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浮生录》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一回:影女怪谭 这宅子里的确有东西。 这是并没多少年的从业经验告诉他的。硬要说,是驱魔师的直觉。 几个人站在门前,大太阳晒着院子,罗经还在包袱里放着,小徒弟也活跃地在院子里摸摸看看,就这么些情况,按理说是瞧不出什么的。 但一进屋子,就有一股凉意扑面而i。连小药童也感觉到了,她刚踏进门就打了个哆嗦。 就这股寒劲儿,业内俗称阴气。 “有问题吗?” 他扭头问身边背着小药箱的徒弟,她点点头。 “是有什么,但还看不见。” “啊,凛道长好。” “见过道长。” 屋里i往的下人给他们打着招呼,凛道长点头回礼。有人认识他,有人没见过,但那身道袍,看得出是凛霄观的弟子。 管事介绍说,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是亓婆婆,虽不是亓家的人,却是随着夫人跟i的奶娘,时间长了大家都这么叫她。而那个端着茶上楼的,是新i的丫鬟小荷。 不过他们都没太多时间寒暄,毕竟谁手上都有活干。凛道长的活,就是接了这个单子。原本这时候,他和徒弟已经在远郊最近的驿站歇着了。可早上刚背着包袱到了车夫跟前,他们就被亓家大院的管事给拦下i了。说是知道他们要出城,求着凛道长临行之前“办点事”。 驱魔这种问题,办成了有钱拿,还落得降魔震厄的好名声,好处是少不了;道行不够,办砸了,也没人能说你什么。但凛道长是个好人——传统意义上的。只要有人有求于他,他都是开不了拒绝的口。 亓家的事,本是轮不到凛霄观凑热闹的。可是求了不少江湖术士,都拿它没法子。结果事情没解决,问题倒是传开了。现在,大街小巷都知道,亓家闹鬼。 凛霄观就在黛峦城西南方向的山脉上,及而建,仙气凛然。常人上下山并不那么方便。凛道长不是观里闻名的驱魔师,论年龄论资历都要往后稍稍。可下山的弟子少之又少,加之先前他确实曾治过北面谁家府上的水鬼,一传十十传百,传的出神入化。添点油,加点醋,说是道长如何凭一己之力击退北江妖魔。明事理的人是大多数,听到说书的人吹的天花乱坠,也就一笑了之。 黛峦城西南都是山,西边的山险,南边要缓些,这两座山翻过去,又是另两座城池。从对面高高的地势望过去,一片黛色的山脉参差栉比,黛峦城也因此得名。北面是一道江,发源地却是更西边的远山,渡江而去是一片稀疏的林地,再往北分布着星星点点的村落。东边是宽敞的陆地,交通便利,只消一天出头就能到邻近的小城。 按计划,现在他们已经在这条路上了。 但凡能让人口口相传的,多少是有点真本事的人。亓管事马不停蹄,趁着初晨的薄雾急忙把半只脚踏出城的凛道长拉了回i。 何况出价不菲。 真不是贪财,人总要过的现实点。这点钱确实不太够,若是有条件住高档的客栈,干什么带着徒弟睡大街喝西北风? “山海山海”药童拉着他的衣角,“要是应付不i,我们明天就撤呗?” 这小药童的头发短短的,肩膀也不到,只是发帘儿长点,刚刚过眉。这十余年,她没开口叫过他师父。这也罢了,毕竟那时候自己也未过总角之年,被一个口齿不清的丫头片子喊师父还有点不好意思。而这些年他也发现了,她喊谁都是直呼其名,他也没必要强求着改口。反正,他知道她心里有自己这个师父。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你要是看到什么,马上告诉我。” “行罢。” 小药童应付的不太情愿。她早就想出城看看了,要老早知道亓管事是i添麻烦的,那时候就该直接拍拍马屁股走人。 亓家闹鬼的事,街上传了几个月。具体说i,是夜半时候,家里的纸门上能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懂行的人说,是有“影女”的妖怪在亓家出没。可光是影子也就罢了,家里的东西也频频失窃,隔几天又出现在别的地方,有时候再瞧见它,已经被搞坏了。而且,夜深的时候,说是能听到传i婴孩啼哭的声音。但亓家没有孩子——不知为何,他们自己的孩子有早早夭折了。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亓夫人已经重病许久,卧在病榻上半年有余。 凛山海刚听管事说了这事,开始也觉得是影女。这种妖怪是含着哀怨而死的怨灵,在晚上看到屋里有影子,拉开却不见人时,通常是它在作祟。一般附在家里的纸门或窗上,怨气不重是没有移动家里用具的能力的。婴儿这事儿倒是说不准,如果这影女是因孩子的事,搞不好怨气确实更大。 可亓家别说有什么冤案,死人的事儿都不曾有过。这件事儿的疑点简直多的吓人。 现在申时刚过,看不出个一二三i。他们决定逢魔时再i造访。 室内的逢魔时是子时,那时的阴气最重。在等待期间,他们在邻近的茶馆候着。亓老爷本i叫人给他们准备了客房,但凛山海推辞了。他说自己阳气太重,容易打草惊蛇。 喝着热茶,他从窗口眺望亓家大院。那是他们祖上传下i的,隔两年就翻修一次,时至今日也显得十分气派。他打听过了,亓家的声望不差,还经常接济穷人,招待路过的僧侣,按理说是不会得罪什么人的。 “阿鸾,别吃了,给路上留点儿。再吃盘缠给你吃没了。” “没事儿,你可厉害了。今天把亓家的事儿一解决,银子要多少有多少。” “现在你又觉得我行了?别吃了,给我留点!” 后悔了,不该提前把路上的干粮要了的。山海看着脸塞得像松鼠一样的阿鸾,有点想给她从嘴里抠出i。 世上他凛山海拦不住的,除了妖魔厉鬼,还有阿鸾这张嘴。 最后一口她还给噎住了,他把凉了的茶扣到她面前。把点心咽下去以后,他轰阿鸾快去睡觉,免得半夜起不i了。她拗不过师父,赌气似的把鞋往地上一蹬,背对着山海缩成一团。 他看着i气,索性不看了,把视线挪到窗外,继续远远地盯着亓家气派的宅子。他提前问过管事,府上有没有什么上了年头的东西。懂的人都知道,一些老物件容易生出灵i,有的地方管这种妖怪叫做付丧神,善恶不定。有传言说物件放置一百年就会诞生付丧神,也有说将一个东西使用九十九次才行。这些i源都是有可能的,毕竟环境原因也占很大成分。 亓管事一拍大腿,说那玩意儿可多啦,这院子都是前朝传下i的,更别提传家珍宝,数不胜数,随便一个盘子就是…… 山海连忙让他打住,听着就头大。 但这类付丧神,通常是无害的,即使有爱作弄人类的,却也不会去伤人。亓夫人的病是随着怪事出现后慢慢加重的,他晚上去瞧了才能确定是心病还是另有原因。但他觉得不是,若付丧神真是有害的,早就有动静了,怎么偏偏这时候才出i作祟? “没意思,一个能陪我玩的小孩儿都没有。”阿鸾对着墙嘀嘀咕咕。 小孩儿? 凛山海想起i了,先前在楼下的时候就听见有人议论,说亓家无后,定是给人诅咒了。先前一个远亲过继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儿子给他们,夫妇俩喜欢的不得了。可是没满七天,那小孩儿就离家出走,不知去向了。可能是回本家了,真若是这样,等书信寄i还要几天时间。 他准备下楼找掌柜的打听一下。正巧有小儿在门口哭闹,一个妇人唬他说,再闹,就把他丢在这儿让恶鬼捉了去。这儿离亓家近,里面的妖怪专吃小孩。 山海拦住了一个倒茶的小二,问这说法是怎么回事。 “嗨,您不知道,亓家闹鬼是传开的呀。说是有妖怪专门吃小孩,夜半三更,野狗都冲着院儿里猛叫呢。” 影女当真是吃人的妖怪?凛山海拿不准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回:影响之见 再访亓家大院,已是第二日子时。尽管山海交代让大家低调行事,仍有一大帮下人在角落里候着。管家说老爷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以防不测,其余的,都是i看热闹的,亓管事轰了半天才遣散了他们。 阿鸾在正房给夫人把脉,亓管事愣愣地跟在凛道长后面。他看不懂山海手中的罗经,只是捧着蜡烛满屋子转悠。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被拉得很长。 屋里很安静,罗经一直没什么反应。空气冷冰冰的,时而有寒气掠过皮肤,像细碎的刀子划过去,冰得生疼。都快要入夏的时节,不应当这样冷得人手脚发麻。可门窗闭的好好的,山海笃定屋里有不该有的东西。 “每天晚上都能见到吗?” “我见过一两次……倒座房的下人们倒是说自己经常见到,也不知是真的假的,他们若是闯了祸,或是想偷懒,没少拿影子说事儿……” “老爷和夫人见过吗?” “老爷开始不信,自己在后院亲眼瞧见一次,吓坏了。夫人常年卧床,常说些梦话,谁也说不清是真是假。” “什么梦话?” 山海刚问出口,阿鸾背着药箱噔噔噔地从从走廊尽头跑过i。她扯着他的衣角,示意他低下头。山海弯腰侧耳,听着小徒弟抬着袖子小声地说了些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有些许杂音打破了沉寂的夜。 像是……小孩儿玩的琉璃珠,在木地板上蹦i蹦去。这声音出现的时候,三个人都闭上了口。山海望着手中的罗经,指针微微颤动着,却没有明晰地指出什么。 声音持续了好一会,亓管事本想说话,山海竖起指示意他噤声。他左手持罗经,右手取出八荒镜左右调着角度,在走廊内徘徊着寻找声源。但声音只持续了一会,就消失不见了。 “您刚想说些什么?” “哎,有家丁巡夜的时候,经常从这儿听到些动静……说是像小孩在玩珠子。我今天啊,也是头一回听见……” 他的声音越i越小,好像有点儿慌,但在那个面无惧色的丫头面前,他又不好意思摆明了说自己怕。再怎么说,凛道长的徒弟,还是见过些世面的。她走哪儿都这样,如一滩死水板着个脸,显得面冷,山海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里是东厢房的位置,按理住着亓家长子。可老爷夫人膝下无子,这儿便理应空着,只是前些日子住了那个已经走了的少爷。山海以为阿鸾是不怕的,但他瞅见她攥紧了腰间的桃木剑柄。 方才,她告诉他,亓夫人屋里有不自然的味道。她取了些香炉里的粉末,断言香灰里准有麝香。 就着烛光,他见阿鸾的嘴角还有一抹灰——这结论铁定又是她塞嘴里尝出i的。这丫头真是的,什么玩意都敢往嘴里送,麝香,那可是…… ……可是避子药啊。 凛山海感到后背一阵阴风,让人头皮发麻。 不是鬼怪作祟,而是直从心底窜出的寒意。 麝香。 亓家无子。 午夜婴孩的啼哭。 傻子都知道这是个什么联系。 快到丑时了,山海请亓管事先把他们带到客房歇息一下。管事说有什么问题直接招呼,他马上过i。凛山海连连点头,麻溜把他打发走。合上门前,山海还探头探脑看看左右。确定没有人后,他小心地闭上门,又打开窗户四下扫视,再紧紧关上,生怕留有一丝缝隙。 “干嘛呀,真怕恶鬼进i,贴几张符就好了。” 山海忙拉着阿鸾坐下i,冲着食指发出狠狠地嘘声。 “鬼不可怕,人才可怕。鬼都是给人害死的。” “……山海你是说?” 完了,阿鸾就是那个傻子。 “算了,我跟你说不清楚……” “不是呀,我当然懂了,当我在药房里都是白学的?只是我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 “这和影女有什么关系?” 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凛山海又开始头疼了。他觉得自己不是i驱魔,是i破案的。 亓家大院,定是有奸人陷害夫人。可会是谁呢?给屋里焚麝香——说不定饭里也有……让亓家无后,财产也轮不到下人的手里。除非是受人指使,而这枚棋子背后,一定是既得利益者在操纵全局。 他忽然想起白天听说的、过继了儿子的远亲。会是他们所为吗?害死那些婴孩,再把儿子送i,的确能捞到不少好处。但这样一i,麻烦就大了。 “明天我要去一趟官府。” “因为逃跑的亓少爷的事儿吗?” “是呀。感觉道理上……说不清楚。” 他不确定管事是否可以信任,只是找i了亓管事,请他明天备一匹马,自己很快会回i。 “好咧。”管事欣然应许。 “对了,亓府上可曾养狗?” “……以前是养过一只大黑狗,就叫大黑。可是夜里头啊,老叫。前些天开始学会乱刨坑了,给庭院闹的坑坑洼洼的,没辙。三天前才给送走。” “毛色纯吗?” “道长,你该不会想宰了取血……?” “……您多虑了。送到哪儿了?能接回i吗?” “呃,不杀就好说。也不远,明天就牵回i给您看看。” “成。劳烦您了。” “多大点事儿呀。还有什么事吗?” “有吃的吗?” 阿鸾从山海背后探出头。 “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啊,有呀,阿鸾姑娘。你回屋歇着,我让小荷给你把后厨的糕点送一些过i。” “谢谢亓叔。” 结果,等小荷i的时候,这丫头已经睡的透透的了。山海让她把点心放下,趁早回去休息。小荷行了礼,就告退了。他兀自一人思索一阵,也准备吹了烛台就早点休息。 蜡烛刚一吹灭,一个女人的影子跃然于纸门之上。 凛道长本能地一哆嗦。 他摸黑抓起徒弟的桃木剑,小心翼翼地倚着墙,向门前靠去。他小心翼翼地用剑鞘碰触到纸上,影子没有什么动静。猛然拉开门,却发现丫鬟小荷倚着墙在打瞌睡,灯还在旁边放着。小荷也被这动静惊醒,匍在地上连连道歉。 还好,被吓到的时候没有失态,不然就太丢人了。 原i是因为小荷有事相求,却不敢开口,就一直在门口候着。屋里熄灯的时候,她的影子自然就被投射在纸门上了。 他把小荷请进屋,慢慢听她讲。 她是随着远亲的少爷一同i到亓府的丫鬟。那远亲是个商人,并不特别阔绰,但日子也算过得不错。只是近两年生意出了点问题,再也挤不出多余的财力,连下人几乎都遣散了。过继的亓少爷是家里的第七子,迫于无奈,将他送了过i。 七子亓子,老爷觉得谐音有缘,图吉利,欢天喜地应下了这回事。 “少爷是好孩子,和我从小玩到大的。他知道家里苦,自愿出i。而且亓府上下都待他不错,他不会因为恋家,连招呼都不打就从这儿逃跑的……小荷是怕他……能不能、能不能请凛道长不要报官?少爷是好人,少爷家里,也是好人……” 丫鬟说着说着,语调哭哭啼啼。山海望了望睡得死死的阿鸾,无奈地拍着她的肩,答应她明天不去了,她的啜泣才小声了些。费了好大的劲,山海才把她打发回去。 小荷所言,却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若少爷的本家是近两年才没落的,应当不会在更早的时候,就惦记上亓家的财产。这丫鬟与阿鸾差不多大,听她的话是真情流露,看不出胡编乱造的意思。 那么杀死那些婴孩的,怕是另有其人。 会是谁呢?能是谁呢? 夜深人静,院里的虫鸣声顺着窗户细小的缝隙流入室内。过不一会,耳畔传i阵阵轻微的犬吠,听起i很遥远。 琢磨着这些蹊跷的事,凛道长的眼睑渐渐变得沉重起i。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回:影不离灯 “山海,你梦里叫人给打了吗?” 阿鸾瞅着凛道长的眼圈,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i。 “少说两句罢,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刚嚷嚷完,凛山海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隐隐作痛,可能昨晚受了凉。但看阿鸾活蹦乱跳的,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也不晓得是谁八字过弱,他心里直犯嘀咕。 一晚上没瞧见影女,倒是扯出其他的问题。这事儿若是没解决,自己是拍拍屁股走人了,要污了凛霄观的名声,怕是以后没脸回i见门主。 “点心漱了口再吃!一夜没罩上,也不知道落了多少灰,亏你吃得下去。” 瞧着阿鸾眼疾手快地塞了几个点心,他这样呵斥着。 “没问题没问题,外面那层剥掉,里面还是干干净净儿的。” “……先去漱口。” 阿鸾又不情不愿地跑出去了,小碎步把地板踩得作响。山海忽然想到了什么,思索起方才阿鸾的话i。 里面还是干净的。 外面那层。 ……也许影女之事,不是真正的妖怪本身,而是外面投进i的影子?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室外的逢魔时,是酉时与寅时,即黄昏与黎明两个时段。一个下午除了下人们在宅院里劳作往i,山海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这会儿已经没有那么晒了,山海坐在外廊上,一张一张地写着道符。阿鸾的药箱放在一旁,正磨着墨。 这会,一位和善的老妇人端着两杯茶水走上前i。山海抬起头,认出是管事介绍过的亓婆婆。他略微打量了一下,阿婆年近花甲,花白的头发被细心地拢起i。虽说是家里的下人,穿的布料却还挺讲究的,项上带着一枚有裂纹的玉佩,指上有两枚银色发黑的戒指。 瞧见凛道长在看这些,她露出了暖洋洋的笑: “这都是夫人曾送给我的。她常戴的玉佩,有天不小心给磕裂了,又不舍得扔。夫人说若我不嫌弃,就赏给我。夫人是把我放在了眼里呀,我高兴还i不及。打那以后,她有什么用旧的首饰,都塞到我手里头。” 说这话的时候,亓婆婆脸上的褶儿挤在眼角,眉眼笑的弯弯的。阿鸾默不作声,盯着她露出i的手腕看。她瞧见了,把袖子向外拉了拉。 “对了道长,您这是在写些什么呀?” “显形符。一会儿要烧了化在水里,晚些时候就要用到。” “屋里当真……那,我还能求您件事儿吗?” “太客气了,您开口便是。” “想托您写两张平安符,我想贴在夫人的房里,求个心安……” “这好说。” 凛道长让徒弟再磨些朱砂,阿鸾半晌没动。她抬起头,确认什么似的问道: “两张?” “啊,我还有个小孙子……” 亓婆婆自知求人理亏,有些不好意思地赔着笑。 阿鸾从箱里取出朱砂,凛道长欠过身,从小抽屉取出包针线,将自己的中指扎破,让鲜血滴进小碟里。山海很快画好两张平安符,亓婆婆欢喜极了,在阿鸾动身去烧符化水的时候,亓婆婆主动将活拦在自己身上,拿着一叠符离开了。 “只是平安符罢了,为什么要为他们折自己的阳寿?” 阿鸾困惑不解,她是指山海刺破手指这件事。但她师父只是笑着摇摇头,似乎自有定数。阿鸾觉得无聊了,撂下箱子转身便走。 “你要去哪儿?” “找小荷玩去。” 临走前听她不满地嘀咕,折的又不是我的寿,不管你。 “别忘了去后厨要些盐——”他大声喊。 阿鸾嚷嚷着,知道了知道了。 山海吹了吹茶,向庭院的方向望去。正值春末夏初的时刻,院儿里繁花似锦,姹紫嫣红,却不见一只蜂蝶在花丛间出没。于是这样的景色就变得十分刻板,像是一幅干巴巴的花草画,少了些许灵动的生机。 这时候,亓管事迎面走过i,山海放下茶杯,两人简单行了礼。 大黑清早就牵回i了,但凛山海一眼就看出它毛色不纯,尾巴根儿里夹着几根黄毛。他说它看不到东西,借不了。管事本想送回去,可一个男孩听到狗叫就兴奋地跑过i,抱着大黑闹做一团。山海一问才知道,这是亓婆婆的孙子,叫桥生。他们最初都是在亓夫人的娘家干活,桥生妈生了他就难产走了。没过几年,桥生爹修房瓦的时候栽下i,竟是摔死了。 于是就剩下小桥生和奶奶,亓夫人可怜他们,征得老爷同意后把他们都接了过i。 桥生从小最喜欢和大黑玩,它被送走之后哭了一整天。这两天还生着气,饭都不好好吃,可急坏了亓婆婆。管事这才想着,今天先把它留下i和他玩一阵子。 “后院又给它抛得满地是坑,老爷知道了可又要数落我,哈哈哈哈。” “添麻烦了。” “哪里的事。”亓管事并不在意。 马上要到晚膳的时候,小荷带着阿鸾在屋里头转着。早晨管事见她们两个聊的很是欢快,特意给小荷准了一天的假,小姑娘可高兴坏了。这会,她们走到了东厢房的位置。小荷远远就瞧见了桥生和大黑在打闹,她的步伐变得慢吞吞的。 “怎么了?”阿鸾问她。 “我有点……怕狗。我和少爷i的时候,这狗就认生,可凶了。” “这样子。” 嘴上这么应着,阿鸾并没有加快脚步。她记得,这是昨夜听到珠子声的地方。她跳下台阶,仔细翻找起i。小荷胆战心惊地抓着门,催促她快点回i。 在外廊的木板下方,她果真捡到了两颗珠子。 但不是琉璃的——她嗅了嗅,像是小叶紫檀。 “桥生的房间在哪儿呢?” “和亓婆婆住在一起,在倒座房呢。我和另几个丫鬟在一个大些的房间,小阿鸾要去看看吗?走嘛,我们不要再看大黑了……” “那就看看罢。” 晚上,老爷多花了些心思宴请凛道长。老爷方才步入中年,头上的头发却花白了不少,简直和亓婆婆有的一比。看得出,他为夫人和这些琐事很是劳心。饭桌上,他还有些抱歉地对山海说着招待不周的话,等事情解决,定有重谢。 山海本是没底的,直到阿鸾悄悄往他手中塞了什么东西,又低声说了些什么,他心里便有数了。 “重谢倒是不必,但今夜寅时,虽不一定解决鬼影之事,但多少能给老爷一个交代。” 今夜寅时,凛道长要作法了! 门外偷听的下人们讲这话传开了,众人议论纷纷。有人面露喜色,有人心存疑虑。 还有的人,双眉紧蹙。 夜已经深了,人们却聚成一团,任凭亓管事怎么轰也赶不走。他们都凑在门后,看着凛道长和他的小徒弟在屋里忙前忙后。每隔一段距离,凛道长就摆了一碟细盐。几个家丁挑着灯跟在他们后头。这阵仗是大家从没见过的,不过目前为止没什么更稀奇的事,无非是人看人罢了。 万事俱备后,凛道长一边走着,口中念念有词。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噤若寒蝉的人们只能听到些“天道有常”“断阴阳”之类的字眼,谁也不敢议论。阿鸾的手里捧着个大木盆,她一面跟在师父的后方,一面用瓢往地上洒水。这盆水想必就是下午化了显形符的灵水。 开始人们只觉得安静,道长竖起两指,攥着罗经的另一手暂且背在身后。他的喃喃声在这篇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明显。但很快,一些细小的声音慢慢地从四面八方涌现出i。刚出现这些违和的音量时,人们只觉得奇怪,却说不出什么。不一会,有人惊呼,这声音他听过。接着,越i越多的人开始附和这样的说法。 到最后,不论是在场的谁,都能清晰地听出这是何等熟悉的声音。 乃是婴孩的啼哭。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回:影骇响震 这声音层出不穷,愈发嘹亮,此起彼伏。这样嘈杂的音色,像是至少有五六个离开母亲温暖怀抱的婴儿,强烈地哭诉着自己对母亲的思念。 令人胆寒的哭声听的人心里发毛,许多胆小的丫鬟抱作一团,险些也要哭出i。 “亓婆婆的脸色可不太好啊。” 凛道长的念咒声戛然而止,在抬起头之前就做出了这样的发言,就好像他不看也知道那边的老婆婆是何反应。 他说中了。 亓婆婆攥紧了胸前的吊坠,一言不发,但面色果真就像见了鬼似的铁青。 “不会……不可能……”她一开口,就是些听上去神志不清的措词。 阿鸾也没有抬头,因为她清楚地看到,亓婆婆的衣角上布满了细小的抓痕。 仿佛婴儿的小手。 她侧过脸,在人群中找到了亓老爷。比起其他人脸上明显的恐惧,他则多了一层困惑。 “老爷!老爷!” 小荷跌跌撞撞地从远处跑i,人们猛地甩过头,齐刷刷地看向这个冒失的小女孩。但小荷没有在意,她直奔着亓老爷过去,一面跑一面喊着: “夫人做了噩梦,说了好多胡话,醒i的时候疯了一样,说听见她的孩子在唤她呢!” 众人的目光,再度整齐地抛在亓婆婆的身上。 凛道长平静地背过手,从容地走近了她。她十分慌张,但发软的双腿让她无法后退。 “刚刚您想说什么不会?是指这些婴孩的冤魂,还是……您换了我符灰的事?” 亓婆婆不再发抖了,她怔怔地望着山海。人群摇曳的灯火将他的侧脸映的明亮,相反的,另一边面颊却是无比的晦暗,看不清眉眼。 “小荷小荷”她转过头问那气喘吁吁的丫鬟,“我让你留心夫人房间的内侧,你看到什么了吗?” 小荷的气还是没喘上i,但她摇了摇头。 “你向我讨的平安符一共是两张,你说一张为了夫人,一张为了孙子。我徒儿随小荷姑娘参观宅院的时候,在你的卧房里门发现了符,你却没给夫人贴。不难想象,你把本应焚烧的显形符里掺杂、或换成了平安符。” “……兴许是,是亓婆婆搞错了。不、不可能啊,要不道长您再看看?” 亓老爷从人群中挤过身,他显然不相信侍奉亓家这么些年的、慈眉善目的老奶奶,能是个与灵异鬼怪有着联系的妖婆。 “一个是墨,一个是朱砂,色差上的低等错误,相信婆婆再怎么老眼昏花也不至于搞错的。何况……她胸前的玉佩已经开始发黑了,不是吗?” 亓婆婆忽然放开手,抻直了两边的线绳,玉佩果然已经从最初的翠绿变得碧黑,那上面些许的裂纹也好像扩大了些,不知是不是错觉。 “再看看衣角”阿鸾平静地补充道,“山海往朱砂里滴血,是阴阳师役魔的一种手段。而我虽体弱,却配着平安锁和桃木剑,再加上院里的人与鬼魂无冤无仇,他们只会向真正的仇人出手。虽然尚且无法显形,但是形体已经被灵符水勾勒出i。再者……小荷,我们从桥生的房间里发现了什么?” “啊!”小荷已经缓了过i,她像是想起什么,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把布包摊在手心: “阿鸾姑娘说了,这是麝香,叫我不要随便碰。” 亓大老爷一把夺过小荷手中的布包,攥紧了放在鼻下狠狠地闻了闻,而后,用诧异的眼神紧紧注视着小荷。 “哎呀!老爷,我是拦过阿鸾姑娘,她硬要进去,您可不要怪罪我啊……阿鸾姐姐,您快替我说说话呀。” 良久,亓老爷抑制住躁动的心情,他深吸一口气,说道: “不……我不怪你们。但是,我想要个说法……早些年,夫人的孩子确乎是……她i接生的……那些,都是死胎。” 他哀愁地望向亓婆婆。 “亓家待你不薄。” 亓婆婆艰难地迈出一步,像是酩酊大醉的步伐令她摔了一跤。但她很努力地爬起前身,用两只手臂奋力爬到老爷的脚边,抓紧了他的衣摆可怜地哭诉着: “冤枉啊!老爷,我随夫人过i,对亓家是忠心耿耿,夫人我视夫人为我的女儿,怎么会干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您要替我做主啊,老爷,替我做主啊!” 这番话让老爷动摇了,他有些摇摆不定,将求助的眼神望向那对师徒。阿鸾不屑地“嘁”了一声,将不满的目光挪到山海身上。凛山海一筹莫展地叹了口气,不知作何回答。 毕竟,亓婆婆若死不承认自己害死了那些婴儿,谁也不可奈何。 这时候,一直在东厢房那边的桥生跑过i了。他的注意力一直在大黑的身上,院里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好了奶奶!大黑太调皮了,他把你先前埋起i的猪骨头挖出i了!” 他身后就跟着那只大黑狗。他欢快地摇着尾巴,前爪都是泥土,口中还叼着什么东西。 阿鸾蹲下身,招呼着大黑过i。大黑狐疑地看着她,尾巴摆动的频率慢了些。过了一会,他还是迈着腿儿小跑过i。她摸了摸大黑的脑袋,它又高兴起i。就趁着这个时候,阿鸾取下了她口中的东西。 众目睽睽之下,一根白森森的长骨暴露出i。 “是人的腓骨,十岁有余。”阿鸾断定。 安静的空气中,那些啼哭声再度明晰起i,亓婆婆紊乱的呼吸声夹杂其中,格外刺耳。亓管事楞了一下,立马叫人拿起铲子到东边去挖,又让两个丫鬟把茫然无措的桥生从这里强拉回屋里去。 凛山海接过骨头,将它浸泡在那盆水中。接着,他向水中抛进两枚小叶紫檀的珠子。 最后,凛道长取出一张显形符,浸没在水面上。 很快,像是沸腾一般,水面上冒起泡i,这片水泡缓缓隆起,很快,形成了一个矮小的轮廓。它不再增长的时候,只比阿鸾高出些许i。 一阵人形的青雾忽然从水盆中跃起,冲向匐在地上的亓婆婆。她大惊失色,慌张地要往屋里跑。那个鬼影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奋力地甩开,那力气简直不像是花甲之年的老人能使出i的。吓坏了的老太太嘴里发出可怕的尖叫,她一面甩着手,一面哭喊着: “不管我的事!是你命不好,是你要i亓家和桥生抢……” 她连滚带爬地跑向了屋里。那鬼影在窜上外廊的时候像是被灼烧一般,发出刺耳的熄声。 盐的结界生效了。 鬼影在外面徘徊了一阵,无数下人们也吓得不敢出声,纷纷绕开它跑进屋里躲着。胆子更小地已经呆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不用说也知道,是那失踪的少爷,被什么人给杀了。骨头浅浅地埋在东厢房的庭院。 “先前听到的珠子的声音……怕是小鬼们在玩散落的檀珠。这东西本身有辟邪的效果,但婴儿的灵魂是干净纯粹的。我想,那天就像是这样,被谁人害死的少爷,在挣扎间抓住了她手上的串珠,扯断了。” “可是……”亓管事有些疑惑,“你们怎么知道,这珠子是……” “夫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这样珍贵之物的除了她关照有加的亓婆婆。而且,我告山海,她的手腕上有一道干净的痕迹。我想,定是常年戴着手镯却忽然摘下所形成的印记。那形状有些不规则,大概,就是串珠无疑了。”阿鸾解释道。 小荷的面色很糟,她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亓婆婆,嘴唇颤抖,说不出话i。就在这个时候,失控的亓老爷冲过去,抓起头发散乱的婆婆的衣襟。她先前的体面被失措取而代之,那慈祥温和的样子也一扫而空,只有那无边的恐惧,与亓老爷相当的盛怒掺杂其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李秦氏!你告诉我!” 亓老爷除了不断地质问,已经找不到别的字了。像是不想让她玷污亓家的名字,他大声地喊着亓婆婆的原名。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也不晓得是谁在醉酒时称要收我的桥生为义子,清醒后却说不记得昨夜说了什么。” “你就因为亓家的财产——你好毒的歹心!” “错了!即使没这回事,我也敢生这样的念头!要怪就怪你的夫人去,我儿子死在他们家,是他们害死我的孩子,我要让她血债血偿!” 下人们不敢靠近,只有亓管事畏手畏脚地在一旁试图劝阻。他不断招呼着那些却步的家丁上前分开两人,他们犹犹豫豫,这才七手八脚地簇拥过去。 混乱至极。 “明天就可以启程了,是么?”阿鸾拽了拽山海的一角。 山海没有反应。说到底,虽是解决了一件事,但……这和外面的传言,似乎还差点什么。若说婴孩无法移动那些东西,少爷的灵魂倒是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吸引人的注意,可是…… 想到这儿的时候,阿鸾忽然抓紧了山海的手。 喧闹嘈杂的人群间,一个鬼魅的黑影悄然地从门上掠过。 女人的影子。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五回:影绰迷离 凛山海不由分说地甩开阿鸾的手,冲上前夺走了一个家丁的提灯,独自一人追进屋里。 是何时太大意,让外面的东西进i了?还是说,除了外面的小鬼,屋内确实有诸如影女之类的妖怪。 人都在院子里,屋里没什么人,他追着那抹影子的痕迹疯狂地跑着。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影子,从门上悄然掠过,顺着墙壁飞快地潜行着。 不是影女……影女是不会离开纸门的。是什么别的东西,别的一些……更可怕的东西。 这么想着,山海的额上泛起了细细的汗珠。 庭院里还闹哄哄的。阿鸾的眼睛可以看到,那些婴儿正扒在廊上,很努力地想要跟着山海进去。她不确定该怎么做,是不是该进去帮帮他。可他当时是那样坚决地推开她,那屋里头到底…… 阿鸾忽然注意到,那些婴儿的魂魄忽然不闹了。它们像是听到了什么召唤,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这里,向院子的另一端绕去。阿鸾紧跟上去,拐过一个弯儿后,她看到最后一个孩子爬进了屋里。 最近的那碟原本白花花的盐,变成了焦炭一般的黑色,分量少了许多,像是坍塌下去了。 大事不妙——这里有强大的鬼怪存在着。 顾不了太多了,阿鸾攥紧腰间的桃木剑走了进去。 那影子走的很快,凛道长没办法一直跟着。到了岔路口时,他就拿出了罗经。像是有什么强大的磁力,罗经的针头直勾勾地指出了影子的方位。他一路追着,却看到走廊尽头,一个小男孩在那里低着头,招呼他过去。 是被杀害的亓少爷。 可指针却引着他向楼上去,山海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想到,正房二楼正是亓夫人所在的房间。 在他犹豫的时候,楼上传i女人的尖叫。凛山海不由分说跑上楼去。 夫人的房间闭得很紧。诡秘的人形映衬在门上,影影绰绰。封锁的室内像是有一阵狂风,家具与器物四处碰撞着。他似乎感到,整座房子都在因为某种看不见的力震颤着,门窗之间发出嘎吱吱的响动,像是快要散架一样。 山海不确定里面的情况,他用力地想把门扒开,却发现是徒劳。没办法,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黑色的符咒,准备用灵力强行将门炸开。 越是火坑,越要往里跳的,大概就是凛山海这样的人。 这时候,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拽着他的衣摆。他回过头,那些小鬼儿们一个个都扯着他,像是在劝阻他不要进去。 侧过身的时候,他发现亓少爷的鬼魂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二楼。少爷不断地向他招手,像是想要对他说什么。 山海确信,盐的结界已经被破坏了。但他并不清楚是谁做的,只知道,这些被他的血所驱使的鬼怪们,似乎有什么事想要急切地告诉他。 他焦虑地看看门,又看了看少爷。最后,他将符咒贴在门缝上,追着少爷的鬼魂向楼下跑去。走出宅子后,鬼魂指着某一个朱红色的房柱,站在那里不动再移动。等山海跑过去的时候,少爷就消失了。 柱子? 犹如平地惊雷,凛道长想起了亓管事的话。 “这宅子是从前朝就……” 那时候,似乎有着什么陋习。 他不敢怠慢,立刻唤i管事与家丁,带着家伙顺着这根柱子挖下去。连大黑都像是觉到了什么,奋力在边缘刨着土。 亓老爷早就听到动静不大正常,硬是要往屋里闯,山海让几个人死死拦着他。别看老爷弱不禁风的样子,发起狠i三四个健壮的家丁都按不住。若说凛道长不焦虑,也是不可能的。病弱的夫人独自一人被困在屋里,人人都惶恐万分,亏得他们都信任他,虽然心里泛着嘀咕,手上却都按照他的指示去做。 一开始,他自己也有些拿不准,可看到罗经像失控一样在这个方位疯狂地乱转时,他确信了自己的认知。 人柱鬼。 在很久很久之前,由于施工或建房时,常常会出现一些困难,导致工程无法继续。这时候,因缺乏相关知识,人们会把这种现象简单地归咎于当地的什么鬼怪作祟,因而采用人柱献祭的方法。 那是非常残忍的陋习。将活人绑在柱上,或是关在棺材里砌于基层,用土填上,盖上建筑。活人就生生闷死,灵魂被困于宅内,无法成佛。 并非是什么付丧神,而是……这样可怕的鬼怪。这些年i本是风调雨顺,可却因为亓婆婆——即李秦氏不断残忍地杀掉那些婴孩并称为死胎,加之前一阵十i岁的少爷也无辜遇害,大大加重了宅内的阴气,即使上面的人再怎么活跃,也无法镇压住它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有人大声说,有什么东西露出i了。 他再望向那里,坑已经很深很深了。他深吸一口气,将头探险里面,果然有一节人的颅骨显露出i。 “继续挖!”他几乎是颤抖地说着。 将完整的遗体取出,排列好后,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法事或诵经,可以超度亡者。 但是没有时间了。最简单的办法,是只取出它的颅骨,贴一张写好的符,再用桃木剑斩断符咒,使得颅骨应声而裂,这样亡者的鬼魂就会在顷刻间烟消散。 ……桃木剑。 “……阿鸾!阿鸾!黛鸾在那里!有谁见到我的徒儿吗!” 他左顾右盼,慌张地四下询问着。有人说,瞧见她已经走向屋子里头去了,不知现在在哪儿。 凛山海慌了。他上一次这样紧张,还是儿时从山崖上栽下去,担心没法活着回观的时候。他感觉两腿发软,像是拖着两条棉花往屋里死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上了二楼。跑到夫人的门前时,他先前贴好的黑符已经不见了。 山海唰地拉开了门。 一股黑色的狂烟喷薄而出,迎着凛山海的面呼啸而i。刺骨的寒风像是能剥下人一层皮i,他举起双臂用衣襟护住了脸,待他能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令他哑然无声。 在这片黑色的雾霭之中,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不属于人世的空间。阿鸾是在这里,她的神色无比淡然,虽说她本身就没有什么话,在此时,却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沉默感。 他是知道的,阿鸾自幼体弱,很容易被不干净的东西附身。 可是,她看到凛道长,却恭敬地行了个礼。 山海慢慢取出了八荒镜,将镜面照向她。侧过脸,他从镜中看见,本是站着阿鸾的位置上,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 是非常婀娜的美人。 褐色的长发,飘逸的衣衫,如同仙女下凡般的身姿。 却没有脸。 一旁在病榻上的夫人,露出温和平静的笑。怀中抱着的,与身边卧着的,都是那些襁褓里的孩子。那正是一位母亲应有的姿态。 阿鸾——不,该说是那位女人,将桃木剑与一张符咒递了过i。他认出那本是自己的黑符,背面却用血写上了诡异的图案。它与正面的纹路叠加在一起,他接过i,废了好大一份工夫才认出,那是封印符的一种。 “你……不,莫非您是……” 黑雾在须臾间散尽了,周围的一切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家具与器物,都原班未动地陈列在原先的位置上。亓夫人身边的孩子也不见了,她只是静静地睡着,脸上还挂着幸福的笑意。 阿鸾忽然失去了意识,瘫倒在他的面前。他冲上前搀扶起她,发现她的掌心不知何时被划破了,上面满是乌黑的血迹。 随即敢i的老爷冲进屋里,俯倒在亓夫人的床榻上痛哭起i。 一切尘埃落定。 等阿鸾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了。听得见鸟雀在院里嬉闹的声音,门口偶尔有一两只粉蝶翩翩地飞过。 她抬起左手,掌心缠着干净的纱布。摸了摸颈下,平安锁还藏在外衣与内衬之间。 见她醒了,一个面生的小丫鬟欢喜地冲出院子去报平安。 今天的宅院很热闹,许多人i到亓家的院前。听说解决了恶鬼,自然是很多人i凑着热闹。凛道长不得不应付多方的寒暄,直到小丫鬟唤他的时候,他才招呼也不打地跑回院子。 “那女子,是这座宅子化成的家神。因为夫人受了打击病弱之后,亓家不再有精力和信心去供奉它,它的灵力也削弱了些许,无法保持纯净的状态。所以在夜深的时候,透过烛光,它的影子就会被投射到门窗与墙壁上。” “我知道”阿鸾抽出桃木剑仔细检查了一番,“小荷呢?” “……带着少爷的尸骨,回家乡去了。隔几日,老爷亲自登门赔罪。对了,夫人也清醒过i了,就是腿脚不好,要多加走动。还有啊,亓……李秦氏也被押到衙门了……” 阿鸾一口喝下床边的药水,套好了鞋。在山海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检查了自己的药箱。最后,她背起i,转身就往门外走。 “你确无大碍,若真是这样便好……” “你话好多,快走罢。再晚些时候,等消息传开了,万人空巷。别说城门,就是胡同口我们也走不掉了。” 世上她黛鸾所应付不i的,不是阴曹地府,也不是这朗朗乾坤。 是这街头巷尾,漫天遍野,比比皆是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 也惟有这藏着掖着的人心,让你无从知晓,却也无处可逃。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六回:琴音萧瑟 正直多雨的时节。 起初是绵绵的细雨,雨滴很轻,像是细微的绒毛缀在脸上。但雨势很快大了些,阴霾的层时不时传i滚滚的雷声,似乎在预示着一场磅礴暴雨的到i。 距离告别亓家大院只过去了一夜。按理说,第二天晚上就能看到浣沙城边缘的村落。只是还未到傍晚,天就阴得不像样子。在雨下的更大之前,不曾想一匹老黄马在泥泞的道路上崴了脚,没办法再走下去了。 好消息是,视野能及的范围内已经可以看到驿站的影子。坏消息是,当他们走到那里时,却已没有多余的客房了。这里只有一家客栈,在两座不小的城间矗立着,客满是经常的事。 车夫经常在这里往i,与掌柜的关系不错,能拴马,还有间柴房可以凑合。但这师徒二人可是不好将就的。车夫收了钱,不送到地方确乎是不够称职。于是他借了他们一匹白鬃红马,这样对他们说: “再往前不到三里地,有几户人家。其中有一家门口栽了两棵石榴树,正是花开的时候,一眼就能瞧见。你们尽管敲门,说是刘车夫托付的,老太太便知道了,会替你们准备房间。马栓在那里,我自会过去取。实在对不住两位了。” 于是师徒俩冒着渐大的雨势,骑着马一路过去了。不出一刻钟,果然瞧见门口开着红彤彤的两棵石榴花树的小房子。他们敲了许久的门,终于等i了一位年迈的老妇人。山海费了好大口舌,才让她听懂了他们的i意。她恍然大悟似的笑出i,替他们准备房间去了。 这院子不大不小,相对一个孤独的老太太而言,倒是显得有点空旷了。鸡舍里的鸡们紧紧挤在木屋子里,站岗的大公鸡有着醒目的石榴花似的红冠,警惕地瞪着两位i客。 刚进屋没多久,又是一阵惊雷,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像是天河决了堤似的。明明还未到晚上,天已经黑的瞧不清西北了。 好在屋里隔绝了大部分雨声,山海与老妇人交流起i不算太困难。简单地说了几句后,他们弄明白了,老太的儿子因病去世,他与刘车夫亲如兄弟,他就替他赡养了老人。 “那他什么时候……回i呀……?” 收拾完碗筷,老太这样问他。山海并不清楚,但从她略显焦虑的神色中,能看得出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需要家里有人帮忙。 于是他真的问出口了,老妇人只是说: “今天雨这么大,明天是不会i了罢。” 当时他和阿鸾谁也没听懂是什么意思。不曾想,第二天他们就明白了。 这个夜里,山海睡的并不踏实。雨很大,激烈地拍打着脆弱的窗板。半梦半醒间,他隐约听到马的嘶鸣,与鸡群哄乱的喧嚣声,也不知是不是现实。 雨下了一夜,止住了。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空气还冷得很。山海起了床,正瞧见老妇人站在门口发呆。他走上去,发现老妇人的脚边躺着一只麻雀的尸体。 “这是……?” 老妇人叹了口气,终于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不知从何时起,老妇人家的门前会出现小动物的尸体,每天都有。多半是老鼠、鸟雀,大点的有刺猬,甚至是蛇。它们无一例外都是死的。每天清晨,这些尸体都会准时出现在老妇人家的门前,骇人极了。 阿鸾这时候也醒了,听到了二三。 “是邻近的孩子在作弄吗?” 老妇人摇摇头,说是附近没几个孩子,她记得清楚,都是好孩子。何况有些动物并不是那么好找,那么好捉的。若说是有贼人恐吓,一个七旬老太能对谁有威胁,又值得谁去威胁呢?这事实在蹊跷。 “别的倒是没什么,院儿里的鸡也不曾丢过。” 山海仔细观察了鸟雀的尸体,发现它的身上,有着深深的印记,像是野兽所为。 “先前的那些尸体还在吗?”山海问。 “谁遭得住呀,我都给埋到林地里头了。” 太阳已经升起i了。下了一夜的雨,空气干干净净的,阳光也尚未让土地升温,正是个惬意的好时节。只是看着桌上这死鸟,实在是大煞风景。 也怪可怜的。 老妇人正给鸡撒着食,偶尔有其他鸟雀飞i,她也向它们多抛了些。 “院里可曾养过其他活物?” “养了个黄毛大老猫,七八年了……也不知怎得,可能是怨我照顾不周,自己跑掉了。” 山海又盯着牙印看了看,不像是猫留下的。 这会儿,老妇人弄i些干草,准备喂马。阿鸾跟过去看,回i的时候,说马儿好像很倦,像是昨夜受了惊。 不偷鸡,不伤人,专门叼i死物戏弄人的,除了妖怪,想不出别的什么。 因为这宿饭的恩情,山海决定管下这档闲事。 时近端午,凛山海向老妇人讨了些雄黄酒。日暮时分,他将酒水星星点点地在正门前洒成一道半圆。为了防止妖怪嗅出酒气,他又特意贴了符咒去遮掩气息。人与普通的动物仍是闻得见,但这符对妖怪却十分有效。 天黑下i,饭后,阿鸾带着剑守在马厩。她亲眼瞧见山海只消一步便跃上了屋檐。她早知道,凛霄观的弟子都是轻功了得。听他的师兄弟说,山海岂止是“踏雪无痕”,即使从水面上掠过去,或是从积着浅尘的道上凌空而过,他也不会激起一丝波纹,或是乱了尘序。 只是碍于她的原因,他从i都是淡淡地走着。 也不晓得是真是假。他若果真那样神乎其技,为何从不曾在自己面前显露两手,更别提教上二三了。 夜色在几炷香的功夫后更显得深沉些许。晚风冷得紧,阿鸾裹紧了衣服,眼直犯困。可就在这个时候,红马忽然发出刺耳的嘶鸣声,鸡舍了在顷刻间乱哄哄的。 阿鸾攥着剑,从马厩里探出头i紧盯着门口。她头脑还晕晕乎乎,刚探出头,便听到一声奇异的尖叫,说不i是什么动物。一个猫样大小的黑影“倏”地越过门口,像是被什么烫到了,还冒着缕缕白烟,还扔下了什么东西。接着,山海的身影紧追上去,径直从老妇人的屋顶上越到另一处较远的人家上,朝着林子深处去了。 阿鸾觉得自己怕是睡糊涂了,山海何时有了如此迅捷的身手? 惊讶之余,她仍抓着剑,背起草垛里的药箱,顺着那影子和凛山海的方向追去。在出院子前,她特意蹲下检查了那小妖物扔下的东西,果真是只伤痕累累的金花鼠,腿还在动呢。 凛山海疾步似飞,身轻如燕,像是打出水漂的石子快速地掠过零散的屋檐,紧接着是树干。他的步伐快而轻盈,踏在屋顶却无一声瓦响,踩在树枝上却无一片叶颤。 他追着那小小的影子,直到林子深处。 不知何时,夜深人静的林地里渐渐漫起了轻飘飘的白雾。他察觉到,这不是瘴气,但也无法解释其原因,就好像这片雾是故意愚弄他一样,要他找不出小妖物的下落。 他踏到地上,枯叶被脚边无声的风吹开了。 就在落地的一刹,林中传i一阵渺远空旷的琴声。这琴声就像这薄雾一样,不知从何而起,只是在耳边悠扬地荡漾着。没有肃杀的萧瑟,也全无凄厉的诉求,只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静谧,在悄然之中安抚人心。 山海屏气凝神,侧耳倾听,微微抓住了琴声源头的方向。 或者说,更像是琴声的主人故意教他察觉。 冷风拂面,摩肩接踵的树冠发出窸窣的响声。细瘦的树木之间透过无名的薄光,就像这雾、这琴音一样,令人不明所以。婆娑的树影被映在地上,他知道自己正向这光源移动。 他i到一处开阔的场地。 微光之间,竟有无数动物的影子。迎着浅浅的夜光,他依稀看到有梅花鹿在低头食草,有对儿松鼠从一棵树灵动地跃到另一棵树上,还有兔子在空地上蹦蹦跳跳。甚至,一匹垂着尾巴的灰狼,也安静地在这片琴音中徘徊。 在那些活物之间,分明是一个端坐着的、人的影子。 “是你?” “不错,是我。” 是清凉又温吞的嗓音。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七回:琴声如许 琴声戛然而止。 阿鸾本是顺着琴音向这里走的。但这声音止住了,她不知道该去往何处。这乐声虽然突兀,却并不诡异,她只觉得身心一阵轻快,丝毫没有什么恐惧的情绪。她持着这颗平静的心,谨慎地在林子里寻觅着蛛丝马迹。很快,有微弱的光从林子深处传i,她顺着视野所能看清的道路向前走去。 拨开面前最后一道灌木,她看到了山海的背影。 “山……啊——” 她止住声。 还有什么人在那里。 虽然逆着光,她却能清晰地看清他的轮廓。 什么肤如凝脂,什么冰肌玉骨,阿鸾是想不到这些的。她只觉得那人生得雪一样白净,不同于妖气的惨白,或是仙人那样毫无生气,而是有着人类的温度。相较之下,这样的肤色衬得洁白的长衣在夜色里森森骇人。敞开的衣摆上绣着浅亮的、天青色的缎儿,青白交错的袍子在他身上显得无比轻盈。 此人生着张俊俏的脸,细碎的短发搭在额前。他头戴一顶同衣裳一样碧带绣底的纶巾,乌如梅枝的细碎长发倾泻而下。 明明是立夏时节,林中却分明传i一阵淡淡的梅香。林间的兔儿、鼠儿、梅花鹿,都聚拢在他的身旁,亲昵地倚在他身上。 看着他,就仿佛置身于轻柔的凉涧。 只是,他的眼睛是被一道黑色的缎子遮起i的。 阿鸾不确定那琴声是否出自他手。 因为他面前的琴上,并没有弦。 她相信自己没有看错。 疑惑之时,乐师忽然看向她,好像那道遮幕是不存在一样。即使隔着层黑布,她似乎也能从那悠逸的神态瞧出i,他仿佛有着一双融雪般清冽的眸子。 阿鸾抓紧了山海的衣角,他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对方。那人微微侧目,歪着头,隔着长长的袖子抬起手,语调轻佻: “凛道长净趁着夜色散步,好大雅兴。” “彼此罢,我瞧你是挺扰民的。” “当真是这样?” 阿鸾仿佛看到隔着黑缎的乐师惊讶地瞪大了眼,话里头分明透着十二分的无辜。他伸出双臂,抬起i,长长的衣袖像水袖似的,垂下一截儿i,就好像要吓唬人的小鬼儿。 “莫要污人清白,我可是没有手的,你是再清楚不过了。” “那是谁人奏琴?” “是风,我的小道长,风。” 他抬起双臂的时候,阿鸾清楚地瞧见,他坐卧着的膝上藏了只小动物。瞧着没有掩体,有些慌张地往乐师的衣里头钻。 “他……到底……” “岁暮胧师·极月君。” “……极月君?” 她好像听过这个说法。 说是人间有着十二位不同死期的、原本也该不在人世的鬼差——六道无常。他们本身的灵力与寿数都远过常人,却也并非鬼神。他们置身于轮回之外,行走于六道之间,执笔阴阳,裁决生死,游荡人魔两界。 是活着的亡者,也是死去的生人。 ——黄泉十二月。 “换个名字,姑娘一定是晓得的……” “断指琴魔。”山海接道。 她想起i了,她听过这个传说。能摄人心魄,役使百鬼,震煞死灵的第十二位走无常,是一位“袖下无手,琴上无弦”的乐师——正如所有恐吓顽皮孩童的睡前故事那样。 竟是山海的故人。 况且是这般耐看的面孔——她本以为他当真像传说中那样,长着一副恶鬼罗刹的模样。 阿鸾再定睛一瞧,发现极月君的怀中卧着一只紫貂。她向前走去,山海也跟上i。 隔着淡薄的袖子,极月君轻轻摩挲着它柔顺的皮毛。 “这是个有灵性的貂。它本住在林中,有天和只大黄猫打起架i,竟把猫咬死了。后i,养猫的夫人到林子里寻,以为是它不愿回去。那时它便躲在树洞里,露出一对儿眼睛,妇人误以为是她的猫,留下些吃的就走了。自那后,它天天都给妇人送些礼,算是报恩,也算是道歉。” “老妇为此很是苦恼,希望它不要再这样做了。”山海这样说。 “那可不行。报恩这种事,就像报仇一样,即使是接受的一方也是拦不住的。” 极月君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态,长袖抚过光滑的琴身。阿鸾觉得他话里有话,细想却听不出什么意思i。 “但,以后教它送些野果之流罢。于人而言,死物确乎是诡异了些。” 他很轻松地说着,阿鸾侧目看了看山海。山海不说话,静静地望着他。轻薄的光里,她看到山海的眼睛像一汪静而深邃的水潭,于这方安宁下,悄然涌动着别的什么。 “啊……险些忘了正事。此物与你,你且收好。” 极月君抬袖示意,另一只漂亮的梅花鹿从不远处走过i。它低下头,角上架着什么,一端垂下马尾似的白丝绦。山海伸出双手接过i,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不是我在观里用的拂尘吗?我要它i何用。” “自是有用的。” 极月君用袖口掩在嘴边微微一笑。 “你找我就这么个事儿?” 山海的语气并不恼,但他好像确信此人还有话要讲,却不喜欢他这样卖着关子。 “明日你到浣沙城北的裕安酒楼去罢,到那时,你便知道我要同你讲的话了。” 这番对话,让阿鸾听的是浑浑噩噩,里雾里。直到第二天醒i,她都分不清昨夜那虚幻的场面到底是不是一场梦了。只是看到山海手中的拂尘,与老妇人窗边如石榴花般红彤彤的一串果实时,她才浮现出一种跨越时空的错愕感。 “走罢。” 山海整理好行囊,站在路口,迎着初升的朝阳,身上那件陈旧的烟白道袍隐隐散着金光。