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魔专家》 1 徐福 当我在城市图书馆无人问津的最深处,像是盗墓贼从随葬瓮中启出尘封已久的宝物一样,从书架上抽出这本破破烂烂的野史书,并且了十五分钟以后,我就明白,自己迟到了十八年的“金手指”,终于上线了。 撰写这本野史书的无名作者,以谈论旧石器时代的野人们如何围绕图腾柱狂欢起舞一样神秘兮兮的口吻,图文并茂地记录了一门古老的血祭仪式。 仪式的过程十分简单:在任意的时间,与任意的场合,用自己的鲜血,在任意的平面上绘制如插图所示的祭祀图案,再将至少一条智慧生命的灵魂放置在祭祀图案的中心,然后用任意的语言和任意的祷文,向异宇宙的神祇发起诚实的许愿。 而仪式的最终效果则是:只要你献祭的灵魂在质量与数量上,与你许愿的内容相匹配,那么你的愿望就能得到实现。 遗憾的是,这门血祭仪式在积年累月的流传过程中像是传话游戏一样逐渐变貌,到这个无名作者手里的时候,已经与原典相去甚远,因此许愿范围也大大受限,但如果仅仅是要满足我如今的愿望,还是在受理区间内的。 此外,这门仪式还有某些继承自原典的缺陷,其中最严重,也最不可解决的问题是:从作为孤立系统的宇宙的角度来看,向异宇宙的神祇献祭灵魂,相当于从本宇宙凭空消灭灵魂;而从异宇宙得到恩赐,则相当于凭空增加本宇宙的物质与能量。 这违背了宇宙的自然规律,献祭者将会受到可怕的天谴。 只有两种人能够免除代价:一种是力量强大到任何天谴也能够对抗的强者;另一种则是来自于异宇宙的灵魂。 前者只能在荒诞不经的神话传说中找到有力候补,而后者则仅仅活跃在虚构故事中。无名作者认为这两种条件都过于不切实际,因此这门血祭仪式即使有效,也不具备实践价值。但他还是以较真读者探讨虚构故事设定似的态度,推理了一遍后者之所以成立的理由——或许是因为来自于异宇宙的灵魂无法被本宇宙识别,所以反而能够逃离某些因果吧。 来自于异宇宙的灵魂,这不就是我吗? 是的,我并非本宇宙土生土长的人。 我来自于另一个宇宙的地球,出生于二十世纪末,从小在中国沿海城市成长和就业,姓“徐”,单名一个“福”字。 当我开始记事时,时代已经步入二十一世纪,社会蒸蒸日上,科技日新月异。大学毕业以后,我供职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杂志社,如此经历一段岁月,终于熟悉了手头上琐碎得仿佛学生时期寒暑假作业一样的文字工作。 本以为生活会如此稳定下来,却不料灭顶之灾来得那么突然,我在机缘巧合之下撞见了两伙犯罪分子的“药物”交易现场——当时我没在第一时间被他们发现,事后想来,或许当时是应该悄然离开的,但报警以后却没能走脱,唯一宽心的是,临死前我似乎听见了警察到场的动静。 然而谁能想到,我居然有机会,在另一个世界,作为新生命,重新睁开双眼。 这个世界与我本来所处的世界,既有着同平行世界一样的相似之处,亦有着同故事世界一样的迥异之处。 相似之处是:这里同样有手机,有汽车,有摩天大厦,有计算机和网络,也有遍及全境的铁路和海空航线,也同样有黄白黑等肤色之分,我也同样叫徐福。 迥异之处是:这里的文明世界并非很多国家各自为政,而是统合成了一整个“联盟”,并且更加荒诞的是,这里真实存在着神灵与精灵,灵能者与亡灵,普通人与亚人,就像是漫不经心的造物主把现代都市与奇幻世界粗暴地糅合到了一起去,许多不似现实的事情对这个世界的居民们来说,只是每日清晨从早点店排出来的白色蒸汽一样的风景线。 我谨慎地管住嘴巴,以免自己并非这个世界的原住民的秘密过早地暴露出去,同时贪婪地吸收着与超自然力量相关的所有信息。 想必无需多言也能传达,没错,我也想要拥有超自然力量。 我上辈子死在枪口下,枪声对我来说是无法逃避的梦魇,那么这辈子,我希望自己至少能得到足以把枪声当成蹩脚的响指一样的力量。 但是十八年以后的今日,我已经痛彻心扉地明白:我不具备这种资质。 并非因为这辈子生养我的父母没能给我一具合格的身体,仅仅是因为,我的灵魂与这个世界的居民们截然不同。 这个世界的居民们想要获得超自然力量,最普遍的办法就是成为灵能者,而灵能者的“灵能”,指的是从灵魂中挖掘出来的不可思议的能量。 我的灵魂的“异常”组成方式,决定了我无法像是他们一样挖掘灵魂的潜能,虽然在他们中间,灵能者也是罕见的人物,但即使是没能成为灵能者的人,也具备零星的这种潜能,而我连这也不具备。 然而今天,我却发现了这门神奇的仪式。 我决定重新相信: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会不同。 这固然是一门血腥味昭然若揭的活祭仪式,但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我没有。 在用手机给记录着这门血祭仪式的书页拍过照片以后,我又偷偷将这几页撕扯了下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记录着禁忌知识的书本会出现在向全体市民开放的城市图书馆里,但为了防止有人滥用这里面的知识,我还是要做做处理的。 当然,也有可能,看到这些内容的外行人会将其视为纯粹的无稽之谈,但,如果是像我一样,对“祭祀与仪式的学问”有所研究的人,很容易就能鉴定出来其中的奥妙。 我将书本放回了书架的空缺处,然后转过身,拄着手杖,蹒跚地走向图书馆的出口。 或许是我这右眼戴着眼罩,右臂瘫痪,左脚有疾的形象过于引人注目,图书管理员还特地问了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不用。”我说。 “今天这么早就回去吗?以往你一坐就是一整天。”图书管理员问。 “今天有急事。”我一边回应,一边走出正门。 我思索着血祭仪式的事情。 血祭仪式要求我用智慧生命的灵魂作为祭品,但即便是在这个世界,人类以外的智慧生命也极少见,亚人无论在生物学上还是在法律上都被认定为人类的变种,而不是非人,神灵与精灵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有着智慧的亡灵更是都市传说级别的东西。 换而言之,我无论如何都要杀个人才行。 但要我为了一己之私而杀害无辜之人,这是不可能的,哪怕我再想要成为灵能者也一样。 为此,我必须找出一个罪大恶极的,即使拿来剥皮烫熟,做成像是祭祖时放在供桌上的白斩鸡一样的东西,也不足惜的人。 眼下我心里暂时还没有人选,却并不为此忧虑,如今我所居住的这座河狸市,虽然从表面上来看也是发展水平过得去的现代化城市,但同时也是藏污纳垢众多的地方,治安水平远不及前世中国的一线城市,时常能够听说谁谁谁入室抢劫杀人,谁谁谁趁着夜色掳掠妇女做龌龊勾当,谁谁谁贩卖“药物”给未成年人……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当真是些活该千刀万剐的畜生。 反正都该死,不如拿来做我的踏脚石。 2 无人机 当我像是终于探出水面一样从“如何执行血祭仪式”的思索中脱离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走入了自家所在的居民小区。有时也会如此,走在路上想事情入迷,不知不觉就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回过神来就会觉得时间仿佛视频被人从中间剪去了一大截一样。 看了看天色,此时是傍晚,三分之二的天空变成了瓦蓝色,并且正在逐渐溶解另外三分之一的火红色。 我走入其中一座单元楼,乘坐电梯来到十二层,然后把手杖放到墙边,掏出钥匙,打开自家门锁,再拿起手杖,推门而入。 屋子里一片岑寂,连我关门时的动静都衬出了一股空洞洞的味道。 我这一世的母亲在弟弟出生的同时就去世了,父亲老徐成天埋首于警务工作,弟弟则就读于住宿制的学校,回家时谁都不在屋子里是家常便饭的风景。 但是以防万一,我还是用手机发了一封短信去,问老徐是否回家吃晚饭,以免在我独自吃饭的时候他又一声不吭突然回家,然后傻不愣登地问:“怎么没有我的份?”那副犹如单枪匹马吃自助餐的时候抽空上了个厕所,回来以后发现服务员撤走了自己的残羹剩饭一般真的很惊诧的模样,当真叫我直想再添一盘子滚烫的米饭,然后往他面孔上盖去。 话虽如此,也不可以放心叫他自己进厨房,到头来还是要我补做一份。他也好弟弟也罢,分明都是四肢健全之人,生活自理能力反倒不如我这个残疾人。 片刻后,他的回信到了。他说:“不回。” 过了十几秒钟,他又发来短信,“一个人不要紧?” 我在回信栏输入了一句“你忙你的”,又觉得不礼貌,改成了“不要紧”,发送。 他的回信很快就来了,就一个字,“哦。” 我开始用网络调查河狸市最近数周的犯罪事件。 获取这些信息的难度主要集中于只用左手打字不够快,调查本身倒是很简单,河狸市公安会将大部分正在通缉中的危险罪犯的信息放到官方网页上,鼓励热心市民目击到疑似人物以后积极举报,视提供线索好坏而定奖励现金和锦旗。 只过去一小会儿,我就锁定了一张白人罪犯的面孔。 河狸市是多肤色人种混居的城市,这种城市在联盟中十分常见。 而此时被我锁定的这个白人,则是个三十多岁的微胖男性,过去在老城区违法经营修车店,天知道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到底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心路历程,某日他关闭了这家修车店,摇身一变,成了河狸市的新闻人物,一名新鲜出炉的连环杀人犯。 他有一个怪异的绰号,而他的绰号源于他怪异的打扮——据热心市民提供的证词,这个连环杀人犯无论穿着什么衣服,都要像是远古部落的祭司一样身披羊皮,面孔上涂抹条纹形状的油彩,并且哪怕明知道这样很显眼,也依然不放弃这种行为艺术家式的打扮。公安根据这种罕见的外表特征,称呼他为“羊皮杀手”。 方便起见,我之后就以这个绰号来称呼他。 我也不大乐意去记他连名带姓长度超过我三倍的真实姓名。 公安的追踪结果显示,羊皮杀手的作案手段并不复杂,他的主要作案时间段是夜晚,在城市中人少的小路旁像是都市怪谈中的鬼怪一样静候时机,然后在路人经过此地的时候突然现身,把路人绑架到更加人迹罕至的地方,施加惨无人道的折磨,最终犹如屠宰肉畜一般将其残忍杀害。 明面上死在他手里的市民已经有三人,但公安怀疑实际受害人数还有更多,只是遗体尚未被发现而已。 受害者生前都与他没有公开场合上的接触,私底下的接触也可以基本排除,同时工作领域重合度也低,由此可见他的犯罪动机应当不是仇杀,也没有值得一提的利益冲突,仅仅是跟饥肠辘辘的食肉动物觅食似的,逮着谁就杀谁罢了。 公安局正在积极搜捕这个罪犯,可说来也怪,他的穿着分明如此显眼,作案范围又主要集中在城市地带,但目击证词到现在却仅有上面那一例,令搜捕进程陷入了僵局。 最后,公安局还重点强调:有线索显示,他很可能携带手枪,建议市民目击以后迅速远离现场并且报警。 手枪……我下意识地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了前世的最后一幕,枪口中迸出的火光,腹部被击穿的惊怖,黑暗拥抱自己时的绝望…… 片刻后,我从这股犹如泛黄日记一般陈旧的情绪中挣脱了出来。 我决定先将他作为现阶段的血祭目标。 但问题是,我应该怎么找到这个连本地公安都暂时搜捕不到的连环杀人犯呢? 凭借我一人的力量自然是无能为力的,因此我选择求助于这座城市的地下情报商。 我从放置杂物的床柜里取出了一些陈旧的手机零部件,又拆开了游戏掌机和收音机,折腾了有一刻钟,中间因为动作不便,起码浪费了十分钟,才终于重新组装成了一台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用过的“工作手机”。然后一边给手机充电,一边联络上了“无人机”。 “无人机”是过去与我有过很多次交流的地下情报商,在河狸市的黑色地带有着良好的信用。 响到第五声的时候,无人机接通了电话,并且问道:“哪位?”只听声音就能明白,他是一个年纪轻轻的男性,但也有可能是用软件处理过的声音。 我做了一遍深呼吸,轻咳一声,用与平时不太一样的声线说话,“是我。” “你谁啊?” “你不想要命了吗?” “对不起。”他立即认输,旋即说道,“但说真的,我刚才一下子真的没把你认出来……你在那之后沉寂了整整一年,我还以为你死在哪个角落里了。” “如你所见,我没死,你可以把这个情报卖出去。”我说。 无人机忐忑问道:“真的假的,你不会是在说反话,如果我卖你情报,你就要把我也杀了吧?” 他的忐忑并非空穴来风,因为我确实杀过人。 过去我为了追求灵能,曾经做过许多不为人知的拼搏,而非仅仅出于想当然,仅仅想着“因为我是穿越者,我的灵魂不一样,所以无法觉醒灵能”,然后稍微努力了一下就什么都不做了——绝非如此,我确实是如同超级马拉松选手一样拼尽所有力气,最终发现自己确实是走入了死胡同,才会得此结论的。 这里就只捡与现在有关的其中两件事来说: 第一,我曾经练过格斗,也企图将身体锤炼到极致,这是因为灵魂与肉体密切相连,俗话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肉体好比是灵魂的土壤,强壮的肉体才能够供养起强壮的灵魂,而强壮的灵魂则更有机会开发出灵能; 第二,在上面这条路线失败以后,我转而开始接触本地的黑色地带,中间发生了种种事情,若是将其全部陈述出来,那就是另外一个长篇故事了。这里就长话短说,只讲定论:现在我的手上已经有了一些人的命,但由于前任搭档的出卖,我被人伏击,身负重伤,今日的残疾就是昔日的结果。 但无人机并不知道我的残疾,他和其他黑色地带人员,都只知道我“重伤失踪”了,否则他也不至于如此忌惮,害怕我像是亲手杀死前任搭档与伏击我的那些人一样杀死他。 “我杀你做什么?”我说,“不如说,我还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只要是与情报有关。”事关工作,他一丝不苟,“钱也得照付。” “规矩我懂。”我说,“我要羊皮杀手的下落。” 他突然陷入了沉默。 3 亚当 无人机的沉默,仿佛在上课时偷偷睡觉,突然被黑板擦砸醒,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就听见老师问到“无人机同学,请回答一下老师刚才的问题”的问题学生所会作出的反应。 我率先打破了沉默,故意用质疑他能力的感觉说:“你不会是不知道吧?” “怎会如此?”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愤懑,给人感觉像是被人拿榔头捶了一下膝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吐出了这句话,说完以后就尴尬地笑了起来,“对不起,我不知道。” “连你也?” “是的,连我也——其实我也有尝试过收集羊皮杀手的情报,但他实在太邪门了,披着一身羊皮在城中到处乱跑,不知怎么的愣是没有第二个目击证人。”他的口吻中装满了发馊剩饭一样的纳闷。 “那就有些麻烦了。”我开始考虑,是否应该更换一个无人机也知道下落的活祭品——不,通缉犯。好吧,对我而言都是一回事。 但他却是先说了,“但我知道谁知道。” “你说。” “‘亚当’。”他说。 “我没听说过这个人。” “你当然没听说过,他是在这一年里出道的地下情报商,而你已经一年没有动静了。” “那么,他可靠吗?”我问。 “至少他出售的情报,可信度是比较高的。”他回答,“但是关于他,也有一些不那么好的传闻。” “你是指?” 他停顿了两三秒钟,然后用那种凑近你耳朵旁边,压低嗓音,窃窃私语的口吻说道:“听说他曾经出卖过自己的伙伴。” 我最终决定还是先接触一下那个“亚当”。 我是对于出卖伙伴的人深恶痛绝,但首先,无人机说的不过是道听途说之事,并无定论;其次,我也不是要跟那亚当做伙伴,仅仅是做交易,买卖情报而已;最后,在听到无人机对羊皮杀手的牢骚时,我重新回忆了一遍公安局通缉页面对羊皮杀手的外表描述,已经对他躲避人群耳目的办法心中有数,从而对他的重视性提高了一个级别。 或许我真正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活祭品。 按照河狸市黑色地带不成文的规矩,无人机并未直接将亚当的联络方式交给我,而是先由他去联络亚当,再由亚当决定是否联络我。 没过多久,我的“工作手机”收到了未知来电。我接通了。 “你好。”手机对面传来了十分明显的机械混合音,看来又是个重视真实身份保密性的家伙。 “你就是亚当吧。”我用肯定的口气说。 “是的。”亚当的口吻像是大力搓揉塑料袋时发出的声音一样毫无主观色彩,“你是谁?” “无人机没告诉你吗?” “没有。” “那就说明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我一边直截了当地说,一边想:看来无人机暂时是不打算把我还活着的消息免费赠送给同行人了。 “我明白了。”亚当似乎很熟悉这种匿名买卖模式。 我率先进入了正题,“你知道羊皮杀手在哪里,是吗?” “是的。” “你报价吧。” “在报价以前,出于职业道德——”他公式化地说着,然而我在听到“职业道德”这个词语的时候,却忍不住流露出无声的哂笑,不是因为亚当这个人有恶劣的传闻,而是因为这种话从黑色地带人员口中出来,听着就像是从事逼良为娼生意的人穿着的西装革履一样,颇具黑色幽默。 他自然不会知道我这一刻闪现的念头,即使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吧,只是继续说下去,“——我需要提醒你,羊皮杀手很可能是灵能者。这个提醒是免费赠送给你的,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想找羊皮杀手,但如果出了问题,到时候千万别迁怒于我。” 他的潜台词是:如果你不是灵能者,那就别对羊皮杀手打怪主意。 如果说普通人是“拳头”,那么灵能者就是“子弹”。 子弹能够办到很多事情,能够粉碎拳头,也能够建立国家,若是拿去杀死一个像是“闯进罪犯们秘密交易现场的杂志社文字编辑”一样的普通人,那也是毫无问题的,谁都不会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妥。 但我并没有说“这太可怕了!对不起,交易取消”,不如说,这仍在我的预料之中。 “你可以放心。” “那好,我的报价是……”亚当口齿清楚地说出了一个我能够接受的报价,又补充道,“考虑到你是匿名顾客,我需要你先把交易金额转到我的银行账户里,然后我再把整理好的情报以电子文档格式发送到你指定的网络邮箱中,时间差不会超过一个小时,这样可以吗?” 我说可以,然后把一个以前随便注册的网络邮箱号码报给了他。 当亚当把情报发送过来的时候,窗外已经一片黑暗,黑得宛如外界起了黑色的浓雾。 我为自己泡了一杯速溶咖啡,然后检阅文档中的内容。 亚当所收集的情报可以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一看就知道是亚当不知如何从公安局内部获取的资料,其中是大量现场调查信息和大规模排查的结果,还有犯罪心理学专家对羊皮杀手的心理侧写报告,内容详尽且专业;第二部分则是混迹于河狸市黑色地带的人员才能搞来的情报,混杂着许多真假不知的小道消息和捉风捕影的传言,尽管价值远不如第一部分,却也有珍贵的参考意义;第三部分则是亚当本人的现场调查和推理,他把自己调查得来的线索,结合手头上的所有情报,列出了未来一周羊皮杀手可能会现身的数个地点。 其中现身可能性最高的地点是老城区——也就是“一区”,里面某条“人迹罕至的小街”。 看完以后,我有些惊讶,这个亚当似乎对羊皮杀手有着不同寻常的重视,正常的地下情报商是不会对一个连环杀人犯如此上心的,就好像重点医院口腔科的医生不会把一整天的时间都耗在区区一颗蛀牙上一样。 难不成他的真实身份是公安局内部人士?因为他其实是公安局安排在黑色地带的眼线,所以才会出卖自己在黑色地带的伙伴? 无论如何,我决定压下好奇,先行动起来。 为了配合这次的行动,我需要做一次变装。 我从家里带出来一把园艺铲,坐公交车来到离家两公里半的公园中,在某棵树下挖出来了一根用布裹住的黑色金属手杖,还有一个放在大号密封袋里的黑色双肩包,然后进入不远处的公共厕所,在隔间里取出双肩包,将其打开。 双肩包里装着备用的衣物和鞋子,还有一些易容工具——说是“易容工具”,大多数也只是些廉价的化妆品而已。 易容术也是我过去学习过的技术,虽然不可以自称道中高手,但足以让人认不出我的原貌。 我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头发黑白斑驳,皮肤晒成深色,穿着方便运动的黑色衣裤,背着黑色双肩包,拄着黑色金属手杖,像是正准备去登山的普通年轻人,旋即藏好换下来的衣物、眼罩、普通手杖、园艺铲,走出了公园。 易容术是有极限的,再怎么掩盖身体特征,也无法掩盖我右臂和左脚的残疾,用彩色隐形眼镜把失明的右眼装饰得像是完好无损一样就是极限了。 换而言之,如果有专业人士调查我,那么我的真实身份肯定会进入一页长度可怜的嫌疑名单。 但即便如此,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我所在的地方是二区,乘坐公交车就能到达一区,大约在快要到晚上九点的时候,我来到了情报中重点标记的“人迹罕至的小街”。 不知道羊皮杀手对于我这种残疾人,是否也有下手的兴趣?若是能以我为饵,将他钓出来,那倒是省事很多,但如果我是他,在夜晚时看到一个来路不明的残疾人站在路灯下不知道在等谁,反而会心生警惕吧。 我只好先将自己藏在附近一条小巷的阴影中,监视街道动静。 半小时后,我看到一个披着羊皮的男人出现在了街头。 4 无面人(一) 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羊皮杀手这个男人,他与我想象中的有所不同。 估计是“披着羊皮,面孔上画着油彩”这种打扮,作为人物特征而言过于突出,我在此之前总是把他想象成“从远古野蛮部落中走出来的祭司”,但实际上这个人还穿着一身肮脏的蓝色工装服,双手佩戴黄色胶质手套,踩着一双很长时间没洗过的灰色(可能原本是白色)平底鞋,一眼看下来的感觉,好像是一个在汽修厂劳动的工人,因为急匆匆地赶着要去与高中时期的老同学约好的变装主题聚会,所以只好一边赶路,一边换上部落祭司服、涂抹面部油彩,却在粗心之下忘记了脱掉原本的衣服。 他大约已经四十多岁了,有了肚腩,皮肤开始松弛,与我父亲老徐差不多年纪,这种不伦不类的打扮不可谓不滑稽。 但是在滑稽之余,这种打扮在“灵能学”上,却具备着严肃的意义。 在非常遥远的古代,野人们喜欢狩猎羊,羊不如野猪凶猛,不如牛强壮,也没有鼠和兔那么敏捷,非但肉多,还群居,脑子也愚笨,有些经验老道的猎人甚至能够披上羊角和羊皮混入其中,轻而易举地捕猎到羊。 这种原始而又简陋的伪装,就是最早的“佯装”。 猎人们迷信自己屡试不爽的狩猎技术中蕴含着自然神秘的仪式性,于是极少数拥有灵能的猎人便凭借这种迷信,将这门“狩猎技术”,发展成了“狩猎巫术”,让本应对自己有敌意的人或者动物把自己当成伙伴,或者把自己当成随处可见的路人一样视而不见。 到了现代,这门“佯装术”被更好的法术所淘汰,沦为了冷门法术。 一开始听说羊皮杀手的打扮以及他神出鬼没的履历时,我虽然有所怀疑,但还是有些不自信,可他居然真的这么干了,让我颇有一种在现代都市的厨房中瞻仰到厨师亲手钻木取火的感觉。 到了这个地步,也无需多说,羊皮杀手不再“很可能是灵能者”,他就是。 这不多不少是个好消息,第一次血祭仪式就能够以灵能者作为活祭品,相信反馈一定也不会少到哪里去。 我拄着黑色金属手杖,从小巷口的阴影处蹒跚地走出来,向着羊皮杀手接近过去。 佯装术对我无用。 我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缺乏成为灵能者的潜能,这也意味着,我的“灵感”——或者说“灵魂的知觉”,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迟钝。 换而言之,当佯装术作用于我的时候,我的灵魂根本意识不到自己中招了的事实。 而在灵魂的世界,“意识不到”等同于“不存在”,就好像站在一个聋子的身后跟他讲笑话,他不知道这个笑话的笑点在哪里,也不知道这个笑话在哪里,连你在哪里都不知道。 羊皮杀手此时不是孤身一人,他身边有个女伴,年纪大约二十多岁,穿着像是下班后出门购物的都市白领一样的便装,与羊皮杀手有说有笑。 女人既对他这怪异无比的打扮不放在心上,亦对他充满粘稠恶意的目光视而不见。 “我刚才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名字?”女人笑意盈盈地问道,她甚至不知道羊皮杀手的名字,同时对其将自己带到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没有半点戒心,宛如中了催眠术。 毫无疑问,她就是羊皮杀手今晚的猎物。 “你可以称呼我为‘恶魔’,反正不用我说,你很快也会这么叫唤了。”羊皮杀手森然笑道,与面部的油彩相配合,散发出来一股野蛮血腥的风味。 即使如此,女人也无法提起防备之心,只是笑着回应,“你真会开玩笑。” “我可不是开玩笑,之前已经有一些……”羊皮杀手正要说下去,但此时我走到了他们的面前驻足,他停顿了下来,“……嗯?” 我把左手的手杖换到了右手,尽管右手无法动弹,但让杖头倚着还是可以的。 “请问你是需要帮助吗?”女人关心地问。 “是的,我需要帮助。”我说,“但不是你的。” “什么?” 她话音刚落,我就用左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袖珍的灰色喷雾罐,里面装着的是能够致人昏迷的液体药物。我抓住她呼吸换气的一瞬间,对着她的面孔按下喷雾罐,液体药物呈白雾状喷射了出去。 她不可避免地吸进去了一些,随即慌张地在自己面前挥手,试图驱散喷雾,但为时已晚,不过数秒钟,她就摁住额头,双腿颤抖,眼皮子打架,最终跌倒在地,不省人事。 羊皮杀手眼睁睁地目睹了这一切,他应该能够在我动手的时候及时阻止,但他却表现得无动于衷。 我能够从他的态度中看出对事情发展的茫然,对我的轻视,对女人的不关心,还有对自己只要有那个想法,就可以凭借暴力主宰局面的傲慢——这种傲慢也是很多灵能者在对待普通人的时候,或有意或无意会呈现出来的心态。 他连扶住女人的动作也懒得做,只是微微扬起下巴,像是看着生牛排一样地审视着我,而与此同时,我则从兜里拿出来了一副黑色的、皮质的、陈旧的、短喙的鸟嘴面具,佩戴到了面孔上。 为什么都做过了易容,还要佩戴面具?这么做岂不是多此一举,甚至是画蛇添足?我也曾经这么质疑过自己,理由也是有的,虽然在这里先行解释也未尝不可,但是为避免喧宾夺主,还是先专注于眼下的局面。 羊皮杀手看着我的面具,阴测测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显然,他没认出来我的面具。说不定我的名声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长久,这座城市的黑色地带居民都已经把我扫出备忘录了,这对我来说倒是个小小的打击。好在活祭品是否知道我的名声,与仪式的效果没有关系。 “我准备举办一次血祭仪式。”我对他说,“你要来做我的活祭品。” “你说什么?”羊皮杀手面露错愕,“你的脑子没问题吗?” “你是打算自己跟我走,还是要我打断你的腿,让我拖着你走?”我一边把手杖换到还能使用的左手,一边故意激怒他。 “莫名其妙!”他勃然大怒,握紧戴着黄色胶质手套的右拳,向后牵拉蓄力。 下一瞬间,他的拳头好像蟾蜍吐出来的舌头一样,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地打了过来。 然而这套动作,却暴露了他对于打架斗殴的外行,这点也与亚当交给我的情报吻合。 但凡有些打架斗殴经验的人,都会让自己的拳脚更加具备突然性,我能够明白他想要让自己的拳头更加具备破坏力的心情,但“向后牵拉蓄力”这个动作是十分多余的。 特别是作为主动方的第一手,最好能够做到在对方意识到自己要动手的时候,就已经把拳脚施加到了对方的要害上的程度,有些人甚至会像是黑帮电影经常拍摄的那样:一边用温和的话语麻痹对方的意识,一边不动声色地握住酒瓶,然后猛地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坦白说,我看不清他的拳头,但他蓄力时脚尖的朝向,肩膀微妙的动作,目光的落点等等,都让他的动向暴露无遗。 我转过头部和身体,让他的拳头打空,诚然,他的拳头经过时掀起的劲风之强,就好像我在跌倒的时候头边突然经过了一辆全速行驶的汽车一样,但打不中的话就只能给我扇扇风而已。 在我站稳脚步的同时,他抬起腿重重地踢向我,但同样也被我躲过。 与此同时,我按动黑色金属手杖的机关,手杖底部弹出来了一截银亮的刀刃。我用这个刺向了他。 他没来得及把腿放下来,无法闪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刃击中自己的胸口,脸色都变了。 但遗憾的是,我的刀刃却连他的衣服都没划破,他的体表有着一层肉眼看不见的护盾,像是钢铁打造的铠甲一样护住了他的肉体。 他先是一愣,旋即狞笑道:“你这个瘸子倒是真会躲!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看你这么邪门,我还担心你是有备而来,手上拿着灵能武器呢,原来就是个普通的道具!” 他蓦然用手掐向我的喉咙,这种头脑简单的攻击,我在残疾以前可以轻松对付,但现在却只能用像是在冰面上向后滑倒一样的姿势来躲避,旋即用手杖撑住身体,在他的下一击到来的瞬间及时避开。 我一边躲避,一边反击,然而攻击全部碰壁,这让他在急躁之余表现得格外猖狂,“这种隔靴搔痒的攻击有什么用?看我怎么把你那幼稚的面具扯下来,让你露出痛不欲生的表情!” 我不说话。 “我事先在这里踩过点,这条街道在这个时间段几乎不会有人经过,你哪怕大声求救也没用。”他试图摧毁我的意志,“你是来救那个女人的吧?太遗憾了,接下来你也要与她一起被我抓住。你知道吗?我最喜欢欣赏别人的恐惧,但又觉得尖叫声烦人。好在成为灵能者以后,我就可以直接通过‘灵感’去捕捉到他人强烈的感情了。 “所以接下来,我会首先割断你的声带。 “然后我会挖出你的眼球,摧毁你的听力,挖空你的鼻腔,剪掉你的舌头。 “从此你与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联系就只有触觉了,而这唯一的感官,也只会为你传输疼痛。 “人在其他感官都被剥夺的情况下,剩余的感官会变得极其敏锐,疼痛亦是如此。你不会简单死去,我会让你至少活上一周时间,让你饱尝各种各样生不如死的痛楚,在变成一堆再无知性的血肉以后,才送你下黄泉!” 我反问道:“就凭你吗?” 下一秒,我按动机关,收起手杖底部的刀刃,旋即用手杖猛地抽向他。 这种攻击我之前也做过,没有一次是有作用的,因此这一次他连躲避也懒得做,直接把脸颊送到了我的手杖上。 但这一次,攻击奏效了,他被我抽到一边,整个人摔倒在地,脸颊肿起,连牙齿都掉了出来。 他茫然地撑起身体,摸了摸脸颊,然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痛叫起来,“啊!怎么回事!” “你的防御确实很坚固,恐怕是一边想象真正的盔甲,一边用灵能形成的吧?”我说,“不得不说你的意象很逼真,灵能盔甲的还原度很高,所以反倒让我能用对付真正的盔甲的手法来对付你。” “什么?手法?”他又惊又怒地反问。 “暗劲而已。用俗话说,就是‘隔山打牛’。”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跟灵能者交手了,因此为了重新捡起“穿甲的暗劲”,顺便摸清他的灵能防御的“质地”,稍微花了一番功夫。 然后,我故意用反常识的话刺激他的自尊心,“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一般的武术家都能做到。” “胡说八道!”他的怒气像是炸弹一样猛地爆发,人也从地上弹起,向我冲过来。 虽说速度过人,但这种动作也太过破绽百出了,简直像是故意把空门露出来,方便我攻击一样。 我避开他的攻击,旋即左手手杖陡然拄地,以手杖为支撑,力从地起,右腿骤然弹出。 这一脚直接踢中他的肚子,将他像是皮球一样踢飞,砸到了不远处的路灯。 我所学习的武术讲究踢击高度不超过膝盖,这一踢虽说胸有成竹,但到底不合道理,因此在得手以后,我立刻收起右腿,放回地上。 我对自己的踢击速度有所自觉,也从先前的战斗中看出来,他固然攻击与防御超出常人,但意识速度却与常人毫无差别,恐怕刚才那一踢他也根本没有看见,只能看见我的手杖往地面一击,然后自己的肚子同时也受到了重击,仿佛地面与他的肚子形成了一损俱损的关系——正常人看武术大师差不多都是这种感觉,武术到了这个地步,看上去确实也与灵能没有差别了。 但这到底不是灵能,不是我所追求的灵能。 我又按动手杖的机关,这一次,手杖侧面咔嚓咔嚓地打开了一个个口子,犹如虚线一般整齐排列,旋即又像是按压式圆珠笔弹出笔头一样,从所有口子中列出了一枚枚银亮的刀刃。 羊皮杀手看到这一幕,脸色顿时苍白。他再无自信,立刻用灵能加快自己的速度,一句废话也不说,转身就逃。 我用力挥动黑色金属手杖,手杖倏然分成了一节又一节,中间由钢缆连接,像是特别加长的铁鞭一样延伸出去,抽中了他的背部,犹如锯齿一般的刀刃将他的背部咬得血肉模糊。 “啊!”他发出惨叫,又摔倒在了地上。 “因为专注于加速的意象,所以无法维持盔甲的意象了?如果是我所知道的‘训练有素的灵能者’,这种一心二用的功夫根本是手到擒来。”我一边说话,一边让手杖恢复原形,“站起来吧,又不是切断了你的腿部肌肉。作为灵能者,怎么可以如此丑态毕露?” 但他到底是没能跑起来,反而像是某种恶心的爬虫一样,手脚并用地爬进了我之前藏身的巷子里。刚才他还那么凶狠,一陷入险境,却显得好像虫子一样卑微,倒也真是叫人瞠目结舌。 看到自己做梦也想成为的灵能者如此丑陋,我心里非但没有自得,反而觉得意兴阑珊。 我跟随着他走进巷子,他没能跑出多远,见我也进来了,便惊慌失措地看向我,口中发出了连字句都形成不了的喊叫。我对此充耳不闻,仅仅是拄着手杖,步履蹒跚地接近他。小街昏黄的灯火从身后照射过来,我的黑影犹如潮水一般,从他的双脚开始,直到连他那张惊恐不已的面孔也淹没了。 “不要过来!” 终于,他疯了一般地从怀里拿出手枪,对准了我。 我恐惧枪械。 即使再怎么努力地锻炼身体与武术,将自己的身手训练到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对枪械有所对策了,我也依然很容易陷入对枪械的恐惧之中。我怎么能够不害怕呢?我上辈子就是死在枪口下的,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吧,我的情况,称之为“死亡后应激障碍”也不为过。 因此在两年前,我便如此向搭档求解:“如何才能战胜恐惧?” “战胜恐惧?”他坐在阴影中笑道,“没有人能够战胜恐惧。” “怎么能说无法战胜恐惧呢?我知道,有一些勇敢的人,连死亡的恐惧也能战胜。”我说。 “他们脑子有病。”他一口咬定,叫我一时间也噎住了。 我只好换个问法,“那么像我这样的一般人,终究是对恐惧无计可施的吗?” “说自己是一般人的人,多半是不可信任的。”他挑剔地看了看我,然后回答我的问题,“不过嘛,方法也不是没有,如果说恐惧是疾病,勇者能够用免疫力自动克服,那么像我一样的真正意义上的一般人,就只能吃药了。虽说好像麻醉一样只可济一时之用,却也不失为一方良药。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吗?” “是那些黑色地带的人经常买卖的‘药物’吗?” “那倒也有些用处,虽说祸害更大就是了。但我说的不是物质上的药,是精神层面上的。” 我思考了一番以后问道:“极具煽动力的理念?” 他回道:“不,是敌人的恐惧。” 羊皮杀手的手枪像是废铁一样被我丢到了角落里。 我拖着他的脚,向着小巷的更深处走去。 他恐惧地尖叫着,企图去抓地面和其他一切能够抓握的东西。 “这条街道在这个时间段几乎不会有人经过,你哪怕大声求救也没用。”我这么说道。 但他依然不死心,撕心裂肺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与他一样,其实我也爱看敌人充满恐惧的反应,甚至偶尔会为了让敌人更加恐惧,而增加一些非实用性的行为,但无论如何他的尖叫声也过于烦人了,而且他还是灵能者,挣扎起来也很麻烦。 我走着走着,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 “对了,你刚才还说过什么来着……”我回头看向他,“‘首先割断你的声带’是吗?然后是什么?” 他突然中止了尖叫,眼中流露出哀求与绝望。 我将手伸向了他的喉咙。 5 无面人(二) 我走到了小巷的尽头,然后将已经血肉模糊的羊皮杀手丢到了地上。 刚才他想要进入这条小巷以逃避我,但这里其实是死胡同。因为此时是夜晚,这里没有照明,所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手脚的关键肌肉都被我切断,声带也被我强行撕裂,按理来说已经无法说话了,但要说真不愧是灵能者,只要脑子里还以为自己能够说话,就真的能够说出话来,此刻他一边嘴角流着血液和口水,一边含糊不清地求饶道:“对不起,对不起……请放过我吧……” 我只把他的低吟声当成耳旁风,从双肩包里取出了手电筒,打开以后放到角落里,为这块黑暗的地方提供照明。 又取出了白色的一次性纸杯和红色的美工刀,先是将纸杯放在地上,再用美工刀割开自己的右手掌心,然后让血液流进纸杯里。 过了一会儿,我用药物给伤口做了止血和消毒处理,并且缠上了绷带,旋即拿出毛笔,蘸着纸杯里的血液,像是做地面绘画的街头艺术家一样,开始在地面上绘制起血祭仪式的图案。 为了防止“颜料”过早耗尽,我只好尽可能地把线条画细,最好像是龙虾的须一样细。若非血祭仪式要求绘制图案的血液必须是我这个主持者本人的鲜血,否则我就直接用羊皮杀手的血液倒个一大桶,然后拿拖把来画仪式图案了。 图案并不复杂,画好以后,我又重新检查了几遍,主要检查线条是否有多余或不足,是否从中间断开,直线画得够不够直,曲线画得有没有僵硬。 检查完毕后,我又看向了羊皮杀手的面孔。 他分明已经被我弄瞎了眼睛和耳朵,但从刚才开始,他好像总是能够随着我的移动,捕捉到我所在的方向。我想,说不定他是因为失去了肉体感官,又处于濒死之中,所以致使灵魂的知觉——也即是“灵感”变得空前敏锐了起来。 用通俗的话来形容,就是所谓的“心眼”。 但临时暴增的灵感,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好处,莫如说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人在这种情况下,很容易看到不应该看到的事物,某些倒霉鬼的意识甚至会因此脱离“形象宇宙”,接近“抽象宇宙”。 在灵能学中,宇宙并不是按照“一维、二维、三维、四维……”这么分的,而是分成“形象宇宙”和“抽象宇宙”。 形象宇宙指的是“能够被形象表达的宇宙”,越是接近形象宇宙的事物,则越是容易用语言和文字表达,也容易用物理和数学工具加以测量; 反之,越是接近抽象宇宙的事物,则越是难以言表和测度,充满了未知与混乱。 人虽然是形象宇宙的生命,但灵魂却是抽象的,以至于科学到如今也无法表达何为灵魂。 也因此,越是灵感敏锐的人,越是容易接触到抽象宇宙,却也容易反过来被抽象宇宙以某种无法理解的形式所捕获,或是人间蒸发,或是陷入疯狂。 言归正传,现在还是主要讲仪式的事情。 我所在进行的血祭仪式,若要冠以与其他血祭仪式作出区别的称谓,不妨称之为“哈斯塔血祭仪式”,主要目的是为了向存在于其他宇宙的神祇“哈斯塔”献上活祭品,以交换想要的馈赠。我所想要的自不必说,就是要在哈斯塔的帮助之下成为灵能者。 我将羊皮杀手拖到了图案的中心,仪式必须尽快,现在他能够在声带撕裂的情况下说话,若是再让他摸索一会儿,说不定就能够在四肢尽废的情况下像是短跑运动员一样跑起来了。 “不要,不要……”他似乎用直觉感受到了某种危险,哀求愈发强烈。 “想必过去那些受害者也这么哀求过你吧?”我知道他能听到我的话,于是说,“你是否有放过他们?或者,你更加倾向于让他们流露恐惧,陷入绝望?” “我,我悔改,我会忏悔的……你说什么我都做……”他害怕地哭泣着,但我只是一边走到图案外面,一边冷眼旁观。 喜欢观赏他人恐惧的人,往往都是自己心怀恐惧,因此要用他人的恐惧来涂改自己的恐惧,好让自己显得无畏,最是卑劣不过。 他是如此,但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别露出这种表情,你不是很喜欢让别人恐惧吗?我们都是一丘之貉,现在轮到我负责折磨你,你负责惨叫和哀求……就让我们‘融洽相处’吧。” 说完,我再也不顾他的嚎叫,拿出手机确认了一遍备忘录里记录的祷文。 然后收起手机,开始念诵: “以我之鲜血,与敌之生魂……” 祷文很长,我是参考某些远古血祭仪式用心设计的。若是全部写出来,恐怕要有数百字,说实话,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让别人看。虽然大约不适用于异宇宙神祇,但我也不知道异宇宙神祇的祷文应该如何写,总比连个参考都没来得好。 时间缓缓经过,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只有羊皮杀手声嘶力竭的嚎叫和我语速缓慢的咒语在响,一时间,这片空间似乎营造出来了某种邪教仪式的氛围。 我一遍又一遍地念诵咒语,念完以后,又从头开始念起,逐渐变得口干舌燥,但还是没有丝毫异状产生。 我的心中逐渐担心起来,开始怀疑:会不会是自己在布置仪式的时候,哪里出了差错,或者,会不会是我看走了眼,这门血祭仪式其实是毫无效力的仪式。 我又念诵了三遍,却依然毫无作用,羊皮杀手似乎也嚎得疲惫了,气若游丝地躺在图案的中心。 看来真的是有哪里出错了,我只好放弃念诵祷文。 但,就在这时,我意识到了异变。 我无法停止念诵! 我的嘴巴似乎不再是我的嘴巴,而是成了其他人的嘴巴,却自动延续着之前一遍又一遍的念诵程序,连身体都像是被装进了看不见的水泥墙里,动弹不得。 而就在我意识到这件事情的瞬间,我念诵祷文的声音倏然变得响亮起来——这当然也不是我本人想要的效果。非但如此,就连祷文的内容也出现了无法忽略的变化,中间加入了一些我无法理解的语言所组成的字句。 逐渐地,我的喉咙好像成了故障的收音机,本来的祷文变得体无完肤,取而代之的是无法理解的语言所编制的无法理解的祷文。 声音也变得嘶哑低沉,配合巨大的音量,听上去好像成了怪兽的咆哮,连我自己都觉得鼓膜发痛,头昏脑涨。 地面上用我的鲜血绘制的图案,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莫名地发出了红色的荧光。这种光芒,与我平时看到的光芒绝不相同。我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象过,怎么会有如此肮脏的光芒,仿佛里面生满了蛆虫和霉菌,光是用眼睛看到就会生疾病。 羊皮杀手的肉体开始融化,就像是被火焰烧着的塑料袋一样,在肮脏的红光中逐渐消失,不,与其说是消失,在我的观感中却不如说是被红光细碎地咀嚼吃掉了。 变化并不仅限于此,我眼中的景物也出现了可怖的变化。 严格来说,一切其实并无变化,小巷依然是那个小巷,形状和色彩都是原原本本的,但我却无法用“毫无变化”来安慰自己,如果要我用过去学习过的名词中挑出一种来形容现状,那就只有“完形崩溃”最为贴切,这个名词用来概括人在长时间盯着一个字看的时候,由于神经元产生疲劳,从而对字的形状产生怀疑,觉得字变得陌生的体验,而如今这种体验,却发生在了我所看到的一切事物上面。 这一刻,我的世界在“完形崩溃”的笼罩下,呈现出了支离破碎的姿态。 或许是事态发展过于荒诞,我这不够聪明的脑子,一时间没能消化事实,连恐惧心都半途堵车了。反而在呆若木鸡的意识中,忽然闪出了一个问题:那本野史书的无名作者,似乎并未讲过血祭仪式的这种“副作用”。 下一秒,我又扪心自问:真的没有讲过吗? 我重新回忆那本书中讲述的要点,对,他有讲过——哈斯塔是在异宇宙被称之为“旧日支配者”的神祇,祂的存在形态是形象宇宙的生命所绝对无法理解的,其善恶观念(假设祂有)也与人类大相径庭,因此祂对于人类来说,在大多数情况下是邪恶的,而即使在少数情况下,祂也是绝非善意的。祂就好像是刚好睡在蚁窝旁边的人,蚂蚁无法理解人的思想,人也不在乎蚂蚁的存亡。 并且像祂这样的旧日支配者,还有一种无比恶劣的特征,那就是人类仅仅看到祂的身影,就会精神错乱,在疯狂之中渡过余生。 哪怕只是布置有关于祂的仪式,也会遭到这种影响波及。 根据无名作者的描述,越是灵感敏锐的人,越是无法抵抗这种影响,除非布置仪式的人的灵魂来自于“近乎于机械唯物主义的宇宙”,灵感微弱到难以置信的地步。 当时我为什么没有重视这条注意事项? 对,我想起来了,当时我以为,既然自己的灵感那么微弱,那么一定能够设法抵抗影响,说不定自己的故乡,就是所谓的近乎于机械唯物主义的宇宙—— 但是这明显有问题,无名作者根本没说过“灵感微弱”等同于“免疫影响”,而我本人的故乡,也未必就是近乎于机械唯物主义的宇宙。即使前两者都成立了,可面对这种来路不明的仪式,我又怎么可能立刻上手实践,还一下子就拿灵能者作为活祭品?再怎么说也要一步步慢慢测试,做好齐全的安全措施,从普通人的灵魂开始献祭才对。 退一步说,我本人虽然对仪式和祭祀的学问有所研究,却绝非专家大师,即使能够看出其中奥妙,也不应该想当然,立刻跳跃到“这门仪式肯定有用”的环节上才对。 是因为我太想要成为灵能者了,所以情难自已?但我以前又不是没有过距离希望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怎么可能沉不住气! 难道说,我的意识从接触到血祭仪式知识的阶段起,就已经受到了强烈影响,却毫无自觉吗? 羊皮杀手的身体彻底消失在了红光中,我的身体突然能动了。 我没有先检查自己是否如同期望地成为了灵能者,而是立刻远离仪式现场,但身体好像灌了铅,只能扶着墙壁艰难移动。我只觉得脑子里似乎有一条不知从何处伸进来的触手在用力搅拌,既不疼痛,也不眩晕,只是眼中景象的“完形崩溃”愈演愈烈,以至于整个世界看上去都愈发陌生,愈发怪诞。 我来到了小巷口,街道左右的一根根路灯,看上去简直像是一个个身穿黑色兜帽长袍,身形巨大而瘦长,西方宗教风格的,不知为何给人以一股恐怖意境的僧侣,附近一带的建筑物则犹如墓碑,散发出来死寂的味道。 闭上眼,再次睁开,这一回,路灯看上去已经不是“犹如巨人僧侣一样的路灯”了,而是“犹如路灯一样的巨人僧侣”,这些“僧侣”的面容被兜帽阴影所遮挡,悄然无息,无比缓慢地移动着,从“犹如建筑一般的墓碑”中间穿行而过,向着远方而去,似乎在做一场绝望的巡礼。 “僧侣们”到底要往何处去?我产生了不合时宜的好奇,但当我想要顺着那方向看去的时候,却凭空升腾起来一股强烈恐惧,告诉我:不要去看! 我猛地醒悟到:我的意识,很可能正在逐渐接近抽象宇宙,我正在接触对于形象宇宙的生命而言无比禁忌的领域! 最坏的结果,就是连意识带肉体一起被拖入抽象宇宙,转化为某种莫名其妙的存在形式,以不知道是否还算活着的状态存在下去。 即使是不那么坏的结果,也只能是肉体留在形象宇宙,意识却时刻处于如同现在这般,类似于受到劫持的状态,再也无法正确读取形象宇宙的信息,沦为正常人眼中的疯子。 突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道突兀的念头:什么叫“正确读取形象宇宙的信息”呢?正常人对宇宙的观察也未必是正确的,仅仅是普遍的而已。要知道人的视觉无法捕捉红外线和紫外线,听觉无法捕捉超声波和次声波,其他感官也都有种种不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从未活在真实的宇宙里,仅仅是活在脑细胞组织凭借极其有限的信息素材所编织出来的“幻觉的宇宙”里面而已。 现在的我,说不定更加接近宇宙的真实形态。 不,不对,不可以这么想……这不是平时的我会有的念头。 我艰难地闭上眼,企图将自己与怪诞的世界隔离开来, 然而即使是闭上眼以后的黑暗,也在完形崩溃的影响下无比怪诞,似乎涌动着无数难以言表的抽象的异常。我感觉再这么下去,自己陷入疯狂也是早晚的事情了。 必须设法脱离这种处境! 就在这时,那根在我的想象中不断搅拌脑组织的触手,蓦然停顿了下来,似乎有些疑惑,旋即迅速地抽了回去。 我情不自禁地睁开眼,眼前的景象居然都恢复了原样,我又回到了自己所熟悉的世界。 6 无面人(三) 我的世界终于解除了“完形崩溃”,路灯不再像是巨人僧侣,建筑不再像是墓碑,闭眼以后的黑暗也仅仅是黑暗,一切似乎都像是看不见的手指按动了宇宙后台的重置键,令人感动地恢复如初了。 劫后余生的情绪,像是火箭一样从我的心中升腾了起来,但旋即,我又产生了强烈的疑惑:刚才作用于我意识的“完形崩溃”,很明显是奔着要让我彻底失控的结果去的,然而中途却似乎发生了某种变故,仿佛是正打算处决犯人的侩子手,忽然接到了改变审判结果的通知电话,让我的处境一瞬间逆转了过来。 到底是什么变故,我也无从得知,只能让注意力回到眼下。 我战战兢兢地扶住墙壁,好让自己站直。 现在我的姿态不可谓不狼狈,简直不下于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长毛大狗。 其实若是此时此地,有其他人在注视我,我倒也不至于如此狼狈,肯定无论如何也要装成一贯冷酷自信的模样,但反正现在也没有其他人,那就允许我好好害怕一下吧。 