嘴。
“黄昏之幕”的社长瞥了她一眼,没有继续责备。她的声音放缓:“我知道这很难,安娜。但你如果因此受伤,我会认为是我的责任。”
“风暴”斯蒂安娜没说话,可帕尔苏尔察觉她的情绪在激荡。杜伊琳是她的儿时玩伴,她们互相纠缠了十数年,但谁也没想过下杀手。这回不一样。高塔派遣女信使追踪他们时,有没有料到这一幕?帕尔苏尔说不准。
忽然,安娜捂住脸,啜泣着跑出门去。那只罐子被丢在火炉边。
帕尔苏尔拾起陶罐,骑士下意识朝后一躲,但她没打算扔。“刚刚德洛拦住了她,她们肯定说了什么。”
“德洛·苏尼特是我们的新同伴。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火种的亲密联系将覆盖矛盾。这在你身上同样适用,帕尔苏尔。”奈笛娅转而盯着乔伊,“所以你最好别再插手,银歌骑士。我很清楚,你过去是怎样的人。”
“多新鲜啊,我都不清楚我算不算人。”
“你该清楚的是,我们不欢迎你,因为你与我们毫无共同点。为你提供帮助不是我的本意,只是为了报答你对阿内丝和那些年轻孩子的手下留情。而我看得出来,你本人另有目的。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
“答案或许正是我想要的。”
他其实也不知道。帕尔苏尔心想。否则我早就给他了。就算他知道,也不会告诉奈笛娅。“人的想法并非一成不变。”她说。
“规则却一成不变。既然他拒绝了德洛,又非我之友……作为社长,我有必要更换条件,以根绝可能的隐患。他是你的骑士,帕尔苏尔,你当然能为他担保,但我更倾向于主观上的说服。”阿兰沃精灵表示,“我需要我的社员同心协力,服从我的命令。”
“像银歌骑士团那样?”
“当然不会。瞧,这儿不就有个背叛者?”黄昏之幕的社长微笑,“在面对亲友时,忠诚也不保险。然而我们彼此相连,是神秘意义上的兄弟姐妹。”她忽然靠近,眼睛似乎在闪光。一阵奇异的魔力牵起帕尔苏尔的火种,她们在瞬间感受到了联系……
……但那不是初源间的联系。到底是什么?帕尔苏尔提起心,听见奈笛娅的下一句话。“我们的连接比银歌骑士团更紧密。”
“这……?”她忍不住问。
“你曾是一卷圣经的主人,帕尔苏尔,和我一样。你知道圣经的传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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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九章 永生仪式(一)
时间到了。念头刚过,窗外传来钟声。在这无边的黑夜里,人们得靠敲钟分辨时刻。也许他们该向我求助,我算的比钟表准。
握柄传来冰凉的触感。雷戈意识到自己忘戴了手套,其实是晚了几秒。他摸索着裹好指头,不敢放任它们在寒夜中接触钢铁。先前他没有这种习惯,如今必须加紧练习。银歌骑士和圣堂骑士的盔甲样式稍有区别,好在性能上没有太大差异,他活动了一下关节,每一寸皮肤都传来束缚感。没法再多加棉垫,雷戈为事实而惋惜。
阿兰沃是月精灵的国度,但假如不算这点,他也无法喜欢上这里。天气又冷又干燥,太阳和温暖来得一天比一天迟,连徒手握剑十分钟,都会有脱下一层皮的风险。奥雷尼亚的霜月也很冷,可下雪并不算难熬。而阿兰沃……阿兰沃的雪不像雪,更接近匕首,每次他拉开面甲,就仿佛剃刀在脸上失控。
门外等着老熟人。“换坐骑了。”波加特指指长毛马,“那是你的。”
雷戈沉默的爬上马鞍,心里羡慕对方的胡子。还记得刚到莫尔图斯时,他曾暗地里取笑过波加特。没想到我会有后悔的一天。
尽管一时适应不来,雷戈也清楚情势早已不同。当初他身负亲王殿下的嘱托,调查伯纳尔德·斯特林和他的瓶瓶罐罐,结果到头来,却成了放走苍之圣女的罪人。这并非他的本意。眼下,队长乔伊失踪,奥库斯被夜莺刺杀,波加特成了他的长官——这还是团长减免了他的罪责的缘故。
“做你想做的事,雷戈。”亲王殿下告诉他,“我没有理由再要求你牺牲更多。记住,奥库斯的死不是你的责任,他为帝国付出了生命,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将来你也会有这一天。”
我也会有这一天。雷戈心想,期限可能就在不远。结束汇报后,他被审判机关押送到圣堂,以躲避内的追责。雷戈当然不会为此抱怨,他本来应该接受绞刑。然而很快,巫师们又把他赶出大教堂,回到荒凉的边境城镇。他在这条路上走了三趟,现在连每一处客栈的位置都记得一清二楚。谁还能有我这般遭遇?
抵达莫尔图斯时,这座城市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只要我不问领主之位落到谁头上的话。他总觉得不会是杰恩·赫瑟那混蛋。说到底,莫尔图斯只不过是个贫瘠的边境城镇,谁做主也无权干涉银歌骑士的去向。雷戈更想知道,使节团的人再见他会作何反应。
然而,他没想到自己连得到答案的机会都不存在。
“斯特林大人正在赶回帝都。”波加特说,“据说是皇帝陛下的命令,会有精通矩梯魔法的修士来接他走,再无需银歌骑士护送。至于你我,不幸我们必须留下来。”也有修士负责接待他们。
“直到找回苍之圣女?”他推测过巫师的打算。
“不。我们去找乔伊。他是银歌骑士团的一员,不能就这么消失。”
也许他死了。雷戈咬紧牙关,没把这话说出口。我们都会有那一天……但死人不该连累活着的人送死。这不公平。
没人在乎雷戈的想法,眼下他还是为偿赎过错而来。于是巫师走后不久,他们便偷渡到了卡玛瑞娅。
波加特察觉他的心不在焉,出声提醒:“当心水沟。”
雷戈赶紧扯住缰绳,但为时已晚。好在当地的长毛坐骑熟悉地形,粗糙、柔韧的马蹄轻松越过障碍,并未在冰上打滑。
“自由骑士掌控不了马是很不可思议的事,但在阿兰沃,走路不如坐骑平稳倒没什么奇怪。”他调侃道。
“这鬼地方全是冰。”雷戈抱怨,“趴在地上走得更快。”
同伴哼了一声。“我可不想尝试。”
“乔伊干嘛不这么想?”
“他是元素使,而且刚巧是霜月的元素。在这里他将如鱼得水。”
莫非他爬得更快?“的确,阿兰沃是合适他发挥的神秘环境,但就为这理由,我们便傻瓜似的赶来卡玛瑞娅?”
波加特转道进巷子。“想知道原因,就得询问圣堂巫师。进来高塔召集帝国的占星师回总部去,要得到情报比原来困难。没办法,我们只好用巫术代替。”雷戈跟上来后,他操纵坐骑放慢脚步。“你刚从玛朗代诺回来,有听见什么内部消息吗?”
“我一直在房间里抄书。”
“多久远的休闲活动。看来每个记不住规矩的倒霉鬼都有这么一遭。说说看,雷戈,你有从中获得感悟么?”
“我把那该死的教典从头到尾背了下来。”想起这桩事,雷戈厌恶地皱起鼻子。
“了不起。”波加特咕哝,“我抄了那么多遍,也没做到呢。还是当年银歌骑士的誓词更容易,这是我这辈子唯一记牢的条律。你认得盖亚神文?”
“我的家族单独信仰盖亚,每个成员成年前,家庭教师会同时教授神文和精灵语。”
“噢,精英教育,是不?”
雷戈不愿和波加特讨论这些。对方出身低微,几乎和平民无异,跟此等一步登天的暴发户谈教育,让他毫无成就感可言。也只有乔伊那样来历不明的家伙才会与他结交。银歌骑士团少说也有几十支连队,不可能人人相识,更别提层次的差异。“瞧,快到城东了。”
他们已见到小巷的出口。“除了雪还是雪,要么就是冻在地里的垃圾,没有乔伊的影子。”又是一天毫无意义的搜寻。“我们应该换种方式。”
“我明白你的意思,雷戈。”但他不予采纳。“可卡玛瑞娅不是莫尔图斯,不能随意行动。我敢肯定,也有人在找我们。”
“找两个自由骑士?”他觉得全身的盔甲更紧了。如今不得不作此打扮。寒风渗透进缝隙,冻僵骨头,外罩的斗篷根本无法耐寒。何况其上没有银歌骑士的荣耀徽章、他的家族徽记、哪怕是圣堂骑士的标志。斗篷属于某个落魄的佣兵,被他们从尸体上剥下来。穿着它,感觉好像掉进了黏糊糊的烂沼泽。雷戈满心厌烦。“是要雇我们出城捡柴么。”
“那也是我去,你得给我留下来。别忘记,我们不是通过正规方式来这里的,密探和夜莺也会走同一条路。如今进度虽缓,但足够安全。”
“但我还没说……?”
波加特的坐骑走出巷子,姿态悠闲得仿佛刚觅得一根绿草。街道笼罩在朦胧火光里,脚下的影子比行人更多。雷戈皱眉跟上,还试图说服对方:“听听我的建议不花什么。”
“我猜得到。和初源结社有关。”
“他们不是帝国的敌人,没错吧?阿兰沃正在清理这些不守规矩的神秘组织。”身处异国他乡,连银歌骑士也得借助当地人的力量。“关键的是,乔伊也是因黄昏之幕的袭击而失踪。”
“他打退了敌人。”波加特告诉他。好像雷戈不知道似的。“留下的神秘痕迹可以作证。尤利尔不也这么认为?他在追踪逃脱的苍之圣女。”
“但愿他追上了。结社组织间没有消息流通吗?”
“接触初源组织……”
“……不比我们满街游荡更危险。他们好歹是当地人,呸,月精灵。在异族的城市,人类不受欢迎。”
“是吗?”波加特指指右侧,“那些人算例外喽?”
雷戈转过头。一片深蓝斗篷组成波浪,涌过对街。在雪白的城市里,这些人的衣着鲜明如污渍,大贵族也不敢效仿。他们却坦然自若,挤在一起,不在乎精灵们打量的目光。他觉得自己对他们的服饰似曾相识,但没法确认。“那些是什么人?阿兰沃占星师?”
“潮汐祭司。据说他们的祖先来自西方,是唯一一支能与月精灵通婚的人类族裔。这被理所当然的归功于两者共同供奉的神灵。”
雷戈没忍住说:“你之前说乔伊在阿兰沃能混的更好,不会指的是这回事罢?”
波加特责难地瞪他一眼。
“总之,这些半人祭司相当于帝国的修士,要你是阿兰沃人,那当你的灵魂燃尽时,他们会为你祈祷,让你抵达真正的神国。”
卡玛瑞娅有“诸神珍珠”的称谓。雷戈清楚脚下的砖石统统属于神秘范畴,但并不打算盲信风闻。“精灵还能有什么神?”
“不是希瑟。这儿只有破碎之月。天上的碎月就是祂的国度,也是祂本身。”
“和太阳女神类似的神灵?露西亚可不这样。祂乃是正义的天光,完美无瑕。”月亮即便圆满,身躯上也布满了无数裂纹。一瞧就是不祥之兆。“碎月的修士靠什么传教?长夜中的光明?圆缺的循环?”雷戈颇有兴趣地问,“这些意象能够说明什么?”
“当地人相信,碎月的变化象征灵魂轮回。”波加特肯定做了功课。“而神灵对凡人们的虔诚的嘉奖,正是去往神国、获得永生,免受轮回之苦。”
换我生在一年到头没太阳的地方,我也会祈祷往生。“实在是切合民意的解读。真有人相信?”
“相信和虔诚是两回事,你只要注意筹款箱就能发现。”
“我注意到其他情况。”雷戈怀疑自己眼花了,“那边,波加特。快瞧。真是怪事一桩。水银圣堂会把他们的传教士派到阿兰沃来么?”
一个年轻的身影出现在涌动的蓝斗篷后。他腰挎长剑,手握一卷眼熟的羊皮卷,正用深棕色眼睛四处张望。比起潮汐祭司,他的装束与当地人无异,脚下的影子也和行人一样多,丝毫没有值得关注的地方。然而不知怎的,雷戈的目光却不自觉被他吸引。我认得他,可我怎么会注意到他?
雷戈不禁开口:“是圣堂的支援——”
“乔伊!”波加特低呼一声,猛地调转马头。“快跟上他。雷戈?”话音还未落,他已撇下同伴,在街道上飞驰。
雷戈下意识别过头,看到他们此行的目标正和一个穿着厚毛皮袄的女人闪进屋舍的围墙。
如此巧合。真是三神的玩笑。犹豫仅仅存在了刹那,他立刻放弃了探究传教士和他身上无名的吸引力,转而去追波加特……和那可疑的女人。她还会是谁呢?很快,我就能回玛朗代诺了。
……
『后面有动静』索伦提醒。
尤利尔察觉到了,但他什么也瞧不见,衣着古怪的神秘生物组成的队伍阻隔在眼前。这是一千年前,卡玛瑞娅还是个陌生的国度。擅自闯进他们的排列之中或许不明智。
“帮帮我,索伦。”他请求,“把我藏起来罢。”
指环用魔法笼罩住学徒,他在原地消失不见。路灯侧面,凸出的木牌忽然抖动,落下阵阵灰尘。接着瓦片轻响,房间内一只取暖的猫扭头望向窗外,耳朵不快地折平,喉咙里发出嘶声。
对街的异常源头不见了,一切恢复了秩序。『晚了一步』指环遗憾地写道。
尤利尔从阳台跳到围墙上,这条路虽然狭窄,但却畅通无阻。他很快攀上屋顶,经过楼的圆窗前。这下,他终于发现了两个快速移动的目标。“看巷子里,他们像在追赶什么。”
『大概是抓小偷』
尤利尔摸摸羊皮卷。“可圣经有感应。小偷?”哥菲儿曾将千年前的誓约之卷偷出阿兰沃。
『问我的话,即便不是小偷,你也不该直接追过去。黑骑士掌握着圣经,你是在自寻死路』
“他们是活人,我分得清。”
『死人在送命前也是。梦境不在乎主人的存在状态,而亡灵大都记得自己的生前往事。他……你在后退吗?等等,你要跳过去?』
“假使你还没注意到,我可是不太会飞。”尤利尔加速冲过屋顶,险险跃到对街的横栏间,弄出很大一阵声响。指环猛地收紧,差点勒断他的手指。学徒摔进木头时没吭声,如今却不禁嘶地抽了口气。“哎呦!”
『手臂有点擦伤。很不幸,你没救了』指环气坏了,『告诉我实话,尤利尔,你现在怎么变得和罗玛那小鬼一个样?』
“这么说太过分。我认得他们,索伦。这两人都是银歌骑士。”
『黑骑士生前还是十字骑士呢。见到你,我相信他在梦中也会立刻清醒。你的陷阱将失去作用』
“你不了解。”尤利尔知道内情,清楚银歌骑士一定是为乔伊和帕尔苏尔而来。“他们也认得我。”他边翻过墙,边给指环解释。“雷戈和波加特,还有奥库斯,我曾与他们一道返回莫尔图斯。在这世界里,所有人都当我是水银圣堂的修士,因此就算遇到敌人,梦也会为我作掩护。”
『比起掩护,避免接触更安全。你干嘛一定要跟着他们』
“我敢打赌,他们是来找白之使……我是说,找还是银歌骑士时的他。在梦里,我见过他许多次。”
『听起来似乎真有这么回事……?』
索伦满腹疑惑,搞不清状况,只能被动消化着他提供的信息,再也没空干扰学徒。尤利尔很快趟过墙角的雪堆,接近目标。但在跋涉途中,他忽然意识到,指环先生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如今乔伊是银歌骑士,黑骑士会是谁?没人知道亡灵领主生前的时代……说到底,梦的根源乃是圣经持有者的记忆。如果乔伊深陷他人的梦中,那困住他的梦又属于谁呢?答案不难分辨。
他抓住围墙边缘,直接翻过它。
“你找到他没有,索伦?”学徒保持着距离,以免被银歌骑士发现。波加特在侦查方面远比他精通,而要此刻接触他们,很可能导致双方同时追丢目标。
『梦境的法则与现实不同,你最好别太指望我』
“可我的魔法一切照常。”
『某些是这样。我没有火种,尤利尔,我使用魔力和引动神秘的方式都与你们不一样』指环简单解释,『你不也无法动用你的预言能力?原因类似。记忆世界没有命运』
它发现了。尤利尔心想,还好只是微不足道的线索。现实世界不会主动遮掩他的行为,但谎言可以。黑骑士扬言揭穿遮掩,才会使学徒感到惊慌。有没有一种方法,能让我在现实和在梦里一样自在?他一下心烦意乱起来。
银歌骑士们开始移动。波加特稍在前,雷戈落在后面。他们不像尤利尔一样谨慎,坐骑追得很急,几乎要在积雪里打滑。好在街道弯弯曲曲,学徒则能直线前进。又过了两条街,他察觉骑士们其实是正绕着一座城内园林飞驰。围墙后绿波荡漾,苍叶浓霜,仿若圣白王冠镶嵌的一枚翡翠。
这像是帕尔苏尔会待的地方,尤利尔确认。但当他靠近时,又不是那么肯定了。奇异的联系从塔楼传来,学徒的火种也为之雀跃。一时间,他竟难以分辨无名者和圣经的吸引了。都说阿兰沃是初源结社的聚集地,看来传言并不是毫无根据的。
而在另一边,银歌骑士们已经追上了目标。
第六百七十章 永生仪式(二)
雪地犹如一望无尽的天空,篝火就是夜空繁星。帕尔苏尔眼看着骑士熄灭火焰,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终点就在前方,她却恨不得钻进尚有余温的灰烬,再不起身。一路上,克服这种冲动花去了她的大半精力。
只有乔伊比她更凄惨。至少她愿意这么想。自打在卡玛瑞娅碰上了追兵,骑士便再没有过皱眉之外的神情。他疑神疑鬼、脾气暴躁,手指从不离武器,更不和她说一句话。当他闭上眼睛,帕尔苏尔能感受到他的犹疑。他们有条不紊地朝南行进,间歇在途中停留,戒备雪人、魔怪和追兵。她不知道他是否真能够休息。
唯一确认的是,她先前的努力正在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
而帕尔苏尔懒得再去挽回。
在城墙后的塔楼里,凝视夜空雪幕有种美感。但置身旷野之中,雪花簌簌的坠落声则和野兽脚步一样骇人。帕尔苏尔本不想再抱怨寒冷,然而全世界好像只有雪花和狂风是真实存在的。我的神在这里没有力量。她每向前迈一步,都会重复意识到这点。祂呼唤我,正因祂需要我。比圣瓦罗兰更需要。除了希瑟,谁还需要我呢?
圣经的传说被证伪后,“黄昏之幕”社长奈笛娅允许他们离开。自然,她很失望,但至少没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
“这里已是阿兰沃的边境,但南边的雪原仍有生命迹象。”奈笛娅给出警告,“冰地女巫的先祖用魔法创造雪人,结果却让成品流落在外。如今这些东西没人管束,可能已繁衍得满山满谷。你们要走,就只能向冰地女巫求助。”
“好方法。”先不提她们派遣夜莺,追杀了我们一路。“我猜她们很乐意帮忙。”
“她们当然会乐意。”奈笛娅保证,“我们的姐妹中也有女巫。这不奇怪,是不是?诸神平等对待所有群体。”
毫无凭据。信任这种约定不明智,但帕尔苏尔清楚,她目前可没法讨价还价。我该谎称能找到那见鬼的天国,以作换去援助的筹码。不知怎的,感受到圣经之间的联系后,她懒得再与奈笛娅摆弄手段。
而与帕尔苏尔曾见识过的所有领袖都不同,这女人确实一言九鼎。她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甚至帮他们穿越卡玛瑞娅的关卡——即便对初源来说,这也不是桩容易事。奈笛娅的安排隐秘而高效,采取了一种极端巧妙的方式。
“卡玛瑞娅不是月精灵的城市,看似固若金汤,实则到处都是暗道。先前狼人逃离城市时,改变了月之都的内在构造。”
“狼人?我了解卡玛瑞娅的历史变迁。但按你说,莫非我们的兄弟姐妹里有狼人后裔?”
“狼人的血亲一般没有好下场,但结社的兄弟姐妹是不同的。”
出路无人守卫,藏身于一片城中园林中。“风暴”斯蒂安娜没来送行,只有两个看不清面貌的初源领路,并交给帕尔苏尔在雪人苔原通行的许可。
她摸了摸胸口的魔纹。弯曲的笔画丑陋如伤疤,每当她呼吸,都会感到寒意由此渗入肺腑。“那是什么?”帕尔苏尔怀疑地问,“这一笔代表『转化』,我认得出来。”
“苔原的通行证。我不会说它没代价。”其中一位指引者回答,“但在我们看来,这点皮毛损耗对你算不上阻碍。你们是怎样也要离开卡玛瑞娅的。既然如此,提不提无所谓。”他拿起笔,“你们必须花实际两倍的时间在苔原。”
“我明白了。”对女巫来说,时间和生命力也可以量化。“顺带,感谢诸位的理解。”
指引者挥挥手,转身消失在街道的白色围墙后。而骑士一声不吭地钻进树林,好像身后有魔鬼在追赶。帕尔苏尔还不知内情,只好加紧跟上。
等到接近出口时,骑士才终于开口:“走那边?”
“这儿只有一条路。”
“有人等在外面。”
帕尔苏尔扬起眉毛。“不算是是陌生人。你要怎么做?”
骑士没理她,自顾自地握住剑柄。
紧接着,帕尔苏尔看到了她很早之前就期盼过、想象过的场面——银歌骑士间拔剑相向,彼此敌视地对峙。她的狱卒们神色迷茫。真相刺破乐观盲目营造的迷雾,给予双方沉重打击。
两名骑士拦在秘密通道前。一片沉寂中,波加特不安地磨牙,目光越过乔伊的剑刃,落在他的面甲上。雷戈则无礼地打量,好像他们是一对深山来的猴子。对这两人的反应,帕尔苏尔早有预料。并非所有人都能像尤利尔一样宽容以待。说实在的,我也并不需要他们的宽容。
“你找到她了,乔伊?”年长的银歌骑士波加特摘下帽子,“我们等了你很久。”
“也许你们可以继续等。”
“这由不得我做主。”斥候骑士放缓语气,“事情出了岔子?还是中途有人干扰?难免会有这种情况。亲王殿下需要问清原委,才能作特别考虑。”很显然,他期望乔伊说些什么来分辨。帕尔苏尔确信,他不算了解乔伊这个人。
他的同伴看得更透彻。“用不着拿这类皮毛小事骚扰亲王殿下。瞧瞧他们,还能怎样?”雷戈毫不留情地指出,“原因是明摆着的,他被那绿精灵俘获了。”
原来在你们眼里,我也能打胜仗,是不是?“无论你们怎么说,反正没有我否认的余地。”帕尔苏尔微笑。
“你会受到惩罚,圣女大人。”波加特闷闷地说,“引诱守卫、逃离监管,都不在协议的约定之内。或许圣瓦罗兰也会受到波及。我无权裁决你们,但审判机关非常擅长。”
“我不擅长接受审判。”帕尔苏尔告诉他们,“但我逃离莫尔图斯是为了活下去。”
“逃离莫尔图斯,你才会有性命之忧。”
一无所知的骑士们。“或早或晚,没什么区别。伯纳尔德·斯特林有没有亲自来?”
“斯特林大人无需冒险进入敌国领土。”雷戈说,“由我们代劳。”
波加特不快地皱起眉,但他没上帕尔苏尔的当。“圣堂骑士也属于银歌骑士团。这是我们的内部问题,圣堂巫师也无权干涉……随便你怎么挑拨,圣女大人,至少,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帕尔苏尔认定自己尽了力。战斗是难以避免的发展,她不知道乔伊能否胜任。在阿兰沃边境森林,他们提前意识到了追兵的存在,当时骑士尚且无法镇定,而今突然遭遇袭击……不。情况不同了。说到底,在针对伯纳尔德的实验上,我们的目的也是一致的。
她随即为自己的慌张感到可笑。我并非孤身一人。
雷戈比起对手乔伊,更乐意将武器瞄准她。帕尔苏尔大概知道他的想法,于是转身逃向树林。冰地女巫的指引者已经走远,可如果还有运气,她会被其他初源发现。“黄昏之幕”应该不介意帮忙到底。
在她身后,乔伊已与波加特短兵相接,钢铁之间迸射出火星。
……
精灵圣女像林中幽灵一样飘动,闪烁在树叶间。诚然,她更熟悉树林,可单凭她的两条腿不可能跑得比马快。虽然还没逮住她,但雷戈不怀疑成功就在不久后。
因此,当马蹄下的地面突然破裂、积雪吞没视野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恼怒,热血涌上头皮。
等他爬出雪坑,苍之圣女已经不见踪影。你跑不掉。他心想。我要打断你的腿。
但障碍不是由她塑造。雷戈带着一身怒气停下脚步,转头与乔伊对视。后者与他间隔近四十码,甚至没抬起头。傲慢的杂种。雷戈的怒火有一半归功于他。
刀刃交击后,乔伊拉开距离,企图躲避波加特的一刺。但斥候骑士一踢鞋跟,坐骑立刻迈开蹄子,加速前冲。眨眼间,长矛沉重地打开格挡的铁剑,随即切开护甲,在对方的手臂上留下细长伤痕。注意到这点,雷戈认定他为阻拦自己付出了代价。
波加特的坐骑斜立而起,在雷戈正对面刹住脚步,转回身来。他骑术精湛,全程没浪费一秒钟,然而受限于体重,他们终究不能在灵活性上代替步行的战士。趁他调转方向、重整攻势,乔伊迅速后撤,意图摆脱缠斗的范围。
但他不该选这边。瞧见波加特创造的机会,雷戈一剑刺向正后退过来的敌人。曾经突袭莫尔图斯庄园的初源亲身体验过这一下,随后,她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不怪她。正面而来的威胁往往更明显。
然而乔伊猛然转过身,手臂伤口洒落的鲜血迅速凝结,化作另一把无柄之剑。这杂种丢下铁家伙,反而拿双手信任冰块。雷戈不理解他的想法,但放过大好机会是桩蠢事。
钢铁与寒冰交击,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雷戈吃惊地发觉,他的剑刃覆盖了一层暗红冰霜。神秘附加在敌人的武器上,隔着毛皮手套和铁护手,带来深入骨髓的冰凉触觉。他差点没握住剑,更遑论展示自己身为剑术冠军的卓越技艺了。
乔伊旋转剑刃,朝雷戈发起凶猛而连续的进攻。毫无章法的动作。血红剑刃在他面前闪烁、跳跃、忽远忽近,声音犹如锻打生铁。雷戈咬紧牙关,抵抗双手传来的力量。作为帝国军官训练出来的高材生,他绝没想过竟有人会把剑当锤子用。但这不过是暂时的上风,雷戈告诉自己。他撑不了多久。他很快会累。而抵挡花不了多少力气。雷戈集中注意力,确保每一下挥剑都能格开对方的攻击。到结束时我甚至不会受伤。
于是他步步后退,诱敌深入。等到手臂传来的打击感减弱,雷戈意识到,他反击的时刻到来了。
雷戈忽然往左一闪,避过乔伊的武器。它毫无威胁地划过身侧,顶多误伤飘落的雪花。对手的重心也随之向前。雷戈急转过身,泥土混合污浊的霜雪在脚下飞溅,他放低上身,猛一剑扫过敌人肋下。
武器是骑士手臂的延伸,是钢铁构成的血肉之躯。雷戈没想过这一击会落空。他带着十足的信心,却目睹对手头也不回地抓向锋刃……
……然后将其如火柴棍一般咔嚓掰断。
意外惊得他呆在原地。怎么回事?雷戈不理解,也无法思考。趁此机会,乔伊反手抓住他的肩膀,血剑直刺他的喉咙。
雷戈本能地仰起头。但若非同伴的长矛刺来,格开致命一击,他已在乔伊剑下丢了性命。
“那把剑!”他最终发觉。
斥候骑士必定听清了提示。他一踢坐骑肚腹,连人带马压向敌人,矛头闪烁寒光。他们距离太近,乔伊根本来不及躲。哗啦一声响,他手中抵挡的血剑刹那粉碎,形成一大团粉红屑雾。
震动中,雷戈脚下一滑,仰坐在雪地里,手中还握着一截几寸长的铁片。他们的敌人也被迫撤退,撞到身后的松树干。枝叶积蓄的雪花顿时将他淹没。
波加特把自己的剑丢过来。马儿发出一声长嘶,载着骑手逼近树下。雷戈把武器拾在手里,默默跟过去。虽然波加特的及时插手,挽回了差点被他葬送的局面,但雷戈实在很难感激对方。
“别做抵抗,乔伊。”波加特警告,“我们去找那自然精灵。也许亲王殿下会乐意放弃追究。”
“我不乐意。”对方拂开雪花。
“只不过是个女人。你为她着迷,实在是不可思议。她曾是圣瓦罗兰的领袖,如今什么也不算。何必为她放弃信仰?”
“信仰?”
“你发过誓。在圣堂,在主教和陛下面前。难道你忘了?”
“我不记得从没说过的话。”
波加特无话可说。
看得出来,这杂种铁了心要背弃他曾遵守的一切规矩。雷戈漫不经心地瞄一眼树梢,猜测那绿精灵的位置。至于乔伊的下场,他不打算多做关注。来时他以为这家伙早死了,如今活着却仍是麻烦。巫师临行前给他的嘱托……“你们约定的地方在哪儿?”
“你知道很多东西。”乔伊用他的蓝眼睛瞥来一眼。这是他身上最明显的异族特征。雷戈从没喜欢过他的眼神。波加特会疑惑对方选择帕尔苏尔的原因,雷戈可不会。他们根本是一丘之貉。
第六百七十一章 永生仪式三)
帕尔苏尔爬下树梢,胸前的撕裂感愈发强烈。据说女人在分娩关头,会选择让人剖开肚子拯救婴儿。想不到我既没结过婚也没怀过孕,却也免不了有被分成两半的一天。帕尔苏尔一边挪着步子,一边靠滑稽的想象对抗疼痛。
死马的尸体慢慢滑下陡坡,刮下松枝腐叶。它死得挺干脆,只是姿态和她曾经的伙伴露娜神似,让她的目光不敢多做停留。暗红近黑的污血混合泥水,形成浅坑,在雪地里不断蔓延。
波加特的上半身浸没当中,大腿和膝盖全被坐骑压在身下,以致从侧面瞧不清伤口。但他睁大的眼睛里已无光彩可言,单纯映照出面前的雪杉。他看着她,沉默不语,胡子上沾满粉红血沫。乔伊一定伤到了他的内脏。这一下远比坐骑瘫倒的压迫更严重。为自己毫不知情的阴谋送命的可怜人,帕尔苏尔惋惜地想。
她的箭没能起到同样作用。雷戈捂着脸跪在雪里,鲜血沿手套缝隙流淌。他肩膀的伤势也并不致命。放箭时帕尔苏尔几乎没细想,但目睹银歌骑士在眼前哀嚎呻吟,一阵强烈的喜悦浮上心间。我确实能打胜仗。
可当复仇的喜悦消退后,她首次仔细打量他的脸。这是人类的脸,年轻的脸,其中大半被血覆盖。他提着长矛利剑冲进苍之森时,是否预料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无知又愚蠢的家伙,你们并非所向无敌。帕尔苏尔想大笑,高声嘲弄对方,但她没意识到自己其实正在微笑,直到乔伊别过头。
“真这么有趣?”她的骑士问。
“终点就在眼前,乔伊。我们的道路再无阻碍。”
乔伊转过头。他的鞋尖离波加特的手肘不足两寸,渐渐被血浸没。骑士呆呆地望着它,汗水结了冰。
“他们不是我的同伴。”
“自然。你属于我。”
“在最开始。”乔伊轻声说,“在我加入他们之前。我不属于任何人。”
“我们彼此相属,乔伊。”
骑士恍若未闻。“他们不认可我,这不是谁的错。”雷戈距离他仅有一步之遥,他低头观察对方的惨状。“我也不需要谁来认可。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我了解。”帕尔苏尔的胸膛又刺痛起来。她累了。“和我走吧,乔伊。和我呆在一起。让我来分担你的痛苦,就像之前一样。”反正也不会更疼。“都没关系了。”
“他也很痛苦。瞧。”
帕尔苏尔看见雷戈的眼睛。这名银歌骑士还在垂死挣扎,完全不知道如果乔伊不动手的话,自己根本没有性命之忧。他为死亡而恐惧,因盲目而惊惶。按照常理,他将死在乔伊手下,帕尔苏尔不愿意亲自动手。
“我一直以为银歌骑士对疼痛更有抗性。”她说。
“对死亡没有。我们毕竟是活人。”
“生命是诸神赐予我们最珍贵的礼物,乔伊。祂给予恩赐,给予指引。我们必须跟随祂。”
“即便以命换命?”
“交换我们最珍贵的东西,这才公平公正。你要活下来,就意味着他们的死。世事如此。没别的选择。”她倚靠树桩休息,刺痛渐渐舒缓。“还是你认为,你有比性命更珍贵的东西?”
骑士没回答。
“或许你曾经得到过,但你放弃了它。”帕尔苏尔微笑着说,“因为你只能选择其一。这不好受,可没办法。”
雪花渐渐停息。乔伊站起身,拖着脚步走到波加特的尸体前,将雷戈的剑拔出来。帕尔苏尔隐约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来吧,她心想,这次你会怎么选?
一瞬间,她似乎回到了冬青峡谷的栈道边,带领她的子民等待着敌人的宰割。所有喜悦统统消失无踪。复仇不值得高兴,这是我的责任。可帕尔苏尔止不住微笑。如果他给我一剑,我也不会意外。这是他的责任。我们自由了太久,差点忘记过去留给我们的色彩。
“记得你和安娜的争吵吗。”帕尔苏尔歪过头,“为了杜伊琳。”
乔伊没回应。他似乎没听见,但她看他向雷戈走去。血如泉涌,他骑士也无动于衷。又是我赢了。
他的敌人则不同。“求求你。”雷戈呻吟。他摆动双腿,踢起雪花。“我看不见!”他哀号。
“斯特林让你来?”乔伊问。
“他……巫师……是他……不!陛下命令我们来找你。”
“我问的是你,不是你们。”
“我只是想……”雷戈像个小女孩似的嚎啕。这不怪他。人在死亡面前都没有尊严。“……我只想立功……立功赎罪,回到玛朗代诺去。”
“通过伯纳尔德那疯子?你算找对了人。”
“我听令行事!圣堂骑士需护卫水银圣堂,这是规矩……不是我的错。”乔伊提起对方的斗篷,将他从雪泥里翻身过来。血红冰霜从他脸上剥落。雷戈终于见得光明,抬头却对上亚人的蓝眼睛。“是你!”他张嘴尖叫,也不禁痛得缩身。“你违背了守则,乔伊。你不是真正的骑士。”
“我没想……”乔伊顿住了。他瞥了一眼波加特的尸体。没想什么?帕尔苏尔好奇他的下文。“这是个意外。”他松开手,但没离远。“我有更体面的方式。”
雷戈怨恨地瞪着他。“好来用在我身上?下地狱去!你这杂种。”他颤抖着擦掉脸上的血水。“你以为我恨你杀了波加特?你以为我愿意来这鬼地方找你?”
“你来找帕尔苏尔。”
“不是我想来。我找她做什么?像你一样拿她当婊子骑,然后制造出更多麻烦的杂种?”雷戈吐出嘴里的泥,“是伯纳尔德·斯特林。我们的首相大人急需这女人出现。我说不准他要做什么。”
没想到还有我的事。帕尔苏尔竖起耳朵,捕捉声音。
“你了解得够多了。”乔伊回答。他当然清楚巫师的勾当。
帕尔苏尔由他的反应判断出了一部分,再依靠自己的学识将缺漏补全。神秘是彼此关联的。她得出猜想,但不敢下定论。巫师伯纳尔德并非探索第二职业道路上的开拓者,早在他出生前,就已经有许多神秘生物尝试实现它了。结果他们无一例外,全都遭受了失败。
火种源自灵魂,是摆脱蒙昧的第一步。分裂它的行为不咎于将活人的灵魂劈成两半,这么干得到的可不会是两个灵魂。据帕尔苏尔所知,只有元素生命可以勉强承受——但那更像重生,而非本体的增殖。
可帕尔苏尔也知道真正能够承受双重职业的秘密。在苍之森时,她不敢和任何人讨论相关的问题,但在阿兰沃……
这里的结社就差光明正大走进王宫了,她心想。如果有一天事情真的发生了,大概也没人会为此惊讶罢。
……
同伴的尸体就在面前,雷戈却不怎么畏惧。恢复视野后,比起考虑生死,他满腔愤怒,只想找出口宣泄。连一直以来分神注意的苍之圣女现身,他也都瞧不见了。
“这不公平。”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凭什么?我只想要答案。”
那杂种骑士没明白:“什么意思?”
“你不一样,太不一样。”雷戈喘息着朝后挪动,“斯特林和你……你们实验的副产品,我亲身体会过。这是你能成为银歌骑士的原因?靠巫术把戏?”
“似乎你更为这个把戏着迷。”乔伊指出。
他感到一阵羞耻。“我没有违背任何守则,这是合理的锻炼方式。”越说越说不清,疼痛干扰了我的思维。“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玷污了银歌骑士的旗帜,你不配与我们并肩。”
“好像那有多荣幸似的。”对手的目光里仿佛有几分笑意。他捏住箭杆,用力拧动。雷戈厉声尖叫,震落了树顶堆积的雪花。
疼痛之中,世界再次模糊。雷戈只希望自己昏过去。“我早就想宰了你,小蠢货。”亚人松开手指,“听说你爹是领主?维隆卡的同乡?”血水滑下他的领子。“有这回事么?”
没人能体会他的感受。刹那间,雷戈心中的惊惧覆盖了肉体的苦痛:“怎么……?你知道……?”
雷戈睁大眼睛,指望能看穿对方的思想。然而那双蓝眼睛里既无嘲弄也无怜悯,只有残忍。他发现了,但怎么可能呢?雷戈不记得自己宣扬过出身。那并不值得炫耀……他曾竭力隐瞒……如今却被一个不起眼的杂种说出口。而即便是这样,他还认为我知道得太多!
乔伊蹲下来,扯下他的斗篷。“把盔甲穿在里面,不怕奶酪馊掉?”他指指雷戈的徽记。那是一轮缺了一角的圆盾,无疑是象征非凡地位的纹章。“贵族姓氏?我不记得那串字符怎么读。”
“这显然不会是我的问题。”雷戈发出不安的嘶声。
“贵族老爷靠绕口令彰显地位、区分高下,上等人在领地中有特权。这都不算新鲜东西。”这该死的杂种面无表情。“但特权也有极限。不管你的白痴父亲是行使了他的初夜权,还是某个婊子把自己送上门去,这其中都需遵守一个条件。”
雷戈无法开口。他打个寒战,心中的怒火如今彻底熄灭,一点念头也没剩下。他觉得自己赤身裸体、颜面扫地,而对方仍不放过最后一点羞耻。
“条件是他没结婚。”
乔伊提起他的衣领。剧痛顿时蔓延。“说实话,雷戈,奥雷尼亚的圣堂允许人们在婚姻之外制造婴儿吗?”
答案是不。雷戈心想。我的出生就违背了水银圣堂的法度,又怎能声称自己的举动遵守规则?那些可笑的托辞本该给他安慰,但说到底,他和乔伊没区别。每次雷戈看见这双眼睛,他就会想到圆盾上缺失的一角。
把好端端的盾牌变成了奶酪。
……
“给我一个痛快。”帕尔苏尔听见雷戈说,他的声音凄惨而沮丧。“乔伊。”
“别教我该干什么。”她的骑士冷笑,“你要是急着重新投胎,就给自己喉咙一刀。”
“好建议。”雷戈显然没意识到乔伊话里的潜在意思。在骑士一针见血的嘲弄下,他快失去了理智。“但假如我能抬起手的话,第一刀属于你。”
乔伊没理他,脚步声逐渐接近。帕尔苏尔睁开眼睛,告诉他自己做的短暂的梦:“我看见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乔伊。到处都是暖和的日光。”
骑士皱起眉。“这儿没有太阳,月光勉强将就。你想干嘛?”
“只是感慨。”帕尔苏尔忘掉无谓的指望。“雷戈怎样了?”她明知故问,“你要处理尸体,还是留给奈笛娅?后者对斯蒂安娜有好处。”
“……他没死。”
是谁说自己不会手软的?“我想这没法安慰你。哪怕是在我来看,波加特也比他更值得活着。”帕尔苏尔说,“没办法,自己是什么样,看别人就会是什么样。”
他们带着怒气彼此对视。
帕尔苏尔伸出一只手,骑士抓住了它。森林的恩赐开始修补创伤。时间太短,伤势又太重,她没法彻底治愈,只能稍作恢复。或许我该在黄昏之幕多停留几天。
“想问斯特林的实验,你自己去。”
看来他对自己的神秘学水平还是有自觉的。“我很累。况且问出来又怎样?终点就在不远。”帕尔苏尔听见希瑟的声音,即便在冰天雪地,指引也一如既往,甚至更强烈。连先前她撤离时,都下意识就往那边逃。“我们继续前进。让他留在这里,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不愿意。”雷戈咳嗽,“求求你,乔伊。你要我当第一个被阿兰沃俘虏的银歌骑士?”
“这是初源结社的地盘。”
“有什么区别?”他无法接受。“更何况,我还要等多久?他们也许不会来。这里太冷!”
“冷对你有好处。”帕尔苏尔告诉这名她最初的狱卒,“冷可以麻痹伤口,冻结血液。你会渐渐发现,痛苦不过是幻觉。”她轻松夺下他的匕首,接着割开羊毛衣和皮甲,从胸前的口袋里找出一本福音书。这下,奈笛娅也找不到你了。“我们先回去。”这是对乔伊说的。
骑士没有询问原因。他跨过波加特的尸体,走向来时的路。帕尔苏尔尽力跟上他的脚步,把雷戈留给他的同伴。
……
这座塔楼在卡玛瑞娅中不算突出,但尤利尔能感受到分布在周围的异样火种。无名者,或者说,初源。这些自称受恩赐的神秘生物将结社的大本营安在这里,似乎根本不担心月精灵的清剿。在先民时期,或许这也不值得惊奇。既然如此,他也不必躲躲藏藏。
接待他的不是陌生人。“阿内丝?”
“是你,传教士尤利尔。”水妖精也记得他。“没想到我还能见到你。”
“我来找人。”
“还能做什么呢?”她轻轻一笑,“和我来罢。你也是被恩赐的一员。”尤利尔跟她爬上旋梯,与两名女巫打扮的神秘者擦肩而过,径直无阻地来到了一间朝北的房间外。“社长大人在等你。”
“我可以问问题吗?”学徒发觉奇异联系的源头就在门后。
“她的意志代表我的回答。”
他推开门。
令人失望的是,这里既没有帕尔苏尔和乔伊的影子,也没有追寻过来的银歌骑士。房间里点燃着炉火,一个白发女人坐在椅子边,用瓷锤砸碎坚果壳。她应该就是结社的社长了。
“我和你想的不一样,是吗?”对方开口时停下了动作,抬起头打量。
“我还没想过。”尤利尔如实回答,他已经习惯在『灵视』中考虑细节,在现实世界落实计划了。如今突然抛弃老方法,他的思维还没适应过来。“我是尤利尔,算是阿内丝和奇朗的朋友。我来请求你的帮助,大人。”
“为那两个银歌骑士?太晚了。我想他们都死了。”
虽然这不是他准备的首个问题,但学徒还是为这消息大吃一惊:“可几分钟前……?”
“你的时间观念太差,年轻人。我对你们的踪迹了如指掌,卡玛瑞娅的每条街区都是我的地盘。黑夜里辨别时刻不容易,但我确信,你们碰面是在半小时前。”
『梦境在加速』指环提醒。
尤利尔意识到时间紧迫。“发生了什么?”
“就是那样。我不说你也能猜到。绿精灵和她的骑士逃走了,追兵有去无回。唯一意外的是,我还以为需要派人去帮忙,结果他自己解决了。”阿兰沃精灵瞥一眼学徒,“但你来得太晚,错过了第二次机会。”
“他们回来过?”
“帕尔苏尔同意加入我的结社,除了黄昏之幕,没人会伸出援手。她只能来找我。”解释到一半,对方忽然察觉了问题。“你知道这回事,传教士?你会占卜?”
“不。但这很容易猜。”无名者之间的援助在学徒看来已是理所应当。他赶紧糊弄过去。我现在可没时间浪费。“追来的银歌骑士被杀死,他们如今去哪儿了?”
“我以为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学徒摸不着头脑。“他们一路向南。还能去哪儿?”
“我以为卡玛瑞娅就是终点!既然银歌骑士团发现了他们,那就应该换条路。可继续向南?”乔伊和帕尔苏尔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威尼华兹以南只剩山川雪原。“我不明白,大人。”
白发的阿兰沃精灵和他对视。“起先我也不了解。但现在嘛,你来瞧瞧这个。”她擦净手指,将果壳扫进火炉,露出粉末下的图案。尤利尔发现,原来她的膝盖上放着一本熟悉的盖亚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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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二章 永生仪式(四)
“圣经。”他艰难地吐出这个词,好像它会黏在嘴唇上。“什么意思?”
“为什么这么确定?你不过才看了一眼。”对方反问。
为什么?尤利尔扪心自问。他确定的原因自不必提。虽然他与这些神遗物打了不少交道,然而越是探索,疑惑便也越多。梦境内外,它们都勾连着无数人的命运。
“我们都是持有者,接触过它,又被它捕获。”他试探着透露出情报。
“你带来什么?”阿兰沃精灵又问。
她的话彼此间似乎没有关联。如果女巫预知了我的到来,阿内丝弄清了我的目的,圣经揭露了我的身份,那她还想知道什么?学徒不理解。
“也许我们能各取所需。”他防卫性地回答。
阿兰沃精灵点点头。“我是黄昏之幕的社长奈笛娅·爱斯特丽德,天国阶梯的第六位守卫者。”她的自我介绍语出惊人。“显然,你很惊奇。但在花时间解释前,我们有必要坦诚相待。我见过你的戒指,把它放出来透透气罢。”
想不到突破口居然是这里。“这是你的条件,爱斯特丽德大人?”
“称呼我的名字。”白发精灵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拿出来。否则我们没得谈。”
学徒妥协了。他慢慢脱下手套,让克洛伊塔的夜语指环暴露在烛光下。早知道初源结社渗透了月之都,他在进城前就会将索伦收起来。眼下线索已经泄露,自然也没有再隐藏的必要。
奈笛娅的目光轻轻一扫。“这是种证明,年轻人。我已自报家门,你必须给出回应。你的导师没教你?”
时空错位的感觉太古怪。“是我不熟练。”
“斯蒂安娜也经常这么搪塞。看来高塔教出来的学徒都一样。”
“我以为你对我们没有了解。”是不该有了解才对。尤利尔彻底弄不明白了。黄昏之幕的社长似乎与克洛伊塔存在着某种隐密的联系,一般来讲,这时候索伦该跳出来为他指点迷津,但眼下身处一个古老离奇的梦境,指环先生八成比他更茫然。
“奥雷尼亚帝国并不排斥初源,正相反,他们乐意接纳强大的神秘生物,以补充扩张领土的力量。我乔装打扮进入水银圣堂,在那里与总主教共同侍奉三神。若不是神术需要对应的神职匹配,恐怕我会是第一个当上帝国教皇的阿兰沃人。”
『那高塔的态度自然不用说』指环咔咔写道,『命运之神奥托既有露西亚的慈悲,又有盖亚的果决,祂下达神谕让先知接受你,当然也是小菜一碟喽』
尤利尔后悔拿它出来了。
奈笛娅侧过脸,鲜红的眼瞳有一瞬间的闪烁。“我祈求与国师见面,结果却被拒之门外。他不承认我们的火种拥有相似之处,还拿秩序边境的危险性推脱。但其实我只是去晚了一步,高塔已经有了斯蒂安娜。”
“危险性?”
“初源不能脱离秩序范围,否则火种的异动会很要命。就像人渴了得喝水、饿了要进食,还用解释?”奈笛娅一挥手,“你到底是神秘学徒,还是通过仪式的神秘生物?”
“请继续。”尤利尔不敢再纠缠这个问题。梦里的知识最好别太当真,索伦的记录才比较可信。“但你是说,奥雷尼亚的国师大人也是初源?”
“他认定自己不是。”
高塔先知不可能是无名者,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尤利尔不敢尽信梦中的情报。“难道你们对无名……初源的定义标准不是火种状态?”
