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夫君是个大反派》 第1章 覃家有女初长成 熙和五年的暑热,来得也未免太早了些,这还不到夏至呢,骄阳晒人肌肤上就有针刺般的痛感,天气热,人心便难免浮躁,可不在覃相邸的古楼园,两个在相邸私学里寄读的学子,眼看就要发生一场争斗。 覃逊是大卫当今宰执,开办的私学愈恭堂,除了自家子弟之外,也会接纳亲朋好友以及门生故旧家中子侄听学,如这时正对峙的两个少年,徐明溪得喊覃宰执一声“姑姥爷”,他的母亲出身王氏,是覃逊老妻的嫡亲侄女,而覃逊的长媳也是出身王氏,是徐母的堂姐。 今天挑事的也正是徐明溪。 刚才在愈恭堂供学生们午休的清凉亭,徐明溪用一句“你若不心虚,跟我来理论”的话,狠逼了一下彭子瞻。 彭子瞻虽然也是愈恭堂的学生,但和徐明溪的身份就相差悬殊了,他的父亲只不过是覃逊的党僚,名义上的“门生”,他们家可得靠着相邸谋求荣华富贵,虽说因为父亲还算得覃相公的青睐,所以覃相公相较其余党僚子弟,对他更亲厚几分,不过彭子瞻自从入学,就秉持“听妈妈话”的原则,对覃、徐、李等等大族子弟,是声不敢高气不敢粗,绝无可能犯下冒犯得罪的事体,他有什么好心虚的? 于是硬着头皮悬着心磨磨蹭蹭跟出愈恭堂,刚出东角门,就被徐明溪拖过了甬道,拖进了古楼园的西角门,又是连推带搡一番,直把他往游廊一侧墙上推。 彭子瞻这时也上来了点脾气,要不是还没忘母亲的叮嘱,可能就一把将徐明溪搡开了:“徐二郎,君子动口不动手……” “君子?彭子瞻你可别玷辱君子二字!”徐明溪到这里还不忘环顾四周,见确然无人,才压低声道:“我问你,是不是你在张家子跟前造谣,说你已经和三妹妹定了亲事?彭子瞻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那张家子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这还没够半日呢,流言蜚语竟然都传到了我家下人耳中去!还是说彭子瞻,你打的主意就是用这些卑鄙下作的手段逼着三妹妹屈就你?!” 彭子瞻一听是这件事,彻底舒了口气:“二郎息怒,容我好生解释,二郎是真误会了,家母确然向相邸王夫人提了亲,王夫人也亲口应允了子瞻和三娘的婚事,就等着择日行问名纳吉之礼……关系到相邸及三娘的名声,子瞻怎敢杜撰。” “你还敢胡说!我姨母怎会答应将三妹妹许配给你这等……三妹妹乃相邸闺秀,令尊却只是七品朝请郎,门不当户不对,姨母怎会让三妹妹屈就!” “可三娘毕竟只是庶出……” “你竟还敢看三妹妹是庶出!” “徐二郎,你这可就不讲道理了啊,我可是同你心平气和在理论!是,我承认论权职家父远远不及覃公,我又未取功名尚为白身,也不敢自恃才高,可敝家并非寒微亦乃世族,子瞻虽在族中行六,却是家中嫡长子,又乃唯一嫡子,子瞻能娶三娘为妻是毕生之幸,不过是担心家母不答应替我求娶庶女为正妻。” 徐明溪听这番话,脖子上的青筋都气得根根暴起,一把又揪住了彭子瞻的衣襟:“令尊令堂,一心想和相邸联姻也可谓路人皆知,只有你彭子瞻还敢说令堂看重嫡庶,你接下来是不是还要说多得你苦求,才打消了令堂对三妹妹的成见?” “徐明溪,欺人莫要太甚!你既然都承认了家母向王夫人求娶三娘为子媳是事实,难道以为陷谤家父家母一心贪图权贵,就能激得我因心生惭怍而悔婚?” “令堂虽然向我姨母提亲,可我姨母绝无可能答应将三妹妹许嫁,你彭家只不过一厢情愿,竟敢胡言乱语毁三妹妹清白,可谓无耻之极!” “我再说一次,王夫人已经亲口答应了这桩婚事!” “若我姨母答应了,我怎会一点风声未闻,反而是从张家子口中听说?” “真笑话,三娘姓覃又不姓徐,三娘的婚事何需经过你这表兄允可?我知道三娘貌美,对三娘一见倾心者大有人在,徐二郎若也因相貌相中三娘,怎么不禀知高堂父母抢先向相邸提亲,如今见佳人将要别嫁,气急败坏又有何用?” 徐明溪气得连连冷笑:“我和你无话可说,今日只有干上一架,我要被你所伤,担保不会声张,姓彭的,你要还自认是个七尺男儿,发誓今日不管伤得多重,直推我徐明溪一人头上,不能连累三妹妹!” “三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自然不会做不利于她的事!” 妈的!徐明溪一拳头就砸了出去。 彭子瞻竟然还怔了一怔,覃、徐两家的关系他是心知肚明,要搁寻常,彭子瞻万万不敢对徐明溪动粗,不过今日徐明溪说了不会声张,他要不还手难道等着白白挨打? 士可杀不可辱。 当下也把心一横,挥拳还击……仍不敢打脸,只敢往徐明溪身上砸。 两个少年好一场酣斗。 三娘覃芳期赶到的时候,竟见彭子瞻骑在徐明溪腿上,高高举起拳头,她连忙阻止:“住手住手住手还不给我住手!” 彭子瞻万万不料竟会被芳期目睹当场“行凶”,赶紧的收起了拳头站起身,可怜兮兮地辩解:“不是我先动的手。” “是我先动的手,但我打的就是你这等卑鄙无耻的人!”徐明溪也立即从地上站起。 芳期瞪了徐明溪一眼,才打量彭子瞻,只见他眉梢骨下青了一块,嘴角也有些肿胀,被殴的痕迹相当明显,心里难免就是一阵烦躁,要这事被徐家夫人耳闻,还不把徐二哥重重斥责,可得想办法说服彭子瞻别把这场殴斗告诉他那两面三刀的爹娘。 就先向徐明溪道:“徐二哥先容我和彭六郎单独说两句话。” 徐明溪转身就往另一边游廊去。 “六郎今日怎么如此莽撞,竟在相邸殴斗,且还是和徐二哥动粗,万一被太婆听说了,岂不是会怪罪六郎?”芳期摆出担忧的神色。 “徐二郎说了他不会声张。” “可倘若令堂询问六郎脸上的伤痕,六郎又该如何说?” “尊长询不敢瞒,自然是实话实说。” “那么即便徐二哥守口如瓶,太婆仍会听说了。” “阿娘一贯宽容大度,且见我只是受的皮肉伤,哪里会不依不饶去王老夫人跟前理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芳期道:“所以最息事宁人的法子,莫过于用别的说辞圆过去,比如六郎可以告诉令堂,是下学后和同窗切磋击鞠被误伤,总之安抚着令堂莫要深究。” 彭子瞻想了一想,叹一声气:“我也不想和徐二郎斤斤计较,只徐二郎对我误会甚深,我和他又同在愈恭堂听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三娘应当也听说了,王夫人已经答应了你我的婚事,但徐二郎非说我是造谣,他要是日后再胡搅蛮缠无理取闹,我该如何?刚才三娘可没听见徐二郎说了些什么,他说家父家母贪图权贵,我对三娘也是抱着功利之心,子瞻敢对三娘发誓,子瞻对三娘的真情挚意日月可鉴,无论三娘是否相邸闺秀,子瞻今生只以三娘为妻。” 芳期看了一眼彭子瞻,很想逼他真发出个毒誓来,但到底还是蹲身行礼:“原来是我连累了六郎。” “这与三娘何干,是徐二郎……” “大夫人虽答应了令堂的提亲,但两家还并未行问名纳吉之礼,所以大夫人并不曾声张,徐二哥不知情才会心生误解,徐二哥待我,如待二姐一般是手足兄妹之情,担心于我有损今日才会这般急躁气怒,我会好好同徐二哥解释清楚。” 彭子瞻方才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来:“那我就放心了。” 芳期心里又是一阵烦躁:你是真没听懂既不曾正式过定就不能声张已经定亲的意思?合着你还真觉得你一点错都没有?我原本还在怀疑你日后怎会做出那等心狠手辣的恶行,但看你今日这番作态,过去的我真是瞎了眼。 十日之前,因为一件奇遇,芳期得知她嫁给彭子瞻后,在不久的将来会被彭子瞻亲手杀害! 这个时候的芳期看彭子瞻只有一股子戻气。 根本不耐烦目送彭子瞻离开,待彭子瞻一转身芳期便往另一边游廊走去。 只见徐明溪已经拍干净了衣服上的灰,昂首挺胸跟那站着,像个没事人一般,芳期只觉又好气又好笑,要不是她刚才亲眼目睹徐二哥被掀翻在地,还以为他当真占尽上风呢。 “快别装了,伤着哪里了?”芳期一张口就拆穿了徐明溪的伪装。 “我怎么可能被彭子瞻这种窝囊废给伤着!” “那我刚才瞅见的是谁被掀翻在地等着挨拳头呢?” “那是我没防着彭子瞻竟敢使阴招,这个阴险卑鄙的人……”徐明溪刚说出这话,就联想到彭子瞻专攻下三路那等难以启齿的套路,险些没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心想说出来岂不唐突了三妹妹?连忙打住:“嗐,不是被三妹妹及时赶到阻拦了么,我是真没吃亏。” “真没吃亏?”芳期作势要打。 徐明溪下意识一躲,忍不住“哎呦”一声,差点没忍住用手摁向发痛的部位——腰腹上挨的拳头也还罢了,虽然疼,还能忍,只恨彭子瞻那记老阴腿,多亏得他躲得快,但大腿根挨的那一下还是火辣辣的疼! 芳期心里戾气蹭蹭往上冒:“彭六郎的伤都在明面,一看就知没多重,倒是二哥的伤,都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也不知轻重。二哥今日下昼还是告个假,在外头请个大夫让好生瞧瞧,若伤着了筋骨脏腑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心里有数,三妹妹别担心,对了三妹妹怎么会来古楼园?” “是二哥身边的僮让屏门处的仆媪传话给我,我才知道文质彬彬的二哥今天竟然约了彭六郎干架,赶紧的来围观这件奇异事,就想问一声,多大的事气得二哥居然破了殴斗的戒。”芳期笑着说道。 徐明溪讪讪的也笑了,突然觉得连火辣辣的痛感都减轻了不少。 第2章 “长出”个系统 芳期大约是在三、四岁大的时候,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完全不像表面上那样金尊玉贵。 那时从保姆口中,芳期知道了自己的娘出身风尘,虽花容月貌却不为父亲所喜,生下自己之后就被父亲抛之脑后,保姆告诉她她想活下去,日后得个好归宿,没有别的依靠只能争取嫡母的爱惜。 芳期牢牢记住了保姆的叮嘱。 所以十数载,她奉迎嫡母讨好嫡姐,千辛万苦才争取得嫡母几分信任,没有沦于人尽可欺的悲摧地位,不过……也是相邸大房生活得最为心翼翼的一个孩子了。 芳期本是今年三月及笄,又正好今年闰三月,先头一个三月结束了,全家无人意识到她今年及笄的事,但在闰三的第一天,芳期遭遇了一件怪事。 她的脑子里“长出”个自称系统的……妖物? 芳期曾经听过保姆讲很多神神怪怪的故事,却懒得读圣贤书,算是个比较迷信的娘子,且也根本无法理解系统所说的“来自千年之后高科技时代”“全名是构造平行世界代号壹壹壹”这些话的意思,她起初坚定的认为所谓系统就是她脑子里“长出”的妖物——否则怎能解释只有她听得见系统的话,且她不用把话说出来,光用默想就能和系统交谈这等怪力乱神的事? 那系统为了说服她答应绑定,也可谓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了。 先是利诱,芳期什么都没答应,系统就奖励了芳期一件事物,是一种名为辣椒的食材,大卫现今并没有这种食材,不过系统告诉芳期这种食材能够烹制出辛辣的菜肴。 让芳期很动心。 她自己就是个贪好美食的人,所以纵管懒散,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女红针凿也不擅长,唯有在厨艺上下了功夫学习精进。 但芳期之所以动心,还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她自己的口腹之欲。 嫡母甚爱辛辣口味,所以芳期便用辣椒做了一道爆炒鲜兔,自己先尝了,觉得加了辣椒的兔子肉尤其香辣可口回味无穷,才敢孝敬给嫡母食用,嫡母果然也很满意。 于是嫡母才想起芳期是三月及笄的事。 非但替芳期操办了及笄礼,当彭母在及笄礼上试探联姻时,嫡母还一口答应了下来,那叫一个爽快和干脆利落,芳期的十年奉迎讨好,完败给了一碟子加了辣椒的爆炒鲜兔,那个时候,芳期对彭子瞻和系统均无恶感。 就算她仍然怀疑系统是个妖物,保姆不也说过了妖亦有情么?妖未必就比人可怕。 但出于对未知事物的慎惧,芳期仍然没有答应和系统绑定,她觉得理直气壮,因为她在接受辣椒时就直接讲过了自己不会答应按系统的指令行事,不管是绑定还是系统将要发布的任务,如果接受辣椒需要她付出任何代价,她都会拒绝,宁肯不要这好处。 可是,系统竟然卖上了惨。 它说它虽然不是人,但它的研发人为了让它能和宿主共情,在它的程序中植入了人类的喜怒哀乐等等情绪,而芳期如果坚持不和它绑定,待能量耗尽,它就会自动销毁,相当于人类的死亡,但它怕死,怕得不得了。 芳期也怕死,倒是可以理解系统的心情。 就想听听系统将要发布的任务,再考虑是不是要和系统绑定。 哪知系统说它居然不知道任务是什么! 给出的解释是初始能量不足,无法解锁任务系统,除非芳期答应和它绑定,它获得能量后才能解锁更多的功能。 芳期又觉得这是系统布下的陷井。 系统的下一步策略是剖析利害。 说什么构建平行世界是研发者决心完成的伟大计划,且研发者锁定了芳期为执行计划的宿主,它是第一代系统,如果它任务失败,研发者会安排第二代、第三代再次接触芳期,后来的系统经过改良,就会直接和芳期绑定,而且还将有惩罚机制,逼迫芳期不得不执行任务,最严重的惩罚即为系统可以直接将宿主抹杀! 芳期听懂了,那个什么研发者是先礼后兵的想法,如果她不好好配合做那什么执行任务宿主,研发者也有办法逼她配合。 系统见芳期已经产生动摇,赶紧争取,强调自己是善良的系统,并没有设定任何惩罚机制,还把整套奖励机制告诉了芳期。 这真是让芳期心动得不得了。 奖励机制大致分为四级,最初一级叫做随机奖励,意思是芳期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系统会陆续发放给芳期诸如辣椒一样的,大卫现今不存在的食材,每一种食材都能烹饪出美食。 第二级奖励机制是完成支线任务时,系统会直接教给芳期烹饪一道千年之后的菜肴的方法。 第三级奖励机制是完成主线任务时,系统会给予芳期一笔资金,且教给芳期一个生财的方法,保管芳期不废吹灰之力就能成为受人羡慕的富婆。 这些奖励都符合芳期的愿望,而最让芳期心动的是当完成所有任务后的终级奖励——系统会替芳期完成一个心愿,且这奖励唯一的限制仅仅是心愿不能是祈求长命百岁、死而复生这类违背自然规律的事。 在巨大的诱惑下,芳期终于答应了绑定。 系统发布的第一条主线任务是——大卫有个美男子,但幼年遭遇坎坷且悲惨,宿主需寻获此美男,并同美男建交。 这一任务虽让芳期摸不着头脑,不过当问得系统会逐步给她提示和支持后,倒不觉得艰难,所以没有心生抵触,想着尝试一番未尝不可,如果能完成,她就能够获得真金白银的奖励,她这处境多些钱财傍身的确才能踏实。 可当系统发布第一条支线任务—— 竟然是要让她成为嫡母王氏的克星!!! 这就必须让嫡母把她恨之入骨,但对于芳期而言无异于自寻死路,所以芳期就跟系统道了“永别”,压根没有兴趣再听系统获得绑定能量解锁功能后,提供给她的关键消息了。 系统的确是个好系统,对于如此消极的宿主竟然还没有放弃,给了芳期一个发自真心的告诫。 三年之后,芳期如今担任大卫宰执位高权重的祖父覃逊,便将获罪处斩,罪名还是“叛国通敌”这一极恶之罪,所以覃家满门皆获诛连,芳期虽然是出嫁女不受本家连坐,不过却被彭俭孝夫妇二人逼令儿子彭子瞻,将她这个媳妇用三尺白绫勒杀! 系统很为芳期担心,提醒她就算不想完成任务,但千万得想办法摆脱彭家的婚事,否则也是自寻死路,万无可能侥幸逃生。 芳期并不感谢系统的“仗义”,因为她识穿了系统的诡计——嫡母一口应允,且询问她想法时她也一口应允的姻缘,她能说反悔就反悔么?更不要说这门姻缘的背后,还对她的嫡姐有那么一些些的益处,可以说她只要说出了反悔的话,今后就别想再有好日子过。 芳期想活,还想活得舒坦自如,她这么废尽心思的讨好嫡母不就希望实现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方式?十多年,三千多个日夜的竭尽心力,任谁也不能立下决断自毁长城,结果就是——整整十天辗转难眠,脑子疲惫不堪,前程还一片漆黑。 刚才她听彭子瞻说的“天地日月可鉴”那番话,芳期只觉脖子上痛得慌,胸口却像糊了一大盆发臭的猪油…… 日后会发生的事,她现在还没有经历,对彭子瞻说不上恨之入骨,但也极其肯定了一点,那就是她远远不像自己预料那般坚定,她以为两情相悦对她而言太奢侈,就像一个乞丐把当皇帝树立成为人生目标,所以她对未来夫家的择定从来都只求合适,她甚至一度把懦弱当作彭子瞻的优长。 一度以为各自相安,就能相敬如宾。 现在芳期只想把彭子瞻摁进一大缸子发臭的猪油里。 可现在的芳期看徐二哥讪讪的笑容,就觉得胸口一下子舒畅了,活像是得了观音大士净瓶里的杨柳清露两三滴,把糊的那盆子臭猪油清涤一净。 徐明溪见芳期也对着他笑,才回过神来自己还没应答呢,连忙道:“嗐,谁还没个年少冲动动拳头的时候呢,天气太热,我今日也是心浮气躁,跟彭六讨论课业呢,和他呛了两声,一时火起就拉了他来古楼园。” “二哥火气这么大,却还知道不能在愈恭堂殴斗呢。”芳期再次拆穿了徐明溪的谎话:“二哥也别瞒着了,刚才彭六郎可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都说了,这件事是因我而起。” “彭子瞻居然还有脸恶人先告状!”徐明溪本来已经平息的火气顿时又升腾起来:“既然瞒不住三妹妹,有的话我就直说了,彭子瞻跟张家子面前造谣,说已经和三妹妹定了亲,他就快成为堂堂相邸的孙女婿,从前看不起他的人日后都要对他奉承讨好了。这些流言蜚语闹得沸沸扬扬,结果三妹妹日后和别家郎君定了亲,岂不有人会诽议三妹妹毁婚?” 第3章 幸亏还有徐二哥 徐明溪今天是动了真怒。 说来他的父族母族均为名门望姓,徐明溪幼承庭训,非但从来没有和人殴斗,更加不会只以门第衣冠论人。因为覃相公交待,相邸的覃二郎覃渊对彭子瞻这个同窗很是照顾,常约彭子瞻来古楼园逛玩,连芳期等相邸闺秀都不用把彭子瞻当外男回避,徐明溪也渐渐和彭子瞻熟识,一个温厚有礼,一个与世无争,他们两个交情虽不算好,却也从来没有脸红扯皮。 在今天之前。 徐明溪这时真恨不能再喂彭子瞻一顿老拳:“过去我虽看不上他那只知道靠溜须拍马攀附权贵谋利益的爹,对他总是没成见的吧?没想到他和他爹竟然一个德性,甚至比他爹更加卑鄙无耻!为达目的不顾三妹妹的声誉,三妹妹日后别再搭理彭子瞻这样的人。” 芳期心虚道:“二哥,大夫人是真答应了彭家娘子的口头提亲,而且大夫人先问过我,我也没反对……” 徐明溪整个人都僵怔了。 那他这场殴架……好像的确在无理取闹?但重要的不是这件事,徐明溪急得把游廊外侧的栅栏都重重拍了一下:“三妹妹,你难道真相中了彭子瞻?他这人,文才没有文才,骑射也不出色,唯一长处就是脾气好……”说到这里徐明溪自个噎了一下,嗐,真蠢,我说彭子瞻哪门子优长?! “他那不叫脾气好,我以前认为他是懦弱。” “对!就是懦弱,就是没骨气,要不怎么会对三妹妹千依百顺?”徐明溪又一个僵怔,他觉得自己今天也许是被彭子瞻给揍傻了,万一三妹妹就是希望日后夫君对她千依百顺呢?他这是给彭子瞻这人做媒的吧! 还是芳期体谅徐二哥:“彭六郎过去对我言听计从,那是因为听他父母高堂的唆使,彭家二老一直想要攀附相邸,相中我,无非看我虽说只是庶出,但并未惹大夫人厌弃,那么娶我做媳妇还能给他们带去几分利益。要我不是相邸闺秀,又或者说跟四妹妹一样,不为大夫人所喜,那么彭六郎就不会如此待我了。” “正是如此!” “而且我过去以为彭六郎懦弱无能,也是错看了他,他那不叫懦弱,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夫人只不过口头上答应了许嫁,问名、纳吉、纳征之礼未行,婚约不算落定,他竟然就迫不及待冲那张家子显摆,虽说并不是为了算计我,然而也足证他忍气吞声得久了,巴不得早一天扬眉吐气,但靠着攀附权贵家的女儿算什么成就?所以二哥说得没错,彭六郎和彭家二老就是一个德性。” “三妹妹说得对!”徐明溪只觉芳期头脑清晰条理分明,果然聪慧,但是……“三妹妹既然清楚彭子瞻不值得托付终生,为何答应这门婚事?” “二哥,我毕竟是庶女,我不是低看我自个儿,但世人会因此低看我一等,我的娘自从去了田庄,对我不闻不问,我及笄了,姻缘之事只能靠自个儿琢磨。我不是没想过大夫人疼我,或许会替我寻个门第相当的子弟,但既是高门大族,自然有高门大族的规矩,那样的生活不符合我的愿景。”芳期不好直接告诉徐二哥,她这十多年来都靠着心翼翼察颜观色才能在大夫人眼皮底下讨生活,她是再也不想嫁人后,还得继续这样的憋屈。 “彭家门第低,有低的好处,彭家二老既想攀附权贵,就不会对我挑剔苛难,彭六郎也想靠我谋求富贵,他更加只能一直对我言听计从,说句大白话,我相中的根本不是彭六郎,相中的是未来的公婆,图的也无非是个舒坦自在。” 后头半截话,芳期一点没有掺假。 “三妹妹你这想法不对!”徐明溪也终于冷静下来,跟芳期逐条分析:“高门大族规矩虽严,但阿郎主母也会严以律己,三妹妹性情虽然跳脱,可自来就不会行为违礼逾规的事,品行无差,怎会受翁婆尊长刁难挑剔?” 对于这件事芳期无话可说,因为徐家门风严谨,家人就算不是个个都规行矩步,大抵是真没发生过婆母苛难儿媳,嫡母虐折庶出的事,但芳期不说见多识广,单讲相邸,单讲自身遭遇,她敢说仅只怀揣着一颗善良的心,得到的无非就是人尽可欺的对待,连仆婢都会踩在脸上作威作福,在嫡母、祖母跟前,还落得一个不够乖巧性情刁钻的恶名。 徐二哥的眼里,大夫人是公允的更是慈爱的,那是大夫人对待亲生子女的态度,也是大夫人对待出身名门的外甥的态度,但不是大夫人对待庶出子女的态度。 大夫人眼里,她不过是个称手的工具,便是嫁出去了,仍然不能脱离把控,所以芳期根本没有太多选择余地,彭家在她看来就是最合适的,至少彭子瞻和她年岁相当,而且她当时认为彭子瞻多少对她还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情谊。 嫁去彭家后,虽然也会被大夫人利用来给嫡出的二姐谋福利,可芳期当时是不介意的,因为二娘要嫁的是葛家并不是彭家,葛家只不过是彭家的姻亲,关起门来其实各过各的日子,芳期再也不用对嫡姐言听计从,她没有兴趣对谁发号施令,她只是不希望自己再过胆颤心惊的生活,扭屈本性奉迎他人。 对于女子而言,毕竟大半生更可能在夫家渡过,芳期当初一想到终生都要受迫于人的生活,唯一的感觉就是两眼一黑。 徐二哥不知道她的处境,想法很简单很天真。 但芳期没有反驳徐明溪。 “我承认,只要相邸富贵依旧,彭俭孝夫妇当然不会苛难三妹妹,但三妹妹,有哪一门哪一姓敢担保自己长盛久兴的?我们大卫,我们国朝,连东京城开封都被辽人攻陷了!先帝、先太子,连带着多少王公贵族官员富贾,甚至连姑姥爷一家,二十年前不都被辽人掳去了上京?! 当今的官家是在济州被拥立为帝,颇经周折才定下临安城为行在,这十多年来,虽说辽人屡次求和,江南才能得保太平,可谁都不能保证大卫国祚尚能延续多久,更何况一门一姓的盛衰?万一姑姥爷有个闪失,三妹妹失了依靠又该如何?三妹妹既知彭俭孝夫妇,连带着彭子瞻都靠不住,难道还存侥幸他们到时能够知恩图报?我恐怕三妹妹莫说舒坦自在,连安危都不能保证了。” 这才是一番震耳发聩的话,却让芳期心胸突觉温暖。 原来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漠视她的存在,原来徐二哥一直关心着她,愿意替她剖析这些厉害,也让她真正坚定了决心。 徐二哥必定已经感觉到相邸存在伏患,所以才会说出“姑姥爷有个闪失”的不祥之言,芳期很肯定家门但凡遭遇祸难,彭家人绝对会过河拆桥甚至落井下石。 她从前心存侥幸,是因为她见识短浅,以为开封城虽然陷落,但临安城却是一派风平浪静,贵族照样鲜衣怒马,连百姓都不曾流连失所,仿佛大卫失去了一半疆土,其实也并没有任何影响。 偶尔出门,她听见那些武官将士义愤填膺,高诵什么“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她还暗中笑话那些人是杞人忧天,所以她才看不到这些祸患,认为相邸可以长盛久安。 但这时再看,她是当真不能心存侥幸了。 芳期自然不愿把自己的大好头颅,往彭子瞻的夺命白绫里送。 于是肃色道:“二哥今日苦口良言,我都听进了耳里装进了心里,定会从长计议,只是这件事二哥莫多插手干预,我若有为难之处,也必定会向二哥求助。” 徐明溪听这话,才吁了口气,微微笑道:“我也不是真的犯蠢,今日是乍一听那话,又惊又怒行事才会这样莽撞。” “二哥也快回学堂去吧,否则误了时辰,先生就要责罚二哥了。”芳期也笑道。 徐明溪自觉也没有继续耽搁下去的必要,转身往西角门走,芳期看他虽然强忍着,但仍然露出了一瘸一拐的姿态,心便像被什么捅了一下,引起一阵酸涨。 但她还来不及生出更多的感慨,徐明溪竟然又折了回来。 第4章 换一座靠山 徐明溪是突然又想起一件要紧事。 “今日若没听见那些闲言碎语,不和彭子瞻干那场架,我原本也是要和三妹妹碰面的,是我有一件事要提醒你。”徐明溪这时已经完全不见怒色了,在芳期看来和过去那个温文尔雅的徐二哥并没有任何区别。 她有一刹那的恍神,更觉心里的酸涨越发明显,仿佛都要影响到眼眶似的。 于是垂下眉睫,只作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听闻姨母后日要宴请郑国公府的罗夫人,但这却并非普通宴集,罗夫人最近正为五大王相看,相的却不是正妃!官家虽说还未宣诏,但已经决定了赐婚五大王迎娶司马七娘,过去我也跟三妹妹说过些贵妃、太子及五大王间的事,三妹妹聪慧,应该能联想到这件事的背后还涉及到储位之争,姨母虽说这是姨丈的意思,罗夫人相看的应当是四表妹,可我总不放心,所以想着提醒三妹妹,待后日最好想法子拒绝出席酒宴,根本不在罗夫人跟前露脸才保险。” 徐明溪交待完这番话才放心回愈恭堂去了。 芳期扶着游廊上的栅栏,盯着栅栏外绿幽幽的芳草,半晌才缓缓一笑。 她是真没奢想过两情相悦的美满婚姻吗?这就是句哄人的鬼话,如果单讲思慕之情,不知何时她已悄悄萌生,她肖想的人正是徐二哥,可惜她也只能是肖想。 徐家夫人有一双慧眼,太早看穿了她的心思,好些回明里暗里的敲打,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告诫她尽快打消妄想,徐家夫人绝对不会允许嫡子娶庶女为妻,所以她和徐二哥,只能止步于兄妹之情。芳期明事理,她知道徐家夫人这是对她留了情,她得知好歹。没有办法,这就是一个庶女应有的乖觉,更是一个庶女应守的分寸。 便是她铁了心要做扑火的飞蛾,也不能拉着徐二哥一起扑火,正因为她倾慕着徐二哥,才不能行为如此蠢毒的事。 可今日她明白了,原来自己也被思慕的人这样惦记和关爱着。 尽管两种感情不一样,芳期仍然觉得她受到了命运的眷顾,所以此刻她痛下决心! 她得尝试完成系统的任务,因为她忽然产生了欲望,除了自救之外,她期待赢得终级奖励,她有一个非常清楚的心愿,她希望徐二哥这一生能得平安顺遂,无论世事翻覆,无论光阴流逝,徐二哥还能活得一如眼下,爽朗少年,豁达放阔。 一生一世,遇上的都是好人好事。 这就是她无法说出口的思慕之情,最佳给予方式。 那么我们都能不负天真烂漫的岁月相识,赤诚对待彼此,或许等白发苍苍,两个都是子孙成群,还能笑说当年——二哥你讲“多亏得三妹没犯糊涂”,而我,也笑着说一句“当年多亏二哥良言相劝”。 就是这样的关系,也是美好的关系。 芳期是个谨慎人,但从来是决心一下就雷厉风行,所以这时她也并不急着回自己居住的秋凉馆,干脆趁古楼园的西角门清静,用脑子呼唤:壹,你还活着吗? 先是“叮咚”一声。 系统:亲爱的宿主,壹仍在苟延残喘中。 芳期:我想明白了,我得自救就必须摆脱彭子瞻,可我反悔也必会得罪嫡母,所以我需要你的支持和援助,你那时说你已经获得可以助我的脱困的提示,我想了解下。 系统:天啊亲!您是终于决心执行宿主任务了么? 芳期:是的,虽然我耽搁了十天,但第一支线任务还有二十天的期限,我还能尝试一下,或许来得及呢? 系统:太好了,壹几乎以为自己死定了呢,终于盼来了一线生机,您放心,壹一定会竭诚为您服务的!三娘您听好,关键提示就是您的祖父有亲生儿子,据壹解读,这或许是研发者告诉您就算得罪嫡母也不可怕,您大可以争取您的祖父也就是宰执大大为新靠山! 但系统这话说了许久,却半天没得到芳期的回应。 系统:亲,如果您暂时没有别的需要,壹就先下线了啊。 芳期:你居然比我还懒? 系统:亲,您的主线任务和支线任务进度显示为零,也就是说构造平行世界的计划暂无最新进展,壹因为您答应绑定所获取的能量已经消耗一空,但挂在线上是会增加消耗能量的,壹害怕亲尚未完成任务时,壹就先一步因为能量耗尽含笑九泉了。 芳期:那你还不快点下线? 系统:壹明白,壹这就滚了。 当脑子里恢复清静,芳期长长叹了口气。 系统是个善良的系统,但看来仿佛能力不够啊,她难道想不到开罪嫡母后寻获另一靠山这么简单的办法?关键是这个办法根本行不通!她祖父是什么人?在成为堂堂宰执之前,就已经名扬天下,不过天下人皆闻的是“国朝惧内第一人”这样的名声。 要说起来芳期的祖父覃逊,堪称寒微起步靠着学习奋斗为成功人士的典型。 从前的覃家美其名曰耕读之家,但耕地少,男人们当的官还,比如覃逊的爹,就是个在县衙打杂的书吏而已,为了供覃逊读书,都借遍了亲戚友朋,好在终于是把覃逊给供出来了,一家伙考中了探花郎。 大卫素有榜下捉婿的风俗,覃逊金榜题名,就被王老夫人的爹给相中了,二话不说“捉为”女婿。 老夫人那时自然还不老,也是个待嫁绣楼的闺秀,她的祖父是一代名相,父亲当年也官居高品,所以老夫人嫁覃逊是名符其实的屈就。老夫人婚后多年未曾生下一儿半女,覃逊别说休妻,连纳妾都不敢提。 老夫人年过三旬,覃逊因好友托孤,抱了个未满周岁的婴孩回家,收为养子,取名覃牧,是芳期的叔父。 芳期的父亲覃敬,是老夫人作主在覃逊出了五服的族侄中,挑选出来承祧家业的幸运儿。 也就是说无论芳期的爹,还是她的叔父覃牧,都不是祖父的亲生儿子。 但芳期的嫡母却是老夫人的侄女。 更甚至于覃敬之所以能成为幸运儿,还有王夫人的功劳。 因为当年不仅仅是老夫人择嗣子,同样也是王夫人择夫君,覃敬同时合了这两位的眼缘,才能够“脱颖而出”。 