其他人——就比如说无人机这样的人,也应当不会知道,我本质上是个很容易担惊受怕的人。 但是为了在灵能者较为活跃的黑色地带得以立足,身为一般人的我,绝不可以让其他人洞悉我内心的弱小。我必须让自己的口吻比其他人更加强硬,手段更加狠辣,时而也要让自己像是一道透着血味的谜题,表现得捉摸不定,让人无法揣摩出来,一旦对我动手,会遭到多么沉痛的反击。因此,我绝不可以是担惊受怕的人,相反,我要成为让其他人担惊受怕的人。 只要用其他人的畏惧,涂改自己的畏惧,我就能够表现得无所畏惧。 理清心情以后,我检查起了自己的身体,看看自己是否有在血祭仪式的反馈下,成为自己梦寐以求的灵能者。 但就是这么一细看,我这才发觉到,自己的视野不知何时扩大了很多,好像右眼的视觉功能奇迹般地恢复了。 而且,我本已瘫痪的右臂也重新有了知觉,还可以自由运动,一如去年我尚处于全盛时期的状态;左脚也脱离了我早已习惯的不灵便,能随便摆动,即使用力踩在地上也毫无异常感,就如同我完好无损的右脚一样。 不会有错——我已经完全摆脱了残疾,重新变成了四肢健全的正常人! 非但如此,我的右臂本来因为长时间无法运动,而呈现出了肌肉退化的状态,但现在无论是看起来,还是用起来,都与左臂几乎毫无差别。 这让我无法不惊喜。 但同时,我也注意到了,自己并未成为灵能者。 照例说这是不合道理的,因为:一来,我在祷文中明确要求,自己想要的是成为灵能者,且只字未提恢复自己的身体功能;二来,我所掌握的血祭仪式的受理范围,根本不包括修复身体残疾。 除非,我所献祭的“羊皮杀手的灵魂”,在价值上与“让我成为灵能者”的要求并不匹配,因此响应我的献祭的哈斯塔,根据我现有的条件,自主更改了馈赠内容,选择把我的身体修复了。 我所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么一个答案,但哪怕是这个答案也有问题——因为,就算羊皮杀手作为灵能者来说是个垃圾,要杀这种家伙,我连一枚手指甲的代价也用不着付出,但他说到底还是灵能者,从中立角度来看,他灵魂的价值是比我更加昂贵的。 然而结果却是,他的灵魂只交换来了“修复我的单手单脚单眼”的馈赠。这无疑是不等价的。 血祭仪式的知识告诉我,与哈斯塔交易固然风险巨大,可收获也必然不菲。 虽然我刚才已经醒悟到,这些仪式知识上面有着某种误导读者思考过程的危险因素,但如果把知识与危险因素分开看待,并且以相信知识本身为前提,那么问题说不定还是出在我这边。 是我所布置的血祭仪式有问题?我的布置应当毫无破绽才对。 那么,问题就是出在活祭品,出在羊皮杀手身上了? 我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工作,终于鼓起勇气,返回小巷尽头的仪式现场看了一眼。 但仪式现场已经空无一物,且不提已经连灵魂带肉体都被红光像吃果冻一样啃食殆尽的羊皮杀手,就连我布置在地面上的鲜血图案都凭空蒸发了。若不是还有一些羊皮杀手残留下来的斑驳血迹,我都要怀疑之前那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其实自己并未布置过什么仪式了。 这下倒好,我连打扫“作案现场”的功夫都节省了,但也无法从中找出与仪式异常有关的线索了。 我回到了外面那条人迹罕至的小街,一边脱掉自己的面具,一边摇晃之前被我用药物迷晕的女人。 “醒醒。”我说。 她醒转过来,好不容易看清我的面孔(尽管是易容过的),顿时脸色一变,连站起来都忘记了,屁股贴着地上连连后退。 “你还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吗?”我问。 “你,你用奇怪的喷雾,把我……”她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看性犯罪者,说到后面,她还连忙检查起了自己的衣衫是否不整。 “我是说,更加之前的。”我提醒道。 “更加之前?”她呆滞了三秒钟,脸色一白,“我好像……好像跟着一个陌生人来了这里,那个男人披着羊皮……但我把他当成了很信赖的朋友,他明明是陌生人啊……” “那个男人是本地公安重点通缉的灵能罪犯,绰号是‘羊皮杀手’,他用某种方式催眠了你。”我说,“但现在,你已经安全了。” “那么,你又是什么人?”她忐忑不安地问。 “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我故意用强硬的口吻说,“你现在可以回家了。” 她茫然了一小会儿,然后站了起来,盯着我的面孔看,好像是要把我这张虚假的面孔记住,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叫海伦,谢谢你救了我。请问我该怎么报答你?” 我对她的报答不感兴趣,也不顾她的挽留,直接离开了这里。 我回到了二区,在那座离家两公里半的公园中去掉了易容,然后戴上眼罩,更换衣物和手杖,重新“变回”了残疾人。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我无法向家里人解释,为什么自己能够突然治愈残疾。只能继续扮演作为残疾人的自己。 之后我也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先在身上喷了一通花露水,以遮盖身上的血腥味,然后走入附近的公共澡堂,将花露水和血腥味全部洗去。 等我终于回家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十一点半。一打开门,就看到玄关处多了一双黑色皮鞋。走入客厅一看,果不其然,老徐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阅一份白色的纸质文件。 老徐的全名是“徐盛星”,是我这一世的父亲,就职于河狸市公安部门,算是个高级警官。 见我进来,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像是家长在看晚归的孩子——这倒也没错,只是我这么多年来,虽然非常感激他对我的抚养之恩,却始终难以将其真正地视为父亲。要知道我在十八年前作为婴儿诞生的时候,他的年纪与我前世死亡的年纪相比较,也大不到哪里去。 他问道:“去哪里了?” “澡堂。”我回答。 “但你身上衣服没换。” “忘记带换的衣服了。” “是吗?”他仔细看看我的头发,又皱起鼻子闻闻,好像确认是洗过了,板着面孔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继续看文件。 我正要回到卧室,去重新检查那几张被我从野史书上撕扯下来的,记录着血祭仪式知识的书页,但就在这时,我兜里的“工作手机”却突然不合时宜地震动了起来。 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又看向了我。 “工作手机”是我的秘密,虽然单单被看到也没什么,但难免会让他好奇我什么时候有了新的手机。我只好转过身体,把手杖放到旁边,再用左手从兜里拿出手机来,全程调整身体角度以不让他看到,然后低头看向了手机屏幕。 来电显示着一串不久前看到过的电话号码,是亚当的。 他在这种时候给我打电话是要做什么? 无论如何,不可以在这里接电话。 与我这个毫无灵能潜质的儿子不一样,徐盛星是灵能者,只要他有那个意思,是可以轻而易举隔着这么一段距离,窃听到我这里的电话内容的。虽然以他的性格不至于窃听我的电话,但这不是我涉险的理由。 我只好先挂断了电话,然后收起手机。 “怎么挂断了?”他问。 “这是骚扰电话。”我说。 “你不是没接吗?”他似乎做警察做久了,养成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职业习惯。或许他自己没有自觉,但与他对话的人很容易产生被当成犯人审问的幻觉。 我只好耐心地解释了一句,现在的骚扰电话会被标记,标记能被其他看到。他看上去也懂,然后站起来,把文件放进档案袋里,一边走向玄关,一边说道:“那我先出门了。” “出门?”我问,“你要去哪里?” “公安局。”他一板一眼地说。 “这个点还要工作?”我有些疑惑,“那你刚才回来是做什么?” “看你。”他说,“我放心不下你一个人,所以抽空回来看看。其实我也是刚刚回来,既然你也到家了,那我就先回局里了。” “我不是说了,我一个人也不要紧吗?” “我知道,但如果不是我一直在局里工作,很少关心你和小吉,或许你也不会出那种事故。”他说完以后,闭上嘴巴,默默地看了一眼我的手脚,眼睑隐约动了动。那眼神像是在大夏天故意盯着烈日看,还要强迫自己不把双眼眯起来似的。 也不等我的回话,他转身推门而出,离开了。 我走到窗户前,看着他驾驶着汽车,渐行渐远。 然后拿出了“工作手机”,拨打亚当的号码。 亚当很快就接通了,他的第一句话是:“你杀掉羊皮杀手了吗?” “如果你接下来还在话里设套,你就无法从我这里得知任何事情。”我毫不客气地说。 “我很抱歉,但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正在追杀他的路上,那么我希望你能暂缓此事。”他说。 7 无面人(四) 我当初向亚当购买“羊皮杀手的下落”这项情报,是为了要将羊皮杀手当成活祭品使用,因此说我是想要杀死羊皮杀手,那倒也没错。但我从未对亚当说过自己的目的,换而言之,他刚才问我“是否杀掉了羊皮杀手”,可以视为“用话术向我套取情报”。 我想他也未必是故意的。就好像我在黑色地带混迹了很长时间,不自觉就会说出口气强硬的话;徐盛星做了很长时间警察,不自觉就会像是审问犯人一样追问他人。亚当身为买卖情报的商人,有这种不自觉的“职业习惯”,我也能够给予一定程度上的谅解。 但他紧随而至的这个问题,却让我陷入了困惑:为什么他不希望我杀死羊皮杀手? 尴尬的是,我都已经把人给杀了。 总不能叫我把人吐出来吧。 “且不论我与羊皮杀手之间是什么关系。”我决定先试探一句,“假设我真的杀死了羊皮杀手,是否会对你造成什么麻烦?” “我想要找到羊皮杀手,问他一些事情,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亚当说,“所以,如果你之前购买情报的目的是要向他寻仇,那么我希望你能缓一缓。如果你事后还要坚持向他寻仇,或者决定换个其他活儿来干,那么我愿意以自己的信用作为担保,在一定程度上向你提供免费的情报支援,以作为对你这次让步的还礼。” “你要问他什么事情?” “无可奉告。” 闻言,我也不生气。对于情报商来说,不给钱就无可奉告的事情多得像是枕头上的螨虫。然后我跟他说:“很遗憾,你这通电话打得太晚了。” “什么?”他一贯冷漠的口吻中,第一次出现了震惊的味道,电话那头甚至出现了弄倒什么物品的动静,“是我听错了吗?我把羊皮杀手可能出没的地点的情报交给你,是在晚上七点左右,但现在还没到十二点,你就已经找到了他,还把他杀了?” “如果你在晚上九点以前给我打电话,说不定还能见到活蹦乱跳的他。” “这……难以置信。说真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无可奉告。” 我把这句话还给了他,虽然刚才没生气,但现在却莫名解气。 “……好吧。”他说出这两个字时的态度,就像是不小心把头撞在桌面上,好不容易缓过来一样,片刻后,他又问道,“问不了活着的他也没办法,那就只能问问死去的他了。你把羊皮杀手的尸体丢弃到了什么地方?” 听这段话,他似乎是灵媒,或者认识灵媒,亦或是想要获取某些能用法医技术提取的情报。 但我仍然无法满足他的要求。 “尸体没了。” “你是用化学溶液分解了他的尸体,还是焚烧成灰烬了?没关系,哪怕把剩下来的东西给我也好,别告诉我你都倒进河里了。” “不,我的意思是,都没了,什么都没了。你可以理解为,他被空气吃掉了。” 事实是,羊皮杀手甚至连灵魂带肉体都被我抛出这个宇宙,成了异宇宙神祇的零食,但我无意于向亚当陈述全部事实。 亚当沉默了很长时间,估计是很难相信我的话吧。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请稍等,我先挂断一下电话。” 三分钟过后,他又打电话过来了。 “我有一个客户想见你一面,你明天晚上有时间吗?”他问。 我并未立刻答应,而是说:“先告诉我,你那个客户是什么人,又是为了什么事情而见我。” “他是一个正在调查某个本地神秘组织的人,我既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那个神秘组织的来历。”他说,“基于某些利害关系,我也正在调查那个神秘组织,而就在半小时前,那个客户打了电话过来,告诉我,羊皮杀手这个既不具备显著灵能天赋,又从未做过灵能训练的非法修车店老板,之所以会在某日突然成为灵能者,很可能与那个神秘组织有所关联。”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那个神秘组织具备将一般人变成灵能者的手段,而羊皮杀手则是通过非正常途径觉醒的灵能者?”我仅仅挑出自己感兴趣的部分问道,同时想起了血祭仪式馈赠的异常。 “你可以这么理解。”他肯定道。 无论是将一般人变成灵能者的手段,还是羊皮杀手作为灵能者的异常,都让我无法转移视线,于是我问:“具体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他发出了如释重负的出气声,然后报出了时间和地点。 我拿出日常用的手机,将其记进了备忘录里,旋即挂断电话,转头看了一眼时间。 这个点已经很晚了,但我现在还不能休息,必须先重新检查一遍记录血祭仪式知识的书页。 次日一早,我从床上醒来,第一时间摸索起了自己的身体。 右眼,右臂,左脚……全部完好无损。 没错,我真的是恢复了健全的身体,昨晚发生的种种,既不是做梦,也绝非仅限一晚的劣质魔法。 一年前的我根本无法想象,仅仅是视野正常,四肢健全,就能够让我如此满足。尽管血祭仪式并未让我成为灵能者,可即便是如今这个结果,也让我感觉得到了回报。 然而好景不长。 数小时以后,我终于确定,血祭仪式给我带来的,不仅仅是修复残疾的馈赠,还有一些意识层面上的后遗症。 时不时地,我依然会产生“完形崩坏”的幻觉,但论及症状强弱,却不如昨晚做仪式的时候那么强烈,充其量是在看着筷子的时候,无法立刻认出这是筷子,拿起内裤的时候,一时间茫然于这块布是用来做什么的。 或许单单这么讲述,很难让人形象地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打个比方来说:英语成绩很差的人,在看到一个常用单词的时候,需要花上几秒钟才能想起来这个单词的意思,但如果是英语成绩很好的人,只要看到常用单词,相应含义就会反射性地浮现在脑海,几乎毫无中间环节。过去的我只要看到冰箱,就知道那是冰箱,但现在的我在某些时候,却只知道那是个方方正正的大件容器,要过去片刻,才记得起来那是冰箱。 这对我的日常生活造成了一些困扰,今天上午,我到菜市场采购食材的时候,想要让摊主把那个“禽类动物的尸骸”切成块出售给我,却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表达。好在摊主善解人意,见我用手指着,就问我是不是想买,又问是否需要切块。 之后我又用这种方式,购买了一些“黄色的植物根茎”,和“深褐色的伞状食材”,以及“白色的花状食材”,走出菜市场的时候,才好不容易记起来那分别是老母鸡、姜、香菇、白木耳。 虽然这种症状出现的频率不高,但是只要一出现,便让人如鲠在喉。就好像明明打算做什么事情,但是一分神,又突然忘记了自己想要做什么,想要记起来,却又记不起来。说不定现在即使把一个鸡蛋牛肉汉堡放到我的面前,我都要弯弯绕绕地花费两三百个字,才能形容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听我形容的人也未必听得懂,还要反过来怪罪我:不就是个汉堡吗,说得那么吓人干什么? 我只能先选择适应这个后遗症,希望这仅仅是个暂时的,会随着时间消褪的症状。 好了,闲话到此为止,上面所说的后遗症,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则叫人哭笑不得的小插曲,虽然听上去似乎对我造成了恶劣的影响,但并未恶劣到,足以使我在关键时刻失去判断力的地步。 下面这件事才是真正的重点: 昨晚临睡前,我重新检查了一遍那些书页,发现上面所记录的知识,与我记忆中的知识相比较,根本称不上是完整的血祭仪式知识,显得残缺不全,七零八落。 也就是说,我以为自己得到了一本篇幅长达十万字的“神功秘籍”,并且按照秘籍所说,顺利地“修炼”成了一身浑厚的“功力”,但当我重新捡起那本“神功秘籍”复习的时候,却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神功秘籍”,篇幅也根本没有十万字,充其量是一本仅仅两三千字的“武侠”而已。 但这很明显与事实相悖,既然书页上的仪式知识是残缺的,东拼西凑的,那么为何我会记得自己从中得到了完整的仪式知识,甚至还按照仪式知识,布置出来了有着真实效力的血祭仪式? 这真的是太荒唐了! 这种感觉,简直就是之前的我在这些内容的时候,脑子里主要负责“联想力”的神经区块,忽然被某种怪诞之物劫持了。 然后,就好像在我看到“火红色”的时候,会自动联想到“温暖”、“火焰”、“辣椒”、“夕阳”……等东西一样,之前的我一边这些七零八落的内容,一边通过联想力为其查漏补缺,逐渐地联想出了完整的仪式知识。 最终从头到尾,毫无自觉,将其当成了从书本上看来的内容。 而更加荒唐的是,这些内容非但是真实的,还有着毒害我的意识的诡异效果,让我跳过了验证真实性和安全性的环节,直接拿着灵能者就去血祭哈斯塔,差点就让我沦入疯狂,甚至是被拖入抽象宇宙! 倏然,我回想起来,曾经的我也为了追求灵能,而企图探索过禁忌知识,尽管到了最后,我什么也没能探索到,可前任搭档还是郑重其事地劝诫过我:如果说一般的知识是有益的,是人类必须主动花费时间精力去追逐的,那么禁忌知识就是有害的,并且不会等待你去追逐他,而是会自己主动追逐你——最终将你拖入生不如死的境地。 现在的我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下午四点一刻,我按例给徐盛星打了一通电话,问他晚饭是否回家。 “对不起,最近抽不了身,说不定要睡局里。”他说,“你自己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说。 “过段时间我应该就能按时回家了。”他保证道。 “最近这么忙,是在调查那个羊皮杀手的案件吗?我在公安局首页上看到了,好像是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吧。”我试着打听一下。 “那个案件是其他组调查的,我在调查的是其他东西。” “其他东西?” “嗯……别问了,是我工作的事情。”他闭上嘴巴,我也不好再追问,只要知道他晚饭不回家就行了。 想着之后还要与亚当见面,我决定先做做准备工作,给无人机打了一通电话,找他购买与亚当这个人相关的情报。 无人机好像牙痛一样嘶了一声,“要我出售同行的情报啊……” “不方便吗?那你不用给了。” “别啊!别生气啊!” “我没生气。” “你生气了!” “我没生气。” “但你这就是生气的口气啊!”他大叫道。 但我确实没有生气,只是我与黑色地带的人说话的时候,一向都很注意自己的口吻,务必不让自己显得有感情起伏,免得暴露出来自己其实很容易害怕的事实。 很快,无人机把情报整理妥善,发送到了我的邮箱里。我付款以后,翻阅起了这份情报。 差不多到六点半的时候,我出门前往离家两公里半的公园,在这里做完了易容工作,这次倒是没必要再佩戴彩色隐形眼镜,也没有再拿上黑色金属手杖——在不做残疾人的时候,随身携带这种手杖,看上去就像是我想要扮演古典绅士一样,让我有些难为情。 然后我前往亚当指定的碰面地点,一家人气低迷的快餐店的门口。 到地方以后,没过多久,亚当给我打了电话。 “你到了吗?” “到了。”我说。 “我在店里。” 我转头看去,看到一个人坐在落地窗后面,手里拿着手机,对我做了个摇手的姿势。 8 无面人(五) 无人机向我出售的“亚当的情报”价钱相当便宜,究其原因,是因为其中确定性高的情报很少,大多数是一些未经证实的流言蜚语,最水的几条几乎能与“高中学校十大不可思议”一较高下。 况且,亚当身为情报商的出道时间连一年都没有,可挖的情报本身也没有多少。 要是说到可信度比较高的情报,也就仅限于亚当应该是个年纪不超过四十岁的男性,从未有人见识过他的真面目,与他合作的人大多数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没过多久就莫名其妙地栽了。 与此同时,亚当还有过挑拨本地的某些地下帮派互相争斗的履历。 无人机告诉我,当初被亚当煽动的某些地下帮派,如今已经在黑色地带公开悬赏亚当的性命,在这个节骨眼与亚当发生接触,很容易被卷进冲突当中。 当时的我是这么问的:“那你上次还叫我问亚当购买情报?” “与本地那些欲除你而后快的人相比较,亚当招惹到的地下帮派,充其量不过是些臭鱼烂虾而已。”无人机说。 忽然,我又想起一事,想到就问:“话说回来,你有没有把我还活着的消息卖出去?” “呃,已经卖出去了。怎么了?” “没事,我就是问一下。”我心里不免生出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滋味。 之前我的脑子被禁忌知识所影响,自信心像是泡了整晚的白木耳干货一样莫名膨胀,非但干出了直接布置未经试验的血祭仪式的傻事,还主动允许无人机出售“我依然活着”的情报。 如今以清醒的头脑重新回忆,不免深感汗颜。 曾经有人说过,“死亡”就是最好的盾牌。虽然在这一年间,昔日的仇人们也未必相信我已经死了,但其中哪怕有一个人相信了,就相当于给我减少了一点麻烦。 不过想想也罢,只要我的真实身份尚未暴露,那些仇人再想杀我,也只能对着我易容后的照片意淫而已。 话题回归正轨。 此时见亚当向我招手,我走入了这家冷冷清清的快餐店,来到她的身边。 那群悬赏亚当性命的地下帮派分子,估计挠头发挠到头顶沙漠化也想不到,自称“亚当”这种极其男性化绰号的人,其实是个白种人女性。 她看上去年纪大约二十岁出头,长着白净好看的面孔,金色长发规整地盘在脑后,身穿印着彩色字母的白色恤,腰上绑着茶色外套,下身是一条故意做成褪色款的青白色牛仔裤,整个人就像是一个经常利用空闲时间,陪伴朋友去体育馆打羽毛球的女大学生,或许课堂成绩也很好,深受同学与老师的信赖,有一股潇洒自在的味道。 并且,与手机联络时毫无感情的印象截然不同,现实中的她有着亲切开朗的微笑,要形容的话,仿佛是在图书馆里,不小心把书本落到地上的时候,会主动帮忙把书本捡起来的萍水相逢之人。 她的面前放着三杯奶茶,不知为何,奶茶里面沉淀着一些小小的,球形的,令我联想到鱼的眼珠,却显得透明的怪异物质。 不仅如此,数量还很多,密密麻麻。 只有贴在塑料杯壁上的部分才得以看见,更多的则隐没在奶茶液体中,看得我心生不快。 见我过来,她主动递给我一杯。 “很意外吗?”她问。 我接过了奶茶,但没有喝,而是放到一边,回应道:“确实没想到。”说完,我才终于记起来:奶茶里沉淀的应该是西米露吧。 我又被“完形崩溃”影响了。 “无论是在工作场合上,还是在黑色地带中——特别是后者,女人很容易受到男人轻视。”她解释道。 “所以你才用‘亚当’这种名字?”我问。 “变声器也是。”她补充道。 但这时,我却反射性地怀疑,眼前这张面孔,也未必就是她的真面目。 我之所以会这么想,并不是因为她表现出了什么破绽,而是因为我自己就是易容过来碰面的。 说句不好听的话,心里虚伪的人,看谁都虚伪,所以像我这种顶着虚伪面目行事的人,但凡见到一个黑色地带的居民,都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易容了,而如果是用手机联络,则要怀疑他是不是用了变声器。 我一边在她旁边找个位子坐下来,一边把话题继续下去,“既然担心别人看到自己的真面目,为什么现在又要与我见面?” “这个答案暂时保留,先等我的客户到了再说吧。现在只能说,我也是迫于无奈,说是性命攸关也不为过。”她露出了无奈的笑容,旋即整了整表情,向我伸出右手,“总之,就先请多关照了。” 我点点头,习惯性地伸出了左手,紧接着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伸出右手才对,只是过去右臂残疾了那么长时间,一时间没能适应过来。 但还没来得及换一只手,她就已经用左手握了上来,煞有其事地上下摇动了一轮。 我忽然注意到,她的左手中指侧面有个茧子,看上去像是用笔很长时间才会形成的“笔茧”,这说明她其实是左撇子。我把这个特征记了下来,旋即随口说:“既然都说请多关照了,何不报上自己的真名?” 却不料,她居然真的报出了一串名字,“索尼娅香格里拉。”但肯定是假名,而且加起来还超过了我的三倍,我决定等会儿就丢进脑海的回收站里。 “那么你的真名呢?”她笑眯眯地反击道。 “哈斯塔。”我面不改色地回道。 “姓呢?”她追问。 “洛夫克拉夫特。”我现编了一个姓。 “听上去不像是编的嘛。” “你也是。” 正当我们说话的时候,又有人进入了快餐店。 我与亚当同时看了过去。 来人身穿一袭造作的黑色风衣,戴着墨镜和蓝色口罩,顶着个明显是假发的红色碎发头套。 勉强能够通过外露的皮肤看出来,那是个黄种人男性,并且毫无疑问,他非常不希望让人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甚至能够坚持穿着这种令人不忍直视的衣服走入快餐店。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这作为“伪装打扮”来说是有点,不,是相当低劣,但仅仅从遮掩自己真实身份的角度上来说,倒也确有奇效。 柜台后面的服务员看到他,一瞬间流露出了路人在大街上目击到spy狂热者的反应,但很快咳嗽一声,收敛起来,然后似乎又陷入不知道是否应该上前搭话的纠结中。 而亚当则抬起了手,仿佛对那身奇装异服毫不介意,对来人招呼起来,“这里,在这里。” 后者迟疑了下,旋即走了过来,坐到亚当的另一边,开始盯着我看。 “他叫‘长谷川’,就是我之前说的客户。”亚当对我说,“同时也是一名灵能者。” “你好。”我对他点了点头,同时想到,虽然这肯定又是一个假名,但不出意外的话,这个灵能者应该是个日本人——不,“日本人”是前世地球对其的称呼,在这边的世界,应该叫作“樱花地区居民”。 然后,亚当又向他介绍起了我,还用了我刚才报出来的假名,脸上甚至带着促狭的笑意,“这位是‘哈斯塔洛夫克拉夫特’先生。” “多谢你的介绍,‘索尼娅香格里拉’小姐。”我反击道。 与此同时,从刚才开始,这位打扮相当之可疑的“长谷川”就一直紧紧地盯着我,由于隔着墨镜,我也看不清他的眼神,可还是有种被人狠狠盯着的感觉传达了过来。虽然与人说话的时候不可以东张西望是常识中的常识,但他的盯法却过于富有侵略性,让人感觉很不礼貌。 亚当也递给他一杯奶茶,他随手接过来,对亚当点头致谢。 然后喝了一口,看着我,说出了他的第一句话,“真的是你杀死了羊皮杀手?” “是我。”我回答。 “你骗人!你连灵能者都不是。”他斩钉截铁地否定道。 “杀死灵能者的方法有很多。”我说,“举个例子,如果亚当刚才想杀你,就可以在奶茶里下毒。” 亚当摆了一个无辜的姿势,而长谷川则依然紧紧地盯着我,“亚当没有杀我的动机,灵能者也不会死于毒素。” “想要杀你的人,但凡没把脑子忘在枕头上,就不会让你知道他有这个动机。况且,对灵能者无效的也仅仅是正常的毒素而已。”我说。 “这么说来,你能够杀死羊皮杀手,依仗的是暗杀技术。”闻言,他看上去误会了什么,然后又问,“那么,他的尸体呢?给我交出来。” “在此之前。”我毫无跟着他的步调走的意思,“你们先告诉我,你们在调查的神秘组织是什么,羊皮杀手与其有什么关系。” 他屈起指关节,不耐烦地敲击桌面,“先回答我的问题!” “一问还一问。”我说,“我已经回答了你的第一个问题,现在轮到你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口吻转变成了威胁,“我随时可以更换一个方式,更加有效率地‘询问’你。” 这个家伙的谈判方式还真是充满了典型的黑色地带风味。 黑色地带的居民们相信,暴力无法解决所有问题,但可以解决大多数问题,而如果能用暴力解决问题,就不会用更加麻烦的方式来解决。 这种行事作风在文明人看起来,自然是野蛮的,缺乏建设性的,甚至是“令人怀疑智商层次”的。 但说到底,如果这些人懂得什么叫作“更加富有建设性的交流”,能够学会“文明地解决问题”,就根本不会沦落到黑色地带了。 黑色地带从来不是什么上档次的地方,有远见的人也绝不会以这里作为起跑线。倘若是仅仅通过“黑暗系的虚构故事”了解到黑色地带的一般人,或许会想象出来一个兼具“暴力美学”和“黑色幽默”以及“邪恶浪漫”的另外一个社会,但实际上:这里只有暴力,没有美学;只有黑色,没有幽默;只有邪恶,没有浪漫。甚至连“另外一个社会”都不是,就是个特别脏,特别臭的地方圈子而已。 我再明白不过,这种时候若是后退一步,就只会白白地交出对话的主动权而已。虽然在这里采取针锋相对的态度,会有种被别人拉低到同一个智商层次的感觉,但我还是必须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不如你用行动来‘解释’一下?” “很好。”长谷川冷冷地说,“看来仅仅是暗杀了一个用药物觉醒的羊皮杀手,就让你对灵能者产生了什么误解。”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现在我就帮助你清醒过来。” 亚当立刻阻止,“稍等一下……” 但没等她说完,长谷川就身体前倾,对我伸出了手。 正当我想着他刚才话中的“药物”一词,并且准备先拆掉他一条胳膊的时候,他倏然脸色剧变,整个人向后倒退,还在惊慌失措之下,不小心被后面的椅子绊倒在地。我明明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他就狼狈得像是一个在教室里得罪了身强体壮的班主任,被强行拎起来,丢出去,砸翻了一把把课桌椅的问题学生。 服务员连忙赶了过来,去搀扶长谷川。 而我则放下了微微离开椅面的屁股,对这种局面有些疑惑,旋即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得出了一个比较合情合理的答案:这个行事粗野的长谷川,搞不好与我截然相反,是个在灵能者中间也具备出众灵感的家伙。 所以能够在受伤以前,就抢先通过灵感,预知到如果自己继续下去,会有什么下场。 回想起昨晚的亚当,和今天的他,都对于“羊皮杀手的尸体”如此执着,他很可能还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灵媒”。 亚当惊疑不定地看着姿态狼藉的长谷川,又转头看向了我,似乎也有了某种推测。 她流露出了慎重的神色,对我问:“你是‘无面人’?” 我点头了。 9 无面人(六) 虽然灵能者在没有驱动灵能的时候,身体强度与一般人也没什么差别,但是长谷川也不至于因跌倒而受什么伤,只是看上去相当狼狈而已。 服务员想要搀扶他,他一边摇头拒绝,一边扶着旁边倾倒的桌椅站起来,然后主动地与服务员一起,把自己弄倒的桌椅统统放回原位。他这个态度倒是让我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他是个因为自己是灵能者,所以就把一般人全部当成三等公民的家伙,但他的真实性格似乎并没有自己刚才所表现得那么野蛮。 在我与亚当的注视下,他一言不发地回到了本来的位子上,眼神混合着戒备和不可思议,仿佛我随时会扑过来咬他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我听别人说,无面人已经死了,死在了一年前的围杀中。”亚当回过头来,对我说,“但没想到,你仍然活着,甚至行动自如。” “无面人”,是这座城市的人为我起的绰号,起这个绰号的思路也很简单,因为我从未以真实面目混迹过河狸市的黑色地带。 就连前任搭档都从未见过我的真实面目,也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甚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知道我的面孔其实是易容出来的。 但在被前任搭档出卖以后,所有人都知道我会易容术了。 其实在我过去最活跃的时候,黑色地带居民对我另有称呼,无面人这个绰号是在我重伤隐退以后才逐渐大行其道的。 我面不改色地回答:“即便是在那以前,也有很多人企图杀我——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但他们的努力最终都被证明是无用之功。如你所见,我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死的人。若以为只是随便抽出来几个灵能者就能送我归西,就未免过于天真了。” “说大话也要有个限度!”长谷川不满地哼了一声,但当我把目光扫过来的时候,他像是什么都没说过一样转过了脸。 说句实话,我也知道自己是在说大话,并且在说那些大话的时候,我也时常会觉得脸皮发烫,总是忐忑不安地想,我的遣词造句会不会过于高调,甚至于显得“不知天高地厚”。 但自从在黑色地带经过一系列活动以后,我便醒悟过来,对这些人确实很少用得到谦虚这种态度,他们就是“贱”,就是吃这一套。 若是换成低调的作风,他们反而会怀疑这是“有可趁之机”的表现。 “比起这个,还是开始进入正题吧。”我说,“我要知道你们正在调查的神秘组织是什么。” “那是个正在研究,如何以药物技术,将一般人转化成灵能者的本地组织。”说话的人是长谷川,他的口气中带着对我怀有的郁闷,“但凡药物,在研发以后都要经过重重检验,通过确认效果和安全性,以决定是‘已完成’还是‘进入下个环节’。最初的实验环节,一般都是通过动物进行测试的,但问题是,神秘组织所研究的药物,是以人类的生理特征细节为主要对象,有针对性地研发出来的,目标是强制扰动人的生理变化,诱发心理变化,最终使得灵魂发生变革,以觉醒灵能。” “所以,这种药物无法用动物实验,只能直接进入人体实验环节,是这样吗?”我问。 “是的。”他说,“这是有违伦理的技术,自然无法公开招募志愿者,内部人员更加不会以身试药,所以他们开始进入黑市,从人贩子的手上购买‘小白鼠’。” “然而……”亚当接过话头,“他们就算是对‘小白鼠’,也是有具体要求的,必须是灵能天赋本来就比较好的人才可以。” “为什么?”我顺着她的话提问。 “他们的药物暂时处于半成品环节,只能让灵能天赋比较好的人变成灵能者,而且还有不可忽视的危险性和巨大的副作用。然后他们会从实验体的身上采集数据,以进入下个环节,研发让灵能天赋没那么好的人也能觉醒灵能的安全药物。”长谷川解释道,“因为人贩子无法提供那么多‘恰到好处’的实验体,所以他们决定自己动手,从河狸市及其周边的村镇,绑架社会层次低的居民,以满足实验需要。” “那看来这个神秘组织的决策层,是以‘犯罪专业的门外汉’居多的。” 我一边发表感想,一边回忆在本地有哪些组织具备这种技术力,但想来想去,却是一时间找不到可以怀疑的目标。 说到底,把一般人变成灵能者,这个神秘组织哪里来的自信,敢去研究这种项目? 与此同时,长谷川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门外汉?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居然对我的话一头雾水,反而让我有点吃惊。 “你不知道吗?”我说,“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本地组织直接在本地绑架人口,容易增加被本地公安察觉到踪迹的可能性。稍有专业性的犯罪组织都会选择到外地绑架人口,若是手长的犯罪组织,则会选择更加遥远的纷争地带。在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可没有谁会觉得活人失踪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 “正是如此。”亚当也点头,“不过,好歹是个有科研项目的组织,内部肯定是有聪明人的,虽然决策层最初因自己的外行而犯了浑,但很快就注意到了自己的低级错误,并且想出了避免被本地公安追踪的方案。” 闻言,我低头思考了起来。 绑架本地居民的犯罪组织,服用药物觉醒的羊皮杀手,避免被本地公安追踪的方案…… 我立即得出了一个可能性,抬起头,问:“羊皮杀手是‘替罪羊’吗?” 亚当点头认同,然后说:“神秘组织找到了羊皮杀手,故意给他服用半成品药物,使其成为灵能者。但这种半成品药物所诱发的灵能觉醒,与常规的灵能觉醒截然不同,是相当于以燃烧灵魂为代价所带来的,同时还会使得服药者的心理造成巨大变化。羊皮杀手本来就有严重的犯罪倾向,而药物带来的力量和副作用,则使其放下了一切顾忌,让他到处绑架本地居民加以虐杀。为了让他的犯罪活动更加顺利,神秘组织甚至还给他提供了一门增加自己隐蔽性的灵能法术。” 她所说的灵能法术,自然就是‘佯装术’。 此时此刻,我心中的疑云,已经被挥去了大半。 为什么血祭仪式的馈赠水准,会与羊皮杀手的灵魂价值不匹配?因为羊皮杀手根本不是正常的灵能者,他的灵能,是以高速燃烧的灵魂为代价所带来的,这种灵魂的价值,自然无法与真正的灵能者相提并论。 神秘组织的“替罪羊”计划也很简单,就是在黑色地带找个疯子,去到处绑架本地居民,然后根据这种局面,分别为“替罪羊被本地公安所逮捕”和“没有被逮捕”两种发展,详细准备两套线索和物证,以此将自己前期犯浑所留下的犯罪记录全部推到羊皮杀手的身上。 亚当之所以想要找到羊皮杀手,是因为从羊皮杀手的身上,能够得到神秘组织的线索。 而之所以“哪怕是尸体”也可以,则是因为那边的长谷川很可能是在灵能者中也难得一见的灵媒,能够让尸体“开口说话”,说不定这么做还能得到比直接询问更加多的线索。 以防万一,我顺便问了一句长谷川是不是灵媒,然后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我们现在掌握的一些情报,大部分还是凭借长谷川身为灵媒的占卜技术,以及通灵技术所探索到的。”亚当说,“如果不是他的协助,我甚至都不知道羊皮杀手与神秘组织有关系,还以为羊皮杀手是个普通的连环杀人犯呢。”说到这里,她摆了个无奈的手势,“但遗憾的是,我们所知道的,也就仅限于此了。你还想知道什么吗?” “你们的动机。”我说,“你们为什么要追踪这个神秘组织?” “等等,不是说好了‘一问还一问’吗?”长谷川底气不足地问道。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别开了目光。 亚当笑了笑,然后回答:“我的动机并不复杂。我在日常撒网收集情报的过程中,不小心触及到了神秘组织的边界,而他们特别不希望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所以立刻派人来追杀我了。” “而我则是在亚当被追杀的时候,帮助她击退了敌人,就这么结成了临时的合作关系。”长谷川也说起了自己的事,“我与神秘组织敌对的理由也很简单,我的妹妹被他们绑架了。” “他们绑架了你的妹妹?一个灵能者的妹妹?”我反问。 “说来话长。”长谷川避而不谈。 “我们的话都说完了,那么,关于羊皮杀手的尸体……”亚当看着我。 很遗憾,我依然只能摇头,“我还是之前的话,羊皮杀手的尸体已经被我弄没了。” “你——”长谷川愤然站起,旋即在我的目光下微微一顿,话语一变,“……的奶茶要凉了,快点喝了吧。”然后坐了下来。 一秒后,他又似乎觉得自己的反应过于窝囊,脸色“越想越气”,心理活动全部写在了脸上。 我酝酿着自己的措辞,又说了下去,“虽然无法交出尸体,但作为交换,我可以加入你们,协助你们的活动。” “什么!”长谷川目瞪口呆。 亚当慎重地问:“你的动机又是什么?” “我对那个能够把一般人变成灵能者的药物感兴趣。”我回答。 “你想要成为灵能者?”亚当问。 “说来话长。”我看了长谷川一眼,他扯了扯嘴角。 亚当提醒道:“但那个药物仅仅是半成品,副作用巨大。” “也有可能,现在的他们已经研究出了完成品,不是吗?”我反问。 闻言,亚当思量片刻,对我说了一句要与长谷川私下商量。我点头后,她就拉着长谷川,走出快餐店,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窃窃私语了。 我坐在快餐店里,回想起之前的种种。 对我来说,“哈斯塔血祭仪式”固然也是成为灵能者的路线之一,但这条道路却过于危险,与行走在钢丝上也无差别。根据我头脑中的禁忌知识来看,在血祭仪式之中献祭的灵魂质量越是高,馈赠就越是多,副作用也越是强烈。之前只是献祭了区区一个羊皮杀手,就差点让我万劫不复,而倘若献祭的是真正的灵能者,那么我肯定就完蛋了。 但不得不说,我真的很幸运。 一开始,我确实是打算先抓个灵能者做血祭的,且不论这种“先抓个灵能者”的念头是否来自于禁忌知识的影响,但如果我真的做到了,下场可想而知。 然而,我抓到的却是个“冒牌灵能者”,这反而救了我一命。我被羊皮杀手的灵能者身份欺骗了,但这种欺骗反而带来好的结果。 这让我拥有机会,得以重新审视血祭仪式的好与坏。 尽管我也不是没有减弱副作用的方案,可实现起来,却没有那么方便。 不如尝试再增加一条道路,去追踪那个神秘组织,虽然我压根不觉得他们有可能开发出来所谓的“完成品”,但也说不准能否给我带来一些惊喜。 片刻后,亚当和长谷川回来了。 “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我率先开口。 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亚当主动上前,欢迎道:“久闻‘无面人’大名,能够与你合作,我非常荣幸。” “彼此。”我也郑重其事地点头,“虽然我曾经听说过,你有一些不好的传闻,但我能够看得出来,你不是那样的人。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是很有自信的,谁是值得信赖的人,谁是不知廉耻的骗子,我有着一套自己的辨别方式。” 说到这里,我主动地伸出右手,“而你则是值得信赖的人,让我们一起团结战斗吧。” 亚当愣了愣,旋即露出感动的笑容,握住了我的手。 解散后,我毫不犹豫地跟踪起了亚当。 10 无面人(七) 其实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全无自信,谁是值得信赖的人,谁是不知廉耻的骗子,我压根没有一套成熟的辨别方式。 这个世界上九成以上的人,哪怕活到七老八十,也依然无法洞悉他人藏在肚皮下的心。若是出现“专业”的唬骗者,要用套路去欺瞒他们,他们也很难拿出所谓的“年长者的智慧”去洞悉谎言。至于我这个“两世为人”的重生者,非常遗憾,也同样是“这个世界上九成以上的人”之中,毫不起眼的一员。 但这并不是说,我就对谎言无计可施了。 如果无法洞悉谎言,那就防御谎言。 想要做到这种事,也没有那么困难,只需要像是每天出门都把家钥匙带上一样,在心里时刻保持怀疑就可以了。 此时的我,就在怀疑亚当。 我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人是“没有力量的一般人”,就对其掉以轻心,因为我自己就是这种“没有力量的一般人”,却也曾经手刃过不止一个灵能者。在我看来,比起既是灵能者,又是灵媒的长谷川,亚当这个看似弱小的“一般人”,才是更加应当注意的危险对象。 她看似和煦,却让我感觉捉摸不透。 她挑拨多个黑帮互相争斗的履历,告诉我她绝非善类,与她合作过的人都在不久后遭遇不幸的事实,也令我无法忽视;相比之下,长谷川更加像是初入黑色地带的雏鸟——连雏鸟都不算,只能说是“受精卵”,非但缺乏犯罪经验,还色厉内茬,虽然我同样不会对他掉以轻心,但若是要排序,他还在亚当后面。 当然,我怀疑亚当的根据,并非仅限于习惯性的怀疑,和不靠谱的直觉,以及不知真假的流言蜚语,还有一个决定性的根据,那就是亚当曾经说过:如果不是长谷川,那么她只以为羊皮杀手就是个普通的连环杀人犯。 但在我从她的手里买到“羊皮杀手的情报”的时间段,她尚未知晓羊皮杀手与神秘组织之间的联系,而她出售的情报却过于丰富,以我的经验来判断,除非她早已对羊皮杀手有了密切关注,否则绝不至于如此。 这与她刚才的发言强烈冲突,也成为了我怀疑她的关键性因素。 我像是故乡抗战片里的特务一样,鬼鬼祟祟地吊在亚当的身后,看着她走入了公共厕所的女性区域。 此时,我正处于一条热闹非凡的街道上。这里是二区的中心街,虽然太阳已经下山,但依然人来人往。我藏身于街道旁边的自动贩卖机后面,而亚当进入的公共厕所,则距离我大约十多米,时不时地有人进出。 十分钟过去了,亚当仍然没有走出公共厕所。 难不成,我的尾随已经被察觉到,她通过女厕所的窗口逃跑了?还是说,之前的奶茶意外引发了她的排泄问题,现在她仅仅是在里面释放肚子内的存货? 正当我忐忑的时候,我看到一名女性从公共厕所里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这名女性的外表与我刚才看到的亚当截然不同,即便如此,我也能够立即识别出来,她就是亚当。 看来她也与我一样,是在易容以后才来见面的,而此时的她则卸去了所有伪装,焕然一新。 她有着一头自然垂下的深棕色中长发,和相对于刚才更加偏向于甜美的面孔,穿着米色的灯笼袖上衣,灰色的及膝裙,白色的短袜和黑色的帆布鞋。比起行走在黑色地带的情报商,更加像是一名出门在外的女学生。最让人难以忽视的是,她的头顶多出了一对犹如熊的,圆圆的,毛绒绒的,深棕色的耳朵。 毫无疑问,她是一名“亚人”。 亚人的起源,直指人类的先祖。 生活在远古时期的先祖,普遍崇拜自然和动物,认为动物比人类更加亲近自然,因此先祖中间的少数人在觉醒灵能以后,灵能会跟随这种强烈的向往,赋予本体以动物的力量和外表特征。 这种变化,并不仅仅局限于先祖一代,还会遗传到下一代。 虽然力量的部分无法遗传,但外表特征的部分,却能够潜伏在基因之中遗传下去。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这部分基因不会表达出来,可一旦表达出来,就会让人显现出与正常人不一样的外表特征。如今的亚当之所以会长着一对熊的耳朵,无疑是因为她的先祖用灵能赋予过自己熊的力量。 而如果她先祖拥有的是“鱼”的力量,那么她说不定就会长出一张鱼的面孔——虽然我也只在新闻上见过这种例子。 忽然,亚当的熊耳朵快速地抖动了下,她像是害怕黑暗的人孤零零地走在夜路上,冷不丁听到了身后怪异的动静一样,倏然回头看过来。 我立即收回视线,将全身藏入自动贩卖机的后面。 等我重新探出目光的时候,她已经回过头,向前走出了一段距离。 很好,看来她没有发觉到我。 我悄然地跟随了上去。 如果换成其他人,或许根本无法发现这个女人其实是亚当,但我不一样。 我既是易容伪装的经验者,又是训练有素的武术家,像我这种人,对于人体和运动方式有着极其深入的认知。 在与她和长谷川对话的过程中,我无比仔细地观察,并且牢牢地记住了这两个人的身体细节,比如身高、体重、手臂和腿的长度、站立和行走的姿态,又比如指甲的长短和锋利度、眨眼和呼吸的频率、出门的时候先迈左脚还是右脚……但凡能够将他们与其他人区别开来的细节,我全部记在了脑子里。 这些不起眼的细节,看似很难派得上用场,实则不然。 上次我用喷雾迷晕被羊皮杀手催眠的女人的时候,就是抓住了她呼吸的频率,如果随便拿起罐子就喷,说不定对方正好在吐气,然后就能反应过来,屏住呼吸,就不会吸入喷雾了。 而如果能够记住别人出门时先迈左脚还是右脚,就能够在藏身门后突袭灵能者的时候派上用场,具体来说,就是以此预测对方经过门的瞬间的姿势,算好提前量,然后突下狠手——灵能者的速度都很快,如果不具备预测动作和计算提前量的功夫,连羊皮杀手都能轻易杀死我。 再比如说现在,我之所以能够看出来前面这个女人就是亚当,就是托了这个本事的福。 我一边跟随亚当,一边观察周围地形,然后突然加速,在不让亚当察觉我的情况下,绕到她的侧前方,再拿出自己的手机,对着她隐蔽地拍摄了几张照片。 完成以后,我撤出了她的附近,然后联络无人机。 他接通了我的电话。 “这次又有什么委托吗?” “我需要你调查一个人的身份。”我说。 “你想杀谁?” “我说的是‘调查’。” “我们应该是老朋友了吧?在我这里不用装。”他笑嘻嘻地说,“你不就是隐退了整整一年,终于手痒了,想要杀个人暖暖身子吗?我这就给你安排上。但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你不可以拖欠报酬啊。”他那里隐隐约约地传出了键盘的声音,“我还以为你会选羊皮杀手呢,果然刚刚回归就杀疑似灵能者的猎物有点太冒险了吗?” “羊皮杀手已经死了。” “呃……”他忽然卡住了,键盘声也没了,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问,“那他是灵能者吗?” “是的。” “……”他发出了空气从牙齿的缝隙间快速漏过去的声音,好像突然吃到了什么辣口的食物。 “还有,我觉得你对我有什么误会。”考虑到无人机是我今后需要经常合作的情报商,我觉得自己或许应该稍微澄清误会,而非像是对待其他黑色地带居民,一味地塑造“我很凶狠”的形象,“其实我对杀人并没有那么浓厚的兴趣。” “哦……我懂,我懂……”他似乎左耳进右耳出,然后问,“那么,你要我调查谁?” 这个误会似乎不太好澄清,我只好先放弃,转入正题,“我等下就把调查对象的照片发给你,你能调查得有多详细,就有多详细。” “我再多问一句,你要调查的对象,是不是亚当?”他换成了严肃的口吻。 “是的。”