“不。标准是公认的。我能感受到高塔传来的联系,那是我进入奥雷尼亚三神教的目的。没有专人指导,我们只不过是在挥霍天赋,可能成果还不如普通人。”
“只是占星师拒绝了你。斯蒂安娜是当年在莫尔图斯的……?”
“她是高塔占星师家族的后裔,远比我这个外人可靠。”奈笛娅拢了拢头发,“我以为你们这些学徒都会记得这回事。难怪只有杜伊琳找来,想必是国师封锁了消息。”
对她的猜测,尤利尔难以评估准确性。说到底,如今的克洛伊塔与一千年后差别极大,这也是他不敢擅自冒充高塔信使的原因。
“你还有多少废话要说?快让我们谈些有用的。”奈笛娅将盖亚福音放在桌边。“高塔与黄昏之幕的仇恨自我开始,与安娜关系不大。当占星师们还在故纸堆里扒拉灰尘的时候,我已经找到了通往诸神世界的道路。这其实就是我们矛盾的根源。”
“矛盾?”学徒重复,“道路?”
“对你来说还太远。”
这可不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废话。尤利尔被她卡得难受:“如果它与神遗物有关系,那我接触到是早晚的事。”
“问题在于,我不确定这两者是否存在联系。神遗物是神遗物,诸神是诸神。阿兰沃是破碎之月的信仰国,卡玛瑞娅也是当之无愧的神造物,这对生活在其中的月精灵有什么帮助吗?没有。祂的恩赐全给了初源。”
“我听说卡玛瑞娅曾属于狼人。”
“在我面前,没人敢承认自己对传说有所了解。”这位被后世神秘领域定性为恶魔爪牙的组织的领导者、看起来年龄不大的精灵社长傲慢地宣称。说实在的,她简直和当初的水妖精奥萝拉平分秋色。“既然你听过许多故事,那关于圣经的传闻又知道多少?”
尤利尔按着索伦不让它反嘲回去。毕竟我们还有求于人。“不算多。我只接触过誓约之卷,结果发现它与传闻中的能力大都印证不上。”
“神遗物不是唯一,它们有各自的神秘规则。以你接触过的誓约之卷为例,它曾是阿兰沃的宝物,直至被哥菲儿和乐手偷走。结社间流行过的魔法契约,几乎都是它的拓本。”奈笛娅告诉他,“凡人认定神遗物寄存了诸神的部分精神和秩序的本源奥秘,因此不懈地追求它们。阿兰沃王室是其中之一。她们也就这点指望了。”
“他们指望追寻诸神的足迹?”
“不。凡人更现实一些。”她忽然皱起眉,“某种意义上,我们的目的是共通的。”
“那是什么?”
“逃离阿兰沃。”
不知怎的,一阵寒意爬上脊背。尤利尔想起安格玛隧道下埋葬的城市,那便是未来的卡玛瑞娅。龙祸的影响遍及诺克斯,是秩序的全线战争。月都既已覆灭,阿兰沃王国自然也随之崩溃。但奥萝拉还活着,她和她的族人守在黑月河的尽头,期盼着挣脱束缚的一天。
为实现这个愿望,她可以做任何事。如果他们没有在隧道遇见梅米,可能威尼华兹已经被神秘覆盖,重新成为狼人的聚集地。
“为……为什么?”
“当然是战争。”奈笛娅一挑眉,“长眼睛的人都瞧得出来,奥雷尼亚对阿兰沃虎视眈眈,只盼霜月过去,好将邻居变成‘自己人’。倘若等到时候再考虑迁徙,我要摆脱的泥潭恐怕就属于某个开拓地的骑士领主了。多半是黑木郡的领主。你猜会是谁?”
“没这回事。”尤利尔当然不会和她玩猜谜游戏。“奥雷尼亚不会侵略阿兰沃,起码最近一段时间不会。”因为你们是被恶魔打垮的。“我想帝国甚至还没处理好苍之森和自家朝堂上的事务,新皇帝才戴上他的皇冠呢。”
奈笛娅打量他半晌,好似在看一个不生活在宾尼亚艾欧的地底人。她曲起指节,在书页上敲打。笃。笃。笃。
“你看待问题的角度很……单纯。”这位月精灵社长斟酌着词汇,“我发现你会将国家战争与神秘力量割裂开,仿佛士兵们只会提着铁条对砍、朝城墙丢箭头似的。但尤利尔,事实上,有很多——准确来说——大多数时候,都是由我们左右战争。因为胜利不靠信仰和祈祷获得,而靠我们的力量。我们。神秘生物。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
“还差得远。”奈笛娅揭穿他,“你不理解神秘度带来的差距。环阶有高下之分,可如果与更高层次相比,那我们的差距便不算什么。”
她站起身。“诚然,神秘度的差距不意味着力量差距,但我要考虑的可不是谁打得过谁这类扮家家游戏。当你需要为一大群人的性命负责,你会发现,一件简单小事都变得举步维艰,一点皮毛疏忽都能损失惨重。你要满足他们、照料他们、延续他们,而这意味着你将身不由己。我猜你不会喜欢这种生活,没人喜欢。但你不能一走了之。”
奈笛娅注视着学徒的双眼:“我是这样,而我仅需看顾我的结社。奥雷尼亚帝国是个庞然大物,她的主人必然要面临更严峻的挑战。所以站在他的角度考虑,你会希望安定朝堂、消化战争胜利的果实,但你无法这么做。”她气势逼人地走过地毯,橙红烛火让她的影子在石壁上狂舞。“因为你和你的王冠属于奥雷尼亚,而她不属于你。”
尤利尔不禁后退半步。“我……我大概能理解了。”
初源社长微微一笑。“理解他人苦痛是修士的强项。帕尔苏尔告诉我,你在这方面的天赋远胜同行。”
虽然不该耽误时间,学徒还是没忍住问:“她提起我?”
“最近他们遇到的故人不少,可惜都不怎么宽宏大量。换成是你,你也会想念其中特例的。”奈笛娅拍拍福音书,抖落粘在书脊的碎壳。“也或许是他们抽时间读完了它。”
忏悔录。“你们在搜集神遗物。莫非有能逃离阿兰沃的圣经的传闻?”
“说起来有点荒唐。”白发红眼的阿兰沃精灵摆摆手,示意学徒再后退一点。尤利尔如蒙大赦,他抓住机会,差点没一步跨出门外去。“但事实就是,我们和水妖精一样,都在寻找诸神的天国。”
你说你已经找到了它……“天国是什么样?”
“我瞧不见。凡人顶多窥视它的阶梯,但那也需要极高的火种层次。”
“初源也不行?”
“你清楚环阶之上的道路吗?”
“空之境。”尤利尔坦白。哪怕是在未来的神秘领域,对许多底层神秘生物来说,这也算是秘密。所幸高塔没必要对它的学徒封锁信息。
“从凡人到神秘生物,我们需要点燃灵魂、沟通魔力、继而创造神秘,这套流程想来你不会陌生。”
“确实。”他耐着性子听完。
“转职时,你会经历第二次考验。如果你是传承神秘的幸运儿,二者可以同时进行,难度也会大大降低。圣堂巫师和高塔都属于这类,只不过这样做并没比正常步骤好多少——巫术、神术和占星师的力量需要靠知识和魔力共同掌控。即便一步登天,也得拿大量时间修习。了解和掌握有区别。”
奈笛娅放慢语速:“这是因为,火种仪式和转职仪式,它们赋予我们的是意识的变化,不是个体的资格。”
尤利尔感到她的话变得晦涩起来。
“而假如你有天赋,也有勇气,还在正好的时机,那么你可以选择继续前进。登神秘之路的下一阶段,空境以它最明显的外在表现命名——摆脱重力,抵达新的高度……不过,我们仍需要通过仪式。”
“什么样的仪式?”学徒好奇地问。索伦就不会回答他这个问题,连白之使也认为太早。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那时候他还没到高环,之后导师又没时间与他碰面。
“我上哪儿知道?它是属于你自己的神秘仪式,和职业息息相关。你要坦白你的职业吗?”
“不。就这样吧。”虽然这是梦,但其中的角色可不傻。尤利尔不想再花时间去解释自己无所顾忌的原因。“空境才能窥视天国的阶梯?”
“还差那么一点。没有神遗物的指引,连空境也会在里面失去方向。”奈笛娅告诉他,“我把它称为阶梯,可不是因为它长得像是门口的台阶。”
“噢……噢。”学徒脑子里差不多就是这么想象的。他赶紧把画面清除。“现在,你已经有了圣经,不是完全可以到天国去了?还是说,你没法带上整个结社?”
“因为天国阶梯就在秩序边境。”
答案如此简单。“初源的地狱。”
“没错。抵达天国需要穿越地狱,那我们干嘛不留下来?死在战场也好过在那鬼地方白白送命。”
“别人会送命,那你是例外?还是有其他条件?”
奈笛娅从墙上抽出一把雪白的三截长剑。
在这之前,尤利尔还以为那只是装饰。它似乎没有重量可言。温暖的光线落到剑身,被奇异的纹理吸收,再以冷冽的锋芒投射出来。这是柄无上锋利的武器,具有寻常炼金造物难以企及的神秘色彩。
这居然是黑骑士在寂静学派夺来的圣经。
“我叫它『钥匙』。”初源社长转动剑刃,尤利尔不禁想后退。他的身体立即回忆起锋刃切开肌肉骨骼的感觉。这简直不能更难受。“但钥匙只愿意保护主人,不在乎其他。于是我开始用其他圣经代替。”
学徒尽力忽视异样。眼前的利器属于梦境,是本体的幻影,不能与黑骑士的圣经混为一谈。只不过是把剑,它又不能跳起来给我戳个对穿。“你指的是誓约之卷罢。”
“是的。它也不行。”她果然尝试过了。“但那卷圣经的效果与我的钥匙有区别,说明方向是对的:依靠神遗物穿越阶梯确实能实现。”
“……但你得找到能保护所有人的神遗物。真有这样的圣经?”
“目标不会主动找上门。”奈笛娅耸耸肩,“但我有钥匙,总有一天能找到它。问题在于时间。我的时间有限,也不是只有这一件事要操心……所以我任由水妖精钻研契约原本——你叫它誓约之卷——以找到合适的帮手。”
这么看来,誓约之卷留在阿兰沃还是被夺走都没关系。奈笛娅知道它的存在,就必然有办法找到它。反正圣经之间的吸引力会照常引来更多“同类”。尤利尔发觉自己也是上钩的一员。
“你找到帮手了?”学徒推测,“难道是帕尔苏尔?”她是苍之圣女,必然接触过圣瓦罗兰之碑。梅布尔女士告诉过他,森林种族的石碑就是圣经,当之无愧的神灵遗产。
“她拒绝了,但给了我他们的战利品,以换取帮助。”
总算说到正题。“这是为什么?我说的是,她干嘛拒绝?一定有什么理由。”
“因为帕尔苏尔正在经历一场神秘仪式。”
尤利尔这才明白,奈笛娅为什么要和他提起神秘的境界。“神秘仪式。”他怀疑地重复,“你确定吗?”
“当然不。她是带着伴侣回家探亲去了。”白发精灵面无表情地说。“这样说你会满意?”
学徒差点咬到舌头。“不……没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没别的答案。帕尔苏尔是我们的一员,相信你也明白这点。她把这本神遗物赠送给结社,是因为它并不属于她信仰的神灵。”
“这么严格?”那她也该把乔伊留下来才是。虽然帕尔苏尔能与导师相处,但尤利尔决不相信她能说服后者改信希瑟。连水银圣堂都办不到。说到底,乔伊不是能被虔诚左右的人,未来的白之使不可能,现在的导师更别提了。
“我只了解这么多,而且给你提供了不少线索。至于帕露的仪式内容,还得靠你自己思考。毕竟,你认识他们的时间远比我长。”
学徒陷入了沉思。奈笛娅转回火炉旁的躺椅上,重新抄起瓷锤。果壳粉碎的声音将他惊醒。“感谢你的帮助,奈笛娅大人。”
“我不缺感谢。”
“好吧,我会帮你留意圣经的事。这也是我最近关心的事物之一。”他真心实意地保证。“希望下次过来,还能再见到你,奈笛娅大人。”
“对着湖水倾诉罢。水妖精看不到神遗物,还是能看到你的。”“黄昏之幕”的社长说,“你能遵守诺言,是不是?”
尤利尔没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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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三章 永生仪式(五)
继续向南么
“这可不是我决定的。”尤利尔叹着气,翻身爬上马鞍。“我猜他们已经穿过莫里斯山脉了。你对空境的仪式有何了解,索伦?”
几乎都是死路指环断言,对未抵达高环的神秘者来说,更是如此。我怀疑她撒谎它指的是奈笛娅。
“你不该怀疑羊皮卷的判断。”
事情本身就很奇怪。银歌骑士死无对证,你要找的精灵圣女居然放弃了忏悔录,还与梦中的主人同行,前往荒无人烟的雪原。告诉你实话,小子,我记录过大占星师的仪式,他们跨越亡续之径时各自有所准备,但总的来说,场地要求可没排在首位。有必要走那么远吗
尤利尔努力回忆:“帕尔苏尔说她受女神指引,才会一路向南。”
要是真是希瑟,祂该指引她回苍之森去。圣瓦罗兰更需要她
“你不了解。是她的族人赶她走。”
噢,你以为这是为什么?投降派在未来也不受欢迎。作为女王,她不该一走了之。你笃信的恶魔社长不也这么认为
“奈笛娅和她的同伴还不是恶魔。”
换成其他结社,你还可以这么说。但黄昏之幕?他们大名鼎鼎,在千年后也有资料记载
“或许记载有误。”他反驳,“我们都看得见,她们可不是那种走投无路的疯子……”
你真这么想?奈笛娅可是要带着结社逃离阿兰沃。倘若她最终没找到那本圣经,想想她会怎么做罢
尤利尔发现自己难以作答。“不论如何,在梦境世界,这都是没发生过的事情。你要我拿不存在的罪过惩罚无辜者?”
梦里的主人还根本不认得我们呢,你不也非要找他指环嘲弄。
这话教学徒一怔。索伦提的还只是微末例证,实际上,他无疑为乔伊违背过原则别的不说,当初在莫尔图斯时,如果银歌骑士团执意要处死导师,他肯定会忍不住阻止,哪怕对方的确带领自由人烧杀劫掠。看来我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偏心。
可我还能怎么办?问题摆在眼前,但尤利尔很快意识到,一时半会儿他不可能想通。“我又不是露西亚,做不到公平公正。但奈笛娅不是敌人。先民时期,无名者能光明正大的生存。人们都这么认定。”他不想纠结下去,“只有少数组织例外。帕尔苏尔的苍之森就是其中之一,先民时期的自然精灵十分排斥初源。你知道原因么?”
高塔有过记载。冬青协议时,森林种族曾认为初源背信弃义
“帝国储君麦克亚当因此受到了森林种族的拒绝,只好由“胜利者”维隆卡代他签字。”
你对这段历史还算了解
这下尤利尔能确认,梦中的冬青协议是与历史真相接近的了。
但一件事情的落实远远不够。谜团围绕着整个世界,尤利尔穿过园林,越过城墙,深入浩瀚无边的雪原。走在卡玛瑞娅身后,学徒虽然尚不觉得冷,但也不敢轻易加速。他感觉自己正在接近宾尼亚艾欧的边缘,谁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
而最糟糕的情况,是什么都没有。
你该原路返回了指环警告,前面是死路
尤利尔抬头望向雪原,这里的天空总被浓覆盖。“高塔占星师知道最南方是什么地方吗?”
没人去过……但有所记载。我们确实能观测到整个世界,这可不是夸张的说法它得意地给出答案。宾尼亚艾欧的最南端是冰海,月亮从那里升起
“破碎之月?”
莫非天上还有第二个月亮
“真不可思议。”尤利尔向往地喃喃低语,“月亮居然会掉到海里。”
不止是海。在白天,祂会继续往下,穿过海底的通道,进入地底世界。我们的白天是地下种族的夜晚,不过他们的夜晚比白天更亮……如果当初你选择成为占星师,就得了解这些天文知识指环像模像样地科普。
“我以为这该算常识。”学徒自己来自表世界,才没听过这类说法。
神秘知识不能随便流传出去
“有这回事?”
你接触的大都是神秘生物,才会问出这样的蠢问题索伦鄙夷地说。凡人没有火种,不会领会其中奥秘,但他们非常擅长曲解,导致真正的知识遭到混淆和覆盖。因此从先民时期开始,神秘生物们就要求神秘必须保持纯净
似乎有道理。“但如果有人走到世界的尽头,发现了月亮的去向……然后将真相公布出来呢?”
像你这样的闲人才会这么干
尤利尔没反驳:“会怎样?”
不怎样。没人会相信索伦无所谓地说,人们总是相信自己看得到的东西。问我的话,压根没人会来这鬼地方。再往前走,你甚至瞧不见人造物
忽然,一阵狂风掠过山脊。尤利尔看到雪浪冲下弯月状陡坡,呼啸着灌入西侧的深谷。它如同山脉的伤疤,岩角嶙峋,曲折丑陋,但在霜雪丛林的装点下,又有种危险的美丽。
而就在裂谷和山脊上方,弯月坡道和银白丛林的夹角处,一面细长、鲜艳的粉红旗帜迎风舞动,猎猎招展,一圈金黄的流苏穗在边缘彼此黏连。布料正中,细密针脚绣出交叉的白色火炬。他们以自己的方式望着它,陷入了沉默。
那是什么?你瞧见没有?那是什么!指环接触不良一样地闪烁。
“我猜是旗帜。”尤利尔一本正经地回答,“可它出现在前面。所以大概是自然的鬼斧神工罢。”
假如索伦真的有脸,它多半已经脸红了。你不用嘲笑我!见鬼,那确实是文明的痕迹。这儿还能有村子?苏维莉耶的子民么?实在没道理!
现实可不会跟你讲道理。“我们绕路到那里去。”尤利尔决定,“梦里的每处场景都有意义,可能帕尔苏尔和导师就在附近。”
你已经有经验了指环悻悻地表示,还问我做什么
“有你保证,我能走得更快嘛。”他安慰索伦。
一切在预料之中。旗杆后不到两百码,有座突兀的石塔藏在峭壁间。尤利尔接近到旗杆下方时,瞧见石缝里蜷曲的人影。他提起警惕,以防对方的守卫一箭射过来。“有人……”话一出口,学徒便意识到声音穿不透逆风。“你能再亮一些么,索伦?”
指环有不同意见:你大可以悄悄溜过去。这是你的拿手好戏
“我又不是斥候。”尤利尔诧异地回答,“干嘛要隐藏行迹?”
确实不用。我忘了,惹是生非也是你的拿手好戏。就算大晴天站在屋檐下,有些人也会挨雨浇
学徒哑口无言。“行了,我自己来罢。”他挥挥手,点燃神术火焰。
温暖的光线辐射四散,在冰凌间折跃。这可比晴天下的箭靶子清晰多了。
但对方毫无反应。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尤利尔立刻熄灭火焰,转身藏到山壁后。
怎么?指环慢了一拍。
十分突兀地,地面开始崩解。冻土无声无息地粉碎,好似内里空虚,毫无填充,只剩一层皮壳伫立。积雪混合泥沙沉落,坠入深不见底的裂谷。
雪沫四溅,尤利尔打个喷嚏。“神秘之地。”他揉着鼻子咕哝。
就是这样索伦同意,瞧,村庄在下边
他沿峭壁往下爬,冰冻的岩石形成阶梯,散乱分布在侧壁上。这是一条危险的路,陡峭而光滑,但足以让神秘生物来往通行。可难道村子里的人都是神秘生物,没有凡人?他边爬边思索。
待到中途,他的疑惑解开了。一根长绳子被风刮得松脱,在半空飘荡。本来限制它的滑轮只剩一个凹坑。要是山谷里的人靠绳子来往,那这八成就是石塔哨站无人驻守的原因。
雪原上的村庄造型独特,所处的位置与其相比,也算不上奇异。一排排半球状的建筑紧凑地挨在一起,它们洁白、光滑、规整、浑然一体,既无门窗也无开口,因霜雪的外壳而闪耀光芒。
但尤利尔认定它们并非属于人类。
“我甚至不如一块冰砖大。”学徒轻声说,“难怪他们会把山丘当做哨塔。这里是巨人的村落?”
雪人不会群居
苔原上不只有雪人。奈笛娅警告过学徒,女巫的神秘造物有多么危险,甚至还要结社里的女巫帮忙才能通行。尤利尔自然没有麻烦对方,他有办法在梦中隐藏自己,不用担心雪人的袭击。况且,找到乔伊后他就有了锚点,梦境给他的方便会更多。
“我听说,霜巨人族群也生活在雪原。这里更像是他们的居住地。”
很高兴你不是从我这儿听说的
尤利尔没理会它,径直来到道中央。好歹空地能让我显眼些。“有人在吗?”
他本不指望迅速得到回应,对巨人来说,人类的正常音量不比蚊子叫更响亮。但话音刚落便传来回应。喀嚓一声,一支箭没入雪地,钉在不远处。
“没人。”导师冷冷地回答,“你最好掉头。”
学徒忽然想起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景况。“我可不是银歌骑士。”尤利尔转头寻找声源,“所以别总是赶我走。”
“你不该出现在这儿。”
“我遇到了奈笛娅。之前在莫尔图斯,我也接触过神遗物。这里面并不只有巧合。”
导师不和他纠缠,直击重点:“你向她打听我们的去向?”
“我想知道你们来这儿干嘛!”困惑在尤利尔心里已经存了许久。“再说,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帕尔苏尔她在哪里?和你一起吗?”
一阵沉默。“回去吧,尤利尔。”帕尔苏尔的声音透过松软的雪堆,虽然没露面,但尤利尔听得出她很疲惫。“有些东西解释起来太难,涉及到神秘的阶级和希瑟……你是个传教士,孩子,没必要为这辈子也用不到的神秘知识浪费时间。”
“我们可以长话短说,或者边走边说,都不耽误行程。”学徒坚持。
这次是一阵短暂的寂静。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能与她坦诚沟通,就像在阿兰沃边境的雪林时一样。
但帕尔苏尔拒绝了。“不,不行。希瑟不允许我透露太多……乔伊?让他尽快离开,入夜之后,这里不安全。”
“在那儿等着。”导师却对尤利尔这么说。
帕尔苏尔提高嗓音:“我受够了!你总和我唱反调,这样很有意思?”
“动动脑子,女人!没有滑索,峭壁和镜子一样滑。还是说,你能让他长出蜘蛛腿?”
他们的争吵声减弱了。尤利尔扭头观察冰壁,顿时发觉它风蚀的阶梯其实间隔极大,身在谷底,可谓是攀爬无望。好在我能离开梦境,不然也非得被困在这里不可。说到底,此地的居民大概用不到这玩意。
这时,在距离他最近的建筑顶端,一块冰砖被推出墙壁,沿弧度滑落,最后咣当摔在石头上。透过缝隙,隐约可见火光和淡淡的烟雾。
他们就在那间屋子里。学徒试着靠近,没等来警告的第二箭。毕竟,他们完全有能力在我爬下峭壁时袭击……我们其实还有交谈的余地。
尤利尔刚走到近前,冰屋正面哗啦一声散了架,暴露出内部空间和唯一一处开口。雪花盖了他一头。学徒抹抹脸,抖干净帽子。等他跟导师钻进去,冰块便在身后飞来,填补住缺口。
据我所知,霜巨人的屋子都是一次性的索伦在隐蔽的角落写道。
尤利尔轻微地动动手指,将指环藏进手套的皮毛里。倘若教他们瞧见,接下来就没得谈了。
屋子暖意融融,一堆篝火在正中央燃烧,周围铺着厚毛皮。苍之森的精灵圣女手中举着一只剥了皮的雷鸟,脂肪正在火焰烤炙下变得金黄,她漫不经心地旋转手腕。导师转身坐回她对面,将一把长匕首压在靴子下。尤利尔注意到,房间里没有弓箭的影子。
“但愿你没和奈笛娅做交易。”帕尔苏尔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说,“这老骗子没一句实话。”
学徒不动声色地把手揣进口袋。“为什么这么说?”
“自然因为我比你先受骗。”
“她似乎没说你的坏话。”尤利尔告诉她,“而且她指引我来找你们。”
“这样就能取信你?”
当然不会。尤利尔的依据只有誓约之卷,而它证明帕尔苏尔在撒谎。“你们各执一词。”他假装不知情,“怎么回事?”
“我有保密的权力,尤利尔,即便在莫尔图斯时也是这样。”帕尔苏尔温和地说,“我也知道你很担心。但我有希瑟照看,祂无所不能。”
“也许在森林时是这样。可南方没有森林,大人……这里只有雪。你还要到哪儿去呢?”
尤利尔没能得到答案。他脚下的地面忽然颤抖起来,感觉像极了峭壁上的雪崩。稍一愣神,震动愈发强烈。他下意识握紧剑柄,四处环顾,却发现导师已经起身,仿佛根本没坐下去似的。但与尤利尔找来时不同,乔伊的动作看起来不那么紧张。
“主人来接待客人了。”帕尔苏尔幽幽地说。“真是好时候。”
紧接着,冰墙龟裂,粉屑四溢。尤利尔看见了这辈子他见过最大的爪子,不用怀疑的是,连教堂里的飞龙都无法与之相比。“霜巨人!?”
“显然,我不会是雪人。”对方闷声闷气地回应,但嗓音大得像口被敲响的铜钟。这庞然大物低下头,带起一阵呼啸的狂风。“你是雪人吗?”它问学徒。
“没这么点儿的雪人,法布提。”导师回答,“非得你来问?现在这里需要聪明些的家伙。”
“可我是首领。”
“那你更该清楚这点。”
霜巨人喷出一大股冷气。“我该把你们统统赶出去。行了,这是你带来的麻烦?你提到的夜莺?”
“他不是。”
“你总是很有把握。”霜巨人法布提咕哝。他抬起手臂,挥开雪沫,两只大眼睛透过厚重的眉毛,看向尤利尔。他感觉指环索伦一下收紧。
我来翻译它立即提示。
虽然他们正在用精灵语对话,但这早已不是交流的阻碍。“没事,我听得很清楚。”尤利尔同时对他们说,“事实上,是太清楚了。”
“我可不是!你大声点。”法布提隆隆地表示。帕尔苏尔捂住了耳朵,而尤利尔瞧见导师翻个白眼。“我来问你,你来回答,小小人。你也要留在冰海部落吗?”
“不,先生。我是传教士,必须在大陆上漫游,传播盖亚的荣光。”
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指环嘲弄。它的评论向来不必在意。
“盖亚是谁?”霜巨人没听过。
“祂是人类的神灵。”
“我明白了……传教士。原来如此。你这辈子就用来传播神的信仰。”
“对。”
“可我们有自己的神,不喜欢盖亚。”他的呼吸吹得眉毛颤抖。“我要赶你走。”
帕尔苏尔眨眨眼睛,似乎想开口。但霜巨人的嗓门实在太大,导师又伸手阻止。她生气地挣动手腕,结果将一大滴油甩到后者的脸上。
尤利尔仰望着法布提,心想所有霜巨人似乎都一个样。他还记得妮慕,那个守誓者联盟的霜巨人女战士,对方也是这么坦率。“没关系。传教不意味不尊重其他信仰,你们信自己的神,但了解盖亚也没坏处。”
“这样也可以?”法布提瞪着眼睛。
“世界上又不是只有盖亚一位神。”
“你很宽容。”霜巨人首领凝视了他一会儿。“看来你能留在这儿了,小小人。”
“我是尤利尔。”
“吾乃法布提。冰海部落的首领,邪恶雪人的天敌,受黑夜眷顾的战士,破碎之月的守卫者……”
“妈的,你有完没完?”导师出声打断。他怒气冲冲地擦干净脸,转身和所有人拉开距离。“都见鬼去。”他钻出冰屋。
“又怎么了?”霜巨人嘀咕,但一点也没生气。尤利尔诧异地望着这一幕,忽然意识到,导师与他的关系居然挺不错。“你欺负他,帕露?他要走了?”
帕尔苏尔打个哈欠,往后一躺。“谁说的?我打不过他。况且是我想走,他反而不乐意。”
“外面很危险。”听见她的话,法布提满意地抬起大脑袋。“你们都留在这里吧。部落很安全,我也需要你们。”
精灵圣女挥挥手。
第六百七十四章 永生仪式(六)
等尤利尔重新点燃篝火,帕尔苏尔在毛皮上翻个身,把手指凑到火焰附近。但她的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这是再暖和的篝火也无法拯救的。
学徒忽然不知从何开口。
“你想留下吗?”还是对方率先打破沉默。总是这样。
“我?我没法留下。”
“不是能不能,而是想不想。”
“好吧,答案还是不。”
“因为见不到太阳?”
“也不是。这里太单调。”她干嘛和我说这些?尤利尔思忖。“不提我。莫非你们要留下,留在冰海部落?”或许不是坏事,帝国夜莺也追不了这么远。
帕尔苏尔拾起烧烤的鸟儿。它离开火堆不足三分钟,如今却已结霜。“我不行。但我的骑士恐怕希望留下。”
“因为你的神秘仪式?”
精灵圣女用褐色眼睛盯着他,目光有种审视意味。“干嘛这么问?”
“奈笛娅猜到了你的目的。”
“统治者多疑而敏感,往往能猜中真相。”她叹口气。“但说实话,这不是我的目的。或许神秘力量能帮我摆脱一时的困境,然而,其实我不太需要……是希瑟要我这么做。”
尤利尔没明白:“希瑟?”
“我的神和你的神不同。盖亚不会指引你去特定的地方传教,是不是?”
“人们相信,祂把祂的所有指引留在教义里。”学徒谨慎地回答。
“诸神的步调不一致,尤利尔。”
“这么说,你的神秘仪式完全来自于希瑟,祂要你到南方来,要你听从祂的召唤,还要你奉献自己的一切?”
“后者是我的选择。”帕尔苏尔平静地告诉他。
“祂将怎么回报你,用神秘境界的提升?”
“这种回报有什么用?”她反问。
尤利尔不明白她的意思。说实话,他从没有仔细思考过这点。当身处困境时,人们会想着摆脱;遭人追逐时,会竭力隐藏。他自己也不例外。帕尔苏尔似乎在这些最基础的需求之上,还有更重要的使命,学徒考虑过这些,然而他的考虑仅此而已。
“空境意味着力量,也许你会想做些原本做不到的事。”他说出心里的想法。
“那是从前的我。”精灵圣女朝他微笑,“如今,苍之圣女另有其人,而我是帕尔苏尔。森林仍与我同在,可圣瓦罗兰已在我们身后。它在北方,在微光森林,不在冰冷死寂的雪原。”她低头吮吸手指,声音含糊起来。“告诉我,尤利尔,我干嘛为远在天边的东西向希瑟祈祷呢?”
“因为如果它触手可及,你便无需祈祷。”尤利尔缓缓地说。
一蓬火花飞出木柴,在帕尔苏尔脚边熄灭。她拿烤架拨弄灰烬,漫不经心地舔舔嘴唇。“或许吧。谁又真正清楚自己的想法呢?你这么咄咄逼人,倒让我想反驳你。”
“我不是故意……”
“噢。你当然是。”
尤利尔没法说下去了。事情不对劲。他察觉帕尔苏尔的态度可能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坦诚。再怎么说,她毕竟是圣瓦罗兰的苍之圣女,没可能一直纵容他的试探。事实上,尤利尔也不乐意试探,他几乎把问题摆在明面上,她却避而不谈。这让学徒感到十分棘手。
“好吧。”他妥协了,“并不是所有建议都有被采纳的价值。比如我的建议。说回你们,既然乔伊要留下来,那你该怎么办?”
“这是我的难题,只好由我解决。我会说服他的。”帕尔苏尔不在乎地表示。她的神情一点儿也没改变,好像完全不担心。
尤利尔皱眉:“他为什么想留下?”
“如果我知道,你就不会追上我们了。”
学徒万万没想到帕尔苏尔会这么回答:“你不知道?”
“连猜测也没思路。”帕尔苏尔终于流露出一点苦恼的情绪,原来她也不是很有把握。“揣测别人的想法不简单,尤利尔。读心的魔法难得一见,他也不会配合。”似乎有讥讽的微笑从她嘴角掠过。“不然你去试试?”
“我?”尤利尔咳嗽起来。
“你本来就有许多问题要他解答,不是吗?”
“这可不能混为一谈。”
帕尔苏尔低下头去。学徒望了望导师和霜巨人离开的缺口,没瞧见任何人的影子。“为什么你不去问?”学徒说。难道她失败了?
“如果我开口,就意味着认输。”
“看来你们产生了分歧。”
“不如直接一点。我们打一开始就算不上同路人。你知道的,尤利尔。”
不错。“可在边境……在卡玛瑞娅……这么久了,我以为你们会理解彼此。”
“理解也不能消除矛盾。”帕尔苏尔的笑容消失了。“过去如影随形,不可忘却。倘若你不是个传教士,而是奥雷尼亚的鹰犬,就算态度不变,我们也不可能这样坐在对面。”
无可否认的是,帕尔苏尔说的全是实话。尤利尔愈发感到迷惑:“在卡玛瑞亚究竟发生了什么?请告诉我罢。”
她告诉了他。
真相说出口,似乎并不沉重,但对当事人显然就另当别论了。听闻波加特和雷戈的死讯,连只有同行纪念的学徒都感到悲哀。可他也清楚,这点悲哀实在算不了什么。进入莫尔图斯前,乔伊与波加特和雷戈曾是同袍战友……他们远比他和导师更亲近。
我原以为是初源结社下的手。尤利尔不禁回忆。骑士奥库斯折损在莫尔图斯,他的同伴不会忘记仇恨……然而,银歌骑士本不该出现在卡玛瑞娅。
他摸摸那枚作为『心锚』的徽章,一时间无法体会导师的心情。当时乔伊究竟想了什么?恐怕除了学徒,再没人关心这点。人们只会看见他做了什么。向来如此。
帕尔苏尔也不例外。“我搞不懂他的想法,尤利尔,因为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她卷起被子,声音闷闷的。“但终点就在眼前,事到如今,我也绝不会退步。”
“拖延不是办法。”学徒咕哝。
“他是我的骑士,不该由我和他解释!你最好牢牢记住这点,尤利尔……你那是什么眼神?……没错,遵从神谕是我的使命,就像你来阿兰沃一样。”
糟糕的例子。要是你知道我来这儿的缘由,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会找他聊聊。”最终他承诺。
帕尔苏尔从毛皮中探出脸:“你会站在我这边的,对吧?”
这他同样无法保证。
寻找导师再次成了难题。尤利尔认命地走进寒风,四处探索。
『她的反应不同寻常』索伦饶有兴趣地写道,『连奈笛娅也不如她』
“哪方面?”学徒觉得这两个女人身上的共同点很多,差异却也更大。别的不提,虽然她们都曾是领导者,但所倾向的风格毫不相容。他说不准哪一方更正确,甚至正确的标准本就不一。
『智力方面』
“?”
『梦中人只是幻影,行为都来自于记忆。你和她们就不一样。但这个苍之圣女……我不认得她,历史也没有特别强调,所以我能做出客观判断。这女人根本就像活人,不是幻影』
“倘若你说梦中人来自记忆,那她恐怕是白之使印象最深刻的人。这样的表现不奇怪。”
『这是个混乱的梦!他怎么可能真的认得她呢』
混乱的梦,也无碍于其中的人照常生活。不窥探个人梦境的话,尤利尔甚至分辨不出谁是幻影,谁是真人。事实上,他确信他们之间有联系,梅布尔是正八经儿的织梦师,她断言梦来自记忆,那就肯定不会错。他没想到索伦也会被他的猜测蒙蔽。看来我早已习惯对谁都只说半句话了。
『白之使是高塔的神秘者,不是银歌骑士,更不可能背叛使命』指环不快地写道,『这鬼地方太虚伪!你最好快点解决,回到现实去』
“我只能等敌人来找我。”计划中就是这样。“或者往好处想,梅布尔女士先带着露丝回来。这两种情况我现在都帮不上忙。”
索伦闭上嘴巴。它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尤利尔明白。此时离开冰海部落更不明智,有导师在附近,好歹我还能随时回到现实。
『离她远一些』指环最终警告。它肯定没注意到尤利尔正这么做。
“你在找我?”导师忽然出现在虚幻的围墙下。冰砖被月光照耀,光线围成阴影。他似乎才是梦中人。
学徒决定开门见山:“你们打算留在冰海部落?”
“谁也走不了。梯子坏了。”
“怎么回事?”难道梦境就是这么发展?
“问你的神去,让祂别乱吹风。”他突然转身。
尤利尔立即意识到,乔伊又要从他眼前消失。“如果你不想她走,在边境时就该留下!”他大声喊道。
导师停下脚步。
与此同时,世界开始旋转。尤利尔看见乔伊的蓝眼睛,锚点正在将他拖回现实。可还不是时候,他不愿离开。停下,尤利尔心想。停下。停下。停下!或者……
……后退。
有一个恍惚的刹那,尤利尔察觉梦境发生了变动。他把视线下移,盯着导师的鞋子。有什么东西稳固下来,不再作声。这时,学徒发觉自己的魔力彻底耗尽,一丁点儿也没留下。
乔伊背对着他。“干嘛留下?”
尤利尔缓了缓神,才想起自己情急之下脱口的责备。可能我早该直接询问他。“我是说……你想去哪儿,乔伊?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傻瓜的问题。”导师不屑地说。
或许罢。“既然全天下没有你想去的地方,所以为什么不和她一起?”
“她要跳进海里,你也跟着?”
“自然,你不喜欢海底,就像你也不喜欢陆地。这么看来,二者似乎没区别,不如继续前进。”
导师不快地迈开腿。“你再废话,小子,我就把你挂在悬崖上。”
那也等你能爬上去再说。尤利尔追上去:“你可以阻止她,说服她。神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事实上,神灵本不会干涉凡人的生活。你可以让她放弃对神谕的执着——只要你开口。”
“传教士劝人抛弃神谕?真是出人意料。”
“对。盖亚无所不知,祂懂得我的理由。”尤利尔寸步不让,“神灵能暂时容忍我的冒犯,你为什么不能向帕尔苏尔妥协?哪怕只有一会儿。你爱她,有这回事吧?”
“妥协意味着认输。”乔伊回答。几分钟前,帕尔苏尔也这么说。
尤利尔被他气的想笑:“怎么,你也想当‘胜利者’,一辈子不认输?”他们离得很近,学徒抓住他的手臂。“帕尔苏尔自从离开森林,希瑟就是她的寄托,风吹草动都是她的神谕!她想举行仪式,哪怕为此跑到世界边缘。放任她消磨意志对你们没好处。难道你想等她放弃?这可能吗?”
导师甩开他。“闭嘴。”
“如果你记不起来,就没能力命令我。”尤利尔回答,“你们争来争去,谁先低头有什么重要?帕尔苏尔缺乏安全感,这不怪她。你完全可以取代希瑟在她心里的地位,乔伊。神灵虚无缥缈,你却真实存在。就算……”
“我说过。”
尤利尔顿住了。“……你说过?”
“她拒绝了。”导师怒视他,“她要继续向前,非去不可!神谕当头,凡人的话不比一阵风更有意义。既然你觉得自己有本事,那就去试吧。”
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了。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事实上,他觉得自己知道原因。“你告诉她了?我是说……呃,公主婚礼上的事。”
“你似乎记得很清楚。”
几天前的梦……“我当时在场,因此印象深刻。”
“我却忘了。”导师冷冷地说,“不过从头算来,倒霉事可不止一桩。”他猛地加快脚步,消失在冰屋的缝隙中。留下尤利尔站在原地,听断裂的绳子噼啪抽打着石壁。
『公主的婚礼?他做了什么』索伦好奇极了。
“一场政治婚礼,你的脑子里应该有记载。‘胜利者’和……见鬼。总之真相相当复杂。”学徒不想提那场谋杀,更不想知道历史如何记载假象。“或许帕尔苏尔说得没错,他们不是一路人。”
指环不再打岔。『你认为主人爱她吗』
尤利尔说不准。比起帕尔苏尔,导师完全是个谜团,他对待事物的观念独树一帜,想法令人无法揣测。而那落难的圣女大人,她的心思其实不难猜,在学徒这样的局外人眼中更是尤为鲜明。她仍当乔伊是她的骑士……甚至是敌人。她利用他,他则渴望她,这种渴望也并不纯粹。横亘在二者之间的绝非一张薄纸,而是难以消除的过去和无从期盼的未来。除非他们能用赤裸的灵魂对面,否则矛盾和对抗便会永无止境。
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们彼此也不完整。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段记忆让他印象深刻了。”学徒越想越觉得一团糟,不禁感到一阵胃疼。他自个儿的感情事务中可绝没出现过这等麻烦。“诸神在上,我最好还是别再去掺和他们的事。”
『难得你的脑子里有自知之明』指环赞同。
但他没想到自己还是抽身太晚。
烟雾从石堆中升起。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影。导师扫一眼篝火,尤利尔跟着看过去,发觉他其实是在点数木柴。他们离开的短时间内,不可能有整根木柴被烧掉……然而不幸的是,别说木柴,屋子里连条毯子也没少。
等他加快脚步跋涉到近前,导师猛然转身,一把扯住他的领子:“你放她走了?”
“仔细想想,我还真办得到这种事呢。”尤利尔知道他如今方寸大乱。“帕尔苏尔不见了?”
“法布提的人在阶梯见过她。”
“阶梯?”
“你下来的地方。妈的,你把绳子接回去了?”
尤利尔摇头否认。不过这话似乎有点问题:“是你截断了绳子?”
导师瞥他一眼,没说话。这是他一贯的默认方式,一千年过去也没变。
“别告诉我,这就是你做出的努力。”尤利尔嘀咕。
“她已经疯了,把她捆起来反而会刺激她。”
“看在诸神的份上,你们就没有不那么激烈的相处方式吗?”尤利尔不吐不快,“而且我瞧帕尔苏尔好端端的,你干嘛认定她疯了?”
“宗教会令人发狂。”
是么?“我们都知道真正原因。”斜后方的一间屋子忽然隆隆地颤抖起来,尤利尔转身赶去。“问我的话,乔伊?我现在站在她那边。你愿意放弃的话,似乎也没什么影响。”他撂下这句。
导师在原地犹豫了几秒钟,才皱着眉跟上来。他的迟疑如同雪原上的烈风,徘徊着却不愿停步。尤利尔对导师和常人的差别心知肚明。假如你要他向北,那就非得指示他朝南不可。虽然他的诉求通常也与常人迥异,但服从显然不在其列。
等他们赶到地震中心,冰屋轰然崩塌,伸出一只巨手。又一个霜巨人在梦境中现身。此人肚腹鼓胀,毛发稀疏,露出遍布皱纹的灰色皮肤。它吹起几缕眉毛,朝下瞄了他们一眼。
“你看到帕尔苏尔没有?”乔伊比尤利尔先开口。
“谁?”此人嗓音比法布提略微温和一些,但身量更高大。
“和我同行的绿精灵。”
“他不就在你旁边?”
导师阴沉着脸:“不是他。”
“那我是没有瞧见。你们小小人都差不多嘛,没区别。”
“差太远了。”学徒嘀咕。
“不是你说在阶梯见过她?”
“我小女儿说的。她的屋顶坏了,便醒来去找你。玛尔斯告诉她你在那边嘛。”
“他认错人了!”
大肚子霜巨人弯起腰,凑到他们眼前观察。尤利尔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霜冻气息,几乎睁不开眼睛。“呃,是你,乔伊,你在这儿。看来就是这样。”
导师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它磨盘大的脑门上。“玛尔斯人呢?”
“大概睡着了罢,他的屋顶又没坏。”说完,这大家伙眼巴巴地瞅着他们。尤利尔护住脸,竭力睁大眼睛,看着它缩起肩膀,钻回房子里。乔伊想也不想,迅速操纵一块块冰砖垒叠,重新补上缺口。
关于导师为什么可以留在冰海部落,尤利尔顿时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疑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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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五章
神庙的树台洒满阳光,森林在春日微风中摇摆。帕尔苏尔站在最高处,听见希瑟的子民们谈论她的名字。流水传递歌谣,将消息散播到远方。
母亲向她走来,手捧金椴、橡木和白蜡叶编织的头冠。她的袍子拖过石阶上的落叶。精灵们也跟着趋向前去,草籽妖精的荧光簇拥着一张张年轻的脸。太多面孔了,帕尔苏尔分不清熟悉或陌生。
小妖精和牡鹿落在稍后,牧树人静默地伸长脖子,根须在泥土中抽动。银石谷的使者不急不缓地迈开腿,与一大队满头蘑菇的木精同行。他们的脚步声被厚实的针叶吸收,以维护庄重肃穆的气氛,但在此刻,她能听见窃窃私语,质疑问难。
“就是她?”
“我敢保证,真的是她。”
就是我。帕尔苏尔挺直脊背,迎接希瑟的加冕。苍之森选择了我,所有人便都是我的支持者,不用谁保证。那些其他候选者拉结的党羽,如今就像阳光下的苔藓一样消失,成为她力量的一部分。毕竟,连这些反对派的领导者,也都对她俯首称臣。事实上,她们正在用与其他族人相同的目光,仰望注目着帕尔苏尔。
时间缓慢流淌。当大祭司为她戴上叶冠时,神庙中响起前所未有的欢呼,水妖精的吟唱也被声浪淹没。两头熊在树下拍掌,声音仿佛敲打皮鼓,形成震耳欲聋的伴奏。牧树人族长向她致敬,它们头顶鲜花盛放,在空气中播洒着甜蜜的花粉。大祭司提起长袍,为银石谷的使者让出位置。这名银色头发的神秘生物以人类的姿态伸出右手,郑重地邀请她走下树台。他下巴上的鳞片状似一小撮胡子。
“来这边,斯蒂安娜。”
“他在对面房间?”
“没办法,缝伤口前我得把这姑娘的衣服脱掉……而且不管怎么说,男人女人应该分开过夜。”
“一部分才是。”后开口的熟悉的声音嘀咕,“某些人可不这样。”
“你还年轻,安娜。”
“可没年轻到什么也不懂。”
谁在说话?内容实在离奇。帕尔苏尔没想到,竟然有人在此刻讨论男女和衣服。一头龙正搀着她的手臂,这个事实教她有点不安,但她必须保持严肃,目不斜视,以免被人瞧出恐惧。圣女大人当然不会畏惧龙族,银石谷也是森林的一部分,她将会统领他们,就像所有前任一样。龙族也是女神的子民。
石阶被抛在身后。人们迅速避让,分出道路,目送他们缓缓走向供奉石碑的圣地。眼下我是苍之圣女,希瑟的代言人和侍奉者,这意味着她再也不能拥有寻常精灵的情人和伴侣。想起这些,帕尔苏尔升起了一点儿孤独感。
但伤感只短暂地存在了片刻,她已瞧见了一角紫红树篱。道路起始的神庙消失在林涛叶浪中。精灵们的呼喊渐渐低弱,吟唱的旋律却持续走高,间杂响亮的流水声。希瑟唯一的神遗物即将见证森林圣女的迭代。
帕尔苏尔松开银龙的手臂,独自趟过银溪。细小沙砾游过趾间。等她触摸到黑石碑潮湿的表面时,广阔森林为之震动,无边群山传来绵长悠远的回应。生命在认可我。我能为苍之森带来希望与和平。关于这点,此刻的帕尔苏尔无比肯定。她转身望着她的子民,森林在宁静中向她俯首,只有大祭司用柔和忧郁的眼神与她视线相接。
“这只是你的愿望。”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说,“愿望永远都是美好的,事实却往往与愿望相悖。”
“事实也与你的推测有别。”
“要是消息准确,战争很快会来。”
一阵绞痛攫住了她的心。帕尔苏尔的呼吸猛然急促,她的手掌下传来麻痹的冷意,仿佛毒素正沿着血液逆流。我这是怎么啦?她惊奇地想,战争怎么会让我怕成这副模样?希瑟的子民是无所畏惧的……
“得说实话,安娜,我们必须在战争开始前搬离这里。”
“你的意思是,逃走?”
“这不难理解。没必要为注定失败的斗争白白浪费生命,我们需要保存力量,迁移据地——战乱会毁掉猎场,弱小的同族将受饥挨饿。最关键的是,决不能招惹银歌骑士团的注意。难道你有更好的建议吗?”