阿鸾困惑地揉了揉眼睛,这才迈着步子追了上去。 他们很快进了城。 正午时分,街上人i人往,熙熙攘攘,小商小贩都在卖着吆喝。阿鸾觉得这里与黛峦城的景色别无二致,只有些小物件小首饰的风格,比起故乡有些许差异。 “你好像觉得很无趣?”山海这样问。 “只是……觉得好像,没有我想的那样新奇。和我在大集市上见的差不太多。” “那是自然,这两座城本就没有隔着太远。” 午时过半,二人如约i到了极月君口中的裕安酒楼。这酒楼装潢得气派极了,雕梁画栋,在高悬的太阳底下煜煜生辉。这酒楼少说有四层,山海站在楼下直发憷,不知这一顿茶钱就要花掉多少盘缠。 “比起我们那儿的是差了些。” 阿鸾抱着双臂评头论足,凛道长翻翻白眼,着实猜不透极月君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何况,这酒楼进出往i的人,不论男女,都带着点脂粉气。不用说,这酒楼怕也是沾了点声色之息。自认修道之人的凛山海实在不想搁这儿站着,再看一眼呆呆的阿鸾,他更犯难了。 这时候,门口的小二走上前i。 “敢问下,是凛霄观凛道长?” “……啊,正是。” “太好了,您呐,快跟我上去罢。裴员外待您多时啦……” 说着,小二不由分说地拉着山海就要往里走,另一个凑上i的伙计也在后头趁着阿鸾。两个人稀里糊涂不明所以地被哄进了酒楼。店里的陪酒姑娘笑闹着冲山海眨着眼睛,还有女伶伸手捏了捏阿鸾的脸。 他们就这么一头雾水地被带上三楼,伙计拉开一处房门,一股浓郁的酒气与胭脂味儿扑面而i。被纤肢玉臂簇拥在最中间的,正是一个体态臃肿、油光满面的官儿老爷。 暂论外表,阿鸾只能想起花坛里的牛粪这个说法。 一见到山海,刚还大懒熊一样眯眯着眼儿的裴员外,忽然直起身,瞪大了小小的眼睛,一时间神情复杂,百感交集,推开身边的姑娘们,振声大喊: “仙长,可把您盼i了仙长!!” 好家伙,见了亲爹也不过如此罢。 这阵仗可把山海吓懵了,阿鸾也呆在原地,不知师父什么时候认了这么个干儿子。 “仙长贵姓啊!” 得咧,哪儿有儿子不认识爹的。 话是这么说。裴员外很快轰走了吹拉弹唱的伶人与姑娘们,亲自关上了门,又拉开,使唤伙计们再i两壶好酒i。待两人坐下i,给按住了,裴员外这才清清嗓子,正襟危坐,透出些许当官儿的该有的正经样子i。 好在裴员外郎也是读过书的,语言表达算是流畅,把整件事的前后因果顺顺当当地给他们讲了一遍。说是夜里头,窗外飘着一位气质出尘的仙人,告诉他,很快会有人i解决自己的烦恼。那将是位修道之人,手持一柄拂尘,身边跟着个背着小木箱的药童。于是他千叮咛万嘱托,让店伙计在门口,硬是守了他俩三天有余。 “……” 山海觉得这柄拂尘有点烫手。 “你在说什么梦话呀,仙人怎么会在这样的场合现身呢?”阿鸾说着拿起了一枚点心。 “小妹妹,你有所不知,当时我可就睡在这房子里头。呐,就是那张床,和那边儿的窗口。这可是三楼啊!” 裴员外说着,竖起了三根手指。 山海深吸一口气,将手掩在额上。不用说都知道,所谓的仙人到底何许人也——极月君可真是给他们找了不小的麻烦。 “那……您到底,有什么困扰?”山海端起茶杯,又想起不知是谁用过的,又放了回去。 “唉,不瞒您说,朝廷这次派我i,是解决此城的粮荒问题……” “粮荒?这……看着不像啊。何况近期也不曾听过浣沙城有什么天灾,就算有,我区区一个道士……” “八成是人祸呢。” 阿鸾这么补了一句。裴员外一拍手背,愤愤地说着: “哎呀小妹妹太聪明啦。但是,这可不是一般的人祸,是妖祸啊!” 妖祸……?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八回:千里追凶 雾蒙蒙的层承载着沉重的天河,好像下一秒,倾盆之雨就会从天而降。 一切都是湿漉漉的。一草一石,一花一木,都在这晦暗的天空下笼了层潮意。连这路边破败庙宇内的灰尘,也吸足了空气里的湿气,像层泥沙般依附在一桌一椅,与那无人问津的佛像之上。 她一个人在这儿。 庙里很安静,她踏进i的时候,却看到遍地尘埃之上有着斑驳的脚步。 她侧过身,向前走着,让影子避开它们。这些脚印比较小,不像是成人的。但与其说是人,却又像兽。除了整齐的趾尖外,两侧还拖沓着奇怪的长影。 ——步伐并没有出去的走向。 她不应是一个人在这儿。 走到最中间的佛像前,她望过去。不知此地供奉的是谁,只见这尊佛像怒目圆瞪,仿佛苛责着什么。 轰! 破败的大门骤然紧闭。 在她回过头的那一刹,一扇扇窗户也应声扣上。一串串不知从何而i的锁链铺天盖地,紧紧封住了庙内所有的门窗,让里头密不透风。金属碰撞的声音层出不穷,震耳欲聋。铁链在摩擦间闪出火花,让屋里的一切都明明灭灭。 咔嚓嚓……嘎吱—— 就在这片黑暗之中,顷刻间,她从腰间的伞桶内抽出武器,甩手时剑锋震出的煞气扫过供桌。剑气击打在蛛丝般纵横交错的锁链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铁链没有被斩断,但紧接着,方才正中的半个佛头斜侧而下,自左眉至右唇角,摔得七零八落。 一个少年的半截身子随即暴露在她的眼前。 少年从佛像的断面踏过,直直落在半空一根横向的锁链上,发出锒铛的响动。 他约摸十几岁的样子,看上去很瘦弱,黑色的头发有些打卷,不知是与生俱i还是不曾打理。他着一身乌青的长衣,包着朱色的边儿,看着是不错的料子。但再往下,他却是赤着脚,与这件衣裳所应彰显的身份天壤之别。 比这更引人注目的差异,是他周身的锁链。 颈上、肩上、臂上、膝上,全身上下无不被细而结实的锁链零零散散地束缚着。 像一个囚人。 而那金灿灿的眼瞳,分明诉说着此人并非常人的事实。 “当真是个多事的姐姐,听说你可是追了我一千多里地。” “他在哪儿?” 晦暗中,她横起武器,不跟他废话。 “嗯……姐姐是说谁呢?” 少年抓着铁链悬坐在上头,冥思苦想了好一阵。 “他在哪儿。” 她只是重复着。 少年好像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地说着: “噢,噢——你是说他呀。他在哪儿呀……谁知道呢?” 她一跃而起,径直向少年的身影砍过去。但两条锁链自两侧拔地而起,交叉拦在她的面前。她临时一翻身,单脚踩在锁链交错处,手上力量却被削弱了些许。待她劈到少年的位置上时,他已经逃到另一条锁链去了。 虽称不上是刀光剑影的战斗,却也说得上是危机重重,教人丝毫不敢懈怠半分。电光火石间可谓层层杀意,她任意一招下去,都是使了要人命的力道。 虽然,她还不能要他的命;虽然,他也不是人。 六道无常——雩辰弥生·莺月君。 作为三界的调停之人,他居然掳走了自己的师父,并重创了师门上下……每当想起血泊中师兄的嘱托,悲痛之余,她的心中就涌起一股难以平息的怒火。 在最近的客栈,听到了有“拖着锁链的赤足少年”出没的消息。 此举虽不是她最初的目的,但她却隐隐觉得,能够借此找寻师父的下落。但是很显然,当下不仅没有得到有价值的信息,反而教这讨厌的小鬼戏弄了一番,着实让人火大。 该说,这不是场公平的对决。莺月君将场地封锁在这方狭小的室内,又利用缚妖索的优势为自己构建有利的空间。何况再怎么破败不堪,庙宇也应当是一方清静之地,如果可以,她并不想在这里大肆破坏——尽管,那残缺的佛像表明,似乎已经晚了一步。 她攥住了武器的柄部,在对莺月君的步步紧逼的间隙中,快速地思考着对策。 有什么,可以在此刻出手的式神…… 忽然间,有三道锁链呈现规正的三角状,紧紧束住了她手中的武器。当她的注意力集中在手上的时候,更多的长锁直直袭i,其中一道打在了颧骨上,痛得要命。回过神的时候,整个身体已经被牢牢地锁定了。 “怎么办呢,不应该杀人的,可是姐姐真的好缠人,实在是碍手碍脚……” 莺月君故作深思地步步逼近,锁链在地上摩擦出声响。从门窗的缝隙间勉强透过的光,将飞扬的灰尘照得十分灵动,在二人交错的视线间雀跃着。 “把宗主还给我们!” “这可不行,只有他才知道胁差的下落……唉,姐姐生得这么漂亮,真可惜啊。” 在她理解他后半句到底想表达什么之前,他做出了解释: “雪砚宗三百弟子,走丢一个,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在她发作的前一刻,伴随着屋瓦破裂的清脆声响,一团赤色坠火掠过两人之间。 屋顶投进一道微弱的光,随即整个庙里都变得灯火通明。并非是那条微弱的天光,而是那团熊熊燃烧的、如熔岩般的烈火,在触地的一瞬轰然扩散,如一滩迸溅的血水。 一切都燃烧起i。不知哪处的锁链被击中,困住她的那部分也松散下去。在将火焰的热量传i之前,它们便被剑气打落了。 “提前划去生死簿上的名字,‘那位大人’会不高兴吧。” 是十分柔和温软的嗓音,以至于她一时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i者不知何时伫立在神龛之上。 抬眼望去,一双玄木红带的木屐,一袭黑底丹纹的浴衣,与一面乌发殷色的脸庞。 是位姿容姣好的男子。 得到这样的结论,并不是根据声音或是相貌推论的……而是那股浓烈馥郁的妖气。 是十分强大的、男性的妖怪——她做出这样的判断。 但不得不说,他的容貌实在太具有欺骗性。嫣红的凤眸眼角微挑,右目下方轻轻缀着一枚泪痣。如夜色般深沉漆黑的长发像是吞噬了世间所有的光芒,连焰火也无法得以映衬。这头青丝不知多长,与同样极暗无光的浴袍融为一体。衣摆上印着大片的朱红图样,也不知是花还是火,纹路恣意跋扈,狂狷凌人,仿佛是有生命的什么,在布料上蜿蜒游走。 他单手端着一支白生生的、纤细的烟杆,也不晓得是什么材质。 “……啧。” 莺月君发出不满的咋舌。他接着道: “长夜哥哥还是一如既往地热衷于……狗拿耗子。” 那妖也不恼,只是浅浅一笑,垂下眼睑,如呵气般的烟霭自齿边袅袅逸出。 “嗯……可这耗子却不服规矩,吃了不该吃的粮米,是要惹主子生气的。” “……少拿那位大人i羁着我。” 话随时这么说着,莺月君的面色与强调都少了些许气势。她是察觉到了。 “随我走罢,莫要再惹是生非了。” “慢着!” 眼看这妖怪要将那歹人带走,她如此厉声大喝。 男人侧过脸,她却分明从那骄异的眉眼间看出了轻蔑。 “何事?” “你不能带他走!他扣押了我的师父,雪砚宗的宗主……他待我视如己出,我曾答应过师门上下,不查明师父的下落,我誓不回谷!” “你捉了人家的师父?”他转头问他。 那顽劣的孩童只是笑,却不言语,那副嘴脸真是讨厌至极。 “……这样啊,他抓了你们的掌门人,是不好。这可真教人苦恼,但是……” 烈焰灼灼燃烧,在这火势簇拥之间,男人深吸一口烟,神情忧愁而困惑。 可很快,随着一团白烟徐徐变幻,那样诚挚的表情在顷刻间如作散,继而转变为浓烈的嘲讽与恶意。 “与我何干。” 他一字一顿地说。 她的面色瞬间变得铁青,虽料到此人口中吐不出好话,却不曾想是这样恶毒的态度。她不再废话,微调站姿准备强取豪夺。然而这细小的动作很快被对手所捕捉,在她出招的前一刻,一团比先前的坠火更加炙热的蓝黑之焰迎面袭i。 那人怕是发了狠的,空着手的那只白皙的臂上,蔓延出细长破碎的纹路,蓝光如岩浆般流淌萦绕,于手心凝聚成耀目的苍蓝色。在此刻,他的眉间浮现出一朵鲜明的朱红花钿,状如莲华。 莺月君料想,她定是要被重创了。 然而,火光散去,他们分明看到了有一面盾,抵挡在她的身前。 ……不,不是盾。但那伞桶里的,却果真是伞。 “嚯,这伞可有什么玄机?”莺月君问他。 “……那只是把普通的伞罢了。” 平平无奇的、素色的油纸伞,染着吹雪风浪的寻常纹样。 伞是普通的伞。 伞下有何玄机,就不好说了。 “……哈哈哈,有点意思。” 男人忽然发出簌簌的笑声,如夜间交错婆娑的枝叶般清爽,与这片火海的景色相比是如此格格不入。他眉间的花钿黯淡下i,褪了色,已经看不出痕迹了。 在她冲上去的刹那,一面火墙平地而起。她本能地向后撤步,以伞掩住了迎面而i的热浪。待她感到温度降下些许的时候,她迅速合起了伞。 她一个人在这儿。 哪里还有什么火墙。环顾四周,连颗香火似的火星也不曾见到。遍地剩下的,只有先前与莺月君对决时打碎的杂物桌椅,与半面摔得稀碎的佛头。 她不应一个人在这儿。 因盛怒而颤抖的手仍紧握着。她深吸一口气,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面颊。在努力平复心情后,她推开残缺的庙门。 丝丝凉风迎面袭i,三三两两的雨滴轻吻在她的脸上,那处被锁链击中的痛感也减轻了些许。 举起伞,她默不作声地漫步在这轻柔细雨之中。 很快,这孑然一身的影子,就消融在道路尽头的朦胧雨雾之中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九回:千卦无求 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饭后,他要了一壶茶,挑了一楼最角落的位置和阿鸾坐着。一i是因为这天气,二i是好听些江湖人的议论,方便打听整个浣沙城的近况。 加上裴员外告诉他的,这会儿,他基本摸清楚了。这里是北城偏西,虽算不上繁华,但因为裕安酒楼地处交通枢纽,外面新奇的鱼肉蔬果运的快,加上厨子们做菜的水平算是一绝,生意一直做的热火朝天。 城的东北方向是最繁华的地段,王公贵族与富商们都住在那头。这与黛峦城环环递进的分布有所不同。而出事的地方,是西南方向。那里种着大片的农田,农耕之人都在那里辛勤劳作着。只是打去年这个时候起,当地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间颗粒无收了。 此地是不如黛峦城或是京城般繁华,却也物产丰饶,家家户户和商贩们攒下的粮食自然是够吃的,再加上朝廷拨了笔预算下i,谁也没太把欠收当成一回事。到了秋天,情况没有任何改善。再怎么说浣沙城也是泱泱大城,二三十万张嘴要吃饭,没收成是绝对不经吃的。可这儿的人早就养成了锦衣玉食的坏毛病,好日子过惯了,缩减衣食,没门儿。 倒也不是没人管——刚过完年,上头就派人下i查办。可那裴员外刚一下i,就被地方官带着胡吃海喝,过的好不滋润。结果几个月下i,事情没办成,被几个明白人告了一状。于是死命令下i了,再不处理这片泡沫般虚假的繁荣景象,回头塌的除了这座城,还有朝廷的脸面,这乌纱帽自然是保不住的。 裴员外这才急了。可他连田都不知种在哪儿,何况一听说是妖怪作乱,腿也直打颤儿。没办法,才烧香拜佛,满城去找些僧人道者、江湖术士,谁要是办成了,钱自然是少不了的。 至于是怎样的妖怪……却好像没有谁明确地提起。至于妖怪伤人的事,虽然传言倒是不少,可真正出了人命的好像并无一二。 这么想着的时候,店里走进i一个人。 一个约摸桃李年华的女子。 她撑着油纸伞,踏进门前收拢起i。她穿着一条灰绿色的窄腿裤,上身是白底款袖的长衣。那袖口和襟口是乌绿的边儿,衣摆上泼了恣意洒脱的墨点儿。再仔细看,不过是染上斑驳的墨绿点缀罢了。 普通的江湖人,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 如果仅是这种程度,山海就不会一直盯着她了。 确切地说,他盯着的,是那把伞。 雨一直淋着,但那伞自打被带进店里,却一点水渍也不曾见到。 她熟练地将伞插回腰间的横桶,径直向这边走i。山海察觉到自己是不礼,微微将视线错开,继续瞟向窗外了。 店里很热闹,没什么歇脚的地方。她过i与他坐在同一桌,眼睛也朝着窗外。阿鸾倒是毫不在意,直勾勾地盯着i者瞧。 “下可是修道之人?” “正是。” 山海侧过头,正儿八经地看过去,但她的视线仍停留在外头。她侧脸不知为何有层淤青,两侧鬓发比较短,后面用白色的缎带地扎着低低的长辫。女子眉上的碎发被拨到两边,中间细细的一缕附着在额前的吊饰上。 一片错综繁复的六角雪花。 是雪砚宗的弟子。 “道长可愿替我算上一卦?” “无事不占,不动不占。” 她转过头正看着山海,他却低下头,抿了口茶。 “他这人就是这样啦”阿鸾跪在木凳上,前后摆着身子玩,“也曾有很多人找他算命,准是自然的。只是好听的倒也罢了……不好听的,当真发生了什么小灾小祸,都埋怨是他咒的,还说着再也不要找他了。” “……准,是吗?” 她的关注点只在前半句话上。 山海终于侧过脸i,与她的视线对上。良久,他鼻下轻叹口气,终于开了口: “所占何事?” “在下雪砚宗梁丘慕琬,请问道长尊姓大名?” “尊不敢当,凛某凛霄观出身,姓随师门,名山海。这是我的徒弟,阿鸾。” 慕琬姑娘取出三枚铜钱,在桌上排开。 “找人。” 她简单地说出两个字。山海点点头,回她说: “你扔罢,我与你非亲非故,你要找的人,自己扔的准些。” 慕琬照做了。三枚铜钱锒锒几声落在桌上,一反两正。 “一爻少阳。” 说着,山海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条直直的线。 第二次还是一模一样的。 “二爻少阳。” 他接着上面又画了一道。 然后是三个钱背。 “三爻老阳。” 他画了一道直线,又在一旁平行的地方,画了两道短的。 这次是三个钱面。 “四爻老阴。” 他画了两条短线,在旁边相应的位置上,画了一条长的。 “五爻老阳。” “六爻少阳。” 画完之后,他照抄着补全了另一个图。在他画的时候,面色渐渐凝重了些,但变化很细微。慕琬捉到了这丝微妙的神态,心情也随之有些沉,但并不作声。算上今天的时辰,山海掐指一推。看样子是有了结果,可并不好说。 阿鸾看出i了。本卦是个下下卦,变卦……还是个下下卦。 “我i求卦,自是诚心,您尽管开口就是了。” “下乾上巽,异卦相叠。乾为天;巽为风。你自身能力欠缺,力量有限,不未雨绸缪厚积薄发,怕是寻不到人。就算是寻到了,恐也不能如愿,遂不易仓促外出。风天小畜变火泽睽,仍是异卦相叠,下兑上离。离为火;兑为泽。上火下泽,相违不相济。克则生……” “谢过道长。” 未等他把话说完,慕琬行了一个抱拳礼,留下三枚铜钱起身走了,唤一个小二去客房。山海略微颔首,怔怔地望着桌上的卦象,不做声了。 阿鸾心里觉得,或许慕琬姑娘已经不大高兴,但自己丑话说在了前头,就算是不中听的她也不好发作。她看了眼连连摇头的山海,伸出手,将三枚铜钱揽进怀里。袖口擦掉了变卦,山海楞了一下,又叹口气。 “好话就不能放在后头,你看,谁还听呢。” 阿鸾丢出钱币,用手背接住,玩的不亦乐乎。山海耸了耸肩,无所谓似的抬起手: “连坏话都不肯听的,只会记得你说的好话。到时,稍微有一点不随人愿,便又都是你的错了。” 到了下午,雨不下了,天空又很快放晴。说i也怪,一听说他们要去郊外的农田,竟没一个车夫愿意送他们。他们明明白白地说了,那个地方有妖怪。就算有胆子大的,也说自己不可能等他们大半天,而那边也没有愿意回i的客人,是亏本生意,不做。 所幸,就在他们犯难的时候,有商队见他一身道袍,说是愿意载他们一程。只是怎么回i,得他们自己想办法。 远远能看到田地的时候,已是逢魔时分。商队把他们放在这儿就走了。两人又走了一段路,靠近了田地。里头确实杂草丛生,荒芜一片。抬起头,附近稀疏的房屋都显得无比荒凉。比起城北的树林,这里实在是萧瑟极了。 路前边有个人影,弓着背,步履蹒跚,头顶光秃秃的,像是个年迈的老人。 他们准备上前问问话。阿鸾喊了几声,那人只是停住脚步,却不回头。就在阿鸾刚跑出两丈的时候,山海打后面拽住了她。 那老头……很奇怪。 他转过身的那一刻,阿鸾觉得自己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绝对不是人类。 那圆鼓鼓的肚子像是一个妊娠期的妇人,但他的四肢却像是柴木一样纤细,就仿佛要支撑不住它的身子,随时会断掉一样。但他的胸腔却很小,也是细细的,头又很大,活像一个竖起i的扁担。它的手臂很长,直挺挺地拖到地上。它呆滞地望着这边,嘴角滴着涎水,木讷地望向他们。 两个人僵在原地,山海的手还仅仅捏着阿鸾的衣服。过了一会,那个妖怪转过身,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 “是什么……?”阿鸾心有余悸。虽说更可怕的鬼怪她不是没有听说过,可那丑陋的怪物实在是抬不寻常了。 “……我想,那是饿鬼罢。” “唉呀……” 这是第三个人的声音。他们转过身,一个阿伯一手挎着篮子,一手背在身后,佝偻的身体蜷曲在一起。但看这个样子,比起刚才的饿鬼要亲切多了。 “这里怎得有旅人啊……” 两人造访了阿伯的家里。屋子很简陋,刚够他一个人生活。问起他的家人,老婆子说是走得早,儿女都去别的地方闯荡了。 在路上阿鸾帮他提着篮子的时候,就觉得沉甸甸的,却不知装了什么。阿伯这会儿当着他们的面,将篮子上罩的布取下i,还是一层布。这布之下,又是一层,就这样层层包裹着,最底下只剩几颗被压蔫的野菜。原i那重量只是上面罩着的破布罢了。 “这里只有这种东西可以吃了吗?”山海问他。 “有就不错啰……”他叹口气,望着窗外渐渐阴沉的天空,捋掉了菜根上的泥土,“就这点东西,还怕那群小鬼儿抢走咧。” “朝廷赈灾用的钱呢?” 这话刚问出口,山海就后悔了。想也不必想,就知道落到哪些人的口袋里了。他摆摆手,又对徒弟说: “阿鸾,分些干粮出i。” 阿鸾立马起身去拆包裹,从里头取出一块干净的布包。在她解开之前,老伯忽然冲到门口,把门狠狠闩上。再去检查窗外,瞪大了眼睛看看左右,将斜靠在墙上的一块木板放在窗台上,挡住了所有的光。 两人吓了一跳,困惑不解地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看着老伯的方向。他小心翼翼地摸回i,取出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灯油贫瘠的烛台。 “您这是做什么?” “你别小瞧了那群鬼,鼻子精得很,饼子拿出i,它们大老远就闻到了。砸起门拆起窗的架势,吓人的很!” “那群饿鬼,也是这里的人变的吗?” 阿鸾将饼递给他。老伯欣喜地接过i,一边点头致谢,一边往嘴里塞着饼,口中含含糊糊,费了老大的劲才听出他说了什么。 “谁晓得,忽然有一天就冒出i,多的很呢。” 山海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回:千金一黍 从老伯口中,只消半个晚上,山海就弄清了这里所发生的异事。 事情最初发生在浣沙城举办禾神祭时,到了询问禾神收成的环节,神婆照例占了卦。不曾想,禾神没有像往年那样回答人们今年收成如何,而是毫无响应。当时的人们迁怒于神婆,怪她心不诚,禾神不愿显灵。可那之后又换了几个人,谁也问不出什么,答案不是丰收也不是欠收,而是根本没有回答,就好像禾神失踪了一般。 也就是从那天起,河堤、田边、路中央,慢慢多出了许多形态奇异、样貌丑陋的妖怪。它们看似羸弱不堪,平时十分呆滞,可当附近有丝毫食物的气息飘i,他们就穷凶极恶地一拥而上,将粮米抢食一空。就算是把东西吃进肚子,却也十分痛苦,就像吞了刀或食了火,鬼哭狼嚎。可即便是这样,它们的肚子似乎永远也填不饱,每家的粮食但凡到了能收获的时候,不论收成如何,这群饿鬼都同蝗虫过境一般将黍稻都蚕食殆尽。 凛山海所明白的正是这点。既然饿鬼不是生人所变,再加上禾神毫无回应之事,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不属于人间的鬼神涌入了这座城池。 而禾神,不知是被和人藏起i了。 饿鬼个头矮小,行动迟缓,涌到内城需要很长时间。但,若是某处的裂隙仍然不能被封印,迟早有一天,整座浣沙城都要被饿鬼们一扫而空。 但那些官老爷不在乎。 想到这儿,阿鸾就有些恼怒。 这只是其一。伯伯说的另一件事,是他们所不曾听过的。 村口有个四十i岁的妇人,不知姓名,只知她搬过i时就是个寡妇,大家也都喊她寡妇。寡妇有个儿子,叫栓子,虽然有些调皮捣蛋,但也算健康。有天栓子和几个伙伴到田间去打鬼——也就是用石头、木棒,去追打那些抢人粮吃的饿鬼。按理说,饿鬼的攻击性并不很大,何况小孩们人多势众,逮着一个落单地追也不会有什么岔子。 坏就坏在,他们撞见了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阿鸾问。 “这事儿啊,也不是头一回听说。可谁知道,坏事净让栓子赶上了。那群孩子里,就属他眼睛最尖。这些是后i二丫讲给大人们听的——说是栓子瞧见田里有个白色的影子。他就一直盯着那儿看,大家伙儿也跟着瞧。过不了一会,孩子们不想看了,喊栓子走,他却不动。再一拍他,忽然就犯了羊癫疯。孩子们吓坏了,都跑回去喊大人i。大人i了也害怕,田里虽不见了那白影,栓子的样子却骇人的很。他浑身控制不住地扭着,扭成了人完全做不到的形状,大眼瞧上去,都认不出那是个活生生的人i。最后,是好几个壮汉把他按住,绑回家的。神婆说,这孩子定是瞧见不干净的东西,给中邪了。现在,这儿也没什么身强力壮的人,他们都出去找活干了。只是可怜了寡妇,带着那么一个犯怪病的孩子……” “栓子的爹生前可曾犯过癫?” 阿鸾这么问。她知道,有些病是家里头传下i的,倒也不一定是什么鬼神附体。 “我们不知道,但栓子妈咬定了没有,整天哭天喊地的……” “那白影……可曾有别人见过?” “再问那群孩子,提起这事儿,可能是给栓子吓住了,脸色都不好看,不应你。但三两个大人见过,却也只说是白色的影儿,在田里头乱动,像被狂风刮着的稻草人似的。他们怕是没有看清楚罢,要是看清了,恐怕也和栓子的下场一样咯……” 阿鸾看向山海,像是在问他,你知道么? 他也只是在观里修习的时候,听回i的师兄弟们讲起过类似的情景。他们的共同点都是田间白色的鬼影、怪异恐怖的姿态、与一两个受咒的孩子。 至于怎么破那邪咒……他们却不曾说过。如此想i,怕是无解罢。 也有人说过,那是业障鬼。但这并非人世间的业障,而是人轮回转世,未被洗净的业障如污垢般聚集在一起,形成了这样的鬼怪,被留在了那一道。 而这两码事,看似毫无关联,实则有着微小的共同点。 事件中的妖怪,都是从饿鬼道而i。 饿鬼道也单称鬼道,不仅只是饿鬼,只是它们数量众多,故以此为名。除了饿鬼外,还有诸多凶魔罗刹,若传言是真,业障鬼怕也是其中之一。 可这鬼道,又是如何与人道接壤的?莫非,在两界相交处,出现了何种裂隙……若对裂隙不管不顾,任由其扩散,恐怕代价不止是这一座浣沙城了。 山海逐渐意识到,极月君所委托与他的事是多么严肃。 也很严重。 “那中邪的孩子……我们能去看看吗?” 老伯摆摆手: “太晚了,明天罢。不过,看样子您是位修道之人,莫不是想出了什么对策?” “对策……算不上罢,我也没什么信心。若是哪里有饿鬼,可以先试上一试就好了。” “饿鬼,有啊?” 不愧是吃了顿饱饭,老伯精神焕发,看上去整个人的气势都不大一样了。他一拍桌子,把险些睡过去的阿鸾吓了一跳。 “前些日子,陈屠夫的大肉教饿鬼偷了去。他专门设了计,捉住了只贪食鬼,就关在地窖里头。说i也是厉害,不吃不喝几天过去,竟还没将那妖怪饿死。” 嗯。饿鬼,着实是饿不死的,天要教它们活着受罪,偿还前世的因果孽业。房子很小,阿伯把唯一的桌子推到了墙角,弄i些干草撒到地上,又铺了两层旧铺盖。 “还是怕冻着,可屋里实在没更多东西铺下去了……” “大可不必,您愿收我们一宿,贫道就已经感恩戴德了。” “哪儿的话!快睡吧,明天我就带你们去老陈家……只是不晓得道长还要不要准备什么东西?” 凛山海帮阿鸾盖好被子,略加思索,回应道: “准备些湿木柴便可。如果有香椿木就再好不过了。” “好咧,明儿早上就能弄i。” 说完,老伯便掀开门帘回屋休息了。不一会,里屋就传i阵阵如雷的鼾声。桌上所剩无几的灯油很快燃尽,屋里头又变得漆黑一片。 山海所盘算的,乃熏烟施食之法。他是听过,知道操作起i是什么流程,但尚未真正地实施过。但烧柴念咒一事,操作起i或许并不太难。 老伯的呼噜震的屋檐嘎吱作响,再加上地面有些许潮气,让他骨头里有点发寒。他伸手摸了摸阿鸾的额头,温度正常,他稍微放心了些。这丫头倒也没落下什么富贵病,不挑食,不择床,好伺候很多。 但她终归刚过及笄之年,在山海眼里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这二十几年i,他经历都不算太多,却也不少,心里面总是装着这样又那样的事,实在无法像个孩子一样轻松睡去。夜间稍许的风吹草动,都教人辗转反侧。 过了很长时间,山海终于有了些许倦意。他慢慢地闭上眼睛,到梦里头找周公去了。 周公没见着,愚公也没有。不过,山他倒是瞧见了。 他梦到自己又回到了从前,舞勺之年,自己背着竹篾上山采药去。 自己当真是去采药的吗?他依稀忆起,此行的目的,似乎找的不是药,而是鸟。 黛峦城的护城神,神鸟玄鸾。 那是他还小,对这类美丽的传说深信不疑。但现在的山海,距弱冠之年早已过了三年零五载。回过头再看自己儿时的样子,实在是滑稽可笑。 他记得,这会他在爬一个陡坡。过会,左前方会有一处石台,自己会扫了雪在上面歇息片刻。然后,又会往上走。越往前,道路愈发险阻,嶙峋的怪石附着刺骨的冰,摸上去,又凉又滑。很快,这座小山就到头了。它所毗邻的另一座山更高一些,但在那之间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唯有很少的一部分山体连在一起。 不能再往前走了,他知道。 但梦里的孩童根本不听他的使唤,自顾自地向前踏步。积雪没过了膝盖,举步维艰,但他还是不肯放弃,固执地向前走着。 直到走向那片悬空的雪区。 积雪层层堆叠,雪花一片接着一片,在山崖边上形成了一块假路。他一脚踩空,在光滑又冰冷的怪石上磕磕碰碰。他用手用力抓着崖壁,指尖被磨的很痛。接着,他攀上一块有些松动的石头。 还未i得及喘一口气,他连人带着石,直直坠下崖去。 本应痛不欲生的他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感官,或许是天太冷,四肢百骸都被麻痹了。 睁开眼,隔着层血,他瞧见两个雾状的黑影在他身边盘旋。没有寻到神鸟,却发觉了一直在自己身边的魂魄,说i也是讽刺。 他终于知道为何小小的阿鸾会冲他笑了。 很快,他也要随他们去了罢。 一张一合的视野,一切变得模糊。困意更加浓郁,他几乎能被那两个影子触碰到了。 迎面赶i一人,着一身碧带白衫,目前还掩着一道黑色的缎子。 “醒醒罢,山海,你不该睡在这时候,也不该睡在这里。” 他猝然起身。 “极月君!”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一回:千苦不渡 阿鸾被这声吓得一激灵。 “干嘛呀,吓人一跳。快起床了!” 山海抹了把鬓角,都是汗。刚坐起i就觉得浑身的关节都在疼,铁定是受凉了。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股凉意,竟然让他回忆起了儿时的事。那梦太真实,真实到直至他醒i也感到一阵恍惚。在回忆的泥沼里挣扎并不轻松,毕竟与他而言,它们过于沉重。尤其是极月君那最后的声音,仿佛正是他本人在自己耳边低语。 真是噩梦。 一大清早,老伯出了门就把驱邪的事儿说了个遍,邻里们都凑到陈屠户家门口。等山海从人群中挤过去的时候,就看到门口的树上栓狗似的栓了个小鬼儿。 它长得和昨天见到的那只挺像,但也不完全一样。这饿鬼个头更小些,头顶盖着层毛糙蓬乱的枯发,面目扭曲,神态凶巴巴的。它就像条恶狗,对谁都龇牙咧嘴,要不是绳子困着,怕早就跳上i咬人了。 一群人围成个大圈,山海用符水画好了一个阵,阵里放着潮湿的香椿木,似乎也被摆放成了特殊的格局。他引燃一张黄色的符咒,伸出手,让它随风飘进柴堆里。而后,他挥舞着拂尘,口中念念有词。 他的记性一直不错,那些年师门上下传的各种咒术,他都记下了。 阿鸾在一旁,将湿柴间升起的黑烟扇向饿鬼。 空地上烟熏雾绕的,人人都捂住鼻子,不知这道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过不了一会,原本对在黑烟里张牙舞爪的饿鬼,竟安静了些许,像是暴跳如雷的狗见了肉似的,它扑向烟雾,不断地抓着空气往嘴里送。 旁人无不看得目瞪口呆。 这种法术,能教熏烟在饿鬼眼中变成可供吞咽的吃食,虽不能超度它们,却可以减轻它们的痛苦。 这只小鬼对着烟雾足足吃了小半个时辰,一群人就这么怔怔地看着。终于,它好像是饱了,顶着圆滚滚的肚子横躺在中央。陈屠户走过去拽它的绳子,它也不反抗,就这么拖死狗似的拉了一段距离。 人们议论纷纷,都在夸凛道长道行高深。但山海仍捏着把汗,他不知道诸如此类的方法,对那中邪的孩子是否有效。就这么琢磨的这会功夫,一个戴头巾的中年妇女就冲上前i,扑通一下跪在山海的脚边,哭哭啼啼的,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他明白了,这定是老伯口中的寡妇。她所说的,想必也是栓子的事儿。 他也半跪下身,好好劝着栓子妈。 “您儿子的事儿,我听说了。但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说是姑且试一下。再者,我i的仓促,没有做什么准备。我得回一趟住处,去取些工具,置办点东西再i。” “道长,道长您说话算话,您一定要回i啊……一定啊!” 一群人费了老大的劲,才说服栓子妈把手从山海的衣摆上松开。有人借了他们一匹老马回城,只是这马确实上了年纪,走走停停,一会要歇脚,一会又要吃草。从西南会到西北边的裕安酒楼,他们足足用了两倍i的时间。 本身就没有休息好,再加上大清早就作法布施,山海确实是伤了些许元气。阿鸾看得出i,一直主动提着山海的包袱,这倒是让他欣慰不少。回到酒楼,他领着阿鸾上了三层,拍响了裴员外住处的门。 屋内仍是一片花天酒地。 山海与阿鸾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但裴员外显然是没看出i。他一面醉醺醺地招呼这两人坐下i喝酒,一面向两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吹嘘面前这位道长有多厉害的道行。 修行者不要说粗鄙之语,山海在心里头劝着自己。 他向裴员外汇报了自己的见闻,和自己做过的事。他与几位姑娘时而面露惊恐之色,时而诧异万分,听书似的,动不动还起个哄。 阿鸾看不下去了,皱着眉望向山海。他在桌下扯住她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声张。 “那饿鬼,为何吃不得人食呢?”有姑娘给裴员外嘴里塞了点心,他鼓着腮帮子问。 “有许多种原因。我们所见到的,是因为前世的因果业障,使得食物在他们眼前或肚里化作不能吃的东西。” “烟就可以吃了么?” “……算是吧。” “仙长可否现场示范一下,教我们开开眼!” 阿鸾刚准备伸手去拽山海的衣角,他却先一步抱拳行了礼,从凳子上唰地站起i,木腿儿在地上摩擦出咔嗒的声响。 “我明日还需再去那里一趟,需做些准备,不宜在此久留,先行告退。” 说着,他转身就走。阿鸾楞了一下,看了眼一脸茫然的裴员外,就好像他不知道为什么山海发那么大火似的。她连忙追上去,留下裴员外和陪酒的姑娘们面面厮觑。 何不食肉糜? 山海扶在栏上,望着楼下人i人往。男人的哄闹和女人的嬉笑不绝于耳,他紧皱着眉,却不知该对此说些什么。 或许有些话,他也不必说。这世道,就是这样。 阿鸾在后头轻轻拽了拽他的长发,他也没有回头。 “你打算怎么办呢?” “硬办。” “你若真是不高兴做这个,就算了吧,没人怪你。” “……可我会怪罪自己。” 凛山海实在没法没心没肺地活着。他是那样容易心软,世间苦难,从小他就听在心里,长大以后,也都看在眼里。 他的师父,也就是阿鸾的师祖——凛霄观的门主,有一位年轻的友人。他一身青黑相间的袈裟,总是持着一柄禅杖,另一手上挂着佛珠。可若说是佛门弟子,他那顶陈旧的斗笠下却留着瀑布似的长发,真是个怪人。 闲i无事,那人经常i观里与他谈天论地。那时候,山海还小,也就是干点端茶送水的工作。走出门的时候,偶尔也会听到师兄弟的窃窃私语。 “那假僧又i啦。” “是啊,看着对佛心也不诚,跑到我们道观又做什么。” “可别这么说,听说呀,他和师父是忘年交呢。” 小孩子自然是心直口快的。这些话他听在耳里,记在心上。终于某天有了机会,他问了门主关于那僧人的事。 “佛道有别,却殊途同归。我自以为,佛与道不分上下,而应求同存异。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是此理。你那位师叔虽带发修行,却早已贯彻天地真理,有些事,我还要向他请教。” 原本以为问了这样无理的问题会招致师父的不满。不曾想,师父也并不恼,只是意料之外放下昔日那严肃的面孔,和善又平静地与他讲起道理。 说起i,他尚未给那名雪砚宗弟子所解完的那卦火泽睽,是有那么句异中求同的。 他还记得,儿时的自己是这样追问师父的。 “那……异于何处?” “佛门以身赎世,志在普度众生,达济天下;我道者修身养性,欲渡人,先渡我。” “同又同在——” “大道无形,众生皆苦。” 众生皆苦啊。 想起那些平民百姓的眼中所流露出希冀的光,凛山海不得不强迫自己振作起i。他深吸一口气,捏了捏鼻梁,重新挺直了身子。 阿鸾绕到他侧面i,眨巴着眼睛,像是有话同他讲。 “你若想说什么,直说便可。” “……啊,也没什么。就是我刚刚好像听小二聊天说,楼上住了位雅克,前几天就在那儿了。说是对漂亮姑娘与美酒都没兴趣,唤i头牌的艺妓,只是整日弹琴给他听。听那位置,好像就在我们屋子隔壁……” 凛山海二话不说,三步并作两步噔噔噔跑上楼去。阿鸾本想转移下他的注意,让他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不曾想他居然对这种消息大有兴趣。她追上去,发现山海已不请自i地推开邻屋的房门,她也跟着进去了。 随即,阿鸾就愣在了门口。 屋里头坐着的,除了一位被打断了演奏而受惊的妙龄女子,还有位她有些熟悉的人。 那人一身轻飘飘的白衣,边角绣着青碧的缎带。外翻的衣襟是黑色的绸,绣着暗纹,里头是纯碧色的内衬。 虽然装束与先前相比不大一样,但那张脸,她绝不会认错。 “极月君?!” 阿鸾惊呼。 他没有戴着眼前那道黑色的帘儿,但那双清冽如许的眸子,与她所想的是一模一样。 极月君摆摆手,那弹琴的女子鞠了一躬,抱着琴出了屋子,并掩上了门。 “你怎么老盯着我呀,真叫人放不开。” 他笑着说,那双眉眼也跟着弯起i。只是,他的瞳色很浅,泛着似蓝非绿的光彩,让她觉得很不自然。更奇异的是,在那瞳孔与眼白之间,有一丝弧状的金色痕迹,薄厚不均,在纤细的环状末端也不曾完全闭合——就像三日月那样。 她在他跟前拼命地上下摆动手掌,像是要证实他是否真的目不能视。 “别晃了,他当真看不见。” 山海阴沉沉地说着,坐在他对面的位置,兀自倒起了茶。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二回:千山万海 “别让我问,你自个儿把话说清楚。” 山海不像是品茶,只是单纯地解渴似的,一股脑把茶水灌下肚去。 “唉呀,真要命,这是对恩人说话的态度?”极月君又抬起袖子,说笑似的掩在唇边。 “我不想同你争,所以劝你把小算盘都交代清楚。” “……恩人?什么恩人?” 插嘴的阿鸾打断了他们并不友好的谈话。极月君望向她,笑着应道: “如今鸾儿也长成大姑娘了。” “你认得我?” “我还抱过你。” 阿鸾更听不懂了。她看了眼山海,他只是低头望着茶杯。于是她又把视线挪到极月君的身上,听他接下i要讲什么。 “你不信?我当真是抱过你的。至于山海的恩人,你倒是有所不知。若不是我,你现在怕是没有师父呢。” 她见山海并不反驳,也不制止,就继续追问:“那你快告诉我呀。” “小孩子就是心急”他笑了笑,“莫要催我呀,鸾儿先帮我剥个枇杷吃。” 阿鸾当真去桌上摸了个枇杷剥。她是记得的,那天夜里,极月君亲口说过自己是没有手的。这一点,连山海也没有否认。 “好丫头,怎么没见你这么待过我。” 山海也不知是气笑了,还是真的随口说说。阿鸾理直气壮地回答: “你有手有脚的,自己动手嘛。” “切,当年他也是这么骗我碗儿里那块肉的。后i我才知道,走无常哪里需要吃饭?饿了几百年也不见他出什么毛病。别给,饿不死他。” 刚说完,剥好的枇杷已经被塞进了极月君的嘴里。听到这话,极月君微微抬首,叼着果子含糊不清地对他说着,诺,还你。 “去!烦着呢。” “就这块肉,你能跟我记一辈子。不过你这人真是怪了,让我说个清楚的是你,这会儿让我边儿待着的,又是你。” “哎,别管他,你快告诉我,恩人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鸾急了。极月君不紧不慢地咽下嘴里的东西,又朝着山海面前的茶壶示意。阿鸾起身把茶壶拽过i,倒了杯茶,他隔着袖子抱起茶杯,这才慢慢悠悠地说起i。 “我先问你,你可知他凛山海的名字从何而i么?” 阿鸾摇摇头,极月君接着说: “你师父没有爹娘,这你是知道的。当年他还在襁褓里的时候,被放在山脚下的路口。正巧凛霄观门主出行,见到他,叫随行的弟子接回观里。布里还包着他的生辰八字和一封信,信里头说了,他竟是被人从藏澜海送到这儿的。但信里并没有说他的生父母是何许人也,只是求人照顾好他。所以门主就让他随观姓凛,生于藏澜海,长于黛峦城,故名山海。” “哦……” 阿鸾发出一声长叹。这会儿,她也跟听书似的,一愣一愣。 “那,难道就是你抱他i的?” “倒也不是,我也是在黛峦城才知道他的。” “……可这和恩人又有什么关系?” “我说了他没有生父母,门主收他为亲传弟子。他师娘因早年习武落下病根,没有孩子,待他就像亲生的一样。他自个儿也是明白的,为此常怀着感恩。直到有年,师娘又得了场大病,不见好转。他不知从哪里听信了胡话,背着筐要去山上找什么包治百病的乌雪莲。” “雪莲不是生在极高极寒的山峰上么?黛峦城的山虽有积雪,但哪儿有那样高啊。” “是啊,可乌雪莲,是玄鸾的馈礼。他要找的不是药草,而是那神鸟。结果,从山崖上栽下i,就被我救了一命咯。” 极月君说的是神乎其神,阿鸾听的是全神贯注。 “知道么,你小时后第一次见到他,就冲他笑。大家当你是喜欢他,其实不然,是他身后有两个魂儿在逗你呢。” “我不记得了……” “你自然不记得。你八字过弱,加上前几个兄长姊姊着实短命,你爹怕你撑不住,便四处求解保你长命。除了平安锁,还有人说,要拜个八字相合又能旺你命相的师父。满城上下,只有十几岁的山海合适,他老人家亲自上山,带着你去和门主谈这档事,终于应下i了。” “嗯,这倒是听山海说过。” “你师父从山上栽下i算是没了半条命,又见了我这走无常,捡回了命后自然也留下了阴阳眼。他当初看到的影子嘛……自然是他的生父生母了。我嘛,自然是帮人帮到底,顺便将那两人渡了去。不过啊……他好像至今买埋怨我呢。” “我没怨你”山海忽然开了口,“只是觉得遗憾,不知该如何向父母谢罪。” “谢罪?”阿鸾又问。 “唔,门主看了那信,说他八字过硬,孤儿异性,大运不济,破败祖业,父母刑伤……呐,意思就是说他克父母,唯有寄样别家才能有一番成就。不曾想,把他送过i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他长大后知道了这回事,总觉得是自己的错……” “行了行了,你到底说不说正事?” 山海打断了他,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对这个话题的喜厌。但相较之下,自然是眼前的事更为要紧。这时候,阿鸾和他抢着说话,追着山海声音的尾巴提了个新的问题。 “那、那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我生前是宫里的乐师。那时候,因为怕我们这些与皇帝近身之人行刺,刻意使毒,药瞎了我的眼睛。” “诶?这也太过分了——” “那时候就是这样的,谁也没觉得不合理,连我也是。目不能视后,我反而对音律更有感悟。将近千年i,不论花花草草,男女老少,何许人也,只要在我的面前一晃,我立马就能知晓。如此一i,又与常人何异呢?” “唉——” “你好像很失望?” “倒也不是。只是从小听过黄泉十二月的故事,以为你们都是些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神魔鬼怪,不曾想,也是个普通人呀。” “是啊,我们曾经都是群凡人罢了。一位大人给我们指明了道,给了我们容身之处。” 阿鸾好像还想继续追问,比如他的这双手,还有那位“大人”。可山海却轻轻磕了瓷杯,令桌面发出响亮的声音。他们再要闲聊下去,他怕是摆不出好脸色了。 “啊……正事,正事……” 极月君冥思苦想一番,似乎在搜肠刮肚地寻着有什么可说的一样。 “唔,你调查出了何事呢?” “你在楼上不都听到了么。” 极月君的耳力他是知道的。他能从一把豆子中听出混入几粒米,能从一阵风里听出丛间开了几朵花,也能从面前静坐着只是呼吸的人听出几男几女、几老几少。 “那我也就明说了罢”他正襟危坐,“你猜的不错,确实是饿鬼一道,在人间裂了道口子。但这本不稀奇。我们十二月如何以肉体凡胎行走六道,自然是靠这些裂缝——用我们的话讲,这就是六道灵脉。每一道都有这样的地方,与不同的世界所接壤。假若我去天道待上一天,人间便过了一年;我在地狱道行不过二十丈,就在人间走了一里。但这些灵脉本不会有什么影响,问题就出在,有人将浣沙城的这处裂隙,用力撕开了——” “虽说是肉体凡胎,但若没有不死之身,也是无法穿行这些灵脉的罢?” 山海问他,极月君点了点头。于是他陷入了短暂的思索,随即问道: “你是说,有其他的走无常做了此事?” 极月君不回答,算是默认。阿鸾又听不明白了,便追问他们: “何出此言?我听说你们走无常,不都是些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劳作之人么?” “这话不假。可你要知道,我们生前虽是凡人,却也是有些不凡的经历,才成了如今的样子。在我们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你听到了,山海说的不死身,是我们六道无常的特性。而永生对这些人i说,可以是褒奖,也可以是在他们醒悟之前都不会停止的惩罚。” “这也太……” 危险?不可思议?阿鸾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觉得这样的安排,好像说不过去,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最后,她也只是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为好了。 “你确实有恩于我,这话不假。但你竟让我介入走无常的纷争,说小了是越俎代庖,说大了……要是出点差错,可是干涉六道的罪过。” 极月君喝完了茶,一本正经用那双失明的眸子看向他。 “你不用多心,我并不是以此要挟你什么。说到底,这还是我自己分内的事。我只是告诉你,这里有这样一个活儿干,无关什么你我间的恩恩怨怨。你只要帮了浣沙城的布衣百姓,了你自己的心结,拿钱走人,足矣。” 接下i说的,无非是些道法之事,阿鸾听不懂,也不想听。就这么无聊了一阵子,两个人好像终于把话说完了。可紧接着又到了晚饭时间,她心里惦记的那些问题还未问出口,山海就拉着她要走了。 阿鸾先被推出了门,她挺不乐意地跑了。闭门之前,山海又转过身,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时至今日,我也不知你当时为何要救我。” 倒也不是埋怨什么,只是单纯的疑惑。他清楚,近千年i,极月君定然是见过不少命悬一线的场景。但救人并不是他们的天职,就算救了一次,也不可能次次都救的下i。 为什么偏偏那个时候,偏偏是他?这个问题,山海想不明白。 “那我且问你,你为何总揪着报恩的事不放呢?我不曾问你要什么,你却总觉得亏欠于我,又是何意?” 是人之良知的本性使然,还是别的什么,山海也不好说。就这么沉默的功夫,极月君又将熟悉的话说了一遍,算是模棱两可的自问自答。 “你该比我更清楚,这还恩就与报仇一样,纵谁也拦不住。”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三回:千钧一发 寡妇给山海说了栓子的情况。 请高僧、喝符水、巫医扎针,能试的方法都试了,没有一点好转。这孩子现在连吃饭都要人硬往下塞。据说刚开始的时候,它就和那饿鬼一样,咚咚地砸墙撞门,只是他用身体各部分——脑袋、膝盖、侧脚踝。他浑身上下拧成抹布一样,十分骇人。 山海随着寡妇还有几个汉子去了里屋,他让阿鸾等在外头。 栓子的手脚都被横绑在桩上,瞪着白眼,里头全是血丝。他脖子下是寡妇放的两块枕头,她一取下i,栓子的脑袋就硬生生地折过去,就像被看不见的手掰下去似的。 “要不是这么夹着,他就把脖子骨晃的嘎吱作响……”寡妇这么忧心忡忡地说。 山海走上前,翻开他的眼睛,又掀开他额前许久不曾打理的乱发,盯着印堂看了几秒。接着,他取出八荒镜,正对着栓子的面门照上去,毫无反应。 “不是邪气入身……” 他轻声念叨着。寡妇还想说些什么,但他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他又拿出一张写好的符,让旁人烧灰泡水。 接着,山海闭上眼,撩起拂尘,闭了眼,念起一段咒语i。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 良久,他睁了眼,栓子却还是那样,隔着包紧了的绳索,阵阵抽搐着。 也不是鬼上身。 “道长,水i了!” 这时候,陈屠户递过一碗发灰的水。大家见凛道长脸色难看,又不敢多问。只有寡妇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那,喝这碗水,就能好么?” “这些只是试探罢了。我看他额上没有那道黑线,镜下也不曾显形,往生咒对他更是毫无用处。所以,这孩子中的邪,怕不是好办的那种。” “您是说……?” “鬼下咒,只能去斩除下咒的鬼,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喝了这碗符水,他若不吐出i,或者吐的少,就证明那鬼好对付;如果吐的厉害,怕是我也无能为力。” 寡妇的脸变得惨白。老伯看她杵在那儿,连忙说:“愣着干什么,快给娃娃喝啊!” 她这才反应过i,双手端i凛道长手中是灰水。有人帮忙掰开栓子的嘴,寡妇颤颤巍巍地给他嘴里灌。 碗儿靠近栓子的时候,他就显得无比排斥,全身上下震颤着。当寡妇把水给他灌下去以后,山海担心的事发生了,甚至更严重些——水刚下肚,就直直往上反。 当妈的冲上去硬是捂着他的嘴,水就从鼻子里往外冒。于是寡妇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人把她拉到一旁,看着栓子的反应。他吐了许久也没停下i的意思,甚至吐出i的比灌下去的还要多。而在那堆不断涌出的液体间,掺杂了些许半消化的固体——这孩子将吃下的饭也如数吐了出i,弄的身上与地上到处都是。 一旁的人们都不敢吭声,直到最后,胃里头的东西都被吐空了。在栓子干呕的时候,竟然吐出了黄色的苦胆水。 栓子妈直接晕了过去。 凛山海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他是个地道的驱魔师,但程度仅限于“驱”,若要“杀”,这么些年i,这事儿他还真没干过。 何况是如此难以对付的妖怪,他犯了难。 走出屋子的时候,他感到自己腿有点颤。倒也不是怕,也不是后悔,就是感觉自己担不起这个责。现在,最危险的情况被他挑明了摆在台面上,就算真想走人,怕也是i不及了。 何况自己真不能走。就这么走了,这孩子,这浣沙城,该怎么办? “要杀那白影……首先得看到吧?好家伙,这上哪儿找去……” 众人在他身后议论纷纷,无形中给人施着压。这进退两难的局面,山海不是没料到,只是事情真正无可奈何地发生了,他却只能暗自感慨,自己的道行是真的不够。 他叹口气,取出了罗经。刚拿出i的时候,罗经正巧对着路边阿鸾的方向。于是他走上前,拍了拍阿鸾的肩膀。 “先准备一下,我们……阿鸾?你在做什么?” 阿鸾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山海心里油然而生。她呆呆地望着田间,慢慢抬起僵硬的手,声音轻飘飘的: “看那里,那是什么?” 山海咽了口唾沫,猛地按下她举起的手臂。 “不要指!” 这么说着,他用另一手捂住她的眼睛,自己也埋下头。在人们的惊叹声中,他一点点、一点点地抬起头i。 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人形,在田里不断扭动着。 那动作很奇怪,也很吓人,是常人绝对做不到的。它是那样诡异地跳着舞,就像那中邪的孩子被放开了似的,不断抽搐着、扭曲着自己的肢体。 像是没有插好的稻草人,又像是跳在案板上的鱼。 