我没有在这里隐瞒,虽然承认这件事情,会大幅度地增加委托的金额,但对他来说,调查“普通黑色地带居民”和调查“同行”,在难度上也是两回事。 如果我为了贪便宜而隐瞒不报,那么反而会降低他做事的效率,同时也是降低自己的信用。 “给我一些时间。”他好歹是接受了我的委托,然后挂断了电话。 这天晚上,徐盛星依然没有回家。 第二天,上午。 我起床以后打扫了一遍屋子,然后坐到床上,陷入思考。 虽然已经决定了要与亚当和长谷川共同调查神秘组织,但如果没有突破口,那就根本无处发力。唯一的线索“羊皮杀手”已经被我杀死,尸体都被我抛出这个宇宙了,而新的线索是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换位思考,如果我是亚当,或者长谷川,我会从什么方向寻找突破口? 忽然,我想到了一个十分糟糕的可能性,马上联络亚当。 等她接通以后,我立即问:“你们在哪里?”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就听见了从手机对面传来的隐约的车辆行驶声,于是换了一个问题,“你们正在寻找羊皮杀手的尸体的路上,是吗?” “是的。”她说。 “明明我已经说过,他的尸体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了?” “是的。”她重复了一遍。 “你们应该立刻中止行动。” “我无法理解你的建议。”她疑惑地说,“羊皮杀手是我们如今唯一的突破口,就算你说的是实话,他的尸体‘被空气吃掉了’,我们也至少应该找找他的遗物,比如说他生前经常携带的物品。而只要有这种物品在手上,长谷川就能够凭借他的灵媒技术,占卜到与羊皮杀手相关的事情,从而抓住神秘组织的尾巴。” “但你们也有可能因此而走入死路。”我告诫道,“听着,我只说一遍——我在杀死羊皮杀手的时候,用了一些比较‘特殊’的手段。至于具体是什么手段,很遗憾,我无法详细说明,这涉及到我本人的秘密,而我们之间也没能建立起,足以让彼此分享重要秘密的信赖关系。因此,我只能说,如果像是长谷川这种有着强大灵感的‘灵媒’,突然跑到我杀死羊皮杀手的地方进行占卜和通灵,或者说,接触到什么羊皮杀手的遗物,他很可能会‘看到’某些不应该看到的东西,从而引出某些很可能再也无法挽回的恶劣后果。” 我根本不觉得,亚当会找不到我杀死羊皮杀手的“作案现场”,但正因为她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所以才要严加警告。 无论是身为情报商的亚当,还是身为灵媒的长谷川,都是收集情报的“汗血宝马”,相比之下,我不过是头蠢驴而已。虽然我从来不觉得他们是值得信赖的伙伴,但必须承认,没了他们,我也无法单枪匹马地追踪到神秘组织的腹地。 她谨慎地问:“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具体是指?” “我也无法形容。” “是无法用文字表达的抽象事物吗?”她似乎也具备一些灵能学知识,同时从她忽然严肃的口吻中,我能够听出来,她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是的。” “能够给我一个具体的边界吗?”她沉吟片刻后,又问,“我们能够调查什么,不能调查什么,我希望你能够提供一个清楚的标准。” “我无法提供。”我说,“但你们最好立刻返程,连接近都不要接近。” “我明白了。我会如实转告他的。”她态度端正地说。 我们的通话结束了。 然而,事与愿违。 当我再次看到长谷川的时候,他已经被送入医院,关押到了临时的隔离病房中。 11 无面人(八) 临近中午的时候,亚当向我打来电话,她只用了一句话,就让我明白了他们那边的情况。 “长谷川疯了。”她说。 我立即询问,“你们在哪里?” 她先是报出了一家正规医院的名字,又发送短信,将她在医院内部的具体位置告诉给了我。 半小时过后,我赶到了这家医院的住院部的三楼,亚当像个病人家属似的,沉默地坐在走廊旁边的长凳上,她的对面是一间单人隔离病房,门扇半敞着。 我缓步凑到门口,向内部瞄了一眼,只见长谷川正孤零零地蹲在病床上,双臂抱膝,面孔低垂。 他居然依然佩戴着墨镜和口罩,此时正如石像般地盯着凌乱的床单,整个人散发出来一股悲观消极的氛围,仿佛一个不惑之年的男人,尽管家里有妻子和孩子必须照料,却在十分钟以前赌输了所有家当,甚至连还在世的爸妈的房子都赔了出去,于是便开始思索,是否要用这条床单拧成绳子,索性自杀算了。 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人,是一名护士,正在小心翼翼地接近他,手里握着注射器,里面装着的说不定是镇定剂吧,她用谈判专家对待绑架犯一般斟酌的口吻说,“你好,先生?” 长谷川不动声色,因为他佩戴墨镜和口罩,所以也没人看得出来他的神色。 “我要过来喽?”护士慢吞吞地,又走近了一步,好像自己走的是什么地雷阵,走错一步就要粉身碎骨。 蓦然,长谷川抬起头颅,从喉咙中发出了非常响亮的,好像发情期的雄性大猩猩对待其他雄性一样的怒吼声,连地板似乎都在怒吼之下震动了。 护士吓得把注射器摔倒了地上,转身就跑,而长谷川则又低下了头。 我连忙让出路,护士就这么跑远了。 “如你所见。”亚当纳闷的声音,从后面传进了我的耳朵里,“他根本无法交流。” “我现在最费解的是,你就这么把他弄进了这家正规的医院里?”我回头看了她一眼,“你总不至于连这都不明白吧,将一个发疯的灵能者带到公共场所,只会引来公安的注意,就算要为长谷川寻找治疗条件,也该把他带到地下医生那里去才是。” “很遗憾,我在黑色地带的名声很差,地下医生们都不乐意接受我的要求。”亚当无可奈何地说,“我甚至对他们报出过你的名号,结果他们更加惊恐了。” 我哑然片刻后说,“那也不该把他带到这里,还不如随便找个地方关起来。” “那样就没人治疗长谷川了,我还是希望有人能够来治疗他——哪怕承担一些风险。要知道,为了追踪神秘组织,长谷川的力量是必不可少的。”亚当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又补充,“好在医院方面暂时不知道他是灵能者,他现在虽然是这样,但依然有在下意识地控制自己,不去伤害一般人。” “这倒是个好消息,但暴露也只是时间问题。”说着,我话锋一转,“我之前应该强烈警告过你,你也说过,自己会如实转告长谷川,但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说来话长。”亚当苦涩地笑了笑。 “你也学会‘说来话长’了?”我一边挖苦她,一边走进病房,近距离地观察长谷川。 我一走近,长谷川就猛地抬起面孔。 却不料,正当我以为他又要吼叫的时候,他的面孔上居然流露出来了无比惊恐的神色,连忙离开床铺,然后连滚带爬地跑到了房间的角落,一边用背部紧紧地贴住墙壁,一边忐忑不安地咬住指甲,像是恐怖电影里的人类,在封闭空间中遇到了鬼怪一样。 他瞪大双眼,身体僵硬地盯着我。 我知道长谷川是有点怕我的,但也不至于如此害怕才对。 难不成,他在寻找羊皮杀手尸体的过程中,不小心占卜到了什么,在看到不应该看到的东西的同时,还看到了作为“始作俑者”的我的面孔? 因此,我的面孔唤醒了他的创伤? 我只好暂时退出病房,关闭房门,以免进一步地刺激到长谷川,逼得他在医院里大闹一场。 这时,刚才逃跑的护士又回来了,她对亚当说了一句“教授说下午就来”,亚当说“我知道了”。护士不安地看了看病房,转身离开,似乎不愿意在这里逗留哪怕一秒钟。 亚当转头对我说:“这家医院有个研究过精神修复课题的灵能者教授,虽然收费没个定数……肯定很贵吧,但还是有让他尝试的价值,我们就先在这里等着。” “好。”事已至此,我也没有其他方法,只好先在她的身边坐下来。 又看了看病房,问:“话说回来,你在把他带到医院里的时候,就没把他的墨镜和口罩摘下来吗?” “为了避免在他康复以后,队伍内部出现信任危机,我决定尊重他对自己真实身份的安全意识。” 虽然她这么说,但我还是忍不住怀疑,她其实已经摘过了。 忽然,她看了我一眼,“说起墨镜和口罩,我能问一个问题吗?这个问题我已经在意很长时间了。” “问吧。” “你被称之为无面人,是因为你擅长易容术。”她盯着我易容以后的面孔,“但我听说你在正式行动的时候,依然会佩戴面具,这难道不是多此一举吗?” “这好像与你无关。”我说。 “就当是我想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吧,对我这种情报商来说,像是你这种知名人士的‘未解之谜’,有着相当强烈的吸引力。”她说到这里,忽然一拍手掌,开心地补充道,“不如这样!如果你告诉我真相,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什么都可以。” 我毫不客气地说:“我对这种口头承诺不感兴趣。你想要给的话,就给我钱。” “好,我给你钱!”她欣然道。 “多少?”我问。 她报出了一个数。 这价钱着实不低,让我吃了一惊,“你还真舍得。” 但有这个数的话,告诉她也没什么,而且那个教授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到达。在这里陪她有偿聊天,也算是打发时间。 “我其实是你的粉丝。”她笑嘻嘻地说,但这种人的话肯定没一句是真的。 我酝酿了一遍之后的措辞,片刻后,说:“一共有四个理由。” “居然有四个这么多?”亚当很是意外,然后端正了坐姿,“洗耳恭听。” “不用这么认真,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理由。”我说,“第一个理由,很简单,我在混迹黑色地带的初期,还不会易容术,所以总是佩戴面具出动,而如今,面具已经陪伴我经历了很多次战斗。就像是战斗机驾驶员会在机舱里放置某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吉祥物一样,对我来说,这副面具也是我独有的吉祥物。” “是心理层面上的慰藉啊,但这似乎不够充分?”她点点头,“那么,下一个呢?” “第二个理由则是,以前的我已经通过面具形象,打出来一些名号了,其他人虽然不晓得我的真面目,但是认得我的面具。如果我突然脱掉面具去做一些事情,其他人反而不知道是我。”我说。 “也就是说,你的‘品牌效应’,已经跟面具绑定到一起了?”她露出笑脸,旋即问,“但是这好像有些奇怪啊。假如你做了一些事情,其他人却不知道是你做的,这难道不是好事吗?特别是像你这样,虽然不是灵能者,却又招惹了很多血仇的人,不应该更加注意隐蔽性?” “这就与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三个理由有关了。”我说,“你知道人们为什么害怕小丑吗?”与前世欧美一样,这个世界也有很多害怕小丑的人。 她思索片刻,然后问:“因为人们无法看透小丑的心理活动?” “就是这样,虽然小丑是搞笑的形象,但不似人类的妆容和表演,却让人无法从小丑的表情中观察心理活动,人会对这种似人非人的形象产生恐惧,不自觉地想象,在小丑的装扮下,是否藏着不为人知的恐怖心思。”我耐心地说,“面具也是一个道理,真正恐怖的不是面具,而是人对未知的恐惧。当一个人在走夜路的时候,看到另一个人戴着怪异的面具走过来,就会产生恐惧心理,而如果后者突然冲刺过来,却一句话都不说,谁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那么前者的恐惧就会飙升到更高的水平。” 闻言,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陷入思索。 没过多久,她忽然抬头看着我,像是想通了,问:“我明白了。” “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你认为,无论如何,自己都是个无法使用灵能的凡夫俗子,即使能够用拳头打死一个两个灵能者,其他灵能者也依然会心怀成见地评价你,并且给你带来更多的麻烦。”她说,“而如果你戴上面具,兼以心理层面的技术,将自己扮演成一个行事诡秘的面具人,那么在其他灵能者的眼中,你就不再是个简简单单的一般人了,而是一头不可名状的怪物,一具恐怖的化身,一个象征着未知、暴力、死亡的符号。” 她说对了,可听她这么形容,我自己反而不好意思了,好像自己正在企图将自己打扮成虚构故事里的黑暗反派形象,而其他人则能够看穿这一点。 但在表面上依然要贯彻镇定,用纹丝不动的口吻说:“是的。” 她似乎也全然不觉得这有哪里幼稚,反而表情相当重视,自顾自地点着头,又问:“但你这样直接告诉我,是不是有些不妥?” “并无不妥,即使你在这里录音录像,将情报散发出去,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此时正在与你说话的我,就是无面人本尊。”我说,“况且,这个真相也并不是没人推理出来过,但依然不妨碍我这么做事,他们该害怕的时候还是会害怕。” “你说得对,心理效应不是脑子里知道,就能在心理上免疫的。”她说,“那么,下一个呢?” “最后一个理由是,人们往往在揭穿谎言以后,会以为自己接触到的,就是真实。”我说,“因此,当他们想方设法,终于看到我面具下的面容时,就会以为这是真面目,但他们却很难想到,就连这层‘真面目’,也是我易容出来的。” “面具之下,仍是面具。”她若有所悟。 “正是如此。”我点过头后,又补充道,“但遗憾的是,因为某些缘由,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擅长易容的‘无面人’了,所以这招已经不管用了。” “但这依然是相当宝贵的经验,值得学习,多谢赐教。”她面带真诚地说。 看着她摆弄手机,把说好的钱打进我的银行账户里,我却另有想法。 事实上,我刚才并未坦诚布公,还有第五个理由,被我故意隐瞒了下来。 第五个理由是,面具是我试图在心理学层面上,扼杀恐惧心理的,一次半吊子的尝试。 人在与其他人交流的时候,可以通过观察其他人的表情,来把握其他人的心理活动,可以说表情语言占据了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关键性地位,当一个人板着面孔说“我很高兴”的时候,另一个人就能够通过前者的表情,知道他其实并不高兴。 然而表情语言也是双刃剑,我能够观察其他人的脸,揣摩其他人的心理活动,而与此同时,我也会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脸正在被其他人观察,自己的心理活动正在被其他人揣摩。我一旦显露出痛苦,或者恐惧,其他人一瞬间就能意识到,“这个人正处于心理上的弱势地位”,而这种糟糕的预期,则使得我非常不安。 但只需佩戴面具,我就等于从“观察与被观察的对峙关系”中独立了出来,能够单方面地观察其他人的脸,却不被其他人观察。 这种不对等的交流关系,让我容易担惊受怕的心灵,即使是在最酷烈的战斗中,也能够产生一丝卑鄙的安心感。 我本质上不过是个凡人,是个弱小的人。 若是想让其他人误以为我强大,以为我不可欺辱,就只有一直扮演下去。 “说说你们的事情吧。”我强迫自己重整心思,“我不是告诉过你,要中止寻找羊皮杀手的尸体的行动吗?难道是长谷川不听劝告,一意孤行?” “这倒不是,长谷川他听进劝告了。”亚当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倒霉的表情。 这句话出乎我的预料,我立即追问:“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12 无面人(九) 在我的注视下,亚当事无巨细地陈述起了上午的经过。 上午七点半,亚当在外面吃过早饭,长谷川就打电话来找她,说要商量之后的计划。 亚当先是找个比较隐蔽的地方,完成了自己的易容,再去与长谷川碰面。 两人在一处喷泉广场上汇合,一碰面,长谷川就说:“我果然还是认为,如果要追踪神秘组织,必须沿着羊皮杀手这条线索,才能够找到靠谱的机会。” “我也有一样的想法。”亚当点头,“但问题是,羊皮杀手已经死了,尸体似乎也没了,你的占卜与通灵已经毫无用武之地。” “并非如此。”长谷川摇头道,“就算没有他的尸体,但如果有他临死前残余的血迹,或者与他有密切关系的遗物,我就足以藉此占卜出他过去一段时间的行踪……” 说到最后,他似乎也丢掉了很多自信,“呃……好吧,我说了大话,其实我没有那么高的把握,说不定结果会是,我以为自己能够藉此找到神秘组织的线索,却占卜出来一些与神秘组织无关的闲杂信息……” “但有尝试的价值。”亚当面带鼓励,拍拍他的肩膀,肯定了他的方案,然后说,“走吧,我应该知道羊皮杀手是在哪里死去的。无面人从出发,到找到羊皮杀手,再到将其杀死,全程只花了最多两个小时,他很可能是在我给他的情报中标注出的,羊皮杀手最有可能出没的地方,完成他的行动的。” 长谷川“嗯”了一声,旋即转身走向停车场,“我负责开车,你负责指路。” 上车后,亚当坐在副驾驶席上,感慨道:“想必神秘组织也没有料到这种发展吧,他们应该希望羊皮杀手最终被公安逮捕才对。” 长谷川闻言一愣,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应该也有看过,公安局对羊皮杀手的网络通缉页面吧。”亚当露出微笑,指出关键点,“根据公安的说法,曾经有人目击过羊皮杀手,且只有这么一个人。你不认为不对劲吗?” 长谷川承认道:“确实,羊皮杀手懂得‘佯装术’,照例来说,根本不会出现目击证人才对。” “但问题是,非但出现了目击证人,还出现了这么一句古怪的证词——”亚当缓慢地说,“‘羊皮杀手无论里面穿什么衣服,都要在外面加一条羊皮’。” “这有什么不……”长谷川顺口说着,但说到后面,忽然皱起眉毛。 片刻后,他说:“这句证词,怎么听上去像是……以前目击过很多遍羊皮杀手?” “因为这个目击证人,实际上就是目击过很多遍羊皮杀手。”亚当说,“而公安肯定也立即注意到了这点,但根据我获取的情报,这个目击证人在留下证词以后,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难不成,这个目击证人,是神秘组织的爪牙!”忽然,长谷川恍然大悟,“神秘组织准备了在羊皮杀手被公安逮捕以后,完成栽赃嫁祸所需的一系列线索和物证,因此,他们为了让计划顺利进行,就为公安逮捕羊皮杀手的工作提供了便利!” 亚当看着长谷川,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仿佛有一只经常在自家门口经过的野猫,某日突然会双足步行,还能用两只前爪叉着腰,眉飞色舞地说人话。 “你这是什么表情?”长谷川恼羞成怒,“难道你以为我就是个傻瓜,连这个都想不明白吗?” “我就是这么以为的。” “什么!?” “开玩笑,开玩笑啦。”亚当嘿嘿地笑。 但,她看似把长谷川当成傻瓜,实则从未疏忽大意。 因为她也根本不知道长谷川是什么底细,的确,她结识长谷川比我更早,可这个早,也不过是早了一两天而已。 虽然长谷川说过,自己是为了被掳走的妹妹,才会追踪神秘组织,但是谁能证明?说不定长谷川看似笨拙,其实却是老奸巨猾,而这种人,在她的阅历中,也并非一无所见。 长谷川哼了一声,启动汽车,驶出停车场,然后在亚当的指引下,一路向着羊皮杀手死去的“人迹罕至的小街”移动。 “说真的,那个无面人到底是什么人?”很快,长谷川似乎终于憋不住了,他开始询问起来。 反倒是亚当颇为惊奇,“你居然不知道吗?” “为什么我必须要知道他?”长谷川有点生气,“‘无貌杀人魔’我倒是知道,但这个‘无面人’,真的那么有名吗?” 就在亚当陈述到这里的时候,我好奇地插了一句话,“无貌杀人魔是什么?” 亚当拿出一瓶矿泉水,以滋润自己口干舌燥的嘴巴,然后拧上瓶盖,解释道:“是一条今年才开始流行的恐怖都市传说,无貌杀人魔则是这个传说中的怪物,据说他没有面孔,双手十指都是刀刃,能够在阴影的世界中自由穿梭。如果有人在午夜零点的时候,独自一人,走在室外,并且不小心让自己的背部,对着任意一片面积恰到好处的阴影,无貌杀人魔就会从阴影中猛地伸出双手,将这个倒霉鬼拖入阴影的世界之中。有时候,无貌杀人魔会将受害者永远地困在阴影的世界中,乐此不疲地重复着生不如死的拷问;有时候,则会大发慈悲,直接给受害者一个痛快,然后将尸体丢回现实世界。” 听完以后,我随口感慨,“听上去真是可怕。” “很可怕吗?” “很可怕。” “有多可怕?”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这个都市传说的原型就是你啊。” “啊?”饶是我再能扮演冷酷强者的形象,这时候也不禁愣住了。 我居然成了都市传说的原型?什么时候?为什么? 亚当看着我的表情,露出笑脸,旋即继续陈述上午的经过。 “当然有名,无貌杀人魔就是以无面人为原型的。”亚当看着长谷川突然愣住的面孔,问了一句,“你之前与无面人对峙过,当时你有什么感觉?” “这个……很吓人。”长谷川似乎不愿意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却还是说了实话,“我感觉,他能够预读我的所有动作。在我打算给他个教训的一瞬间,我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伸出的手臂被折断的画面,而无论我在那一瞬间,做的是什么动作,最终都会不可避免地被折断手臂。甚至,如果我还想要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他可能连我的喉咙都会掐断。” 这下,反倒是亚当意外了,“你的灵感那么敏锐,却也会被无面人预读动作吗?” “我的灵感足以预读到对手的‘下一步’,但像是他那种战斗经验丰富的人,甚至能够预读到我‘下一步的下一步’。我在这方面是没有优势的。”长谷川只能承认不足之处。 “看来无面人比我所知道的还要可怕。”亚当感慨道,“还有其他的吗?” “还有的话就是,我事后也才注意到,他的存在感远比一般人更加稀薄,仿佛周围的环境是水,他把自己溶解到了水中。”长谷川继续说,“他应该是精通武术吧,所以很擅长遮蔽自己的气息,再加上他是个不具备灵能的一般人,仅凭灵感去看,他的存在感远不如灵能者,所以很容易就忽略过去。连我这个灵媒都这么想,恐怕一般的灵能者根本无法凭借灵感锁定到他。” “你说对了。”亚当承认,“过去被他手刃的灵能者,有不少是被他凭借暗杀技术杀死的,一身灵能连发挥的余地都没有。” “这种人简直是灵能者克星,河狸市黑色地带的灵能者,怎么可能会容许他继续存在?”长谷川诧异地问。 “当然不可能容许了,所以一年前,他的搭档或许也是因此而出卖了他,而他本人则遭到了以特级灵能者为首的,一支灵能者团队的围杀。”亚当说,“在那以后,无面人,和无面人的搭档,以及那支团队,全部退出了这座城市的舞台。” “以特级灵能者为首的团队……”长谷川呆住了。 “谁都想要相信无面人已经死了,但谁都无法给出确切的证据,再加上无面人擅长易容术,行踪又捉摸不定,所以他就成为了一只盘旋在本地灵能者心头的幽灵,一头不可名状的怪物,一具恐怖的化身,一个象征着未知、暴力、死亡的符号。”亚当缓慢地说,“当黑色地带的流言传播到了表面社会,并且在传播学效应之下变质,就成为了都市传说,也就是连你也知道的‘无貌杀人魔’。” 长谷川无言以对。 良久,他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似乎想到了什么糟糕的可能性。 “你说,无面人会不会是神秘组织的一员?”他冷不丁地说。 亚当正在看车窗外飞逝的风景,此时不由得一怔,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按理说,无面人当年被灵能者团队围杀,即使不死,也应当身负重伤,哪怕残疾也不足为奇。”长谷川说,“但现在的他却毫无受伤痕迹……我并非怀疑他不是无面人本尊,那种级别的武术家,河狸市也不至于短期内再出现第二个,但你说,会不会是神秘组织治疗了他?” 亚当不置可否,“继续说。” “像是无面人这种,不是灵能者,却也如此强大之人,必然非常渴望拥有灵能,哪怕只是最基本的灵能,也足以让他成为特级灵能者也仰望的怪物,说不定足以媲美传说中的‘降魔局的战斗专家’。”长谷川说,“而如果是神秘组织,就正好能够提供给他这种机会,双方说是天造地设的绝配也不为过。” “无面人确实有着加入神秘组织的动机,还很充分,但是证据呢?”亚当又问。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你好好想想,为什么偏偏在这种关键的时候,无面人突然复出了?又偏偏杀死了对我们而言很关键的羊皮杀手,还正好把羊皮杀手的尸体弄得哪里都找不到了?如果仅仅是偶然,那倒好说,但当连续几个‘偶然’,与‘神秘组织天然的盟友’结合到一起,那就不容乐观了。”长谷川罕见地发表了条理分明的意见。 而亚当却相当谨慎,“或许真的只是偶然,况且,既然神秘组织是希望羊皮杀手被公安逮捕,为什么又要无面人杀死羊皮杀手?” “因为我的中途加入,打乱了神秘组织的计划。”长谷川言之凿凿地说,“如果让我找到羊皮杀手,或其尸体,他们就会被我揪出到阳光之下!或许他们不怕我,但他们一定怕我报警!所以他们改变了计划,出动无面人,灭口羊皮杀手。” “听上去像是回事,但这根本不是推理,仅仅是怀疑而已,更别说其中还有一些不容忽视的破绽……” 比如说:既然无面人是敌对者,何不趁着上次碰面的时候,直接将自己等人统统杀死。 亚当正要如此说,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说:“是无面人打来的电话。” “或许他有方法监视到我们的行踪。”长谷川此时草木皆兵,他忽然停住,又说,“我知道自己其实不擅长推理,刚才的推理也很不成熟,缺乏决定性的证据,但你不认为,现在是个试探无面人的大好机会吗?” 然后,他的眼神更加严肃了,“如果他知道我们现在的打算,又设法劝说,甚至是警告我们,绝不可以寻找羊皮杀手的线索,那么他八成就是黑的。” 亚当盯着长谷川看了五秒钟,然后接通了电话。 片刻后,通话结束。 虽然长谷川的双手放在方向盘上,但他依然凭借灵能强化听觉,旁听了这段通话的全部内容。 而亚当收起手机以后,则对他说:“就如你所说,无面人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并且警告我们放弃现在的行程。” “换而言之,无面人已经不可信任了。”长谷川笃定地说。 “的确,我其实也不乐意相信偶然,而如果无面人真的是神秘组织的一员,那么,之前所有的偶然,都能够转变为必然了。”就连亚当也认同了。 但她却又话锋一转,说:“但我还是建议,你应该相信无面人的话,立刻折返。” 13 无面人(十) “为什么?”长谷川连忙问道。 “刚才的无面人,居然真的如你所说地劝说我们放弃行动,这确实是把我吓了一跳,但我依然无法采纳你的怀疑。”亚当充满理性的声音,令人联想到正在理顺长发的木梳,令人不自觉地安心下来,“首先,如果无面人真的是敌人,那么上次他就应该趁着碰面的时候全灭我们,而他也有这种能耐。这点你是否承认?” “我不承认,他确实能杀死我,但是你有‘分化之证’,不会轻易被杀死,而神秘组织也知晓这一点。无面人或许是认为无法将我们一网打尽,才会暂时放弃‘直接动手’这个选项的。”长谷川说。 “你太小看无面人了,在当时的距离下,哪怕我有‘分化之证’,也只能让他多出一次拳,或者一记踢而已。”亚当说,“其次——你应该不是混迹过黑色地带的人吧?或许在你看来,无面人与其他黑色地带居民是同一类人,但实际上,无面人当年只杀灵能罪犯,在他最活跃的时候,河狸市的灵能犯罪率甚至呈现出了显著的下降趋势。这种人是不会协助神秘组织的人体实验计划的。” “无面人还有这种过往?”长谷川呆了半晌,“但就算是再心怀正义的人,若是遇到了实现夙愿的机会,或许也会——” “最后。”亚当打断了他,“我不相信神秘组织能够开发出来把一般人转化成灵能者的药物。” “那么你怎么解释羊皮杀手?”长谷川反问。 “羊皮杀手没有资格自称灵能者,归根结底,他只是拥有了灵能的一般人,若是我把他的灵魂献祭给恶魔,恶魔也不会承认他的灵魂有着灵能者级别的价值。”亚当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如此相信神秘组织有开发‘安全的灵能觉醒药’的能耐,也不知道在你手里到底拿捏着什么情报,但,我是不会相信,区区一介本地组织,而且还是一个行事风格如此猥琐,连物资调动的线索都不敢明目张胆地露出来的所谓‘神秘组织’,就能够做到那等地步。” “……”长谷川一时间哑口无言。 “科技发展到如今,早已不是几个小实验室,几个落魄的科学家,就能够推动时代的地步了,再天才也绝无可能,而那种地下组织开发出来超级科技的‘童话故事’,也终究只能是故事而已。特别是‘安全的灵能觉醒药’,那必须是联盟势力,或者其他大势力才有资格探索的高精尖领域。”亚当以盖棺定论的口吻说,“现实不是虚构故事,建立在阴谋基础上的组织,充其量只能搞搞破坏,而如果想要成为真正的庞然大物,必须站到阳光最充足的地方,正面迎接所有或恶意,或善意的目光,并且屹立不倒,才能有所成就,有所创造。” 说到最后,她又补充了一句,“况且,若是无面人想要欺骗我们,也犯不上说出那种既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又缺乏说服力的谎言。” 事已至此,长谷川已经像敲进木板的螺丝钉一样深刻地领悟到,自己是不可能说服亚当了。 只是他还有点不甘心,“但羊皮杀手已经是我们仅存的线索了,难道我们真的要放手不成?” 亚当抱臂,默默地陷入思索,指头有规律地敲击胳膊。 长谷川劝说道:“不如,我就不用占卜和通灵,但我们还是去调查看看?” “如果不用占卜和通灵,那么你跟着也没用,接下来就让我独自调查吧。”亚当作出了决定,然后敲了敲旁边的车窗,“先放我下去,你自己开车回去吧。” 其实车子此刻的位置,距离羊皮杀手死亡的小街,大约还有五公里多,但她也不想让长谷川送自己到那地方附近,免得长谷川把握住大概位置,事后自己过去调查。 长谷川无法反驳,只能停车,放亚当下去。 亚当还没走远,长谷川找了个停车位,自己也下车,然后像是小狗一样快步跟上去,说:“我还是也跟着吧,不然神秘组织突然出动复数个敌人袭击你,你也很难跑掉。” “也好。”亚当也正在担心这点,“但你必须与我保持五百米距离,千万不要接近我的调查范围。万一发生战斗,你也不可以主动接近我,我会设法接近你那边的。” “我知道了。”长谷川只能接受。 亚当转过身,向着目的地,一步步拉近距离。 谁料,才走了没多少步…… 她猛地听到,自己的身后,传来了一道好像装满东西的布袋落地的动静。 回头看去,只见长谷川跌倒在地,背部贴住地面,双眼瞪大,嘴巴大张,拼命地呼吸,却一丝丝空气都没吸进去,反而整个人好像身处于冰冷粘稠的泥潭一般,被肉眼无法看到的“泥巴”牢牢地堵住了喉咙。 他往天空伸出手掌,无力地抓握空气,眼神逐渐涣散。 “你怎么了!”亚当顿时大惊,连忙赶过去。 长谷川忽然挺起身子,狠狠地用后脑勺撞击地面,似乎想要通过紧急制造冲击的方式,好让自己摆脱“幻觉”。 紧跟着,他忽然能呼吸了。 他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却未见摆脱“幻觉”,反而更加惊恐。 他看着上空,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物,就好像一个人正在书本,忽然看到书桌上经过一只蚂蚁,就伸出指头按去,却在按死蚂蚁的前一秒,倏然惊觉自己成了蚂蚁,然后看到自己的周围莫名一暗,抬起头,目击到一根犹如天柱的手指按了下来。 他发出了一阵惨绝人寰的嚎叫。 亚当喊道:“长谷川!” “……” 长谷川的眼白布满了血丝,他猛地转过头,疯狂地看了亚当一眼,宛如被逼入死地的野兽,正准备攻击所有接近自己的人。 但,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下一秒,他的恐惧好像终于超越了极限。 他昏厥了。 亚当的陈述结束了。 我听完以后,心里浮现出了一些问题,然后拣了最紧要的一个,“也就是说,你们当时距离那条小街,足足有五公里远。” “正确地说,是五公里半。”她订正道。 “但长谷川在那里就发疯了。”我说,“我是否可以理解为:这起事情与我无关,当时的你们,其实是受到了神秘组织的攻击。是这样吗?” “我当时也是那么怀疑的,但那肯定不是攻击,否则后续肯定会出现神秘组织的刺客,趁机跳出来,收走我们的性命。”她习惯性地露出笑容,但她估计也是满脑子浆糊,笑容中带着一股费解的味道,“在带着长谷川来医院的路上,我对于这种难以理解的发展,总结出了两种可能性。” “你说。” “第一种可能:长谷川作为灵媒,本来就容易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怪奇事物,而他今天的运气太差了,碰巧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事物路过河狸市,然后昏迷了。” “这个先不予考虑。第二种呢?” “第二种可能:你当初对羊皮杀手做过的‘特殊手段’,残留影响过于强烈,使得距离现场还有五公里半的长谷川的灵感被动接收到了某些信息,然后他疯了。” 说到这里,她看起来也觉得,这种事情未免过于离谱。 但就我而言,似乎也只能接受这个解释了,第一种可能未免过于偶然,而第二种可能,至少还有些逻辑可讲。 当初那场血祭仪式,连灵感迟钝到我这种几乎免疫所有精神攻击的“异宇宙人”,也差点被拖入了抽象宇宙,而如果是长谷川这种灵感无比敏锐的灵能者,离现场还有五公里半就被冲击到,那也并非毫无可能。 这还真的无法怪罪长谷川过于鲁莽,他也说过自己不用占卜和通灵了,也答应了与现场保持五百米的条件,谁能料到血祭仪式的残留影响如此之强烈。 看来之后我必须再次前往那条小街,针对这个“残留影响”,做一遍善后处理了。 否则说不定还会波及到一般人。 “那么,你们之前说的‘分化之证’,又是什么东西?”我又问。 “是一件灵能物品的名称,功能是创造出来一个能量分身,并且能够将本体与分身的位置互换。”亚当说着,从兜里拿出来一张既没有文字,也没有图案,光秃秃的黑色金属卡片,“而分身虽然不具备攻击力,但可以穿透物质,移动速度与本体差不多。” “这个一般人也能用?”我问。 “能用,而且一般人来用更好,因为在互换位置的时候,本体的灵能越强,互换的消耗也就越大。”她解释道,“我这个一般人可以随便用,但如果是长谷川这种灵能者,恐怕用上一次两次,这件物品就‘没电’了。” “能出售吗?”我很是心动。这种灵能物品,如果我也有一件,对战斗的帮助无疑是极其显著的。 以前的我也有灵能物品,但在一年前的战斗中全部损毁了。 “不行,我还要拿来保命呢。”她摇头拒绝,然后问,“你应该不会抢我的吧?” “我不会抢合作者的物品。”我说。 “你保证?” “我保证。” 她话锋一转,“如果我是敌人,你就抢了?” “那还用说。” “看来我以后必须小心,不让自己成为你的敌人了。”她笑着说。 忽然,病房里传来了骚动的声音。 她笑容一敛,与我对视一眼,旋即一起冲进了病房里面。 只见,长谷川痛苦地倒在地上,好像湖里的鱼被丢到陆地上来,无比艰难地挣扎着,然后颤抖地抬起双手,好不容易支撑起身体,却开始拿头全力撞击地板,连额头都被磕出了鲜血。 再这样下去,先不论他能不能撞着撞着就恢复理智,他先把自己撞成白痴的可能性明显更高。 亚当从床上拿来枕头,丢到长谷川的额头下,然后大声呼喊,试图唤回他的理智,“长谷川!你快点醒来!你忘记你的妹妹了吗!” 长谷川停止下来,似乎用疑惑的口吻,嘟哝了一句“妹妹”。 “是的,妹妹。”亚当循循善诱地说,“你的妹妹正在神秘组织的手里,随时都会被搬运到实验台上,沦为人体实验的牺牲品。你怎么能够在这种地方停滞不前?” 长谷川盯着亚当看了三秒钟,接着露出了讽刺的笑容,似乎在嘲弄一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沉浸在幻觉世界当中的人。 话虽如此,讽刺好歹也是基于思考的情绪,是理智回归的征兆。可下一秒,他连这种间歇性的理智都失去了,面孔又被疯狂占据,整个人好像扑食猎物的大猫,向亚当扑击过去。 然而,疯狂归疯狂,人的肌肉运动必然有迹可循。 因此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攻击意图,先一步拦到了亚当的身前,紧跟着抬起右腿,对他施以重踢。 踢击仿佛长矛的全力突刺,毫无悬念地攻击到了他空门大开的躯干上。 但,我的右脚与他的躯干相接触的地方,却浮现出了灵能护甲的光辉。这种浮现的方式,仿佛是人用指头使劲按压液晶屏,光辉呈现出湛蓝色,是最常见的灵能色彩。 而这护甲则与羊皮杀手那半吊子的护甲截然不同,是真正的灵能者的护甲。 只不过,现在的我,也与跟羊皮杀手战斗时的自己判若两人。 因为我的左脚已经恢复了。 对于武术家来说,双脚至关紧要,俗话说“力从地起”,人如果双脚离地,等于没了支撑,一身力气无处使劲;而如果一只脚无法使用,则等同于失去了一半支撑,重心也难以转换,无论对力量还是对技巧都是重创。 而此时此刻的我,则取回了当初失去的所有“硬件”,再加上与羊皮杀手的战斗体验,也找回了大半手感,已经无须小心翼翼地试探灵能护甲的质地,第一击就足以让大多数力量通过。 于是,我的踢击力道穿透了长谷川的灵能护甲,又穿透了他的皮肤、脂肪、肌肉,径直攻入了他毫不设防的内脏。 他好像皮球一样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击在病房的墙上,又在墙面上像挂画一样停留了一两秒钟,这才摔倒在地。 “他没事吧?”亚当松了口气。 “没事。”我说,“只是内脏被破坏了而已。” “这也叫没事?”她会吃惊也难免,正常人就算对灵能者有所了解,也不见得能了解到“灵能者的内脏被破坏了还能不能活,如果能活,那么具体破坏到什么地步会死”的深度。 “我与很多灵能者战斗过,知道分寸。”我说,“这种程度的内脏伤,对一般人来说是致命伤,但对于这些灵能者来说,勉强还在自己能够缓慢恢复的领域内。就算有个万一,这里也是医院,可以及时救治。” 如果我当初亦有这种恢复力,也不必血祭仪式治疗,我自己就能恢复所有残疾了。 想着想着,我难免对他产生了羡慕之情,又有些失望。 这种失望的感觉,与当初对峙羊皮杀手的时候产生的失望大体相同,若要用一句话简单概括,那就是:如果我是他,何必被我这种一般人如此殴打。 好像我才是灵能者,他才是一般人。 但这样是不对的,如果灵能者只有这种程度的货色,只是被身为一般人的我如此压过风头的货色,那我这么多年来,到底是在追逐什么呢? 我当然希望现在的自己亦是足以取胜的,因为我害怕疼痛,害怕失败,害怕死亡,如果受伤的时候身边没人看着,我说不定会在黑暗中害怕得哭泣出来,我的心灵根本没有坚韧到无视这一切的地步。 但也希望与自己对峙的灵能者,都能够爆发出来我望尘莫及的光。 如此我便会觉得:这才是我满怀憧憬,不懈追逐的目标。 我一边自相矛盾地想着,一边缓步走向长谷川。 长谷川用四肢支撑身体,艰难地爬了起来。 “我劝你躺下来。”我对他说,“你也不想继续与我战斗吧。” 按理说,他已经无法继续站立了,但灵能者是无比犯规的生物,只要脑子里想着一定要站起来,就真的能够无视一定限度的伤势,从而站立起来。 正常形态的长谷川应当不具备这种技术。 也就是说,疯狂的心智,反而让长谷川多出了一些本来不具备的能耐。 “亚当,我问你一件事。”我说。 “什么事?”她在我的身后问。 “我们需要的仅仅是他作为灵媒的本事,换而言之,他其实并不需要有手有脚吧?”我一边活动指关节,一边问。 “你打算做什么?”她的声音都变了。 但我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说到底,我仅仅是一般人,“杀死他”是举手之劳,“镇压他”却无法可想,手边也没有足以拘束他的工具,又不可能放任他在医院里面随意活动。 虽然即便说是我害得他落得如此狼狈也不为过,但这不是我在这里瞻前顾后,甚至是手下留情的理由。 现在就只能“拜托”他,让他暂时进入在物理上不可能自由活动的状态了。 “安心吧,如果你事后无法自己恢复,我会负起责任照料你。”我对他说,“但现在,就麻烦你在这里倒下吧。” 14 无面人(十一) 决定一个灵能者的“强度”的要素,总共有两种,分别是“灵能的强度”和“意象的强度”。 前者很好理解,因此无需多言。 这里主要讲解后者。 灵能者在发动灵能的时候,必须配合“意象”。 所谓的意象,可以简单粗暴地理解为,人对某种概念进行想象以后,意识中浮现的形象。若是灵能者在脑子里一边想象火焰,一边发动自己的灵能,那么就会出现火焰;反之,如果他对已经出现的火焰,想象“火焰消失”的形象,同时发动灵能,那么他面前的火焰就会消失。 以此类推:如果灵能者想象的是风或电、引力或斥力、分解或重组……那么这些现象都会出现在现实之中。 也就是说,灵能者所真正具备的,其实是“以灵能篡改现实”的力量。 听上去似乎相当之厉害,但若是想要真正地做到如字面描述上这么厉害的事情,自然是困难重重,否则我也不可能凭借肉身打败灵能者了。 灵能对意象的要求,既特别,又深入。 “特别”是指:由于人的灵魂是抽象性质,而灵魂的力量——即“灵能”,亦是抽象性质,因此,灵能者在驱动灵能的时候所产生的意象,也必须也是抽象化的,而非形象化的。换而言之,如果灵能者想要用灵能形成火焰,脑子里却想着形象的火焰,那么这种意象再清楚也没有作用。惟独想象抽象的火焰,才能够初步达成“灵能响应意象”的条件。 “深入”是指:仅仅是漫不经心地想象抽象的火焰也不可以,这个意象必须足够集中且强烈,灵能才会像挑剔的食客一样,好不容易才予以承认。 灵能者最容易达成的意象,是强化自己人体本身就有的功能,比如四肢的力气,身体的强度,感官的灵敏度等等;而之前提到的“操纵火焰”,因为是人体本身不具备的力量,所以必须经过很长时间的训练,加上本身要有这部分的天赋,才有机会可以掌握。 有时候,精神上迥异于常人的灵能者,反而更加容易在脑海中描绘某些抽象的概念。此时的长谷川之所以多出了某些能耐,很可能也是因为他疯了。 羊皮杀手亦是,那种掌握灵能没过多久的冒牌灵能者,本来应该无法快速学会灵能护甲和佯装术,但或许是疯狂的心智助长了他额外的天赋,才使得他轻而易举地学会了灵能护甲。至于佯装术,回头想来,或许是神秘组织根据他的疯狂症状而量身准备的,否则也不至于教给他那种好似在现代厨房里钻木取火一般不合时宜的法术。 然而,疯狂的心智,对灵能者而言,自然并非只有好处。 莫如说,坏处更加巨大,且无可挽回。 “无面人,你如果想动手,最好快点。”亚当紧紧地盯着长谷川,“否则时间一长,他或许会沦为魔物。” “我当然明白。”我一边观察长谷川的动态,一边回应。 灵能者如果在某些情况下,失去了“自己是人类”的认知,或者主动想象自己不是人类,那么灵能就可能响应这种意象,将灵能者变成真正的魔物。 因此,越是疯狂的灵能者越是强大,也越是容易失控。 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了骚动,似乎有人听见了这边的动静,过来看热闹了。 两秒后,一名好像是男护士的人,一边走进病房,一边扯着嗓子说:“你们在这里搞什么鬼?知不知道这里是……”他忽然扫到了面孔疯狂的长谷川,像小学生在撒欢时忽然看到班主任一样,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医院……” 长谷川陡然四肢着地,好似一头真正的野兽,快如闪电地冲向了男护士。 只不过,我的动作更快一步。 我率先踩踏地板,拦截到了两人的中间。 而长谷川则脸色一变,像是急速飞驰的网球撞击到了看不到的墙壁,身体瞬间后撤,回到了本来的位置,然后无比忌惮地看着我。 忽然,他的双眼变成了湛蓝色,犹如一对纯粹的蓝宝石,还发着微微的光。我看得出来,这是他在用灵能临时强化灵感。一般人灵能者最多只能用灵能强化五感而已,强化灵感是灵媒才有的能耐。他如今正在现场占卜我未来数秒钟会有的动作,企图从中找出我的破绽在哪里。 这也是灵媒的难缠之处,我过去也与灵媒战斗过,这种敌人总是能够不可思议地预测我的动向,像泥鳅一样滑腻地避开我的必杀一击,又像狡猾的蛇一样把握住我转瞬即逝的破绽。 男护士吓得跌倒在地,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这,这是怎么了……他难道是灵能者?为什么医院里面会有灵能者病人……而且看上去还疯了……” 灵能者通常来说不会生病。即使生病也不用看医生,自己就会痊愈。他的疑惑不难理解。 但我和亚当,以及长谷川,都没有搭理这个医生的话语。 我也没有率先进攻长谷川,以免自己在进攻的时候暴露出更多的破绽。此刻战斗的走向,都要看长谷川下一步会怎么行动。 我不知道长谷川具体看到了多少种未来,每种未来又是什么画面,他似乎正在高速计算着什么。然而这种计算,不像是理性思索时的人类,更像是一头有着竖直瞳孔的猎豹,正潜伏在草丛中,耐心计算,应该什么时候扑向作为猎物的鹿,扑食的时候用什么姿势才方便咬中鹿的喉咙。他此刻充满了这种兽性的冷酷。 忽然,他合上了双眼,好像成竹在胸。 他无疑已经计算出了我的破绽所在。我紧绷全身肌肉,准备迎接他的攻击。 却不料,下一秒,他却没有攻击我不知何处的破绽,而是蓦然调转身体,犹如一只擅长弹跳的蛙类,向窗口飞跃而去。 骤然一声爆响,他撞破了窗玻璃,从三楼的高度落向地面。 我立即冲到窗台前,向下看去,却只能看到楼下受到惊吓的人群,看不到逃跑的长谷川。 我只好翻身越过窗台,跳降到下方的地面。只要掌握好落地时的缓冲姿势,这种高度对我来说还是非常轻松的,据说有些“跳楼爱好者”,有过从远比我此时更高的地方跳降下去,却全身而退的记录。但当我落地以后,环顾周围,却怎么也找不到长谷川的踪迹了。仿佛他在降落的过程中,身体在空气中挥发掉了。 不过一会儿,亚当也从住院部的正门跑了出来。 她一看到我站在这里不动,就明白了事情的结局,叹了口气。 “对不起,让他跑了。”事已至此,我只好承认自己的失败。 承认失败当然丢脸,连说出来都觉得烫嘴。 但连失败都不承认,只会让自己更加丢人现眼。 “不是你的错。”她摇头,“我们都被他疯狂的表现欺骗了。刚才他应该不是在计算自己‘如何打败你的可能性’,而是在计算自己‘如何从你手里逃跑的可能性’。他肯定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占卜不到自己打败你的未来吧,即使自己变得比之前强了一些也不会有什么差别。而既然刚才的他已经完成了计算,就说明他找到一定能逃跑的路线了。” “即便如此,也还是我的错。”我说,“羊皮杀手的线索,是在我的手里弄没的;长谷川的疯狂,也是我起主因的。虽然是我提出要加入你们,协助调查神秘组织,但到头来却尽是帮了倒忙。” “谁能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呢?”她却是丝毫不显消极,反而调侃起了我,“这么说来,你倒真的有点像是神秘组织打进我们队伍的卧底了啊。” 我一时哑然,然后说:“长谷川对我的怀疑也并非毫无根据,你难道就不怀疑我吗?”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偶然,但是,我更加相信自己思考以后得出的结论。”她说,“所以,我相信你是伙伴。” 虽然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台面话,还是真心话,但万一是后者,那还真是令人五味杂陈。 姑且就当她在说真心话,好让自己舒心一点点吧。 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满怀复杂心思的气,说:“谢谢你。” “伙伴之间彼此信赖,是理所当然的,何必道谢?”她露出了干净的笑脸,然后面露思索,“话虽如此,却是到了必须好好计算今后计划的时候了。” “你有什么妙计吗?”我问。 “这倒是没有,只能先从收集情报的阶段,重新开始了。”她摆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 “既然如此,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小忙?” “你说说,看我是否力所能及。” 这时,从住院部一楼传来了呼喝声,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往这边赶过来,似乎要问我们刚才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我往那里看了一眼,然后回头问:“你会开车吗?” “会。”她也正好收回目光。 “那就好。” “你要我帮你什么?” “我需要你帮我搬运一些材料。”我说,“而我则打算去那条小街,为当初杀死羊皮杀手时残留的影响,做一个简单的收尾工作。” 这个收尾工作所需的材料着实不少,为了搬运这些材料,亚当索性开来了一台货车。 她坐在驾驶席上,而我则坐在副驾驶席上,两人在宛如熊熊烈焰的晚霞下,沿着道路,向当初那条人迹罕至的小街前进。 “虽然我很想任由你发挥,而自己则什么都不打听,像是看电影时要求其他人不剧透一样紧闭嘴巴,但……”亚当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面露好奇之色,“我真的忍不住想问一问,你到底准备如何解决那些可怕的‘残留影响’?” “布置一个简单的仪式,隔绝空间,将泄露出来的影响,关押在狭小的空间里。”我说,“你可以理解为,那里有一坨很臭的,嗯,物质……” 亚当插口道:“当你用‘坨’这种计量单位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了,不必特地换成‘物质’这种比较体贴的词语。” 