“没有。”
不。这个音节卡在喉咙里。我们能逃到哪儿去?谁说我们注定失败?如果放弃森林,我们又属于谁?希瑟也会抛弃圣瓦罗兰。想到受神遗弃的下场,帕尔苏尔从梦中惊醒。她浑身乏力,舌头上全是苦药味,身下的床榻又硬又低,还让她腰酸背痛。
“她醒了,奈笛娅大人。”“风暴”斯蒂安娜提示。
我看不一定。帕尔苏尔心想。她一边活动着手指,一边望着对面玻璃上的冰霜。树枝如同涂上一层银蜡,死状凝固在黑夜之中。寒风呼号,掠过城齿。这是什么地方?她万分希望自己如今仍身处梦境,醒来就能见到母亲,并问她为什么要露出如此神色……而不是已亲身领教。
这只是她的愿望。玻璃猛响了一声,震落雪花。“也是时候了。”一个阿兰沃精灵开口。她斜向背对帕尔苏尔,抱着一罐药浆站在窗边,还将手伸进去摸索。“把这些给隔壁送去,安娜。”她掏出一团捏成球的药草浆。
“那让他再等等吧。”斯蒂安娜皱起鼻子。
帕尔苏尔习惯所有药味,早已不觉得刺鼻,但感官牵扯起记忆。她用僵硬的手臂把自己撑起来,低头查看肚子上的伤口。“手艺精湛。”她赞叹一句。
“毕竟伤口很整齐。”奈笛娅回应。她扭过脸,将罐子放在长椅上。
帕尔苏尔听见斯蒂安娜说出她的名字。黄昏之幕的社长。没想到我还是碰见她了。她仔细打量对方,后者也坦然随她瞧,自顾自地忙于抽屉和瓶瓶罐罐之间。
这是个典型的阿兰沃女性:雪白皮肤,五官立体,头发和眉毛细长浓密。一圈打磨锃亮的骨头符文串在胸前,躲入羊毛衣领间。她有明亮的红眼睛,头发比雪更白更稠,全无凡人被岁月褪色的枯槁。毫无疑问,这是张动人的面孔,但那些明显的有别于人类的精灵特征,在她身上很体现得十分细微。这八成和她的打扮有关。
自从来到阿兰沃,帕尔苏尔就渴望这么一身装束:皮坎肩、毛手套、厚围巾。斗篷内里镶着天鹅绒,针脚细密紧实。会不会这是她自己缝的?帕尔苏尔不禁摸了摸伤处。先前在桥边,杜伊琳的杖剑险些从这里扯出内脏。事实上,她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奈笛娅扯下一条湿毛巾。当她擦拭指头时,一只硕大的猫头鹰飞上她的肩膀,旁若无人地低头啄弄羽毛。等她终于空出手,抓向肩膀,拿下来的已是一件轻盈宽大的羽毛披肩。“想出去走走?穿着它。”
帕尔苏尔挑起眉。“你真周到。”
“走走?那疯女人差不多要把你撕成两段。帕露,你该好好休息。”斯蒂安娜不同意。
多亏你提醒,不然我就忘了。帕尔苏尔深吸口气:“我只到隔壁。”
“找那银歌骑士?”
“总不能等他来找我。”那可有的等了。“他醒着?”
“他比你强壮,伤也比你轻。”奈笛娅说,“你想去的话,就让安娜帮你带上它。”她指指椅子上的陶罐,接着又低头收拾毛巾。
帕尔苏尔系好披肩,变成了一只猫头鹰。她拍拍翅膀,飞出窗户,娴熟地落向对面积雪的石台。伸展肌肉时,伤口果然不疼。
“等等!”斯蒂安娜只好跟上来。
房间里昏暗无光。帕尔苏尔抬起爪子,正要敲窗,忽然听见里面不止有一个心跳。哪个初源会来拜访银歌骑士?她竖起耳朵。
没想到不是陌生人。“真的是你?还是你的鬼魂?”自然精灵开口。
“这话我想先问。”骑士回答。
“照你的说法,活人不可能过得这么好,没准儿我早死了。”德洛摸了摸脸上的刺青,“但奈笛娅或许能起死回生。”
“她接受了你。”
“她接受了一个同类。”自然精灵跪在炉子边点火,房间明亮了些。“结社不在乎你曾经所属,我们的火种相通,联系就能跨越任何距离。”
骑士没明白。自然,他不是我们中的一员,帕尔苏尔心想。“从莫尔图斯到卡玛瑞娅的距离,苏尼特。我没见过这么长的钓竿。是你逃到阿兰沃来,还是结社逮住了你?”
“我以为我们会有默契。你又怎么出现在我眼前的,骑士大人?回帝都走反了?”
帕尔苏尔想听听他怎么回答,但乔伊皱起眉,换了话题。“你要干嘛?”
“奈笛娅大人希望你们留下来。”
“她要干嘛?”
“提供帮助。高塔信使总会抓住踪迹,你和圣女大人没去处。”
“她是来找你们的。”
“我清楚过其中原委,是斯蒂安娜选择了结社。”
“那就别装傻。留下来,和你们这些靶子呆在一块儿?只会被更多信使盯上。”
他们的谈话陷入了僵局,但听见骑士拒绝,帕尔苏尔心情不错。再听下去也不会更好,于是她敲响玻璃。
骑士似乎想赶她走,但德洛·苏尼特认得德鲁伊的魔法。“圣女大人。”这位曾经的奴隶贩子轻快地打开窗户,把帕尔苏尔迎进屋。“来炉子旁边罢。”
从舒适度来评论,这地方远不如她先前休息的房间,唯一的好处是能隔绝窥视。她没法通过植物聆听他们先前在说什么,只能亲自来瞧。熊熊燃烧的炉火充满诱惑,帕尔苏尔落在同族身旁,和乔伊正对面。
骑士手边有一座熄灭的烛台,缕缕烟雾被风刮向窗口。他宁愿盯着它也不与帕尔苏尔对视。她不知道他正在想什么,不禁感到一阵焦虑。好在除了手臂上的绷带,他看起来和帕尔苏尔印象中几乎没差别。那疯女人给我们都留下了伤痕,她心想。
脱下外套时,帕尔苏尔变回了原样,神秘的效果褪去。“谢谢。但我和圣瓦罗兰没关系了。”
“这没什么不好。”德洛说,“我赞同您的做法。假使我能活着,苟延残喘也不是问题。”她耸耸肩,意有所指地瞟一眼骑士。“我又不是永生信徒。”
帕尔苏尔很难否认自己受到触动,但她没有回答。德洛·苏尼特。她和詹纳斯一样,他们的命运都是战争造就的错误。我的错误。可她却说理解我?帕尔苏尔不敢奢望。或许她根本不在乎罢。
她忽然感觉面颊发烧。这只是羞愧造成,当德洛作为奴隶被打上烙印时,对方又有多痛苦?后来她参与奴隶贸易,把印记施加给其他人时,是否从中得到了以牙还牙的喜悦?没人说得准。世界总是如此。
“说到底,我只是来传句话。”德洛缠好围巾,“你们怎么选都不干我事。再见了,圣女大人。”她朝骑士轻蔑地一笑。“再见,乔伊。”
“再见,苏尼特。”骑士没回答。
她听见门后传来私语,好一会儿过去,斯蒂安娜也没来敲门。想必德洛拦住了她。“杜伊琳呢?”
“死了。”
“是安娜……?”
“她下不了手,差点被那疯女人逃掉。也许她是故意的。”
在卡玛瑞娅的城墙下,黑月河吞噬了一条生命。帕尔苏尔只记得女信使抽出匕首的冷笑。至于自己怎么受的伤,对方动作太快,她看不清楚。斯蒂安娜的暴风紧随而来,将高塔信使和帕尔苏尔分隔在桥两端。她在剧痛中逃进城墙的裂缝。没想到杜伊琳虽然有备而来,却还是死在了乔伊和斯蒂安娜手上。帕尔苏尔觉得心情复杂。
“安娜还是个小女孩。”她替那朵带电的玫瑰辩解,“容易心慈手软。”
“随便她。”乔伊说,“反正我宰了那女人。”
“杜伊琳是高塔信使。”
“不是唯一一个。还会有其他人。”
“你真不懂?其他人不会像杜伊琳一样犹豫。”事实上,她瞄准的是我,不是斯蒂安娜。但说到底,帕尔苏尔没道理为这责备他。
“我又不是小女孩。”乔伊告诉她,“我不会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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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六章 永生仪式(八)
“他告诉你了!”
帕尔苏尔完全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事到如今,她再没想过否认。“差不多就是这样。”
“你们完蛋了。”巫师断言,“这下什么交易都不管用。行了,帕尔苏尔,我在玛朗代诺等着你。到时候,你会怀念现在我提出的要求的。”
他的话不只是威胁,帕尔苏尔对此心知肚明。但要让她为此分心考虑,那实在是没必要。巫术已被森林的祝福粉碎,消失前的警告有什么用?好个自以为是的傻瓜。苍之圣女才会在乎奥雷尼亚皇冠争夺的秘闻,帕尔苏尔顶多当成故事听……过去与我无关。
等她爬下悬崖、回到部落,村庄里已不复宁静。帕尔苏尔知道乔伊毁掉了原本的绳子,但他绝对想不到希瑟的祝福也能在这里生效。他也不知道我不会离开。事实上,地点根本无所谓,重要的是过程。
霜巨人从冻土中苏醒,破坏族长为他们建造的屋舍。法布提一直醒着,因此他每次作出决定,只会征求同样苏醒的族人的意见。很多巨人惊奇地望着断壁残垣,还伸手抓握冰砖的碎末。他们倒是玩得很开心,当帕尔苏尔询问时,这些霜巨人差点忘记自己苏醒的原因。
穿过部落东边的空地后,苏莱找到了她。此人是族长法布提的姐妹,也是她建议利用乔伊的魔法。自然,她们接触的时间尚短,彼此称不上了解,但帕尔苏尔总觉得她另有所图。她的圈套教对方露出了马脚。这女人是个女巫,没别的可能。我们的通行证便是出自她的同行之手。
结果对方不关心自己的同行,反倒来帕尔苏尔身上找茬。才一见面,这元素生命便沉着一张脸,站在原地等帕尔苏尔过去。莫非她先前爬悬崖扭了脚?
“你的同伴不正常。”苏莱劈头说道,“玛尔斯几乎在他手上送命,你最好去看看。”
帕尔苏尔瞪着她,不理解对方话中的意思。自然,在大多数人眼里,乔伊不是个招人喜欢的家伙,但若说他没有理智,那可是会倒大霉。“玛尔斯?他们打起来了?”
“那样倒容易处理。我在湖边发现了玛尔斯,当时他受了重伤。他告诉我他是来找你的同伴,结果对方趁他低下头,刺伤了他的耳朵。我不认为玛尔斯会撒谎,他喜欢你们这些外来者。”
一定有原因。帕尔苏尔清楚,乔伊既然打算要他们留在冰海部落,就没理由伤害当地人。难道是巫师的把戏?什么样的巫术能操纵霜巨人?
“带我去看看他。”她命令。
“你的同伴?”
“不。是玛尔斯。就算他真想乱杀人,也有人会阻止他的。一会儿过去也没关系。”
玛尔斯是个体型正常的霜巨人。他伸手就能够到屋顶,轻轻一跃就能攀上悬崖,帕尔苏尔的藤蔓在他手里,差不多和蛛丝一般纤细。然而如今这大块头却趴在雪地里,一边翻滚,一边嚎啕。连苏莱都不敢靠近。
她们躲在冰屋后。帕尔苏尔瞧见一道紫色伤痕从他的额头蔓延到鬓发。
“安静些,玛尔斯!”苏莱高声说。她低头避过一块冰碴。“我们有话要问你。”
受伤的霜巨人抽抽鼻子,掀起一阵狂风。“苏莱?你问过了。”
“那是我的问题。现在是外地人要问你。”
“做梦!我不会把另一只好耳朵给你。”
我还真就需要你的耳朵呢,没准可以拿来下酒。帕尔苏尔用手掌罩住嘴,以尽可能大的嗓音喊:“我来道歉!听得见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霜巨人听见了。好歹有苏莱在旁边瞧,他才将信将疑地低下大脑袋,向帕尔苏尔展示创口。这伤挺奇怪,绝不是刺伤,但帕尔苏尔发现玛尔斯和苏莱都没注意。
“你的朋友欺骗了玛尔斯。”霜巨人边说边抹脸。“他让我滚!”
“我猜你不乐意听这话。”莫非是场口角引发的斗殴?
“我听了,但他骗我!”
苏莱不快地哼了一声。“蠢货。我看你还没睡醒。”
“骗你?干嘛这么说?”帕尔苏尔皱起眉。
“我走远了。”玛尔斯强调,“可他没兑现承诺。他不愿意帮我修好屋子,他说他没时间!”
终于真相大白。骑士当然干得出这种事。帕尔苏尔没法否认自己与这桩意外无关。我的失踪让他没了分寸。但抛开这些因素,他下手也实在过火。
“玛尔斯在错误的时间妨碍了他,可那不过是导火索。”苏莱说,“问我的话,可能他本就快失控了。外地人难以适应这里的环境。”
“你指的是元素密度罢。”
“你早知道?”
“我们考虑过这类问题。”帕尔苏尔耸耸肩,“到世界尽头去,你总得做些准备。在潮汐期间,你们元素生命的感应远比我们更强烈……但你误会了。乔伊不是元素使,确切的说,不只是元素使。他的职业来自血脉的神秘传承,多半是圣堂巫师的杰作。就我看来,元素的密度变化对他几乎没影响。”
“你居然知道潮汐。”
“苍之森有许多元素生命种族,那里是我的故乡。”
苏莱打量她。“我不关心你从哪儿来,帕尔苏尔。但如果你要留下,最好别对我撒谎。你的同伴也一样。下不为例,请记住我的话。”
“下次?”
“他说他没见过玛尔斯。你能替他保证么?”
骗你可不比骗其他霜巨人难。“说实话?对他我可没法保证任何事。”帕尔苏尔回答,“我得亲眼瞧瞧。”
结果事实远比想象中更离谱。应对巫师斯特林虽然麻烦,总共也不过短短几分钟,回来时,一场混乱却已席卷了村庄。这绝非愉快的体验。身处边缘,她们已感受到部落苏醒的余波。飓风在深谷呼啸,新生的冰霜覆盖冻土。霜巨人们活动起来,不安地来回游荡,连苏莱也得躲避他们的大脚掌。
在轰鸣和咆哮中,帕尔苏尔难以集中精神。没想到我会这么快怀念寂静。穿越冰湖后,帕尔苏尔发现了传教士,他居然也在寻找乔伊。
“他丢下我,接着就不见了。”尤利尔告诉她。
“真高明。也许他在报复我呢。”帕尔苏尔撑起微笑,“要来一起捉迷藏吗?”
但尤利尔心事重重地拒绝了。他似乎打算向霜巨人首领法布提寻求帮助。这是中规中矩的处理方式,只是他还不了解法布提。
然而传教士也没急着离开。“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他问。
“我只听得见希瑟的呼唤。”她没时间浪费,便朝这孩子挥挥手,顾自加快脚步。
……
“她不是真的‘听’到了,对吧?”尤利尔低头问索伦。事情不对劲。
然而指环根本没回应。每到需要它的时候,索伦八成就会突然关机。这其实也算一种暗示,他察觉梦境再次发生了变动。
学徒停下脚步,可并非是他想这么做。空气在下沉,形成雾和霜,天空却愈发明亮,竖琴座和礼帽座的群星璀璨夺目,犹如长河,不像暴风雪的征兆。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尤利尔不禁四下环顾。
或许是霜巨人的手段。冰海部落位于神秘之地,大概率存在他不了解的神秘规则。也许他们为了自保,也许法布提想尽快找到乔伊。有个叫玛尔斯的霜巨人失踪了,他们可能也想找他。
最先失踪的帕尔苏尔露了面,是迄今唯一的好消息。然而她无意吐露自己的去向……这地方人人缄口不言,人人都被迷雾包裹……
等在这里没好处,他只好按计划前进。霜巨人法布提正在部落中心停留,他的火种在族人间不难分辨。尤利尔仔细感受,发觉他的灵魂之焰虽然旺盛,但平和宁静,不像无名者一样躁动。看来奈笛娅还不至于将影响力辐射到世界边缘。
他的判断可能出错,然而他没有更多时间花在判断局势上。每次进入梦境世界,摆在学徒面前的信息都混乱得难以筛选。索伦说得对,我该操心自己的麻烦,而不是随意参与无法改变的陈年旧事。
『你是谁?』
一名霜巨人从他面前跑过,震动在地面扩散,轰鸣借空气传播。兴许他根本没注意脚边还有个“小小人”。尤利尔的耳朵里沙沙作响,却没法让他们安静下来。他眼看着适才跑动的巨人一头撞上屋子,挥舞着手脚栽进积雪里。
『到南方去。』
这帮大块头没法按人类的规矩来,也不可能找到乔伊,学徒认定。看来我只能依靠帕尔苏尔和苏莱,才有机会找回锚点。他加快脚步,几乎在雪地上飞驰,此刻才瞧见法布提的宽肩膀。
“小……尤利尔!”或许霜巨人族长的眼神比同族人好太多,才能一眼发现尤利尔,但更可能是因为后者身上燃烧的神术火焰起到了非凡的效果。“你们在搞什么鬼?”他尽量小声吼。
『你不能回头!向前。』
“我……见鬼!”尤利尔猛锤了一下脑袋,“谁在说话?索伦?梅布尔女士?”
法布提低下头,似乎要把大嘴凑在他的耳边。然而学徒听不清他的话,两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互相覆盖、渗透、你拉我扯,形成震动神经的轰鸣。在他眼里,霜巨人的轮廓逐渐模糊。“我不认得你说的这些人!”
『到南方去!到南方去去去去去去去——』
尤利尔脑袋里全是震响,他按住额头,缓缓跪在雪地里。
……
即便在霜巨人的领地,此处也称得上人迹罕至。洞窟被寒冰覆盖,幽暗处深不见底。不论巨人们混乱的余波如何扩散,这里都丝毫没有体现。冰中储存着宁静,噪声和震动被隔绝在外,微风吹起粉尘,雪白颗粒如海浪般扩散。
希瑟指引她来到这里。帕尔苏尔看见乔伊站在拐角后,小山似的庞然大物堵在中央,在他身侧投下深邃巨影。从体型来看,恐怕是冰海部落尚未察觉的另一名失踪者。
活着的霜巨人没可能这么老实,帕尔苏尔看出他已经死了。而骑士一动不动,脚下血流成河。他本人则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思状态。她用脚趾抓住鞋底,轻轻接近他。
距离不足四码时,帕尔苏尔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抽出刀。这是苏莱给她防身的武器,对方似乎察觉帕尔苏尔要去做某些危险的事。她猜得没错。等来到乔伊背后,帕尔苏尔举起刀,猛刺向他的脖子。
但骑士反手抓住她的手臂。帕尔苏尔竭力挣扎,乔伊拧下刀子,试图将她双臂扭在一起。撕扯中,她的手掌被割开,骑士的旧伤再度崩裂,他们呼吸产生的水雾与血腥气在洞内中升腾,于冰壁上缓缓凝结。她听见他闷哼一声。
一道裂口横贯骑士的胸前,血如泉涌。“痛吗?”她从喉咙伸出挤出这个词,然后笑起来。笑意教她差点松劲,但情绪没法克制。帕尔苏尔哈哈大笑,彻底松开手。
乔伊深吸口气,按住她的手。“快闭嘴。”他接着踢她膝盖,迫使她跪在地上。帕尔苏尔只能看见乔伊被冰砖反射的倒影。就算他现在选择报复,我也没法反抗。她之所以袭击他就是为了那一刻。
但骑士停了手,似乎在看到她时恢复了冷静。他的反应教帕尔苏尔吃了一惊。这下有的瞧了。
“谁来了?”他问。
“伯纳尔德·斯特林。”
“他对你说了什么?”
“就是你想的那样,他带来死亡通牒。”根本用不着。“你要代劳吗?”
“这可说不准。”话虽如此,乔伊一动也没动。“你答应了?”
他的手腕贴在她的脸上,触感又湿又冷。透过皮肤,帕尔苏尔能感觉到他血管中涌动的恐惧。在被圣瓦罗兰流放前,她也每日生活在恐惧之中。恐惧乃背叛者的专属。
但那也是过去。过去再不能影响她。“若你有胆子爬上来,会瞧见我是怎么对待敌人的。那本来是给你的示范。”但爬上来瞧的是苏莱。帕尔苏尔不打算和女巫交流,她从没这么想过。
“你这半吊子在教我?”
你压根不敢对他动手。“没有神恩,你对他的影子束手无策。”
骑士顿住了:“影子?”
“是圣堂巫师的杰作。至于来源……他有许多藏在你身上的手段,我想你知道这点。要对付影子,非得把主人支走不可。”帕尔苏尔垂下头,把脸贴在骑士的倒影上。“关于巫术,你做不了主,是这么回事吧?”
骑士没法否认,于是不快地松开手。“笑什么?闭嘴。”
“这我可做不到,看你倒霉我很高兴。”帕尔苏尔坐在冰面上,身旁的血泊已经凝固。“干嘛停手?你怀疑我,却又选择我。告诉我原因罢。”
他向来不会对某人有问必答。“你不想活了?”
“当然不。太多人想要我的脑袋,让他们称心不是我的风格。关键在于形式。他们想杀我,是想让我沉默,让我静止,让我失去对他们的威胁……但换你不同。”
乔伊边听边皱眉。“形式?说清楚些。”
“简单来说,就是神秘仪式。”帕尔苏尔靠近他,“完成仪式,一切就能扭转。我们会迎来新生活。”
“那你早死在莫尔图斯了。”显然,他不太相信。“改变现状没必要那么麻烦。”乔伊指出,“远离帝国也一样。”
“我们走得够远了,你瞧他们放弃了没有。”
“用脚趾头想,原因也在你。”
“这么说不讲理,乔伊。”
“是谁要到南方?反正不是我。”骑士冷下脸。“你有你要的东西,仪式?你的神给你许诺?通通见鬼去!”他的声音拔高,逐渐变作咆哮。“你要我来这鬼地方,你要我完成那狗屁仪式!希瑟和我有什么关系?圣瓦罗兰、奥雷尼亚和阿兰沃,完全就是一锅烂粥。我他妈不是厨子!”
“我想也是。”帕尔苏尔回答,“可不论躲到哪儿,你没法彻底消失。总有人会找来,总有旧事会敲你的门!一般人杀人尚且会被寻仇,别提我们。”她差不多要厌烦此类话题了。“你不想死,对不对?我知道你要什么。你只是要活着,哪儿都一样。”
骑士挑战似的瞪她:“随便你怎么想。也许你可以找其他人动手,完成你的伟大仪式?”
“这时候你威胁我?”她感到自己被激怒了。不。这样不行。帕尔苏尔深吸口气,告诉自己镇定下来。呵斥和命令不起作用,乔伊反而会和她对着干……这点她早已领教。想要他服从,帕尔苏尔得再寻方法。
她转而提起另一桩事。“听我说,苏莱带我去见他了。”
“谁?”
“玛尔斯。他是头一个被你袭击的雪人。”
骑士想起来。“见他的尸体?”
“就我看来,他活蹦乱跳。”
“我杀了他。”乔伊防卫性地说,“你最好相信我没手软。”
帕尔苏尔记得玛尔斯头上的伤。它既长且深,即便对霜巨人来说,也足以击碎骨头。脑袋开花,不死也难。她甚至瞧得出骑士是拿斧子劈的。“我当然相信你……假如苏莱撒谎,我会看出来。那霜巨人脸上确实有痕迹,对你的行为也记得一清二楚。你们说法的唯一区别,就是那一刀造成的结果。玛尔斯活着,毫无疑问。”
“他也活着。”骑士打了个冷战。
“自然,这不是没有原因的。我看这里大多数人都这样。”帕尔苏尔瞄一眼旁边的霜巨人尸体,“嗯,你已经试验过了。”同样的死亡条件才能用作对照。但换做是她,八成不会这么粗暴地搅起混乱,看来我的骑士解决疑问的方式一如既往……
“神秘效果?”
“没别的。我想冰海部落早就不在了,雪人很久之前就成了苔原的主人,既然女巫用魔法把我们藏起来,说明她们也无计可施。”
骑士重重踢开尸体。“那这些玩意儿算什么?”
“恐怕是亡灵的一种。要是我们留下来,多半也会加入其中。你愿意这样?”
乔伊没有回答。
“你不乐意,对不对?”有片刻的时间,她害怕他仍坚持留下。但看到他的眼神,帕尔苏尔终于找回了节奏。“寒冷可以驱逐痛苦,但血肉不会愈合。记得我的话。”她抓住乔伊的手,掌心被刀割开的裂口传来刺痛。
一切水到渠成。不引起怀疑,帕尔苏尔便无需解释。在这一瞬间,他们似乎血脉相连、不分彼此,生命有若实质般通过血肉的接缝循环。她的心脏剧烈跳动,热量传遍全身。帕尔苏尔发出一声叹息,引动神秘降临。
『环之诗』
“这儿很安静。”骑士望着胸前的伤口,这是波加特留给他的最后印记,至今也没愈合。与霜巨人的战斗令它再度开裂。夜莺不会给他们喘息之机,受伤的银歌骑士不是他们的对手,也许他因此拒绝前行。“安静比活着更难得。”
“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最安静。”
“你明白我的意思。”他皱眉看她。
帕尔苏尔不知道自己该明白什么。
“再往南你会没命,帕尔苏尔。求你不要继续。”
他并不理解。他当然不理解,他不信任我的神。“相信我,到时候你会再后悔。新生就在眼前,干嘛回到过去的牢笼?”我曾用这套理论说服他。“我与你分享生命,乔伊。我给你我的一切。你只有我。”时间地点都不对头,但她发觉这已经是骑士的极限。他没法再往前。帕尔苏尔只好将就。“来吧,让我们战胜恐惧。”
骑士看着她拾起先前甩掉的刀。它落进了血泊中,拔出时带起暗红冰霜。牵引乔伊握住刀时,他似乎在颤栗。事实上,帕尔苏尔觉得自己也在发抖。你无法回头。希瑟啊!我不该怀抱着你给的希望面对这一切。
“我不能自己动手。”幸好不能。否则她一定会失败。
他们对视了十几秒。骑士眯起眼睛,紧紧抓住刀柄。“哪里?”他问,“这儿?”他的手掌仍带来血脉相连的奇妙感受。“告诉你,意识无法瞬间消失。该疼总会疼。”
“痛苦是幻觉。”她宣称,同时用右手扣住他的指头。他们掌心处的伤口彼重叠在一起。“照我说的做。”
乔伊照做了。
锐器刺入体内,痛苦汹涌而来,要欺骗自己委实困难。帕尔苏尔感觉热量和生命涌出伤口,力气全然流泻。
……
霎时间,世界归于寂静。尤利尔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忽然发现自己把头埋进了雪里。什么时候……?学徒擦干净脸,茫然地环视四周。
他一眼看到地面上的霜字。『快说句话!白痴,你瞎了吗』
“索伦?你恢复正常了?”太奇怪。尤利尔忽然记起来,那些字其实一直都写在眼前。为什么我看不见它们?
『别管了!梦境要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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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七章 告密者
有人在看他。&b&b皇帝踏上台阶,拱门上的石像鬼遮住下方的喷泉。从高处看,它小如一片指甲,即便在开阔地也会被树叶遮掩。寒风灌进长廊,掀起他的斗篷,清晰地表露出皇帝的位置。这是条深灰色的鹿皮斗篷,来自先帝的衣橱。他还记得自己亲手剥下那畜生的皮时,脂肪溢出指头的触感。后来他将战利品送给父亲,以表达敬慕。但遗憾的是,父亲从未穿过它,而最近每次太后见到他穿成这样,都会皱着眉,咬住下唇,接着掉下一两滴眼泪来。她为赛莱贡哭得更多,皇帝心想。&b&b他本以为是有人在下方仰望,没想到穿过长廊,对方还在看他。皇帝扫一眼栏杆的缝隙,没多作关注。&b&b说到底,受人注目再正常不过了。身为皇帝,他早已习惯成为人们的焦点。自从他出现,所有人便只会看他,揣摩他的心思,观察他的表情,以便取悦他。对地位低的小贵族来说,这是生存之道,但对于统治一方的诸侯而言,讨皇帝欢心不过是种手段。他们有数不清的手段,通通为了攫取权利,为了削弱敌人,为了占有土地和土地上的城市。他们的讨好另有所图,他该警惕以待。&b&b但他也习惯这样的警惕。带皇冠的人必须时刻小心,对任何人都保有戒备,包括血亲家人。于是他开始理解父亲。皇帝很久没去见过太后,更别提姐姐,这其实是桩好事,但问题在于她们也没来见他。&b&b整个朝堂对此毫不意外。赛莱贡叛乱被镇压后,弟弟的党羽被一扫而空,连带土地和军队都被皇帝收归己有。银歌骑士团在玛朗代诺巡逻,足足持续了半月有余,逆党的人头堆积成山,被刽子手挂在城门上。它们吸引了浓般的乌鸦。皇帝亲眼见过一回,随后派人将其中大半丢下城墙。威慑业已足够,再留着人头便令人作呕。好像我对他们的脑袋有所偏好似的。&b&b皇帝已走到书房,目光却仍追随而来。两名骑士守在这里,尽管他清楚这是多此一举。皇帝有新的书房,平时也并不乐意重游故地……但它有时也会派上用场。&b&b“太后陛下在里面。”骑士低声禀报情况,“她没允许任何人进去。至于公主殿下,她一直没来。”&b&b恐怕海伦正在忙着和吟游诗人谈情说爱,皇帝心想,我早该和她聊聊施蒂克斯的事。斯特林的消息原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如今却成了焦虑之源。“让侍酒送无花果和甜酒来。”皇帝吩咐。骑士们领命离去。&b&b但靠吃食能拯救太后的憔悴,皇帝没有这种错觉。他一推门,就见到她跪在地毯上,头靠着阳台的栏杆。他轻轻走到母亲身后,望着她凝视的风景。此地视野开阔,一如既往。“这里看得见校场。”他评论。&b&b“我曾在这看你们打架。”太后一动不动,“赛莱贡打飞了你的剑,但你不肯认输。在教头阻止你们前,你用拳头打掉了他的一颗牙。”&b&b“他把我的手当骨头啃。”麦克亚当告诉她没看见的事,“所以我丢了剑,让他啃个痛快,并教给他道理:下嘴前须得注意食物是否有力气。”&b&b“我不懂打架。”太后出身大贵族,成年便做了皇后。麦克完全清楚她能懂些什么。当初不过是练习,真正的战斗不用牙齿和拳头,也不用剑……至少他没用。&b&b甜酒送来后,母亲冷淡地转过头,似乎摆脱了回忆。“赫蒂怎样了?”&b&b“她回纹石城去了。”&b&b“也就是说,我见不到那孩子?”&b&b皇帝皱眉。“如果你愿意,可以带海伦到纹石城度假。但我建议你夏天再去,现在南方很冷。难不成你以为我会伤害她?”&b&b“你根本不知道,我曾经有哪些‘以为’。但我确实很了解你,麦克。告诉我实话。”&b&b“我只会和你说实话,妈妈。”皇帝回答,“赫蒂没为赛莱贡陪葬,只不过她年纪尚轻,她父亲打算为她找个忠诚的新丈夫。”&b&b“你总是能将所有事安排妥当。”&b&b“我知道你不喜欢赫蒂。”皇帝不在乎她的嘲弄,“现在能想起来问我,已经足够长进了。”&b&b太后捏住杯子。“你怎么敢和我这么说话?”&b&b“如果你真了解我,那这算不上什么疑问。我理当和任何人说任何话,语气取决于我的心情。我是你的皇帝,妈妈。请你记得这点。”&b&b麦克敏捷地站起身,躲开母亲丢来的杯子。紫红汁液滑下挂画,渗进书架的支脚。他早已不是校场上的学徒皇子,如今他正当富年,既曾作为银歌骑士征服了邻国圣瓦罗兰,又在神秘之道卓有成就。太后仅仅是凡人,高贵的出身没法改变神秘天赋。不然怎有“胜利者”那样的特例?&b&b“这段时间你太悲伤,母亲,情绪剧烈有伤身体。”他从太后手中夺走果盘,以免她割伤自己。“我想送你到北方去,住在礼帽公馆。”&b&b“你要赶我走了,麦克?”&b&b“我宁愿你在密语塔对神像祈祷。但这是海伦提出的,今天她应该来说服你,而不是由我。”&b&b“海伦?”太后重复,“为什么?”&b&b“我没关心过。”麦克坦白,“也许她想延续自己的婚后蜜月罢。总之,既然你们决定,我已经安排好了侍卫……”&b&b“不劳你费心,陛下。”但太后忽然打断了他,“我亲自挑选随行者。我有权选择银歌骑士,对不对?”&b&b皇帝漫不经心地摆好盘子。“你当然有,妈妈。你是我的家人。”&b&b“我们的团长大人肯定不用我挑。”&b&b“正相反。维隆卡不会离开玛朗代诺,我需要他的协助。”内制订有关阿兰沃的作战方案时,完全离不开“胜利者”的意见乃至决策。麦克用不着对太后隐藏这些东西,但他想起身后追随一路的目光,于是下意识避开了协助的细节。“除了他,你挑谁都行。”&b&b太后瞪着麦克,忽然尖声大笑。她脸上犹有泪痕,致使这个笑容变得令人惊惧。皇帝的眉毛皱得更紧。“好。我要你的亲卫。”&b&b“那就小福格达尔——”&b&b“乔伊。”这个名字如冷水浇在他头上。太后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有话要问他,刚好让他随行。此人是你的亲卫,也是银歌骑士,没错吧?”&b&b“确实如此。”麦克缓缓地说,“但我想他最近无法抽身。你要问他什么?”&b&b“问什么?埃尔伯遇刺时,乔伊是他的护卫。”&b&b“圣堂已对他们作过甄别。”&b&b“我不信任那老头!”&b&b麦克深吸口气。“那老头是三神钦定的总主教,妈妈。你既然愿意在教堂为他人祈祷,就不该对诸神起疑。”他不想再浪费时间。“很抱歉没法满足你的要求,母亲。我会将这些琐事交给海伦考虑,你需要休息。”&b&b“我需要真相!”&b&b“你只是拒绝接受事实!”皇帝厉声说。他将太后吓了一跳,她的表情能看出这点。我不该朝她发火……“看来你们的旅行得提前了。玛朗代诺的夜莺还没驱赶彻底,总有人在你耳边说闲话。不过不管他们说了什么,我希望你能站在我这边。除了赛莱贡,你还有别的儿子,活着的儿子。不是吗?”麦克匆匆走出书房,不想再看她忧愁的脸。&b&b今晚皇帝与他的新首相共进晚餐,厨师准备了烤天鹅和鱼皮馅饼,搭配的面包上涂了层厚厚的乳酪酱。麦克用叉子切开馅饼,果肉冒出一阵芬芳甜雾。他没见过这道菜,想必是厨师的新点子。&b&b伯纳尔德·斯特林对它赞不绝口。“神秘完全能改变世界。”他嚼碎鱼皮,“只要我们结合创造力,一切都不是问题。”&b&b“厨师的创造力离不开灶台。”&b&b“没办法,他一辈子就是干这行的料。人们有自己的位置,生来注定要为之努力。神秘生物莫不如此。”巫师撕下一块面包,“唯有真理属于所有人。我的实验在此基础上探索……”&b&b“关于你的荒唐实验,我并非一无所知——事实上,我连你每天喝了多少水都一清二楚!我关心的是成品……现在我要说另一桩事。”皇帝用极不耐烦地语调打断了巫师的废话。“你向谁透露了消息?太后竟然管我要人!”&b&b“满足她的要求不困难……呃,她要什么人,陛下?”&b&b“乔伊。”皇帝不快地吐出这个名字,声音充满寒意。巫师似乎没明白,他八成是在装傻。&b&b“太后陛下地位高贵,怎么会认得无名小卒?”&b&b“她记得他当天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他却总觉得有人在窥视。麦克下意识放低了声音,目光扫视殿厅。他并未邀请其他大臣,此地唯有下人:乐手在台阶下拨弄琴弦,杂技师和两圈铁环较劲;年轻的小侍酒出身某个边领家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后者瞧。他们都是凡人。究竟是谁在偷窥?“埃尔伯死在他的卧室,水银圣堂已对刺客作出判决……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对守卫感兴趣。”&b&b音乐掩盖了尾音,但首相显然清楚皇帝的意思。斯特林舔舔嘴唇,地用刀挑起一枚樱桃。汁水淌下刀柄,流进指缝。“怎么说呢。”他轻轻开口,“虽然没有证据,但问我的话,恐怕我们的亲王殿下比较有嫌疑。”&b&b“维隆卡?”&b&b“那犯错的骑士——雷戈——他之前曾被我们的亲王殿下叫去谈话。你不了解,陛下,他竟将人直接从圣堂的看管中提出去!审判机关和盖亚的威信何在?银歌骑士团干涉了教会内部事务,这不是好兆头。”&b&b那是因为你动了他的人,麦克心想。这白痴用他所谓的成果引诱银歌骑士,而且没经过他的允许。维隆卡自然不能坐视手下的骑士上当。说到底,雷戈只是斯特林在银歌骑士团中安插夜莺的一次尝试,成功与否都没必要捅到他这里来。&b&b事实上,此人也确实不堪重任。麦克只教他在台阶下站了半小时,他便将莫尔图斯的经历和替亲王打探消息的事一并倒出了肚。或许这不该怪他。毕竟,忠于皇帝是银歌骑士的本能。乔伊是特例,不能指望有更多人。&b&b皇冠给麦克带来数不清的便利,但他真正能信得过的人却越来越少。我有一整个帝国要打理,他早已做好准备……但其他人还没转变思路。自从婚礼的意外后,巫师便热衷于诋毁朝堂上的每个陌生人。哪怕麦克将首相之位和整个内交给他,也没能打消斯特林的疑心。&b&b然而即便如此,我也得听他的情报。“你告诉他多少?”&b&b“没多少。他还当那杂种是个逃兵。”&b&b“这么简单?”“胜利者”的心思虽然很好猜,但也决不是傻瓜。麦克皱眉打量着首相,怀疑这该死的巫师对这桩事全不上心,只泡在实验室里,到头来拿话戏耍他。“我听说他派了人去阿兰沃,斯特林。”不只是听说。事到如今,麦克自然不需要隐瞒雷戈倒向他的事实。而关于这点,巫师当然不敢提出疑问。“他们找到了乔伊,甚至比你还早!你最好跟我解释这回事。”&b&b“找到又怎样?银歌骑士不是专业的夜莺,他们毫无用处。”&b&b“那让我瞧瞧你的用处。”&b&b巫师在他的逼视下丢了刀叉。“自从陛下吩咐后,我翻遍了契约相关的文献,总算找到了获知位置的神秘……那杂种果然活着,但一直往南方去。我已尽我所能,坚持不懈地盯着他……只是帕尔苏尔和他同行,有她在,我无法随意露面,以免暴露我们的联系。”&b&b“帕尔苏尔?”麦克早已不记得这名字。&b&b“前任苍之圣女。她是我们在莫尔图斯时被结社弄丢的人质。”&b&b麦克吃了一惊。“这两人怎么搅合到一块儿的?”&b&b“没人知道。那段时间我以为他死了……现如今,据我观察,他们恐怕关系匪浅。女人有自己的资本嘛。”&b&b诚然,男人和女人的相处往往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但乔伊和苍之圣女……他们之间甚至没有共存的基础,别提发展。除非,乔伊仍保守着秘密。皇帝不动声色:“你的目的倒先达成了,斯特林。只不过那女人会分享她的秘密?”&b&b“我原本这么以为。”巫师拿手帕擦嘴,似乎准备下席了。“但……陛下,我想她早先得知了我们的事。”&b&b愤怒发自内心,涌上额头,却又潮水般褪去。麦克有种反常的轻松感。乔伊失踪后,秘密的下落就像悬而未决的石头压在心底,如今才得以解脱。玛朗代诺的权力之争彻底终结后,它决定不了任何事,赛莱贡已死在审判下,只有我有资格承载皇冠。三神有眼,我不是已经戴着它了吗?&b&b“你听见他们讨论这桩事?”麦克轻轻放下酒杯。侍酒见了正要过来,被他挥手赶开。&b&b首相就没他这么镇静了。此人如坐针毡,眼神游移,对麦克提问的反应慢了半拍。“确实……不。”看来他意识到,这个谎言安在乔伊头上有多容易被戳穿了。“他们也有分开的时候,陛下。苍之圣女亲口承认,她知道婚礼的——”&b&b“亲口承认?你和她交流了?”&b&b“她不在我们掌控之中,我认为她更危险。”&b&b“你认为?”麦克审视他,“我让你找到乔伊。为什么去联系那女人?他们分开后,你该第一时间找到他!”&b&b“我试过了,陛下,但帕尔苏尔无疑有特别的魔法,能够隔绝联络。我确信是她干的。”伯纳尔德解释,“那女人是个初源。”&b&b麦克首次听说这回事:“初源?”&b&b“在莫尔图斯,我对比了她和其他人的火种——我是指结社的俘虏——它们在绝大部分上拥有相似特征。当然,最明显的是她的职业。”巫师再次谈到他的实验。&b&b“苍之圣女必然是森林职业。”&b&b“帕尔苏尔不同。寻常风行者也要靠魔法辨别放方向,她用不着。这是初源的天赋优势之一。”&b&b“下等的天赋。”皇帝评论。&b&b“诸神的恩赐从不平等。”伯纳尔德理所当然地说,“我没见过任何一个初源,能有与陛下相当的神秘天赋。您是天生的王者。”&b&b“说些有用的话。”皇帝命令。&b&b“如您所愿,陛下。契约是否能确定乔伊的方位?”&b&b麦克的手指无意识滑过桌沿。“行是行,不过……”不过他不信任这种没实据的感受。“你的夜莺该传回消息了。”&b&b“雷戈死了,另个骑士也一样。我本指望那杂种对同僚手下留情,还特意挑选了他的熟人。”巫师一耸肩,“说到底,要是没出这档子事,乔伊才是合格的夜莺。他根本不吃银歌骑士那套,只要不是成队列的追兵,或维隆卡亲自前往,独行骑士去多少都白搭。”说到这里,巫师颇为自豪,毕竟乔伊是他的作品。“空境职业带给载体的是非凡的神秘度,这是我们需要的。”&b&b“你最好拿敌人检验成果,别留给自己人。”麦克警告。有契约在,皇帝无需担心,但手下的人会相当危险。我已经很缺人手了。“既然银歌骑士不管用,也许该试试信仰。我让雷戈带给他一本福音书,如果你不行,伯纳尔德,我就让占星师来办。”&b&b“契约的联系远超物件占卜。”巫师断然道。“我从不会辜负你的期望,陛下。”他再三保证,“等他回来,我的研究就将获得成功。”&b&b“要多久?”&b&b“总共不超过一星期。您很快就能利用起诸神赐予的天赋,到时候,阿兰沃将步圣瓦罗兰的后尘。”&b&b皇帝漫不经心地点头。银歌骑士团也能做到同样的事,他对此一清二楚。斯特林并不清楚他的实验的真正意义,皇帝对此乐见其成。到了那一天,我甚至可以摆脱三神教的掣肘……那一天不算远。
第六百七十八章 心之声
痛苦扔在持续,感受却不大相同。帕尔苏尔在黑暗中仔细品味,发散心灵的触角,期望能找到点什么。身处此等幻惑的环境不在她的计划之中,好在感受对现在的她来说并非难事。仪式拔升了神秘度,而神秘度源自火种,她的灵魂之焰正以全新的状态燃烧,教她接近环之上的境界。
但不管怎么说,她知道那个地方对自己而言还为时尚早。
“别管了,那不是你的感受。”某人提醒。
“不是我的,还会是谁?”帕尔苏尔认为自己睁开了眼睛,但视野仍被黑暗笼罩。“你指乔伊?他好端端的,可没挨刀子。”
“他宁愿挨这一下。你们正共享感受,帕尔苏尔,别说你不知道这痛苦从何而来。”
“我们就是要战胜它。”伤害她让他痛苦,即便是受她逼迫。“说到底,乔伊不相信我的话。这是希瑟给予我的磨炼,祂既珍视子民的性命,又怎会亲手取走?其他人不懂这些。”
“他是你的骑士,不是其他人。你的神依旧拒绝他?”
“我的骑士。”帕尔苏尔缓缓地说,“不在乎性命。”不管是谁的。
“他为你痛苦。”
“说实话?他不该为我。”
“你真是铁石心肠,帕尔苏尔。”
对于她的评论,帕尔苏尔不必作出回应。“你是谁?苏莱?或者某个占星师?我在做梦,没错吧。”
“为什么不是希瑟?”声音说。它虽然很陌生,但确是属于女人的声线。我应该对她有印象。“在仪式之中,莫非我不像是来传递讯息的指引者么?我不完美?”
“可能在我心中,指引者的声音不包含完美这个条件罢。”真正原因比借口更简单,帕尔苏尔认得女神的声音。在石碑前,在雪林里,祂陪伴她前行。可惜这种陪伴并不细致,近乎永恒的寂静中,帕尔苏尔也需要其他人。
“但我仍带来你的启示。”女人接着说,“我并非占星师和女巫,我是另一个你。”
帕尔苏尔想皱眉,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声音陌生在哪儿了。别人听我开口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尽相同。“就声音而言,你说得挺像那么回事。”
“自然,在没有其他证据给你过目前,你会怀疑我的话。但我不是第一个这么在你耳边低语的人。我不知道它们的目的。我是来劝说你的,帕尔苏尔,也许你会想听听。”
话语如石子坠入湖面,带来不安的涟漪。“听不听不出自我的意愿。”
“谁让你们共享感受?”对方咯咯笑起来。
这话什么意思?帕尔苏尔心想,她在暗示我,乔伊正处身不由己的境地吗?在巫师的影子消散后,雪原中可没有敌人。至于他的自我意愿……说实话,帕尔苏尔至今也摸不透。不是每个人都有指望。“你似乎知道更多事,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人们都不了解自己嘛。我正是为了提醒你而存在的。”
“假如你说的是真话,它对我来说也太晚。”
“提醒。”声音回答,“往往是在事情发生之前。”
帕尔苏尔试图眯起眼睛。“这么说,你是来阻止我的?”
“或许是你内心深处仍存悔意。如果你真那么确信,帕尔苏尔,我连阻止你的机会都没有。你可是做好了计划,苍之圣女的计划向来没有余地。至于能否成功,我不敢保证……但这次例外。你考虑过其中原由吗?”
它提到计划?帕尔苏尔心想,这怎么可能?她感到涟漪变作巨浪。莫非我真在与自己对话?帕尔苏尔在黑暗中摸索,念头四处发散。她没跟任何人提过她的打算,甚至于,这个计划本身就是时刻变化的。她努力克服焦躁:“我身负希瑟的使命。”
“你是对的,帕尔苏尔。我希望你之后仍然这么认为。”这话似乎不怀好意。“仪式圆满是因为它顺从了大多数人的期望,更因为你学会了在妥协中谋求生存。你遵从了天意,帕尔苏尔。而这正是存续之章记载的真理。”
存续。真理。帕尔苏尔心脏怦怦跳。也许它在跳罢。“你是谁?”
“我是你呀。还不相信?”
“不。我相信了。”丰富的恐惧已教她想念起痛苦来。“你是谁?”
但黑暗中再没有回应。女人的声音扭曲、破碎,渐渐被另一种响动覆盖,这是种由成千上万的生灵的呼唤捏合而成的音调,是跨越山川林海的指引,它沿黑色的河流逆溯而上,穿破雾,直达夜空。
『到南方去去去去去去去——』
帕尔苏尔惊醒过来,猛抓住骑士的手臂。他们全吓住了。
“你活着?”乔伊的口型在说。他的声音也被淹没。
帕尔苏尔第一时间堵住耳朵,但无济于事。不过是梦中的回响,她却觉得有人在脑子里尖叫。她努力克制,低头瞧见一截刀柄。看来才是几分钟的事,我做了个梦。“只要保持这样。”
“别开玩笑!”
“我早已失去幽默感了。你还没感觉到?我们此刻性命相连。我和凡人一样有心脏,它被贯穿,我也一样会死。眼下还能喘气是你的功劳。这是仪式的环节。”
乔伊盯着她胸前的刀把。霜冻逐渐消褪,但最终没有一滴血流出来。与此同时,帕尔苏尔感到恐惧和愤怒,好像灵魂失而复得。她策划了此次旅行,因此这些情绪显然不属于她。
“真这么有趣?”他沙哑地问,“你还没玩够?”
“你不理解,我不怪你。”尖叫更响亮了。“但别质疑我的所为,乔伊。希瑟用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喉舌和你交流,这跟玩闹绝不等同。”
“你说这是永生。”
“好,你要永生,我就给你。”自由人中流传着永生教义,它在乔伊身上留下的痕迹远比盖亚和三神深刻,希瑟于他也不过是邪神。除非诸神回归,你不可能在这方面说服他。
帕尔苏尔正要起身,却被他反手抓住。骑士的手指已变得冰凉。她无法假装不知道其中原因。
“你要我死在这里,是不是?”他质问,“你要我死在冰海部落,才能像那些霜巨人一样……活着。所以你才来这里。你本来要去哪儿?”