满大卫甚至连辽人,恐怕都知道在临安城中的覃相邸,坐第一把交椅的是老夫人,要不是因为王夫人的爹和老夫人并不是一母同胞,乃老夫人的庶兄,搞不好堂堂宰执连第二把交椅都坐不上。 在芳期看来,如果得罪嫡母,就等同于也成为了祖母的眼中钉。 其他的靠山都不顶用。 而且王氏之所以这么干脆答应把芳期嫁给彭子瞻,是因她亲生的女儿覃芳姿已经和葛二郎换了庚帖,眼看就要行纳征之礼,而覃芳姿未来的长嫂,不巧正是彭子瞻的长姐。 在王氏看来芳期嫁去彭家的作用便是牵制葛彭氏,免得葛彭氏日后仗着大妇的身份弹压妯娌。 长房的三个女孩,芳期和四娘芳菲都是庶出,唯有二娘芳姿是嫡女,二娘固然是王氏的心头肉,同样是和老夫人唯一还算有点血缘关系的孙女,别说相比芳期,就算是二夫人的嫡女六娘芳许,和二娘在相邸的地位也有甚大差距。 虽说葛彭氏日后未必会弹压二娘,但只要有这可能,老夫人和王氏都必须以防万一。 婆媳两个如意算盘打得好好的,莫名却因芳期的反悔给砸了个七零八落,芳期的处境可想而知。 但芳期这口气刚一叹完,她自己又倒吸了回去。 刚才系统说什么?她的祖父居然有亲生儿子? 国朝惧内第一人竟然瞒着正妻养下了私生子!!! 芳期激动了,因为她无疑看到了曙光,祖父要不是传言当中那么惧内,就算坐的是第二把交椅也未必无能庇护她,她的祖父可毕竟是宰执,说明头脑是够用的,只要对祖母的言听计从并非心甘情愿,张开翅膀保护她一个女子应该不难。 这事能干啊! 芳期的眼睛顿时闪闪发亮。 又说徐明溪,回到愈恭堂,便直接溜回了课室,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他虽因今日的事彻底厌恶了彭子瞻,但说出去的话可不能食言,他可以承认彭子瞻为他所伤,却不能让别的人看出来他也吃了暗亏,否则要是传他姑姥姥耳里,彭子瞻就休想继续留在相邸听学了!利用长辈之威打击同窗的事,徐明溪可不屑为。 后脑勺挨了重重一拍,徐明溪回头,就看见李远帆一张夸张的笑脸。 “二郎你也真够神,把彭家子揍了一顿,居然直接把他揍进了霉神怀里,你道怎地?彭子瞻刚回来,他的家人后脚便至,原来是他姨夫家里的老人没了,彭子瞻得奔丧去!这可好了,至少在端午前,我们可都见不着他的倒霉脸!” 徐明溪哭笑不得,拿着书就敲了一下李远帆:“就没听过三人成虎?仔细多经几个人的嘴巴,就传出我把彭子瞻姨丈家的老人殴死的话。再者讲丧讣之事,也不适宜拿来说笑。” 但暗地里徐明溪却是松了口气。 虽说彭子瞻只需要奔丧而不是服丧,但亲姨丈家里有丧事,他总不能忙着定婚姻之喜,至少七七四十九日后彭母才能继续问名纳吉,三妹妹有了这么充裕的时间,总该想出办法来作罢这门婚事了,徐明溪现在已经顾不上担心芳期名声会不会受损,因为在他看来,终生幸福无论何时都比虚名浮利更加重要,三妹妹这么好,理应嫁给门风清正之族,才德兼具的子弟,彭家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第5章 进度条有了新变化 徐明溪把彭家认定为癞蛤蟆,王夫人却不这样想,她倒认为芳期能嫁给彭子瞻还是芳期的福气,可不这天因为彭母亲自上门致歉,说问名纳吉之礼得往后耽延一段,王夫人还和心腹仆妪蒋氏闲聊:“三丫头听闻这件事,怕又得着急了。” “可不是呢,来相邸私学听讲这些亲好之家的子弟,除了徐二郎、李大郎等些出身名门的嫡子,那是三娘万万高攀不上的,算下来竟就数彭六郎性情也好,又是嫡出,论起来还是世族子弟,唯一的不足,也就是彭家阿郎官衔低了些,彭六郎不能得荫补之职,只能通过科举入仕。” 王夫人靠在张凉床上,慢慢地摇着团扇:“彭俭孝官衔确实低,但为人圆滑又通世故,所以翁爹才愿意提携他,他和咱们家只要联了姻,迟早会升官,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拘一格降人才,所以官家把荫补的局限放宽到了六品,彭俭孝只要再被提拔两级,就能替子弟争取荫补的名额了,便是彭六郎在科场上失利,今后还能是个白身? 更难得的是翁爹过去是把彭家当亲好之族来往,所以对彭六郎也像自家子弟无异,彭六郎和三丫头打就认识,三丫头呢,模样好,但太懒散,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女红针凿也拿不出手,唯有彭六郎不嫌弃她既是庶出,还好吃贪玩。要不是我看三丫头也算贴心懂事,这门姻缘可轮不上她。” “其实要说起来,凭三娘的容貌,只要往罗夫人跟前一站,是必定会被相中的。”蒋氏道。 “这事想都不用想,三丫头的姿色,还有头脑,万一真得了五大王的宠爱,取悦了贵妃,又万一攀上高枝后存了野心,说不定就能反过来弹压我和姿儿。对她的姻缘,我一直就只打算在彭、张两家之一择选,可把彭六郎和张家子一比,有哪一点不比张家子更强? 讲门第,彭家是世族,张家从前就是商贾,靠进纳授官,不过就是花钱买了个闲职;讲两家儿子的品貌,彭六郎挺拔英俊,张家子矮胖猥琐,彭六郎彬彬有礼,张家子贪图酒色;便是拿彭家娘子和张家娘子两个相比,前者也知情识趣得多,张家娘子仗着家里有几个钱,上回说的是什么荒唐话?她根本就不图他们家儿子科举入仕,待到了冠岁后不过再使笔钱就有了出身,图的是送到相邸私学来,免得去外头惹是生非,合着把我们家当作替她管儿子的了,就这见识,三丫头要嫁进她家,怕还得吃婆母的冷眼和闲气。” 蒋氏陪笑道:“夫人仁慈,虽不是三娘的生母,却仍肯为了三娘的终生打算的。” “所以我寻思着晚些时候三丫头来昏省,得把这事说说,好稳住她的心,再者后日罗夫人来我们家,也万万不能让三丫头被罗夫人给瞅着了。” 果然当这天傍晚,芳期如常来明宇轩昏省的时候,就得到了嫡母的谆谆叮嘱。 “虽说因着彭六郎姨丈家的丧事,你们两个问名纳吉之礼需得耽延,至迟也耽延不过七月去,二娘和你加一个四娘,姐妹三个年岁相差不超一年,婚事也扎了堆,你父亲只管四娘的事,不过问你,但三丫头却也不必发愁,有我替你操持准保不会耽搁你。” 芳期低头笑:“儿的事不用急,夫人先顾着二姐的事。” 她这不是娇羞,是发自肺腑的大实话,但王夫人却把芳期的言行理解成为娇羞:“你跟二娘一样都相邸闺秀,我哪能顾此失彼。” 呵呵,要不是那碟香辣鲜兔,夫人您连我及笄礼都抛去九宵云外了呢,不是亲生到底不是亲生,夫人做不到一视同仁,却偏要说一视同仁的话,这也是料到我不敢反驳的。 芳期心里一番活动,耳朵仍听王夫人接着说道:“你爹前些时候应是听周娘唆摆,竟想着把四娘高嫁给皇子,所以除了你们两个的姻缘,我到底还是得分心四娘的婚事,已经下了帖子请罗夫人后日赴宴,为的是相看四娘,要说来,二娘已经和葛二郎互换了庚帖,就等着行纳征之礼了,这时不再适宜见客,你呢,还没到这一步,我也该正式让你出面招待贵客,学着些行宴应酬的礼仪。可你爹是偏心眼,外人眼睛却雪亮呢,要你和四娘坐一处,高下立显,你和彭六郎是青梅竹马,我当然不能拆散你们两个儿女,到时就只能拒绝罗夫人了,一来是开罪了贵妃和郑国公府,最要紧的是罗夫人没有相中四娘,连我都会受到埋怨。” 这话芳期听懂了,心下却在疑惑。 徐二哥提醒她避开罗夫人,是为她打算,知道她再怎样也不肯为人姬妾,更不说这桩婚事背后还牵涉复杂,一个不心就会招惹祸殃。但嫡母为何也特意叮嘱呢?嫡母就算巴不得快快地把她嫁去彭家,好给二姐谋福利,总不能够乐见四妹妹攀高枝吧! 四妹妹和她的情况大大不同,四妹妹的生母周娘长宠不衰,生的庶子三郎甚至连祖父都极其看重,皆因为嫡母所生的长子先天不足,大有早折的危险。周娘母子三个一直是嫡母的眼中钉…… 嫡母会怕父亲埋怨? 芳期才不信这哄鬼的话,嫡母在相邸只会敬畏一个人那就是祖母。 她心中一动,眼中一亮:“儿也极想和夫人学学见客的礼仪,只是都怪儿今日下午贪嘴,多喝了几盏冰雪桃浆,闹起肚子来,别说拜会贵客了,恐怕连明、后日的晨省都无法坚持了,今日儿还想着求夫人许可,容儿告两日晨昏定省的缺。” 自打知事,无论寒暑风雪,芳期都不敢缺席晨昏定省,正好借着这机会,为自己谋个福利。 王夫人很痛快的就批准了。 这晚上芳期既然已经决定不再把大好头颅送给彭子瞻练手劲,她总算踏踏实实睡了个安稳觉,睁眼时也不急着起床了,仍躺床上梳理头绪制定作战计划。 “悔婚”的话不能由她说出来,因为这样即便也能达到目的,但就别想着争取祖父支持了,祖父就算不像传言般的惧内,也不可能莫名其妙支持她忤逆嫡母,所以只能让王夫人自己打消念头,这也不难——王夫人答应把她嫁去彭家,是因为可以继续摆控她为二娘谋福利,只要她让王夫人明白她不愿意再受摆控,王夫人就绝对不会冒险,因为这样一来,对二娘非但无利反而有害了。 可难点仍是顶撞嫡母等同忤逆,顶着这样的罪名根本无法说服祖父成为她的靠山。 要想破局,芳期认为后天的宴集就是个绝佳的机会。 因为刚才她已经意识到,王夫人乐见四娘攀上高枝儿,这不可能是嫡母慑于父亲的“夫纲”,只可能是祖母的嘱令。 芳期又想徐二哥从前告诉她的话——当今皇后只生了两个公主,太子殿下和五皇子是罗贵妃所出,罗夫人是罗贵妃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妹,所以才能被罗贵妃授权相看五皇子的姬妾人选,但罗贵妃为何急着要替五皇子相看姬妾呢? 因为母子不和,手足相疏。 太子虽是官家的庶长子,但当初被册立为储君时并非不存争议,罗贵妃将所有心思都集中在太子身上,对才十岁的五皇子就难免忽略,五皇子得了一场重病,多亏德妃衣不解带的照顾才康复,从那之后,五皇子就和德妃及魏王亲近起来。 罗贵妃也意识到这样下去不像话,教训了五皇子几回,却拦不住五皇子间天仍往魏王府跑。 而现在的情况是,官家对太子越发不满了,反而对魏王日渐看重。 甚至连替五皇子择定的正妃,都是司马氏家的七娘,德妃就姓司马,司马七娘是德妃的亲侄女。 罗贵妃只有这两个儿子,当然不希望儿子竟然被德妃母子笼络,急着相看姬妾,一来是为了争取重臣高官巩固东宫储位,再则也是企图靠一个貌美的姬妾牵制司马七娘,免得儿子甘为德妃母子利用,铁了心的跟魏王算计亲哥哥。 芳期知道父亲最疼爱的女儿其实不是二娘是四娘,就算敬畏嫡母正妻,四娘的婚事父亲也绝对不至于不管不问,王夫人说的不全是鬼话,罗夫人来相邸相看一事,父亲不但参与了,表面上看还是父亲主动促成。 这件事多半是祖母先拿定主意,为的是用家族一个庶女取悦罗贵妃和东宫,又泄露消息给周娘,利用周娘的贪欲游说父亲。 问题来了,祖母坐着相邸第一把交椅,哪里需要这般委婉曲折的手段? 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祖父应当告诉过祖母没有择东宫而辅的想法,祖母对待祖父的态度也不像传言一般强横,说穿了这件事,就是祖母瞒着祖父自作主张。 那么利用好这件事,搅和了后日那场相看,芳期才能一箭双雕达偿所愿。 这件事告成的关键就是不能打草惊蛇,否则祖母后日把她给强制禁足在秋凉馆,她也没长着翅膀难道还能飞去宴厅不成?出其不意才是致胜的根本! 想通了种种关节,芳期脑子里就响起了“叮咚”一声。 系统:亲,我收到程序提示,您的支线任务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一,这真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您做了什么? 芳期:我不过是构思好接下来的计划而已。 系统:恭喜您,说明您的计划可行。 芳期于是就更觉受到了鼓舞。 第6章 辣椒再派用场 芳期决定按照计划一步步实施,首先就是她得从床上起来。 她现今能称为心腹的丫鬟只有两个,三月和八月,名符其实就是一个三月出生,一个八月出生,足见芳期起名的功力,那就是怎么省心怎么来。 芳期做为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庶女,自然“不配”拥有挑选婢女的权力,她身边所有的婢女都是王夫人指派,不过三月、八月两个在她身边服侍得久了,且本就具备忠心为主的品格,才发展成为心腹,而且经芳期诸番努力,三月和八月是她四个大丫鬟之二。 她今日喊上这两个,是去相邸后宅一个最最偏僻的角落,那里有处院,连名匾都没挂一张,却是芳期生母苏娘曾经居住的地方,芳期十岁之前,也是住在这里。 十岁时,芳期迁至秋凉馆,她的娘紧跟着就自请去了田庄,这处院因为荒僻,无人乐意居住,就连仆妇寻常都不往这边来,院门上的漆,已经斑驳剥落,只有满院子藤萝虽多年无人照管,却更添了蓬勃之势。 芳期平时不往这边来,她怕来得多了会让嫡母认为她在思念娘。 庶女另一个悲摧的处境就是,生你者明明另有其人,但唯有嫡母才是你的母亲,孝应孝嫡母,敬也敬嫡母,便是如四娘覃芳菲,她的娘长宠不衰,可也从来不敢在嫡母、嫡姐跟前放肆,别说放肆了,眼看着嫡母像对待仆妪般对待周娘,芳菲也只能忍气吞声,更何况芳期? 她但凡流露出对生母的一点依恋,在王夫人看来都是孽庶一枚。 芳期上几回来院,都是为了辣椒这种珍贵的食材。 系统奖给她的第一批辣椒种,十分的古怪,种下后一日长芽,过三日就成株,再过三日开花,共十一日后就能收成,不过枯萎得也快,且再留种栽植,这特异性就不存在了,跟普通农作物没有太大区别,需要按正确的方式栽护,无法速成。 芳期已经留种,把剩余的辣椒也都晒干了,今日她一为取用,再者也是想把晒干的辣椒都收回秋凉馆去——她择中院栽种辣椒是因这里偏僻,但明日之后她可就不再是嫡母信任的“第一庶女”,身边不定有多少耳目,院就不安全了,这么珍贵的佐料必须得收到秋凉馆,那里到底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她先取了一些干辣椒放在提盒里,再一次叮嘱丫鬟们尤其要把辣椒种收藏好了,才往疱厨走去。 相邸的疱厨在与古楼园相对的东路,正门冲着区分外宅内宅的甬道面西而开,以疱厨为中心一字排列的分别是煎脯局、鲜果局、蜜饯局、点心局等等房属,饮食供给都集中在这一排,而相邸的主人阶级,也就唯有芳期一个时常往疱厨跑——她家的厨娘,可是祖父花耗重金礼聘,光工钱一年就要六百两银,若是家里开设酒宴,还必须另外支付厨娘赏金,保守估计,厨娘温大娘一年收入至少八百两银。 敢要相邸这么高的工钱,温大娘厨艺自然不一般,芳期过去对自己的规划是嫁去彭家,彭子瞻说是什么世家的嫡长子,荷包里的零用钱就没超过二两银,凭彭家的根底,当然请不起温大娘这样的名厨,但芳期的嘴巴却早就被温大娘给养刁了。 所以为了出嫁后还能享用美食,芳期费尽了心思死缠硬打投其所好,终于央求得温大娘点头答应她传授一些厨艺。 一些就真是一些,唯有几道家常菜,以及乳饼、汤包等等面点,拿手菜一道都吝啬教。 芳期却与温大娘混熟了。 要搁寻常,温大娘这时并不在疱厨,甚至不在相邸,温大娘作为一个有钱人,不稀罕寄人篱下,自己在临安城中买了宅子住,她只负责早、晚两道正餐,由相邸派遣轿接过来,但今日不一样,因为明日有酒宴,温大娘会提前一日做好准备。 疱厨大院里这时有二、三十号仆妇井然有序的忙碌着,并不见温大娘人影,芳期也不问人,直接就往后头院里走,刚进月亮门,果然就见温大娘坐在院子当中的一座凉亭里,面前摆着张四方桌,桌子上满是碗碟,温大娘不用准备午饭,却是要吃午饭的,芳期特意踩着饭点来疱厨。 温大娘一见芳期,倒是眉开眼笑:“三娘可真灵,来得是时候,正好蹭我一餐午饭。”便嘱咐一旁的丫鬟:“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三娘准备一套碗箸。” 芳期过去大大方方就坐下了:“这些菜都是娘子亲手烹饪的?” “那是自然,我可吃不惯你家点心局的点心。” 相邸的午饭不由温大娘主厨,但并不是说就不吃午饭,只不过午饭在大卫称为加餐,而加餐吃的食物又统称为点心,点心可不是仅只糕点,如相邸的加餐都是由点心局提供,而午饭一般就包括了下饭七件,鲜蔬五件,茶果十盒,碟五件,但就这样还被温大娘嫌弃“吃不惯”,做厨娘的人嘴也的确够刁。 温大娘嫌弃完了相邸的点心,又再强调:“相邸的午饭不由我管,我也不吃相邸的白食,这些食材可是我让自家下人另外准备的,连相邸的盐都没用一勺,无非就是用了几盆子洗菜水,所以三娘,今天中午这顿饭可确实算你蹭我的。” 芳期听话听音,又别说她还瞧见温大娘眼珠子几乎没凿进她带来的提盒里,笑着道:“就是上回的辣椒,我已经晒干了,用来炒菜辣味应当是不减的。” 温大娘连忙把提盒往自己那头挪,像生怕芳期反悔似的。 她们做厨娘的,哪能不知稀罕食材的重要性,更何况这辣椒带来的口感可远远不是常见的香辛佐料,诸如川椒、茱萸、胡椒能比,上回温大娘就尝过芳期炒的那道香辣鲜兔,真觉这才不愧冠以香辣二字。 温大娘从没见过辣椒,自然好奇,问过芳期从哪里得来,芳期胡编了一段故事——这故事同样也用来应付过去三月、八月。 话说三月三上巳节,芳期随兄长们往西湖踏青,在清凉寺外见到个来自巴林冯的番僧跟那化缘,大卫人可不讲究外来和尚好念经那套,所以番僧跟那念经念了老半天也没人搭理,芳期见他既努力又可怜,供奉了百文铜钱,番僧就说她和自家佛祖有缘,送了她辣椒种,还教会她如何种植。 温大娘虽然稀罕辣椒,不过是有操守的人,所以她也没问芳期这种食材应当如何种植。 这时只道:“你肯舍我辣椒,我当然不至于只用一餐午饭做为报偿,抽空你来我家,我教你两道拿手菜,这回是真的拿手菜,日后摆宴能镇桌的那种。” 芳期自然喜出望外,温大娘不肯让她称谢,摆手道:“我答应教你烹饪时,就逼着你发了毒誓,没我允许你不能把我传授的厨艺再传授别的人,连你今后的子女都不例外,这几年你确然不曾食言,你待我挚诚,我也是这般待你。三娘,我问你一句话,这辣椒你外不外卖?如果要外卖,肯还不肯用你自己的名义。” “大批量提供辣椒,至少得等到明年,我现今手上有些,倘若要的量不多还能提供,不过娘子既有做中人的想法,最好别提我的名姓。” 温大娘颔首道:“你到底是相邸千金,警慎一些大有必要,横竖我是做厨娘的,手头有稀罕的佐料旁人还不至于大惊怪。是这样,我有一个姐妹,上回吃了我用鲜辣椒切丝冷拌的萝卜皮,简直惊为珍馐,这盒子辣椒我先让给她,她愿出五十两银,我也不收你的中钱,只要你答应我来年再种出辣椒来,先考虑着供给我,钱的事我不会短你分文。” “怎好收娘子的钱?”芳期连忙道:“我还指着娘子能传授我多几道拿手菜呢。” 温大娘想了一想,也不勉强:“那这盒子辣椒我可就先给人家了,你记得改日来我家时再捎一盒给我。” 芳期又随口问了一下明日宴厅设在何处的事,听说仍然是在无边楼,且王夫人还嘱咐了午宴后再送点心往击鞠场,就高高兴兴品尝起美食,吃完饭,心满意足回到秋凉馆去。 走一趟疱厨居然能用辣椒换回五十两银,简直就是意料之外的好事,她的目的其实是想学两道大菜,好在家里的端午宴上露一手——讨好祖父、祖母。 别看二十年前,大卫的京城开封陷落,皇帝、太子被俘,差点没有亡国,可自从当今天子在济州被拥立为新君,经过数年征战,终于瓦解了辽国的攻势保住半壁江山,一连十多年,马虎还算太平。 开封的遗民陆续迁来了临安,临安城仿佛再现了昔日东京的繁华。 大卫上至君王,下至庶民,多半都好美食,临安城中大食肆酒楼鳞次栉比,就拿相邸来说,除了芳期的父亲覃敬仿佛对一日三餐没有太大要求之外,竟然个个都是吃货,所以芳期才制定了以美食讨祖父欢心的策略,当然,她行事不能太功利,不能因为讨好祖母没有利益就把祖母撂在一旁。 芳期也很清楚,美食只能是锦上添花,她想要真正争取祖父做为靠山,明、后两天的战役相当关键。 好在今天赚了五十两银子,晚上更能睡个安稳觉了,大大有利于养精蓄锐。 第7章 亮相即胜出 第二天芳期仍然睡了个自然醒。 起太早是没用的,罗夫人不会那么早到,今日设的是午宴,一般午正开宴,罗夫人午时初才会抵达相邸,这是惯例。 芳期起床,隔着窗瞅见经过盛装打扮的四妹妹芳菲扶着丫鬟的手出了院门,她还笑着喝完了一碗香蜜汤,才安排起八月来:“你和大哥哥院里的福安是真要好?” “可不是真要好?打一起长大的,按贵人们的说法,奴婢和福安也是旧识故交。” “怎么个旧识故交法?” “奴婢的爹和福安的爹过去都是官家潜邸的驭夫,拜把子兄弟,又是一起被指派来相邸。”八月欢快的说完,顿时警觉:“三娘莫不是想乱点鸳鸯谱吧?” “哟,这会儿子就不是旧识故交了?瞧你这惊悚样,仿佛巴不得远着福安。” “奴婢可是打定了主意要随三娘去彭家的,福安却是大郎的厮,莫不然三娘还能说服大夫人让福安和奴婢做三娘的陪房?” 原来是担心这个,而不是厌弃福安,芳期放心了:“你听着,今日下昼,你悄悄去见福安,让他往大门那儿盯着,看翁翁一进门,立时通知你,你再往屏门去,缠着屏门的仆妇跑腿往田庄给我娘送封信。” “但……二门处的仆妇必然不肯。” “要的就是她不肯,然后你就哭,哭得不用多逼真,但务必让翁翁瞧见,要翁翁不过问,你就往地上跪,抱翁翁的大腿,说我被大夫人责罚,你急得没别的法子,想请娘回来为我求情。” “大夫人为何会责罚三娘?”八月越更满头雾水了。 “因为我一阵间会去挡四妹妹的姻缘。” 三月和八月都吓得瞪大了眼。 “你们得习惯了,日后我和大夫人对着干的时候怕是多着呢。”芳期叹一口气。 八月脑子灵活,隐约明白了芳期的想法:“三娘难不成……是不想嫁去彭家了?” “不错。”芳期没多作解释。 “彭六郎的确配不上三娘,既三娘想明白了要进取,三娘怎么说,奴婢就怎么干。”八月立时摩拳擦掌,往三月的大腿瞥了瞥,仿佛打算着借三月大腿一用先熟悉下怎么抱起来顺手。 三月却是忧心忡忡,不过也不劝,她知道三娘素来就有决断,劝也劝不住。 芳期又再指导八月:“有几句话,你一定当翁翁面说出来,一是罗夫人今日来赴宴,二是大夫人交待了我留在秋凉馆哪也不能去,三是我是因为擅闯宴厅才被罚,你却不知我为何改变主意违背大夫人的叮嘱,拦了没拦住。” 八月记下,又再复述了一遍。 芳期这才让两个丫鬟替她挑选“战袍”——要新做还没上过身的,倒不用那么隆重花俏,只颜色一定要鲜亮,佩饰雅致些,别拣金银俗物——最后是梳妆打扮,但芳期也只不过是用加了丁香玉兰药的热水,浸湿面巾往脸上敷了一刻,脖子上涂了莹肌膏,不途脂不抹粉,甚至不描眉不点唇。 她对自己天生丽质相当有自信,当然描眉涂脂后更加艳光夺人,不过今日她的目的无非是要衬托得盛装打扮的四娘黯淡无光,完全没有必要弄得国色天香,温大娘说大夫人让把点心送去击鞠场,说明午宴后的安排是观看马球赛,大热天的,要是反而导致脸上的脂粉被汗水给搅糊了……那她可就成去丢脸的了。 一番倒饬,时间就差不多了。 秋凉馆本就是芳期和芳菲共住,但因为姐妹二人过去常常发生争执,导致两人的丫鬟们也像死对头,今日芳菲先去赴宴,只带了个大丫鬟胭脂,其余的丫鬟干脆躲在屋子里偷懒,不至于发觉芳期会去搅局,可芳期自己有个粗使丫鬟芒种,她是时常往大夫人的明宇轩和二娘的琼华楼跑的人,俨然大夫人的耳目,这丫鬟也精乖,今天尤其留意着芳期的动静,一看芳期竟是穿着见客的衣裳打算出门,赶紧跑过来阻拦。 “这么热的天,三娘这是要去哪里?” “我去外头逛逛。” “三娘身体不适,还是在屋子里歇着才好。” “怎么芒种你竟还学过医?” 芒种:…… “既然不懂医术,怎知闷在屋子里好还是散步更有利于康复?” 芳期损了芒种一句,就想绕过她。 芒种竟然又拦了一步:“但大夫人今日说了,不让三娘出秋凉馆。” “大夫人说了让你监督我的话?” 芒种又被噎住了。 眼睁睁地看着芳期“夺门而出”。 又说无边楼上,罗夫人正觉得百无聊赖,都懒得观赏窗外那一大片湖光山色了,只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王夫人应酬,偶尔也和四娘说几句,她真是极其地失望——官家连赐婚的旨都没宣,贵妃为何急着给五大王相看姬妾人选?不就是为了先选个美貌女子争得五大王的宠爱么?当然相邸先有联姻之意,若成了,东宫有覃相公相助那是意外之喜,可关键还是要相邸嫁去五大王府邸的闺秀足够貌美。 要不然就算东宫之位得到巩固,五大王不还是会和贵妃、太子离心?照样被德妃母子利用,太子被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针对,就是个不睦手足的活把柄! 可看这覃四娘,容貌和司马七娘不相上下,气度却大大不如,拿什么和司马七娘争宠? 只不过要是覃四娘够聪明,利用相邸的权势,倒也说不定能和司马七娘抗衡,毕竟覃逊正得官家信重,魏王以为五大王已经被他牢牢摆控,相邸和五大王有了姻联,说不定反而能被他笼络争取。覃四娘只要周旋得好,利用魏王及司马氏,先争取五大王的信任,再设计揭穿魏王的真面目,让五大王明白德妃母子对他其实无情无义,只是将他当作棋子……贵妃的目的也就能达到了。 罗夫人才忍着不耐烦,继续这场考察。 但她忽然就看见了个少女步入宴厅,眼睛顿时一亮。 好个水灵明艳的娘子! 着一件樱草色的窄袖袄,配一袭烟紫色的轻纱裙,这配色便让人觉得鲜亮,偏她还生得身量高挑纤腰婀娜,行动间腰上系着的香囊那绣样竟还能让人看出巧夺天功般的针法,轻晃的流苏使她的步伐都更加灵动了几分,双鬟髻上,配着一朵珠花,髻后绾系一根轻灵的烟紫丝带,这通体的妆扮既不失见客的礼数,又不显得过于隆重,十分的适当和赏心悦目。 待走近些,眉眼越发清楚了。 生一双极其妩媚的眼睛,配两道墨画似的秀眉,肤色明莹,唇彩丹艳,一点不见羞答答的忧愁气儿,一笑间,那眼睛就更像乌晶般的闪闪放光,下颔柔美的轮廓配一条生香玉颈,连女子看了都恨不能在她面颊上摸一把,拉着她的手好生亲近一番。 罗夫人忍不住看了一看覃四娘…… 虽说也是及笄的年岁了,眼瞅着分明还有孩子气,今日又偏是盛装打扮,或许是为了显得更加稳重吧,穿了件紫红色的褙子,褙子上还绣了中规中矩的卷草纹样,但她其实根本撑不起如此“老成”的衣着,所以尽显又稚拙又刻板的矛盾感,好在是眉眼也算清秀端正,不过……现在已经被气黑了脸儿,眉眼间笼罩上了让人哭笑不得的丧气。 当着客人的面,就把丧气直接摆在脸上,这样的人又能聪明去哪里? 至此,罗夫人已经在心里淘汰了四娘,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芳期身上。 王夫人就非常不愉快了,直盯着芳期恨不得把她从无边楼的窗户上给丢出去,但她不能失仪,所以只好忍着怒火,引荐芳期跟罗夫人认识,无非是在话里言间,透露出芳期诸如懒散,诸如才疏学浅,诸如不擅女红这样那样的毛病。 罗夫人却一点不在意。 她相看的是姬妾又不是正妃,说穿了贵妃需要的是个尤物,天底下哪个尤物具有温良恭俭让的品德?且她看芳期,差点没被嫡母说了个一无是处还笑容灿烂,一句嘴都不还,但那双有如会说话的眼睛,却透着明白和果毅,不是糊涂,反而是聪明灵巧。 这样的女子,既出身高门又风情万种,才是为五大王姬妾的绝佳人选! 芳期这一亮相,大功告成,因为她收到了系统的提示—— 第一支线任务进度上涨至百分之十。 这说明什么?说明王夫人已经对她心生厌恶,但她还没资格被嫡母视为克星。 可芳期却不能只顾冲锋不顾退路,她主动给四妹妹夹了一箸温大娘的拿手菜鹌子水晶脍,且奉上一个讨好的笑脸,但可惜的是,四妹妹好像并不领她的情,看模样还几乎要被她给气哭了。 这可不行,四妹妹是父亲大人的掌上明珠,当得罪了嫡母后,芳期可不想同时成为父亲大人的眼中钉。 好在是这时贵族之家的宴集,闺秀并不会一直相陪,待主菜撤下,芳期姐妹二人就在王夫人的示意下告辞离席,先一步去击鞠场了。 芳期觉得这就是一个和四妹妹“促膝长谈”的绝佳机会。 第8章 隔石有耳 今日这场宴集虽则中心内容是替五大王相看姬妾,不过一般相看都得提防着没相中的结果,所以就需要掩示,让这场相看表面上还像个普通宴集,罗夫人不是单独前来赴宴,她还带着几个儿郎,要说她带女眷赴宴才更加合适,奈何罗夫人没有女儿,唯长子娶了妻,儿媳妇刚刚诊出身孕,不适合出席宴会。 罗夫人嫁的是郑国公,可今日除了郑国公府的三个儿郎随同赴宴之外,又另外邀请了两个亲族子弟。 其中一个是沂国公府的晏三郎,名迟,字无端。 大卫的贵族行宴,已经讲究男女分席,郎君们的酒宴设在澄池上的揽月亭,但晏迟却对无边楼“慕名已久”——相邸的古楼园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有无边楼这座古楼,它原本就是临安城中的古迹,为多少文人墨客必当一游,无边楼第一层的四壁,留下不少游客的诗文,其中一首诗就是晏迟的故人所留,但晏迟现在想看故人的墨迹却不容易了,因为无边楼已经成为相邸的私产。 澄池,无边山色,被官家随手一圈,都划给了覃逊扩建宅邸。 晏迟提出这要求,郑国公世子也替他相求主家予以方便,今日负责招待男宾的东道主二郎覃渊一想,罗夫人和自家伯母的宴厅设在无边楼顶层,而晏迟去的只是一楼而已,仿佛也不碍什么事,就很干脆的点头同意了。 揽月亭距无边楼,一望的距离而已,晏迟也不需要别的人带路。 这个时候他已经从无边楼出来了,但暂时还不打算去击鞠场,因见澄池边柳荫之下,靠着假石建的一座亭还是旧迹,立时让他想起了多年之前,和好友最后一次在这里推杯换盏的情境。 晏迟突然就想在这里坐一坐。 怎知刚坐下来十余息的时间,就听一声“哎哟”,一个女子的声气,像不慎崴了脚,但不知为何声气里带着笑意。 “四妹妹这么大力气,差点就把我推石山上去了。”“哎哟女”的声气继续说:“三月,你先和胭脂站在那边,别过来,我和四妹妹好生说说话。” “覃芳期,你这娼妓生的下流货色,一边冲彭六郎秋波含情,一边又想挡我姻缘,你就看不得我好,没长着人心肝!” 晏迟挑眉:这位“四妹妹”应当就是罗夫人相看那位,听起来很暴躁啊。 但他却没听到“哎哟女”发火,声气仍是笑意:“四妹妹,我哪想挡你姻缘,我可是一心为了你好。” 晏迟又挑另一边眉:被骂的这个女子城府倒深,这般年岁的高门贵女,就没几个听人口出恶言还能心平气和的。 他只继续听“四妹妹”的应对。 “你少花言巧语,你哪里为我好了,明知道罗夫人今日是为相看我,你偏来搅局,有你在罗夫人眼里根本就看不见我了!” 恩?这两姐妹看来相貌相差悬殊? “四妹妹怎不想想,罗夫人今日是替五大王相看,但我们两个可都是庶出,可有庶女贵为正妃的理?罗夫人分明是给五大王挑姬妾。” “姬妾又如何?五大王日后是会被封亲王的,便是姬妾,也有孺人的品阶,那也比你嫁给彭家这破落户强!覃芳期你就是眼红我能攀上五大王的高枝,想抢我的好姻缘!” 恩?还有说自己攀高枝的?晏迟觉得“四妹妹”的头脑着实堪忧。 “周娘就是这样跟四妹妹说的?官家还没下旨赐婚,五皇子妃的人选未定,罗夫人为何急着替五大王相看姬妾?