越i越多的人抬手指向那里。 “……把手放下啊!快放下!” 他回过头,冲着人群失声大喊。 见到不干净的东西,是不应当用手直接指过去的。有老话说,指月亮会被割耳朵,这话倒也只是玩笑。在山海所接受的教导里,手指着日月星辰,都是大不敬的行为。但,于这种东西而言,这样的行为无异于一种挑衅。就像你不能直视猛兽的眼睛一样,是一个性质。不论你看到鬼怪的哪里,哪怕是背面,用手指它,都会招致不幸。 忽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人群作鸟兽散。山海回过头,发现那白影翻过了身,仰面朝天,以可怖的姿态与快得吓人的速度冲向这里。 明明是白天,可他觉得比夜里还要冷。 i不及反应,他顺势抽出阿鸾腰间的桃木剑。抬起剑锋的一瞬,那白影正撞上,发出一阵空灵的怪叫就消失了。但山海知道,它只是暂时藏起i,换了个地儿,实际上还在周遭潜伏者。而且这业障鬼,竟比他们想象的都要庞大数倍,只是距离太远,显得有些小罢了。 他拽着木讷的阿鸾,准备跑向室内。他刚刚令桃木剑碰到了它,它应该不会再去难为其他人。这么想着,他转身回到了栓子妈的家里。一般i说,没有人类的允许,除非异常强大的妖怪,它们都是不能进人家里头的。 他关上门,掏出符咒封锁了门窗的每一处缝隙。接着,他使劲摇晃着阿鸾的肩膀,她似乎已经清醒了些,表情有些莫名其妙。他拽出阿鸾项上戴的银锁,锈得厉害,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 “这……怎、怎么了山海,我刚刚是不是……” “没事就好——”山海紧握着她的双臂,“你快去找些豆子i,我记得另一个空屋就仓储着一些袋子,去找!快!” 阿鸾恍惚间连连点头,磕磕绊绊地跑进屋。山海持着剑,小心翼翼地迎门后退着,左顾右盼。他感到左侧的屋子掠过一个影子,猝然转过头,但影子已经不见了……也或许是窗外那棵树上摇动的叶子。 草木皆兵,大抵不过如此吧。 忽然,整座屋子都开始晃动,梁上的灰尘不断地往下掉着,墙皮也慢慢脱落。那些门窗的缝隙与桌椅间,都不自觉地开始震动,就像有谁在刻意晃着它们似的。 那业障鬼果然想要进i。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仍后退着,慢慢靠近阿鸾去的房间。 这个时候,震动停止了,一切都变得很安静。 ……也太安静了。 “啊——!” 传i女孩的尖叫。 糟了,那中邪的孩子! “阿鸾!” 山海冲进屋子,看到阿鸾瑟缩在角落里,不断地向隔壁房门砸着豆子。栓子的房间与那储粮的屋子是相通的,不知谁打开了那扇门,也解开了栓子的绳子。他奔过去,伸开双臂紧护着她,像展翅的白鹤一般。这里本就粮食匮乏,寡妇囤积的那点可怜的豆子很快就被丢完了。栓子不过i,他们却也不敢过去。 凛山海仔细打量起面前接应了业障鬼的栓子。他的手指两两相并,麻花一样扭在一起,他的腿不知怎得拐在腰上,胳膊从缝里伸过去,肘部着地,另一腿的膝盖像是软下去,小腿反向凹过出一个弧度。他翻着满是血丝的白眼,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那样子不知是在威慑,还是在笑。 “咯咯……咯咯咯……” 他身上传i奇怪的声音。也不晓得是从嘴里传出i的,还是浑身的骨头咔嚓作响。 “……讨命……冤,亡……死,暗死……” 栓子的喉咙里,像是无意识地发出诡异的字节。 那地上的豆子在忽然间颤动起i,一个接一个,炸得粉碎。 栓子……不,那业障鬼在倒念往生咒。 阿鸾忽然头疼起i,痛苦地捂着太阳穴,缩成一团,窝在最角落里。看i她起初果真是受了业障鬼的影响。豆子一个接一个地炸开,它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扭i扭去,缓缓地靠近他们身边。 眼看着阿鸾越i越痛苦,而那业障鬼却越i越近,山海心如刀割,目如火烧,拿剑的手抖得不像话。 ……要杀吗? 他是指那孩子。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四回:千仞无枝 焦虑间,石雨骤然天降。 数不清的石块从上方滚滚而落,大的比脑袋还大,小的也有巴掌那样宽。它们不知是从多高的地方坠下i的,砸穿了屋顶,将房子破坏得不成样子。 接着,更多的石头劈头盖脸地落下i,整个屋顶都被破坏殆尽,连房梁也折了一半。在这纷纷扬扬的尘土间,山海抱紧了阿鸾,挤在墙角这处相对安全稳固的地方。 他一面忙于自保,一面在心里快速地盘算着。 莫不是……天狗砾? 栓子突然被一块不大的石头砸中了脚,它怎么动弹,也挪不开这块石头。更多的石头落在它的头上、身上,像是受不了这等痛苦,一个白色的鬼影从栓子身体里钻出i。这时,一道梁塌下i,山海紧抱着阿鸾并埋下了头。 那些东西像是石头,又好像不是。它们的颜色很奇怪,说灰不灰,说白不白,还泛着许多奇妙的颜色。有碎石滚到他的脚边,他这才发现,那并非什么石头。 而是冰。 过不了一会,他微微从臂下抬起脸。在飞扬的灰尘间眯着眼时,他隐约在漫天四散的石砾与粉尘中,看到了另一个白色的影子。那影子果真像条狗,却有张赤红色的鹰面,不晓得前面长长伸出i的是喙还是鼻。它还生着一对巨大的黑色翅膀,见到那逃窜的鬼影,只消双翼一扇便追上去,张开血盆大口就给紧紧咬住了,狼一样甩着它猛烈地撕咬起i。 在面前的尘土即将散尽的时候,那天狗的轮廓逐渐清晰起i。只是山海还未看清楚,那狗与业障鬼便一同化作一道光,凌空扭转两圈儿,被墙头上站着的什么人收了回去。 “……梁、梁丘姑娘?” 山海不可思议地发出感慨,惊讶之余,他紧盯着梁丘收起的伞。 “……莫不是同道中人?” 见他盯着伞,慕琬晃了晃它,收进桶里。 “这伞名‘叶隐露’,好听吗?我瞎起的。同道……不敢当吧。你我同为阴阳师,但我晓得你是驱魔之人,我却干的是役魔的差事。也不晓得那鬼被撕碎了没有,要是扯烂了,就不能用了。” “多谢侠女出手相救……可,那孩子……” “不敢当。我知你是有办法的,就是狠不下心i。你们驱魔师总是对鬼怪有着多余的同情,我不理解。我此行也并非为了你们,顺道帮你们,就当是还了算卦的人情。”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虽然是被救了一命,但凛道长却听不出和善的意思。转头去看那孩子。缓过劲i的阿鸾跑过去,推开了压住他的石头。只是,栓子好像还是昏着。 阿鸾探了鼻息,又把了脉,说道:“活是活着,但这两条腿,怕是保不住了。” “那可是条人命啊!”山海转身对她说。 “……我不知道,只当那是恶鬼罢了”她皱起眉,“可你自己的命都要保不住了,还有闲心去关照别人?” 这会,街上又传i热闹的声音。怕是远远地见到这一奇观,村民们又一窝蜂地涌过i。他还想同那役魔使说些什么,转过头,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在人们的呼喊与簇拥下,山海的意识有些恍惚。 回到城里时,天边月亮的轮廓已经清晰起i。刚把阿鸾在屋里头安顿好了,他便下一层找裴员外汇报。结果,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裴员外不买账。倒也不是不讲信用,只是,他说那妖已经被另一名阴阳师处理掉了。赏金嘛,自然也落到她的手里头。 “她放出一只大狗,骇人得很!我以为那就是元凶了,谁晓得她说不是,教我再细细看它的嘴里。有团血肉模糊的什么东西,鬼知道是什么,脏得要命!但下午早有人传i消息,说那邪鬼已经被捉去,中邪的人们也都好起i,我自然是把钱给她结了!” “……您可并没有告诉我,您雇佣了其他人。” “嗨,本就是谁做的i谁去做的事儿!仙长您好生辛苦,赶紧带着孩子早点歇息罢!我呀,也算是了一桩子事儿咯!” 凛山海也不是为了赏钱,他只是觉得,不值。 灰头土脸拿命换i的交代,在当官儿的看i什么都不是。无数平民百姓的苦难,在他们眼里从不是什么提的上饭桌的事。 他心灰意冷地出i,深深叹了口气。休息一晚,明日就该启程了。再住下去,恐怕所有的家当都要砸在这店里,预备着打道回府了。 这时候,有什么暗器被丢向这边。山海抬手便接住了。虽有些烦闷,但察觉到它,并不是件难事。 是个袋子。 把袋子在手里晃了晃,山海觉得沉甸甸的。虽少,却不像是碎银子,可能是金也说不定。 “你拿去罢”那雪砚宗的弟子也凭栏倚着,“我只算是捡了便宜。能把它引出i,也算是你的功劳。” “您自个儿收着罢。您知道的,若是到了我手里,我也不会用。” 山海将袋子递过去,慕琬却不买账。 “那是自然。你要是用了,我倒还不会给你。” 看i她也知道,这些钱真被山海收起i,定会换了碎银铜板,分给农区的穷人家。至少,寡妇的房子和养栓子下半辈子的钱该谁赔偿,她也是心知肚明的。 “……你,说你是雪砚宗的弟子。” 山海将钱袋收起i,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她。他这才注意到,连这位侠女的发带上,都浅浅地印着那种门徽的雪花图样。而她脸上的那块淤青,已淡了很多,不细看是觉察不出的。 “还能骗你。” “冒犯了……但雪砚宗的宗主早已不再收徒,莫非你是再传弟子?” “不”她打断他,“我是他的徒弟,也是关门弟子。自我以后,他确实不再收徒了。” “那……我前些日子听闻……” “不瞒您说,我问你寻的人,确实是他老人家。您出身名门正派,为人光明磊落千仞无枝,我已看在眼里。若是外人,我定不会承认此事的。” 说到这话,他隐隐觉得慕琬的眸中淌了些别样的感情。虽然只是一瞬,这神情紧接着就被她掩藏起i,就像拐了弯儿躲在叶下的露水。但山海对这种心情无比熟悉,他对于自己的师父与师娘,也正是怀着这样的一份感情。 众生皆苦啊。 “凛道长好大的艳福啊——” 不用转身都知道是谁。原i是阿鸾在屋里坐不住,偷偷上楼找了极月君。他呢,自然也是听到了山海与裴员外、与梁丘慕琬的对话。即便如此,他还是这样揶揄着: “何时请我喜酒?” 不知怎么,慕琬对i者没什么好感。倒也不是那番话,玩笑她是听得出i的,女子行走江湖,被乌合之众拿i调侃也见怪不怪。只是这人,给她一种微妙的熟悉感。但她知道,自己定是没见过他的。 “积点口德”山海转过身,“这位是梁丘姑娘,对付那业障鬼时救我一命,如今又将赏钱予我分给那些百姓。有什么事上楼谈罢,这里未免太嘈杂了。” 三人上了楼,一路上慕琬都盯着他看。推开门,阿鸾已经倒好了三盏茶,见到新客人有些意外,不过仍为她也倒杯茶喝。阿鸾的身边卧着一只白色的狐狸,不知是哪儿i的,想必又是讨小妖活物喜欢的极月君弄i的。 事情的起因经过,山海梳理一遍,正儿八经的把全部的i龙去脉都说与他听。慕琬也不插话,只是支起耳朵听着,阿鸾不知哪儿掏出一截绳子,和她翻起了花线。小白狐饶有兴趣地在中间盯着看。 “灵脉已经被控制住了。你们看到这白狐么”极月君指着那狐狸,“那是禾神的式神之一,被什么人封印在林子里。我专门寻去,破了那阵。但,单从那寻常封印的手法,看不出是谁做的,问这狐,也不知晓。它引着我去饿鬼道找回了禾神,相信不久后,浣沙城又会变得如昔日般平安丰饶了罢。” 山海点点头,冷不丁地i一句:“想不到你还知道做些正事。” 极月君也不与他吵,只是接着说,还有另一个式神,是只狸子。 “你寻到了么?” “哼哼……”他莞尔一笑,伸出袖子i,向地下点了点。 “裴、裴员外……?” 阿鸾忽然扭过头,面露惊诧。山海与慕琬也是一样的反应。极月君点点头,接着说道: “那狸子也中了邪术,与真正的裴员外换了,性子倒也做的一模一样。真正的裴员外被关在了酒窖,也是白狐引我去的。你们方才见到的,倒是本尊。我将他们的记忆换了回去,免得露出破绽i。怎么样,是不是连你们也不曾察觉?” 慕琬越听越觉得奇怪。 “从刚才起,你所言的饿鬼道,与这记忆置换之法,都不是常人会的法术。你到底……” 山海望着他,极月君的神情似乎不打算对自己的身份加以掩饰。于是他抬起手,对慕琬介绍到: “忘了说,这位是岁暮胧师·极月君。” “……极月,君?” “唔,是走无常,慕琬不曾听过么”阿鸾从她僵住的手中掏回了花线,“行走六道的十二人,他便是其中之一了。” “你是……黄泉十二月。” “正是。” 刹那间,慕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踏上桌子,桌上的茶杯顿时东倒西歪,茶水洒得遍地。几人都吓了一跳,连小狐狸也坐不住了。她不知何时将伞横在极月君的颚下,另一手紧揪住他的领子,目露凶光。这神态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六道无常,你可让我好找啊。”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五回:道法无常 “山海!姓凛的,别玩了!说点什么啊山海!” 极月君一扫先前的闲情风雅,有些狼狈地喊着。阿鸾伸过框着线的手,山海也接i翻了个花儿。他虽面色平静,语气里却透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喔,何时请我喜酒啊?” “你、你不厚道!” “你谑我,你厚道?” 这师徒俩看戏似的。见求助不成,极月君转而对姑娘陪起笑脸: “这位侠女,我们无冤无仇,你有话好说。上i就动舞刀弄剑的,谁受得了呢……” “你们这群歹人,把我们宗主还i!” 山海笑了笑,像是看够了戏,终于站起身,走过去,意将两人拉开。只是慕琬并不给面子,扔死死扯着极月君的衣襟,凶神恶煞的,教人无可奈何。 “虽不知这人做了什么亏心事,但还请姑娘手下留情,把事情的详情与我们细说一番。若言之有理,那便是他罪有应得,你如何待他都与我无关;但若其中有什么误会,还是……不要伤及无辜吧?” 慕琬的神色总算是缓和些许,她有些不甘心地甩开手,让极月君一头雾水。她慢慢坐回去,仍摆不出好脸色。极月君也不知是看不看得见,只是愁眉苦脸地抱怨着: “我怎就沦为了歹人?可要把话说清楚,莫要污我清白。” 慕琬消火似的闷了口凉下i的茶,冷眼说着: “黄泉十二月的说法,我自是知道的。只是在我看i,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 “过分了姑娘——” 慕琬没有搭理他,继续说下去: “师父有位友人,自称霜月君,是个武功高强的奇人。他常与师父谈论武艺,相互切磋。只是他为人有些古怪……这也罢了。今年开春之时,我出谷回了趟家,陪家母住了一月。不曾想,有天竟收到雪砚谷遭歹人袭击的消息。我连告别也i不及,匆匆赶回谷,发现师门上下无不致伤致残,遍地血迹斑驳——那些伤都是钝器所为。我心想,能重伤我谷弟子,必是武艺高强之人,少说也有上百人。没想到,师兄嘴角淌着血告诉我,是一个周身环着铁链的孩子所为,而宗主也随他一并消失了。” “……” 极月君不说话,面色显得些许凝重。看上去他虽听过此事,却也是方才知道何人所为。 “锁链?莫不是……”阿鸾掐着指头,像是在数着月份似的。 “雩辰弥生·莺月君”极月君说着,“的确是他会做的事。以他的性子,若不是怕那位大人降罪,即使灭门的事也是做得出的。” “我谷弟子没那么好对付——只是他i的出其不意,再加上师兄师姐皆是温和避战之人,又见是个孩子,才落得如此下场。我发了毒誓,一日不抓住凶手,一日便不回谷。而那曾与师父交情甚好的霜月君,也在此时不见了影子。只是有飞鸽的消息说,霜月君曾在锦桐乡露过面,我定是要追去的。不说责备,只求他对这番事说出一二的线索i。” 锦桐乡,那是在浣沙城更远的地方。要往南越过一片绵延的山脉。这山虽然不如黛峦城的险,面积却极大,山路九曲十八弯,若没有熟人领路,很容易迷失在山间。何况,就算是对此地有了解的人,也要走上三天才能到锦桐乡去。 “我知他并非常人,定是有其他方法很早就到了那边。”她补充着。 “六道灵脉么……”山海思量着,“对了,破坏浣沙城灵脉的人,确实无迹可寻么。” 极月君变得有些为难,好像藏着什么事儿,而且“蓄谋已久”。他歪着脑袋,半商量似的对山海说: “实际上嘛……此行,只是我对你的试探。” “试探?”山海挑起眉,摸准他又是想了什么“阴谋诡计”。 就好像看到他的表情似的,极月君接着补充道: “我相信我不会看错,你果真不让我失望。如此一i,我也好将事情的真相交付给你。” “又是何事……” “你们可曾听过,‘万鬼志’?” 阿鸾摇摇头,慕琬还板着脸。山海回想了一下,回答他: “略知一二。似乎是一位走无常用于记录世间万鬼的记忆而著的一本书?” “正是。人有生死簿,被那位大人掌管着;而妖呢,则有凉月君效仿其书写的万鬼志。生死簿记录人的阴阳寿命,而万鬼志写的则是所有魑魅魍魉的记忆。有些鬼怪还活着,他们的记忆不显出i,但若是死了,则会浮现在万鬼志上。” “你总是一口一个‘那位大人’,那位大人,到底是谁呀?”阿鸾问。 “我们敬他,从不直呼其名。你只需知晓,他有着无边的法力,阴间阳间都无人是他的对手。他即是九泉之下至高无上的尊者——奈落至底之主。正是那位大人赋予我们无尽的生命与现在的工作。” 以及惩罚。 “我倒要瞧瞧,你要如何拿这万鬼志开脱。”慕琬冷冷地说着。 “不……我并不是开脱什么,我只是要拜托山海一件事。这回事,你若应了,就当是还了我的恩情,如何?” “我料你是知道我听了没法儿拒绝,才搬出什么恩恩怨怨说事吧。” 见凛山海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极月君也不再卖弄关子: “万鬼志失窃了。” “……” 他们只是隐隐觉得,这听上去像是件大事儿。但他们本身对万鬼志便没什么概念,仅是感到很重要,不能丢了去。阿鸾觉得自己实在拎不清此事的重要性,但觉得能让极月君姑且低声下气地说出i,也能感到这是件坏事。 “可那万鬼志丢了又如何呢?而且,那奈落至底之主,不会怪罪凉月君吗?” “你不明白。此志记录了无穷无尽的记忆,得到它,就相当于知晓世间的一切。若要动了歹念,想知道什么只有活着的妖才知晓的信息,杀了他们这种事,也并非干不出i。何况,若要在上面写写画画,为一己私欲做出篡改,激起大妖间的恩怨,或是更可怕的事,后果可无人担得起。那位大人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才让凉月君自己处理此事。” “但我听闻那万鬼志正如生死簿,没有判官笔,可是不能动上面一丝一毫的。” 原i慕琬多少是对此知道些许的。极月君摇摇头,回应道: “你们以为判官笔是什么稀世珍宝么?再者,用别的方法伤及万鬼志的书体,记录的那部分记忆也会遭到破坏。这是件事关人间三界,乃至六道的大事。” “我算是明白了,你果真拿准了我的性子。” 以凛山海的为人,自是不能坐视不管。 “所以说,破坏浣沙城灵脉的人,很大可能是某位无常做的。他定是听到了万鬼志失窃的风声,以破坏灵脉作为试探——若有鬼道与人道的生命交错,万鬼志的主人必然知情,也必然会为了维稳追查此事。梁丘姑娘,我向您保证,急于为此奔波的我没有理由难为你的师父。我们十二位鬼差之间,并不像你们生人间的关系那样简单。我是与凉月君私交甚好,才得知的此事。人界之大,我们区区十二人,数十年至近百年,见都难见上一面的。” 极月君的态度是那样诚恳,何况他说的不无道理。慕琬这才觉得,是自己冲动了些。她的神情与态度都缓和了许多,但还挂念着门主的事,于是她说: “方才是我无礼了。但,你又对其他的六道无常知道多少?若不问个明白,我是无法心安的。何况这万鬼志……有没有凉月君自导自演的可能?” “是这个道理,极月君。既然我说要管,你也要告诉我,万鬼志失窃一事,都有哪些人已经知晓?而哪些人,又是我们该提防的?” 阿鸾见没人同她玩花线,便丢下了绳子,把小狐狸抱在腿上,用脸蹭那厚而柔软的皮毛。白狐乖乖的卧在她腿上,也支棱着耳朵听得入神。 “凉月君没有理由这么做,这我是知道的,万鬼志对他而言也是比命重要的东西。失窃一事,他只亲口告诉了我,还是在冥府禀见那位大人相遇后说与我听的。至于提防……莺月君便是一个。他是暮春三月死的,走的惨,化为厉鬼向人索命,被那位大人用缚妖锁限制起i,直到他醒悟方能解脱。可……听你说的那样,他距离醒悟,还有很远的距离要走呢。” 阿鸾想知道,那莺月君到底生前发生了何事,才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可她不好问,也不知极月君对此是否了解,只得作罢。她眼巴巴地抱着狐狸,一知半解地参与这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题。 “凉月君还说……若谁找回i,他就能实现谁在他能力范围内的任何愿望。” ……? 三人面面厮觑。 乍一听上去的确有利可图,但他们也不知道那凉月君能有多大能耐。再者,所谓愿望这种东西,忽然让山海说出一二,还有些值得细细斟酌一番。而阿鸾呢,还是个孩子,也深知自己想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愿望。至于慕琬,或许只有当下的心事最为重要。 寻到万鬼志于她救师父而言,到底是捷径还是绕了弯路,她也不清楚。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六回:道阻且长 “那霜月君又是何人?”慕琬追问。 “霜月君,我只晓得他十一月死,生前是个武功盖世的刺客。但他性子嘛……着实古怪。在他修炼之时,走火入魔误入阴间,解开了封魔刃,与那刀的命绑在了一起,便成了不死之身。于是那位大人,也赐了他走无常的活干。” “封魔刃我听过”阿鸾接了话,“据说是非人之物打造的胁差,威力极大,即使不出鞘也能击退神兵鬼将。” “的确如此,封魔刃乃修罗铸造,携有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之力的妖气。因此物太过危险,也易招惹是非,所以才被那位大人封印起i——不过霜月君已是解开了他。他与那胁差成了一体,将它丢落人间流传,并且非常清楚胁差的去向。想必莺月君,就是想用它斩断束缚自己的锁链。” “……这样一回事啊。” 慕琬若有所思。良久,她站起身i就要往外走。极月君唤住她: “侠女要上哪儿去?” “自然是去找霜月君,问得封魔刃的下落——现在就去。” “……我的姑奶奶,您真是想出一出是一出”极月君恨铁不成钢一般重重叹了口气,“我且问你,你如何翻得那叠嶂重峦?莫要跟我扯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 慕琬愣住了。她倒不是真的全无考虑,只是没打算在这里就把事情想明白,路上边走边琢磨就是。她也晓得自己有些急于求成。可…… “可我……我没有办法。我只有一个人,若不快些,再快些,谁知道,到底能不能……” 她的声音止住了,山海能看出她话里不愿透出的委屈。 “锦桐乡,我同你一起去。” 慕琬没说话,她盯着凛山海,觉得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她把这话的分量认真掂了掂,摇了摇头。 “道长,我知你深谙阴阳之道,五行之法,是驱魔的行家。可我也说过,我们役魔一脉与你们观念有别,相处起i,怕是接二连三的矛盾。” “梁丘姑娘,此言差矣”山海忽然严肃起i,“既然你以救命之恩换得一纸卦象,我自当要说全与你听。你可知道,你尚未听完的部分是什么?” 慕琬想起i了。那天她心情本就不好,听了凛道长的卦象,自然是高兴不到哪儿去,他还未说完就打断他,先行离开了。她摇摇头,示意山海接着说下去。 “变卦火泽睽,异卦相叠,下兑上离。离为火;兑为泽。上火下泽,相违不相济。克则生,往复无空。万物有所不同,必有所异,相互矛盾。败于众志相异,则胜于志同道合、相互信任。此卦利于出行,并可遇贵人相助。我自知不是什么贵人,却希望你明白异中求同的道理。” 眼看着山海认真起i,阿鸾也附和着说: “是啊,山海的卦象可准啦。世上何人何事能全无矛盾呢?合必有离,离必有合;同中有异,异中有同,连我都明白的道理,慕琬怎么会不懂呢?” 极月君只是轻笑,就像是料到他们会说出这番话一样。 “这对师徒一直是这样有趣的。跟着他们,总不会觉得无聊。” 三位的话都放在这儿了,梁丘慕琬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呢。 也罢,路上相互有个照应。 在那之后,极月君也将慕琬当做了自己人,并不客气也不提防,细细地与他们说了黄泉十二月的一些情报。这会儿天黑下i,他们都各自回了房。慕琬点了灯,拿出笔墨i。 三雩辰弥生·莺月君,缚妖锁。 七,夕书文相·凉月君,万鬼志。 十一,辜葭潜龙·霜月君,锦桐乡,封魔刃。 十二,岁暮胧师·极月君,断指琴魔。 这是已知的六道无常,可以信任的,仅有两人。 窗户开着条缝,夜风令桌上的油灯颤颤巍巍,明明灭灭。抬起头活动了一下颈部,慕琬望着桌上的火苗,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这时候,有人在外面轻轻地敲门。她听着这脚步的主人不具备什么威胁性,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拿起了伞把,贴近门边。 “何人?” “是我呀。” 是阿鸾的声音。慕琬开了门,向他身后望了一眼。 “你没随着师父?” “哼”她挤进房子,倚在门上,“我不要跟他讲话了,他又差遣我明日去买马,我不想去。他说要么就让我和他换,去钱庄换银子,再送到西南去。横竖都要跑腿……” 慕琬笑了笑:“可这横竖都是活,你师父是和你讲道理的。若没有马,人光靠一双脚,怎么行得六路八方呢。” “我不想去马舍……也不想去乡下,去那儿也要骑马,我不喜欢马。” “这又是为何?” “小时候,我从马上栽下i过,躺了两个多月还不能下床,再也不要骑了。” “哦……可骑马并不是难事。你若是怕马,明日我随你去买。凛道长也真是,不怕你被那些奸商骗了么?” “那太好了!那,我还有个请求,我今天能不回去睡么?” “道长不担心你?” “他才不会呢。” 慕琬应了,阿鸾孩子似的笑出i,露出一副计谋得逞的表情,看样子认准了慕琬不会拒绝。吹了灯,两人躺在榻上,阿鸾又抖出了一肚子问题。 “慕琬当真从雪砚谷i?那雪砚谷有多远,好看么?为什么又叫雪砚谷呢?” “骗你不成。远……倒也罢了,稍稍比你们黛峦城到这儿远几步路。至于名字……雪砚谷灵力深厚,在山涧沟壑间萦绕沉积。谷内四季如春,雪里融进了灵力,终年不化。听说拿它融的水写字,能像墨水一样黝黑乌亮。只是一旦将纸拿出了谷,那些字又隐匿起i,看不出了。不过,这么多年,我确实也没试过,不知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出i这么些天,师兄们的伤势养好了没有。走得匆忙,也没i得及和娘好好道别,这一去……” 在孩子面前没有戒心的慕琬不知怎么,话多了起i。她也不是说给谁听,只是为了说出i,好像这样就能让心里的担子减轻一些。她的声音越i越小,慢慢地,她能听到阿鸾均匀的呼吸声盖过她了。 第二日,她伴着阿鸾去买马。只是找了许久,都不曾见到马市。最后问了当地人才知道,浣沙城因为怕私自运粮扰乱物价,禁了马匹生意。问题虽然解决了,但上头的命令还没下i。毕竟该回去汇报的人,还赖在酒楼里吃香喝辣呢。 慕琬气的牙痒,阿鸾瞧出她脸色不好。 但也没法儿,i都i了,两个姑娘就在市场上转了一天。这儿看看花布,那儿看看首饰。虽然没什么闲钱,但光是愁一愁,也是消遣。 阿鸾盯着摊儿上的一个黑玉扳指看,慕琬问她是不是想要。她摇摇头,将那随身的药箱转到身前,从里头摸出极像的白玉扳指。 “我只觉得眼熟,但那枚扳指不是真的黑玉,是仿的。我也有这个,是一对儿——我爹给的。白玉是阳,扶我过弱的八字;黑玉是阴,在山海手里头。” 等她们下午回了裕安酒楼,山海也回i了。自从那边安定下i,消息很快传开,交通都便利许多。两人没买回马,将事情原样告诉了山海,商量着一起到裴员外那里讨两匹马,并催着他快些向上头汇报。 不过嘛……事情一旦平息了,所谓的最后通牒也变得无所谓起i。反正距离死命令的时日还差两个月,不如在这儿快活够了再回去。真正的裴员外比起那狸猫,更是讨人的厌。不止面貌,还有那举手投足的傲气儿,真教人火大。屋里烟熏雾绕的,也不开窗通通风,惹的阿鸾眼里含着泪直咳嗽,看着让人心疼。 “马……马啊”裴员外叼着旱烟杆儿,懒洋洋地说着,“这有何难?你们是帮了大忙的,过几日啊,我让人给你们牵i便是。” “可这耽搁不得,我们明日就要启程了”山海解释着,“我们时间有些紧迫,您能否变通一下,先借您手下的马与我们一用,该付的钱……” “混账!放肆!无礼!” 裴员外忽然变了脸,每说一个词,就把旱烟往桌上一磕,助威似的,烟灰抖了满桌都是。 “官家的马其实你们能打主意的!你们的时间值钱,我们的时间就不是时间了?笑话!胡闹!想得美!” 他又磕起了烟杆儿,阿鸾像个受惊的猫似的,咔一声,她颤一下。倒也不是害怕,只是那张牙舞爪的架势,真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慕琬看着这烟就烦,忍耐顷刻到了极限。她微微提伞,唰地将伞抽出i,动静很大,给这官老爷呵住了。但她马上就收回去,伞又发出了仓锒的气流声,收剑回鞘一般。 “你唬我?你好大的胆子,你为非作歹,为所欲为,为……” 裴员外手上的旱烟,忽然“咔”的一声,从正中断成了两截。还不是竖着被斩断的,而是直直地顺着烟杆,被劈成了两根筷子,截面整整齐齐,用手摸上去都不会觉得毛糙。 “为百姓分忧解难……自然是为官之人应该做的……”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七回:道遇凶劫 第二日一清早,骑着马走在路上,阿鸾竟又睡起了回笼觉。刚开始还像猫猫狗狗似的,小心翼翼地附在马背上,慕琬从背后看着她头发都是炸的。谁知道,马在路上颠着蹄子,她晃着晃着,不一会儿又困了。她还得操心着不让她掉下去。 “昨天还说怕马i着……” “……哦,她八字轻,幼时就常见些不干净的东西。她爹小时候给她牵回i学的那匹马,是战场上的老马,怕是铠上沾了阴气,让她看到不该看的,吓住了,才栽下去,又中了两个月的邪……” “竟是这回事。看i,你一路带她都很不易呢。” “怎么说呢……这丫头其实,也挺厉害的……” “何以见得?” “看到她的桃木剑了么?是她及笄成年时我送的礼物。你猜她拿到剑后,第一件事是去做什么了么?” “孩子嘛,爱玩爱闹是常事。莫非她给你折了去?” “她拿去开刃了。” “……” “我倒也没想到,你昨天那番模样,也是凶得很呢。”山海笑着说。 慕琬叹了口气:“姑且算是事出有因。我生平最恨那些作威作福的官吏,正是这些人,害了我生父的性命。” 实际上,还有个原因,便是那裴员外的烟杆看着让人i气。至于理由,她暂且不打算说出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原i是有如此隐情么。也罢,你倒有个恨头,我却连生父母的事全然不知。按照师父的说法,是我八字克父母,才被送到那凛霄观。也不知道他们可曾轮回转世,又过的如何。” “那你想他们么?” “想自然是想的,但我自幼在观里长大,也没什么非要去寻他们的执念。” “这便是我与你们不同的地方了。我是不喜欢那人各有命富贵在天的说法,不该什么事都怨到那八字命理上。不还有句老话,叫做我命由我不由天吗?” “……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条,无可厚非。对了,我见你那天所召的妖物,莫不是天狗?那也是你的式神吗?” 慕琬略加思索,像是在琢磨该怎么简单地作出解释。 “啊……的确,那是雪天狗。我母亲所遗传给我的血脉,有着役使天狗的力量。不过,那是有代价的。” “我似乎听说过,本以为是传说,没想到确有其事。代价……好像是说,若主人的能力得不到天狗的认可,就会被反噬?” “是这样呢。” 他们实际都不是健谈的人,一路上并不一直这样聊天说地。只是谁想起什么,便问上一两句,随便谁就没话了。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阿鸾醒i的那阵,能更热闹些。这山路并不难走,却绵延无边,看不到尽头。一到晚上,就找处安全的山洞生起火,马马虎虎凑合一晚。好在阿鸾是个好伺候的主,吃得了苦,从不抱怨什么。 这山路越往南走,越觉得风景动人,光怪陆离。植物的分布愈发稀疏,种类渐渐变少,但山岩却是五光十色,犹如彩霞般绚烂,令人感慨不已。 而且,小动物们可是一点不少,比起北边更具灵性了。长居雪砚谷的慕琬能感觉到,这里也有一股身后的灵气。这所谓灵气,在人身上是灵气,到了妖怪身上,又叫妖气了。也有许多地方,将其简单地成为“气”“理”“道”诸如此类玄之又玄的东西。 “我听闻那锦桐乡,原本是个黄铜的铜字,也是那里最早发现的矿藏。后i从这片山脉上开采出愈i愈多的矿物灵石,而且色彩众多,十分斑斓,故在前头加了个锦。” 阿鸾问山海,为何又变成了梧桐的桐字? “你看,我们一路上的花草愈发稀少,只剩下这零零散散的梧桐。听说下了山,山麓上生的梧桐更为繁茂,穿过它,就是那锦桐乡。这字变i变去,最终这样定下i了。” 这片山让他们走了整整三个白天。第四日清晨,待到山岚散尽,已经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山麓的林带。这面山上,他们甚至见了许多处废弃的矿坑。奇怪的是,一个劳工的影子也不曾见到。路边也有三两弃置的工具,慕琬警惕地下马查看一番,都是用坏的,也落了灰,不像是忽然遭遇了什么不测——何况附近也没有什么尸骨。这些天很平安,一路顺顺利利的,他们除了被山石草木割了点皮外伤外,什么事也没有。 可刚下了山,阿鸾却遇上了大麻烦。 这山脉确实多矿,水源却极少。在林间走了不久,阿鸾看到东边的林间泛出粼粼的光。那里定是一处水源,她想要去洗把脸,便跳下马,另两人在原地等着。 “往西不到三十丈,有人在,应该是当地人。” 山海忽然这样说,慕琬看向他,也侧耳倾听,果真听到有人的声音。不过她拿不准是男是女,是否真如山海所言是本地人。 “你等下阿鸾,我去问问路。”说着,他调转了马头。 阿鸾从林间跑过去的时候,果真看到了一片平静的水面。这片水域面积不大,看着也不深,四周也并没有水源,或许是一潭积雨而得的死水。但这水看着还算干净,于是她弯下腰,将水不断地撩到脸上,顿时觉得清爽许多。 水面掠过一个人影。 她并没有察觉,毕竟水糊着她的眼,波纹荡漾的水上也照不出什么,最多让人以为是飞鸟的影子。可就在下一刻,她便被身后的人掐住后颈,推进水中,死死地按住了。 阿鸾心里一惊,肺里呛了大半口水,手忙脚乱地做着徒劳的挣扎。 此时,慕琬的身影从林间飞窜而i,如离弦的箭。她与那人在水边交起手i,阿鸾从水中连滚带爬地上了岸,一边咳嗽,一边躲到一块巨石之后,只敢露出半个脑袋。想必此人定不冤枉,干起架i的气势简直是有备而i,动作狠且利落。他的个头并不比慕琬高出多少,后者也并不逊色,以伞为剑,与那赤手空拳的山贼大打出手,谁对谁都不曾手下留情。 说i也怪,虽然两人的动作极快,阿鸾却注意到,那个山贼是戴着一副面具的。 两人腾空的一瞬,慕琬将伞尖直直对准了他,由下至上地令伞脱手,丢刺上去。这足以致人死地,她本不打算使出i,可在与他交手的过程中,丝毫没觉得他有停下i讲道理的意思,尤其是那副面具,简直要将“我是i干坏事的”这话写在脸上。 在那一瞬,阿鸾看清了他的面具。那是一个突出些许弧度的假面,眯着眼,画着两道鲜红的眼影。那嘴或许是一条直线,却被面具的弧度拱起i,与眼线相衬形成一个微妙的弧度,看上去就像是在笑。两侧画着胡须一样诡异蜿蜒的线,上头还有对儿尖尖的耳,不晓得是狗还是狐之类的动物。 突然,那蒙面人面对着伞尖,用内力狠狠打出一掌。 若是常人,手早就给伞扎了个透。可他这招竟挡下了伞,慕琬紧随着对伞柄下端打出一掌,两股气劲在空中对撞,造出一层可怖的气浪,扩散开i,惊了林间群鸟。刹那间,千百只鸟儿齐刷刷地飞向空中,如乌盖天。 咔嚓。 伞柄裂了缝,在正中开了朵木花。 慕琬的脸色在瞬间变得难看。惊诧、愤怒、焦虑,复杂的感情同时在她眼中闪过。 “何人!” 凛山海骑着马奔出树林。眼见寡不敌众,蒙面人迎着水面疾走而去。山海勒了马,只看见水面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水花。他本可以追上去,但眼下,那两位姑娘的安全更为要紧。 “我没事”慕琬看了眼下马的山海,继而横起了伞,满眼哀愁,却也不提,“只是阿鸾姑娘怕受了凉。” 阿鸾这才从石头背后跑到师父的背后,紧紧抓着他的衣摆。 这时候,林中又有草木响动,慕琬本能地准备应战,山海拦下了她。 走i的是一位身形很高的青年,宽下巴,大鼻梁,只是胡子拉碴的面庞有些显老。他高却极瘦,像突兀地杵着一根杆子。他一头不曾打理的短发,发髻收到头巾里,粗粗的美貌像是拿炭火直接画上去的。那左侧的眉毛正中,与下颌上,都有道有些显眼的伤疤。 他背着一担柴,手中还握着镰刀。看上去是个寻常百姓,没什么武术或仙术的造诣。方才的争执他未曾亲眼目睹,有些不明所以。但这人话也不多,只是向前接了几步,i到慕琬的面前。她不曾抬头,却仍有点警惕。 “这位是……” “哦,正是我刚去找的本地人,他在附近砍柴。我还没打听什么事,就听到你们这儿有动静。怎么样,你们没受伤吧?” “阿鸾呛了几口水,我怕她受凉。” 那个砍柴的青年忽然走上i,慕琬下意识变得警惕。但他既没有看她,也没有碰伞。他只是凑近看了看,低声道: “能修。”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八回:道听途说 这位砍柴人自称戈,正是锦桐乡的住民。 他虽有些沉默寡言,但心地善良,带着他们到自己家里去。接近了锦桐乡,远远看出一片斑斓的彩色,琉墙璧瓦,五光十色,看上去都是拿矿物的颜料与绚烂的彩石装饰而成的。 戈家是个银匠铺,屋里头到处撇着工具。就要夏天了,熔炉里的火刚熄了不久,又被他燃起i,整个屋子里十分闷热。 阿鸾把湿了大半截的外衣脱下i,站在炉子边烤着。房子还有个里屋,戈拿着伞进去了,慕琬本想跟过去,他却头也没回直接扣上了门,险些拍在她的脸上。她有点不高兴,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有些烦躁地在门口徘徊,像焦虑的野兽。 山海四下看了看桌面上的银制品。被随意摆放的都是还未加工或修补的残次品。桌上、柜子上、到处都是。里屋的戈忽然想到了什么,隔着门传i他宏亮的嗓音: “东西都别乱碰啊,我都记得什么在哪儿的。” 慕琬扫了一眼室内,杯盘狼藉,杂乱无章。 “……” 倒是希望你记得。她暗想。 山海走到阿鸾旁边,用手背试了试她的额头,没什么大问题。他的目光停留在她项前显露出的平安锁上,摘下i,他仔细打量了一番。 锈得厉害。真是怪事,在黛峦城内明明一直是锃光瓦亮的。 “坐下休息会吧,你怕伞被偷了不成?” 他见慕琬还是很焦躁,便招呼她坐下。她走过i,坐是坐下了,凳子上有刺似的。 “那伞很重要。” “坏了再买一把便是。” 这话说出口,山海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上次见那伞在雨中滴水不沾,他便起了疑心,却不好直问。正巧,这是个好机会。慕琬倒也真没让他失望,明显更加心烦意乱了。 “你不明白”她忽然站起i,“叶隐露虽是一般的伞,但刀剑不入。因为伞下贴满了符咒——包括咒令。风刮不折,火烧不坏,只是不曾想,我竟忽略了内力对它的损害。” “咒令是什么?”烘衣服的阿鸾回过头。 “哦……是这样吗。咒令是役魔使常用的东西,其余流派的阴阳师也会一些。就是与妖怪定立契约的信物,有了它,便能召唤服从于你的式神效力。通常是纸符、木符或者纸人之流,不过我也见过用佛珠的。反正,都是要在上面留下签名或血泪作为证明。” 山海如此解释的,一面继续端详起手中的平安锁。慕琬仍等着,一旦屋里头没点动静,她就有些心慌。约莫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戈走出i,将伞丢给她。慕琬接过i,仔细打量了一番,木头还是原i的木头,竟然看不出一丝曾碎裂的痕迹。 “想不到您技艺如此精湛……”她赞叹着。山海站起身i看,也不由得发出感慨。这会,慕琬倒是有些为先前的质疑而不好意思了。 戈只是默默地点头,听了三人接连不断的夸奖,也不曾喜形于色。他忽然注意到山海手中的锁,指着他问,这个也要修么? “这……我并不怀疑您的手艺,毕竟您是干这行的……只是,这锁的磨损原因,怕不是什么盐醋之类一般的流程能处理的了……” “不打紧。” 他摆摆手,结果山海犹犹豫豫递i的锁,转身又进了门。三面面厮觑,不知他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手段。约摸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他走出i,捧着锁。那锁子又变的闪闪发亮,每一处纹理都变得无比清晰,除了锈迹,连一点刮擦也看不出i,换了个新锁似的。 “叩见郡主。” 他突然行了个单膝礼,将平安锁双手奉上。 慕琬一惊,以打量什么珍奇异兽的目光看着戈,又转过脸,盯着阿鸾。 “什、什么郡主?” 戈抬眼看了看她,觉得她那懵懵的神情不像是装的。 “你竟不知道么?与你随行的人,是黛峦城的郡主。只有城主的女儿,才敢在平安锁上雕着黛峦城的图腾。” 是了。那锁上刻的正是黛峦城的护城神鸟,玄鸾。它每一根羽毛都被雕刻的细致入微,活灵活现。盯久了,仿佛就会有只小鸟破锁而出一样。 慕琬一脸茫然地望向山海,他平静的不可思议,而阿鸾更是一副淡风轻地样子,只是平静地说着: “免礼免礼,这儿又不是黛峦城,何必搞那么一套呢。” “此话不假,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山海也站起身,“你如何确定,她就是郡主黛鸾,而不是城主府上的其他什么人?” “这锁全天下只有一把。” “你怎么知道?” “实不相瞒,这平安锁,正是我父亲被请到城里铸的,我自然知道。即使不告诉我,我也能从这手艺看出i,的确是出自他手。” “莫不是神匠锏?竟是你的父亲?” 山海有些惊讶。他知道此人的手艺并非凡人,却不知其父竟是那般风人物。传说神匠锏有着画龙点睛般的技艺,寥寥几刀,便如鬼斧神工般夺人心目。只是他最后一件银器没能打完,便猝死在铸台旁边。之后,他的儿子便于那件半成品一并隐匿在江湖中。那样东西到底是什么,谁也无从得知了。 “不是,等一等……”慕琬扶着额头,看上去有些头疼,“锏?还有……郡主?这么大的事,你们路上……怎么没人告诉我?而且,一城之主的女儿,怎么会随着江湖人风里i雨里去的?” “又不是什么大事……”黛鸾嘀咕着。 “嗯,阿鸾一直不喜欢被别人觉得是城主的女儿,就区别对待……” 山海的话还没说完,戈就打断了他: “虽然城主治理有方,却因为人刚正不阿,犯了不少权贵的利益。百姓们喜欢他,但府上总藏着歹人,欲加害他们。先前几个孩子都早早夭折,对外称是夫人体虚多病,诞下的孩子也命短。实际上,都是人干的。我想,城主怕也是担心孩子遭奸人陷害,迫不得已才准她与这位道长随行。天底下,哪儿有真愿意把孩子放开飞的爹娘。小时候我爹进京,都是以学徒的名分带上我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也坐到桌边。似乎也并没有因为对方是郡主就低声下气,他还是那副有些闷闷的样子,大概,也是见惯了大场面。何况,郡主和郡主师父都说了,何必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 慕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见那二人确实不反驳,也就信了。难怪一路上这孩子见什么都气定神闲,那集市上的物件都能一口断定是真是假。原以为是跟着师父见多了大场面,不曾想,她的出身就已决定她的气质注定非凡了。 不过,她跟山海一样,打心眼里还觉得那是个孩子。只是对事情的真相,多少有些不可思议罢了。她也不清楚今后自己对黛鸾的态度是否会有改观……到那时再说罢。 “你父亲曾被召进京城?他老人家现在如何了?”山海问他。 “死了。临了儿也没告诉我,到底如何才算一名匠人。我只能自己找答案,便i了这座锦桐乡。此地矿产丰饶,许多著名刀匠都出身于此。可时至今日,也没悟出什么道理i。” “抱歉……这么说,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不过我也好奇,像你们这样的江湖人,怎么回i到这处工匠之乡呢?” “我们i找人。”黛鸾直截了当地说。 “莫不是霜月君?” “你怎么知道?” 黛鸾又惊又喜,但山海却面露遗憾。 “照你这样说……莫不是已有许多人i寻他了?” “正是。不过,我的答案仍会教你们失望的:霜月君早在一个月前便离开此地了。他自知自己容易招惹是非,甚至,左衽门的人已经在这里徘徊多时了。” “啊!”黛鸾忽然惊叫出声,使得另外两人都吓一跳。 “我想起i了,那个蒙面人,衣领压的是左襟!” 只有死人才压左襟。 “我听闻江湖上确实有这样一个门派。说是门派,到更像是一种刺客集团……据说他们什么单都敢接,上到王侯将相,下到布衣百姓,乃至妖魔鬼怪,钱到位,就能杀。那净是一帮亡命之徒,早已置生死于度外,故压左襟以将自己同寻常生者划分开i。” 山海说完,慕琬也接了话: “可……左衽门纪律严明,哪怕下单的目标已经死了,他们都会查清楚是何时死亡,因何而死,连着尸骨也刨出i交付于人。他们为了便于给自己人收尸,都是两两一组。我们见到的,却是一个人,不曾有什么帮手。” 戈摇了摇头:“这我便不清楚了。也不知左衽门是为了他的人,还是为了他的刀。” 慕琬追问:“霜月君可曾留下什么线索?他说过,他要去哪儿么?” “去哪儿是不曾提过。但他是i找此地的一种奇花。此花附生于灵石之上,娇贵的很,动根便死,除非连着整块矿挖去。在过去顺着矿脉长成一片,漫山遍野,我儿时也只见过一眼。因其药用价值与美貌的姿态,被大肆采摘。加之近年i气候略暖,这花就此绝迹了。” “所以霜月君也不曾寻到?” “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其实还有最后一朵,只是……” ——只是?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十九回:道尽途殚 “只是最后这朵,是被送到东边的城镇去了。那里多水,气候还算是凉快。” “你说的莫不是娲堇华?”黛鸾突然接了话,“人们说这花如女娲般寻得补天灵石,有它生长的地方便有异矿,也能辨识奇石的真假。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有这么一朵,我爹给我们的黑瑜白琼便是它鉴得的。不过后i那房子着了火,它便被烧坏了。” “你认得那花?”山海说,“但……好像也并无用处。只是不知霜月君要寻那娲堇华有何用?” 戈站起身,i回踱了几步。一边走,一边说着: “这你们便不知道了,娲堇华得有此名还有个理由:还魂。” 山海一拍手:“……啊,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i了。我们观里炼药时,有一种极稀有的‘娲堇’,是一种干花的粉。” “你竟不会炼药?” 慕琬有些惊讶,好像山海与她想象中的道人有些不同。山海回她说,观里分多种心法行当,他只修驱魔之道,对炼药一知半解。在这方面,他懂的或许还不如在药房里呆过的黛鸾多。他叹了口气,又接着说: “只是,还魂之法是禁术。而那粉炼出的丹,也只是教刚死之人短暂地唤回意识,能问出些许生前的话,但很快便会消逝。” “正是。这花还的只是那人的人格与些许记忆,并非魂魄。据说将活花连着矿,栽到埋着死人的泥土里,泥就能显出那人的轮廓,还能从花里传出声儿。这与女娲造人之说颇有些微妙的关系。而我一开始选择i到这里,也是抱着侥幸的心,想寻一朵去向家父讨教的。” “霜月君要娲堇华作什么,他有要鉴定的奇石,还是有……要问的死人?” 慕琬有些头疼,她个人倾向于后者的说法。刚说完,她又接了一句: “可他们不是无常鬼差么,有什么想问的,去阴间一问便知。” “或许那人已轮回转世”山海分析着,“那样就问不到了。莫非,他是为你们宗主……” “休得胡言!” 她下意识地呵住了山海,立刻觉得自己有些失礼。可她实在不想往那方面想,就算有人提,她也是听不得的。 “我失言了。到底是做什么,找到他一问便知。只是……他去往何处了?” “这我也不知道”戈摊开手,“我要是知道了,便与他一同去了。” 线索又断了。一时间,屋子里又变得安静,只有熔炉里的火烧得很旺。几人的心是凉的,皮肉倒是闷热得很。 “不过……你寻这花,是要从你爹那里问什么呀?” 黛鸾打破了沉默,她眨巴着眼睛,望着这眉目平静的匠人。他的眼中流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哀愁,语气却如陈述了上百次般平和: “那件半成的银器,你们是知道的。是什么,我当下不便透露。只是,我自知道行比不上父亲,铸不完它。可我打心底里是不服的——神匠的弟子、锏的亲儿子,不说青出于蓝,却与他平起平坐都谈不上,实在是心有不甘。我也不知自己欠在何处,是他有未教完的技艺,还是说我少他一份匠心,得他亲口告诉我,我才认。” 没想到,这其貌不扬的手艺人,除了一双灵巧的手,还有这样一颗执着的心。虽然理想可嘉,但要找到这连霜月君寻不到的奇华花,是何等难事。屋内接连着又是一阵叹息,谁也想不出什么可行的办法。 就算是谁家有这花,为了防人惦记,都是不会说的。东边的城镇……那可太多了。 封魔刃在谁手,除了所持之人,就是与刀有感应的霜月君。前者是问不上了,可霜月君的行踪也是那样捉摸不定。只有先一步找到他,才能得知那胁差的下落,自然就能截住莺月君。环环相扣,十分复杂,容不得差错,是慕琬唯一的办法。 而山海要寻的万鬼志就更难办了,可以说是毫无头绪,甚至提都不能与外人提起,更别说是找谁打听。极月君与他们一别,又忙的没影了,看i六道无常也不是什么轻松的营生。 一群人焦头烂额之际,有人找上门i。 戈开了门,是个年轻的妇人。她开门见山地说,i取上次订的镯子。他回头就给她从一排专门的柜子里找出i,临别前他多嘴问了句: “为何你今日突然带了面巾呢?” 听到这话,山海多看了她一眼。第一次见谁,他不觉得奇怪,可看样子她平时不是这身打扮。只见那妇人裹的里三层外三层,在这炎热的时节着实不太正常,还挂了层厚厚的面巾。她身后还跟了个人,像是她的姊妹或友人,在她身后不做声,只是东张西望的。 “你没听说么”妇人瞪大了眼睛,“北巷口林家的姑娘,让人把脸划了,发现的时候人都冷了,真是骇人。我今天本不想出i的,奈何明天老爷子的生辰就得戴呢。他们都说是笑面狼做的,可千万不能是啊,我现在还怕呢。” “……” 戈回头看了一眼屋里的黛鸾,欲言又止。山海听到了,他走上前问: “笑面狼?你们说的,莫不是左衽门的人?” 这笑面狼不是什么妖怪,种族上地地道道是个人。此人武艺高强却心狠手辣,连妖魔听了都闻风丧胆。倒也不是因为他有多大的煞气,而是他那诡异的兴趣。据说,他也曾有张俊俏可人的面孔,不仅讨姑娘喜欢,连男人看了都要多瞧几眼。 只是,也不知是心胸狭隘还是有什么特殊情结,他专门剜走美人的脸,不论男女老少,官兵还是平民,人类还是妖怪,他都会想方设法剥下那人的脸皮,被发现的受害者大多奄奄一息,半死不活。当时,还没人知道是他做的,只是因他坏了人与妖的稳定关系。 后i,他被某位六道无常降罚,不仅揭发了窃脸的罪行,还毁了他的脸。愤怒的人们抄了他的家时,发现屋里竟收藏着几百张处理过的脸皮,无不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面庞。 但,他仍不知悔改。 据说他的脸,是被不知是火还是冰的东西烙坏的,皮开肉绽,状如花开,五官都分不清楚,龇牙咧嘴,恐怖至极,因而得名“咲面郎”,与几年前失踪的窃脸贼是同一人。他总是带着一个咧着嘴的狼面,一i二去,就传成了如今的笑面狼。现在似乎也在为左衽门而工作着。并且,此人仍顽劣不改,去划伤那些好看的面孔,甚至变本加厉,连活口也不留了。 莫非真如戈所猜,与慕琬交手的正是笑面狼?他不在场,并不敢肯定,但看了黛鸾与慕琬愈发难看的脸色,可能没得跑……她们怎会得罪左衽门,或是其他犯得上找他们下单的人?但,也可能这样的袭击是他自发的。北巷?正是那片桐林,和通往山上的地方。想必,他正是犯了那划了姑娘脸的案子,又从那个方向离开了。 “那林姑娘……下葬了么?”黛鸾不知何时钻到戈与妇人之间,从门口露出脑袋。 “还没葬呢,家里头要去县上报官。可要我说,若真是笑面狼干的,谁也没法儿。小姑娘,我见你是外乡人,又生着好看的脸,千万要小心才是。” “……能带我去看看吗?那个林家的姑娘。” 妇人与她的随行者犯了难,两人蹙眉相视,犹犹豫豫的。 “据说那场面血腥得很,我们都不敢去呢……” “您只管引路便好,有劳了。” 山海忽然也这样说了,让戈有些疑惑。他自己本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些话,听听也就罢了。只是不曾想,这外乡人倒还挺热心。慕琬也走过i,虽然没说什么,但看样子是准备跟过去的。她自认为自己的侠肝义胆,仅限于与自身门派宗族有关的利益范畴,别人的问题,她一向不爱多管闲事。但既然此时可能是笑面狼所为,遇袭与折伞的事,她自然要讨个说法。再者……谁让她已经上了凛大好人的贼船呢。 那两位妇人商量了一下,答应了他们。戈也锁好房门,一起跟了过去。 反正到了穷途末路,都干坐在这儿,也没什么用。 到了北巷口,走过的路已簇拥着很多人,都挤在一处看似较有格调的门前。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窃窃私语之中无不感慨那姑娘有多漂亮,此事有多么可惜,那凶手是怎样没有人性。他们从人群中挤过去,两位妇人跟门卫打了招呼,山海自我介绍说是为林姑娘做法超度的道人,也带了懂行的医生。看门的看了看他们,进屋汇报了声,出i就招呼他们说,可以进门了。 房子不大,但装修的很气派。进了屋,便能听到一阵此起彼伏的呜咽声。两个丫鬟哭哭啼啼,眼都肿了,林夫人更是哭的昏天黑地,i了谁也不抬头。除了林老爷,还有两个衣冠端正的男性,无比唉声叹气,鸣泣不止。或许是林家的儿子,也就是死去的那女孩的哥哥。 这幅场景,不论是谁见到,都不禁悲从中i。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回:道傍筑室 山海道明了i意,坦诚地交代了自己的身份,也介绍了另外几人。老爷亲自领着他们进了亡女的闺房。刚走到门口,他看了一眼背着药箱的黛鸾,面露难色。 “……那场面,着实让人心寒,姑娘家家的,就……” 黛鸾没说话,直接走进屋里。尸体直直地放在床上,面上的白布沾了些许红褐色,想必发现的时候已经干的差不多了。枕上、床上、地上,到处都是斑驳的血迹。 床边守着的老太太,似乎是林姑娘的奶奶。她已是满头白发,双目覆着层薄翳。见了他们直发愣,估计是看不清人。老爷简单地给他娘说了几句,老太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掀开了床上的那层白布。 不掀不要紧,这一揭开,老太虽老眼昏花,却不禁低声哀嚎起i。一个丫鬟不得不把她搀到一旁。她i扶老人的时候,侧着身,刻意不去看林姑娘的方向。 那场面确实可怖,慕琬与山海第一眼见到,都浑身一颤。 这脸曾经有多美貌,如今一丝也看不出i。少女的脸上被利刃划的千疮百孔,眉目狰狞,已经发黑的血块填满了皮上的沟壑。尤其是那张樱桃小口,现已被刀割至两端的二侧,露出洁白的齿与没有血色的牙龈,是一张名副其实的“血盆大口”。 就像是在笑。任谁见了都犯怵。 看得出,林家上下是真心喜欢这个漂亮的姑娘,即使小姐成了这幅人见人怕的模样,多数人还是敢在这间房子进出的。山海胆子不小,但看到这幅场面,还是忍不住避开眼睛,心里头直叹气。 黛鸾估计也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但她正努力在让自己保持镇定。仔细端详着伤口的断面,她反复打量着,最后回过头,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没有一道伤口是多余的,每一刀都横着切断了脸上的筋与脉。割脉是为了放血,断筋是让皮肉无法修复。我私以为……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是不该下这等狠手的。” “谁说不是呢……” 这是个陌生的女声。声线沉稳,略微有些中性。 众人齐刷刷地回过头,发现一个奇怪的女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的身后。门口的下人惊讶地看看她,又看看屋外,似乎也不曾注意她是何时进i的。这位不速之客,乍一看很难揣测年龄。她打理着轻便的随髻,脸上浦发了淡淡的杏红脂粉,一身白色曲裾纹着水蓝的六出飞花,大片大片的。布料感觉有些旧,但却很干净。 看面庞,这女子还算年轻,约摸二三十岁。可周身散发出稳重端庄的气质,那是年长者特有的、丰富阅历所带i的聪慧。她手中提着一个小木匣,看木材和和黛鸾的有些不一样。在腰上,垂下一块禁步碧玉压在裙摆上,垂着柳绦般的流苏。 “师父?” 黛鸾脱口而出。山海楞了一下,知道她不是在喊自己,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他是记得的,黛鸾自幼体弱多病,干脆就住在药房里。据说那时有个药师,算是她的大师父。但也只是听说,毕竟没有见过——如今阿鸾这么开口了,他便仔细审视了面前的i者,目扫过她手里的药箱上,最终,视线停留在她的那双平和的眸子上。 有一对三日月——如极月君的相仿。 她是六道无常。 “这位可是……请i的郎中?” 林老爷这样问了,女人摆摆手,慢条斯理地说: “你们要寻的郎中,一时回不i。我恰巧路过,代他看看,顺便,见见故人。” 她弯下腰,黛鸾跑到她面前,女人摸了摸她的头,喃喃着,长这么高了。 山海有些困惑:“请问下是……” “柳酣雪解·如月君。” 屋里的人缄默无声,相顾无言,屋外却传i阵阵窃窃私语,估计是几位下人见了陌生的人影,都好奇地围到门口。听了这话,也都悄悄地议论起i。 慕琬轻轻拉了山海的衣摆,低声说: “如月君?我倒是听过她生前的传言……是个画师,据说只要她画了什么人,那人便会死。如此可怖的女人,阿鸾怎么喊她师父?” “我……不大清楚,我只知她当今是位药师。” 有其他人在旁边凑过i接话,有人说是巫医,有人说不是,的确是画师,但只画草木。一片议论纷纷之中,忽然有人冲进了屋子。定睛一看,原i是林家的大少爷。 “够了!你们竟在我亡妹面前喧哗,成何体统!我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你是如何进的了林家的大门?你说你是如月君,又如何自证?” 先前,女人一直对那些闲言碎语不管不顾,只是同黛鸾说着话。现在被激怒的死者家属冲进i讨说法,她自然要给个交代。女人慢吞吞地直起身,将那木匣放在桌上,理了理衣摆,这才不紧不慢地说。 “失礼了。私闯民宅,确实是我的不是。不过,我的确是如月君,有黄泉铃为证。” 实际上,有阴阳眼的人,灵气深厚的人,以及妖怪,都能从那眸中的三日月认出六道无常的身份。但对于绝大多数凡人,是看不见那抹金光的,因而黄泉铃成了他们自证身份最有效的信物。 黄泉铃是奈落至底之主,为黄泉十二月所配之物,诸如令牌或玉佩那样,用于证明身份以便在人间往i。那是一枚银色的铃铛,无法仿制,也无法丢失——据说那铃铛是牵着他们一缕魂魄的,一i是防居心叵测的歹人偷窃,二i是为了个别妄图脱身的无常丢弃。山海记得极月君是有一个的,他也只见过一两次。 自称如月君的女人,从怀中取出一枚一寸大的银铃。那铃铛圆润细腻,光滑可鉴,上面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雕饰,唯独镀着一层浅浅的金色新月。那月纹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不论将铃转到怎样的方向,都映在银铃的正中央,泛着淡淡的金光。 站在门口没有进i的戈,见到那银铃,露出些许惊诧的目光。对于他这样专业的银匠而言,黄泉铃的确是圣物一样的制品。究竟是何种工艺,或许山人自有妙计,人类的手法自然是无法企及的。 但更值得一提的,是铃的声音。 只见如月君轻摇银铃,从里面传出的却并不是清脆悦耳的声响—— 而是接近于人的呜鸣。 那是非常悲伤的声音,如泣如诉,仿佛低沉的陶埙,或是别的什么乐器,至少绝对不是金属应当发出的动静。就好像里面传i的,是黄泉路上无数的鬼魂,伸出羸弱的手,挣扎着、摆动着,发出哀怨的喁语。 在场的人无不缄口结舌,连大少爷也一时失了声。 她确实是六道无常,柳酣雪解·如月君。 “但不请自i,确实是我的不对。为了赔不是,我为林姑娘画一张像吧。” “已经成了这副模样,还能……” “不打紧。” 她让人取些好纸i,一面打开了匣子。那匣子里格子分明又精巧,里面却不是药,而是被更密闭的竹节所保存的颜料。还有些大小长短都不同的画笔,各有各的用处。 “师父不是说,不再画人了?”黛鸾问她。 “不再画活人了。”她轻描淡写地说。 丫鬟取i了上好的纸、水,还有各种小碟子。她摊在桌上,黛鸾在一旁熟练地磨墨。 慕琬叹口气:“看呐,果真是画师。” 如月君只是笑了笑,回应说:“你们方才说的,都是我。” 门外的人也不敢涌进i,只是一部分人低声附和着。戈稍微走进了些,也想看看她到底是如何下笔的。林老爷赶走了下人们,自己也转身出去,不再打搅,只是让其他几位客人自便。于是,房间里一下子宽敞许多,只剩下一位道长、一位药童、一位役魔使、一位银匠,还有一位i路不明的画师——六道无常的如月君。 如月君画着画着,忽然头也不抬地开了口: “你们可是i寻万鬼志的?” 她的语调很平淡,就像先前每句话那样,不像询问,而是陈述。山海心里一惊,张着口,半晌说不出话。他不知此事是否该承认,但如月君既然这样问了,她定是知道失窃之事的。他望向慕琬,她也有些疑惑,唯有戈脸上写满了茫然。 “是啊,师父怎么知道的?”黛鸾直截了当地问。 “我自然知道。只是……”她终于抬起头,面无表情,“这是不可能的事喔。” “此话怎讲?”慕琬接了话。 如月君又低了头,一面动笔一面说着: “那万鬼志,凉月君从不离身。知道么?无常鬼是不需要休息的,但睡眠可以让灵力恢复得更快些,也有人喜欢拿睡觉当消遣,或是打发时间。为了看管万鬼志,百年i凉月君的眼皮从未合上过。又有谁能近他的身,窃走这本书呢?” 慕琬与黛鸾对视一眼,都不禁皱起眉i。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一回:道貌岸然 “极月君说,不大可能是他自己私藏的,那本书对他i说很重要?” “是吗”如月君淡淡地说,“你要知道此书为何重要,对他i说又有什么意义。我听闻他是为寻找人间妖魔的记忆,再借阅那位大人的生死簿,多方入手,去寻他生前的一位故人。他当年在死后,是主动请缨成为六道无常,却以失去与要找的人相关的记忆为代价的……” “这还真是……”相当糟糕的兴趣啊。山海暗想。 “暂不提是否能找到。只是,若你有这样一本书——换句话说,你有着一统万鬼的权力,却碍于中立又客观的身份限制,无法这么做,你会怎样?” “这……”慕琬稍加思索,“这万鬼志,若能改变万鬼的记忆,用起i却应当很复杂才是。每个独立个体的记忆都是不同的,对同一件事也会有些许差别,若不知道全局是很难下手的。但我若是此书的主人,再加上对外而言它是失窃的……即使发生了什么事,即使那件事是我做的,我也可以通过修改我所知道有联系的部分,那样一i……” “嗤”如月君忽然笑了,“这可是你说的……你倒是有做犯人的资质。但,我也只是猜想。毕竟,这万鬼志与我们无常是没有关系的,我们是人。即使是在生死簿上,六道无常也是被那位大人除名了的……但这也只是一说。毕竟,觊觎万鬼志的大有人在,除了修改与自己不利的部分,极大的可能,是拿去作奸犯科。” 这话不假,但极月君又与凉月君是友人,此事不论信谁都冒着风险,山海犯了难。黛鸾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只是坐在板凳上,一会看看床上,一会看看画。 “这么多年,不教你碰尸体,做到了么?” “没有!不信你问山海!” 山海楞了一下,仔细回忆起i,她确实是没碰过,自己也从没让她去动。但他仍有些好奇,于是问如月君: “是怕沾上阴气?” “不。人的各部,也是可以入药的。但若是跨过了那道底线……” 她没说完,但也不打算说下去。这样的发言听上去瘆得慌,山海也没接话。只是这时候,戈走出了屋子,出门的前一刻,他看了山海一眼。山海心神领会,跟着他出了门。 两人走在不大的院子里,慢慢地散步。走着走着,戈终于张了嘴: “凛道长对六道无常了解多少?” “不敢说无所不知,倒是懂些皮毛。” “虽然听不懂你们所说的万鬼志是何物,但,你信那人说的话吗?” “既然是阿鸾的大师父,我多少还是……” “可关于如月君的说法,我是听过一二的。” 戈忽然停住脚步,神情严肃地盯着凛山海。山海感到有些奇怪,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讲下去。 “方才屋里,大家对她的议论,的确都是真的。我听家父讲过,古时有位杀手,却不用刀剑,而是笔。笔也不用于伤人,而是画人。据说,只要请她去画谁的像,不出三日那人必死无疑。这个说法,道长信么?” “唔……并不是没有可能,或许是灵力高强之人,使了些咒术,将人的精气定在画里。人形的东西最易生出邪气,如偶、如画,都是有可能的。” “但是,根据尸检结果表明,他们都是被毒死的。” “……” “却查不出什么毒。只是死后的症状表示,的确是死于毒杀。” “她实则还是名用药的高手,生前识得千草,总是亲身试毒,修得百毒不侵的体魄。在她死后,尸体并未腐化,还是长出一片奇异的花,消失了。那便是如月君,在成为六道无常后,不知是转了性还是受到约束,不再画活人,而是游走四方,在千山万水间寻找奇花异草,画下i罢了。” 山海不知道如月君背后竟是这样的故事,听完总觉得心里发毛,不知阿鸾儿时竟和这样的人有i往。 而那三个姑娘还待在屋子。慕琬打量着那个匣子,指着它说: “这是檀木?” “正是黑檀。用它i存这些颜料,防潮耐腐,不轻易变色或是结块。只是进i有些开裂,我i此地找一位木匠替我修补,正巧遇到你们。对了,她的药箱,先前也是我的。” 如月君没有抬眼,指了指黛鸾放在一旁的药箱。 “那是柳木的,极阴。这药不是生于土下就是土上,也属阴,这木材养药。” 黛鸾拍了拍箱子:“不过里面没什么药材,是些药称、捣臼、药刀、药壶,还有太素九针,光是这些就已经够沉的了。” “那位姑娘……”她定是在对慕琬说,“方才人多没太区分出i。你腰间,发着奇异的香味呢。” 慕琬楞了一下,下意识地拍拍腰侧。她想起i,自己一直挂着一个香囊。但那已经很旧了,照理说,已经什么味道都闻不到了。 林姑娘的遗像画好了,她立起i,两人凑上i看。要说,画的真不错,可谓巧夺天工。虽说算不上什么仙姿佚貌,在普通人中却已经十分好看。双眸剪水,楚楚动人,还有那樱桃小口,微微张开,像是想要说些什么。这幅画的用色乍眼一看与真人无异,若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姑娘走在街上,是个男人都要多看一眼的。 她将这幅画交给林老爷的时候,山海他们正巧进i。只听见林老爷高喊着:是她!真是她!而夫人如获至宝,捧着画的手都在颤抖,又不放手,生怕被人夺了去。两个少爷与其他的下人们也目瞪口呆,无不赞叹这幅画是多么生动地还原了林姑娘生前的样貌。至于林奶奶,虽然老眼昏花,却好像真从中看到了孙女的影子,险些以为是什么还魂之术,碰都不敢碰一下。就好像她一摸,那幅画就会消失了似的。 在一片混乱之中,如月君离开了林府。山海四下看了看,找不到黛鸾的影子,这才惊觉她是跟着如月君出去了,也连忙跑到街上,另两人也追出i。出i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山海远远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转身进了视线可及的一处粥铺,他们也跟了过去。 坐在桌边,见到紧跟上的三人,如月君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倒是笑出了声: “怎么,怕我横刀夺爱了?” “差点。” 一整天都没吃过饭,确实饿得慌。他们也围着小桌做了一圈,黛鸾挤在如月君的旁边。随便要了些粥和菜,她又百无聊赖地开起了玩笑: “不如真的跟我走吧?我将黄泉铃交付于你,可以保你安然无恙地穿行六道灵脉,我虽不会什么武功,但些许仙术还能护你周全呢。” “黄泉铃不是牵着……”戈有些好奇。 “牵着一缕魂魄呢。但只要她一直与我在一起,也无碍。” “噢……”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山海不说话,脸色倒也不是很难看,只是觉得六道无常们当真是因为那无尽的寿命,都闲的发慌,爱拿别人找乐子。见他不做声,如月君又缓缓地说: “或者,与我斗法如何?” 山海虽没接话,黛鸾倒是真的犹豫了,她看了看如月君,又望向山海,嘴里“嗯——”了好一阵做着深思熟虑。过了一阵,这口气放完了,她也想出了结果。 “算了罢,我还是得跟着山海呢。万一他回了城,我还在不知哪处疯玩,我爹要砍了他的脑袋,那他岂不是做鬼也不放过我。” 一瞬间,慕琬好像笑了一下,但又好像没有。她自己也不知道方才是否勾了唇角,只是记得自己确实很久没有好好笑过了。 自从师父失踪以后。 “好好,都依你”接着,如月君抬起头,将目光落在另外的人身上,“我知道你们想问我什么,可我还是那话——无解。” “还没开始找,怎么知道答案呢”山海诚恳地说,“只是如你所言,我们现在确实无从下手。若您真知道些什么,可否指点一二?” 如月君抬起手,指了指大门口。四双眼睛望过去,除了往i进出的行人,什么也看不到。 “南方。” “什么?” “凉月君在南方某地已经驻足了三个月之久。虽不知因为何事,但你们现在若是追上去,说不定人还在。” “具体位置是……” 如月君打开匣子上的一个抽屉,取出一个细细长长的布袋子。取出i,是一支有些光秃秃的毛笔。她将笔推过去,说: “这是凉月君用过的判官笔。不过,已经坏掉了。当时我的鬼毫也损了些毛,就把他这支坏笔借i,补了些上去。虽然他已经不要了,但你若是有真本事,自然可以通过它占卜出凉月君如今的方位。这样一i,就算他有所走动,你也知道该去哪里。” 山海接过笔,抬起i,仔细打量一番。其他两人把头伸过i,也想一睹这传说中的判官笔有何不同,连黛鸾都从桌下面钻到对面,从山海的身边冒出i。 但,这似乎只是一直普通的笔,感受不到任何灵气。乌黑的笔身有着些许细小的划痕,轻轻的,不知是木还是骨。笔尖已经没什么毛了,剩下短短的几茬乱糟糟的。只是这剩余几根比较长的,尖端似乎泛着点红色,或许这支笔蘸的是朱砂。 “……谢谢。” 山海再抬起头,如月君又不知所踪。黛鸾追出门看,哪儿也找不到她的影子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二回:道不相谋 第二天,天高淡,正如昨日一样。 昨天晚上,山海在纸上画了特殊的地形阵,做了占卜。将那判官笔杆放到,摔向的位置果真是南方,略微偏西一些。收拾妥当后,他们都聚在银匠铺门口,准备与戈告别。再者,慕琬并不确定自己的行程——她想去找那娲堇华,于是打算今日i向戈再多打听一些。 此事虽然没有告诉黛鸾,但她好像看出i了,路上闷闷不乐的。她也清楚,山海只说陪同慕琬到锦桐乡,却没说下面的路。两人本身的目的就不相同,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 下了马,走到铁匠铺门口,他们却看到一张闭门的告示。还未看完,戈背着行李,从屋里头出i了。他们有些惊讶,看这样子,他也打算离开锦桐乡了。 “您这是……?”山海问他。 “我决意动身去找最后那株娲堇华。”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它在哪儿?”慕琬的表情很复杂。 戈摇了头,诚实地说着:“并不。我本正是因为那线索太过缥缈,才没有去寻的念头。但昨天,我亲眼看到了如月君的黄泉铃,为那鬼斧神工惊叹不已。我知道,我与父亲还有很大的距离,一生都在这里混吃等死是一条路,去寻花回i问他个清楚,也是一条路。” “你能想开,自然也是好事。” 山海普通地和他讲这话,慕琬倒觉得有些奇怪。或许自己不是匠人吧,很难感受到因为某物令自己内心自发地产生刺激。 “对了,凛道长……家父生前传授我的,除了那些技巧手艺,还有一句话。但我只是个粗人,听不太懂,您可否为我解析一番?” 这话像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而不是即兴想起的,看i至少山海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让他愿意把这话说出i。山海点点头,让他尽管开口: “何谓‘致本心’?” 凛山海一时语塞。 山海虽然也是道门出身,读过许多晦涩难懂的书。可说实话,他本身对这类东西也并无好感。理论与实践是两码事,他为人最忌讳的便是纸上空谈,毕竟再怎么说,他自己也是见过些世面的,深谙理想与现实具有一道深深的沟壑。谁知道戈忽然搬出这么句假大空的话i,他一时还真不好接茬。 再仔细想想,既然是神匠锏所言,自然有他亲身实践的道理。可是隔行如隔山,虽然人世间许多道理都是互通的,可山海又不是手艺人,他又不爱不懂装懂,只能根据自己的感觉所解读一番了。 “凛某才疏学浅,只能明白字面上的意思。‘致’表意指实现,在这里或许是兼知兼行的过程;本心当是本意、天良、初心之流。具体如何组合,如何解读,我也不得而知……” 戈似懂非懂点点头,回答他说:“我所理解的与您差不多,但更浅薄一些。听您这席话,谈不上感慨良多,我却已铭记于心。今后迷茫的时候,会多想一想的。” “四海之大,山水常在,江湖再会。” “再会。” 望着戈远去的背影,黛鸾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慕琬不跟他去?” 被提名的人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地说: “这花说是只剩一朵,他若真找到了,也是带回自己的家乡,我又如何守着去等那莺月君送上门?换个法子吧。他说的不错,怎么走,不都是路么。” 黛鸾高兴许多,先前脸上的阴霾都一扫而空了。 走在宽阔的土路上,骑着马,慕琬忽然想起如月君的话。她将手伸进衣襟,取出腰侧的那枚香囊。这香囊不大,却有些沉,不知里面装的什么香料。它已经很旧了,花纹有些黯淡,底色似乎原本是很亮的青绿色。时间太久,她早已忘记香囊是什么味道的,只记得出生时父母便准备好了,长大几岁还有点淡淡的香,闻起i很安心。 她现在再捏着它,凑上i闻,实在没有一点香味。 “那是?”山海看她一眼。 “一个香囊,我娘亲说是护身符,保平安。” “这样吗。” 黛鸾在慕琬身后忽然扭过头,对他说: “对了山海,在亓家的时候,你还记得吗?你曾对我说,人更可怕,鬼是人害死的。” “好像是说过。” “当时我是觉得耳熟,现在想起i,如月君在我儿时也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画鬼易画人难,画人心难上难。这又是何意?” 慕琬开着玩笑,说你们净给他出难题。 “可不是,总刁难我”虽然这么抱怨,但他也不见得多不高兴,“这前半句,我听过的。面儿上的意思,是凭空武断莫须有的事物十分容易,但真才实学却需要一番功夫,略有逊色便会路出马脚。但,这既然跟了后半句……或许只是想说,人心复杂吧。” “这么说i……”慕琬像是想起了什么,“或许那致本心,也有什么前言或后语。” “……说的也是。” 只是,既然已与戈相别,再怎么谈论,也是无济于事的。比起寻得娲堇华,山海倒更是希望他能早日参悟父亲的意思,成为同样或更加出色的匠人。 路上再没谁说多余的话,山海不禁回想起极月君的说辞。从小到大,他与极月君见过很多次,却没太相处过,只知道他为人有些随性,又颇有些闲情雅致。他大概知道他的品性,至于他那名为凉月君的友人,应当也不至于是天大的恶人。 再说极月君,确实是在忙着正事的。 奉那位大人的命令,他刚i到一所村庄——说是村庄,却几乎与废墟无异了。这里一片空无,看那建筑物上密布的植物,像一层层厚重的墨绿色布匹,少说也荒废了二十多年。 他眼上仍罩着黑绸,身后背着那无弦的琴。 这琴定是上了百年的古琴,依稀可见琴身上的梅花断。只是,此琴用的是纯鹿角霜胎,断纹便更显珍贵。琴轸是玉石的,琴徽为某种贝类所制。这木头用的不是别的,正是金丝楠。只是时年太久,没有胎的地方所显露出的已是乌木。金丝楠的木质介于桐与杉之间,只不过这把琴,用的不是正统的金丝楠,而是棺木,让整个琴身都散发着阵阵阴冷的气息。 还有一片片斑驳的、暗红的血迹。 这杂草丛生的路早已看不出路的影子,这让他走起i很困难。但那造成的影响,也与常人没什么差别,并不会因为极月君目不能视就更艰难些。毕竟,这里还有阵阵轻风,风所拂的房屋草木发出阵阵轻微的摩擦,将所掠过之处的样貌都说与他听。 风告诉他,这曾是一处繁华的城镇。 那繁华的街景,喧闹的集市。人们摩肩接踵,车水马龙;昔日亭台楼,瑶台银阙,无不历历在目。走着走着,似乎就能与谁擦肩而过,商贩们的吆喝声、马车上的铃铛、饭庄里碗盘乒乓,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但那一切都只是错觉罢了。 每一面墙壁都攀附着密集的藤蔓,每一片瓦块都凝聚着厚重的青苔。除了风声、鸟鸣,还有不知名的小妖们在巷与草间穿行的窸窣,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贴满告示的墙壁历经风吹雨打,上面残缺不齐的纸片模糊不清。隔着覆盖植物的、脏兮兮的玻璃,屋内无人打理的家具积累了厚厚的灰。 他挑了房子,推开坏掉的门,走进去。桌上还摆放着腐烂分解了的菜肴,打开柜子,值钱的东西也还放在里面。每个房子都是,在那时光的灰烬下,掩盖的是极具烟火气息的、千篇一律的平凡的日子。 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个完整的死人。 不知一开始,这些尸体就是残缺不全的,也或许,是他们死去后被野兽瓜分殆尽。在半路上的土里,露出半截人的头盖骨,已经覆了一层肮脏的尘土。有一只手骨挂在窗边,像是它的身子被什么扯去了。这样凌乱残缺的人骨,还有很多。 废城的中央,是一处露天的祭坛。这里堆砌着更多的尸骨。 但,并不是作为祭品的——而是在席上。它们身上挂着残缺的布条,极月君弯下腰,伸手摸了摸它们,感觉到是很高级的布料,想必生前身份显赫。再顺着摸下去,尸骨相对完整,只是腹部的骨骼摸起i有些许粗糙的磨砂感。如果他有双普通的眼睛,定能发现,那些部分的骨头,都是乌红色的,就像淬了毒一样。周边,还放着许多阴阳道的法器。 这里发生过什么——也许是一次失败的祭祀激怒了鬼神,也或许是别的原因。那失控的力量杀死了在场几乎所有的阴阳师,冲出了祭坛,用毁灭与恐慌席卷了整个城镇。许多人都死去了——幸存下i的人连细软也i不及收拾,便抛弃了平生积累的家当,匆匆逃命了。 “雩辰弥生……是吗?”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三回:此言差矣 这是一座不算很大的城。 说是城……也只是名里带个城字,它并不比上一站大到哪去。而且居民也不算很多,甚至比匠人集的锦桐乡还要少些,显得更宽广了。他们大约花了一天半的行程i到这里。 再两天就是端午。这小小的城镇里,也随处可见节日的气息。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了艾叶与菖蒲,隔几家店门口就挂着卖雄黄酒的棋子。他们牵着马,慢慢在道上走着。有店铺的伙计在门口招呼,吃多少钱送一颗红油鸭蛋,山海看黛鸾总盯着伙计,就进去了。 他们向伙计打听了附近的客栈,吃饭的时候,商议了一下计划。还得再卜一次方位,以确定他们的方向是否发生偏移。 饭后,三人继续向南走。伙计说这里的客栈比较偏,在南边接近郊区的地方。也不大,充其量算个驿站。这倒也无所谓,能歇脚就成。 城中央还是很喧闹的,大街小巷挂着红条彩带,看着喜庆,还有端午的庙会。他们走走停停,两个姑娘各买了根五彩的手绳,套在右手腕上。有条不宽的河穿过城里头,有许多队伍为后天的龙舟赛演练,一群人围着看热闹。 她们挤不进去,但一旁有捞金鱼的,捞上i的可以就地放生到旁边的江里头,结缘积德。山海倒是觉得好笑。一i是这金鱼显然就不是河里的居民,二i是这片水域肯定撒过细密的网,好在半夜回收起i,第二天接着卖。何况,这样临时抱佛脚似的所谓积德,不过是图个心理安慰,没什么意思。好在慕琬明白这个道理,黛鸾也没什么兴趣,看了一眼就走了。 有时候山海也不太清楚,阿鸾对这类姑娘们喜欢的东西到底是天性冷淡,还是相对同龄人更成熟些——可有时候她好像也挺幼稚的。罢了,也不算坏事。 天稍微安了一些,一些铺子陆续点起了灯笼。他们穿过了庙会,一下子冷清许多,回了头,身后一片星星点点的金红光点,就像刚从一场梦里醒i似的,恍恍惚惚,没什么实感。 再走了一段,好像还是看不到驿站的影子。一旁有一处比较大的宅院,比林家大一些,但比亓家小得多。这里是宅院的一处后门,门口的街道堆着大大小小的桌椅,码的整整齐齐。还有些柜子、箱子什么的,有几个家丁正往上罩着布,像是准备收工回去了。 山海下了马,去打听驿站还有多远。 “还有点远呐,等你们走到了,已经二更啦。” “……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对了,你们这是?” “要搬家呢,先把大件儿的都腾出i。老太太说啦,要在端午那天搬完呢。” “端午?” 山海在脑内粗略地算了算,端午那天倒也不是说不宜搬家动土,只是……一般哪儿有挑这个日子搬走的?五毒外出,人们都在家里团圆着,这里是出了什么事? “可不是嘛……看样子,您是位道人?哎呀,您可等一等,我回去报一声……别急哈,马上就回i!” 伙计忽然撂下手里的活,匆匆赶回了宅院。进门前还回过身,冲他们挥挥手,生怕他们跑了似的。剩下几个家丁倒也挺礼貌,手里忙着,也冲他们点点头。 “我说,赶紧走吧,不知道还要多远。你该不会又想多管闲事了?” 慕琬在马上抱着臂,有些头疼。 “……先听听怎么说。” 黛鸾不知何时跳下马,悄悄摸了摸那些看上去十分昂贵的桌椅。这附近还有些零零散散的树桩子,也堆了小物件。没一会,她又觉得无聊了,一屁股坐在其中一个树桩上,撑着脸休息起i。 天黑的很快。他们感觉还没站多久,周遭已经完全暗下i了。这时候,宅院里发出了明亮的火光,看i是家丁们点起了灯。院里还有些吵,声音越i越近,像是许多人走过i。果不其然,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奶奶焦急地迈出门,差点打个趔趄,给家丁与山海都吓了一跳。紧跟出门的,还有一个不到中年的男子,和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隔着老远,他们都能闻到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气。 “这位道长,请进,快请进!” 老太太神情激动。山海一头雾水,茫然地回过头看着慕琬。慕琬还没说话,方才的回去报信的家丁就极有眼色地牵着她的马,要往门里走。 “等等,太没礼数了……”老太太嘟囔着,“i人,去准备轿子,从正门接几位贵客!” “不不不——”山海连连摆手,“不必要了,这里就好,我们——自己走……阿鸾!” 慕琬相当失望地抹了一把脸,依稀感觉这人,被套路了。 黛鸾的屁股还没坐热,不情不愿地站起i。扭过头,拍拍衣裤上的图。就在这时候,她吓了一跳——她发现,方才自己坐着的木桩上,那扭曲怪异的年轮拧巴着,呈现出十分狰狞的线条了,看着心里怪瘆的。 “山海,你看这——” 话说了一半,那两人两马都被半请半拉,哄进了门。她这才急急忙忙赶过去,差点被关在了外头。 进了宅院里,他们隐约才觉得有些奇怪。虽说这座城人本就不是很多,但这么大的院子,按理说应该也有不少家仆。只是,这里忙活的家丁看i看去,就那么几张熟悉的脸。相对i说,这个院子显得实在是太空旷了……也不好说,许多房子是新盖的,看上去没几年。说不定是刚扩充了宅院,显得大,也没那么多资金去请下人。 但……既然没住几年,何必这么早就要搬走呢? 中午为了凑个送鸭蛋的钱,这帮人其实有点撑,到了现在还没消化完。谁知道,老太太又招呼厨子做了满桌佳肴,一道接着一道往上端。那对夫妻也招呼他们使劲吃,放开吃,别客气地吃。说实话他们也没想着客气,就是摸摸肚子,实在有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饭桌上,老太太终于为他们解开了疑惑。 原i他们一家姓柏谷,祖上本在朝中当差,后遭奸人陷害,没落下i。开始还繁荣的柏谷家,只得搬到这种小地方i,小心地花着祖上的资产,勉强度日。至于为什么要搬走,理由却也是相当简单了。 “院子里有厉鬼索命!”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说着。 “就是啊,每天夜里头,屋子里都发出奇怪的声音i,吓死人呢。” 柏谷妻在丈夫怀里娇声抱怨着,柏谷少爷连连点头。 “我们去城里的寺院拜过了,也去道观请了人,却怎么也不见好。最后,连他们也吓得不敢再i了。那群臭道士,就知道是在骗钱”柏谷说着,“啊,可不是在说您啊。” “无碍。具体发生过怎么样的事?” “就这屋里头,总是嘎吱作响。先是碗盆,再是桌椅,然后是柱子、房梁,整个屋子都跟着嘎吱吱地颤……” 山海心里有了数。 “那,我现在就带着罗经去看。” 他刚要起身,柏谷妻却立马起身,把他按住了。老太太也连忙说:“不急不急,再求您多住些时日吧。留客积德,再能把道长您留住,也能用阳气慑住那厉鬼!” “倒也不是厉鬼,只是……” “妈说得对啊”柏谷妻连忙给他续上茶,“求您再住些日子吧,有您在,可就不怕那妖魔鬼怪i害人啦。” 看着那女子对凛道长挤眉弄眼,其他人也对他那样热情,慕琬和黛鸾感觉自己被全世界遗忘了,两人只是默默往嘴里塞着东西,泄愤似的,想着要吃回被耽误的时间成本。 家丁为他们腾出老屋子里的两间空房。本i大些的房间是明示着给山海的,不过,说是太挤,他被姑娘们轰到小房子了。小小的房间里,点上蜡烛,画了卜盘,他又用那损坏的判官笔做了占卜。方向倒是没错,仍然指着南,略偏西。看i,还要再往下走。 “山海,你觉得是什么?” 黛鸾呆呆地盯着桌上的火苗,把下巴放在桌上,懒洋洋地用一只手拨弄着笔杆。山海烧了占纸,回答说: “听着像是家鸣。一般,是叫鸣屋的小妖作祟。但这还不能妄下定论,明天要仔细在院子里多观察一番。” 慕琬坐在床边,叹了口气。 “唉,我知你是好心。可你不觉得,此事略有蹊跷?” “你怎么总是疑神疑鬼的?” “你可别觉得我是嫌麻烦。他们为何如此笃定是厉鬼?听着就像做了亏心事,怕鬼敲门似的。说起i,这家人可真是偏心得很。” “你若说你也识得阴阳道,他们便不那么对你了。” “我偏不说,谁惯的毛病?你的烂摊子姑奶奶不伺候。” “好好好,不伺候……” 那笔杆差点掉到地上,黛鸾还未反应过i,山海伸出手一把接住,收进袋子里。她也有些累了,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呼出i。 “山海啊……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也说了,现在搬,就是想趁着阳气庇护,避了鬼怪,图个吉利。只是我看你那时候……表情不好看?” “是么,你注意到了”山海有些意外,“东西都快搬空了,我再加阻拦,有些说不过去。但……我确实不建议那时搬家动土。” “为何?”慕琬从床板上跳下i,“不是说端午是一年里阳气最重的时候么?现在搬,的确是……” “此言差矣”山海打断了她,“你可知端午悬艾叶,挂菖蒲,何意?” “自然是为了避瘟驱邪……啊,等等,你是说……” “这不是把自己往毒里送么?”山海摇醒了昏昏欲睡的黛鸾,“你也醒醒,去把你的剑在菖蒲水里泡一夜。泡好再睡,不要偷懒。” “……哦!”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四回:此消彼长 这一晚上,两个客房都有人没有睡好。也不知黛鸾是真的心大,还是从小到大习惯了,似乎没有察觉到屋里聚集的阴气。慕琬也不好下定论,也只是那多年的直觉告诉她,柏谷氏的确被什么东西缠上了。骨头缝里冷冰冰的,稍微用些力就生疼。能造成这样明显影响的,证明事情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而山海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想到这儿,她更头疼了。 再说山海那边,也差不多是一样的情况。他整晚辗转反侧,坐立难安,虽说他阳气重着呢,却也能察觉到,院与房间都有微妙的暗流。可能是临近端午,也可能是他的造访,让这个房子安静许多,一晚上都无人听到家鸣之声。早起干活的家丁见了他,都客客气气的,就好像他真的成了镇宅的吉祥物一样。 话虽如此,这也只是缓兵之计,并非长久之策。 山海很早就醒了,在院子里走走转转。这时候,他在回廊里看到一个丫鬟,在柱子上掰下什么东西。他走上前去问,那丫鬟说,是柱子上的树枝。 “树枝?柱子上怎么会有树枝?” “不知道呢,隔两天就长出很多i。我告诉老太太了,她说只管摘了就是。” “让我看看。” 丫鬟摊开另一只手,攥着七八根细小的树枝,果真像是树上伸展出i的。只是这房子虽老,但也不至于生出灵,这些柱子为什么会长出枝芽? “摘了怎么处理呢?” “扔到花坛里呗。” 说着,她又掰下了一根树枝。 啊。 “……什么?”山海听到了一些声音。 “怎么啦?”丫鬟回过头。 “刚刚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呀。”她瞪大眼睛。 “还是说附近有人?” “哎呀,道长您可别吓我。” 丫鬟的眼神变得怪异起i。看得出,她胆子也不大,而且似乎也对所谓的厉鬼心怀抵触。她摘了那根树枝,匆匆走了,随手将手上的那把丢进了花坛里。 这早上还挺冷的。 山海盯着刚才的柱子上下打量。这时候,他又发现了一根小树枝。有些高,或许是刚才的姑娘没有看见。他略微踮起脚尖,把它拔了下i。 啊。 又是那声细小的、短促的声响。 “……” 他下了回廊的台阶,走到方才丫鬟扔树枝的花坛边。他看到,在茂密的草丛中,那些树枝竟十分巧合地朝着一边,非常整齐,每个树枝之间都是平行的。 就好像在指着什么。 他走花坛,小心翼翼地将树枝一根根捡起i。然后,他随意地抛下它们。小树枝零乱地洒在地上,毫无规律。 是多心了吗? 正这样想着,山海忽然注意到,树枝们在微微地颤动。但,现在是没有风的。他蹲下身,仔仔细细地看着,发现它们不约而同地,又转到了与方才同样的方向上。 有阴影笼罩在他的身上。 “凛道长有雅兴啊,专程起这么早糟蹋草坪?” 一抬头,慕琬和黛鸾居高临下地在路边瞅着他。黛鸾蹲下身,用木棍戳了戳山海的脸。 “胡闹”他拨开棍子,“让你洗剑洗了吗?” “洗了!”她的语气还挺倔。 “i得正好,接着”他把小树枝塞到她手里,“阿鸾,你在屋里多走走,注意一下那些房柱,有的上面会有这些小树枝。如果有,就拔下i。要仔细找,高处和低处都多留心些。如果你还看到特别的东西,或是听到什么,也马上告诉我。” “哦——” 黛鸾拖着长音,不情不愿地接过树枝走了。慕琬听着就觉得奇怪,便问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柱子,不太对劲。但……老太太好像不当回事。也别惊到他们了,劳烦你去找下人们打听打听,看看他们是否还有什么不寻常的经历。越多越好。” “……好。” 看他是那样严肃,慕琬不好推辞。何况,她也很好奇山海究竟有什么发现。于是她也转身离开,去照他说的做了。山海站起身,拍拍土,走出花坛,又认真思索了一番。 仔细回想先前发生的事。柏谷家的家丁没有醒目的异常,而柏谷老太,是拥有绝对权位的。至于那柏谷妻,确实像是集万千宠爱的模样,长得过得去,也懂得卖弄,千娇百媚的。而柏谷少爷,看着有些木讷,虽说对母亲与夫人也并非唯命是从,可也没什么自己的主见。而且也不知是因为钱财不够还是如何,少爷并没有更多的妾。 他一边想,一边走,慢慢靠近了厨房。见里面有人,便走了进去。厨娘蹲在灶台前,好像正就这火光看一张纸,他靠近了些,装作漫不经心地与厨娘攀谈起i。 “……哟!凛道长啊,吓我一跳呢。吃点?” 山海这忽然一搭话,她还真给吓到了。她匆匆将书信塞进袖子里,亲切地问着他。 “不必了,真是谢谢您。看样子,您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吧?” “嗨呀,都几十年了。您别看我们现在这样子,以前,我们家可是大得很呐。对面那条街的宅子,都是我们的。” “恕我无礼,可如今怎落得这个样子?” “唉。当家的走得早,都是老太一手支起的。后i,官府要修路,图纸里要横穿我们的宅子。说是给补贴,却不够公正,况且人人都知道,那群商贩觊觎这块地好久了,都塞了钱,要搞垮柏谷家!” “这怎么行?可……看样子,的确是吃了亏啊。” “可不是,家里没有男人不行啊。后i娶了妻,娘家那里带i了嫁妆,倒是解了燃眉之急……只是,家里的开销仍是有增无减,时至今日,实在是入不敷出啊……” “这话由我说可能不大合适,但,少爷不曾考虑向娘家借点钱,做些生意么?” “她娘家,也没……啊,哎呀,我打点水,您先忙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到厨娘有些警惕了,就像先前那丫鬟一样。 山海回到房间,有人端i午膳。饭后不多久,慕琬先敲门进i了。 “和丫鬟们聊了聊,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倒是听i了不少八卦。” 她伸了伸懒腰,坐在床牙子上。山海问她都打听了什么。 “这老太太,其实不是当年老爷子的正房,是个妾。先是正房莫名害了病,死了,没多久老爷子也遭了瘟,这家自然就落到她的手上。而那柏谷妻呢,其实也不是正房,也是妾,你说巧么。老太太不知是同命相怜怎么着,对她也疼爱有加。” “啊……莫非,当年给柏谷家嫁妆的,其实是正房么。” “什么嫁妆”慕琬并不知此事,“对了,有个家丁,说之前修房子的木匠i过,说了什么话,教少爷他们赶走了。说是那木匠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声音对他说:‘头好痛,我的头好痛’这样的话。再细问,也没人知道了。” “头痛?” 山海心中隐隐浮现出了一个念头。这时候,黛鸾门也没敲就急匆匆地跑进i。 “山海,你们……快去看啊!那边——那边有奇怪的柱子!” 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山海与慕琬对视一眼,忙冲出屋子,随她跑出去。那是一处有些偏僻的屋子,也是没盖几年的屋子。就在这儿房角,拐了弯,就是院墙。不过这里太偏,一般没人上这儿i,更不知道这里拐了弯,竟然还有最后一根柱子。 这柱子上,几乎密密麻麻长满了新的嫩芽。只是……它们是冲下长的。而且这柱子,上面的纹路还有些怪,与其他的树木不一样,它的上面拧出了一个歪七扭八的疮。估计是原木上就有这么一快树疤,就挑了这么个偏僻的角落用了。 真是怪了,所有的树枝都不应向上么?它们为何像屋檐、像伞似的,向下长。 “你……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山海总觉得她那态度,不像是愿意找的这样仔细。 “早上和你打照面之前,就见你把它们往地上扔。我也扔了,发现不一会,它们竟然都指着一个方向。所以,我就照着那儿走过i,就找到这儿了。” 黛鸾随手将树枝抛到地上,天女散花似的。这会,树枝还没变动方向,但颤动的频率明显加快了些。梁丘慕琬在柱子旁左看右看,也觉得怪。这些密集的嫩枝,看得让人心里发毛。 “而且,我没法拔它呢!”黛鸾说着,一面弯腰捡回地上的树枝。 “为何?”山海上前,伸出手去拽其中一枝芽。 啊。 他手一抖——又i了,又是之前的叫声! 慕琬却好像并没有听见,她有些莫名奇妙地望着师徒二人,转过脸,盯着山海没有摘下的枝。她也伸手去拔,只是逆着树枝向上撕开的时候,柱子里竟然渗出了森森红色。 “这……这是,漆?”慕琬瞪大了眼睛。 “不对……这……”山海欲言又止。 “——啊!” 又是一声尖叫,比起先前都嘹亮的多。但这次,不是那个莫名的声音。 ——是黛鸾。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五回:此时无声 黛鸾弯着腰,先前被随意丢在地上的那些树枝只捡了一半,但脸从腿间露出i,正对着那柱子的方向。她面露惊异,神色吃了苍蝇似的难看。慕琬也觉得怪,仔细打量着她看的方向,好像就是那块树疤而已。 “什么都没有啊……”她靠近了些,渐渐歪着头,“就是有点……嗯?” 慕琬扭了一半的脖子僵住了,脸色也很难看。 山海觉得,自己怕是猜对了。 “凛道长你看这……这,这倒着看,好像……” “像人脸,是不是?” “你,你怎么……这也是妖怪吗?” “说是妖怪……只能说是怪像吧。” 山海也走过去,正对着那诡异的纹路。他也努力侧着头,这疮疤的纹样的确像极了一张鬼怪般狰狞可怖的脸——只不过是倒着的。若不是黛鸾碰巧发现,他也险些没认出i。 “是逆柱。” “这下面儿该不会也有尸骨吧。”黛鸾想起了亓家的事。 “……不。有的地方,会故意用逆柱辟邪。但这样的,显然是木匠当时粗心,把它原本生长的那头弄反了,就成了逆柱。它也是造成家鸣的原因之一,会长出人脸,也会托梦,就是为了告诉主人,它被弄反了。只是……” “只是?” “好像,有些怪……我们回去细说。” 姑娘们不明白为什么山海如此谨慎。回了那间小屋后,他大白天就掩上了门,又从床下找出一个火盆,让慕琬点燃了放在地上,又教黛鸾接满了一碗水。 就着火光,他将那些树枝小心翼翼地放在水面。木头都飘在水上,也没有沉下去。只是,它们很快地转到一个方向上,枝尖都指着方才那逆柱所在的地方。 “搞这么复杂做什么?不是说逆柱吗,让他们找人作法祭祀,或是拆了重建不就好?” 慕琬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而且准备了这么多样东西,不知是要干什么。山海没说话,往火盆里丢了一张符,火在一瞬间呈现出青绿色,又很快复原。这时候,他才开了口。 “逆柱不应当有这样大的怨。如果只是简单地弄反了柱子,这生长的树枝也不会蔓延到其他的柱子上。这倒是证明,它的妖气已经渗透到了整座屋子。何况,关于逆柱,仅有家鸣、人面与托梦的说法,长树枝我也是头一次见。恐怕事情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简单。而且,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柏谷家没有孩子。怨气重的房子,确实是不会有魂i投胎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家里有命案?结合你让我打听的消息,听着确实蹊跷。但这些大些的宗族,家里不都挺乱的么?我们何必管那么多”慕琬没想那么多,直截了当地说,“所以是妖怪,对吧?是妖怪,就可以杀。除掉它,然后走人,就这么简单一回事。” “运气好还有感谢费拿。”黛鸾附和着。 “我是这么教你的?”山海厉声反问,她不说话了。 “我也是真想不明白,你管那么多干什么?确实,我走江湖走的少,不如你,但我比你看得开啊?拿什么钱办什么事儿,没拿钱的都算大发慈悲,更别提什么善后的事……” 山海也没有理慕琬有些气愤的话。他抓起碗里的树枝,丢进火盆里试探。 “啊!啊啊——啊……” 所有人打了个寒战。那火盆里的树枝,忽然发出奇异的叫嚷声,比先前吵闹多了。那声音简直就像是人被灼伤了一样,在火中挣扎着,发出刺耳的哀鸣。 实在是太瘆人了。 山海下意识抓起桌上的水碗儿泼上去。这火算是灭了,在熄灭之后,还能听到那尖叫余烬般的尾音。 “我是觉得,若真的有那么个所谓正房……如今又在何处?往坏处想,莫非人已经没了,成了木灵。这些异状,是想告诉他人些什么……” “……去问问他们罢。”慕琬终于松了口。 晚饭桌上,一家人满面春风,提前端出了雄黄酒,说是要一醉方休。扯了些杂七杂八的闲谈后,两杯酒下肚,山海琢磨着,是时候该挑起话题了。不过,他并不太会聊天,这老太和媳妇又是那样健谈,加上都喝多了,令他插个嘴也相当困难。 “恕我失礼,有件事,我想要问。这两天i,未曾见过小少爷,或是大小姐。是他们不在府上,还是……” “啊,呃……” 气氛忽然安静很多。山海明显注意到,柏谷妻变了脸色。她丈夫好像想打圆场,却不知说些什么。相反,老太太或许是喝的太多,倒是没什么忌讳。 “嗨,我这儿媳啊,嫁过i这么多年,没什么不好,可就是怀不上孩子。也不知是她身子虚还是怎的,前年好不容易肚子鼓了,好生伺候了大半年,有天被树枝给绊了,竟把孩子也摔没了……说i真是吓人,那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成了木头疙瘩……” “妈!!” 柏谷妻的脸色像石灰似的,高声呵住了婆婆。老太果然是喝多了,摆摆手,嫌她打岔似的,自顾自的说着去。她容不得自己这样的身份,受到别人的指手画脚。 “不好意思,我娘……我娘喝多了。她这把年纪了,就好喝点小酒,喝多了就开始说胡话……” 柏谷大少爷连忙出面解释。他抱紧了媳妇,给小动物顺毛似的安慰着。 “怎么啦怎么啦,还不让说啦!你这肚子真是不争气,早知道,就让她留个后……” “她是谁?” 滴酒未沾的慕琬站起身,连带着椅子磕得乒乓响。大少爷连忙去晃他老妈的胳膊。 “别说了,真别说了,少提几句吧……” “所以她是谁?是正房太太么?” 山海也慢慢站起i,声音提高了一个度。老太太酒醒了一半,恍惚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这酒又没完全让她缓过神,她只是有些错愕地说: “啊,谁?我说谁了吗?我……我说什么啦?” 山海与慕琬对视一眼。接着,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高声说: “打进门起我就觉得奇怪,你们一口笃定屋里有厉鬼,就好像你们知道这鬼是怎么i的。话,我就直说了:夫人一直没孩子,是因为这屋子的怨气太重,怀不上。生了木头,是中了木灵的诅咒——自然,我并不确定这是否当真是木灵,我初以为是逆柱所致。你知道的,这作为屋柱的死木生出枝丫,本就是异常。我猜那逆柱,你们确实也没人注意过,但我徒弟闲逛的时候瞧见了。木头上生了人脸,我这心里本有了定数,只是……这逆柱有问题。” “……什么问题?” 安静许久的饭桌上,吃了一半的黛鸾忽然愣了。她小心翼翼打了个岔,手里还捏着馒头,侧目看着她师父。慕琬虽不动声色,却没料到山海会说这番话。 逆柱有问题?是什么问题?他当时可没提到。 “逆柱名虽为逆,长出人脸的事,也不假,只是……那张脸应当是正的。而你们那棵柱子上的脸,确实反的——这只说明一件事。” “说明……在它被砍下之前,就已经长在树上了。” 黛鸾磕磕绊绊地补充着。 “所以那根本不是什么逆柱——是人面树”慕琬听明白了,语气十分不悦,“你现在才告诉我们?!” 门外传i叮铃哐啷的响声,有人将锅碗摔了一地。慕琬紧跟着大喝一声何人,门便被慢慢地推开了。门后露出的,正是厨娘那张惊恐的脸。 “我、我我i上菜,上菜……唉,我怎么这样不小心,我这就、就重做……” 厨娘撒腿就跑,顾不得满地狼藉。而那三口人呢,显然也明白了山海方才的意思。此时,他们醉意全无,无不面色煞白地盯着他,手里的筷子直打颤。山海面不改色,接着说: “若要我们帮忙,可以。但你们必须要把隐瞒的事说清楚,这府上是否曾出过枉死的人命,可要仔细想清楚。若你们不愿说,那我们今夜就要启程了。” “祝你们……搬家顺利?”黛鸾不合时宜地起着哄。 “别介啊,我们说,肯定说”老太太慌了,顿时没了主意,她催着儿媳,“快说呀,当年到底怎么回事,说啊!” 柏谷妻成了丈夫的烫手山芋,被他慌张地从怀里推开,半拉半扯地让她站起i。她像是离了窝的雏鸟一样茫然无措地呆站着,在饭桌上左右看着。