怒火越烧越旺。我要到南方去,到世界的尽头。至于那里有什么等着她,帕尔苏尔说不清。希瑟给我新生,我无需考虑这些。她努力平复心情。
“不是这样。”帕尔苏尔轻柔地掰开他的指头,将掌心的伤口贴在一起。顿时,骑士的呼吸变得轻微,她则感受到热,而这热量也在迅速减弱。唯有怒火澎湃不减。“我不会去任何地方。仪式不要求特定地点,但我想让你分享我所得到的东西。”
“我不明白。”
因为你不是希瑟的使徒。“但我明白,乔伊。祂的旨意由我传达。一切正按照流程进行。”
骑士盯着她。“在这儿?”
“你不是想留在这里吗?”帕尔苏尔反问,“你不是想摆脱夜莺的身份?你不是仇恨‘胜利者’和伯纳尔德·斯特林?那些你难以正视的过去,你不愿经历的选择,你亲手掠夺的血酒,不是你渴望斩断往事、消除禁锢、将它们洒在地面?既然你恐惧死亡和痛苦,接受新生有什么困难?”传递的热量逐渐削薄,她感到疲惫。“我给了你能给的一切,乔伊。如果你不要这些,就告诉我你的期望。你想要什么?为什么不说?”
他们之间仍有距离。这教她无法放下心来,不敢带他到终点。她也清楚,如果她坚决离开,他反而会希望留下。骑士的选择来自帕尔苏尔给他的希望,他没道理送死。然而我不能损伤我的性命,只能假他人之手。
也许有更隐蔽的方法,帕尔苏尔心想,但我想看透他。“告诉我,乔伊,告诉我罢。你要什么?我?”
“你可不属于我。”骑士怨恨地指出,“你属于你的神。”
“我是希瑟的代行者。我必须结束我的使命。”
这话火上浇油。骑士抬起手,按住帕尔苏尔胸前的刀柄。她感受到拉力,以及愈发澎湃的愤怒和……痛苦。他们传递着感受。传递着烈焰般的情绪。传递着截然相反、不可动摇的信念和期望,事实上,它们如南海的冰川一样坚不可摧,没有融化的一天。
“你和你的神见鬼去!”乔伊几乎抽出刀。他的目光钉子似的扎在帕尔苏尔心上,如果她躲避,或许就将意味着他们的生命终结。“使命?罪孽?神谕?什么鬼话!”
她太累。“我不愿意和你吵。”
“没人问我愿意干什么,你也一样。”
“我问过你,我给过你选择……而你选择了我。”帕尔苏尔低语,“你背叛了你的皇帝,你的同伴。你付出了代价,哪怕你不想在乎。这些都是我逼你?”
乔伊与她对视。“没别人。你知道希瑟的指引,但你知道他们要我干什么吗?”
“他们要你取我性命?”无非是这些结果,帕尔苏尔没考虑过与奥雷尼亚谈和。我作出了太多妥协。但没法子,与帝国共存于世便是桩难事,森林种族束手无策。我最多只能这样……
“他们要求你活着!你听不见?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催促。你说你能听见!我没别的选择,我只能和你来。”
……刹那间,寒意传遍全身。帕尔苏尔难以置信地瞪着乔伊,死去的心脏似乎也重新开始跳动。什么意思?听见?莫非他听得见?可这怎么做得到?
『痛苦是幻觉』
帕尔苏尔听见自己的声音,它从伤口的血管钻进身体。她想松开他,但却没力气抬起指头。我们彼此相连……不仅是痛苦和热量,她已分享了他的感觉,那些混乱吵闹的低语,那些无法抗拒的命令,那些植入血脉的、从未实现过的渴望——都随仪式涌入她的灵魂。
『到南方去』
『跟随她』
『向前』
『我是你的皇帝』
『到世界的尽头去』
『痛苦是幻觉』
『你无法回头』
声音此起彼伏。思维闪烁,它们汇聚成两条时而交错、时而分离的河流。无数细小的杂音如水滴般融入其中,累积着粗壮的脉络。帕尔苏尔因恐惧颤栗起来。
“别往前走了,帕尔苏尔。”骑士试图阻止她,仿佛要用火焰融化冰川。“到此为止。”
他的祈求打破了平衡。两种声音合二为一,在帕尔苏尔的脑海中颤动。这本该是希瑟的声音,是初源火种给她的指引,是驱使她逃离莫尔图斯的唯一使命……可他也听得见,甚至更多。这不可能是真的。
如果皇帝要他来这里,指引我的声音又属于谁?
帕尔苏尔不知道答案。她想开口,想回应乔伊的祈求,想朝她的骑士求救。至于他是否还有力气拯救她,她无法肯定。所有话都堵在喉咙里,似乎会随最后一口生命之气消失不见。
但有人正替她回应。
……
一阵卷挟雪花的狂风过后,部落四下不见人影,山谷犹如坟墓。霜巨人首领法布提不知道去了哪里,乱哄哄的村庄也复归寂静。他们好像清晨的露水蒸发在烈日下,把尤利尔留在原地。自然,雪原既没有太阳,也没有火光,更谈不上有露水。但问题在于,这儿也不该什么也没有。
他仅仅恍惚了一会儿,冰海部落的骚动便无声平息,连带着霜巨人族也消失不见。这可不合正常的逻辑。莫非我能在梦中睡着,见到的全是幻影?
好在他不是孤身一人。“太吵了,我听不见你说……呃,我没看到你的话。刚刚有人在我脑子里大叫。”
『我不是说这个』指环开始勒他的手指,『梦境的秩序在变动』
“噢!有吗?”学徒仔细感受。
『我敢说,我们现在已经身处一个全新的梦境世界当中了』指环告诉他,『旧世界在几秒前崩溃』
有这种事?尤利尔根本分不出异常。他没觉得有问题,可索伦的可靠性也不容置疑。世界经过了重置,却恢复到让我无所察觉的地步。他遇到过类似情况。希塔里安曾每晚都带我回到战争前的莫尔图斯……“是梅布尔下?”
索伦不理解他为什么提她。『你瞧见了?她在哪儿』
“没有。”学徒回答,“但就在刚刚,我好像听见了她的声音。”
『什么声音?我没听见』
“她要我到南方去。”尤利尔知道索伦对此全无所觉。一种怪异感在他心头徘徊。“声音太大,完全失真。”他皱起眉,“我知道你听不见,其他人也都没感觉,问题只能出在梦境——咦?”
『梦中人没反应,那八成是织梦师的魔法效果』指环赞同,『高塔研究梦境的方向与她不同,但这点事还是可以办到的』
“不,索伦,不是。我想起来,帕尔苏尔提到她听过希瑟的声音。”
然而对此状况,指环的数据库里储备有相关理论:『很正常。帕尔苏尔是主人回忆里的重要人物,或者说,没人比她更重要。这就是一种寄托。再者,她生前接触过圣经,算是某种神秘之间的联系,忏悔录在梦中将她塑造得如此生动,正是依靠这些』
“也就是说,她活在这里?”尤利尔问。
霜字模糊起来,几秒后才复清晰。『就知道你会想到这儿』它最后一笔刷得上挑。『但不行,尤利尔。她的时代早已远去。别把幻影视作真实,不然它们会伤害你』
学徒不敢认同。现实中的一切比起梦境,在残酷上或许相差无几。“那出于这种联系,帕尔苏尔也可能听见梅布尔女士的讯息?”
『当然。身处虚幻时,织梦师再怎么自由,也只能拿梦做介质』
“那就不是梅布尔下。”它反而让学徒的否认更坚定了。“你提到介质,索伦。”
『我没听到声音!』
尤利尔没理会它的质疑,他有自己的思路。“但我和帕尔苏尔都听见了,她认定那是希瑟旨意,而我以为它来自梅布尔,因为我不是梦中人。莫非我们对它各有不同的解读?”
他跋涉过雪地。冰海部落消失后,也无需担心混乱了。他们藏起来了?可倒塌的建筑和大脚印还留在雪上。尤利尔不抱希望了,他试探着喊了几声,果真无人回应。天空越来越暗,浓盖住峭壁。指环又不安起来,催促他离开。
『梦境的法则在动摇』它警告,『这是你感受不到的东西。事实上,只有跨越环阶才可能触及。恐怕仪式正到了最后关头』
“我以为是神秘之地的缘故。”
『那绿精灵就是为这而来的。死亡之地得见新生。新生暂且不提,这儿用来埋葬过去倒很容易』
“什么意思?”
『你不了解空境仪式,但可以猜一猜,有什么办法能彻底抛弃过去』
“抛弃过去,必须这么做?只有这样才能获得新生——还有,它指的是跨越环阶吗?”
『废话。你猜不猜』
“我试试。”他边走边想,“忘记过去,改头换面可以。”
『差不多,但帕尔苏尔的职业做不到改变自己,况且她火种没变,占星师会识破她。你得从神秘方面入手』
哪有占星师特意来识破?他们已经躲到了世界尽头,尤利尔心想。甚至没有追兵会来到这里。呃,也许不该这么武断,乔伊提到女巫,她们知道他在雪原,还派人跟了过来。帕尔苏尔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在哪儿?
他忽然想到在河边遇到的冰元素生命苏莱。她是从哪边过来的?那条路通往帕尔苏尔失踪后留下的藤蔓。霜巨人从不用绳子爬山……“索伦,你能在元素生命的非人状态时找到他们吗?”
『得看运气』指环表示,『元素密度可以大致判断她的方位』它明白学徒要找谁。『但在这鬼地方,元素就像沸水里的气泡一样,四处游荡聚集。不用说,我的结果一定存在误差。你觉得她不会和霜巨人一起消失吗』
“苏莱可能是女巫。”
『自信一点,这里除了她,没人能是女巫。但女巫也有很多种。苏莱肯定是白月女巫,信仰月亮』
“和阿兰沃精灵一样?”
『毕竟除了破碎之月,她们也没别的神可信』指环先生说得有道理。『除了她,你还要找人,是不是』
“我总得找找看。”帕尔苏尔和乔伊都不见踪影,他们总不该也消失了吧?尤利尔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永远追不上他们的步调。不是他们走得太快,而是我走得太晚。
『继续先前的话题。掩盖过去的方法还有一种,那就是将它扔给其他人』
“什么意思?”尤利尔一下停住脚步。“过去可不是一只箱子,随手就能丢掉。”
『所以她才要来这儿』索伦指出,『要摆脱过往很简单,冰海部落与她的过去毫无牵连,实际上,她应该独自一人来这里,但她不是自己来的。问我的话,她把主人作为承载她过去的人。但最终失败了』
虽然成功的下场听起来不妙,可尤利尔还是没忍住问:“你怎么认定她失败?”
『因为他们的命运紧密相关。我不是占星师,也能看出这点。命运紧密相连的人,他们的过去本就纠缠不清,更别说割裂』索伦告诉他,『至于奈笛娅的情报,好吧,虽然她声称自己和高塔有过联系,但在占星学和奥托的领域,她实在算不上高明。你要探究主人……和帕尔苏尔的目的,最好拓展新思路。你了解他们,不是么?起码比我了解』
“这我可说不准。”但他隐约知道要往哪里走。
『天晴了』尤利尔抬起头,狂风与暴雪仍在山谷肆虐,但夜空反倒万里无,一派宁静。这不像是相同世界下的夜空,倒不如说是幅贴画。
“神秘之地?”
『梦境又开始替换了』指环告诉他,『那就是全新的梦』
第六百七十九章 终止
她失去了自我。
感受并不模糊,事实上,甚至比以往更灵敏。帕尔苏尔看到微弱的、从冰洞外一路折射而来的月光,一点溅在石头上、冻成珍珠的血滴,以及头顶挨挤蔓延的白骨似的霜锥。风声尖厉,穿过缝隙。
但它们原本笼罩在寂静中。寂静和骑士呼吸的回音。直到脑子里的尖叫占领她的听觉。不过事情发生了变化。吵闹虽然持续,环境的细小响动却也拥有了存在感。莫非我习惯了?仔细分辨,絮语间竟有雪花坠地的响动。原本帕尔苏尔与洞穴的开口相距四十码,现在整个世界都好像贴在她脸上。
大错特错。当帕尔苏尔终于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时,她立刻看见了自己。自然精灵蜷缩在膝盖边,被厚毛皮紧紧包裹,如同一只笨重的幼熊。我竟以为自己能凭这身行头充当夜莺。一道开口撕裂了胸前的皮革,暗红的血浆浸湿小腹,将缝隙黏连、填满,再溢到裙摆上。骑士大概仍抓着她的手掌,同时还握住刀柄。帕尔苏尔的另一只手垂入血泊中,寒风刮过,皮肤缓慢地冻结。
帕尔苏尔意识到,她正在分享乔伊的感官。
我们不分彼此了,她心想。鲁莽的结论稍有谬误。骑士的所见所闻摆在手边,任她取用,然而她不能干涉,就像火种不能影响物质一般,两者间仿佛缺乏作为介质的魔力。通常来说,这算不上大问题,毕竟凡人多半都是这么过来的……但假如现在有办法出声提醒,帕尔苏尔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你想要什么,乔伊?”某人正用她的声音开口,“我都能满足你。”
“别往前。”骑士低声重复。她真希望自己能看见他的样子。
“留下来,我们就会死在山谷。”声音告诉他,“留下来,你的余生将与冰雪和霜巨人为伴。”
视野更明亮了,帕尔苏尔感觉自己睁大眼睛,瞳孔随之扩张,以便捕捉更多光线。“这有什么不好?”他反问。
“冰海部落是个错误。他们的存在太低级,我许诺过你更好的。莫非你愿意把灵魂系在雪山,永远不能离开?这算什么?”它叹息一声。
不是你许诺。但帕尔苏尔想不到自己怎么实现。这该是希瑟的任务,祂要我带他来,祂不允许我自己动手……希瑟信徒自杀是种亵渎,必须靠引导者完成仪式。帕尔苏尔失去了祂的引导者乃至整个族群,事到如今,只有仇敌愿意帮忙。我没得选。
声音继续萦绕:“或许你会愿意。毕竟,这不是没有先例的。在莫尔图斯,你已经将灵魂卖给过别人了。为活命而妥协并不可耻。圣瓦罗兰因此保存了火种。”
情绪的浪潮在帕尔苏尔心底激荡。此话唤起了骑士的回忆,她不禁仔细品味,发现其中大半是惊怒、焦虑、冲动及悔恨,但也难免有短暂的欢愉时光。甚至在某些片段里,他也能享受宁静和禅意。她尽力旁观这些感受,但无法置身事外。
视角转入黑暗。骑士垂下头。“我们没别的地方可去。”他凝视着帕尔苏尔的尸体:“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了……不是我要杀他。只是你该知道真相。”
“但你又后悔了。”
骑士没回答,但帕尔苏尔知道对方说得没错。埃尔伯的死由麦克亚当一手策划,皇冠交接,带来的内乱自上而下,从都城朝政到境外臣属部族,所有人都受到了波及。圣瓦罗兰被迫承担罪名,而帕尔苏尔丢掉了圣女的位置,背井离乡流亡敌国。她仍记得告别时静默无语的苍之森。
“可这不怪你。”声音说道,“那时你不过是凡人,无法抵抗生存本能。说实在的,你不动手也会有其他人,伯纳尔德·斯特林知晓阴谋的每处细节,必要时,他也会成为皇帝的刀刃。我有什么理由怪罪你,乔伊?我们是一类人。尽管后悔罢,我的骑士,这样好过在墓碑下听别人抱怨自己命途多舛。我敢说,‘别人’大概是那该死的巫师。”
它能说服他,帕尔苏尔心想,我永远说不出这种话。此乃谎言,虽然她从不畏惧谎言,可引诱暗示是一回事,信口开河又是另一回事。
骑士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除此之外,他一动不动,仿佛最后的力气全都寄挂在捏紧刀柄的手指上。“现在‘别人’换成你了?”
“这不是我们相爱的方式嘛。”脑海里的声音笑着说,“除了伤害彼此,我们没办法靠近呀。”这倒是真话。“但我和奥雷尼亚人是不同的。他们不由分说强加给你身份、名字乃至荣誉,却要你拿灵魂来换。我知道,他们可以送给你许多东西,但唯独不会出售选择。”
“怎么,你打算拓展市场?”
“听我说,乔伊,一切不同了。既然你在莫尔图斯抛弃了自由,我就将它重新带给你。”
但自由是过于前卫的概念,骑士不屑一顾。“见鬼去吧,你许诺过更多东西。你以为我在乎你的承诺?”他偏过头。“我不会再往前……现在我们都没法走了,何必再啰嗦。你的仪式到此为止。”
“仪式中止,会有很多人没命。”
不管是谁在以我的嗓音开口,这家伙绝没有我了解乔伊,帕尔苏尔心想。她从没隐瞒过仪式的目的,因为她的同行者根本不关心。谁死都好,骑士恐怕乐见其成。“噢。死神有得忙了。”
“你真这么想?波加特和雷戈在你眼里,莫非有同等分量?”
“唯独他们不算你的威胁。他们早死了,我很清楚。”乔伊说这话时,帕尔苏尔再次感受到痛苦。怒与恨。二者就像此刻的她和骑士一样密不可分。
“那斯蒂安娜呢?守护者褐耳呢?你其实也不想杀杜伊琳,是不是?她是斯蒂安娜的朋友,只不过稍微能威胁到后者,便在你手上送命。”
骑士没回应。他真的在后悔,帕尔苏尔惊疑地察觉,但他从没跟我提过。我们都有秘密。开口的人竟然比她知道得更多,它真不了解乔伊?帕尔苏尔开始不确定了。
那个声音似乎在证明给她看。“你还是个银歌骑士,记得吗?”视角猛然旋动。“你曾产生过错觉,以为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你觉得夜莺身份不是阻碍,尤其在打仗的时候。这些感受大半是由你的敌人带给你的。”奥雷尼亚和苍之森的战役持续了十多年,乔伊加入银歌骑士团也没这么久。它在挑衅他。
“你没想过丢掉徽章,是不是?就像我没忘记过圣瓦罗兰一样。”
帕尔苏尔感觉呼吸停止了。强烈的愤怒涌入胸膛。“把嘴闭上。”骑士忽然警告,“不然你会后悔。”
“我们还有共同的敌人。”但对方说个没完。“伯纳尔德·斯特林作为命令的载体,受你痛恨和诅咒。但你也需要他,好歹他的命令比较容易。他只是意图用你的灵魂创造新成果、把你的努力当做实验变量、将你的未来赌在荒谬的测试和臆想里……然后交由皇帝过目。比起谋杀先皇埃尔伯,这些要求似乎不算难以忍受。”
骑士咬紧牙关。帕尔苏尔听见他的口腔里传来难耐的嘶声。
“命令才是你痛恨的源头,乔伊。尤其是冲突的命令。麦克亚当是个合格的皇帝,于阴谋之道已至巅峰,但他也会犯错。知道吗?此人乃是初源,生来便拥有通往神秘之尽的钥匙。”
“他没必要追求力量。他是皇帝。”
“问我的话,这就是原因。麦克的错误在于他过度信任神秘的力量。契约让他笃定你不会背叛,事实上,他的想法很正确。旁人也清楚这点,他们正是利用了你的契约。”
心跳仿佛在复苏。“他们要你活着。”骑士重复,“我最多只能这样。”你本打算在莫尔图斯要我的命,如今却为我暂时的安全妥协。
声音轻轻一笑。“我活着,巫师的成果才有着落。我活着,神秘才没有尽头。帝国派来追兵和刺客,派来送死的队伍;初源结社派来接引者,派来友善的援助和雪原的通行证,以增加我们成功的概率。明白吗?所有人都在推动,所有人都在帮我们。”
成功。帕尔苏尔心想,概率。他们知道我的目的,知道希瑟的神谕?他们希望看到我成功……
“帮你?你傻了吗?”骑士皱眉。
“我的仪式将给他们带来新世界,亲爱的乔伊。他们需要我,可能远比你更需要。但我不会在乎他们的想法。我属于你,我们彼此相属。”
骑士并不明白它的意思。帕尔苏尔能感受到他的迷惑,说到底,他也不在乎什么新世界,他连神秘之路都了解不深。夜莺没必要钻研学问,更别提是异族的学问。对乔伊来说,认得通用语已是极限,魔文太超纲了。“你说是陛下要留你一命?”他觉得荒谬。“斯特林找过你,但他的条件根本没戏。”
“正是如此。你不必听他的。我就是神秘之尽,我就是天国之门。我就是你的一切。跟随我,一切阻碍都是助力。”
你不是。帕尔苏尔的心跳逐渐回落入微弱的区间,可热量还在心头盘旋。这一次,她感受到的是自己的怒火。你不是,你不是我!你是谁?
“既然你这么说,那天国八成也不是好去处。”
“不管我怎么说,言语不能折服你。”笑语刺穿精神。帕尔苏尔忍受着头痛,但这点刺激对骑士而言只能导致些微的不适。“仅剩一点距离,既然你不愿意继续,那在闸门落下之前,我亲自来见你。”
心跳攀上了巅峰。无需帕尔苏尔提醒,乔伊也察觉到了异常。他下意识扫过尸体的眼睛,它们的目光没有丝毫回应。“亲自来?你是谁?”
“一路上陪伴你的人。”它咯咯笑道。“为你对抗命运的人。不只是这趟旅程,乔伊,我和你一同走过了每分每秒。好一段可悲而短暂的时光,却是你的一生。”
“你只是我的幻想!”
“别怀疑我,乔伊,你一直听得见我的声音,不是吗?我们不陌生啊。在莫尔图斯,在玛朗代诺,在埃尔伯的尸体旁,甚至在伯纳尔德·斯特林的巫术里。”难怪他从没察觉。它融入了他的生活,以最合理的方式。帕尔苏尔感到毛骨悚然。“我不是幻想,不是皇帝的命令,不是恐惧的投射,当然也不是希瑟的神谕。祂早已离开了诺克斯。你和帕尔苏尔有各自的神……记得吗?我答应给你永生。”
“……也许是我疯了。”帕尔苏尔感觉到乔伊的惊恐。对此她非常理解,因为她也只有这一种情绪。但不同的是,骑士在刹那间作出了决断。
他猛抽出刀。
……
奇异的悸动穿透身体,他没忍住摔开了羽毛笔。侍从茫然抬头,不知是否该替皇帝更换信纸。麦克一挥手:“出去!”那小子正要拔腿逃掉,他又改了主意。“等等,让首相大人过来,说我在密语塔等他。”
再拾起笔时,麦克把污染的信件丢入壁炉。火焰蹿升,烟雾变作黄色,难言的焦虑随之蔓延。他仔细感受,发觉火种的触角碰到了壁障。
不用说问题出在哪儿,目前他手中还活着的棋子里,只有乔伊最不稳定。皇帝考虑采取措施,以免错过时机,教对方重新回到无法干扰的状态中。但首相抵达还需要时间……
他的考虑总共不到三秒。火种剧烈燃烧,意识驱动神秘降临,抓住了脑海中飘荡的绳索。
……
回到体内时,帕尔苏尔还没反应过来。笑声消失了,只有摩擦的细微响动占据耳朵。她感觉被某人拖着走,后者步伐艰难,如同背负着全世界的重量。光滑冰面上延伸出一道歪曲血线。“乔伊?”声音小得她自己都听不见。
帕尔苏尔不指望回应,但骑士感官敏锐,她已有切身体验。“我把刀拔出来了。”他告诉她,“你的仪式引来了其他东西。”
“那柄刀确实关键。”
“它该死的插在你的心脏上!”这才是他在意的关键点……事情本可能发展得更严重,仪式中断,我也没命。“但这么干值得尝试。”
“就是这样。我还活着。”
“那是因为我没松手。”
“你的直觉救我一命。”
骑士正用那只受伤的手拖动帕尔苏尔,她的伤口与他贴紧贴。它们差不多快长在一起了。生命力源源不断,流淌进入她的身体。
“环之诗。”帕尔苏尔轻声说,“这是个来自石碑的魔法,能共享生命,拖时间治疗致命伤。”
“看来你想死也难。”
“别这么肯定。你的生命力又不是无限的。”
“那你还等什么?”
“没时间。有东西要来。”最关键的是,『环之诗』已经耗尽了她的魔力。恐怕我会死在这儿。“放开我罢。”
骑士已把她拖到出口。狂风大作,差点将他掀回去。好在骑士及时放低重心。“你听见了?”
“那绝不是希瑟。”帕尔苏尔喃喃低语。她已感受不到寒冷。天空似乎更加明亮,好像太阳在冬天出没。“它欺骗了我们。”
“只有你。我早说过!”
“下辈子我会听你的,乔伊。”我也早该清楚,你会永远选择我。可惜为时已晚。“放开我罢。”
“接着魔法中断?”骑士问。
“没关系。冰海部落是神秘之地,它会保存我的意志。”永远保存。这样好过脑袋被挂在花园的棍子上,帕尔苏尔回忆起还在莫尔图斯的时候。“你不想变成这样,是不是?那就自己逃。”
“别以为你清楚我怎么想。妈的,把你胸前的口子缝上。”骑士使劲捏住帕尔苏尔的手腕,他的力量压迫得她骨头疼。“管那是什么东西,敢来我就宰了它。趁现在还安静,发挥你仅有的用处。”他顽固地扯她。“你傻了吗?”
“我的魔力耗尽了。”这话仿佛在承认自己半点儿用没有,但帕尔苏尔实话实说。如今已是绝境。事实上,这趟旅程就是骗局,有人推动了它的发生。而她毫无所觉。活下来又能怎样?希瑟从未拯救过她。也许在莫尔图斯时,她就该死在乔伊手上……
骑士低头瞧她。他的目光好像她的脑子长在胸口,刚被一刀扎穿,不知是怪她还是自己下手太重。“给我搞清楚你那魔法的效果,没脑子的傻瓜!用我的魔力也一样。”
“……乔伊?我真的爱你!”见鬼。也许他的评价没错。帕尔苏尔立即动手。
寒冷的魔力在身体中循环,但神秘的效果和力量性质向来无关,在火种的操纵下,血管迅速缝合,肌肉生长、皮肤结痂。她自己施展魔法时都没这么利索过。“你要跨越环阶了。”她惊奇地发觉。这么一来,情势不是没有转机,夜莺追不上我们,逃亡有了可能。她转而开始治疗他的伤。
然而遭到了拒绝。“离我远点。”骑士抽回手。血痂撕裂,痛楚刺得她一缩。
“干什么?减轻伤势才能恢复火种的效率。你不能只节约魔力。”
“魔法有范围。我本以为够远了……”
“范围?”帕尔苏尔没明白,“你以为?”
……
“他的意思是。”皇帝对着玻璃开口,“不治好他,你还有机会逃出去。毕竟你的腿不是长来看的。”
麦克稍微有点期待对方的表情。不管怎么说,这女人曾经给我造成了不小的麻烦。“麦克亚当。”精灵圣女咬紧嘴唇。令人遗憾的是,她的神情逐渐恢复平静。“我还以为是斯特林。”
“我是他的皇帝。”
“尽管如此,刀该握在自己手上。你不会完全信任他。”
天气仿佛随她的心情变化。狂风停止了,大雪也不再倾泻,峡谷的尽头是一面镜子般的冰冻湖泊。玻璃投影的画面中,他们已经穿越了洞穴。
此地的夜空竟比玛朗代诺更明亮。群星璀璨,如银色长河,汇入世界的南极。占星师认定月亮从南方的冰海里升起,每次坠落后,也会从地下世界回到起点。麦克不知道高塔是否在注视,帝国的皇位更迭、内的权力洗牌,克洛伊塔和其中的占星师个个事不关己,在朝堂上就什么见鬼的星辰轨迹和天文气象胡侃一通。
除非我把星空也纳入版图,麦克心想,否则他们不会老老实实关心正事的。
很快就会有那么一天。阿兰沃没法阻止他的脚步,连它和原本的圣瓦罗兰加起来都不行……只要一切按计划来。
“显然,乔伊没法告诉你这些。”皇帝观察着半透明的夜空。近来玛朗代诺阴雨绵绵,阿兰沃却是晴天。“我约束过他的行为,保密仅次于服从,是契约履行的第二级标准。看来,你们森林种族的神秘学识或有独到之处。”
“你是在操纵他的行为,不是控制意志。寻常契约办不到这种事。”
皇帝没料到她在关心这些。“关于契约和巫术,你对它们的了解就像我面对希瑟把戏的次数一样少。”不过既然对方不打算再逃,他也乐意拖延时间。契约重新连接,乔伊准备着魔法,但本人正陷入在一种无法自拔的犹豫状态中,麦克只好催促。
最后他终于成功。“况且,有比契约更牢固的联系……奥雷尼亚可不是圣瓦罗兰,圣女大人。我是他的皇帝,他发誓将忠诚献给我。你把期望寄托在这杂种身上,真是白日做梦。”
帕尔苏尔充耳不闻:“是圣经的契约?还是其他?”冰霜爬上她的身体。
皇帝皱眉。魔法业已生效,他从没准备在这鬼地方受到一个失败者的愚蠢质问。但在动手前,他也有疑团需要解答。“你又怎么把他藏起来的?”麦克反问。
“我没藏。”精灵圣女告诉他,“你一直都能找到他。但你的命令被篡改,你的言语被扭曲,你的契约被覆盖。”她嘲弄地低语,“原来你也受祂操纵。”
“祂?”麦克不禁站起身。他推开靠椅,慢慢接近玻璃,烛焰的影子与精灵圣女的面孔重合,扭曲她的五官。乔伊重新抓住她,刹那间,帕尔苏尔的肩膀连带上半身都被冻结。
但她还活着,甚至还能开口!皇帝睁大眼睛,打量着生命的奇迹。“你是个初源,麦克亚当。契约是你的天赋。”声音是从哪儿来?
“原来你也是初源。”不安在麦克心中升起。
“初源是诸神的恩赐,但这远远不够。”帕尔苏尔猛然转过身体。摩擦间,冰霜簌簌掉落,迸发出恐怖的断裂声。她不再看乔伊,而是面对着麦克亚当,面对着魔法构成的特殊视角。皇帝下意识后退。“奥雷尼亚确实不是圣瓦罗兰,独裁者也或许比民主更得人心。但好歹我们只有一个神,而你们有三个。”
《浮列车》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
第六百八十章 冰海秘境
“尸体。”尤利尔忍不住说。
『确实,它没在喘气』指环附和,『你要摸摸看吗』
“冰海部落全消失了,尸体也不该留下。”学徒恼火地指出。“你才该去仔细瞧瞧。怎么回事?”
『显然,它被丢出来了』
此时此刻,尤利尔非常想向神秘之地学习同样的技巧。“要我说,你显然能看出更有用处的信息。”
『噢,那可不一定呐。我认为有建设性的提议对你来说不如一阵耳旁风』索伦挖苦,『好歹南风往哪儿吹,你就往哪儿走』
“我说过,在梦境中我能得到更多帮助。无需事事通知你。节约时间对我们都没坏处,睿智的格森先生。”
『梦境依然在变化,尤利尔!如果你真有那能耐,就让玛格德琳把你送回现实去。通知她,总行了吧』
指环固执地认定尤利尔所谓的锚点是搪塞它的谎话,实际上,只有搪塞的态度是一点没错。学徒觉得说服它简直吃力不讨好,指环先生本身只是在履行职责,竭力使他避开危险。双方矛盾的根本仍是信息差。我撒了太多谎,如今终于尝到苦头了。
“没有锚点,梅布尔女士也不能送我回去。”但他唯有坚持说法。“我必须找到导师。”
『说得没错』霜字拍在他脸上,『不如去高塔试试』
“告诉我冰海部落的特点。”千年前这里没人来就算了,尤利尔可不信后世的占星师们会放过雪原。竖琴座女巫海伦·多萝西娅正是命运集会的一员。高塔没道理放任这处神秘之地,让它给自己维护秩序的工作增添负担。“你认得这地方,就像你也认得莫尔图斯其实就是黑城。”
字迹熔化了。在寒风凛冽、滴水成冰的极地洞窟里。此地唯一的热度是学徒呼出的空气。它的遮掩破绽百出,再无法骗过尤利尔的眼睛。
尤利尔不再理会它。知晓誓约之卷的人大多清楚他辨别谎言的能力,因而选择用真话从中误导,以隐藏事实。但他有自己的判断力。羊皮卷也是他误导别人的遮掩,索伦·格森上了当。
『提那鬼地方干嘛?确实有许多地方叫作莫尔图斯,查起来很费力。你不也对梦境讳莫如深?谁也别说谁』
要是说出灵视的存在,你就不会再觉得条件对等了。尤利尔边走边想,绕过一处拐角。“那里有什么秘密?”
『你不该知道的秘密』索伦慢慢写道,『了解太多的人会倒大霉,尤利尔。虽然我本人乐意见此,但按规定我得遵从主人的命令。你带来他的首肯了吗』
尤利尔显然是没有。谎话也得有根据,索伦算不上英明的引导者,但糊弄它可不容易。
『既然你对猜谜很有一手,那就接着猜下去罢』
“等我找到导师,他会答应的。”
尤利尔已深入冰洞,四周没有光亮。指环符文闪烁,干脆被他举到身前照明。这里已是冰山内部,不大可能还有生命存在。学徒决定从帕尔苏尔入手,她大概率能找到乔伊。在部落碰面之后,帕尔苏尔便一去不返,再也没出现过。好在不管怎样,我有办法找她。
他让火种活跃地发散知觉,寻找无名者同伴。地面逐渐倾斜,空气变得凝滞,头顶无序坠落的冰刺则是最直接的威胁。但令人称奇的是,他没在半路发现哪怕一条岔道。这点足以给探险者安全感。
“如果在这儿遇到敌人。”尤利尔轻声说,“我也不会担心。逃出隧道总没问题。”想起霜巨人的古怪,他又补了一句:“外面的神秘环境更是能减轻伤害。”
『你最好别相信』
“当然。致命伤还是致命伤,哪怕本人不觉得。失踪的玛尔斯其实已经死了,就像那具尸体一样。但冰海部落削弱了危机感。”
『你现在产生危机感了吗』
尤利尔进入冰洞时便已握紧兵器,不管有没有察觉问题,戒备早成了他的习惯。“我会时刻注意。请替我检查我的心态,睿智的格森先生。”
『问我的话,你已经受神秘影响了』指环嘲弄。
学徒皱眉:“已经?”
『霜巨人送了命,你的思维却拘泥于伤害程度和危机感』白霜一路蔓延。『你认定神秘之地充满危险,就会心生警惕,正方便它施加神秘,影响你的判断』
“那我不受影响时会怎么想?”
『我提醒过你』指环写道,『冰海部落是死亡的领地』
看来沉沦位面加瓦什有竞争对手了。“你说过。”他承认,“但你也说这里也能给人带来新生。”
『死亡就是新生』
话题仿佛进入了哲学领域。“某种意义上,你说的是真相。但这和我受到的影响有何关联?”
指环勒他的手指。『没关联?这话你也能觉得没问题,呃?死亡如果是新生,你干嘛要怕死?快给自己一刀罢,我受够了』
应该有问题吗?尤利尔难以理解。但他能从逻辑而非感性上思考索伦的意思:“你是说,冰海部落在让人失去对死亡的恐惧。”
『对。神秘篡改你的本能,模糊了生死界限』
寒意涌上心头。“得离开这儿。”尤利尔彻底明白了。他意识到神秘之地影响的严重性:“如果失去了畏惧,人们会轻易送命。离开后还会有影响吗?”
『在这儿送命,可别再想离开』索伦警告,『不如现在就走』
也许我该听它的。尤利尔心想,假如这是真实世界的话。眼下神秘之地只是乔伊梦中的倒影,但力量犹存。指环先生的警示大打折扣。他摸索着向前,索伦无能为力,只好点亮符文,以免他摔倒或被偷袭。
在爬过一段极其光滑的空地后,尤利尔发现了痕迹。“有人受伤了。”凝固的血滴一路深入黑暗。尤利尔不假思索地跟上去。
不知怎的,他脑子里又响起怪异的声音。学徒下意识伸手去抓口袋里头的羊皮卷。根据经验,他产生幻觉的源头完全是誓约之卷副作用的残留。他只能这么推断。
但回馈超乎想象。尤利尔打了个寒颤。声音依然存在,可突然之间,他的想法产生了离奇的转折——他觉得自己不该莽撞,为一个无从证实的直觉深入不知尽头的冰窟,还认定乔伊和帕尔苏尔就躲在里头。事实上,这里堪称危机四伏,即便无人,空洞和幽闭也滋生恐惧。
为什么钻进这里?部落的峭壁有上百个可供探索的裂缝。乔伊没在洞口留下脚印或攀爬的痕迹,别提帕尔苏尔身为无名者的火种指引……什么都没有……
包括光和火。说到底,我干嘛不用神术照明?学徒皱着眉点燃火焰。“我好像懂你的意思了,索伦。”他不安地握紧羊皮卷。“圣经恢复了我的理智。”
『那恶魔头子早提醒过你了』
“奈笛娅。”尤利尔记起来。奈笛娅·爱斯特丽德和她追寻的净土。通往天国阶梯。『钥匙』和秩序边境。“这里是秩序的边缘?”
『我想还有段距离』指环说,『差不多是微光森林那种水平,远不如灰翅鸟岛』
既然不算秩序边缘,那尤利尔完全弄清楚了。“这里是天国的阶梯。”
『一段阶梯』
“这话什么意思?”
『机密事项』索伦再次搬出理由,『你会有知晓它们的一天,尤利尔,但时限不是由我决定,主人会告诉你……不过我猜是在你跨越环阶的时候』
“早知道对我没好处,是吧?”学徒嘀咕。
『话虽如此,若是你自己察觉了谜底,高塔的保密工作就不会再针对你』
“真的?”
『但我会』呼吸凝结成雾字,差点撞上学徒的脸。『我建议你仔细考虑自己的言行。你还有其他获得高塔记录的渠道吗』
此刻,哪怕是小狮子罗玛的情报,尤利尔都会毫不犹豫地纳入考量。但眼下身处梦境,除了指环索伦,没人能在这一方面给予援助。罢了,我又不是第一次被这家伙作弄。奉承话不花什么。
『闭嘴!有声音』
你能听见了?尤利尔第一时间熄灭神术,满怀诧异地摩挲戒指。但当他屏住呼吸,一个熟悉的嗓音清晰起来。乔伊?直到这时,学徒才意识到索伦指的不是他脑子里的回音。真有人在不远处开口。他找到他们了。血的气味和印记迹催促他上前,探明情况。
……
三个神,什么意思?麦克不明白。他有种身陷罗网的感觉,但丝线轻盈透明,无从寻找,更别提挣脱。按理说他不该把这女人临死前的诅咒放在心上,但……
原来你也受祂操纵。
我一定是疯了,皇帝心想,居然担心这么没头没脑的言语。诸神已逝,神遗物或许还有力量,但盖亚用过的酒杯不等于盖亚,祂的腰带、靴子和羽绒床垫也不会嚷嚷着什么神谕。
有空研究自己的举动是否受神操纵,不如去校场听听号子。进攻阿兰沃势在必行,甚至连准备工作都已彻底结束,只待霜月过去,帝国的旗帜翻越雪山,银歌骑士团便会拿下黑月河北面的土地。就算诸神真的存在,想必月精灵的邪神和希瑟一样眼瞎耳聋。哼,祂当然不敢作声。我们有三个神,不是吗?
“这是你的能力,对吗?告诉我。”精灵圣女的声音衰弱下去,“告诉我罢。”
解答疑惑不花什么。“你没猜错。我是天生的统治者,不管对凡人还是神秘生物。”皇帝以平静的口吻宣称,“假如天赋是神恩,那说明诸神也承认我的地位。这理所当然。消灭阿兰沃后,帝国的律法就是世界的秩序,诸神总不会和秩序对着干。”
“是么?瞧,契约会被隔断。”
麦克明白她的目的了。“当然,任何魔法都有破解之道,最浅显的答案是神秘度。”她想找到隔断契约的方法。这女人也不知道契约中断原因。事到如今,他已对她失去了兴趣。“你竟为那杂种考虑?真是白费力气。就算没有神秘约束,乔伊也会回到他的位置上。”
“我答应给他自由。”帕尔苏尔朦胧地说,“他爱我,而这是我唯一能给他的东西。他选择了我。不是你们。”
“如果我猜得没错,当时你是他的最佳选择。因为选项只有一个。”
“为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
“你们各有各的神。他的归属是盖亚,不是希瑟。”
“伪信没有力量。”
“伪信?”皇帝不禁发笑,“好个自诩虔诚的傻瓜!你的邪神是伪神,信仰又能是什么呢?”他再次转过头,去欣赏极地风光。骑士不用他指挥,也已自行站起身。“告诉你,水银圣堂允许乔伊带领划分到巫师手下的银歌骑士,可不是因为我给他开了后门。他本就是合格的盖亚信徒。”
精灵圣女的目光充满迷惑。想来骑士从未给她留下过相关的印象,麦克完全可以想象乔伊的态度。“婚礼的刺杀后,银歌骑士团首先从内部排查守卫,但查到乔伊头上时,我们的总主教大人甚至愿意无条件为他作证。”
透过冰层,皇帝都能看见精灵圣女脸上的诧异。“为什么?”她重复。
“因为这是事实。”还有什么谎言比事实更能取信于人?“不管你信不信。对乔伊本人来说,恐怕盖亚教堂远比莫尔图斯管用。”
“教堂……?”她不明白,“教堂有什么用?”
“诸神在上,教堂还能有什么用?”
……
帕尔苏尔仍不明白,但皇帝不想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白霜爬上她的脸,柔和暖意将她的意识包裹。好像这是他能给我的最后仁慈。但愿希瑟保佑他。
即便在临死前,帕尔苏尔也没能解开疑惑。毕竟,世界上有太多问题,答案无法总令人满意。或者说,很少令人满意。我再没时间探索了。她心想。我本有许多机会的。
毕竟,旅途是多么漫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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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一章 美梦时刻
尤利尔刚拔出剑,她便栽进雪里。无名者的感应中,一束火光骤然熄灭。他绝没想到这一幕。
『匪夷所思』指环也赞同。
强烈的懊悔涌入胸膛。尤利尔盯着帕尔苏尔的尸体,有种前所未有的失落的感受。说实话,连他也为自己的悲伤而吃惊。“我错过了。”学徒低声说。死亡似乎永远先他一步。“见鬼!差一点我能救下她!”
『救一个死人?』
他无言以对。关于梦中人的真实性,尤利尔和指环各执一词,都没能说服对方。但乔伊杀死了帕尔苏尔,事情忽然变得疯狂起来。尤利尔觉得自己实在弄不明白了。
“什么情况?”他喃喃自语。
洞窟的尽头重见光明。破碎之月在冰面上留下一片完整的圆形光晕。静止的冰河延伸出峡谷,涌入开阔而死寂的深蓝色海洋。石壁的裂缝中,尤利尔借光亮环视,周围一览无余,但尽管视野优渥,他仍没能及时阻止导师杀死帕尔苏尔的魔法。或许在我看见他们前,她全身的血液就被冻结了。
最终,还是索伦对梦中人的看法稍微安抚了他。尤利尔努力平复心情,试图理清思绪:“你听见没有?她的口吻好像那边有第三个人似的。白之使有用‘他’来自称的习惯吗?”
『语法错误再严重也不会』指环当即否认。『何况他说的是母语』
原来如此。通用语是使者的第二语言,出错就不奇怪了。变故让尤利尔难以集中精神。“这么说,这儿的确有其他人。”
『就是这样。某人正通过神秘操纵他的举动,在神秘之地也有此等效果,大概率是恶魔手段』指环断定。
“初源。奈笛娅的人?”
『在梦里他是奥雷尼亚人,用脚趾头想也不可能是她』
奥雷尼亚的初源。尤利尔忽然知道对方的身份了。他不禁摸了摸羊皮卷,感觉更多谜团在眼前展开。
“白之使是盖亚信徒?”学徒低声追问,“你知道这回事吗?”
『有些东西最好当没听到,小子』
“教堂比莫尔图斯管用。教堂到底是什么用处?”尤利尔觉得自己知道答案。祷告?这在哪儿都行。礼拜?似乎也没有特别严格的要求……退一万步来讲乔伊就算真有信仰,他也不会跟其他教徒有什么友好和谐的日常往来。这点尤利尔十分肯定。
关键是,第三个人用来与教堂进行对比的地方。“莫尔图斯是黑城,我记得你要替他隐瞒这件事,索伦。”
足有三分钟,指环才慢吞吞地回应:『我有义务保护主人的隐私,以及维护他的名誉』它的态度让答案不言而喻。
尤利尔松开手,誓约之卷落回口袋的最底端。“你做得对。”
……
假如她开口,皇帝心想,那杂种一定会回答她。说到底,他连刺杀埃尔伯的事都能向她坦白。女人是种拥有特殊的魅力的生物,给她们自由权力的结果往往是男人倒霉。近些天,麦克已经受够了太后的猜忌,他真希望姐姐早些启程。好歹海伦从不逾越分寸。女人的使命是在床上孕育后代,等他们能握剑或自己织毛衣时卸下担子,好让他们摆脱母亲的软弱。但女孩一般会重蹈覆辙。
放松约束时,冰霜已把精灵圣女完全冻结。骑士猛缩回手,仿佛在逃离火堆。魔法顿时停止。然而除此之外,一切都没法终止,时间也不能倒流。骑士再无动作,只专注地抓住她的手掌。
麦克皱眉打量他,有些后悔了结那女人了。契约的绝对性本是制约下属的手段,但她既能暂时解除,却又不愿开口坦白,他只好消除这个不稳定因素。否则有了她,就等于掌握了乔伊。银歌骑士团中的一把好刀难能可贵。
“告诉我,她怎么隔断契约的?”皇帝命令。
骑士似乎在思考。
“是神遗物?”那些蠢话由不得他不这么联想。“还是初源的能力?你哑巴了吗?”
乔伊充耳不闻。
麦克皱眉。“别在我眼前来这出,乔伊。”他警告,“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把你难住了?”
“不知道。”乔伊开了口。原来他还有那么一丁点的理智。“她真死了?”
这样的回答不出意料,皇帝当然清楚自己的下属有多大能耐,但收到提问倒是件稀奇事。“还能有假?”
乔伊没有回应。
麦克的眉头越皱越紧。“怎么,你要为她念段悼词?你离开了三个多月,或许不差这么一小会儿。”
“说什么?”
“三神有专门的祷文,乔伊。但这女人好歹是森林的苍之圣女,或许灵魂更想要希瑟。我看,帕尔苏尔肯定清楚要说什么,不巧死的是她。”麦克冷冷地说,“你能明白,我不打算让你在这儿浪费时间,是吧?”
“她死了。你不是说让她活着?”
“我记得自己说过什么。”透过玻璃,麦克仔细观察着对方。“但保证她的安全不在此列。斯特林找过你们,甚至雷戈也来过。不都被你拒绝了?”
要是没有契约干扰这档事,他曾考虑将乔伊留在阿兰沃。“胜利者”可不是傻瓜,连太后都知道从守卫身上找突破口,亲王大概已对乔伊产生了怀疑。召回乔伊虽然能加速斯特林的进度,但不能忽视风险……不说别的,所有人都盯着他,即便出了成果,恐怕皇帝也不能立即实验。反之,把乔伊留在阿兰沃则会让月精灵寝食难安。说到底,夜莺不就是这么用的吗?
“……事到如今,你让我别无选择,乔伊。”
“你这么说过。”骑士重复,“你让我跟随她。”
麦克颇为诧异。“上这儿来?卡玛瑞娅才是像样的目标。”极地有什么?风景?“恐怕是你的幻觉这么说。”水银圣堂的休息室一直空着。我还以为总主教是在瞎操心,皇帝不快地想。看来即便他回到原位,麻烦也未根除。那死去的苍之圣女还提到神谕……
无稽之谈。麦克要操心的事务太多了,把迷信纳入考量实在荒唐。“巫师正在推广一种新魔药。”他告诉自己的下属,“或许它能代替盖亚。你很久没去过教堂了,乔伊,神术戒律肯定没法再控制……等等,难道你之前就……?”
皇帝一瞧便明白了。“是不是在使节团出发前,你就开始打莫尔图斯的主意?”他气的想笑。
“你的命令。”乔伊的目光好像要把某人撕碎,“你的。你的。你的!”