我若料得不差,定是官家已经择定了正妃的人选,但密而未宣,且未来王妃又定不合贵妃心意,所以才想着挑个姬妾牵制正妃,贵妃可不仅仅是五大王的生母,还是太子殿下的生母!这里头的门道深了去,四妹妹真有自信被裹挟进去还能应付自如?” “我不能应付,你就能应付了?你分明是拐着弯骂我脑子不如你!” 是这意思,难得“四妹妹”也有聪明的时候。 “我跟四妹妹说句实话吧,大夫人绝对不会赞同我嫁去五大王府邸做孺人的,四妹妹别不信,听我慢慢给你分析,罗夫人今日待我这般热忱,无非是看中我的容貌……哎哟,君子动口不动手,胳膊上的肉都被你拧下来了。” “覃芳期你不做人,你这话就是说我头脑不如你,容貌也不如你,横竖和你比起来我就是一无是处呗!” 晏迟微笑,四妹妹拧得好,你那姐姐就是这想法。 但他竟听“姐姐”居然也承认了—— “四妹妹怎么就听不得实话呢?行了啊,我今天脾气好却也是有限度的,你再这样我可就还手了!” 得,这下“四妹妹”被彻底气哭了。 “我今日这些话,四妹妹不信,大可说给周娘,再问周娘觉不觉得有理……我可不是大夫人亲生,要真进了亲王府得了孺人品阶,大夫人哪里还控制得住我?我那时要对二姐姐不利,大夫人能奈我何?所以大夫人才干脆撇开我,今日让罗夫人相看四妹妹呢,四妹妹日后虽然不能依靠容貌得宠,但还有覃家撑腰,或许尚能起到牵制正妃的作用,四妹妹既然不能失了娘家为凭仗,岂不是只能对大夫人言听计从? 大夫人利用四妹妹,既卖了罗夫人一个人情,更重要的是可以攀交上贵妃!可凭大夫人的手段,四妹妹一旦得了这姻缘,是万万不容周娘的!四妹妹和我可不一样,周娘除四妹妹之外,膝下可还有庶子呢,大哥哥的身子骨,四妹妹心里有数,便是不至于……今后也怕不能入仕劳心的,四妹妹若只嫁给普通门第,周娘与三弟对大夫人而言还不能称为威胁,可只要四妹妹攀上五大王这高枝儿,便是大夫人一时不敢对三弟动手,必定也会先除了周娘。” 晏迟听到这里,也就觉得没必要往下听了。 这姐妹两个,未知容貌相差如何悬殊,论起头脑来那就是判若天渊的程度,横竖是,这场相看不会有让贵妃满意的结果了,想不到魏王担心的事,竟然会因覃逊家里嫡母和庶女的争斗无形化解。 晏迟起身,却蹙了下眉,弯腰揉了揉自己的膝盖,才缓缓地往击鞠场走去。 击鞠场仍然是在古楼园的南向,这里曾经也对公众开放,但现在因为相邸私有,周边新建了可供遮阴的游廊,更加方便看客观赏球赛了。 晏迟刚刚进入球场,便见覃渊迎面而来。 几句寒喧客套,晏迟就随覃渊往西侧游廊落座,他今天是受罗夫人长子赵图相邀,正好也有自己的目的,不过这目的可不包括和相邸子弟进一步交往,据他看来,覃逊现在运数虽旺,却不像能得善终的命格,覃逊一垮,这堂堂相邸就是树倒猢狲散,完全没有相交的必要。 倒是那被覃渊喊来做陪的徐明溪,眼下的气运旺得很呢。 两位夫人未到,击鞠赛一时半会还开不了场,今日另一个陪客李远帆却找上了晏迟闹腾着要对赌。 “都说晏三郎赌运好,和人关扑竟然未有败局,这我可不信,早前赵世子说要寻人对弈,不如我就和晏郎赌上一赌,徐二郎虽然不如赵世子在棋弈一门名满临安,我却敢赌他胜出。” 李远帆说完这话就想回头撺掇死党徐明溪和赵图手谈一局,怎知只看见徐明溪飞奔而去的背影。 李远帆:…… 徐二郎不至于这么怂吧?! 晏迟眯着眼睛往徐明溪飞奔而去的方向一看,哟,来了两个闺秀,一个盛妆打扮却未施脂粉,显得特别不协调,应当就是那位“四妹妹”了,该是早前被她那姐姐气得大哭一场,脂粉被眼泪冲糊了,许是那当姐姐的虽然嘴巴够毒心还不黑,不想让妹妹在外男跟前丢脸,干脆把妹妹糊掉的脂粉擦拭干净后才拉着往球场来。 下意识的,晏迟当然也看了一眼“姐姐”。 隔这么远,竟能看出眉眼妩丽,却也不像精心描画的模样,的确是副好姿色,难怪能让徐明溪拔脚飞奔冲她而去呢,可惜了,是个庶出,怕没法过徐家夫人那关。 晏迟也就收回了关注。 他问李远帆:“看来棋弈的关扑得作罢了,不如咱们对赌接下来的马球赛吧,刚才我就似乎听说徐二郎无意下场?” “是,徐二郎今日的确不想下场。” “那我就赌赵世子一伍获胜了。” “可是晏郎,等会儿我是得下场参赛的,怎能和晏郎对赌?” “这有什么关系?我赌的横竖不是李郎获胜,也不用担心李郎作弊。” 李远帆:…… 居然有这么嚣张的人,这不是明晃晃的在鄙夷他的球技么! 晏迟斜挑着眉:“怎么?李郎如此不自信?” 妈的,李远帆顿时被激将了:“赌就赌,就算徐二郎今日不下场,我和覃二弟搭档也能配合默契,我赌我这队获胜,下注五十两!” “我跟注。”晏迟胸有成竹。 他是见李远帆今日的气运,完败给郑国公世子赵图,只要徐明溪不上场李远帆这一伍绝无可能获胜,可才五十两银,仿佛覃渊的这位出身名门的表哥不够财大气粗啊。 第9章 赢钱关键徐二哥 徐明溪刚才压根就没听见李远帆的话,他刚才一见芳期竟然出现在此,就焦虑得头顶发麻,这时穿过了整个球场,气都来不及喘匀,赶忙便问:“三妹妹今日怎么会来这里?” 芳期其实也没料到徐二哥竟然会在,但转念一想,就不诧异了。 相邸的儿郎只有四个,大房、二房均分。 大房是一嫡一庶,嫡母王夫人所出的长子覃泽今年已经十七,但因先天不足自来体弱多病,甚至从来没有摆脱早折的阴影,所以这样的宴集是不用指望覃泽出席的。三郎覃治是周娘所出,今年十三,比四妹妹还要一团孩子气。 二房两个都是李夫人所出的嫡子,二郎覃渊今年也是十七,只比堂兄覃泽一个月而已,四郎覃涵才仅仅是个只会要糖吃,牙都没长齐的朋友。 所以今日招待赵世子等男宾的,只能是覃渊为主覃治为辅的组合。 可东道主只有两个,客人却有五个。 的确应当喊上徐二哥、李大哥两人来热场。 芳期这时当四娘的面,不便和徐二哥细说,所以不答反问:“徐二哥前日不慎摔伤,应无大碍吧?” 四娘一听这话,也赶忙关心:“二表哥摔伤了?怎么摔伤的?伤势可要紧?” 徐明溪完全置四娘不顾:“我无事,三妹妹还没告诉我为何会来此?” 芳期只好打暗语:“徐二哥放心,我有分寸,今日之事非但无妨,前日徐二哥相劝的事也会作罢了。” 四娘又问:“二表哥的伤势当真无妨?” “今日之事当真无妨?”徐明溪仍旧只关心芳期。 四娘十分的窝火。 她讨厌嫡母,也讨厌二姐,但二表哥却和那母女两个不一样,是个大好人,可气的是二表哥眼里只有覃芳期! 四娘跺脚了:“二表哥,我这么大个人站在这里你真没看见?” 徐明溪才瞥过去一眼,心平气和说道:“不是没看见,是四表妹出现在这里乃理所当然。” 四娘:…… 我是埋怨二表哥没因我在场表示惊讶么?我是生气我问二表哥的话二表哥完全当作了耳边风! 她算是明白了,只要覃芳期在她身边,覃芳期就是牡丹,她就是狗尾巴草!不对,狗尾巴草还显眼点,她就像蒲公英的葺朵被风卷走后剩下的光草杆,一脚踩上去连鞋底都不觉扎! 芳菲娘子再一次决定要远离她家三姐,多多接近五妹妹,有五妹妹在,她才能成为红花而不是一枝光草杆! 芳期见四妹妹气冲冲的走远了,才对徐明溪道:“二哥不用担心我,今日我来此正是为了作罢嫁去彭家,且几近已经成事了,这里不是说这些的场合,我只能跟二哥讲,不管罗夫人是什么意愿,家里的尊长都不可能答应我给五皇子做孺人。” 徐明溪见芳期说得笃定,且事已至此,仿佛的确不便在这时纠缠,颔首道:“三妹妹既有分寸,我就放心了。” “二哥的伤势当真无妨了?” 徐明溪觉得脸上一热。 无妨是真无妨了,但他仿佛被彭子瞻的那记老阴腿踢成了心有余悸,总觉得大腿跟还隐隐发痛,所以刚才酒宴上,商议起一阵后的马球赛,他才先说了不下场,刚刚是因为心中焦急,才敢拔脚飞奔,不过既然能跑这么快,说明确实是心理作祟。 “真不妨事了,要不我哪能跑这么快?” “那二哥等会儿下场不?” “原本不想下场的,但三妹妹既这么问,定是又想和四妹妹对赌了吧?那我肯定会下场,才能保证三妹妹赌赢。”徐明溪笑道。 “知我者二哥也。”芳期也笑了:“等我赢了钱,端午后请徐二哥吃酒,这回咱们不去春风楼,往西湖边赁处游苑,我亲自下厨做好吃的招待二哥和皎妹妹,对了,还有大表哥、大表嫂。” “一言为定。” 话音刚落,徐明溪就听李远帆扯着大嗓门喊他过去,也不好再作耽搁。 又过了一阵,王夫人和罗夫人各坐着一张肩舆,直接穿过球场到了两侧游廊的相联的亭台,先是几个郎君礼见寒喧,待他们散开后,芳期姐妹二人才又过去,芳期习惯性的观察王夫人的神色,觉得比锅底都好不到哪去了,可以想像刚才在宴席上,几番争取无果的挫败感。 这场相看是彻底黄了。 但罗夫人俨然还不死心,仍拉着芳期闲扯胡侃,听闻芳期居然也会打马球,甚至邀约等她还东道时让芳期也必须到场,王夫人连饮了好几盏沉香熟水,才堪堪压住了心头那股怒火,好容易才能继续和罗夫人寒喧。 而这个时候,赵世子率队的一伍,和徐明溪率队的一伍都在准备热身下场了,偏四娘来了一句——赵世子当真是英武不凡。 芳期觉得四妹妹简直就是往瞌睡的人脑袋下塞了个软绵绵的绣花枕头。 “四妹妹可有兴趣和我对赌?” “今日纵然没有彭六郎下场,三姐必定也是押徐二哥获胜的。”四娘立时断了芳期的后路。 芳期便想:哟,四妹妹也非并无毫无心机啊,这话一说,分明点透了我和彭子瞻的关系,不过多谢四妹妹,拆台拆得恰当。 她便道:“既是对赌,我当然要和四妹妹押不同队伍,我不知赵世子球技如何,但我深知徐二哥和李大哥搭档自来难逢敌手,我押十两银,赌徐二哥一伍获胜。” 四娘正想说也押十两,却听芳期紧跟着说道:“只是为了增添乐趣,我押十两银是自愿,可不强迫四妹妹也押这么大的赌注,四妹妹随兴便好。” 这话有如一桶热油浇在了烧烫的油锅上,四娘整个人都燃了:“谁还在意钱财这等身外之物,我押三十两,赵世子获胜我只收三姐的十两银,徐二哥获胜我的三十两就归三姐了!” 芳期暗叹:四妹妹果然是有钱人,天可怜见,要不是昨日刚赚了五十两,我连十两银的赌注的都不敢狠心往下押呢,至多三两……人比人气死人。 王夫人听得脸又是一黑:好孽庶!靠相邸养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光享福不奉献,居然厚颜无耻说出钱财乃身外之物的大话!最蠢的是覃芳期只出十两,她却拿三十两对赌,这么浅显的激将法居然都会中计,这养的哪是闺秀,这养的就是头蠢猪吧!!!亏那周氏,还巴望着这孽庶攀附五皇子,五皇子是要纳妾又不是要纳头猪! 罗夫人打量王夫人的脸色,心里险些没乐开花:瞧,连这位都意识到行四的庶女上不得台面了。 但王夫人很快稳住了神,冲罗夫人笑道:“不怪夫人觉得我家三娘不同寻常,说起来她的娘,倒也并非庸脂俗粉,夫人难道就不觉得三娘有几分面善?” 这话倒是让罗夫人怔了一怔,仔细打量芳期,迟疑道:“是了,确有几分面善,难道三娘的生母是……” “正是夫人想的那位。” 芳期面不改色。 大夫人是急了啊,直接挑穿她家娘娼门歌姬的身份。 有卫一朝,歌姬舞伎并非男子才能接触,实则便是在现今的临安城,每逢年节,连官家都会请歌姬舞伎在皇城之外登台献艺,无论贵庶抑或平民,无论男子抑或妇孺,大多都能目睹伎人仙姿,所以罗夫人认得芳期的生母并非咄咄怪事。 罗夫人心下了悟,就更看不起王夫人了。 你家三娘是歌伎所出又如何?大卫可没有贱籍的说法,且还是那句话,我相看的姬妾又不是正妃,便是你家三娘有朝一日斗垮了司马氏,五大王也会另娶名门闺秀,她仍然是个姬妾,她生母是谁有什么要紧?亏你王氏还是出身望族呢,这点脑子都没有。 罗夫人就对芳期寄予了更大的希望,她是看出来了,王氏今日压根没想让芳期出席,必定提防着这位庶女,不过这位覃三娘也不好欺,胆敢忤逆嫡母说明另有自保之计,这场相看指不定还能柳暗花明呢,便道:“那就难怪了,樊楼妙音仙之女,才会有如此意趣。” 芳期心中一跳:樊楼妙音仙?是娘过去的名号么?听起来仿佛不普通,但在相邸,可没有什么妙音仙,有的只是苏娘。 王夫人俨然被狠狠刺激到了,眼睛里已经显现出一抹锋利的冷意。 不过她既然身为今日的东道主,就不能闹得场面太过难看,心里再怎么躁怒,无非转移话题而已:“今日我确然没料到,赵世子竟然会邀晏三郎,我是听外子说,魏王在滑州遇险,要不是晏三郎,恐怕那场仗就会一败涂地,连相公都赞晏三郎智计无双,挽救的可不是魏王一人,挽救的是大卫的国祚!沂国公有晏三郎这么个儿子,日后前程,锦绣可期。” 罗夫人心里顿时一堵。 她听明白了王夫的言下之意。 强调晏迟是魏王的救命恩人,且又强调覃相公也对晏迟赞诩有加,无非暗示覃氏一门而今并非只有择事东宫一个选择,甚至隐隐透露出,覃氏一门更加偏向魏王!那么就轮不到她对相邸闺秀挑三拣四——要没相中四娘,覃家就会择魏王而事! 第10章 冰山美男 今日这场相看前,贵妃就叮嘱过罗夫人,能争取覃逊辅事东宫最好,但覃逊是只老狐狸,恐怕不会轻易站定立场,务必争取的人是晏迟这么个“新宠”,他要是能辅佐太子必定是对魏王党的一记重创。 所以罗夫人才让儿子们结交晏迟,今天特意邀请晏迟一同赴宴,也正是为了让覃家人产生晏迟大有可能择辅东宫的认识。 心里一急,罗夫人脱口说道:“三郎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了,和我家大郎也自来情同手足,他而今能有这般造化,我那表妹也颇觉得欣慰呢,总算没有白耗那多年的苦心,时常和我说起来,直呼庆幸,就连外子,都时常用三郎的事教导犬子,说即便身染疾症,也不能自暴自弃,该学着三郎一般上进。” 芳期听罗夫人的口吻,仿佛和那晏三郎也有亲戚关系,且晏三郎仿佛身染疾症?哎呀,这话可就太刺激大夫人了,为了治好大兄的不足之症,大夫人这些年可没少四处打听良医,满临安城的人都知道相邸的嫡长孙身体羸弱,这也是大兄虽然已经十七,但婚事仍然没有着落的关键原因,罗夫人可没儿子身染疾症,借晏三郎这话碴,是讽刺大兄自暴自弃百无一用。 芳期有点担心王夫人会原地爆炸。 却见王夫人非但不气反而忍俊不住:“若要是梅夫人在世,的确应当感激沂国公夫人,可怜梅夫人二子一女,就剩一个晏三郎,虽说因为幼年命舛,遗憾不能继承沂国公的爵位,但到底挣扎着活下来了不是么?且看官家如今对晏三郎的宠信,想必晏三郎也不会在意爵位了。” 芳期心里就更讶异了。 她也听说过沂国公府,知道沂国公世子是沂国公夫人亲出,且听大夫人的话,晏三郎似乎是庶子,可庶子原本就不该继承爵位,和命不命舛又有什么干系?难道沂国公夫人是续弦?可这也不对啊,晏世子是沂国公的嫡长子,若是续弦所出,怎会比原配的儿子还要年长? 再一打量罗夫人……反倒是这位像要原地爆炸了。 芳期未免就对引起两位夫人唇枪舌箭的这位晏三郎心生好奇,往西游廊一张望。 郑国公府的几位子弟都下场击鞠了,游廊上这时就坐着一个陌生郎君,必定就是那晏三郎。 但他似乎立即感觉到了窥视,侧头看了过来,芳期只见他一双比寻常人色泽轻淡许多的眼眸,仿佛凝聚着一股锐利刺骨的冷意,却又并不像刻意针对谁的,天生便是这般凉薄的模样。 以至于芳期都不敢仔细打量他的另“四官”,极其僵硬就把脖子给扭正了。 她可是覃大胆,连嫡母都敢激怒,居然害怕得连这人长啥模样都没看清? 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倔强,芳期再次转了脖子打量,好在这回晏迟没再和她来个四目相接,总算让她看清了一张果然冷硬的面廓,一条飞扬跋扈的眉尾,唇色也似乎更比常人轻淡,如深冬的清早淡粉梅瓣上又蒙了一层霜露,总之在这临安阳光灿烂的暑热季候,这人竟然也能坐着兀自散发凉气,望一眼,冷一下,倒比冰盆还要解暑些。 不过……还真是个美男子。 芳期虽没跟着大夫人去过别家的宴会,自家大宴宾朋时,庶女们也往往不得机会“抛头露脸”,所见的外男有限,但通家之好中就有两个美男,儒雅清俊的徐二哥算一个,容貌更加出众的当数言行颇有几分轻佻的李大表哥,可在她看来,这位晏三郎的“美色”更比李大哥还要胜出几分,且眉梢如泛光辉,唇色虽淡,气色看上去却并不存抱病的灰颓,光看他坐姿,也是轩昂峻峭,没有丝毫羸弱之感。 等等,美男,外加幼年命舛…… 这位难道就是她的第一条主线任务? 一念方生,脑子里就是“叮咚”一声。 系统十分欢快地上线了:亲,主线任务也已经有了百分之一的进展,壹这下可算有足够能量再苟延残喘一阵了。 芳期:亲,你不会告诉我那位晏三郎就是目标美男吧? 系统:主线任务才有那么一丢丢进展,能量还不足够解锁更多的提示消息,不过亲,就算晏三郎并非目标人物,应当也与目标人物相关。 芳期:最好只是相关,要和一座冰山建交可不容易。 系统:宿主您要相信自己。 芳期:刚才人家感觉到我在窥视,看过来一眼,立时又看别处去了,说明什么?这个晏三郎心里定在想原来只是个女流之辈,懒得和她计较,美男对我是大大的鄙夷啊,我相信自己什么?相信自己能被冰山冷死么? 突然又听一阵欢呼及一声哀叹,芳期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系统突然作妖了呢,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耳朵听见的声音——徐二哥一伍已经先下一城,领先赵世子一伍一球了。 叹息的是四妹妹,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这一叹有惋惜输了钱的嫌疑,忙不迭地补救:“赵世子定能反败为胜。” 不过很可惜,四妹妹的三十两白银最终还是如同长了翅膀,欢快地飞进了芳期的怀里。 又只不过芳期还没来及高兴一下自己又发了一笔财,就被王氏身边的心腹蒋媪通知,让她和四娘先去明宇轩候着。 这俨然就是要挨训诫的预兆了。 但芳期并不慌张,因为她今日的错处,无非就是未经允许擅见外客而已,又不是悄悄私见更不是私见外男,一点错处,嫡母这么爱惜名声的人必定不会借机重罚,最多就是利用周娘和四妹妹在父亲面前告她黑状,但她已经先一步和四妹妹“促膝长谈”过了,如果周娘够机智,就应当意识到这桩姻缘绝对不是百利而无一害。 王夫人已经相送罗夫人而去,芳期也打算转身离开。 但眼角的余光,却睨见二婶的大侄子,也就是风流倜傥的李大表哥往冰山美男晏郎肩膀上擂了一拳,不知在高声谈笑什么,芳期甚至看见晏郎掸了掸被李大表哥擂过的衣肩。 啧啧,看来冰山美男嫌弃的不仅仅是女流之辈,也看不上七尺男儿啊。 但愿这位不是她的目标人物。 又说王夫人送走了罗夫人,直接乘坐肩舆回了她的明宇轩,并不急着见姬妾庶女,先是让婢女们服侍着更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取下头上带着那高高的假髻,她发量少,只堪堪能挽个盘福髻,见客虽不合适,居家打扮却也无碍,待全身上下都轻松了,才问起亲生女儿来:“二娘现在何处?今日都做了什么?” 得知芳姿今日倒是在她的琼华楼寸步不曾外出,这时辰还在研究棋谱,大夫人先是让婢女去唤二娘,冲蒋媪叹息道:“说起来葛家子和阿姿出身并不算十分般配,偏是阿姿相中了葛二郎,且还一门心思投其所好,便说这棋艺,女儿家熬神费脑的精进来有哪样好?也并不是阿姿真心爱好的事物,无非就是为了迎合葛家子,这婚事我本不看好的,却拗不过阿姿哭着闹着要低嫁,我就担心她这样做低服乖的,葛家反而不知珍惜。” 蒋媪体胖,一到夏季便有些怕热易躁,偏是今日相邸又有酒宴,她跟着忙进忙出了一歇,也正诧异着苏娘生的庶女三娘怎么突然间做出了违背大夫人意愿的事体,又担心没了三娘嫁去彭家转圜,二娘日后出阁,会被夫家长嫂葛彭氏弹压,总之是各种烦闷和计较装了满脑袋,这会子说话便没走心:“夫人要不是还记着大娘的事,也不会对二娘格外娇纵……” 话一出口才猛地醒悟过来,瞅见王夫人眼眶都像充了血一般,蒋媪急忙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都怪老奴说错话,夫人息怒。” 王夫人狠狠掐了一阵手心,闭着眼急喘一阵儿,才似乎冷静了些,但指甲仍把手心掐得紧实,好半晌才能松开。 她并非芳姿一个女儿,她还有个长女芳莞,可惜多年前就夭折了,如果芳莞还活着的话……指不定她都已经是做曾外祖的人,哪至于而今也是年已半百,竟还没能抱上孙辈,二十年,二十年转眼就过去了,但芳莞的眉眼她还记得清清楚楚,芳姿长得就像她的姐姐,一颦一笑都像芳莞,她看着芳姿也像是芳莞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只恨她过去硬逼着芳莞做了那件违心的事,否则女儿哪里至于会夭折于豆蔻之岁?所以她才对芳姿千依百顺,再也不肯让芳姿有半点不顺心。 但这一回,关系到芳姿的终生大事,能劝还得劝,芳姿是她捧在手掌上放在心尖头娇养大的女儿,她绝对不容芳姿受到半点委屈。 第11章 打死要嫁葛二郎 二娘住的琼华楼就紧挨着明宇轩,没多久就扶着婢女的手款款地走来了,刚进后院的月亮门,就看见周娘母女和芳期候在耳房里,覃芳姿也就是扫过去一眼而已,她昂着头,拾阶而上,早有丫鬟挑起了画着喜鹊登枝的白竹帘,覃芳姿进了屋子,往右一看,就见母亲坐在靠窗设着的宽榻上,她才松了婢女的手臂,笑着过去。 王夫人往里让了让,就让女儿挨她身边垂足坐着,拉过女儿的手,确定掌心一滴汗都没出,才跟婢女道:“斟一碗沉香熟水来,不用加冰。”又看着二娘一口一口把熟水饮了半盏,王夫人终于说起正题:“我今日叫你过来,是跟你提个醒,彭六郎和覃芳期的婚事怕得生变了,你莫要和从前一样还近着她……阿姿,趁着葛家还不曾过聘,这门婚事你最好还是再琢磨琢磨……” 当娘的话还没说完,覃芳姿便把手里的青釉鸭纹碗往几案上一摞,尖尖的眉头近乎相连:“三妹嫁不嫁去彭家原本与我毫不相干,我与二郎却已然互换了庚帖,阿娘怎能在这时又逼我?儿不管,阿娘既然答应了儿就不能反悔。” “你这孩子着什么急,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王夫人瞪着眼,到底接着又是一声长叹:“葛家根底浅,要不是当年在济州为官家的近臣,熬到这时都怕在朝堂上站不住脚的,偏葛家娘子还是个厉害的性情,对大媳妇是好,那是婆媳二人原本就投着脾性,可他家那样俭朴,怎容得你锦衣玉食娇养的习性,我原想着,把覃芳期嫁去彭家,有覃芳期提醒着她婆婆约束彭家的大女,也不怕葛彭氏助着葛家母弹压你。” “那阿娘便让三妹嫁去彭家不好么?” “我今日算是看出来了,那孽庶过去讨好服低,就指着我能替她谋一门好亲事,哪里有半点真孝?前日听我说罗夫人今日相看四丫头,让她好生呆在闺房里不外出,她就起了心思想要另择高枝,既是如此,又哪里还看得上彭家?就算我逼着把她嫁给彭子瞻,她不在暗地冲你使绊子就阿弥陀佛了,还能指望她利用婆婆约束大姑子?”王夫人冷哼道。 “便是如此,阿娘又何必担心呢?翁翁是宰执,我是翁翁的嫡孙女,还怕个出身寻常的长嫂?”覃芳姿大不以为然。 “要是彭家别的女孩儿哪里需要在意,可彭大娘却是柔佳公主的侍读,她的才华德品,可是受到了皇后娘娘的夸赞。否则葛家妇怎会这样看重她,你可不敢看了你这位日后的妯娌。”王氏仍然想要劝服女儿:“葛家大郎是高中金榜的状元郎,当年多少高门望族都愿意把女儿许嫁,葛家娘子却都没看入眼,倒是亲自备了重礼去彭家提亲,足见葛彭氏有多得夫家的看重!你翁翁虽是宰执,葛家可不是彭家,大不必攀高相邸,夫妻二人腰杆子可硬得很,铁了心的要向着大妇,哪里会迁就你?” “那也是就算三妹不嫁去彭家,彭子瞻那爹娘别说在翁翁太婆面前,便是对阿爹阿娘都不敢把气给喘得稍大声些,活像两只没长尾巴的拂菻狗,阿娘叫了彭家娘子来交待她几句,还怕她不赶紧着去警告她家大女?我和她家大女是妯娌,又不是共侍一夫的妻妾,葛彭氏只要不在我跟前摆大妇的架子,我们两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你看着彭家娘子一贯奉承咱们,就以为她是个懦弱窝囊的脾性了?彭家夫妇两个,天生一双势利眼,要是能和咱们家联姻,好处就摆在他们两个眼前,才会当真下力气,否则他家大女婿可是考中了状元郎的大才子,眼瞅着前途似锦,他们怎会为了你一个不相干的人和自己的女儿过不去?”王夫人伸手拂了一把女儿的鬓发,突地一阵辛酸:“阿娘只有你一个女儿,虽知道你心悦葛二郎,总担心你嫁去他家后被婆母挑剔妯娌弹压,日子过得不顺心,你这脾性况怕得是和女夫抱怨的,他要护着你还好,要是迂腐得只顾孝道,又哪里会体谅你的委屈?你还年轻,不知道这男女之间论是多么炙烈的情意,都逐渐会因着时移日替冷却,届时你要是后悔了,后半生可得受不尽的煎熬。” 覃芳姿就偎进了母亲的怀里,眉眼间却仍然坚决:“阿娘,二郎他的文才半点不输葛大郎,日后必定也会高中状元郎,且二郎相貌也比他家大兄英俊,嫁得这样的如意郎君,满京城的女子都必然会羡慕女儿,女儿哪里会后悔?且女儿可是堂堂相邸的嫡女,外家也是高门大族,就不信婆母和妯娌真敢弹压,且指不定谁弹压谁呢!阿娘若还不放心,便替女儿择选个厉害的仆妪,女儿有了帮手,也就万无一失了。” 王夫人听这话就知道无法说服女儿,又叹了一声气:“你既是执意要这门姻缘,我又能奈何呢?且记着我刚才交待你的话吧,覃芳期那孽庶是个阴险的角色,我都差些被她蒙混过去了,阿姿你心眼直率,算计不过她,日后别再信她那些阿谀奉承的话。” “知道了,本就是个狸猫玩犬般的货色,儿何曾和她姐妹情深过?但阿娘既然识穿了她的祸心,莫不如干脆处治了她干净,要真让她攀上了五大王的高枝,可不成了养虎为患?” “这事你休理论,也莫把厌恶挂在脸上,只心里亮堂就罢了,放心吧,有阿娘在呢,还能容她日后给你使绊子了?” 王夫人就交待跟着覃芳姿来的婢女,让仍然好生跟着回琼华楼去,这才让蒋媪把周氏母女两个喊来说话。 周氏的娘家原本是商贾,女孩儿时也是娇生惯养长大,奈何开封城破,一家子也被辽人掳去了上京,她家父母生怕周氏被辽人给糟蹋了,费了不少心思才打听得覃敬是个可靠人,唯一可惜的是已经娶了正妻,所以只好让女儿给覃敬作姬妾,覃敬素来也爱周氏容貌妩丽,又意温柔,且是养在商贾人家性情还爽朗活泼,不过覃敬当然不敢宠妾灭妻,这周氏虽说心里极有主意,但靠着察颜观色,也知道覃敬不会太放纵了她,面上对正室当然也还是毕恭毕敬的。 上前便先行了礼,又忙着给王夫人面前的白瓷莲口盏里添了凉水,一看,还知道是哪种凉水,讨好道:“夫人屋子里做的百花春色,可真是上品。” 王夫人也不喝水,也不让周氏落座,板着脸道:“当周娘你的面,我也不妨直接教导四娘,今日里虽说是三娘搅了这场相看,四娘自己也并非没有过错,一看三娘去了无边楼,她就黑了脸面,击鞠场上的作派就更加落了家里的颜面,我看着都觉脸上烧得慌,也难怪罗夫人没有相中她。” 也不待周娘多辩解,王夫人就下了逐客令:“这件事本是大郎君先叮嘱的我,我是费了苦心和罗夫人斡旋的,但罗夫人直言没有相中四娘,这件事周娘自去与大郎君交待吧,可别又埋怨是我从中作梗,拦了四娘的好姻缘。” 周娘刚才因看芳期也在耳房,所以并没有急着问四娘结果,本是怀着颗火热的心,而今却当头一盆泼凉的冷水浇下,怎不气恼?红着脸蹲身行了辞礼,怒火也只能待出了明宇轩才敢冒头。 先不说她两个如何,芳期也终于被蒋媪唤进了王夫人的寝居,她并不待王夫人质问,便膝跪在了地上,连连称错。 王夫人暗暗冷笑,心说这孽庶再是如何狡辩,也休想再继续蒙混了我,脸上却不见怒容,只道:“能有多大错?无非就是没先禀报擅自去见外客,我也不能因为你这点鲁莽便打你罚你,快些起来吧,你也是相邸的闺秀,娇生惯养的千金,膝盖骨可经不得跪,只好好告诉我,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才这样鲁莽?” 周娘和芳菲都不在跟前,芳期毫不犹豫就把四妹妹给“出卖”了:“儿是因为昨晚做了噩梦,梦见四妹妹进了五大王府邸,竟然会对二姐不利……儿一阵心慌意乱,为了避免这件祸殃,今日才斗胆擅闯宴厅。” 这真是哄鬼的话! 王夫人离奇愤怒了,这孽庶,难道就以为算是攀上了高枝儿,洋洋自得连谎话都懒得编合理了? 脸上也只微微有些冷:“你要听得进去我对你的教导,往日里多读些书也不会有这些怪力乱神的念头了,去吧,往耳房里头去把孝经工工整整抄一遍,等抄完了你今日才能回秋凉馆。” 这惩罚很符合王夫人的一贯套路,听上去不重,谁也不能诽议她苛责庶女,不过罚抄的是孝经,说明给芳期今日的行为定性成不孝,这种话王夫人当然不会自己说出口,但有的是嘴巴替她声张,满相邸的下人都知道大夫人从此恶了芳期,芳期原本是“第一庶女”的地位,一下子就跌到了人尽可欺的底层。 但这孝经,必须老老实实认抄。 芳期的相貌虽是相邸闺秀中最出挑的,才华二字却自来和她沾不上边,一笔字也是姐妹中写得最难看的那个,所以要把字写得工整就只好放慢笔速,她刚刚才抄完一半,就听见蒋媪冲父亲见礼的说话声,连忙搁了笔,也从耳房出来冲覃敬行礼。 为的当然是恶人先告状。 第12章 芳期是个好工具 芳期没忍住一回忆,她竟有大半个月都没见过自家父亲了,这时一打量,瞧见的还是个冠冕堂皇……错,是不苟言笑的父亲大人,可喜的是已经换下了官服,穿着一身半旧的道袍,看来是已经被周娘给“拦截”过了,更可喜的是看过来的目光虽然冷漠如常,倒不曾有愤然怍色。 这说明周娘果然没听大夫人的离间,怪罪她拦了四妹妹的好姻缘。 干得不错啊周娘,我果然没有高估你的头脑——芳期松了口气。 “三娘这时辰怎么还在这里?”覃敬随口问了句。 “夫人罚儿抄孝经,这时辰才抄了一半。”芳期顶着蒋媪愤恨的目光,可怜巴巴道。 “那就快些去抄吧。”覃敬没多理会芳期,撂下这话便抬脚进了王夫人的屋子。 蒋媪看芳期垂头丧气的回了耳房,往地上啐了一口:真不愧下流娼妇生的贱种,多大点年纪就会使弄妖妖娆娆这套,却不想大郎君这样的正人君子,根本便看不入眼这般娼家的作派,生得貌美又如何,狡诈多端又如何,还不是自讨没趣。 芳期自是不知父亲和嫡母有怎番交谈,不过专心致志把剩下一半孝经速速抄完了,她又上赶着想去禀报一声嫡母,这回干脆被蒋媪给拦了在房门外,芳期佯作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待出了明宇轩,运步如飞,她的肚子早就已然空空如也,早前闻着墨汁味都险些没有垂涎三尺了。 一踏进秋凉馆的院门,就冲等在那里的三月直嘱咐:“可把我饿得眼冒金星,我先就不进屋子去了,快些把糕点给我拿亭子里来,饭菜今晚应是没送上来的,你好歹给我讨了碗米粥吧?今晚我不挑剔,就着这些填饱肚子就成。” 三月却哭丧着脸,抱怨道:“原本奴婢是特意替三娘留了几碟茶果,怎知道芒种问也没问咱们一声儿,竟把留给三娘的茶果给谷雨几个分食了,只剩了一碗米粥,这怎能让三娘填饱?” 