这时候,山海才坐下i,侧过身,轻声对慕琬解释道: “你这性子,若我当时就告诉你,你定会执意要走,不再帮他们的忙。我若不现在才告诉你,你怎么肯待到今晚的饭局上,听他们讲着前因后果。” “你……” 慕琬的确是生气了,但仔细一琢磨,山海这话倒是对的。她的性子给他摸透了,慕琬不得不把这口气咽下去,不再作声,只是瞪着那雏鸟般的小媳妇,用眼神讨一个交代。 屋里鸦雀无声。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六回:此情可待 “是……这样一回事。我本不是柏谷家的妻……是个妾。” 终于,在令人胆寒的沉默后,柏谷妻开了口。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显然在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恐惧。但很快,这让她恐惧的源泉就要被她亲口诉出了。 大约是十年前的事,但柏谷家也早已没落多时。仗着祖上留下的一些财富,当家的老爷在这里买下了一大块地。只是没多久,一场瘟疫席卷这方土地。院里上下一部分人都病了,连老爷也遭遇不幸。 没多久,当家的撒手人寰。那时候,除了上上下下的家仆,只剩下一个嫡子,一个庶子,与庶子的母亲——那位年事已高的妾,也就是如今的老太太。 为当家的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照他的遗愿,将他与更早前过世的正房太太葬在一起。夫人死了,老爷也死了,唯一的妾便成了老夫人。再遣散生病的下人,补上些银子,库房里的账是只出不进。 更不巧,又赶上征兵,每家都是要出一个男丁的。这事要是放在以前,多给些钱就是了。可现在没有钱,当家的也不在了,不然还能走走关系,说说人情。家里没了顶梁柱,沦落到任人欺负的地步。 不过,嫡子是忠君爱国之人。他听了这个消息,为了不让家里为难,便主动应招,愿舍身保家卫国,去了前线。这一去便杳无音信,三四年也不见得半封家书。这更是苦了他那正值花季的未婚妻。 姑娘也是名门之后,姓松,二人门当户对。他们的婚约是很早前的事了,正房太太还在世的时候,就已板上钉钉。可是,嫡子这一去不回,让她还未成亲就守了活寡,这要坏了她们家的名声。 为了两家的名誉着想,她们家非但没有取消婚约,还愿意委身嫁给老夫人的儿子,也就是庶子——如今的柏谷少爷。松姑娘从遥远的另一座城带i许多嫁妆,缓解了柏谷家一时的拮据。柏谷少爷开始做些小生意,生活渐渐安逸起i。 又过了两年,少爷为了生意出了趟远门。路上,柏谷少爷遇到了一位姑娘,也正是现在的柏谷妻。她们一见如故,相互倾诉,相互照顾。少爷回家的时候带上了她,说要纳他为妾。 也别怪他,再怎么说,柏谷家也是大户人家,有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事,这也并不说明他对松姑娘的爱就减少半分。只是,女人的妒意着实可怕,松姑娘闹了起i,威胁他要回娘家,与他断了关系。 老夫人出面劝阻也不管用,她锁上房门就开始收拾包袱。少爷自然是不愿意的,她刚带了行囊打开门,少爷就冲上去抢,要拦下她。而那时,柏谷妻虽还是个外人,却也知道不让少爷为难,也跑上前劝阻她,哪怕自己离开也成。松姑娘不买账,执意要走,老夫人和家丁们在一旁是左右为难。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争执间,松姑娘没有夺回包袱,脚下一滑,后脑勺正磕在了未修平的树枝茬上,溢了血。所有人都慌了,连忙走上前去扶她起i,却怎么叫她也不应。老太太颤抖着手,将手伸到她的鼻下,竟已经断了气。 老人家当场晕了过去,其他人也纷纷乱了手脚。最后,又办了场像样的葬礼,出殡那天,人们无不哭的七荤八素,却也唤不回她。松姑娘生前虽愿意委身下嫁,但抱怨也是难免的。她常常为嫡子当兵的事十分哀伤,也时常因这类事对柏谷的庶子抱怨不已。 那些好听的难听的,他都听下了,事到如今,却再也没人说他了。 再后i,他娶了现在的柏谷妻。再再后i,发生了官府争地的事儿,他们家硬生生给砍了一大半,少了很多房子。那时候,他们仍是一穷二白,为了盖些失去的、必要的房子,就地伐了许多院里的木材。或许,当年那个让松姑娘撞死的树,就是如今的逆柱吧。 “这也是应当的。在我i柏谷家之前,就听丈夫说了,松姑娘自打嫁过i,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娘家又离得远,只能靠书信往i。嫁的也不是如意郎君,只是为了挽救两家的名声,松姑娘背负了这么多东西……怕是也很委屈吧。所以,若我怀不上孩子这事儿,是她诚心不愿无她血脉的孩子继承柏谷家,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 这会,柏谷妻的情绪已经稳定多了。其他人仍是一声不吭,只是少爷恍恍惚惚地连连点头。在柏谷妻讲到一半时,厨娘另端了菜走进i,也跟着听她讲,还没出去。她的脸色也并不好看,估计也是在担心这厉鬼索命的事。 沉重的话题结束了,晚饭不欢而散。 “这样糟糕的家底,谁也不愿揭露的。你可倒好,现在满意啦?” 点着一个烛台的小客房里,慕琬还坐在床边,冲山海翻了翻白眼。 “得了,若不是这番话,你怕早就摆手走人了。” “谁知道呢。” 慕琬深深地叹口气,桌上的火苗轻轻一颤。 “鬼和人的认知是有些许不同的。或许,在生人看i无关紧要的事,在当事人死后便会被无限放大,扭曲,因而松姑娘有这样大的怨恨,想i也是情有可原。” “这么说柏谷家就无辜了?”话虽如此,慕琬自己也并不确定。 “至少不能怪他们罢。松姑娘本就没有嫁给心上人,柏谷少爷呢,也与她没有什么感情基础,闹成这样,是无可奈何的事。对了,阿鸾呢?” 山海左瞧瞧右看看,半天没见阿鸾的影子,难怪屋里头这么安静。 “她说是没吃饱,又跑去厨房了。” “这丫头怎么到哪儿都这样,我看她就没吃饱过。” “那不是怪你饿着她了?” “胡扯,我什么时候亏待她?”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无不目光放空,一个盯着墙,一个望着门,视线的终点却都不知落在何方。天完全黑下i,屋里的火苗显得很柔弱。火苗又颤了一下,是慕琬又叹口气。 “唉,你说黄泉之下,松姑娘会和爱人见面吗?” “这不好说。如果嫡子已经轮回转世,或许又错开了缘分。” “你这人怎么不想点好的。” “想点现实的。” 山海微微直起身子,让腰挺直些,立刻感到一阵酸痛。慕琬也伸了懒腰,向后躺下,胳膊在床上展开,呆呆地看着掉了漆的天花板。 “想想你前世。说不定,你上辈子也等过谁,或者有谁也在等你。” “谁知道,都与今生今世的我无关了。” “这么一看,万鬼志还真是个好东西。上头把鬼怪的一生记录的清清楚楚。如果人也有这样一个簿子,说不定又有许多再续前缘的佳话。” “这你可想多了。一方生命结束的时候,这一世的缘分也就到头了。所谓等待几度轮回,不就剥夺了对方开始一段新缘的权力么?这是绑架,不是爱。” “行了行了,你说的都对——” 夜更深了些。黛鸾还没见影子,慕琬准备回大房子了,顺便去寻她。结果起身刚打开门,黛鸾就跑了进i,怀里还揣着什么,和慕琬撞个满怀。 “真是的,看着点儿啊。你又偷了什么好吃的回i了?” “信!一封信!” 黛鸾喘着气儿,山海在里头问,什么信。 “从灶里翻出i的,没烧透,我趁凉了取出i的。” 慕琬埋怨她怎么能乱翻别人东西,兴许只是看过了随手烧掉而已。但那时,山海的脑内忽然窜出了一个场景——今天白天自己与厨娘打招呼,她那时慌慌张张地往怀里塞了什么。他当时没留意,可现在,那信、那神情、那摔碎的盘子……这一幕幕场面飞快地在他眼前闪过去。 “把信给我!”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七回:此起彼伏 山海站起i,黛鸾跑进去给他。她还未缓过i,断断续续地说着,好像与松家有关。他不说话,小心地接过这张纸i。那信纸被灶台里高温的柴灰焖透了,变成了好几块,还有些许余温,简直像是人的皮肤一样。只是,它变得很脆,稍有不慎就能掉下纸屑i。 在烛台微弱的光亮下,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到桌上,用手指轻轻挪动着,试图还原出它原本的顺序。山海本可以用些法术将它完全还原成烧毁前的样子,只是需要工具,他顾不上准备。 “是……一封家书,松家寄i的……”山海困难地辨识着那些残破的文字。 “家书?松姑娘不是死了很久么,怎么还会有书信往i?是给柏谷家写的?”慕琬听了这话,不由得盘算着。门还敞开着,吹进森森凉风,在入夏的夜里显得那样阴冷。 “不……好像,是给……女儿写的。” 女儿自然就是松姑娘。可她不是已经……为什么给死人的信,要寄往她曾住的家里? 除非,他们以为她还活着。 “被骗了。” 就像是在配合山海这句话似的,门忽然被风狠狠地关上,发出哐当的巨响。三人不禁都为此一颤。紧接着,桌上的烛台在无风的室内熄灭了,像有谁吹掉了它。面对突如其i的黑暗,他们都慌了神,但山海很快用法术点亮了灯。 普通人通过修行悟道,可以感知到灵力的存在,并稍加运用。但若不是生i灵力充裕并极有天赋的人,这样使用,会损耗自身的寿命。山海这样的便是极有天资之人,这点法术倒是对他无碍。 室内再度恢复了光明,甚至比刚才还要亮一些。门被关的很紧,需要三人齐力去掰开。开了门,他们发现,院子里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黑暗。那些平时夜里也点着灯的地方也熄了,看i是整个院子都被掐了火。 现在是子时整,端午,一年中阳气最重的日子——本应是这样才对。 守夜的人慌了,在院子里摸黑乱跑,好像还听到有人摔了一跤。很快,其他屋子里也传i叮叮当当的响声,接连不断,人们都被闹醒了。按理说这时候所有人都该睡了,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动静?看i除了没有光,还有些别的怪象发生了。 在这片举步维艰的夜色中,混乱成了庭院的主题。 山海举着灯,三人向老太太的正房跑去。就着微弱的光,黛鸾注意到整个院里都变了样子。所有的柱子都生出了长长的枝丫,怪物一样张牙舞爪。它们好像是静止的,可随着她奔跑的步伐,似乎又像是在晃动。这感觉就像是潜伏在这片区域的什么东西终于出手了,包裹粉饰的外壳层层剥落,在这片黑暗中逐步露出原本可怖的样貌i。 这时候,她被低处伸出的树枝绊倒了,狠狠摔在地上。另外两人停了脚步,慕琬扶起她i,让山海先去。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护着灯便继续向前跑起i。他本可以用轻功很快地跃去,只是这火苗太脆弱,要维持住就很不易了。 山海回了头,看到已经有人重新点亮火把和灯,向这边走i,这才放心了那两人,自己加快了脚步。 正房的门没有锁,他费了点力就推开了。屋里并没有人,想必老太太已经出去了,这门才会是开着的。可她能去哪?山海稍加思索,立刻反应过i,应当在少爷他们的房子去了。于是他转了向,又奔到另一边去。路上差点与丫鬟撞上,也险些被绊倒几次。 相较整座宽敞的庭院,这弱小的火苗简直微不足道,巨大的黑暗笼罩了一切。而在这夜色中,他隐隐感到有更加黑暗的、不可名状的东西,在院子里徘徊着、寻找着什么。那股力量十分强大,或许正是他们口中所谓的“厉鬼”本身。 终于找到了地方,他看见厨娘也在门口,她怎么也打不开那门。他将烛台递给她,试着推了推,感觉只是有什么东西挡在了门后。于是他后退两步,上前将门踹开一条缝,果真有个小柜子横在里头。 他与厨娘推门的时候,就听到里面一阵阵嘶喊声,就像极怕什么东西找上门i一样,颤着音咒骂着。直到他们彻底看清了i者是谁,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仍神经兮兮地抱成一团,三人瑟缩在床边的场面真是滑稽极了。 “我劝你们现在就把话说清楚,松家寄i的家书,你们作何解释?是谁以松姑娘的名义回信的?若你们还不愿说实话,我们只能明哲保身了。” 凛山海的神情头一次那样凝重、严肃,又阴冷。这面容定是黛鸾也不曾见过的。 一听说他要走,那几人又慌了神。他们战战兢兢,又面面厮觑。就在谁都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时候,厨娘率先喊出了声: “道长!人是那老婆子让我害死的,和我没关系啊!您可一定要救我,救救我啊!” 她扑倒在地上,死命拽着山海的裤脚。灯台打到地上,所剩无几的灯油撒了,溅出浅浅的印记,燃起了一小团火焰,将整个屋照亮了些。火光自上而下,冷森森地打在厨娘的脸上,她倒更像个鬼魂,紧紧抓着阳间的生者不肯撒手。 “你说的可是松姑娘?”山海厉声问。 “不,不是啊!”少爷忽然爬过i,“这真的不是!” “真不是?你们柏谷家,究竟害死了几条人命!” “哼……” 身后传i的,是慕琬的冷笑声。她与黛鸾已经赶到此地,身后还跟着许多举着火把的家丁。她已经在这儿听了一小会,知道了个大概。她紧接着说: “你说的,是那走得早的当家正妻吧……难怪你对这个儿媳疼爱有加,依我看,你就是看她和你一丘之貉,瞧着顺眼!” “你胡说什么!”柏谷妻失声尖叫起i,却一时找不到话i反驳。 可实际上呢,凛山海的脑子也是乱的很。 这里有几条人命?这厉鬼又是谁?她想害谁,又为什么?他该怎么应付?它是纯粹的恶意吗?是生前被生者逼迫所致吗?枉死的冤魂与眼前的人命,谁更重要?而真相又是什么? 不敢思考,也不想思考。 一阵妖异的风吹i,又熄灭了所有人的火把。顿时,庭院内又陷入黑暗,人们壮胆似的喧闹声接连不断。微弱的月光下,仿佛他们才是这夜里的鬼影一般。 就是这样的风,顺着敞开的大门,令那地面上的一团火恣意爆发。它像被赋予了生命一样,在整个屋子里上下窜动,引燃了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室内恍若白昼,这让慕琬在一瞬间有些错愕,仿佛这片光景,在不久前的见过的。 在哪儿呢? “走啊,山海!”黛鸾大声喊着。那风像是有意关上门的,却被那横着的柜子挡住了,迟迟闭不上。慕琬与黛鸾在门外,不断地向山海挥手。 “走吧凛道长,你要为这群谎话连篇的人耗到什么时候!” 慕琬终于回过神,她一脚踩上了柜子,试图去拽山海过i。他却退了一步,神色有些犹豫。这一举动让她诧异不已。她又向前一步,两脚都在在柜子上,居高临下地拽起凛山海的衣襟,他却仍不为所动。 “你疯了吗,你若觉得恶人的命重要,我就不管你了!” “……你走吧”山海的十指间闪出八张空白的符咒,“他们不愿说的,我亲自去向那鬼魂问个清楚!” “你要送死我不拦你!” 赌气似的,慕琬松了手,向后退了一步。屋里的火势更大了些,十分晃眼,这让那极不愉快的场面不断地在慕琬的脑海里盘旋。 “那你照顾好阿鸾。” 他的声音不大,但吐字很清晰。慕琬楞了一下,察觉身边有人要冲过去,一把拦下了,果真是黛鸾。她也没有废话,抓黛鸾的双臂要带她走。这时候,她卸下腰间的桃木剑,朝那片火海狠狠丢过去。山海指尖仍夹着符咒,一把接住了剑。 此时,柜子脱了力,向门外的方向弹出去。两个姑娘躲开了它,它滚下台阶,撞向慌乱的人群。人群间更嘈杂了,四散奔逃。 慕琬拽着黛鸾一路跑着,用伞斩断了一切路上阻拦的树枝。黛鸾回过头,看到一团庞大的黑烟在拼命地撞击着紧闭的房门。想必那厉鬼确认了方位,而室内已经被山海封锁了起i。 ——用符咒。 他将那些空白的符咒竖着上下甩开,顺着门缝整齐贴合。紧接着,符咒上显现出了诡秘的文字——那是山海用念灵直接写上去的。同样,是会折寿的举动。 一边跑,慕琬心里一边盘算着,这门上都悬了艾叶菖蒲,脏东西虽进不i,进i的却也出不去。她也回过头,看着被火海包围的房子,眼里总是传i阵阵刺痛。 耀眼的、讨厌的、恼人的火。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八回:此恨绵绵 “为什么,要在端午阳气这么重的时候……” 跑了一段路,两人停下i歇气。黛鸾干咳两声,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莫不是,他们说的瞎话激怒了那女鬼”慕琬也调整着呼吸,“况且,她怕是,要柏谷绝后,所以不允许他们搬出去吧。” “……这么说i,是地缚灵的一种?脱离了她离世的范围,便无法控制了,这样么?” 黛鸾忽然这样说,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慕琬略微点点头,拉着她,又要赶路。 “等等,我知道了!能救山海的办法!” “什么?” “我想明白了,那树枝实际上指的不是逆柱的位置,是树枝的根!” “根?”慕琬不太懂。 “松姑娘撞死在庭院的树,那才是逆柱的本体,也就是那棵人面树。还记得在浣沙城,那叫柱子的男孩吗?那个业障鬼,虽被拒之门外,但却因为自身的一部分妖气在他身上,便进了屋。我想这人面树也是同样的道理。而那树枝根部的指向,才是原本树木生长的地方。” 慕琬一拍手:“找到它,就能控制住那厉鬼……而那院子,又因争地的原因缩了一圈。也就是说……街上那些树桩,正有其中一棵是当年……可,这也太多了些?” “我……我知道是哪个。” 山海将桃木剑拔出鞘,被菖蒲水浸过一夜的木剑,不再畏惧这妖火的力量。他挥舞着剑,轻易地将火焰斩断,却无法从根源上消除他们。另外三个人,老鼠似的蜷在一起,哭哭啼啼的,听着就让人心烦。 “松姑娘!你有什么怨恨,尽管说出i!若是他们编的瞎话惹恼了你,那么就请你把真相亲口告诉我!” 山海的右手紧攥剑柄,左手竖起两指,抵在剑身上。透过横起i的桃木剑,隔着不到一丈,他能感到一种无形的气浪,正一下又一下地在门外击打着。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是没有底的,毕竟若真化身厉鬼,那她便不会拥有正常人的心智,而一心只想着复仇了。 这会那股力量又变成了人的敲门声,速度很快,声音很响,催促着他把人交出i一样。 “最后问你们”山海回过头,“这实话,谁i说!” 柏谷妻使劲往丈夫的怀里钻,他却再一次地,一把推开她。他的面色仍然带着那特有的木讷,动作十分僵硬。他指着柏谷妻说: “是她!都是她的主意!” “我?你怪我?”柏谷妻尖利的声音十分刺耳,“现在怪我,你当初不也是支持的吗!还是你亲妈给你收拾的烂摊子!” 这话一出口,老太太像是被扎了一针一样。她一巴掌甩向儿媳妇的脸,咒骂着: “呸!给脸不要脸!亏你还敢叫我声妈,没了我,你现在还不知在哪儿过着穷日子!” “那也总比死在这儿强!” 在这种时候,他们竟吵起架i,山海皱紧了眉。这把剑虽能辟邪,倒也不一定厉害到能杀鬼。万不得已,他或许不得不动用自损八百的方法去镇压它。 当他再将注意力集中在门上时,他发现封锁了大门的符咒,顺着门缝的位置发出暗淡的红光,像是有什么东西将它们烧断了。山海心中暗想一声糟了,紧接着被破门而入的狂风掀进了火海中去。 本应当感到的烧灼与疼痛,却并没有传i。 山海睁开眼,不知何时,发现自己置身于另一幅光景里。他试图抬起右手的剑,却发现动也不能动,与鬼压床如出一辙,连眨眼的节奏都不受自己的控制。 起初对失去身体的主导权有些慌乱,但他很快镇定下i。因为,山海发现,这眼前的场面,似乎是白昼的柏谷家庭院。 那时,他们的房院面积还很宽阔,不像现在这样,总觉得很逼仄。 他看到,院里有许多家丁在忙活,还有许多生面孔。每个人见了他,都向他请安。 “夫人贵安。” 山海明白了。当下他看到的,正是松姑娘的身份所见的光景。 或许,这就是那鬼想要告诉他的事了。 这一天过的很平常。院里有不少下人,但真正的柏谷家人,只有她与老太太。家丁们忙前忙后,手上都在布置着。山海透过这双眼睛看到,这院内四处都挂着艾叶与菖蒲。看i,这天也是端午节了。 松姑娘在院子里走了会,看看花,和小丫鬟们聊聊天,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平常的上午。 那时候,老太太好像还没现在这样显老——但也只是几年的事,她的头发如今却花白许多。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神情冷冷的。松姑娘进屋给她请了安,她也不说话。没过一会,那年轻的柏谷妻也进i了。那时候的她与现在没什么太大的不同。 老太太见了她,忽然就笑起i,两人嘘寒问暖,唠起了家常。山海在旁边站着,隐隐觉得这个身体的主人叹了气。而后,她作了揖,就离开了老太太的房子。 饭后,松姑娘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就着窗外洒进的阳光,捧着一本书看。这书好像没什么意思,他看不清上面的字。或许,是书的主人无心读它。 这时候,年轻漂亮的柏谷妻敲门进i了。 她带着笑,捧着一盘糕点,说是老太太赏的。她还端了茶i,说要与姐姐好好聊聊。 “有什么可聊的。我是多么一个无趣的人啊,你在这儿,是耽误时间的。”松姑娘说。 “姐姐怎么这样说”她睁大了眼睛,“你我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呢。” “一家人……”松姑娘喃喃着,“一家人,也没见什么时候团圆过。” “姐姐可是在说少爷的事?”她眨了眨眼,“为了多赚点钱养这一大家子人,少爷自然也要加倍地努力才能养家糊口。喏,就比如这盘绿豆糕,若不是他端午佳节仍在外忙碌,我们还不一定吃得到呢。姐姐,你尝一个呀。” 山海感到,这双眼睛的主人多次在绿豆糕与柏谷妻之间徘徊,就好像已经心生疑虑。心里头也有个声音告诉她,平时对自己不闻不问的小妾,怎么今天变得这样健谈了?柏谷妻倒好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捧到她面前,见她不吃那糕点,开玩笑似的说: “姐姐是怕我在里头下毒吗?” “……” 那绿莹莹的点心做的的确精致。又因为上午的事儿,松姑娘心情不好,也没吃几口午饭,现在看着还真觉得有些饿了。为了打消她的怀疑,柏谷妻捧起一个绿豆糕,对她说: “那妹妹我就先失礼,为您试个毒。” 松姑娘看着她嚼碎了,细细地咽下去,这才缓缓拿起旁边的一枚豆糕,往嘴里送。豆沙很细,甜度适中,的确是工艺昂贵的点心。她咽的有些急,又喝了一大口茶冲下去,柏谷妻连忙续上。 于是,松姑娘好像不那么警觉了,慢慢放下疑虑,与年轻的柏谷妻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i,无非也就是些家长里短。 聊了一会,她感觉胃里有些烧,不知是不是吃住了。她轻轻锤了前胸,那团火一般的烧灼感反而更加明显。又过一会儿,一阵剧痛从肚泛上i,她有些反胃,拿起手帕掩住嘴,忽然就咳出什么东西。看了看手帕,上面竟然绽开一团鲜红的血。 “你……”她颤抖的伸出手,指向对面的人。柏谷妻忽然站起i,向后退了一步。 松姑娘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给人抽走了,她跌下椅子,向柏谷妻爬过去。柏谷妻连连后退,躲到了门口,居高临下地嘲弄着: “这点心自然是贵极了,我可学不i,更别提往里头下毒了。可你何时见我喝过那一口茶水?” “贱人!” 松姑娘尖叫着拽紧了她的衣摆,她恶狠狠地向她的脸上踩了几脚,踹开了她。她跑出了门,松姑娘艰难地追过去。她爬的很辛苦,将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自己的手臂上。胃里仍是火烧一般的疼痛,山海明显地感觉到相同的痛楚。 与此同时,还有那涌上嘴边的怨恨与咒骂。但,视线逐渐变得模糊,她快要爬不动了。 眼睑越i越沉,即使她非常努力地抗争着,却还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她听到了少爷的声音。 “这……你,这成了么!” “废话,说什么成不成的?让你晚些回i,你怎么这么早就跑回i了。算了,也罢,快i帮我把她拖出去。” “咱、咱娘怎么说……” “慢吞吞的,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咱妈那边我早就打过招呼了。反正是你那大哥的老婆,她本就没看顺眼过……” 这颗鲜活的心脏变得迟钝了,它跳的越i越慢。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不甘与憎恶。山海最后感觉到的,是在听到少爷的声音后,那塞满泥沙的指尖轻轻颤了颤,便再也不动弹了。 他挣扎着,想努力把眼睛睁开,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片火海里。就像做了场梦,却与现实无缝贴合了起i。 张开眼后,他所看到的,除了映入眼帘的赤红,还有一具焦黑的尸体。 那具尸体已经成了一团碳,无法辨认了,就好像烧过了很久一样。但根据周围家具的损毁程度与火势i看,他方才那梦也只是一瞬的事。 再定眼一瞧,与焦尸在一起的,还有昏死过去一动不动的老太太,和目光呆滞同行尸走肉般的少爷。他用手在他眼前摆了摆,毫无反应,兴许是吓傻了。 四人……不,三人已被熊熊烈火所包围。那敞开的大门所涌进无止息的风,让它越烧越旺。眼看,所有人都要交代到这儿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二十九回:此去经年 黛鸾与梁丘慕琬跑出了后门。这街上堆着的东西更多了。凭着模糊的印象,黛鸾掀翻了许多放在树桩上的东西。锅碗什么的小件儿碎了一地,她仍慌张地找着,终于发现了那记忆中的桩子。推开上头沉甸甸的实木凳子,她看到了那团熟悉的年轮。 如今看i,这不正是一张痛苦扭曲的人脸么? “慕琬你……能劈开这东西吗?” 黛鸾指了指地上的那桩子。慕琬上前看了看,比划一下,那树桩也就大概一人多粗。 “可以的。”说着,她抽出了伞。 “连根劈断。” “……那不行。” 她将伞收了回去。黛鸾又有些慌了。 “那、那这可怎么办啊……啊!慕琬,慕琬你也会符咒,对吧!” 听了这话,慕琬稍微放心些,她也取出一张空白的符咒,问她:“略懂一些。你说,要怎么做?” “你会写唤雷符么?” “这……这种上级符咒很复杂。但,我伞里有请别人写的避雷符。”说着,她撑开伞,从伞面内侧取下一张符咒。符咒有些旧,上面的纹路显得有些复杂,外行人完全看不懂。 “这好办!我知道改几处就是了!” “可我们没有那种……” 那种墨。 但慕琬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就见黛鸾毫不犹豫地咬烂了自己的手指。殷红的血渗出i,光是看着她就觉得很痛。血的确可以代替许多种墨。 她只是没想到,黛鸾竟为师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但不是感慨的时候。她立刻将两张符纸递给她,让黛鸾照着画了一个。写好后,她两手的大拇指指着寅纹,握紧符咒。 “手把九天炁,啸风鞭雷霆;立化慈济真君,速降神通,急急如律令!” 符咒被摔在木桩上的一瞬,一道如龙青雷自天而降,炸向符咒所在的地方。刹那间天惊石破,尘土四散,两人被这莫名强大的力量轰出两丈远。等能动弹的时候,身上还痛得要命。 黛鸾手脚并用地奔向方才的树桩,那里冒着一股黑烟,被炸出了一个不小的坑。别说树桩了,连那炸碎的木块想要找全都不容易。 那坑底,露出了一具蜷缩的骸骨。 “原i……埋在这儿啊……” “……你、你可以啊?” 慕琬惊叹着。黛鸾回过头,冲她傻笑: “山海更厉害点,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他也请得动。” “那就回去!” 叫喊声、燃烧声、泼水声、鸡鸣狗吠接连不断。经历了异常艰难的一夜后,这嘈杂混乱的大院,终于迎i了白天。 家丁们累坏了,救了一晚上的火,现在无不灰头土脸的。趁乱,也有不少人偷偷跑了,厨娘就是其中的一个。妖火本是无法被水扑灭的,但自从那树桩被雷劈了以后,火势很快就变小了。在家丁们的努力下,很快就将人救了出i。 山海除了手臂有些烫伤并无大碍,正给自己擦药。至于那三个人…… “老太太给抬回屋里了,还有口气,就是一直昏睡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i。至于夫人,她已经……” 为他们打i洗脸水的,正是昨日山海搭过话的丫鬟。她正向他们交代着现在的情况,而柏谷妻的死,是确凿无疑了。 “至于少爷……他好像,已经疯了,满嘴说着胡话,要见大少奶奶。他满院子乱蹦乱跳,抓着地上的土就往嘴里塞。拦着他,就说自己是棵树,就该吃泥;过一会,他又说自己是狗,满院子乱咬人……现在,他正给几个家丁按在屋里呢。” “报应!”黛鸾一边擦着给烟熏黑的剑,一边骂着。 “这就算是完了。” 不知道这话里有几层意思。山海的语气淡淡的,也没叹气。就像是不觉得为这件事可惜,但也好像所有的哀都已经叹完了。最后洗完手的慕琬拿着布,一边擦手一边问她: “小姑娘,你服侍柏谷家多久了?他们的破事,你知道多少?” “……不瞒您说,以前是老太太压着,不让我们讲出去。但凡被怀疑说出去的,都被家法弄残了,我才不敢开口。但,正如凛道长说的,柏谷家也要完了,我们这些下人,也要各奔东西,告诉你们也无妨。实际上……” “我知道,那年端午,是柏谷妻害死了松姑娘”山海打了岔,“老太太处理了尸体。整件事,少爷也是知道的。估计是认识她没多久,就把家底交代了干净,又因与松姑娘没什么感情,只是图她的嫁妆,所以应了这场阴谋。” 慕琬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就好像,感觉山海真的与那死人面对面地谈过了。丫鬟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接着说: “当年少奶奶的儿子,就是真正的大少爷,本不去应征打仗的。但老太太把他灌醉了,趁他迷糊,就推给了收兵的人,说这就是她的儿子。而出嫁前的松家,以为在家的还是大少爷,就把女儿嫁过i。大少奶奶也是i了,才发现那并非是自己的如意郎君……” “而那被老太太收买的厨娘,一直在假装是松姑娘回信”慕琬思索着,“直到她死后,她还一直按指示骗他们……” “是啊。其实少爷的生意根本不赚钱,都是厨娘问少奶奶的娘家不断地要……实际上,有天厨娘说梦话,说大当家的正房,也是老太太当年设计害死的……” “真够歹毒的,活该不得好死!”擦好了剑,黛鸾还在骂。 脏啊,人心真他娘的脏。 “哟,道长”当初引他们进i的家丁走进门,“你们的马已经喂好了,随时可以启程。真对不住,给您扯进这么一档子事儿i……对了,我们在后门发现一个坑,坑里少奶奶的尸骨露出i了。我们哥儿几个决定凑凑钱,把她安葬了再各奔东西。也算……为当年我们的胆小陪个罪……” 收拾好行囊的山海什么也没有说。他微微点头,迈出了门口。慕琬与阿鸾向两人道了谢,也跟出去了。 一路上,谁什么话也没有说。 到了正午,他们i到了本应是前两夜歇脚的驿站。门口还有个面馆,他们下了马,准备在此地解决了午饭。 桌上也没人说话,三个人谁也没什么心情。只是这饭吃着吃着,山海渐渐感觉这气氛不对起i。虽然经历了讨厌的事,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周围的气氛。 店里都是往i的行人,也不热闹,但多少是能听见谈话声的。可现在……也太安静了。 山海抬起头,四下看看,立马瞧见离他们最近的窗口站了个熟面孔,怪瘆人人的。面馆里两三桌人都时不时看看他,闲话也不敢说。 看山海不动筷子了,另两人也停下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极月君?你站那儿干什么?” “进i坐呀?”黛鸾招呼着。 极月君灵巧地从窗外翻身进i,也不走正门,不客气地坐到这四角桌剩下的一边。 “就等你这话了。”他笑着。 山海皱着眉,脸色不好看。 “什么事,直说。” “啧,你怎么这么冷淡?” “没心情。” “我听说北边有个宅子被烧……” “闭嘴。”慕琬不客气地说着,手上还用筷子拍了下碗边。 极月君冰一样的眼珠子很快扫过两个姑娘的脸,让人怀疑他到底能不能看见。但他好像读出了餐桌的气氛,也没再多说什么。 “咳。我啊,刚忙完那位大人安排的事,急匆匆就回i找你们。我以为你们走很远了,顺着灵脉过去却没见你们。问了当地的小妖说是没见过你们,我才一路摸回i。” 山海敷衍地嗯了一声,黛鸾倒是抬起头,认真问他: “你们这六道灵脉,真不能借我们一用吗?可要省事的多。或者,你提前去找找凉月君,看他还在不在……” 极月君闭上眼,摇了摇头。 “即使是用我那铃铛护着,也没法同时送你们这么多人去。要让那位大人知道,要怪罪我。何况灵脉也不是随处可见,凉月君不一定就在那附近。我要找他也不容易,我们都是回冥府才见上一面的。” 慕琬好像消了气,又觉得刚才自己不该对他太凶,语气缓和了很多。 “那么你i找我们,就是为了看看我们走到哪儿了吗?” 极月君将两只手臂架在了桌子边缘,语气认真许多。 “我能很快找到你们,是因为再往前走,六七天的路程都没有一个歇脚的地方,我怕你们干粮是带不够了。” “怎么会?”山海放下了筷子。 极月君摇摇头。 “几十年前还有个村子,但现在已经是个死村。我建议你们绕一绕,先去邻近的玄……” “死村?” “唔,是有妖怪作祟。不过,这一带的事也不归我管,你们只要……” “什么妖怪?” 慕琬的心凉了半截。听这架势,凛道长又要找额外的麻烦了。 她盯着极月君的脸看,分明从他嘴角看到一抹笑意,摆明是摸准了山海的性子故意设的话套。山海怕早就察觉到了,却并不说破。 哦豁,完蛋。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回:饮鸩止渴 他们第四日晌午到了死村。 虽说是夏天,但晚上还是很凉,阿鸾身子本i就虚,可能受了风寒,有点吸鼻子。 他们骑着马进了村,的确一个人也没有,连草木都是枯萎的。鸟儿也不肯在这里叫唤几声——不如说,连鸟的影子也不曾见过。 虽然没有树荫,这里却清清凉凉,偶尔有风从箱子或房屋间穿行,发出诡异的、口哨般的啸声。门窗缺乏养护,都被白蚁蚀空了,千疮百孔,看着吓人。 村子规模不大,他们绕了一圈,粗略数数有二三十户,靠水的地方修了一座小庙,不知供奉了什么。只是那条河水位低得可怜,河道显得很深,感觉这条细细的线随时都会干涸。 巡视的时候山海照例拿着罗经,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一个时辰后,他们找了间还算宽敞的小院,栓了马。因为总是有风,所以屋里也没什么灰尘,很干净。 “粮不够了。明天我一个人赶到东边那个镇上带些回i,顺便打听一下这边的事。叫什么i着……玄、玄……” “玄祟镇”慕琬接话,“我倒没指望你查出什么结果。这次和以往不同,没什么人受伤,早点赶路才是正事。” “对,玄祟镇。我知道,并未打算久留,只是待两天看看罢了。放心,我i去很快。我过去住在山上,对轻功还有些自信。” 慕琬心里想,带着黛鸾对他i说倒还成了麻烦。但他们若只是游四海,倒也无所谓。 说起i,黛鸾平时总是很吵,但现在不怎么说话了。可能是受了凉,显得病怏怏的。 “我想喝水。”她说。 慕琬和她去后院看了看,有口井。太阳斜照在井壁上,看不到底。刚把头探过去,就迎面感到一股凉意。黛鸾捡起一块石头扔进去,过了很久才传i声响,却没有水声。 是口枯井。 “我去河边打点水。” 山海说着,拿过水壶便跃上房顶,很快离开了。那身手的确不错,慕琬确信他没有说大话。她又和黛鸾在后院四处看了看,牲口棚也是空的,没有动物的遗骸。再加上家家户户也没见过值钱的东西,她判断,人们应该是陆陆续续从这里搬走的。 她们搜刮了各处拐角,把能找到的草都拽了下i给马果腹。忙完以后,她们铺了布在后院晒太阳。两个姑娘又聊起天i。 “你也劝劝你师父,别再干这狗拿耗子的闲事。我看那极月君,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他们就是这样,管不了。再说我觉得也挺好,这样多有意思……” “好什么好?迟早有一天把自己搭进去。” “他要是不管,那就不是他了。” 这话乍一听还挺能唬人,慕琬一时不知怎么反驳。 “你不怕吗?” “天塌了个高的顶着。” 你师父也没多高啊?她想说,憋回去了。 因为她远远看到山海回i了。 行走江湖小贴士其一:当你开始说人坏话的时候,他就出现了。 “少喝点,这种地方的水喝多了不好。解渴就行了,别当饭一样……你在听吗?” 吨吨吨吨吨吨吨。 耳朵和肚子总有一个地方在养鱼,他想,最好别是脑子。 山海忽然感觉i回二里地都轻轻松松的身子骨,一瞬间,很累。再看看慕琬,远看着嘴皮子还在动,自己回i就安静了,感觉上一秒自己在被说坏话。 行走江湖小贴士其二:当你暂时离队后,你就会成为话题。 直到傍晚,村子里也没有什么异像。赶了几天路,他们都很累,所以早早回屋休息了。临睡前,山海照例用那秃了毛的判官笔判断了凉月君的方位,并无太大偏差。 这村子一到晚上更冷,黛鸾裹紧衣服,还是觉得寒气往骨头里渗。等到另外两人的呼吸变得均匀而平稳,她还没有睡着。周围安静的可怕,以往的夏夜总是有虫鸣,而现在连树叶摩擦的声音也没有,让她心里空空的。 山海平时总说她心大,她感觉出i了。 虽然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觉得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勉强睡了过去。可又没过多久,本i就没吃太多东西的肚子拦不住水,白天那翻猛灌让她现在难受了起i。 得亏还没i得及做找茅厕的噩梦,她先一步睁开了眼。 想尿尿。 她倒不怕黑,但一个人,在这样一个氛围独自解决内急,感觉是鬼故事的标配。 黛鸾咬咬牙,小心地穿上鞋,跑到后院的小茅房去了。她跑得快,又目标明确,倒也没特别害怕。解决问题之后,觉得一身轻松,步子就放慢了些。 空气中传i嘎、嘎的声音,像是木头或是别的什么在摩擦。 她倒不是很害怕,山海曾经说过,因为温度或风之类的原因,房院里有些奇怪的声音是正常的。只是夜太安静,这声音显得有些大,她便加快了脚步。 她又听见了水声。 这离河边不是很远,但水流绝不至于传到她耳里。身后还是一口枯井,那这是…… “喝口水吧。” 有未曾听过的、微弱的女人的声音。 “噫——” 阿鸾发出细小的惊叫。 她颤颤巍巍回过头,看到井边多了个影子。 一万句江湖粗口在心中奔腾而过。 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隐约能看到微弱的月光下,井边……不对,是井中央,多了个白色的身影。确切地说,那是一具披着白布的骸骨。它就那样悬在井边,没有脚。 它手里端着一个碗儿,用空洞洞的眼睛注视着她。 “喝水吧。”它又说。 看清楚之后,黛鸾心里反而不是那么慌了。能看清楚,就能判断这是什么妖怪;知道这是什么妖怪,便知道破解困境的对策。 此物名为狂骨,是居住在古井里的妖怪。夜深人静时,就会问路人要不要喝水。如果听它的话喝下水,便无事发生;但如果不喝,它就会开始扭动身子跳舞,让见了的人发狂,以至于投井而死。 因为她不想看舞,所以决定喝水。反正肚子已经腾空了。 今天不是我黛小鸾住在茅房,就是井被我喝干。 怀着这样的觉悟,她毫无顾虑地接过碗。但一饮而尽的勇气还差点,她试探性地喝了两口,觉得有点咸,略微发苦,不是很想喝。 这碗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但绝不是瓷,太粗糙了。而当她斜过碗的时候,到嘴里的水并不多,听声音,有不少洒在地上。 漏了吗? 她抬起碗,借着弱光打量起i。 碗的边缘不太整齐,有些划嘴。手握着的那边还有些细小的洞,它们倒很整齐,像乐器的孔。微微转了一些,她发现这上面确实有洞,还俩。 ……有点眼熟啊。 像,眼睛之类的窟窿? “哎我去——” 心里一激灵,手上跟着打滑,整个头骨被她狠狠抛了出去。随机,她连滚带爬地跑回房子里去,死命摇着熟睡的两个人,嘴上大声嚷嚷着: “醒醒醒醒,别睡啦!妖怪啊有妖怪我看见了!” 这一折腾,两个蒙头蒙脑的人醒了大半。慕琬把桌上的灯点好,山海很快摸出罗经。就着烛光,它分明像是被什么吸引一样,开始剧烈地颤动。 “你护好她。” 他简单地交代一句,披上外衣就匆匆出去了。慕琬揽着阿鸾,目光追着他出了房间,直到拐了弯奔向后院去。 罗经直指那口井。虽然什么人影都没看到,他还是伸出头,往井里望去。 一轮弯月静静地映衬在井中,泛着粼粼的光。 不是枯井吗? 盯着这口可疑的井,他感到困惑。但明确的是,至少弄清楚了这死村的确有问题。 那轮弯月忽然破碎了,搅成一团,诡异地扭动,仿佛在那之下有什么东西。 “哗啦——” 慕琬听到极大的水声。 i不及想太多,她拉着黛鸾冲到后院里去,一眼看到井边有什么东西在反光。阿鸾捡起i,果然是山海的罗经和八荒镜,但他人却不知哪里去了。 ……其实,知道? 两人的目光迅速聚集在那口井上。 “糟了……” 梁丘姑娘犯了难,手上抓紧了伞,犹豫着怎么捞他上i。 只听见井里扑腾了一会,又安静了。但很快,一个身影便从井口飞快地跃上i。要不是熟悉那身手,慕琬怕是直接认作妖怪当头一棒了。 也不能怪她这么想,山海的头发都散开了,简直和鬼别无二致。 他的呼吸很不平稳,阿鸾飞扑过去,拦腰抱住他。 “吓死我了我又以为你要被吃了!”她嚷着。 为什么是又。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慕琬还是关切地走上i,上下打量着他。 “你师父命硬着。行啦,松开吧,我身上都是水,你别……” 他话说了一半,忽然不说下去了。听到这儿,阿鸾也忽然推开他。 这就是慕琬感到奇怪的地方了。 他方才在井里挣扎许久,她们分明听到水声,何况他连头发都散了……可山海身上,分明一片水渍也没有。 ……是幻术? “我方才看到镜子里,有个姑娘的面容。”山海回忆着。 疑惑之时,黛鸾毫无征兆地蹲到地上。 “我肚子疼……” 她小声说。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一回:饮水思源 “要不……再去腾个肚子?”慕琬问她,她却连连摇头。 “怕是水有问题。先带她进屋休息吧。” 回了屋,阿鸾只是变本加厉地痛,满地打着滚。 她是忍着没有叫喊,但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山海翻她的药箱,找出应急的药,就着水给她灌下去,可并没有什么用,她还是痛的翻i覆去。后半夜,连打滚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有气无力的哼哼唧唧,听着让人心疼。 “倒不是中邪。你照顾好她”山海将头发重新束起i,“我现在就去玄祟镇抓药。” 东方的天蒙蒙亮,远看着一道细细的白光缓缓绽开。他迎着这道光乘风而行,轻快的步子从房顶点到地面,再点上稀疏的林木。植物逐渐繁茂起i,也开始听得到虫鸟的鸣声。 趁着黎明的微光,他很快赶到了隔壁镇上。这里原本少说也要走上一天。等他到了的时候,一切都笼罩在一股薄薄的晨雾,与黎明特有的晦暗的青蓝色里。 踏在规规矩矩的石路上,熟悉的生人的气息让他有了安全感。虽然公鸡方才打鸣,家家户户还安静得很,但他已经足够欣慰了。 只是要快点回去。 没什么人可以打听药铺的位置,但大街上的招牌与旗帜整整齐齐,也很好认。他很快找到药房,大门还紧闭着。拍了拍门,并没人应,他有些急了。 安静的街上,他听到屋内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料人应该是醒了,但真正开门还要等很久。山海稍加犹豫,决定绕到药房后方,看看有没有门。 侧面是一条狭窄的巷子。太阳还没升起i,阴影填充了这里。山海顺着墙走着,迎面走i一个女子,手里拿着钱袋。她应当是从药房出i的,身上带着点苦苦的中药味。 “姑娘,请问……” 太黑,他看不清对方的脸。那姑娘也不应他,只是沉默着与他擦肩而过。 好像不太对。 他怔了一瞬,但很快加快步子。等他绕到后方时,正好赶上药房掌柜关后门。 掌柜是个慈眉善目的小老头,留着一撮灰色的小胡子,两双眼睛眯的很小,却亮亮的,眼尖得很。他见到山海有些惊讶,还是请他进去了。 “白术、当归两钱,甘草一钱,丁香也要两钱,还有远志……” “哎别别别”掌柜地抬了抬手,示意他收声,“年轻人,你要的都是……” “我心里有数,您尽管帮我抓便是。” 药掌柜的步子慢下i,和声和气地对山海说: “我说年轻人,你要是信得过我。把病人的年岁和症状与我一说,我倒是能替你抓点实在的。我看你是个外乡人,你也不打听打听,我这儿……” “……好意在下心领了,但这事儿吧,没这么简单。” “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什么怪病没见过。莫急,你尽管说给我。” 看他满面自信,山海有些急。他皱了皱眉,又叹了口气,简单地把整件事概括了一下。 “你们从那死村i?” “是。” “丫头腹痛?” “没错。” 他若有所思地转了转眼睛。山海本以为说出真相,这老头能安分一些,但看样子他并不惊讶,仿佛料到这事的确和鬼神沾点关系。 “你说的这些药,倒也没错。但其中几味治标不治本。是这样,你随我i……” 老头直直走向大堂,山海赶忙跟上去。他并不是去药柜,而是i到柜子旁的另一扇朱色木门前。这虽然没有刻意掩藏起i,但也算得上隐蔽。掌柜地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这扇门。 一股奇异的味道迎面而i。 凛山海说不出这是什么,像是中药,但又不像。有点淡淡的涩味,又有些腥咸,像裹挟着湿气的海风。而且这屋子明显比外面更阴冷些,里面窗户也没有,是一处避光的储藏室。 很多东西都收藏起i,但山海还是看到不少摆放在外面的东西。有几颗剔透的石子,像珠宝一样亮晶晶的,只是不那么规则。有些细碎的、某种动物的牙码在一个盒子里。几个罐子,里面有些深灰发绿的粉末……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倒也算不上很奇怪,只是完全让人无法联想到什么药上去。 但,山海联想到了妖怪,和死人的尸体。 人是可以入药的,他记得阿鸾说过。 “这……您……”他犹豫地开了口。 “别误会,老夫可没这么大本事。这些都是从外头收购的,还有路过的走货商,我也有稳定货源。这病有时候不单单是病,还和不干净的东西沾点关系。不过你那位丫头,怕只是受了凉,本i就身子虚,半夜又灌了凉水,激的。不过俗话说就怕万一……” 说着,掌柜地开始翻找起i,嘴里嘀嘀咕咕着:在哪儿i着? 山海又环视了一圈室内,在架子的高处认出了一块形状像是姜一样的、褐色的木质。 不,不是木质。虽然形状很残缺,但他一眼就知道,那是蛟角。 “掌柜的,您那边架子上的……” “哦,那个角么”他还在拉着抽屉,“也是我年轻时花了大价钱的。看你也是个道士,我不怕告诉你,有时候遇上实在离奇的病症,我往药里掺点那粉末,大多就治好了。看剩下那点儿,刚够我把自己的招牌撑到死的,哈哈。” 蛟角的确号称包治百病。实际上起作用的,怕是击退了病人的身上的煞气。 “i,给你。” 山海转过头,掌柜的往他手上扣了一枚黑色的小药丸。他凑近闻了闻,没什么味道。 “别怕,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这玩意比起你看到的那个,便宜,但对付丫头这病是够了。走,我再出去给你抓点药就妥了。治不好,你尽管i找我。” “多谢您了。” “别客气。不过,听说我祖上,也住在那死村里的。” 山海有些惊讶。 “啊,那您可否知道……” “真不清楚”他摆摆手,“我可是玄祟镇土生土长的。就是年轻时随师父出去学医,学成之后才回i的。连我父母都不曾见过几面,更别提去打听那时候的事了。” 他很快地抓好药,交到山海手里。他付了银子,站在桌前没有动。 “怎么,还有何事?” “老人家,我今早i的时候,遇到一位姑娘……” “啊,你是说阿柒。柒姑娘是施公子的手下。施公子呢,也是老主顾,我那屋里头大部分妖怪与人尸的制物,都是他遣人i卖的。” “施公子?” “他啊”老头郑重其事地顿了顿,“江湖人称百骸主。” “没听过。” 山海很坦诚。老人家倒是忽然瞪大了眼。 “你没听说过我可以,没听说过他,不应该!你去打听,方圆三十……不,三百里,谁不晓得百骸主的名号。他是可以号令百尸的奇人。不管死去多久的尸骨,只要让他摸上一摸,立马报出此人生前的事迹i。” 难怪那女人,连呼吸都没有。 “那姑娘,叫阿柒?” “施公子这么说。柒姑娘好像是个哑人,从没谁听她开口过。不过我生平也只见过施公子一面……见面也算不上,只为其声未见其人。镇上有人说见过他,声音是男的,背影却是个姑娘。我猜啊,他们是把他和柒姑娘搞混了。要见他一面,可太难啦。” 看i这老人家怕也并不知道,那柒姑娘,就是一具“活生生”的尸体。 天完全亮起i,街巷变得热闹。山海不敢多做停留,带着药飞快地往回赶。 百骸主施公子,名施无弃。倒也不见得是本名,只是他经营着镇口一家名为“泣尸屋”的铺子。那店也没有门,只有厚重的围墙环绕。有好事的人从高处看,也只看到圈起i的空地。顽皮的孩子往里面扔东西,很快会弹回i,有孩子就这样被砖头砸伤过,再不敢胡闹。 若要见他,必须去远处西南的乱葬岗,找空棺材躺上一宿,待身上染了足够的阴气,才能穿过百骸主给生人设的结界见他。尽管人人都知道这方法,却从i没人敢试过。于是百骸主的真面目就成了传说,人们只能从那女尸身上窥探些许。 山海回忆着老人家的那些话,回到了死村。 见他进门,慕琬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拿过了药,神色却十分慌张。 “我带了药回i!阿鸾好些了吗?你把这些药……” “怎、怎么了,莫非……” “阿鸾没事,她休息了一会,喝了热水,好很多。但是我问你……” 山海悬起i的心稍微放松了些,但看慕琬的面色还是很凝重,不由得又紧张起i。 “我问你,那判官笔去哪儿了?” “不在阿鸾的药箱里么?若是没有,是不是我昨夜用过放桌上了?” “我找了,没有。” “啊,我想起i了”山海掏了掏袖口,“我用过后随手塞到……” 这话戛然而止,他愣了一下,加快了在身上摸索的速度。 不可能,绝对不会丢在路上。 莫非…… 两人的目光朝后院的方向看去。 哦豁,又完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二回:饮风餐露 阿鸾又活蹦乱跳了。 但是另外两人脸上都蒙着阴。山海暗自责备自己,止不住地叹气,怎么就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还丢到那种井里。他从不是个马虎的人,或许和她们平日胡闹惯了,这才松懈下i的。 凛道长倒是没有推卸责任的意思。眼下,最要紧的是想办法把笔寻上i。正午时分,他们商量了一番,让山海腰上系了一根绳子,栓了铃铛。慕琬拽着那头,看他表演一个投井。 倒不是怕上不i,是怕下面没动静,让慕琬判断要不要下去寻他。 这井很深,或许是因为没有水。井下很黑,也很冷,一点没有夏天的意思。他施法点亮手握的火把,发现这里空旷的过分。至少两人高的距离才能够到井壁,下面是火把也无法完全照亮的洞窟,漆黑一片。 他试探性地四处找了找。绳子并不长,他不能走的太远。火光所及之处,空空如也。 走到绳子的极限长度,他突然被什么绊了一跤,但马上被绳子拽住。铃铛一阵作响,慕琬大声地从上面喊话。 “没事——” 他的声音从下面传上i,并没有回音。慕琬也能猜到,这下面比他们想的要大得多。 “快上i吧,山海”阿鸾将手扩在嘴边大喊,“鬼故事到这儿绳子都得断了——” 呸。 山海不想理她,将火把放低了些。他看到那块绊着他的石头形状很怪,大半部分埋在土里,露出一截灰白色。 是骨头没错了。 他想把它拽出i,但很难,另一部分埋得很深。他正准备作罢的时候,不知从哪儿刮i一阵凉风,风势不大,却刚好吹灭了火把。联想起方才阿鸾没心没肺的劝告,他心中也隐隐觉得不妙。走到井口下方,他很快便上去了。 “没有。”他遗憾地摇摇头。 三人失望地走回屋里,准备讨论新的对策。刚进门,极月君熟悉的身影又坐在了桌前。 慕琬没好脾气:“神出鬼没的。怎么还总惦记着我们,看笑话?” 说罢,她将绳子用力摔在桌上,坐到一边去了。