我充耳不闻,继续说:“而我则要做个密不透风的盖子,将那坨物质泄露的臭味封闭起来,以免周围一带再次出现像是长谷川那种‘嗅觉’灵敏的动物,隔着数公里就被熏得失去理智。” “我明白了,但你原来还会布置仪式?”她问。 “我一直都会。” “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呀。” “因为我极少现场布置仪式。能用拳头直接解决的事情,也没必要用仪式解决吧。况且敌人也不会给我现场布置仪式的机会。”我说,“虽然有时候我也会提前布置仪式,或者准备一些具备仪式效果的小道具,但当时我有个负责支援的搭档,所有人都以为是他在为我提供仪式支援。” 她试探地问:“那个搭档,难道就是……” “你吃饭了吗?”我快速切换了一个话题。 “没有。”她老实回答。 “正巧,我也没有。那就先找地方,一起吃个饭吧。”我提出建议。 她点头了。 片刻后,我们来到了距离那条小街还有五百米的街道,进入了一家平凡无奇的小饭店。 饭店为所有菜品都拍了照,并且全部贴在一面墙壁上,以供顾客们挑选。 我找了个座位坐下来,她跑到有照片的那面墙壁前,有个看上去是老板娘的人走到她的身边,先问了一句“几位”,她说“两位”。 一边说,一边挑选菜品。 忽然,我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打开来一看,是无人机发了条短信过来,说自己把之前收集的“亚当的真实身份的情报”都发送到了我的电子邮箱里,要我检查一遍。 我抬头看了看对此一无所知的亚当,然后用手机登陆了邮箱,查看起了她真身的情报。 只看了几眼,我心中关于亚当的所有疑惑,就都烟消云散了。 15 无面人(十二) 黑色地带情报商“亚当”——她的真实姓名是“克洛伊迪卡普里奥”,供职于河狸市“手电报社”,是一名职业现场记者,主要服务于河狸市销量最高的《河狸晨报》。 她是毕业于本地名牌大学新闻系的高材生,出道以后凭借自己“敢打拼敢说话”的性格,以及父母辈人际关系的照拂,在本地的新闻行业中迅速崭露头角。 一开始,她主要负责的是娱乐版块的新闻,但在机缘巧合之下,或者说,在作为娱乐版块现场记者几乎必然的进程下,她接触到了娱乐圈的黑暗面。 她根本没有表现出要与其同流合污的倾向,正相反,她毫不犹豫地揭穿了某家知名娱乐公司对旗下女星的残忍迫害,事后也没有像打完怪兽的奥特曼一样拍拍屁股就飞走,而是帮助女星找到了新的出路,尽可能将收尾做到了完美。 为此头痛的上级既无法说服她,也无法开除她,只好给她安排了其他工作。 但这个不安分的女人到哪里都安分不下来,到哪里都能闹个鸡飞狗跳。 如此这般发展了一段时间,某一天,也不知道是上级要让她知道什么叫作“社会的残酷峥嵘”,还是纯粹的工作安排失误,居然给她塞去了个调查黑帮新闻的工作。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她居然交出了一张远远超出所有人期待的答卷,非但从这项危险的工作中全身而退,还揭穿了数个黑帮与联盟政府部门的暗中勾结,最终成功地将某些官员送进了监狱,并且在河狸市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整风运动。 “克洛伊迪卡普里奥”这个名字,也不再仅仅是作为新闻调查者,自身也成为了一则会走路和说话的新闻素材,她就这样顺势晋升为河狸市的明星记者。 但,出名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她的父母认为,再让她这样出尽风头,难免会遭遇不测。 如今的她站在聚光灯下,固然能让某些视她如眼中钉的官员无法在明面上出手,但历史早已揭示,这个世界从来是明枪容躲,暗箭难防。而她的父母则对此心知肚明。 她过去凭借着父母的社会关系回避了许多困难,而如今,她的父母反过来联合手电报社,按部就班地雪藏她,让她再也无法高歌猛进。而她的工作也从采访联盟政府和调查本地黑帮活动,逐渐变成了调查一些无关痛痒的民间纠纷和小偷小摸。 到了最近这段时间,她好不容易争取,也不过是争取来了一个前往公安局,去采访有关于连环杀人犯“羊皮杀手”一案具体进展的工作而已。 我一目十行地扫完了这份情报,然后对亚当这个人有了大致的把握。 “亚当”这个情报商的出道时间,与“克洛伊迪卡普里奥”调查黑帮新闻的时间,大致上是吻合的。 换而言之,“亚当”这个身份,恐怕最初只是“克洛伊迪卡普里奥”为了方便自己调查黑帮而故意捏造出来的。而主要目的,则是为了能够让自己以黑色地带居民的身份,而非是以现场记者的身份,去深入黑色地带的腹地,收集到自己所想要的新闻。 为什么亚当的履历中会有挑拨数个黑帮内斗的记录?因为她压根不是黑色地带的人,反而从一开始就站在黑帮的对立面,想要趁着黑帮内斗的时候浑水摸鱼,收集到他们与联盟官员勾结的证据。 为什么亚当过去合作过的黑色地带居民大多都莫名其妙地栽了?因为像她这种生活在表面社会的记者,本来就跟黑色地带居民混不到一起去,在看到某些黑色地带居民——或者说某些罪犯的“肮脏行径”以后,就决定在利用完以后,凭借自己在合作过程中取得的情报和把柄,将其引导向一败涂地的下场。 为什么亚当在知道羊皮杀手与神秘组织有关联之前,就深入调查过羊皮杀手的情报?因为那本来就是她身为记者在最近争取到的工作。根据无人机所写,她在公安局里面采访的时候,警察们为了降低群众可能的恐慌,还特地拿出来了一些可以允许公开的内部资料,主动要求她拿去刊登到《河狸晨报》上面去。 遗憾的是,她在那以后就被神秘组织派人追杀,也没功夫重新捡起自己的记者工作了。 我想,她之所以一直保留“亚当”这个身份,大概是因为同时拥有两个身份,有助于自己的记者工作。 “亚当”能够收集到“克洛伊迪卡普里奥”收集不到的情报,反过来说,“克洛伊迪卡普里奥”也能收集到“亚当”收集不到的情报。 两个身份彼此助益,让她看到了自己被雪藏以后,重新崭露头角的机会。 但这也有坏处,恐怕她就是在调查羊皮杀手的过程中,顺手动用了“亚当”这个身份。这对她来说诚然仅仅是“照例行事”,但在神秘组织看来就很怪异了。一个“战功赫赫”的明星记者,不知为何对于羊皮杀手的底细,有了远超自己身份的探索进度。这引起了神秘组织的过激反应,最终当机立断地(也可以说是武断地)下达了派人灭口她的决定。 不得不说,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 这种误会在其他成熟的犯罪组织那里是相当罕见的,而我们如今调查的神秘组织却像涉足犯罪行业不久的少年,非但犯下了“吃窝边草”的错误,还动辄就用力过猛。 但到了这个地步,神秘组织即便出面解释,怕是也无法甩开亚当这个人了。 以防万一,我又翻阅了一遍“克洛伊迪卡普里奥”的照片,从中找出一张有她的左手进入镜头的照片,仔细看去。 她左手的中指上的确长着一个小小的笔茧。 我退出了电子邮箱。 忽然,我想起了亚当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我其实是你的粉丝。” 这难道是实话?我以前出于自己的某些目的,倒也真的杀过不少灵能罪犯,这确实像是会引起“克洛伊迪卡普里奥”心灵共鸣的经历。 但一想到其他人,特别是女性,会对自己有所好感,我就很是为难。 这里不妨就先将其视为一种杂音,一种自作多情,一种人生中时而出现的幻觉,然后丢到脑子里的回收站吧,否则只会打乱自己一如既往的节奏而已。 “你也一起过来点菜呀。”亚当在远处向我招手。 我收起手机,一边站起来,一边说:“你随便帮我点两道就可以了。” “‘随便’就是最难点的菜了。而且我也不了解你喜欢吃什么。”她在那里看着我,老板娘也顺势看了过来。 我提出一个方向,“有肉就可以。” “腐皮包肉可以吗?” “不可以。” “田螺塞肉呢?” ”不可以。“ “你看!”她说。 我只好走到她的旁边,陪她一起点菜。 点完菜以后,老板娘正要走入后厨。这时,一个厨师打扮的男人走了出来,从小饭店的规模来看,他应该就是老板吧。他拿着一件大大的片状铁块,一出来就满口怨言,嗓门非常大,“还没点好吗?太慢了吧!” 他的脸色很不健康,有着很重的眼袋,像是很长时间都没睡过觉了。他的眼白也布满血丝,竟令我联想到了长谷川。 “你怎么了?从昨天开始就这么没有耐心,不就是多等了一两分钟,用得着那么急躁吗!”老板娘似乎也心情极差,立刻吼了回去。 “你说什么!”老板猛地甩动那件大大的片状铁块,用力砸门框,刀刃嵌进了门框里——刀刃,对,这是刀刃,他拿的是菜刀。我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又在不知不觉中被“完形崩溃”影响了一下。 老板娘被惊吓到了,她身体一抖,后退一步。而老板则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畏惧,直直地瞪视着她,眼白中的血丝越来越多。 忽然,老板兀自一愣,不知道是醒了过来,还是没醒过来。他一脸茫然,将菜刀使劲地拔了出来,然后嘟嘟囔囔地走回了后厨。 老板娘松了口气,她按了按自己的心脏,然后转过头,对我们说:“对不起,让你们看到了这么不成体统的……呃……其实他以前不是那样的,人很老实,从来不跟人生气。” “发生什么了?”亚当关心地问了一句。 “不知道。”老板娘看了看后厨的方向,“从昨天开始,他就说自己做噩梦,但说不出来自己梦见了什么。就是脸色越来越病态,脾气越来越暴躁,恶化得很快……唉,不说他,连我的状态也似乎有些奇怪了……” 说着说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不该对陌生人说那么多,就歉意地笑笑,走开了。 “这家饭店的二楼好像是住人的。”亚当说,“而这里距离那条小街大约有五百米。” “小街那里有人居住吗?”我问。 “没人居住。”她摇头,“连本来有过的店铺都撤光了,平时也没几个人经过,很是荒凉,要不然怎么说是人迹罕至呢?” “那就好,吃完饭以后立刻去收尾吧。”我看了看时间,补充了一句,“尽可能在晚上十点以前做完。” 受到刚才的事情所影响,这顿晚饭吃得很是沉默。饭菜本身并不难吃,但在氛围这道调味料的影响下,似乎多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不新鲜。 草草吃完后,我们乘坐货车,来到了那条人迹罕至的小街。 才下车,亚当的反应就变得非常古怪,像在地面上晕车一样,表情很是难受。 “就是这个地方吗?”她环顾周围,皱起了细长的眉毛,“太奇怪了。” “具体是哪里奇怪?”我问。 她停顿了五六秒钟,这才反问过来,“你感觉不到吗?” “我的灵感比一般人迟钝得多。”我说。 “那倒是好事。”她似乎感觉很难呼吸,拉了拉领口,又张开嘴巴,却不呼吸,而是过了将近十秒钟,才突然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吐出来,说,“就是,似乎一不留神,就会感觉自己被人踢进湖泊里。” “被人踢进湖泊里。”我重复了一遍,却难以感同身受。 “你有买过泡腾片吗?”她问了我一句,我摇摇头,她只好换个例子,“那你就想象有那么一个东西,放进水里,很快就会被溶解。你的‘注意力’就是这么个东西,这条街道的空气就是水。” “也就是说,现在你的注意力很容易涣散。” “是的。” “涣散以后,会怎样?” “会感觉自己被人踢进了湖泊里。”她又忍不住拉了拉领口,丝毫不在乎,或者忘记了去在乎自己领口露出的皮肤,“好像真的是掉进了水里,无法呼吸,然后把水呛了进去。但呛水以后,注意力又回来了,发现刚才那些都是幻觉。最奇怪的是,好像连‘自己有过这种经历’这件事本身都是幻觉,完全无法提起警惕心。” 难怪她尽管很难受,却没有丝毫不安,而这种“没有不安”的表现并非源于她的性格,同样也该归咎于这个地方的怪异之处。 “你不如先回去吧。”我建议道,又补充一句,“但是车留下。” “不,还是让我跟着吧。”她坚持道,“虽然刚才那么说,但我其实还能再坚持两小时,不,起码一小时。” 但在一分钟以后,我就明白,她高估了自己。 我不认为她是那种会高估自己的人,她一向十分冷静,有着自知之明,也对周围有着清楚的把握。很可能是这条街道的空气,充满了某种我感受不到的魔性,使得她进入了某种思考进程极其容易犯错的古怪状态。没准任何自诩脑筋灵敏的人到了这里,都会变得像是脑子进了水,或者说,脑子像她说的泡腾片被放进了水里一样。 当她与我一起进入小巷,拐过第一个弯以后,她的眼神就不对劲了。 在我指了指角落干涸的血迹,说着“羊皮杀手就是在这里死的”的时候,她却眼神犹如玻璃珠,一言不发地向着尽头的墙壁走去。 我本以为她是想要拉近距离观察什么,但她的面孔快要撞到墙壁上了。 而正当她的鞋尖率先接触到墙壁的时候,我猛地发现,她的鞋尖居然穿透了墙壁,好像墙壁本身仅仅是全息投影,她可以进入墙壁后面的世界。 与此同时,我也没有站在后面呆看,而是立即抓住了她的肩膀,一把拉扯回来,将她摔到了地上。 “亚当!”我喊。 她打了个激灵,茫然看向我,然后问:“怎么了?” 我后退一步,蹲下来,摸了摸墙壁与她的鞋尖触碰的位置,但这是真实的墙壁,而非什么投影,也不可以直接穿透。 又转头看去,看向她的鞋尖——这一眼,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人狠狠地掐了一把。只见她的鞋子,那只穿在右脚上的,黑色的,有着红色字母图案的帆布鞋,从鞋尖部位开始,逐渐地失去了所有颜色,这种异象正在向其他部位缓慢地蔓延。 我立刻冲过去,一只手抓住她的右脚腕,另一只手抓住鞋子尚未变色的部位,粗暴地将其脱下来,然后将鞋子丢到了小巷的角落。 片刻后,鞋子褪去了其余一切颜色,只留下来一片苍白的,毫无生机的颜色。 “怎么了?”她呆呆地问。 我看了她一眼,总感觉她的脑瓜好像变得不太灵光。这不是讽刺,她的状态很不正常,像醉了一样。姑且可以想象成这里的空气里有着“酒精”,而她呼吸次数太多了,在呼吸中陷入了奇妙的沉醉中。 我问她有没有带笔,她果真有带。 “借我一支。”我说。 她像是变成了个温顺的幼童,拿出来一支文具店里常见的圆珠笔,乖巧地递给了我。 我接过这支笔,然后走到鞋子前,用笔尖试探地戳了下去。 16 无面人(十三) 笔尖触碰到了鞋子上,鞋面像被手指戳中的柔软脸颊一样,微微凹陷下去。 从视觉和手感判断,没有任何问题,依然是那只正常的鞋子,仅仅是颜色不一样了,而笔尖与鞋子接触的部分也毫无变化。 但安全起见,我丢掉了这支笔。 然后拿出来一点零钱,装进了亚当的口袋里,算是赔偿费。 本来想让她回到车子上,自己呆着去,但她这个状态实在令我放心不下。 我只好拉住她的手,把她牵到了虽然有些距离,但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然后吩咐她站在这里别乱走。她听话地点了头,却依然是脑子不在正常运行的状态。 我一边注意她的身影,一边伸手到兜里,掏出了一支长相特别的粉笔。 这支粉笔呈现出鲜红色,长度相当于一根手指,拿在手上的时候不会沾灰,手感其实也不像是粉笔,更像是一小节冷冰冰的,表面粗糙的金属棒。 虽然它看上去没什么珍贵价值,但其实造价不菲,是我以前花了不少钱才从黑色地带的商人手里买到的。粉笔本身的灵验之处也很简单,就是能够代替大多数绘制仪式图案的时候需要用到的材料,并且便携,耐用。虽然在绘制高级仪式图案的时候难以为继,但在绘制比较初级的仪式图案的情况下,这支粉笔甚至能发挥出比本来材料更加优越的素质。 我如今所要布置的仪式,有着“将灵性的波动收容在此地”的效果,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否能对眼下的“残留影响”起效果,但也只能放手一搏。 很快,经我之手,一个个鲜红色的,犹如血液绘制的图案,被绘制在了地面上,和小巷两边,以及尽头的墙壁上。 当我绘制完最后一个图案的最后一道笔画之后,周围所有图案都发出了诡谲的红光。 与此同时,远方的夕阳也完全沉没了,小巷这里陷入了一片昏暗,只有令人联想到邪恶、怪异、恐惧的红光隐约照亮周围,墙面上浮现出了我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黑影。 三秒后,所有图案都好像洒到沙滩上的水一样,全部隐没进了地面和墙壁之中,连痕迹都没留下。 红光也顺势隐没,周围陷入了彻头彻尾的黑暗。 这是仪式布置完毕的表现。 我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提供照明。 紧跟着,从身后传来了一声充满困惑的“咦”。 我回头看去,只见刚才被我牵到仪式范围外的亚当,此时正扶着身边的墙壁,抬起了只穿着白袜的右脚,错愕地低下头,尽管眼神清醒,却陷入了一头雾水当中,像在费解:我的鞋子哪里去了? 看来仪式奏效了。 “残留影响”,收容成功。 “原来如此……”亚当似乎丢掉了刚才的记忆,此时跟我走出了小巷,低声念叨:“我差点进入了小巷尽头的墙壁……” 现在的她连另一只脚的鞋子都干脆丢掉了,让自己的双脚仅仅踩着白袜站在地上,像是个好不容易从家暴情节严重的父母身边逃出来,却在情急之下,连鞋子都来不及穿的可怜小姑娘。 我问她这样会不会脚痛,她说虽然痛,但总比只有单脚穿着鞋子来得习惯。 “不如我把我的鞋子借给你。”我说。 “这样不好吧。”她摇头。 “那就算了。” “喂。” “怎么了?” “没事……”她叹息,“你说,如果我真的进入了墙壁,之后会发生什么?” “不知道,有可能卡在墙壁里面,也有可能进入其他规则性截然不同的空间。”我思考着,“那面墙壁应该没有作为通往异空间的门的功能,但是……” 但是什么呢?我一时间也无法形容,她当时意识处于怪异的混沌当中,视墙壁为无物,而结果,墙壁对她而言真的成了“无物”。 这也太过唯心主义了——但在这边的宇宙,唯心主义也有市场,宇宙偶尔会给唯心主义一个面子。 不知道在我的故乡,宇宙是否也会偶尔任性,仅仅是我不知道而已?还是说,就像是严厉的阅卷老师,连一星半点的错误都不允许过关,必须全部“按章办事”? 而若是她继续走下去,又会到达什么地方? “不过,你应该已经把‘残留影响’解决掉了吧?”她转而问。 “也不好说是解决掉,只能说是将其收容在了里面。”我按照自己的经验进行分析,“因为‘残留影响’都被留在一地,所以密度更高了,但早晚也会饱和,密度不会继续增加。” “但比刚才更加危险了吧?如果有人误入,岂不是会遭殃?”她问。 “是这样的,所以我们必须进行第二项工作。”说完,我看向了不远处的货车,里面放着大量砖块和水泥材料等物品,“砌墙。” 实际上,如果只是想要不让一般人进入小巷,我也可以再花些时间,在入口附近布置一个小仪式,让想要进去的人感觉这条小巷莫名令人不快,离得远远得比较好。 但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看到令自己不快的东西,反而会主动接近; 也有些人天生灵感迟钝(虽然不可能到达我的层次),能够免疫这种小仪式的影响; 还有些人索性自己就是灵能者,一眼就能看穿这里有个仪式,好奇之下进去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结果再也走不出来。 对于以上三种人,就最好不要玩弄什么花里胡哨的仪式,索性在这里砌一堵墙。 这堵墙,我选择放在小巷第一个拐角。 出于效率,亚当也换上了一身蓝色的工装服,陪我一起砌墙。 中间发生了一出插曲,无人机突然打电话过来,是做售后访问的,先问了问我对“亚当真身的情报”是否合意,在我发表了满意的评价以后,他又管不住嘴巴了,“没想到这个亚当,居然还是个美少女啊。” “她都已经大学毕业了,怎么也谈不上‘少女’吧。”我说。 “话也不能这么说,脸和身材像是少女的女人,永远都是少女。”他又在说奇怪的话,“而且按照这个情报来看,你不认为她跟你很般配吗?她混迹于黑色地带,却嫉恶如仇,而你则是河狸市灵能罪犯闻风丧胆的无面人。说不定她还是你的粉丝!不,一定是!换成是我,肯定立刻就追她了!” “我没兴趣。”我说。 “怎么能说没兴趣?也对,作为偶像,主动追粉丝的话,未免太不矜持。要不这样,你的第一步,可以从暗示她‘追我也可以’开始……”他还没说完。 我直接挂断了电话,以免他继续喋喋不休。 但也都怪他说了些多余的话,回到亚当那边以后,却不自觉地注意起了她的脸和身材。 就如无人机所说,亚当确实生得好看,虽然现在这张脸是易容出来的,但本来的脸也不输现在,身段也称得上优美。以前的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这种事情。 话虽如此,我也丝毫没有要因此与她发生一段“美丽的邂逅”的意思。 很多如今看来美丽的事物,是因为保持距离,才会觉得美丽。一旦拉近距离,就会变成仅仅是“看似美丽”而已。很多男女在成为恋人以前,都对彼此都非常中意,但在成为恋人以后就两看相厌;也有很多恋人,在谈恋爱的时候努力向彼此表现自己的优点,结婚以后却自以为可以安心,反而暴露出许多瑕疵,最终依然两看相厌。 从上辈子开始,我就对恋爱和婚姻只有悲观消极的想象,网络上和现实中的大量经验者对于伴侣数之不尽的抱怨,以及层出不穷的务实性问题,更加令我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我一边砌墙,一边将无人机的废话挤出脑海。 而旁边的她则高高地坐在人字梯上,一边也是砌墙,一边则是露出了有点复杂的笑,“学生时代的我肯定想不到,有朝一日,我居然会帮一个男人搬砖;还要在这种太阳已经下山的时间,陪他一起砌墙……” 甚至连鞋子都不穿。她似乎在嘟嘟哝哝地说着这样的话。 经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十分离谱的事情。 砌墙工作结束已经是晚上十点了。终究是第一次砌墙,我们两人都没有什么经验。整面墙壁的外观,只能说看上去好歹像墙壁一样,实际上相当不像话,非但表面凹凸不平,而且仔细一看墙壁本身也有些令人不安的歪斜。好像随便找来一辆自行车撞击上去,就会瞬间使其土崩瓦解。 看来把墙壁放在第一个拐角处是正确的,若是直接放在小巷入口,难免要因为过于丑陋而吸引过多注目。 但她却显得心满意足,犹如人生第一次烤制面包的小孩,哪怕自己的脸颊和双手,以及工装服都被黑色和灰色的“面粉”弄得脏兮兮,做出来的“面包”亦是卖相极差,也会轻易被顶着“亲手制作”这一名义的风味所感动。 “真是一面好墙!”她说。 是好墙吗?我看了半晌,也找不出来哪怕一个优点。 在乘坐亚当驾驶的货车回去的路上,因为终于是闲下来了,所以我就思维发散,又想起了刚才那些有的没的。 我很容易忘记,她的年纪其实比我大上几岁。 在作为无面人活动的时候,我总是忘记自己现在的岁数,不自觉地视自己为二十四岁的社会人,然后这个“社会人”从某一天开始学习起了武术,之后又积累了一些实战经验,尽管是个胆小鬼,却擅长恐吓和突袭,还把自己打扮成了吓人的角色,也慢慢地有了一些名气; 但其实我如今才十八岁,就读于河狸市某某高中的三年级,班级里的同学只知道我的学习成绩不差,以前体育也很好,而黑色地带的身份则是从十五岁开始的,绝非什么二十四岁——听上去真的太扯淡了,不是吗?然而只需要佩戴面具,或是经过易容,并且捏造嗓音,用成人的口吻说话,其他人便不知道,也不相信,更不认为,我其实今年才正式成年。 不知不觉地,我自己也不那么认为了。因为我的内在确实藏着成人的灵魂。 可她终究是比我还要大上几岁,虽然未经易容的她跟未经易容的我站一块儿(假设有这个机会),也与同龄人毫无差别,但到底没那么容易混为一谈。 而如果把我上辈子和这辈子的岁数加到一起,反而是我老牛吃嫩草了,倒也是不伦不类——只不过,因为我从未体验过二十四岁以后的人生,所以也不可能把自己当成四十二岁的中年人。“心理年纪四十二岁”这种话,听上去更像是自嘲。 在我用这些思绪打发时间的时候,亚当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从脚边拿起一个纸盒,转头问我,“这个我就带回去喽?” 里面是那只失去颜色的鞋子。 “随你处置。”我对此无可无不可,虽说鞋子很是怪异,但那本来就是她的物品。而我既非研究者,也无研究器材,她想要拿走就拿走吧。 若是那鞋子突然产生异变,比如说,突然长出一只巨大的,散发口臭的,流着口水的嘴巴,然后趁着她毫无防备的时候爬到她身边,一口将她吃进肚子里——虽然那令人遗憾,但也是她自己管理不善的责任。 “姑且多问一嘴,你要拿这个去做什么?”我问。 “要做什么呢?我自己也没想好,但总不能随便丢弃吧。”她说。 经过之前那家小饭店的时候,我们对视一眼,借着吃夜宵的名义,去看看老板和老板娘。那两人已经和好如初,似乎也意识到某种笼罩在自己身上的怪异阴云已经散去,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与我们闲聊。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却也觉得终于放下了担子。 “是否安心?”吃完夜宵,走出小饭店以后,她问。 安心了。但我当然不会直说。而是答非所问,提出委托,“回头帮我调查调查,最近两天在这附近是否发生过恶性事件。钱我会照付。” 她笑着说:“既然是这种事情,就给你算免费吧。” 次日傍晚,倒还真的让她调查出来一桩恶性事件。 但这事与血祭仪式的残留影响无关,也并非发生在那条小街附近,而是在河狸市的四区——今天中午,一名灵能者男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袭击了另一名路人,此事火速插播进了今天的午间新闻。 新闻上的男子,赫然戴着墨镜和口罩。 他是正在发疯的长谷川。 但,经过商量以后,我们却并未将“抓回发疯的长谷川”,放进下一步的行动计划里,况且想抓也不知道往哪儿抓,因为他现在又隐藏起来了。 重点是这个遇袭的路人。 如无意外,神秘组织的本体,很可能已经到了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 17 无面人(十四) 综合午间新闻和亚当迅速收集的情报来看,长谷川此次袭击路人,绝非随意的发疯行径,而是有的放矢。 证据就是:他与路人之间互相认识。 路人是一名中老年人,大约五六十岁,供职于一家本地制药公司,职业是公司技术顾问。 在被长谷川袭击的时候,此人狼狈地躲进了旁边的成衣店里,大声呼喊“我错了”和“我不知道”。而长谷川则快速地按住了此人,并且用双手抓住此人的脑袋,语无伦次地吼叫着。 据目击者陈述,长谷川的吼叫中混杂着一些能够分辨出来意思的话语,内容大致上是“你们不可能做到”,和“是谁给你们的技术”,以及“为什么做那种研究”,似乎还夹带了“多少人”这样的字句。但目击者自己也害怕被卷入,很快就跑了,也不确信还有没有其他内容。 亚当也调查了被袭击者供职的制药公司——这家公司,姑且称之为“河狸制药”,成立于二十年前。最初仅仅是转卖药物的小公司,但体积随时间推移逐渐增大,如今已然成长为一家能够自己成规模制药,且价廉物美的本地知名公司。 我与亚当坐在第一次见面时的冷清快餐店里,互相交换意见。 “看来长谷川确实是怀着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秘密,他说不定早已掌握了神秘组织的本体,却出于某些理由,并不告诉我们。”我一边翻阅资料,一边说,“而这家‘河狸制药’公司,或许就是神秘组织的本体。” 同时,我不禁想到:本以为长谷川疯了以后,只会变成给人添麻烦的角色,没想到居然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提供了如此巨大的帮助。 他对那个“路人”的疯言疯语,无法不让人怀疑,甚至是相信,河狸制药就是神秘组织。 “何以见得?”亚当明知故问,倒不是真的疑惑,仅仅是让对话得以继续,“这家公司虽然有药物研发部门,但根本不足以研发‘安全的灵能觉醒药’吧。” “若是要研发那种级别的药物,别说是这家公司,就是规模再巨大五十倍的商业组织也没那个能耐。可说到底,我们在调查的神秘组织也不是什么庞然大物,否则你我也无法在这里安坐了。”我在说话的同时也在思考,“但假设,神秘组织真的是这家公司,也真的在研发灵能觉醒药,再结合长谷川的‘疯言疯语’,那么……是否存在一个幕后黑手?” “你所说的幕后黑手,具体是什么定位?”她饶有兴致地问。 “河狸制药本身无法独立研发灵能觉醒药,但他们依然在研发,那也就是说,有人将关键资料给予了他们。”我说。 “而这也能与长谷川的‘疯言疯语’相互对照——”说到这里,她又补充了一句,“前提是,长谷川的话并非仅仅是疯言疯语。” “是的。” 这时,她从放在身边的黑色牛津布挎包里拿出了一张另外的资料,然后放到了桌面上,推到我的面前,“我这里还有些特别的资料,你来看看。” 我拿起资料就看。 这一张资料,介绍的是一个名为“井上直人”的二十三岁男性,父亲是河狸制药的老板“井上仁太”,母亲旧姓铃木,如今叫“井上光”。虽然父亲这边仍然坚朗,但母亲那边却在五年前因交通事故而沦为植物人,至今未醒。 他与亚当是同一个本地名牌大学毕业的,但他是金融系出身,在校时的表现也仅仅是中游水平。毕业以后在父亲的公司里工作,一周前突然失踪。 突然失踪…… 我看了看上面贴着的“井上直人”的半身像照片,这个青年有着俊朗的外貌,炯炯有神的双眼。虽然我理应从未见过他的面孔,但似乎又在哪里见过他。 我仔细观察他的头颅形状,肩宽和胸宽,喉咙粗细和皮肤色泽等等细节。 初步确认:他就是“长谷川”。 但,如果说,河狸制药真的是神秘组织的本体,而长谷川则是河狸制药的老板的儿子,那么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才会选择与神秘组织为敌? 为了“被神秘组织绑架的妹妹”?但资料上说,他是独生子,根本没有妹妹! 他会编造这种与神秘组织为敌的动机,倒是不足为奇,因为假设他跟我们坦诚,反而更有可能会招致疑心——说来也有些讽刺,他之前怀疑我是神秘组织的人,自己本人却在某种意义上,很可能就是神秘组织出身的人。 但如果他是真心想要与神秘组织为敌,那么,哪怕仅仅是暗示也好,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神秘组织就是河狸制药? 还是说,是我们错了,神秘组织不是河狸制药? 一番推敲过后,我决定暂时依然先以“神秘组织等于河狸制药”为思考前提,又抬头看向了亚当,“你还有其他没说的事情吗?” “有。”她笑了笑,“其实今天下午,我借助‘分化之证’的力量,潜入了河狸制药公司,并且做了一遍初步调查。” “结果是?” “里面有一处能够隔绝灵能的房间,我的分身无法进入其中,因此我也无法通过交换自己与分身的位置进入其中。”她说。 “神秘组织是知道你有‘分化之证’的吧。”我说,“我是否可以理解为,这是神秘组织所做的预防措施,以免你真的调查到了他们本体的所在,然后悄然潜入内部,盗窃某些重要资料?” “不,从痕迹来看,那房间是很久以前建造的,目的应该是防止灵能者用法术从外部探查内部。”她摇头,然后又说,“但里面有重要资料应该是真的,只是必须用高层的指纹进行认证才可以开门。” “你有办法吗?”我问。 她又从挎包里拿出一副薄薄的肤色胶质手套,得意笑道:“那还用说?我已经偷偷采集高层的指纹,用精密机器刻录到这副手套上面了!” 这种技术,还真不像是一名记者,反而像是一名专偷奇珍异宝的怪盗。 我将这个疑惑说了出来,当然,在说的时候,并没有直接说她是“记者”,而是替换成了“情报商”。 “在黑色地带混迹久了,总会掌握一些奇奇怪怪的技术。”她笑了笑,“就好像你为了隐瞒真实身份,而学会了易容术;我也为了盗窃‘某些人’不想让我知晓的情报,学会了用各种方法开锁的技术,而并非仅限于网络上的锁。” 这倒也不无道理。 “那么,潜入这家公司的时机,就定在今晚。”我指了指桌面上散乱的情报,“有问题吗?” “没问题!”她痛快地点头了。 河狸制药,位于河狸市的四区南部,公司建筑的形状像是高中学校的教学楼,呈现“回”字形,但比教学楼高得多,占地面积也大得多,建筑对着道路的一面,挂着横跨三层的银色商标,很是威风。 此地集办公与研发为一体,虽然河狸制药在郊外也有制药厂和科研基地,但至今依然有为数不少的研究环节在这里进行。 此时是晚上十点半,可建筑内部却依然有着零星的灯光,少数职员在里面不知道做些什么工作,建筑物的里里外外也有着保安巡逻,绝不是能够掉以轻心的环境。 我和亚当越过围墙,在建筑物外面悄然潜行。 “这种时候,如果长谷川也在就好了。”她不胜惋惜地说,“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还能不能恢复。” “应该会好起来吧。”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倒也不是毫无根据。 昨天的“井上直人”——或者说,长谷川,尚处于无法交流的状态,而今天出现在午间新闻中的他,却已经恢复了一些语言功能。虽然他袭击了河狸制药的技术顾问,却并未真正对其造成伤害,仅仅是作出了恐吓的姿态而已。 由此可见,虽然血祭仪式的残留影响对他伤害巨大,但终究是隔了五公里半,伤害并未达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身为灵媒,本来就容易看到不该看到的事物,因此有着自己的紧急自救手段。灵媒向来神秘莫测,而我并非灵媒,也就无法知晓具体是什么手段了。 我一边想着,一边对亚当提出建议,“我们两个人一起潜入,难免有合作不当的地方,不如你先自己进入建筑内部,我进入以后,与你汇合。” “好。”她点头认同,然后拿出了黑卡外形的分化之证。 只见一道外表与她别无二致的幻影,从她的身边浮现。 说是幻影,但在视觉上,却好像是真实存在的物质,哪怕我的眼力超出一般人很多,也看不出来哪里有破绽,能够证明这道幻影不是她本人。 幻影缓慢走入了建筑物外墙,而她本人则看向了我。 我等了两三秒钟,然后问:“你现在与幻影交换位置了吗?” 她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而是嘴唇微微翕动,仿佛在说:等会儿见。 下一刻,她好像一道被突如其来的劲风吹散的烟雾,消失在了我的面前。 看来她所制造的幻影既无法发出声音,也无法共享感官。 我也要抓紧时间了。 我打算先找个保安打晕了,然后换上保安的衣服,潜入到建筑内部。这么做的好处是,即使遇到了在建筑内部巡逻的保安,也用不着特地回避,光明正大地走进去就是了。 最省心的是,这些保安都戴着装有夜视仪的头盔。 这家公司负责保安项目的人或许是以为,只要有夜视仪头盔,那么就算是巡逻夜晚的室外,和没有开灯的走廊的时候,也能够看得一清二楚,且比起手电筒更加灵活,又兼有头部防御力,最是便利不过——但容我说句真心话,这么做真的不如直接每人发个手电筒。因为根据我的经验,某些脑瓜不灵光的窃贼,在看到建筑物里没有灯光巡逻的时候,是不会以为“保安们戴了有夜视仪的头盔”的。 他们只会以为这里防备疏松,然后一个个跟傻子似地跑进去给人逮住,反而无谓地增加了保安的工作量。 甚至还会给我这种人提供机会,等会儿我戴上头盔,就没人看得出来我是陌生人了。 这时,远处传来了人行走的动静。 我悄然藏入附近的灌木丛后。 两个身穿黑色制服的保安,从十几米外的拐角处走了过来。 我能够观察出来,这两个保安都训练有素,甚至有着显然的军警味道,很可能是退役不久的军人或警察。巡逻的时候刻意保持彼此之间的距离,既不会近到容易被偷袭者一网打尽,也没有远到来不及支援彼此。走路的姿态犹如大草原上的食草动物一样充满警惕意识,稍有风吹草动都能注意到, 但这不妨碍我接下来的行动。 在他们经过草丛的时候,我直接冲出来,用拳头猛地锤击其中一人的后脑,力量径直穿透头盔,使其当场晕厥;并且在另外一人刚刚有所反应的时候,快速地冲到他的跟前。 “什么!”他大吃一惊,想要后退。 晚了。 我预测到了他的反应,紧跟着右手五指并拢,犹如抽出一把刀,径直砍向了他的头颅侧面。 但,接下来的事态,却一瞬间超出了我的把握。 就在下一秒,在他的头颅侧面,居然犹如指头按压液晶屏一般,浮现出来了灵能的光。 因为我只是想要击晕他而已,所以这招手刀也远远谈不上全力以赴,免得不小心把人的脑子隔着头盔打碎了。但这种想法反而成了绊脚石,眼前的灵能护甲结结实实地挡住了我的手刀。 这居然是个灵能者? 难不成,刚才被我击晕的保安,其实也是个灵能者,只是因为来不及发动灵能,这才被我当成一般人给击晕了? 此刻我的心情,就像是一名窃贼,进入了一处简陋的乡村小屋,想要从藏在床底下的带锁木盒里偷点零花钱出来,哪里能想到这个带锁木盒,居然还是个必须通过虹膜认证的高科技保险箱,后面还藏着十八道认证程序,一旦解锁失败,立即就会射出杀人激光。 这不合常理。 一定有哪里出问题了。 那个保安立即后撤,他的身影快得像是倏然射出的箭矢,转眼间就射到了数米开外的草地上。 但他刚站稳,我已经急速组织起了第二次突袭。 出现了意外情况,那又怎么样?战斗本来就充满了意外,再美好的计划,赶不上变化也是常有之事。而我从来不会拿“意外”,当成失败的借口。 我的拳头落到了他连忙架起的手臂上,这一拳的认真程度,犹在当初攻击长谷川时之上,是我卯足了力气的一击。 用比较常见的说法就是,我甚至突破了大脑对肌肉的安全限制——人在挥动拳脚的时候,会下意识控制力气,因为人有着自我保护的本能,唯恐自己的力气过大,会伤害到自己。因此神经中就存在这么一种安全限制,好让人只在安全的输出区间内挥动拳脚。 武术家能够通过坚持不懈的训练,一步步地扩容自己的力量输出区间。 但我更加直接一些,如果说我无法放开手脚,是因为我的本能在恐惧,那么我就要以比恐惧还快的速度活动手脚。 让拳头以自己也来不及害怕的速度攻击出去。 这一瞬间,比起恐惧更加快速的一击,径直打中了他的灵能护甲。 而力量则直接穿透了灵能护甲,在一道好像折断甘蔗的脆音中,击断了他的手臂骨头。 他像是一台被人狠狠踹了一脚的小矿车,足底紧紧贴住地面倒滑出去,在草地上犁出了一对光秃秃的轨道,同时他的脸色也变得无比苍白,冷汗连连流下来。 就在这时,他佩戴在胸口上的步话机传出了声音,“五组,定时汇报。” 我立刻向他发起了突进。 而他则闪电般地取下步话机,放到面前,语速快得像话语烫嘴一样。 他说:“没有异常。” 18 无面人(十五) 战斗本来就充满了意外,再美好的计划,赶不上变化也是常有之事——但我从未想过自己会遇到这种形式的意外。 眼前这个与我交锋的灵能者保安,理应立刻用步话机向伙伴们汇报自己这边的异变,这样即使无法做到抓住我,也至少能让我的潜入计划就此破产。 但他却做了截然相反的行动:他帮助我隐瞒了行踪。 为什么会这样?我的脑子高速运转,但因为过于错愕,运转落不到实处,反而成了徒劳的空转。 我甚至忍不住怀疑,眼前这个保安,会不会是“已经解除了疯狂状态的长谷川”。 说不定长谷川也打了与我们相同的主意,想要趁夜伪装成保安潜入河狸制药,进行一番隐蔽的调查,然后在这里又被我意外地痛击了一顿——问题是这个保安,虽然戴着头盔,无法看清面孔,身材也与长谷川差不多,但是他的战斗技巧,却与长谷川大相径庭。 他比长谷川更加训练有素。 我立即停止在了他的五米外,细心观察他的下一步动作。 在汇报完毕以后,他似乎也不希望引起我的过激反应,动作缓慢地,好像动物园里的树獭一样,将步话机放回了左胸口袋。 然后站直身体,安安静静地看向了我,非但丝毫没有被我打断一条手臂的愤怒,反倒是有些惴惴不安。过了数秒钟,这才向我发出了声音,“你……你是无面人吗?” 他虽然是提问,但态度却显得无比确信。 在这座河狸市,能够徒手越过灵能护甲,直接攻击灵能者的一般人,也就只有我了。 “我是。”我回答,“你又是什么人?你真的是这里的保安?” 说着,我又瞥了一眼倒在旁边的另一个保安,“他也是灵能者?” “是的,他也是。”他似乎腼腆地笑了笑,这反而让我有点难以置评。 在过去,因为我总是有着暗杀灵能者的天然优势,所以被我像对待一般人一样撂倒的灵能者也大有人在,但是从头到尾,在连我自己也没意识到对方是灵能者的情形下,就被我这么撂倒的灵能者,还真的是难得一见。 “至于我。”保安又指了指自己,“其实也不是这里的保安。” “看得出来。”我说。 他把手伸进自己的兜里,摸出来了一张证件,像魔术师掷出纸牌一般往我这边扔了过来。在我伸手接住的同时,他的下一句话也跟着过来了,“我是警察。” 我就着月光,粗略地扫了一眼这张证件,的确是警察的证件。 但如今假证技术愈发精密,我这种非专业人士也看不出来真假,遂将其扔了回去,同时问:“警察为什么要装成河狸制药的保安?又为什么要隐瞒我潜入进来的事情?” 他抬手接住证件以后,先回答了我的第二个问题,口气中居然隐隐有点激动的色彩,“其实,其实,我是你的支持者。” “支持者?” 虽然这么说有点古怪,但这句话其实并未让我特别吃惊。 这必须要从我当年为什么与河狸市的灵能罪犯们为敌开始说起。 当年的我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探索成为灵能者的途径,其中有这么一处看似有些可行性的入口是:在其他灵能者死亡后的短暂时间,通过仪式手段,从生机尚未消弭的尸体中,提取出来含有丰富灵性的血液,再以这种血液作为主要材料,配合其他辅助材料,炼制“鲜血心眼魔药”。 这是某种我从故纸堆里好不容易翻找出来的,能够临时提升服用者灵感的,连一般人服用也有效的冷门药物。 对于灵能者来说,哪怕自己不是灵媒,灵感也至关紧要。若是没有灵感,则无法感觉到自己的灵能,进而无法使用灵能。 而一般人若是想要成为灵能者,至关紧要的第一步,就是首先必须感觉到自己的灵能。 我当时的打算很简单,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先从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灵能开始——灵能是“灵魂的能量”,哪怕是我这种异宇宙的灵魂,也理应具备灵能。只是因为灵魂组成方式的差异,让我的灵感无比迟钝,连自我感应这一步也无法做到罢了。 而如果能够借助鲜血心眼魔药的力量,迈出这“从零到一”的一步,那么我就能够在药效仍在发挥的短时间内,设法直接成为灵能者,再回过头来,强制固定住临时提升的灵感。 虽然我本人不具备炼制这种魔药的技术,但我能够找到值得信赖的灵能药师,帮助我加以炼制。 问题是上哪里杀这么多灵能者。 我无意于杀害那些正经生活的灵能者,既然如此,那就只好对黑色地带这些双手涂满鲜血的灵能者下手了。 如此进行了一番隐秘活动以后,我在河狸市黑色地带的名声也打响了。 他们最初称呼我为“佩戴怪物面具的怪人”,再是“黑羊”,又是“河狸之影”,最终在我重伤退隐的时候,我又成了“无面人”。 而我在流言蜚语中的“作案动机”,也与我的真实动机出现了风马牛不相及的差异——他们开始相信我是一个曾经因为河狸市的犯罪活动而经历了悲惨过去的男人,至于这个“悲惨过去”具体是指什么,谁知道呢?或许是重要的人被路过的罪犯枪杀了,或许是其他什么。总之,他们相信,既然我总是盯着灵能罪犯杀,那肯定是有某种强而有力的仇恨所支持的。 然后,他们继续起了一本正经的“推理”,咬定我在悲伤与愤怒的支持下,对自己施加了长期的地狱训练,以至于后来成为了连灵能者也能徒手打败的怪物。到了最后,他们拿着宛如“知情者”的口吻,煞有其事地说:他已经回到这座城市了,来向往日为自己带来恐惧的人们,带去恐惧了。 甚至还有几个精神病罪犯跑出来声称,就是自己枪杀了无面人的父母——河狸市从来不缺这种脑子有问题的罪犯。 这些把我塑造得犹如“从地狱归来的复仇者”的传闻,说实话,听得我相当害臊,甚至有些想要杀光那群造谣者。 更加离谱的是,到后来,连本地公安也听信了这些传闻——或许他们起初并未听信,但他们在经过分析以后,估计也真的想不出来可能性更高的说法了。于是主动派人来与我联络,试图把我纳入体制内。虽说后来没成,但也与我有过合作,清剿过像蟑螂一样层出不穷的本地罪犯。 河狸市居高不下的犯罪率,在那段时间也出现过下降趋势,以至于公安局内部也有些人,真的把我当成了电影中经常出现的“义警”,一个游离在阳光之外打击犯罪组织的黑暗英雄,一个对政府失去信赖的私法制裁者。 于是,自然也就出现了支持我的人,和反对我的人。 但我根本没有那种意思。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们心目中的我的形象,都让我觉得那更加像是一个长大以后,也依然想要扮演黑暗英雄角色的大小孩。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把这个形象当成真,所以才没有以玩笑的心态看待此事,而我却无法报以相同的心态——这根本是个误会。 只不过,相较于事实,这个误会的确在某些场合下对我更加有利,因此我放任了这个误会继续下去。 至于鲜血心眼魔药……很遗憾,虽然那种药物确有效果,但我的灵感着实是迟钝到了连我本人也无法测度的地步,即使是加以提升,也没能把我提升到哪怕是与一般人相等的水平。 于是这个计划也宣告失败了。 “你已经消失一年了!大家都以为你死了,但我相信,你一定是在哪里养伤,一定会回来的。”警察的目光带着莫名的高温,让我差点忍不住后退一步。 虽说我在公安局里确实有些支持者,但这个人似乎也有点热心过度了。 他热心地追问道:“你是想要潜入这家公司吗?这家公司有什么问题?” “或许有问题。”我让自己的用词尽可能保守,然后问,“另外,我刚才还有一个问题,你没有回答。” “哦,对……是我们警察伪装成保安的理由吧。其实也不复杂,白天不是出现了一个疯狂的灵能者,在众目睽睽之下袭击河狸制药的技术顾问吗?”他征询地问了一句,在我点头后,他又接了下去,“我们队长怀疑那个疯狂的灵能者有可能对河狸制药不利,就与河狸制药的高层商量了下,然后带着少数精英过来,混入保安队伍里,如果那人出现在公司周边,就立刻将其逮捕。” “就这样?”我反问,“你们队长带了多少人过来?” “加上他自己,一共九个人。”他不假思索地告诉了我这种信息,爽快到了这个地步,我都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在骗我了。 “都是灵能者?”我问。 “都是。”他坦诚道。 “这么多珍贵的战力,就用在这种地方?” “这个……我们也很不理解。”他也很纳闷,用手摸了摸下巴,“但队长坚持要这么做。” 听到这里,我无法不怀疑,那个队长是不是河狸制药的人,所以才对河狸制药的安全那么上心。 但就算如此,这样也未免过于大动干戈了,对方仅仅是一个失去理智的灵能者,若是想要捉拿,一支全副武装的普通警察队伍也足以做到。 忽然,我发现,刚才这个警察被我打断的手臂,现在已经痊愈了。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笑着抬起那只手,说:“我的特长就是超速再生。” 真是令人羡慕。 “你叫什么名字?”在我问过以后,他立刻报出了自己的全名。倒也不长,我姑且先记在脑子里,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遇到他。 然后又问:“那么,你们的队长叫什么名字?” “是徐队长。”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徐盛星队长。” 我换上了刚才被击晕的“保安”的制服与夜视仪头盔,直接来到公司的正门,顺利得甚至让我觉得有点迷幻。 把守正门的保安看了看我,根据刚才的警察所说,这个保安也是警察伪装的,他问:“你应该是负责巡逻的吧,过来做什么?还没到换班的时间吧?” “上个厕所。”我瓮声瓮气地回答,虽说伪装声音不是我的长项,但是戴着头盔说话,本身也容易让声音变形。 “不会直接在草丛那边解决?”他问。 “被公司里的人看到,岂不是影响恶劣?”我反问。 他沉吟片刻,然后认同地点头了,转过身示意我进去,并且嘱咐道:“快快快,别让老徐看到你离开岗位,不然非得把你烧熟了。” “放心。”我说完以后,直接走了进去。 我的脑子里还在想着徐盛星。 与刚才的警察不一样,徐盛星是无面人的反对者。 虽然他也认为在情况紧急的时候,与无面人合作是合理的选择,但在一般情况下,他依然会视无面人为秩序的破坏者,试图将其捉拿归案。 同时,他还是一名实力强大的特级灵能者,更是我这一世的父亲。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带队出现在河狸制药这里,但无论从战斗的角度出发,还是从感情的角度出发,这件事情都让我感觉相当棘手。 就在我来到三楼的时候,我的工作手机传来了很是隐蔽的震动。我拿出来看了看,是亚当发来的短信,问我是否遇到了问题。按照事先约定好的规矩,如果这条短信我在三十秒钟以内不给予应答,亚当就会立刻撤退。 但我也没必要应答了,因为我已经看见了站在三楼走廊中央的亚当。 我脱掉了夜视仪头盔,轻轻地敲击墙壁。 她反射性地回头看过来,旋即借助月光,看清了我的面孔,顿时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她说。 “确实是出了事。”我走过去,将刚才的事跟她说了一遍。 她听完以后,露出诡异的目光冲我看来,“警察帮你隐瞒了行踪……”她说着,似乎无言以对,很长时间都没有继续说话。 我岔开话题,“既然那个徐盛星也在,那么我们接下来就要当心了,否则一不留神,就会陷入同时与九个灵能者战斗的绝境,甚至其中一个还是特级灵能者。” 她拿出来一把左轮手枪,对我说:“若是真的变成那样,那我也只有拼死挣扎了。” “你要用手枪与灵能者战斗?”我反问。 “当然不止如此,我还花掉自己的大多数存款,通过秘密途径,购买了一些彻灵弹。”她又从兜里拿出来了几个银色子弹,弹头表面有着怪异繁复的荧蓝色纹路,在黑暗中隐隐发亮,给人以一股剧毒的印象,这是连灵能者的护甲也足以击穿的特殊弹头,“我在被追杀的时候可不是只想着逃跑,也有在做反击的准备。虽然彻灵弹对特级灵能者不管用,但若是拿来对付一级灵能者,还是能够奏效的,对付二三级的灵能者更是完全不在话下。” “前提是你能打到。”我补充道。 “到了必须战斗的时候,打不到也要往死里打。”她说,“我才不是那种被人追着杀,却只知道抱头鼠窜的女人。谁敢杀我,我就杀回去。” “原来如此。”我心想:作为一名涉足黑色地带仅一年的女性来说,这倒也是值得钦佩的思想觉悟。 