看来唯有一种方法能让他听进话。麦克按照记忆中的方式调动魔力,催使神秘的诞生。他很久没这么干过了,戴上王冠后,魔法力量变得多余起来,唯有神秘度可用以震慑朝堂。
契约如同纽带,将信号传递入对方的火种。乔伊也作出回应。看来那异族女人没能让他彻底忘记忠诚,只给他造成了更多痛苦。麦克抽走混乱的情绪,那些令人心神不宁的渴望、恐惧、迷惑逐渐消褪……直至灵魂之焰变得稳定。整个过程仿佛是给窗边蜡烛加上玻璃罩。当他中断魔力,乔伊恢复了正常。
不知道这种状态能维持多久。“我一直以为戒断是桩一劳永逸的事。”麦克审视他,“但斯特林认为,神术只是对缓解你的压力有帮助。他的观点不无道理。不管怎么说,不许你再去莫尔图斯,听到没有?”
……
尤利尔可听不见,但能感受到无名者的神秘力量。导师放开帕尔苏尔时,就有种怪异的错位感在学徒心底升起。他发觉等下去会更糟,于是绕到一侧。指环索伦来不及阻止,他已猛踢上侧壁凸出的冰刺。咔嚓一声,坚冰粉碎,尤利尔沿边缘滑出洞口,转眼来到导师背后。
没人对此作出准备。乔伊猝然被绊倒,撞进一丛霜锥下。想要重新起身,他只能先切断头顶的尖刺。导师面无表情地扭过头,蓝眼睛像玻璃一样捕捉到了学徒的影子。
魔法不受阻碍。平地里掀起一阵飓风,卷起的雪花犹如巨浪,峰头比裂谷尽头的悬崖更高。
“……见鬼。”尤利尔刚爬起来,见状也唯有拔腿就跑。“索伦!”
『我帮不了你!』符文闪烁,指引他躲回洞窟。『在极地和主人单挑?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他还是环阶!”
『这鬼地方有问题,他的神秘度在上升……好吧,不如说是喷发』指环告诉他,『既然你的锚点在眼前,正好现在回去』
我又不是真要和他打一架。“再等等。”尤利尔从旁一闪,避开了冰洞入口。一大串碎冰噼里啪啦地灌进他之前的藏身地,眨眼间,缝隙不见了。“要是用精灵语,拜托你给我翻译。”他低声嘱咐。
『什』
“你把它落在莫尔图斯了。”尤利尔高声说,“接着它。”他用力一抛,把徽章丢过河面。
蒙蒙雪雾散开。导师已打碎障碍,朝帕尔苏尔走去。银歌骑士团的象征叮一声掉在他身后,滚入雪中。细微响动被风声覆盖,但它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能够抓住心神。尤利尔看见导师停下脚步。
“你在这儿干嘛?”他不看它。
“反正什么也没干成。”尤利尔抹掉脸上的雪花。“怎么会这样?是麦克亚当?你们明明逃了这么远……”
“早晚的事。”乔伊回答,“其实他还算帮了我。显然事实证明了,你没法把一样东西卖给两个人。”他捡起徽章,朝后随手一抛。“离开这。一会儿有东西会来。”
学徒抬手一抓,发现他把徽章丢了回来。含义不言而喻。“这……?”话未出口,就见乔伊打碎了帕尔苏尔的尸体,粉末融入雪中。尤利尔吃了一惊。
不该这么下去。学徒后悔了,我早就应该说出真相的。幻影也会伤害到人,索伦提醒过我……“这是假的。”尤利尔脱口而出。“这只是你的梦,乔伊。一个漫长的噩梦。”
“噩梦。你这么认为?”
“相信我,这些都是假象。”尤利尔想不出其他话。“只是个梦。你该回到现实,别为噩梦受折磨。”
他等来漫长的沉默。风吹过河面,冰凌摩擦,沙沙作响。他们置身于星海之下,仿佛跨越到了另一个时空。千年后的时空。在那里,尤利尔早已没有了最初的陌生,他觉得自己逐渐熟悉了诺克斯,然而导师有不同看法。
“现实就是你在梦中合眼。”白之使轻声回答,“这不是噩梦,尤利尔。”
学徒没明白。
但他忽然发觉不对,赶紧将视线挪开。果然,下一秒使者转过身来。尤利尔在冰面上瞥见使者的蓝眼睛。要是我不低头,多半就回归现实去了。这种行事风格实在似曾相识。“统领大人?”他试探。
就在这时,指环拼凑着霜迹,弄出簌簌的响动,但乔伊还什么也没说。
『脚下』
尤利尔茫然低头。群星倒映在冰面上,可距离他们都很远,不如说比看天空更远。这些星星好像一颗颗冰冻的、孕育着生命的种子,被寒冷死寂的极地拒绝,深埋冻土,维持着永恒的静止。
……在他们脚下,银白色破碎之月极速放大,眨眼间覆盖了冰湖。其上狰狞的裂痕犹如鬼脸。
尤利尔只觉一股凉意冲上脑门。月亮似乎就在头顶,不用伸手,抬头就能贴上光滑的碎片,或者干脆被深渊般的裂缝吞没。学徒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个儿的月亮!实际上,他脚下的碎月好像随时能突破冰层,而头顶的月亮马上会砸他的脑袋。恐惧之中,尤利尔完全说不出话来。
“祂来了。”使者告诉他。
……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麦克亚当不禁转头望天空。玛朗代诺即将迎来黎明,环状带缓缓褪去,雾气在冰冷的玻璃上凝结,模糊了影像。他觉得自己之前似乎有事要办,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急事的详细头尾。
“陛下?”斯特林终于姗姗来迟。
“我找到乔伊了。”应该是这回事?皇帝皱眉。“可是……”
“可是,陛下,呃?”
“算了。”感受无法形容。“等他回到玛朗代诺,你就开始实验。必须在维隆卡朝我要人前结束!总主教向我保证,圣堂修士不会再插手你的研究。审判机关嘛,首相应该能轻易解决。”
“当然。当然。”巫师首相咧开嘴,眉毛得意地舒展。“一切步入了正轨。”
“什么意思?才步入正轨?”
“不。不!我是说,即将圆满收尾啊。新时代正向我们招手!”
皇帝不快地瞪着他。伯纳尔德·斯特林稍微挺直脊背,露出全然自信、尽在掌握的微笑。他好像比我更高兴,麦克心想。这时他又感受到目光。难道是刺客?
书房窗外,第一缕阳光照在城堡的旗帜上。缕缕湿润的烟飘荡起来。它们溢出砖瓦石缝,钻出人的口鼻耳孔,突破大地的表皮。它们飞速上升,联结成网,把天空变成水淋淋的、皱巴巴的丝布。它们越聚越多,城市也越来越轻盈透明。朦胧中,世界缓缓扭曲,失去了原貌。
麦克挥挥手,透明的袖子驱散了雾气。“有奇怪的动静。”
“可能是契约那边传来的,陛下。他说什么了?”
“不是他。似乎是个女人。”
斯特林张开嘴,喷出一大股烟雾霞:“最近有新的契约者?她又想说什么呢?”
皇帝透明的脸色不太好看。“这可不是你该问的东西。”但警告过后,他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只会重复我的话,还是通过乔伊的渠道。”
“噢,问我的话,那是他精神错乱也说不定。”书柜倾倒,雾蒙蒙的桌角穿透小腿,巫师只一耸肩。“她重复什么了,陛下?”
“谁知道呢?我忘了。”也许当时我该念教典。皇帝哼了一声。
……
『我能感受到你。』
尤利尔差点跳起来。这声音属于帕尔苏尔!他不禁去看她的尸体。
“你当然可以。”使者闭上眼睛。
『仪式成功了?』
“我这么希望。”奇异的韵律在雪地上响起,但短促而细微,只不过是使者抽出刀。冰刃从虚无中诞生,边缘薄如一片雪花。他一刀刺入脚下的冰面,水中的月亮变得更加丑陋,裂隙扩大,形成千万块细小的碎片,但仍维持着一个圆圈的模样。刀刃颤抖起来。“现在弄死你我会更高兴。”他很疲惫,“你为什么不自杀呢?对我们都好。”
『我自己没办法完成,只好麻烦你了。就像你对那可怜的凡人的躯壳做的那样,不会多一步。』声音回答,『为我难过吗?』
“你不是能感受到吗?”使者反问。
『让你难过的事情太多了,连我也没法一一分辨。好一段可悲而短暂的时光。』
使者咬紧牙关。“这话你说过一遍了。把嘴闭上。”
尤利尔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事实上,他听清脑子里的声音就很费劲了。无数杂音环绕着帕尔苏尔的话语,她仿佛身处闹市。
『那就打开门吧,到我身边来。只不过是又一次选择,这并不困难。』
“这不是事实。”
『你可以亲自体会。拔出剑,完成仪式罢。让我分享你的全部。痛苦是什么?只不过是幻觉。』
“噢,是么?”使者忽然放开刀。它不再颤抖,更不再锋利。尤利尔发觉冰层下的碎月猛然缩小,好像被针扎漏的气球。
『是……是是……是幻觉觉觉觉……』
可怕的神秘度冲击火种,学徒差点被掀倒。寒流从天而降,阴覆盖了星空。雪浪冲下山坡,被尤利尔打断的魔法开始复苏,冰川隆隆摇动,制造出灾难般的宏伟景象。
梦境在崩溃,但尤利尔不确定自己的办法真有用处。使者与千年后的印象迥异,甚至越来越遥远。他似乎仍然属于过去。
“我他妈让你见识痛!”骑士咆哮着抓住握柄。
咔嚓一声,刀刃一分为二,上端寸寸碎裂,下端彻底没入地面。破碎之月扭曲、淡化,消失在空洞的冰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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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二章 重置
尤利尔打碎眼前的薄冰,总算能看清楚四周了。但世界依然模糊,万物似乎失去了轮廓。阴影笼罩在他身上。
“它走了?”学徒下意识伸出手。
使者拽他起来。“还会回来。”
“我以为你杀了……”尤利尔琢磨一个能够形容先前影子的词汇。“那东西。”
“我也希望,但这样只能拖延。帕尔苏尔的仪式被祂侵占,如果拔出刀,祂就会降临。在原本的仪式中,我就这么把她的灵魂送回了躯壳。”白之使瞧他一眼,“祂正需要‘回归’。”
“那如果不管它呢?”尤利尔勉强听懂了。神秘仪式的步骤是具有象征意义的,不能轻举妄动。
“你听见了谁的声音?”
话题跳跃太快。“呃,圣女大人。”
“我当时听见的也是她。梦中的月亮和现实差太远。”使者告诉他,“只不过是能制造幻觉。”
“真是幻觉?”
“你最好当成是。听信神秘的言语会受迷惑。”
“迷惑?”
“就我个人来说,这次要是你不在,我只好抛弃仪式。但不管它,幻觉就会如影随形。”
如影随形。尤利尔不禁思考,这会是种什么感受?大概是有别于肉体疼痛的精神折磨。破碎之月的仪式可不容易逃避。但……“在卡玛瑞娅,我和约克闯进去的那次。那座祭坛……也是破碎之月的神降仪式?”
“没错。”
他似乎真的醒过来了。尤利尔心想。他没有多余的情绪,那些适才发生的事没在他身上留下一丁点儿痕迹。好像真就这么回事似的。尤利尔有一肚子问题,但他知道最好还是别主动提起帕尔苏尔。“那你现在能听见……?”
“不。当时我很清醒。高塔有应对神降的措施,足以抵御神秘侵袭。”
虽然羊皮卷没反应,但尤利尔还是很怀疑。今非昔比,他对占星术有了一定的了解。卡玛瑞娅是神秘之地,连星之隙也不能通行。使者还是靠精灵金杯闯进来的。“我没看到什么措施。”先前对抗圣骑士团就不提了,后来也不像在海上一样有援军。其中多半有蹊跷。
“你这么说,我就是措施。”
尤利尔眨眨眼睛。“什么?”
“涉及到破碎之月的神降均由我处理。”乔伊回答,“其他人,包括天文室的人,都不了解这回事。”
似乎不难理解。倘若使者在黎明之战前就已经接触过神降,将相关事宜交由他处置无疑是最佳选择。连大多数占星师也没他了解破碎之月。
他甚至做梦也会梦见。满地碎片还未消失,但边缘已冒出雾气。尤利尔察觉到世界的变化。梦境世界源于记忆,展露的线索却与现实相勾连,真实性毋庸置疑。索伦不清楚,只不过是因为很少有人知道这回事。“我敢肯定,先知不在其中。”只有他才能一言而决,替乔伊瞒过命运集会。
白之使点点头。
“那他……”知不知道你是无名者的秘密?但尤利尔没敢问出口。还是先别提这回事。“我们还会遇到破碎之月吗?就没有彻底解决祂的办法?说到底,贝尔蒂究竟是什么?”
“自然现象。”
尤利尔觉得自己听过同样的回答,关键是问题不相同。“给我点时间,你知道,这种说法不好理解。”
“你有的是时间。”使者说,“神降需要时机。”
“下一次秩序压降开始,对吗?”仔细想来,许多问题都是从结束卡玛瑞娅的探险后冒出来的。
“你知道了很多东西。”使者说,“谁告诉你的?”
手指一紧。尤利尔知道,倘若这时候拿指环索伦来搪塞,这家伙绝对会跟他恩断义绝。“我……我之前去了一趟赞格威尔。圣堂存有大量的相关书册。”
使者踏过粉碎的冰霜。脚步声逐渐接近,尤利尔感受到难言的静谧。幻惑的声音不再了,但他越发紧张。“对你来说,它们都还太早。不然高塔的记载更详细,无需舍近求远。你怎么看待这桩事,索伦?”
指环不假思索地装死。
“它不在。这里毕竟是梦,没法自如携带神秘物品。”尤利尔吞吞口水。他竟没把握撒谎。“说到梦,要不我们还是先离……”
“你怎么来这儿的?”
当然是跟着你们。“是誓约之卷。圣经之间的联系把我拉进了梦境,毕竟,这个梦依靠『忏悔录』存在。”他拿它出来。使者的目光显然是瞧见了羊皮卷。“后来则是靠你的徽章。你了解梦和锚点吗?它的作用……”
“看得出来。”使者再次打断他,“你拿它回去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尤利尔将银歌骑士的徽章放在手心,目不斜视。“但人们确实能看到梦境的造物。真奇怪。”
“誓约之卷的梦是被动的,这东西也是?”
这下完蛋。“呃,听上去不是没有可能……哎哟!”尤利尔的预感成了真。使者抓住他的肩膀,很快夺下指环。可不怪我没替你遮掩,学徒识趣的放弃了挣扎。此一时彼一时啊,眼下他又后悔把乔伊唤醒了。
夜语指环老实地被白之使捏在手心里,冒着关机重启的风险接受主人的质问:“你让他去圣堂?”
『说来话长……是光辉议会的代行者联系高塔,请求先知大人派遣支援,对元素潮汐的危害程度进行分析』索伦知无不言,『尤利尔荣幸的接受了使命』
“为什么找他?天文室的占星师都上哪儿去了?”
听到这,尤利尔想开口,但导师按住他的肩膀,猛地把他转了个身。学徒赶紧闭嘴。
『先知大人将其作为毕业考核,并授予尤利尔外交部的职位』
谢天谢地,关于外交部的职位,使者只一皱眉。“他分析出什么了?”
『秩序潮汐将导致神秘灾害频发,各个元素领域回归……』索伦刷刷写下一大片字符,『总之就是老一套,顶多让他复述命运使者的预言。反正只要命运集会派遣信使,代行者就会心满意足,认定试探得到了回应。提高警惕总没坏处,高塔当然希望秩序同盟都严阵以待,让天文室轻松许多』派遣信使正说明了严重性。就像见它对答如流,尤利尔也松了口气。
“你们现在还在圣堂?”
『……』
“说。”
“还在伊士曼……”尤利尔硬着头皮回答。但使者根本不信。“哎呦!”
『我们在安托罗斯进入了梦境,以躲避盖亚教会和黑骑士的追杀』指环忠心耿耿地坦白。『这小子不听劝说,非要来这儿不可』
“嘿!”
使者似乎很意外:“是先知?”
『绝对不是』指环保证,『高塔没有为他违背指令的行为提供半点援助。秩序压降即将到来,先知大人的预言本可以保护他……我尽了全力,主人,我甚至告诉了他预言!但』
“没起到作用?”
指环不作声了。使者将它重新丢给尤利尔,后者差点没接住。瞧见符文刷的黯淡下去,学徒只能强自镇定。
“你不属于这里,尤利尔。”乔伊松开手。但就算他生气,学徒也无法从神情上看出来。
“对不起,我只是想知道……想了解……”尤利尔说不下去了。不管怎样,我是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窥探了别人的隐私。没有比这更过分的行为。他本不该干这种事。“非常抱歉。我真的……我真是太糟糕了。”学徒垂头丧气,等待导师的责备。
“不比我当初更差劲。”
尤利尔眨眨眼睛。“当初?”
“你不都看到了吗?”使者反问。“无论如何,你该回去了。忏悔录会帮你阻拦敌人,与圣经牵扯越深,就越难离开这里。”
“圣经?”
“忏悔录。”使者不悦地说,“你是我的回音吗?”
“但……”早晚得坦白。“我还带了人过来。她是梅布尔·玛格德琳女士。这里毕竟是个联合梦境,我只能通过锚点固定自己,没法更改进程。”学徒解释,“梅布尔女士对梦更有方法。”
白之使对此显然毫无准备。他皱眉看着学徒:“谁?”
“梅布尔·玛格德琳女士。”尤利尔惭愧地说,“我请求她帮忙。但相信我,乔伊,我没让她看到你的记……”
“这话你该当面说。”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学徒。梅布尔·玛格德琳一步跨出了雾气。“你在梦里答应不把我的存在透露给他,尤利尔,但你没做到。”她扯扯斗篷。“在微光森林时,你可不是这样的。看来后一种情况更可靠。”
尤利尔没想到她会出现:“我没答应过你。”
“自然,你保证的是不让我与敌人碰面。”精灵女士一挥手,梦境开始变动。“瞧。”
尤利尔睁大眼睛,扭头去看乔伊。但使者的身体逐渐淡化,冒出缕缕苍白的烟雾。最终,他的轮廓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子。空气中有股怪异的气味弥漫。学徒踉跄后退,差点在冰上滑倒。“怎么……?什么时候……?”
“你自己不也说过?这里是忏悔录所有持有者的联合梦境。”梅布尔女士没靠近,她与学徒保持着距离。“冰面破碎后,梦便不属于你的导师了。他没有相关记忆,八成是在现实里处于昏迷或其他的无意识状态。没准他当时在做另一个梦呢。”
“可他问我……是我以为他会问我?”
“你也曾是持有者之一,尤利尔,忏悔录是非常敏锐的。你怎么想,梦就怎么做。对大多数初学者而言,被潜意识逐步加深印象,又反过来通过印象强化了潜意识。”精灵女士耸耸肩,“这几乎是无法避免的错误。”
“真不敢相信!”尤利尔下意识握紧了羊皮卷。“这根本是个死循环。”
“没关系。等你成为空境,就能摆脱潜意识的‘环’了。”
索伦说得没错,谈这些还为时尚早。尤利尔才刚成为高环不久。“那我怎么摆脱操纵?我该相信你吗?还是你只是梦境根据我想法投射的幻影?”
梅布尔没表现出担心。“放轻松。织梦师可以锚定自己,你也能分清梦与现实。遮掩自己很容易,只要你别胡乱插手……噢,你的锚点是梦境的关键人物。难怪你反过来被耍了。”
原来虚惊一场,尤利尔心想。在梅布尔提醒他之后,学徒总觉得导师会找他的麻烦。但现在经过这么一遭,即便回去后使者责怪他,他也觉得也没那么可怕了。这本就是我深入梦境的后果。我会坦然接受。“看来,我的潜意识能进行出色的自问自答。”他自嘲。
“我没说这是你的梦,尤利尔。”
学徒皱眉:“这是谁的梦?”
“某个不清楚我的存在的人。”梅布尔·玛格德琳盯着“乔伊”的影子,“却很了解你的事。你们提到圣堂,是吗?”
沉重的现实危机复又摆在眼前,尤利尔锵一声拔出剑。虽然他没带剑来,但在梦里,一切都不是问题。他业已知晓答案:“无星之夜。”难怪梅布尔女士专程赶来提醒我。
进入莫尼安托罗斯后,无名者结社一直掌握着他的行程,黑骑士甚至趁火打劫,夺走了另一部圣经。事已至此,尤利尔无法挽回。他根本没想过在梦境中遇上对方。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诸神在上啊。”学徒嘀咕,“那乔伊他去哪儿了?离开了梦境?”
“我猜他重置了自己的梦。”
“重置?”
“还没发现?你的导师并不乐意回忆后续情节,他只想要这一段。”不用说原因是什么,学徒心想。“单单我走去莫尔图斯,中间就出现了四次修正,最后他直接搬走了黑城,让我抵达了玛朗代诺。”梅布尔不快地说,“虽然我没见过千年前黎明之城的真实模样,但还原得倒也挺像那么回事。对了,我还听见那恶魔皇帝和‘第二真理’说话。真是难以置信。”
尤利尔记起他初次到莫尔图斯时。希塔里安通过黑骑士的锚点离开,后者则把追来的自由人骑手屠戮一空。他与乔伊的眼睛对视,下一刻就苏醒过来。回想细节,那时候我就该明白……之后希塔里安再和他见面,似乎也都是在未经战火的莫尔图斯。
“是这么回事。我想起来,不,我敢肯定,黑骑士的锚点是白蜡树。”线索衔接串联,事态逐渐明朗。“他想回现实去!但我将他拉进了深层,也就是乔伊的梦。在这里,回忆继续展开,黑骑士的锚点被破坏了。”
“巧妙的手段。”梅布尔评论。
“可我没意识到这回事。”于是尤利尔任由记忆展开,导致了帕尔苏尔的死亡。此刻乔伊的记忆终止,黑骑士就能借助重置找到锚点,从而苏醒。“联合梦境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以为是所有人都在同样的梦中。”
“当然是看相似度。”梅布尔为他解答,“驱动梦的要素是潜意识,驱动潜意识的是感性。如果感觉无法对应,梦境便会排列起来,而非单纯拼凑。只有织梦师能梳理迥异的梦境要素。我以为你知道这回事,才让我去找那女孩。她在表层,也就是更浅层的梦境时段。”
“她也是重置的节点。”尤利尔喃喃道,“露丝和希塔里安,她们也曾是持有者,能影响梦境,从而对抗乔伊的重置。”所以黑骑士把她们放在梦中。
“我几乎要找到她了。”梅布尔遗憾地表示,“但敌人来得更快。你在这里碰上黑骑士,大概会没命。”
真见鬼。尤利尔这时才升起劫后余生的庆幸感。“为什么他之前没出现?”
“我猜是你导师的缘故。”梅布尔瞥一眼学徒,“梦由潜意识塑造,这里更是他的地盘……如果你有危险,他很可能直接清醒过来。到时候就该换人倒霉了。”
这可说不准。学徒觉得更可能是换个人找他兴师问罪。“回去找露丝还来得及吗?”
“这等于你自己送上门去。”精灵女士否认,“你还有什么办法?”
学徒真的有。“好吧,看来我们最好先他一步离开梦境。”
“回安托罗斯教堂?学派巫师正等着你呢。”
“没办法,多尔顿和约克还在城内。”尤利尔必须回去,但愿黑骑士顾忌寂静学派的威胁而离开。“他们和盖亚教会都需要支援。”
“离开梦境,我不会再帮你。”梅布尔·玛格德琳表示。
预料之中。“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下。”尤利尔告诉她,“我只有一个请求,梅布尔女士。请别把梦境的内容透露出去。”
“你真是多此一举。”织梦师微微一笑,“梦中经历是不足以作为凭据的。哪怕记忆也一样……更何况,保密对我们可都有好处。”她走了。
『我得提醒你,尤利尔,她的保证也不足为凭。高塔可是有能记录梦境的神秘物品,主人会知道这回事』符文亮起来。
只要你不多嘴,那就万事大吉。“梦只是梦而已。梦中经历都不是真的。”尤利尔回答。多亏了梅布尔女士。她不是给我保证,她给了我一种说法。
第六百八十三章 女神与信条
“那好。”多诺万说着点了点头,“那你觉得需要多久?一个月够吗?”
“够了。绰绰有余。”莫里斯立即道。
“好!”多诺万提高了声调看向其他人,“那么我们就说好。一个月时间,在这之后我们来一次评测怎么样?如果不合格,这只队伍里的人,无论是谁包括我,只要不合格就滚蛋。怎么样?”
莫里斯盯着多诺万看了看,在愣了片刻后他点了下头道:“好。就这么定了。你可别忘记你自己说的,如果你没达标,你也得滚蛋。”
“当然。”多诺万指了指其他人道:“大家看着呢。”说完他低头看了看莫里斯的肚子,“不过你这发福的就像个怀了孩子的肚子却在告诉我滚蛋的多半会是你。”
“这不用你担心。”莫里斯冷笑了一下道:“你照顾好你自己吧。”
多诺万没再和他废话,转而看向大家道:“那么中午前在这里集合,我们要去训练基地各位都不陌生,我们要在待上一段时间。所以回家收拾收拾,和家人说一声吧。中午十一点在这里集合。吃过午饭后我们就出发。把一切都已经安排好。抓紧时间。解散。”
大家听到解散立即纷纷起身快步离开了房间,这让皮特突然有些无奈,因为这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里了。因为他以为第一天怎么也得为各种入职工作忙上大半天吧?
好在多诺万也没离开,在所有人离开后多诺万看了看皮特有些抱歉的道:“好像第一天对你来说并不愉快。”
皮特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这个小队中的问题他并不了解,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接多诺万的话。
而多诺万也不勉强,他来到皮特身边看了眼东面墙上的队旗朝着那里示意了一下,示意皮特跟着他过去。
皮特立即跟上了多诺万,他知道多诺万这是有话要和他说。看来在这个问题队伍中,自己算是多诺万的一方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嫡系了。
多诺万走到半路时停了下来,接着来到一个储物柜前,伸手在储物柜上拍了两下后,原本看着像是锁着的柜门便打开了。
“这是埃文斯的,他总喜欢在柜子里放啤酒。”多诺万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一瓶,“来一瓶吗?”
“不。不了,你知道,我基本不喝酒特别是。。现在应该说是工作状态下。”皮特摆了摆手道。
多诺万点了点头,自己拿出一个扳子打开酒瓶盖子,“看来一直以来你都没变。还是那个非常认真谨慎的陆战队员。”
这句话让皮特再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去接,因为这句话并不是一句简单夸奖他的话语,而是包含了很多内容在里面的,首先感到的就是多诺万的无奈和感慨。
多诺万在喝了一口后,慢慢走到了队旗前,在看了看旗子后他突然道:“原本这只小队并不属于我。”多诺万说着回过身看了眼皮特接着道:“我是空降而来的。就像那次遇到你时,你们那个班一样。原本大家都以为你将成为新的班长,但是上面却调来了一个。”说到这里他回过身指了指旗子,“之前队伍里的就留下了一半。知道是哪几个吗?我想你应该能感觉的到。”
皮特此刻站在了多诺万的侧后方,他看了看多诺万的侧脸后试探着道:“莫里斯,马特,奥乔亚?”
“差不多。”多诺万点了点头,“看来你已经注意到了。不过还少了一个,埃文斯。埃文斯也是。”
埃文斯也是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毕竟之前从大家的表现还有围着桌子坐着时埃文斯都像是多诺万的人。
“原本这个队伍还算不错。”多诺万说着指了指队旗,“看到左上角那里的图案了吗?”
左上角?皮特之前就注意到了旗子上的问题。他立即应到:“那两个标记?”
“对。两个标记。那两个标记原本不在这面旗子上。或者说原本不属于这旗子的内容。但现在却是这旗子上最重要的一部分。”多诺万说到。
“那看起来。。。”皮特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像是个头盔。二战时式样的头盔?这代表什么?”
“没错。”多诺万点了点头,“这是后来绣上去的。每一个头盔都代表着一次胜利。或者说一次完美的任务。”
“那这上面有两个。”皮特看了看多诺万道:“那就是说这只队伍以前有过两次。。。立功表现?”
“立功表现。。。”多诺万听到这样的说法笑了笑,“在这里应该叫高光时刻。可惜并没我的份。”
“他们发生了什么?原先的队长怎么了?”皮特接着问到。
“退休了。”多诺万说着摇了摇手里的啤酒,“就和埃文斯这个老家伙差不多大。老陆战队员,你应该知道这地方像我们这样的大多来自海军。那人年纪大了干不动了。伤病缠身,拿了笔退休金回家了。最后一次的任务。”说着多诺万指了指旗子,“第二个头盔,其实并不怎么完美。但是他们足够顽强。虽然得到了荣誉,但这个小队也一下没了灵魂。”
“损失惨重?”皮特问到。
多诺万耸了耸肩道:“当然。算上伤退的,少了一半人。剩下的你也都认识了。我一直认为正是那次大的损失让那个老头退休了。”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的位置,“真正累的,干不动的是这里。”
“然后就让你来了?为什么不让你单独带一只队,把他们调入你的小队中的,我想那样的效果应该会比较好。”皮特说到。
多诺万看了眼皮特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是我调来,那我是外人。他们会觉得是我夺走了他们的荣誉,队伍。而如果是调进我的那只队伍,那么他们才是需要融入进来的人,在情感上会好接受的多,也会主动的多。可是,很多时候并没那么容易。”多诺万说着无奈的苦笑了一下,“你知道这里三个老板中的一个是老陆战队员吗?”
第六百八十四章
“他告诉你了!”
帕尔苏尔完全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事到如今,她再没想过否认。“差不多就是这样。”
“你们完蛋了。”巫师断言,“这下什么交易都不管用。行了,帕尔苏尔,我在玛朗代诺等着你。到时候,你会怀念现在我提出的要求的。”
他的话不只是威胁,帕尔苏尔对此心知肚明。但要让她为此分心考虑,那实在是没必要。巫术已被森林的祝福粉碎,消失前的警告有什么用?好个自以为是的傻瓜。苍之圣女才会在乎奥雷尼亚皇冠争夺的秘闻,帕尔苏尔顶多当成故事听……过去与我无关。
等她爬下悬崖、回到部落,村庄里已不复宁静。帕尔苏尔知道乔伊毁掉了原本的绳子,但他绝对想不到希瑟的祝福也能在这里生效。他也不知道我不会离开。事实上,地点根本无所谓,重要的是过程。
霜巨人从冻土中苏醒,破坏族长为他们建造的屋舍。法布提一直醒着,因此他每次作出决定,只会征求同样苏醒的族人的意见。很多巨人惊奇地望着断壁残垣,还伸手抓握冰砖的碎末。他们倒是玩得很开心,当帕尔苏尔询问时,这些霜巨人差点忘记自己苏醒的原因。
穿过部落东边的空地后,苏莱找到了她。此人是族长法布提的姐妹,也是她建议利用乔伊的魔法。自然,她们接触的时间尚短,彼此称不上了解,但帕尔苏尔总觉得她另有所图。她的圈套教对方露出了马脚。这女人是个女巫,没别的可能。我们的通行证便是出自她的同行之手。
结果对方不关心自己的同行,反倒来帕尔苏尔身上找茬。才一见面,这元素生命便沉着一张脸,站在原地等帕尔苏尔过去。莫非她先前爬悬崖扭了脚?
“你的同伴不正常。”苏莱劈头说道,“玛尔斯几乎在他手上送命,你最好去看看。”
帕尔苏尔瞪着她,不理解对方话中的意思。自然,在大多数人眼里,乔伊不是个招人喜欢的家伙,但若说他没有理智,那可是会倒大霉。“玛尔斯?他们打起来了?”
“那样倒容易处理。我在湖边发现了玛尔斯,当时他受了重伤。他告诉我他是来找你的同伴,结果对方趁他低下头,刺伤了他的耳朵。我不认为玛尔斯会撒谎,他喜欢你们这些外来者。”
一定有原因。帕尔苏尔清楚,乔伊既然打算要他们留在冰海部落,就没理由伤害当地人。难道是巫师的把戏?什么样的巫术能操纵霜巨人?
“带我去看看他。”她命令。
“你的同伴?”
“不。是玛尔斯。就算他真想乱杀人,也有人会阻止他的。一会儿过去也没关系。”
玛尔斯是个体型正常的霜巨人。他伸手就能够到屋顶,轻轻一跃就能攀上悬崖,帕尔苏尔的藤蔓在他手里,差不多和蛛丝一般纤细。然而如今这大块头却趴在雪地里,一边翻滚,一边嚎啕。连苏莱都不敢靠近。
她们躲在冰屋后。帕尔苏尔瞧见一道紫色伤痕从他的额头蔓延到鬓发。
“安静些,玛尔斯!”苏莱高声说。她低头避过一块冰碴。“我们有话要问你。”
受伤的霜巨人抽抽鼻子,掀起一阵狂风。“苏莱?你问过了。”
“那是我的问题。现在是外地人要问你。”
“做梦!我不会把另一只好耳朵给你。”
我还真就需要你的耳朵呢,没准可以拿来下酒。帕尔苏尔用手掌罩住嘴,以尽可能大的嗓音喊:“我来道歉!听得见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霜巨人听见了。好歹有苏莱在旁边瞧,他才将信将疑地低下大脑袋,向帕尔苏尔展示创口。这伤挺奇怪,绝不是刺伤,但帕尔苏尔发现玛尔斯和苏莱都没注意。
“你的朋友欺骗了玛尔斯。”霜巨人边说边抹脸。“他让我滚!”
“我猜你不乐意听这话。”莫非是场口角引发的斗殴?
“我听了,但他骗我!”
苏莱不快地哼了一声。“蠢货。我看你还没睡醒。”
“骗你?干嘛这么说?”帕尔苏尔皱起眉。
“我走远了。”玛尔斯强调,“可他没兑现承诺。他不愿意帮我修好屋子,他说他没时间!”
终于真相大白。骑士当然干得出这种事。帕尔苏尔没法否认自己与这桩意外无关。我的失踪让他没了分寸。但抛开这些因素,他下手也实在过火。
“玛尔斯在错误的时间妨碍了他,可那不过是导火索。”苏莱说,“问我的话,可能他本就快失控了。外地人难以适应这里的环境。”
“你指的是元素密度罢。”
“你早知道?”
“我们考虑过这类问题。”帕尔苏尔耸耸肩,“到世界尽头去,你总得做些准备。在潮汐期间,你们元素生命的感应远比我们更强烈……但你误会了。乔伊不是元素使,确切的说,不只是元素使。他的职业来自血脉的神秘传承,多半是圣堂巫师的杰作。就我看来,元素的密度变化对他几乎没影响。”
“你居然知道潮汐。”
“苍之森有许多元素生命种族,那里是我的故乡。”
苏莱打量她。“我不关心你从哪儿来,帕尔苏尔。但如果你要留下,最好别对我撒谎。你的同伴也一样。下不为例,请记住我的话。”
“下次?”
“他说他没见过玛尔斯。你能替他保证么?”
骗你可不比骗其他霜巨人难。“说实话?对他我可没法保证任何事。”帕尔苏尔回答,“我得亲眼瞧瞧。”
结果事实远比想象中更离谱。应对巫师斯特林虽然麻烦,总共也不过短短几分钟,回来时,一场混乱却已席卷了村庄。这绝非愉快的体验。身处边缘,她们已感受到部落苏醒的余波。飓风在深谷呼啸,新生的冰霜覆盖冻土。霜巨人们活动起来,不安地来回游荡,连苏莱也得躲避他们的大脚掌。
在轰鸣和咆哮中,帕尔苏尔难以集中精神。没想到我会这么快怀念寂静。穿越冰湖后,帕尔苏尔发现了传教士,他居然也在寻找乔伊。
“他丢下我,接着就不见了。”尤利尔告诉她。
“真高明。也许他在报复我呢。”帕尔苏尔撑起微笑,“要来一起捉迷藏吗?”
但尤利尔心事重重地拒绝了。他似乎打算向霜巨人首领法布提寻求帮助。这是中规中矩的处理方式,只是他还不了解法布提。
然而传教士也没急着离开。“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他问。
“我只听得见希瑟的呼唤。”她没时间浪费,便朝这孩子挥挥手,顾自加快脚步。
……
“她不是真的‘听’到了,对吧?”尤利尔低头问索伦。事情不对劲。
然而指环根本没回应。每到需要它的时候,索伦八成就会突然关机。这其实也算一种暗示,他察觉梦境再次发生了变动。
学徒停下脚步,可并非是他想这么做。空气在下沉,形成雾和霜,天空却愈发明亮,竖琴座和礼帽座的群星璀璨夺目,犹如长河,不像暴风雪的征兆。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尤利尔不禁四下环顾。
或许是霜巨人的手段。冰海部落位于神秘之地,大概率存在他不了解的神秘规则。也许他们为了自保,也许法布提想尽快找到乔伊。有个叫玛尔斯的霜巨人失踪了,他们可能也想找他。
最先失踪的帕尔苏尔露了面,是迄今唯一的好消息。然而她无意吐露自己的去向……这地方人人缄口不言,人人都被迷雾包裹……
等在这里没好处,他只好按计划前进。霜巨人法布提正在部落中心停留,他的火种在族人间不难分辨。尤利尔仔细感受,发觉他的灵魂之焰虽然旺盛,但平和宁静,不像无名者一样躁动。看来奈笛娅还不至于将影响力辐射到世界边缘。
他的判断可能出错,然而他没有更多时间花在判断局势上。每次进入梦境世界,摆在学徒面前的信息都混乱得难以筛选。索伦说得对,我该操心自己的麻烦,而不是随意参与无法改变的陈年旧事。
『你是谁?』
一名霜巨人从他面前跑过,震动在地面扩散,轰鸣借空气传播。兴许他根本没注意脚边还有个“小小人”。尤利尔的耳朵里沙沙作响,却没法让他们安静下来。他眼看着适才跑动的巨人一头撞上屋子,挥舞着手脚栽进积雪里。
『到南方去。』
这帮大块头没法按人类的规矩来,也不可能找到乔伊,学徒认定。看来我只能依靠帕尔苏尔和苏莱,才有机会找回锚点。他加快脚步,几乎在雪地上飞驰,此刻才瞧见法布提的宽肩膀。
“小……尤利尔!”或许霜巨人族长的眼神比同族人好太多,才能一眼发现尤利尔,但更可能是因为后者身上燃烧的神术火焰起到了非凡的效果。“你们在搞什么鬼?”他尽量小声吼。
『你不能回头!向前。』
“我……见鬼!”尤利尔猛锤了一下脑袋,“谁在说话?索伦?梅布尔女士?”
法布提低下头,似乎要把大嘴凑在他的耳边。然而学徒听不清他的话,两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互相覆盖、渗透、你拉我扯,形成震动神经的轰鸣。在他眼里,霜巨人的轮廓逐渐模糊。“我不认得你说的这些人!”
『到南方去!到南方去去去去去去去——』
尤利尔脑袋里全是震响,他按住额头,缓缓跪在雪地里。
……
即便在霜巨人的领地,此处也称得上人迹罕至。洞窟被寒冰覆盖,幽暗处深不见底。不论巨人们混乱的余波如何扩散,这里都丝毫没有体现。冰中储存着宁静,噪声和震动被隔绝在外,微风吹起粉尘,雪白颗粒如海浪般扩散。
希瑟指引她来到这里。帕尔苏尔看见乔伊站在拐角后,小山似的庞然大物堵在中央,在他身侧投下深邃巨影。从体型来看,恐怕是冰海部落尚未察觉的另一名失踪者。
活着的霜巨人没可能这么老实,帕尔苏尔看出他已经死了。而骑士一动不动,脚下血流成河。他本人则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思状态。她用脚趾抓住鞋底,轻轻接近他。
距离不足四码时,帕尔苏尔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抽出刀。这是苏莱给她防身的武器,对方似乎察觉帕尔苏尔要去做某些危险的事。她猜得没错。等来到乔伊背后,帕尔苏尔举起刀,猛刺向他的脖子。
但骑士反手抓住她的手臂。帕尔苏尔竭力挣扎,乔伊拧下刀子,试图将她双臂扭在一起。撕扯中,她的手掌被割开,骑士的旧伤再度崩裂,他们呼吸产生的水雾与血腥气在洞内中升腾,于冰壁上缓缓凝结。她听见他闷哼一声。
一道裂口横贯骑士的胸前,血如泉涌。“痛吗?”她从喉咙伸出挤出这个词,然后笑起来。笑意教她差点松劲,但情绪没法克制。帕尔苏尔哈哈大笑,彻底松开手。
乔伊深吸口气,按住她的手。“快闭嘴。”他接着踢她膝盖,迫使她跪在地上。帕尔苏尔只能看见乔伊被冰砖反射的倒影。就算他现在选择报复,我也没法反抗。她之所以袭击他就是为了那一刻。
但骑士停了手,似乎在看到她时恢复了冷静。他的反应教帕尔苏尔吃了一惊。这下有的瞧了。
“谁来了?”他问。
“伯纳尔德·斯特林。”
“他对你说了什么?”
“就是你想的那样,他带来死亡通牒。”根本用不着。“你要代劳吗?”
“这可说不准。”话虽如此,乔伊一动也没动。“你答应了?”
他的手腕贴在她的脸上,触感又湿又冷。透过皮肤,帕尔苏尔能感觉到他血管中涌动的恐惧。在被圣瓦罗兰流放前,她也每日生活在恐惧之中。恐惧乃背叛者的专属。
但那也是过去。过去再不能影响她。“若你有胆子爬上来,会瞧见我是怎么对待敌人的。那本来是给你的示范。”但爬上来瞧的是苏莱。帕尔苏尔不打算和女巫交流,她从没这么想过。
“你这半吊子在教我?”
你压根不敢对他动手。“没有神恩,你对他的影子束手无策。”
骑士顿住了:“影子?”
“是圣堂巫师的杰作。至于来源……他有许多藏在你身上的手段,我想你知道这点。要对付影子,非得把主人支走不可。”帕尔苏尔垂下头,把脸贴在骑士的倒影上。“关于巫术,你做不了主,是这么回事吧?”
骑士没法否认,于是不快地松开手。“笑什么?闭嘴。”
“这我可做不到,看你倒霉我很高兴。”帕尔苏尔坐在冰面上,身旁的血泊已经凝固。“干嘛停手?你怀疑我,却又选择我。告诉我原因罢。”
他向来不会对某人有问必答。“你不想活了?”
“当然不。太多人想要我的脑袋,让他们称心不是我的风格。关键在于形式。他们想杀我,是想让我沉默,让我静止,让我失去对他们的威胁……但换你不同。”
乔伊边听边皱眉。“形式?说清楚些。”
“简单来说,就是神秘仪式。”帕尔苏尔靠近他,“完成仪式,一切就能扭转。我们会迎来新生活。”
“那你早死在莫尔图斯了。”显然,他不太相信。“改变现状没必要那么麻烦。”乔伊指出,“远离帝国也一样。”
“我们走得够远了,你瞧他们放弃了没有。”
“用脚趾头想,原因也在你。”
“这么说不讲理,乔伊。”
“是谁要到南方?反正不是我。”骑士冷下脸。“你有你要的东西,仪式?你的神给你许诺?通通见鬼去!”他的声音拔高,逐渐变作咆哮。“你要我来这鬼地方,你要我完成那狗屁仪式!希瑟和我有什么关系?圣瓦罗兰、奥雷尼亚和阿兰沃,完全就是一锅烂粥。我他妈不是厨子!”
“我想也是。”帕尔苏尔回答,“可不论躲到哪儿,你没法彻底消失。总有人会找来,总有旧事会敲你的门!一般人杀人尚且会被寻仇,别提我们。”她差不多要厌烦此类话题了。“你不想死,对不对?我知道你要什么。你只是要活着,哪儿都一样。”
骑士挑战似的瞪她:“随便你怎么想。也许你可以找其他人动手,完成你的伟大仪式?”
“这时候你威胁我?”她感到自己被激怒了。不。这样不行。帕尔苏尔深吸口气,告诉自己镇定下来。呵斥和命令不起作用,乔伊反而会和她对着干……这点她早已领教。想要他服从,帕尔苏尔得再寻方法。
她转而提起另一桩事。“听我说,苏莱带我去见他了。”
“谁?”
“玛尔斯。他是头一个被你袭击的雪人。”
骑士想起来。“见他的尸体?”
“就我看来,他活蹦乱跳。”
“我杀了他。”乔伊防卫性地说,“你最好相信我没手软。”
帕尔苏尔记得玛尔斯头上的伤。它既长且深,即便对霜巨人来说,也足以击碎骨头。脑袋开花,不死也难。她甚至瞧得出骑士是拿斧子劈的。“我当然相信你……假如苏莱撒谎,我会看出来。那霜巨人脸上确实有痕迹,对你的行为也记得一清二楚。你们说法的唯一区别,就是那一刀造成的结果。玛尔斯活着,毫无疑问。”
“他也活着。”骑士打了个冷战。
“自然,这不是没有原因的。我看这里大多数人都这样。”帕尔苏尔瞄一眼旁边的霜巨人尸体,“嗯,你已经试验过了。”同样的死亡条件才能用作对照。但换做是她,八成不会这么粗暴地搅起混乱,看来我的骑士解决疑问的方式一如既往……
“神秘效果?”
“没别的。我想冰海部落早就不在了,雪人很久之前就成了苔原的主人,既然女巫用魔法把我们藏起来,说明她们也无计可施。”
骑士重重踢开尸体。“那这些玩意儿算什么?”
“恐怕是亡灵的一种。要是我们留下来,多半也会加入其中。你愿意这样?”
乔伊没有回答。
“你不乐意,对不对?”有片刻的时间,她害怕他仍坚持留下。但看到他的眼神,帕尔苏尔终于找回了节奏。“寒冷可以驱逐痛苦,但血肉不会愈合。记得我的话。”她抓住乔伊的手,掌心被刀割开的裂口传来刺痛。
一切水到渠成。不引起怀疑,帕尔苏尔便无需解释。在这一瞬间,他们似乎血脉相连、不分彼此,生命有若实质般通过血肉的接缝循环。她的心脏剧烈跳动,热量传遍全身。帕尔苏尔发出一声叹息,引动神秘降临。
『环之诗』
“这儿很安静。”骑士望着胸前的伤口,这是波加特留给他的最后印记,至今也没愈合。与霜巨人的战斗令它再度开裂。夜莺不会给他们喘息之机,受伤的银歌骑士不是他们的对手,也许他因此拒绝前行。“安静比活着更难得。”
“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最安静。”
“你明白我的意思。”他皱眉看她。
帕尔苏尔不知道自己该明白什么。
“再往南你会没命,帕尔苏尔。求你不要继续。”
他并不理解。他当然不理解,他不信任我的神。“相信我,到时候你会再后悔。新生就在眼前,干嘛回到过去的牢笼?”我曾用这套理论说服他。“我与你分享生命,乔伊。我给你我的一切。你只有我。”时间地点都不对头,但她发觉这已经是骑士的极限。他没法再往前。帕尔苏尔只好将就。“来吧,让我们战胜恐惧。”
骑士看着她拾起先前甩掉的刀。它落进了血泊中,拔出时带起暗红冰霜。牵引乔伊握住刀时,他似乎在颤栗。事实上,帕尔苏尔觉得自己也在发抖。你无法回头。希瑟啊!我不该怀抱着你给的希望面对这一切。
“我不能自己动手。”幸好不能。否则她一定会失败。
他们对视了十几秒。骑士眯起眼睛,紧紧抓住刀柄。“哪里?”他问,“这儿?”他的手掌仍带来血脉相连的奇妙感受。“告诉你,意识无法瞬间消失。该疼总会疼。”
“痛苦是幻觉。”她宣称,同时用右手扣住他的指头。他们掌心处的伤口彼重叠在一起。“照我说的做。”
乔伊照做了。
锐器刺入体内,痛苦汹涌而来,要欺骗自己委实困难。帕尔苏尔感觉热量和生命涌出伤口,力气全然流泻。
……
霎时间,世界归于寂静。尤利尔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忽然发现自己把头埋进了雪里。什么时候……?学徒擦干净脸,茫然地环视四周。
他一眼看到地面上的霜字。『快说句话!白痴,你瞎了吗』
“索伦?你恢复正常了?”太奇怪。尤利尔忽然记起来,那些字其实一直都写在眼前。为什么我看不见它们?
『别管了!梦境要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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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五章 感激涕零
空气中不再有霉味,拉梅塔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为此感激涕零。从加瓦什到拜恩的旧楼,再到黑城的临时穿梭站,几乎无一处不潮湿、不逼仄。当然楼稍好一些,但那是对南方人而言。拉梅塔生在布列斯塔蒂克的北方热土,长在莫尼安托罗斯的干燥岩窟,寒冷潮湿曾是童年的传说故事。我回不去了。她意识到这点,随后在阳台上舒展身体,打了个哈欠。
她一路上的好伙伴,入梦前不可获缺的陪伴者——魔灵公主乌伊洛斯尼斯——像只驴从马槽中探头:“我瞧见你的内衣带子了。”
太阳还瞧见你了,你怎么没自燃呢?拉梅塔动动肩膀。“想出门享受日光浴,公主殿下?如今可是白天,你不应该休息吗?”