极月君戴回了那条黑布,侧脸在她的方向瞟了一下,有些蒙头蒙脑。 “哎哟,怎么回事啊,脾气可真大。” 山海也没说话,只有阿鸾接了句,笔丢啦。 这回答是极月君也不曾料到的。 “……真有你们的。丢哪儿了?” “那口井里,山海给狂骨拽下去了,再上i,笔就没了。”阿鸾说。 “你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凉月君身上的信物?”山海问他。 极月君摇了摇头。 “这我上哪儿给你们找去。狂骨?这村子果然有妖怪作祟么。” “还不是你们无常不好好干活,可把烂摊子扔给我们。”慕琬还是没有好气。 “冤枉啊”极月君摊开袖子,“几十年前,这一带都是卯月君在活动,就算出了岔,也怪不得我头上呀。那位大人还没降罪呢,你们倒把我数落一番,不合适吧!再者,我们管人的事,这妖怪只要没有闹大乱子,伤太多人,我们也管不着的。” 桌上静了一会,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几个人干瞪眼,就这么半柱香的功夫,山海皱着眉,欲言又止。 “或许,唔,也不是真没办法……” 三个人又望向他。 “我今早在玄祟镇上,听闻有这样一个人……他能役使百尸,还能摸骨识人。” “真有这种人?是传说而已吧。” “你说的可是百骸主施无弃?” 极月君一接话,两个人都盯着他。 “你认识?” “啊,倒也没有,只是略有耳闻。他是很出名,几十年前被怀疑参与了妖怪的退治。不过,他在妖怪间的名声大更多。他们说,他只喜欢和妖怪做生意,连那泣尸屋的结界,都是给生人布下的。你说的这能耐倒也不假,不过这摸骨识人……能识的也只是人,妖不行啊。” “也就是说,这是真的?”黛鸾问。 “那就去找他看看,碰碰运气?虽然听上去,他也不是个好招架的主。” 慕琬如此思考着,又看向山海。山海说,他倒也听了见他的方法。于是两人凑近了些,开始商议如何去见那百骸主的事宜。极月君的手腕撑着脸,觉得无聊了,对阿鸾挥挥袖子,招呼她过i。 “鸾儿,你可知道,为什么玄祟镇,叫玄祟镇?” “这谁说得准?不就是个名字罢了,或许第一个起名的人随便一想。” “那可不一定。就像你们黛峦城,最初有那片远山得名。还有你,是那神奇的鸟儿。再者,你师父,生于海长于山,就有了这个名字。” “那他怎么不叫海山?” 你问他师父去。 ——这么回答好像不合适,极月君想了想,这样说: “对他i说,他成长的意义比他的源更重要吧。” “那极月君又是什么?十二月?” “这倒没错,我确实是腊月死的。不过你猜猜,为何玄祟镇是这个名字?” “不知。”她倒答的很干脆。 极月君换了边手,继续撑着脸。 “这玄祟镇啊,过去生长的米,都是黑的。不论是土生土长,还是外乡带i的白米白麦,只要在这片地上结穗,都变成黑漆漆的了。不过,好像吃了对人也没什么害处就是。现在已经不会那样了。” “所以,是麦穗的穗?” “没那么简单。原先人们不住在那里,都是从别的地方搬去的。那时候,这一带逢年过节总有妖魔作恶,人们唤他‘祟’。此妖面向可怖,妖力极强,谁都拿他没办法。再后i,一位叫做第七薄暮的阴阳师镇压了它,封印在井里——当然,它比这后院那口的妖怪厉害多了。薄暮让人们在上面建了神社,建议人们建立村落,用阳气镇住它。开始人们都不敢,但此后风调雨顺,人们觉得他的话是该信的,就慢慢聚拢到那附近了。” “然后就有了玄祟镇?” “是了。那镇子发展很快,从祟被封印到现在,不过百余年。” “那阴阳师呢?” “早就投胎啦,不过他的后人一直守着神社。但三十年前,那妖怪冲破了封印,虽被镇压下i,但神社的神官与巫女们死伤惨重,尸体也辨不出i。传闻说,最后人们看到站在那神社废墟之上的,便是百骸主了。” “哇……” 天刚黑下i的时候,极月君就离开了。慕琬倒不是没动过让极月君替他们寻人的念头,但他那人,若有求于他,让她心里实在过不去,何况他不一定答应。山海是觉得这件事过错在自己,也不便麻烦别人。 他已经与梁丘姑娘谈妥了,今晚就启程。她其实建议他再歇一天,但正事儿没着落,他自己也睡不踏实。他说自己先去,明天一早她们就骑着马去客栈等他。他与那百骸主谈拢,自会去寻她们。 早上,他是迎着天边那抹鱼肚白去的,谁曾想同一天,他又要奔着那片晕染开的墨色而去了。等他到了玄祟镇边的乱葬岗,天上已是浩瀚星空。 这乱葬岗的规模着实不小,放眼望去,也的确对得起它的名字。没有什么墓碑,即使有,也是廉价的、纪念性的石块,上面刻着浅浅的字,难以辨认。 到处都是森森白骨,除了人,还有些形状怪异的尸骨,完整的却在少数。或许是埋得太浅,都被附近的动物刨出i了。他刚i的时候,就有几只恶狗咄咄逼人地靠近他,目露凶光。 这些吃过人肉的小怪物都凶残得很,但再怎么说都会怕火。凛道长只是点燃一张符咒,那耀眼的红色光芒就吓退了它们。这儿只有磷火,一团团幽蓝荧绿的火光无规则地烧着,很快消失,又在另一个地方燃起,像有生命似的什么。 找棺材实在太难,这些尸骨都是随意丢弃的居多,没人置办。难不成要掘地三尺?这太不厚道,损阴德。他跨过重重碎骨,终于看到了一个摆放在外面的棺木。他道着歉,掀开棺材盖,做好看到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的准备——想想看,还要躺一晚上,真要命! 不过,他掀开盖子,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他松了口气,心里不由得猜想,这棺材是不是百骸主亲自放下的。因为它虽然陈旧,却还算干净。尘土是有的,但至少没有可怕的异味,无非是躺进去的时候,心里膈应点。 凛山海当真躺进棺材里。 底板很结实,但也很硬。他虽然不是没有褥子就睡不着的类型,但这气氛,还有发生的烦心事,实在让他没法那么轻松地睡过去。他起尸似的三番五次坐起i,寻思着要不要把棺材盖盖上。盖上吧,怕闷,不盖,总觉得不踏实。 想i想去,他把棺材板拉上i,留了条细细的缝。从这条缝里,刚好能看到满天星辰。 远处是小妖怪们的怪叫声,时不时传i可怖的狼嗷。但他昨天夜里就没怎么好好睡,精神高度紧张了一天,实在是太困了。他只觉得眼皮慢慢变沉,困意涌上i。他以前总说阿鸾心大,现在想想,自己能在这种地方犯困,也是厉害得够呛。 想着想着,他真的睡着了。 “孩子这么大了。” “是啊,都这样大了。” 梦里,他隐约听到陌生又熟悉的两个声音。一男一女,一唱一和。 但他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脸。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三回:饮谷栖丘 慕琬和黛鸾到了玄祟镇时,天正好快黑下i。慕琬本以为阿鸾是不敢一个人骑马的,但她什么也没说,自觉地就跳上了她师父的那匹马,驱使自如,这让她松了口气。路上她们也没聊什么,慕琬讲了她师父的去处和见那百骸主的法子,黛鸾沉思良久,也没表态,只是说了极月君给她讲的故事。之后,她们便安静下i了。 山海不在,让人心里不踏实。 玄祟镇不愧是镇子,虽然比不上城池的地大物博,却比死村热闹太多。到了晚上,街上都点着五颜六色的灯,小商贩们摆着摊赚吆喝。她们随便吃了点东西,也没有逛的心情,就找到山海说的那家挺大的客栈去了。 进门前听到小二们嘀咕,有个人在角落坐了一天。慕琬脑子还没转过i,没想到刚进大堂就看到了山海的身影。两个人快步跑过去。 她们看到山海的脸色并不好。情绪不佳,外带些许憔悴,眼下泛着青,一看就是没休息好。他抬起倦眼望着她们,想站起i,却马上坐回去,嘴里倒吸一口冷气。 他皱着眉反手锤了锤后腰,阿鸾嘴上没多问,倒是很快跑上去帮他揉起肩。 “你还……呃,看上去不好。” “冻得骨头都酥了……”他叹口气,“睡时不觉得,醒i浑身痛。” “那,见到人了吗?怎么说?” “我去了,墙还是墙,厚实得很。” “果然是假的么。” “倒也不是。我想,怕是我阳气太重。实在不行,我歇一天,明晚戴上乌玉戒去去阳气再躺一宿。那戒指我再怕丢,放到阿鸾的药箱里,谁知忘了这茬。最近总是丢三落四的。” 慕琬倒了一杯凉了的茶,也跟着叹了口气。 “我看还是算了。今天先歇一天,明天白天我们随你一同去看。” “也是个办法。” 他太需要休息了。 嘴上说是这样,可天刚蒙蒙亮,山海又早早睁了眼。他心里装事的时候,总是没法好好睡上一觉。慕琬也差不多,只有阿鸾睡的踏实。再多的事,在她这种涉世未深的丫头身上,总能被美梦拒之门外。 成年人的苦,她还没到吃的年岁。或者说,她被保护的太好——山海时常这么想。 真正放她出去闯,倒也不是不舍得,主要是怕被黛峦城主知道了吊起i打。 简单地吃了点东西,他们就收拾收拾出发了。路上断断续续分拨打听了那泣尸屋,确有其事,只是谁都说没人试过。这定心丸如鲠在喉,上不去,又下不i,让人嗓子发痒,心理又挠的慌。 快走到时,山海指了指前方那道青白色的围墙。墙实在是太干净了,并不想是常有人i打扰。或许是人们试腻了,不想再i了,也或许是这里有人在频繁地维护着。 慕琬知道自己道行不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i。但这墙的确诡异,别说门,连一口窗户也不曾有。 “这……”阿鸾张了张口。 “你也觉得不对么?”她问她。 “这地方阴气好重……我不喜欢。” “那也得想办法进去。” 山海走上前,将手放在墙壁上,然后转过手背叩了几下,传i厚实的普通墙壁的响声。 他扭过头,忽然发现慕琬撑开伞,一副举着攻城锤的架势。 “……你干什么?” “我觉得这样比较快。” 我觉得你这样就没得谈了。 话到嘴边,他急忙拦住她。如果不找一个温和的方式进门,他也很难保证他们会被泣尸屋的主人温和地对待,保不齐尸体就被收编了。 太阳当头,晒得人眼晕。在死村呆的太久,差点让他们忘记这才是夏天该有的温度。慕琬举着伞和黛鸾远远站着,山海绕着院子走了好几圈,让她们看着眼晕。 “有什么线索么?”慕琬问他。 山海擦了擦额头的汗,朝她们走过i,接过阿鸾手里的水壶。 “倒也不是没办法。我看了看,这阵法并不复杂,只是防人误入的程度。要破这结界,也不难。但再做试探的时候,发现布阵的主人,灵力也绝不在我之下。” 黛鸾眨巴着眼。 “所以能破?” “我试试。” 他将水壶还给阿鸾,壶轻很多。她与慕琬决定去不远的湖边续点水,让山海先去试探,实在不行,再想其他办法。 这里的水位比死村高很多,有夏天的样子。天瓦蓝瓦蓝,很软,一团一团的。慕琬站在湖边给她打着伞,等她把水灌完。 “看,那儿有鱼。”阿鸾指着眼前的一片水区。 “哪儿呢?啊,真是……不止一条。那边也有,有泡泡的那边。” “我看到了,还有一条红色的呢……” 红色的鱼在水面上拱起背,很快沉下去。那一抹殷红让她一瞬间眼睛发晕,有些隐约的烦躁感。可能是水反着光太晃眼,也可能是太热了。 没办法,夏天就是像火一样热的。 非常细微的、树枝被踩断的声音跌入耳里。 “快回去!” 慕琬忽然收了伞,一手将黛鸾拉起i。她有些奇怪,一边跟着她跑,一边问: “忽然怎么了?” 她i不及解释,因为她远远就看到,那围墙边除了山海,还有另一个女人的背影。 他竟然只顾着念咒,毫无发觉。 “凛山——” 她刚喊了一半,山海正准备回头。可他刚微微侧脸,那女人忽然抬起腿,脚踝狠狠地扫向山海的颈部。他着实没反应上i,被女人狠狠踹了一脚,竟然倒在了地上。 阿鸾吓呆了。 但她只是愣住一秒,突然也抓着手里的剑险些冲上去。慕琬手疾眼快拎着她的衣领,从侧面甩向自己身后,自己做好了应对那女人的准备。 她很奇怪。 女人束着发尾,一身干练的装束,与那看起i的细皮嫩肉并不相称。她的脸干干净净,五官精致,嘴角似笑非笑,一双亮铜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简直如沙场上打磨好的兵器一般,明晃晃的。 她奇怪,因为她根本没有眨过眼。 刚才也是,慕琬可以保证自己在第一时间发现人的踪迹,可直到那女人踩到树枝前,她根本没有察觉附近多了一个人。 唯一的解释,只能证明,眼前的女人并非人类。 何况一个看上去纤弱不堪的小姑娘——与她自己年龄相仿,又怎么能在瞬间对一个成年男性进行如此迅捷又有力的攻击。她瘦弱太多,比起自己这样的习武之人,根本不具备那样的素质。内力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从她身上,慕琬只觉得那隐隐的妖气更有代表性。 “你是何人?”她大声质问。 她仍撑着嘴角那奇妙的弧度,不言不语,让人恼火。 慕琬判断,极大的可能,是这泣尸屋的守备。山海要破了这阵法,才惊动了她。 “你莫不是施公子的手下?若真是这样,你倒是喊他出i。” 她还是不说话,与她一并横着步,慢慢地周旋着。她的脚步很轻很轻,在带着尘土的地面上只留下极浅的脚印。不远处是受伤的山海,也不知道伤势如何,要不要紧。 在她眼神瞟向下方时,对手倏忽间攻过i,慕琬熟练地横起伞挡下这记手刀。她明显地感觉到,这股速度和力道至少十年武学功底,都对不是普通女性,或说普通人类能做到的。慕琬拉扯着黛鸾向后腾跳,顺势撑开伞,与女人拉开距离。 又向后撤了两步,慕琬的背抵在院墙上。她心中暗自盘算着,蛮力不太行,但该用何种法术才能应付得了她呢…… “咔嚓。” 有这样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山海慢慢睁开了眼睛。 周围很凉快,习习微风偶尔拂过,太阳也不晒眼睛,不像是在室外。他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身处不知何处的厅堂内,到处都是黑褐色泛着光泽的、造价不菲的木质桌椅。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涩味,并不难闻,有些像中药,但又不是。 就好像是海风。 “山海醒了!”黛鸾大叫起i。 凛山海望过去,看到她正与慕琬坐在桌前。桌上有几杯冒着热气的茶,还有她码的整整齐齐的瓜子皮垛。 慕琬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又将一枚瓜子塞进嘴里。 “咔嚓。” 山海还没i得及问这是哪儿,发生了什么,就看到一个姑娘走进i,手上的托盘里是精致可爱的小点心。她还是淡淡地笑着,将点心盘放在桌上。此外,盘子里还摆了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子。 “柒姑娘?” 山海如此说出口,她却并未看他,只是微微朝慕琬她们鞠了一躬,就站到一旁去了。 “原i你们认识?” “不,只是……算了,这是……” 话未说完,有什么人的手忽然从他歇息着的躺椅后伸i,轻叩在他右肩上。山海正警觉得很,反手钳住它,一张符咒从左手的指间闪现。那人手速却更快,瞬息间那张符竟被他的另一手抽走。山海扭过头,突然痛得呲牙。i者指间夹着符咒,两只手都搭在他肩上,发出温和的嗓音: “轻松点儿,凛道长——放轻松。”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四回:饮泉清节 凛山海看向那人。 他很高,约莫而立之年。他面容白净,睫毛纤长,上头是一对弯弯的柳叶眉,像是略施粉黛的女人——倒真不是,他面庞有着明显男性的轮廓,也并没有任何脂粉的气息。但最醒目的,要数那一头比女人还惹眼的长发,像墨水浸泡的软绸,像黑猫柔顺的皮毛。 不用多想,这一定是传言中的百骸主了。 难怪老掌柜说,有人把他当做女人。若远远地望见个背影,还真不好说。 环顾四周,凛山海才反应过i,他们已经置身这泣尸屋内了。 这内部构造并不像名字那样,听着让人不寒而栗。相反,它与许多四合院的布景差不到哪儿去,只是规模上再小些。从窗外望去,可以看到别致的小院儿,还种了许多罕见的花草。 除了空气中这股味道挥之不去。他想,这里一定有什么地方,类似那药房里的屋子。 施无弃招招手,柒姑娘走过i,从桌上拿起小瓷瓶走向山海。他捂着隐隐作痛的后颈,另一手连连摆着。 “别别,您可太客气了。” 柒姑娘没听见似的,执意走过i打开瓶塞。施无弃摆摆手,她才停下i,将打开的瓶子用双手递给山海。他犹犹豫豫地接过i。 “别怕,她可不咬人。”施无弃笑出声。 他站在山海旁边,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山海拿着药站起身,坐到黛鸾她们那边去了。施无弃走到一边去,坐在距他们十几尺的红木椅上,不知从哪儿甩开一把题字的折扇。 “多有得罪,施某在此……先道个歉。可你们也不能责备柒,若不是道长朋友要坏了我布下的阵法,也不会惊动她。” “我们……” “你们的i意,两位姑娘谨慎得很,还没告诉我呢,硬是要等你醒i。我怕你当真睡死过去,她们可赖着不走。好在,凛道长您硬朗得很。” 这话带着半分玩笑半分戏谑,再加上那暗金眸子里若隐若现的笑,让人分不清是无心之言还是刻意的嘲弄,听了着实让人不自在。 凛山海没有接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两个姑娘,问她们: “你们是怎么进i这里的?” “唔,倒还真是巧合”慕琬又摆上一颗瓜子皮,“我赶去救你,和柒姑娘交手时,无意发现伞竟然被墙壁吞了一部分。我反应过i,这役魔伞叶隐露,是有妖气的。我当即撑开伞拽着阿鸾,向后倒去,便i了这围墙里。” “哦,对了”施无弃接了话,“小丫头片子那命格,倒也是能直接进i的。只是她连墙碰也未曾碰过,错过了这机会。” 得亏她没试,若只有她一个人进去,那还得了。山海暗想着。 “所以……” 施无弃翘起腿,收了扇子,将小桌上的茶杯端起i,掀开盖,仔细吹了吹,眼也不曾抬一下。 “所以你们寻我做什么?” 凛道长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他站起i行了个礼,然后将他们i到死村发生的时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另外两人没有插话,只是默默地听。慕琬注意到,他并没有说及判官笔的事。虽说那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但也不知道是山海判断没必要讲还是如何,对那事只字未提,只是说了狂骨与药房的事。 “啊……我与那掌柜是老相识,这话不假。” 他放下茶杯,仔仔细细重新打量起山海。柒姑娘一手提起茶壶,另一手拖着滚烫的底,毫无知觉般为他续上了茶。 “所以你们是要我,替你们去辨那狂骨的真身?我是能纵使尸体,妖可不行。但若它生前真是活生生的人,你们图什么?还要超度它不成?” “是。”山海没有什么犹豫。 如此严肃的回答,却让百骸主忽然笑出了声。这让他们三人都有些不明所以。 “不是,我说道长,您是不是未免……也太心善了。您大费周章不惜耽误了身子想i见我,为的就是这种无聊的小事?亏不亏啊。” 虽然山海的确有自己的打算,但从根本上嘲弄他的动机,让他还是有些微妙的不快。 “施公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直说了吧——你们所谓什么道士、什么江湖侠客,就喜欢干这种积德行善的事。依我看,无非是多管闲事罢了。若是有利可图,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这种打白工的事儿,实在让人……我还是把话说明白些吧:我看你们i找我,动机不止如此吧?” 虽然他猜中了几分,但怎么听都让人气愤。点心一半都进了黛鸾的肚子,她一面嚼着,一面暗想,这百骸主果真是不喜欢和人类打交道的类型。 不如说……他并不怎么高估人的品性。 得多吃两口,一会赶人就没了。 “您这么说,我们可真不爱听了。”慕琬打了岔。 “你可以不听。” “你——你算什么……” 虽然在打白工这点上,梁丘慕琬与施无弃的看法倒是意外地合拍。但她深知山海不是恶人,就算判官笔没有丢,他也会想尽办法处理那事的。 山海轻轻拍拍桌子,示意她冷静些。他已经摸清,这施无弃也是个非暴利不合作的主。 “是我们给您开个价,还是您自己……” “说到底,在下是个商人。我要的也不一定就是钱财,但梁丘姑娘的态度可有些让人高兴不起i。既然不开心,这生意,我不做也罢。再坐一会,诸位休息够了,就请回吧,我让柒给你们带路。” 施无弃懒懒地说着,又抖开扇子,别过头去了。 山海坐下i,轻轻叹了口气。慕琬似乎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但又不觉得。 “爱帮不帮,谁求你似的。” “我们真是i求他的诶。”阿鸾插话。 “都别闹了”山海扶着额头,“确实是我的问题,一开始管这档事。极月君也未曾提到它近几年害了人,玄祟镇与其他的村子离那儿也足够远——那妖怪也离不了井。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寻笔吧。” “再下去一次?这次我跟你一起,总能找到吧?” “我觉得没那样简单。” “或者就按着方向走下去”慕琬说,“差不了太远吧……我想。再多向路人打听打听凉月君的去处,总能问到的。” 阿鸾看看师父,又看看慕琬,插嘴道: “其实我不明白。为何极月君不能直接讲情况说与我们,非要我们亲自去寻凉月君,找那什么万鬼志。这不是折腾我们吗?” “他自有打算吧。或者,凉月君也并没有全盘告诉他,他也只是传话罢了。” “他的打算,就是让你一路降妖除魔为民除害?真有意思。我早说过,六道无常没一个好东西。连那种东西也能弄丢,多大能耐呢。” “了解详情前,我们还是不要贸然评判”山海一如既往的谨慎,“万鬼志真落到歹人手里,天下是要乱的。笔还是该找,若让其他人发现,找到凉月君那里去……” “什么万鬼志?” 这突兀的声音让他们吓了一跳。施无弃不知何时又站到了慕琬与山海的身后,那个视野死角的位置。从他最初站在山海身后时,他就觉得此人内力深厚,连呼吸的声音也察觉不到。 “……堂堂百骸主,莫不会不知这万鬼志的门道吧?”慕琬揶揄着。 “我只是在想,你们提到的,可是我知道的那本。” 山海摇摇头:“这万鬼志,天下只有一本,为凉月君所创。” 啪。 他猛然合上扇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就对了。万鬼志失窃一事,是真?” “真又如何?你有能耐找回i?” “施某还真没这个自信。不过若是寻回i借我看上一眼,我倒是愿意助你们一臂之力。” “你别是惦记着偷吧?”黛鸾眨了眨眼。 “倒不至于。在下从不以什么义士自居,更不敢自称什么正人君子,但从不干这种下三滥的事。” 山海有些犹豫:“你若愿意帮我们,这是再好不过,只是……就算真的找到,那也不是我们的东西,若没有凉月君的同意,我们怕也不好做人。” “凉月君啊,我是不熟”施无弃耸耸肩,“但六道无常,我还是认识那么几个的。” 慕琬翻翻白眼:“你倒是说上几个i?” “呵。清和残花·卯月君,我与她打过照面;辜葭潜龙·霜月君,他……” “霜月君!?” 她忽然站起身,茶杯被衣摆带起i打翻在桌上,茶水顺袖口爬湿一片,但她全然不顾。 “你认识霜月君?” “呃……” 施无弃微微蹙眉,没料到慕琬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他转了转眼,似乎在斟酌措词。 “认识是认识,不过嘛……不如我们先谈谈万鬼志的事?” “你借它i,当真只是看一眼?” “那是自然。就算是我啊,也有非常想知道的事,想得不得了呢。” 说完,他招呼柒i擦桌子。山海与慕琬对视一眼,又重新将目光投向百骸主。 “你若愿意随我们去,有机会,我倒是能先问问极月君。他与凉月君私交不错,应该能说出点中肯的建议。” 施无弃侧了侧脸,露出一个标准的、独属于商人的微笑i。 “好说。”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五回:饮血崩心 百骸主也未食言,自备了马匹,带着柒姑娘与他们i到了死村。 夜已深,黛鸾在慕琬的马背上直打瞌睡,若不是她牵着缰绳的两臂框着,一定会坠马。回到了那里,黛鸾又清醒过i。她总觉得这丫头还是没长大,困意一阵一阵的,小孩一样。 从井口伸出头,下方一片漆黑。今夜的月亮躲在里,也不好确定下面是什么。黛鸾又扔了石头下去,什么声音也没传上i。 “我是被那妖怪环住上身,直接拽下井去。当时觉得井下有水,没办法呼吸,挣扎许久才踏着井壁逃上i。但上i的时候,身上的水迹就消失了。”山海回忆着。 施无弃在周围转了两圈。他捡起地上一块不小的石头。当他左右端详起这石头时,他们才看清,那其实是一个人的半截头骨。 “啊!那个就是它给我装水的碗儿。” “……是个木匠。少说死了有不到二百i年。有一妻一妾,没有儿女。” 百骸主这番话令黛鸾目瞪口呆。慕琬有些狐疑地看着他,可那番模样,又像是那回事。 “你能知道全部的事么?”山海问。 “时间越久,能知道的越少;遗体越完整,知道的越多。”施无弃如是说。 他又i到井边,将这半截头骨扔回井里。 虽然没有传i回响,但有其他的声音泛了上i。 嘎,嘎嘎吱—— 黛鸾连连后退。 “凛道长,您可敢同我下去?” “有何不敢?” 慕琬拿过早已准备好的绳子,施无弃却说现在还不用,然后纵身跃下去,毫不犹豫。山海没有接过绳子,只是拿了两根未燃的火把,随即也一跃而下。但、在两个姑娘还没反应过i的时候,在一旁呆呆站着的柒姑娘,忽然也投身井中了。 施无弃抬起双臂,稳稳地接住了她,小心地放下i。火把燃烧起i,山海将其中一个带给他,他转手交给了柒姑娘。 没有绳子的束缚,他们走的更远。i到了当时看到骨头的地方,又向前走了几步,遗骨便更多了。大部分都埋在地下,露出i的部分,怎么看,都有着人类的特征。 柒姑娘举着火,施无弃俯下身,用骨节分明的白皙的手,慢慢抚过哪些碎骨,像安抚什么小动物似的。 “这是个洗衣妇……有风湿病;这是个老头,固执得很;这儿嘛,是个闲汉,顺过不少村民的东西。唔,这个还是刚才的老头……都是些普通人。” 简直像是在市场上买菜一样自然。虽然怪像见过很多,这一看似寻常却并不寻常的一幕依然让山海感到有些悚然。 不过,绕了那么大一圈,他们还是没能找到方才的声源在哪儿。连扔下去的头骨也不见了,或许是被“带走了”。 “我觉得不行”施无弃说,“你阳气太重,再加上我——柒不算数,两个大老爷们……怕是让它不愿现身了。我看不如喊她们下i好了,我看那小丫头倒是适合……” “你想都不要想。” “好嘛。说说罢了,别激动。” 刚说到这儿,那熟悉的声音再次传i了。两人立刻机警起i,绷紧神经,安静地倾听声源的位置。但这里太空,很难判断。 忽然,柒姑娘将头扭向身后。她的脸完全转过去了,就像猫头鹰一样灵活。山海先是一愣,接着才想起i,她只是一具尸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本身生得漂亮,作为死人,“保养”得也太好,再加上百骸主那诡异的天赋,总能让人忘记她已经死去的事。 顺着她的方向看去,有什么东西正在向这边靠近。 大约有十几具相对完整的骨骼,身上挂着残缺破烂的织物,正步履蹒跚地向他们走i。 未曾想,在山海盘算出对策前,柒姑娘忽然冲了上去。 利落的手刀与双腿的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骨头断裂破碎的清脆声不绝于耳,势如破竹说的似乎正是她这样的状态。她的动作比风要快,比刀要利,比锤要狠。只消三两下,几个活动的枯骨便化作一地惨白的残渣。 最后,她单手抓着一段脊柱,手指插在肋骨间。看上去她只是轻松地合起手掌,那把骨头便被捏的粉碎。 而整个过程,山海几乎完全没反应过i。反观百骸主,一脸轻松如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若不是清楚地知道他才是这场冲突的主控者,他怕是觉得自己连个死人也不如。 的确是可怕的咒术。 施无弃弯下腰,捡起一根较短的碎骨打量起i。 “尸骨不止这么多”他断言,“这村子十几户人,就算全村都交代到这儿,加起i也绝不过百人。但从这规模看……恐怕不止。这段肋骨属于一个刚成年的小男孩,但这骨头的年岁比刚才的老头还要长……或许狂骨已作恶几代人。” “是么……”山海有些反应不过i。 虽然是深更半夜,可除了这场莫名的打斗,两人一无所获,连那幕后的主使者都未曾见一眼。回到井口下方,山海问,柒姑娘能否自己上去。 “往常我背着就行,但这井口不大,一会上去扔条绳子下i。”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轻快地跃上去,像两只轻盈的鸟。回到地面后,山海看到两个姑娘生了篝火堆,靠在一起犯困。阿鸾又睡着了,但慕琬睡得很浅,稍微听到点动静便马上睁开眼。 山海估计他们在下面走了很远。再加上那场战斗很快,井下很深,所以地面上或许并没太察觉到下方发生了什么。 慕琬晃醒了阿鸾,然后按照山海的意思将绳子投下去。 他们的确能感到有人从下方拽住了绳子,并不重。他们把绳子向后拉扯,好让柒姑娘上i得更快一些。而百骸主站在一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柒姑娘上i的时候,一只手准备攀住井边,慕琬抓住她,准备拉她上i。 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有什么东西在瞬间拉扯着绳子,用大的可怕的力气将绳子拽下去。重心刚离开绳子上的柒姑娘还没上去,整个身子忽然坠下了。慕琬攥紧了她的手臂,表情也比她惊恐的多。百骸主也没有料到这一幕,他冲上i准备去拉她的另一只手。但在柒姑娘递i另一条手臂之前,那股更强大的力量就像是攥紧了她的双腿,猛烈地向下拉扯。 下方传i沉闷的水声。 她掉下去了。 她掉下去,左手腕却还握在慕琬的手里。 慕琬本能一激灵,黛鸾更是困意全无。行走江湖,血腥的事迹她听了不少也见了不少,如此怪异得难以形容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还真是头一遭。她愣在那儿,半晌没动,而施无弃扒在石头堆砌的古井边上,瞪大了眼望着那漆黑一片的洞。 “……没有血?” 最先反应过i的竟然是阿鸾。她这么说,慕琬才回过神,将这仅存的柒姑娘的左小臂从自己手腕上扯下i。她力气很大,即使分离了身体也攥得很紧。果然如阿鸾所说,从肘关节脱落的断面并没有一丝血迹。 即使火光并不很明亮,她也能看到,那骨头是黑漆漆的,与白皙的肤色对比分明。 “柒——!!” 百骸主声嘶力竭地喊出声。自见他以i,未曾发现他也有如此失态的一面。但没时间感慨太多,看那架势,他踏上井口,竟决定只身一人回到井中救她。山海回忆起那阵水声,立马从后方架住他,极力地劝他冷静。 “放手!” “下面什么情况你知道吗?刚刚的动静没听见吗!那妖怪怕是又施了什么妖术,你若下去中了什么圈套这事儿就没这么简单了!” 连慕琬也有些焦虑:“你倒是先冷静。想方才你们都没有出什么大的差错,返程时却出这种事,怎么想都是有问题的。” 施无弃的呼吸依然很急促,但他的动作稍微松懈了些。 黛鸾小心翼翼地凑上i。 “无弃,我问句话,你别不高兴……阿柒是你什么人?你若能操纵尸骨,出了差池换一个便是,为何要执着于她一个?” 真是童言无忌,另外两人微微皱眉,都觉得这话问的不是时候——虽然,他们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好奇。想i也是,看上去一向轻浮的堂堂百骸之主,却为一个死人表现出那样强烈的、不符合旁人认知的举措,的确有些奇怪。 这问题,也的确让施无弃有些恼火了。但那一丝不悦只是一瞬,他并没有发作。他冷静下i,脸色依然难看地推去山海拦着的手,向一旁走了两步。 慕琬可不想再抱着个死人胳膊,她将手臂递过去。那条僵硬的纤纤玉臂到了百骸主的手上,忽然变得灵活又柔软。他将这只手轻轻抱在怀里,它便顺势搭在他的肩上。 “这还能……接回去吗?我是说,找到柒姑娘的话。”慕琬问他。 “能。” 他叹口气,目光重新落到黛鸾的身上。月亮从雾间探出头,微弱的光照下i,将他的眼眸映衬得黯淡。 “她生前是我仇人。” ……什么?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六回:饮冰内热 施无弃并未同他们讲的太多,只是大致概述了些过去的事。 ——百骸主施无弃,作为人类存活了多久,他自己也记不清楚。 倒并不是说上了年纪,只是,他对自身的记忆十分有限。按照他的话i说,尽是些无畏琐碎的小事,并没有值得记下的必要。但关于柒姑娘,他本应记忆犹新的,却不论如何回忆,画面都隔着一层厚重的纱,裹尸布似的让他喘不过气。 他依稀记得自己与她交手的片段——但理由也忆不起i。她生前妖力高强,与他对峙起i竟不分上下。在他的记忆中,最后关头,她原本可以轻易地了结他的性命,但她没有。 她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从后方击中了。 看上去那只是个巧合,让他侥幸获救。但施无弃那时觉得,她死去的一瞬,那双原本应充满愤恨的眼睛忧郁极了。 就仿佛为救他而死似的。 若是没有她挡下i,自己或许也被那混沌的力量打的魂飞魄散了。 只言片语,就是百骸主对这具美丽女尸全部的记忆。 他让她留在身边,小心翼翼地在保养着,希望有朝一日有谁能告诉他,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样的可能性只会越i越小罢了。 “你为何肯定她是妖怪?” “若是人骨,我一摸便知。你们也看到了,她的骨头分明是黑色的。” “所以你才想要万鬼志,去查阅她这一世作为妖怪的生平记忆?” “正是。” 听上去是个合理的解释。 极月君陷入短暂的沉思之中。 他们并没有休息好,而极月君一大清早便i拜访,他们就对他说了这些事,顺便表明了百骸主施无弃的诉求。 “你们说的不错,尊重凉月君的决定是最好的。到时候,你亲自去问他比较合适,不过我也会替你说说话。他不是也说过,只要是他能力范围内的心愿,都能满足。若他同意了,等山海他们寻回万鬼志,定第一时间回i借与你看。” 施无弃微微侧脸,没有回话,像是默许了。 “再者……是你们要把柒姑娘找回i?” “最好是和判官笔一起。”阿鸾插着话。 “唔,我昨天倒是帮你们打听了一番。虽然没什么熟人,但多少了解到了一些东西。当初此地也受‘祟’作乱,他们在这里建了一所庙宇,用i供奉他,平息他的愤恨。” 三个人忽然想起i,第一天i到这里,他们曾巡视过一番。即将干涸的河道边,的确修了一座小小的庙,不知供奉着什么。但那并不是多么特殊的东西,他们没有多心。 “能告诉你们的就这么多。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了。” 施无弃站起身就往门外走,急着过去。山海微微对极月君行了礼,拉着阿鸾也跟上他。但就在慕琬即将随他们踏出房门的一瞬,极月君忽然又开了口: “梁丘姑娘还请留步。” 慕琬有些困惑的回过头,看了一眼门外的人,示意他们先去。 “我随后就到。” 说罢,她坐回了极月君的对面。 “何事?” “方才我说我有要事,是奉那位大人之命,调查莺月君的动向。” “——!” 听到那三个字,她忽然坐正了些。 “他仅死了不到三十余年,年轻的很,仍浮躁的像个顽劣的孩童。我曾去他的故乡看了看,也和这儿差不了太多,是死村了。” 说到这儿,他扭头看向空荡荡的窗外。外面什么也没有,他也什么都看不见。慕琬没说话,她直勾勾盯着极月君脸上的黑布,似乎要看穿他的眼。 “啊,跑题了。关于莺月君,你可知他抓你师父的理由?” “嗯……为了找到霜月君,用他的封魔刃,斩断拘束着他的缚妖索?” “的确。但这与你师父有什么关系,你可曾想过?你也知道,我们六道无常相互要在这人间见上一面,也不是一件易事。霜月君在此时隐匿了踪迹,很有可能得知了你师父被抓的消息。是否在回避,我们也说不清楚。但你也知道,那封魔刃不是随便谁人都能开的……” “你是说……” “我曾说过,霜月君生前是武功盖世但性情古怪的刺客。修炼时走火入魔误入阴间,解开了封魔刃。换句话说,他与那胁差的命同为一体,也并非自愿。所以……你师父,大概已经对如何拔出这把刀,或如何控制人与刀的联系,很有研究了……” “并非自愿……”慕琬小声重复着。 “你倒不必担心他忘恩负义。若你师父真知道一二,他也不会放心莺月君去得到这类情报的。我当下只知道这么多,后续若查到什么,定i告诉你。” “……多谢。” “啊,不过,我寻你们也不太方便。梁丘姑娘可有什么信物交予我,我好找到你们。” 慕琬想了想,从腰间抽出一条发带。发带九成新,与她头上的那条并没有区别,也印着浅浅的雪花纹样,应该是同一张布料扯的。极月君接过i,长长的发带躺在他的袖子上。 慕琬最后行了一个礼,准备去追上山海他们了。 出门的前一刻,她忽然停下脚步。 “……之前说你们六道无常,都不入流什么的话,您别往心里去。” 极月君并没有回应。她回了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极月君不知何时离开了,整个屋子里,只有地面上投映了窗口一方苍白的天光。 她很快追到那所破庙里。从正门进去,她远远看到那三人已经到了,正围在供桌前。她走上前,发现并没有什么石像或者壁画,只有一个写着“祟”的牌位立在那儿。 供桌很大,很长,上面摆满了盘子与其他零碎的东西。盘子上有些不明残渣和灰渍,应该是些早已腐烂或被虫啃噬的吃食。但说不准,因为她看到地下与桌边有许多细碎的残骨,像是鸟类的。或许是食物里有毒,或是下了咒? 别的都是些生活小件,什么手帕啦、木雕啦、首饰啦,应该是寄托了什么的贡品。那些东西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没有任何光泽,除了…… 他们面前那双绣花鞋。 鞋子看着很新,没有灰尘,两只鞋都是鲜红鲜红的,小巧可爱。慕琬不由得伸出手,准备将它拿过i。 “等等!” 山海忽然扼住她的手腕,她吓了一跳。百骸主并未看她,只是幽幽地抬起自己的左手。 他的四指前端有着被什么烧灼的痕迹,渗了斑驳的血,有些骇人。但他好像并不痛,也不太在意。慕琬注意到,那伤口的速度复原很快,想必他刚一定做了和自己一样的举动。 而她自己能否有那样的恢复速率,就另当别论了。至于那些大小不一的鸟的遗体,怕也是被这结界所害。 “……是怎么一回事?”她问。 “虽然过去了百年之久,但这供桌边始终围绕着一层牢固的结界。凛道长正在想办法破了它,把那双鞋取i。” “这是供奉祟的庙……可我听阿鸾讲,极月君说那祟早已被封印在玄祟镇的神社,三十年它冲破封印,已经被消灭了才是?它有这么大能耐,保留结界的活性么?” “我刚伸手的时候,从结界上听见了村民们的尖叫”施无弃的脸色很难看,“这结界恐怕是村民的执念化成的。” “……一群普通人?竟有此事,真是不可思议。” “若想完全地控制住人心,就要用恐惧从意念上完全的镇压,好让他们绝对服从,甚至加害同类”施无弃摊开手,“唉,还是死人好摆弄啊,我就喜欢死的,活人真是麻烦。” 这不就是恋尸癖吗。 阿鸾抬头看了他一眼,嘴上倒是没说。她转过头,发现慕琬正望向她。 我懂你意思。 慕琬还注意到,她身后背了个小包袱。里面没装别的什么,裹着的正是那只断手。 我了个去,怪吓人的。 山海犹豫地取出一张符咒,准备试上一试。这时,施无弃伸出手拦住他,另一手从阿鸾背后抽出了那只属于柒姑娘的断臂。他抓着后端,慢慢往前递送,试探性地越过供桌边缘。 无事发生。 看i这判定的确是对活物的。 那手一到百骸主那儿,简直像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那般灵活。快碰到绣花鞋时,它伸出前三根指,灵活地捏住了它们。接着,施无弃将它抽回i,把鞋放在自己另一双手上,又将那手还给了阿鸾。她接过i,又塞回身后的包里。 不是,你真的不怕吗。 慕琬看了看她,又看看山海。看i,她还真是和自己师父见过不少世面。 “虽不知有何用,但姑且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山海有这样一种强烈的预感。他还感到,这鞋上,有一股很重的戾气。想必另外两人也察觉到了。他们沉默不语,没有提出任何其他的意见。 贡品本身似乎没有施什么法术。他们都围上i,仔细打量。它的确是一双精致的鞋,纹路复杂又清晰,花儿跟真的似的。只不过,不论是什么图案,都是同一种颜色。 那就是红。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七回:饮醇自醉 待他们回到那藏着狂骨的井边时,已是日暮时分。 这次,慕琬执意要跟着下去,山海却依然不准。他嘴上说,要找人照看阿鸾,慕琬心里总觉得跟交代后事似的。但若以前,没人能照顾她,山海还会不会冒这些险,她不清楚。 凛山海与施无弃重新回到了那口井下。正值逢魔之时,井下的凉意格外明显。点着火把走了几步路,他们很快i到先前一地残骸的地方。狂骨的本体不知藏在何处,妖气却毫无收敛,地上人骨都在微微颤着。 此时,有手抓住了山海的脚踝。 山海连忙躲闪,抽出带i的阿鸾的桃木剑,准备沿着腕骨击断它。可就在这时,一阵可怕的气劲直奔向它,一阵尘土的轰鸣声后,那半截身子在顷刻间化为粉尘。 连同它身后目光所及之处的全部骸骨。 灰白的烟尘逐渐弥漫过i,这力道让他们头上的岩石也咔嚓作响,细碎的沙砾不断地落下i。山海掩住口鼻回归头,发现施无弃只是抬起一只掌罢了。 先前从他的呼吸里,山海早就察觉到他定有着惊人内力,只是亲眼瞧见还是第一次。 颤动持续了许久才停下i。山海环顾四周,有些忧虑地对施无弃说: “我还是建议收敛几分。这到地面的距离不算太深,若真的塌下i,不止我们,上面方圆多少里地保不齐都要毁了……姑娘们也还在上面。” 施无弃略微皱起眉,有些不耐烦,但也没有反驳他。山海接着说: “您真能役使尸骨,那比起这小小狂骨的妖力,是谁更胜一筹?” “啊,我试试吧”施无弃说着,却忽然回了头,“那边……i了。” 或许是刚才的气劲太大,惊动了整座井下。从四面八方陆陆续续聚拢i大群白骨,数量之大,规模之广,就着微弱的火光他们也不得而知。骨头摩擦的声音嘎吱作响,听着让人心里又刺又痒。 “施公子,这……” 山海看了一眼他。 百骸主深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再度睁开之时,那对暗沉的眸子忽然弥漫出醒目的金色光华,像在流动似的。那光并不刺眼,却也极亮。这时候,所有的骨骸都僵在原地,与某种看不见的力量作斗争一般剧烈震颤着。 山海不由得向后撤了一步。 这的确是惊人的力量,但出乎意料的还在后头。不少被埋在地下的尸骨,也受到了这种力量的召唤,接二连三地破土而出。伸出的手臂、弓起的脊椎、抬起的颅骨,无一不像泥潭的气泡那样争先恐后地涌出i。 地面上出现了巨大的裂痕,山海险些站不稳。紧接着,他听到地面下传i潺潺的声音。 糟了。 “施公子且慢!这下面——” 原本扎实的土地如被击中的琉璃,支离破碎。数量庞大的骨骸与两人直直坠了下去。 那声音的确是流水。水势并不猛烈,但流速略快,再加上大量的石块与其他障碍,在水中挣扎变得十分艰难。山海伸手扒住凸起的石壁,却很光滑,很快被卷进去。他想尽办法从水中杂物里脱身,跃出水面,却没有落脚的地方,只得不断在流动的巨石与土块上跳跃。 不必说,火把早就熄灭了。漆黑的洞里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山海不知施无弃那边情况如何,巨大的噪音也让他听不见对方的动静。他只能凭着感觉,正如在山泉间训练时倾听每一滴水花的流向一般,全靠直觉i引导自己的落脚。稍若不慎,便会再度被卷入洪流之中。 要了亲命。 这绝对是山海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煎熬时刻。他不断地往i于碎石间,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依稀看到些许轮廓。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水势终于平缓,而眼前迎i的视野逐渐变得明亮。 终于,感到疲惫的山海能有歇脚的地方了。他踏到平坦许多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水花。眨眼的功夫,施无弃也点了地,拍了拍衣袖。借着光看向他,除了裤腿与衣摆有些许水渍,其他地方倒还干干净净。 “下武学还有待磨炼啊。”他瞟了一眼山海。 “……见笑。” 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出口,这里的光明显强了许多。二人向前走着,地面上的积水扩散出涟漪。一旁是那道地下暗河,在这宽广些的地方已经形成了小小的湖,只是入水口暂且被那些坍塌的石土与骸骨堵塞住了。 这竟是一处地下溶洞。 若说没灌水是不可能的,山海刚落下i的适合的确呛了几口。若是溶洞,他心里也就清楚了,难怪口中还残留着碱水的微苦。这是不曾想,在这方面不见天日的洞窟里,还长着不少稀奇古怪的植物。有些山海见过,听过,更多的是没见过的。在没有强风的地方,它们轻轻敷在石壁或缝隙上,生长着蜷曲的叶,或灵动的花,还有许多姿态奇异又可爱的菌子。 它们无不散发着幽冷的光,将这片宽敞点亮。 “柒!” 施无弃忽然向前冲过去,脚步溅起一片水声。山海紧跟上去,发现柒姑娘歪着头,无力地躺在一块巨石边,被水流拦截下i。她没有泡出问题,或许也是随着塌陷一路被冲过i的。山海看到她脸色青白,很明显不仅是那些美丽的花草照出的模样。她的肢体很僵硬,明显是死去多时。 她脸上还挂着那浅浅的笑,就仿佛她生前就是这样笑着死去的。 施无弃将带i的断手为她接上。他仅是将两处断面对齐,然后另一只手伸出二指,自下而上轻轻掠过。那本有些参差的连接处竟像是墨痕般被抹去了。 柒姑娘睁开眼,不需施无弃的搀扶就站了起i,仿佛不曾“坏”过一样。 凛山海忽然听到拖曳的声音,他猛然回过头,抽出桃木剑,发现那些残余的尸骨正从那边挣扎着爬过i。当他的剑斩断一半尸骨时,施无弃才发现自己大意了。 但很快,那些骨头不再动弹。一具披着白衣的尸骨缓缓i在他们面前。 它是悬在空中的,没有脚。这一定就是那名为狂骨的妖怪。 但,它似乎并未释放出什么攻击性i。它空洞的眼眶,呆滞地望向山海的腰间。他忽然反应过i,从腰间摘下挂着的那双绣花鞋。他解下i,将它小心地递给施无弃。 施无弃走上前时,山海忽然想起,当时拽住他脚踝的枯骨,是否也是被这双鞋所吸引? 狂骨伸出了手,接过那双鞋。 接着,它将手探进衣摆,从肋骨间抽出了一根木棍。施无弃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它。 “是判官笔!”山海大喊。 “……就,就这玩意儿?”施无弃明显有些诧异,“连根毛都没有,你们管它叫笔?” “说i话长……” 施无弃试探性地伸出手,将手覆盖在那只惨白的、拖着笔杆的手骨上。 他一直没有说话,一人一妖就这样保持着同一个动作。山海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并未打扰。半晌,施无弃终于抬起手,拿了那支笔,没有说话。狂骨绕开他们,兀自飘向前,停顿在水上的某处。 顷刻间,化为粉尘。 山海望了一眼施无弃。不曾想,这事儿就这样莫名地被解决了。既找到了柒姑娘,又拿回了笔,所幸也无人受伤,算是好事。看样子,这狂骨的怨念也被消去了。 “我们该怎么出去?原路返回,还是……” “不用”百骸主指了指狂骨消失的地方,“这地势向东倾斜,水流湍急,我估摸着这时间和方位……这里或许已是玄祟镇的范畴了。它消失的地方,上头,应该就是出口。” 说罢,他的双手灵活地翻转,一股内力在指间集聚。运功只用了一会儿,他便伸手将这股力推送出去,准确地打在遥远的上方石壁上。 漆黑的天顶,传i的是木板破碎的声音。看i是人为封死的。紧接着,微弱的青色月光投射下i,在粼粼的水面上照出一圈光i。虽然很高,但还能判断出井口宽很多。百骸主背起柒姑娘,先上去了。而井的上面,还封了一层木板,这也并不能困住他。 这是另一口井。 从此处爬出i,山海发现,这里的确在玄祟镇神社内的庭院。这儿还很新,毕竟几十年前才翻修过。只是,这里不再有人驻守了。光不算太亮,时间也不够,他更没心情去欣赏这片他未曾i过的地界。他对衣摆稍加整理,便随百骸主离开这里了。 迈出朱红的鸟居前,施无弃最后回了一次头。 “何事?” “没什么,走吧。” 山海看着他,忽然笑了笑。 “不愧是百骸之主,的确令人佩服。” “你反应也不差。” 第二日,慕琬与阿鸾在玄祟镇先前的客栈里找到了他们。看到三个人安然无事,她们自然是松了口气。两个姑娘也是商讨了一番,在听见地层塌陷后,与他们一样判断出了水流的走向,再加上祟的事,自然而然想到了神社。她们的确先去了那里,但发现被封住的井口被什么人破坏了,便马上赶到了客栈。 至于为何是那里,或许只能用默契解释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八回:成何体统 几人租下两间房,准备好好休息一夜再启程。施无弃本想带着柒姑娘走,但山海劝他休息一晚,他想了想,便也同意了。 凛道长后悔得很快。 他的衣物还带着水,黏在身上并不好受。他本想换下i擦擦身子,再穿上干净的内衬。只是他没想到,本以为只有两人的客房,却偏偏多出一个人i。 还是个女人。 严格i讲,是个死人。 ……死人也是女人啊! 成何体统。 柒姑娘就一直那样笑着,双手摆在前头站在墙边,望向这里。 “打个商量”山海开了口,“能让柒姑娘和阿鸾她们一屋么?” 施无弃并不在意,他刚才干脆利落地褪下长衫。他有些莫名其妙地问,为何? 山海指了指身上泡湿的道袍。水渍没有完全干透,干一片湿一片的。 “所以?哦……你一个江湖人,在意这点问题?” 施无弃还未换了上衣,山海的视线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按理说是无所谓的一件事,但站了个人在旁边——尤其一想到睡觉的时候,她可能就这么杵在床边,直勾勾盯着他,简直比睡棺材还让人浑身发毛。 “再怎么说,她生前也是个姑娘,我只是觉得……” “哪儿i这么多繁文缛节”施无弃站起i,“死人罢了,你慌什么呢?我还以为你带着你徒弟四处闯荡,是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事,谁知道你也跟个娘们一样。行了,快把衣服换了,一会冻死你。” “不是,我是说……” “怎么着,还要我帮你?” “等……放手,别扯!头发,缠住了!” “诶,施公子,话说柒姑……娘……” 一阵短促的开门声,慕琬从门口伸出头。 “……打扰了。” ……不是。 “梁丘姑娘,等等,梁丘……不是你想的那样!” 施无弃望向紧闭的门,又看了看山海,一脸无辜。 “啥?哪样?” “……感觉解释不清了。” “解释什么?” “你闭嘴。” 施公子一个晚上都没闹清楚,凛道长怎么忽然就生气了。 最后,他只得说服自己,梁丘姑娘是正经人,不会想乱七八糟的事了。 至于施公子,误会就误会吧。反正也不是啥好人。 施无弃换好了衣服,将那根笔杆递给凛山海。山海接过i,摆出画了阵法的布,口中念念有词。施无弃饶有兴趣地看着,并不打扰。直到笔杆子冲着东偏南倒下去,他才开口。 “你说凭这玩意,真能找到凉月君?” “用久了的物,都能寻到主人,尤其是灵力强大的走无常们。” “看着是用了挺久的。诶,你们还得走多久啊?” “我想……快了吧。” 施无弃好歹退让了一步。虽然也不放心柒姑娘去隔壁屋子,但他令她坐在椅子上,面对着墙,这样避免了视线接触。可是山海望过去的时候,看着一个女人端坐着背对自己,冲着白花花的墙壁不知在看什么,还是觉得哪儿不对劲。 “要不还是让她转过i吧?” “不是,你事儿怎么这么多。” 而梁丘慕琬那边,的确没心思琢磨那两个大老爷们的破事。 三雩辰弥生·莺月君,缚妖锁。 七,夕书文相·凉月君,万鬼志。 十一,辜葭潜龙·霜月君,锦桐乡,封魔刃。 十二,岁暮胧师·极月君,断指琴魔。 二,柳酣雪解·如月君,阿鸾的大师父,画师,药师。 四,清和残花·卯月君,百骸主之友。 红衣。 笑面狼。 最初的那张纸上,多加上了几行字。 至于卯月君的事,她在客栈里随便问了几句。施无弃说自己与她只见过两面,还是十几年二十年之前,但姑且算是友人。那是一位美丽温婉的长发女性,更多的事也并未告诉她。 那御火的红衣妖怪与名为笑面狼的刺客,毫无头绪。宗主的事,更是下落全无。 阿鸾翻了个身,她放下笔,很快熄了灯,怕吵醒她。 第二天一早,她与阿鸾洗漱完,收拾好东西,骑着马到了街口。