饿着肚子时脾气尤其大,芳期两眼几乎没往外直蹿火光,便往院子当中的凉亭里一坐,声嗓也拔高了:“把芒种给我叫过来,我倒要问问她可还知道规矩!” 那芒种原就在耳房里留心着动静,听芳期发火,她倒也不慌不怕——二娘院里的琥珀可是特意寻她通了气,三娘惹得大夫人厌恨是确凿无疑了,从前她们这些奴婢敬着三娘,无非是因为大夫人还肯疼惜三娘的缘故,既是大夫人都改了态度,又怕什么? 别看着相邸的女孩儿,外人听着也道一声大家闺秀,但在家里,却得分个嫡庶贵贱,被嫡母厌恨的庶女且生母还早就失了宠,今后可有得苦头吃,论来还不如她们这些下人的日子好过呢。 也并不等三月来喊人,芒种竟拉了门自己走出来,又不待芳期质问,她先蹲身行了礼,便自行辩解道:“奴婢怎想到三娘这么晚才从大夫人院里回来,竟然不曾用晚饭,是早前收拾屋子的时候,瞅见案几上摆着几盒茶果,以为三娘必是懒怠吃了,这么热的天气,隔夜便得放馊了,岂不可惜?且那时三月、八月也没在屋子里,所以奴婢便拿去与谷雨、春分几个分食了。” 芳期也没刻意压火,冷笑道:“你走近些,让我看看你的耳朵。” 芒种大是诧异,不明白三娘看她耳朵是什么用意,莫不是要冲她动手吧?!但转念一想,要三娘真敢动粗,大夫人就有了借口重罚,她便是挨几巴掌的打,换得一笔赏赐岂不也值?于是还真上前了一大步。 “哟,我看你的耳朵也没往尖里长啊?你在耳房里关着房门,竟然也能听见我和三月的交谈,莫不是因为偷吃了我屋里的糕点,到底做贼心虚,才挨着窗户听动静吧。” 一番话臊得芒种脸红脖子粗,强辩道:“三娘屋子里的糕点,原本也自来不拦着下人们分食,怎么偏是奴婢今日取了,就成了盗贼了?” “看看,把这奴婢能的,竟敢当面顶撞起我来?三月、八月,亏你两个还是我院子里的大丫鬟,难道就眼看着这刁奴欺主!把她拉下去,先关柴房里,待明日我回了大夫人再喊官牙来把她给发卖了!”芳期大发雷霆。 不想芒种非但不惧,还把头都给昂了起来:“三娘要交奴婢给官牙发卖,怕是不能够,奴婢虽是相邸的下人,但只不过签了活契的雇工,卑称奴婢而已,却是正经的良籍,可不比得那些真正的官奴由得主家打杀发卖。” 这也不能说是芒种狂妄。 原本卫太祖立国,便将天下百姓都归为良籍,且修订律法严禁买卖人口,但富贵人家需要奴婢服侍,所以便转为雇佣,雇佣的奴婢不再如过去一般“律比畜产”,主家不许再私自笞责、打杀奴婢,就更不能将雇佣的奴婢发卖,不过类似覃相邸这样的高官权臣门第,会有朝廷分配的官奴,这些官奴有别于良籍,才可以发卖,但也只能通过官牙,因为不是任何门户都有资格享有官奴。 比如三月、八月便为官奴,她们终生不得放良,也只能婚配官奴,所生的子女同样是奴籍,芒种这话,多少有些讥鄙三月、八月的用意。 “我原本不知芒种你竟然是良籍,倒是说了糊涂话,不过谁说良籍的雇佣就能挑衅主家不服管束了?且我也没说要将你打杀的话,无非是把你关在柴房作为惩罚而已,既然你是良籍,不能交官牙发卖,也罢了,待明日我回了大夫人,便与你解除雇约驱离相邸就是了。” 芒种这才着了慌。 要知道雇主与雇工签订雇约,在大卫是得通过牙行中人作保的,覃相邸要是和她解除雇约,必然会向牙行申明是她犯了过错,那今后她可别想再有牙行愿意将她荐给其余雇主了,她的父亲早逝,母亲也改嫁了别家,兄长和嫂嫂生计颇有些艰难,才让她寻了牙行到富贵人家帮佣,这要是犯错被驱离,兄嫂准不会给她好脸色看,再则说她已经够了嫁人的年纪,兄嫂为了省她的耗用,必定是随便找个闲汉把她一嫁了之! 大卫的百姓,女孩家受雇于富贵门第,长了些见识,待雇约期满,往往能嫁入家境殷实的门户,这辈子便不愁衣食了,明明好端端的前景就这样毁于一旦,能不可惜遗憾? 芒种这才想服个软,怎知芳期却不愿给她服软的机会了,喝令一声:“三月、八月你两个还愣着干什么?!” 待三月、八月架了芒种去柴房,周氏才从芳菲的闺房摇摇的走出来,人还不到凉亭里,先就笑道:“三娘今日怎么这大火气?” 芳期忙起身,正欲行礼,周氏却赶忙几步上前扶着她:“三娘和四娘住一个院里,和我也算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般客气可就见外了,我刚才听了一阵儿,也可怜三娘到这时还饿着肚子,四娘屋子里还有些茶果呢,三娘若不嫌弃,便让丫鬟们取来就是。” 芳期饿得膝盖骨都发软了,哪里还嫌弃,谢过了周娘,这才让在一边早被吓白了脸的谷雨去取,待填饱了肚子,又谢了周娘一回,仍然还在这凉亭里坐着说话。 周氏劝道:“说起来秋凉馆里的刁仆,也确该治上一治,但不过三娘和四娘一般,都得看着大夫人的脸色过活,明知道这起子刁仆无非也是看着大夫人的眼色捧高踩低,又何必讨大夫人的嫌呢?所以按我说,柴房里头把那奴婢关一晚也就罢了。” 芳期知道周氏是在试探她,正色道:“娘是为我好,我也承娘的情,不过这口气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忍了!” 她一观察,便见周氏眼睛都又亮了几分。 很好,芳期想,看来有望能和周娘进一步结盟。 大卫律法,禁止以妾为妻,也就是说按律法规定姬妾并无扶正的可能,但大卫除了获罪被除良籍没为官奴者外,所有民众皆为良籍,便连歌姬伎人实则也享有与良籍通婚的自由,是以婢妾极少,良妾占多,故而绝大多数的姬妾地位虽低于正妻,不过与夫郎间的婚姻也需立契,姬妾并不能被夫郎买卖,妾也具有请离另嫁的自由。 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当男子真打算以妾为妻,也并非没有办法可想——只要正妻故逝或者犯过被休,男子先行和妾室解除旧契,再以媒聘正式婚娶,一般情况下朝廷对这样的行为都是睁眼闭眼,若非因为政见相异而起争斗,御史言官都不会以官员这样的行为弹劾违背律法。 扶正之事,在现实当中虽非普遍,也确然存在的。 周娘是正正经经的良籍,本家父母虽此时还在上京未能够获赦归卫,但她有一个相当重要的筹码是膝下有子,覃泽的身体别说入仕,一直就有早折的危险,故而周娘生的覃治就成了长房的重要希望,所以纵管她自知和王夫人的出身相异悬殊,但也一直未死扶正的念头。 王夫人已经半百岁数,万一覃泽有个好歹,王夫人哀毁太过也跟着去了…… 周娘认为自己比王夫人差着十多岁,大有希望等到王夫人先一步撒手人寰那天。 当然要王氏死前先落下个坏名声,王家人没了底气阻挠大郎君以妾为妻就更好了。 不过王夫人现而今还活得好好的,周娘行事就必存顾忌,她需要一个人利用来和王夫人明争暗斗,这人当然不是能是她自己的子女,没有比芳期更加合适的人了。 第13章 八月原来有点“红” 不过周娘还并不确定芳期这把工具称不称手,为免自己反被工具砸了脚,周娘这时并不问芳期的策略,更不会替她出谋划策,只笑道:“别说四娘不知世故人情,连我这回也没看透罗夫人相看这件事体后的凶险,倒多得三娘提醒,才让我们三个避开了一场殃劫,所以我可不敢让三娘承情,反而是我应当承三娘的情,早前,我也已经与郎君说了,原是想着四娘得家族养育之恩,而今及笄成年了,也当为家族的兴荣出力,若能获罗贵妃青睐岂不有益于郎君仕途?怎知郎君听我竟是这样想的,并不是像起初说的一样只望四娘能得好姻缘,倒把我责备一番,说他是朝廷命官,怎能靠姻联求荣。总之郎君是彻底断绝了与五大王联姻的想法,又惊觉这事未成方才是幸运,否则连郎君也会受同僚指谪。” 这番话就是委婉告诉芳期,覃敬现在认为是险些被老夫人、王夫人利用,糊里糊涂间,就担上个攀交王公权贵牟取高官厚禄的恶名,反而庆幸被芳期这么一搅和,声名清誉得以保全,那么至少在覃敬心目中,芳期今日擅闯宴集的事就算是揭过了,覃敬不会再因此加以惩责。 “四妹妹到底是有娘维护,为她打算筹划,故而虽近及笄却仍然无忧无虑,我是没有依傍的,日后的好歹全不由己,故而才比四妹妹想得多些,当察觉背后的凶险,又怎能不提醒血亲手足?这是本份,娘也不用过于放在心上。”芳期既有和周娘修好的想法,就当然不会再和她疏远,这话也就如同直言王夫人不怀好意了。 和周娘说完话,芳期才回了自己屋子。 她原本也和其余姐妹一样,幼年时有乳母,待大些乳母就成了保姆,同时兼任她院里的管事仆妇,不过她的保姆是良籍,且这些年家中二子找了个牢靠的东家帮工,也算攒下了积蓄,就不肯再让母亲受累了,保姆被两个儿子接回家里养老,王夫人一时还没顾上给芳期院子里再添一个管事仆妪。 大丫鬟除了三月、八月以外还有两个,芳期照旧按她们的出生年月改了名,一个叫六月一个叫腊月,这两个丫鬟也都是外头雇佣,侍候芳期的时日不长,所以芳期便不让她们做贴身服侍的活计,一个管钗环首饰,一个管四季衣裳,都是既体面又省力的差使。 芳期虽不当二婢是心腹,也从不担心她们会盗卖主家财物,要知道大卫民众可极其重视良籍的身份,将良籍出身引以为荣,若真因贪财作奸犯科被扭送官衙,判为罪徒官奴,可是真真的得不偿失。 若换寻常,这时辰六月、腊月都已经歇下了,可今日芳期却见腊月竟然在寝卧里间,忙着移枕铺床,听见她进来的脚步声,忙忙地过来见礼,又主动替她除衣:“奴婢已经交待了谷雨、春分,替娘子备好汤沐,娘子今日累着了,沐浴后早些安置才是。” 芳期看了一眼腊月,心说这丫鬟倒是有些意思——过去她受大夫人青睐时,腊月眼里自来没有这些琐碎活计,今日芒种的事情一闹,怕是秋凉馆的仆婢无一不知她在和大夫人唱反调了,腊月却突然献起殷勤来……是何用意还不能确定,但有所用意是能够笃断了。 “你也歇着去吧,有三月、八月当值就足够了。”芳期对于腊月的殷勤暂时无动于衷。 腊月也不觉失望,屈膝礼辞而已。 三月先去外头守着,芳期才问起八月“拦截”祖父的任务进行得如何。 “福安办事还是得力的,掐着时间及时告知了奴婢,奴婢按三娘的交待正缠着二门的仆妇哭闹呢,果然就见相公往二门来。” 芳期当然知道这事不会出意外,因为她的祖父但凡没有火上眉头的急事,下值后都会准时回后宅陪祖母用晚饭,所以祖母就免了晚辈们的昏省,为的是不让他们打扰和祖父的独处时光。 又听八月继续道:“没想到奴婢根本不用抱相公的大腿,相公就主动问起奴婢何事,竟还认得出奴婢是三娘身边的丫鬟。” “翁翁真认出你来了?”芳期极其诧异。 “奴婢可不敢欺哄三娘。”八月信誓旦旦。 “那翁翁如何说?” “倒也没说什么,还责备了奴婢几句,说这点子事就心急火燎的沉不住气,哪里像大家闺秀身边的一等丫鬟,让奴婢安生回秋凉馆。”八月有些拿不准自己有没有圆满完成任务。 芳期笑着拍拍她的肩膀:“你能把我交待的话跟翁翁面前说完整了,就是功劳一件,别担心,对我来说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对你来说横竖已有一贯钱进了腰包。” 芳期爱财,却不是个守财奴,像三月、八月这样的官奴是没有工钱的,相邸只管她们饿不死冷不着,但芳期却主动承担起给三月、八月发工钱的职责,她每月月钱才二两银,眉头都不皱就拿出一半来给三月、八月发薪水,昨日和今日入账共八十两银,当然舍得拿出二两来分别打赏给心腹。 三月、八月对她忠心耿耿不是因为财利,但这不妨碍她用财利嘉奖二婢的忠心耿耿。 这晚上也不让三月、八月服侍她沐浴,芳期想借香汤浸浴的时间好好梳理一番头绪。 她让八月“拦截”祖父,当然是为了把她今天的“壮举”让祖父知悉,八月说得语焉不详,也许会引起祖父好奇,更有可能召她去询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祖父当然不会急忙赶往明宇轩解救她,连自己这个养在深闺的黄毛丫头都明白嫡母不会因为她这件错重惩,更何况纵横朝堂位高权重的祖父。 芳期觉得自己的计划多半会顺利达成了。 因为祖父居然认得八月是她身边的大丫鬟,这完全出乎芳期的意料,看来过去她不仅低估了祖父,也低估了自己在祖父心中的份量,至少祖父还没忘了有她这个孙女存在,说不定还在暗暗关注。 这还真是一件令人欢欣鼓舞的意外。 难不成自己真是祖父的亲孙女? 芳期刚一冒生这个想法,又立时自我否定。 她的父亲绝无可能是祖父的亲儿子,因为当年父亲被择为嗣子时,据说已经年满十五,祖父压根就不认识父亲这个已经出了五服的族侄,也并没有决定择谁为嗣子的主权,倒是叔父极有可能是祖父的私生子,编的个好友托孤的借口抱回家里抚养。 芳期还是颇受大夫人“信重”时,听蒋媪提起的这段陈年旧事——祖父当年认了养子,原就是想当嗣子养的,可正逢大夫人议亲,祖母想娶大夫人为嗣子妇,叔父却才刚满周岁,和大夫人年岁着实相差得太远,所以祖母才决定从祖父族侄中另外过继一个嗣子。 祖父再怎么神机妙算,也不可能算准祖母和大夫人同时相中的人刚好是他亲儿子吧。 所以祖父把私生子寄养在族人家中的前提不存在,祖父和父亲不是亲父子,自己也就不可能是祖父的亲孙女。 芳期就百思不得其解祖父为何对她格外关注了——要知道,连二堂哥屋子里的婢女,祖父有回竟都错认成了四妹妹,天晓得那婢女生着一双眯缝眼,祖父是怎么把她错认的,气得四妹妹险些没有当众大哭,真的是十分悲摧。 不过既然是件好事,想不通就懒得想了,芳期决定收拾收拾早点睡觉,明日她就得恢复晨昏定省了,且更加不敢晚到半刻,否则可就换她十分悲摧了。 再说明日和嫡母间还有一场硬仗呢,她必须逼着王夫人把芒种解雇了,这样至少她在秋凉馆里还有安生日子过,要不然怕除了三月、八月之外,像春分、谷雨这样的粗使丫鬟都得踩着她的脸面撒野了,再是有祖父撑腰,也不能够烦动他老人家替自己管教婢女吧。 一个一无是处的,庶出的,还不是亲孙女的辈,凭什么让祖父另眼相看啊?芳期很懂得有些事情必须她自己谋划,不用奢想在祖父的羽翼下做一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懒散人,唉,看来她是的确没有懒散的命。 这操心的日子,应当还长远得很。 第14章 祖父 日日卯时,芳期、周娘母子三个都必须准时赶到明宇轩的院子里集合,但王夫人寻常并不会让他们进屋子里问安——因着王夫人掌中馈,这个时辰多半在持善堂处理发放对牌、安排各署执务等事,她们几个就是跟这儿罚站,即便在芳期还算得王夫人几分青睐时,她也不曾享有不用罚站的特权,那些年她最羡慕嫡姐二娘的一件事,即为二娘只需要在辰初来明宇轩,会同王夫人后再去祖母的冠春园省安,足足比她能够多睡一个时辰! 但相比起来大房最悲摧的一个还是周娘,因为周娘还得去下一站冠春园继续罚站。 姬妾是没有资格问老夫人安康的,却不代表不用到场,芳期甚至怀疑自家娘之所以自请去田庄,为的就是不用每天早上站来站去。 今日不例外的是,二夫人李氏仍旧比王夫人早到一步,王夫人从来不和妯娌在这件事上争先,因为她掌着中馈,理直气壮可以晚到一步,且她也没必要和李夫人在老夫人跟前争献殷勤,她的父亲虽和老夫人并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可也从来没闹嫌隙,老夫人待她虽比嫡亲的侄女略有不及,怎么也比妯娌李氏要强多了。 但让王夫人十分意外的是,今日翁爹居然还在冠春园。 大卫的官员有旬假,今天正是旬假,不过如覃敬、覃牧都早早的去了外头各忙各的事务,成年的儿子,尤其是已经入仕授职的男子,他们不受晨昏定省的规限,这当然是因为男子的主要任务是养家,相应的是男子也多半不会接受家眷的晨昏定省,覃逊担任宰执,官职越大责任也越大,寻常旬假除了老夫人之外,家眷们几乎从来没有在内宅见过他这家主。 芳期见祖父也在正厅,心跳陡增,她认为自己昨晚并非盲目乐观,看来她的壮举果然引起了祖父的兴趣。 覃逊却看也没看芳期,只冲覃渊、覃治两个男孙道:“趁着今日沐假,我正好考较你两个的课业。” 刚刚才到的覃治立时站得笔直,眼看着就想汇报这段时间的学习进展了,覃逊却又摸着胡子笑道:“忙什么,等会儿吃了早饭有的是时间。”再盯着覃治看了一阵,颔首道:“虽说我还不知三郎课业有何长进,瞅着个头却拔高了不少啊,比你四姐竟都要冒出个头顶了,不错,看来我上回让你精进骑射强身健体的话,你是真听进耳里去了。” 四娘:…… 心中顿时充满了悲愤,祖父上回说她眼睛,这回又说她个头矮,在祖父眼里她就是个丑八怪么?!翁翁行行好,您老能不能别点我的名儿,就让我泯然于姐妹群中不好么? 王夫人心里也是一阵酸楚:可怜我的泽儿,连晨昏定省都没法参与,因为身子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翁爹夸覃治什么不好,偏夸他健壮!翁爹提都不提泽儿一句,恐怕连泽儿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 覃逊像是忽然醍醐灌顶,终于问王夫人:“大郎这段情形如何?要是那位曹大夫的方子仍不见效,还是用董太医的方子最好,我倒觉得是大妇太心着些,大郎体弱虽需将养,也不能总在屋子里呆着,说不定多出来走动走动更加有益康复呢。” 王夫人:…… 着实忍不住悲愤的心情:“翁爹,大郎现在吃的是宋大夫的方子。” “大夫姓宋么?那是我记岔了。” “翁爹已经记岔了三回。” 覃逊:…… 他也不觉尴尬,摸着胡子呵呵笑道:“人老了记性难免不如你们年轻人。” 王夫人深深吸了口气:我是年轻人么?我都年过半百了!但我别的事都能忘,唯独忘不掉给儿子看病的是哪个大夫!!翁爹你分明就是对泽儿不上心!!! 老夫人见老伴眼看能把大儿媳兼侄女给气哭了,既嫌老伴说话不走心又嫌王夫人光长年岁不长胸襟,转头交待李夫人:“人既然到齐了,让摆饭罢。”又跟覃逊说道:“二郎、三郎寻常都在隔扇后头茶厅吃早饭,相公今日也跟他们坐后头吧,吃完饭正好考较他们的课业。” 王老夫人是最讲究规矩排场的,纵管偏心王夫人,早饭时也不会给予王夫人特殊关照,只让孙女们和她一桌子用早饭,两个儿媳得站在左右布菜安箸,不过两个儿媳各回居院,要不要让庶女们服侍用饭她就不管了。 往前芳期等晨省结束,陪着王夫人折返明宇轩,她都会主动服侍王夫人用朝食,至此才算完成了整一个晨省的环节。 陪着祖母用早饭,当然不能够像在秋凉馆般大快朵颐,连二娘都必须遵循食不言的规矩,不说话倒还罢了,吃相还必须优雅,连眼睛都不能乱看,一餐饭吃得那叫个压力山大。 但这些对芳期而言都不算什么,怎么也比饿着肚子服侍别人吃美食连唾沫都不能咽出声要强,唯有此时她才觉得王夫人、李夫人十分悲摧,这也是当初她打算嫁去彭家的一个重要原因,彭家没这么讲究,只要相邸还荣华富贵着,彭家娘子必然不会让她服侍用饭。 一餐饭吃得鸦雀无声。 当老夫人一搁箸子,众人别管吃没吃饱都要跟着搁箸,连李夫人的嫡女六娘,而今不过七、八岁的年龄,明显还看着那道沙鱼缕用眼睛垂涎三尺,搁筷子也搁得极其干脆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就有仆妇鱼贯而入,手脚麻利地把餐桌收拾得干干净净,另有仆婢捧上漱口的薄荷香露,老夫人漱了口,便移步去了挨着槅扇放置的镂雕不断头卐字围榻上坐,一边和分左右坐在靠背椅上的两个儿媳说些长篇大论的家务话,一边等着专事茶汤的婢女呈上点茶。 孙女们仍然一声都不敢吱,只等着喝了茶结束冠春院这一站的晨省而已。 谁曾想在这时,变故突生! 二娘身边的大丫鬟琥珀竟然直入正厅,且二话不说就往老夫人跟前一跪。 芳期心里先是“咯噔”一下,直觉这场变故是冲她来的,不过一看王夫人,疑惑之余还透着几分恼怒,不像是指使琥珀的人;再看二娘,她就更是一脸的莫名其妙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天灵盖上就差缓缓升腾出“雾水”二字了。 有点不正常啊,除了这两位谁还指使得动琥珀? 老夫人的神色转而凝肃,仿佛也极痛恨琥珀的模样。 芳期就觉得是自己草木皆兵了,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猜测——难不成,琥珀是打算检举王夫人母女两的什么恶行坏事? “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动辄跪再辄叩的,传扬出去别家怕就误解了相邸苛责雇佣,琥珀,你过去可是在我冠春园服侍的人,我自问一直待你不薄,才放心把你调给了二娘使唤,你一去二娘身边就是大丫鬟,工钱也涨了,体面也有了,怎么着,就这样你还嫌我们家委屈了你?” 就连琥珀都没想到竟然会让老夫人产生如此严重的误会,吓得一哆嗦,连忙辩解:“奴婢怎敢毁谤主家?奴婢是想求老夫人开恩,为芒种主持公道。” 芳期:!!! 结果还是冲她来的啊,但芒种这么件鸡毛蒜皮的事,哪至于让琥珀闹到冠春园晨省上来?且看这情况,琥珀分明还是自作主张。 果然就听王夫人立即喝止琥珀:“多大点事,也值得烦扰老夫人?还不快道错退下!” 老夫人却已然缓和了神色,问:“芒种是谁?” 不过刚问出这话,她就立即察觉槅扇后头也没了说话声儿,似乎还有椅子挪动的声音,步伐声靠近。 老夫人的眉头又是微微一蹙。 但二娘已经接过了话碴,兴灾乐祸当众宣告:“芒种是三妹妹院里的丫鬟。” 琥珀又紧跟着往下说道:“老夫人,奴婢爹娘和芒种兄嫂是邻里,芒种当初还是因为奴婢引荐才受雇于相邸,奴婢和芒种,也能称作相互知根知底了,昨日三娘挨了罚,迁怒芒种,竟陷谤芒种犯了盗窃主家财物的罪行,声称要把芒种送官,芒种又惊又怕,好容易才托了人递话给奴婢,让奴婢替她求情,望老夫人明察,芒种必定不敢犯此罪行,奴婢也求三娘息怒,就饶过芒种此回吧。” 芳期正要分辩,哪知老夫人却一锤定音:“三娘,你挨罚是因你犯了错,若你觉得冤枉,也该和你嫡母好生解释,转过头却把气撒在婢女头上是什么道理?你可知谤陷良民入罪会有什么后果?!” 重重一拍几案:“我从前就见你掐尖要强,常和四娘争执,没个当姐姐的样子,屡常想要教训你,是你母亲为你说好话,道你刀子嘴豆腐心,我也就信了,没想到眼瞅着你已经及笄,年岁越长性情却越暴躁,忤逆嫡母是为违礼,污陷良民入罪更为触律!” 眼看着二话不说就要重惩芳期。 这时覃逊却从槅间里踱步出来,笑着对老妻说道:“这暑天躁日的,是个人都觉得心火旺,偏下人们没个眼力见,大热天的还往屋子里端炭盆,但夫人一贯就知道应该怎么保养,怎会被撩拔得动怒?” 王老夫人挑了挑眉梢:“我听见相公在问两个孙儿的课业,问着问着就没了声儿,就知道相公必是支楞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呢,相公既有心要管事,我不先唱黑脸,相公可怎么登台呢?” 覃逊哈哈笑出两声,也往榻上一坐,眼看着芳期:“三丫头,瞧你这出息,莫不当真认为太婆不分青红皂白就要罚你了?你们啊,个个青春少艾,却都不敌你们太婆的情趣,你上前来,昨日往无边楼的事先不用说了,说说你为何对院里的下人发这么大火?” 第15章 老不正经的覃宰执 芳期听令上前,不忘蹲身福了一福,才把昨晚芒种怎么顶撞她的事说了一遍,最后道:“单是几碟子茶果,儿还不至于恼火,但芒种分明是知道儿昨晚受了夫人责罚,疱厨也听了嘱令,不曾送夜食给儿,儿就只有那几碟子茶果可以填饿,她偏未经允许,拿去和几个丫鬟分食了,儿从来没听过主人受罚,下人竟该落井下石的道理,所以才要重重处罚芒种,原想着是来太婆跟前问安后,再和夫人禀报此事,没想芒种竟先一步求了琥珀,芒种意图脱罪,自然会说谎,儿以为琥珀定是被芒种欺哄了,并非有意谤主。” 琥珀当看覃逊现身时已然呆了,怎么也想不明白日理万机的家主竟然会过问这点鸡毛蒜皮的事,这时眼瞅着老夫人、王夫人都不吭声,她哪里还敢咬定芒种无辜,只好红着脸再次膝跪,赔错道罪。 老夫人大手一挥:“多大点事?芒种该罚当罚,牵连更多的人大可不必,都散了吧,老爷今日虽是休沐,想来这时也该去外院了吧?” “今日不忙。”覃逊看向芳期:“我得写幅字,三丫头来给我研墨。” 芳期这下子顿时成为万众瞩目,莫说姐妹们,就连她的二哥、三弟都直盯着她,既羡慕又疑惑。 老夫人的神情也十分若有所思。 芳期跟着祖父的脚步被家人目送着走出正厅,暂时不敢分神琢磨别的事——她虽是覃家的孙女,但对于祖母居住的冠春园却仅只涉足过正厅,压根不知道祖父的书房安排在哪里,万一因为跑神儿跟丢迷了路,笑话可就闹大了,她的翁翁啊,虽然已经年近七旬,但身子骨相当健朗,行走尚能健步如飞。 直到芳期已经开始研墨,又见祖父仿佛真是为了写字的,站那儿拿着一支未霑墨的毛笔,悬空勾画,连眼睛都闭了起来,芳期知道祖父一时不会搭理她,才琢磨着今日这件节外生枝。 越琢磨越觉得透着古怪。 芳期虽说是想拿芒种立威,却也没胆子在冠春园里作妖,推己及人,琥珀也不可能有这胆量才对,哪怕琥珀的确心系芒种这个跟班的利益,决心要留下这么个伙伴,也不至于拜请老夫人这尊大佛啊?难不成琥珀还看不上王夫人的地位,以为必须老夫人出马才能保住芒种? 另一件古怪就是琥珀这么一跪,看着老夫人和王夫人起初都还怪紧张的。 “三丫头研墨的技术还可以啊。” 忽闻这话,芳期才意识到祖父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遐想构思,斜眼看过来。 还没等芳期谦虚两句,覃逊又道:“看你魂都不知飞去哪里,还没把墨砚给我砸喽。” 芳期默默把谦虚话咽回了肚子里,干脆“剑走偏锋”:“二姐练字时,回回都是让我研墨,也算熟能生巧了。” “这就告上状了?”覃逊轻哼一声:“据我所知,可是你自个儿上赶着奉迎讨好的,没谁拿鞭子逼着你做那些婢侍之事。罢了,不说这些闲话,说说无边楼的事吧,你母亲寻常一句话,指东你连往西边看一眼都不敢,这回是中了什么邪,敢和你母亲对着干了?” “儿若不是万不得已,怎敢违抗夫人的嘱令。”芳期很清醒,哪怕是极有希望靠上祖父这座大山,也不能够直说自己就是为了让嫡母厌恨,以卑犯尊大逆不孝的罪名认不得:“儿听大夫人说了罗夫人相看四妹妹的事,越琢磨越觉得心惊胆颤,因儿知道罗夫人是为五大王相看,也知道五大王和太子殿下乃是一母同胞的亲手足,要是这婚事作成了,岂不等同于我们家就成了择事太子为东宫固储?可官家却越来越器重魏王……” “你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覃逊这才把笔搁下,转过身来直面芳期。 “这些话都是徐二哥告诉儿的。”芳期只有老实交待。 “原来是徐二郎。”覃逊微微颔首,眼睛里精光一掠:“你想扰了罗夫人相看四娘,就不怕你自己被罗夫人相中了?” “罗夫人即便相中了儿,可儿既然违背了亲长意愿,亲长又怎会答应让不孝女嫁入皇室?” 覃逊听懂了孙女忽然改口,不单指大夫人,是以“亲长”概括了。 “你认为和五大王联姻一事,是你太婆的主张吧?” “是。”芳期道:“大夫人一贯提防周娘,应当不会容四妹妹得势,除非是太婆的嘱令,大夫人才不敢违抗。” “那我呢?我若发话,难道就半点威力都没有了?”覃逊微微一笑。 芳期:…… 她敢承认若搁从前,她确实会这样想么? 连忙也笑着回应:“翁翁是一家之主,翁翁若有嘱令,相邸上下莫敢不从……只是这件事虽是太婆的主张,却绕了老大个圈子,四妹妹说这是周娘好容易给她争取的良缘,儿便想到是太婆利用了周娘的功利心,促进这件事,太婆之所以这么大废周章,应当是明白翁翁未必会同意择事东宫,所以打算的是先斩后奏。” “怎么个先斩后奏法?” “翁翁既想维持中立,远离储争,想法无非是明哲保身,可要是大夫人代表相邸先向罗夫人表达了联姻之意,罗夫人又相中了四妹妹,结果咱们又再反悔……贵妃和太子殿下会如何想呢?岂不认定了翁翁想择魏王而辅,所以才如此羞辱东宫?” “而今罗夫人相中的是你,相邸拒绝就能明哲保身了?” “大夫人向罗夫人致意,说的可是相邸许嫁四妹妹,并非三娘,且罗夫人也看出了我一露面,大夫人的神色便极其不满,相邸的闺秀又不是街市上的鲜果,由得他人挑挑拣拣的,罗夫人已经直接示意没有相中四妹妹,那么相邸打消联姻的想法也是合情合理,既合情理,并不涉及有意羞辱,贵妃娘娘又怎会因此为东宫树敌呢?” 覃逊听芳期说得着实周全,看来行事前还算经过了深思熟虑,不是脑子一热就鲁莽行事,更不曾置家门安危不顾,他也不再存心挑刺儿,走过两步来,直盯着芳期:“我瞅你过去的主意,分明是铁了心的要嫁彭家子,怎么?豁出去得罪了你的太婆和母亲,打算的是让我替你出头,满足你的心愿?” 真要那样才糟糕了! 芳期忙道:“儿怎能因为一己的私心,连累翁翁和太婆发生争执……再者儿可不曾相中彭家子的才品,相中的原是彭家娘子一直把儿当作自家晚辈般,认为若嫁去了彭家,不会受婆母刁难……可儿细细一寻思,儿既不通琴棋书画,又难做女红针凿,又懒又笨,哪有优长让彭家娘子相中的?彭家娘子多半是看儿虽是庶出,但还算让大夫人称心,所以争取这门姻缘才对彭家有利。只不过儿怎能为了让彭家娘子称心,视自家安危不顾?那就真成了胳膊肘子往外拐,辜负了自家亲长的养育之恩。所以儿压根没有犹豫便自作主张,先扰了无边楼的相看,儿心里也明白,既这样做了,太婆和大夫人哪放心仍把儿嫁去彭家,便是翁翁愿意成全,只要彭家娘子听说儿已经为亲长所厌恨,必定也不会善待了,这大违儿的初衷,儿才不会执着这门婚事呢。” 她觑着祖父的神色,见眼睛里慢慢透出笑意了,芳期连忙为自己争取福利:“儿只盼着,翁翁能够可怜孙女的不易,为孙女另择一门婚事,孙女不图大富大贵,便是嫁给寒门子也不要紧,只要翁姑慈祥。” “难得你还有自知之明,不求求不到的事。”覃逊这才拈了拈胡须,又执笔,霑墨,把那幅字一气呵成。 芳期连忙奉承:“好字!” “好在哪里?” 芳期:…… 翁翁也太较真了,真不可爱。 只好硬着头皮道:“好在好看。” 覃逊失笑,又斜了芳期一眼:“你长着个聪明的头脑,不过看的书也太少了,所以见识还是有限,罢了,我会交待文捷,今后特许你去风墅看书,你要有什么事也可去风墅寻我,今后别再让你的大丫鬟跑二门处演一场淌眼抹泪的把戏,不过你记好了,日后不能再自作主张。太婆跟前我会为你说好话的,无边楼的事今后不用再提。” 芳期终于放心了,她知道祖父已经将她纳入羽翼。 “还伫这干什么?回你的秋凉馆去吧。” 覃逊撂下这句逐客令,自己先负手出了书房,料到老妻已经打发了晚辈,他就没往正厅的方向,直接往寝房走,打西窗前经过时,果然瞅见老妻歪在张凉榻上闭目养神,他便站住脚,先喊一声:“奇了怪哉,这冠春园哪里跑进来头猪!” 老夫人本有些负气,听这话也装不成睡了,睁开眼瞪着覃逊:“老不正经光知道胡说八道!” “我可没胡说八道,早前确然看见头猪,长得白白胖胖煞是尊荣,可不是普通的猪,应当是天宫上的猪神,听说我家老夫人肖猪,特意显灵来参拜夫人的,怪我,惊乍乍喊了一声,倒是把猪神给惊走了。” 老夫人被逗得忍俊不住,怒色就没法挂住了,覃逊这才绕进了屋子,也坐凉榻上和老妻心平气和的说话。 