“我从不休息。”她的最后一个词突然拔高音调,婉转地组成歌曲的尾音。拉梅塔真想捏断她的喉咙。“什么时候去苍之森?”
“我得休息,亲爱的殿下。否则疲惫会把我变得和你一样枯槁。”脸皮像毛玻璃,血管凸出得像关节,甚至还可能脱发。这其实是如今的我,不是乌伊洛斯尼斯。也许变成幽灵更方便些。
“随你的便。我只负责提醒你,去苍之森的话,我们早在上个站点就得调头。”
“你的提醒真及时。只可惜我们不去苍之森。”拉梅塔坦白。
魔灵公主皱眉瞧她,但似乎并不怎么意外。说到底,如果她真的才意识到我的打算,那我倒要怀疑幽灵是否也会衰老了。拉梅塔心想。
但对方只是一瞥。“奥格勒瑟尔。话说在前,那里可不是好去处。”
她的话表意浅显。奥格勒瑟尔是结社的另一座主城,由“深狱领主”怀特海德掌管。那原本也是拉梅塔的好去处,直到“苍之森领主”伊薇格特带来了瘟疫的消息。虽然疫病对空境影响不大,但一般来说,拉梅塔也不会主动凑近——她需要强有力的兄弟姐妹,以支持她摆脱黑骑士的钳制,而非被一堆麻烦事折腾的焦头烂额、亟待援助的软弱同胞。乌伊洛斯尼斯是黑骑士的眼线,她当然了解拉梅塔的意图。
拉梅塔本以为她会从中作梗,甚至将消息通知黑骑士,但旅程并未收到阻碍。看来我们虽然偏离了预计,但选择的新目的地还能让他容忍。说到底,黑骑士只想让她离开拜恩,到哪儿都无所谓。
但魔灵公主好奇个中缘由:“你要去找那精灵?”
“哪个精灵?”
“雾精灵。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我享受和你说话的过程呀。”拉梅塔当然不这么想。
但她的目的达到了。乌伊洛斯尼斯厌恶地缩回窗户。
她们抵达奥格勒瑟尔才是昨天的事。黑城本是中转站,谁知圣骑士团来此驻扎,搞得满城风雨、寸步难行,当地的结社成员纷纷躲避,不见踪影。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莱蒙斯·希欧多尔是个新生代的空境,也是猎魔运动的参与者,她本可以拔掉一只秩序的利爪,不必担忧遭到当地领主的指控……如果拉梅塔神完气足的话。但她当时只能像鹌鹑一样藏在临时穿梭站,用魔灵公主找来的“灵魂之油”治疗尚未愈合的伤势,遗憾错过了时机。
她的同伴们不这么想。伊薇格特推开门,第一句话是:“真幸运你活着,拉梅塔。我还以为圣骑士团是去找你们的。”
“这桩事和我完全无关。似乎有个占星师死在了那鬼地方。”
“是女巫。”魔灵公主纠正,“而且她死在了圣城前,不是黑城。那些圣骑士只是来收拾她留下的遗产。”
“这么说来,你们留在那里也算妥当。为什么不呢?”
想赶我走?拉梅塔不会让她如愿。她受够了被人踢来踢去。“我对奥格勒瑟尔的风景思念已久了。”但她也不想得罪伊薇格特。这绿精灵无疑是希瑟的眷者,我早晚会需要她。“正巧闲来无事,就回家瞧瞧。”
“是么?”苍之森领主怀疑。别逼我转头到你家去,拉梅塔心想。好在她果真没再挖苦。“怀特海德要我来查看你的情况。我看这是多此一举。你晚上就会见到他了,我们都很忙。”
“是瘟疫?你们还没解决?”
“我们清除了传染源。眼下受感染的人和幸运儿们分居在城市两端,互相禁止交流。局面暂时控制住了。”
“听上去只剩下最后一步。治愈患者是你的本行,我的姐妹?”
“问题正出在这里。”伊薇格特告诉她,“那些感染的居民不是病患,他们只是失败者。蜕变的失败者。”她不愿多透露。因此直到晚餐时,拉梅塔才从城主的口中得知真相。
“好久不见,帕琪尼斯。你真是大变样了。”但怀特海德的语气中全无感慨。如今全世界都知道我有多倒霉。
“深狱领主”来得比所有人都早。拉梅塔和魔灵公主本是提前由女佣引至餐厅,结果发现他已坐在了桌子一端。此人手握一卷旧书,阅读时手指无意间撕着餐巾纸。拉梅塔看见封皮,上面用精灵语写着『红谷民谣』。
“你倒没什么变化。”拉梅塔回应。她不喜欢别人叫她的名字,但若你斤斤计较这点,旁人便会意识到这样能造成伤害,从而时常提起。“城主大人。”
怀特海德点头承认。自然,他们都好好戴着掩饰身份的面具,但此人的身份姿态足以令人遐想他的脸孔。他有绿眼睛和一对尖耳朵,银白色头发,下巴有四指宽。他手指的指甲一个不缺,与自然精灵区别开来。“深狱领主”暗中统治着他的族群,却仍有空闲管理一座无名者的城市。不过他虽然是雾精灵,但好歹也比黑骑士好相处。
桌子上摆满了佳肴。拉梅塔看见一大盘黄油松果、不知名魔怪的肠子和被花朵点缀的胡萝卜卷心菜浓汤。腌三文鱼和土豆丝淋了蜂蜜,番茄、洋葱与大块干酪被樱桃簇拥,摆在右手边。离她最远的是蘑菇汤和菠萝馅烤鸡,放在银盘子里,魔灵公主正对它们大皱眉头。
“我猜。”雾精灵说,“你们大概坐错了位置。”
“我不用吃东西。”乌伊洛斯尼斯率先表态。
“我可不一样。”拉梅塔敲敲桌子,两只盘子带着其中的食物飞过餐桌。她切下一块干酪。“但我看你们都很累,就不劳烦了。”
“瘟疫的传染性已经遏制了。”雾精灵怀特海德说,“我倒还好,只是苍之森领主坚持要治疗病患。”
“她不管那些人叫‘病患’。”
“失败者。”怀特海德沉重地说,“也算是我们的同胞。诸神保佑他们。”
“到底怎么回事?”伤势刚好转时,拉梅塔就打听过相关情况。但黑骑士将消息严密地封锁起来——具体表现在,拜恩和奥格勒瑟尔的矩梯彻底关闭,连守夜人的调动也暂时中止——没人能告诉她真相。“伊薇格特提到蜕变。奥格勒瑟尔的瘟疫和这有关?”
“事实上,它们是一回事。”
“怎么说?”
“你对炼金魔药有了解吗?”深狱领主反问。
“我知道什么时候该用什么药。”
“很好。全无了解。在国王陛下向我们下达命令之前,我也一样。”怀特海德说,“伊薇格特带来一种魔药,是她从拜恩附近得到的。她认定它拥有某种特质,能激发火种……”
“灵魂之油?”拉梅塔打断他。
“巫师这么叫。”怀特海德放下那本闲书,“但它的学名是‘索维罗’,以单个魔文命名的新型炼金造物。结社的引路人在伊士曼的四叶城发现了它。你知道它的效果,拉梅塔?”
“对我们帮助很大。但实际上它是一类火种魔药,凡人用它来碰运气。”
“因为索维罗能活化灵魂。”怀特海德告诉她,“才会用在火种仪式上。我得说,即便有了它,凡人的成功率也不高。只有神秘学徒有机会。知识仍是不可获缺的基础,现在我可意识到了。”
“怎么?伊薇格特没法解决问题,需要用到灵魂之油?”
“她是这方面的大师,拉梅塔。起码比我的判断更权威。我们早已将搜集到的魔药投入了使用,结果嘛。”雾精灵又拿起书,“成效斐然。”
拉梅塔不乐意和他打哑谜。“什么意思?”
“瘟疫被遏制了。但病患升级成了更棘手的失败者——那些魔药帮助无名者摆脱疾病的方式是点燃火种,没成功的人自然没救。”
“就我所知,火种仪式失败会死得更快。”死人从不添麻烦啊。
“我不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意外……总之这些人活了下来。”这位雾精灵恶魔领主犹豫片刻,“关键是,失败者大多数不是我们的同胞。”
奥格勒瑟尔和拜恩有区别,拉梅塔一早就知晓。倒影之城是结社中心,虽无法杜绝混入夜莺的可能,但足以封锁消息,保守秘密。而达成如此防护的根本正是对居住人的严格把控。她几乎没在拜恩见过普通人,少数的其中要么是孩子,要么是生长于拜恩的本地人。
那些与无名者有关联的普通人,则都被安置在奥格勒瑟尔。“你们给普通人用火种魔药?”
“困难的抉择,是不?于是我们把问题抛给了他们。”狡猾的点子。“有一部分人选择了尝试,目前只有四个人活着。但他们在踏入环阶后,都展现出了无名者的特征。恐怕这些人本身就有潜在的天赋,只不过被我们遗漏了。”
“也就是说,普通人遭到传染,只能等死?”魔灵公主问。
“伊薇格特在尽量缓解,延长服用魔药后的存活时间。但最多维持三个星期,比瘟疫的致死时间长了四天。”深狱领主表示,“也许在其他地方会有办法罢。反正我没办法。”
确实有特别的神秘之地,可毫无意义。远水解不了近渴。拉梅塔觉得头疼了。难怪直到现在,奥格勒瑟尔和拜恩的交通也是封闭的。怀特海德暂且不提,伊薇格特身为魔药大师,却根本应付不了这场瘟疫。“情况有多糟?”
这时,苍之森领主推开门。“上星期我来时,许多患者还能抢救,现在不行了。”她的脸色仿佛也生了重病,疲惫溢于言表。“我敢说,即便希瑟亲自降临,也对他们的状况束手无策。凡人毫无抵抗力!他们体内的微弱魔力反而是促进疾病因子的薪柴。我不可能连这点魔力都剥夺,他们需要呼吸,需要水和面包。怎样才能隔绝这些东西里的魔力呢?没有火种操纵,一切都是空谈。我只能看着他们受尽折磨,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于是你同意使用魔药?不难理解。
“这是必要措施。”奥格勒瑟尔的城主安慰。雾精灵把松果盘端给她。“吃点东西罢。”
魔力是疾病因子的薪柴。拉梅塔思考她的话。毋庸置疑,这等疫病对凡人危害极大,连无名者也难免受害。此前她从没见过类似的灾难,恐怕又是新东西。随着元素的浪潮,越来越多的新老事物出现在诺克斯。如果黑骑士真无法联系国王,那结社即将面临重大危机……雪上加霜啊。她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瘟疫是怎么出现的?”魔灵公主乌伊洛斯尼斯再度开口。她似乎对此颇感兴趣。
伊薇格特没回答。雾精灵领主忽然把书丢到身后的空椅子上,纸张发出响动。显然提起这个问题,让他的心情变得很不快。“凭空出现。”他轻声说,“是我亲眼所见。姐妹们,那段时间我根本没离开。后来我回顾城中琐事,也是一无所获。”叉子插起一朵蘑菇。“事发突然,我只能向陛下求助。”
“他怎么说?”拉梅塔明知故问。
怀特海德将蘑菇吞进肚子,没回答她的问题。“黑骑士带来了消息,还有我们的救星伊薇格特。”
此等表现与回答无异。拉梅塔明白了。
他知道王宫的秘密,他知道国王不在拜恩!他和苍之森领主都知道,只有我像个蠢货。她眯起眼睛,考虑用魔法将蘑菇汤掀在他们脸上。
“大概是夜莺的手笔。”好在伊薇格特作出了解释。“他的爪牙渗透进了奥格勒瑟尔,传播疫病以削弱结社。”
“夜莺对我们的危害不止于此。”怀特海德也说。“在确认之前,我们连同伴也不得不防。”
这是你们隐瞒的原因?不能确认我是否是他的同伙?拉梅塔觉得他们实在面目可憎。现在,她在他们眼中终于不具有威胁了。这事没完。等着瞧罢。
“叛徒。”拉梅塔用最甜蜜的语调说出这个词,“我见过许多。这种人会被刺死在长矛上。他的后裔也逃不掉!我向你们保证,他受的折磨只会比我们的同伴更多。”
“这我自然相信。”怀特海德轻飘飘地说,“商量好敌人的下场后,是否该讨论正事了?如今城内还有很多人无处安置,需要尽快处理。你们有可靠的建议吗?”
“等他们死。”拉梅塔漠不关心。只不过是些凡人。她现在最想见到的是那夜莺的死。“或者赶走他们。”
“神秘领域很快就会产生动荡,我们等不了太久。”怀特海德否认了第一个建议,“至于迁移嘛,法夫坦纳离苍之森最近。”
“我的领地也有麻烦。”伊薇格特迅速拒绝。不用问,你连我都接收不了,别提一大堆快死的瘟疫传染者了。拉梅塔已厌倦了这个话题。
“让他们回到故土罢。”魔灵公主提议,“人们即便是死,灵魂也会归回家园。”
“那加瓦什的存在意义就消失了。死人只会去地狱。”拉梅塔漫不经心地说。但忽然间,她发觉了对方的真正建议:“等等,你让这些人到加瓦什去?”
“反正那里面没活人。”
诚然,魔灵公主乌伊洛斯尼斯是黑骑士的“同类”,但她并不是结社领主,因此他们没考虑过她。这幽灵女人甚至不是无名者。她的领地在沉沦位面加瓦什之中,受“死海之王”统治。在地狱哨站里,活人恐怕是珍稀物种。
深狱领主的身体前倾:“这么说,他决定了?”
“谁?”
“我们的不死者领主。”怀特海德告诉她们,“之前我向他透露了奥格勒瑟尔的情况。黑骑士派遣了人手……但宁阿伊尔认为那些人没救了,不如给他们一个痛快。”他的指甲在桌面轻叩。“伊薇格特抵达后,我不再怀疑她的判断。只是,不管怎么说,这些人的死对城市来说都是严重的损失,而结社正逢多事之秋,各部门均需要大量人手补充。”
你们早有预谋?拉梅塔没问出口。她知道事情理应如此。黑骑士不只管理拜恩,毕竟代理城主这个头衔,本身就意味着在秘密结社范围的权柄。但她开始对它有兴趣了。
“事情可以依次解决。”苍之森领主轻声说,“不必过分追求效率。”
“‘解决’本身就是难事。”
“应该有更好的办法。”伊薇格特坚持,“不能轻易放弃。”
“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亲爱的姐妹,但事实如此。我们没时间拷问良心、辩明对错、艰难抉择。不客气的说,结社面临生死存亡!奥格勒瑟尔既要给奄奄一息的人想办法,也得为侥幸活下来的人打算,而后者的数量是前者的十倍。我们别无他法。”
苍之森领主伊薇格特没再发言。她默默地盯着松果上的油渍。
“所以你们决定迁移?”拉梅塔问。
“夜莺将消息传了出去。得知国王不在结社后,神秘支点很快就会对我们动手。”没人怀疑这点。“好在加瓦什也会在元素潮汐中回归。黑骑士提前安排了节目,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拉梅塔明白了:“这些人就是诱饵。”简单粗暴,但多半会很有效。“即便不成功,也能缓解奥格勒瑟尔的医护压力。”真巧妙。
“一举两得。”怀特海德表示。
“也许诱饵们不大乐意。”魔灵公主指出。
“黑骑士承诺复活他们。我认为这是相当优厚的条件了,尤其是对那些还有亲友活着的人。亡灵受施术者调遣,是这回事吧?”
乌伊洛斯尼斯点点头。
“很好。问我的话,也是时候让凡人发挥用处了,结社毕竟不是免费的保护伞。他们该感激涕零才是。”
“有价值的死比白白送命强。”拉梅塔也赞同。这样一来,奥格勒瑟尔重新恢复了力量,足以制约拜恩的势头。黑骑士也不能在结社一手遮天了。“他们争取到的时间,可能就是制胜关键。只有结社继续存在,无名者才能保有来之不易的生活。”
“正是这个道理。”“深狱领主”怀特海德叉起一枚樱桃,送进矜持微笑着的嘴唇,随后又端起酒杯。他似乎胃口大开。“敬我们的陛下。”
“敬陛下。”领主们举起杯子。
第六百八十六章 风波过后
“那好。”多诺万说着点了点头,“那你觉得需要多久?一个月够吗?”
“够了。绰绰有余。”莫里斯立即道。
“好!”多诺万提高了声调看向其他人,“那么我们就说好。一个月时间,在这之后我们来一次评测怎么样?如果不合格,这只队伍里的人,无论是谁包括我,只要不合格就滚蛋。怎么样?”
莫里斯盯着多诺万看了看,在愣了片刻后他点了下头道:“好。就这么定了。你可别忘记你自己说的,如果你没达标,你也得滚蛋。”
“当然。”多诺万指了指其他人道:“大家看着呢。”说完他低头看了看莫里斯的肚子,“不过你这发福的就像个怀了孩子的肚子却在告诉我滚蛋的多半会是你。”
“这不用你担心。”莫里斯冷笑了一下道:“你照顾好你自己吧。”
多诺万没再和他废话,转而看向大家道:“那么中午前在这里集合,我们要去训练基地各位都不陌生,我们要在待上一段时间。所以回家收拾收拾,和家人说一声吧。中午十一点在这里集合。吃过午饭后我们就出发。把一切都已经安排好。抓紧时间。解散。”
大家听到解散立即纷纷起身快步离开了房间,这让皮特突然有些无奈,因为这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里了。因为他以为第一天怎么也得为各种入职工作忙上大半天吧?
好在多诺万也没离开,在所有人离开后多诺万看了看皮特有些抱歉的道:“好像第一天对你来说并不愉快。”
皮特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这个小队中的问题他并不了解,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接多诺万的话。
而多诺万也不勉强,他来到皮特身边看了眼东面墙上的队旗朝着那里示意了一下,示意皮特跟着他过去。
皮特立即跟上了多诺万,他知道多诺万这是有话要和他说。看来在这个问题队伍中,自己算是多诺万的一方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嫡系了。
多诺万走到半路时停了下来,接着来到一个储物柜前,伸手在储物柜上拍了两下后,原本看着像是锁着的柜门便打开了。
“这是埃文斯的,他总喜欢在柜子里放啤酒。”多诺万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一瓶,“来一瓶吗?”
“不。不了,你知道,我基本不喝酒特别是。。现在应该说是工作状态下。”皮特摆了摆手道。
多诺万点了点头,自己拿出一个扳子打开酒瓶盖子,“看来一直以来你都没变。还是那个非常认真谨慎的陆战队员。”
这句话让皮特再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去接,因为这句话并不是一句简单夸奖他的话语,而是包含了很多内容在里面的,首先感到的就是多诺万的无奈和感慨。
多诺万在喝了一口后,慢慢走到了队旗前,在看了看旗子后他突然道:“原本这只小队并不属于我。”多诺万说着回过身看了眼皮特接着道:“我是空降而来的。就像那次遇到你时,你们那个班一样。原本大家都以为你将成为新的班长,但是上面却调来了一个。”说到这里他回过身指了指旗子,“之前队伍里的就留下了一半。知道是哪几个吗?我想你应该能感觉的到。”
皮特此刻站在了多诺万的侧后方,他看了看多诺万的侧脸后试探着道:“莫里斯,马特,奥乔亚?”
“差不多。”多诺万点了点头,“看来你已经注意到了。不过还少了一个,埃文斯。埃文斯也是。”
埃文斯也是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毕竟之前从大家的表现还有围着桌子坐着时埃文斯都像是多诺万的人。
“原本这个队伍还算不错。”多诺万说着指了指队旗,“看到左上角那里的图案了吗?”
左上角?皮特之前就注意到了旗子上的问题。他立即应到:“那两个标记?”
“对。两个标记。那两个标记原本不在这面旗子上。或者说原本不属于这旗子的内容。但现在却是这旗子上最重要的一部分。”多诺万说到。
“那看起来。。。”皮特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像是个头盔。二战时式样的头盔?这代表什么?”
“没错。”多诺万点了点头,“这是后来绣上去的。每一个头盔都代表着一次胜利。或者说一次完美的任务。”
“那这上面有两个。”皮特看了看多诺万道:“那就是说这只队伍以前有过两次。。。立功表现?”
“立功表现。。。”多诺万听到这样的说法笑了笑,“在这里应该叫高光时刻。可惜并没我的份。”
“他们发生了什么?原先的队长怎么了?”皮特接着问到。
“退休了。”多诺万说着摇了摇手里的啤酒,“就和埃文斯这个老家伙差不多大。老陆战队员,你应该知道这地方像我们这样的大多来自海军。那人年纪大了干不动了。伤病缠身,拿了笔退休金回家了。最后一次的任务。”说着多诺万指了指旗子,“第二个头盔,其实并不怎么完美。但是他们足够顽强。虽然得到了荣誉,但这个小队也一下没了灵魂。”
“损失惨重?”皮特问到。
多诺万耸了耸肩道:“当然。算上伤退的,少了一半人。剩下的你也都认识了。我一直认为正是那次大的损失让那个老头退休了。”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的位置,“真正累的,干不动的是这里。”
“然后就让你来了?为什么不让你单独带一只队,把他们调入你的小队中的,我想那样的效果应该会比较好。”皮特说到。
多诺万看了眼皮特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是我调来,那我是外人。他们会觉得是我夺走了他们的荣誉,队伍。而如果是调进我的那只队伍,那么他们才是需要融入进来的人,在情感上会好接受的多,也会主动的多。可是,很多时候并没那么容易。”多诺万说着无奈的苦笑了一下,“你知道这里三个老板中的一个是老陆战队员吗?”
第六百八十七章 罗玛的职业规划
“你们才三个人!”
“确切来说,当时只有两个。”光元素生命伸出两根指头。
“靠你们阻拦全部的巫师?”罗玛断然否认,“决没有这种可能。我知道高环有什么水平。”
“当然不是只靠我们。战场不是你的过家家。”西塔得意地说,“我们有帮手。”
“谁会帮你们?”对反角城安托罗斯而言,他们无疑是入侵者。
“你绝对想象不到。那是一头阴影巨龙,我和多尔顿共同创造的神秘。”
小狮子瞪圆了眼睛:“巨龙?”
“真正的龙。”约克说,“相信我,只有真龙才有如此威势。”
“这怎么可能?安托罗斯哪儿来的龙?”罗玛跳起来,“我听说龙族都生活在圣瓦罗兰的银石谷。你们去圣瓦罗兰了?”
“没错!”
“事实上。”多尔顿听不下去了。“我们只是路过那里。反角城的影子来自玛格德琳下的旅伴。”
他本没想过塑造巨龙的形象。无光君王是阴影的聚合物,来自魔法能感应到的全部范围内的神秘生物。这些影子原本各自为战,形成席卷战场的『无光军团』,但统合起来则是神秘显现的另一种方式,拥有超越整体的个体效果。后者拥有苛刻的施法条件,自从多尔顿在灰烬圣殿得到这个魔法,他还没在宾尼亚艾欧使用过。
西塔约克免不了佣兵夸口的毛病,但若没有这个大话王,我也办不到这种事。光带来影子。我之前怎么从没想过呢?多尔顿突然意识到地下世界是没有光亮的。
尤利尔决定赶回码头时,多尔顿把阴影巨龙召回了身旁。约克打算爬到龙背上,但这次他被甩了下来。
“嘿!”西塔对多尔顿抗议,“这不公平,凭什么它不听我的?”
“元素生物有自我意识。莫非你不知道吗?”卓尔反问。
约克哑口无言。
“但『无光君王』是魔法造物,和你不一样的,伙计。”高塔信使摸了摸下巴,“听说你们是女神露西亚的造物,你觉得自己算神遗物吗?”
“太荒唐了!”西塔翻个白眼,但也忍俊不禁。这只是个冷笑话,但不管怎么说,多尔顿很高兴尤利尔能开玩笑。除了我,没人适合整日愁眉苦脸。
就在这时,有人打断了他们:“你们居然在这里浪费时间?”
“谁?”西塔四处张望。这家伙至今不懂得警惕,好在尤利尔和多尔顿都不会如此大意。暗夜精灵指挥巨龙发出咆哮,但它却扭过头,朝他们喷出一口黑烟。视线忽然被遮蔽,他承认自己当时慌了神。
但高塔信使的声音紧随其后,透过烟雾:“梅布尔女士?”
梅布尔·玛格德琳。她是多尔顿当天遇到的第四名空境神秘生物。这多半不是因为我的运气。后来尤利尔说她并非亲身来此,而是制造了梦境的投影。多尔顿也不觉得庆幸。
“她是帮手。”尤利尔赶紧说,“我利用圣经把黑骑士困在了梦境。但这种手段来自于玛格德琳下。我能这么快回到安托罗斯,也多亏了她帮忙。”他的介绍已很清晰。
“不止这些。”梅布尔·玛格德琳仍有补充,“在你回来之前,没我他们可等不到你。这是两笔债。”她似乎乐于让人欠下人情。
“我认得你。”西塔竟也说,“你是圣瓦罗兰的大祭司,下。”
“不再是了。我现在非常自由,只有一间仓库、一所店铺、一座花园需要打理。”梅布尔回答。
“‘七盏灯小屋’。”尤利尔告诉暗夜精灵,“我有幸拜访过。它就在伊士曼的微光森林。你知道它吗,多尔顿?”
“不。”伊士曼的微光森林有空境居住?连女王党也不清楚。“非常荣幸见到你,玛格德琳下。”
“是吗?我不确定你能看见我。”到处都是烟雾,连他的夜视也没辙。但梅布尔轻松解决了问题:“这只是个小玩笑,别放在心上。”
她的话音才落,一阵风吹开黑烟。多尔顿听见约克的咳嗽声。“银石谷的巨龙不该这么迷你。你说是不是,卓尔?”梅布尔扭头瞧他。
“我没见过巨龙。”卓尔如实说。
梅布尔·玛格德琳漂浮在高塔信使身旁。开口时,她的披肩在身上扭动,直到完全滑落,露出穿在里面的防风外套。多尔顿立即察觉到,她应该穿过了流砂之国索德里亚。从伊士曼到莫尼安托罗斯有许多方法,穿过索德里亚的路并非最近。这是巧合吗?
“谨慎的回答。”七盏灯小屋的主人微笑着评论,“谁也不会得罪。莫非你发现了?”
我发现的东西远比想象中多。“影子的来源有限定范围,下。”
梅布尔脱下了披肩。
它漂浮在半空。多尔顿起先以为这是某种炼金造物,但紧接着,他发现它确乎是自己在飘荡,而非依靠风。披肩的每一根丝线都在挣动。很快,他听见有人开口,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只可能是神秘效果……
“这是我的影子!”披肩宣称。事实证明了它的话。
披肩猛然伸长,在钟塔内穿梭,直窜到穹顶,掀起蓬蓬烟尘。他们不得不往后退却。这团布料蜷曲、盘旋,柔软的丝线拆解又重组,拧成粗壮的、闪光的网状脉络。而等他们站得足够远,能瞧见这些网所组成的整体轮廓后,西塔当时的表情与小狮子罗玛一模一样。
“门女士?”高塔信使脱口而出。他显然是从声音判断。
毕竟,尽管出现在眼前的是个镂空的毛线生物,但多尔顿必须承认,它的形状在大体上与『无光君王』有着无可辩驳的相同点。看来后者真非我的凭空捏造。
甚至,就在他呆在原地思考时,毛线的质感已迅速褪去,一枚枚鳞甲填补了脉络中空。流苏膨胀,变作肢体。只有一截披肩布还在飘荡,但最终垂落在地的,却是比教堂大理石柱更粗的长尾巴。
一头龙。多尔顿心想,来自圣瓦罗兰银石谷的龙。他发现自己很难对人转述她奇迹般的美丽雄伟。
“西尔维娅!”罗玛尖叫起来,“她是头龙?”
“这么说,你认得她们。”
“我和尤利尔在七盏灯小屋遇到过她,当时她还是一扇门!”小狮子兴奋地将故事又倒出了肚。“我知道她,但这是怎么回事?”
“能变形的符文生命?”约克猜测。
多尔顿摇摇头。“那绝对是龙。”他的手不禁扶上剑柄。“我的魔法捕捉到的可是她的影子。龙的影子。”
“真了不起。”约克羡慕地说,“玛格德琳下拥有一头龙!甚至能把她当成披肩穿。我怎么就不是织梦师呢?”
“还有门。”罗玛补充。
多尔顿皱眉:“据我所知,织梦师是个古老的神秘职业。我曾……灰烬圣殿的记载中,它甚至已经失传了。没准全诺克斯只有梅布尔女士一位织梦师。”
小狮子没明白:“一位怎么啦?她可以收学徒呀。”
“失传的职业是没有神秘知识的,罗玛。我们的职业都是正统,拥有完整的仪式。因为神秘知识就是通过仪式,在火种之间传递的。”连约克也知道这回事。“失传的神秘职业就糟了。她只能自己进行补全,以开拓未来的神秘道路。”他做个鬼脸。“我只是说说。真要转职成织梦师,我可倒大霉啦。”
“真有那么惨?”
“别听他胡说。许多神秘支点的成员会选择转职这类职业。”多尔顿解释,“毕竟,他们有很多神秘知识可以互相印证,来补全失传的部分。冒险者大多没这等优越的条件。”
“有条件我也不干。”罗玛无法理解地叫道,“放着完整的传承不要,去选半截职业?谁会这么干?我可是要当使者的。”她拍拍桌子上的弓。“靠这个才行。对了,高塔有风行者吗?”
好问题。“连你都不知道?”
“拉森是天文室的占星师,又不是外交部。我以前没关心过其他部门。”
“那你禁闭期间也没想过?”多尔顿可记得她当时已转职许久了。这头小狮子可谓不抽就倒退的典型。
“呸!禁闭时我哪儿也去不了,怎么问?”
她说的挺有道理。但眼下他们正身处高塔的餐厅,神秘生物来来往往,彼此交谈。每当有熟人经过,罗玛还会和他们打招呼。卓尔怀疑她根本没把自己的行为和说的话联系起来。这姑娘向来如此。
“哈!这我们可帮不上忙。”约克嘀咕,“我倒是有个主意,可惜你是克洛伊塔的学徒,肯定看不上冒险者的小把戏。”
“谁说的?安川就是冒险者。你找到他没有,多尔顿?”
“是他的消息找到了我们。”西塔快活地端起盘子,“我正要说这件事。我们找到了安川曾经的佣兵团。你猜是哪个?”
“难道就是回形针佣兵团?”小狮子秒答。
“咦?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猜的。回形针佣兵团,回形针佣兵团!我得记下来。里面都有些什么样的人?”
“浪漫洒脱的人。”约克说,“沙特·艾珀有一副好嗓子,乐手是对双胞胎。还有大名鼎鼎的冒险家。‘风语者’奥尔丁尼特·林弓,他和传闻中一模一样。你肯定会玩得很开心。”
“呆板偏执的人。”多尔顿毫不客气地评论,“脑子里只有一个目标,此外连自身性命也不过等闲。代表人物是审判者的夜莺和一个终身职的恶魔猎手。至于‘风语者’,他曾是安川的好友,但后者在他眼里只是个胆小鬼和无能的叛徒。”
“你们说得像两家佣兵团。”罗玛皱起眉:“而且,叛徒?这怎么说?”
“恐怕是误会。即便如此,虽然我没见过安川,可我了解到他试图拯救血裔和盖亚修道院。而此人作为友人,却根本不了解对方。”他的肤浅和狭见就像他的同族。多尔顿心想。当然在约克面前,他不会把这话说出口。“我不知道其中有何缘由。”
“我想也是误会。”约克部分赞同,“否则实在太不合理。”
“如果见到安川,我会劝他回去解释。”小狮子松了口气,“误会有什么打紧?几句话就能解决。”她的语气仿佛自己是个很有分量的大人物似的。“我会记得的。”
“风语者是风行者,到时候也记得和他学两招。”
“我也记得!但我得先找到安川。他上哪儿去了呢?”
“我会帮你找到他。”多尔顿保证,“但你自己也不能等着。熟悉风行者的能力对你有好处。也许到时候你已经结束禁闭,能作为外交部使者离开高塔了。”
“恐怕还早着。”罗玛并不乐观,“拉森要把我关到霜月结束。结束!如今霜月才刚开始呢。”
“但要是按伊士曼的时间算,我们已经入冬好几个星期了。”约克喝了口汤,探出身体去拿一瓶胶状物。“这是什么?”
“外交部没人教你?”多尔顿问。
“暂时没有。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是神秘生物了,用不着毕业仪式。况且说实在的,有些人或许还打不过我。”
“打不过你?”
“是外交部的学徒,不是萨宾娜!我从不欺负占星师学徒。”小狮子掰着指头,“共四个傻瓜找我麻烦。我不得不把他们揍一顿。”
“找你麻烦?”高塔还有这种人?多尔顿并非是质疑此等行为,而是不敢相信对方居然傻到挑罗玛作对。她再怎么说也是大占星师的学徒。
“有三个是萨宾娜的追求者,打算互相斗殴分出胜负。剩下一个嘛,他竟然趁我半夜出门,专门来打听海伦的消息!”罗玛不快地说,“当然,他找了借口,就像调查古老传承、帝国血统之类的。我打破了他的鼻子,让他先从里面找找自己的祖宗。”她舔了舔手背。
“有没有可能,其实最后那家伙没恶意?”多尔顿咕哝。他只不过是倒霉的撞到你手里。
西塔发现了重点:“等等,你用拳头?不是弓箭?”
“什么?难道你会半夜带武器去食堂?”
“有道理。而且用箭会在鼻子上留下一个洞,那样就太不妙了。”约克挖苦。“我们在和你讨论职业,罗玛。神秘职业,不是你的护卫工作。用拳头揍几个色狼可体现不了你的本事。”
这话不对,多尔顿心想,也许他们只是想延续自己的血脉传承,但没想到除了对付情敌,还要过你这关。他用拿调料瓶的动作遮掩笑意,维持着严肃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我该挑选更合适的对手?”罗玛问。
“对。不是每个人都能当你的对手,我看多尔顿就不行。”暗夜精灵皱眉瞧他,约克没看见。“你最好选同职业的陪练,以增长经验。”
“同职业?你么?”
“很遗憾,我是战士,更喜欢用刀子。”约克喝光了汤,随手抄起容器,在脑袋上挥舞。旁边穿长袍的学徒们投来视线,反倒让他更起劲。“这样!比站在树上放箭爽快。”他扫视一周,突然起身鞠躬,竟传来零星掌声。大多数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唔,我也会用弓,但一背上箭袋,人们就知道我会的招式凡人都会。”他坐回去。
“知道你再站起来,我会怎么做吗?抽走你的椅子。”暗夜精灵威胁。
小狮子瞪圆眼睛:“你在干嘛?”
“太阳出来了。”西塔指指头顶。阳光透过层,照在墙壁的雕画上。“虽然汤的味道不错,但根本不填肚子。”
“是对元素生命来说。”多尔顿纠正,“你们高塔的餐厅营养丰富。我没在地面见过这东西。长翅膀的鱼?”
“就是鱼。”罗玛吐出骨头,“鳍特别长而已。暗夜精灵!你是暗元素使,约克是西塔的职业喽?”
“我们族人都差不多。”约克表示。
“风行者是森林职业,我要上哪儿去找同行?圣瓦罗兰?”小狮子叹口气,“绿精灵不允许别人进入森林。等他们开门太晚啦。”
圣瓦罗兰与其他神秘支点断绝来往,已经是圣者之战前的事了。如果不主动走进苍之森,少有人能见到自然种族。见识过巨龙西尔维娅后,多尔顿没打算再去微光森林。上次我们太走运,而保持幸运的方法唯有远离风险。
“可以先在外交部找一找。”暗夜精灵尽力给出建议,“不如问问尤利尔。他一定清楚外交部的情况。”
“尤利尔?”罗玛眨眨眼睛。“说真的,卓尔,我不确定这点。”
多尔顿没明白:“他不是白之使的学徒吗?”
“白之使不管这方面的事情。与其问尤利尔,还不如去找萨宾娜。”罗玛告诉他。但她忽然一拍脑门。“尤利尔会用弓!我怎么忘了?”
“确实如此。”在大多数人看来,高塔信使的职业几乎是个谜。他既是神职者,又是风行者、元素使、织梦师……能够使用的魔法完全不受职业限制。虽然尤利尔坦承那都是一个神术的效果,但多尔顿可没有誓约之卷。他的话很可能出于安慰,卓尔心想,以免我们失去冷静。
“他有时间吗?我看他这些天累得要命。”罗玛按捺着冲动问,“盖亚教会的问题还是没办法吗?”
本该是这样。多尔顿想偏过头,结果正与西塔对视。他们面面相觑。“他不打算回去了。”卓尔告诉她,“我们的信使大人想通了。”
“你们怎么办到的?”她的怀疑并非没有道理。我们本来办不到。
“谁知道?思想总是莫测。”西塔干巴巴地说,“你不该问我们。”
“好吧。但就算他有空。”罗玛嘀咕,“我也不想麻烦他。我给他带来的麻烦够多了。训练场里应该会有其他外交部的学徒,找他们也没差。”
“要不你去问他的导师,反正白之使什么都教。”约克做个鬼脸。
第六百八十八章 光辉使节
土地吮吸着血。她心想,不禁抬头去望夜空。这无疑是故乡的星星,但她脚下却并非故土。一丛丛芦苇在血泊中生长,发散出酸涩潮湿的气息。她继续等下去,似乎期待奇迹出现。然而竖琴座一语不发,星星也纹丝不动,只把微光洒进暗红的泥土中。
海伦感到一阵眩晕。
夜空浩瀚无垠,群星犹如闪烁在紫黑色帷幕上的沙粒。她清楚自己并非奥托的宠儿,但女巫的学识仍能使她窥探未来。竖琴座中应该有提示。哪怕在骑士海湾,她都能察觉倒影中隐晦的讯息,没道理在这儿不行……事实就是不行。星空只是星空。
倒影。
女巫低下头,发觉自己正身处幽暗的湖泊。夜空倒映在水中,竖琴座朝向南方,破碎之月则居于启明星之上。祂的轮廓纤细、透明,状如少女的秀眉。我没来过这儿,梦境不会从我的记忆中挑选场景。
忽然间,湖面开始翻滚。无穷无尽的血色洪流,由蛛网般的陆地水脉汇入海洋,最终形成深不见底的巨大漩涡。弯曲的破碎之月吹气似的膨胀起来。
红之预言。海伦当即发觉。这并非她想看到的画面,但好过什么也看不到。在伊士曼的白塔,我错过了观摩预言梦的机会,如今刚好弥补。红之预言已经过去,所见到的往日意象虽令人浮想联翩,却没有危机伴随。当她意识到这点时,稍微感到了安慰。
接着,有人唤醒了她。“海伦。”拉森在房间外轻轻拍门,“我能进来吗?”
我又不是没穿衣服。“这话等我不锁门时再说罢。”女巫很快披上斗篷。
当她坐在梳妆台前时,插销自动打开了。拉森的视线落在观景球上:“你没记录?”
“我也需要记录?”
“只是保险措施。你瞧,如果你在梦中失去自我……”
“……也不会出问题。我是女巫,不是艾恩行者。我记得梦中经历。”尽管这点优势会被更难触及预言梦抵消。她拔出梳子。
海伦成为竖琴座女巫后,只在年幼时梦见了父亲的死亡。而当时“新生代战争”已经爆发,她的预警为时已晚……此后,她对梦境预言的研究再无成果。先知认为灰之使的死给她留下了阴影,但海伦自己从未有过切实的感觉。或许我只是不擅长做梦。
海伦将画面从水晶中删除。仪式的魔纹渐渐熄灭,好像一只眼睛合上了眼皮。艾恩之眼是划时代的发明,但只有少数人用得上。她把观景球推回原位,看着它开始播放某个秩序边界的实时情况。
“我清楚你很特别,海伦。”
只在你眼里是这样。“没错。就算我忘了,也不过再需要翻阅记忆对照。记录毫无意义。”竖琴座女巫确实是特别的职业,跟我本人没关系。“你该不会指其他事吧?”
他没承认。“设计联系意识部分的魔纹时,我参考了你的冥想。”话题延伸向正经事务。“说实在的,在仪式诞生前,我考虑过让你当我的记录员,海伦。”
“考虑?你有其他人选?”
“好吧。根本没有。”
“我想也是。但你没和我提过。”
“时机不太巧妙。”莫非是毕业仪式的时候?海伦遏制住思绪。“而等我想起这回事,魔纹已经设计好了。”
“真遗憾。有空时我不介意的。”她回答。但大多数时候我都没空。或许这么说不准确,海伦一年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四处旅行,剩下三分之一用来会高塔处理整年积累的繁杂事项。
作为命运集会的成员,她必须履行义务,比如在观景台值班,对某些特定事物进行占卜,或者解读有神秘度要求的古老文献……等先知认定她不再属于空之境的新生代时,海伦就得去秩序边界值守。高塔的大占星师没一个无所事事,海伦也不例外。她的轨道和拉森虽有重合的时刻,但却维持不了太久。
“有什么新发现吗?”她的师兄终于说回正题。
“没有。这次还是红之预言。”
“我也一样。看来命运长河的余波尚未平息。”
我们看到的都是涟漪。不过海伦心态平和,再也不觉得焦虑了。“先知爷爷呢?”她舒展着手指。“我要找他的麻烦。阿布罗兹离浮之城太远,他却要我跑上两个来回。”
“每次你这么称呼,就好像我忽然长了一辈。”拉森揶揄,“年轻人总是活泼好动,而导师已经老得需要成天躺摇椅了。”
“你不会说他就在摇椅上?”
“多半是罢。自从你回来,他就在等着你打扫卫生了。我们都很意外。不说假话,海伦,我以为你会拒绝。”
“要么扫书房,要么扫阶梯,聪明人都会选前者。”系铃铛时,女巫不慎扯下了几根头发。“更何况,我不喜欢阿布罗兹,那里的天空太单调。我本来就没达到标准,回来也正好。走吧。光辉议会的使节来了吗?”
“五分钟前已经到了。”拉森从耳朵后取下铅笔,在清单中划掉一项,才合上便笺本。“我让萨宾娜去接待了。”
“我以为会是罗玛来找我。”
“有时候没她更好。走吧。”
神圣光辉议会派遣来的是位陌生的枢机主教。可这是相对于海伦而言。拉森称他为“艾席斯克罗诺特兰德”主教,并提及对方身为银歌骑士后裔的高贵身世。他们似乎相谈甚欢。
事实并非如此。海伦打量这位枢机主教,他有宽容和气的面孔,方下巴,长眉毛,嘴唇上有一道细小的伤疤。他的鼻梁既高且长,如谷地旁侧突兀的山峰,而且不大对称。当他开口时,通用语变得简短有力,音调又低又急,但仍带有独特的北方口音。依靠命运带来的直觉,女巫不禁警惕起来,认定他富有威胁。
但也许她有看错的时候。代行者派使节来,可不是为了向高塔宣战的。此人带来了露西亚祝福、感谢高塔援助的回礼、友谊沙瓶流砂之国传统,当地人送给友人的装有彩色细砂的玻璃瓶和代行者的印信。海伦才从阿布罗兹回到浮之城,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她发觉尽管光辉议会主动展露了友好面貌,高塔依然把人晾在了会议厅外,连休息区都没让进。
见他们出面,拉森的学徒萨宾娜长出一口气,慌张逃离了走廊。不管怎么说,要她接待枢机主教实在太难。克洛伊塔的占星师们有自己的习惯,而这年轻的占星师小姐向来见不得神职者。这种缺陷太致命,拉森已决定拿尤利尔锻炼她,只是暂时没和对方的导师开口借人。
海伦钻进会议厅,把拉森留在外面客套。她很快见到了老占星师“银十字星”奥斯维德、事务司总长艾罗尼赛恩斯伯里、青之使狄恩鲁宾……
……以及高塔统领白之使。没想到他来得比先知更早。白之使的出现,让会议厅里一贯的散漫气氛消失无踪,人们坐在长桌边,像凡人王国的内朝堂一样规矩。海伦一边伸手抚平面纱的遮住,一边寻找“雄狮”罗奈德的影子。不应该啊,以往我第一个瞧见的就是他的头发。她终于确定他不在。
“又一次集会。”“银十字星”发出叹息,“这次又为了什么?新的预言梦?”
“千万不要。”艾罗尼也表态,“我受够给医疗部拨款了。这帮人总有手段敛财,弄得账单一团糟。”
“预言梦不一定等于打仗。”海伦开口,“青之预言就跟战争无关。”
“你指火山喷发?奥托在上,我说不准哪个更糟。”
“和火山也无关。”狄恩鲁宾说。人们称呼他为“青之使”,当然不是出于衣着色彩,也不是因为他在“青之预言”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预言梦是灾难预警,不是奥托挑选代行者的神谕。
尽管如此,他的意见仍有充分理由:“秩序压降度过了前期,诺克斯即将迎来新一轮的挑战。依我之见,在事情发生前做好准备,在高塔乃是必要之事。”
“噢。到底是什么事呢?”老占星师问。他似乎不怎么关心,海伦发觉。
但这事出有因。“银十字星”奥斯维德是资历仅次于先知的大占星师,从她小时候开始,对方就是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如今她担心对方时日无多。按照常理,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应该不受世上一切麻烦事影响,专注于毕生事业。可事实上,若要让公平而冷酷的命运为人宽容,那我还不如指望时间之龙慷慨解囊,来保证奥斯维德活到能安度晚年的时代。
“反正不是阿布罗兹的异动。”她告诉他们,“守门人非常可靠,秩序边界毫无异样。说实话,诸位,那边没我也一样。”
“你该在高塔发挥长处,女巫。秩序边界太危险,而且不适合你这样的新生代。”事务司总长指出。
“风暴颂者”赛恩斯伯里有特别的人际交往能力,他和所有人都保持友善。虽然没有拉森和先知亲近,但他是为我考虑。海伦明白这点。“是先知命令我去的。”她解释。“或许是检测罢。你知道,我毕业以后可没再答过卷子。”后面的话就全是胡扯了。
“你提醒我了。教育部要求开设魔法植物相关的课程,我还没处理这份账单。”他抱怨,“到处都要钱!”
“行行好,诸位,先把账单先放一放罢。”高塔先知的声音传来。海伦看到一把摇椅凭空出现,在长桌尽头摇晃。“我们的麻烦简直数之不尽,缺钱不是我最担心的,缺人手才是。”圣者环视一圈,“我们尊贵的客人上哪儿去啦?拉森呢?咦,怎么连他也不在。”
“假使没人安排参观,他们现在应该就在门外。”老奥斯维德慢吞吞地回答。
先知一挑眉毛:“门外?”
“几分钟前,他进来过一次。”青之使补充,“但艾恩之眼没有。他与女巫一道。”
“我先进来。”海伦耸耸肩,“你不会要求我招待那神棍?我是陪酒女郎吗?罗奈德扎克利都不敢这么说!”
“我保证,没人敢这么想。只是总得有人招待客人。”艾罗尼试图缓和事态,“想必是拉森主动接过了担子。他足以代表我们。”
“招待客人是外交部的工作。”青之使狄恩鲁宾强调。
“瞧,与我无关了。”海伦微笑。
“不能在使节面前失礼!除了艾恩之眼下外,外交部的态度也能代表高塔。”
“还用得着你说。”白之使语带寒意,“你想代表谁?”
“行了,行了!”圣者开口。他强行掐断了逐渐激烈起来的交谈。“我大概了解你们如今的工作热情有多高涨了,无论如何,这对接下来的讨论环节有好处。让我们把精力放在正经事上,好不好?”他叹息一声。
海伦能体会他的无奈心情。这帮人凑在一起,维持秩序可不容易。以往拉森会安抚他们,可惜眼下他分身乏术。
先知更有分量。“黑夜启明”下略微转过脸:“真有必要晾他这么久,统领大人?诺特兰德主教没对你的学徒做什么。”
外交部长白之使就坐在那里,可如非必要,海伦不乐意直视对方。但眼下情况不同。她没想到枢机主教居然被白之使拒之门外,而大半个命运集会则装作没看见。换我也会这么做的。
高塔统领没露出气恼的神色。说实在的,他全无“神色”可言,仿佛出席的只是一座蜡像。“爱进不进。”他漠不关心地说,“反正椅子空着。”
“今天空得格外多,是不是?诸神保佑,但愿缺席的集会成员也有椅子坐。”
海伦顺势询问:“其他人呢?”