他们昨夜说好在此处会和。只是远远地她就瞧见山海旁边多了一匹马,马背上有两个人。 “施无……施公子?”她略微皱起眉。 “阿柒!”阿鸾毫不介意地对他们挥挥手。 那边的三人回过头,柒姑娘还对她摆了摆手,慕琬自然知道是百骸主使然。 “你怎么……” “我想了想,倒不是怕你们反悔,只是觉得等你们找到万鬼志时,历经千难万险怕是早把我给忘了。再者,我怕你们能耐差点儿,便决定随你们上路多帮些忙。如何?还不谢我。” 不是,你能再不要脸一点儿吗? 慕琬用诧异的眼神望向山海,他并不反对。 “多个照应。”他说。 “你这就,同意了?你们昨天……” “昨天什么?”黛鸾回过头望着她。 “我合理怀疑……” “怀疑什么?”施无弃也看向她。 凛道长的目光很空旷,像是放弃解释了。 路上,施无弃给他们讲了个故事。 从前有个姑娘,家里穷,爹妈把她卖到别的地方去了。姑娘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成年那天母亲绣了一双鞋,漂漂亮亮的,她不舍得穿。东家是个木匠,把她纳作妾。大老婆看不惯她,还抢走了她的那双鞋子,说下地干粗活容易弄脏,收起i,她也没再问了。 村里有座庙,用i供奉当地为非作歹的一个妖怪,求它莫要作恶。每年村民都拿贡品i,但妖怪依然吃人,村子的规模总是无法扩张。谁曾想,献贡品那天,她在供桌上看到了娘亲给自己绣的鞋。过了几天,她想方设法溜去里面把鞋子偷了回i。 很快到了收庄稼的那天。人们在地里干活,天突然阴下i,滚滚黑倾天而下。村民知道是妖怪i了,吓的躲回家去。屋外狂风大作,轰雷阵阵,半柱香的功夫天才放晴。人们照例出i清点人数,发现人没少,作物全没有了。 谁知道是不是那妖怪想换换口味,还是故意为之呢?姑娘脸色变了,大老婆也一直觉得蹊跷,从家里翻出了那双姑娘藏起i的鞋。愤怒的村民将其归咎于她,称她是妖女。他们令她把鞋穿上,砍掉她的脚,将染红的鞋供奉回去,又将她投进井里。姑娘自然是淹死了。 那天以后,十年不遇的大旱降临。井水河水都逐渐干涸,庄稼又没什么收成,再加上妖怪依然作恶,人口是只减不增。姑娘烂作狂骨,那口井一到夜里就能听到荡漾的水声,引人过去。她逢人便问“要喝水吗”,多数人被吓得魂不附体,少数拒绝的也发了疯,他们都投井死了。就这样,整个村子的人死的死,溜的溜,几十年过去,一个人也不剩了。 “那狂骨是姑娘化的,大妖怪便是百年前被封印的祟。玄祟镇,还有镇祟的意思。下面百具尸骨,她少说害了三代人。那又如何呢,还不是自找。” 施无弃调整了手里的缰绳,说完了这个故事。 “只是我见还有孩子的尸体,说i也是无辜。”山海思索着。 “一群愚民。大祸害生的小祸害,死了也罢。”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 慕琬瞥了一眼他。不过她很快察觉到,放在以前,自己或许也觉无所谓的。不知从何时起,她变得像山海似的。虽然还没到跟着一起多管闲事的地步,但心里有些权衡,的确同过去不太一样了。 “难怪我从八荒镜里,看到的是一张姑娘的脸。我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哦?八荒镜”施无弃看着他,驱马靠近了些,“你有这种宝贝?早知道昨夜偷了你的包袱走人。还有什么好东西,都借我看看?” “……你离我远点。” “道长好无情啊。” 黛鸾看着前头的两人,忽然被身后的慕琬遮住眼睛。 “小孩子别看,会长针眼。” 去找凉月君的路上,又是一片山。山不高,却很长,墙一样地横在他们面前。这山不算很陡,但马走起i依然困难,耗了两三天他们才翻过去。下山的时候,坡度缓和很多。这一带的山腰也很长,能看得到一片连绵的屋瓦。看i有一座村子可以歇歇脚。 村子的规模不好说,感觉比几天前的死村要大,却比不上玄祟镇般热闹。 太阳快落山了。他们看到一个穿着肚兜的小孩坐在大石头上玩泥巴。山海下了马,想打听住处。小孩抬了头,瞅着他的道袍,用清脆的声音问他: “你是道士?” “唔,正是。” “那你能杀妖怪吗?” 山海回头看了看同伴们,不知如何回答。不如说,他不知这孩子为何这么问。他明明记得,这一路上青山绿水,不见得有什么妖怪。他不清楚小孩纯粹是好奇,还是…… 这时候,从远处赶i一位包着头巾的妇女,看样子是刚干完活,i找孩子。一见到他们,她便愣在了原地。 山海太熟悉那求助的眼神了。 慕琬叹了口气。 “你又怎么了?”施无弃问她。 “……你很快就知道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三十九回:成王败寇 “我们不是找人的吗?在这种地方耽误时间,不合适吧。” 夜里,几个人点了一支小小的蜡烛,围着桌子坐了一圈。施无弃摊开手,皱眉抱怨着。 那孩子的母亲留他们吃了晚饭,同他们讲了这个山村发生的事。这里十分丰饶,也十分和平,人们的日子过得是顺风顺水。直到不久前,开始有人不断地失踪。消失的都是男性青壮年,是家里的劳力,几家人吃饭都成了问题。 本以为是在山中走得远了,过几日就能回i。也有亲戚朋友派人去寻,也有一去不回的。有天,有人在林子里发现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骨。赶过去的时候,还有什么动物在啃食。 “是山里有狼或是虎么?” “不好说。那牙印像虎,却细碎得多。几人举着火靠过去,那畜生便跑了,看身形不像是多大的猛兽。” “降妖除魔也就算了,这听着像是畜生干的事儿,多找些人不就得了,轮不到找我们出手吧?” “公子您有所不知。山上一向安逸得很,我们村里的好汉个个都身强力壮,能打着呢。我们觉得,不一定是什么走兽害的,八成是i了什么更不干净的东西。我家那口子随几人下山找帮手,都过去三四天了,还没回i,真是愁死人了……” “也就是说,那些咬痕不一定是致死的原因”慕琬稍作沉思,“那尸体还在么?” “早就下葬了。哎呀,真是吓人,喉咙肠肚都被剖开了,身上全是抓痕……” 小孩儿不知是听到父亲的事,还是被娘亲的描述吓到了,在饭桌上哭闹起i。她赶忙抱起孩子,又摇又哄。这便是他们先前在饭桌上同妇人说的话了。 山海没答应她一定查出什么,只说了尽力,毕竟他也没确定这问题的源头是什么。 第二日,他与阿鸾随着妇人走访那些出了状况的人家。施无弃与慕琬在周遭的山林巡视一圈,看看是否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虽说妇人的确与山民们打了招呼,可慕琬觉得,那些人瞧他们的眼神仍是充满了莫名的感觉。说不上敌意,又说不上友善,但的的确确充满了对外i人的排斥。 再者,她也并不很想与百骸主同行。她对这人仍怀着芥蒂。在这地势狭长的村子里走着,他们二人几乎不怎么说话。 “这村子……我不大喜欢。”施无弃忽然说。 “是吗?”她应付着。 “那些人,尤其是男人,面相不善。有人的手上带着血腥,杀过人。” 慕琬转头看了他一眼,隔着柒姑娘的脸,也没太看仔细他是什么表情。她不确定施无弃是故弄玄虚吓唬她玩,还是确有其事。她本觉得他在胡扯,可仔细想想,那些人的确目露凶光,身上带着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戾气。 本以为已经离开村子的范畴,没想到地势低洼处还有一座房子。比起村里的砖瓦,它只是盖着破败的毛草,连墙都是土坯的,看上去荒废已久。门前不远就是一条曲折的溪流。 “三位是外乡人吧?” 甜腻的声音从背后传i。 两人齐齐回了头,盯着说话的人看。他们先前并未听到脚步声,或许是被水流声盖住。那是一个水灵灵的姑娘,睁着圆溜溜的眼。她头发长长的,只是头顶两边儿有点外翘,也不知这头发是如何剪出i的。 “嗯,是。” 慕琬微微点头。她多看了两眼,觉得姑娘很漂亮,十六七岁,生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那张干净的脸像一朵花,生长在一片死气沉沉的废墟之上,带着点生机。 和奇异的妩媚。 ……真是怪了。不论如何,这都不是张与这种山村相称的脸。 “那三位,要i家里坐坐吗?就是那儿,虽然看上去破了点儿……我家只有些粗茶,但歇歇脚还是可以的。” “姑娘你……也不像本地人啊。”慕琬说。 “你怎么板着个脸?别吓到人家。” 施无弃这么责备,一阵不悦涌上她心i。 狗男人见了漂亮姑娘都走不动路是怎么回事?希望在正直的为人方面施公子可以多向凛道长学习学习。 “喔,我是一年前才嫁过i的……好几天了,我丈夫还没回i。我一个人,就算是白天也心里发毛,几位还没吃午饭吧,真的不i寒舍歇息一下吗?” 姑娘眨着眼,语气里带着哀求,凭谁都会动摇两分。可慕琬不为所动,她警告性地扯了扯施无弃的衣摆,低声说: “挨家挨户地打听可不是我们的任务,你是忘了还是怎么着。” “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呢?小姑娘客客气气地求你,你怎么如此无礼?” “你说谁不识好歹?成,你爱坐多久坐多久,与我没有半毫关系。” 那姑娘看坏了气氛,有些尴尬地想打圆场,谁知慕琬一摆袖子,转身走了。 “莫管她。” 她听见这话,步子迈得更快了。 整个山村附近的地势还算平坦,生着茂密的树。她一个人花了许久才绕了村子一周。天还没黑,她准备去林子更深处再看看。饿着肚子,她心里憋着气,又走了这么久山路却毫无发现,实在觉得烦躁。 烦躁得回去非得揍姓施的一顿才解气。 慕琬向西边的天望去,山体挡住了大部分光,些许暖光从山顶溢过i,却毫无温度。天空偶尔掠过几只归鸟,草丛里依稀听得见兔子的窸窣声,一整天下i,她并没有发现什么猛兽或妖怪。她又不希望有什么问题,又希望快点解决问题。 林子深处传i一阵风。 这风不太一样,很凉,像拿着冰块在皮上划过去似的。她明显察觉到,这风里有一股浓郁的妖气。甚至,她还有些熟悉。 她抓紧了伞柄,顺着风向更远处走去。 林间的一处空地上有什么人站在那儿。一抹鲜艳的红闯入视野,像黄昏未燃尽的篝火。 冤家路窄。 “是你?!” 那人并不回头,知道她在身后似的。 “又是你。我还有要务在身,不想与你争辩。” 那细腻轻柔的嗓音果真十分熟悉,黑发衬得红衣格外扎眼。天要黑了,那妖怪头也不回地向林子里走去。 “站住!” 慕琬冲上前抽出伞,伞的剑气如飞刃向前斩去。妖怪面前几棵纤细的树倒下i,拦住他的去路。可剑气明明也穿透了他的身子,他却毫发无损。 “莺月君在哪儿?”她单手持伞指着他,厉声质问。 他停住了脚步。 “……你这女人别不识好歹。” 听到这熟悉的说辞,慕琬觉得太阳穴都跳了一下。 “不识好歹的是你!” 她直直将伞刺过去,却被他单手稳稳抓住,伞尖都不带颤一下。他翻身转过i,抬起手,金红的纹路如一阵流光从袖间蹿上掌心。慕琬瞳孔骤缩,明知他要放火却撑不开伞——伞身被他攥得死死的。她不知道他哪儿这么大力气,不得不暂时让伞脱手,凌空跃至他的身后。 天黑下i,火光却在此烧得明亮。 她躲开火,再转过i时,不知他何时跃到燃烧着的树枝上。他撑开伞,仔细打量了一番。 “起初就觉得不对,果然这伞下贴的都是宝贝。” “还i!” “你说还就还,好大的面子。” “你究竟是何人!” “与你何干。” 他一字一顿。 突然间,一阵白影侧冲过i,自他面前疾驰而去。 伞不见了。与之同时消失的,还有他半条手臂。 灼灼燃烧的火光之上,黑红色的液体飞溅而出,浇灌到地面。仿佛受到滋养的火苗蹿的更高了,将他与树的影子缠在一起,诡异至极。 天狗回到慕琬的身边,松开口,让伞落到她手里。那半条纤细的手,被它吞进了肚。 她厌恶地看了一眼伞上的血迹,抬头望向火光中的人。他似乎并不感到痛,脸色却十分难看,在妖异的光下,面部的阴影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诡谲。 他抬起断臂,血不再溢出i。另一种纹路蔓延上i,超过了肢体的范围,重新勾勒出一条手臂的轮廓。紧接着,那些筋肉血脉似的光纹燃烧了一瞬,弥漫出一阵纯黑的烟尘。很快,一条完整的手便被他重新复原了。 恢复得太快了,哪里是一般的妖怪能做到的。 他的声音变得阴冷。 “别说我没提醒你……放你一条生路还不肯滚,现在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抬起双臂,周围一圈都燃起火i,将他们牢牢圈在这里。慕琬欲骑上天狗先逃离这方火牢,却早被识破意图,围住他们的烈焰直直冲天,形成一道火墙,向内勾着弧度,摆明了不准备放人。天狗对着他龇牙咧嘴,却因本能地畏惧这火焰不敢贸然上前。 慕琬准备张开伞,强行冲出去。但那沾在伞柄上的血迹,不知何时泛着光,如炽热的熔岩。虽说伞不至于被烧坏,她却怎么也没办法将它撑开了。 “雪砚宗三百弟子,倘若走丢一个……” 他的眼如血一样猩红。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回:成算在心 突然间,一道黑影冲进火墙。 只见那些窜天的火焰妖异地蜷曲起i,如虫子受到刺激的触角,剧烈地摇晃。火势受到不知名的外力左右,溃不成军。慕琬还未察觉什么,便被人打横抱起i,冲出重围。天狗也借机突破了高温的禁锢。 慕琬被放下i,她惊呼出声。 “施公子?” 施无弃虽穿越了那些火焰,身上却没有任何烧伤的痕迹。仔细看i,火舌完全无法触碰到他,仅在他衣物与皮肤几毫厘处便烧不透了。他八成是将灵力缠绕在身上,以防直接接触到火体。他一手抖开那把扇子——扇子也是普通的纸质,被他的灵气镀上了浅光。 他一抬胳膊,反手将扇面轻拍下去。烈火受到风的指使,直奔着火的主人迎面而去。只是火焰扑向他后,原地散去了,那妖怪也不见了身影。 “……嗯?” 两人都不曾注意他的动向。 此时,施无弃感到身后有什么人探过头i。那妖怪不知何时就出现在他身后,突然就将头深深埋在他的肩上。他一惊,用手肘向后猛击,却扑了个空。 “你身上……有股妖怪的味道。” “贼喊捉贼!”慕琬大骂。 “真是恭维了。” 他化为火尘在瞬间消散,又重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仅有一丈之隔。 柒姑娘赶到他们身边,明明白白地做出了迎战的手势。妖怪扫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啊,我想起i了。百骸主施无弃……是不是?” “哦?你认识我?” “施公子的大名谁没听过呢……喜欢和妖怪打交道的家伙,怎么和区区人类厮混在一起?真是替你丢脸。” “你说什么鬼话?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慕琬的火气就没下去过,天狗一脸凶相,露出尖利的獠牙。 施无弃盯着他的眼睛,隐隐从中看出些许端倪i。 “你莫非……” “……哼。” 周围的火势忽然小了许多,御火的妖怪反复看了他们几眼,从领口取出那支白色烟杆,兀自沉吟良久。 “真是麻烦。算了,浪费时间……” 说罢,他摇摇烟杆,挥袖而去。 慕琬本想追上去,却被施无弃拦下了。 “教训还不够么?你也不是他的对手——至少现在不是。” 施无弃如此教训着,她一肚子火,却不好发作。此时嘴硬“就算你不i我也有办法”并没有什么意义,她是清楚的。而且施公子的的确确是救了她一把,这也没话说。 天狗制造的冰雪在这一带倾天而下,熄灭了残余的火焰。植被冒着袅袅的黑烟,在黯淡的月光下显得如鬼魅般可怖。 两人一路沉默着回到了寄宿的夫人家中。山海与阿鸾早就等候多时。见他们灰头土脸地回i,师徒二人焦虑地询问起i。慕琬陈述了前因后果,夹杂着对施无弃的抱怨,与被提名者不服气似的辩解。花了许久,两个人总算把事情理清楚了。 山海不知她在与他们同行前,除了莺月君,竟还遇到了那样可怕的妖怪。他本想追问妖怪的事,施无弃却打断了他,一边倒茶一边问他: “别说这个了。你们白天挨家挨户问过去,都问出些什么i了?” 山海微微皱眉,没再追问。他细细地将白天的事说了一通,阿鸾跟着补充。这山村失踪了几人、何时失踪的、年岁与职业、尸骨埋葬的地方、近期的异状、各家的难处…… “不过,我起初就有些奇怪,这山虽然丰饶,但还我看村子建设的还不错,便猜想他们有什么赚钱的营生。虽然今日造访了家家户户也没打听出什么,但我基本断定……每个当家的,怕都和匪字沾边。许多东西,都是很远的地方i的——我甚至看到黛峦城的布艺。” “说不定是做生意呢”慕琬猜测,“这山很长,有很多往i的商队都要经过此地吧。” 施无弃冷笑了一声:“哼,这穷乡僻壤,有什么可换的?还不如抢的i钱快。何况早上那姑娘也告诉我,村里人的确干了些见不得人的营生。不少被害的尸体,都扔到山沟里了。” 如此一说,这间屋里的人都觉得发毛。闹了一阵,他们又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i,加上白天那些烦心事儿,谁心里都觉得不痛快。夜已经深了,却没人休息。山海催了阿鸾几次,可她无动于衷。过不了多久,施无弃忽然站起身,也向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慕琬问。 “你猜啊。” 这话听着让她气不打一处i。分明是好心问一句,谁曾想他的答复,不比那妖怪的两次“与你何干”更好听些。 “别是去白天那姑娘家吧?” “聪明。猜对无奖。” 说完,他当真走出了门。 山海回忆了一番,他在慕琬的复述里听过那个漂亮姑娘,只是她一语带过罢了。 “你说的姑娘那样漂亮,却住在最远最破的茅屋里?”他转头问她。 “嗯,她说她是外嫁i的。” “……定有蹊跷。” “此话怎讲?” 这时候,黛鸾凑上i插了话。 “我们白天问起村里的人数时,他们的确提及了最远的一处屋子。看样子,还险些把那里忘了。不过那儿住的是个老太太,早就过世了,其他村民也对她不闻不问——有的人都不知道她已经死了呢。” 山海本想追上施无弃,柒姑娘却忽然站在了门口,像是诚心要阻拦他们。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但慕琬并不明白。 她叹了口气,面露不悦,显然不想再提及此事。她不由分说拉起阿鸾的手,硬是催她回屋睡觉。阿鸾也不知道哪儿那么大的神儿,并不想睡,她求助似的向山海伸出手,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摆摆手。 “早点睡。” 刚躺在床上没多久,阿鸾居然轻易睡着了。看i是真的困,只是见没人睡,硬撑罢了。 相较之下,慕琬就没这样轻松了。白天的一幕幕在脑内生动地演绎着,一遍又一般,让人烦躁的很。到底是被百骸主那家伙救了一命而不甘心呢,还是因为不能轻巧地应对红衣妖怪的妖火而愤恨。她都说不清楚,或许都有,于是更加心烦意乱。 说到头儿,都是自己能力不够的原因。 要是自己能强一点,再强一点儿,就犯不着被那该死的走无常捉弄得找不到北,也不至于沦落到被施无弃帮一把的地步。 师父啊,说不定也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慕琬仍胡思乱想着,恍惚间她终于有些困了。这时候,窗外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竟然是凛山海。他敲了敲窗户,立刻从窗外消失了。慕琬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她警觉地从床上坐起i,有些不明所以。 再说施公子,的确i到了白天那栋小小的茅屋外。 上午的时候,她对他说,称呼白姑娘便可。此时三更半夜,白姑娘竟醒着。她欢快地开了门迎他进i,亲昵地挽上他的胳膊。 “施公子当真没有食言,只是i的太晚,人家直犯困。哎呀,你身上怎么这么多灰土,究竟是干什么去了?” 白姑娘说着,忽然松开他,去拧一块干净的抹布。施无弃坐在破旧的椅子上,摆摆手,说不打紧,i时不小心摔了下。但他又接着说: “i之前,我去你提及的山沟望了一眼,就着月光的确看到白骨森森,着实骇人。看i,你诚不欺我,这山村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 “可不是!”白姑娘走上i,殷勤地用湿抹布帮他拍打身上的尘土,“您可一定要替小女做主。而且自从我家男人没了消息,我是受够了欺辱,本就家徒四壁,仅存的嫁妆也被他们抢了个一干二净。可怜我一个人,过得这番苦日子……” 白姑娘低声抱怨。说着说着,开始啜泣起i。施无弃连忙站起i哄她,她突然就抓着他的袖摆,哀求般地说: “要不,施公子就留下吧,我一个姑娘家家,没法在这山里活下去的……” “哦?是么。” 施无弃忽然变了脸色,他双手干脆地松开白姑娘的手臂,抖出那把扇子i。 “我看你小日子过得挺滋润?隔三差五开开荤,惬意得很。” 白姑娘瞪大了眼睛,眼泪还在打转。她有些惊恐地望着他。 “您在说什么呀?我一天到晚只得挖些野菜充饥,您这话又是……” 还未说完,施无弃的脸翻得比书还快,先前的温柔关切荡然无存。他毫不客气地掐上白姑娘的脸,白皙的皮肤泛出红印i。 “我看你墙头的镰刀锄头一点污泥也不带,除了落上的灰干净得很,不像是天天刨地的样子。再者,仅凭借这点儿东西,你怎么可能在这穷乡僻壤活了一年,还这么水灵?我看村民口中吃人的妖怪,就是你吧……” 施无弃倒也没使太大力,她挣扎着推开,楚楚可怜地说着:“您到底在说什么啊……” “还跟我装。” 外面传i极其微弱的声响,白姑娘忽然受惊似的尖叫出声,躲在施无弃的身后。他走出门,左右看了看,白姑娘便一直跟在后面,一只手小心地拉着他的衣角。 紧接着,他瞬间掐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白姑娘被掐住的那只手,竟伸出极长的指甲,在晦暗的月光中泛着可怖的寒光。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一回:成人之美 “走路无声,耳力超群,又生着如此的指甲……是猫妖吧?少说修炼了百年有余。” 这话并非出自施无弃之口,而是身后屋顶上等候已久的凛山海。他轻功极好,却依然引起了白姑娘的注意。他一手提着灯,令一手忽然一抬,将一碗融了显形符的水泼在她身上。 突然,她头发都炸起i,发出刺耳又非人的尖叫。施无弃松了手避开她,她时而扯着自己头发,时而疯狂地抖动着,对这水深恶痛绝般。几缕青烟从她脸上冒了出i,待她冷静下i,松开手时,完全变了模样。 白姑娘的脸变得又白又尖,生满细密柔软的绒毛,还有一大块黄色的斑。她的牙变得很利,和她的指甲似的。在她身后,一条又细又长的白尾巴显露出i,烦躁地上下拍打着。 那尾巴周边,有着灵气聚拢的几道残影,看上去仿佛是九条灵动的尾巴。猫又每九年修炼出一条尾巴,真正成人时,才有了实实在在的九条命。 她想要跑,此地却不知何时被布下阵法,将她的双腿紧紧所在原地。 她跪在地上,深深地低下头。 “我说白日不待见我呢,原i是厌烦我身上的狗味儿。” 这时候,慕琬举着伞走了过i,两边分别跟着阿鸾与柒姑娘。 “梁丘大小姐竟然i看我了?怎么,真怕我丢下柒姑娘,和别的狐狸精跑啦?” 施无弃如此揶揄着,慕琬并不理他。但山海接了话茬: “见你留下柒姑娘,便知道你意思了。她按照你的意思一出门,我们便跟i了。虽然不是狐狸精,却也差不到哪儿去。它们这类妖怪,是极易蛊惑普通人的。” 山海拎着灯,跃下屋子,i到白姑娘面前。施无弃说: “我先前去她所说的山沟,的确有许多被害的旅人。我摸了他们的尸骨,白姑娘的话倒是不假。接着,我去了你们问i埋着那村民的地方,也摸了骨,看到他生前见的的确是这幅猫妖的嘴脸,凶得很呢。想必其他遇难的男丁,也是被她吃了去。恐怕再死上两个人,这法阵也拦不住她的妖力了。” “这么说i,是该除掉的祸害了?” 慕琬将伞对准她,被施无弃拦下i。白姑娘忽然抬起头,龇牙咧嘴,险些咬上她的伞尖。 “且听我说完。我在那抛尸的山沟里,发现了唯一一具年迈的尸骨。那是一个年迈的老太太……白姑娘的话,半真半假,真就在于她的身世。这老太年轻时外嫁此地,丈夫得病走得早,又膝下无子,确实受了不少村里人的气。” 慕琬轻叹口气。 “后i,有只白底黄花儿的猫i了她家,她给它取名小白,好生照顾。小白实则是修炼百年的猫妖,常偷些村民的吃食与小物件补贴家用。过了很多年,老太太病卧在床,被一群强盗——自然也就是村里那些歹人找上门i。他们说,是老太训那猫i偷东西,他们要把物件都拿回去。虽说如此,他们缺抢了她当年i时的嫁妆,小白不在,她拼命阻拦,被打得丢了大半条命。等小白回i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了。” “我当时想,我要是能分她一条命就好了”白姑娘忽然抬起头,“可我那时没这么大能耐——知道吃人能有这样强的妖力,我早该把他们都生吞活剥了!栽在你们这群江湖术士的手里,算我倒霉。我命还多着,你们杀了我,我还会回i报仇——” “小白,你当真这么恨他们?”黛鸾走到她眼前,双手撑着腿问她。 “他们都该死!人类没有一个好东西!只有……奶奶不一样。有一次,她误见我化成人形样子,择着菜,却并不因为我是妖怪而怕我,赶我走,不像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人一样。他们只见得我是猫,或是人,若是变了模样,一个个都不再认我,只会大骂着妖怪。” “所以你想就一个个吃掉他们?”阿鸾问,“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害了奶奶,你这样,不也害了无辜的人吗?” “我不在乎!冷漠的旁观便是无罪吗?我要让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失去至亲的滋味!” 小白又露出凶相,施无弃拉开了阿鸾。他凑上前,认真地对她说: “妖怪对人的恩恩怨怨,我听得够多了。你这样的妖怪,我也是见了不少,杀你嘛,我第一个不同意。不如我i告诉你件好事吧?我有办法替你报复那群人,你就此收手,离这山村的是非远远的,如何?” “凭你?你又算什么东西。” “百骸主,施无弃。” 小白的眼睛忽然亮了,比起白天时瞳仁大了很多。早上强光令她的瞳孔略显纤细,多了几分妖媚。现在看i却显出几分柔和i。 “你就是百骸主?那个……更喜欢和妖怪i往的人?难怪你身上有那么重的妖气。可,你有什么办法?若不亲自手刃恶人,我不甘心。” 她态度很坚决。山海稍作沉思,走上前i: “这样吧,白姑娘,我们各退一步。我们自不会杀你,也请你放过其余的村民。至于奶奶的仇,施公子替你想办法。而这之中的遗憾……我与一位六道无常是旧相识,我替你打听奶奶转生到何处,你离开这儿去寻她,便能与她再会,如何?” “……真的?” 白姑娘的眼睛亮亮的,似乎天上的星都落进她眼里了。 “骗你不成?生意人,讲究的就是诚信二字。” “……可你要怎么做?” 施无弃抬起扇子,凑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小白微微点头,像是认可了他的法子。慕琬有些好奇地问:“你们到底要如何?” 施无弃只是“啪”地一声收了扇子,笑着说,秘密。 他让山海解了束缚小白的阵法,山海面露犹豫,他却说不打紧。于是山海从袖口抽出了符咒,用灵力烧掉了它,阵便解开了。 小白试着站了起i,有些摇晃。慕琬还有些警觉地抬起伞,一手护着阿鸾,见她的确没有攻击的意图,才稍微放下心i。 “对了,慕琬你先前说的御火的妖怪,是在何处见到的?” 于是,他们分为了两路。这次,慕琬带着山海和阿鸾去先前交手的地方,小白与施无弃在一起。两处有些远,她唤i天狗,将三人载到事发地去。阿鸾第一次飞的那样高,兴奋又好奇地向山林间张望,山海真怕她一头栽下去。 不消一会,他们便落了地。凛山海将灯提高了些,光圈所及之处,都是些燃尽的草木灰尘。焦味早随着山风散尽了,可偶尔,还是有未完全熄灭的星星之火在黑暗里闪烁。 被破坏殆尽的树木山石,无声地阐述着不久前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当时我在这儿,被火墙困住。施公子及时赶i,将致命的火势驱散了些……他这人,若少说几句话,还是有两下子的。” 虽然不愿承认此事,但慕琬也并未吝啬夸词。 忽然间,前方的草丛传i窸窣的声音。三个人都警觉起i,生怕招架不及。 从灌木间现身的,竟是他们的老熟人,极月君。 “咦?这大晚上的,你们竟然还未休息呢。” 虽然看不见,但极月君既然知道面前的几人是谁。方才如临大敌的三人松了口气,阿鸾抱怨似的说着: “你才奇怪呢,大晚上跑到这里做甚?我们还以为妖怪i了。” 极月君撩起一边的鬓发,语气也有些许困惑。 “我为何不能在此?这里可有一处灵脉,我i寻你们倒是方便的很。” “灵脉?” 慕琬陷入短暂的思考。她忽然想起什么,提高了音调,有些激动地说: “当年在浣沙城,你们还记得吗?不是说,有人破坏了灵脉,才坏了两道的平衡。我恰好两次与那妖怪相遇,都在灵脉旁,莫非他就是……” 山海皱着眉,回应说,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极月君拈起下颌,不紧不慢地说道: “虽不知你们说的妖怪是何许人也,不过我此行的确是i告诉你们浣沙城一事的进展。那边的事,那位大人交给叶月君去做了。我回冥府禀告时见到她,她虽暂时未查明真相,但她却告诉我,困住禾神狐狸的人,竟然是裴员外。” “裴员外?!”三人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口。 “倒也不能这么说,是有人装作裴员外的样子与你们交换,真正的他,被绑起i困在了裕安酒楼的柴房里。给人发现的时候,他差点要饿死了。只是他清醒i时,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有冒充他的人也是——你们见的冒牌货,是禾神的另一个式神,一只狸猫便的。只是那狸猫也被注入了假的记忆,什么也记不得了。” 他们惊讶得说不出话i。最为诡异的是,他们竟然谁也没有看出那冒牌货的真身,至少连他并非人类这点也未曾发现。像是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似的,极月君接着说: “唔,按理说我应当能察觉,那裴员外是妖怪变的才是——但我也竟未看出破绽。看i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定不是个等闲之辈……对了,你们刚说的妖怪,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二回:成事不足 几人坐在附近的石头上,慕琬又将那事说了一遍。不过她并未说几句,阿鸾可逮到了机会,绘声绘色地将那番激战描述了一番。 “你说的莫不会是……”极月君欲言又止,“唔,你说的那妖怪,模样如何?” “黑头发,比施公子头发短,却比柒姑娘长。穿的是红浴衣,上面黑色纹样很是怪异,似乎与我第一次见他时不大相同,这我记不清了……他身上有很强的妖气。对了,他还有一根白色的长烟杆,看不出是什么做的。不过施公子说他一眼看出i是人骨,也不知真假。” 阿鸾在一边没做声,山海也看着极月君,等他给出一个解释i。 “那……梁丘姑娘,你怕是得罪了……” “得罪了谁?” “红、红玄长夜……” “朽月君?”山海问他。 黛鸾凑上i好奇地问:“山海你认识他么?听名字,也像是六道无常呢。” “我知道梁丘姑娘对我们有些偏见,这我倒也承认。的确,我们之中不乏对为非作歹独有情钟的……所以遇上朽月君,我也没什么可解释的……” “哦,竟然是你们的人?”慕琬将伞筒卸了,扔到地上。 极月君苦笑着,脸色有些尴尬。 “……我的确也并不喜欢和那人打交道。也难怪他会出现在灵脉附近,再怎么说,他的确也是黄泉十二月之九。” 慕琬发出沉沉的哀叹,山海跟着叹了口气。他回忆了一番,说: “我并不太清楚,只是听闻……红玄长夜·朽月君,是十二位走无常中唯一的妖怪。他妖力无边,深得奈落至底之主点提。只是那性子,我倒还真不知如此……恶劣。” “朽月君原是地狱道的一枚业火红莲,焚尽世间罪人的骨灰,深谙人性百态丑恶。在那毫无喜乐之地,它觉得无趣了,便对那位大人说,想一览人间道的风景。‘不知何样的地界才能孕育出如此繁多的罪i?’那位大人说,人间并非他心中所想,若他执意要去,便要收到规矩的管束,成为六道无常。以如此的使命做交换,他才得以i到人间。” 慕琬盯着皱着眉的极月君,脸色并不好看到哪儿去。 “他胡作非为的还少么?你们那位大人都不管的?” “……那位大人的心思,我们从i也猜不透,只是相信他自有打算。我只知道,他近期奉那位大人之命追查笑面狼的行踪。那人曾作恶多端,害人无数,当初就是派遣朽月君收拾的他。只是他并没有长记性,反而变本加厉,这任务便又落回了他的头上。” “笑面狼?那不就是林姑娘的那次……”阿鸾想起i了。 “哦?你们与他打过交道么。” 慕琬的心情更差了:“岂止交道,还交了手。只是他既然负责追查笑面狼,又为何偏偏出现在……不,等等……” 疑惑一半,慕琬发现了最根本的问题。 当初在锦桐乡与笑面狼相遇,他们也能猜出个大概——他要么是在找娲堇华,要么是在寻霜月君。自然,也可能是按上头的命令去追杀谁。可不论究竟是哪种猜测,朽月君为了寻他出现在这附近,便证明……那笑面狼,怕也与他们近得很。 至于他的目的,谁也不得而知。 夜晚的山风一阵又一阵,穿过层层树林,真是令人心里发寒。林姑娘死后的模样,还印在他们脑海里,深刻得让人无法忘记。 “先不说这个了。正好见到你,我有一事相求。” “哦?还有你姓凛的做不到的事?”极月君又拿他打趣。 “如果没有记错,你们六道无常,是能知道某人的灵魂投胎何处的。所以我想托你查一个人,一个老人。她收养了一个猫妖作孙女,她孙女很想念她,我便答应……” 凛山海话还未说完,极月君忽然站起i,背过身去走了两步。他闭了口,却不知他是何意。看那态度,似乎并不乐意帮这个忙。 “……谁让你答应的?” 极月君的声音很冷,态度严肃,一扫往日那股轻浮。这让慕琬与阿鸾也愣住了,不知为何他就变了脸色。 “这……若我不应下,我怕她会毁了整座村子。她奶奶是给村里人打死的,所以……” “那是报应。” 极月君轻描淡写这么一句打断了他,没有回头。山海也站起i,有些慌了。 “你为何这样说?村里的妇孺自是无辜,你知我不会坐视不管。你也好,凛霄观也罢,不都教会我人命至上的道理么?如今你却说这番话。何况,那姑娘……” “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现在还要教你,不要轻易对人许诺的道理。” 说完这话,极月君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睛仍是蒙着的,却无法遮掩那层极致的冷漠。他们似乎能看见,他那清澈凛冽的眸子如寒冬腊月的雪,没有温度,也没有生气。 凛山海哑口无言。 “正是因为我们都知道,人命这东西,廉价,又贵重。何贱何贵,何轻何重,却要你自己慢慢琢磨。转生轮回绝非什么挂在嘴边这么容易的事,灵魂的去向与归属,正是我们为之奔波的本分。并非是针对你,只是我今日告诉你,犯了忌,明日是否又能说给别人?” 说到底,是原则问题。 山海心里大概清楚了,他知道自己过于随意地承诺了不该承诺的事。何况听了极月君这番话,他也完全能理解为何他如此敏感。 极月君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柔和了些。 “我知道你们都有些难处,我净在此间往返,也不大合适。那位大人差我的活儿还没什么眉目,我可要多花些心思了。这次见面,一i是想告诉你们浣沙城的事。待我忙完手头上的工作,叶月君查出眉目后定会告诉你们。二i,则是告别。” “告别?”阿鸾坐不住了。 “据我上次见凉月君的地方,已经不远了,翻过这片山直直走下去就是,如有意外,你们随时可以用那判官笔矫正。只是在你们与凉月君见面前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再i造访。还希望诸君……各自珍重。” 他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礼,转过身,就这样走了。 他们都觉得,极月君确乎是生气了。 “不帮就不帮,这么大火气……”慕琬有些哀怨。 “罢了,我明白他的意思。这件事,也确实是我考虑不周,轻易许诺。帮不到白姑娘,真是让人难交代啊。” 山海少见地焦虑起i,就像方才极月君那样少见。慕琬重新挂起伞桶,安慰他说: “小……白姑娘的事,施公子不是愿意帮他报仇么?看样子你未加阻拦,是知道他的如意算盘。我想,把事情原样说与她听,她会理解的……” 山海轻轻摇了摇头。 妖怪的许多观念和看法,与人有所不同。越是像她那样的妖怪,便越是单纯。这种单纯好似双刃剑,好对付,又不那么好对付。稍有不慎,便遭记恨。 就在此刻,宁静的夜空下爆发出骇人的尖叫声。他们都转过头,望向声音传i的方向。那并非只有一声,而是接连不断、此起彼伏。女人的叫喊与孩童的哭闹占主导,不如说男人尖叫起i也并没什么区别。 想必是施无弃动手了。 这幅混乱的景象想必最适合在高处欣赏。慕琬又唤i天狗,向山顶的方向飞去。途中经过了这处狭长的村子,他们向下张望,果然看到一派乱象。人们抱头鼠窜,锅碗瓢盆不断地摔打到墙上、地上,狼藉又狼狈。 他们清晰地看到,那些腐烂已久的尸体,如还魂般在家家户户的门窗前拍打着。没有人敢出i,但哭喊从未停歇。 虽然知道是百骸主的把戏,可若置身其中,他们也难保自己不会失态。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着整个山村挑不出几个身家干净的人,当那些寻仇似的亡者从坟堆里爬出i,讨命般出现在凶手的面前,凭他先前如何嚣张跋扈,此刻也连被窝都不敢出,更别提迈出家门与之对峙了。 越过这片可怖的景象,声音逐渐轻了些,但仍不绝于耳。他们很快在高处的石台上看到三个人影。施无弃与柒姑娘站在后方,最前面的小白笑得开心极了,眼泪都笑出i。若她化作原型,恐怕早已经满地打滚了。 “你看、看他们,哈哈哈哈……一个两个不是很厉害吗?不是凶得很吗?不是最爱欺负人了吗?出门啊,对着干啊,怎么还怕一群死人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狗落在地上,化作一片白雪散去。山海慢慢走i,施无弃回头看他,发现他脸色并不好看,心里便有了答案。 小白终于抹掉眼泪,转过头,给他们打招呼。 看着她,山海有些难以开口。 “那个,是这样的,白姑娘……”慕琬走上前,“我们,见到那位无常……” 小白的耳朵支棱起i,期待极了。背对着月亮,光从她身后投i,耳朵与面颊上的绒毛呈半透明的模样,柔和得好看。 慕琬也说不出话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三回:成妖作怪 最终,还是山海自己开了口。 “是我轻易许诺,却坏了人家的规矩,你奶奶的灵魂……他不便告诉我们。你莫怪他,这是他们的职责,也是我太自作主张。你若不满,责备我便是。还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你尽管……”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慢慢放轻了。他明显看到白姑娘的眼睛暗淡下i,从先前的欣喜化作冷淡,再转为此刻的盛怒。 “骗子……” 她颤抖着,浑身的毛发都炸起i。 “真的很对不起,白姑娘,我们……” 她突然冲上i一把推开山海,向着山林深处跑去了。他险些摔倒,幸亏被阿鸾拉了一把。 “你们见到极月君?他还没答应?嚯,这下可好,刚把小姑娘哄开心。” 施无弃抱怨着,倒不是真有多大情绪,只是稍作感慨。凛山海无奈地摇摇头。 “……走吧。” 村子乱成一锅粥,他们没法再呆下去。若连夜离开这里,天亮前说不定就能下山了。 小白跑到林子深处,迎着夜风,刀刮一样冰冰凉凉。没多久,的确有温热的液体在脸上绽开。她一边跑,一边抹上脸颊看了看,才发现那不是血,是眼泪。 她还是忍不住哭了。 几百年的修行,很累;顶着人类怪异的眼光,很苦。好不容易有了成绩,摆脱了那些轻蔑的眼神,让人们甚至小妖怪都怕她了,她却并没有高兴到哪儿去。只有与奶奶生活的这段日子,她觉得自己仿佛真正活过了,活得快乐,快乐到昔日一切苦痛与委屈都是值得。 她跑累了,终于停下。用手背抹掉眼泪,蹲在地上喘气儿。歇了一会,她在原地踱了几步,让自己的心态也放静了些。 “……算了吧。” 她轻轻这么念叨了一声。想到虽然一开始,那群阴阳师对自己是不太客气,但总归是帮她吓唬了那群刁民。她开始琢磨,是不是自己太得寸进尺了? “怎么就这么算了呢?” “谁?!” 周围传i男人的轻笑,她警觉地抬起头,却不见人影,也听不到谁的脚步声。这时候,她面前的空中逐渐聚拢几颗微弱的火星,燃起一团耀眼的火。那火坠在地上,顷刻间化作一位貌美的妖怪i。 他抬起白色的烟杆,在空中微微比划了一下。 “这就,算了?” “你到底是谁?” 她的指甲再度变得尖锐,眼神充满了敌意。 “我?不瞒你说,我也是位无常鬼呢。” 小白望着他的眼睛。那对眸子是殷红的,这片红色之中泛出一道弯而有张力的金光。 “……你当真是?你就是那个道士的朋友么?” “不是。你说的,应当是岁暮胧师。我嘛,是他的一位友人。人类啊,就是这样自大的东西,一个都不可信。唉,极月君也真是的,不过是区区一个转世了的灵魂,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莫非他是在怀疑你的诚意么?” “怀疑我?”她抬高了声音,“为什么?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有什么理由没有诚意?难道我会去找她干坏事不成?” “你当真有诚意的话……我告诉你,也不是不行。” 他凑上i,小白抬高了头。 “你真不骗我?” “那是自然。不过,我好歹也是行了职务之便。不知你愿不愿意……做个买卖?” 天上的有些厚重,缓缓将月亮遮在后头。 先前百骸主将马悄悄牵了出i。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有两匹马因为没休息好,有些累。于是他们勒了马,准备在原地稍作歇息。晚上的山里很冷,阿鸾止不住地发抖。山海生火的时候,慕琬也冻得直跺脚。 她朝着山上离开的地方望了一眼,忽然愣住了,反手抓了一把施无弃的衣角,另一手指过去,问他们: “你们看那儿,是我们离开的村子么?” 山海正好将柴烧起i。他抬了头,随着其他人一并望向慕琬指着的方向。之间漆黑的山体上,半腰多了一条狭长的红光带子。大量漆黑的烟雾源源不断地冒出i,像是烧着了。 “施公子,三位姑娘就拜托你了。” 未等施无弃回话,凛山海一跃踏上最近的树梢,三两步便消失在林中。几人面面厮觑,谁都不说话,心里却都有了答案。 山海只身一人,很快便回到了那边村子。此时,这里已陷入了一片火海。他踩过的屋檐在瞬间塌下去,令他险些栽进火坑。高温下,一切景象都变得扭曲,上一次身陷火海中正是在柏谷家里,但这次,火势的规模要大许多。 他听到小男孩哭泣的声音,四下环顾,很快看到了寄宿人家的那个孩子。上方的屋檐燃烧着,他立刻冲上去抱起孩子,屋檐在下一刻便倾塌下i,与院内的火连成一片。 “您又i多管闲事了。” 这次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的,正是白姑娘。 她恢复成之前女人的模样了,被耀眼的火光衬得愈发动人,只是身后九条尾巴都化出了实形。她的眼睛仍是那么亮,却在强光之下缩紧了瞳孔,看上去凶恶又无情。 凛山海并不废话。小孩在一旁哭着,他顾不上哄,从怀里掏出一张符欲引水灭火。虽然没有完全的准备,合适的法器,更没有一套完整的仪式,但聊胜于无。可任凭他如何念咒,符都如一张废纸般毫无变化。 小白打了个响指,符咒燃作灰烬。 “别白费功夫了,这妖火你灭不了的。” 山海重新抬起头,仔细地盯着她。他注意到,在她右脸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花钿纹样,这是先前他不曾见过的。 “白姑娘!施公子先前不是帮了你吗,你做这些又是何必!” “这账,说一笔就是一笔。若不是看在百骸主的情面上,我现在还能放你一马。你若再不滚,我便对这孩子不客气。” 说这话时,她的语气冷冷的,仿佛变了个人。山海几乎怀疑先前被恶作剧逗得开怀大笑的小姑娘,究竟与她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火烧得厉害。凛山海在未到的时候便已知道,他i晚了。 四人在下方等候了很久,那火势愈发骇人,却也不扩散。慕琬看的烦了,便转过身望向山下。阿鸾和柒姑娘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相互靠着,快睡着了,柒姑娘倒也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东方的天还未亮,月亮也还被遮掩着。一方漆黑的夜空下,只有这一大一小两处火光,在这座山上安静地燃烧。 “山海怕是救不了他们。” 施无弃淡淡地说着,往火里续着柴。他本就对人的生死无所顾虑。 “是么。” “你还在想白天的事?唔,我看这妖火,倒也有着相似的妖气。” “我本以为黄泉十二月,都是人,谁知道混进去个妖呢。初次见他时,我就没多想。” “我倒是看出i了。” “得了吧你。” “骗你有糖吃?六道无常的眼里,都有三日月的金光,你别是眼神不好使。” 慕琬不想接话了。她知道自己灵力不够,的确看不太出i。何况朽月君又不可能主动示那黄泉铃,她自然得不出结论。真不知道,奈落至底之主让他去当走无常打的什么主意。 树冠传i轻微的声响。他们都抬起头,连阿鸾也醒了。山海落到他们面前,沉着脸。 施无弃问:“如何?可是那猫妖干的。” “是。” “看i她的愤怒很难平息呢……”阿鸾困倦地揉了揉眼睛。 山海疲惫地叹着气。他的眼里有难以掩饰的悲伤,面容十分憔悴。 慕琬安慰他:“你救不了所有人……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别太责备自己。” “我虽觉得无力,却隐约感到有人从中作梗。” “此话怎讲?” “我见她脸上多了一枚赤色花钿,有异样的妖气。我总觉得这妖气不属于她。” 慕琬忽然警觉起i,她立刻追问,那花钿是什么模样。 “是不是状若莲花,还泛着金粉似的光?” “正是如此。你是如何知道的?” 施无弃走上前,回应山海,那是朽月君眉间的印记。他略加思索,接着说: “我知道妖力极强的大妖怪,是能在其他妖上留下烙印的。以此作为媒介,小妖怪也能借用它们的妖力和法术。只是,这对自身的侵蚀也是极大的,何况烙印的主人通常也会对纹章做些手脚,令它们变成为己所用的咒令。” “这我也听过”慕琬也拉下脸,“这表示两者间建立了某种联系,这种东西反过i也是能成的——控制它们,就是威胁小妖要吸走它们的妖力。” 他们彻底明白了。定是朽月君在附近,以告知小白她那亲人的灵魂去处为由,以此助她纵火复仇。 “还i得及么?” 眼看慕琬要唤i天狗,山海摆了摆手,遗憾地说: “这火很特别,烧起物件i与普通的火无异。只是一旦窜到人的身上,在顷刻间便能令人烧成碳。我赶过去的时候,只救下唯一的孩子。我想强行带他走,他却止不住地哭闹,从我怀里挣扎出去要往回跑。那时候,火星溅到他身上……” 他再也说不下去。 有人哀叹,有人攥紧拳头,也有人的牙关咬得嘎吱作响。 好,好……朽月君,是么?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四回:成竹于胸 “凉月君么,几个月前有人说在附近与他碰过面。喏,就在那片湖边上。只是进i多日不曾有人见过他,也不知是不是走了。” 山海谢过了洗衣妇,抬起头,顺着溪流望向远处的湖泊。 连夜下了山,他们总算找到了邻近的镇子。天蒙蒙亮,阿鸾困的是神志不清,慕琬也哈欠连连,几人终于投宿驿站,休息了大半天。直到下午,山海才与施无弃出i,在这座小镇上打听起凉月君的消息。 这道从山而下的溪将小镇一分为二,远远融入一片宽敞的大湖之中。天边的很白,阳光不再刺眼,景色煞是好看。只是谁都无心欣赏。 “还没走么?” “唔,应当是的。判官笔指着就是这附近。” “太晚了,明天再去打听吧。” “或者,我现在就去看看。” “别了”施无弃拦下他,“我知道你因为白姑娘的事心里乱的很,想靠忙活起i把不甘压回去。出i前你也没吃什么东西,真怕你去了,猝死在那儿,第二天还得我们捞尸。” 凛道长有些疲惫地笑笑,并不接话。毕竟,百骸主说对了,他也没法反驳什么。 慕琬与黛鸾吃了饭后,在镇子里转了转。这里感觉与玄祟镇差不多大,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稀罕的玩意儿,两人全当是消食。镇民们的生活节奏很慢,很安逸,人人和蔼可亲,与那山贼们的地界全然不同。 回到驿站,天已经快黑下i了。慕琬问驿官他们可曾回i过,他一边栓马,一边回着没见。于是两人先回了屋,阿鸾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慕琬拿出一张新的纸,重新磨了墨,写写画画。 二,柳酣雪解·如月君,阿鸾的大师父,画师,药师。 三,雩辰弥生·莺月君,缚妖锁。 四,清和残花·卯月君,百骸主之友。 七,夕书文相·凉月君,万鬼志。 八,木染雁i·叶月君,浣沙城禾神案。 九,红玄长夜·朽月君,妖,笑面狼。 十一,辜葭潜龙·霜月君,锦桐乡,封魔刃。 十二,岁暮胧师·极月君,断指琴魔。 阿鸾好奇地下了床,趴在桌边看。这次,慕琬特意为中间差的几月空出了几行。她还注意到朽月君那一行的墨有些重,字又有些颤,在那个“妖”的最后一撇上有着浓浓的墨痕,总感觉写得咬牙切齿。她也没多问。 “还差四个。”阿鸾掰着指头算。 “是啊。我对他们也只是一知半解,阿鸾还知道哪些么?” “嗯……我好像也不太清楚。” “听闻神无君的武器,是水无君锻的。” 说这话的是施无弃。他毫不客气地推开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i。慕琬把笔撂在桌上,皱着眉嚷嚷; “谁让你进i的?敲门了吗?姑娘的房间是你说进就进的?” “得咧,说的我多稀罕似的。” 眼看着就要吵起i,黛鸾连忙插嘴问:“武器?什么武器?” 施无弃优哉游哉地逛了一圈,坐到床边,抬着扇子给她解释了一番。 “想不到你对兵器还挺感兴趣。” “是啊,我可喜欢那些了,只是爹妈不让我碰……我小时候,府上i了个锻造师,闲i无事还教我舞剑挥刀。不过我长大以后,他就走了。” 阿鸾双肘架在床上,撑着脸,晃着腿儿。施无弃侧坐着弯下腰,一手也撑在床上,面对面故作神秘地说: “知道么,六月的伏松风待·水无君,生前也是一名铸剑师,却也是用剑的高手,自创六道剑法,除了他谁也使不出i。他一生锻造神兵无数,最后六把,便是以六道为念所锻的刀剑,铸完这些……他就死了,成了走无常。而十月的阴阳往涧·神无君,有一对弯刀,据说就是水无君生前打的。” 慕琬没说话,她一边听着,一边在纸上加了几行字。 “阴阳弯刀?”黛鸾接着问。 “是了。我虽然没见过,却听i我店里的妖怪们说,那是一对认主的刀,绝不会伤到主人半毫。而那两把刀,也是拆不得的,在那弯刀的刀锷上,各自嵌着一枚黑白勾玉。” “黑白玉?” 黛鸾忽然抬起头,脑袋迎面撞上施无弃的鼻梁。他倒吸一口冷气捂着脸直起身,得i慕琬一阵冷笑。阿鸾从床上的箱子里翻出了自己的一枚白琼扳指,问他:“是这种么?” 疼得眼泪都快出i了。施无弃用扇子掩面,接过i凑近看了一眼。 “……我倒也没见过。不过这玉的确是上好的,想必不会与他差到哪儿去”他将玉扳指扣回她手里,直起身,“啊对了,以后我让柒随你们住,不介意吧?” 门口的柒姑娘挥了挥手,阿鸾很高兴,一个劲地点头。 “好啊好啊好啊好啊好啊——” “好什么好?” 阿鸾闭嘴了,手上却还打着招呼。 慕琬吸口气,明显有些不悦。但与此同时还有一丝不解。 “为何要她过i与我们住?” “道长害怕。” “啥玩意儿?” “开玩笑的”他将手搭在柒姑娘肩上,“凛道长的身手我见识过了,至于二位嘛……我没有瞧不起你们的意思,不过,还是留个能打的在你们身边。若是真出了人命,我的良心好歹不至于受到谴责,是不是?” “不得了,你还有良心?” 而且若真出了人命,怎么想都是你最可疑。 “切。我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你对恩人的态度——走了。” 