她笑着问:“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表示钦佩吗?” “但你刚才说的,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我故意说。 “本来想让无面人夸奖自己一句,但还是没能得偿所愿啊。”她失落地叹息道,但因为太露骨了,反而像是装模作样。 我转过身,说:“别废话了,快点去开门吧,我们的时间没有那么宽松。” 片刻后,我们到达四楼的走廊,来到了一扇相当普通的铁门前。 亚当拿出肤色胶质手套,戴在自己的右手上,旋即按住了旁边的墙壁。墙壁看似没有任何反应,但一秒后,门忽然自己向内打开。指纹解锁成功了。 她拿出手电筒,往里面照射了一圈。房间里有着一些书架似的铁架子,上面放着很多纸质资料。我也试着用夜视仪头盔往里面看,但遗憾的是,这个头盔是从之前被我击晕的“保安”头上摘下来的。在我击晕他的同时,头盔的夜视仪功能也被打坏了。 我索性摘下头盔,免得妨碍视野。 亚当对我点了下头,一马当先地进去了。 我紧跟着走了进去。 然而,就在我们都进入了这个房间的下一秒,身后的铁门忽然砰地一下自动关上,房间的灯也全部打开了,刚才还很黑暗的房间顿时亮如白昼。 房间中的景象也大为不同,眼前哪里还有什么铁架子,哪里还有什么纸质资料,只是一片空荡荡的大号房间,对面站了一男一女,守株待兔一般地站在里面,向我们看来。 我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反倒是他们惊讶地看了过来,其中的女性说:“不是井上直人……”她先是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亚当,“也不是那个记者……” 接着,边上的男人也说话了,他看着我们,问:“你们两个是谁?” 19 无面人(十六) 看到这一幕,我也立即明白了过来:或许这个房间真的存放过珍贵的资料,但如今这些资料都被撤走了,房间本身也被改造成了一个陷阱空间。话虽如此,若是仅仅留一处空荡荡的房间,再往房间里塞一对看着就不怀好意的伏击者在这里,猎物肯定不会轻易进入。因此他们就在这里布置了幻术——并非作用于精神的幻觉,而是像全息投影一样的幻象,就像是在饥肠辘辘的野兽面前放一块香味四溢的肉一样。如此一来,我们这种猎物就会乖乖进来了。 他们得逞了,因为我们真的进来了。 但他们也遇到了意外,因为这处陷阱并非针对“我和亚当”,而是针对“长谷川和记者”。 记者——无疑是指“克洛伊xxxxx”(我忘记她姓什么了),与亚当是同一人物,而前面这对男女却没能认出来。换而言之,亚当就是亚当这点尚未暴露。 这其实有些古怪,但具体哪里古怪,这里暂且搁置。 眼前必须先专注于应付这对男女。 这对男女都穿着好像是富豪保镖一样的黑西服,且都在三十五岁以上,笼罩着仅仅看一眼都让人觉得眼睛刺痛的精干氛围。此时虽然态度有些意外,但还是迅速反应过来。 男人这边说:“无论如何,既然能发现这个房间的特殊,就说明应该都是灵能者;并且既然解开了指纹锁,就说明是来探查河狸制药的秘密的窃贼。没有手下留情的必要,都杀了吧。” “当心别发出太大的声音,虽然这个房间有做过隔音处理,但你的战斗方式还是太粗狂了。”女人转头对他说。 闻言,我也转头对亚当说,“听到了吗?这个房间隔音。” “听到了。”她用双手握住了左轮手枪,精神似乎从虚无缥缈的气体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液体,眼神毫无慌张,反而变得沉着冷静。 “我们的时间大约还有十五分钟不到,必须速战速决。”我说着,把手里拎着的夜视仪头盔丢到一边。 “如果你之前没把自己的支持者击晕过去,现在可是要多少时间就有多少时间的。”她露出微笑,不带恶意地挖苦了我一句。 这时,男人听到我们这边的对话,出言打击道:“你们以为自己有胜算吗?” 说话的同时,他抬起了右脚后跟,用鞋尖叩击地板。 地板上瞬间浮现出了密密麻麻的湛蓝色纹路,遍及了房间的所有地面,这显然是某种灵能符阵。起初我还很是戒备,然后低头看了看,却在分辨出符阵来历以后,不禁感到一阵错愕。因为这个符阵的效果跟我与亚当没有半点关系——这是个带来“错觉”的灵能符阵,并且也绝不冷门,我以前在书籍上看到过几次。符阵的具体效果是:能够让进入符阵范围内的灵能者,产生“感觉不到自己的灵能”的错觉。 这种符阵虽然效力有限,无法对付过于强大的灵能者,但对付长谷川那种水准的灵能者却是绰绰有余。 而他们肯定事先做过让自己免除于符阵效力的准备。 换而言之,他们本来的计划应该是:先用这个符阵剥夺长谷川的战斗力,再将其迅速打倒;然后两人合力,将有着分化之证的“记者克洛伊”收拾了。 但,还是那句话,再美好的计划,赶不上变化也是常有之事。这种灵能符阵,对我这个“一般人”使出来,就好像对着假人模特投掷催泪弹一样,在讨论是否有用以前,连讨论的必要都没有。 就在这时,亚当倏然举起枪口,扣下扳机,率先攻击。 而对面的两人则立即避开了她的射击轨道,这是在防备彻灵弹攻击。他们当然不知道亚当购买过彻灵弹,但只要是没把脑子忘在枕头上的灵能者,都会严加防备这种可能性。 随着枪声炸响,弹头撞击在地板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弹坑。 女人似乎凭着这点痕迹看出来了什么,然后转头望来,不屑一顾地笑了笑,“普通弹头?”话音刚落,她的笑容陡然狰狞,向亚当冲刺过来。 亚当的第一枪发射的仅仅是普通子弹,这或许是为了麻痹对手意识吧。我一边想着,一边索性绕开那女人,往男人那边冲了过去。我准备先尝试解决那个男人,再回头解决后面的女人。亚当最好能够在此期间凭借分化之证坚持下来,而如果坚持不下来,那也只能惋惜她实力不济了。 虽然这样很残酷,但我也有死在这场战斗中的可能性——我确实是杀死过很多灵能者的无面人,可我也仅仅是凡夫俗子,相较于灵能者依然有着天然的劣势,就算过去赢了很多次,也无法作为这次必然能赢的保证。 我故意冲出了只比一般人快一点点的速度,男人见状,似乎更加确信我是个“因为符阵的效果而无法驱动力量的灵能者”,然后好整以暇地抬起手臂,冷笑道:“没有坐以待毙,值得称赞,是个男人。但你今天还是必须死在这里,别怪我!” 说完,他好像把手臂当成了长鞭,猛地向我挥来。 他的手臂当然没有变长,也没有变成鞭子,并且,我与他之间的距离足足有七八米,他的手臂远远够不着我。 但这个动作必然有着某种意义,而我却无法一眼看出来。 我只好以“他这么做一定能打中我”为前提,在这一瞬间矮下了身。而就在这时,我感觉自己头部上方骤然驶过了一辆谁都看不到的透明列车。同时,我的身后传来了墙壁被打出一条巨大豁口的动静,整个房间都动摇了。 他会使用将肢体的攻击变成远距离攻击的法术——我立即确认了这点。 “我都跟你说过了,别弄出那么大动静!”不远处的女人发出了烦躁的大喊。 男人正要说些什么,但我已经避开攻击,来到了他的身前,同时打出了拳头。 他脸色一肃,虽然他似乎笃定我无法驱动灵能,但也没有任凭我触碰到自己的意思,立即以相当快的速度后退开来,然后想要再次打出刚才的攻击。但这一刻,我立即爆发速度,抢先再次来到他的身前,拳头稳稳当当地打中了他的胸膛正中。 这一拳的攻击力,甚至还在上次战斗之上。 很多武术家都希望通过情绪爆发的力量,方便自己突破大脑对肌肉的安全限制。然而对我这种武术家而言,爆发情绪有着更上一层的意义。那就是在一瞬间分泌出来大量激素,并且驱使更加密集和剧烈的神经电流信号,迫使肌肉过激响应,从而发挥出来超越极限的力量。 即使在上次与那个“支持者”警察战斗的时候,我也并不准备杀死他,充其量是想击晕他而已。 但眼前这个男人不一样,既然他想要杀死我,那就别怪我也辣手无情。 要仇恨的话,就仇恨与我为敌的自己吧——如果还有与他说话的机会,那我八成会以“无面人平时的口吻”说上这么一句。 而不得不承认,虽然我也觉得自己扮演冷酷强者形象的时候偶尔会用力过度,以至于连自己也脸皮发烫,害臊得连睡觉都不安稳,但说出这种“冷酷台词”的感觉,也的确不赖。 我的拳头落在了他的灵能护甲上,而力量则径直穿透护甲和肌肉,捣烂了他体内的重要内脏,断绝了他所有的生机。 他的身体倒飞出去,轰然撞击在墙壁上,墙面凹陷下去,周围绽开了一条条裂纹。 另一边正在与亚当缠斗的女人陡然发出了一声尖叫。说是缠斗,也无非是亚当用分化之证分出幻影,一边互换位置,一边四处逃避,你追我赶而已。此时女人见到伙伴被我杀死,立刻抛下亚当,一脸暴怒地向我突进过来。 而后方的亚当,与数米外的亚当幻影,则同时悄然转动左轮手枪的弹仓,枪口对准女人。 她这是要用彻灵弹了——我看出了这点,而女人似乎也是后脑勺长了眼睛,就在亚当扣下扳机的同时,她完全没有因为亚当之前只用普通弹头而放松警惕心,忽然就偏离了亚当及其幻影的射击轨道。 但下一秒,随着枪声炸响,女人的头颅陡然爆裂开来。 只见在房间的角落,第三个亚当一言不发地握着左轮手枪,枪口还在冒烟。 她缓慢地放下了左轮手枪,而另外两个亚当则像是被陡然吹灭的生日蛋糕烛火,当场消失不见。 战斗结束了。 我看了一眼女人的尸体,对亚当提问:“原来你的分化之证能分出的幻影不止一个?” “我也要留一手嘛。”她将左轮手枪收进了绑在腰后的枪套里,又用双手搓揉面孔,揉散因战斗而浮现的紧绷,同时调整自己的呼吸频率。 然后放下双手,露出笑容,说:“我亚当信得过你无面人,但你无面人却未必信得过我这个出卖过合作伙伴的‘坏女人’吧?万一你在关键时刻忽然回忆起了自己以前的经历,进而感觉‘这个亚当看上去好不顺眼啊’,想要黑吃黑,那我也要有一张自保的底牌才是。” “然而你却在这种时候露出了底牌?”我反问。 “如果在并肩作战的时候还有所保留,甚至最终导致恶劣后果,那就是我的人格问题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很是认真,然后又故意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而且你又如何能知道,我是不是还有第二张底牌呢?” 说话的同时,她还走到门口那边推了推,门板纹丝不动,然后她又看了一眼门旁边的刷卡器。 看来必须要用钥匙卡才能通过这扇门。 若是换成其他地方,还能够让亚当活用分化之证,转移到外面用指纹解锁开门,但这里是隔绝灵能的房间,分化之证的幻影也无法穿透门板。 我走到了男人的尸体那边摸索起来,既然这对男女在这里作埋伏,那就说明他们应该有离开这里的钥匙卡。 忽然,我想起一事,然后装成不知道她真实身份的样子,问:“你的真实身份原来是记者?但他们似乎只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却认不出你的情报商身份;而长谷川之前好像很笃定神秘组织知道你的所有身份,并且还会来袭击作为情报商的你。” “为了安全起见,我一直是以神秘组织知道我所有身份为前提活动的,也是这样告诉长谷川的。”亚当回答的同时,也摸索起了女人的尸体。 随着对话,我迅速就完成了摸索的程序,钥匙卡没找到,反而找到了两个古怪的物品:一个是透明的玻璃盒,里面装着一根银色的短针;另一个则是呈黝黑色的木质面孔雕像,外形看上去像是前世复活节岛的石雕,表面有些龟裂痕迹。 这算不算是所谓的“杀人夺宝”?我半开玩笑地评价着自己的行为,但问题是,这两个物品我都看不出来路——不,我对后者倒是有些推测。 后者表面的龟裂相当新,应该是刚才裂开的,并且肯定不是我的拳头打裂的;而刚才那对男女,无论是谁都未曾展示过制造幻象的本领,地上的灵能符阵也与其无关。也就是说,我手上这个雕像应该就是那对男女制造幻象时用到的灵能物品,之所以会龟裂开来,估计是因为它是一次性的。 我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如果可以,我倒是想要只伤不杀,拿去血祭,但:一来,眼下这个场合不合适;二来,我暂时无法对付血祭仪式的副作用。 之前仅仅是血祭一个羊皮杀手,就差点让我万劫不复;而如果血祭的是真正的灵能者,下场可想而知。 另一边,亚当也相当迅速地结束了摸索,她同样找到了两个物品:一块表面画有奇怪符文的石头,小巧得能够直接握在手心里;另一个则是呈现银色的钥匙卡。 这时,房间角落的喇叭突然响起了警报声。 “这边战斗的动静太大,被人注意到了。”她连忙站起来,用钥匙卡打开了门。 我跟着她走出房间,一边捡起头盔戴上,一边提出建议:“你先自己撤退吧,我混进保安里离开。” 她能用分化之证替换自己与幻影的位置迅速撤离,我却无法走相同的路线。她也明白这一点,立即报出一个汇合地点,然后消失在了我的面前。 我马上转过身,沿着走廊跑步移动。 就在这时,走廊对面走过来了另一个保安——也有可能是装成保安的警察。 他蓦然伸手拦下我,然后从头盔里发出了隐约耳熟的嗓音,“这里应该没人巡逻才对,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的伙伴刚刚说要进来上厕所,然后人一直没回来。”我立即说出了谎言。 “但这里可是四楼。”他一边说,一边脱掉头盔。 露出来的面孔,赫然是徐盛星! 好死不死,居然在这里遇到了他。 他是擅长操纵火焰以发动大规模远程攻势的特级灵能者,能够轻易将一片区域化为火海。无论对我还是对亚当,都是克星一般的对手。 更重要的是,他对我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人。先不论我是否能够抓到他的破绽,即使能,我也无法真的对他下死手。 而如果不是拼尽全力,我则必败无疑。 必须设计出来一个战术,一个“假如陷入了最坏的情况”的战术!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我——或者说我戴着的头盔面罩,而我只能继续说:“我找过了一楼到三楼,都没找到。但负责守门的人说刚才没人离开,所以我只好上四楼找找了。” “哼……确实,刚才进来的时候,守门的人跟我讲过,有人进来里面上厕所,但很长时间都没出来,看来是在偷懒……”他看上去是认同了我的说法,“又是阿德莱德这个小子吧,你是跟他组队的?回去以后我非得狠狠批他一顿,你也给我好好说说。” “我会的。” “你走吧,警报还在响呢。这里我一个人就行了,你去其他地方搜查。”他挥了挥手。 我点了点头,向楼梯口的方向跑去。 同时,我的警惕心攀升到了极限。 而就在我才跑出了差不多六七米距离的时候,后方陡然升起了强烈的杀机,一道无比灼热的力量像火炮一样冲击过来。 20 无面人(十七) 通常来说,灵能者被分成四个级别,相当简单的四个级别,分别是:三级、二级、一级,以及“特级”。 尽管也不是没有更高的级别,可如果在生活中接触不到,那就等同于不存在。这里就暂且不表,只谈论这四个级别——话虽如此,其实也没有多少好谈的。若是讲究联盟的具体评级流程,未免过于复杂;而若是讲究黑色地带杂七杂八的辨别方式,又未免过于冗余。 因此这里仅仅介绍我本人的辨别方式,或许简单粗暴,但胜在直白好记: 三级,灵能者群体中最弱小的级别,这个级别的灵能者仅仅是空有灵能,却未经历过任何训练,最多是自己摸索出来强化身体功能和制造灵能护甲的方法,类似的情况可以参考羊皮杀手; 二级,虽然经历过一定程度的训练,但仍未够班,亦或是虽然未经过像样的训练,但本身有着出色的天赋,使其足以跻身这一级别,类似的情况,前者可以参考方才被我杀死的男人,后者则可以参考长谷川; 一级,真正意义上训练有素的灵能者,若是与其正面战斗,我很难做到占据优势,因为我的攻击尽管对其奏效,却无法做到一击必杀,而对面的攻击若是打中我,我很可能就要陷入非死即残的下场,在对付这个级别的灵能者的情况下,我通常会选择转入暗杀流程; 最后是“特级”,也就是通常情况下能够接触到的最高级别的灵能者——遗憾的是,如今的我仍然没有把握正面战胜这个级别的对手,即使采取暗杀方式也很难保证成功。 过去的我确实杀死过特级灵能者,但那是建立在侥幸基础上的,险死还生的战斗;并且在那以后,我还付出了单眼单手单脚残疾的惨痛代价。 而此刻,我则被迫陷入了,必须再度与特级灵能者对峙的境地。 话虽如此,我也并非必须要与其决出生死,只需要从这个地方撤退,就是我的胜利了。 在听到徐盛星说出“阿德莱德”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我就已经做好了他在诈我的心理准备。也就是说,“阿德莱德”说不定是个不存在的人的名字,只有我这种外人才会无法辨别真伪。但即使能明白这很可能是个庸俗至极的诈术,我也无法给出正解,而若是我含糊回应,则只会招致怀疑。与其如此,不如直接回答,让一切都变得明朗。 明朗化的结果就是:这果然是个诈术,徐盛星转身就对我丢出了一记爆热火球。 我立即退避出了火球的伤害半径,而火球一落地,就发生了剧烈的爆炸,整座建筑似乎都为之震动,四楼走廊的窗玻璃悉数碎裂开来,仿佛走廊上站了一个个与窗户数量等同的透明人,随着爆炸响起,便好像阅兵式仪仗队,整齐划一地挥动铁锤,敲碎了所有倒霉的窗户。 硝烟过后,地面上出现了一个直通三楼的大窟窿,尺寸足以让人跳跃下去,夹在混凝土中间的钢筋凄惨得像是人的伤口处暴露在外的血管一样。 “哼……不过是个鬼鬼祟祟的贼,反应倒是挺快的。”徐盛星从兜里拿出一包红色外壳的香烟,抽出一根来,叼到嘴上。 下一秒,似乎又出来了个透明人,拿出了个透明的打火机,他自己没什么动作,烟头却无故自燃起来,“你就是在白天袭击河狸制药技术顾问的男人吧,名字叫什么?现在束手就擒,至少可以免去一身烧伤。” “这话听上去好像很友善。那么之前的火球又是怎么回事?”我反问道。 “你难道不会用灵能护甲吗?刚才的火球最多只会把你炸到濒死而已,何必如此害怕!”他发出了不屑一顾的冷笑声。 “听着……”我对他的恶言恶语充耳不闻,“我不是白天的袭击者。” “那你是谁?”他似乎漠不关心。 “无面人。”我说。 “无面人早已退出河狸市了,你若是真心想要扯大旗,何不自称‘降魔局的战斗专家’?”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右手,掌心火焰熊熊燃烧,“既然你不愿意就范,那我就好心地帮助你一把。别客气,我这人向来乐善好施。” 看不出来,这个家伙平时在家里像个闷葫芦,工作的时候反而能说会道起来了!我一边心想,一边紧绷全身,对他发出了最后通牒,“别逼我杀你。” “这句话,若是正牌的无面人说,那么我真的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去戒备,否则没准儿真的会被杀掉。”他声音冷酷,“但是你?别笑死人了!” 说完,他的掌心陡然爆发出来了火焰。 我起初以为这会是好像高压水枪一样的火柱攻击,但从他的掌心中涌现出来的火焰,却瞬间化为火海,向我吞噬了过来! 我不假思索地转过身,全速冲向远处的楼梯口;而在身后,火海一路追逐过来。 要打个比方的话,就好像是潜水艇突然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鱼雷击穿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大量海水涌进了潜水艇内部狭窄的走廊通道,正在从走廊的这头,快速地吞噬到走廊的那头——就是那么具备压迫力的阵仗。 在我的设想中,若是与徐盛星发生战斗,最好是在室内进行;而若是在室外,我更加无法应付这种火海攻击。 然而实际发展却是,在室内与他战斗,反而更加无路可逃。 火海的速度比我更快,而徐盛星则混在了火海内部,以同样快的速度向我突进过来。这样下去,在奔跑到楼梯口以前,我会率先被火海跟上,化为一具死得毫无意义的焦尸。 必须反击才可以。 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招。 这一招,是我今年才开发出来的新招数,虽说在残疾时也事先演练过很多遍,但这一招讲究全身配合,以残疾之身终究无法练习完美;而如今我取回完整身体才没过多久,既没能来得及练习多少次,也没有多少自信施展成功,我真的能在这种紧要关头打出来吗? 不,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必须去做。 经过一扇门的时候,我陡然出手,拆下门板。 紧跟着转身,掉头,以门板作为盾牌,向着灼热的火海发起了反向冲刺。 与此同时,我回忆起了这一招的基本原理:如果说人体是一台无比精密的传动机器,那么毫无疑问,人绝非这台机器的熟练使用者。 任何人在发动力气的时候,都会在肌肉与骨骼传动的过程中损耗很多能量,哪怕是讲究全身协调的武术家,也无法完美地回避这一点;莫如说,正因为武术家在运动身体的过程中,有意识地让更多的肌肉参与了传动环节,所以反而在“力量输出增加”这个看似喜人的结果之前,又在过程中无谓地损耗了更多的能量。 那么,假设,仅仅是假设,有这样一个技巧,一个方便得像白日梦一样的技巧,将身体传动环节中所有的——哪怕不是所有的,而是绝大多数的——力量损耗统统回避掉,再将这些顺利通过“关卡”的能量,全部堆砌到“力量输出”这个结果上,又会如何呢? 这种设想,我从很久以前就产生过,但从未觉得自己能够办到,也从未听说过有谁办到。 只不过,在那残疾的一年中,我退出了河狸市黑色地带的舞台,偶然对着空气想起此节,也正好闲得没有其他事做。 所谓“一念通神”,或许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不可思议地抓住了这一招的诀窍。 这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的全身上下,许许多多的,仿佛从来没有对接上去过的齿轮,终于咬合到了一起去。 意识中仿佛出现了犹如幻觉般的盛大回音,全身上下涌现出来了连自己也觉得恐怖的力量,我牢牢地扣住门板,以自己也难以反应的高速冲进了火海里面。 而火海则被我连同门板的高速突进,从中间划分开来了一条真空通道,好像顽皮的小孩抽出树枝,对着地面上雨后的水泊用力一划,短暂地将其分割成了两个部分。 处于火海中的徐盛星,好像贝壳中的软肉一样暴露了出来。 门板被我信手丢弃到了一边,与此同时,我趁势突进到了他的跟前,举起拳头,大量力道好像百川归海一样,从身体各个部位,化零为整地汇聚到了拳头上。 即使到这一刻,我也不准备杀死徐盛星,他到底是我这一世的父亲。 但是,他不是经常说工作忙,没时间陪我吗?那我就好心地帮他一把,打他个半死,权当为其放假吧。 别客气,我这人向来乐善好施。 我在心里挖苦着他,同时拳头以史无前例的威力,轰中了他的腹部。 随着这一击,冲击波猛然扫荡开来,走廊上蔓延肆虐的恐怖火海瞬间全部粉碎为无数火星,犹如细雪四散纷飞。 我足底下的地面陡然出现了巨大的凹陷,粗大的龟裂甚至延伸到了墙壁上。 而徐盛星则好像被棒球运动员用棍棒击飞的棒球一样,整个人以令人畏惧的高速倒射向走廊尽头,旋即径直撞穿了墙壁,向外界飞去。 然而,下一秒,我却没能看到他的身体坠落下去。 他在空中化为了大量火星,似乎本来就是萤火虫群凝聚出来的人形,如今不过是回归了萤火虫群而已。 见状,我默默地放下了拳头,虽说刚才承受了那么大的力量,我的拳头和手臂却没有明显受伤,反作用力基本上都被我凭着刚才的状态顺着身体导入地下了,就好像被无形的避雷针导入地下的无形的雷电一样。而那不可思议的状态终究不是能够长时间持续的,如今已经令人遗憾地退出了,同时还带走了我大量的体力,令我疲惫不堪。 我头也不回地问:“刚才那是你的火焰替身?” “不错。”徐盛星同样疲惫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没想到居然有那样的一击……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都说了,无面人。” “哼……好吧,必须承认,这种事情,也就无面人能做得出来了。”他在说话的时候,我也转过了身,然后看到了他仿佛看着外星人一样惊异的神情,他接着说,“虽然我也从来没听说过无面人能使出那样的一击。”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我说。 “少摆姿态,你还没有打败我呢!”他虽然这么说,但似乎已经忌惮,而目光却是仍然锐利,“你到底是为什么来河狸制药的?” “河狸制药有问题,我是来调查它的。”我说。 “调查什么?”他追问。 “一问还一问。”我说,“轮到你了,你为什么突然率领队伍,伪装成一些保安,混入河狸制药的保安队伍里?” “你以为像你这种罪犯,有与我‘一问还一问’的资格吗?”他冷冷道,“我们公安局里面,确实是有那么一小拨人,因为你曾经的行动在结果上对河狸市有了好的影响,就说你是什么复仇者,什么私法制裁者,甚至是什么狗屁的黑暗英雄,但我从来不那么认为!因为我能够看出来,你打心眼儿里不在乎什么善良,什么正义,你仅仅是有着自己私人的目的,因此而去与那些灵能罪犯狗咬狗而已!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没说话。 “只有少数心怀迷茫的警察才会转而支持你,但你知道我们公安局的犯罪心理侧写师是怎么评价你的吗?”他继续说,“他们称呼你为嗜好制造恐慌的怪物,他们知道你最喜欢的就是人们的恐惧。因为你从头到尾,彻头彻尾,不过是个追求其他人对自己的恐惧心理的精神病而已。其他人对你越是恐惧,你的内心便越是满意。你就是想要看到他们在你缓慢的逼近下,流露出来扭曲的面孔和绝望的泪水罢了。你深陷其中,并且,无法自拔。” 我没说话。 “你之所以仅仅以其他罪犯为猎物,是因为你的心中还残存一些人性。”他像看着病入膏肓的人一样看着我,“但是你能继续到什么时候?你的根子就不对,你早晚会变质!而我绝不会信赖你这种人。” “你说完了吗?” 我说话了。 21 无面人(十八) 我没有爆发,我甚至没有任何愤怒,因为他说的统统正确。 我确实喜欢看到敌人被恐惧扭曲的面孔和绝望的泪水。我甚至偶尔会故意制造恐慌氛围,好让他们更加恐惧。如此一来,容易担惊受怕的我,也能显得像是强者。这就是我卑鄙的本质。 但在此基础上,我也不乏优点。这是连我这种时常自我怀疑的人,也时常自我肯定的优点。那就是我向来对自己诚实。我或许会回避他人的诘问,却绝不会回避自己的。每当我欺骗其他人,让其他人误以为我是令人恐惧的怪物的同时,我都不至于连自己都欺骗,错把自己的面具,当成自己的真面目。 并且,我也时刻牢记自己的准则,那就是“绝不祸及无辜之人”。 然而他却说:你的根子就不对,你早晚会变质的! 胡扯。 “是时候回答我的问题了吧?”我问。 “凭什么?”徐盛星反问。 “你之所以会带队混入河狸制药的保安队伍,恐怕是因为你也察觉到了什么问题吧?正好,我也是为这其中的问题而来。”我说,“你可以不信赖我,但这不妨碍我们坦诚布公,互相合作,以更加现实的角度看待彼此的‘使用方式’。” “黑色地带的思考方式。”他讽刺地笑了笑。 但一秒后,他又说了下去,“我来这里的动机很简单,最近我在调查河狸市这段时间的人口失踪案,经过一系列排查与分析,我怀疑其中一部分失踪者与近日盛传的羊皮杀手无关,反倒是河狸制药的嫌疑更重。” 好歹是能继续对话了,我想。 他果然与我之前想的差不多,虽然对我深恶痛绝,但在有必要的时候,却不会避讳与我合作。 至于他能够通过普通刑侦手段追查到河狸制药这一点,倒是不足为奇。如果河狸制药真的是那个“决策层由犯罪门外汉组成的神秘组织”,那么他抓不到丝毫线索才比较奇怪。 “这又与你现在的行动有什么关系?”我问。 “一问还一问。”他说出了我刚才说的话。 我回忆了下他之前的提问,他之前问的是“你在这里调查什么”,然后我回答:“河狸制药很可能将失踪的人口,全部投入了危险性极高的人体实验之中。” 他的眉毛深深地皱了起来,似乎连青豆都能稳稳当当地夹在中间。 然后,他缓慢地点了点头,也回答我的问题,“白天出现了疯狂灵能者袭击河狸制药技术顾问的事件,我怀疑他接下来会袭击河狸制药公司本部,但他若是只有一个人,恐怕凶多吉少。所以为了防止河狸制药抢先将其抓住,并且私自扣押,我必须确保抓住他的人是我这边的。这样我就能对他审问,好套出更多关于河狸制药的底细——而他也很显然知道这些。” 我正要继续说话,他忽然打断了我,“现在不是交流的时候,你先留下联络方式,到时候我主动联络你。” 留下联络方式?如果他在家里联络我,然后同居一室的我的手机响了,岂不是立刻穿帮? 想到这里,我说:“我明天会自己联络你,你等着就是了。” 说完,我无视他的阻拦,离开了这个地方。 没过多久,我就与亚当汇合了。 在简单地交代了我这边遇到的情况以后,我们一致认为:既然河狸制药公司本部戒备森严,而一开始存放过珍贵资料的那个房间,现在也变得毫无价值了,那么,在暂时无法决定后续计划的前提下,选择与徐盛星进行合作,也是一条尽管有风险,却也有价值的路线。 然后,我与亚当暂时分别,回到了家里,把易容全部卸掉,恢复本来面目。 此时已经过了午夜零点,我到家以后很难睡着,脑子里尽是之前的战斗。正想着是否需要吃一粒褪黑素助眠,起身到厨房里烧点热水的时候,徐盛星也回家了。 他正在从玄关往里屋走去,然后注意到站在厨房里的我,有些意外,“你还没睡觉?” “上网过头了,正准备睡。”我一边自然地说,一边暗暗地检查自己的外表:手杖还在手上拄着,没问题;而眼罩虽然没戴,但在正准备睡觉的情景下,并不突兀。 不久前我还在河狸制药那边以无面人的身份与他激战,到了这边却要装回身患残疾的儿子,两个身份简直是天壤之别,真是矛盾得很。 然后我问:“今天怎么回来了?” “工作出了一些意外。”他含糊其辞地说,似乎有点尴尬,整个人也不复之前战斗时的咄咄逼人,反而显得像个不知道如何与子女交流的笨拙家长。 至于他说的工作意外,想来也是因为他先前在人家河狸制药公司本部里丧心病狂地纵火,所以被人家公司给投诉了。要不然按照他本来的计划,今天应该是要彻夜在河狸制药那里守株待兔才对。 我忽然回忆起了他之前连续数天不归的情况,此时这也已真相大白,无非就是在忙着调查河狸制药的问题。 我一边走出厨房,一边随口问道:“不会是又像以前一样,追罪犯的时候动手太猛,弄坏了什么公共设施吧?” “怎么会?”他反射性地说。 “你说谎的时候右手总是握拳。”我说。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右手,同时,我笑着补了一句,“骗你的。”或许有些超出某些人预料,但我在不是无面人的时候,也是会露出正常的笑容,或者开开玩笑的;莫如说,无面人那种冷面强者的形象本来就是我扮演出来的,这点我之前也强调过很多次。 “小孩不要戏弄大人!”他板起脸道。 “十八岁也是小孩?”我反问。 他断言道:“男人若是没有结婚,又不到四十岁,就还谈不上是真正的成年。” 这句话也未免过于粗暴。我说:“四十岁也太过头了吧,不妨改成三十岁?” “你们这些小孩,总把过了三十岁的人当成中年,但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会明白,‘没结婚的三十多岁’,甚至比‘已经结婚的二十多岁’都要晚熟。”说着,他脱掉外套,丢到了客厅的沙发上,自己则很累地坐了下去。我也找不到其他人来帮忙确认他说的话是对还是错。或许那仅仅是他的一己之见,而我却无从判断。谁让我从未经历过二十四岁以后的人生呢?总不至于拿“四十二岁心理年纪”去对照答案吧。 “而且,这次也不止是我破坏了建筑,那罪犯也破坏了一部分,结果也被算到我头上了。”他似乎在自我辩解,然后嘀嘀咕咕,“再说了,那种家伙怎么可能真的是‘一般人’,哪怕真的不是什么灵能者,反正也肯定不是人,而是披着人皮的魔物什么的……我早晚要把他逮捕了……” 你想要逮捕的人就站在你的面前,住在你花钱买的房子里,吃着花你钱买的饭菜。 我一边心想,一边回到厨房,把刚烧好的热水倒进杯子里,又想到:他真的对我毫无怀疑吗? 去年,我才从黑色地带重伤退出,他就无比敏锐地对我产生了怀疑。这种怀疑相当隐蔽,若非我当时“做贼心虚”,也认为“无面人退出黑色地带”与“徐福重伤残疾”两件事碰到一起过于巧合,否则根本注意不到他对我的疑心。 诚然,当初的我将自己的残疾推给了事故,具体来说,就是在“特级灵能者的团队”围杀“无面人”的时候,“我”作为意外卷入的路人被重伤了——没办法,虽然我根本不想在“残疾的起因”中混入与那起围杀相关的要素,但在战斗结束以后,我受伤过重,走不远,只好就地伪装一番,而当时也的确是有几个路人被卷入了。 但这种草率的处置也果然引发了徐盛星的疑心,后来我只好雇佣其他人易容成“我”,而我则作为“无面人”同时现身于另一处,以制造无可撼动的“不在场证明”。 而为了防止某些仇人像闻着肉味的狗一样赶来落井下石,我尽可能地只让这次现身只让极小范围内的人知道,其中自然包括徐盛星。 按理说,那次行动已经打消了徐盛星的疑心,但我也没有万全的把握——因为这个世界是有超自然力量的,所以警察群体普遍对物质证据缺乏足够的信赖,有些警察连最基本的常识和逻辑都会产生怀疑,因此而发疯的都不在少数,我甚至偶尔还会听说类似于“喂,你还记得隔壁区被誉为神探,却在最近销声匿迹的约翰警官吗?我昨天在疯人院里看到他吃蟑螂”之类的流言蜚语。 越是老练的警察越是疑心重,徐盛星对我到底是信赖,还是怀疑,着实难以测度。 翌日,早晨。 徐盛星今天没急着去上班,据他所说,是因为“工作出了一些意外”,所以上级给他批了几天假。 他似乎觉得自己应该多陪陪家人,所以跟我约定,说中午一起去看看新出的电影。 我一口答应,然后转身回到卧室,以无面人的身份,用工作手机给他发送一条短信,指定了一处地点,要求他前去继续上次未尽的交流。 然后迅速关机,以免他打电话给我。 片刻后,我听到卧室的门被敲响,然后他把门打开,对我说:“我去上班了。” “不是说工作暂时中止了吗?”我面不改色地问。 “工作出了一些意外。”他尴尬地说。 “是吗?那早去早回吧。”我说。 “对不起。”他似乎相当内疚,“下次我肯定多抽一些时间陪陪你。” “你放心,我没有在意。”我主动地安慰道,“我已经十八岁了,早已不是让家长陪着看电影的年纪了。” 他沉默地点了下头,关上门,似乎在门口踌躇了几秒钟,然后转身去换衣服,在玄关处穿好鞋以后就离开了。 我等待了一段时间,然后自己也出门,在离家两公里半的公园里完成易容换装,最后来到了碰面地点,在那里看到了臭着一张脸的徐盛星。 碰面地点是一家人气平平的早点店,他双手环抱在胸前,像个监考老师一样坐在角落,面前放了一碗完全没动的咸豆花。 我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上次与他战斗的时候,我全程都是戴着头盔,如今则是易容的面貌,因此他一时间没能认出我,反而很客气地说了一句:“这里有人。” “我就是那个人。”我说。 他的眼神骤然一变,简单地说,就是从“市民看市民”,变成了“警察看罪犯”,口吻也从客气变成了讥讽,“自己发起的碰面请求,自己本人却迟到了?” “我也没指定时间吧。”我说,“那么,废话不多说,直接进入正题……” “什么‘正题’,交换情报吗?”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头,“这才是废话吧?你到底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那我就直说了。”我也不生气,“我希望你以警察的角度提供力量,而我们这边则以黑色地带的角度提供力量,彼此建立更加紧密的合作,以调查河狸制药的真相。至于现在,就先交换诚意,说说彼此掌握的情报即可。”这也是昨晚与亚当商量过的内容。 “‘我们’?”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然后脸上流露出了警察对罪犯特有的居高临下态度,“且不论我是否愿意与你们建立什么‘更加紧密的合作’,你就不害怕我突然反手将你们全部逮捕,送进监狱里?” “你不妨尝试一下,但是,如果你没能当场得手,后果自负。”我针锋相对地说,“我听说你虽然早年丧偶,但家里还有两个儿子,弟弟那边在外地上学,而哥哥这边就住在本地吧?那好像是个手脚残疾,单眼失明的少年人,多么可怜!一想到他说不定会陷入更加可怜的境地,我就倍感同情。” 他的口吻骤然冰冷下来,声音好像变成了冰块削成的长矛,猛地穿刺而至,“你太让我失望了,无面人!我本以为你虽然目无法纪,但好歹还有着做人最基本的准则——” “只可惜根子不对,早晚会变质,对吗?”我让自己的口吻也变得同样冰冷。 22 无面人(十九) “无面人,如果你真敢把我的儿子,把徐福,从我的身边带走——”徐盛星犹如暴风雪般森寒彻骨的声音中,携带着浓浓的威胁意味,好像随时都会控制不住怒火,将我连同这家早点店,统统付之一炬,“——我就绝对不会饶恕你。哪怕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你挫骨扬灰,连同灵魂也燃烧殆尽。” 当我们对话的时候,早点店的其他顾客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我们这边的动静,仿佛我们仅仅是一对随处可见的顾客,正在谈论随处可见的琐事。在我看来,这要么是他用灵能隔绝了我们对话时的声音,要么是轻度地催眠了店铺内的顾客们。但凡特级灵能者,都会一些普通灵能者折腾不出来的花样,比起我这种只会打打拳踢踢腿的一般人灵活多了。 过了一段时间,徐盛星似乎终于冷静下来了,他有意识地压住了自己的暴怒情绪。 然后,他冷不丁地说:“两具尸体。” “什么?” “一共有两具尸体。”他说,“在河狸制药的公司里,有一个隔绝灵能的房间,里面布置了符阵,能够使得二三级灵能者产生无法感应自己灵能的错觉。而在这个房间里,我们发现了两具尸体,其中一具看似没有致命的外伤,但内脏都像被肥胖症患者狠狠跺过一样捣得稀巴烂,这很明显是你惯用的作案手法;而另外一具尸体则是被彻灵弹打爆脑袋的,你总不会用枪吧?也就是说,那是你的同伙下的手。他是谁?人在哪里?” 他倒是误会我了,其实我也曾经用过枪,只是很少能遇到必须要用的情况而已。而且彻灵弹很贵。 在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早点店又进来了新的顾客,赫然是亚当,她一进来就看到了我们两人,便对这里露出了会意的笑容,然后像接近朋友一样移步走来。 见状,我则对徐盛星说:“就在你身后。” 徐盛星先是盯了我三秒钟,再回头望去。 看到亚当,他皱了皱眉,旋即恍然地点了点头,居然认得这张易容出来的面孔,“是你。” “你认识她?”我意外地问。 回答的人是亚当,“以前我在挑动黑帮内斗的时候,也顺便做过公安局的线人,好让他们在事后入场收尾。否则若是放任黑帮内斗的局势进一步地扩大,波及到表面社会,从而害得连一般市民也被卷入纷争,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不过是个非法情报商,别把自己扮得好像很关心社会秩序的善良市民一样,让人想要呕吐。”徐盛星似乎并不知道亚当的真实身份,“原来如此,你就是无面人的搭档。哼,真是一对狗男女——”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亚当,最终还是把目光放到了我的身上,面露冷笑之色,“说来,你的前任搭档似乎也是个非法的情报工作者是吧。某种意义上,倒还真是宿命般的组合。你们两人,一个喜欢跟灵能罪犯狗咬狗,一个喜欢让黑帮势力狗咬狗;一个负责正面进击,一个负责信息支援;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即便说是‘天造地设的好搭档’也不为过,不如我来做媒,你们择日结婚如何?届时我也会参加你们的婚礼。你们当众激情热吻的时候,我便带队冲进婚礼现场,把你们统统逮捕,好让你们做一对监狱中的同命鸳鸯——手铐可以给你们绑到一起,婚礼服饰也给你们留下,你们就穿着进监狱好了。相信手电报社的记者也会喜欢这条新闻的。” 听完这话,“手电报社的记者”非但不见恼怒,反而笑嘻嘻地接了下去,“我倒是完全不介意,就是不知道,无面人先生是否嫌弃我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嫌弃。”我说。 “哇,我好受伤——”她做作地捂住了心口。 “比起这个,徐盛星,你跑过来与我们两个罪犯碰面,就是为了讲笑话的吗?这份闲情逸致着实令人羡慕。”我转而向徐盛星说,“还是说说正经事吧,你对神秘组织有没有更多的情报?” “如果有,也不至于设法在河狸制药守株待兔,去等待那个疯狂灵能者袭击过来了。”忽然,徐盛星似乎终于下了决定,姑且配合地与我们交流起来,态度也不再带刺,“如果你们找得到沦为人体实验牺牲品的受害者尸体,那我倒是能够让局里的灵媒出出力,帮忙通灵一下,看看这些受害者临死时经历过什么——前提是真的有过人体实验这回事。” “你们没有找到过那些尸体?”我问。 “能找到的尽是死在羊皮杀手手里的受害者,至于真正被神秘组织绑架的受害者,估计都被私下处理了吧,反正没法儿指望能落到公安局手里。”他说。 “那么,让灵媒直接占卜关键情报,这个方法行得通吗?”我问。 “虽然并非没有尝试的价值,但是你要明白,哪怕是公安局这边,能够进行高准确率占卜的灵媒也没有多少,并且每天都在为政府进行这样那样的占卜。”他的表情变得像是下雨天走在路上,却遇到一大片绕不过去的积水,“若是仅仅请他们来通灵倒是简单,但占卜的消耗是另一个层次的,恐怕仅仅是排队都要花上一周的时间吧。这期间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遇害。” “死在神秘组织手里的受害者,光是本地居民就超过十人了,这还是我所调查到的保守数字,而政府却还不重视吗?”亚当有点不可思议。 “听着,截至目前,无论是神秘组织,还是人体实验,都是你们单方面的说辞。”徐盛星冷眼看着她,“而对公安局和政府来说,能确认的就只有两点:第一,有一些人确实失踪了;第二,这些人似乎都是被羊皮杀手掳走的。虽然我目前正在往‘真凶另有他人’的方向调查,但是——” “但是其他人暗示你:如果你徐盛星感觉调查困难,那么也可以索性把所有失踪记录都推到羊皮杀手的身上?”我反问道。 “我可没有那么说。”他漠然地说,但我怀疑,他自己也对那些同事与上级有所怨言。 同时,我也对神秘组织刮目相看了。 起初因为他们对于犯罪一道表现出了门外汉的举止,所以我难免对他们有所小觑,然而他们却在这里表现出了巧妙把握官员心思的能耐,使了一出“一石二鸟”的计策,既拿羊皮杀手充当替罪羊,又给了本地公安一个“完美”结案的理由。 很可能,他们也清楚自己不擅长犯罪活动,正常情况下是早晚逃不过本地公安追查的,但他们应该很擅长与官员打交道。 所以接下来,如果不出预料,他们就会扬长避短,发动某些社会关系,好让本地公安感觉追查下去会相当棘手,从而转入省事路线,潦草结案。 而徐盛星或许也预见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愿意坐在这里与我和亚当交换意见,以赶在“被结案”以前完成追查工作。 “但是,徐警官,您其实还有些事情没讲吧?”亚当忽然说。 “有些事情——是指?”徐盛星面不改色地问。 “您与河狸制药的老板,井上仁太,是自高中时期以来的好友,不是吗?”不得不说,当亚当说出这个情报的时候,我差点没忍住露出吃惊的表情。 “你在怀疑我与河狸制药暗中勾结?”徐盛星反问。 “虽然我也是在过来以前才调查到的,但若是真的怀疑,也不至于在这里挑明。”亚当说,“只不过,我们希望您能坦诚布公,与我们说说井上仁太这个人的事情。” “我确实对他有所了解,但不至于成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徐盛星说。 “魔鬼藏在细节中,或许您认为说了也没用,但万一线索就藏在其中呢?”亚当反问。 徐盛星沉吟起来。 片刻后,他似乎下定决心了,说:“也好,反正不是什么秘密,我就与你们说一说。” “请事无巨细地说。”亚当强调。 “自然。”他面无表情。 根据他的陈述与我对他的了解,我对内容做了一遍简单的整理和补充。 在讲述过去的徐盛星与井上仁太如何结识以前,必须先就“过去的徐盛星”做一个简单的介绍工作。 高中时期的徐盛星,一言蔽之,就是个虚构故事主人公一样的人。 他自打小学起就自动觉醒了灵能,并且一直隐瞒到了高中毕业,仿佛是个脑浆里浸泡着很多本书,成天想着“今天应该怎样扮猪吃虎”的晚熟少年。 谁都不知道他是灵能者,他也从来不对任何人说。除非遇到要紧事,否则绝不在他人面前展现灵能。即使被迫展现,也要隐瞒身份,唯恐暴露自己是灵能者的事实。 或许有人会想,这个世界又不是没有超自然力量的世界,让其他人知道自己是灵能者又能怎样?政府又不会突然将其抓进实验室里监禁起来,更加不会像某些我前世看过的古早网络里描述的一样,任由邪恶科学家动辄便是“解剖研究”,剖完再接“切片实验”,切无可切以后就泡进福尔马林里做成标本保存起来,一套弱智科研连招就这样行云流水地完成了——绝不至于如此。要知道这个世界的灵能者就与“车祸”差不多,虽然一般人在生活中确实很难遇到,甚至有那么一小撮人,这辈子都没见过灵能者,然而灵能者依然活跃在这个世界的各个地区,遍地开花,数都数不过来。 但,徐盛星,依然极力避免被周围的人知道自己的灵能者身份,连同他的父母都被瞒在鼓里。 因为一般人对灵能者普遍怀有“疏远心理”。 这绝非难以理解的现象。 一般人就算是对着常年健身的肌肉男说话,都难免要客气三分;若是后者手里拿着刀斧,甚至是手枪,那就得更加客气,唯恐激怒后者。 而灵能者的力量则比起“后者”的肌肉和刀斧,甚至比起手枪也更加强力。他们仅仅是与一般人共处一室,就相当于已经把看不见的刀刃抵在了一般人的喉咙上了,想要做些什么,也无非是弹指间的功夫,而一般人只能被动地接受“结果”,以及被结果所改变的“命运”。 大多数灵能者都会保证自己是安全的,也相信自己不会加害于一般人,甚至根本不会去考虑这种事情。然而一般人却明白,灵能者流露出来的善意再多,彼此之间悬殊的力量差距也不会改变。往往灵能者能够畅所欲言,一般人却只敢捡一些不会害前者生气的话来回应,以营造出来一种“我们正在平等对话”的错觉,而真相却截然相反。 心灵的平等,建立在物质的平等的基础上。 一般人必须鼓起勇气才能与灵能者平等对话,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平等;莫如说,一般人之所以害怕灵能者,是因为健全的动物本能在发挥作用,若是不害怕,那反而是某种病态了。 虽然我以前也有说过,这个世界的居民们无论是谁,理论上都有着成为灵能者的潜力,但“理论上”终究是个相当狡猾的词语,容易给天赋较低者以不切实际的希望。而在这个社会上,最后能够成为灵能者的,仍然只是其中的一小撮人而已。 鹤立鸡群者,如不被爱戴,则必遭疏远——这是长大以后的徐盛星对我的弟弟徐吉也说过的话。实际上根据我的观察,这句话并不仅限于灵能者,外表特别好看的人,才能特别出众的人,自我要求特别严格的人……也在一定程度上适用于这句话;而高中时期的他则对于“暴露灵能者身份”这件事情充满了悲观消极的想象,同时也认为自己绝不是有着所谓人格魅力的人。 于是,他的青春期,就在心怀秘密的生活中,经过了一段时间。 时过境迁,他升入了高中二年级。 然后结识了如今河狸制药的老板,当时的学生会长,井上仁太。 23 无面人(二十) 如果说“无所畏惧”本质上是一种病态的心理,那么井上仁太无疑就是个病态的人。 高中时期的井上仁太凭借着徐盛星残留下来的蛛丝马迹,推理出了后者是灵能者的事实。想要推理出来这个真相没有那么困难,因为徐盛星过去的生活并非风平浪静。就好像前文中提过的一样,高中时期的徐盛星就像是个虚构故事主人公一样——所以他的生活其实也是相当“多姿多彩”的。 而在这种生活中,身为一个“真正的未成年人”,他必然无法在伪装身份的工作上总是做到尽善尽美。暴露给谁也无非是时间问题,只是刚好暴露给了井上仁太而已。 井上仁太也没有将这个真相传播得到处都是,而是直接找过来,开门见山,跟他说:我知道你是灵能者。 徐盛星在听到以后,自然也不至于“杀人灭口”——莫如说,他对于“暴露力量”一事,其实是隐约有所期待的。 少年时代的他,是个矛盾的结合体。诚然,他害怕暴露力量,因此总是伪装自己;但另一方面,他终究是个心怀幻想的少年,他也希望自己“厉害的一面”,能够为人所知。 井上仁太的出现,在给他带来了危机感的同时,也令他产生了某种奇妙的释放感。 而恰巧,井上仁太是个自幼聪明过人,外表也俊美出众,以至于眼高于顶的家伙。在他看来,同校学生中只有徐盛星这个灵能者值得来往,其余闲杂人等无非都是杂草。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很快就成为了要好的朋友。 在来往的过程中,徐盛星逐渐对井上仁太产生了更多的了解。 比如说后者对于“整齐”的强迫症,又比如说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洁癖。 “他若是跟女人睡觉,肯定都要先把女人脱掉的衣服折叠整齐了,才愿意爬到床上去。”今天的徐盛星对我们说,“而他若是去厕所小便,十有八九也要拿着纸巾把口子和皮里里外外地擦上很多遍才罢休。当然,我也没有实际看过他跟女人睡觉,或者去厕所小便的画面。” “慢着——”亚当充满困惑地问,“听你这么说,难道你们男人在小便以后,一般都是不擦的吗?” “娘们才擦。”徐盛星说。 亚当震惊地看向了我,“真的吗?” 我充耳不闻,只管面朝徐盛星,“然后呢?” 然后,井上仁太自然好奇起了徐盛星隐瞒力量的理由。 当时是体育课,徐盛星与井上仁太的班级共用一处操场,两人站在操场边缘的树荫下。在听完徐盛星的理由以后,井上仁太立即问:“林小染也不知道你是灵能者?” 林小染是我这一世的母亲,当时是徐盛星的女朋友。两人是一对秘而不宣的高中生恋人。秘而不宣的理由,一方面是学校禁止早恋,另一方面则是他们实在太害羞了。 “不知道。”徐盛星老实回答。 “结婚以后也要隐瞒下去?”井上仁太追问道。 “结婚?”徐盛星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还没有想得那么远……” “哈?”井上仁太斜了他一眼,“不以结婚为前提的恋爱是耍流氓,这你总知道吧?” 