第16章 关注不是没原因 覃逊还没有因为一国宰执而闻名天下时,“国朝第一惧内”的名声先就不迳而走,但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懒得解释他其实还有几分夫纲,他家老妻除了妒悍不容姬妾这点实在无法变通之外,对于多数事体,其实还能通情达理。 当然,也有偶尔自以为是的时候。 这时覃逊便开始指明老夫人的“错误”:“我知道夫人的想法,想借这机会和罗贵妃交好,是为我覃家日后能够长盛久安考虑,被三娘给搅和了夫人心里自然是有怨气的,错就错在我先没有跟夫人说清楚,我不是因为高风亮节才远着东宫,是明白官家而今对太子已经牢骚满腹,反倒是魏王眼看着水涨船高。” “官家莫不是打算废储?”老夫人愕然。 “废不废储,是谁也拿不准的事,但这个时候还是保持中立更加妥当,现在急的可是贵妃,咱们犯不着急着站队,官家那性情,阴晴莫测得很,说来比先帝还更让人捉摸不透,官家要是拿定主意了,万万容不得一句反对的声音,若有臣公逆了官家的意,便是不立时发作,事后也总能揪着逆臣的把柄,秋后算账的事这些年也不仅只一件两件了,咱们到底是开封旧臣,一度还同先帝、先太子一齐被掳辽国,可不是济州潜邸的旧臣,所以我们和郑国公等等当今的勋贵不一样,行事得更加谨慎一些。” 王老夫人的神色这才转好:“我这回的确考虑不周,想的是皇后娘娘膝下没有子嗣,太子位据东宫又这些年了,太子未犯过错,官家怎至于废储?且魏王不是主战么?我上回听相公说,皇上分明有意和辽国和谈,怎会突地又属意魏王了?” “魏王可不简单。”覃逊拍了拍老妻的肩:“他哪里是主战?官家主战他便主战,官家主和他便主和,倒是太子,最近也不知听了谁的挑唆,一直替鄂举说好话,在官家看来太子竟是主战无疑了。” 老夫人默了一默又道:“不管朝堂局势如何,但三丫头忤逆嫡母,瞅着有高枝伸到她眼前就敢自作主张,这件事本来就不应轻饶!” “三娘貌美,人又机灵,日后留着她会有大用处,我可不是不满大媳妇啊,就是觉得她的眼光太短浅着些,也难怪,虽说她也是夫人的侄女,到底父亲不像大舅兄,和夫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老夫人便听明白了覃逊的言外之意,轻哼一声:“我省得了,老爷对三娘另有安排,正好昨日大妇来见我,也说了三娘既有攀高枝的想法,就不合适再嫁去彭家,老爷刚才应当也对三娘交待清楚了吧,别以为她搅和了四娘的婚事,就能如愿攀上五皇子的高枝儿。” “是,我当然警告了三娘莫作妄想,不过既然要利用这孙女,趁她还在闺阁时候就得多安抚着,对她太过严苛,将来她也不会念咱们的好。” “也罢了,只要她不碍着姿儿,我也犯不着弹压这么个黄毛丫头,就是大妇极其的伤脑筋,三丫头指望不上,她也没个另外能指望的人,就怕葛彭氏唆使着葛家妇刁难姿儿,彭家又没个能约束葛彭氏的人。”老夫人道:“葛二郎虽是姿儿自己相中的女婿,相公却也赞同这门婚事,可得替姿儿打算周全了,否则我仍是不会姑息三丫头的!” “夫人和大妇是关心则乱了。”覃逊摇了摇头:“彭家大女的德容言功,可是得了周圣人的嘉诩,必定不会惹是生非闹得家宅不宁;再讲葛承旨夫妇两个,性情虽严厉,但素有治家清正的美名,无端端的怎会苛难息妇?” “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夫人反驳道:“再则讲就是因为葛家妇治家清正,才看得上彭家女这样的息妇,我们姿儿可是如珠如宝娇养大,性情哪会像彭家女一样死板?相公是男子,不知道内宅妇人的心思,多少妯娌间都少不了攀比逞强的计较,葛彭氏和姿儿合不来,就会在婆婆面前说姿儿话,葛家妇偏心大妇,就会弹压妇,我们姿儿嫁去他葛家可不是为了受委屈挑剔的。” 感情老妻不是往葛家嫁孙女,是往葛家嫁祖宗的,覃逊顿感无话可说,只好积极开动脑筋解决老妻的担忧:“我们家没有合适的女孩儿,大舅兄不是正有个孙女合适?夫人怎么忘了这碴。” 老夫人眼中一亮。 她的兄长年近五十还得了个老来子,是庶出,取名王栢,王栢养的庶长女正是今年及笄,虽说老夫人自来认为王家即便是庶子所出庶女也比寻常人家的女孩儿矝贵,但这位王大娘却有天生跛足的缺憾,又加上老夫人的长兄长嫂已然过世,所以几房儿子分了家,王栢只得了个试将作监主薄的荫补,努力多年也不过是把前头那个“试”字给去掉了,老夫人想着把王栢家中的庶女大娘嫁去彭家确实不算十分低就。 覃逊乱点完此一鸳鸯谱,见老妻终于心满意足,才转移话题:“文尚书早在两月前就提过,他家在西湖边置了处游苑,花了不少心思才布置好,里头栽了大片青竹,又建了座高楼,能遥赏雷峰夕照,邀我抽出空来去他的游苑逛玩,顺便给高楼题个名匾。今日正好旬假,夫人若有兴致,不如咱们就往文尚书的游苑去逛玩,傍晚赏了夕照,顺便还能往清风楼吃酒。” 老夫人想了想,道:“相邸哪里都好,就是离西湖远着些一点不足,我上了岁数,逐渐也懒怠出门了,确有大半年都没去西湖逛过,也罢了,今日相公难得有兴致,我也不当扫兴的人。” 老两口出门逛玩从来没想过“拖家带口”,今日也是如此。 但老夫人至此,彻底的被覃逊给哄得眉开眼笑了,只不过大夫人的怒火可没这么快平息。 她这时正在审琥珀。 “你受雇于相邸已经有些年头了,又是老夫人亲自掌眼调派给二娘使唤,所以你自从到了琼华楼,我就提你做了大丫鬟,往前我看你确实稳重,所以也没什么不放心,可万万没想到你今日竟会这般鲁莽!芒种那事原本不算什么,我难道还能让她因这点过错就被逐出相邸?结果倒好,你这么一闹,反而让覃芳期这孽障称了心!” 琥珀缩着肩膀,低着脑袋跪在地上挨训,又怕自己也丢了差使,所以才敢辩解:“奴婢没想到相公竟然会过问内宅人事……” “你的错是没想周全么?你的错是压根就不该自作主张!” “大夫人息怒,奴婢知错了。”琥珀带着哭腔:“奴婢是担心三娘既敢说出要逐离芒种的话,必定是握住了芒种别的把柄,逼着夫人不得不发落芒种。但老夫人因着昨日的事,必定也会埋怨三娘,要若听说夫人非但没寻着三娘的错处让老夫人出了胸口这怨气,反而又被三娘算计,利用大夫人在秋凉馆立威……奴婢担心老夫人会埋怨夫人瞻前顾后行事不够果决。 所以奴婢才想着,先下手为强,在冠春园就把事闹开,只要老夫人发了话三娘万万不敢顶撞,既免了让大夫人为难,又能保住芒种,挫毁三娘的诡计。” 大夫人冷笑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多主意了,你给我好生想想,是不是听了什么人唆使才做了这等蠢事!” 这倒不用好生想,琥珀立即有如醍醐灌顶:“正是今早在冠春园,苗娘子告诉奴婢若不占先机,大夫人恐怕就会又吃暗亏。” 居然是苗氏?! 大夫人心里极其的狐疑。 琥珀又道:“大夫人若不信,奴婢敢和苗娘子当面对质!” “真笑话,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凭你也有资格和她对质?!”大夫人冷笑道。 苗氏可不是相邸的仆妇,她的丈夫姓覃,是覃逊另一个远房宗侄,当年在开封城的时候,覃攽就任家里的大管事,后来开封城破,不但大卫皇帝、储君、后妃、帝姬宗室被辽兵掳去了上京,不少官员商贾竟然也一并被掳,覃逊一家就未得幸免,而覃攽夫妻二人明明可以逃脱俘虏的命运,却自愿追随覃逊一家同卦上京,从那之后,覃逊待覃攽更加不一般,苗氏也越来越得老夫人的宠信。 想不到审了一场,竟然是苗氏煽动的琥珀犯蠢? 大夫人根本不信芳期竟有这么大的手段笼络苗氏为她所用,怎么想都只有一种可能:“这件事应当是我多心了,罢,既已是这样的结果也不用再多说,不过你给我记好了,若还想拿相邸这份工钱,日后就不能再自作主张。” 待打发了琥珀,大夫人才把蒋媪叫进来:“喊如意行的牙人来吧,当牙人面,说清楚不是我家无缘无故毁约,是芒种不服管束冒犯顶撞,论来我们还该追回半年工钱算赔偿,只我家也不计较这点钱,这话也得当着芒种的面说明白了,免得牙行要追讨赔偿,她却以为是相邸不依不饶。” 蒋媪一一应了,不忙着办这件事,只咬牙道:“今日这件事,固然怪琥珀太鲁莽,不过相公从前也确然没有过问内宅的琐事,怎么今日却为了三娘破例?” “翁爹待覃芳期一直便比其余几个孙女重视,为的什么连你也不清楚么?” “还是因为苏娘!” 大夫人疲倦的摆了摆手:“苏氏再怎么能,她一旦成了郎君的姬妾,可就再也不是当年红及一时的妙音仙了,且这里是临安也不是上京,她那套手段,再也没有用武之地。苏氏倒是个明白人,干脆离了相邸躲到了田庄,她都活得这样无欲无求了,我要是……就别说翁爹了,恐怕就连婆母都会埋怨我。” 且现在最关键的事,不是覃芳期那孽庶更不是苏氏,而是怎么给二娘铲平未来的一切障碍和隐患。 第17章 厌恶值疾增 芳期首战告捷,内心是十分兴奋的,因着今后不用再指望王氏能容她一门好姻缘,倒也没有必要去明宇轩奉承讨好了,相邸的规矩,对未出阁的闺秀明面上都得娇养,就像祖父说的那样,不会有人逼着她行为婢侍之事,她也就干脆挺直了腰杆做人,今后只坚持卯时去罚上一个时辰的站罢了。 她刚回秋凉馆,就对三月、八月说:“过去我这主人不顶用,累得你们两个也只能忍气吞声,说起来是相邸的大丫鬟,在秋凉馆里对芒种等等粗使奴婢都得忍让迁就,从今往后,在秋凉馆里再也不用这般的心翼翼,若还有奴婢敢效仿芒种,放刁逞强不服管教,你们两个尽管训诫,还有人不服,就禀报我让我处治。” 三月还有些忧心忡忡,八月却极其的兴奋,赶忙道:“奴婢这就去告诫春分等人,趁热打铁先把三娘院里的规矩立起来。” 芳期又让三月去给八月掠阵,正寻思着该不该睡个回笼觉,脑子里就响起“叮咚”一声。 系统:亲,支线任务已经进行过半,亲真是棒棒的。 芳期:这才进行过半? 系统:是的呢亲,您虽初获宰执祖父的认可,但还不足以让嫡母把你视作威胁,亲还得继续加油。 芳期:啥叫加油? 系统:您可以理解为马儿多吃些草。 芳期虽然明白了“加油”的意思,但内心极其郁怀——有这么努力加油招人恨的么? 但她也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现在报怨系统已经没有任何必要了,问:你现在积累的能量,足不足够给我更多提示了? 系统:我可以解锁提示,但是亲,壹认为您现在任务进展十分顺利,并没有必要浪费能量,还有一件喜讯就是,亲触发了随机奖励,壹可以花耗部能量为亲解锁奖励选择权,也就是说程序可以提供两项奖励,亲爱的宿主可以根据自身情况选择接收一项奖励。 芳期琢磨了一阵,觉得先拿奖励十分不错,就同意系统解锁选择权了。 系统:亲,程序提供的另一项奖励是,教会您将辣椒加工成为两样佐料的方法,用这两样佐料,就能够更加灵活的利用辣椒烹饪出更多更美味的菜肴。当然亲也可以选择另一种大卫没有的食材。 芳期觉得自己现今在相邸,行动比过去更加难得自由,娘过去居住的院已经不保险了,她根本没有地方种植食材。她刚刚才争得祖父几分微薄的信任,总不能立时就狮子大开口要求祖父赐她座田庄,而且祖父可没有三月、八月这么容易糊弄,不大可能相信她说的那个“巴林冯番僧”故事,刨根问底起来,她哪里编得出更加合理的说辞? 关于系统的事,连她亲身经历了都觉慎惧,更惶论他人会如何做想,怕更会怀疑她要么是胡话张嘴就来,要么就是得了癔症疯癫了。 无论怎么想对她都不是好事。 所以芳期选择了辣椒的两种加工方式。 跟从前一样,她只需要默想接收,脑子里就立时有了知识,这回居然还有附赠,就是好些张用辣椒油和豆瓣酱两种佐料做成的美食图片,虽然没有烹饪方法,但芳期在厨艺上既有名师指点,自己的天赋也不弱,有了图片的提示,当即就对如何善用这两种佐料有了自己的一番想法。 冲动得连回笼觉都懒得睡了,立时就想直奔疱厨。 不过因为这时辰,温大娘应当坐着轿回了自家,没有温大娘的允许,芳期可不敢擅用疱厨,待要去温大娘家中吧,她今日已经气得嫡母上涨了几十点愤恨值,这时说要出门,那就是去触嫡母的霉头,连祖父都会埋怨她轻浮急躁不懂事了。 还是等明日再说。 当然芳期也没有忘了任务尚未完成,于是就歪在榻上默默计划下一步。 要想成为嫡母克星,其实根本不需要系统给出提示,只要她的存在威胁到长兄二姐,嫡母肯定就会暴跳如雷,别说恨之入骨了,把她碎尸万断的心都得有。 但芳期一点都不想连累长兄。 长兄可和二姐不一样,虽然身体羸弱,更受嫡母惯纵,但心性却善良柔软,和她虽不是一母同胞,但无论何时都是和和气气的,芳期记得有一年,那时她才十岁,听闻长兄病情加重,经施针诊治,幸好是控制住了病情,但大病一场,别说胃口不佳,也的确克化不动油腻荤腥的饮食,除了清粥菜,全靠药膳汤水慢慢调养。 芳期知道嫡母心系长兄,为了取悦嫡母,废了不少心思还托了徐二哥去找大夫打听,请教温大娘,做了一盅药膳送给长兄服食。 她可太高估了嫡母对她的信任。 非但没有受到夸赞,还挨了嫡母怒斥,冷言冷语疑她不怀好意,是想谋害长兄。 芳期当时又是委屈又是惊恐,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半个字来,幸亏长兄劝住了嫡母,问芳期药膳里都加了什么药材食材,芳期如实说了,长兄直讲不碍事,都是对他身体有利的药材,嫡母仍不放心,长兄又笑道说他自己是久病成医,因祸得福懂得了不少药理,要真加了不该加的药材,舌头一尝就能辨认。 芳期至今不知兄长有无这样的本事。 她只知道兄长服食了她的药膳,连连夸赞可口,还拜托她得空再受累,熬制几回。 嫡母这才“原谅”她。 芳期从来认为自己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别说她和嫡母之间至少现在还论不上什么深仇大恨,哪怕将来真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嫡母是嫡母,长兄是长兄,长兄既然没有加害她她就不能损害长兄。 那么难道只能在二娘身上动脑筋? 对于覃芳姿,芳期是从来没有半分好感的,她可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五岁那年,因为祖母突然夸赞了句她的容貌,说她日后应当是几个孙女中模样最出挑的,结果就惹恼了覃芳姿,竟带着几个婢女把她围在古楼园,要用剪子划花她的脸。 多得她机灵,立时说祖母的意思是几个庶出孙女中比较,从来没有拿嫡女和庶女比较的说法,又连夸覃芳姿皮肤比她白,眼睛也比她大,终于才糊弄过去这个暴戾的嫡姐,保住了自己这张脸蛋。 到豆蔻之岁,覃芳姿因为心悦在愈恭堂听学的葛二郎,不怀好意的目光又看向她的脸,一天比一天毒辣一天比一天嫉妒,芳期那时已经是个美人了,覃芳姿自己又不是没照过镜子,花言巧语实在糊弄不过去,芳期赶忙暗示嫡姐,葛二郎是君子,君子看人看的是品性和才华,绝对不会以貌取人,把覃芳姿往才德兼俱的高度使劲吹捧,又确实葛二郎不是轻浮人,虽说也在古楼园中遇见过相邸的闺秀,但知规守矩的从来没有刻意向谁献过殷勤。 芳期也根本不敢往葛二郎身边凑,覃芳姿观察了一番,终于相信葛二郎没有因为她的容貌动心,再一次打消了往她脸上划几刀子的念头。 过去她敢不奉承讨好覃芳姿么?当她真愿意忍着嫡姐的颐指气使行为婢侍之事?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脸蛋才不得不奴颜卑膝。 要不然哪天挑衅挑衅嫡姐,想法子让她挨一场祖父的训斥,嫡姐哪怕是气得一餐饭没吃好呢,恐怕就足够嫡母把她给恨之入骨了。 正计划,却见帘子一晃,竟是腊月托着个瓷盘走了进来,瓷盘上放着把碧青釉色持壶,还搁着个同色的琉璃碗,芳期认得是自己屋子里的器物,就不知什么时候被腊月给“征用”了,端茶递水的活计腊月可从没干过,但既然她昨晚就已经开始移枕铺床了,今天端茶递水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这是什么?”芳期问。 “是天香汤,但并非从汤水局要来,是奴婢七日前亲手做的,今日刚好可以饮用了,就是不知三娘是否习惯。” 芳期笑道:“这样说你的天香汤必定和汤水局备的那些有差异,斟来我尝尝吧。” 腊月这才敢将托盘放在一边的方桌上,斟了一盏天香汤呈给芳期。 “你这是未加炒盐,加的生蜜,点开时又调了些薄荷清露,比起传统调制法,倒是更适合夏暑季候饮用。” 腊月惊喜道:“三娘舌头可真灵,奴婢只加了极少的薄荷清露调和,三娘竟然都能品出。” 这是当然,要想做个好厨娘,必须有一条对味觉灵敏的舌头,咦?怎么突然对自己进行了职业规划?芳期扶了扶额,又看一眼腊月:“你倒是比六月乖巧。” 话说得颇有些意味深长了。 六月其实并不刁狂,只不过有些木讷,芳期让她收管钗环首饰,她就只专心这一件事,从来不到主人跟前邀功献媚,过去腊月也是如此,但从昨晚开始,这个丫鬟就表现出强烈的邀功欲望,对于管束仆婢,芳期自来有她的套路,那就是宁向直中取。 于是便问道:“说说吧,为何无事献殷勤?” 腊月听自己似乎被坐实了“非奸即盗”之罪,她也不惊慌,只收敛了笑容恭敬回应:“奴婢是一年前才进的相邸,过去是在一家蜜饯果子铺帮佣,所以才学会了如何调制各色汤水。奴婢有一堂妹,却是彭家的雇佣。” “彭家?”芳期挑了挑眉。 “正是三娘认为的那个彭家。” “你继续说。”芳期道。 “堂妹那时年纪,不过奴婢叔父的家境还算过得去,并不指着女儿给人帮佣赚钱贴补生计,想的是送堂妹去官宦人家历练历练,学些眉眼高低,认几个字增长见识,日后或许能嫁个好人家,所以彭家娘子借口堂妹年弱,压低工钱时,奴婢叔父并不在意,不过提出只签一年短约,待期满后再考虑是否续签。 开始彭家娘子待奴婢堂妹还算宽厚,所以堂妹一年短约期满,就再续了三年,怎知眼看三年也即将期满,彭家娘子不肯放堂妹还家,竟谤陷堂妹盗卖主财,逼着奴婢叔父签十年长约,且往下再压工钱,只肯给付一月十文钱的工价,否则就要将堂妹送官法办! 后来多得彭家已经出嫁的大女,葛家大妇听说了这件事,说服了彭家娘子不可行此欺凌良民的恶行,但奴婢叔父当时已经逼于无奈签下了十年长约,葛家大妇为免彭家娘子的恶行声张,只好将堂妹带去了葛家,也不按雇约给付工钱,增涨至一月三百钱,且年节上还有打赏,又安慰堂妹,待过上一、二载,解约的事不那么显眼了,就让堂妹返家。” 第18章 先要了婆母的命 芳期知道彭家不富裕,彭母为人吝啬,却没料到彭母的手段竟然如此下作,但而今虽然彭母还瞒在鼓里,不过她和彭子瞻的婚事已经算是作罢了,关于彭母的人品如何已经和她无干,只听腊月继续往下说。 “不瞒三娘,奴婢自从被调派来秋凉馆,得知三娘多半会嫁去彭家做长息妇,十分担心届时会因三娘出阁,将奴婢也一并带去彭家,所以只想远着三娘,生怕步堂妹的后尘。直至三娘昨日突然违逆大夫人的嘱咐,奴婢猜度着三娘应当改变了意愿,逆着大夫人行事必然是为了摆脱和彭郎的婚事,才敢向三娘示好。” 芳期也理解腊月的担忧。 腊月虽是和相邸签的雇约,并非相邸官奴,不过如果她出嫁,腊月雇期未满,她要把腊月当作陪家丫鬟带去彭家,按雇约规定腊月不能拒绝,当然等雇约期满,无论是她还是彭家都不能强留腊月,但有腊月堂妹的事件在前,腊月自然会担心到时彭家不愿放人,又会琢磨阴谋诡计强迫“卖身”。 但有一点芳期却还存在狐疑:“我便是不嫁彭家,也会嫁去别家,而今甚至连我自己都拿不准将来的归宿,你怎地就有自信做我的陪嫁丫鬟有百利而无一害了?” “奴婢一介下人,自是不敢干预主人的姻缘,所以明知彭家娘子绝不是好人,但当初看三娘似乎与彭郎情投意合,奴婢不敢冒昧在三娘面前说彭家娘子的不是。”腊月心里清楚,彭家娘子敢如此算计仆婢,却不敢如此算计相邸千金,所以她即便说了堂妹的遭遇,万一三娘铁了心的要嫁去彭家,也根本不会在意这点鸡毛蒜皮的事。 “我知道身为下人的不易,并没有埋怨你不够忠心。”芳期道。 “万幸三娘能够体谅奴婢。”腊月蹲身行了一礼:“可奴婢虽有自保的想法,却万万不敢行为背主之事,奴婢既被指派听三娘使唤,绝不会效仿芒种为大夫人的耳目,仗着大夫人撑腰就冒犯三娘,三娘此时,为了摆脱与彭家的婚事,已然和大夫人反目,奴婢不肯趋从于大夫人,势必就会被视为三娘心腹,所以无论三娘日后要嫁去什么门户,奴婢都希望能够跟随。” 腊月的意思是,如今情势逼得她不能不站队,但她既然视芳期为主,想都没想过趋从大夫人。 她虽然只是相邸的雇佣,不怕被发卖打杀,但要是被相邸当家主母针对厌恨,随便挑一错处就会落得和芒种一样的下场,腊月的父亲在多年前就已经残疾,母亲而今又卧病难起,否则她也不会当和蜜饯果子铺雇约满后想方设法争取相邸仆婢这门高薪职业,以解家人的燃眉之急,如果跟芒种一样,在牙行落下个不良风评,日后再难被高门富家雇为仆婢了,她只能争取做为芳期的陪嫁丫鬟。 “你和相邸签了多久的约?”芳期再问腊月。 “五年,尚有四年期约。” “那也难怪你这般焦急,这样,我可以答应你不管嫁去什么门第,都会带上你作陪嫁丫鬟,万一我嫁给了寒门子弟,没能力再给付你现今的工钱,也会主动解约担保不会让你留下不良风评,但我需要你告诉我,你能为我做什么事?”芳期指了指那把持壶:“像天香汤这样的机巧可不顶用,调制汤水我也有不少配方。” “奴婢明白,奴婢可为三娘做明宇轩及琼华楼的耳目。毕竟在大夫人看来,三娘根本无法和她较力,但凡有几分聪明的下人,都知道趋从大夫人才是一条明路,三娘想让大夫人及二娘知晓何事,奴婢担保会让大夫人、二娘信任无疑。” 芳期满意道:“你的确聪明,我也相信你具备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品行,眼下就有一件事,我明日就会去寻温大娘,学一道翁翁、太婆都爱吃的佳肴,过些日端午节,就会用这一道菜取悦翁翁和太婆。” “奴婢省得了。”腊月忙道。 腊月刚走,八月又掀了帘子进来,她刚才在屋子外已经听了一阵三娘和腊月的对话,这时忙问:“三娘为何要将打算告知大夫人?” “就是要让大夫人知道我而今有了翁翁维护,大夫人日后的行事便会更加投鼠忌器,放心吧,大夫人知道归知道,却也没办法阻拦我。” “大夫人怎么不能阻拦?大夫人只要找个借口不让娘子出门就是了。” “明日我要出门,只需征得太婆的允许。” 八月也立时省悟:“看来奴婢昨日拿的一两银,还真不用担心是无功光受禄。” “好处还不仅这些,你再想想,要想明白了我再奖你百文钱。”芳期有意启发八月的智计。 她既不用嫁去彭家,且不知道姻缘有何着落呢,可没了过去得过且过懒散渡日的念头,她不能孤兵作战,身边需要帮手,三月忠心但不比八月果敢,相较而言八月更得力,那么就要好好栽培这丫鬟了。 八月琢磨的时间不长,再次豁然开朗了。 “奴婢明白了,大夫人见腊月提供的消息确凿,日后才会更加相信腊月,这么一来腊月就能发挥更大作用了。” “百文钱是你的了。”芳期很满意。 第二日晨省,一家之主覃逊当然不会仍在冠春园的正厅,芳期在姐妹们惊讶的注视下开口请求老夫人允准她今日外出,老夫人问得她是要去见温大娘,就在儿媳、孙女们的注视下点头允许了,先不说芳期如何,只说老夫人单独留下王夫人说的一席话。 “五大王那桩事就算过去了,今后不必再提,我知道你必定会厌恨三丫头,我也不喜她这般使心机,可相公说了,三丫头这容貌不好好利用实在可惜,她横竖已经及笄,在家里留不了多久,你也犯不着计较针对她,比如她要出门的事,今后不必拘束。” 王夫人心里有些不甘愿,但明知老夫人是说一不二的性情,也只好称喏。 老夫人就又说了王夫人要把王栢家的庶长女嫁去彭家的事:“彭俭孝夫妻两个虽相中的是三丫头,那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敢肖想我王家的闺秀,这回的事虽然是咱们反悔,不过能有这样结果,彭家人只有喜不自胜的。你也不必再为姿儿的日后发愁了,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自己家的孩子怎么都比三丫头这庶女要强些。” 但王夫人根本就不这么想。 这天回到明宇轩,再也忍不住愠怒之色。 一笔是写不出两个王字,但老夫人似乎忘记了姿儿姓覃不姓王!王栢那庶长女,闺名叫什么来着?还是问过了蒋媪,王夫人才想来,止不住地抱怨:“终究不是亲孙女,老夫人竟这样草率!桑丫头和姿儿虽是亲戚,但从来就无来往,桑丫头嫁去彭家后哪里会为了姿儿得罪彭家大女!大伯父在世时,几个堂兄就管束不住王栢,更何况现在?王栢那混账,当初可还顶撞过父亲,说父亲不过也是庶子,在他面前端不起长辈的架子,王栢的女儿会听我的管束? 蒋媪也觉得这一件事,的确是老夫人想得太过理所当然了。 王家老夫人一辈,是三子一女,嫡长子就是王栢的父亲,庶次是王夫人的父亲,跟着就是老夫人,老夫人还有一个嫡出的弟弟,就是徐明溪的外祖父,老一辈的,而今在世也只有老夫人姐弟二人了。 老一辈的兄妹之间感情虽然和睦,但王栢因是老来子,着实是被父亲惯坏了,对二叔父也就是王夫人的父亲自来就不放在眼里,父辈一过世,王栢虽说也和相邸走动,但自来就对王夫人爱搭不理的。 不过关于这桩婚事,王栢应该会赞同。 蒋媪不是王家的人,她其实也是受雇于覃家,但她是个寡妇,膝下只有一女嫁了人,她又不能跟去女婿家过活,靠着王夫人才有个栖身之所。 正因为蒋媪不是王家人,没有老夫人的优越感,在她看来王大娘腿脚患有疾障,父亲又不是高官,还是个庶女,能嫁给彭六郎真该念句阿弥陀佛。 彭家阿郎虽说只是个七品官,但到底不像王栢一样只是领闲禄,手上一点实权没有,彭家子怎么看也算一表人材,配王大娘是绰绰有余了。 王栢往前就不待见他二叔父这一房,他的女儿怎么可能为了王夫人的女儿得罪夫家人? 就算老夫人还能把控王大娘,可老夫人也六十好几的人了,万一…… 总之这桩事不妥当。 王夫人见蒋媪也是一脸愁容,心情越发急怒了,她紧紧握着拳,眼底掠过狠戾之色:“我的姿儿,断然不能受别人的气,葛二郎不能没有长兄,否则日后恐怕对他的前程也会有影响,如果没有长嫂……葛大郎这般年轻,必定还会再娶,唯有上头没了婆母,葛彭氏再怎么能也没有挑唆翁爹弹压妯娌的道理!” “夫人是想……这事恐怕不成吧,葛家娘子毕竟也是命妇……且要葛家娘子没了,葛二郎岂不得为母服丧?就得耽搁二娘的姻缘了。” “耽搁三载怕什么,横竖我也舍不得姿儿这么早出阁,只要等彭家择定吉日行了纳征礼,这门婚约就算正式告成,难不成等三年之后葛家还敢反悔?命妇怎么了,命妇就没个生老病死之忧。” “可是夫人,葛家并不是普通门第,万一要是失手……” “我何曾说我要亲自动手了,不是有现成的人么?” “夫人是说……上京的人?”蒋媪忽然豁然开朗了:“如果是他们动手,绝对不存后顾之忧。” 第19章 又见晏迟 芳期自来羡慕温大娘的另一点是,也像朝廷官员般能够享受十日一休的旬假,且年节时虽一般都会因为操持酒宴不得休假,但假期一天不少,不过是在年节前就提前享受了,不像她,说起来是相邸闺秀,晨昏定省除非病得起不来床,否则一天都不能短。 端午节,朝廷允百官三日节假,从五月初三始,相邸要连摆三日酒宴,第一天宴僚属及登门拜问的普通客人,第二日宴亲朋好友,五月初五端午正日才是家宴。按惯例,温大娘得在五月初二作足准备,所以五月初二之前就该她的三日端午假,从今天始休。 但只不过,当然不能够因为温大娘休假,相邸的疱厨就得断炊,温大娘有两个侄女,得她真传,烹饪家常菜不在话下,每逢温大娘休假,都由她的侄女们掌勺。 芳期掐算着时间,她今天出门虽则早,但毕竟是用过早饭才从相邸出发,温大娘的两个侄女必定先一步到家了,她可以先问温大娘借厨房,加工辣椒油和豆瓣酱,这样就不耽搁温大娘先教导自家侄女厨艺,正好中午,辣椒油做出来可以拌两道冷菜,再让温大娘惊艳一回,说不定又能匡到手点实惠。 下午再向温大娘请教拿手菜,等吃了晚饭再回家,再样既不耽搁温大娘的事,还能连蹭两餐美食。 这个安排很不错,芳期在轿子里很为自己的安排得意。 说来大卫民风还算开化,女子出门并不会引起路人的大惊怪,临安大街上虽说少见了,西湖边堤却不乏骑马赏景的贵妇和闺秀,芳期出门,自来都是更喜骑马的,但今年暑夏着实来得迅猛,这么毒的日头要是骑马出行,芳期担心会被晒成黑炭块。 相比颠簸的马车,她考虑了半天才选择轿子做为代步工具。 一来是因乘坐马车出行更费周折,不仅得配备随从还得配备驭夫,又得配备喂马的草料,如今她已被大夫人嫌弃,还是省些事才好;再者温大娘家离相邸并不远,隔着两条街罢了,轿夫不用中途歇气,也不需要调配这样那样如此麻烦。 但轿子的不足就是空间,难免憋闷,好在芳期一大优长是能够自娱自乐,比如这会子自鸣得意就能让她心胸舒畅了。 芳期正倚着凭几听着轿子外头的动静,但闻市声嘈杂,就知必是已经走出太合街刚抵达鼓楼御街,为了让接下来的路途显得更短,她又给自己出了考题,打算用耳朵分辨出那几家开在御街旁的知名酒馆、商行、瓦子,掀开挡帘一角察看定位是否准确,待验证到了汇生行,就该拐进燕子街,温大娘就是住在这条街尾了。 怎知当第一个“定点”春暄棚还未来得及验证,她就听一声惊雷般的炸响,芳期被唬了一跳,几疑莫非遇着了闲汉蛮徒斗殴,忙让停轿,刚掀开轿帘想着一窥究竟,就见今日跟她出门的男仆曹开和已经站在了窗前:“娘子不需怕,这是前头的十锦行正开关扑赌局呢。” 芳期就疑惑了,她从前经过十锦行前,也不是没遇见过赌局揭注,哪有这“轰”的一声震耳欲聋大动静。 又一听,却果然听见有人在喊:“嗐,跟着晏郎押注果然十押十中,可惜我没一信到底,这回押了庄家,白白损失了一吊钱,前头九局赢的钱又都赔进去了。” 曹开和都忍不住感慨:“这晏三郎也真是神了,虽不常来十锦行,可但凡来,关扑就从没亏输过,一众看客跟着他下注,把庄家愁得眉毛都快焦了,又没有赶客的理,只好认亏,怕是求神告佛就怕晏三郎经常光顾。” 八月便问:“曹大哥所说的晏三郎可是沂国公府的晏三郎?” “不是这位还能是谁?怎么,八月妹子深居简出的竟然也听过晏三郎的大名?” “前日晏三郎不是还来相邸赴宴吗?听说下昼的击鞠,晏三郎先押的是赵世子一伍赢,后来听说徐二郎要下场,竟然反悔了,起初和他对赌的是李大郎,不肯罢休,晏三郎却说对赌时说了前提,便是以为徐二郎不会下场,郑国公府的赵五郎一听就不服气了,说自家兄长相比徐二郎必定技高一筹,上赶着和晏三郎对赌,结果输了三百两银,李大郎服气过谁?连他都惊赞晏三郎眼光独到呢。” 芳期一听她鼓励徐二哥下场应战,结果自己赢了三十两那位冰山美男赢的钱竟然是她的十番,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在颤抖了,觉得自己是给他人做了嫁衣,不过转念一想,也罢了,谁让她拿不出三百两来作赌注呢,财短气虚,眼红也眼红不来这笔飞来横财。 