“他们脱不开身。”圣者回答。很快拉森带着枢机主教走进会议厅,为后者挑选了一把空椅子。矛盾总算过去了。
她本来还为接下来的讨论担忧,没想到情况出乎意料。枢机主教艾席斯克罗诺特兰德对交际的理解不亚于神术。此人言辞恳切,行为谨慎,才一见到圣者,立即递来印信并弯腰表示尊敬。而那些礼物和沙瓶,都摆放整齐,鲜明有序地陈列在桌子上。
等他回到位置,海伦见他彬彬有礼地同周围人点头致意。说实在的,身为光辉议会的四位枢机主教之一,此人竟能有如此态度,顿时让最苛刻的狄恩鲁宾也挑不出毛病了。
先知扫一眼代行者的手信,随手将其递给拉森。“我非常清楚你的来意,诺特兰德下。你不必亲自前来。”
“我也清楚这点,大人。”艾席斯克罗说,“但我非来不可。文字不能体现诚意,尤其是致歉的诚意。”
“守誓者联盟发明了新玩意。”事务司总长提到,“据说是叫录影?反正能延时传递影像。我们并非不欢迎你,诺特兰德下,但……高塔有别于其他的神秘支点。我们一贯通过外交部和外界神秘生物接洽。”
“向来如此。”青之使说。
“代行者本打算联络统领大人。”艾席斯克罗承认,“我们作出了尝试。但我没能及时跟上统领大人的脚步。”海伦眼看着青之使的脸色难看起来。“玛格达莱娜被恶魔刺杀,光辉议会如今缺乏命运指引。”
有星之隙在,白之使可谓行踪成谜,但这露西亚主教倒是很会说话。海伦观察着他,欣赏枢机主教面对刁难可不容易见到。
这时拉森读完信:“关于这方”
“多亏你没找到。”白之使嘲弄,“否则你没机会站在这儿了。”
不管心里怎么想,诺特兰德主教起码看上去丝毫不受威胁影响。“我向您道歉,白之使大人。亚莉克希亚的行为出于个人,所作所为皆非女神教导。圣裁判所将判决她的重大罪行。”
“除此之外,据说代行者也付出了诚意。”事务司总长暗示,“我想作为露西亚的信众,他们的公正性还是值得信赖的。”
“尤利尔……当事人也知情。我们可没代表他原谅谁。”拉森总算能插嘴补充,“这桩事过去很久了。”
他们都被光辉议会收买了,海伦心想。接下来我没戏可看。发展令人扫兴。她决定集会一结束,就去打听矛盾始末和光辉议会的赔礼的实质。高塔有圣者坐镇,露西亚的代行者居然打动了他,还在之后派遣使节来到浮之城。
但归根结底,他们能代表高塔,却不能代表统领。海伦心想。他的意见才重要,否则在他把诺特兰德主教赶出会议厅前,其他人就会阻止了。我倒要看看这家伙怎么收买统领。
白之使对所有人皱眉。“亚莉克希亚。她还活着?”
他真不清楚,海伦确认。事务司总长咳嗽起来。拉森深吸口气,伸手去够水杯。“银十字星”老奥斯维德则一脸嘲笑。
可怜的主教大人,他哑口无言,神色尴尬又警惕,心底里多半在揣摩这话的内在含义。海伦没忍住笑。当然,我们不是要她的命。可我干嘛提醒他?
“亚莉克希亚曾为女神奉献。”艾席斯克罗干巴巴地说,“圣裁判所赏罚分明,况且事出有因……”但原因又不好再提。
圣者之战后,圣米伦德大同盟分崩离析,秩序同盟变成了七个神秘支点。期间,光辉议会与高塔多有摩擦,矛盾愈演愈烈,最终甚至涉及了属国更替。连海伦也得承认,那女神官和她父亲灰之使一样,都只是是冲突的受害者。如今她仇恨统领就像我仇恨光辉议会,双方都没道理可讲。
女巫本来这么以为,直到光辉议会派来的枢机主教。再怎么说,我们不可能当成什么也没发生过。
“局势出现了变化。”她没想到,艾席斯克罗诺特兰德真就有此等欺骗自尊心的本事。“秩序面临威胁。”他侃侃而谈,似乎也不在意被当成乐子。“虽然我们都清楚,恶魔及其附庸不成气候,但神秘领域本不必为清除顽疾而大伤元气。历史已经证明,同盟虽不能长久,却是集中力量最高效、最合理的手段。代行者既服从神谕,也必然乐于遵循古道。”
“说到恶魔。”老奥斯维德抬起眼皮,“猎魔运动就是你们的拿手好戏,怎么今年决定遵循古道了?”
“结社改变了行事作风。”诺特兰德主教告诉他们,“这帮耗子竟开始在桌面上赛跑了。连光辉议会都能混进微光领主,谁又能保证其他神秘支点完全可靠呢?”
海伦诧异地打量他,不禁真正体会到了对方的诚意。猎魔运动的起因是结社夜莺败露行踪,结果查到最后,发现他居然是地位仅次于露西亚代行者的枢机主教。此事骇人听闻。即便猎魔运动轰轰烈烈,教诸多恶魔结社销声匿迹,也改变不了光辉议会丢脸的事实。
把自家的丑事摆成例子,海伦还没见过心态这么夸张的人。人们往往不乐意承认自己的过失,自认为有损名誉,盖亚教会的做法正是代表,但光辉议会的态度不同。她不禁拿全新的目光看待这位枢机主教下。
“高塔可不是随便哪个小作坊。”青之使板着脸开口,“莫非你指认我们当中有夜莺?”
“光辉议会是前车之鉴,我只是给出必要的提醒。”主教说,“代行者当然相信占星师。没有夜莺能在高塔放肆……这也是女神派我来的原因。”
“这是你们的目的?”
“神圣光辉议会如此决议。”主教坦言,“我们来寻求盟友。仅此而已。事实上,我们希望团结更多神秘支点,而高塔是首选。”
虽然这话是赞扬,但单纯的说辞没分量可言,大占星师和外交部使者都充满怀疑。毕竟,恶魔结社的存在向来只是疥藓之患,没必要这么折腾。
“团结秩序力量,的确能根除恶魔结社。”事务司总长艾罗尼说,“可高塔本身就身负监管秩序的职责,不可能舍本逐末,将注意力转移到清剿上。我们需要防备沉沦位面加瓦什……”
“地狱哨站加瓦什,那里本就是恶魔活跃之地。”
“……还有几百个元素疆域、上千个小型位面、漂流的神秘之地以及数不尽的魔怪。”他坚持说完,“况且,闪烁之池和地下世界这样的夹层也会回归!魔患可不是我们眼下最担心的。”
“事实上。”奥斯维德补充,“大半神秘之地差不多已经并入诺克斯了。”
“闪烁之池也快了。”诺特兰德主教却说,“代行者派出使节,西塔的女王陛下也早已做出了回应。”
原来这才是底牌。青之使和艾罗尼对视一眼,“她也支持秩序同盟?”
“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预知了特别的未来吗?多萝西娅?”
“不。”海伦表示,“我的梦也摆脱不了红之预言的干扰。除了霜之月的大月亮,我可什么都瞧不见。”
“我没工夫瞧。”“银十字星”也说。
谜团开始显现。讨论没出结果,诺特兰德主教也没解释。但他卖关子的过程注定不会长久,命运集会都在等待着答案。
“我也支持。”高塔先知开了口。
所有杂音消失不见。海伦没想到导师会这么迅速的表态。我们必须讨论。集会模式比独断专行更全面,集会成员的意见各有所长。除非有神秘和预言层面的优势,否则就算是先知,也有被集体意见影响决策的时候。这次怎么不一样了?还是在光辉议会的使节面前!
“同盟的复兴很有必要。”但先知并未打算开解疑团,“我已经派罗奈德回守誓者联盟。看在他们该死的名字的份上,想必雄狮很快会带来好消息。”这就是半个集会缺席的原因。
第六百八十九章
“雄狮”回到了落日草原。对神秘领域大部分了解内情的人来说,这无疑是重磅消息。守誓者联盟首当其冲,将为当年在狮人领袖之争中插手的行为而付出代价。可以预见的是,这帮神秘种族大概率会接受高塔的邀请,成为秩序阵线的一份子。
但这都与我无关。在克洛伊塔的会议厅里,首当其冲的只有知晓内幕消息的人。命运女巫投来责难的目光,拉森只好假装没瞧见。别再责怪我了,谁让我被要求保守秘密。
奥斯维德皱起眉:“狮人。呃?他去找老情人了么?”
“要我说,那女人真是祸害。”艾罗尼咕哝,“好在我们的小罗玛不像她。”
这你可高兴早了,拉森心想。我们的小罗玛比她母亲出格得多,只不过是你没做她的导师罢了。他怀疑罗玛甚至没能在禁闭室老实地呆上一周。
“没准她也一道过去了。”海伦的注意力也被转移,“他没带她走吧?”
“我们不会让这种事发生。”高塔圣者断然否认,“别担心那丫头了。她如今已是神秘生物,早晚会到外交部去。到时候就有得瞧了。”
“比起学徒,现在我们更该讨论诺克斯的未来。”诺特兰德主教附和。“既然守誓者联盟确定参与同盟,那只剩下两个。”
“两个?”“银十字星”哼了一声。
“法夫坦纳和寂静学派。”露西亚主教自顾自地解释,好像听不懂奥斯维德的暗示。“说实话,我们没把握说服雾精灵和第二真理大人。尤其是后者。我想巫师们对秩序的动荡乐见其成。”
虽然拉森仍不敢说自己了解学派巫师,但对其贪婪、无耻和狡诈,如今他可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红之预言不过才是上个月的事。自骑士海湾的战乱开启伊始,寂静学派的巫师从未扮演过友善的角色。在雄狮离开后,海伦声称自己在潮声堡遭遇了袭击。
当时他们都没法确认敌人究竟是血族还是恶魔,后来统领告诉他们,是林德普纳巴格觊觎白夜骑士在老家留下的遗产。此人虽声明不显,但身为学派巫师,竟为了神秘物品与恶魔联络,拉森没想过还有人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学派巫师的忠诚不过如此。
更别提“黑心号”炼金核心的事。守誓者联盟答应了合作,不知道他们听到联合全部秩序支点的风声时,会怎么看待这帮强盗。
忽然,拉森想起尤利尔最近才离开反角城。莫尼安托罗斯。如果我还记得清,那里该是寂静学派的大本营。他希望自己记错。好歹这孩子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但他干嘛到那儿去?是先知的命令?我必须问清楚。或许我问过?
不管怎么说,不是现在。
“或许我能说服斯特林。”高塔圣者表示,“他才离开不久。也许这次应该换我去拜访他。”
“会不会太冒险?”艾罗尼忧心忡忡地说,“巫师和占星师大不一样。我们没必要亲自过去。”
“先知大人不是你们。”青之使尖锐地指出,“外交部也不是纸糊的。”
“同盟由我们发起,必须先付出诚意。代行者和伊文婕琳不正给了我们示范?”伊文捷琳是闪烁之池中西塔们的女王。
光辉议会的代行者派诺特兰德主教来到克洛伊塔,当然不是相信高塔在外交领域的“好名声”。他恐怕和这位女王陛下取得了联系,拉森认定。
“第二真理拜访过高塔?”海伦问。
“是为了红之预言的收尾。”他为她解释。以太之渊摧毁了血族的阵地。此等威力惊人的武器需要高塔辅助定位,以免殃及无辜。操纵观景台需要大占星师,拉森自己也参与其中。“寂静学派内部争斗不至于闹到圣者面前。在守卫秩序的大方向上,我们还是拥有相同步调的。”
“那只剩下法夫坦纳。”诺特兰德主教愉快地摊手,“雾精灵的态度呢?”
“当秩序组建起同盟,没人会喜欢落单。”
光辉使节满意地点头。“那结局已定。就是这样。感谢诸位的宽容和友善,我的使命圆满结束了。接下来只要等待好消息。”
老奥斯维德左看右看,最后难以置信得摊开手。“好消息?”他的胡子轻轻晃动。“同盟?我们什么时候作出了决定?儿戏!掺和到这些混账事里,到头来只会徒惹麻烦。”
“不是我们要惹麻烦,西德尼下。”诺特兰德主教温和得体地指出,但“银十字星”只抬了下眼皮,并不在乎他的话。
“事实就是,秩序压降的高潮即将来临。加瓦什也会回来。”圣者开口。他的态度相当坚定。
“自然。地狱哨站的尸体们对诺克斯非常感兴趣。但我要说的和他们……”
“我很清楚你要说什么,西德尼。”高塔先知摆摆手,“但加瓦什的问题不在于此。有确切消息表明,沉沦位面已经变成了恶魔的巢穴。”
一片不安的沉寂。拉森看到海伦用指甲抠弄木桌的结疤。这似乎不是什么新鲜的消息,他心想,恐怕他们正在考虑提及此事的目的。寻常情报可不会引起神秘领域的注意。
艾罗尼迟疑着开口:“从白之预言开始,我们已探明秘密结社无星之夜和加瓦什的死灵法师有密切联系……”
“死海之王换了人。如今是无星之夜的不死者领主统治着沉沦位面。”
加瓦什也有首领。他们受死海之王统治。拉森翻开笔记本,搜索地狱哨站的情况。白之预言。亡灵。加瓦什。埃兹海恩斯带来四叶城爆发亡灵之灾的消息后,他就准备了这类书签。谁能想到我还有翻到这页的时候?这些记录虽然真实,在他看来却像故事。
“谁的消息?”白之使忽然说。
“当然是夜莺。”先知回答,“恶魔领主声称神秘支点是他们的领地,不过也只是藏在秩序阵营中的夜莺。这不是新鲜招数。既然他们企图在暗中窥伺,那我们也可以效仿。”
“但多半不是外交部的人?”青之使皱眉,“我们没收到消息。”
“这是代行者的诚意。”艾席斯克罗诺特兰德主教插嘴道。“来自光之女王伊文婕琳,不可能有错误。”他证实了拉森的猜测。
“这么说,加瓦什真的换了主人。”
“坏消息。”艾罗尼嘀咕,“加瓦什的政权变更,死海之王居然被下属推翻。我想他现在一定是彻底死了。”
“少了个敌人,不是好事?”唯有海伦的想法与拉森类似。
“这可难说,年轻人们。”
命运集会里,唯有他们是新生代的空境。高塔历史三千年,先知身为龙祸时传奇的五位圣者之一,如今已经历了千年风雨,亡灵之灾可不是他首次遇到的麻烦。但在拉森一百多年的生命中,白之预言和亡灵只不过是历史文献的沉默记叙,称不上警示。
“白之预言结束得仓促,我们又并非主力。”青之使说,他姑且也算是新生代使者。“加瓦什换了主人,只能说明新王比老王更危险。”
风向逐渐转变。集会终于正视了敌人的威胁。“我听说黑骑士不久前袭击了安托罗斯。”
“他也来过浮之城。”
“白夜战争也少不了他的影子。”奥斯维德说,“观景台总是慢一步。他很可能有避开监测的方法。”
“每个恶魔领主都有。不然他们早就上火刑架了!”狄恩嘲弄。
“不管怎么说,抓到他不现实。”拉森分析。
“夜莺不能帮忙?”白之使则提出。
“很难。”诺特兰德主教回应,“说到底,夜莺不是我们的人。他虽然偶有发现,但在这种重大线索上,多半还力有不逮。事实上,他已经得到了许多重要线索,不能要求更多了。”
奥斯维德哼了一声。“重要线索?随便问个沉沦位面的死灵法师,他肯定也清楚。”
“恐怕不行。沉沦位面是恶魔结社的盟友。我们本应将他们视为同一类的敌人。”拉森只好来缓和气氛,“向来如此。没什么大不了。”
“盟友和附庸是两回事。”诺特兰德主教指出,“情势严峻,下们。恶魔不会满足地狱哨站的恶土,他们即将对秩序之地发起进攻。”
“就是这样。秘密结社打算孤注一掷。”高塔圣者断言,“最后挣扎。”
不管怎么说,命运集会毕竟集中了高塔的精英,没人到了现在还会意识不到其中含义。拉森似乎闻到了硝烟。他拈着纸角,迅速翻过一页,手指过摩挲笔迹,接着又翻一页。
“怎么回事?这些恶魔要干嘛?”海伦迷惑地问,“他们才刚失去水银领主和她的黑巫师。若结社还有理智,就该暂时休战才对。”
奥斯维德西德尼也很震惊。“算上加瓦什,他们也没那本事。”
“他们不得不应战!秩序之地没有恶魔的位置。”
“诸神的眷所也没有。”诺特兰德主教表示,“不能让恶魔四处流窜。”
“原因是明摆着的。海伦。加瓦什归来在即,他们逃不掉了。”先知轻声说,“恶魔失去了国王,秘密结社的巢穴也无法抵抗秩序压降,这意味着找到他们易如反掌。”双方实力差距太大,神秘领域占据着绝对的上风,找到恶魔就意味着灭绝。“银十字星”奥斯维德不再作声。
高塔先知、黎明之战的圣者、“黑夜启明”狄摩西斯环顾一周,所有人都保持沉默,既在聆听,又在思考。人们等待着决议。
于是他开口:“神秘支点的同盟即将对恶魔结社宣战。自从黎明之战后,这帮邪龙的余孽就在暗中窥伺,图谋污染秩序的花园。”圣者握紧拳头,声音中有种寒意。“如今是时候了,诸位,机会摆在面前!我们将根除诺克斯的祸患,把敌人一网打尽。结社的罪恶传承很快会得到终结。此乃神秘同盟的应有之义。”
“应有之义?”统领问。
“不错。关于同盟和宣战的事,伊文婕琳和我已经达成了一致。”
两位圣者的意愿,拥有着无可抵挡的力量。拉森下意识地看向诺特兰德。这位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毫无讶色,显然了解内情。恐怕他们已有挑起第二次猎魔运动的决心,而且事先就说服了闪烁之池……
……和克洛伊塔。主动参与战争不是占星师高塔的作风,但拉森不敢肯定先知的想法。机会难得,尤其对参与当年黎明之战的战士而言。高塔先知曾亲自率领秩序同盟,抵御邪龙温瑟斯庞和它的地狱军团,直到“胜利者”带领银歌骑士团和四位圣者取得传奇般的胜利。如今恶魔结社代替邪龙,成为了威胁诺克斯的邪恶力量。他们本是邪龙的余孽。也许结社不若温瑟斯庞强大,但追根究底,二者其实出自同源。
说到底,我根本不了解他曾经的敌人。拉森注视先知的额头,只见一颗亮闪闪的汗珠划下皱纹。
“奥托给予您启示,大人?”奥斯维德以沉重、缓慢地语调发问。“主动出击,难道有什么好兆头?”
“没有坏兆头,就是好兆头。”先知冷冷地说,“我没得到新的预言梦。我们毕竟是凡人,西德尼,不可能事事顺天意。你要等到战争开始再做打算?”
“太晚了。”奥斯维德咕哝,“但最好也别太早。”他不快地皱鼻子。
“这得看情势。”无人再反对。
会议在凝重的气氛中结束。大占星师们个个皱眉,外交部反倒不觉麻烦。拉森看着统领在会议厅的桌子上给外交部的诸多文件盖章,接着砰一声关上休息室的门,好像翻纸页比打一架更累。狄恩鲁宾紧抿着嘴,一言不发,盘算事务司的债务和战前动员之类的事。艾罗尼与诺特兰德一同离开,打算处理光辉议会的礼赠。
拉森和海伦则径直去找先知。
……
尤利尔没料到:“圣卡洛斯?”
“家庭原因。”肖表示,“事务司正好也在调派人事。换我也会去。一座空岛城市的分支部门主管!多难得的差事。很多人想都不敢想。”
“可我……他本来……噢。随便罢。我以为吉辛打算去天文室。”尤利尔挺惊讶,“但事务司也不错。”
“确实不错。当然,对你来说或许也就那样。我们都了解。”肖扭过头,躲过一把砸过来的木柄。那失手的外交部学徒冲过训练场,他赶紧后退,让对方将武器捡走。“那是罗玛佩内洛普?”
“谁?”尤利尔的目光扫过这个陌生人。难道是重名?
“艾恩之眼下的学徒。听说她要到外交部。”
“我知道她。可罗玛被关了禁闭,不可能……噢!”尤利尔一回头,果然见到了小狮子的一头金毛。真是活见鬼。“她怎么在这儿?没人管管么?”两个非人生物走在她旁边,其中一个还在东张西望。“多尔顿!约克!该死的西塔!我就知道是你。”
橙脸人低头瞧瞧。“我真显眼,不是吗?”他笑嘻嘻地走过来。“你藏在这儿偷懒,尤利尔?”
“别让索伦听见!我遇到了个朋友。”学徒感觉肖一下子绷紧了肩膀。
“你的占星师朋友?噢,我知道了,吉辛杜瓦?”
“我是肖。”占星师推推眼镜,“吉辛杜瓦毕业后去圣卡洛斯了,我则留下来混日子。”
“多亏如此,否则我们见不到你。约克夏因。”他们友好地握手。就算肖对约克的橘红色手掌而迟疑,他也一点儿都没表现出来。“这家伙是多尔顿纳萨内尔。”
“影牙。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卓尔强调。
“你是暗夜精灵,是吗?地底种族有把故乡作为中间名的习惯。据说这是从黎明之战前流传下来的风俗传统。”
“我猜,博学也是高塔的传统。认识你很高兴。”
虽然多尔顿和约克很友好,但尤利尔能想象肖的心情。“来得太早了,伙计们。知道吗?本应由我来给你们互相引荐。”
“不用算上我。”罗玛嚷嚷,“我们都认得对方。他是老胡子的学生嘛。”
自然,没人把她对“银十字星”奥斯维德西德尼下的冒犯当真。肖紧张地笑了笑。“我们都听说过你,佩内洛普小姐。”
“真的?”她自己反而很怀疑。
“传闻与本人相比太不全面。这总是难免的。我刚在餐厅见过你们的……表演?脱口秀?说实话,着实让人胃口大开。”
“说实话?我们本没什么计划。”多尔顿狠狠瞪一眼西塔。
“是吗?反正我是瞧不出来。”肖继续推眼镜,“你们来找尤利尔,是吗?正好,我也要去找我的午餐。”
“你让人饿着肚子陪你偷懒,尤利尔!”罗玛大呼小叫,“我都没这么对待萨宾娜。”
真是奇了,拉森先生的学徒们平日里究竟怎么相处?“不是我要求。”
“我知道了,你打听占星师的待遇,是想跳槽?要是统领大人发现,你就倒大霉了!”
饶了我罢。尤利尔真希望对面再飞来一只剑柄,如果可以,最好还打在她脑门上。我决不会为此责怪对方。“快走吧,肖。没准现在还有白果蝇热可可剩下。”在他的提醒下,肖如蒙大赦,匆匆逃离了他们这些友善的怪家伙。“你们在餐厅说什么了?”回过头来,学徒没好气地问。
“我什么都没干。”约克立即回答。
“问题就在于此。”多尔顿挖苦,“那你为什么在餐桌边鞠躬谢幕?”
“气氛正好。这不能怪我。”
“丢人现眼!”
尤利尔非常理解。换我是目击者,我也不想被发现认识你们。“好吧,不是大事。到时候我去跟他解释。”
“解释?”西塔摊开手,表示难以理解。“没人提过吗?高塔的环境数一数二,里面的人却沉闷无趣。”
“占星师都是很正经的人。不像你们。”
“不像我们。”罗玛纠正。
尤利尔不禁微笑。“我可真正上过占星术的课程。”
“那他是你的同学喽?”
“他和吉辛杜瓦,还有威廉敏娜。就他们三个。”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尤利尔几乎快忘记了占星课的内容。停留在浮之都布鲁姆诺特的时间里,他的生活重心放在训练课上。而尤利尔许久没有回到布鲁姆诺特了。“现在我们都毕业了。吉辛和他的伴侣到圣卡洛斯补空差,肖则进入了教育部。”
“这么说,只有我陪你到外交部。”小狮子得意地宣布。
“太感谢了。”尤利尔朝她的脑袋伸出手,把飞来的木柄打到一旁。
第六百九十章 先知的建议
尤利尔及时打了个滚,于是长矛擦过耳边,深深扎进石头。他赶快爬起来,它已变作暗影消散。学徒确信自己清楚对手的意图,但仍被刺剑划破了袖子。他比我想得更快。
尤利尔顾不得再思考。“等等!”他叫道,“别冲着我的外套来。”
多尔顿闻言后退,放下细剑。“我不是故意……”
“剑上会有诅咒。”使者说,“这是针对血族的战斗模式。卓尔和血族都有把毒素涂在剑上的习惯,以便用轻伤给敌人减员。”
“我注意到了。”
『胡说。对付尖啸堡的吸血鬼时,他可没这么大意』指环揭穿,『当时他小心得很』
我最近得罪它了?“现在我也很小心,武器没碰到我。”他挥剑挡下约克的魔法,勉强抽空辩解。“但我可只有两件外套。”
“衣服只要准备换洗的部分就行,多了都没用。我明白。”约克赞同。他忽然放弃追击尤利尔,转而穿过多尔顿手臂下的缝隙,将其撞到一旁。他们的交手又快又急,武器碰撞,发出清脆的打击声。尤利尔趁机丢出神术。
时机挑得太准。约克未及躲闪,顿时被光幕捕捉,变成了练习中第一个出局的人。这家伙晃晃悠悠地转过身,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手舞足蹈。
“你挑错了,白痴。”多尔顿狠狠瞪他一眼,“让你选占上风的一方。”
“什么?”
“你该帮他。”尤利尔解释,“瞧,我没受诅咒影响的情况下,多尔顿应付重剑比较吃亏。选我就更不平衡了,很快三人对决会变成两人。我大可以从你们之中择一淘汰。”
“噢。我想我知道这回事。”
“那你还盯着我?”卓尔抱怨。
“人多比人少麻烦。”西塔有自己的理论,“当然是能减员就减员。”
“减员队友?”尤利尔没忍住。
约克似乎吃了一惊。“什么?噢,你是说,他是我的队友?我们不是自己……?”
“废话。”暗夜精灵不快地说,“剩你自己可打不过他,还不明白?”
橙脸人一拍脑袋,“好吧,留下敌人的敌人更有好处。”
暗夜精灵丢下这自作聪明的家伙,绕过神术发起进攻。他的细剑如一道针幕袭来,紫水晶闪烁微光。尤利尔正要跳开,但双脚不知怎的受到了钳制,无法脱离地面。他立刻朝前扑,结果后背传来缝线撕裂的声音。
低头的瞬间,他瞥见自己脚下的影子变得深邃、粘稠。不用说,这是多尔顿的魔法效果。
看来我非得准备第三件外套不可,学徒把衣服扯下来。瞧见橙脸人幸灾乐祸的笑容。
“这附近有布店吗?”多尔顿问,“我一会儿赔你。”
“只是件外套。”尤利尔拒绝,“根本没关系。我想起来了。”他把裂口的外套丢到约克头上。“原本我需要再去教育部领一件,但现在他们只会赶我走。我已经毕业了,没必要穿制服。”克洛伊塔有统一的着装,不过那是对学徒而言。
不过说实话,他还挺怀念那段日子。无休止的练习、摔倒、再起身,技艺的进步就只是这么回事。他逐渐掌握了驱使武器的能力,学会了控制魔力的技巧,然后将二者结合,获得通往胜利的捷径。这份技艺来之不易。它从不针对某一类敌人,也不会为新颖的把戏误导。事实上,诺克斯的职业和打架流派虽多,白之使没见识过的却是少数。使者不吝于将他的见识用到学徒身上。
卓尔的咒剑无声刺来,尖头划出圆圈,比毒蛇更具威胁。尤利尔能认出其中伊士曼宫廷剑术的痕迹。他果断地侧过手腕。
黄金之剑擦过细剑圆润的柱身,迸发出短暂而尖锐的鸣叫。尤利尔绞开对手的武器,重重命中剑格。双方都很清楚这一下的力道。暗夜精灵触电似的松开手,剑飞到一边。
战斗结束。尤利尔把约克从神术的里放出来,后者捡起多尔顿的剑,装模作样挥了两下,示意它太轻了。卓尔的神情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发动诅咒。乱动暗夜精灵的武器可不明智,学徒不动声色,想看笑话。
但他没意识到危机临近。“你毕业了。”使者问,“我怎么不知道?”
尤利尔吓了一跳。“不知道?这里面……”先知没通知他?“肯定……是有原因的……”原因是明摆着的。学徒他们从伊士曼出发时,使者已经陷入了圣经带来的联合梦境。“……吧?”
『按照惯例』指环先生提醒,『任何人都需要导师,才能获得毕业的机会』
“我没忘。”对于任何一个高塔学徒而言,这都是合该了解的事情。但尤利尔必须仔细思考才能回忆起来。他的生活似乎与同学们完全脱节。生活总是意外连连。总算我没全错过。“还有其他标准。比如基础必修考核合格和通过火种仪式。”
“考试不合格,就没有信。”小狮子罗玛补充,“我听说外交部的考试就是实战考核。”
『就是这样。你那些选修课的同学们,吉辛·杜瓦和肖,甚至明妮那姑娘,他们不必锻炼实战水平,但也需要测试占星课所学。现在看来,他们顺利地通过了测验』索伦透露。指环的记性不靠脑子,它才一回来,就和高塔的数据库重新建立了信息传递的通道。几个学徒的成绩当然毫无保密的必要,于是被拿来当例子。
“合情合理。”尤利尔承认,“所以我该怎么做?”
『充满自信,学徒?你今年的考核合格了吗』
坏了。“没有。可是……”
“可是?”白之使问。
尤利尔闭上嘴巴。
“克洛伊塔的考核是什么?”多尔顿轻声问,“回答问题,还是处理事务?”
约克的表情完全是在看笑话。“海恩斯先生提过他的测试。我看,尤利尔非得找人打一架不可。对手多半是统领大人。”
“白之使?”卓尔难以置信。他的反应在意料之中,尤利尔刚得到消息时不比他强。
“也可以选其他人。”罗玛指出,“获得其他神秘生物的也一样。毕竟,每个人的名额是有限的。”她确实下了功夫,起码对规则的把握比我强。
“你要选其他人吗,尤利尔?你已经是高环了。这很……”
“……容易?”尤利尔接道。
西塔眨眨眼睛。“不会。我知道。换我也不会改。谁在乎毕业,对不对?反正我们不在乎。”
恐怕我让你们太了解我了。尤利尔心想。
『假如你真记得规定,尤利尔,那你就该清楚,没毕业的学徒不被允许离开浮云之城』指环先生给出它特有的善意提醒,『还有罗玛,你也一样。你们哪儿也不能去。不……能……去』
小狮子做个鬼脸。“无所谓。我又不会选罗奈德当我的导师。”
『但愿你被送去给狄恩·鲁宾』
“不。噢,不!”她当即拒绝。
在场的人中没有占星师,罗玛的未来尚且无法确定,但尤利尔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命运。先知将他和盖亚教会联系在一起时,学徒有种使命感。而此时他决定面对导师,却只觉得轻松。轻松和振奋。为何有这等区别?或许因为道路由我自己选。尤利尔满怀期待地转身,与乔伊面对面。
使者打量他:“你还不如上一次。”
假如他指的是状态,那毫无疑问。尤利尔的胸前隐约刺痛。黑骑士用“圣经”给他留下了伤疤——事实上,他险些把我开膛破肚。但神术止住血、魔药消除疼痛、医师缝合了伤口,安托罗斯之行带给他的痕迹正在痊愈。学徒觉得完全可以一试。“我增长了经验。”
“哪方面?”
尤利尔想了想。“剑术。”
……
“萨宾娜?”她从没想过在训练场看到对方。到处都是苦练技艺的学徒,偶尔还有外交部正式成员。他们的武器如臂指使,挥手就能制造破坏,这是占星师们无法想象的。萨宾娜小心躲避着斗场,脚步好像在走钢丝,看起来颇为滑稽。“真是你本人?”
“我来找人。”占星师小姐气喘吁吁地回答,仿佛耗尽了力气。但实际上,外交部学徒的训练场地最宽不足四百码。“尤利尔在哪儿?”
“噢,你想通了,打算见他?”萨宾娜对于神职者的抗拒程度就像鱼不愿意上岸呼吸,罗玛也不知其中缘由。或许我只是忘了。
“先知大人要见他!不是我。”
“好吧,他们要在哪儿见面呢?”
“你问这干嘛?”
“不管先知在哪儿。”小狮子诚实地告诉她,“恐怕他都得换地方不可。尤利尔没办法过去,他刚才和白之使打了一架。”
“什么?”萨宾娜张大嘴。
“他正在医疗部处理伤口。你要去通知他?会有很多人在。”
“你来转告他,罗玛!求你了,你必须帮我。”她抓住小狮子的手臂。“晚上你想吃什么?”
“鳄鱼肉。”
占星师小姐皱起鼻子:“一言为定。”
……
高塔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天空飘落雨丝时,尤利尔还在医疗部;等窗外暴雨倾盆、水雾朦胧时,他才刚爬到顶层。学徒耳朵里全是雨声,没听见自己开门的动静。但高塔先知已正坐在摇椅上,目睹他冒失推门。
“来得挺准时。”
尤利尔吞吞口水。让一位圣者等待自己,着实是非凡的体验。“对不起,大人,我迟……”
“你该说事出有因。”先知打断,“占星师的客人从不迟到。我们很清楚你会什么时候来。好了,原因呢?”
“训练课才结束,我在医师手下缝伤口。”
“训练课?”看来先知并没忘记他曾交付给学徒的毕业任务。
“我没拿到,大人。”尤利尔有种辜负期待的惭愧。但事实证明,就算只拿剑单挑,他的水准仍和白之使天差地别。真正意义上的“天差地别”。我总不可能飞起来。
测试在两小时前结束。结果不必多提,在过程中,多尔顿就带着罗玛逃离了现场——他们无需精通剑术,留下来还得承受神秘轰炸的风险。只有约克旁观,帮忙清走了受波及的其他学徒。尤利尔在交手时尽全力专注,因此直到结束后,他才发现训练场的地面几乎被铲平,护栏、区域格板、饮水箱、长椅乃至更衣室的铁门统统不翼而飞,散落在场地各处只有它们的碎片……
还有血迹。尤利尔心想。
这只不过是测试,并非生死相搏,但每次和使者交手,他都不敢有片刻松懈。大意的后果就是受伤。他最初的练习没这么危险,但随着技艺和神秘度水准的提高,尤利尔开始在战斗中流血。淤青不再是重点,剑伤或枪伤,以及无可避免的冻伤,有时还会扭到关节或折断骨头,他需要及时处理它们。外交部学徒的课程大都会经历这个环节,不管怎么说,你不可能在激战中注意到方方面面。
甚至,连白之使也难免受伤。只是他向来不肯承认。
想必高塔先知很清楚发生在训练场的战斗。“我想,他多半还有经验要传授给你罢。你还会面临更艰难的挑战,积累经验大有好处。”听来是美好的愿景,但尤利尔瞧见他嘴边露出的揶揄的笑意。高塔圣者有种奇特的幽默,这令他十分亲切。“说实话,你才来到克洛伊塔一年,尤利尔,你不用着急。”
“可我的工作……”
“噢,你说信使?当然,你可以留着它,直到真正毕业。但如果你打算转来天文室——”
莫非他听见罗玛的胡话了?“我没这么打算。”学徒断然否认。“谢谢你,先知大人。”他发自肺腑地说。
“受人感激的体验不赖,小子。要是时间足够,我挺希望你多说两遍,很遗憾现在我们得进入正题。”
不知怎的,轻松感一扫而空,尤利尔察觉到心头的压抑。“正题?”
“非常严肃的问题。”
尤利尔心跳漏了一拍。“严肃?”
“事关诺克斯的未来和秩序存亡。事关神秘领域的命运。事关恶魔结社和他们的邪恶拥趸。事关重大!你合该意识到了,尤利尔。”
先知的亲切消失了。尤利尔觉得喉咙很干。“秩序?”狂野的想象在脑海中乱窜,他无法再维持镇定。学徒想起黑骑士的威胁。他怀疑自己因恐慌而脸色苍白,连罗玛都能从中看出破绽。“恶魔结社?”
“你遇到了他们,在安托罗斯。我敢肯定,你没料到这桩事。”
所有侥幸期待都消失了。尤利尔无法开口。真相大白。你还能说什么呢?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感到后悔,尽管后悔也帮不了他什么。
“你不该到安托罗斯去,虽然我知道没人能阻止你。即便洞悉命运,也有无法掌握人生的时刻。毕竟,未来从不站在某人一边。”
“的确如此。”尤利尔轻声回答,“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但出于某些原因,我没能做到。对不起,大人。我——”
“但你做的不错。”
学徒脑海中一片空白。“不错?”他震惊地重复。“我不……我是说……呃?”
“寂静学派冒犯了高塔的属国,虽然白夜战争不是他们的手笔,但巫师的错误带来的恶果不该由我们承担。不管你本来怎么打算,事实上,你打击了学派的气焰,甚至将盖亚教会独立出来。知道吗?布鲁姆诺特的总主教前不久拜访事务司总长,希望你能作为神职骑士去一次教堂。”
尤利尔没听说这回事。他近几天借助乔伊的星之隙,已很久没有挤过远光之港的穿梭站。“我去教堂?”他喃喃地问。
“你做得很好,尤利尔,虽然搞出了些乱子,但为我们争得了助力。更关键的是,你削弱了巫师的势力。”
“……是吗?”
“这是你的命运,尤利尔。奥托很早之前就给了我提示。一次针对你的预言。你也猜到了,是吗?”圣者不知怎么来到他身边,友好地伸出手。尤利尔感受到肩膀传来剧痛。
他赶紧后退。但恐怕血已浸透了衣服,我没穿外套……“没弄好?”先知在长袍上擦手,并让学徒坐到椅子上。“你得了解,孩子,我并非有意。”他还道了歉。“或许医疗部也该提高水平。”
“不。是我打算练习神术。”
“圣水魔药?”先知递给他手帕。
当然不是。原因只是我提前赶来,没等医师处理完毕。尤利尔小心翼翼地接过帕子。这块布对伤口毫无帮助,但足以代表圣者的关心。事情始末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我掌握得不够熟练,大人。这只是小伤,正适合练手。”
他仍不敢确信先知没有发觉他的秘密。『灵视』不是职业魔法,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事……学徒忽然察觉,『圣言唤起』这个魔法本就能跨越职业隔阂,莫非这才是我真正的掩护?
“我的鲁莽导致了两位法则巫师的死亡。”尤利尔说,“黑骑士趁混乱潜入安托罗斯教堂。这意味着他们的死是我的责任。”
“‘纹身’吉祖克。赫赫有名的多信仰人士。假如命运之神奥托也有教堂,想必他也会去拜上一拜的。”高塔先知评论,“此人的死乃是咎由自取,小子。你不必自责。”
“可他们毕竟是秩序的盟友。”
“我们都是秩序的同盟,但如今没有第二个‘胜利者’维隆卡,当圣者们的理念相左时——我毫不怀疑这会发生——同盟恐怕会先演变成内斗,别提收拾恶魔。虽然作为占星师,我不愿意承认神秘领域要靠刀剑而非道理说话,但肯定会有人乐于分出高下。”先知摇摇头,“倒也没错。同盟需要首领……可惜眼下已不是先民的时代了。时间过得真快。”他在学徒对面的矮桌边坐下。“怀念也没意义,不能解决问题。说这些只是为你开脱。”
“开脱?”
“不该指望你能换个相似的词,是不是?”“黑夜启明”忽然开了个玩笑。尤利尔这才发现,自己竟一直都在重复先知的话。
“再怎么说,我违背了指令。”我和恶魔结社做交易,在女神的圣所大开杀戒,还葬送了法则巫师的性命。似乎违背指令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项。“就算神秘支点需要分出高下,减员队友也太……”
“……过分?不。海湾战争时,安魂堡主人、血族亲王特罗尔班·德拉布莱不也曾向外交部投降?我们的统领大人根本没接受。这点你该学习,但也不要学太像。”高塔先知皱眉,“大占星师们的每个决策都倾向于稳妥,这不是坏事,然而犹豫往往会错失良机。可惜,外交部是反方向的极端,双方谁来主导都不合适。”
尤利尔不知该怎么接话。话题逐渐涉及到高塔话语权的争斗,也许他最好还是闭嘴。
“寂静学派远比我们混乱。”好在圣者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内部斗争仿佛是诸神留给我们的缺陷,教神圣的同盟不能长久存在。‘第二真理’正是靠着对真理的追求,才把他们凑到一块。”一声叹息,意味着评论以失望收尾。“不论如何,在大多数有教派的宗教人士眼中,‘纹身’的死都大快人心。至于另一个家伙,‘怪诞专家’相当对得起他的名头。玩弄把戏是他的拿手本领。”
学徒一时没明白:“他的把戏?圣经的研究?”
“奥兹·克兰基还活着。”高塔先知告诉他,“伯纳尔德没有公开消息。虽然你给了学派沉重的一击,但如果同时有两位法则巫师送命,他可不会这么善罢甘休。”
我亲眼目睹他死。尤利尔心想,但他清楚不要把话说出来。奥兹·克兰基不若“纹身”令人厌恶,他更像学徒对巫师的道听途说得来的印象:专注、执着,沉浸在追寻心中真理的道路上。他曾试图保护希塔里安,不管因为什么。黑骑士杀他时,尤利尔自身难保,没法从中干涉。
但说到底,尤利尔对学派巫师的了解有限。听到“怪诞专家”奇迹般生还的消息,他已不再震撼。神秘领域的奇迹不值得惊讶,多半是职业魔法帮助克兰基逃过一劫。至于对方知晓的秘密,学徒只稍微紧张了片刻。多他一个不多。
“克洛伊塔拥有奥托指引,因而我确信事态不会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盖亚教会重获新生,而学派巫师也开始面对派系矛盾。”圣者愉快地说,“总而言之,尤利尔,你带来了好的变化。起码对我们来说是好的。而作为功臣,你合该接受嘉奖。”
这太奇怪了。尤利尔说不准自己此刻的感受。
“我希望你不要有压力,更不要有误会,尤其是对接下来高塔即将给你的指示。”
“什么指示?”
“暂时离开克洛伊塔。”
:x
当个人吧
往前走十码。他在心里数,再往右走四十码。不要走太快,更不能睁开眼睛。他一遍又一遍在心底重复,但脑子里忍不住胡思乱想。
我该走到岸边了。他试着碰触地面。我该离开陆地了!但他不敢确认。
“有人吗?”他转着脑袋喊,“我过来了没有?”
“没有。你踩着我呢。”有个声音回答。陌生的声音。
约克一下睁开眼睛。或者说,他开始接触大气中的元素。这是常人无法理解的体验,但对西塔而言近乎本能。他调整对光线的感知,把这些信息变成轮廓、色彩、距离……最终成为图像。过程没花上半秒钟。
他第一时间去瞧脚下。
一只妖精掀开他,浮上水面。她有人类的面孔,但头生尖角,背后伸展着细的虫翼。当她浮出水面,那对翅膀湿淋淋地蜷缩起来。令人失望。他宁愿看到甲壳虫,也不要一只光之妖精。
“你能变成甲壳虫吗?”
妖精瞄了他一眼。“我想可以。但我不是真的虫子。我是湖衣。”a~~
“我想我知道。”约克咕哝。他看着她坐在水池边,双手拧干自己的翅膀。原来湖岸只有一步之遥。
“你在这儿干嘛?”
“我在试着改变。”
湖衣打量他。“变成人?”她的目光移到西塔鼻子上。“你捏得挺像了。”
“这很容易。我不是说这回事。你知道斑点大赛吗?”
“你们只有这点娱乐。的确,我了解。妖精了解的事情比你们想得多。”
约克不喜欢这话。诚然,西塔不像湖衣一样成天没事做,但闪烁之池仍是乐土:没有危险、没有内斗、没有能损害他人的把戏。元素生命的活动范围超乎想象,行动所需的能量来自女神恩赐,是如此廉价、充足、取之不竭,要说在这样和平的年代有什么东西还能发展,那多半就是娱乐。我们打猎,他心想,我们建造,我们播种并收获,我们开拓闪烁之池的新领域……
“毫无意义。”她评价,“你们只是用来消遣,不理解这些活动的重要性。毕竟,西塔不需要它们。谁把这些玩意儿传播到水池来的?”
“斑点大赛的获胜者。”约克沮丧地吐露。
“想必是他们。”
“好吧,只有斑点大赛有趣。”他承认了,“但要是你参加了比赛,却没获得名次,你也不觉得有趣了。”
湖衣抖抖翅膀,站起身,绕着约克转了一圈。“真有意思。”她从水池里捞出一把深蓝色光线,穿在衣摆上。“我没听说你这样的鬼也有资格参赛。斑点大赛不是征兵海选吗?”
“我有黎明之战的回忆。”他纠正。
“由你的祖辈留给你。你没参加过争斗,是吗?你没和人搏过命。”
“有必要这么干?我们又不会死。”
湖衣看起来很诧异。
她拉开了一点儿距离,飞到约克的脑门前。这时她已经能看到更宽广的上流水域:支流汇入更粗的支流,主干分出细的水脉,如蛛般连接,形成彼此挨挤的、光辉灿烂的巨大水。一座恢宏而虚幻的城堡屹立于地平线的尽头,如太阳一般璀璨。那些不断逃逸的光线在平原上安静、缓慢地蠕动。急流毫无必要,在闪烁之池里,时间度量是娱乐方式,不是生存法则。
最后她飞回来。
“看起来没变化啊。我还以为我的午休睡了一千年,元素潮汐又开始了。”
“元素潮汐会有人送命?”
“当然。你以为自己是死神?”她嘲弄地报以一瞥,“等闪烁之池回到诺克斯,神秘领域便会开战。回回如此。战争使人丢掉性命,西塔也不例外。”
“为什么?只要不想死,我们就能由旧个体的火种诞生新个体。”湖衣不一样。这些妖精似乎能随意增殖,甚至从一个变成两个。“我们是元素生命,你可不是。”这家伙不了解我们。他没必要听外人胡说。“死了就死了,无所谓。”
“解决元素的方法太多了,一切都有终点,哪怕是太阳和神秘。”湖衣告诉他,“但既然你认定西塔的传承很有优势……毫无疑问,你们还有其他方式繁殖,约克。”
“从元素里诞生?我知道。这方法效率太低。”
“再怎么低,积攒下来也很多了。很少有人满意自己拥有的生命,你们会不断自杀,然后重新塑造自己。”
“这不是……”
“噢,亲爱的,当然是。自杀的意义就是放弃自己曾拥有的生活。”湖衣说,“你们欢迎自然诞生的新同伴吗?”
话题转变太快。约克消化了几秒钟。他觉得她在试图传递给他一种奇妙的想法,一个全新的视角。湖衣妖精的观点就像传说中的月亮,他之前从未想过。能回到原本的领域挺让他舒适,但约克开始遐想一种摆脱舒适的感受。
然而这不能一蹴而就。“我们当然欢迎。”他回答。
“你们的女王也欢迎。她喜欢自然诞生的西塔胜过你们,是吗?”
“不。女王一视同仁。”
“在我上一次午休前,我听说女王开始限制西塔的自杀次数。”
不是自杀。但不知怎的,在彻底消化脑海中的新奇观点前,约克无法直截了当地反驳。“我们仍享有生存的权力,死去的同伴会复活,但必须拿出合理的死亡原因……好吧,我们不能随便开始新生活了。”
“因为那不是新生活。”湖衣断言。她在西塔面前抱起手臂,用嘲笑的目光打量他。“换我是伊文婕琳,我也喜欢真正的新生儿,而不是为一点儿毛病就重来的族人。软弱。贪婪!谁喜欢这类家伙?”她的形容十分尖锐。“你没有通过斑点大赛,你知道闪烁之池外的事情吗?”
“有其他人通过。”
“那么。”湖衣弯下腰,作出居高临下、得意洋洋的说教姿态,说的话却很温柔:“你的上辈子不属于你,约克。他有另一个名字,另一段人生。按照诺克斯的习俗,他是你的亲人,你的创造者。也许你该管他叫父亲,或母亲。这取决于性别。”
“创造者?露西亚创造了我。”
“露西亚创造了你父亲的父亲,最初从自然诞生的那家伙。祂才没工夫创造你,祂把这项工作托付给了别人。”
“我不确……”
“斑点大赛的获胜者都这么想。”
约克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的问题。“你怎么知道他们怎么想?”
“我是个湖衣。我无所不知。”
他仍保持怀疑。或许该听清楚她的看法,再做判断。“人类和我们不同,这是他们的做法,是不是?”
“几乎全部诺克斯都这样,不仅仅是人类。说到底,你和你父亲拥有的火种完全不一样。你只是有他的记忆。”
“记忆不是我的灵魂吗?”
“那你会认同他的每个选择?还是有自己的想法。”
“不。他是个战士。”而我连斑点大赛都不能通过。约克有点相信了。“我不可能参加黎明之战!他们对抗了邪龙和地狱军团,我只能自己玩过河游戏。说实话,没什么好玩的。”
湖衣皱眉。“我不是想打击你的自信,约克。但你还不到四百岁,你还有许多时间。我不想看你自杀。”
“咦?自杀?我没想过。”
“心理健康的鬼不会把游戏玩得惊心动魄,我看得出来。没那想法,你在这儿干嘛?”