如此义正词严,徐盛星自然无法反驳,“这……” “‘灵能者的一面’也是你无法分割的本质。若是你打定主意不与林小染表明,那不如趁早分手吧。”井上仁太面无表情地说,“以后索性也别找女人结婚了,做个潇洒自在的单身汉,岂不快哉?” “这怎么能成?”徐盛星反问道,同时想到了井上仁太的家庭背景。 与自己不一样,井上仁太从小就生活在父母视彼此为敌寇的家庭中。 数年前,他的母亲暴露了自己外遇的事实,而父亲则不堪其辱,将其残忍杀害,如今正在狱中服刑。据说案发现场遍布血腥,而他则亲眼见证了这一切。任谁都无法想象,那到底为他带来了多么大的震撼与恐怖。 “为何不成?说到底,男人为何非得找女人,又何苦非得结婚生子。”井上仁太说,“你看那些出双入对的情侣,他们真的如看上去一般幸福吗?我看未必吧。这个世界上的情侣们大多都有着无法言说的不满,交往以后的幸福感不过是一时的热血上头,真正深入了解彼此以后,很快就会产生厌烦。” “我与小染绝不会如此。”徐盛星郑重其事地保证道。 “那你倒是说说,你喜欢林小染的哪里?”井上仁太反问道。 徐盛星顿时面红耳赤,说不出来一句话。但井上仁太似乎并未故意调笑,他的态度是严肃的,眼神是认真的,口吻是正经的。徐盛星在感染之下,很快就梳理情绪,然后回答起来。 “她的嘴巴。”徐盛星说,“嘴唇很粉嫩,凑近说话的时候能闻到香气。” “嗯,接着说。” “身材很苗条,脸也好看。”徐盛星继续说,“性格也相当善良,喜欢小孩。上次我看到有小孩在商场与父母失散,她立刻上去帮忙了。” “还有呢?” “不挑食,饭菜都会好好吃完,但在严于律己的同时,也宽于待人。”徐盛星越是说,越是沉浸其中,回忆起了与林小染共处时的种种甜美回忆,“绝不是消费主义者,而且还很节俭。我与她外出吃饭的时候,虽然我想要全部买单,但她总是要求各付各的。总是为我着想,让我不要浪费钱……” 片刻后,徐盛星已经说了一大堆。井上仁太不时地点点头,接着忽然问:“那么缺点呢?” “缺点?小染哪里有什么缺点。”徐盛星反射性地说。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没有缺点的人。你会觉得她没有缺点,必然是因为她在向你扮演一个完美的恋人形象。”井上仁太面无表情地说,“听上去是不是很感动?但现实是冰冷的。永无止境的扮演好比是永无止境的马拉松,任何人都无法坚持下去。很多男女都会在追求彼此的过程中拼命表现优点,却在交往以后开始不断暴露缺点;或者,虽然交往的时候依然耐心扮演,但在结婚以后则会逐渐原形毕露。而这也无法怪罪他们懒惰,因为人的意志力是有极限的。” “但就算小染有些缺点,我也不会讨厌她。”徐盛星坚定地说。 “是吗?那我来描绘一个充满缺点的林小染吧。”井上仁太说,“之前你说喜欢她凑近说话时口中散发出来的香气,但那是因为她刷牙勤快,饭后及时漱口,并且口腔护理积极,肠胃管理妥善。口臭的起因有很多,若是全部预防,远比你想象中更加麻烦。”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而在结婚以后,你会发现她口中的香气消失了,反而产生了口臭。与她接吻的时候,你再也感觉不到甜美,甚至偶尔会觉得很恶心。” “呃……”徐盛星似乎在想象了。 “身材再苗条,生子以后也容易身材变形,好看的脸蛋也会变得枯黄油腻。虽然以前穿搭很好,但婚后会想着‘反正都结婚了’,穿搭就变得随便。到了冬天,则会穿得鼓鼓囊囊,像是你见过的很多中老年妇女。”井上仁太缓慢地说了下去,“‘不挑食’这点是很好,但也有可能是装的,是人就会对食物有喜欢与讨厌。而且我记得你是很挑食的吧?等她以后给你做饭菜,看到你把讨厌的菜剩下来,心里势必会积蓄不满,就再难像以前一样‘宽以待人’了。” “嗯……”徐盛星默默反思。 “而且你说她喜欢小孩,但那通常是与小孩接触不多的人才会说的话。小孩都是惹人厌烦的动物,等她以后有了孩子,耐心就会急剧磨损,说不定会像很多刻薄的父母一样动辄辱骂,甚至是殴打孩子。相信我,这种发展绝不少见。”井上仁太残忍地假设着,“婚后她有可能会做家庭主妇,专心带小孩,而经济收入则全部依赖于你,那就也谈不上‘各付各’了吧。而且当你结束一天的工作,疲惫地回家,想要放松身心的时候,或许她却会埋怨你为何不多管管孩子。当你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反驳以后,她就会顿时爆发,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大吼自己为了家庭牺牲了多少多少,而你则根本无法理解她的难处。就好像她无法理解你的难处一样。” “不至于吧……”徐盛星难以置信。 “到时候,你会觉得妻子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都与过去判若两人,非但厌烦她,甚至还仇恨她,仇恨她为何让曾经的你看到那样的梦幻。”井上仁太平静地说,“但是你也有错,因为在她向你扮演完美女友的同时,你也在努力地扮演完美男友。而终有一日,你也会厌倦继续为她提供梦幻,继而暴露出真实的自己。一对相看两厌的夫妇就这样完成了。” “你是不是想得太悲观了?”徐盛星忍不住问。 他还想问:你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家庭背景,所以就对婚姻有所成见; 甚至于,你说的会不会就是自己的父母。 但他问不出口。 “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少数幸福美满的夫妻。”井上仁太我行我素地收尾道,“但对一般人来说,婚礼或许幸福,但婚姻注定惨淡——这才是现实。你做好心理准备就是。” 两人之间陷入了很长的沉默。 片刻后,徐盛星无奈地说:“虽然我不认为自己与小染会如你所说地发展,但你说的似乎也并非毫无道理。” “人心都是会变的。”井上仁太说,“哪怕不因真相而变,也会因时间而变。或许不论其他,起码你们现在喜欢彼此的心意是真实的,但‘真实’与‘不变’毫无关联。” 徐盛星知道自己无法改变朋友的看法,只是叹息道:“如果有什么灵能法术,能够永远让人心不变就好了。” 井上仁太忽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 “不,你刚才确实说了——”井上仁太转过头来,紧紧地盯着他,“用法术让人心不变。” “只是随口一说而已,我也从未听过这种法术。”徐盛星被他盯得浑身难受,“况且即便要研究,也得成为灵能者才可以研究。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井上仁太收回视线,失神自语,“成为灵能者才可以?” 到后来,出乎预料地,厌憎婚姻的井上仁太,反而比徐盛星更早地结婚了。 据徐盛星所说,井上仁太还是一个极富正义感的人,他本想要进入警校,却无法通过政审,最终只能改变路线,进入医学院就读。他在那里结识了名为“铃木光”的女性,还没毕业就与其办理了结婚手续。 后来他在本地医院就职,又因与黑心医生发生纠纷而离职,转而创业,做起了药物买卖,最终将公司发展为了如今的“河狸制药”。 而铃木光则为他生了个儿子,取名为井上直人,也就是如今的“长谷川”。一家三口幸福美满。 然而好景不长,三年前,铃木光意外了含有“禁忌知识”的书本,继而不幸地沦为植物人,进入本地医院中接受治疗,至今未醒。 “等等,禁忌知识?这似乎不对吧。”亚当提出了质疑,“在我们这边的情报中,铃木光是因为交通事故而变成植物人的。” “一回事。”徐盛星说,“禁忌知识使得铃木光产生了幻觉,而幻觉又刚好在她驾驶汽车时发作,最终引发了交通事故。” “那是什么方面的禁忌知识?”我对此十分关注。 因为我所掌握的血祭仪式,在分类上,也属于“禁忌知识”。 “我怎么知道?禁忌知识之所以禁忌,就是因为仅仅‘知道’,就会出现无比恶劣的后果。”徐盛星相当忌惮地说,“就算给我一个了解的机会,我也绝对不会试图去了解。” “会不会……那是与‘灵能觉醒药’相关的禁忌知识?”亚当忽然说。 闻言,徐盛星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我这才想起来,虽然我有与他提过神秘组织的人体实验,但并未说过实验的目的很可能是“灵能觉醒药”。于是就向他解释了一遍。 徐盛星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摇头。 “当时我们公安为了防止禁忌知识扩散,还特地做过严格的搜查。所以可以确定,从头到尾只有铃木光过那禁忌知识,神秘组织绝无可能将其掌握。”说到这里,他又觉得自己的话存在漏洞,于是打了个补丁,“除非有灵媒对她进行通灵,强行从她沉睡的大脑中,将禁忌知识提取出来。” “换而言之——”我立刻注意到了最关键的部分,“只要有灵媒就可以了吧?” “是这样的。”徐盛星点头。 “或许你不知道。”我对他说,“井上仁太的儿子,‘长谷川’——井上直人,就是一名灵媒。” 24 无面人(二十一) “长谷川”与“井上直人”是同一人物(方便起见,从这里开始统一称呼,之后全部称之为“井上直人”),但根据亚当提供的情报来看,井上直人却是个一般人。 沿着正常的思路得出结论,无非是井上直人隐瞒了自己的灵能,就如同少年时代的徐盛星一样,一边害怕周围的人疏远自己,一边期待有人能够发现自己厉害的一面。 徐盛星先是惊讶,再是恍然,最后提出质疑,“这件事情我确实不知道,但问题是,你们又是如何知道的?” “井上直人与我们有过合作——” 以这句话为开头,我对他长话短说地陈述了井上直人自称长谷川时期的事情。 听完以后,他又皱眉,这是他今天不知道第多少次皱眉了,仿佛要硬生生地给自己多挤出几条皱纹,“但这样就有很多说不过去的地方了。假设井上直人真的是神秘组织的协助者,使用灵媒技术从自己母亲的头脑里提取出了禁忌知识,那么他现在为何又要与神秘组织作对?” 说着,他摇摇头,“还是先暂且搁置这个问题吧。首先,神秘组织开发灵能觉醒药的信心根源,也未必就是禁忌知识;其次,即使真的是禁忌知识,也未必是借助井上直人之力,从其母脑中取出的;最后——” 最后是什么?他故意不说出口,但我与亚当都明白,那就是他其实并未全盘接纳我们的情报。 他真正能够百分百相信的部分,无非是确实存在一个疑似是河狸制药的神秘组织,并且确实绑架了一些本地居民,仅此而已。 “交换情报的环节就到此为止,接下来谈谈具体计划吧。”亚当客气地说,“徐警官,请问您有什么妙计吗?” 闻言,徐盛星腰板一直,端起架子,声音沉稳,说:“有。” “是什么?”我问。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一秒后,不知为何,他好像有点扫兴,说:“很简单,直接找到井上仁太本人,先把他拿下来再说。”他的口吻中毫无对老朋友的温情,开门见山,效率主义,充满了成人世界的冷酷。 但遗憾的是,这个方法,我早已想过。 直接抓住河狸制药的老板井上仁太,对其施加一系列拷问,逼供出神秘组织的真面目——这条简单粗暴的路线若是能轻易走通,我也不至于跟亚当一起潜入河狸制药了。问题是,井上仁太行踪成谜,他最近一段时间根本不在公司里,也没人知道他在哪里鬼混,擒贼先擒王的战术根本无处发功。 不过,听完我的话,徐盛星却是自信一笑,“别小看公安的搜查力,井上仁太这种本地的‘大人物’,行动起来必有踪迹,我们找起来也比你想象中轻松得多。” 我反问道:“这我明白,但你若是直接动用本地公安的搜查网,那么我们事后又要如何秘密拷问他?” “这里就是你们出场的机会了。”徐盛星似乎已经有了更加详略的思路,“我这边会先向局里申请拘留他,在找到他以后,就强行将其带往局里;而在押送他的过程中,你们趁机冲出来将其劫走,这就成了,之后他就任由我们料理了。但审问工作必须由我来,他好歹是我的朋友,而且也有无辜的可能性,绝不能任由你们胡来。” “也可以。”我说,“但你要以什么名义申请拘留?无论他在私底下到底做过什么事情,至少表面上是个遵纪守法的企业家,根本没有能让你抓住的破绽。” “这还不简单?先捏造几个伪证,再诬陷他嫖宿幼女,然后当面跟他说:如果不想落得一身腥,就先回去配合我们进行调查。”他理所当然地说,“如果事后证明他是无辜的,那就说我们抓错人了,再到黑色地带那边随便抓个人渣过来,说伪证都是他捏造的,最后随便判个几十年塞进监狱里就是。” “你这样也算是人民警察吗?”亚当震惊地问,一时间也敬语都忘记了。 “哼……跟河狸市的人渣罪犯们周旋,有时候也需要打一些不讲道理的牌。”他冷笑道,“你们俩也要给我当心了,现在我们是在合作中,但等到合作结束,就别怪我‘按规矩办事’了。” 我不由得说了一句,“如果你的儿子知道你是这种‘按规矩办事’的警察,真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他不会知道的。” 他已经知道了。 早点店外,我与亚当目送着徐盛星远去。 亚当的肩膀微微地放松了下来,好像差生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训话,此时终于走了出来。看来徐盛星无论是从身份上,还是从力量上,都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压力。她看着徐盛星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露出了感慨之色,“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特级灵能者。如果他刚才突然动手,我们俩恐怕都要栽在这里吧。” “不,只有你。”我订正道。 “这里不挑刺也可以的啊!”亚当哭笑不得,然后说,“真是不明白,为什么曾经的他会隐瞒自己的力量。当然,道理我懂。但如果是我,肯定会迫不及待地表现出来。” “你也想要成为灵能者?”我问。 “谁不想呢?大家都是一边疏远灵能者,一边向往灵能者的。”亚当难得地露出了惆怅的口气,她出神地看着那处转角,像看着一个泼在夏日沥青路面上蒸发的梦,“我从小学起就开始向往灵能者了,可随着岁数增加,我也逐渐明白,自己没有那种天赋,注定就是一般人——然而,我还是不甘心。因为……你看,这个世界上明明有着那么多的精彩,而有些人却能够理所当然地居住在精彩的世界中。我也明白这种人是很少很少的,但有时,我还是忍不住会去想——” 她忽然在这儿打住了。我在意地问:“想什么?” 她看了我一眼,过了一会儿,才带着莫名的口气,说:“我想:为什么就不能是我?” 这句话,令我不禁沉默。因为这同样也是我有过的想法。我有时也会想,自己好不容易出生在了有着超自然力量的世界,而这个世界的人们都有着觉醒力量的潜能——哪怕是极其零星的。但为何唯独自己就毫无希望? 即使明白道理,也仍然会不甘心,仍然会向往。 “对不起,是我说多了。”她忽然揉揉脸,似乎要把那股五味陈杂的情绪全部揉散,“还是先专心正事吧,也不知道徐警官那边什么时候调查到井上仁太的所在地。” “也要当心徐盛星忽然反水。虽然可能性不高,但万一他打着的是连同我们和神秘组织一网打尽的主意,那我们届时就只有合力反击了。” 亚当默默点头,然后露出笑脸,说:“是我的幻觉吗?最初见面的时候,你对我相当猜忌,现在却好像对我信任有加?” “如果是作为黑色地带情报商的‘亚当’,我自然无法信赖——”我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工作手机,快速调出电子邮箱里的克洛伊情报,看了一眼她的全名。 嗯,克洛伊迪卡普里奥…… 然后若无其事地收起手机,像只是恰好来了封短信,我只是随便看了看而已,接着说了下去,“但如果是作为手电报社记者的‘克洛伊迪卡普里奥’,那么叫我相信一下也无妨。” “什么……” 亚当,或者说,克洛伊迪卡普里奥,顿时大吃一惊。 然后她扯动嘴角,露出了有点勉强的笑容,“原来全都被你知道了?” “早知道了。”我说。 克洛伊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迅速抚平了心中的波澜,然后笑着说:“既然我都曝光了,那么公平起见,你也应该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吧?” “不应该。” “为什么呀?” “我是凭自己的本事查出你的真实身份的,假如你也想知道我的,那么也要凭自己的本事才可以。” 闻言,她眉毛一挑,“那好,我接受这个挑战——”她振作起来,拿出一副意气风发的态度,指着我,好像成了什么漫画里的侦探角色,“等着吧,无面人,我早晚会揭穿你的真面目!” “拭目以待。”我说。 与克洛伊分别以后,我卸掉易容,更换衣服,在外面买了一碗咸豆花,然后装成“我刚才下楼买早饭”的样子,回到了家里。 但这个伪装倒是落到了空处,因为徐盛星根本不在家里,估计是在积极调查井上仁太的行踪吧。我放下塑料袋,然后拿出工作手机,把徐盛星加入了来电黑名单。这样一来,他以后就算在家里给“无面人”打电话,也不会出现突然听到自家儿子的手机莫名鸣响的尴尬情况了。 如果实在有什么急事,也可以先联络克洛伊,再由她发短信给我——这一点,我已经事先与她说好了。 这先不提,在回家以后,我给上次获得的两件战利品,分别是“银色的针”和“黝黑的木质面孔雕像”,从各个角度拍了一些照片。 然后发送给了无人机,让他给我鉴定一下。 无人机有着鉴定灵能物品的本事,当年我第一次与他结识,也是因为我听别人说他擅长这事儿。 一小时以后,他打电话过来,将结果告诉给了我。 首先是“黝黑的木质面孔雕像”——如我最初所料,这是能够制造幻象的物品,但是因为不经用,所以现在已经报废了。 其次是“银色的针”——据他所说,这是能够封印灵能的针形暗器,被称之为“封魔针”。具体用法很简单,直接将其刺进灵能者的皮肤就是了。但效果不怎么强,别说是拿来对付特级灵能者,对付一级灵能者都够呛,也就对二三级的灵能者有用。 但若是对付这种级别的灵能者,我也用不到这个暗器。 “值得一提的是,如果你用这个封魔针对付一般人,就会破坏其灵能天赋。”无人机强调道,“一个本来经过某些程序,或许能够成为灵能者的人,转眼间就会变得永远无法觉醒灵能。” 听到这里,我顿时产生了丢掉这个针的念头——虽然我本来就没有灵能天赋,但还是万万不想被这种东西伤到。 最后,我想起了克洛伊获取的战利品,那块刻画着古怪符文的小石头。 无人机在听过我对石头的描述以后,很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那或许是‘活死人符石’吧,能够让使用者暂时地活死人化。只要不是脑组织都被搅得稀巴烂,任何物理伤害都杀不死使用者。” 我注意到了关键词,“但你说‘暂时’,也就是说,效果还是会消失的。” “对,通常来说不超过十分钟……在效果结束以后,伤口不会恢复,终究还是会死。”他说,“而且这个符石还有一个巨大的缺陷,那就是从发动到生效,也需要一定时间,大约一分钟到三分钟吧。很可能你发动了,却还没来得及等到起效,就已经被人打死了。” 经他这么一说,无论是我的战利品,还是克洛伊的,似乎尽是一些食之无味的鸡肋。 但我本来也没指望自己能幸运地获得什么好用的灵能物品,有总比没有来得好。哪怕自己用不上,也能拿去卖钱——况且,再鸡肋也是灵能物品,万一什么时候能用上呢? 比如说,若是井上仁太真的开发了灵能觉醒药,企图把自己变成灵能者,那我就拿这个封魔针扎他一下——若真如此,也不知道他会露出来什么表情。一想到这里,竟有些灰暗的期待感。真是罪过。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两天。 徐盛星终于调查到了井上仁太的所在地,后者如今正在其他制药公司的制药厂里,据说正在合作研究什么项目。而我和克洛伊在得知情况以后,则立即与徐盛星汇合到了一起。 在一处僻静无人的小树林里,徐盛星将两件带头盔的警察制服丢给了我们。 “换上这个。”他说,“然后出发吧。” 25 无面人(二十二) 徐盛星似乎陷入了某种古怪的情绪当中,当我与克洛伊(亚当)拿走警察制服,分别去不同的地方更换衣服的时候,他只是不咸不淡地点点头,示意会安静等待我们更衣完毕。而若是正常的他,这里八成还会嘲笑我一句,“女人也就罢了,你一个男人也觉得在我面前更换衣服不好意思?”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默默地伫立在原地,凝视树叶在风中摇曳,仿佛树叶的运动中藏着大自然的神秘隐喻,而他则成了个远古部落的巫师,企图从这种像是“龟甲在火中迸出的裂纹”的无规律中觅出某种解答。 看得出来,他很茫然,似乎在这两天中,他找到的不仅仅是井上仁太的所在地,还找到了一些不符合他期望的线索和证据。 当我更衣归来的时候,克洛伊还没回来,徐盛星看了我一眼,漫不经心地点头道:“倒是像模像样。” “既然如此,不如再给我个破片手雷如何?”我拍了拍绑定在大腿外侧上的枪套,里面是真的有枪,只不过没有子弹,“我记得你们警察正式参与战斗任务的时候,除去手枪,还会带上那东西的吧。” “仅限于对灵能者和你这种怪物的时候。”他订正一句,随即居然真的丢过来一枚没开保险的破片手雷,看他这个动作,不像是丢手雷,反而像是丢个苹果。 我立即伸手接住,虽然明知道轻易不会爆炸,但看到这种危险物品似乎快要摔落在地了,心弦难免绷紧。 “居然真的给我?”我非常意外地问。 这种破片手雷的爆炸场面,以前我也见过,伤害力着实不小。手雷表面镶嵌数以千计的小钢珠,会随着手雷炸裂的同时四散爆射,对一定范围内的敌人造成巨大杀伤。在我的故乡世界也有着相同的武器,但在这边,为了更加有效率地对付灵能者,甚至做过了杀伤力与杀伤范围的强化,实在不是能够交给外人的东西。 话虽如此,在实际与高级别灵能者战斗的时候,其实也起不了多少作用,充其量只能对付对付二三级灵能者。到了对付一级灵能者的时候,就会显得捉襟见肘,不具备一锤定音的力量。 若是拿去对付徐盛星,那就更加无用,徐盛星自己都能制造远比这更强的杀伤力。他之所以会随身携带枪械和手雷,估计只是因为这两样武器的威慑力,对一般人来说更加便于理解而已。 “是个哑弹,修都修不好,跟玩具也没两样儿了。”他姿态冷淡地瞥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你会要,所以专门带了个过来,以资嘲笑。” “那还真是‘多谢’你了。”我对此不以为然,然后说,“你让我们换这身衣服,是想让我们在将井上仁太从押送中劫走以前,先伪装成‘混入警察队伍里的假警察’吗?” 在我说话的同时,克洛伊也换好衣服,过来汇合了。 “是有这个打算。”徐盛星说,“但是,如果他在与我对峙的时候就暴露出自己是真凶的事实,那也用不着你们劫走他,我直接将他押进局里就行。” 克洛伊听到我们的对话,在旁边插了一句话,“他总不至于犯下那种错误吧。” “这可由不得他。”说着,徐盛星撩起袖口,露出手腕,只见他的手腕上佩戴着一件古色古香的手串,“这是我昨天向局里申请来的灵能物品,有着‘侦测谎言’的效果。如果周围有人在说谎,物品本身就会自动加热到四十五度以上,让佩戴者知晓。并且与传统的测谎仪截然不同,这种灵能物品在针对一般人的时候,能够发挥出百分之百的测谎效果——不是‘接近’百分之百,就是百分之百。” 说着,他突然地看向了我,尽管只是投来视线而已,却让人感觉像是野人拿起长矛,突然刺向小溪里的鱼——这种“有准备的突然”的印象。 “打个比方来说——”他紧紧地盯住了我,“无面人,你现在的年纪是‘十八岁’,对吗?” 我心中一紧,但表面功夫依然没有破功,面不改色地回答:“不,加起来大约有四十二岁了。” 他低头看了看这件手串,眉头又皱到了一起,看来手串是没反应。 “无面人怎么可能是十八岁呢?”克洛伊笑道,“若真如此,那他岂不是从十五岁开始,就在以一般人的身体猎杀灵能罪犯了?就算打从娘胎里开始练武,也肯定做不到这个地步吧。” 说着,她又看向我,啧啧称奇,“但是,原来你今年四十二岁啊,真是没想到。看这张易容出来的面孔,我还以为才二十四岁呢。” 只是“心理年龄四十二岁”而已。我心说。 “说来也是,我刚才不过是胡言乱语而已,无面人不可能那么年轻。”徐盛星点头道,“总之,等下我就拿这个灵能物品试探井上仁太。如果他是真凶,我就能在拘留他的同时,向局里要求到更多的调查资源,去收集他的罪证了。” “不可以直接判他有罪吗?”克洛伊问。 “不可以。”徐盛星说,“灵能物品的测谎结论,在法律上无法作为证据使用。” “即便测谎效果达到了百分之百?”克洛伊追问。 “这涉及到了政治、社会、伦理、心理、历史、灵能……等多个学术方面的问题,在学术界也时常有人争论‘是否应该将其纳入法律体系当中’,相当之复杂……”徐盛星说,“但用笨蛋也能理解的方式来概括就是……某些‘视说谎如呼吸的人士’不乐意看到这种东西能够具备法律效力。” “好吧,我懂了。”克洛伊恍然点头。 徐盛星接着说道:“但这玩意作为参考来说依然有着很大价值,到时候我即便给他上上私刑,局里也没人会说什么。” “警察动用私刑是犯法的吧?”我问。 徐盛星斩钉截铁道:“只要不暴露,就不算是犯法。” “所以说你这个人真的是人民警察吗?”克洛伊似乎又刷新了自己对徐盛星的认知,“你儿子知不知道你在外面是这样工作的?” “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他当然不会知道了。” 我看了他一眼。 一小时过后,我们乘车来到了位于郊外的制药厂。 这家制药厂从外面看过去,像是个放在地上的巨大白箱,作为建筑而言毫无个性,仅仅是块头很大而已。当然,作为量产药物的工厂,也没必要追求建筑方面的艺术性。这地方也算是有些年份了,外墙饱受风吹雨打,很多地方都掉了漆,到处都是灰色的痕迹。 当我们走到入口的时候,有个像是员工的人出来迎接我们。 从名义上来说,徐盛星此行是为公事,要来询问身处于此地的井上仁太;而我与克洛伊则是跟班,佩戴头盔,连面孔都不露。虽说有些不速之客的味道,却绝非不期而至。 虽然看上去只有我们三人,但据徐盛星所说,他还在外面埋伏了一支警察队伍,以备不时之需。 “请往这边走。”员工带我们在走廊上前进。 走廊两边是落地窗,可以直接看见房间里的景象。我们这边经过的地方倒不像是生产线,更像是研究药物的地方,科研人员在房间里摆弄着实验器具和计算机,也不知道在研究什么。据带路的员工所说,这家制药厂也兼具研究药物的环节,并非仅仅是量产药物而已。 克洛伊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凑到我耳朵旁边,小声地说:“有种进入‘最终关卡’的感觉。” 如果说井上仁太是神秘组织的“bss”,我们要在这里打倒他,那么这里也确实是最终关卡了。 然而,我从未忘记过自己的目的。我不是来这里打倒井上仁太的——当然,如果有机会,这也未尝不可。但归根结底,我的目的还是彻查神秘组织,从他们对“灵能觉醒药”的研究计划中,找出对自己成为灵能者一事有用的线索。 如果说克洛伊是在神秘组织的追杀中决心对抗的“反击者”,那么我就是为了探索秘密而行动的“调查员”。 “可以带我们到处参观一下吗?”徐盛星跟员工说话的时候倒是很客气。 “这个,大概不行。”员工有些为难,“主要是有些商业机密。而且有的地方,还要经过虹膜扫描才能进入。我也进不去。” “真是遗憾。”徐盛星说。 “你们是来调查窃贼的吗?”员工好奇地问,“上午好像进了贼,但保安没能抓住,给贼跑了。” 窃贼?这种时机?我不由得投去注意,但按照“设定”,我现在是徐盛星的跟班,不好随意开口询问。 “是吗?”徐盛星有点意外,“我们是为其他事来的。” 员工哦了一声,倒也不是很关心其他事是什么。 很快,他就将我们带到了客室,为我们打开了门。 徐盛星走入其中,我与克洛伊也紧跟着进去了。 客室内各色摆设一应俱全,有沙发和矮桌,也有书柜和盆栽等。 里面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性,外貌看上去相当英俊,虽然已经中年,但依然称得上是美男子;而另外一人则不苟言笑,眼神锐利,穿着黑色制服,姿态挺立地站在沙发后,似乎是个军人出身的保镖。 前者应当就是井上仁太了,我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他的真容。 但此刻,后者——那个像是保镖的男人,却更加吸引我的注意。 我一时间也无法说出他到底哪里值得注意,硬要说的话,就是“直觉”。 这种说法似乎多见于灵能者,但一般人也是有直觉的,只不过与灵能者基于灵感的直觉不一样,一般人的直觉是基于无意识的思考——如果把人的大脑比喻成计算机,那么其中的很多程序就都是在后台工作的,比如说把光线信息处理成画面,把空气振动处理成声音等等,这些就都是在后台工作的程序。而偶尔,人的后台程序也会将某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信息结合到一起,得出结论,推到前台。 前台(表面思维)看不到后台的工作过程,就会将其当成某种没来由的直觉。 而我现在的直觉则告诉我,这个站在井上仁太身后的保镖,很可能是个难得一见的“特级灵能者”。 徐盛星也第一时间就将目光放到了那保镖的身上,看了两秒钟,然后看向井上仁太,说:“好久不见了。” 井上仁太早已站了起来,此时主动迎向徐盛星,热情地说:“对,大约半年没见了吧?我们彼此都有各自的事业和家庭了,也无法像是学生时代一样说聚就聚。”说着,他露出了感叹之色,似乎在叹息时间不饶人。 徐盛星默然点头,在沙发上坐下来,而我与克洛伊则一言不发地,像那保镖一样,站到了他的身后去。 井上仁太亲自为他和自己各倒了一杯热茶,接着就坐到了徐盛星的对面去。就像徐盛星曾经提过的一样,井上仁太似乎对整齐有着某种强迫心理,在坐下以后,他先关注了自己的衣服有无多余褶皱,特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角和裤管,再调整坐姿,好让自己表现出挺拔的印象。 “那么,你有什么事?”他热情地问,“听说是公事吧?” “是这样的。”徐盛星点头。 “不妨先聊聊其他如何?”井上仁太说,“难得遇到老朋友,若是只谈公事,难免枯燥。” “不必。”徐盛星说,“今天只谈公事。” 井上仁太面露意外,“怎么,你很忙吗?” “寒暄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吧。”徐盛星拿起装着热茶的瓷杯,看了看,又放了下去,接着说,“我只问你一个问题,问完就走。” 闻言,井上仁太皱眉,问:“什么事?” “最近河狸市发生的人口失踪案,是不是你在幕后主导?”徐盛星一板一眼地问。 “怎么可能?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井上仁太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似乎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被人问这种问题。 徐盛星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井上仁太身后的保镖若有所觉,他双眼的虹膜忽然变成了暗黄色,仔细审视徐盛星的动作,然后恢复过来,嘴角扯出冷笑,道:“井上,不用再装了。这个警察带了灵能物品,已经测出你的谎言了。” 现场的气氛一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26 无面人(二十三) 眼看井上仁太身后的保镖似乎就要动手,井上仁太却忽然一抬手,像个倏地举起红牌的足球裁判一样,阻止了保镖的动作,“慢着。” “嗯?”保镖疑惑顿住。 “先别打。”井上仁太语气古怪地说,“虽说这个房间做过极好的隔音处理,就算在这里拔枪射击也不至于被外面的人听到,但你与徐盛星都是特级灵能者,一旦战斗起来,势必会被外面的人所察觉……” “那又如何?”保镖似乎对井上仁太这个雇主毫无敬意,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都被这警察知道底细了,事到如今却还害怕这个?这跟杀人犯害怕杀鸡有什么差别。” “不,我的意思是——我想,这或许就是我与这个朋友的最后一次谈话了。”井上仁太头也不回地说,“但我还是想为这段得之不易的友情,做一些……姑且算是补救吧。因为我……也就只有这么一个朋友了。” 说完,他再也不理自家保镖,把所有注意力放在了徐盛星的身上,神态诚恳,一字一顿,“盛星,到我这边来吧。” “你在说什么鬼话?”徐盛星此时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正在对树演讲,好使其挪窝让路的傻子。 但井上仁太却视而不见,一心一意地说:“从很久以前开始,你最厌恶的便是‘庸俗的官僚’与‘陈腐的规则’,而如今,你却在联盟的体制中工作。身怀绝技,却四处掣肘,何等憋屈?你本该在更好的舞台上活跃,而我,则能为你提供这种机会。或许在你看来,如今的我不过是一介罪犯,没有资格说出这种话,但你也应当明白灵能觉醒药的价值——你知道我是在研究这个的吧?只要以这项成就作为台阶,哪怕是联盟也会不得不承认我们,过往的罪恶都会一笔勾销,到时候我们——” “够了,我不想听这个。”徐盛星冷漠地说,“你早已面目全非,不再是我的朋友了。也别装出朋友的嘴脸与我说话,听着就感觉像是吃屎。” 井上仁太脸色一变,然后长叹一声,“你是否记得我以前对你说过的话?人心易变,亲子,夫妻,手足,朋友……任何关系都无法永远持续。我们如今的反目正是如此。你不认为这很可悲吗?” “你还有脸说这话?你也配?”徐盛星似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话虽如此,他却依然没有立即动手,可见对方在他心中确有一些意义,“反正你都走到这地步了,真想追求所谓的人心不变的话,何不雇个灵能者催眠别人?” “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井上仁太说,“人心就好像是一条不停更换零件的船只,随着遗忘与记忆的新陈代谢,旧人格早晚会被新人格替代。精神之死的速度远比肉体之死更加迅速,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其他人却根本不明白。哪怕是用所谓的催眠术,强行固定住感情,但若是除此之外的部分都变了,那也毫无意义。” “听着,我对你这番不知道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充满文艺青年恶臭的、两脚离地十米高的‘生活感悟’……没有一丝丝兴趣。”徐盛星不为所动,甚至是不以为然地说,“我只关心一点,这与你研究灵能觉醒药又有什么关系?” “就如你曾经与我说过的一样。”井上仁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只有成为灵能者,才有资格探索进一步的领域。” “所以你就让自己的儿子,从自己的老婆的脑子里,挖出禁忌知识来?”徐盛星此问,无疑是一次试探。 “不。”井上仁太摇头道,“我研究灵能觉醒药的信心根源,确实是禁忌知识,但那与我的妻子毫无关联。况且,我那满脑子‘英雄思想’的儿子,也不可能协助我这种事情。” 他接着说,“禁忌知识,是一个‘神秘人’交给我的。” “什么?”徐盛星皱起眉毛。 一直在后面旁听的我也没想到,到了这个节骨眼,居然还会再冒出来一个神秘人。 不,我以前的确与克洛伊讨论过,或许确实存在一个“幕后主使”,将灵能觉醒药的关键知识给了神秘组织,只是我从未将其与禁忌知识联系到一起而已。 “一个多月前,那个藏头藏尾的神秘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井上仁太回忆道,“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蕴含着‘灵能觉醒药的制作理论’的禁忌知识,虽然缺少一些技术细节数据,但依然相当有用。而他在将其交给我的同时,也要求我作出承诺,若是我真的制造出了完成品,届时也要交给他一份。” 说着,他微微一顿,口吻变得讽刺,“但我单方面废弃了这个承诺。理由很简单,既然他都已经把知识交了出来,那就没有任何价值了。我也不想把宝贵的技术成果交给那种坐享其成的家伙。” “你还真是越来越龌龊了。”徐盛星冷冷地说。 “他估计也是不甘心,所以就在今天上午,他潜入这里,想要窃取这里的技术成果。”井上仁太笑了笑,“但结局也可想而知,他失败了,逃跑了。” “是吗?那么,接下来,你也将会迎来失败。”徐盛星缓慢起身,气势也逐渐上升,“而你与他不同的地方就是,你绝对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保镖面无表情,上前一步。 “自负只会带来破灭,盛星。”井上仁太也站了起来,“你以为自己有胜算吗?先不论我这边也有特级灵能者,这家制药厂里还有很多我的手下——” 话音未落,突然,门被撞了开来。 而随着门开,外界战斗的声音也犹如暴风雨一般闯入了这个隔音效果极好的房间。撞门而入的是一个保安打扮的人,他似乎就是井上仁太所说的“手下”,此时身负重伤,想对井上仁太说些什么,却瞪着眼睛,连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就倒在了地上。 看到这一幕,我也明白了过来,原来徐盛星看似坐着没动,却早已给潜伏在外界的警察队伍传递了信号指令。 此时警察队伍已经突入建筑内部,战斗开始了。 第一个动手的人是我。 我率先翻越沙发,冲向了井上仁太,而旁边的保镖则冲我露出了狞笑。 随着他这一笑,室内顿时刮起了大量黑色的线条,看上去像是风一样——这或许听上去有些难以理解,但不妨这么想象:在一部分绘画作品中,画家为了方便看客理解,就会极其潦草地画上一些黑色的细线,充当是风的形状,而此时此刻,这些线条就好像是从图画上刮出来的“风”,带着无比锋利的气息,向我围杀而至。 另一边,徐盛星也没有袖手旁观,他猛地挥动手臂,大量火焰也从室内的各个角落涌现出来,与场上的所有黑风搅合到一起,乍一看,好像大量的橘红色与黑色的“颜料”混作一团,却独独绕过了我。 我趁此机会,来到了井上仁太面前,准备先将其击晕。 就在我即将得手的档口,一道湛蓝色的半透明墙壁——姑且叫作“力场墙壁”,陡然出现在我与他之间,拦截住了我的攻击。这应该是井上仁太身上带着的某件灵能物品的功能吧,我倒也不意外,他既然请得起特级灵能者作为保镖,那么携带一两件防御用的灵能物品也很正常。 而这时,一道虚无缥缈的身影,从他身后的地板下“钻”了出来,正是克洛伊用“分化之证”制造的,能够穿透物质的幻影。 井上仁太若有所觉地回头,而克洛伊此时应该已经完成了与幻影的位置交换,将手伸向了他。 下一秒,她做出了超乎在场所有人预料的事情。 她倏然将手指捅入井上仁太的眼眶中,残忍地挖出了他的眼球,连同后续带出的视神经一道扯断。 井上仁太顿时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嚎叫——除非切身体验过,否则谁都无法想象,粗壮密集的视神经被人用蛮力扯断,到底是何等生不如死的感觉。 而克洛伊的身影则转眼间消失了,再未出现在这个房间的任何一处。很可能是她早已在外界布置了幻影,此时又与幻影交换位置了。 但是,为什么? 我一时间无法理解这一幕,而随着井上仁太的惨叫声,我与他之间的力场墙壁忽然像被人拿棍子快速搅乱的水面一样无规律地波动起来。这个兆头相当危险,我立即后退出了数米。 果不其然,下一秒,力场墙壁爆炸了,爆风与在场的黑风和火焰搅成一团,使得场面无比混乱。 隔着弥漫在房间内部的烟尘,我隐约看到,井上仁太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个房间。 我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却在这时,保镖猛地从侧面杀了出来,一记裹挟着黑风的手刀捅了过来,明明是人的手掌,却有一种古代攻城锤一般无坚不摧的恐怖势头。 这种关键时刻,我根本没时间陪这个家伙纠缠。 我避开了他的攻击,同时握紧右拳,反手打在了他的身上——这一拳并没有携带我以前与徐盛星战斗时用过的“化零为整”之力。这倒不是我轻敌,要知道哪怕是我,也无法随时随地进入那种不可思议的状态。饶是如此,这记拳头的力气好像也超出了他的预料。猝不及防之下,他被打退了出去,尽管身体毫发无损,却仍然露出了一头雾水的表情,似乎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我这个一般人打退。 紧跟着,他又重整架势,试图向我攻击过来,但徐盛星也从旁边杀出,一边与他纠缠,一边对我说:“追上去!” 不用他说,我立刻撤出房间,查看走廊。 就这么一点点功夫,井上仁太竟然已经不翼而飞。 虽然以他的伤势,想跑也肯定跑不远,没准一不留神就自己死在哪里了,但在这种情形下,我又应该往哪里找他呢? 克洛伊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挖走井上仁太的眼球——不,在这个场合下,特地挖走他的眼球,只有一种用途。之前为我们带路的员工说过,这家制药厂的某些地方,必须通过虹膜认证程序才能够进入,而刚挖下来的眼球仍然残留活性,也是能够拿来通过虹膜认证程序的。 但她有分化之证,墙壁和门对她来说就跟空气也没两样儿,何必非得用这种方式? 除非,她想要进入的地方,是与上次一样的,能够隔绝灵能的房间。 而如果是这样,那就衍生出了新的问题。 并且这个问题,很可能意味着,克洛伊打从一开始就不是我的伙伴。 我抓住了一个慌忙逃窜的研究员,问他这里是否有同时满足“必须通过虹膜认证程序才能进入”和“能够隔绝灵能”两个条件的房间。 “我怎么知道啊!”他惊慌失措地大喊,“放开我!” 看来是我提问的方式太礼貌了。 我拔出了身上的手枪,顶住他的脑门,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并且在说完以后,就以能够让他感觉到的方式,缓慢地在扳机上施加力气。 他不知道我的手枪里没有子弹,顿时双眼瞪圆,身体发软,心惊胆战地为我指了路。 我丢下他,往那个方向急速前进。 很快,我找到了一个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门毫不设防地敞开着,内部面积相当于一间高中教室,没有任何陈设,唯独中央有个正方形的银色金属基座,高度约莫在人的腰际附近。 克洛伊独自站在银色金属基座前,背对着我,似乎正在专心凝视基座的顶面。 我按了门边的按钮,门刷地一下就关闭了。 “看来我还真是没有搭档缘。”我一边说,一边向她走去。 “不是你的错。”说着,她也转过身来,脱掉头盔,露出笑容,“谁让我是个来路不明的‘坏女人’呢?” 27 无面人(完) 当她转身的时候,我立刻就看到了,她的右手握着一个正方形的玻璃容器,体积约莫婴儿拳头大小,内部装着个对容器内壁横冲直撞的金色光点,俨然不安分的萤火虫。 而金属基座上则有个空无一物的小洞,似乎是刚才盛放玻璃容器的位置。 “这就是‘神秘组织’的技术成果,灵能觉醒药的完成品。”她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似乎根本没有与我战斗的意思,反而像是朋友一样,贴心地向我解释,“而我则称其为‘灵转药’。” 我的目光牢牢地钉在了这个灵转药的上面,只要从她手里抢来这个,我就能够成为灵能者——当然没有那么简单了。我也清楚,因为我的灵魂与这个世界的居民的灵魂有着巨大差异,所以即使存在某种药物,能够让后者觉醒灵能,也很可能无法对我产生用处。 然而我依然难以错开目光。这么说可能会显得我迷信禁忌知识,但既然是禁忌知识的产物,那么灵转药的效力说不定足以打破某些常识。 问题是,我应该如何确认这一点呢? 抢来以后,不管不问直接服用?但药哪里能够乱吃,或许吃完以后非但没效,还把自己毒死了;寻找专业人士帮我检验?但灵转药中含有的无疑是禁忌知识,谁会心甘情愿帮我解析药物;抓个人来给我试毒?那就更加不靠谱了,且不论药物只有一份,我也找不到与自己有着相近灵魂构造的人…… 这么一看,真正对我有价值的并非这份灵转药,而是灵转药中含有的禁忌知识才对。而即使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也没有理由放过眼前这个珍贵的样品。 与她的战斗,势在必行。 到达这个地步,我已经完全接受了她背叛的事实,也不准备立刻动手。因为我的心中还有很多疑问,必须问个水落石出。我重新看向了她的面孔,思索片刻后,说:“你就是将禁忌知识交给井上仁太的‘神秘人’?” “何以见得?”她笑着问。 “因为你知道灵转药就在这个房间,也知道这个房间的具体位置,更知道如何进入这个隔绝灵能的房间。”我说,“但你分明是第一次来到这家制药厂才对。除非,你不是第一次,而是不久前就已经来过了。比如说,今天上午?” “正如你所想,就在今天上午,徐警官将‘井上仁太位于这家制药厂’的情报通知给我们以后,我并未直接过来汇合,而是先潜入了这里。”她点头道。 “井上仁太说过,上午潜入的就是神秘人。因此,你就是神秘人。”我说,“你之所以会被神秘组织追杀,也不是因为‘作为记者调查到了不该调查的领域’,而是因为,井上仁太在背叛你这个提供禁忌知识的‘始作俑者’以后,就想要更进一步地将你灭口。” “我也没料到会有这种发展。”她似乎谈性大发,并不介意与我在这种场合下多费口舌,或许她本来就想找人倾诉烦恼了,这个人也未必一定得是我,“为了防止他背弃承诺,我还特地与他签订了有着真实效力的高级灵能契约——‘忘却之月誓言’,谁率先违背契约,谁就会死于非命。哪知道他居然设法破解了这个契约,这当真是咄咄怪事。虽然擅长破解灵能契约的人有不少,但‘忘却之月誓言’是另一种层次的契约,他应该接触不到足以破解这种契约的专业人士才对。” 她面露回忆之色,说了下去,“这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你知道吗?为了找到一个既愿意研究禁忌知识,又具备深入研究的能耐,同时又不足以反噬我的‘合作者’,我从一年前就开始物色人选。对我这种单枪匹马的人来说,真不是个容易的活儿。可到头来,我非但被丢到一边,连他的研究场地在哪里都找不到。” “但你没有就此放弃,而是选择与井上直人合作,借助他的力量,寻找井上仁太研究灵转药的场地,是这样吗?”我问。 “是的。另外,井上直人其实没有那么多谜团,他就是个心怀正义,在知道自己父亲正在进行惨无人道的实验以后,想要出面阻止的‘大小孩’而已。”她知无不言地笑道,“是我暗中提供线索让他知道了真相,再以‘正义记者’克洛伊迪卡普里奥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承诺会发动报纸媒体的力量,为他曝光父亲的罪行。他一听,立刻就上钩了。” “但这里有一个矛盾点。”我说,“你作为正义记者活动的时间,与物色合作者的时间,都是从一年前开始的。但这两种活动正邪对立,且前者更是会给你带来不可控的风险。” “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预测到了今天,为了取信于井上直人和你,才会故意建设正义记者的形象呢?”她笑着反问。 “那也未免过于大费周章。”我说,“倒不如直接找到另一个现成的‘正义记者’,先将其杀害,再顶替其身份,甚至是剥下死者的脸皮,做成人皮面具,然后……” 说到这里,我的语速越来越慢,因为此刻,我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紧跟着,她立刻验证了我的想法。 她当着我的面,用左手剥下了自己的脸皮,又摘掉假发,丢到一边,然后抬起头,露出了全新的面孔。 这张面孔,既不是“亚当”,也不是“克洛伊迪卡普里奥”,而是另外一张对我来说相当陌生的美丽少女面孔。她的头发也不是棕色的,更没有熊耳朵,而是中等长度的黑发,犹如短短的瀑布般垂在肩膀上。 克洛伊,不,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人,她流露出了精致而危险的,犹如黑色的梦幻泡影一般的微笑,看着我,说:“你是对的。” 这一刻,我呆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好歹是回过神来,问:“你是什么时候动手的?” “十天前。”她回答。 “你杀害了克洛伊迪卡普里奥,然后剥下了她的脸皮,佩戴在自己的脸上,伪装成了她本人。” “是的。” “又在这张人皮面具上易容,伪装成亚当。” “在面具上化妆,是否多此一举?” “不。”我看着她,说出了那句话,“面具之下,仍是面具。” 她在面具上易容,而我则在易容后佩戴面具,我们都是一丘之貉。 但我从未想过,自己也有被人用这招欺骗的一天。 不对,她甚至比我更进一步。我无论是做徐福还是做无面人,归根结底都是做自己。但她却在此基础上,完全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我对她的罪恶行径深感发指,恨不得立刻扼住她的喉咙,让她在痛苦与悔恨之中死去;而另一方面,因为她完美地贯彻了我曾经对她主张过的面具理念,所以我难免对她产生了一丝丝佩服之情——其实不止是一丝丝,但我要求自己,最多只能够对她有一丝丝佩服。 这种不合时宜的感情,对于已经死去的克洛伊迪卡普里奥,及其亲朋好友来说,自然是不公平的。但我想,只是在脑子里想想的话,应该没有问题吧,反正也没人听得到。况且,无论如何,我都要在这里杀死这个邪恶的女人——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但我应该如何动手呢?从进入这个房间开始,我就在琢磨了,她的分化之证简直是我的克星,虽然无法对我造成有效杀伤,但是与远处的幻影自由对换的功能,对我这种依赖于拳脚功夫的一般人来说,的确是一门难解之题。 “你真是个直到最后都令我捉摸不透的男人。”