立时就斗志倍增了,等她先完成个主线任务,有了发家致富的本金和方法,总有腰缠万贯的一天。 轿子拐进燕子街,四周又逐渐变得清静了。 临安居而今也是大不易,温大娘虽是有钱人,买的宅子也就是普通两进而已,阍仆是认得芳期的,不多问敞开大门让软轿直接抬进了院子里,芳期便给了曹开和一袋子钱让他打酒跟阍仆喝,领着三月、八月去见温大娘。 温大娘的内宅也营造了一个花苑,仿佛是寝居的一道天然屏障,她这时正跟侄女们进行一番长篇大论的训导,见芳期自己坐在了一边的凉亭里,才让侄女们去疱厨练手——大卫的高门大户请疱厨,多择女子,且虽然雇的只是厨娘,仍要讲究容貌至少清秀,身姿必定窈窕,有了这么多的要求,厨娘的薪金就远远高过了厨子,长期以往,厨娘这个行当便就形成了“世家”。 虽也有厨娘招赘,不过更多的厨娘却宁可选择独身,于是在厨娘世家,倒是男子负责传宗接代,成了女主外男主内的模式。 像温大娘,她就是独身,至少目前还没有招赘的打算。 听说芳期竟不急着让她传授技艺,而是想借她厨房干一件“神秘事”,温大娘一口就答应了。 便是在相邸,温大娘都有一间单独使用的厨房,里头琳琅满目的一应用具均是温大娘自备,更何况在自家居宅? 芳期先不学艺,不存在泄密的问题,所以这回三月、八月都跟进厨房打下手。 她们两个这还是首回被允许进温大娘的私厨,搁从前,芳期这娘子在私厨忙得汗流浃背,两个丫鬟反而在花苑的凉亭里喝着凉水吃着蜜饯果子,常有一种主仆易位的错觉。 两个丫鬟都被温大娘的私厨惊呆了。 一套刀具,刀柄都是金光闪闪,这、这、这,温大娘也太有钱了吧! 眼瞅着八月似乎都想把刀柄用牙齿咬一下鉴别真伪了,芳期哭笑不得:“这当然不是足金,是鎏金,否则一把刀这么重,哪里还能称手。” 八月咂舌:“三娘这意思是要是称手,温大娘也并非置办不起,就算鎏金这套刀具也很值钱了!” “我们主仆仨的月钱加起来,都不够温大娘的零头。”芳期望锅兴叹,觉得自己真是太穷了。 作为一个相邸闺秀,没有前两天的八十两到手,她居然没有一文钱的积蓄,要说富裕的话,恐怕还真不如三月、八月两个,她给她们的工钱丫鬟们都舍不得花销,全攒着呢,有时候还会贴出来帮衬她,这主人当得认真颜面无光。 温大娘这里不仅用具齐全,佐料也齐全,芳期毫无负担就取用了,横竖辣椒油和豆瓣酱加工出来,法子她也会告诉温大娘,相信温大娘不会心疼这点配料。 有钱人的心胸应该这么宽广。 主仆三人忙碌了好一阵,终于才把佐料加工出来,但豆瓣酱需要腌制一些时日才能取用,今天是没法检验味感了,芳期原也打算只用辣椒油显摆,她这时回忆了下系统让她看到的一张图片,虽不知那红灿灿的看上去并非辣椒的东西,以及黑里透绿看上去口感粘滑的东西到底都是什么食材,但芳期也可以用别的食材代替。 涉及到烹饪,就不好让三月、八月两个在旁了,芳期让她们去外头只负责跑腿,另找温大娘借了两个侄女来帮手。 先将泡在水里的褪了盐的火腿取出,放温大娘家常备的鸡汤里煨着,芳期又将银缕泡发。 把个鸡卵,加几粒盐调散,煎成饼状,切成细丝备用。 再准备葱丝、姜汁、蒜汁。 银缕发好,在放凉的熟水里褪热,沥干备用。 再把煨熟的火腿捞出,同样在凉熟水里褪热,切成细丝。 四样细丝,分别是白、黄、红、碧四种色彩。 最后把适量姜汁、蒜汁、酱油、川椒油、芝麻油、砂糖、陈醋、辣椒油调配好的佐料,加少许鸡汤、虾油、鲍汁,淋在食材上搅拌均匀,细心装盘,点缀一片薄荷叶作装饰。 大功告成。 芳期就要端出去冲温大娘显摆,但感觉自己太兴奋万一砸地上就乐极生悲了,但这种和技术完全无关的“体力活”总不能再继续征用温大娘的侄女们,所以自己跑出私厨想喊三月来卖力。 看见的是三月和八月趴厨院门口探头探脑。 芳期拍了八月一下,竟也被八月拉了一同趴门框:“三娘看,这郎君长得真好看,莫非是温大娘的情郎?” 温大娘身为厨娘,住的宅子自然和普通人不一样,比如普通人家只有一间厨房多半还设在外院,但温大娘却像大户人家一样营造了个厨院且是设在内宅,这就需要扩大内宅面积,所以温大娘的前院面积就大大缩减,把外厅建成了个穿堂,就大不便于见客了。 只是温大娘平常的访客也不多,登门的都是亲朋好友,偶尔有不大熟络的客人,外院的偏厅招待足够,外厅对她而言的确没有多大作用,但芳期一贯知道只有亲近的人才能踏进温大娘的花苑,而温大娘亲近的人中不包括男子……难道温大娘最近当真新交了个情郎? 芳期连忙也凑过去观赏,正见一个男子落座。 “嗐,这不就是你刚才提起的晏三郎吗?”芳期下意识就打趣八月:“你莫非跟二哥的书僮羡渔一样,也认不清人脸?” “奴婢只是耳闻晏三郎的大名,又没有见过真身!” 八月刚说完这话,就和芳期齐齐盯着了三月。 那日随芳期去击鞠场的正是三月,八月没见过晏三郎,三月是一定见过的,她居然都没认出来。 三月也意识到自己快被划去羡渔一拨了,急得脸都白了——羡渔有个大毛病,就是认不清人脸,所以时常惹出笑话来,三月可不愿意自己也被误解有这样的缺点。 第20章 晏郎真是大手笔 三月是个老实人,别说相邸酒宴了,寻常陪芳期晨昏定省,她在冠春园里都不敢东张西望,那天别说晏三郎,她连罗夫人是什么模样都没看清。 芳期也不用三月解释,冲她摆了摆手,继续津津有味的趴门框。 只听晏迟道:“前日晏某在覃相邸,酒宴上吃了一道鹌子水晶脍,风味竟比在宫宴上吃到的还要独特些,着实令晏某回味无穷,故而虽知这里是温娘子的私宅,并不是酒肆餐档,只望温娘子能够破例,晏某愿奉五百两银,烦劳娘子专制这道菜肴。” “不是妇人不知好歹,这一道菜,食材需要预先准备,恐怕无法答应晏郎需求了。” “晏某也非是相求今日立即能再尝美食,端午三日假期,温娘子应当会操持相邸酒宴,况怕也抽不出空闲,那么自端午日始,晏某提早十日预订,温娘子应当能够准备充分了。” “这……” “温娘子看上不金银这等俗物,晏某倒还有些门道,只要温娘子答应偶尔替晏某烹制美味佳肴,食金之外,晏某可为温娘子提供酸枝木足以打造一套桌椅,一张凉榻,两个花几,四面画屏如何?” 芳期听得暗暗心惊,倒不是为了晏郎的大手笔,心惊的是他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投温大娘所好。 温大娘因为职业关系,最在意的就是身上遍染油烟味,因此对各种香料极度沉迷,芳期财短气虚,只能提供给温大娘她配制的香药和香囊,明知温大娘更加渴慕的是一整套能散发幽香的红酸枝家具,她却无能为力。 说起来芳期知道温大娘的喜好,还是因为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才有这“天赐良缘”。 这晏三郎是妖怪么?他到底怎么在两日之内,就摸清温大娘的心头好了?! 但温大娘俨然并不在意晏郎是怎么知道她的心头好,听见酸枝木三字时就恨不得立时直奔疱厨先做一道鹌子水晶脍摆晏郎面前了,但说出去的故弄玄虚,没法羞耻的立时收回,只好继续故作矜持下去。 “那就一言为定了。” “木料晏某已送至门前,温娘子是想自己请工匠打造呢,还是干脆由晏某请人打造成品再送来宝宅。” “不用不用,怎敢劳烦晏郎,妇人自己请人打造就好。”温大娘连忙说道。 要知红酸枝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木材,这是舶来物,往往运抵后即呈样官方,先得满足官家造器所需,这之后赏赐宗室王公后,便有剩余由官衙交易市商,立时也被权贵高官枪购一空了,温大娘有个姐妹,是在御内做厨娘,曾经得赏了一张红酸枝的春凳,艳羡得温大娘眼红了足有大半年,死缠硬打才让姐妹答应把春凳借给她使用三日,要不温大娘怕得和发反目成仇了。 这是多么大的诱惑啊?足足能布置一间雅室的红酸枝呢!!! 当然得先运进自己家才能安心,万一晏郎反悔了怎么办?! 晏迟一笑,也不勉强,只道:“酸枝木难得,晏某认得一个好工匠,写了帖子一并交给温娘子吧,温娘子用这帖子去请工匠打造一应器具,才担保不会废了好料,这位工匠也是个异人,若无好料,万金都请不动他出手,若有好料,他便不会漫天要价。” 说完,抬眼往芳期的方向看来。 主仆三个齐刷刷吓得缩回了头,且不约而同就直往私厨逃窜,还是芳期先反应过来,先跺了下脚:嗐,我到底为什么怕那晏家子啊,仿佛他看我一眼我就真成贼了? 八月吐着舌头道:“晏三郎明明跟温大娘面前文质彬彬的,往这边看目光也太吓人了,奴婢脊梁骨都险些被这一眼冻僵了,他别不是发现了我们偷窥吧?” 芳期大怒:“我们这哪里叫偷窥?这里是他家?是他和温大娘熟还是我和温大娘熟?我还没质问他悄悄支使我家厨娘接私活的行径呢!” 三月被吓得更傻,估计脑浆都被冻得梆硬硬了,结结巴巴道:“沂国、国、公府的、的、公子、子,是温大娘的情郎?” 八月笑得险些没倒灶台上:“听那二位的对话,就知道是咱们胡思乱想了,三月你胆子也太了。沂国公府是勋贵,他们家的公子拜访,温大娘自然是不好在偏厅接待的,请进来说话也在理。” 芳期本不想理论这件事了,怎知脑子里“叮咚”一声。 系统在大叫:亲,主线任务又涨了一个点,肯定和你再见这冰山美男有关,快快快,快加油啊亲。 系统很兴奋芳期却是默默哀嚎,这晏三郎目光如剑杀人不见血,被他盯一眼五脏六腑都得震三震,如果他真是目标人物,这难度真比对抗嫡母还要大,只是一想到完成任务后那些诱人的奖励,芳期觉得自己是该勇敢些——嫡母还是可以掌握她生杀荣辱的人物呢,晏三郎的目光只是像要杀人又不能真把人给杀了,任务虽艰难但命很平安。 芳期就让八月端着那碟冷拌银缕随她出去了。 晏迟原本已经打算起身告辞,就看芳期主仆二人往花榭里来,原本要送他出去的温大娘顿住了脚步,他自然也就顿住了脚步。 相邸的娘子出现在自家厨娘家中不是件奇怪事,晏迟只是觉得这位仿佛被他见到的回数有些多,而且两回都在鬼鬼祟祟的窥望,这回还似乎有意撞上前来——虽说认真论来反而是他出现在相邸厨娘的家中是件稀奇事,可覃三娘明明可以等他走了再现身,偷听完他和温大娘的对话,还特意端了一碟子菜赶着他离开前过来,是真有刻意引起他注意的嫌疑。 “这又是加了什么佐料?”温大娘一见芳期的“作品”,连把珍贵的红酸枝都暂时抛之脑后了。 “娘子先尝尝味道?”芳期笑道,递上碗箸。 温大娘赶忙尝了一尝,一尝就知道还是加了辣椒,不过也不知把整只的辣椒经过了怎番处理,不见辣椒的形,味道却比新鲜辣椒冷拌的食材更加辛辣了,而且芳期还把火腿煨熟后,与煎鸡卵切丝加入银缕里冷拌,这是一种创新的菜肴,虽简单,食材也常见,但色香味俱全。 晏迟也看了一眼那盘子色彩分明的菜肴,挑了挑眉,觉得能得温大娘赞不绝口的食物应当不是看上去好吃而已,但他当然不会也提出要一箸子品尝,他虽好美食,却不贪迷,明知芳期是想用美食引起他的注意,接近他必定是别怀居心,美食就是有毒的工具了,机智如他怎会上当? 就仍揖礼道:“晏某今日就不多打扰了。” 温大娘这才从惊叹中回过神来,相送沂国公府的贵客出去,顺便接收了那两车让她雀跃不已的红酸枝,转回花榭里,正见侄女们纷纷端上来今日午餐的菜肴,招呼芳期一齐品尝。 侄女们视温大娘既为亲长更为师尊,是不敢和温大娘同桌饮食的,垂手站在花榭里等着听评价。 温大娘十分不满意:“虽说是尚能入口,不算难咽,但则平平无奇根本没有特异之处,这样你们也能称作厨娘?百姓家中,还算心灵手巧的主妇烹饪出来的食物恐怕都不弱于你们。是,我确然还没教你们调味秘方,但你们学了这么久的厨艺,也尝遍了各种食材佐料,自己难道就不会琢磨了?你们应当争取创新,争取自己的方法被家族采为秘方。” 摆摆手就让侄女们走开。 犹豫着应不应当问芳期是怎么将辣椒加工成为这种红通通的辣椒油。 芳期主动把方法告诉了温大娘,加上豆瓣酱的腌制方法,又道:“豆瓣酱得等几日才能腌制好,我就先放娘子这儿了,如我需要,再请娘子盛上一坛捎去相邸。” 温大娘把芳期盯了一阵,遗憾的摇摇头:“可惜了三娘是相邸的闺秀,否则我真想正式收你为徒,以你的天赋,如果从事厨娘这行当,成就定在我之上。” 芳期也觉得遗憾,说实话相邸闺秀这身份真没什么好的,她要能做厨娘,赚得腰缠万贯还怕不能舒坦自在,哪还用担心夫郎品行如何,会不会受婆母刁难,滚你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娘子不嫁人才更潇洒快活。 但这世上因为没有假如所以才有遗憾,芳期还没忘了自己的真实处境:“娘子,我想学两道菜肴,分别为翁翁、太婆爱吃的,端午家宴上好露一手,也是我对二老的孝心。” 温娘子多少也知道芳期在相邸的处境,听这话后多问了一句:“怎么?你打算另寻靠山了?” “我反悔了,不想再嫁去彭家,把大夫人开罪得死死的,只好多争取翁翁、太婆几分怜惜。” “唉,要不是我亲眼所见,真不相信如你这样的大家闺秀竟然活得像刀尖上行走,过去还以为你们都是不知人间愁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幸运人。”温大娘叹了一声气,却也不多问相邸的秘辛。 她的厨艺,本是可以选入御内的,但她极其不想参与那些勾心斗角的阴谋,认定为这种事情分心,厨技就再难以精进。 芳期起先纠缠温大娘时,温大娘是极其警慎的,不过芳期擅长卖惨,还擅长投其所好,人又长得水灵,嘴巴还巧,温大娘被纠缠了一段时间就不忍心再拒绝这么个可怜兮兮又鬼灵精怪的黄毛丫头了,教了她几道家常菜,让她偶尔烹饪来讨好嫡母嫡姐。 只是对于相邸的秘辛温大娘从来不打听,她知道的,也唯有东家老少三代,各人对于饮食的偏好。 第21章 祖父的嘱令 温大娘因为芳期主动供献辣椒油和豆瓣酱的制作方法,非常乐意支持芳期讨好祖父祖母的事业。 “你家祖父本就是扬州人士,不爱吃辣,最喜的一道菜就是蜜酥炙片鸭,老夫人因为幼年时随家中亲长在成都府生活过一段,倒是喜好辛辣的食物,老夫人最爱吃金明斫鲙,且用来做鱼鲙的鲜鱼最好是产自雅州的雅鱼,为了端午家宴,早就托了商行不远千里的买来一百尾,金明斫鲙倒不难,考较的是刀工,雅鱼得来不易,你先用江鲤练练手。” 又把蜜酥炙片鸭的烹饪方法细细告诉芳期,强调道:“这道菜听起来不难,不过既要保鸭皮焦香酥脆,又得让蜜/汁渗入鸭肉却大不容易,分寸火候甚难掌握。” 芳期长叹一声。 她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温大娘不肯教她能镇宴桌的主菜,如这道蜜酥炙片鸭,为了保证酥嫩的口感,一只肥鸭只取两、三片肉,做成一碟至少得消耗二十只鸭子,她要练手,把分寸火候掌握精准,得浪费多少鸭子啊?她是个穷人,连厨艺都学不起。 所以说人生一世,最要紧的还是要有钱银傍身。 “这几天我都不去相邸,你也不能日日往我家里来,不过我在相邸的私厨大可借给你使用,器具佐料都是齐全的,食材你也不用犯愁,我会让家人送去相邸,便是有耗费,大夫人也拿捏不住你的把柄。” 芳期:…… 温大娘这样的师父真是棒棒的。 却还是要表达一些惭愧的:“娘子教我厨艺,我还要让娘子破费,这多不好意思。” “能破费多少?你的刀工本就一直在练习,鱼鲙的技巧很快就能掌握,至于炙鸭,用来练手又需不着真做一大盘子,按你的天赋,至多耗个十来只也就足够了。” 芳期又再得寸进尺:“我还想求娘子等有空,再教我那道鹌子水晶脍。” 温大娘觉得辣椒油和豆瓣酱的价值远远高过这三道菜,极其爽快一口答应了:“今日下昼你先看我做这两道,过些日子,横竖我也答应了把鹌子水晶脍做给晏郎品尝,那日你过来便是。” 芳期回相邸前,还没忘匡了两坛温大娘自己腌制的青芥酢,天气热,用这种腌酢拌点辣椒油配上白粥,一定开胃得不得了。 次日午饭,芳期就把这坛子腌酢派上了用场。 这天晨省后,她就跑去温大娘的私厨忙碌,连烤了三只鸭子终于不那么难吃了,但还没有达到外皮焦酥肉质甜嫩的口感,芳期也不着急,取温娘子腌制的青芥酢一坛,用砂糖、辣椒油、芝麻油一拌,叫三月送一碗去愈恭堂,给二哥、三弟及徐二哥、李大哥四人当为佐食,剩余的分三碟,送给四妹妹两碟。 周娘并不住在秋凉馆,但午饭多和四娘一起用,芳期是打算进一步和周娘维持友好关系。 这事情刚做完,系统就上线了。 亲,支线任务又涨了五点。 芳期:咦?我还没招惹大夫人呢。 系统:周娘是王氏的眼中钉,她和你关系每亲近一些,王氏便会多忌惮你一些。 这样说她的腌菜食一送,是很合周娘的胃口了。 芳期刚把午饭用完,正想往疱厨去用功呢,结果周娘就捧着个描花红漆八宝盒过来了,对芳期笑着道:“我入了夏,中午一贯就没什么胃口,今日就着三娘送去的酢菜倒是喝了两大碗粥,我也没什么能答谢三娘的,就拿了些蜜饯过来,寻思着再替三娘点茶喝。” 周娘本家过去就在开封经营茶楼,所以一手点茶的技艺出神入化,又会分茶,能在汤面上构绘出画纹,她露这一手,连芳期这个“大老粗”都觉得自己被带携着风雅了一回。 也难怪周娘能够长宠不衰了。 芳期知道她的父亲是过了十五岁才被翁翁认为嗣子,而在这之前,父亲虽然也打算走科举之途,不过因家境窘迫,坚持学业都得靠亲族接济,哪里还有心思去学琴棋诗画、插花分茶这些风雅事物,但正应了一句缺什么急什么,覃敬入仕之后眼瞅着同僚们都爱风雅,他便自惭形秽,奈何天资有限,且起步也比别人更晚,在风雅文事上着实有些跟不上趟。 周娘会一手分茶,就被覃敬赞为风雅,对她刮目相看。 这时芳期便感慨:“有娘指点,四妹妹年纪虽却也学会了点茶分茶,不像我什么都不会,难怪被阿爹视作一无是处。” “苏娘也会点茶呢,技艺甚至比我还要强些。”周娘笑道。 “我甚至不知娘会什么,娘也从不跟我说这些,就更不提指教了,在我印象里,娘除了寡言沉默就再没别的了。”芳期这话不假,她的生母过去待她的确冷淡。 “要说来苏娘先前也并不是这样寡言沉默的,我刚进门的时候,还是苏娘提醒我,说那时大夫人二子一女都相继夭折了,心情烦郁,让我万事都当着心,莫要触怒了大夫人。” 芳期惊奇道:“我只听说大姐姐夭折的事,却没听说除了大哥哥之外,大夫人还有二子。” “大夫人头胎生的就是个儿郎,百天未满就夭折了,后来生的才是大娘,大娘底下本还有个嫡子,竟也没有养过周岁,所以两个郎君都没来得及序齿,这件事实触大夫人的忌讳,家里谁都不敢提,所以三娘才不知你还有两个未及序齿就已经夭折的兄长。” 周娘今日过来,本就是为着“礼尚往来”,倒不急着煽风点火,且芳期下昼还得去烤鸭子,更无意和周娘长谈,等喝完茶汤,再次谢过了周娘,就道“有事失陪”了。 及到五月初二,温大娘“复工”,亲自检验了芳期做的两道菜肴,心里更是惋惜了:“金明斫鲙就不说了,关键就是刀工和食材本身鲜美,这道蜜酥炙片鸭却极难掌握,才短短三天,你烹饪出来的炙鸭至少比春风楼的成品还要美味了,真是做厨娘的好料子。” 芳期得到了温大娘的认可和鼓舞,信心更是增长了百倍。 五月初三,朝廷开始放假,相邸之前是车水马龙,不过这一日的访客多是为了行贿送礼,自然不可能带家眷来蹭吃喝,别说芳期等闺秀,便连覃逊都懒得露脸,只交待族侄覃攽去流水宴上应酬。 他这天呆在风墅,写了半昼字,正想回冠春园去睡个午觉,怎知就见覃攽急匆匆地进来,起先还以为是酒宴上出了什么乱子呢。 卫人好饮,宴席上因为饮多了几杯争执甚至动手的事件偶有发生。 覃攽禀报的却是另一件事。 覃逊听闻,眉头蹙得紧紧的:“大妇当真联络了辽国细作?” “是,而且贿以重金,说过一段,希望求全堂的人设计让葛家娘子暴亡!” “真是不像话!”覃逊冷哼一声:“葛承旨为官家潜邸之臣,官家对他一直信重,且葛大郎状元及第,前途不可限量。这门婚事对我们家本是有益无害,怎知大妇竟能蠢毒到如此地步,她以为收买辽人动手就能天衣无缝了,却不想万一失手,就会树敌葛家!” “相公不用焦急,毕竟求全堂的人也不敢乱来,之所以通知侄儿,就是询问相公是何意下。” “阻止得了这次,阻止不了她下回犯蠢。”覃逊思量了一阵,才对覃攽道:“罢了,这件事我来处理,你跟求全堂的人说让他们别听妇人之言干这类蠢事,两国而今眼看正在和谈,他们要敢谋刺重臣妻室,岂不是自己送给主战派把柄?” 覃逊等覃攽出去了,再也没有心情午睡。 他非常非常的不喜欢自己的大儿媳,说实在他连二舅兄本就看不上,奈何当年老妻非要再和舅家联姻,大舅、三舅的女儿年岁都不合适,只有王淑汀一个适龄的闺秀,为了娶王淑汀过门,帮着老妻管家,居然硬是另择了一个嗣子。 覃敬品行虽不错,而且还算好学上进,但性情刻板,覃逊打心底就不喜欢。 但谁让老妻和王淑汀喜欢呢? 当年被掳至上京,王淑汀做下那些事虽狠毒,但到底有利于家族在上京立足,秦逊也就懒得搭理了,但现在可是已经回到了临安! 王淑汀这蠢货,真以为官家既然下定决心要和谈,就认定连臣子暗中私通辽国间细这样的罪行也不会追究了?辽国在临安有间细,大卫在上京就没间细了?求全堂暴没暴露都是两说呢,她居然还敢买通辽人谋杀葛家妇! 过去他们家在上京,示好辽人是逼不得已,取信辽人安排他们回国促成和谈是权宜之计,王淑汀这又毒又蠢的妇人难道真以为他们是铁了心的要帮着辽国灭卫?! 覃逊觉得自己对大儿媳的容忍已经达到了极限,无奈的是他知道不可能说服老妻休了这祸害,如果让大妇暴毙……算了,大妇毕竟姓王,是岳丈的亲孙女,自己曾经受到老泰山不少关照,可以说没有老泰山的提携仕途绝对不会如此顺遂,且自己已经做下了件对不住老妻的事,要真害杀了老妻的亲族,他也一大把年纪了,多少于心不忍。 且要阻止大妇犯蠢,并不一定得杀人,只要作罢了二娘和葛二郎的婚事就行。 覃逊一念及此,又是灵机一动。 便让人去把芳期给叫了来。 开门见山就道:“我给你一个机会,考考你是否真有本事,你要做成了这件事,我担保你日后更加自由自在,你琢磨个法子,让二娘嫁不成葛二郎,最好还能让我们家和葛家能够继续联姻。” 覃逊自然不会告诉芳期原因,摆摆手:“我只给你三日时间,要是等端午后你还没想出办法来,就算没通过考验了。” 芳期欲哭无泪,她可真是命比黄莲苦,一边要完成系统的任务,一边还要完成祖父的任务,而且祖父的任务还不能不完成,因为祖父的言下之意是,她要是不中用,今后就不会搭理她的死活了。 第22章 害命 “叮咚”一声,系统上线。 亲,要是您搅和了覃芳姿嫁给心上人,覃芳姿必定伤心欲绝,这样一来王氏就会把您恨之入骨了,但您完全不用担心,因为这件事是祖父的交待,您有了祖父的支持,可不就成了嫡母的克星? 芳期:闭嘴。 她倒不是觉得系统说得不对,而是这会子需要清静才能积极开动脑筋。 要想完成翁翁的交待,那就是必须得促成另一个二娘之外的相邸闺秀嫁去葛家,这个人不可能是她自己,因为她必须让嫡母怀疑她就是始作俑者,才能顺便完成自己的支线任务,可覃芳姿怎会让她得逞?宁死也不会答应,嫡母会让亲闺女死吗?祖母会让亲孙女死吗? 除非她和覃芳姿“两败俱伤”,覃芳姿倒可能忍受让他人渔翁得利。 二房的五娘才十三、六娘更,都不到适婚之龄,也只有四娘才合适了。 芳期飞快理清了头绪,先问祖父的意思:“若是能让四妹妹得这一门良缘,周娘应当会助孙女一把。” 覃逊心目当中的人选也正是四孙女芳菲。 芳期于是便又和周娘说悄悄话去了。 “上回我自作主张,搅和了四妹妹的婚事,虽说也是为了娘和四妹妹打算,但心里到底过意不去,未知娘可有了别的打算,若我能帮得上忙,也想为四妹妹进进心。” 周娘也正为四娘的婚事犯难,叹了一声气:“这件事只能求着大郎君替四娘操持,我着急也急不来。” “娘觉得葛二郎怎样?”芳期干脆开门见山。 她便见周娘眼中一亮。 但周娘眼睛亮归亮,却不肯说自己的想法:“三娘莫不是糊涂了不成?葛二郎可是大夫人替二娘择的良人,且眼看着婚约就差纳征礼就定下来了,我便是觉得葛二郎有千般好,又有什么用。” 葛二郎当然是个顶合适的人选了。 若非皇族,别说周娘不肯让四娘屈为姬妾,相邸也不可能让自家闺秀给人做,周娘还不肯让四娘嫁给庶子,哪家嫡母对庶子不弹压?庶子媳妇更不好为。但周娘又不愿让四娘嫁给寒族子弟,就更不提给门第相当的鳏夫做填房了。 葛家虽然根底不深,但葛承旨正得官家信重,葛大郎还是状元郎,葛家日后必定兴旺,最难得的是葛二郎一表人才,和四娘年岁相当,周娘可不担心葛彭氏会弹压四娘,毕竟四娘是庶女,不像二娘一样娇贵,在家里不也得受嫡母嫡姐的气么?妯娌再怎样都不比嫡姐难侍候,葛二郎是嫡子,葛家娘子也不会对嫡子媳妇过于严苛。 “葛家娘子答应这门婚事,是因翁翁一再对葛家表示愿意联姻的诚意,葛二郎又在我们家的愈恭堂听学,两家确有交情在。且二姐因为倾慕葛二郎,在葛家娘子面前一味示好,葛家娘子误解了二姐是个温柔贤淑的心性,表里如一,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可要是葛家娘子发觉二姐是在装模作样呢?葛家娘子最在意的就是品行必须端正,倘若知道了二姐不但骄矜,甚至还暴戾不仁,万万不会再同意娶这样的媳妇进门。”芳期出谋划策。 “那么葛家娘子既然反悔,又怎会同意弃二娘而择四娘?” “翁翁如此在意这门婚事,必定不会轻易放弃,届时自会想办法维持婚约。”芳期放心大胆的扯着祖父这张虎皮做大旗。 “三娘不也是相邸闺秀?又比四娘年长,相公要考虑,也会先考虑三娘。”周娘是个精明人,她才不肯替他人做嫁裳。 “上回酒宴,我就已经忤逆了嫡母的嘱令,连太婆对我都是心存埋怨,便是翁翁有意,也必不肯违了太婆的意愿,且四妹妹还有父亲疼爱呢,娘觉得我和四妹妹相比谁更有胜算?” 周娘一琢磨,觉得芳期果然是爹不疼娘不爱,没有资格成为四娘的绊脚石。 但她当然也不肯亲自上阵,微微笑道:“三娘肯替四娘尽心,要真促成这一件事,四娘得了好姻缘,我别的不敢担保,但三娘今后若遇到烦难处,我也理当竭尽所能帮助三娘。” 芳期也没想过要假周娘之手——周娘可不蠢,哪会听她三言两句唆使就贸然和大夫人为敌,万一事败,或引起了大夫人怀疑,那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这件事,周娘只会坐享其成。 “娘是知道的,我在相邸里,除非大夫人和二姐想我知道的我才会知道,虽说我明白二姐是个什么性情,但手上没有证据,怎能够让葛家娘子相信?”芳期又道:“但上回在冠春园,琥珀向老夫人替芒种求情时,我先见老夫人和大夫人起初似乎十分震怒,连我都险些误解了琥珀是要揭露二姐什么了不得的过错呢,娘可知老夫人和大夫人在担心什么?” 周娘又一琢磨,既然要为女儿谋福利,就不能什么力都不出,且要让葛家主母反悔拒娶覃芳姿过门,也的确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单是两句不痛不痒的质疑,可没法让葛家娘子这么正直的人食言反悔。 便告诉了芳期一件覃二娘的把柄。 “二娘原有个大丫鬟名唤珊瑚,三娘可还记得?” “珊瑚不是因为患了疮症,不治病故了么?” “哪里是疮症,是被二娘给生生烫伤的!”周娘道:“珊瑚是失手,泼了碗茶在二娘的棋谱上,听说那棋谱是葛二郎送给二娘的,二娘一恼,就令人打一桶滚水来,把珊瑚连头带脸的给摁在那桶滚水里。” 芳期听得心惊胆颤的:“琥珀敢帮二姐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珊瑚跟琥珀一样,是良籍,殴杀良民可得处刑的。 “二娘也没这么蠢,这种事怎会让外头雇的人干?三娘也知道二娘的保姆是官奴出身,且一直是个狠角色,琼华楼跟秋凉馆可不一样,除了珊瑚琥珀,其余都是官奴。” 这也是件让周娘一直意难平的事。 谁都知道官奴因为身契被主家在握,指东不敢往西比外头雇佣的奴婢更好把控,但四娘身边却一个都没有,倒是三娘还有两个,二娘呢,满院子都是官奴婢,要不是琥珀珊瑚模样实在好,大夫人觉得跟在二娘身边更像样,指不定连这两个外头雇的都不要。 周娘接着往下说:“琥珀应是不知情,否则怕连她都活不成了,她那天在冠春园的一跪,老夫人和大夫人恐怕都觉作贼心虚,以为是二娘身边的仆婢不留意走漏了风声,琥珀听说了心里头害怕,打算请辞。” “那……珊瑚可是因为伤重不治?” “治什么啊治,大夫人治好了她等她去报官么?大夫人根本就没给珊瑚请医,找了个她得疮症的借口,移出去也不知安置在什么地方,不给吃不给喝,珊瑚可不没过几天就‘病重不治’了么?怎料到,珊瑚爹居然懂得些医理,看出女儿是被烫伤引起的伤口溃烂,并不是因为疮症,就找大夫人理论,大夫人给了珊瑚爹三百两银子,堵了那夫妻两个的口。珊瑚爹却是个贪心不足的,竟然又找上了大郎君意图讹诈,大郎君才知道这件事,我也才能从大郎君口中听说。” 芳期却不知道自家翁翁知不知道王氏母女的恶行。 五月初四,仅仅才过了一天,芳期就往风墅“应考”了。 但这天因着是亲朋好友登门,覃逊难免会接见招待,一时没顾上理会芳期,芳期也只好候着,管理书房的下人文捷把芳期带到风墅后院,一间名为清啸处的书斋,很客气地告诉芳期这间书斋的书她都可以取阅。 芳期也不知自己要等多久,决定挑选一本书看着打发时间,经史子籍她是看不进去的,挑了半天才挑中一本封皮上写着“幽窗风物”的书,她以为是话本传奇之类,讲的是才子佳人的故事,这样的书籍对她才有一些些吸引力。 怎知翻开一看,满纸的字她倒认识,但读起来却觉得生涩难懂,内容也是介绍某地山川名胜以及风俚人情的,芳期一页纸没看完,就觉得眼皮子发沉脑袋里发昏,什么时候睡着了竟都不知道。 居然是被自家祖父给摇醒的。 覃逊瞅着只翻了一页的书本,深深觉得这个孙女难成大器,这么有趣的书居然能把她给看睡着了。 不过当听说芳期的计划后,他倒予以了肯定:“就按你的法子进行。” 芳期正犯愁,该不该把这本《幽窗风物》借走,要是不借岂不显明自己不好学,要是借了,万一还回来的时候祖父提出考较……她又没真打算看这本书,根本就看不懂。 “怎么着,不把我的书放回去还想着拿回去睡不着的时候摧眠啊?”覃逊冷哼一声。 芳期如释重负,连忙恭恭敬敬地把那本她看不懂的书放回书架。 今天亲朋好友家里的女眷也都来了相邸,要搁过去,大夫人至少还许可芳期去见一见客,而今却是再不让她抛头露面了,但芳期已经有了手帕交,她不去就山山可以就她,比如徐明溪的胞妹徐明皎,就轻车熟路找来了秋凉馆。 徐王氏嫡出的有二子一女,明皎是她的独女,自然也是掌上明珠一枚,不过徐明皎从就粘她家二哥,因为徐明溪的关系也一早就和芳期混了个烂熟,甚至回回老夫人留她在相邸住,她都不愿住覃芳姿的琼华楼,宁肯和芳期挤在秋凉馆。 徐明皎的外祖父王瑛,是老夫人一母同胞的弟弟,自来便受老夫人疼惜,故而老夫人对胞弟的女儿也有爱屋及乌之情,徐王氏几乎可以说被老夫人视如亲出,是老夫人最疼爱的侄女没有之一,是以老夫人对待徐王氏的子女也从来和覃泽兄妹并无区别,老夫人把芳期视作可有可无,却从来不会拘束徐明皎和芳期交厚,徐王氏虽然曾经借机敲打过芳期,不过也不反对女儿和芳期来往。 