约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道瀑布从岸边坠落,水花四溅,泛起五颜六色的晶莹泡沫。闪烁之池的一切光辉都在此沉没,涌向不可知的世界。原本他打算跳下去瞧瞧,但越走越怕,只好在距离很远闭上眼睛。他以为自己走到了岸边,结果却在瀑布前绕了一圈,站在一只湖衣头上。“也许我只是逛逛。”他撒谎。
湖衣盯着他。
很难形容她的目光。里面不只有怜悯。约克根本不确定同伴们对死亡的看法,但所有西塔都这么说。我有死亡和新生的记忆,我有我的全部过去,这也不算重新开始?如果记忆不能代表灵魂,什么才是意识的源头?他似乎有答案。不管怎么说,在我没有记忆、从元素中诞生时,我也没有自己的生活……但意识却已存在。
“也许不只……该死,都怪你胡说!这下我真没法重新来了。”西塔跳起来抓她,但被湖衣敏捷地躲开了。她的翅膀尖扫过约克的额头。“新的火种不是我。”最后,他沮丧地坐回去。“好吧,看来我就是不能通过斑点大赛。”
“因为比赛失利而了结自己?就为这?”
“我不是想死!我只是……”
“……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有多重要。”
“恐怕是这样。”西塔抓抓头发,“我信了你的鬼话!只有现在的生活属于我自己了。”他说不清好坏。“可我失去了离开这儿的机会,这也是事实。斑点大赛的胜者才能到诺克斯去。”
“频繁重来的西塔会被恶魔引诱。”湖衣警告。“没有其他方法?”
“没有。有我也不知道。”穿越诺克斯的秩序并不容易。约克知道穿梭站的位置,也知道怎么搭乘矩梯阵列,问题在于他没机会进去。闪烁之池是西塔的王国,太阳二十四时升起,外界的环境远比这里恶劣,但有许多新鲜东西。女王伊文婕琳准许七百岁以上的西塔离开王国,此外唯一的方式是通过征兵。年轻西塔互相竞争,在女王面前举办五彩斑斓的“斑点大赛”。
胜利者能进入“守誓者联盟”,接受联盟成员的雇佣。他们的工作场地就在诺克斯,非得离开闪烁之池不可。
“你不想留在闪烁之池?”
“留在?我从没离开过。”过去的日子其实没那么令人厌倦,然而约克知道远在世界之外的故事。它发生在更广阔、更丰富多彩的天地,在那儿,太阳无需整日升起,黑夜和白天一样长,除了光辉还有阴影。人们记录时间。那里是诸神信仰交错的神秘之域,属于传说和歌谣。“我记得天空中漂浮着城市,还有石头垒成的高墙。凡人钟爱旗帜。但那些景色不是通过我的眼睛,我知道它们的存在,却不能切身体会。”
约克滚到悬崖边,把脚伸进没入瀑布。周围顿时呈现一片橘红,仿佛有火焰在水中燃烧。湖衣飞到他肚子上。
突然之间,他感到一阵宁静。困扰心头疑惑不再毫无头绪。西塔忘记了焦虑,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盘旋。把它说出口,似乎也没那么困难:“我想通过比赛,不管用什么方法。但我不清楚这么做的目的。因为诺克斯有新事物?”
“可能只是充实的生活好过混日子。”
“有道理。闪烁之池太单调。”
“但没办法。你最好找其他乐子,熬过这几百年。”
她的建议不能说糟糕,可在对自己的灵魂有了新认识之后,等待就变得更加难熬。“如果这是我的生活,那我一点儿也不想浪费。”约克说,“留在闪烁之池,我的灵魂毫无价值,只是漫长记忆中的一滴水!我要和我父亲一样,给我的新火种……给我的下一个代替者留下有趣的传承。”
“噢,你会的。你的志向挺特别。”
“我有记忆,不该和新诞生的族人一样等到七百岁。”他指出,“但女王陛下似乎不作区别。”
“这其实就是区别。你们这些死了又活的家伙数量受限,因为频繁自杀的灵魂更容易被恶魔引诱。”湖衣说,“因此,用斑点大赛给你们目标是正面的引导,阻止你们陷入危险是暗地要求。不然的话,你这样转职的神秘者随便就可以去诺克斯。”
难以置信。“我可以?”
“斑点大赛选拔出有能力的西塔,不是吗?他们是去守誓者联盟当差,以获得经验履历。神秘度才是衡量标准。这你也不懂?”
没人告诉他这些,约克一时间愣在原地。“我可以去诺克斯?真的?”
“没准还能去其他地方。”
太滑稽了。西塔们本以拥有过去为荣,因为这会让他们显得成熟稳重。元素诞生的同伴的的确确都是鬼,什么也不懂。而今约克发现什么也不懂的是自己。
搞清这些问题后,愿望不再遥不可及。斑点大赛不是唯一途径,约克认定。我只不过要证明自己。他愉快地爬回岸上,把自己变成妖精的模样。“你真有意思!”对西塔来说,没有比这更高的赞誉。“我要报答你,湖衣!我会尽我所能。想和我去诺克斯吗?”
“什么?诺克斯?”湖衣很诧异,“噢,不。我不会去。说实在的,我不怎么喜欢那边。”她看出西塔的困惑。“就是这样。我不喜欢,也不用你的报答。”
约克不明白:“可这样不公平。”
“听着,子,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公平,就是我们能互相尊重。我有我的想法,我可以选择接受你的报答,当然也可以拒绝。”
“我们都不是人呀。”
湖衣露出微笑。“是这样没错。但你要到诺克斯去,最好学着怎么当个人。虽然精灵和矮人都不错,但人类会最喜欢你。他们会的,我敢打赌。”
约克想了想。在父亲的记忆中,人类就像西塔一样有各自的色彩。即便在没有太阳和光的夜晚,这些色彩也不会消失。他认定他们也是露西亚的眷者。他觉得自己也喜欢他们。“我也会。”
“你也可以讨厌他们。这才公平。”
“没错!”西塔快活地回答。
“如果你真的决定了。”湖衣说,“那就随你的便罢。你有你的生活。记住这点。约克。”
“约克·夏因。”他纠正。“这样是不是就像个人类名字了?”
“要我说,它更像你自己。”
约克心底升起奇特的感动。我的名字。他心想。我的生活。只有一次。顷刻之间,他对自己的生活抱有了难以形容的期待。只有一次的生命是多么珍贵啊!一次!它完完全全属于我。
他非得去诺克斯不可。
“再见了,湖衣。我要走了,我会想念你。我怎么能再见到你?”
“没必要……好吧,无论如何,我会看见你。妖精的感受是相通的,我早晚能在同类的视野中找着你这么个亮眼的家伙。早晚的事。”
但他不满足。“你会不会认错人?我有很多同类,而你们人太少。哪怕在闪烁之池,我也很少看见湖衣。”
“你可以搞点大事情嘛。我很关注新闻。”
“好办法。”约克仔细思考,觉得这样可行。“等我到了诺克斯,就让你的同族给你带消息。你叫什么名字?湖衣有名字吧?”
“也许我有。”湖衣回答,“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名字的重要性也因人而异,和其他的事物同样。这才公平。”
“那我叫你蓝裙子?红头发?”
“不。我是红光湖衣,就像你是橙光西塔。裙子更别提了!”
“那我怎么指定你呢?”
“确实是个问题。恐怕打消你这念头比解决问题困难。”她叹了口气,“好吧,我想起来了,我叫布莱特希尔。”
“我记住了,布莱特希尔。再见!”
“再见。约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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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一章 过去的风
除去护具时,暗夜精灵找到学徒。“你要离开?”
“事实如此。我以为……噢,我是说我才回来……或者……”
一支箭钉在脚边。尤利尔趁机中断了交谈。感谢诸神。“罗玛!”他高声呵斥,“你不能瞄准我们。”他看见狮子做个鬼脸,自训练场另一端跳着跑来。
多尔顿也皱眉瞧她,好像不得不迎头面对一锅热汤。从约克口中,学徒得知他们不久前刚吵了一架,就为争论她每天练习的开始时间。
“你们太碍事。”她指指头顶。尤利尔一抬头,发现移动靶刚巧飘在上方。
“有固定轨道的炼金造物,它怎么会飞到场外来?”
“场外的界限在哪儿?”她问,“你指的是被你和统领大人拆掉的栏杆吗?”
他差不多快忘了。乔伊不知在忙什么,最近不见踪影。尤利尔不用和他交手,他的伤也早已痊愈。但训练场的翻修还得等上半天,直到维修部有空闲为止。人们到其他楼层继续自己的活动,只有学徒不好意思去。“既然你很清楚栏杆的下场,就仔细你的舌头。”
尤利尔把箭丢回去。罗玛敏捷地抓住。她脚步不停,跨过地面的裂缝,最终停在两人面前。即便没披着毛皮,她也带来一股热风。
“要我帮忙时你可不是这副语气,尤利尔。”狮子抱怨,“我费尽力气!才在图书室里找到你要的记录。”
“假如你认得魔文,就不会这么想了。”暗夜精灵直言不讳,“大多数古老文献不会翻译成通用语,等待不学无术的鬼糟蹋。旧版魔文与新式语法同样重要……”他的声音渐渐降低,因为罗玛毫不在意地摆弄弓弦,看起来根本没在听。
“有道理。”学徒只好接起话头,“我和约克在圣城时也很痛苦。那里的藏书数量和高塔差不多。”
“现在不是了。萨宾娜告诉我,有四分之二的占星学徒都被调到图书室赶工。”她面露余悸,“听说只是抄书。但他们平均每个人一天要抄三本。三本!天文室是疯了吗?”
“是二分之一。我敢肯定,你的算术也没达标。”卓尔再次受到了罗玛的怒视。
饶了我罢。学徒没心情替他们调节关系。“这是有原因的。”他心不在焉地说,“索伦·格森在圣城偷来了许多书,眼下正忙着将它们填进图书室。这几天我都没见到它。”
“我没能参与这回事!”罗玛手里的弓弦铮一声响。
这姑娘好像还挺沮丧?“问我的话,这类倒霉事你还是少参与为妙。要是你的箭术有长进,下次再有机会。说真的,我算是明白人多的好处了。”在盖亚教会的总部反角城,最让尤利尔畏惧的不是黑骑士和法则巫师,而是十字骑士和学派巫师组成的钢铁洪流。回形针佣兵团尽了力,但若他没能掌控教皇,一切战果都将付诸流水。我们毕竟不能把所有人都杀死。
逃离城市的路也很艰难。一时冲动的后果便是面临数不尽的刺探。巫师为自家门前的战火恼怒,“苦修士派”巫师对他们恨之入骨,而其他学派也急于得知内幕,好在接下来的内斗中占据上风;莫尼安托罗斯仍是王国制,贵族们暗流汹涌,王室成员旁敲侧击,就连远道而来的伊士曼亚人伯爵、多尔顿的前任领主也参与其中。听说他大肆挥霍,收买夜莺,不敢放过和一个“卓尔”有关的消息。他并不了解我们自顾不暇。
神秘领域也阻力重重。露西亚修士敌视他们,秘密结社也试图派人接触。拒绝了黑骑士后,尤利尔不敢去找希塔里安,他只能祈祷她平安离开巫师的老巢。审判者死伤惨重,在恶魔猎手团队中掀起了声讨的波浪。据说有人认定他们与结社为伍——尤利尔被这消息吓了一跳。所幸没人相信事实竟能荒唐至此。
细数下来,只有回形针佣兵团还算友好,但塞琳·卡莱穆的死讯难以隐瞒,使这份友好也难免生出嫌隙。我们推开了朋友,制造了敌人。他心想。甚至稍微诞生过后悔的念头。
就在盖亚教皇的宣告传来前,他们几乎被密探包围。三个高环能杀穿十字骑士的队伍,三个夜莺却足以找到他们的藏身处。因此,当学徒终于回到高塔、得以在家中放松休息时,他才意识到一处绝对安全的私人空间弥足珍贵。
相较之下,我宁愿在高塔抄书。一天三本算什么?“下次罢。罗玛。就下次。等你有能离开的理由的时候。”尤利尔用力撬开护具。西塔约克早已从缝隙里钻出去,就像他穿护具时轻松钻进空壳里一样。这我可学不来。“我大概得去一趟图书室。你们继续。”
“不包括我。”约克插嘴,“这里太无聊了。浮云之都有黄油苔藓,赛过废墟的沙子。”他跺跺脚,震出鞋子里的颗粒。“我们呆了多久,老兄?”
“四天。”多尔顿回答,“不算长。”
“对居住者而言。我是来游览,又不用进修。”
“是吗?我看外交部合该为尤利尔的陪练向你收费。”
“让我想想怎么定价。”学徒把盔甲塞进木箱。
“得参考价格行情。你要给统领大人学费吗?”
尤利尔没想过。“他?不。”
“的确有这回事。”狮子挠了挠尾巴毛,“教育部的收费管理不包括命运集会,空境也不能只投入,不收获。这样我们很快会变得很穷。也许罗奈德要付我的账单。”
学徒狐疑地盯着她:“事实上,教育部每个月会给我生活费用。怎么回事?这笔钱从哪里来?”
“还有这等好事?”狮子一下愤愤不平起来。“凭什么我得仔细攒钱?”
“索伦一定清楚。正好我去找它。在图书室,没错吧?”
当尤利尔找到指环时,他果然得到了合情理的答案。先知大人认定你有特殊贡献,因此免除了你的教育支出它表示,至于生活补助嘛,当然是我来管理
“你?”
我。我怎么了?你导师的工资都由我保存。怎么,你现在能耐了是吧
比不上你。尤利尔假装没听见。他本不是为这桩事爬上楼。真见鬼,我怎么会先提这个?如今后悔还不晚。“反正你的功能完善了,高塔的数据库任你取阅。”他直奔主题,“替我找找黎明之战前的历史文献,睿智的格森先生。”
黎明之战?你想干嘛
“与神圣光辉议会有关。他们最近派遣使节来到浮云之都。”谎言脱口而出。意识到这点后,尤利尔觉得一阵别扭,但他现在必须披上合乎道理的外皮。抱怨什么?莫非我还没习惯?“现在找起来方便些。瞧,这里都是他们的藏书,而且没人盯梢。”
圣堂不会让真正的典藏泄露指环提醒,正史很少,并且大多都与我们的记录重复。至于野史嘛,那类玩意儿多不胜数,但只有艺术价值
“都在哪儿呢?”
南边。不久前‘艾恩之眼’的学徒拿走了一些,她到后排去了
占星师萨宾娜,她是罗玛的好友,克洛伊塔中最具天分的占星术学徒。现在多半是占星师了。她曾是学徒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但对尤利尔来说,这姑娘的传奇之处在于她从没在他眼前露过面。他曾怀疑根本没这个人。但愿我要找的历史文献不在她手上。
事与愿违。尤利尔扑了个空,然而等他不抱希望地穿过抄书的人群时,却找到了萨宾娜留下的笔记。从干涸的墨水判断,主人消失有段时间了。
十分钟前的事尤利尔扭头瞥见索伦的符文。这家伙铁定是受好奇心驱使,才把堆积的工作丢到一边。
“一份星图手绘。”学徒拾起凳子上的纸页。显然主人走得挺匆忙,笔记被风带下了桌子。“人呢?”他环顾一周,果然没找到对方的影子。
这我知道指环回答,半时前天文室调走了几个人,八成有任务分配。她被导师逮去当秘书了罢
也许真没人故意躲着我。尤利尔将星图夹进书里,从书堆里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他把它抽出来。
第六百九十二章 夜莺的手段
他们来到岸边时,正有劳工往甲板上搬重物。冬日的太阳不比炎之月温柔,雪地反射白光。然而要说刺目,露西亚的光辉或也不及这些箱子里所盛之物。
“财富。”队长说。
他的总结很到位。狄隆看着一箱箱珠宝、绸缎、香料和酒,想象不到竟有人能独占如此财富。多半是我不常来集市的缘故。身为宫廷骑士,狄隆的使命是守卫龙穴堡。或许在多数人眼里,这是个体面又荣誉的职位,但实际上,只有贵族出身的骑士才能跟随王室成员四处走动,平民顶多守门。他父亲和祖父都是农夫,祖父的祖父有间磨坊,但如今它只存在于母亲的故事里。在狄隆十一岁和父亲一同被征召入伍时,他们卖掉了磨坊和大半家当,给儿子换了一件旧锁甲和一把剑。
靠着祖宗和父亲的余荫,狄隆活过了第一次战争,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一同投入战场的伙伴早已死去,父亲也不知所踪。但这时他已投靠某个骑士侍从,成为稍有地位的士官。等侍从的骑士主人在战场送命,侍从扒下尸体的盔甲和武器,为主人报仇。劳伦斯·诺曼爵士亲自为其册封,以嘉奖他忠勇的行为。侍从成了骑士,于是连带着狄隆也平步青云。
两年后,狄隆和他投靠的骑士参加了海湾之战。
与领主战争不同,海湾之战在骑士海湾爆发,是伊士曼人抵抗娜迦鱼人侵略的卫国战争。王国处于断剑革命的阵痛中,难以抵挡海族的军队。王党和剑之军团的失利左右了朝堂局势,西党和十字军的阴影笼罩下,南国威金斯家族支持的女王党来到了伊士曼的政治舞台。而在贵族领主们你来我往的征战中,狄隆和当年精明的侍从已在剑之军团站稳了脚跟。
但他的好运也到此为止。狄隆出身低微,最初的护具和武器早已损毁,他不能再依靠它们。剑之军团中有全新的规则。很快,曾出生入死的友伴也不愿再帮他。“命运如此。”他告诉狄隆,“诸神决定你我的成就。祂给我家族纹章,给你木叉和种子。你如今拿起了剑,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我非为此而拿剑。这话教狄隆怒火中烧,但真要他与侍从决斗,羞辱和愤怒的驱使还稍差了一点。再说,杀他有什么用?诸神不会为此给我贵族身份。祂们连木叉也不会给……于是狄隆出卖了侍从,换来威金斯家族的注意。
交易带来新鲜事物。背叛王党无疑是桩恶行,令他的某些夜晚在恐惧中度过。然而胆怯持续了一阵子,狄隆很快意识到,对方不过是他的第二间磨坊。他以此成为了威金斯家族的夜莺,收获了一口袋金子和一根牵在主人手中的绳子。可谁关心绳子?人们都更在乎前者。
唯有财富能改变命运。
再不济也能改善我的晚餐。狄隆吞吞口水,尽量不把目光停留在箱子上。在他眼里,连木头都泛着金属光泽。改变命运很容易,但他必须保证自己还有未来的命运,否则诸神也无从下手。
这些财富统统属于骑士海湾的领主,狄隆需要保护他,以获得瓜分它们的机会。身为宫廷骑士,他不必再用强盗的手段达成目的。而关于讨好他人,狄隆自认为比队长要有经验得多。
“领主大人的财富,也会有许多海盗觊觎。”狄隆回答,“起航前,应该用布将这些东西遮起来。”
“你畏惧海盗,狄隆?”
“他们是不必要的麻烦。”
“这可说不准。”狄隆皱眉瞧他。“海湾领主需要我们带给他安全感。”队长解释。一只螳螂跳上他的脚背。“赫恩伯爵曾有像我们一样的骑士守卫,结果对方背叛了他,还夺走了他的财产。”
白夜战争像是河对岸的火焰,尽管浓烟冲天,却与他们的生活毫无关联。铁爪城稳固一如往常,毕竟在多数人眼里,加紧巡逻算不得备战措施。只有吟游诗人在酒馆和妓院来往,把捕风捉影的传闻编成故事。他们歌颂爱情,咏叹不义和背叛,用禁忌的新鲜感诱惑无知少女,还扯上白夜骑士的古老传说以为根据。这些咿咿呀呀的家伙一定赚了不少。狄隆只知道这个。
因此,当此事传到弗莱维娅女王的耳朵里,让她大为光火、决意阻止时,狄隆愉快地爬上马背,开始挨家挨户点数吟游诗人们的钱包。这可是陛下的命令哟。
“卓尔都是这类货色。”狄隆说,“异族不值得信任。劳伦斯·诺曼爵士也会看走眼。”
队长漫不经心地翘起脚。虫受惊,掉入水边的芦苇丛。“谁能猜透别人的心思?反正我是没那本事。我们的领主大人正是多疑的时候,难免对宫廷骑士失去信心。”他微微一笑。“我们正是要证明无耻叛徒和真正忠勇的护卫的差别,狄隆。”
多此一举。狄隆心想。心我先把你的计划报告给四叶公爵。传言属实的话,特蕾西·威金斯不会容忍宫廷骑士对妹妹的儿子有任何逾越行为。我会成为队长吗?似乎值得一试。
但他不能肯定会成功。队长并非当年的侍从,此人既无背景,也无财富,能混进宫廷骑士只可能是作为某人的眼线。我不就是?狄隆身为剑之军团的老兵,也不过才在诺曼爵士解散军团后得个闲职。如今还得受人排挤,被打发来骑士海湾这鬼地方。海边虽有油水,但阴暗潮湿,又远离王城中心,根本没前途可言。
而狄隆不清楚队长为谁效力。
铁爪城是伊士曼的心脏,大量人群如血流般循环往来,再输往各地。期间混杂的夜莺数不胜数,难辨出处。只是脉络虽然复杂,但总算也还有迹可循。弗莱维娅女王出身威金斯家族,四叶公爵当然支持她;伊斯特尔王子是先王后裔,首相劳伦斯·诺曼爵士和大多数老贵族天然站在他的立场上;至于以盖亚教会和提温·梅塞托里为首的边境诸侯,他们的领地位于伊士曼西方,似乎和东海岸的骑士海湾八竿子打不着。
于是西党最先被排除。连狄隆也看得出来。德威特·赫恩是女王之子,虽无王子身份,但他完全不可能跟提温公爵交好。况且骑士海湾和飞鹰城分隔两地,唯一的互通之处是横穿王国的金雀河。距离使联络变得毫无意义。
或许是女王党。狄隆心想。夜莺没必要知晓同事的存在,威金斯家族安插眼线也用不着跟他汇报。没准队长正是我不知道的同伴。大人物们总有棋子,意图将世间变化把握在手掌里。经过伯爵遇刺的事件后,多派几个侍卫显然合情合理……
他最怀疑的却是王党。
诸神赐给德威特·赫恩高贵的出身,让他成为弗莱维娅和娜迦的浅海领主的儿子。当时伊士曼正处于危机中心,国王身死异乡,西党和十字军掉转矛头,联军铁骑霎时已席卷至铁爪城下……但德威特的出生扭转了一切。伊士曼王国拥有了强有力的盟友,双方的力量通过血脉结合为一,引导王国踏向未知的方向。起码在当时,德威特的地位连真正出身正统的伊斯特尔·塔尔博特王子都难以相比。事实上,后者不得不在王党的协助下逃离王都,以远离娜迦的魔掌。
然而,没人料到,娜迦海族带来的繁荣竟会消失得如此迅速……高塔和神圣光辉议会的“新生代战争”终结后,娜迦退出了守誓者同盟。浅海领主抛下十七岁的新婚妻子和长鱼鳞的亚人儿子,率领族人回归歌咏之海。伊士曼人欣喜若狂地收复了东海岸的陆地,但对德威特·赫恩来说,他合理合法的继承权也随之丧失。塔尔博特王族重新占据了朝堂,把王后和亚人王子纳入掌控。
但好景不长。好事总是不长。伊士曼人不满异族的统治,连带与异族结盟的王室也受到质疑。赶走带着海腥味的鱼人让领主们挺高兴,与生俱来的高贵血统带来的顽固,令他们立即着手破坏当年有关王室继承人的协约。而雪上加霜的是,王党丢失了王长子的踪迹。
秘密随即被夜莺揭露,伊士曼陷入了可怕的动荡。从北方的热土普林到极地的冰地领,从西方先王殒命的飞鹰城到“光复”的骑士海湾,没人觉得王国需要维护与娜迦王的约定。很快,西党和教会的联军打着伊斯特尔王子的旗号卷土重来,王族的盟友也不见踪影。王后希望为儿子加冕,但连王党自己也不相信他能戴稳王冠。事实上,连剑之军团也不愿为“赫恩国王”起兵,别提其他贵族。王党独木难支,只能祈祷奇迹发生。
奇迹由特蕾西·威金斯和她骁勇的疾影军团带来。
战争的结束是如此离奇,双方似乎都没有真正倾巢而出。短暂交手后,十字军受寂静学派调遣班师,边境诸侯只为领地而战,当他们得到老家遭受进攻的消息后,很快便一哄而散。至于西党真正的主力梅塞托里家族,他们的骑士远离故乡,一路沿金雀河跋涉至东方,又在铁爪城下围困数日,此时早已失去了最初的意志,被神完气足的对手轻易瓦解。威胁烟消云散。 a
而四叶大公带来的惊喜不止这些。特蕾西·威金斯,这位王国南方的女公爵、守誓者联盟与伊士曼互通的中间商、疾影军团的军团长、威金斯家族的当代族长,声称自己找到了失踪已久的外甥,并指责西党的旗号只是谎言。塔尔博特家族被她拯救于水火,王党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功绩。于是,在王长子尚且年幼的条件下,特蕾西公爵为妹妹弗莱维娅·威金斯戴上王冠,让她君临金雀河畔这个支离破碎的王国。历史学者们说,断剑革命就此终结。
……但伊士曼的党争没有。
狄隆知道,在大多数人眼里,女王党和王党不分彼此,都是王室正统的绝对支持者。而曾挑起纷争、背叛先王的边境诸侯则是野心勃勃的祸首。佩顿·福里斯特主教与梅塞托里家族,尤以它们二者为最。当然,这话你最好私下说。
王党首领劳伦斯·诺曼。此人曾是先王的近卫,并在革命后亲手将比尔纳斯·梅塞托里的脑袋放在先王的坟墓的右手边。他紧接着向冰地领索要左边那个。
最开始,他的要求遭到了拒绝。冰地领人反认为这是王室的耻辱,他们的叛逆却合该得到原谅。“我所做的一切只为了我的人民。”加文·兰科斯特在回信中声称。“我没有代价给你,我的代价业已被黑夜收取。够胆就朝祂要去,诺曼。去啊。”他的嘲笑声似乎能通过笔迹传递。“我给过你们忠诚,但等到人们熬不过霜月的时候,我不保证忠诚是否还有用。生存大于一切。你们是荣誉和权力的信徒,我和你们不同。”
狄隆还记得加文·兰科斯特死前的模样。诺曼爵士特地来到四叶领旁观这场审判。刽子手一挥刀,加文伯爵的头滚到木头支架下,尸体垂在刑台边。人群静默地注视着血泊,直到在死亡的刺激下渐渐欢呼拍掌,宫廷骑士,也就是原本的剑之军团,才终于心满意足地回到了王都。他和侍从最后离开四叶城,目睹特蕾西安葬了冰地伯爵的尸骨。
为她的仁慈,加文的弟弟阿方索·兰科斯特带着玫瑰和银鹫纹章来到四叶城,希望迎娶特蕾西·威金斯公爵……同时取回哥哥的尸体。
不管怎么说,反正狄隆的意见无关紧要。谁会在意一个没权没势的宫廷骑士?他既不是冰地领人,又没有惹人注目的魅力。说到底,夜莺就该是他这副模样。了解过往的唯一好处,或许是用以趋吉避凶,讨好赫恩伯爵。我不如同意队长的做法。
事情的发展正如预料。听闻海盗袭击了船队后,赫恩伯爵亲自来到港口迎接。狄恩打量着铁龙港,只见信号塔的尖顶犹如星星,围栏下波光粼粼,沙石地面也遍布细的亮点。他感觉到处都又冷又湿又滑腻,不由眉头紧锁。
不知队长是否也有同感。这位宫廷骑士领队目不转睛,盯着正在施工的西岸码头。“冰还没化呢。”他说。
“歌咏之海不结冰。”狄隆没明白。
“当然。”他沉吟。“当然不。”眼睛却仍没离开原处。
迎接船队的海湾平民挤在道路边,他们身上没长鳃或鳞片,但狄隆总觉得有股子腥味。鱼人伯爵在伞下等待,阴影中,他的神情似乎也很勉强。“迟了两时。太阳快落山了。”
队长深深行礼。“金雀河最近盗匪横行,多半是没了六指堡关卡的缘故。流水之庭现在是土匪的地盘,大人。”
“土匪还是巫师?”伯爵哼了一声。这话当然没人接茬。他踏上甲板,目光落在沾满血迹的帆布上。狄隆亲手将俘虏的袭击者绑在桅杆前,这些人一路上不吃不喝,不可能还活着。赫恩伯爵满意地摆手。“倒是比渔夫能干一些。把东西搬上来,我可怜的饿死鬼一样的子民正等着它们救急。你是宫廷骑士?”
“如假包换,大人。我发誓将保卫您的荣誉。”
“还有得瞧。你的前任说得更好听。”
“我并非由诺曼爵士提拔,大人。我父亲是位勋爵。”队长回答。
想不到他有贵族血脉。狄隆从没听他说起过!刹那间,他意识到自己的夜莺的工作仍存在疏漏。由于宫廷骑士不是雇主的目标,我根本没调查过同事们的背景,只听信了他们的自我介绍。这样干实在愚蠢。
伯爵挑起眉。显然,他尚未迟钝到忽略朝堂中的贵族成员。和哥哥伊斯特尔相比,德威特能拉拢到的贵族诸侯少得可怜。“你叫什么?”
“威特克·夏佐。”
……
花园非常安静,直到石子落在鸟儿头顶的石墙上,发出叮的一声。它惊慌失措飞走的模样挺有趣。罗玛又从花盆里拣出一颗,瞅准下个目标。云雀还是鸽子?后者受人保护,恐怕我只有一个选择。
如果约克·夏因知道她的想法,一定会认为这样不公平。但此刻他正在拜访埃兹·海恩斯先生,八成注意不到她这边的动静。说到底,我干嘛关心他们?此人身为西塔,竟在克洛伊的学徒中大受欢迎,罗玛实在不明白。连她也从未享受过受欢迎的感觉。准确来说,人们宁愿躲着她走。好像遇上我就会倒霉!他们简直当我是第二个白之使。
这么一想,多尔顿·影牙也变得不那么招人厌烦了。尽管他既阴沉又多疑,还是一个高塔属国的通缉犯……罗玛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态大有问题。我竟然沦落到和他比较了?
此刻,卓尔像道影子一样贴在街边长椅上。她偷偷看过去,却瞧见他手里提着只口袋。
狮子愣在原地。她来拉森的朋友家中拜访过十几次,但没一次想过要带礼品。反过来,当她悄悄跑到伊士曼冒险时,海恩斯先生赠送她的魔法种子却帮了她大忙。罗玛不禁脸红了。
“你中暑了?在霜月?”有人问。
见鬼去。“为什么不提醒我?”她盯着长椅上的口袋,因恼火而反问。“你报复我和你吵架?”
“提醒什么?”
罗玛忽然意识到卓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赶快回头,真发现他站在背后,而且两手空空,面露诧异。他这副模样完全不像是装的。那椅子上是谁?她瞧见影子在风中抖动。总归不是我看错了。“不对。谁在那儿?”
多尔顿瞥一眼:“某个在休息的人。还能是谁?浮云之都是神秘的城市,暗元素使也不罕见,是吧?”
“是这个道理。”但罗玛总是不希望事情这么简单。她的生活无聊了太久,只想找点乐子。“我猜他也许是打算拜访海恩斯,但发现有人先来了。”
“或许我们该把约克带走,省得他耽误事。”卓尔建议,“然后下次记得带些礼物,而不是个会走路的麻烦。”
“你指的是那些愚蠢的占星师女学徒么?”
“和她们投错地址的示爱信。”多尔顿从口袋里掏出纸片。狮子好奇地拆开一封,发现里面是写给约克的精灵文的诗句,封皮填的地址落款却是海恩斯先生的药草商店。“约克对她们说,自己和店主人熟识,会常来借住。”卓尔告诉她。
这混蛋真敢胡说。罗玛翻个白眼。“尤利尔的信箱不会也……?”自来到布鲁姆诺特后,多尔顿和约克就住在高塔信使家里。虽然主人很快又出远门,但看样子他们不打算换住处。“等尤利尔回来,就得考虑搬家了。”
“不。不用担心。大占星师和他们的学徒的地址都是保密的,显然外交部也一样。”
罗玛不知道这回事。她和萨宾娜住在克洛伊塔。“你怎么清楚?”
“我习惯搜集情报,包括当地的法律规定。有些东西是公开的。”
“好习惯。我不用再解释了。”罗玛作出轻松的模样。她可不想受他嘲笑,说她连自己家的规矩都不清楚。“但愿约克也像你学习。”
“不会有那一天。”多尔顿断言,“你不如指望他少惹麻烦。”他把纸片塞在一起。“真奇怪,蜡烛脸究竟哪里有吸引力?她们喜欢烤火?”
“霜月来了嘛。”罗玛和多尔顿都乐不可支。
“光和热是人们毕生的追求。很快姑娘们会调转矛头,对准尤利尔的信箱。等着瞧吧,不久就会的。”
“她们找不到啦。”狮子指出。
“别看女人。”a~~
你有切身体验,是不?罗玛把这话吞回肚子里。她想起英格丽和长满烟叶的鱼尾岛。“的确如此。萨宾娜说,陷入爱情的人不择手段,就像夜莺。也许真有夜莺能查到他的住处。”
“相信我,有很多人好奇大占星师的住址。他们开出了高价。”
“高价?”罗玛发觉其中隐藏的恶意,不禁竖起了毛发。
“反正买来几条街不在话下。事实上,几个盗贼的悬赏金都能雇佣攻打反角城的战争佣兵。”
“会有人动心。”
“当然会。但在动手之前,太多理由会帮他们打消念头。当地的夜莺市场很不景气,说明布鲁姆诺特很安全。对了,这得感谢尤利尔的邻居,她似乎因破案率上过报纸……”
“波洛女士是破案高手。”可仍有不安升起。在高塔不也有教会的“产业”?艾肯的遭遇并非个例。“我去瞧瞧那家伙。”她走向带着礼品的客人。
第六百九十三章 最终方案
日子一天天过去,连刚成年的孩都能察觉到气氛的凝重。战争就要开始,一次狩猎,一次围剿,一次无可避免的生死搏斗即将来临。更糟的是,战争过后结社迎来的不是胜利,而是无穷无尽、愈演愈烈的战争——只要神秘领域还打定主意毁灭无名者的家园,宁静与和平就会一去不复返。
奥格勒瑟尔笼罩在阴影中。拉梅塔走上集市,看到果农兜售烂果子,妓女降价揽客,商人用成箱的香料换腌肉和鸡蛋,丝毫不理会这些活肉的诱惑。街边栽种的树木被砍伐一空,很快我们会在火炉里找到它们。道路泥泞且坑洼,常有载重货的马车在上面失控,至今也无人修理。一大群乌鸦掠过云层,落入臭气熏天的下水道,而原本在巷里抢夺几只马车轮子的乞丐飞奔向它们。自瘟疫蔓延起,守夜人早已封锁了城门跟穿梭站,而巡逻骑士日夜倒班,抓捕作奸犯科的罪犯,如今监牢人满为患,差不多能与集市相比。
这并非意味着繁荣。据她所知,城内的物价飞涨,已经到了平民难以承受的地步,集市里的偷比顾客更多,距离抢劫只有一步之遥。“深狱领主”尽一切办法平息,但仍不能遏制事态。
事实上,他们尚未查明战争讯息泄露的原因。这着实不可思议。换成在拜恩,侦测站已经把罪魁祸首的祖宗家系都挖出来了,而奥格勒瑟尔的守卫只会吊死强盗。这些无聊活计真是毫无专业性可言。
拉梅塔怀疑消息就是领主散播出去的。几天前,魔灵公主曾撞上他和某个型结社的首领谈判。双方的目的无非是物资转移。领主希望援助型结社,以应对神秘领域的探子,分散敌人的注意,对方却要求合并进入奥格勒瑟尔,为此不惜搜刮财富。他们谈得很快,只在交易时间上稍有分歧,最终把日子定在一星期内。
“真见鬼。”她对幽灵抱怨,“明明最先受到冲击的是拜恩,这些耗子一样的结社却恨不得藏到地狱去。”
“让他们来吧,我倒很欢迎。”地狱哨站的亡灵公主表示,“我们正缺乏人手。”
“奥格勒瑟尔给你们很多人了,怎么还会不够?”
“永远不会够。地狱是装不满的。”
故弄玄虚。拉梅塔心想。加瓦什不是地狱,只是死灵停留的港口。“地狱哨站”不过是凡人的称呼,他们无知又胆,建议和风声一样没用。
“还有多久?”
“你指开战?”
差不多。“压降的高潮。”
“霜月结束前,加瓦什就会回来。到时候闪烁之池也会与诺克斯接轨。我们的神秘体量很接近。”
意味着我们还有不足半月的安宁时刻。拉梅塔摸了摸发梢。她盘算着结社的敌人,首当其冲是“第二真理”和“光之女王”。“黑夜启明”不会亲自下场,他在苍穹之塔居高临下,指挥秩序朝结社的腹地进军。除非黑骑士找到国王,否则拜恩注定会陷落。守誓者联盟与光辉议会加起来,不算环阶卒,空境的数量也是我们的两倍,还得考虑我曾经学派的法则巫师……
众寡悬殊,她想不到任何出路。甚至连冒险者也会来分一杯羹。随便哪个家伙只需戴上纹章,振臂一呼,无数恶魔猎手将随他南行讨伐。也许我该先到盖亚和露西亚的教会逛逛,消灭里面老资格的恶魔猎手。
恐怕是白费力气。黑骑士已经尝试过了,“纹身”的死讯算好消息,但“怪诞专家”恐怕靠他的把戏逃过一劫。说到底,神秘领域资格最老的恶魔猎手既不是圣骑士长和枢机主教,也不是“秘匣”或“神学家”,甚至连露西亚代行者也不足够……恶魔猎手的领导者乃是高塔统领白之使。
按照常理,寻常空境不是结社领主的对手,他们的火种和无名者有很大差距。若以学派的法则巫师为例,新生代的夏妮亚·拉文纳斯和“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联手,拉梅塔能轻松以一敌二;困难一点,“神学家”罗珊比他们稍强,“岩石学者”和“纸匠”属于杜尔杜派,手段层出不穷,令人头疼。而最糟糕的情况,把对手换成“秘匣”格拉德·瑟尔莫,她就得打起精神,谨慎心,否则会再受重伤。毕竟,她的神秘职业和天赋力量在神秘度的差距面前,仍呈现压倒性的不利。
白之使收拾这些法则巫师就跟她对付夏妮亚一样容易。
不夸张地说,空境之中没人是他的对手。拉梅塔怀疑只有黑骑士才能抵挡一二。无星之夜的七位领主中,“深狱领主”不能暴露身份,以免奥格勒瑟尔的位置被发现。“微光领主”安利尼狡猾而谨慎,竟能混到枢机主教的行列,堪称全诺克斯的夜莺之王,但为这份出色的密探天赋,此人在战争中无疑会遭到神圣光辉议会的追咬,无暇他顾。
至于“苍之森领主”伊薇格特,拉梅塔从未见过她与人争斗。她和她出身的圣瓦罗兰同样,只会藏在微光森林中,不关心外界事务。想要见到自然种族回到神秘领域的舞台,除非邪龙复生,诸神再临。当奥格勒瑟尔紧锣密鼓的备战时,伊薇格特对怀特海德和拉梅塔告别,声称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好像无星之夜的存亡跟她全无关系似的。
“完成?”拉梅塔重复,“什么意思?”
“通用语的意思。”绿精灵冷漠地回答,“我得回去了,如今瘟疫已受到遏制,奥格勒瑟尔会恢复健康。”
“他妈的瘟疫可不是我们面临的最严重的问题。”
“是吗?那或许我早就该走。”
盖亚在上。拉梅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神秘领域正要对我们宣战!你以为你能躲一辈子?”
“随便你怎么说。但我和我的子民需要休养生息。”苍之森领主表示,“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我才能来帮忙。”
“等总部陷落?”
“说老实话,帕琪尼斯。”她不为所动,“神秘领域的围剿也不是我面临的最严重的问题。”
“那当然。如果你一走了之,黑骑士和他的剑才是你要担心的。”拉梅塔根本不信。“国王陛下不会允许有人退缩。”
“很好。我们走着瞧。”伊薇格特说。“深狱领主”虽然没参与争执,但他手下的人拒绝为她提供矩梯。最终,苍之森领主依靠线人的秘密穿梭站逃回了圣瓦罗兰。
“无所谓了。”怀特海德表示,“比起强迫,还不如放她回去。我们需要同等地位的盟友,其他人指望不上。”
当初讨论城内的疫病患者后,“深狱领主”建议他们组成联盟,以维护奥格勒瑟尔的利益。拜恩是结社的总部,他担心黑骑士和其他领主会将他的城市当成吸引火力的诱饵,来解除拜恩的困境。他的忧虑无可厚非。毕竟,虽然因为沉沦位面加瓦什的体量和性质,黑骑士最先抛弃了它以保护结社据地,但作为加瓦什的主人,此等行为无疑令人恐惧:为了拜恩的安全,他恐怕会舍弃结社的任何一处分支据点。
拉梅塔早已失去了寂静学派的地位,她手下唯有黑巫师可用,还都只是残兵余勇。但同样的,她用不着担心自己手下的人在战争中损失。只要正统巫师还存在,黑巫师也会源源不绝。怀特海德则不同。他一开始就经营着奥格勒瑟尔,投入的心血没准比在法夫坦纳的老巢更多。换我是他,拉梅塔心想,我也绝不会允许它成为第二个加瓦什。
“沉沦位面有自己的主人。也许它不会被秩序打垮。”她指出,“加瓦什作为闪烁之池的眼中钉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看它还会继续折磨着那些西塔。”
“单独的神秘支点当然做不到。但地狱哨站成为我们的帮手,其他人不可能坐视不理。”
“没有加瓦什,拜恩会先崩溃。”
“说到底,拜恩的异状才是症结所在。”怀特海德冷冷地说,“神秘支点的夜莺更该死。难以置信。我们依靠灵魂的血缘彼此连接,竟也会有人背叛!神秘领域怎么敢信任无名者?等着瞧吧,他们会替我们处理叛徒。”他的口吻像在提一个死刑犯。“背弃出身的家伙只会夹在中间,不得好死。我敢肯定他会的。”
“不如我们先动手。”拉梅塔一想起他就怒火万丈。
“我们本来有机会。”城主尖刻地说,“我们有全面的计划。是某人的愚蠢让秘密泄露,一个足以毁灭结社的秘密。换我是那夜莺,我会在传递出消息后再不回来。”
“见鬼,你以为你不是夜莺?”拉梅塔回击,“什么人会容许敌人在大本营刺探?你们自作聪明,居然还责怪我搞砸了的事。没本事掌控局面,就少自以为是!这计划真是蠢透了。真奇怪,你们究竟怎么想的,把这称为‘计划’?”
“反正没想过随便搞个大新闻,被敌人利用不说,还丢了领地,最后只能像条狗一样逃回老家。”
“这当然是因为我亲爱的兄弟姐妹们自有打算,任由同伴受人欺骗,想看一出好戏喽。”
怀特海德打量她。“正因为我们都是夜莺,帕琪尼斯。我们不会告诉你任何事,你也本不该相信任何人。”他收回目光。
说得好听。夜莺藏进我们当中时,好像你们对他加以提防了似的。拉梅塔心想。哪怕你们有一丁点的警惕,也不会让敌人的密探爬到结社领主的位置。她可不信黑骑士的布局有那么长远。
“算了,我们都干了些不太明智的事。不管怎么说,想扭转过去再无可能。”为了维持他们的联盟,深狱领主见好就收,没再提这回事。“还有些钉子安插在结社里,你不用管他们。正面战场上,结社不可能是神秘领域的对手,哪怕团结型结社也不可能……但若取得情报上的优势,我们未必不能拖延时间,坚持到国王回来。”
是吗?拉梅塔目光闪烁。谁知道国王什么时候回来?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假设他真会回来,我们能不能拖延到那个时候?以最糟糕的情况考虑,万一他彻底消失无踪……那样无需神秘支点联合,“黑夜启明”找到倒影之城的位置后,“第二真理”一个人就能推平拜恩。西塔女王甚至不必现身。我们将遭遇屠杀。
到时候再考虑退路就太晚了。即便向西塔复仇的欲望如此强烈,但拉梅塔开始认可伊薇格特的做法。聪明人不该把自己绑在沉船上。她看着身旁的幽灵,对方专注于刺耳的声乐表演,似乎不担心加瓦什即将到来的命运。死灵法师里还有活人,真正的亡灵才能蔑视生死。是这个原因吗?还是它们太迟钝?她无法以死者的方式去思考。
“假如加瓦什毁灭,你们会上哪儿去?”她问乌伊洛斯尼斯。
“我们?你说鲁斯文?”魔灵公主翻个白眼,“谁关心他?我希望他被神官烧成灰。”
“沉沦位面还有其他人,是吧?”但愿比我知道得更多。“当年死海之王入侵诺克斯时,神秘支点遭受了重创。你们的力量有些出乎预料。”
“战争给我们力量,拉梅塔。”幽灵告诉她,“死亡越多,我们越强。加瓦什是不会被毁灭的。有生命就注定有死亡。”
拉梅塔不相信。“既然如此,两百年前你们怎么会失败?”
“不会毁灭和获得胜利是两码事。鲁斯文是个彻头彻尾的混球,他最爱创造苏生之所,把尸体变成亡灵,但它们孱弱的火种对神秘生物毫无威胁,顶多恐吓凡人。”乌伊洛斯尼斯厌烦地说。
苏生骑士鲁斯文,此人似乎常年神志不清,和魔灵公主差不多。拉梅塔见过他。“听说咒厄骑士是巫师的克星。”
“想必这话是你原来的同伴告诉你的。”幽灵吃吃发笑,“伯特兰·菲茨罗伊是诅咒之源,当诺克斯的生灵期盼他人的霉运和死亡时,他会获得力量。露西亚神官刚好相反,神术足以消除恶意,哪怕是强制消除……学派巫师根本不信诸神,才会束手无策。当年伯特兰被审判机关打得溃不成军,好容易才逃回加瓦什。他的伤势严重,不得不花了一百多年重生。真是难忘的日子!我每天都在他的墓碑前唱歌呢。”
没你他能节省大半时间。“显然他挑错了对手。还有吗?”
幽灵想了想:“还有布鲁克·阿玛里斯。”
“他有何特别?”
“来历。你根本想象不到亡灵也会衰老,但他看起来就是个老头子。”
“衰老?”
“布鲁克是加瓦什最古老的亡灵之一,上一任死海之王说他生前活在诸神时代。”幽灵耸耸肩,“虽然亡灵骑士大多是先民,但没人能和他相比。老资格地位高,懂得多,跑得也快。上次尸骨中庭集体到诺克斯观光,他是最先回去的。”
好一个观光。两百年前亡灵之灾爆发,大半个神秘领域都遭受波及,成就了赫赫有名的白之预言。神圣光辉议会就是靠抵抗亡灵成为七支点之一的。当初黎明之战后,诺克斯内战连连,那次严重的外敌入侵险些让濒临解散的秩序同盟重新拼回去。
没准在这女人眼里,他们这次是来诺克斯度假的。拉梅塔心想。“加瓦什不会毁灭,你们却会再死一次。”她眯着眼打量幽灵,“死亡不会消失,但你们并非死亡本身……你们不过是加瓦什的寄生虫。”
“或许罢。真正的地狱也是度假的好去处,何况我可不孤单。”乌伊洛斯尼斯靠在椅子上,她的手肘穿过了木头扶把。“你们都得来当我的听众。你们没别处去哟,恶魔女士。”
“这真是太恐怖了。为了摆脱你可怕的歌喉,我怎么也想办法得去天国呆着。黑骑士怎么说?我看他不想放弃。”
“他和我们不同。他是你的兄弟。你不该更清楚吗?”
拉梅塔皱眉。“我不认为——”
“你不了解,那我的看法更不值得参考。”魔灵公主换了个姿势。
“他知道国王的下落,是吗?你们有自己的情报来源?”可加瓦什怎么安插夜莺?派人去墓地?
“不。我们对诺克斯的消息不感兴趣。生命的世界没有新鲜事,我看得太多了。”幽灵坦言,“追求生命的延续不在我的考虑之中。”
显然因为你死了太久。拉梅塔逼自己微笑:“不幸我非得考虑不可。假如国王没回来,或者在那之前加瓦什和拜恩都被攻破,结社该怎么办?甚至奥格勒瑟尔也陷落……假如到了那种地步,他有何方案?我们还能做什么?”
“祈祷。”乌伊洛斯尼斯冲她微笑,“愿诸神保佑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