她对我说,“我的计划中本没有你,一开始我根本不应该给你羊皮杀手的情报。但对当时的我来说,羊皮杀手的情报只是放在亚当书架上的无数成品情报的其中之一而已。如果那是我亲自调查来的情报,也不至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羊皮杀手与‘神秘组织’之间的关系。” “再美好的计划,赶不上变化也是常有之事。”我说。 “但这些变化也过于挑战我的神经了。多亏了你,我好不容易找来的井上直人失去了用处,连我也差点穿过那条小巷尽头的墙壁,差点去往莫名其妙的世界。”她苦中作乐道,“好在你带来的变化并非全是坏的,也正是因为有你,才能够与徐警官成立合作关系,我也才能知道井上仁太的所在地。” “这就是所谓的祸福相依。”我心中有了如何杀她的定计,然后看了她一眼,“最后一个问题,你的名字是什么?” “你可以继续叫我克洛伊,或者亚当。” “那是你的面具,和面具的面具的名字。”我摇头,“虽然你现在这张面孔也未必是真实的,但总也该有个方便称呼的名字吧?” “这似乎与你无关。”她波澜不惊地说。 “既然你不愿意告诉我名字,那我就给你起个名字。”我说。 “哦?你要给我起什么名字?”她饶有兴致地问。 “无面人。”我缓慢地说。 她似乎大吃一惊,说:“但是,这不是你的绰号吗?” “不过是个称谓而已。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无面人,我可以,你也可以,其他人也可以。”我说。 “但如此一来,不会造成混淆?”她反问。 “自然不会混淆。”我说,“因为最终只有一个无面人,才能够从这个房间里走出去。” 她听出了我的潜台词,重新露出了危险的笑容,“你是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说完,这个房间陡然出现了许多幻影,粗略一看,居然超过了二十个,每个都与她完全一致,将其包围在了中间。 并且随着她拔出手枪的动作,所有幻影就将枪口对准了我。 原来分化之证能够分出的幻影,根本不止一个两个! “就算是你也无法同时避开这么多枪口的瞄准吧。”她说,“虽然真实的子弹每次只有一枚,但你认得出来哪枚子弹是真实的吗?就算认得出来,你又要如何从这么多幻影中攻击到我?” “你之前给我上了一课。”我一边说,一边将手伸入怀中,“现在,轮到我给你上一课。” “你想做什么?”她冷冷地问。 “或许你在伪装方面是专家。”我说,“但在战斗方面,你还差得远。” 说完,我倏然拿出破片手雷,以她反应不及的速度拔掉保险丝,向房间中央丢出。 与此同时,我往金属基座的方向冲刺过去。 徐盛星将这枚破片手雷丢给我的时候说过,这不过是个哑弹,而她当时不在场,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因此,她看到这一幕,顿时脸色剧变,连忙藏身到金属基座后面,而其他幻影则或是卧倒,或是冲向出口,却唯独没有一个穿墙逃避——这里是能够隔绝灵能的房间,在这里,她既无法穿墙,也无法与房间外的幻影对换。 她一定也明白,当这枚破片手雷爆炸的时候,其他幻影的动作要么没用,要么来不及,唯独藏入在场唯一的掩体——金属基座的后面,才能够幸免于难。 换而言之,藏在金属基座后面的,必然是她的本体。 当我的拳头打中她的那一刻,我确实感到她的生机全部断绝了。 28 无面人extra 距离“无面人”事件,已经过去了一周。 我做了个奇妙的梦。 梦中的我置身于一片纯粹黑暗的空间中,尽管没有任何光照,却能够不可思议地看清自己的身体,同时双脚也的确踩着相当平整的地面,只是地面似乎也被涂成了与这片空间相同的黑暗。极目远眺,黑暗的空间向四面八方无限延伸,也看不到所谓的地平线,黑暗的空间与黑暗的地面仿佛巧妙地融为一体了。 而怪异的是,我右手边五米外立着一扇门,仅仅是门板放在这里,而没有与任何建筑物连接在一起。 门板是木制的,深棕色的,有着银灰色的l型门把,似乎是随处可见的民居正门。 我认得这块门板,只是很纳闷,为什么这块门板会在这里,因为它理应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处。但一想到这里是梦,心中也便释然了。 是的,我知道自己在做梦,这是个所谓的“清醒梦”。 然后我推门而入。 门后不再是黑暗空间,而是一处客厅,有电视机和沙发,一个小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节目,赫然是小时候的我——并非这一世的,而是前世的。虽然同样是“我”,但这里为方便起见,姑且称之为“他”吧。他的外表不值一提,无非也是黑色的短发,黑色的眼珠,稚气的面孔,勉强算是有点可爱,可由于板着张脸,也可爱不到哪里去了。 电视里播放的是动画,热血战斗题材,主人公一行人为了阻止某个企图用“炸地球炸弹”毁灭世界的反派组织而努力冒险。也是我前世看过的动画,但我当时看了没多少,就没再看下去了,不知道到底是好结局还是坏结局。 我在小孩的身边坐下来,问:“喜欢看?” “嗯。”他声音稚嫩地回应。 “也想成为英雄?” “想。” “像是这动画里的一样?” “不。” “为何?” 动画正播放到主人公对着自信微笑的反派大吼大叫,他指了指这幕画面,说:“看上去像是傻瓜。” 我看了看,点头认同,“的确。” “我讨厌坏人,看到有人做坏事,就想要打倒他。”他说,“但在很多故事中,英雄们总是愤怒不已,有时流泪,有时动摇;而反派们总是充满自信,面带笑容,坚定不移地推进自己的计划。你不认为这样的英雄很不像话?” “是不像话。” “所以我虽然想做英雄,但不想做这种傻瓜英雄。”他说,“可以不笑,但必须自信和坚定。也不可以感情用事,要量力而行。” “有见地。” “有时也要对自己残忍,也要学会接受牺牲。” “说得对。” “反派绑架人质时,可以连反派带人质一起轰杀,放跑反派只会增加更多流血。” “不敢苟同。” 闻言,他倏然转头瞪我一眼,大喊:“傻瓜!” 然后他迅速跳下沙发,噔噔噔地穿过了之前那扇门。 我也跟着走了出去,而这次我却没有回到刚才的黑暗空间,反倒是来到了一间教室,是我前世初中时的教室,学生们整整齐齐地坐在座位上,任课老师正在讲台上照本宣科地授课。 而他则变成了初中生的外表,坐在最后一排,低着头,似乎在做笔记。 我来到他的身后,也低下头,一看,顿时哑然,原来他根本不在做笔记,是在写私人的。也对,初中时的我就不是爱听课的人,反而沉迷各种故事,旋即萌生了自己写的念头,但写了以后也找不到地方投稿,只好自己写给自己看。 他甚至还在的一页上绘制插画,是主人公的形象。念及前世初中时的我是把主人公当成自己在中的投影写的,所以这也是幻想中的自己的形象。 插画上的人穿着黑色斗篷,佩戴短喙鸟嘴面具,右手拎着锈迹斑斑的砍刀,像是个从遍布瘟疫的中世纪油画中走出来的怪异医生,又像是是个穿着奇装异服的连环杀人犯,此时正打算去杀什么人,或者已经把人杀了,正在回去的路上。 我一边看着,一边想到:对,几年前的我之所以会选择短喙鸟嘴面具,就是因为在前世幻想过这样的自己。也的确曾经因此而穿过黑色斗篷,但到底是太过害羞,就把黑色斗篷藏起来了。藏在哪里了呢? “不是说要做英雄吗?”我问,“这可不是英雄的形象。” “这样打扮的话,坏人看了也会害怕。”他回答,“所以这样更好。” “是你自己喜欢吧。”我说。 他顿时脸红低头。我接着说:“而且,仅仅是写写,画画图,是成为不了英雄的。” “努力学习,努力锻炼,难道就可以了吗?”他反驳道。 “总不能指望超自然力量吧。”我说。 他又低下头,声音很低,“但是,万一真的存在呢?” 话音刚落,下课铃响起,任课教师转身走出教室,学生们也稀稀拉拉地离座,他也低着头站起来,走出了教室。 我跟着走出教室,却没能来到走廊,而是来到了另外一片空间,是我以前工作的杂志社编辑部,多人办公区域里放置着一些格子间。而他则变成了青年人,疲惫地赶着稿子。因为编辑部收到的合格稿件不多,时常要让编辑亲自出马写稿子。 我来到他的身边,问:“找到超自然力量了吗?” “哪里有什么超自然力量,全是骗人的。”他郁郁地说,但过了很长时间,终究还是补了一句,“但如果有就好了。” “都这么大岁数了,说出来的话却还跟中学生一样。” “才二十四岁,还没结婚,哪里算是大了。况且,别说是二十四岁,就算到了四十二岁,男人的心里也可以继续收留少年的。” “就这么不甘平凡?” “当然。”他说,“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其实也很精彩,而有些人理所当然地居住在精彩的世界里。我也知道,这些人其实是很少很少的……”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但是,为什么就不能是我?” 说完,他站起来,走出了办公区域。 我又跟着走了出去,这回我来到了一处地下停车场,并且又看到他了,但不是更加成熟的他,依然是二十四岁的他,身中数枪,倒在地上。远处有一伙犯罪团伙正在慌忙撤离,停车场外面则传来了警笛声。这里是我前世的最后一幕,当时的我目击了犯罪团伙的交易现场,但没有逃跑,而是报警,后来也没有及时抽身,而是想着自己或许可以做点什么,下场自然是惨烈的。 我来到了奄奄一息的他的身边,蹲下来说:“不是说好要‘量力而行’吗?” 他艰涩地转动眼球,目光落到我的身上,但焦点似乎又在极远处。他问:“我会死吗?” “会死。” “人死后,会有来世吗?” “我不知道。”我说,“但或许能够去到新的世界。” “新的世界……有那些,像是故事里一样的……不可思议的力量吗?” “有的。” “我也可以拥有吗?” “不可以。” “这也太不公平了吧!”他不甘地说,紧跟着连连咳嗽,地上又多了一些梅花般的血迹。 “这个世界就是不公平的。”说着,我看了看他,加了一句,“但我还可以努力。” “努力……”他流露出了复杂的笑,然后顿住了,再也无法说话了。 警察们冲进了地下停车场,与罪犯们交火。很快,罪犯们被打败了。然后警察们收拾战场,又从中走出一人,来到了他的尸体旁边,脱掉头盔,露出来的赫然是徐盛星二十多岁时的面孔。 这应该仅仅是梦境的虚构而已,因为我临死前根本没能看到警察与罪犯们交火的场面,也更加不可能看到长得像是徐盛星的警察。真不知道,如果是心理学教授看到这种梦境,又会作出什么解读呢? 我一边想着,一边看着他蹲下来,这个长得像是年轻徐盛星的男人露出了叹息的表情,然后伸出手,为我死不瞑目的尸体合上双眼。 随着尸体的双眼被合上,周围的场景像被洗去的墨水一样淡去了,又回归了最初的黑暗空间。 但我还没有醒来。 我只好在黑暗空间中行走,看看哪里有出路。然而走着走着,不知何时起,我居然来到了一家播着爵士乐的酒吧里,也分辨不清从“黑暗空间”到“爵士乐酒吧”的中间环节。但既然是梦,这我也能接受。我环视周围,却没能看到“我”,反而在吧台前找到了另外一道眼熟的身影。 那是我的前任搭档,我想起来了,这里是我以前与他去过几次的酒吧。 我在他的右边坐下来,他撑着下巴,面朝左边,看不清长相。但话却是跟我说的,他高兴地说:“这回真的是干了大事!没想到你居然连一级灵能者也能杀死。” 听到这句话,我的回忆也跟着冒了出来,看来这又是以我的回忆为原型的梦境场景。于是就像是以前一样回答,“小事一桩。” “我负责信息支援,你负责正面出击,你不认为我们是天造地设的好搭档吗?”他笑道。 “算是吧。” “但我比你差多了,既不能打,也不像你一样,连心灵攻击也能免疫。”他叹了口气,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说,“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们沦落到了必须自相残杀的地步,该怎么办?” “比如说?” 他想了想,“比如说,我们其中一人的心灵被操纵了……” “这种情况只会是你被操纵。”我说。 “好吧,那么换个假设,我们其中一人的家人被绑架了,幕后黑手制造了除非我们自相残杀,否则就杀你家人的情况,而且你好像也找不出化解局面的好招。” “那就自相残杀。” “这么果决?”他吃惊地问。 “就该这么果决,不可以当断不断,不可以牵肠挂肚。找到机会就砍掉对方的头颅。”我说,“然后活下来的人为死去的人报仇雪恨” “且不论你杀了我的情况,如果是我杀了你,你也不仇恨我?”他将信将疑地问。 “有时也要对自己残忍。”我说,“也要学会接受牺牲。” 他若有所思地饮起酒来。 这时,另外一道声音从旁插入,“真是个铁石心肠的男人!” 回头看去,插话的人赫然是个黑色头发的,有着精致面孔的少女,她倚在爵士乐酒吧的门口,笑着打招呼,“你好,无面人。” “你好,无面人。”我说着,也观察着这个梦中的角色。她曾经是“亚当”,也是“克洛伊迪卡普里奥”。并且,她比我更加配得上“无面人”这个绰号的原本含义。我想要杀死她,却也对她心怀零星的敬意,因此就以自己的绰号,为不愿意自报姓名的她起名。 如今想来,这似乎真是妄自尊大的行径。倘若我是其他人,看到我这么做,或许也会心想,这个人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不起的角色了,居然如此自以为是,就不觉得害臊吗? “不必称呼我为‘无面人’。”她说,“那是你的绰号,我并没有恬不知耻地占为己有的意思。但我确实真的很喜欢这个绰号,因此若是能够卷土重来,我会设法杀死你,然后亲手夺取这个绰号。” “你说得好像自己没死一样。” “但是你也没能找到我的尸体,不是吗?”她露出了微笑。 正如她所说。 当时的她看似坐拥大量幻影,胜券在握,实则对我很是高看。在看到我追上来的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必然无法逃过我的攻击,先发动了“活死人符印”,然后用对话争取到了符印生效的时间。因此,她在被我打中以后,也没有立刻死去,而是以活死人状态与门口的幻影对换位置,打开门,逃了出去。 一旦离开那个隔绝灵能的房间,我就再也无法追上她了,事后也找不到她的踪迹,拥有分化之证的她无论想要藏到哪里去都是轻而易举的。 但,这绝不意味着,她能够捡回性命。 活死人符印无法治疗她的致命伤,最多是延长她十分钟的生命而已。十分钟以后,她照样是立马暴毙。而我之所以找不到她的尸体,仅仅是因为她把自己藏得很深而已,就好像知道死期的猫会跑到没人看到的地方孤零零地死去一样。她死去的几率才是占据绝对性上风的。 “然而,只要找不到我的尸体,你就无法彻底放心。”她说出了我的心声。 我搁置了这个问题,然后问:“既然你不叫无面人,我又该如何称呼你?” “姑且称之为‘无面之影’,如何?”她说,“成不了‘人’,就只好为‘影’。” “那好,无面之影。”我说,“虽然真正的你听不到,但我还是与你说一句,就当是与我自己说的——” 看着她,我接了下去,“如果你还活着,那最好别让我知道,否则你就死定了。” “就因为我杀了克洛伊迪卡普里奥,并且在那之前,还把禁忌知识交给了井上仁太,放任他进行大量人体实验?”她反问。 “是的。”我说,“你可以理解为我有英雄情结,能够通过杀戮你这种人渣,把自己摆到道德制高点上,以获取某种精神层面上的快感。” “你这样形容自己,我还真是无法指责你了。”她哑然地看着我,接着说,“不过,你也必须做好心理准备。你居然在最后关头对我做了那种事情,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忽然,整个场景震动起来了。 她抬头看了看,对我一笑,“是时候该醒来了,有缘再见吧。” 说完,她转过身,作势离开。我也感到自己的五感正在迅速抽离这个场景,似乎这里对我来说,正在逐渐从实在的地方,变成缺乏支撑的幻想,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单薄起来。 在最后,我对她问了一句。 “就这么不甘平凡?” 无面之影回过头来,她看了我一眼,然后点头笑道:“当然。” 当我醒来以后,我听到工作手机的来电铃声正在耳畔吵闹。 我在床上翻过身,将手机拿过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 接通以后,我问:“是谁?” “是我。”长谷川,或者说,井上直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29 无面人after 当我重新见到井上直人的时候,他正坐在快餐店的角落。 还是这家人气低迷的快餐店,但这次已经没有“亚当”了,只有我们两个男人煞风景地坐在这里。我依然顶着易容后的面孔,而井上直人则不再佩戴墨镜和口罩,把原原本本的清秀面孔露了出来,神态看上去尽管憔悴,却绝无疯狂,眼神也是清澈的。 看来他已经摆脱了疯狂。 这倒也正常,上次他袭击河狸制药技术顾问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摆脱疯狂的迹象。虽然灵媒本来就是容易疯狂的特殊人群,但就因为如此,所以才有比一般人更多的找回理智的手段。正所谓“久病成良医”。 “那么,你找我是有什么事?”我以这句话作为开头,又问,“你是否知道,本地公安正在寻找你的下落?” 本地公安之所以会寻找他,并不是因为想要追究他上次的袭击行为,而是因为他如今被怀疑是杀害井上仁太的凶手。 这里就要说回一周前的事情了,当时井上仁太被挖走眼球,并且身负重伤,他避开了我的视线,在好不容易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艰难走出制药厂以后,却未能成功逃脱,反而死在了制药厂的外面。死因也不是之前的伤势,根据法医的检查结果,他的致命伤是心脏部位的贯穿伤,而且还是有人用手臂击穿的。 为查明真相,徐盛星请来灵媒,想要提取井上仁太临死前的记忆,却以失败告终。因为杀害井上仁太的人似乎也是灵媒,用某种手段阻止了后来者的回溯。 于是乎,行踪不明的井上直人,就成为了重要嫌疑人。 “我知道。”他先是面色如常地点头,又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我最近花了不少时间调整自己的状态,结束以后,想要联络亚当,却怎么都联络不上。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听他的口气,他似乎全无过问我致使他短暂疯狂一事的意思。 也有可能是他正在极力避免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以免“旧伤复发”。虽然听上去像是掩耳盗铃,但心灵层面上的问题,如果真的能做到“当成没有”,那也与“真的没有”毫无差别了。 既然他故意不提,那么我也不至于捅他的伤疤,就他说的事情反问道:“你还不知道吗?” “什么?”他没反应过来。 我说出了“亚当”的真相。 他流露出了震惊的神色,旋即抱住脑袋,过了很长时间,才好歹接受了现实。 然后,我问出了自己藏了很久的疑惑,“坦白说,我不明白,当初你既然早已知晓河狸制药就是‘神秘组织’,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 “因为我希望她能够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收集到足以证明‘河狸制药’等于‘神秘组织’的证据链,最终以新闻记者的手段,曝光河狸制药的黑幕,而我则会在这个过程中充当她的保镖……”他看着面前的餐桌,无比自嘲地说,“而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告诉她真相,她却没有证据链,那么她或许就会转而从其他角度,设法破解神秘组织对自己的追杀,但那未必就是我理想的结果……然而,我却万万没想到,原来她才是始作俑者……” 他忽然抬起头,盯着我看,“你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吗?” “不知道。你可以继续叫她‘亚当’。”我没有把“无面之影”这个绰号说出来,这对我来说其实有些羞耻。因为这个绰号是梦中的她告诉我的,而梦中的她则是我的意识创造出来的。 换而言之,“无面之影”这个绰号,等同于是我以自己的绰号为原型给她起的。 若是我道明原委,铁定会被当成自作多情之人。这就饶了我吧。 我是个很容易产生羞耻感的人,并且也在意其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在日常生活中,我时常会斟酌自己的话语,注意不去说刺激人神经的话。 只是在扮演无面人的时候,我就会转到另一极去。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面对的多半是些罪犯人渣,与这些人说话,我根本不用介怀对方是否因为我的辛辣之言而心生不快。莫如说,我就是相当喜欢看到这些人因为我的话语而表现出扭曲愤怒的神态。久而久之,一旦切换到“无面人模式”,就对谁都嘴上不饶人了。 对她亦是如此。起初与她那么好看的女性相处,说没有半点遐思,肯定是骗人的。特别是无人机还对我说过那样的话,就更是如此了。 但在知晓她的邪恶行径以后,我现在只想把拳头全速打到她的脸上,若是能把她的脑浆也打出来,那就更加痛快。而正好我也厌恶扭扭捏捏的自己,这样也神清气爽。如此回过头再去想她,便莫名觉得她顺眼了很多,世上竟有这等外表好看又相处惬意的女子。 只是如此一来,我岂不是只能与自己想杀的人轻松对话了?这样反而形成了新的问题。 “只可惜,她最后还是拿走了灵能觉醒药。”井上直人叹了口气,“这种人最后居然能够得偿所愿,真的是……” “这你大可以放心,她成不了灵能者。” “为什么?”他愕然。 “你知道封魔针吗?”我问。 其实事情的经过很简单。就如同那时的她高看我,提前用了活死人符印一样,我也没有小看她,在用拳头击中她的同时,就将封魔针打入了她的身体内部。那时我的想法也不复杂——我认为,既然她那么狡猾,那么从我的拳下逃生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因此,若是她真的死了,我无非是事后把封魔针取出来;而若是她没死,那么封魔针就会起效。 结果是她真的逃走了,而她身体内部的封魔针,则会将她的灵能潜质,连同她的梦想一起绞成碎片。 她杀害了克洛伊迪卡普里奥,令那么多惨绝人寰的人体实验得以启动,但她最终还是失败了。 活该——如果有机会,真想把这两个字连拳头一起送到她脸上。 井上直人听完我的解释,一脸接不上话的表情。 说着说着,终于说到了正题。 “井上仁太是你杀的吗?”我问。 他沉默下来,嗯了一声。 “你最初不是只想曝光他而已吗?” “后来改变想法了。”他说,“我袭击的那个技术顾问,他也参与过人体实验。我用灵媒技术从他的头脑里读取了关于人体实验的记忆……或许你也明白,读取记忆对灵媒来说也是有风险的,容易影响到自己的人格,但当时我失去了理智……” “然后,你亲眼看到了那些画面,听到了那些惨叫。” “是的。”他阴郁地点头,“但这只是改变想法的原因之一。还有原因之二,这个才是最关键的理由。” “之二是?” “我的父亲,井上仁太,他用心灵控制手段,对自己的心灵植入了强制程序。”他说,“也就是自己催眠了自己,为了不让自己在推进计划的过程中,因负罪感而产生动摇。” “所以,你认为他已经无法改邪归正了,只能杀死他,才可以阻止他?”我问。 他点点头说,“他向来憎恨‘人的心意会改变’这件事,所以才会对自己这么做吧。” “但我记得,他也有主张过催眠仅仅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我说。 “就是因为没有治本的手段,他才会宁可先治标吧。” “他之所以追求灵能觉醒药,也是为了成为灵能者,得以研究治本的方法?” “不是。”他摇头,“他这么做,为了救我的母亲,也是为了救他自己。” 我这才想起来,他还有个因禁忌知识而沦为植物人,如今居住在医院里接受治疗的母亲。 他向我陈述起了那天的经过。 那天下午,制药厂陷入了战火,警察队伍入侵制药厂,而制药厂内部则出现了不少神秘组织的人与其交火。 井上仁太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逃出会客室,然后爬出某扇窗户,撤离制药厂,但他才来到外面的空地上,就遇到了凭借通灵与占卜技术追踪到制药厂的井上直人。后者尽管尚未完全摆脱疯狂,却也能够做到短时间内维持理智了。 两人自然没多少好话可讲,而井上仁太既无法与身为灵能者的儿子战斗,也不具备逃跑的余力,只能冷冷地说:“你确定要阻止我?” “我从小就被你教导,为人应当正直,即便成为灵能者,也不可以迫害无辜。”井上直人的声音同样冰冷,“并且在看到强者迫害弱者的时候,必须挺身而出,拔刀相助。” “你的母亲……光,她已经昏迷三年了。”井上仁太说,“只有灵能觉醒药,才可以强力刺激她的灵魂,使她苏醒过来。” “所以你就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井上直人厉声道。 “你知道吗?在我小时候,我的父母感情很好,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逐渐不睦,甚至因为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大吵。这不是由于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人心会变而已,他们厌倦了彼此。”井上仁太缓慢地说,“当我升入高中以后,看到父亲用斧头将出轨的母亲劈死时,我就想到,自己以后绝不能如他们一样。” “你到底想说什么?”井上直人盯着他。 “我想说的是……我爱光,但光已经昏迷三年了。”井上仁太紧紧地握住双拳,好像他的梦想就在拳头里,一松开就会任其逃走,“我经常去给她翻身,擦拭她逐渐走形的身子,看着她慢慢变丑的面孔,为她处理大小便,然后到处奔波,寻找靠谱的医生……我很想说自己会永远爱她,但我正在逐渐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你……”井上直人欲言又止。 “我必须要让她重新睁开双眼,必须要再次听到她的声音!”井上仁太的神色隐隐疯狂,“这样一切都会回归正轨了。直人,不要阻止我!” 井上直人紧紧地闭住嘴唇,然后看着他,过了两秒钟,这才说:“我拒绝。” “你就这么不想救自己的母亲吗?”井上仁太咆哮道。 “我非常感激她生出了我。所以,若是以后的我以杀害无辜的方式唤醒她,而她却会唾弃我,那么现在的我就遵循她的意愿。”井上直人说,“但若是她会因此而感激我,那么就算她是我的母亲,我也不会救她。”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救她,对吧?”井上仁太冰冷地问。 “我会想办法救她,但不是以这种方式。就算再花费十年二十年,我也不会放弃。”井上直人说,“而你,你想要救的其实也不是她,只是自己而已吧?” “很好——”井上仁太猛地拔出了手枪,“那你去死吧!” 井上直人驱动灵能,迅速袭向对方。 然而无论如何,那都是自己的父亲,自己真的应该动手吗? 这一刻,他甚至产生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期盼,那就是最好有谁来替自己杀了父亲。比如说像漫画演的一样,突然登场一个神秘人物,以自己也反应不过来的速度,从身后打穿父亲的胸膛,扬长而去。至于神秘人物为何而来,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肯定会很愤怒,恨不得杀死那神秘人物,但心里肯定也能松一口气,这样自己就不必为是否亲手杀害父亲而举棋不定了。 但他必须亲手做才可以。 不是由其他人,或者由什么方便的“神秘人物”,而是由自己。 井上仁太今天必须死在这里,而自己则是他的处决人。这是只有自己才能负起的责任。 “然后,我杀死了他。”井上直人面无表情地说。 “并且留下手段,阻止了其他灵媒的回溯?”我问。 “因为我在事后相当混乱,我不希望其他人知道我杀了他……但那是错误的。是不是很好笑?我敢杀死自己的父亲,却不敢承担自己的所作所为。哪怕只是一时的,我也……”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现在跟你说了这些,我感觉畅快了很多。我打算等会儿就去向公安自首。” “在那以前,我有个问题。”我说。 “什么问题?”他困惑地问。 “你说他对自己施展了催眠,你因此而下定决心杀了他。” “是的。” “是他亲口对你说的?” “是的。” “但是这很奇怪。” “哪里奇怪?”他面露疑色。 “虽然公安那边的灵媒无法回溯你杀了他的画面,但依然能够从尸体上检查出来不少事情。比如说,他生前是否有对自己施展过催眠,这也可以检查出来。”我说,“但他没有。” “没有……”他一时间茫然,似乎没能领会意思。 “我是说,他骗了你。”我说,“他没有催眠过自己。”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懂了,并且似乎想到了更多,面容震惊而又呆滞。 我想,他应该需要一些独处时间,慢慢消化这件事情。 我起身离开了这里。 30 地狱星 有一件事,井上直人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诚然,井上仁太从未催眠过自己,但是,除他以外的,几乎是参与过人体实验的所有人员,都受到过不同程度的催眠。 然而这种集体催眠却并非他的所作所为,根据徐盛星暗中透露给我的信息,整起事件似乎有着另外一方势力的插手,集体催眠正是这方势力的插手方式。 “集体催眠”这个说法,听上去相当牵强,其实是有些说服力的。 因为井上仁太自己或许有启动人体实验的动机,但他的手下们却未必有。即使有,也未必强烈到了“哪怕参与杀人的实验也要做下去”的地步。如今又不是古代,公司上下级没那么讲究忠诚,若是上级做事过分,下级辞职跑路便是,实在不行还可以向有关部门举报。纯粹的金钱利益确实能够让很多人对自己的底线打擦边球,却绝不至于同时让那么多研究者打破底线把良心喂狗吃,而井上仁太也更加没有神通广大到另外再找一批邪恶研究者为自己服务。 本地公安在调查的过程中,也发现了不少能够支持这个说法的现实性根据——所有参与过人体实验的研究者都表现出了思想受到外力扭曲的现象,他们仅仅凭着“不听话就会被井上仁太从公司中开除”这种薄弱的动机,就参与了惨无人道的实验;明明全程参与了实验活动,事后却无法回忆起实验的技术性细节;上级从未提及过实验成功以后要拿去做什么,下级也从未有人问及过;实验场地从未留过关键的记录文件,却没人觉得这是怪事……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也被证实了并非串供撒谎,都是实话。 他们好像仅仅是做了一场自己参与过人体实验的梦,苏醒以后,只记得自己有做过,却记不起更加具体的事情。 不久后,我又与徐盛星在私底下秘密碰头了,时间是夜晚,地点是某家我进门时没看名字的咖啡馆。 尽管他曾经说过在事件结束以后会“按规矩办事”对付我,可如今这个局面,也不像是事件全部结束的样子。用他的话来说,这仅仅是个开始。 “所以,虽然心里不痛快,但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他对我说。 “如果你需要我帮忙调查,那么,很遗憾,这不是我的长项。”我说,“但我可以帮你留心此事。” “也可以。”他点头。 “另外,你也要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我。”我的协助自然不是免费的。 作为这起事件的亲历者,我自然对其后续相当关注。而且,我本来的目的就是想要调查到灵转药的实验细节,然而结果却是扑了个空。这绝不是可以无奈地说一句“真是遗憾”,然后就这么算了的。 “没问题。”他又点头,“你想知道什么?” 我挑了自己最在意的部分,“你说这起事件存在‘另外一方势力’,这有什么具体的证据吗?” 闻言,他先是酝酿了一遍措辞,再回答道:“首先,井上仁太并不具备对研究者们发动大规模催眠的能耐,这必然是有人从旁协助他。” 我不置可否,等待他的下文。 “其次,你之前对我说过,那个假扮‘情报商亚当’的女人,在将禁忌知识交给井上仁太的时候,曾经与其缔结过高级灵能契约。而井上仁太既无法自己破解,也无法在自己的关系网中找到足以破解的人。”他继续说,“除非那种人怀着某种目的,主动来找他。” “恕我直言,你的‘首先’和‘其次’,未免有些牵强。”我说。 “最后——”他我行我素地说了下去,“你是否还记得那个保镖?” “那个能够操纵黑色的风的特级灵能者?”我反问,同时想起来,那个保镖似乎对于井上仁太这个雇主并不尊重。难道这不是出于恃才傲物,而是另有缘由吗? 徐盛星从旁边抽出几张纸巾,铺开,重叠,放在桌面上,然后伸出手指,在这叠纸巾的表面上缓慢划动。 他的指头释放出了高温,使得纸巾表面迅速烧焦熔化,却不燃烧,最终在他有意划动下,形成了一个边缘烧黑泛红的古怪图案。 图案相当简单,先画一个竖着的大椭圆形,再往里面画一个横着的小椭圆形,最终在两个椭圆形重叠的中央部位,画上一条短短的竖线。完成以后的图案,外形仿佛怪异的眼睛。 我的眼球一下子就被这个图案牢牢地抓住了。 “在与那个保镖战斗的时候,我烧坏了他的衣服。”他说,“然后在他暴露出来的皮肤上……差不多是在肩膀上这个位置,我看到了这个图案。你是否也认得这个图案?” “认得。”我说,“这是‘地心教会’的纹章。” “是的,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邪恶宗教,满脑子破灭思想的疯子组织,想要把这个星球炸得稀巴烂的恐怖分子集团。”他流露出了厌恶的冷笑,“我怀疑他们就是这起事件的‘另外一方势力’,恐怕他们是不知道从什么途径发现了河狸制药正在研究灵能觉醒药,然后插手过来了吧。而井上仁太或许是出于无可奈何,或许是认为这是某种机会……总之就与他们暗中合作了起来。” “原来如此。”我依然盯着这个纹章不放。 “涉及到地心教会的事件都不可小觑,何况这次还涉及到了灵能觉醒药。现在已经有降魔局的战斗专家参与调查了。”他继续说,“降魔局是联盟最顶尖的官方灵能者集团,不止是擅长处理亡灵和魔物,也擅长处理灵能罪犯,所以我建议你最近安分一些。哪怕是你,也应该不想与‘降魔专家’为敌吧?” “我知道。” “别误会,我不是在担心你的生命安全,只不过你现在是我的合作者,不,线人……所以我也不希望你突然死在了哪个角落里,你明白吗?” “嗯。”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嗯。” 虽然在听,但我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在这个地心教会的纹章上,脑海中浮现出了过去的画面。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纹章。 在去年,前任搭档“出卖”我的事件中,那个带人围杀我的特级灵能者的身上,也有完全一致的纹章。 为了说明“地心教会”这个组织,必须先从这个世界的“灵魂”说起。 在我的故乡世界,凡是宗教,总要为灵魂安排一个去处,或是天堂地狱,或是六道轮回。我不知道这些去处是否真实存在,如今也没有回头探索的机会了。但至少在这边的世界,天堂地狱也好,六道轮回也罢,统统是没影儿的事情。人死后,灵魂去不了任何地方,只能够随着生命消逝,在原地自行解体。 灵魂解体以后,就会产生死气。 死气的本质,就是灵魂解体以后残余的灵能。 与此同时,也是充满了绝望念想的灵能。 再勇敢的人也对死亡心怀恐惧,这不是意志力的问题,纯粹是生命的本能而已,特别是当无法回避的死亡到来时,恐惧就会转化为绝望。哪怕生前过得非常幸福,临死前也总会忍不住生出悲观消极的念想,而在死亡以后,这道“最后的念想”则会侵染灵能,使其化为死气。 死气是相当顽固的能量,容易出现,难以消失,在天地间恋栈不去,随着死亡的增加而增加。 若是一片区域的死气密度到达一定限度,就会产生亡灵。 然后,接下来才是重头的地方—— 这个世界不仅仅是人类有灵魂,但凡生命,哪怕是微生物在内都有灵魂,并且在死后也都会产生死气。 与我的故乡世界一样,这个世界也是从数十亿年前就诞生了生命,并且经历了多次物种大灭绝,天文数字一样多的生命在这个过程中诞生又死去。因人类的历史而增加的死气,与因生命的历史而积累的死气相比较,完全是无足轻重。 另一方面,死气还受到星球引力束缚,几乎不会发散到宇宙空间中,只会在大气层内不断增加密度。 按理说,在这种极其恶劣的条件下,别说是人类社会,就连人类本身的存在也无法成立,任何生命都无法在铺天盖地的死气海洋之中诞生,地球理应早已沦为阴曹地府。 之所以没有变成这种情况,是因为死气还有另外一个属性,那就是“不受物质阻拦”。 这意味着死气会因引力而沉入地表以下,甚至连地壳都穿透,一直抵达地幔和地心,并且就这样在星球内部不断地积压下去。哪怕从中诞生了数千亿的亡灵,也无法跨越厚重的地幔和地壳来到地表,只能够在地下世界近乎永远地持续着无人知晓的疯狂而已。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个世界倒也是有地狱的,甚至还与地表世界在物理上相连接,只不过绝非灵魂的去处罢了。 然而这个星球终究还是死过了太多的生命,以至于以行星之巨大,也再装不下那么多死气了。 31 保罗 从整个地球的角度出发,死气的积累是个即使以万年为单位也相当缓慢的进程,因此死气蔓延至地表,也并非最近几百年的事情。早在人类以文字记录历史以前,地表就出现了亡灵活动的踪迹,有时候某片区域还会出现亡灵数量剧增的事件,如今的科学家们认为这很可能与地壳运动或者火山爆发有关联。 古人们尽管不知道什么是地壳运动,也不知道火山爆发与地幔有什么关系,却也明白地下有着更多的死气和亡灵。而原始的宗教信仰则大多是基于对未知的恐惧,古人们恐惧那个深埋于在地下的“地狱”,因此便出现了形形色色的宗教信仰。 “地心教会”,就是这么一支延续至现代的宗教团体。 他们相信,在越过地壳与地幔以后,存在着一个死气密度最高的终极领域,那就是地心。 而在地心中则没有其他任何亡灵活动,唯独孕育着一头史无前例强大的亡灵,祂被地心教会视为神祇,名为“凋零”。 假设这头亡灵真实存在,并且真正成形,苏醒过来,就会像打破蛋壳的雏鸟一样破坏整颗星球,从中脱胎而出,遨游于宇宙之间。 地心教会认为凋零早已成形,仅仅是尚未苏醒而已,因此这群疯子千方百计地找寻某种行之有效的方法,企图唤醒凋零,将人类社会连同星球一起送入破灭的结局。 他们之所以这么做,自然是有着自己的动机,但若是要全部解释,未免过于累赘,因此这里就暂且搁置。 总而言之,先不论凋零这一存在是否确有其事,地心教会这么一个邪恶宗教集团仅仅是存在,就已经对社会构成了威胁。 联盟自然不会听之任之,一旦有地心教会活动的迹象出现,降魔局便会像发现了蟑螂的屋子主人一样立刻出动,将其信徒悉数灭杀。 回到前任搭档的话题上。 我与他终究是合作了很长时间的搭档,知道他本质上是个对身边人满怀热忱的善良青年。这种人即使因为某种不得已的目的而欺骗我,甚至是出卖我,也绝不至于与地心教会那伙人联手行事。 他到底是被人抓住了软肋,在威胁下不得已出卖我;还是遭到了心灵控制,才会作出与自己本心不合的事情;亦或是我错看了他,他其实就是个别有用心的人——这些我全部不得而知,但在杀死他以后,我从未将这个问题当成这个世界上无数个未解之谜的其中之一,然后理所当然地接受;也没有把当初带人围杀我的特级灵能者当成罪魁祸首,以为自己反过来将其杀死,就算是帮前任搭档报仇了(前提是他真的是不得已才出卖了我)。 为了揭开谜底,我必须调查地心教会。 只不过,或许这么说,会显得我不念旧情,但是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个自己必须抛弃现有生活中的所有,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为此付出性命也无所谓的任务。 我甚至对前任搭档的死也没有太多感伤。因为黑色地带就是这么个地方,每天都有人去死,下一个或许就是自己。我们不是故事世界的主人公,没有一定会活到最后的道理,甚至因为我们仇人太多,所以反而比其他人更加容易死去。而既然早已对死亡做好了心理准备,那也不至于撕心裂肺,无非是等待伤口痊愈,同时默默把仇记下,准备齐全以后再动身而已。 我的“准备齐全”,就是成为灵能者。 在与徐盛星分别以后,无人机打了电话过来。 “情报我给你发到邮箱里了。”他说。 “多谢。”我说,“等下就把报酬转给你。” 挂断电话,转完报酬以后,我查看起了这份情报。 这次我委托他调查的情报,是调查河狸制药的技术顾问——就是被发疯的井上直人袭击的某个老人——的藏身之处。 我最近才知道,这个名叫保罗马丁内兹的老人,在受到袭击以后便不知去向。按理说他身为参与了人体实验的研究人员之一,也肯定受到了催眠,但他之后甚至连河狸制药都没有回去,这就很成问题了。我决定先找到他,再撬开他的嘴巴,看看他是否知道某些秘密。 另一方面,我也有了启动第二轮血祭仪式的念头——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既然灵转药方面的线索已经难以指望,那呢我自然就只能继续钻研血祭仪式了。 正好最近后遗症也消褪得差不多了,若是再拿一般人——也未必是保罗——去献祭给哈斯塔,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事。况且这次我也并非毫无准备,具体如何,只能看看实际表现了。 当天夜晚,我在河狸市一区的某个居民小区里,找到了保罗xxxx的临时居住点。 这是一户小型独栋别墅,里面还开着灯,隐约能够听到屋子里的电视声音。我翻越围墙到达后院,然后悄然潜入屋内,向客厅接近过去。客厅里有两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都在看电视机里播放的体育比赛,而不远处的厨房则传来了做菜的动静。 我认得这两个男人,无人机的情报里提过他们。 他们都是保罗花钱从黑色地带雇来的护卫,同时也都是在河狸市小有名气的灵能罪犯。虽然都不过是二三级的灵能者,但好歹也是有着灵能,雇佣费想来不菲。这说明保罗似乎在畏惧什么,他畏惧有谁会来袭击自己,而即便有着灵能者保护,他也依然不放心,在城市里东躲西藏。 既然如此,何不直接离开河狸市? 我一边想着,一边缓步走到沙发后面。 这两个男人乐呵呵地看着电视机,全然没有察觉到我的接近。以前也有提过,因为我是个毫无灵能的一般人,并且懂得隐藏气息,所以灵能者也很难提前凭借灵感提前察觉到我。而在不驱动灵能的前提下,灵能者也与一般人没有差别。我一言不发地抬起双手,握成拳,然后陡然砸下。 他们同时被我击中了头顶,脑组织隔着头骨被击碎,瞬间毙命。 看着他们歪倒在沙发上的尸体,我心中颇为遗憾,若是暂时无法解决血祭仪式的副作用,我倒是想拿真正的灵能者投入血祭仪式中。 我转过身,走入不远处的厨房,只见保罗正站在煤气灶前做荷包蛋。他用余光瞥到了我的接近,似乎以为是自己的护卫,便道了一句,“你也想吃鸡蛋?我只能给你一个,冰箱里的鸡蛋只有这……些了……”说话的同时,他转头看来,并且看清了我的面孔,脸色顿时一变。 “怎么,不是要给我做鸡蛋吃吗?”我问。 “你,你……”他战战兢兢地问,“你是什么人?外面那两个人呢?” “都被我杀了。”我看着他,在肚子里酝酿话语,然后决心试探,“至于我……” 我向他走近一步,而他则反射性地后退一步,“我来自‘教会’。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啊!”他害怕地大叫一声,连连后退,然后脚一滑,跌倒在地。 他似乎真的知道地心教会的事情,很可能也知道地心教会在上次的事件中扮演的角色。 我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他不敢反抗,只能任由我摆布。 “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吐出来吧。” “什么事情?”他颤抖着问。 “地心教会的事情。” “这种事情为什么要问我,你不就是从那边过来的吗?” “那是我骗你的。”我说。 “骗我的,骗我的……”他自言自语,似乎终于崩溃,忽然大喊大叫,绕过我,往厨房的出口奔逃过去。 我随手拿起灶台旁边的生鸡蛋投射出去。生鸡蛋从他的身边经过,径直砸中了他正前方的墙面,但是没有立刻碎裂,而是硬生生撞入墙面,嵌进去了一半——投射暗器也是我的拿手好戏,或者说,但凡有意混迹于黑色地带的武术家,总会那么一两手“暗器功夫”,我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投射出去的暗器或许能够携带某些巧劲,却无法携带暗劲,这也就意味着无法对灵能者造成正面威胁,因此我用的也不多。 他惊愕地停止下来,看着嵌进墙面的生鸡蛋,“你……你这家伙干了什么……” “扔鸡蛋而已。”我说,“比起这个……” “鸡蛋怎么可能砸进石头里?” “只要用巧劲就可以。”我说,“一般人多加练习也可以做到。” “一般人才做不到啊!不要小看物理学啊!”他像是要把积攒下来的恐惧全部爆发出来一样大喊。 “如果你再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我就剪断你的声带。”我说,“反正如果只是听我的问题,只要留下耳朵就可以了,而回答的话写字也好点头摇头也罢都可以,你说是不是?” 他惊恐地捂住嘴巴,点点头。 “那么,第一个问题。”我说,“你对地心教会有什么了解吗?” 32 来自两天后 闻言,保罗犹豫了下。 这个表现,与其说是在犹豫是否回答,莫如说是在犹豫该挑选哪些内容作为回答。 “你最好全部说出来。毫无隐瞒地,事无巨细地。”我对他施加起了压力,“我坦白跟你说,在过来这里以前,我已经对地心教会与河狸制药的合作有所了解,只是仍然有些不知道的部分。而如果你之后说出来的内容,与我所知道的内容有所偏差,甚至是矛盾,那么我立刻就会判断你是个骗子,然后砍掉你的脑袋。” “这样也太不讲道理了!”他弱势地抗议道。 “这是你最后一句不会伴随痛苦的废话。”我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冷酷,“现在你可以开始讲了。” 在我的威胁之下,他害怕地抿住嘴唇,然后开始讲述。 若是将他长篇大论的赘述总结一遍,大致上这个样子的: 最初,井上仁太从未知途径(也即是从某个“坏女人”手里)取得灵转药制作方法以后,便召集了仅仅数名研究者,组成了一支秘密研究团队。其中既有被威逼的研究者,也有如保罗一般被利诱的。而绑架“实验体”的工作则是交给了雇来的黑色地带居民。 但没过多久,有两个特级灵能者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井上仁太的计划,企图前来抢夺研究资料。 这两人自称是“凋零信徒”,也即是地心教会之人。井上仁太无法反抗,于是当场选择效忠于地心教会,以保证性命安全。 “他们接受了井上的效忠。”保罗回忆道,“然后,其中一人催眠了公司里的部分研究者和保安,使其转入灵能觉醒药的项目中,之后他似乎有其他事情,先一步离去了;而另外一人则留了下来,名义上作为井上的保镖,实则负责监视他。” “‘另外一人’是那个操纵黑风的特级灵能者?”我问。 “对,他自称‘暴烈’。”他说。 “负责催眠的那人呢?” “我不知道。” “他长什么样?” “嗯……”他回忆着,“是个二十多岁的男性,黑色头发,蓝色眼睛,外表相当英俊,说话时慢条斯理的……要说特征的话,就是带着一对十字水晶耳坠吧。” 我默默地记了下来,然后问:“还有其他的吗?” “没有了。”他摇头。 “你应该也被催眠过吧。”我问,“是怎么解除催眠的?” “井上的儿子……井上直人袭击我的时候,似乎强行读取了我的记忆。”他说,“我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受到了强烈的心灵影响,然后发现催眠被解除了……或许本来就不是那么用心的催眠吧。然后我记起了真正的自己,便连忙藏了起来,害怕被河狸制药,甚至是被地心教会所发现……” “那你为什么不逃出河狸市?” “我不敢。”他自嘲道,“藏在同一个地方让我安心。一想到逃跑,便唯恐在路线上会出现某些想害我的人。” “原来如此。”我理解了他的心情,然后从旁边的刀架上抽出了一把菜刀,缓步走向他。 见状,他脸色一变,连连后退,直到背部撞到墙壁上。 “你说过不会杀我的!” “我只说过不会砍掉你的脑袋。”我说,“但没说不会拿你当活祭品。” “活……活祭品?” 我话锋一转,“你在被催眠以前就参与人体实验了吧,你的手上已经有多少条人命了?” “我承认,我有错,我会改的!”他连忙求饶,“我在离开河狸制药以后就已经洗心革面,再也不会做那种事情了!我会努力偿还自己以前所做的一切!” “通过指使自己的护卫,杀死这个屋子的原主人,然后在这里煎荷包蛋给自己吃的方式?”我反问,“在你的原定计划中,每吃一个荷包蛋能够净化自身多少克罪孽?” 他顿时哑口无言,然后连忙喊道:“我,我还有一些财富,虽然来路有些不光彩,但那是我花了一辈子积累下来的财富……我全部给你,全部给你!” 够了,我想。 我快速地挥动刀刃,先是割断他的声带,再切断了他手脚的关键肌肉。他甚至无法惨叫和挣扎,只能够无力地流露出恐惧的神色,一边痛苦地抽搐着,一边被我拖向客厅。 “对了,其实我不知道你杀死了这个屋子的原主人。”我转过头对他说,“你刚才应该立刻否认的,或者哪怕承认,也可以把过错推卸给自己的两个护卫。这样我或许会有一点点相信,或者说怀疑,你真的在洗心革面。” 他的面孔因悔恨而扭曲,甚至流出泪水,哭了出来。 我先是将他的身体丢到旁边,再搬走客厅中央的茶几,然后拿出来一块事先备好的大号黑色餐布,平铺在了地板上。 片刻后,我用自己的鲜血,在黑布上完成了血祭仪式阵纹的绘制工作。 