总之这一日当芳期回到秋凉馆时,就见徐明皎躺在她的榻上,吃着她的蜜饯,指使着谷雨、春分两个丫鬟一个扇凉,一个点茶,反客为主得理直气壮。 第23章 端午家宴 “阿皎倒是受用。”芳期过去就捏她的胳膊:“一阵子不见,养了多少懒肉,合着我告诉你的法子都是白说了。” 徐明皎往里让了一些些,还没忘把八宝蜜饯盒也拖过去一些些,说出来的却是嫌弃话:“怎么这蜜饯,吃起来不如过去味道好了?” 芳期定睛一瞧,就明白了:“让你乱拿东西吃,这是周娘从外头买的蜜饯,图的就是状元蜜饯名气大,说起来比我家蜜饯局腌制的还不如,又哪里比得上温大娘亲手腌制的?” “原来如此。”徐明皎才将八宝盒盖上,仍斜靠着跟芳期说话:“我都听二哥说了,阿期你险些嫁去了彭家,好在你还不是糊涂透顶,听进去了二哥的规劝,不过二哥也是糊涂,认为这件事就彻底过去了,今日我一见你连古楼园都没许去,就晓得你因着这件事算是彻底开罪了我姨母。” 芳期经手帕交这么一说,突然醒悟到要不是因为她听系统说了日后会发生的事,恐怕是不会听徐二哥劝阻的,这叫什么呢?这就叫执迷不悟这就叫自寻死路。 明皎并非比明溪更智慧,但身为闺秀,接受的教育和兄长区别很大,对于内宅里的事,徐明溪可万万不比他家妹子精明,比如徐明溪完全不知王夫人对芳期的面热心冷,但明皎却深谙自家姨母绝非表里如一。 她拉着芳期的手,晃了两晃:“我娘和姨母打性情就不一样,我娘看上去严厉,心里却不藏奸,多少事情都是宁向直中取,我那庶妹被罚过多少回跪?但一点都不害怕我娘,反倒是怕她娘更多。二哥是因我家的情形,认为哪门哪户的主母都和我娘一样,刀子嘴豆腐心,阿期定然也不会在二哥面前说姨母的不是,只能自己忍着委屈了。不过姨母若真过份,阿期可别忘了跟我说,我还是能想出点办法维护阿期的。” “你啊,不动四肢光动头脑,瞧瞧你腰上都快长赘肉了!”芳期笑着推了明皎一把。 “那你是光动四肢不动头脑,彭子瞻这人也能嫁的?他娘指东他不敢往西,偏他的娘亲也不是好德性,你就是太不爱用头脑了,差点把自己给折腾进了污泥坑。” “罢了,今天我认输,不和你比口才,阿皎,今天我是真有事要请你帮忙。” “什么忙?”徐明皎这才认真了,坐正了身体。 “我可先说了,你帮了我这忙,会不利于二姐。”芳期自来视徐明溪兄妹二人不同,当然不会想着利用明皎,她和明皎的交道,也从来是宁向直中取。 徐明皎想了一想:“我也不喜姿姐姐,只是毕竟和她也没仇恨,我得知道要是你的事成了,对姿姐姐有什么样的损害。” “嫁不成葛二郎。” 徐明皎这回就不犹豫了:“要是这样的话我就帮你,葛二郎和姿姐姐压根就不般配嘛,姿姐姐是一堆牛屎硬装成香花,姨母还要帮着她糊葛家一个满门呢。要不是我娘阻止,我早就搅和了这桩姻缘,但阿期知道,我天不怕地不怕,自家阿娘可不是普通人,我可怕阿娘的黄金棒呢。” 覃芳姿也是天不怕地不怕,但就怕自家祖母,连带着对徐姨母也十分畏惧,不那么害怕徐明皎,却自来就不和她亲近,存着点羡慕嫉妒恨的意思。 徐明皎不喜覃芳姿,是因覃芳姿傲戾的性情,偏越是长大还懂得虚伪了,在外人尤其是葛家娘子面前表现得那叫一个贤良端方,让徐明皎心里很是不舒服——徐、葛两家虽不算近交,但徐明皎和葛娘子葛兰慧却有如“忘年之交”,徐明皎是真不忍自己的好闺密日后摊着覃芳姿这么个嫂嫂,可因为徐、覃两家的关系,她被尊长喝令“不得多管闲事”,且再转念一想,覃芳姿就算性子矝傲些,日后也许会和妯娌姑不和,但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葛家娘子哪能够因为她们孩子间的几句闲言碎语就反悔食言,说不定还得误会她有意搬弄是非呢,阿娘阻止她也确有道理。 “我也知道阿皎行事不能过了头,否则你家夫人定会责备,多的事你不用管更不用问。我是上回就答应了徐二哥,和四妹妹对赌赢了钱得做东道,端午之后,我就想履行诺言。我会设法让翁翁答应,让我在西湖边赁一处游苑,别的客人我来请,但葛娘子和我不熟悉,且两家正在议亲,我要是贸贸然递了邀帖去太不合礼,但她又是必请的,所以就想求阿皎替我请这位客人,但先别说是我的意思。” 徐明皎一贯知道芳期鬼主意多,且行事颇有章法,仍是极其痛快就答应了。 五月初五,端午正日,一大早宫里就有黄门送来御赐的细葛、香罗、蒲丝、艾朵、彩团、巧粽等物,照例是要在正门前供奉展示,而今日疱厨为了准备晚间的家宴自是忙碌不说,如点心局、汤水局等等房署也是不得清闲,朝起祭祀后,主人们就只管吃喝玩乐,到了午正,各自用加了艾草的香汤沐浴,系五色丝缕佩带,都陪着覃逊及老夫人两位家里的最高尊长,在古楼园登舟泛湖吃酒赏乐。 单缺一个芳期。 她今日可得在疱厨忙碌,准备在晚上家宴时露一手。 芳期未登游船,谁也不曾留意,偏是二夫人李氏“细心”,摇着团扇,身子往王夫人那边微倾,但说话声却并没有压低:“怎么独不见三娘?” 王夫人自然知道芳期在疱厨,可她却不愿说出来,也大声道:“三丫头一贯就刁钻,谁知道今日她又琢磨什么出风头的把戏去了,一阵间咱们也就知道了,必是她那份孝心会比姐妹们都与众不同,可要我说,我们家的几个孩子,谁都不及五丫头手巧,瞅她今日给太婆做的一条软香佩带,还有给弟妇绣的这面团扇,多精致。” 先就把芳期接下来的努力给抹杀了一大半。 覃五娘突然被大伯母点了名,心里却是一惊,她有点害怕三堂姐,因为三堂姐的嘴巴从来不饶人。 相邸覃牧一房,只有五娘芳莲独个庶女,且生下五娘的姬妾早就过世了,五娘是被另一个姬妾刘氏养大,刘氏无出,把五娘也能当作亲闺女教养,李夫人自己有二子一女,自无必要苛待五娘,但五娘却仍在相邸活得胆颤心惊,比芳期还要如履薄冰。 她这个时候想谦逊几句,又不知道应当如何说,一眼眼的打量着李夫人的神色,最终还是咬着唇低了头。 今天因为没有外客,周娘、刘娘也都被允许登舟泛湖,刘娘听王夫人称赞五娘,才忙说:“五娘有什么本事,不过就是跟着妾身学了几针女红罢了。” 李夫人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挑眉瞅着刘氏:“什么是跟你学的几针女红?合着家里请的女师都没指教娘子们了?五娘的确是她们姐妹几个中手最巧的,当得嫂嫂称赞。” 刘氏也连忙把头垂了下去。 覃逊恍如没听见女眷们的话,老夫人却不满地扫了李夫人一眼。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二儿媳妇。 有两个原因,一来李氏是大族闺秀,再则李氏是庶出。 庶出却没个庶出的自觉,以为能跟大妇平起平坐,尤其这几年,竟然还生了染指家务的野心,事事处处都要和大妇逞能争锋,之所以善待庶女,比的无非就是谁更贤惠大度,怎知五丫头就是桶糊不上墙的烂泥,论是李氏怎么善待她,在李氏面前,都活像是耗子见了狸猫。 老夫人这样一想,就觉得大房的芳期、芳菲不错了,至少言谈举止还像个大家闺秀,不像芳莲一样畏畏缩缩,在外人看来,结果就是大妇善待庶女,妇却生性刻薄。 又当晚上家宴时,老夫人一见芳期呈上的两道菜肴,其中一道金明斫鲙分明就是迎合她的喜好,而且比温大娘寻常做的,多了一碗霑料,红艳艳油汪汪的不知何物。老夫人便示意丫鬟,先挟了一箸切成细丝的鲜鲙,霑了一遍红油,再配着金桔丝、姜丝、葱丝等等配料,用一张水晶皮卷了,尝一口,只觉香辣遍布味蕾,但仍能品出鱼肉本身的鲜甜。 老夫人就称赞芳期:“厨艺不错,我听你缠着温大娘授你厨艺时,原本还以为你是闹着玩的呢,没想到还真学成了,这道金明斫鲙,别有风味,我吃着竟比温大娘做的还要可口。” 都是辣椒油的功劳罢了,芳期赶忙谦虚。 她料想太婆会觉满意,但没料想太婆会当众称赞她,倒是真有些受宠若惊。 李夫人也没察觉自己成了三侄女的“神助攻”,她也尝了一箸子金明斫鲙,连声称赞。 又说覃逊,对芳期特意孝敬给他的那道蜜酥炙片鸭也极其满意,称赞就只有微笑颔首了。 王夫人的脸色臭得厉害,虽然胃口很诚实非常渴望也尝一箸芳期的美食,但理智告诉她不能再让这孽庶“独领风骚”,所以看都不看两道菜一眼,却又见周娘竟然挟了一箸蜜酥炙片鸭给覃敬,把个覃敬也吃得连连颔首,王夫人掀桌子的戾气都有了。 覃芳姿却没有母亲这么多的心肠,连尝了几箸子金明斫鲙,突发奇想:“三妹妹既学成了温大娘的手艺,不如咱们就辞了温大娘,让三妹妹做厨娘好了。” 李夫人差点没被一口鱼鲙给呛着,望着洋洋自得的覃芳姿露出了特别迷人的笑容。 多蠢的丫头啊,可惜现在没有外客,否则谁还相信当娘的贤良大度,当女儿的却能直接说出让自家姐妹做厨娘的话? 第24章 峰生苑宴集 老夫人喝了一口菖蒲酒,才微笑着道:“人活一世,像我这般才是真正有福气的,如今日端午家宴,喝着家里儿郎们酿的袪病酒,吃着三丫头亲手烹制的美食,腰上佩着五丫头孝敬的安康带,听着二丫头的趣话佐酒,又何需羡慕有的人名满天下呢?” 这话,前头一大段芳期是听懂了的。 一来老夫人是替覃芳姿遮掩,把她那番荒唐话说成是打趣,再者也真是夸耀她老人家的富贵康乐,可最后那句话针对谁?什么人名满天下?总不至于是针对祖父吧。 覃逊照旧笑而不语。 王夫人这个时候暂时不脸臭了,轻轻巧巧接过话碴:“内宅里,无论是闺秀抑或妇人,理当不以名满天下为荣,一场相夫教子,图的正是天伦之乐,老夫人的确是福气旺,又怎是那些寡孤终老膝下空空的人比得。” “今日阿娘一番话,倒是让儿子大觉惭愧了。”紧跟着接话的是覃牧:“进孝的都是孙辈,子媳辈非但没有进孝,反而跟着爹娘沾光,看这一碟鲜美的鱼鲙,多半都进了儿子的肚肠。” 这是调侃的话。 李夫人却觉脸上一热。 因为她家夫君其实没吃几箸鱼鲙,反而是她吃得停不下来。 谁让雅鱼本就鲜美,又得来不易,就算覃家富贵,也不能时常有雅鱼上餐桌,更不说那碗红油是从前完全没见过的佐料,当真稀罕得很。 老夫人见二儿子还算上道,越发欣慰了:“没有子媳,哪来的孙子孙女,且要不是你们教导得好,孙子孙女又怎知进孝呢,且安心吧,我可不是借机敲打你们,不过二郎的确把这碟子鱼鲙吃了不少,一阵间,你可得点茶给我喝。” 覃牧笑着应是。 这下换覃敬心里不自在了。 嗣母是望族出身,极好风雅,嗣父也是极擅风雅的人物,二弟自幼受嗣父教导,天资也高,未取功名之前,雅士文杰之名就已遍传开封,又无论琴棋书画,还是插花点茶,但凡风雅之事都如顺手拈来,不像他……十五岁前别说点茶,连吃茶都没吃过几回,过继为嗣子后,一心只想功名,更没时间分心别顾,等到考中进士入仕了,再学这些风雅之事,多努力都只达皮毛。 他点的茶汤,自己喝着都觉难以下咽,要味无味,要形没形。 虽说周娘极擅此道,可这时总不能让自己的姬妾跟二弟打擂台吧! 覃敬心里一不自在,不由就发散了思维,方方面面都和自家二弟比较起来。 比文采比不过,比风雅比不过,便是比官职,虽然目前略高一等仿佛也不如二弟更有发展前途,比人缘……好像也只能甘拜下风,比外貌,这个算了,他比二弟年长十好几岁,现在一个半老头子怎么和人家正当盛年比。比老婆,自家老婆也只有是嗣母侄女一点优长罢了,比儿子,长子病弱,治儿又是庶出,哪像二弟有两个嫡子且都身康体健,比女儿,弟弟一房的芳许虽,但怎么看怎么比芳姿懂事。 好像也只有庶女更胜一筹了。 三娘、四娘怎么看怎么比五娘强。 尤其三女,厨艺这么好,莫说五娘了,放眼满临安的闺秀都怕得服输。 所以覃敬今天破天荒的,特别关注芳期,甚至还问她一句:“你娘最近在田庄如何?” 自然是避开了王夫人等等私下里问起的。 芳期大觉意外,心情却是雀跃的,只不过……她也不知娘的现状。 “儿并不知娘现况。” “怎么,这些年了,你没去田庄看望过她?”覃敬蹙起了眉头。 “儿当年听说娘去了田庄,就给娘写了信,提出要去探望,但娘回信给儿,告诫儿不可打扰娘清净,儿后来再写了几封信,娘竟然不曾拆阅让仆婢原封送回。”芳期说的都是实话,她家娘就是这样对待她,甚至那封回信措辞十分严厉,直言芳期若去田庄探望,就是要逼她请离,逼她寻死。 五年前她迁去秋凉馆,要不是听王夫人说起,竟都不知道娘自请去了田庄。 覃敬眉头才松开:“你的娘确然是副怪脾性,这些年倒是难为你了,不过只要你好好侍奉翁翁太婆,你的终生大事自有尊长替你操持。” 芳期雀跃的心情就一点点的冷静了。 父亲显然要只把她当作工具,用她来博取祖父祖母的欢心,怎比得对待四妹妹般,四妹妹什么都不用做,也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在父亲和周娘的疼爱下,可以无忧无虑渡日。 不像她,脑子稍笨点恐怕都活不下去。 又说端午晚宴后,覃逊陪着老妻回了冠春园,就说起过两日芳期打算赁所游苑作东道的事,他的打算当然也是趁着老妻肚子里的金明斫鲙还没完全消化,尚念着芳期这孙女的孝心时可以少费一些唇舌,怎知老夫人一听芳期请了徐家三兄妹,眉毛就竖了起来。 “你这老货,打的主意别不是把三丫头嫁给明溪吧!我可告诉你,这事想都不用想!明溪可是兰汀的嫡子,父族母族皆为高门,他的妻室怎能是个孽庶?就连二娘,大妇说了几回我都让她打消这妄想呢,你可不用想着乱点鸳鸯谱。” “嗐,我还看不透这点世情了?”覃逊不急不躁:“上回我就听你说过了,明溪娘借着二丫头相中葛二郎一事,恃机敲打三丫头,直言姻缘之事自古便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徐家,是万万不以子女意愿为重的,三丫头也明白她高攀不上明溪,跟我强调了无意嫁入高门的,但明溪视三丫头有如兄妹,明溪娘也不拦着他们兄妹之交,且这次三丫头做东道,请的也并不是只有徐家人,还有李家的儿郎闺秀,寻常的闺交,无非就是贪玩,趁都人避暑的习俗尽情玩耍一日。” 老夫人的眉头才恢复了平衡:“也罢了,只要你不存着这个妄想,无论三丫头多狡诈也成不了事,可你这么宠着她,不会真想把她嫁给寒门子弟吧?” “那是自然不能的。”覃逊摸着胡须,笑得高深莫测。 “三丫头是庶出,配不是高门嫡子,除非是那儿郎身患病残,才会在庶女里择妻。要么呢,是实权门户的家主,元配没了要续弦,这倒更有益。”老夫人自己盘算开来,突然眼中一亮:“相公莫不是想送三丫头入宫?” 俨然老夫人觉得让芳期入宫是件好事。 给官家当嫔妃,不同于给皇子做姬妾,比如五皇子,要纳了芳期为妾且钟情于她,芳期取悦的可是罗贵妃,这样覃家就难以把控这庶女言听计从了,入宫却大不一样,因为这么一个美若天仙又正当年华的女子入宫,必定成为后妃共同忌惮的人,是众矢之的,内廷从来没有不靠家族庇护就能站稳脚跟的妃嫔,芳期越是野心勃勃,就越要助益娘家做为她长久的依靠。 “周圣人和罗贵妃,乃至于德妃、贤妃、淑妃的本家都是官家潜邸旧臣,除周圣人之外,四妃都为官家育有成年皇子,咱们即便再送三丫头入宫,恐怕也难越过四妃去,反而和四妃本家成了敌对,弊大于利。”覃逊仍然好脾气的跟老妻剖析:“三丫头的姻缘我还得考虑一番,既能让她满意,又能让咱们受惠。” 老夫人冷嗤一声:“三丫头好就好在容貌随了苏氏,才有几分用处,但也不是个个男子都贪好女色的,比如大郎就是正人君子,相公可得长点心,别千挑万选的,选了个跟大郎差不多的孙女婿,毕竟三丫头娘的身份,可瞒不住有心人,要别人挑剔这个,就枉费了一步好棋。” “便是我老眼昏花了,不还有夫人替我把关么。”覃逊陪着笑脸,终于是说服了老妻答应让芳期摆东道。 西湖边上,分布着不少游苑,但答应赁出的,自然都是商贾营造,有一家峰生苑就是个中翘楚,这处是在龙井泉附近,远望烟波浩渺,近临碧幛千绕,无市井之声,有林泉之趣,峰生苑从来不乏达官赁居,豪贵设宴,凭芳期仅有的几十两积蓄,是万万不能够赁下一日的,但这回她有自家祖父支持,大可不必担心钱银的消耗。 避暑,只有到这里才名符其实。 芳期既是东道主,请了诸多外客,当然不会疏忽了自家的手足。 可是覃芳姿端着嫡女的架子,拒绝出席。 周娘生怕芳菲被牵连,自然找了借口回绝。 五娘芳莲说刘娘中了暑气,她要侍疾,也不方便出外游玩。 姐妹当中唯只有李夫人的嫡女六娘芳许,欢欢喜喜跟芳期出行。 做为堂堂相邸,闺秀在外宴客当然不能没有兄长跟随,覃泽疾弱,王夫人是万万不许他外出的,覃渊于是顺理成章的自告奋勇了,所以芳期又邀请了李远帆兄妹几个,还有她家祖父的门生党僚中,和她论得上是手帕交的几个娘子,这样的聚会,过去其实并非没有,不过都不是芳期作东道,要么是覃芳姿挑头,要么是徐明皎邀集,她多为陪客。 而今日不仅是徐明溪和徐明皎,连徐明溪的兄长徐明江及新婚妻子岑娘也欣然赴邀。 又是自然的,徐明皎顺利拉来了好友葛兰慧。 第25章 计划进行时 葛娘子是家里的幺女,今年才满十岁,是在座最年幼的一个客人。 芳期过去也见过她数面,都是随葛母来相邸赴宴,但葛家可不比得彭家,虽与相邸来往,却并非意图攀炎附势,这样的来往就只是礼节上的来往,非相邸大宴宾客盛情相邀葛家不会登门,而往往大宴宾客,王夫人只不过让芳期在少数宾客面前露一面罢了,如葛家,王夫人其实不以为然,且葛家无庶子,葛母总不至于相中庶女为嫡子媳,芳期才有露面的机会。 因而芳期与葛娘子间只有数面之缘,连话都不曾交谈一句。 虽说是两家现在关系不同过去了,眼看就要成为姻亲,这也是葛母今日许可女儿赴宴的根本原因,但芳期若主动相邀仍然颇显冒昧,所以才只好借徐明皎之名婉转一下。 说起来徐明皎和葛兰慧之间也相差好几岁,一个跳脱一个娴静,看上去完全是两类人,不过徐明皎其实是动如脱兔静如处子,且她颇喜诗词,这就和葛兰慧爱好相投,又因葛兰慧年纪虽于诗词一门的天赋甚至连徐明皎都自愧不如,所以年龄就不再成为两个娘子间的代沟了,她们但凡一个月不走动见面,必有好几封书来信往。 都人避暑纳凉,于富贵门第,无论男女老少其实都爱在端午之后张罗雅集,或邀同僚,或约知己,或在自家别苑,或赁游苑幽园,便连官家,其实也都会在大内设宴,与近臣朝官饮谈消暑。 徐明皎相邀,葛兰慧心动,葛母一问作东的是相邸三娘,且还以为二娘也会同行呢,觉得姑嫂间趁此机会亲近一些培养感情不是件坏事,欣然认同,于是乎皆大欢喜。 当然徐明皎得芳期提醒,虽没提是芳期的意思,不过也没瞒着她家母亲自己会邀请葛兰慧赴宴,徐母又知道堂姐对芳期已生厌恶,连姑母都越发不喜欢芳期,交待女儿得把这事知会王夫人母女。 王夫人其实是劝说了覃芳姿今天去峰生苑的。 但覃芳姿不肯:“二郎已经和儿换了庚帖,肯定不会去覃芳期的宴集,儿有什么必要跟着去,峰生苑我难道还没去过?且儿最烦的就是徐明皎,偏太婆和阿娘又让儿不许招惹她,我去了岂不是自讨没趣。” “但今天葛娘子被阿皎拉着去了,她今后是你的姑,你该和她多亲近。” “那个闷葫芦儿看着都烦,谁想和她亲近,娘,姑子能在闺中养几年,迟早都会出嫁,儿又何必对她示好呢?再讲要是今日徐明皎当她面前挤兑我,我又不能还嘴,岂不是颜面无光?我不去,她要是聪明人就该明白了,我看不上徐明皎和覃芳期,我是她的未来嫂嫂,她的胳膊肘可不能往外拐。” 王夫人一寻思,葛母都命不久矣了,女儿的确没必要讨好姑子,也就不再勉强了。 这母女二人的心思,都在芳期预料之中。 别看着覃芳姿对葛二郎是一往情深,她可没有爱屋及乌这么博爱,芳期在王夫人母女身边察颜观色多年,从覃芳姿的眼神里都能看出这位对葛娘子的轻篾,甚至因为一回听李大郎偶尔提起,葛二郎苦求他相让手中一卷词稿,因词稿的著作者乃妹妹崇敬之人时,芳期居然还发现了覃芳姿眼中有熊熊的妒火在燃烧。 覃芳姿是被嫡母惯坏了,完全一副天下唯她独尊的专横脾气。 但在祖母心目中,徐明皎的份量完胜覃芳姿。 在以相邸为首的圈子里,诸闺秀中,可以说覃芳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覃芳姿偏偏不能超逾徐明皎,唯有乖乖避其锋芒。 王夫人对覃芳姿是千依百顺,什么事都不会勉强嫡女,覃芳姿既然不肯来,那就绝对不会来。 她若不来,自然更加便宜芳期行事。 但今日芳期既是东道主,且帖子里说了要让诸位亲友品尝美味,亲自下厨是免不得的,招待客人的职责起初只能委托给徐明皎——要仅是自家亲戚,男男女女们一同玩乐倒是无碍,可今日毕竟还邀了好些手帕交,诸位娘子和芳期亲近,不代表与相邸郎君及徐、李两家子弟也不见外,所以男客和女客是得分为两拨的,郎君那一拨都是近交芳期不需犯愁,闺秀一拨却自有群体。 不说葛娘子除了跟徐明皎外和谁都不熟,便是李远帆的妹妹们,自恃大家闺秀其实也不怎么看得上相邸党僚家的女儿,亏得徐明皎既和芳期一拨人要好,也能和李家女儿们说得上话,由她代为招呼不能再合适了。 芳期就可以放放心心地准备美食。 镇桌的主菜,当然还是端午家宴上那两道,原本雅鱼难得芳期没那么大面子从老夫人那儿讨要来给自己的宴席添光,但谁让今天有徐家兄妹几位娇客呢?老夫人对嫡亲侄外孙可从不吝啬,都不用芳期开口,就主动嘱令必须做这道金明斫鲙给席上增香了。 在此两道主菜之外,芳期又被系统提供给她的某张美食图触发了灵感,这回正好也可进行尝试,她早两日就让丫鬟们准备好削尖的竹签,这时让帮工的仆妇把准备好的食材用竹签穿好,有去壳鲜虾、薄片火腿、剔骨鳝片、切段心管等等荤菜,又有香菇、豆皮、鹌子卵、丝瓜等等素菜。 昨晚,芳期便已经借了温大娘在相邸的私厨,熬好加了猪骨以及鲜鸡,兼甘草、香叶、桂皮等等十余种香料的白卤汤一锅,这时把竹签串好的食材入卤汤中烫熟备用。 再取一个大瓷盆,往里分别加入咸盐、砂糖、辣椒油、川椒末、葱油、蒜汁,注入猪骨浓汤调和,将食材签串浸泡入内,滴入芝麻油,洒上炒熟的白芝麻,加葱花香荽点缀。 任其放凉。 看菜品的形色,倒是和当日脑海中的美食图几分近似了,芳期当然也试了试味,自己不算太满意,总觉得还欠缺点风味,不过这一菜品满大卫恐怕无人见过,尤其那些连辣椒尚且无缘得见的客人,足够他们吃个新鲜有趣了。 便处理起雅鱼来。 宴桌上不能只有这三道菜,但芳期当然不会大包大揽,那她今日怕是得先累死在厨房里,还哪有精神招待客人以及进行更加重要的挑拨离间的计划? 这样的游苑一般都配备有厨子,其余的菜肴就交给他们了。 果不其然这三道菜,引得客人们连声赞叹,尤其那道仿照图片做成的菜品,引得覃渊还专门跑来了闺秀们聚宴的花榭,问叫什么名。 按芳期的命名习惯,这道菜恐怕就得叫“红油泡杂菜”了,她很识趣的没有煞风景,并表达了希望客人们代替命名的意愿。 娘子们这边争论了一阵,最终还是年纪最的葛兰慧获得了待选命名权,她为这道菜取名为“云霞百端”,而郎君们那边,则是徐明溪的命名取得一致好评——绿筠丹衣。 芳期评价:都很雅。 壹忍不住上线:亲,我觉得您是想仿照冷锅串串。 芳期:这名我倒听懂了。 经过一番吃香喝辣,接下来少不得雅集的必然项目点茶,一则茶汤可解荤腥,再则也的确是雅事,更关键的是峰生苑临近龙井泉,取此处泉水烹茶乃是都人时尚。郎君们既要品茗,更少不得切磋诗词,娘子们这边就是闹哄哄的闲谈了。 待喝了茶,女儿们活动就更自由,有垂钓的,有投壶的,有对弈的,有仍去逛玩游苑的,徐明皎人缘好显得格外忙碌,于是葛兰慧就难免落单了。 芳期作为东道主,自然应该关心显得尤其格格不入的客人。 “听闻葛家妹妹爱清静,尤其喜欢诗词,我特意从我家翁翁的书房里借了本词选集录,翁翁说是立国至今好些名家的诗词汇编,正好这峰生苑有个天生的溶洞,洞口造着清凉亭,那里又清静又凉快,葛妹妹不如随我来,往那处看一阵书打发时间。” 这提议正合葛兰慧的心意。 她今日出游,身边自然有仆婢跟随,保姆当然不放心娘子离群独处,必须寸步不离的,又有一个丫鬟青案,也跟着往清凉亭,芳期并不在此多留,她还得照应其余客人呢,所以嘱咐了八月、腊月在这儿听候差遣,以防葛娘子的不时之需。 不多久,芳期又交待三月送来了一大盒盐渍果脯,加一碟子蜜饯过来。 葛娘子看书,自来就烦打扰,保姆和青案不敢远离,各自尝着果脯蜜饯打发时间,八月和腊月就更不好喧哗了,指指略远处的花榭,示意她们在那里闲聊,要有事,过去喊一声就是。 青案年轻,嘴馋,把果脯蜜饯吃得不住嘴,没多会儿就觉得口渴了,这才发觉这里没准备凉水,待低声跟保姆交待了,往花榭去找八月、腊月。 毕竟她们是客,也不知道凉水在何处准备,这种事只好烦劳主家。 那花榭外竖着一排花障,青案还没转过花障呢,就听见一声叹息。 叹息的是腊月,不过她刚才可趴在花障后头窥望了半天,好容易才见到青案往这过来,时间掐算得精准,接下来的话自然就是有心说给青案听的了。 第26章 察实了 “好端端你这是发什么悲叹?”八月也配合得极适时。 “悲叹说不上,就是今日看见葛娘子这样的娴雅文静,足见葛家门风清正不是虚传,可惜定了我们家的二娘当媳妇,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子,日后必定败坏葛家门风。” “这话你也敢胡说的!”八月虽在喝斥,声音却压得更低了:“要是传去大夫人耳里,怎么了得!” “这里又不是在相邸,大夫人还能有顺风耳不成?再则说了,我又不是相邸的官奴,又不在琼华楼侍候,不怕二娘的手伸进秋凉馆来,有三娘护着我呢,大夫人能奈我何?至多不过是解了我的雇约,那倒好,省得落个跟珊瑚一样的下场。” “这是什么话,珊瑚是得了疮症,大夫人虽将她移了出去,不过也请了大夫给她看诊开方,只是珊瑚自己命不好,没熬过这场病症。便是如此,大夫人也给了她家一大笔丧葬费,珊瑚虽说可怜,但生老病死,自来都是由天不由人。” “珊瑚才不是病死,是被活生生害死的!” “天!你这丫头今日疯魔了不成!” “我家有个表叔,和珊瑚爹住一条巷子,有回珊瑚她爹喝多了,亲口跟我表叔说的话,珊瑚的尸身送回去时,脸上分明是烫伤,而且根本就没得到诊治,伤口都溃烂得惨不忍睹了,珊瑚爹要闹,大夫人才许他三百两银,你想想,要不是二娘害死的珊瑚,大夫人怎肯舍这么大笔银子!” 青案听到这里只觉心惊肉跳,哪里还敢要凉水解渴,转身便回了清凉亭,拉了保姆走开几步窃窃私语,保姆听了也被唬一跳,先嘱咐了青案不急声张,自己一番盘算——葛家娘子虽严厉,却是个厚道人,他们一家当年从汴京逃难来的临安,没个安身之处,多得葛家娘子收留才能在临安立足。 一家人都被葛家雇佣,工钱不短一文,三餐未缺一顿,东家有情有义,是万不能昧着良心行事的,相邸虽不好惹……葛家阿郎说到底也是高官,应当可以庇护他们一家不被相邸那位大夫人报复。 葛家娘子要知道覃二娘竟敢虐杀人命,势必是不肯再娶这么个儿媳进门的,那也就不必担心开罪覃二娘了。 于是保姆这日傍晚一回葛家,立时就将听说来的这件事告知了葛母。 葛母果然震怒。 又这天葛家长媳彭氏也在婆母身边,她心里又是另一番计较。 “青案耳闻覃三娘的丫鬟私语,这件事恐怕不是偶然。” 葛母往前一直信重长媳,经这一提醒,又往深里一琢磨:“莫不是覃三娘有意陷害嫡母和嫡姐?” “有意必然是有意的。”彭氏平平静静地剖析给嫡母听:“覃三娘儿媳见过,看得出她确是个周道人,怎至于光嘱咐丫鬟送果脯蜜饯,漏了凉水备饮?干吃果脯蜜饯岂不容易口渴,口渴了自然会要凉水,所以青案找去那处花榭就是必然的事了。” “我听大妇前些时日说,令堂已经向相邸提亲,求娶的正是覃三娘,若她竟然胆敢中伤亲长和手足,心思可谓毒辣,这样的女子是必然娶不得的。”葛母蹙眉道。 “倒也未必是中伤。”彭氏却又说:“二叔和覃二娘已经交换庚帖,我家怎会因为丫鬟间的闲言碎语就反悔婚约,儿媳若未看错,覃三娘万不至于会有此轻率念头,她既授意丫鬟说出这番话,应当就不怕我们家去察证。” “据大妇这样的说法,覃二娘仍是犯下了恶行?” “婆母若放心,这事先交给儿媳察证再作决断。” 葛母自然不会不放心——因为他家是潜邸旧臣的缘故,葛母常被皇后召入内廷,和皇后亲出的两个公主都是相熟的,又几个公主侍读中,葛母最赞叹的就是彭家大娘的才德,所以才求娶为子媳,儿媳是个妥当人,葛母完全放心由家里的大妇掌家理事。 彭氏果然也轻而易举就察证明白了,回来禀知翁姑:“珊瑚本姓曹,一家四口人,曹父是个读书人,一心想科举入仕,怎知屡试不第,以至穷困潦倒。曹父幼年时曾跟原籍的一位大夫学过一段医理,辨得药材,又识文字计算,在临安糊口本不艰难,奈何他自恃为儒生,不肯操持贱业,倒是支使妻子儿女替人帮佣,他为一家之主却坐享其成。 曹母受雇于家布庄,儿媳先是找她询问,一提珊瑚的名,曹母便啼哭不止,她本是心怀愧恨,稍经引导,便说了实情。覃三娘的丫鬟说得不差,珊瑚的确死于非命,王夫人也确实赔了她家三百两银,她们原本是赁店宅务的官屋,得了这笔钱才能在临安置居,媳往官府确定过曹家的屋契存案,曹父置居便是近期的事,是在珊瑚‘病亡’之后。 曹父听曹母已经说了实情,无奈之下才肯承认,说他察觉女儿是死因有疑,威胁之下,王夫人才道实情,但王夫人的说法,是二娘身边保姆因不愤珊瑚心存挑衅,失手将人烫伤,珊瑚不依不饶一口咬定伤人者乃覃二娘,王夫人为护女儿清白,才未给珊瑚请医,任其伤重致死。” 葛父便冷哼道:“要真是覃二娘的保姆伤人,珊瑚中伤主家,图的无非是索要钱财赔偿,王氏连三百两银都肯舍出,何至于非要珊瑚性命?分明是她起初心怀饶幸,计划着以疮症不治遮掩此事,后来见瞒不住了,又才反诬珊瑚要胁主家。” 彭氏很认同翁爹的看法,但她只继续陈述事实:“曹父见珊瑚已死,既死不得复生,再则又为财帛所动,当然也担心开罪相邸会惹火烧身,所以收了王夫人的三百两银,答应不再追究。不过为防被相邸报复,他仍逼着王夫人亲笔写下‘认罪辞’,儿媳用王夫人曾经一张亲笔所书的贺帖比对,确认为王夫人笔书无疑。” 王夫人亲笔所书的贺帖,葛家当然没有,贺帖是写给周皇后的,这类贺帖其实也不要求外命妇亲笔所书,但王夫人十分自得自己的一笔楷工整秀丽,还曾因此得到过周皇后的嘉诩,彭氏因为周皇后所出的柔佳公主伴读,通过柔佳公主,不难找个借口获得王夫人的贺帖作比对。 “王氏竟还敢写下‘认罪辞’?!”葛母简直不敢相信她看来端慈大度的王夫人竟然如此蠢毒。 “应当还是因为护女心切的缘故,担心曹父闹将开来无法收场,且王夫人也断定曹父无非只为求财和自保,才不惧落下笔证。” “她知道护女心切,别家的女儿就不是怀胎十月分娩,含辛茹苦养大的?”葛母离奇愤怒了。 “这门婚事坚决不能再做!”葛父拍板决定:“咱们应当立时往相邸交涉,归还覃二娘的庚帖。” “翁爹莫急,媳以为应当商量如何措辞,不可再牵连更多无辜。”彭氏道:“纵便曹父手中握有王夫人的字据,但并不能证实王夫人罪行,更不能证实覃二娘与珊瑚的死有关。” “这是为何?”葛母忙问。 “事情已经过了一段时间,珊瑚已经下葬,便是开棺验尸,体肤腐烂,难以证实珊瑚是否因伤重不治而亡。