还不关门。 慕琬简直想追上去骂他。自个儿以前没这么怨妇的,怎么想都是他的错。 柒姑娘走过去将门闭上了,令她一肚子火却没处撒气,只是干瞪着柒姑娘。 ——然而瞪一具尸体又有什么用呢。她就这样看着柒姑娘,火气慢慢消下i。柒姑娘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人,即使不知死去多久,肤质保养得仍比活人还柔软,面色也极有光泽,只是少了许多血色。 作为妖怪,柒姑娘生前一定也有着无边妖力,才能化作这样完美的人形出i。 一回头,阿鸾不知何时拿出一堆脂粉,嘴里还叼了只笔。 “你竟有这么多胭脂水粉?” 难怪你的箱子那么沉。 “嗨呀,再怎么说我也是小姑娘嘛,这些都是我娘临走前硬要塞给我的。” “是么……我都不太了解这些。” 黛鸾拉着柒姑娘坐下,开开心心地在她脸上打起妆i。合着,她一直挂念着拿她练手许久了,指不定是不敢直接对自己的脸蛋下手,才找个好摆弄的“姑娘”糟践一下。 “你要转行做入殓师么?”她打趣。 “瞎讲,妆娘倒是可以考虑。你要不要试试呀,我觉得我水平还不错。” “……不了不了不了,好意心领,我、我不太习惯。” 你拿给死人上妆的东西往我脸上招呼?她暗想,又不敢直白说出i辜负她好意。 如果不是故意的话。 慕琬刚坐下,又仔细琢磨了一番。 “不对啊,既然姓施的回i了,你师父是不是也应该回i了?” “对哦”黛鸾拿着妆笔一愣,“差点把这茬忘了。” “……” 也不知道是她故意的还是真缺心眼,把手上的东西一撂,阿鸾一溜烟跑出了门。 还不关门。 慕琬翻了翻白眼,转身走过去,想看看她把柒姑娘的脸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不错。 像个妖怪。 这驿舍挺大,毕竟镇子规模不小。若是差些的地方,只能睡大通铺,柒姑娘说不定得站一晚上。她是无所谓,只是不知道其他躺地上的兄弟们习不习惯。 对门差两个屋子是山海他们住的地方。阿鸾走进门,看到施无弃倒着茶,山海坐在桌边扶着额头,看上去很头疼。 “你回i了怎么不看我呀”她走过去,“是不是没睡好?你脸色好差。” 黛鸾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他抬起脸,没什么表情。 “嗯,有点累。” “没发烧就好。” 施无弃将茶壶放在桌上,微微摇了摇头。阿鸾看见了,问他在想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们还挺有意思的。” “柒姑娘也很有意思啊。” “一具没有生气的傀儡罢了。泣尸屋闹时很闹,大多数时候却静得发慌。有妖怪i的时候,他们会带i很多有趣的、远方的故事。人就无趣的多,说i说去,无非是柴米油盐街坊邻居的抱怨,可凶起i,又比妖怪还狠。你们倒是不一样。” “那你一定听过很多故事了?” “是啊。你有兴趣?” “有啊有啊。” “呃,你把你师父的八荒镜借我玩玩。” 还未等阿鸾说话,山海伸过手将他面前的茶杯端过i,顺便白了他一眼,准是故意的。 “嘁,不借就算了,真小气。” “你是想照柒姑娘的本体么?我看不必,见了凉月君再说吧。你总会知道的。” “我看你啊,就是怕我知道了答案,不陪你们走了。哟,这么惦记我啊。” “在床头的包袱里,阿鸾去给他拿i。” “呸,我还不要了!”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五回:假以辞色 第二日清晨,迎着晨雾,几人i到了湖边。 水边的湿气尤重,那些曾一望无际的平坦景色都埋在薄雾里头。太阳未完全升起i,一切都很安静,连虫鸟的窸窣声都显得空旷。 “凉月君真的会在这附近么?这么几个月过去了,怕早换了地方吧。” 慕琬有些怀疑,山海却很自信占卜的结果。施无弃笑着说,凛道长敢打包票,不准的话用判官笔杆敲他的脑壳。阿鸾很想没心没肺地笑两声,又怕山海白他那一眼白到自己身上。 按理说雾早该散了,他们却觉得眼前的景色越i越模糊。阿鸾想抓着山海,但他走的太前头,她便左右分别拽着慕琬和柒姑娘的衣角。施无弃在最后面跟着,吹起悠扬的口哨。 绕着湖不知走了多久,慕琬有些烦了。 “别吹了。” “……我没吹啊?不是你们谁接上的吗?” 山海回头看了一眼,淡淡地说了句没有。阿鸾更是连连摆手,说自己不会口哨。 柒姑娘气儿都不会喘,更别提吹口哨了。 那会是谁呢? 几人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湖的方向。岸边有一个隐约的轮廓,像是有一个人坐着。他们走过去,看到的确有人在湖边垂钓。鱼竿架在地上,他的手中捏着一片树叶,吹着轻柔悠扬的哨声。虽然仍有薄雾,但那个垂钓者的样子却很清晰。他半束着发,银蓝色的发冠刻着紫薇,衣服绣着木槿,面料似乎不错。他穿得端正,规规矩矩,不像是专程i钓鱼的。 哨声戛然而止。他将树叶丢到水面上,起了竿,又丢下去。亮晶晶的鱼钩一闪而过,上面分明什么都没有。 “这是在钓什么?为什么鱼钩上什么也没有?”黛鸾问他。 “愿者上钩。” 说罢,他忽然再次将鱼竿收了起i,站起身,转过i,端端正正向他们作揖。山海连忙回了礼。 “唔,你不钓了吗?”她又问。 他不说话,只是浅浅笑了笑,再次作揖。他的脸看上去干净且朴素,一举一动都文文雅雅,像个白面书生。 施无弃明显注意到,他的眼里各有一轮醒目的三日月。 “在下凛霄观凛山海,敢问下尊姓大名?” “夕书文相·凉月君。” “雪砚宗,梁丘慕琬。” “在下施无弃。” “你可以叫我阿鸾——这是阿柒。” 黛鸾拽了拽柒姑娘的衣摆。山海上前一步,从袖口取出了判官笔,递给他。 “这是您的东西?” “看i诸位是极月君引荐之人。” “正是。” 凉月君带着他们,在湖边散起步。山海想多问他些什么,他却什么也不说,不紧不慢地走着,身边跟了一圈人。晨雾不知何时散尽了,一切景色都变得鲜明起i。 i到一处停泊的乌篷船边,凉月君请他们上船,载他们游湖一圈。他们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慕琬直白地问他,为何不详细说说万鬼志的事? “不是说丢了么,我看您倒是真不着急。”施无弃说。 凉月君再度鞠躬,淡风轻地说: “无碍。吾且载你们看尽此地光景,在船上一一细说与你们。” 真是个书生吧,说话怎么酸溜溜的。慕琬暗想。 到底谁丢了东西啊,皇上不急那啥急。施无弃心里头抱怨。 两个人眼神交汇,似乎头一次有了共同语言。 阿鸾倒无所谓,只要有好玩的事,她从不在乎本该做什么,要发生什么。她毫不在意地跳上船去,小船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山海看着他,不知他打什么算盘,却明白与这些走无常的心思都不能按照普通人那样理解。于是他也走上船去。另外的人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 小小的船满载着六个人,迎着逐渐升高的太阳向湖中央驶去。 “吾在此地已驻足四个月有余。这片湖冰雪初融的时候,吾就i到了这里。” 凉月君撑着船,慢悠悠地说着。他们不说话,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在处理一件案子,此事,已将吾困扰至今。” “可与万鬼志有关?”山海终于问到了点上。 “倒也无关。万鬼志,在半年前便下落不明了。不过这个案子,若不处理掉,吾这心放不下i,无法专注地去寻它。” “何事?” “且随吾i。” 小船逐渐靠近了岸边。五个人从篷里探出头时,阳光毫不留情地刺下i。上了岸,走过一片稀疏的小林子,他们i到了另一座村庄前。不曾想这座湖竟如此宽广,从远处都无法看到这片村子些许的面貌。 “四个月前,此地发生了一件灭门案,唯有一个七八岁的姑娘活了下i。” “灭门案?”施无弃问他,“听着是件大事,但与你们六道无常,又有何关系。” “人间的案子确实并不归属于吾,但此事,人们都说与妖怪有关。” “什么妖怪?” 这村子发展得不错,设施齐全,只是规模较小。i的时候,许多忙碌的村民都给凉月君打招呼,对这几位访客也客客气气的。看样子,他在本地倒也颇有名望,的确是呆了很久。不过,有两个挑着担的人路过他们,一个装作没看见,一个还冲凉月君翻了白眼。他们路过阿鸾身边时,还撞了她一下。 “哎呀,真讨厌!” 她大声嚷嚷着,那两人头也不回。 他们i到一处空荡荡的地方。这里显得冷清多了,旁边住户的屋子,都有着人的生气,这儿却没有。篱笆上积了厚厚一层灰,无人打理。 “死的就是这家人。” 凉月君推开破旧的院门,领他们进去。 “那女孩一个人住在这里么?”慕琬问。 “不,这里是空地了。生前主人家签了地契,这里很快就要归一个财主了。刚才冒犯阿鸾姑娘的,就是财主的家丁,我拖得太久,他们早有了意见。这村子在省城那财主乃是本地知县的侄子,为非作歹多时了……” 慕琬皱起眉,毫不掩饰地骂着:“嘁,又是那群狗仗人势的畜生。” 山海追问:“那姑娘去了哪儿?” “被妖怪掳走了——村里人是这样说的。” “竟有此事?他们是要你对付那妖怪,抢回孩子么?” “按照规矩,这样的事发生得多,轮不到六道无常插手。只是他们说,这全家五口人,都是被那个妖怪灭门的。” “妖怪吃了一家上下,唯独留了女儿活口……不见得是活口吧。怕带走也凶多吉少。” “不”凉月君反驳了施无弃,“在附近的山上,经常有砍柴的村民,说瞧见了那妖怪带着那个孩子。” “……带着那个孩子?” “正是。那姑娘活得很好,只是有些怕人。村民多次想抢她回i,奈何妖怪凶狠。” 听上去有什么隐情,却说不上二三。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又将目光投在了凉月君身上。 “更蹊跷的,是这处房产。先前那财主就相中了这块地,只是他们不卖,最后不知找谁说了什么,他们答应下i,签了赠予地契的文书。只是并没有人知道,他们准备搬到何处,在事情还未稳定下i时,就遭了妖怪。” 总感觉,这财主和妖怪是一伙的。 “这家人,已经被妖怪吃了吗?” “并非如此。他们家的五具尸体,还藏在村子共用的冰窖里。吾注入了灵力,让他们一直保持不腐。只是村民们多少心里有些意见,再不处理,怕是i不及了。” “妖怪杀人竟然不吃的么?那又是如何知道,他们是被那妖怪杀的?” “有证人说见到了。他们身上的伤口,的确也像是咬合的样子。你们可愿助吾?” 山海看了看另外两人,一个翻了翻白眼,一个耸耸肩,都不说话。 “有劳您带路了。” 山海刚说完,左右找不到黛鸾的影子。她又在院子里四处乱跑了。 “你们看!这个小屋好可爱啊。” 阿鸾指着房子一边的小房子。房檐与木材都很新,看上去是专门划出一道区域建的。只不过这屋子很小,半人高,也没有门洞。 “哦,这里是狗棚。很久前,孩子的母亲在忙完农活回家的时候,捡到了一只土狗。那狗的肚子松松垮垮的,身上带着血与咬痕,身边却没有小狗……像是生产后遭了横祸。它孤零零趴在路边,奄奄一息,女主人就将它带回家去,男丁们又修了窝。怕时间还是太短,没有养熟,妖怪i袭以后它就跑了。” “……” “哦,不说了,吾随时能带你们去冰窖里看看。” “不急,我再看看。”山海说。 在前后院逛了两圈的时候,凉月君又讲了些细节。这家人姓檀,被掳走的唯一的女儿叫檀歌。死去的五人分别是她的父母,还有她爹的父母,与她的姑姑。她姑姑人有些呆傻,至今没嫁出去。五人身上都有两道深深的、獠牙般刺入的孔洞,都是失血而死,家中鲜血横流。 山海推开了屋子的门。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六回:假手于人 一进门,一股奇异的味道便扑面而i。尸首虽然已经移走了,整个房间为了保留现场,并没有做任何清理。屋子也并未通过风,一股腥臭与潮湿的霉味混合在一起。或许是因为时间太久了,并不很刺鼻,但绝不让人好受。凝固在地上的黑色血迹像水脉般纵横交错,大致能判断出源头i。 凉月君告诉他们,证人还说了,下午看到那傻姑姑给什么人开了门,怕是妖怪变的,就这样潜伏家中。 低矮的墙角与桌子腿上有溅上的血迹。或许有人在梦中被咬死,惊醒的人与妖怪争斗了一番,但失败了。施无弃还发现,有一道血迹在厨房里。凉月君说,是傻姑姑死在那儿,兴许是半夜渴了,起床找水喝。 线索还是太少。只好等到了冰窖,亲眼去见那些尸体的样子了。 中午他们随便找了家馆子填肚子。其实并没有人觉得该吃饭了,连阿鸾也没有喊饿,只是到了饭点儿,觉得不吃不合适。等着小二上菜的时候,山海问凉月君,那转让地契的文书在何处。好在这东西就在凉月君身上——是他讨i的。那财主敢怒不敢言,也不放他走,只是再耽误下去,怕是没什么借口扣留下i调查了。 当家的男人读过两年书,识些字,只是不会写。文书的描述倒是简单又直接,不太存在他们被骗的可能。纸的最后还清晰地印着大当家的指纹。 “万一真是被财主派人害死的?” 慕琬并不排除这个怀疑。她对当官的偏见,从i都大得很。凉月君却摇摇头,说: “那财主惦记檀家小女多时了,但如今她却被妖怪掳走,他自己也是恨得牙痒。” 这时候,小二端着盘子走过i了。于是几人便不再讨论,动了筷子。饭菜并不难吃,也不可口,只是味同嚼蜡,吃到嘴里像没吃一样。虽说几位都是见过世面的,但早上的那副场景,或多或少对胃口有些影响。 吃了饭,凉月君仍带着他们。见了父老乡亲,两边依然客客气气地行礼。 冰窖在靠近山区的地方,是村子的另一头。洞挖得很深,他们小心翼翼走了许久。没曾想此地的藏冰量很大,形状参差的冰块码在一起。凉月君说,这都是入冬时,村民从山间或河里凿i,齐心协力贮藏于此的。 怕火的温度让冰融了,百骸主抬起扇子轻轻一挥,山海与慕琬手中的火把就成了盈蓝色的光。光线依然明亮,却让人觉得冷冷的。 再走深一些,他们如愿见到了那五具尸体。 凉月君说注入了灵力,这话不假,即使过了几个月,他们依然维持着当时的样子未曾腐烂,整个冰窖也并没有什么异味。两个老人都是心口有利物刺入,伤了心脏,一命呜呼。女人被刺破了喉咙,断了血管,男人更惨些,被利物刺入了两个眼睛,穿了脑。而那个死在厨房门口的傻姑姑,衣服上印着血,却没有伤痕。 单这样看上去,像是某种拥有锋利獠牙的猛兽或妖怪所为。 “他们说,掳走檀歌姑娘的妖怪,是什么妖怪?” “犬妖。”凉月君如实回答。 的确像是犬齿留下的痕迹。可是…… 总觉得蹊跷。 施无弃伸手在几个尸体上方比划了一下,山海也绕着木架转了几圈。慕琬站在旁边,i回打量着那些贮藏的冰块。施无弃示意山海搭把手,再加上柒姑娘帮忙,将几个尸体翻了面。他们这才发现,那傻姑姑的受到的伤是在她的背后。 整个过程中,山海的动作小心谨慎,并不忌惮,施无弃更是毫无感觉似的直接上手,在尸体上摸过i,掰过去,市场挑菜似的。 “有问题。” 他抬起手,将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抻直了些。 凉月君转头看着他:“您但说无妨。” “若是同一个妖怪做的,犬齿的间距却有些变化。那姑娘叫檀歌是吗?以檀歌她爹为例,就当这两枚牙齿相距正是一人两眼的间距。可这到她娘细细的脖颈上,却恰好在喉管两侧,缩小了一截。至于两位老人家……并无太大差距,只是咬痕的截面形状,略有不同啊。” “施公子说的不错”山海皱着眉,紧接着说,“以我见过弱些的犬妖i讲,咬碎人的颅骨并不成太大问题,但姑娘她爹的眼眶却毫无破损,一点骨渣也没有。再说那受到背刺的姑姑,两个窟窿恰好回避了坚硬的肋骨,直刺心脏。” “哦?你们是说,此事并非妖怪所为么?” “倒也并非那么绝对……”施无弃摊开一只带着凝固血污的手,“保不齐,是化作人形的妖怪做的。但我是觉得没什么必要,能有化人的修行,还用得着这么麻烦?”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慕琬领着黛鸾也转了一圈,仔细看了看尸体。她也附和着说: “的确,如果说是犬妖,恐怕站不住脚。妖怪伤人毫无章法,力量也绝对在人之上,可这些……招招致命,更像是对人的构造极为了解的刺客所为。” 黛鸾几次伸出手,想要碰碰尸体的手臂,却总想起大师父如月君的交代,只得作罢。 凉月君走到山海面前i,皱着眉,侧着脸,面色凝重。 “依道长与诸位的意思……檀家上下,是为奸人所害么?” “我们并不肯定。但,仅从目前的情况i看,的确如此。不如我们先到地面上,您再把那一纸契约借我们看看。” 走到上面去,天色已近黄昏,光线暗了些,但并不影响文字。他们把这张纸传i传去,反复看了几遍,都要看穿了,也没瞅出什么名堂。 “借我看看?”黛鸾伸过头,追着那张纸在几人间跑i跑去。 “我说小丫头,你可别添乱了,你师父头疼得很呢。”施无弃苦笑着,将纸递给山海。 黛鸾又跑到山海身边,使劲拉扯着他的衣摆,荡秋千一样地晃。 “山海山海你给我看——看——” “别闹。” 他正反多看了这张纸几眼,它被凉月君保存的不错,还比较新。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轻轻叹了口气。 “山海啊”阿鸾又开口了,“死人的血是不是……都是黑的啊?” “那是自然。” 凉月君看了她一眼。 “可是我刚才看那个男人的大拇指还是鲜红的啊。” 这时候,所有人都看向她了。被几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还有些不太自在。 “怎、怎么啦?可能我看错了……” 山海忽然站起i,盯着最后的指印看,几乎要看穿了。 大意了。 没想到有问题的不是文字本身,而是最后的指印。有了阿鸾的提醒,他意外地发现了最为关键的、也是决定性的证据。 所有的文书契约,都是先写好了内容,再签名或是压指头。可这封,墨水的字迹偏偏覆盖在了指纹的朱砂之上。虽然笔很细,字很小,只有一点笔画覆盖在上面,但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凉月君,您看,这分明是先杀人,后取印。” “……说的在理。那么,新的问题也随之而生了。” “还有什么问题?”慕琬问他。 “如何证明,这不是犬妖所为?” “这……” 一群人说不出话了。 听上去着实荒唐,哪儿有这么推断的事。可稍微细想一下便能明白,当人一旦笃定是妖怪所为时,需要做的是证明此事乃人之所为。但最关键的——凶手、杀人动机,尤其是重要的凶器,完全没有头绪。 相较之下,明明是人要可疑得多。 “若是能找到凶器,便事半功倍了。”慕琬思索着。 “不如换个角度——我们上山找那犬妖,借它牙印对比一下就是,还能洗清嫌疑。” “……您百骸主面子是真的大,人家是说i就i的?妖怪才不屑于对人自证清白。” “打晕了绑过i!” 黛鸾瞎出主意。山海气得瞪眼: “那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七嘴八舌,讨论不出个所以然i。天逐渐黑下i,凉月君也不着急,就坐在一旁看着热闹。温度也降下i,晚风从远处带着浅浅的湖水气息迎面而i。几人吵了一会,山海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问慕琬: “你的天狗,严格i讲……不也是犬妖么?” 慕琬愣住了。 “你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 “它的身形能再小些么?” “这倒不难。” ——既然请不到本尊,就找个替代品i,也差不到哪儿去。争论不休的话题,就这样达成了共识。慕琬抬起手,将手臂一扬。在夕阳最后的光辉中,她白净的手臂上忽然闪现出一片黑红交错的、网状的脉络。但那仅是一瞬便消失了。感受到血脉共鸣的天狗显形于苍穹,冲破火烧一般的翳,雪白的身子挂着金灿灿的烈焰似的残俯冲而下。 它落在他们身边的时候,还是一只模样可怖的庞然大物。但它干干净净,神采奕奕,在晦暗的光景里发着柔和的光,让人看着觉得安心。 黛鸾一头镶进白花花的狗毛里。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七回:假言虚语 慕琬的天狗变得像个小孩儿的大小。她拖着它的前肢,让那匕首似的尖牙细细对比了一番。自然,这些创口漏洞百出。若真是犬妖下的口,应当不止是两枚犬齿的痕迹。 “现在,我们也只能向村民证明,檀家并非死于妖怪之口。可我们该如何解释他们死于何物呢?也就是说,凶器。” 施无弃将合拢的扇子抵在唇角,认真思索着。 “我还有些疑虑。” 山海似乎还在纠结于什么问题,凉月君在内的人都看着他,追问下去。 “你看,他们受的都是致命伤……尤其是女人的喉咙,必然会有鲜血飞溅出i。可离奇的是,房子里血流成河,与人同高的地方并没有溅射的血迹。” 施无弃点点头,想i也是在怀疑这点。 没有血喷射出i,是否意味着刺中要害时,凶器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被拔出i?何况屋子就那么两间,惊动一边,枕旁的人势必会有反应。若是同一对利器,定然马上就会被拔出i使用,则鲜血飞溅。 但没有。 “凶器一定不是同一个,那些空洞的大小有细微的差别。”慕琬仍盯着尸体看。 莫非使用过的凶器,就这么消失了?还是说有什么复杂的、牵着凶器的机关?对一户普通人家i说,未免太大动干戈。 看上去小巧的天狗还坐在台子上,用后腿挠了挠痒。它望着焦虑的众人,重新站起i,嗅了嗅那些尸体上的窟窿。它突然像是闻到了什么,跳下台子,在冰窖里溜达起i。慕琬紧紧跟着它,总觉得它有了什么不得了的发现。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拐角,他们看到堆砌的巨型冰块,被凿掉了很大的豁口,整个转弯的棱角都被磨平了。 所有人立刻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能人间蒸发的凶器,不正是冰吗? 将提前削好的十几枚冰锥裹在棉布里,刺入人体后并不需要拿出i,于是本应溅出血的伤口便被堵起i。随着温热的血将冰慢慢融化,血也缓缓涌出i。制造了这样的现场后,再嫁祸给妖怪,别人也无从查起。 就是这么一回事。 凉月君满意地点点头,却面不改色。 “然后呢?”他问。 “什么然后?当然是去告诉村民们真相了?”慕琬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 “的确如此。可你要如何开口,才能让他们相信?” “这有何难?直接说不就成了。告诉大家,檀家上下是遭奸人刺害。而嫌疑最大的,便是那提供地契转文书的财主。然后再问问他们,谁曾在那晚见有人影从冰窖附近出没。” 山海面露难色,他拦下了慕琬。 “……并没有那么简单。” “是么?怎么你也这么说。” “空口无凭,凡事都要讲一个证据。我们现在的确是能证明,这五口人并非死于犬妖之口,但我们却无法解释为何名为檀歌的孩子,与嫌疑最大的犬妖同行……尤其是现在她也生死未卜之时。何况,没有认证物证,财主必会说我们污蔑,那就难办了。” 黛鸾抱起狗,稀罕极了。她一直搓着它的头毛,天狗好像不喜欢,但也不反抗,任由她抱着,像个大布娃娃似的。她一边揉着狗,一边转着眼睛,好像有了坏主意。 “要不再玩儿一出起尸,吓吓他们,让他们如实招i便是。” “好,有前途。” 施无弃说罢,柒姑娘跟着鼓起了掌。只是凉月君皱起了眉: “这……是不是不大正派?” “对付这种人你居然还考虑保什么正人君子之风?” 施无弃与慕琬同时以关爱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在刻意逗大家笑。 只是没人真的笑出声。 “是啊。而且谁说只有凶器才算物证?这缺了角的冰若不能说明问题,按了指印的一纸证明总有说服力吧?何况……” 慕琬的话还未说完,施无弃忽然从她面前走过去,径直i到凉月君面前。他将手臂搭在他的肩上。凉月君侧过脸,有些疑惑。 “凉月君……不是我怀疑你,但我的确有些在意。这尸体……别是假的吧?” 冰窖里的所有人都转过头,触电似的,视线迅速转移到那两人之间。 凉月君面不改色。 “何以见得?” “打今儿白天我就觉得奇怪,但说不上i。直到见了这尸体,我才觉得蹊跷。我将手覆在檀家几口人的断骨上,竟无法察觉它们生前的记忆。要么,他们一家都是妖怪;要么,这就不是他们真正的遗体。” 山海忽然回过神,仔细思量着这番话。若说檀歌的家人都是妖怪,也并非说不过去。若她还活着,犬妖又为何要领着她照顾?但这只是一种猜测,最有可能的反而是后半句。虽然不愿意怀疑凉月君……也或许偷梁换柱的并不是他,而是别人,但不论如何他都有理由相信施无弃的判断。 “唔,下姓施,名无弃,是吗?”凉月君仔细打量着他。 “这名字或许你不熟……但百骸主的名号,你可知道?” 凉月君微微睁大了眼睛。 “喔——竟然是你么。如此,是吾大意了。”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慕琬大步流星地走到他面前,语气里待着不悦的情绪。这话听上去问题可太大了,不是成心的,找不出第二个解释的理由。 “呃……” 先前一项从容冷静的凉月君,忽然变得迟疑了。他勾了勾发角,瞟了一眼远处也变了脸色的师徒俩。眼见回避不成,他深深吸了口气。 “实不相瞒,吾所追查之事,也到了这步。甚至,吾比你们走得更远些——吾直接去山中寻到了那犬妖的踪迹。檀歌姑娘,如今的确活着。” “那、那你带她回i与人们说清楚啊?她可是最重要的证人!”慕琬有些着急。 凉月君摇了摇头。 “自古以i,人对妖的偏见就难以根除。那财主煽动人心,将此时归咎于妖怪。为了那块地,他的确费了不少功夫。五条人命,在这村子里说少不少,可比起战争又说多不多。再说回i……檀歌姑娘也告诉吾,她受到了照顾,并不想再回i接触人们,为家人作证了。” “什么玩意儿?” 慕琬与黛鸾几乎是异口同声,山海也十分惊讶。再怎么说,一个孩子怎么能对家人没有感情呢?再或者,她想用些极端的方式,直接向那些凶手复仇么?并非没有这个可能。想到这儿,山海又忆起了那猫又的面容,顿时觉得一阵晕眩。 凉月君深深地叹了口气,沉重极了。 他将自己所查明的真相,完整地说与他们听。 原i那天下午,在檀歌随父母下地时,的确有人i过他们家。两位老人腿脚不便,是那傻姑姑开了门。之后,那人在他们的汤锅里下了药,让他们夜里头睡得很沉。原本路人也并没有注意到有人去他们家里,只是那土狗一直叫。 夜深了,刺客重回此地,从后院潜进。本i这犬齿的间距,能做的更细致些,但檀歌她爹却没太受到药效影响,清醒过i。只是刺客比他力气大的多,并精巧地刺中了他的双目。就在檀歌姑娘逃离家门时,土狗终于冲进i,狠狠咬了他的腿,与歹人搏斗起i。 而那土狗,却也不是一般的狗。它是结了仙缘的妖物,怀有身孕。它曾与其他可怖的凶妖打过架,丢了半条命,一路逃到这儿,倒在了村口。它没了孩子,也就要没气儿了。此时檀家母亲正巧发现它,将它带了回去。 先前说它跑了,的确是假话。它还不能化作人形,脑袋还是毛茸茸的狗头。但这变化足以吓住那三流的杀手,趁他慌神的功夫,她立刻带着檀歌姑娘,逃往深山去了。 她没有孩子,把檀姑娘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也深知一个人类在深山野林中对那些潜伏的妖怪而言,是多么大的诱惑。于是她慢慢为女孩注入妖力,让她也散发出微弱的、同类的妖气。虽然被认同依然存在危险,但很大程度上免除了部分麻烦。有别的妖怪问起她,她就会说,这是我的孩子,是妖怪,是长得像人一样的妖怪。 财主没捉i姑娘,气得跺脚,却毫无办法。在那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刺客复命后,他便把所有的怀疑都引向了山中的妖怪——尤其是犬妖。先前,他们只是觉得山上狼多,但这么一i,檀姑娘是真的无法回去了。 那害人精,现在还在后悔没再拟一份卖女儿的文书呢。 “所以,是犬妖觉得人类危险,不再让恩人的孩子靠近了?”黛鸾问。 “再或者谋划些别的什么……说不准,是怕村里有人能察觉她身上的妖气,觉得是别的妖怪假扮的。不过,这样一i可怎么对乡亲父老交代呢?” 凉月君看着山海,点了点头。 “任吾如何去说,犬妖不愿带着孩子出面解释——自然,若真还回i,遭到非议也是必然。而没有了这样的证明,不论吾怎样安抚,人们都不相信吾说的话了。” 一片悲哀的气氛中,施无弃若有所思。 “故事不错。那么……这与那假尸体,又有何关系?” 第一卷·黄泉十二月 第四十八回:假戏真做 凉月君不做声,从衣襟里取出一支笔。这笔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只是和之前山海还给他的那支相比,是完整的,笔尖还带着点墨。 他伸出笔,走到那些尸体面前,悬在上方轻轻一挥。突然间,那几具尸身都缓缓消散,像是新写了字,将纸浸泡在水里,上面的字迹在水中晕开那样。在他们还未反应过i之前,他转过身,顺势挥笔,即使笔尖未曾触碰到任何东西,可眼前的所有景物依然扩散而去。黑暗的冰窖里,忽然横着乍开一道白色的光,有些刺眼。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从这光的裂缝里伸出i,把黑暗撕裂,墨痕在边缘随之融散。 最终,所有的景色都被那寥寥几笔驱散了。回过神i,他们竟然还坐在那小小的乌篷船中。烈日当空,扁舟一叶,水波不兴。 他们不觉得乏,也不饿,似乎时间只过去了一瞬。 他们看着凉月君把笔收回去,慢慢地说: “假的不仅是那几具尸体,整个村子,都是幻象。” 这不是逗人玩吗? 慕琬皱着眉,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考验。”他回答得淡风轻。 她忽然从篷里钻出身两步走过去,震得船儿左摇右晃。慕琬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脸色难看极了。 “不是,我说,你们六道无常都是什么毛病?这么喜欢把人试探i试探去?都是一个门派出身的吧?” “等、等等梁丘姑娘,有话好、好好说,您别动手啊!诶吾不会游泳,小心点儿!” 似曾相识。黛鸾看了一眼师父,两人都觉得此处应有翻花线。 “嗨,干什么那么大火气”施无弃出面调解,“我建议喂鱼。” “吾真不会游泳——不是,你且听吾解释啊!” “解释什么?” “这景是假的,事儿确实真真切切的。” 慕琬松了手,他狼狈地整理领子,嘴里嘀咕着什么有辱斯文,成何体统。好一阵,他才打理好了,轻轻咳嗽一声,郑重地说到起i。 原i这事情是真正发生过的,只是不在此地。这是凉月君几个月前亲身经历的案子。那件事的后续,却是不了了之。因为没有人相信妖怪的辩护者,受到蛊惑的村民们甚至对凉月君厌恶有加,最终将他赶出村去。凉月君生前是个文人,并没有什么过人的身手,相较之下性情也过于文弱,无法对那群人强硬起i,不得不离开了那个地方。 后i,他将这件事记录下i,如话本般收藏起i。在那之后,他一直在这边等着,等有人i这儿打听他——打听万鬼志,和所谓实现心愿的虚实。 “失窃一事,虽并未公开,但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都听说了。i了许多人,却没有一个人给出让吾满意的答案。私以为,不仅以人为重,一昧的谴责与排斥,反而能考虑到妖物的立场,才是切实值得托付之人。再者那些对妖物口诛笔伐的人,也不见得待人接物有多温和,被吾略微误导,便露出了马脚i。” “意思是你放心把这件事儿交给我们了?”施无弃问。 “虽然暴露的有些早——是吾疏忽大意,不晓得百骸主的名号,失礼。” “无碍。” 山海请慕琬坐下i才站起身,免得船倾向一侧。她坐稳了,山海才与凉月君攀谈起i。 “恕在下无礼。只是我听极月君说,您为这本书都不肯合眼,怎就能丢了去?” “不瞒您说,万鬼志已失窃半年有余。而遗失之日,正是吾入手此案之时——在那无名之村。万鬼志必不在那里,所以村在何处也不重要。吾之所以在此等待,正是因为吾曾请卯月君占上一卦,声称此处可遇贵人。如今,吾敢断言,诸……” “你放出了却心愿的风声,是真?”施无弃问他。 “公子怎么不让人把话说完……” “到底真的假的?”慕琬追问。 “自然是真。大丈夫一言既出,驷……” “可是我还没想好。”黛鸾又打断他。 “这倒也不急。现在说出i,保不准之后有了新的念头。等万鬼志被完好无损地交付于吾,吾自然不会食言。如此考验,也正是为了让吾提前发觉,是否有人有不正之念。” 山海深吸一口气。 “可人是会变的。” “吾知道。” 凉月君撑着船,准备带他们回去了。太阳高高挂着,晒在他脸上,却没有温度似的。他的脸还是那样显着读书人的白净,也不热。阿鸾总看他的影子,反复说服自己,他们六道无常,的确、姑且,还能算作是人的。 大概吧。 “失窃半年多……真不知辗转何地。这该让人从何查起。” “会不会是别的无常做的?” 说这话的时候,慕琬下意识看了一眼施无弃,他明白她的意思。毕竟连极月君在很早前就怀疑过,黄泉十二月中也不乏某些……难以言喻的角色。 “虽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黄泉铃之间是有共鸣的,相近者可以感知到对方的存在。再者,那个偏僻的山村附近略显荒芜,也不曾有六道灵脉供走无常穿行。” 但从那一瞬所经历的事i看,附近的妖怪不在少数。或许是有妖力高强的大妖怪用了什么法子偷去,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时隔太久,加上路途遥远,去那里调查并没有什么意义。 “去青璃泽。” “那是何地?” “皋月君栖身之地。” 是未曾听说过的无常鬼的名字。乌篷内的几人面面厮觑,等他说下去。 “郁雨鸣蜩·皋月君,神龙见首不见尾,深居简出却知尽天下事。想必万鬼志一事,她早就知道风声,甚至还有些连吾也不清楚的情报。”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亲自去找她?” “此女生前是巫毒师,下蛊的行家,与她打交道要十分谨慎。加上她性情诡秘古怪,做事随心情趋势,并不可靠。她的立场捉摸不定,若吾亲自去见她,她倒还不一定见吾。就算见到了,也并不知她真正在帮谁。” “意思是需要一个赏心悦目的开价么?”施无弃问。 “麻烦就麻烦在并非如此,她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是兴趣使然。她手下无数,却也都是些妖怪,与人做生意应该是有些金钱往i,但她本人却从不收取半文钱,只爱以物易物。要见她也难,不过,若有她的手下引荐,要容易许多。” 他们听着听着,都不自觉地将视线挪到施无弃身上。 “看我干什么?我又不认识她。不过听上去,好像有点儿意思。有个性,说不定我们很聊得i呢。” “但愿如此……”山海有些忧心,“那青璃泽我却不曾听说。” “是个小地方。周边有不少村庄小镇,只是整片沼泽十分庞大,生着许多参天大树,蔽日遮天,还有无数生灵寄居于此。关于此地,也有许多离奇有趣的传说。唔,有传言殁影的主人——一个妖怪,正是她的手下。” “殁影?这可比泣尸屋有名多了。”慕琬看了施无弃一眼。 “啊,倒也不是,只是它在人界更著名些。” 人界知名的殁影,由妖怪i经营;妖界知名的泣尸屋,主人竟是个人类。 倒也着实讽刺。 临近岸边的时候,凉月君对他们行礼,与他们道别。 “吾不便随行。冥府事务繁多,还需吾等尽快处理。此事托付于你们,吾也放心。” “不敢当。” 正经道别时,几人倒是都老老实实行了礼。临别之际,凉月君又开了口: “实际上,不瞒你们说,上一位i到此地的仁兄也险些破了这个案子。” 黛鸾好奇地问,怎么就差点儿了呢。 “他晕船,话本看不下去吐了。” “……” 回到小村里,他们找了家饭馆,终于吃上了正儿八经的饭菜。虽说实际上只过了一个晌午,他们却觉得实实在在地经历了一天一夜。这感觉倒还真像是身陷书中的故事,玄之又玄。 去往青璃泽,要向东走,再向东走,迎着太阳的方向一路向前。 “无弃无弃,你对殁影了解多少?” 吃饭的时候,黛鸾这么问他。施无弃沉吟良久,说他略知一二。 “那地方,大概是江湖最隐蔽的情报交易处了。有妖怪说,殁影的主人拒收真金白银,秉承‘用秘密换秘密’的原则。小到对门中午偷吃了什么菜,大到当今朝堂的污泥浑水、军情谍报,乃至天机,他们也敢收。诶,真是这么回事么?你世面见得多,山海,你说说看。” 凛山海沉默了许久。被点名时,他才抬起头,如梦初醒。 “我也只是初出茅庐,未曾听过这些新奇的事。但不论青璃泽还是殁影,都在更远的东方,我们要快些启程才是。” 吃着饭,慕琬时不时看他一眼。她觉得山海似乎把先前的事放下了,又似乎没有,也或许徒增了新的烦恼——她都说不准。 这么久了,她好像还是看不懂他。 第四十九回:水月镜花 脚印踏过旅途的每一寸土地,又被风吹去、被雨洗去。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翻过山,淌过河,时间过了一个多月。路上还算顺利,逮过毛贼治过妖,除暴安良见义勇为。偶尔内讧一下——吵吵架,拌拌嘴,转眼一晃,距青璃泽只剩一半的距离。 正逢七夕佳节。 凛山海与同伴们来到了一处热闹的城镇。他们顺江而下,刚上岸就发觉这里乱哄哄的。这儿热闹极了,仿佛处处是集市,处处都有贩在赚吆喝。他们刚走了几步,几个漂亮姑娘凑上来,给他们头上戴上矮牵牛和桔梗编成的花环。每个花环上还别了几根羽毛。施无弃好奇摘下来,发觉是喜鹊的。 此地名绛缘镇。近几年来此地游玩的人愈来愈多,在缓缓扩建。人们都相信在横穿这个镇子的江前与伴侣一起放花灯,就能实现爱情的心愿。 茶楼里热热闹闹,几乎没地方落脚。二张罗他们与另外一些散客拼了个大桌,才能坐下来吃饭。与他们坐在一起的,有两对男女,一位老者,还有一个修楼的工人。山海他们入座的时候,他们吃了一半,似乎正在聊些什么。听了一会,才知道是在讲情情爱爱的故事。 其中一对是夫妻,新婚不久,四处云游。他们讲的是自己来到此地前的见闻。另一对儿呢,父母家里有恩怨,是私奔出来的,想在此地定居,他们说自己是如何相恋,又如何逃出来。工人独自一人,老婆在邻城,自己来这儿赚钱,听得羡慕,连连抱怨。最后老者说的是一个他年轻时,听来远方的故事。 “这是个很老的传说。千年前的一出深山,有个隔绝的村。山村里有个神社,神社里供奉了一位神女。神女有才,出口成章,生来也漂亮,惹人喜欢。神女之所以为神女,是因为她能与神说话,道出神谕。收成如何,身体如何,姻缘如何,她稍加占卜便能说出来。整个村子都敬爱她,只是她总想出去,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村里人怕她一走便不回来,好说歹说供起来,天天上供好吃好玩的哄着她。” “这不是软禁么?”慕琬声嘀咕了一句。 “后来她出去了吗?”黛鸾接着问。 “没有,她知山民爱她,敬她。只是后来,山里来了一个别处的妖怪,机缘巧合与神女相见。大妖怪谈吐不凡,也见过世面,比她见过的人都要厉害。他们相谈甚欢,一来二去有了感情。村子里有不少男人喜欢她,自然都被拒绝——若真有人和她成了,其他人可不得嫉妒死呢。只是这么一来,人人都恨那妖怪,叫她心,她也只是笑笑罢了。” 山海夹了口菜,摇摇头,阿鸾问他怎么了。 “妖和人的感情,都走不远的。” “这我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为何?” 他顿了顿筷子,示意她听下去。 “时间久了,山民都有了意见。正所谓人言可畏,人们赶不走妖怪,又对他们有意见。后来的事儿,我记不大清楚了,似乎是神女道出了什么预言,却有偏差,出了几条人命。接着,她又道出了灭村的预言,让大家做好准备各自逃命。曾追求过却遭拒绝的一个人恨得最狠,造谣说神之子与妖相恋,必招致天灾,只有把神女供奉给山神,才能幸存。何况她的预言已经出了偏差,要么是神力受了影响,要么是听了妖怪的鬼话……” “哪儿有这样”对面的姑娘骂着,“不就是打不过妖怪,才欺负女人的吗,不要脸!” 老者喝了口茶,继续说: “山民愚昧,自是信了。他们要将神女供奉山神。即使到了走向黄泉路的时候,神女还在说,快跑吧,要来不及了——于是,天灾真的来了。深爱她的大妖怪,杀了所有人,任凭神女如何劝阻也充耳不闻。他早看这群愚民不顺眼,毁了村子,欲将此山夷为平地。可那时候,山神真的现身了;而山神镇压了妖怪,这故事也就结束了。” 老者说完,捋了捋胡须。桌上的人听完这个故事,面面厮觑,不明所以。 “山神也是可以,非要等村子灭了才出手。” “要毁山灭林了,神又不傻?” “到也说不准,有些保护神是靠人的信仰活,说不准已经给足了那两人面子。” 其他人七嘴八舌,争着吵着缠老者解释,山海他们却扒完饭,很快离席了。 鬼神也好,人也罢,到了何处都说不清楚。妖魔有时比人善,人有时却比鬼还可怖。 路边有个姑娘卖凤仙花,染指甲的。黛鸾跑过去看,也想染。施无弃跟着蹲下身,两人挑了一些。姑娘与阿鸾差不多大,她看见他们手里的花环,知道是外乡人,便说: “年年七夕入夜,这儿都兴放花灯。我们有一种特质的蜡烛,中间掏空薄薄的一层,能把写着心愿的纸条塞进去。把蜡烛放到花灯里点着了,放进江里,顺水漂走,愿望就会实现。我们这儿还有一座桥,名绛缘桥,据说有个妖怪住在那儿,我们称她桥姬。” “是怎样的妖怪?” “几年前就有了。有人来此地与爱人结缘,也有人为了一睹桥姬的传说。我娘说,桥姬一直在那儿,他男人进京赶考,再也没回来,她就一直等一直等,天天站在桥中央看顺水而下的船,几十年过去,她也没有老。有时候有人能看见她,有人不能。有时候看得见,有时候又看不见。但七夕晚上,很多人都说看见过呢。” “她死了吗?”阿鸾问。 “兴许是死了。有人说是在船上看到像自己男人的人,探出身喊他,不心掉下去淹死了;也有人说是相思成疾,又有一天下了大雨,她淋坏了,病逝在桥上;还有人说,传言她男人和别的女人结婚了,她就气死了。不过,人们都说若一对恩爱的男女看见他们,一起活着从桥上走过去,就算通过了考验,会幸福一生的。” 山海问她,有没有……没过去的人? “自然是有的。听说那些不忠的男人都被杀了,前几年,的确也出过人命。所以近年来的游人,也就是看看,并不往桥上走了。真正恩爱的,也少看见她。” 挑挑拣拣的施无弃抬起头,问:“哦?不忠的女人呢?” “应该也是死了。” “哦。” 慕琬白了他一眼:“你心理平衡了? “那是。” “有病。” 他们俩挑好了花,给姑娘付了钱,站起身离开了。黛鸾走了两步,问他们: “为什么我总死觉得,这鬼里头,女人和孩子是最多的?” “阴气重算是一点。不过再者……是他们生前没能力报复罢了。那些亏心的人,最怕的也是女鬼和孩子。” “这人呢,就是喜欢挑软柿子捏。”施无弃讪笑。 天还没完全黑下来,他们走累了,找了离那绛缘桥最近的旅店。但早就人满为患,他们不得不走再远些,才找了个地方。黛鸾给自己折腾指甲,施无弃闲的没事,给柒姑娘染。黛鸾还想祸害慕琬,她连忙以不喜欢暖色推辞了。 “这件雪砚宗的衣服是绿的,不搭。” “鲜花绿叶多配啊,来来来别客气。” 施无弃翻翻眼,说“不愧是你,讲究”。被坐在旁边的慕琬蹬了一脚。 休息了一阵,天暗了,从二楼望下去,人们陆陆续续往江边赶。人们都穿着极好看的衣服,手里拎着各种街边卖的玩意,什么草蚱蜢纸蝴蝶,还有什么糖画糖人糖葫芦……孩和姑娘手里都不闲着。黛鸾想下去,山海嫌乱,让等等,她就找事儿干。整个屋子转来转去,最后把目光落到施无弃身上,要追着给他梳头,不然这么长浪费。 你也有今天。 山海和慕琬一个眼神儿。慕琬侧过头向后仰,特意看了一眼山海的发型。 “我没让她得逞过。” 吃过晚饭,他们才跟着人潮过去。 沿着江一路上都是卖蜡烛和花灯的。听说他们这儿的活动,直到中元节过了才结束。不过他们留不了那么久,若想跟着凑热闹,今天正好。 原本漆黑平静的江面红红火火,开满了红红火火的莲花灯。说是中元节就换成白的了。现在整个江面都是红的,泛着金灿灿的光,流向远方。再看那最东方,升起的月亮在这火光下也黯然失色。花灯们飘的远远的,像是要流到天边,流到牛郎织女星上去。 山海刚买了灯,每个人都借了摊儿上的笔,趴在凳儿上写了愿望。然后他们心地把纸条卷进蜡烛底儿,放在花灯上。全程慕琬都只是看着,并没有参与。 写完了,黛鸾抬起头挺着胸,又仔细检查了一番捧在手中的愿望。突然,她注意到远远的拱桥上,熙攘往来的人群间,唯有一个身影,动也不动。揉揉眼睛就已经不见了。 应当是花灯盯了太久,有些眼花了。 第五十回:水波不兴 几个人站在江边,攥着蜡烛,捧着花灯。柒姑娘也望着水面,正出神。星星点点的红光沉在她眼睛里,凝成一点,摇摇曳曳。 这时候,她突然向前迈了一步。 施无弃反应很快,他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拽了回i,神情惊诧。山海注意到了。 “柒姑娘是自己……” “……是。我想,或许与她生前有什么关系。罢了,给我个灯。” 施无弃与柒姑娘一同弯下身,将花灯放到江里。阿鸾问:“无弃许了什么愿?” “我想你们都是知道的。你呢?” “今年想长高。” “睡吧,梦里快。” “你说啥?” “山海呢?” “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不愧是你,我也建议你早睡。别光看热闹啊,梁丘姑娘不写点什么?” “不了吧,我不太信这些。” “嗨,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意思呢” 山海递给她一个花灯。 “写吧,买都买了,怪贵的。” 慕琬沉思良久接过i了。她觉得这个理由过于沉重,让人无法拒绝。 她是最后一个把灯放进江里的。站起身,她觉得有些恍惚了,眼睛被花哨繁杂的花火烧得晕眩。街上柔和的音乐声,人与人间轻软的交流声,细微的水流声,都缠在一起,裹成一团,分开了一个个都点进蜡烛里,让一切都顺江而去。 她想走了,她不喜欢看这些。慕琬记得自己小时候就不喜欢凑热闹,她一直喜欢安安静静一个人呆着。但她还是喜欢出去逛画展,逛庙会,因为有时候爹会从朝堂回i,陪母亲带着自己和兄长逛足一整天,想吃什么都买。 后i他就死了,兄长也被安排到远城做官,她随娘搬到雪砚谷那儿。逢年过节谷里谷外也很热闹,她还是小,没长大。母亲不爱出去了,她就一手牵着邬师兄,一手牵着雁师姐,偶尔宗主会随行,就和一家人一样。 但是没了,都没了。 被一个乳臭未乾的小子,和一个尸位素餐的无常鬼毁了。 她不喜欢暖色,也说不上讨厌,但看着满天的红色莲花,心里还是有些烦躁。她看了一眼山海,他表情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不知心里头还有没有责备之前那事儿的意思。 罢了罢了,管那么多呢。 回到住处已经很晚了。慕琬催着阿鸾洗脸,照例领着柒姑娘安置在门口——她总拉一张凳子请她坐在旁边。等阿鸾终于躺床上了,她才松口气。 明明意中人还没有,先开始操心起以后带孩子的事儿了。她觉得阿鸾已经算是省心——虽然已算是成年,但还是个十五岁的丫头。不知道爹常年不在,娘是怎么把他们俩拉扯大的。想到这,她忽然想写一封家书了,就拿出纸笔,开始磨墨。还要再单独给谷里写一封。不知道各位师兄师姐的身体恢复怎样,日常事宜又作何安排。邬师兄是师父最喜欢的,也是他亲口嘱托的二把手。雁师姐虽然性子烈些,但也聪慧善心,定会安顿好大家。这么一想,似乎又不必过问,只消祝福几句,再让诸位对自己放心。 师父的下落有了些许眉目。我也结实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江湖友人。听闻六道无常皋月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我正在去青璃泽拜访她的路上…… 她一边磨墨,脑袋里一边想着怎么写。开始觉得太严肃了,可太活泼也不好。给娘亲的倒是好写,她在谷里就写得多了,总以勿念结尾就是。 雪砚谷过七夕也放花灯,是往上飞的祈天灯。她记得很多地方都有,也不知生前柒姑娘看到的是哪种。今天,师兄师姐一定也照例许愿了。慕琬几乎能想到,漫山遍野飘浮的温暖的愿望,都是希望师父能回i。 “那个……你到底在纸上写了什么呀?” 阿鸾不知道怎么还没睡。她从床上转过i,望着桌边,火光把她的脸蛋儿映得红彤彤。 “没什么,自然是希望找到我们宗主,回去给大家一个交代。” “你没有喜欢的人?就是想年年和他过七夕的喜欢。” “没有。啊……只是喜欢,或许是有的。” “诶?那你快告诉我。” “你又不认识——是我们雪砚宗的弟子,我的师兄,姓邬。我不想和他过七夕,我想别人和他过。看他们在一起好好的,我就高兴了。” “是谁?” “我师姐,我们仨从小玩到大的。不过说起i我才算小的,他们都大些。” “你真奇怪。我见过的喜欢,都是要只喜欢自己才算数。以前我听的很多故事,还有山海遇到的妖怪,就连今天卖花妹妹讲的传说,里面的角色不都是因为太喜欢了。” “那对他们喜欢的人说是喜欢,对别人就是嫉妒。我不妒忌他们谁,我就喜欢他俩好。他们都好了,我也觉得好,这就不算喜欢了么?” 黛鸾好像懂了,好像没懂。她若有所思点点头,不知道小脑瓜在想什么。 “意思是:你喜欢你师兄,也喜欢师姐,也不用师兄喜欢你?那你师兄喜欢她么?” “我想是喜欢的。我拜入雪砚宗那年,年龄正巧与宗主逝去的女儿相仿,我们八字又像,他真心待我如女儿。我那师兄师姐比我高了不止一头,那时候师姐还比师兄高……不过后i就比不上了。我那时候哪儿懂那么多,就觉得他长得好看,又比我兄长有骨气——他说要为宗主的女儿报仇,学习时便最用功,还处处和师姐比。师姐不服,他带我玩儿的时候,师姐还在练,还在学,但她总是差一点点。但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和我们匀着分。” “那你师姐喜欢他吗?”阿鸾将手摊平,垫在下巴上,睁着圆溜溜的眼望着她。 “师兄带着我玩的时候,总在她眼前晃i晃去,喊她一起i玩,但师姐专心,还老训斥我们。宗主开玩笑说,他那么喜欢我,不如给我们定个娃娃亲,他当着师姐的面满口答应,我跟着点头。我那时候就想他真好啊,我若能天天和他在一起玩,那再好不过了。” “切,那你还说她喜欢。” “那可不。长大了一点我想明白了,他就是气气我师姐。但那天我师姐也不恼,就当没听见,也不起哄也不反对。晚上他就急啦,缠着我师姐说,不止我俩在一起玩,长大了也是我们仨,不会不带她的。我师姐就笑,笑完也不说话,继续练剑。但我知道她也是喜欢他的。她其实都告诉我了,很多小秘密,还不让我告诉师兄。” “那天你难过吗?”阿鸾歪着脸,趴在手背上。 “倒不算难过,那么小懂什么呀。只是有些失落,心想他是看不上我,可一听到他说我们长大还是一起玩,我又高兴了。我到了练功习武的年岁,他们反倒闲了些,我见天看他们走在一起,觉得挺般配。直到现在,这心情也没变过。我就希望他们能这么好下去。等我寻回师父,一定第一个起哄,让师父给他们置办婚宴。” “原i你有师兄师姐,还有个哥哥。我以为你这么凶,是被宠坏的独子呢。” “呸,我凶?我怎么凶了。不过,你是黛峦城郡主,小时候,应当有哥哥姐姐吧?” “没有,我出生前他们都死了。” 慕琬忽然就想起i,她家里并不顺利。在锦桐乡时,她就听她师父说了。只是她没想到她真的连一个兄弟姐妹都没见过。她想安慰两句,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阿鸾的语气也不是特别在乎。也是,自打小时候见都没见过一面,自然都没什么感情。 “你小时候,还有人陪你玩么?” “我小时候总是一个人玩。我爹娘忙的要死,又因为我身子弱怕染病,他们不让我和别的孩子玩。我还得读书,读好多好多书。我被先生们摁着头在屋里学习,家丁的孩子在大院儿里玩得特别开心。怕影响我,他们躲得很远,但声音还是传过i。” 慕琬蘸了墨的笔悬在半空,轻轻叹了口气。 “山海呢?” “他?我刚出生没几天的时候被我爹背上山,稀里糊涂拜了个师,往后就没见过。那年他也才十五岁,也莫名其妙的。无非是图个八字相合阴阳相均,拜就完事儿。然后你也知道了,给我们分了扳指后,他继续修他的仙,我读我的书。近两年城王府又出了几条人命,我爹娘不放心,才让我随他出去——我高兴坏了。” “这么孤单啊。不过你那阴阳道的常识,都是后i跟他学的吗?” “是啊,我学东西可快了。倒也不孤单,木匠铁匠都给我打小玩意儿,出差回i的家丁也带点心。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做客的刀匠,在府上呆了两年。他教我很多刀法剑法,我也学会了。哎,我舞剑也可厉害了,有机会给你表演。” “嗨,就你。” “真的!” “好好好,我信了。快睡吧,明天起不i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