这还没完,我又拿出了红色粉笔,在黑布周围的地板上画了三重隔绝灵性波动的仪式阵纹(就是在上次的血祭仪式地点收容残余影响时用过的),又在自己预定要站着的地方上画了个能够降低本人灵感的仪式阵纹——这可是冷门中的冷门,正常人都处心积虑地提高自己的灵感,谁会没事反过来降低呢?也就是我这种人才会故意收集这种仪式知识了。虽然效果相当有限,但聊胜于无。 前前后后弄了好一会儿,又增添了一些准备工作,我这才将倒在旁边的保罗踢进了血祭仪式阵纹的正中央。 然后我站到外面,默默地审视起来。 对我来说,这次的血祭仪式,仅仅是个进一步测试血祭仪式功效的实验,风险倒是不高。 虽然我也想要做完全无风险的实验,但在实验必需的条件中,“我”和“活祭品”以及“血祭仪式”这三个要素,是无论如何都会碰到一起去的,除我以外也没谁能够主持这个仪式。当然,就安全问题,我也做好了相应的准备工作,眼下这些正是如此。按照我的预估,这场仪式不至于出现最坏的情况,也不至于造成无法挽回的后遗症。即使有些暂时性的后遗症,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稳妥起见,这次的许愿内容依然是“成为灵能者”——保罗这个活祭品自然是无法与这个愿望价值对等的,或许还是会反馈成其他东西吧。上次是治疗我的残疾,这次我已经不再残疾了,不知道又会换成什么。 虽然也可以对阵纹加以微调,改成其他许愿内容,但如果不是必要,我也不想贸然尝试血祭仪式的其他部分。 我反刍自己的心思,以判断自己的头脑是否仍被禁忌知识所影响,但反刍良久也没品出什么来。我到底是没被影响,还是被影响了,却无法自觉?纠结过后,遂决定不如先往好的方向想:如果确认血祭仪式的风险真正可控,那么以后我即便再受到重创,甚至残疾,也可以迅速治疗痊愈了。 装回残疾人也就罢了,我可不想做回残疾人。 “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做人体实验吗?”我对保罗说,“高兴吧,今天终于轮到你了。” 他惊恐地瞪圆双眼,而我则开始念诵起了自己设计的咒语。 良久,周围忽然起了风,一股难以言喻的氛围笼罩全场。 那根只存在于我想象中的触手,再次探入我的头颅中,搅拌起了我的脑组织。 眼前的光景开始变得陌生。电视不再是电视,茶几不再是茶几,窗户不再是窗户。尽管每样物品都准确地维持原型,却不知为何无法辨别了起来。 整个世界好像正在变得虚假,但似乎又在接近某种人类不可以接触的“真实”。 我闭上了双眼,可即使眼前一片黑暗,其中也似乎在蠢动着什么。 相信很多人都有过这种体验:在闭上双眼以后,黑暗的视野中也似乎仍在此起彼伏地涌动着灰色和白色的斑点。那绝不是外界的光线隔着薄薄的眼皮透射进来所产生的现象,因为即使用双手蒙住眼,甚至用枕头紧紧地贴住面孔,这些斑点也依然活跃。一定要形容的话,就像是电视机的雪花噪音画面。而且这些初看像是灰白色斑点的东西,仔细看去,却不再是灰白色,而是隐约有着五颜六色的感觉。 若是继续看下去,又感觉那不是“五颜六色”,而是某些“不是颜色的颜色”。 在正处于“完形崩溃”状态下的我看来,这些斑点仿佛是心理学测试中的罗夏墨迹,无时不刻都在组成蕴含着不详意味的形状。旋即又自行分解,再组成更加不详的形状,犹如无数个变幻身体的怪异存在。恐惧不受控制地升腾而起,时时折磨着我的神经。 忽然,这些“不是颜色的颜色”所形成的斑点,似乎正在逐渐变成一个人的轮廓,并且稳定了下来。 我沉默地看着这个人形。就在这时,一道幻听似的话语声响了起来,不是从人形那边传来的,而是从我的想象中传来的,“……什么都没有。” 我下意识地找寻声音的源头,但我此刻是闭着双眼,自然也看不到任何事物。 “没有欲望,没有烦恼,没有色相,没有业障。俗世中的一切,在那里都不复存在。”幻听似的声音继续响着,我仔细听来,那居然有些熟悉,像是我本人的嗓音,“硬要说的话,就是空。” “空。”人形那边也发出声音,是全然陌生的声音,但由于过于虚幻,我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对。所谓的‘空’。”幻听似的声音说,“就是‘安心’。” “安心……”人形双手抱头,跪倒在地。 下一秒,它原地分解开来,化为了无数个细小的,犹如蛆虫一般的斑点。 尾音在黑暗的空间中消逝了,蛆虫群很快又聚集起来,形成了另外一个人形。不知何故,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绝不是刚才的人形。 新的人形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做了个手握什么东西,插入心脏部位的动作,然后自己也分解开来了。 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却产生不了任何感想,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知所谓。 没过多久,“完形崩溃”解除了。 我缓慢地睁开双眼,回到了原原本本的世界,而保罗的身体则不知何时已经消失,看来是被哈斯塔拿到其他宇宙去了。 然后,我检查起了自己的身体,看看这次又获得了什么东西。 33 退转药 什么都没有——看上去是这样的。 我相当细致地检查了自己的身体,甚至走入这家小型独栋别墅的浴室里,把全身衣服都脱掉,对着镜面里里外外地查看,还是什么变化都没发现。但这不是说真的没有任何变化了,其实我知道变化具体出现在何处,之所以还要检查身体,是因为想知道是否还有多余的变化。 然后我穿回衣服,把沙发上歪倒的两具尸体推翻在地,再坐到沙发上,默默地感受起来。 不会有错,我的体内确实多出了一股能量。 虽然无法用肉眼直接看到,而且能量这种东西也不应具备色彩和质感,但我感觉这股能量是红色的,有着血液一般的质感,与我本身的血液一起流窜在血管之中。这种奇妙的印象其实没有任何根据,而我也不至于拆开自己的身体去实际检阅,但我就是这么感觉的。血液一样的能量寄宿在我的体内。 这该不会是灵能吧? 我忍不住这么怀疑。但据我所知,没有任何灵能会给人以这种感觉。归根结底,灵能也不是寄宿于身体中,而是存在于灵魂中的。 难不成是哈斯塔看我练习武术多年,让我觉醒了所谓的“内力”——但好像也不是这样。 我尝试用意念调动这股能量,然而没用。这股能量在这方面与真正的血液一样,不会听从我的意念调遣,我行我素地流淌着。我又站起来,试着打打拳,踢踢腿,也没见自己的速度与力气有所增幅。甚至哪怕我故意以剧烈运动来加快心跳速度,让血液也跟着加速流动,也没感觉这股能量的“运行速度”有所变化——看来它也并非真的在跟我的血液一起流淌。 那么,这股能量到底应该如何运用?又能够拿来做什么? 有它没它似乎都没差别,难道它仅仅是我的幻觉,就像是“完形崩溃”一样,是血祭仪式带来的副作用之一? 若真如此,那么血祭仪式给我的馈赠又在哪里? 以及,刚才幻听到的声音,与黑暗的视野中显现出来的人形的对话……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站在这里想这想那也没用,我决定先从给这股能量起个名字开始。既然它给我血液一样的印象,又是随着血祭仪式而出现的,那么方便起见,就姑且称之为“血之力”吧。虽然如今暂时无法判断血之力的具体真相,但来日方长,是真实还是幻觉,又该如何运用,总能够探索出来的。 看着周围狼藉的场景,我先给客厅的仪式痕迹做了一遍扫除,再拿起绘制血祭仪式用的黑布,将其折叠起来,然后装入了事先准备的盒子里,盒子表面绘制了隔绝灵性波动的仪式阵纹。 做完以后,我转身走向了屋子正门。 才刚打开门,就见门外站了一人。 是井上直人。 我才看清他的面孔,他就吓得大叫一声,蓦然一拳打向了我。 受到惊吓的第一反应不是呆愣,而是先攻击再说,说不定他在战斗方面是有那么一点才能的。 “住手,是我。”我一边避开,一边说。 他微微一顿,旋即看清了我的面孔。出于方便,我易容的面孔多数时候都相同,因此他也能认出来。却不料,下一瞬间,他的瞳孔陡然收缩,神色更加惊慌了,又是反射性地一腿踹了过来。 我快速绕到他的侧面,趁着他还没把踢出去的脚放下来,绊倒了他支撑身体的另一只脚。 他跌倒在地,像个溺水的人一样在地上挣扎起来。我后退两步,免得被他挣扎的动作打中身体,然后说:“冷静一下,你在做什么?” 他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但过了三秒,他好歹是自己清醒过来,退出了恐惧状态,动作也终于停止了。他躺在地上看了看我,沉默一下,然后面露难堪之色,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对不起,失礼了……”他呐呐地说,“突然看到你,有点被吓到了。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刚才可不像是‘有点’被吓到的样子。” “这个……我是说,你的脸,呃,让我有点……有点……”他支支吾吾地说,“没有做好心理工作就突然看到的话,就会,那个……” 我隐隐有所预感,“创伤后应激障碍?” “嗯……”他郁郁地点了头。 这下我算是彻底明白了:看来他上次与我见面时表现出来的“应对自如”,仅仅是伪装出来的。他没有完全摆脱上次被血祭仪式残余影响冲击过的心理阴影,以至于如今一看到我的脸,就容易吓得失去理智。这倒真是让人心情复杂,虽然让人害怕也是我的乐趣所在,但眼下这种情况与我真正想要的效果却是有些偏差。 我转而问:“你是来这里找保罗的吗?” “保罗马丁内兹。”他念了一遍保罗的全名,然后点头,“对,我是来找他的。” “他已经死了。” “什么?” 他困惑地皱起眉头,似乎想要进入屋子,但被我抓住了肩膀,“其他人姑且不论,但是你不可以进去。” 闻言,他脸色一白,整个人骨头好像都软了,“难道说……” “我刚才在布置‘那种手段’的时候,加入了隔绝灵性波动的仪式,所以你现在距离这么近也不会被影响到。”我说,“但再接近的话,我也不好保证什么。” “我,我知道了……”他看着这栋别墅的眼神变了,像是在看一座货真价实的鬼屋。 “对了,你白天不是说去公安局自首吗?”我问,“现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是自首了,但是公安局说不会逮捕我。”他一边说,一边后退,与别墅拉开距离,看他这个小心翼翼的动作,仿佛若是他后退的动作幅度过于激烈,别墅就会突然原地变形成超级机器人冲过来暴打他一顿,“他们说无论是被我袭击的保罗马丁内兹,还是我的父亲,都是恶贯满盈之人。因此,他们非但不会惩罚我,还邀请我加入公安局……” “你答应了?”我跟着他一起走。 “嗯,现在我是公安局的灵媒了。”他复杂地点头。 这也是当然之事,河狸市这块地方的公安局是相当圆滑的部门(有时候圆滑过头了),看到他这种对民间无害的珍稀人才,自然不会放过。 我大约知道他此刻正在想什么。 说来也讽刺,井上仁太当年也想要成为警察,却因为在狱中服刑的父亲而无法通过警校的政审;而他的儿子井上直人明明有他这么一个主持过大量人体实验的父亲,却连弑父的经历也被视若无睹,本地公安都为其大开方便之门。 若是井上仁太泉下有知,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与井上直人分别以后,我找了一片杂木林,将装着黑布的盒子埋进了地下。 刚才之所以选择在黑布上绘制血祭仪式阵纹,是因为想要将承载残余影响的主体转移到容易运输的物品上,之后再把黑布找个地方藏起来,就算是对残余影响做过处理了。至于别墅内部的残余影响,则会因为失去主体,而在今晚消散一空。这也是我根据残余影响的本质是灵性波动而作出的判断。 而小巷那边的残余影响就无法如此解决了,那已经侵入了大地之下,即使把地皮挖走也解决不了。 虽然有些想要将其当成“对灵能者专用”的放射性污染武器来使用,但在绝大多数时候,这玩意也只是公害。随身携带亦是不负责的想法,只好先暂时放这里了。 这次的“血祭仪式实验”已经为我带来了足够的经验,证明了我确实能够在准备齐全的情况下,承担血祭一般人的风险。 走出杂木林以后,无人机给我打来了电话。 “在忙吗?你已经杀掉保罗马丁内兹了吧?”他问。 “我没说过要杀他。”我说,“虽然确实是杀掉了。” “我就说嘛。”他笑道,“对了,你一周前委托我调查的‘退转药’,我也帮你调查过了。” 他所说的退转药,与灵转药不一样,是一种降低灵感的药物。 对灵能者来说,这相当于毒药;但对我来说,却有着非同一般的作用。 如果我在使用血祭仪式的时候服用退转药,大幅度降低自己的灵感,那么就能够对血祭仪式的副作用产生更加强大的免疫力。 换而言之,我到时候能够血祭灵能者。 “结果呢?”我问。 “零。”虽然看不到他的姿势,但我感觉他好像耸了耸肩,“说到底,这种派不上用处的药物,谁没事会研究啊?我借助自己的关系网问过一些本地的灵能学者,大家都说虽然听说过,但既不知道如何配制,也不知道有谁会配制。” “原来如此。”我沉吟道,“那么……没办法了。不好意思,我正好知道一个很可能懂得配制退转药的人选,你帮我调查一下。” “慢着——”他忍不住说,“你知道?你不早说?” “如果可以,我不想找他。” “为什么?是你与他有私怨,还是他名气很差?” “都不是。”我说,“事实上,我只知道他的暂居地,他的绰号,以及他会配制退转药,就这三点而已。” “那你为什么不想找他?” “说来话长。” “哼哼……好吧,我帮你调查调查。”他说,“那么,他的绰号是什么?” 我一边回忆,一边报出了那个人的绰号: “都灵医生。” 34 欢迎来到安息镇(一) 当列车驶入站台中间的时候,我也醒了过来。 透过窗户,能够看到站台上的看板,上面写了一行字:欢迎来到安息镇。 “醒醒。”我踢了踢胡麻的小腿,“我们到站了。” 安息镇无疑是个地名古怪的小镇,但同时,这里也是都灵医生的暂居地。 都灵医生具体何许人也,我直至如今也摸不清楚。即使拜托无人机收集情报,也无法知晓他的性别和年龄,更不知道他的外表与来历。只知道他在联盟各地游荡,算是个流浪医生,而见过他的人对他外表的描述都不一致。有人说他是男人,有人说他是女人,有人说他是老人,有人说他是青年,甚至有人说他是小孩……总而言之,尽是一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发言,充满了都市怪谈一般的可疑氛围。 我最初是从无面之影的口中打听到此人的。她当时还在以“亚当”的身份与我合作中,我问她是否知道谁能配制退转药。 “知道是知道,但你也用得着退转药?”她当时很是诧异,“你的灵感不是已经迟钝到足以免疫所有心灵攻击了吗?” “有特殊用途。”我是这么回答她的。 另外,她说的话也不完全正确。即使排除“血祭仪式的副作用”,这个世界上也的确存在某种能够对我造成心灵系影响的方式。但我也没有必要对她如实相告。 她倒也爽快,立刻把“都灵医生”这号人物的名字报给了我,并且说他最近应该正在安息镇暂居。 即使是此时此刻,我也不认为她是在欺骗我。正所谓好钢用在刀刃上,谎言也要用在关键部分上,越是她这种高明的骗子,越是不会轻易撒谎,特别是撒那种与当前目的无关的谎言。否则若是我从其他途径证明她在撒谎,那么她就相当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何况安息镇就在河狸市的郊外,因为是个知名景区,所以甚至能直接从地铁站前往那里。 但这终究是从她那种女人的嘴巴里跑出来的情报,如果不是没有其他办法,我也不想去尝试,而如今就只能先去一探究竟了。 我将自己最近要去安息镇的行程告知了徐盛星,结果遭到了他的强烈反对,理由是不放心我这个手脚残疾的儿子出远门。虽然我对这种发展早有预料,但也的确不方便一声不吭就离开,否则以他的性情,没准儿会丢下工作循着线索直接追上来。 在经过了一阵交流以后,我们终于找到了妥协点:我依然会前往安息镇,但必须有人跟着。 这个人就是胡麻。 胡麻只是绰号。 他的真实姓名是“亚尔维斯克里斯托弗”,字数长到让人提不起劲去记。因此之后我会只以“胡麻”这个绰号来称呼他。 据徐盛星介绍,这个人是他在局里的亲信,但因为前段时间犯了错,如今遭到了停职处分。人绝不是坏人,相反,很有正义感,表里如一,就是不知变通。他最近正好很闲,听说要来陪我这个“领导的儿子”出门旅游(“旅游”是我去安息镇的借口),倒是很积极,立刻应了下来。 我与他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出发的当日,也是我杀死保罗的两天后的中午,地点是在人来人往的地铁站。 他的外表很是英俊,头发是咖啡色的,双眼呈现红色,头顶上长着一对与头发同色的犬耳,是个比较少见的亚人。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黑长裤,站在人群中间显得卓尔不群,引得路人频频侧目。说白了,像是某些偶像电视剧的男主角,简简单单的衣服也能穿出脱俗的味道。 我感觉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连他那串长长的名字,我也似乎在哪里看过一眼。 他的态度相当热情,与我碰头以后,看上去恨不得把我拄着的手杖都抽走,然后搀扶着我前进。我一开始还以为这家伙实际上是个谄媚之辈,想要借由讨好我,来获取徐盛星的好感。但切实交流以后,却感觉到这个人的性格确实如徐盛星所说,表里如一,热情的表现也不似作伪。 他把自己的绰号告诉了我,我随口问道:“为什么要叫‘胡麻’?” “我们公安局的战斗人员都有自己的绰号。我本来想取‘亚麻’的,但是另外也有个警察叫亚麻,我就只好叫自己胡麻了。”他如实相告,“这样总不至于再重合。”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中却是冒出了个不太礼貌的念头:如果他把“亚”改成“大”,应该更不容易重合。 说着,列车也到站了。我们进入车厢,找个座位坐了下来。 我问起了他被停职处分的理由。 “这个……”他不好意思地说,“前段时间,我被徐队长带去河狸制药伪装保安,然后遇到了无面人……然后也没通报其他队员,还把情报透露出去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脑海中猛地闪过一道雷电。 原来是他! 我终于记起来了,上次潜入河狸制药的时候,我的确碰到了个自己在公安局内部的支持者,从他口中套出了一些情报。后来为了防止他后悔,转去通报伙伴,我就顺手把他打晕了过去。 那时候的他既没有说过自己的名号,也没有脱下头盔露出脸,但如今的我却依然觉得他的脸和名字眼熟,这是因为他上次给我看过警察证件。我从证件上看过他的脸和名字。 虽然由我说有点不对,但他那样做,停职处分已经算是相当宽容了,估计是因为他是灵能者吧。河狸市公安局在对待有能力的人的时候那是相当之圆滑,井上直人的时候是这样,胡麻现在估计也是这样。换成其他城市的公安局就没这么宽容了。 “你支持无面人?”我问。同时列车动了起来。 他的犬耳突然竖直,用力点头,“是啊!” “可,无面人,那不是犯罪者吗?我也听自己的父亲聊过他,那是个视秩序为无物,凭着自己喜好杀戮的恶人。”我说,“身为警察却支持他,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闻言,他眉头一皱,想要反驳。 但张开嘴巴过了一会儿,他的犬耳又沮丧地垂了下来,“是不太好。” 我感觉他要说“但是”了。 “但是。”他果然这么说了,“我还是觉得无面人没错。他确实杀了很多人,但那都是些坏人。如果消灭坏人,能在结果上拯救很多好人,那么就应该这样做。” “或许无面人自己并不是那么想的。” “怎么说?”他好奇地问。 “这也是我父亲与我聊过的,他认为无面人并非为了正义而战,而是有着私人的动机。”我倒是没有编造,徐盛星以前在吃饭时的确跟我闲聊过这些话,“也就是说,无面人很可能是自私的,之所以会杀戮罪犯,只是因为这正好与他自私的动机重合到了一起去。” “这……”他苦着脸思考着,“虽然我不认为无面人是这样的人……但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或许还是会支持无面人吧。” “为什么?” “第一,无论动机如何,无面人还是在结果上惩奸除恶了。”他说,“第二,无面人救过我的妹妹。” 这回轮到我好奇了,“妹妹?” “我的妹妹,海伦克里斯托弗。”他回忆道,“她说自己前不久被好像是羊皮杀手的男人带走,接着忽然出现了个人,用喷雾把自己迷晕。等她醒过来的时候,那人手里拎着个鸟嘴面具,跟她说‘你已经没事了’、‘可以回家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我当时的确顺手救过那么一个女人。 “我听到她描述的鸟嘴面具,就知道那肯定是无面人。”他说,“那时我就想,如果我以后遇到无面人,一定也要帮助他。” “所以你就在他进入河狸制药的时候替他掩护了?”我恍然道。 “是的。”他点点头,然后无奈地说,“虽然最后还是被他打晕了。我好像根本没被信任。”说是这样说,但他的脸上也没有怨怼的迹象。 说着说着,列车经过一站,停了下来。 一批人走了下去,另一批人走了上来。 新的乘客们里面有两道显眼的身影,其中一人是乘坐轮椅的美貌少女,灰色长发,穿着白色连衣裙,虽然双眼闭着,但看着不像是在睡觉,而是瞎了;而另外一人则是个其貌不扬的女人,穿着职场女性一样的灰色正装,姿态干练,走在后面,为前者推着轮椅。 这个组合难免吸引人的注意。我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列车继续行驶。 一个多小时过后,列车到达了位于安息镇的地上站台。 我把还在打瞌睡的胡麻叫了起来,然后随着人群一起走出车厢,继而走出站台。 前方映入眼帘的正是安息镇——虽说是知名景点,可看上去却不是什么古镇,似乎只是个随处可见的现代化小镇而已。除去没有高楼大厦外,仿佛就是从河狸市的一个区走到了另一个区,甚至还能在这里看到眼熟的连锁便利店和小吃店等等。 但在我看来,这个小镇却暗藏危机。 原因是昨天无人机为我提供的一份情报。 当初与徐盛星交手的“井上仁太的保镖”——凋零信徒“暴烈”,在事件结束以后并没有栽在徐盛星的手里,而是直接撤退,不知所踪了。我为了观察地心教会在河狸市中可能的动向,便委托了无人机,调查暴烈是否还在河狸市里停留。 这个委托是与调查都灵医生的委托同时进行的。 没想到的是,昨天晚上,无人机给我发了一份安息镇列车站台的监控录像截图。在画面里,暴烈混迹在出站的人群中间,向着站台出口走去。 换而言之,此时有至少一个地心教会的特级灵能者,正怀着未知的动机,潜伏在这个小镇之中。 35 欢迎来到安息镇(二) 为什么凋零信徒会出现在安息镇? 他们的人数有多少?只有暴烈一人吗? 难道也是与我相同,是来这里寻找都灵医生的吗?如果是这样,又是出于什么动机? 我一边这么思索着,一边行走在安息镇的街道上,而胡麻则如影随形地紧跟在我的身边。 安息镇这个地方,若是仅仅看名字,似乎是个冷清之地,但作为知名景点,这里其实有着不少观光客,街道上可谓是人头攒动。 胡麻似乎是害怕我在人群中走散,时刻注意与我的距离,若是我稍微走远,他就会轻轻地拽动我的胳膊,并且小幅度地摇头。 与此同时,他也像是秉性多疑的野生犬科动物一样,警觉地扫视周围,犬耳不时地抖动一下,很有一股“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风范。 我有点看不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像触电一样猛地抖了抖。 “别那么紧绷。”我说。 “那可不行。”他严肃地说,“万一你受伤了怎么办?我可不好向徐队长交代。” “我看上去很容易受伤吗?”我反问。 他默默地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自己。的确,自己这身伪装的残疾姿态看上去是挺弱不禁风的,即使只是普通地走在大街上,也像是随时会被谁撞倒在地的样子。但就算是这样,他也没必要这么紧张兮兮的。 忽然,他试探着问:“我能不能提个问题?” “说吧。”我点头。 “你是不是讨厌无面人?” “为何这么说?” “因为你之前说了一些无面人的坏话。” “说是说了,但谈不上讨厌吧。”我回答,“无论是无面人也好,还是无面人所处的世界也罢,对我这个一般人来说都太过遥远了。” 说着,我看了他一眼,“我倒是想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啊?”他愣了愣。 “你看,我非但说了你喜欢的无面人的坏话,还是个一无是处的残疾人,连出趟远门也要人陪着才可以。若非我这次坚持要来安息镇,你也不必陪着我走这一遭。”我尝试着露出不是特别擅长的微笑,“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任性的警二代,只会仗着父辈的威严,给其他人添麻烦,所以瞧不起我?” “怎会如此!”他立刻摇头,“徐队长是我的救命恩人,徐队长的儿子自然也是我的恩人,怎么会有瞧不起的念头。” “你没必要把他的恩情转移到我的身上来。”说着,我难免好奇,“不过,你说的‘救命之恩’,具体是指什么?” 他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见状,我也没有追问。此时的我并不是“冷酷无情的无面人”,仅仅是“与人为善的徐福”而已。于是转而说:“先去宾馆的预订房间吧。” 就这样,我们在路上走着走着,一路穿过安息镇的大街小巷,途中也经过了建立在镇上的拜火教堂。 拜火教是联盟受众最多的宗教,主要信仰火焰,视太阳为至高神祇,并且受联盟法律认同,地位崇高。仅仅从普及度而言,就像是前世地球欧美的天主教。教堂外观也有着类似于天主教的风格,只是建筑顶部的标志用的并非十字架,而是正圆形的黑色环形标记。 据我所知,居住在这个世界的人们即使不是拜火教徒,也不至于对拜火教反感才对。但胡麻看到教堂,却似乎有点抵触。我带着他绕路走远,然后问:“不喜欢拜火教?” “嗯。”他承认得有点犹豫,似乎担心招致我的反感。 “我不是拜火教徒,你可以放心。”我安慰道。 没过多久,我们到达了“河豚宾馆”,这算是小镇上最好的宾馆了,同时也是此地难得一见的高大建筑,仿佛是直接从大城市搬过来的,看着也挺气派。 在把不多的行李放到双人间以后,他看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似乎有些意动。也难怪,他前面就在列车上打瞌睡,应该是昨晚没有好好睡觉。其实我也与他差不多,因为这段时间又在作为无面人活动了,所以昼夜颠倒,白天总是想睡觉,之前在列车上的时候也小睡过,到站时才清醒。这会儿我问他是不是困,他就说,“因为听说要去旅游,所以昨晚有点兴奋,没好好睡觉。” 你是郊游前夜的小学生吗?我把这句话咽进了肚子里,然后说:“我必须跟你说一句实话。” “什么?” “是这样的,我这次来安息镇,不是为了旅游。” “那是为了什么?”他好奇。 “是为了找一个叫‘都灵医生’的人。”我说。 “找医生……”他困惑地念着。 我此时的思路很简单:与其在接下来处心积虑地甩开他,独自寻找都灵医生,不如直接给出一个自圆其说的理由。于是我接着说:“接下来的事情,请你保密,别与我的父亲透露。” 他看上去有点为难,但我也没等他答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之所以找他,是为了治疗自己的手脚。” “治疗手脚?”他吃惊道,“但,这不是连正规医院也无计可施的复杂旧伤吗?” “我听说都灵医生是个相当有能力的流浪灵能医生,或许他有着某些正规医院的医生也没有的能耐吧。而且他好像正好就在这安息镇,所以我就先赶过来了。坦白说,我对此也没报多少期望,只是想尽自己的努力试试看而已。”我说,“但如果这件事情被我父亲知道了,他很可能会觉得我其实相当在意自己的残疾,继而产生不必要的压力吧。这就不是我想看到的了。” “原来如此……”他接受起来倒是很快,脸上流露出了钦佩之色,“你真的是个有孝心的人。” “或许吧。”我面不改色地回应。 “但你准备如何说服都灵医生为自己治疗?” “我自有办法。”我故作神秘地笑了。其实不过是准备拿钱开路而已。 稍作整顿以后,我们走出了河豚宾馆。 都灵医生的暂居地不是这家河豚宾馆,而是某家民宿。 我之所以能够知道这点,依然是托了无人机的福。话说回来,最近我委托无人机调查的情报着实不少。假如把无面之影算成自己的第二任搭档,那么他似乎快要成为我的第三任搭档了。就连他自己好像也有了差不多的感觉,以至于在某次手机通话中与我说起来,“再这样下去,我们该不会要组成正式搭档了吧?” 听他这么说,我不禁后背一凉,感觉他好像随时会从身后给我捅一刀似的。 回到正题,无人机在帮我调查都灵医生位于安息镇的暂居地的时候,排除了常住人口与大部分时间上不符的流动人口,并且在此基础上加以重重筛选,最终得出了一个最有可能是都灵医生的“嫌疑人”。 眼下我们要前往的正是这人所暂居的民宿。 对胡麻则解释说这个地址是从熟人那里听说的,他居然也立即接受了。好骗到这个地步,反而让我有点不忍心再欺骗他。 经营这家民宿的人是个四十多岁的老板娘,在我问及都灵医生的时候,她看了看我这个不速之客,似乎觉得我不会成为客人,就皱眉说自己不会泄露顾客的信息。 但在换成胡麻出面以后,她的态度就好了很多,甚至如实回答了我刚才的问题: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胡麻的面孔对女性确实有着莫大的杀伤力;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那个疑似都灵医生的人早已从这家民宿离开了。 “确实是有个自称‘都灵医生’的人过来住宿。”她笑着说,“但他昨天就走了,明明他给的钱还足够住宿一个月的。” 胡麻好奇地问:“他就叫‘都灵医生’吗?真名是什么?既然有在这里住宿,就说明拿出过身份证件吧?” “这个……说来也怪,我记不清了。”老板娘摇头。 “那么他长什么样?名字应该有过登记吧?”胡麻又问。 老板娘看了看胡麻这张英俊的面孔。 我是不太明白在那些女性的眼里,胡麻具体是个多么光彩夺目的形象,总而言之,老板娘见了胡麻,心理年龄好像都被砍了一半,笑容也热情得多。 但胡麻却好像缺少对自己外表好坏的感知力,这令我很是费解:无论多么迟钝的人,若是生得好看,起码总该明白这点才对。迟钝到这种地步的人我至今只在虚构故事里见过,而胡麻似乎就真的是这种人,着实是不合常理。 这先不提,老板娘此刻拿出了登记簿,翻开来给我们看。 登记簿上面其中一个名字,赫然写着“都灵医生”,而不是真名,也没有写联络方式。 “我们这里在登记方面没那么严格,只要顾客能拿出钱和身份证件就可以了。”她说,“至于他的外表嘛……好像是个五十多岁,穿着黑色正装,留着山羊胡的金发绅士吧。” 我姑且记了下来,但都灵医生的外表在过往的情报中总是变幻不定,也未必真的是五十多岁的绅士。 我们离开了这家民宿。 胡麻遗憾道:“看来他很可能已经离开安息镇了。” 真的是如此吗?我一言不发地怀疑着。 据情报来看,暴烈进入安息镇的时间也正好是昨天,这其中的巧合实在难以忽视。特别是都灵医生似乎也并非按计划离去,而是匆匆离去的,像是有急事一样。难道是因为他察觉到了有凋零信徒进入安息镇,所以想要匆忙躲避吗? 进一步说,他会不会就是暴烈此行的目标,所以他是在躲避暴烈? 虽然在手头上的线索严重不足的前提下,不应该妄加推理,但是以眼下这种发展,让我不这么想才是强人所难。 若真是如此,那么都灵医生说不定并没有离开安息镇。 像是地心教会这等规模的组织,一旦真的以谁为目标,那就不是谁都能轻易走脱的。假设暴烈的目标真的是都灵医生,那么安息镇很可能已经布置了针对都灵医生的封锁圈。都灵医生现在要么还在躲避中,要么就是已经落入了地心教会的手里。 如果是后者,那我索性放弃都灵医生这条路线好了;而如果是前者,我或许还能再努力一把。 “不如我们接下来先在安息镇观光两三天,然后返回河狸市吧。”胡麻提议道,“我还没有好好了解过这座小镇呢,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安息镇’这种不吉利的名字。”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道声音:“‘安息镇’这个名字,源自于三百五十年前在这里诞生的‘梦境魔物’。” 我们同时转头看去,说话的人是之前在列车上见过的灰发少女。她依然乘坐轮椅,双眼闭合,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而她身后则跟着个其貌不扬的女青年,帮助她推动轮椅,接近了过来。 我习惯性地提起警惕心,审视她们,试着从她们身上找出可疑之处。 “梦境魔物?”胡麻念了一遍。 轮椅少女笑了笑,提了一个听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是否知道,就在六个世纪以前,天上其实挂着两个月亮?” “这我当然是知道的。”胡麻坦率点头,“六个世纪以前,一头来自于地幔的强大亡灵,不知何故来到了地表,后来将其中一个月亮拖入了抽象宇宙。” “被拖入抽象宇宙的月亮,如今被称为‘忘却之月’。”轮椅少女缓慢地说,“而做出这等事情的亡灵,则被称为‘末日神祇’,祂为地表带来了长达五个世纪的地狱浩劫,文明社会也为之分崩离析。” “这又与梦境魔物和安息镇又有什么关系?”胡麻问。 这个我倒是事先查过,便转头对胡麻解释了起来。 六个世纪以前,由于末日神祇的现世,大量死气从星球内部爆发至地表,地表瞬间沦为地狱。 这里所说的地狱,并不是指“像地狱一样”这种修辞手法,就是地狱。 而当时的安息镇则相当幸运,正好坐落在灾害程度极低的地区。但饶是如此,也有大量亡灵冲击小镇,即使有个强大到一塌糊涂的灵能者坐镇此地,也依然无法避免大量伤亡。 更糟糕的是,这个强大灵能者本身也有问题,他对于如此悲惨的现实深深绝望,继而萌生了希望逃到梦境里去的强烈念头。 他自然明白这种念头不可取,但他的灵能不明白。 灵能只会忠实地响应灵能者的想象力。 “所以,他的灵能形成了幸福的梦境,然后把他自己带进去了?”胡麻恍然道。 “不,恰恰相反。他的灵能被外界的死气所侵蚀,最终将他自己改造成了一片游荡在大地之上的噩梦——这不是形容,他就是沦为了字面意义上的噩梦。”轮椅少女接过了我的叙述,表情显得怜悯,“他日日夜夜都在重复着与现实一致的悲惨梦境,同时还会将自己遇到的人带入其中。哪怕如今的人类已经从地狱浩劫中走了出来,重建文明社会,他也依然只能在噩梦中重演地狱浩劫,一遍又一遍,永世不得解脱。” 胡麻脸色僵硬地问:“那他如今在哪里?” “就在这里。”我用手杖拄了拄地面,“就在我们的脚底下。” 36 欢迎来到安息镇(三) 在地狱浩劫的时代,“幸福”这个词语比任何事物都要遥远。 或许正因为如此,那个作为梦境魔物前身的灵能者,才会产生前往梦境去寻找的念头。他很可能也抗拒过这个念头,但越是抗拒,就越是容易在精神世界中勾勒出这个念头的外形。拿出相反的念头去对抗本来的念头只是适得其反,只会让本来的念头在精神世界中变得更加清楚。因此也越是容易被灵能所响应。 “有时灵能亦会反噬其主。”轮椅少女缓慢道。 “正是如此。”我说,“成为灵能者也未必是好事。” 闻言,胡麻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变化。 然后他摇摇头,低头看看地面,又问:“梦境魔物就在我们的脚底下。也就是说,它被封印了?” “是的。”回答的是轮椅少女,“这是大约一个世纪前,联盟创立不久后,由一些擅长封印的强大灵能者所联手布置的封印。”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现在嘛,这里则作为热门的旅游景点,促进本地经济蓬勃发展。” “这种鬼地方也能作为旅游景点?”胡麻不可思议地问。 “莫如说,正因为如此,才能变成旅游景点……”她的话语仿佛有着某种刻意为之的韵律,让听者放松心思,把全身心都托付给她,但这反而让我更加提起戒心,“对于资本家来说,没有什么是不能拿来赚钱的。当地人因此而发财,观光客们尽兴而归,封印也很安全,大家都满意。事到如今若是倒行逆施,那反而才会遭遇许多阻力。” “真是太奇怪了。”胡麻忍不住嘀咕。 “这么说来,你们也是来观光的?”我一边问,一边审视这两人。 一开始我还以为轮椅少女仅仅是无法站立加双眼失明而已,但看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她似乎只有头部可以自由活动;而她身后沉默寡言的女青年也很古怪,看起来相当平凡,但仔细看来,似乎不像是人类。 我能够通过观察对方的细节动作预读对方的下一步,这种收集信息的功夫也是我作为无面人活动的基本技术。而眼前这个女青年,却几乎没有那些小动作,在停止前进以后就像是蜡像一样站在原地,面孔纹丝不动,眼睛也不眨。尽管哪怕是正常人也能看出她的怪异,可她存在感相当薄弱,连胡麻好像也没能对她有所注意。若非我习惯性地起了疑心,且故意仔细观察,否则也很容易忽视她。 或许这个沉默寡言的女青年才是更加应该注意的人。 “不,我们是来找都灵医生的。”轮椅少女语出惊人。 “你们也是?”胡麻吃惊道。 “也是?”轮椅少女重复了一遍。 “事实上,我是来找都灵医生治疗我的手脚的。”我接过话头,“而他则是我的同行者。” “真巧,我也一样。”轮椅少女微笑道,“自某次事故以来,我就只能乘坐轮椅出行。听说都灵医生擅长治疗残疾,便慕名而来。” 原来都灵医生还真的会治疗残疾?还是说,这仅仅是她的借口?虽然对初次见面的人起疑心并不礼貌,但鉴于这两个人本来就很可疑,并且小镇局面不容乐观,我也难免这般思考。 胡麻告诉她都灵医生不在这里的民宿。闻言,她遗憾地说:“是吗?看来我们落空了。” 然后,她安慰起了自己,似乎也是在安慰我们,“不过,那本来就是个形迹可疑的医生,或许见不到才比较好吧。” “都灵医生应该已经离开了安息镇。”胡麻说。 “这可未必。”轮椅少女摇头,“我想他或许还在小镇里。” “为什么?”胡麻好奇道。 “直觉。”轮椅少女神秘地笑了,然后转头看向我,“都是病友,不如趁机做一回真正的观光客,一起到镇上转转?” “不必了。”虽然我本来也想这么提议,以多多观察这两人,但既然是由她主动提出,那我反而要拒绝。 然后我转头对胡麻说,“我们走吧。” 胡麻看上去有点意动,但见我拒绝,也就跟了我的决定。 当我们回到河豚宾馆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我们在吃过晚饭以后又出去游荡了一会儿。虽然我对于这座很可能有着凋零信徒潜伏的小镇缺乏观光兴趣,但胡麻却好像对观光兴致勃勃,却又不好离开我的身边,我就配合了他一次。 经过短暂的相处,我对胡麻产生了一些好感。他在某些地方让我想起了井上直人,比如同样心怀正义,同样对某些事物显得稚嫩;而与井上直人不同的是,他的态度更加阳光,也没有那么复杂的、乃至于阴沉的心思。当然,井上直人会变成如今这样,也与他的人生境遇有关,若是让胡麻经历相同的境遇,很可能也会变成一个阴沉复杂的人。但至少现在的胡麻还很纯粹,在我看来,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晚上八九点的时候,我们回到了河豚宾馆,准备睡觉。 “晚饭的红烧牛肉真的好吃。”熄灯前,他这么感慨,“不知道明天是不是还有。”这家宾馆提供三餐,且菜单一周中每日不同。 “或许吧。” “你说,梦境魔物的封印是不是真的安全。”他好像对睡觉有点不安,“我们会不会突然被拖入噩梦中?” “当然不会了。” 结果胡麻的话一语成谶。 就如之前所说,即使不计算血祭仪式的副作用,对我造成心灵影响的方式也是真实存在的。 那就是梦境的力量。 且不论在我故乡的世界,梦境到底是个什么概念,至少在这个世界,梦境的本质,是人的心灵在抽象宇宙中的投影,是半独立在人心之外的事物。 某种意义上,“梦境”也可以视为真实存在的“客观世界”。正因为并非仅仅存在于心灵的内侧,所以也无需过问我的灵感,就能够直接对其造成影响。若是我做梦,那么懂得梦境法术的灵能者就能够对我现成的梦境加以篡改。尽管无法像是对待其他人一样,直接在梦境中对我植入某些想法——因为在植入想法的阶段必须过问我的灵感——可其他方面的事情却是可以尝试的。 但前提是,我会做梦。 若是我不做梦,哪怕灵能者也无法强行使我转入梦境;而在经历一段时间的自我训练以后,我已经极少做梦了。 退一步说,哪怕我真的碰巧做梦了,也能够做到立即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就像是上次做关于过去的梦一样),同时也能够立刻识别出来:这到底是自己的梦,还是其他人的梦。 而此刻,我似乎是陷入了其他人的梦。 在醒来以后,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并未真正地醒来。 我一言不发地坐了起来,观察周围。 虽然周围一片黑暗,但我能够隐隐约约地看出来:这里依然是河豚宾馆的客房,甚至依然是我与胡麻入住的双人间。 我伸手摸向放在床柜上的台灯,也就是在我伸手的这一刻,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问题,非但比起平时更加的虚弱,而且浑身不对劲,就像不是自己的身体一样。但我没有慌乱,而是先把台灯打开了。 周围立刻变得明亮,只见在床柜另一头的床铺上空无一人。胡麻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被子和床单都显得相当凌乱。 我从床上下来,走到放在客房角落的试衣镜前,查看自己的身体。 这一看,我的头脑像是倏然遭到了电击。 镜面中映照出来的,并不是我习以为常的身体,却也不是其他人的身体。 而是理应只存在于前世,身为杂志社文字编辑,误入罪犯交易现场,最终被枪杀的,二十四岁的我的身体! 我重新整理起了自己的思绪:冷静,这里是梦境。人在梦境中呈现出来的姿态与真实世界的姿态哪怕有所不同也很正常。问题不是我为什么会变成这种姿态,而是我为什么会被拖入其他人的梦境里来。 是因为我正好在河豚宾馆里做了梦,并且正好有个对我居心叵测的梦境术士,然后正好抓住了我做梦的机会,把我的梦境接入了其他人的梦境? 这个可能性也太低了,不如考虑另外一个可能性:安息镇的封印出现了问题,梦境魔物的力量来到了外界,并且正好把我拖入了梦境里面——不,这个可能性也很低,虽然如果是有着恐怖梦境力量的魔物,确实有可能在我不做梦的前提下把我拖入梦境,但是安息镇的封印正常运行了一百年,怎么可能正好在今天出现问题? 还是先解决眼下最紧要的问题吧。 说来尴尬,此时我这具前世二十四岁的身体,倒是远不如我今生十八岁的身体来得强壮。 而且我还注意到,自己似乎忘记了所有的武术技巧。这与“提笔忘词”是相同的感觉,明明感觉自己应该知道,却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从这方面来说,我无论是硬件还是软件,都被重置到了与前世二十四岁时相同的条件了。 但是没必要紧张,既然我从以前开始就明白“梦境”是我的短板,那就不至于毫无准备。 正因为是梦境,所以我才能够做到某些现实中也做不到的事情。比如说,通过自我催眠,在梦境中分出“二重身”的技巧;或者在梦境中做梦,以潜入“梦中梦”的技巧……就连在梦境中失去“强壮的身体”与“战斗的经验”以后,将其强行取回来的技巧,我也有认真训练过。 我深深地呼吸,接着闭上双眼,在脑海中想象一个开关。 开关的一边是“现在的状态”,另一边则是“本来的状态”。此时我要做的,就是将开关强行扳回去。这个过程不可以拖泥带水,必须全神贯注,一次完成。 一,二,三…… 想象中出现一根手指,对准开关,按了下去。 这一刻,我感到自己的肌肉力量回来了,武术技巧也回到了自己的脑海里,就像是终于记起来如何去写某个忘记写法的词语,然后写到了纸面上,令人无比痛快。 我长长地松了口气,虽然说无需紧张,但刚才那种比起做残疾人的时候还要无力的情况,倒也真是让我捏了一把冷汗。 就在这时,客房的门板猛地被拍响了。 我立刻回头看去,也不知道是谁在拍门,声音极其响亮,而且与其说是拍门,不如说是在以把门板砸坏的势头在攻击门。毫无疑问,这个不速之客绝非怀着善意而来,并且知道我就在这里。此时我还无法排除这是“梦境魔物的噩梦”的可能性,若真是如此,那么来者恐怕甚至连人类都不是。 深夜的宾馆,独自一人的客房,不知去向的伙伴,突如其来的激烈砸门声…… 把这些要素组合到一起,简直就跟恐怖片一样。 我姑且对着门的方向喊了一句,“什么人?” 听到我的声音,来者一言不发,砸门的势头更加猛烈了。 两秒后,门板陡然被撞开,一个血迹斑斑的人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客房里。在停止了前进的势头以后,他左右巡视一圈,旋即便将目光锁定到了我的身体上。 而我也借着台灯的光看清了他的面孔,这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孔?看上去根本就不是活人,面孔上遍布伤口,血肉外翻,呈现出来严重腐烂的状态,甚至还能够看到一条条蛆虫在伤口中翻动。他的双眼遍布阴翳与血丝,嘴巴中流淌出来血液,双手指甲磨损得相当厉害。 这是一个活死人! 他的停顿仅有一秒钟,紧接着,他立刻向我扑了过来,试图撕咬我的血肉。 虽然来势凶猛,但他的动作却过于直线,我很简单地避开了他的扑击。 然后退到书桌旁,从桌面上拿起一本旅游手册,撕扯下来一页纸张。当活死人再度扑击过来的时候,我拿住纸张,陡然向他的喉咙切了过去。 纸张这种东西虽然脆弱,但是因为厚度小,所以也能切开肌肤。日常生活中被书页边缘割破手指的人也不在少数,有些训练有素的杀手甚至能够以纸杀人。 适当的角度,足够的速度。 只要满足这两个条件,哪怕是脆弱的纸张也能够成为杀人武器。 在我的进攻之下,纸张瞬间切入活死人的喉咙,一路断开他的颈部肌肉、颈动脉、呼吸道等等。但纸张到底不是能拿来斩首的刀刃,最终还是卡在了他的颈骨中间。 下一瞬间,我的掌击命中了他的面孔。 他的头颅被击飞了出去。 37 欢迎来到安息镇(四) 在我前世看过的一些活死人题材电影中,活死人或许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不惧怕伤害,手脚被砍下来也能够继续活动,但是只要头颅被砍下来,大抵上都会真正死去。估计是因为这些活死人无论再怎么超乎常识,归根结底都是必须依赖于头部指挥身体。 然而这个世界的活死人有所不同。 当我击飞它的头颅以后,它的身体只是在推力的作用下后退了两步,然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向我扑食过来。掉落在地的头颅也双眼怒瞪,口中依然能够咆哮。明明我刚才都已经把它的声带弄断了,此刻竟是表现得像是灵能者一样不合道理。 这下我算是完全确认了,这个家伙是如假包换的“活死人”。 我再次避开了它的攻击,它撞倒了旁边的试衣镜,将镜面砸成了碎片。趁着这个机会,我俯身拾起其中一块长度合适的碎玻璃。在那具无头的尸体伸出双手抓向我的一刻,我也同时迎向了它。 虽然把碎玻璃当成匕首也依然相当不趁手,但总比把纸片当成刀刃好多了。 我连续挥动“刀刃”四次,它的四肢和躯干应声落地,污血在地毯上溅射开来。 饶是如此,它的四肢也依然像蛇一样试图向我挪动过来,躯干也跟丢到地面上的鱼一样恶心地扭动着,滚落在旁边的头颅继续怒吼。 这还真是与历史书上记录的一模一样。坦白说,我以前虽然见识过亡灵,但对活死人却是首次亲眼目睹。这种被大卸八块以后还能继续挣扎活动的邪恶活力,恐怕即便是意志坚定的人看了也要留下心理阴影。而如果我记忆中的知识没有出错,接下来我哪怕将其切得再小块,它也不会真正死去,仅仅是因为缺少关节而无法活动而已。 反过来说,如果我被它用牙齿或指甲割破了一点点皮肤,就会遭到诅咒感染,在三十秒钟以内活死人化,沦为一头只知道啃咬活人的亡灵怪物。 虽然这里仅仅是梦境,但依然不可以掉以轻心。在梦中被活死人攻击,结果在现实中也变成活死人的例子,似乎也是真实存在的。 我将地上仍在活动的四肢踢到远处,然后走到房间窗户前,拉开窗帘,向外界望去。 此时外界所呈现出来的小镇风貌,完全不是我所知道的安息镇,虽然同样遍布着比较现代化的低矮建筑和设施,但根本是另外一座小镇的样子。而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则是河豚宾馆的六楼房间,楼底下是小镇街道,路面上徘徊着零零散散的人影。 因为这会儿是黑夜,所以看不太清楚,但从那些人影摇摇晃晃的走路方式来看,应该都是活死人无疑。 据历史书记录,“活死人”这种存在,是在地狱浩劫时代,充满死亡的星球对于活人最常见的诅咒形式。 人在成为活死人以后,其实依然有着相当清醒的神智,只是无法以语言和行为的途径将其表达出来而已。其灵魂终日被关押在日渐腐烂的身体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疯狂地袭击其他活人,并且依然保留对痛楚的感受力。身体越是腐烂,痛楚越是强烈。并且谁也无法将其变回活人,因为活死人从成为活死人的阶段开始就已经是亡灵了。 一般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做到真正地杀死活死人,更加无法拯救活死人的灵魂。因为活死人哪怕被剁成肉泥也无法死去,烧成灰烬也能够留存神智。这么做只会为活死人带来更加地狱的痛苦而已。 在末日神祇的阴影笼罩天地的时代,地表上据说徘徊着数以亿计生不如死的活死人,在城市、乡村、公路、荒野、森林、沙漠、山川等等地方游荡不止,宛如进行着一场场绝望的巡礼,一边期盼着有谁能够真正地杀死自己,一边又在哀嚎中不停地增加伙伴。同时源源不断地排放着充满绝望的灵能,也即是所谓的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