便是王夫人想不到,覃相公为了遮掩此事,也必定会提醒王夫人如何诡辩,只需称仆婢间互殴,珊瑚受伤,王夫人请医治疗奈何未能救得珊瑚性命,与曹父协商,被曹父威胁,王夫人为护相邸名誉,赔偿三百两银后无奈按曹父授意写下字据……这官司曹家必会告负,因为依《卫刑统》定,王夫人可告曹家诬告反坐,所以媳已提醒曹母,虽愧恨,但此时已经不宜告官了。” “那曹父罔顾女儿性命,大妇为何同情此类只重财帛不慈不仁之徒?”葛母疑惑。 “曹父必不肯告官,唯有曹母有告官之意,她当时的确也心生迟疑,但并非为财帛打动,而是长久以来对曹父言听计从,且做为妇道人家,不懂律法,才至六神无主。媳是不忍她已失爱女,若再受牢狱之灾,甚至有被判绞刑之险……” 彭氏话未说完,葛母已经连连颔首:“你想得周道,是不应连累无辜。” “还有覃三娘,她显然是察知此事,才婉转泄露给我们家知闻,倘若让王夫人得知是她的丫鬟泄密,媳恐怕覃三娘及那两个丫鬟恐怕都会被牵连。” 葛母叹息道:“可要是不揭穿这事,我们怎么把这门婚事作罢?” “可以揭穿,但不提经过,覃相公应当明白,我们家已知前因后果,要是曹家的人再发生任何闪失,相邸必存嫌疑,因此我们揭穿此事,只要曹母不向官衙举告,反而会让相邸投鼠忌器不敢再为难曹家。”葛父毕竟人在官场,对于这样的利害关系要比妻子更加清晰。 但他还关心另一件事:“覃三娘虽是暗中相帮我家,不过看来对嫡母、嫡姐也是早存嫌隙,这女子也是城府颇深,大妇或许应当劝一劝亲家翁。” 劝什么葛父没有直言,但彭氏心里一清二楚。 她相当无奈。 这件事其实不用劝,彭氏笃定相邸三娘既然如此行事,便根本不会再嫁去彭家,因为不管葛家如何措辞,峰生苑聚会之后便揭穿覃二娘的恶行,王夫人岂能不疑心三娘?无非是拿不住实据,兼顾忌自己的名声,一时间不会惩治三娘罢了。彭、覃两家未换庚帖,婚事只不过口头约定,王夫人甚至不需找借口,只透露对三娘的不满,母亲就会主动提出作罢联姻了。 她的父母,求娶覃三娘根本就是为了攀图富贵,一个被祖母和嫡母厌恶提防的庶女,能给彭家带来什么好处呢? 对于父母的贪欲,彭氏是深以为耻的。 但为亲者讳,这些话她是不能说出口的。 而且还要替父母遮遮掩掩那些丑行,因为她即便出阁嫁为葛家妇,也不能罔顾父母的养育之恩。 她到底是做不到为无辜遇害的人,仗义执言,也唯有尽力减轻他们的殃难。 第27章 退婚了 这日一大早,王夫人听闻葛家夫妇突然登门,根本不料事已生变,她尚还一番暗中惴测:若是行纳征之礼,理当先期知会,哪有这样“从天而降”的道理?应当是因纳征之礼的事前来相邸商议的,而今天刚好是旬沐日,所以葛父也跟着来了,为的是表郑重,这当然是件好事,葛父越是重视这门姻缘,日后没了葛母,就越不会听信大妇离间为难姿儿了。 王夫人也不急着去见客,悠哉游哉挑挑拣拣,挑了身见客的衣裳着装整齐,才坐着肩舆往明畅堂。 明畅堂是位于外院的一处花厅,葛家夫妇是被直接请去那里落座。 因为葛父也来拜访,自是不便到内宅明宇轩见谈的,两家虽在议亲,但毕竟还没结亲,明畅堂是接待外客的正式场所,在王夫人看来请葛家夫妇在此候见已经是相邸示以郑重了。 她刚入明畅堂,便笑着向葛母致意:“葛承旨及娘子久等,我来迟了。” 王夫人的确来得迟,覃敬几乎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 他今日趁着旬休,原本打算好好练一练书法,读几本词选,学一学分茶,以便和同僚聚谈时也更能游刃有作,不那么显得刻板朴鲁,怎知第一项还没进行完,就被阻挠,且盼着这边速速了事,继续进行今天的“自我修练”呢,怎晓得陪着客人寒喧了半天,偏是王夫人姗姗来迟。 但覃敬在相邸长年不具夫纲,不耐烦也只能咬牙忍着。 这时他正想再寒喧几句,却是葛父没有耐烦心再寒喧下去了。 “王夫人既然到场,咱们就言归正题吧,今日葛某和拙荆登门,是为交还令嫒庚帖,并索还犬子庚帖一事。” 王夫人笑容还挂在脸上呢,就被这晴天霹雳当头劈下,整个人有如化身一尊石雕像——笑容梆梆硬,眼珠硬梆梆。 “宜谟这话从何说起?”覃敬也没来得及收起笑意,震惊的语气和客套的神色形成一种诡异的悬差。 葛父名益字宜谟,因覃敬比葛益年长,所以称其表字并不算失礼。 “覃侍郎,令嫒恶行,葛某与拙荆已经察证,虽说两家儿女已经问名纳吉之礼,然葛家绝不容虐杀人命之子媳,故而令嫒庚帖,葛某今日无论如何都要退回了。” 王氏这时终于回过神来,几乎没有拍案而起:“葛益,你休想血口喷人!” “王夫人,你道我家是血口喷人,那么敢问王夫人你可愿往衙门理论?可敢告诸太子殿下令嫒婢女珊瑚因何而亡,其父手中那封认事书出自何人手笔?!”男对男女对女,王夫人的质问当然是由葛母回应,而葛母之所以提起太子殿下,是因重臣之间纠纷自来由临安府尹判问,而临安府尹如今是由储君兼任。 葛家的计划是意图打王夫人一个措手不及。 又说覃芳姿,此时也自然听闻了葛家二老登门的事,她没有王夫人那么多的揣测和想法,念头一生就想去听葛家二老的来意,打听出来是在明畅堂,坐着肩舆就赶去,只比王夫人落后了一盏茶的时长,她也知道明畅堂后半部有个茶厅,就绕去了茶厅打算听一耳朵,怎知听见的是葛家二老竟是要反悔退婚,无论她家母亲大人怎么苦苦哀求都不肯妥协,覃芳姿又气又担心,她本就没什么头脑,还被惯得唯我独尊差一点,直觉既然徐明皎不在场她就没什么需得忍让的人,彻底把王夫人叮嘱她那套在人前温柔娴静的教条抛诸九宵云外,装着一脑袋沸腾的脑浆就冲了出去。 “阿娘不用求他们,我就不信了,说出口的话竟然也敢反悔,把我们覃家当什么门第了?二郎和我已经换了庚帖,就是答应了娶我为妻,你们两个敢食言,我就让翁翁弹劾你们,这事和二郎无干,我照样会和他喜结连理,你们两个不管是入狱还是流放,都是自取其咎!” 这话把葛母说得愣了一下,一回味才觉荒唐可笑:“王夫人,犬子是真高攀不上令嫒,王夫人端的是好教养,今日我也算是大开眼界了。” 覃敬眼见着这事再无转机,气怒道:“孽障还不住口,都是你惹的祸事还敢口出狂言。” 覃芳姿本就对父亲偏心庶女不无怨气,又兼从来不存敬畏之心,居然当众顶撞:“我有什么错?要不是珊瑚那贱婢弄湿了二郎送给我的棋谱,我怎会罚她,明明是她有错在先,阿爹作何一味地怪责我!” 覃敬心里真是怒极了,挥手就是一巴掌。 明畅堂终于恢复了一瞬的宁静。 “官人,你怎能对二娘下这么重的手!”王夫人红着眼眶,神情狰狞。 “这可关系到一条人命!”覃敬也是气急了,这巴掌他其实早想刮在二女脸上。 曹父拿着王夫人的认事书找他讹诈钱财时,覃敬就担心自己苦心经营半生的仕业迟早会被王夫人葬送,若这事他有处断权,必定会把母女二人直接送官法办,但可惜他没有处断权,只好又给了曹家一笔钱了事,甚至规劝王夫人对二女严加管教,都被王夫人几句话就敷衍过去,怎知这一姑息,居然就惹出了这么大的事故,葛家人握着这么个把柄,他这一生都要担惊受怕。 覃敬心里也是乱糟糟的不知应当如何处理,终于振了一把夫纲,冲王夫人瞪眼道:“还不把二娘带回她的闺院,真嫌不够丢人现眼?!” 忙着陪礼致歉:“这件事发生时我是真不知情,当我知情时除了给曹家人更多补偿,着实已经无能为力了,总之,此事都怪覃某教女无方,令郎庚帖覃某保证奉还,只是女毕竟年幼,拙荆也是护女心切,还望葛公伉俪多担待,覃敬拜请二位高抬贵手。”说完当真作势要跪。 葛益扶了覃敬一下:“覃侍郎有难处,葛某能够体谅,今日登门也并非代人兴师问罪,卫刑统有定,民不告官不究,遇害一方家人既然已经答应和解,葛某自不会将此事声张宣扬,不过葛某奉劝覃侍郎,日后还当约束家中女眷勿行恶事,需知多行不义必自毙,于我等官员而言,家眷犯国法,亦不能独善其身。” 覃敬只觉脸上一片火辣辣的痛感,仿佛那巴掌是扇在了他自己脸上。 此时的他实在不愿面对王夫人母女,赶着把这件事故报知嗣父,再一次强忍着羞耻心,把妻女的恶行复述一遍。 覃逊装作第一次听说,蹙着眉头良久不语。 “敬有错,不该隐瞒父亲……”说完又要往地上跪。 覃逊倒是没让年过半百的嗣子双膝着地,也扶了一下:“罢了,你瞒不瞒着我都是这样的结果,曹家人收了大妇的钱转头又来要胁你,这件事就不指望他们能够守口如瓶,可这件事毕竟是我们家的过错,又不能够再把他们一家杀人灭口,唉,迟早都会传到葛家人耳朵里去。” 覃敬完全没听出来覃逊是在替芳期打掩护。 “不过这门婚事彻底作罢却大是不妥,你可想过,葛宜谟为何答应与我们家联姻?” “葛公应是不料,二娘身为名门闺秀性情却如此恶戾。” “你道葛家真没知根知底的妇人选了,作何不考虑亲好之族的闺秀,而和我们联姻?” 这个问题对覃敬而言显然超纲了。 覃逊摇了摇头,叹道:“官家任我为宰执,是因我于儒林的影响力,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说穿了就是官家需要我这把称手的工具,而葛宜谟,却是真真正正的简在帝心,葛宜谟答应与我们家联姻,是体察圣心,替官家笼络我这称手的工具,而我们两家联姻的事,官家直言表示过赞诩,要是此时作罢,官家能不究问缘故?那么我与你,恐怕日后都会被补究个治家不严的罪错了。” “但葛公心意已决……” “人在急怒时,往往会疏忽一些事,更何况这事闹去官家面前,吃亏的是我们不是葛家,葛宜谟没有燃眉之急,况怕是疏忽了官家乐见何事,但葛宜谟挚忠于君,未必没有机会劝他回心转意。” “那儿子立时就去拜访。”覃敬就要告辞。 “罢了,这话你说不管用,还是由我去说吧,大妇和二娘母女两个你想法子安抚好,千万莫再让她们挑是生非就罢了。”覃逊非常愉快地甩掉了两块烫手山芋。 葛二郎这时也已得知了自己婚事生变,今日他甚至没有获得往愈恭堂听学的允许,整个人极其的愁眉苦脸,好容易盼得父母大人回家,连忙去正房拜见,葛母一见儿子连步伐都显出几分焦灼,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万一儿子真像覃二娘说的那样是和她两情相悦,这件事怕就仍得纠缠了。 故而葛母就先摆出了大道理:“我知道你在愈恭堂听学,和覃二郎还有徐、李两家子弟都极要好,故而和相邸的闺秀也难免有所交近,覃二娘在你跟前,必定也跟她从前在我跟前一样的文静娴雅,但这并不是她的真性情,今天她可亲口承认了为什么虐责珊瑚,居然说是因珊瑚毁了你送给她的棋谱……” “棋谱并非儿子送给覃二娘,抑或是这说法并不准确,是覃二娘知道儿子有本古谱,提出想要一阅,相求儿子誊抄予她,那本棋谱,其实是儿子托了妹誊抄。” 被葛二郎这么一解释,葛母竟觉不知应不应继续讲道理了,她有些弄不懂儿子为何要解释棋谱的问题。 倒是葛益忽然明白了儿子的想法。 “你和覃二娘的婚事,已经作罢了。”葛益直接说。 “婚姻之事,本应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子虽因在相邸求学,面见过相邸二娘,然一直不忘礼规,从未行过违礼逾矩之事,所以恳求二位亲长仍许儿子继续往愈恭堂听学。” 葛母缓缓吁出口长气,她也明白过来儿子究竟为了什么事焦灼。 第28章 芳期的疑问 葛二郎这少年,其实情窦未开。 但他自从十岁时就到愈恭堂听学,不仅是和诸位同窗建立了深厚的同窗之谊,对于诸位讲学的先生也格外敬重——覃逊是科举出身,且本身也确然诗文天下,颇擅笔翰,他在仕林的鼎鼎声名可不是靠着岳家提携奠定,而他创办的私学,请的先生也确然满腹经伦,只不过仕途遇挫,且随着年岁积长,淡了仕途之心,如今专注于治学培养人材。 葛二郎十分珍惜能有机会在愈恭堂求学。 但和相邸闹出了退婚的事,虽然没有反目成仇,两家之间也已经有了纠纷,葛益深觉如果还腆颜占人家的便宜,自家岂不显得贪而无信? 正为难,覃逊竟来求见。 葛益连忙亲自相迎。 经覃逊一番话,葛益才意识到自己因为对王夫人母女的深恶痛绝,不曾顾及官家时今的意愿,这门婚事一退,官家怕会心存不满,但真要和覃逊打御前官司,覃逊怎么也不会承认子媳和孙女做恶,到头来第一个倒霉的,恐怕就是曹家人了。 有时候世情就是如此,善恶黑白需要为君国大局让步,像王夫人这样的人,的确具备杀人不用偿命的特权。 所以葛益很快妥协,他愿意继续和相邸联姻,只是换一个儿媳人选。 葛母却不放心:“我对庶女倒不是十分有成见,最重要的是心性正品行好,只担心相邸的家教……王夫人和覃二娘已是行恶之后丝毫不知悔改,那覃四娘万一也是一样的心狠手辣……” “覃相公说了,婚事可以不用急着议定,我们家若不放心,娘子你大可多多考较相邸四娘,我寻思着,娘子还能让大妇帮着掌眼,总不至于再看错人。兼则覃二娘是嫡女,被王夫人惯纵才至于这样的无法无天,覃四娘虽是庶出,还真有庶出的好处,试想她要真是品行不端,恐怕早就被嫡母重罚。相邸的子弟,如覃二郎、覃三郎我看都还不错,可见覃二娘反而是个特例了。” 葛母听闻覃相公居然允许让她多多考较再谈婚事,才终于犹犹豫豫地答应了。 又说覃芳姿,在明宇轩端的是又哭又闹,王夫人只好把雇佣的仆妇都打发了,免得珊瑚的事故传扬出去,她这时也只有苦劝女儿:“葛家人就是没长心肝,葛二郎不拦着他的爹娘,足见也不值得托付终生。要我说这婚事作罢也就作罢,我还从来看不上他们家的儿郎。” “二郎必定不肯悔婚,都是那两个老贼自作主张!” 覃芳姿这句话,又被覃敬听了个正着,巴掌又再发痒了,指着覃芳姿就教训道:“你尽管闹,闹得街知巷闻,看别人指不指你的脊梁骨骂你蛇蝎心肠,你还想嫁人呢,虐杀良民,你知不知道应该杀人偿命!” “官人到这时还一味指责二娘……” “要不是夫人惯着,她怎敢犯下此恶行还不知悔改!”覃敬连着王夫人也一同喝斥:“先帝之时,荣安帝姬打杀宫人,先帝意图包庇,但因言官弹劾都不得不将荣安帝姬废为庶人,终生囚禁在瑶华宫!天子之女尚且不能违犯国法,臣子家眷竟敢如此无法无天!夫人再这样纵容她,恐怕连家门都要被这逆女连累。” 王夫人要是不知厉害,便不会被曹父要胁赔了三百两银不说还写下那封认事书,所以这事她虽恼覃敬的态度,但也没有道理辩驳,只好先让蒋媪先送了女儿回琼华楼,免得女儿因为激怒覃敬再遭责打。 覃敬这才说了父亲的安排:“两家联姻之事要是作罢,二娘做的恶就会被捅到官家面前去,那样无论对夫人和二娘,还是对整个相邸都绝对没有好处。所以联姻仍要继续,父亲的意思,是让四娘嫁去葛家,夫人当好生安抚二娘,千万别让她再闹得收不了场。” 王夫人冷哼道:“葛家究竟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我想来想去,怕都只能是郎君泄露给了周氏知情,周氏眼看着四娘攀龙附凤不成,就想占了姿儿的姻缘。” 覃敬的确在知道珊瑚事件后,因为心里郁怒忍不住把王氏母女的恶行告诉了周娘,但这种事是坚决不能承认的,而且他也不相信周娘会把这事泄露出去:“这种事,我哪里有脸四处声张?夫人管着家事,周氏若要出门不得经过夫人允许?周氏有没有接触过葛家人,夫人难道还察不出来?且别的不说,就说葛宜谟夫妇二人的品性,要真是从周氏口中听闻这事,怎会想不到我家们有妻妾嫡庶之争?他家同样不会认可周氏的品行,又怎会答应娶四娘进门?!夫人可不要因为心疼二娘,就胡乱猜疑。” 这话提醒了王夫人,有谁跟葛家人接触过呢? 覃芳期三日前才在峰生苑设宴,葛家女儿正是席上人,算起来葛母要察证凭据,消耗两日时间,今日就登门发难岂不正好!而且琼华楼的事遮掩得再好,因为过去自己被那孽庶欺哄,从没拦着她往琼华楼去,保不住被她察觉了些蛛丝马迹,借着往温大娘邸上学厨的时机打听清楚了曹家人突然暴富,前因后果一联系,就有了底气在葛家女儿耳边生事。 王夫人于是喊来了腊月求证。 “奴婢确然听三娘建议徐娘子邀请葛娘子赴宴,且那日在峰生苑,三娘的确和葛娘子独处过,至于两人说了什么,奴婢被打发开,实在不能探知了。”腊月按芳期的交待如此禀报。 王夫人几乎肯定是芳期在背后使坏。 这一气非同可,奈何这只是她的联想和推测,拿不住任何真凭实据,王夫人又情知芳期这时取悦了翁爹,连老夫人对她的态度都似有改观,直接问罪是行不通的,欲血此恨,还得从长计议了。 芳期这时正愉快地和系统“神交”。 系统:恭喜三娘,第一支线任务您已顺利完成了,因为阻止覃芳姿嫁给心上人,王氏对您既是恨之入骨更加心存忌惮,您已经顺利成为嫡母克星。 芳期:我更感兴趣的是获得什么奖励。 系统:亲已经培植出了辣椒,而且制作成功豆瓣酱,那么有了这两样,就可以烹制麻辣火锅,这可是在千年之后风靡全国的一种美食,吃法类似于拨霞供,不过食材可不同于拨霞供专烹兔肉,且因为加入辣椒,更加适宜寒冬进食。 芳期:接收接收。 和前些回一样,脑子里非但呈现出麻辣火锅的图像,也立即被“灌输”了烹饪方法,芳期灵机一动,她好像知道怎么改良冷锅串串了。 系统:三娘真是机智啊,又有厨艺天赋,太能举一反三了。 芳期:我怎么觉得你一说好话就准没好事呢? 系统:三娘可别错怪壹,壹哪有那多心眼,只不过是该发布下一个支线任务了。 芳期:你不是没心眼,你是根本就没长心,还有你那位研发人更是没长心光长心眼。 系统:呵呵,我那男主人的确怪疯的,别人给他取个蓝神经的外号非常有道理。 芳期:听上去你还像有个女主人? 系统:报告宿主,多亏了女主人才能诞生壹这么个善良的系统,如果不是女主人,男主人为了早日达成计划,说不定就直接设置惩罚机制逼迫您妥协了。 芳期:可见男人果然心狠,女子还是仁慈得多。 系统:亲,您听好下一支线任务,是营救鄂举不死。 芳期:你说的鄂是哪一个鄂,举又是哪一个举? 系统:就是大卫人人皆知的收复襄阳六郡的鄂将军。 芳期:按你这么说,鄂将军眼看就有殃劫,可你也知道鄂将军名震大卫,如果连国朝大将都不能自保,我一个闺阁女子怎么救将军幸免于难? 系统:壹已经解锁了关键消息,鄂举面临的劫难并不是外战,实际上是祸起国内。简单说就是您的祖父因为一力主和,已经发动党僚弹劾鄂举,如果您不阻止,鄂举会被卫帝处斩,还会诛连他的部属及子孙。且您的祖父日后被判斩决,罪名就是里通外寇陷害忠良,覃氏满门被究卖国求荣之罪,劾杀鄂举就是罪因。程序给予的提示是让宿主您直接向您祖父剖析利害,免鄂举被冤杀,这样一来您的祖父及覃氏一门也才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芳期:这事你说得容易,我刚得翁翁几分看护,就干预朝廷军政大事,翁翁哪里会听我这黄毛丫头的话就改变主意……这个任务可有时间期限? 系统:如果您放任不管,鄂将军今秋便会被处决,所以九月之前您必须完成此项任务。 芳期知道这项任务不容易,但她也知道鄂将军是徐二哥极其推崇的人,且如果鄂将军真被自家祖父陷害冤杀,恐怕那些推崇北复军的官民唾沫星子都能把相邸覆顶淹没,自家遗臭万年还真是指日可待。 这个任务,同样是攸关自身生死荣辱的任务。 芳期第一回对系统的命名,也就是“构建平行世界”这个前缀心生好奇了。 她问:现在我已知三个任务,关于主线任务着实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研发你那位蓝疯子是什么目的,但两个支线任务,都和我是休戚相关,可你的主人是千年之后的人,目的是构建什么平行世界,为何要关注我一个千年之前的人的死活呢?平行世界究竟是什么? 第29章 关于平行世界 系统:亲,对于您的疑问,壹只能告诉您目前程序输入的信息。首先,平行世界也即平行宇宙,是天文学术语,程序植入的知识您应当难以理解,壹打个简单的比方,就是您所经历的这个世界之外,有另一个和而今完全不相关的世界存在,在那个平行世界,时间相同,但世事两异,在平行世界里根本不存在大卫,也不存在你我,杭州城也许存在,但生活的是另一群人,这样说您能理解吗? 芳期:不是很能理解。 系统:不理解也不重要,您需要理解的是,原本您在的世界,和壹的研发人属于同一世界,但时间不一样,您是千年前,蓝先生是千年后,所以您这个时代发生的大事,蓝先生夫妇是知道的。 芳期:这我理解,但你说原本? 系统:是的,当蓝先生发明壹,并送壹回到千年之前的卫朝,实际已经建立了一个和蓝先生所在的世界相平行的世界,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世界,我们现在的世界,和蓝先生那个世界已经不同了。 芳期:…… 她觉得自己的头脑更加迷糊了:那以前的我呢? 系统:还在蓝先生的世界里,而我们现在的世界没有将来,只有现今,我们这个世界可以说是蓝先生构造的世界了。 芳期:你是说我已不是以前的我了? 系统:以前的您其实已经死亡,因为历经千年,不仅宿主,宿主同一时代的所有人都已不在人世了。 芳期:那我还是人吗? 系统:您当然是人,我们现在的这个世界,是您死亡前的平行世界,蓝先生只能构造世界,但不能创造生命体。 芳期觉得自己脑子里仍然迷糊,她选择听系统继续往下说。 系统:蓝先生的志向就是构建平行世界,通过系统也就是壹我,借助绑定宿主的方式,让这个平行世界完全按照蓝先生所设定的人事发展,蓝先生只是想证实他的发明创造是否能够成功。但蓝先生的太太也就是壹的女主人吕博士,她是历史学家,她希望借助蓝先生的发明创造,使卫朝很多光辉灿烂却失传于后世的文化能够沿续,根据吕博士的推理,宿主您可以改变卫亡于辽的命运,所以蓝先生才指定您为宿主,那么蓝先生想要完成构建平行世界的计划,自然需要改变您的命运,任务的设定,是通过壹回传真实情境后根据需要陆续由蓝先生和吕博士制定,再由宿主您负责完成。 芳期:这么说,大卫在本来的世界里会被辽人灭国? 系统:是的,吕博士知道这个结果,先期也知道宿主您会被彭子瞻杀害。 芳期:呵呵,我应该感到荣幸吗?我死得这么窝囊还能够名垂千古,或者说彭子瞻应该感到荣幸,他居然因为杀妻就能够留名青史? 系统:是这样的亲,吕博士未必是通过史册获悉发生在您身上的事,至于吕博士是通过什么途径获悉,壹的程序并未植入,如果亲好奇,下回壹回传消息时可以代宿主你询问吕博士,吕博士还是很好说话的,有望满足宿主您的好奇心。 芳期:总之你的意思是,我要不按你的指示行事,这个世界发生的事和那个世界不会发生偏差? 系统:理论上讲是这样的,因为这个平行世界完全是在原生世界的基础上构造,人物的想法和性情要是没有外力干扰不会发生变化,那么因果相联,该发生的照旧会发生。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居然会成为挽救卫国存亡的关键人物,芳期顿觉新鲜了。 可是她想来想去,好像自己都没有这样的作用和魄力。 系统:亲可不要看女子,比如在另一平行世界的某个历史时期,女子的地位比现在更低,不仅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要缠脚,可不是像现在卫朝有的女子那样因为爱美缠的‘快上马’,缠的是三寸金莲,不缠就嫁不出去,那三寸金莲可难看了,整双脚像弯弓一样,缠了脚的女子完全像半残疾,路都走不动几步。 芳期:…… 缠足不是为了好看么?脚要纤直才好看啊,像残疾一样能好看?路都走不得,更别说骑马了,那女人出行要怎么办?让仆妇抱来抱去?额,好像系统先说了那时的女人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那还不闷死了?! 系统:可就是那一时期的女人,还出了个太后,长得没三娘漂亮,就是字写得比三娘好看些。 芳期:…… 系统:但也就仅比三娘好上一点,总之也并不出彩,不过就是这太后,执掌政权多年,还能把皇帝都给软禁了,那时是什么社会啊?别的女人被男子碰一下,就是失贞,非嫁即死。 芳期眼睛险些没被惊掉:碰一下就失贞? 这是什么诡怪的规矩,要搁这规矩,大卫多少女人都怕活不成了,如她的嫡母,要除掉她这克星不要太简单,找个男仆碰她一下,要么她就嫁给男仆,要么她就得死的意思?! 系统:是的,就是那样的社会,太后居然让皇帝喊她皇爸爸,就是皇父的意思。 芳期:这还真是个彪悍的女子。 系统:后来这个太后导致了一个民族饱受屈辱,当然也让她的皇朝灭亡,虽然皇朝的灭亡不能说是她一个人的责任,但她在内忧外困时仍然不减奢靡之风,签订不少丧权辱国的条约,做为执政人,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壹是想让宿主了解,虽说那个世界和宿主您的世界奉行的都是男尊女卑,但女子并非不能影响朝局。 芳期:亲爱的壹,你别不是让我往太后的方向奋斗吧? 据说,当今的官家已经是个糟老头子,跟她家父亲年龄差不多,芳期着实觉得接受无能。 系统:按目前的形式,不是这样的设定。 芳期如释重负般吁了口气。 她没有听系统的话直接找祖父剖析厉害,打算的是先侧面了解下鄂将军的现况。 又说这时,端午已过,彭子瞻往姨丈家奔丧,过了头七自也不会一直守在他的姨丈家里,已经恢复了学业,也就是说他又出现在愈恭堂了。原本是多日不见芳期,彭子瞻大觉十分挂念,赶上前游说得覃渊通风报信,约芳期来古楼园一会,不想却被覃渊拒绝,但支支吾吾地也没有说清理由,彭子瞻心里着急,哪知这天回家,又挨母亲一记当头棒喝。 “你和覃三娘的婚事不成了。”彭母十分地恼火:“今日王夫人约我相见,听王夫人的意思,覃三娘竟生反悔之意,看不上我们家的门楣,而是要另攀高枝!她一个庶女,浑身上下的优长就是嘴巧还能奉承嫡母,她居然倒敢挑三拣四!这下好了,连王夫人也开罪了,自己落得个一无是处的下场,就算是她日后追悔莫及再回过头来纠缠你,你也不能再搭理她!” 彭子瞻心里急归急,却不敢违逆母命,只迂回问:“那么我们岂不是再无望和相邸联姻?” “也未必得和相邸联姻,王夫人说了,老夫人的意思是让我们求娶王氏女。” “王家的闺秀可更比相邸闺秀尊贵!”彭子瞻心头怦怦地又活跃起来。 “王家那女子也是庶女,且腿脚有些不方便,但这无伤大雅,老夫人爱惜本家闺秀,论来对我们才更有好处!你可千万不要以貌取人,求妻求贤,纳妾纳美,日后待你得了告身,再纳个健全貌美的姬妾也就两全了。” 彭子瞻频频颔首,心里却是几分怅然的。 因为长姐的关系,他也有幸见过柔佳公主的面貌,纵然是金枝玉叶气度非寻常人可比,不过论起容貌和风情来,也是有逊相邸三娘远矣,这世上美貌女子虽多,在他看来只有覃氏三娘艳冠群芳,只可恨的是貌美的女子总想着以色攀高,史册丹书,可不乏这样的红颜祸水,看来覃三娘到底不能免俗 也可恨的是覃芳期竟是这样的人!!! …… 说好的无论如何“只以三娘为妻”,于彭子瞻而言也就仅是说说而已罢了。 但彭子瞻的口是心非,对芳期而言又是喜闻乐见,因为谁也不想被桶狗屎追着往身上糊。 又只不过的是,彭母不嫌弃王家的跛足闺秀,老夫人却反悔了,可不在这天,老夫人就对王夫人交待:“我起初打算让桑丫头嫁去彭家,是为姿儿着想,但现今姿儿和葛家子的婚事已经作罢了,又何必让桑丫头委屈下嫁呢?这件事不必再提了。” 王氏:…… 她都已经提了要怎么办?! 王氏这时的念头可不一样了——横竖她的女儿不用嫁去葛家,王栢家里的跛女哪能够有损芳姿?正好配给彭家,这样一来彭俭孝两口子不管明面还是暗里都不会抱怨她言而无信,可要是她接二连三的食言……王氏自己都觉自己脸上烧得慌。 于是努力争取道:“桑儿毕竟不良于行,能得这桩好姻缘也是她的造化……” 这话还没说完,老夫人已经变了脸色:“什么不良于行,哪里有这样严重,无非就是行走稍有不便罢了,要论来桑儿的性情比姿儿可好多了,你啊,确然不敌兰汀的见识,同样是独女,兰汀养的明皎可是你的芳姿能比?要是兰汀愿意联姻葛家,需得着担心明皎被葛彭氏厌恶弹压?单论桑儿还服兰汀这姑姑管教,就算行走不便都不愁嫁!” 王兰汀就是徐明溪的母亲,老夫人嫡亲的侄女,王氏从来不敢说王兰汀这堂妹半句不好。 心里纵管不服,她也只能强咽回去。 就越是把芳期给恨之入骨了。 在王夫人看来,四月底到五月初的种种事件都有一条明晰的因果线——孽庶打算攀龙附凤,不成,情知自身难保于是讨好翁爹,如愿,转而报复导致二娘婚事生变,又引发了需得给彭家交待等等系列麻烦。 吃了哑巴亏的王氏埋怨的人有很多,但论及痛恨,只有“孽庶”芳期,而且芳期刚好又是最软的一枚柿子。 但“软杮子”毫无自觉,她正忙着从徐二哥的口里旁敲侧击呢。 第30章 真的很危急 做为鄂将军的一枚拥趸,徐明溪完全不介意跟芳期详说偶像的英雄事迹。 “当年开封沦陷,先帝及太子等被掳,国朝有亡国之险,虽说皇子中尚有康王也即今上安于封地,且也及时鼓召各地兵勇驰援,可也屡吃败仗形势着实堪忧,导致官家君臣竟流亡海上达数月之久,如果不是鄂将军先后收复金陵、扬州等地,朝廷岂能在临安立足?官家把临安定为行在后,又是鄂将军率部收复襄阳六郡,才终使辽人退守。而今半壁江山,近二十年不受战乱滋扰,不是鄂将军一人之功,但鄂将军的功勋却是至关重要的一笔。” 徐明溪从前没和芳期说起这些军政之事,是因芳期从来也不关心,但今日芳期既然主动询问,他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要若淮河以南朝不保夕,北境遗民怎会放心南迁?国朝人丁锐减,不但兵卫无继,就连农商工三业也必大受影响,国朝何以据淮河之南自安?便是表面上的太平与安定都怕早不能维持了。 大卫羿姓皇族,而今只余官家一脉,其余宗室尽被掳至辽国上京,二十年间,先帝先太子先后驾崩,听闻其余宗室子弟在辽国虽说未被虐折,但被逼无奈也不得不对辽主奴颜卑膝俯首称臣。如今的朝廷,说穿了就是偏安江南,泱泱九州之主,实则苟延残喘,尚存血气的臣民皆视为耻,所以鄂将军一直致力北伐,收复河山救归宗亲,才能算作一血前耻重振山河,才能力保华夏之治不毁于蛮夷侵战,不瞒三妹妹,我虽是世族子弟,自幼习文,但也期望着能够追随鄂将军攻辽,复我国山旧土,所以习骑射,壮体魄,根本就不是为了击鞠游戏。” 芳期忙道:“二哥可不能去战场,那也太危险了。” 徐明溪慷慨道:“好男儿,何惧马革裹尸还。” “但二哥自幼是以经史诗词为主业,学的那些骑射其实都是花架子,连击鞠,看着激烈,和真正的沙场拼战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徐二哥要是真去了沙场,就好比千里送人头……”上回徐二哥不是连彭子瞻都打不过?又哪里能和辽国的精兵强将一较勇武! 徐明溪:…… 他似乎觉得自己是受到了鄙视? “嗐,我说的话虽不好听,但却是真道理。君国在危难之际,文有文的用处,武有武的功能,比如两国开战,拼的固然是哪方兵力更强,将领更勇,但开战是不是得花钱?文臣如果能解决军资战备,让将士们没有后顾之忧也算功劳一件,若大卫文士都随了徐二哥的志向,能治国治政的全部弃笔从戎了,又有谁来提供军资战备呢?军资战备要是跟不上,将士们饿着肚子还怎么御敌,要是因为肚子饿导致军心溃散,战必败,那君国百姓是不是更加危险了?所以我觉得做人做事,应当的是各尽其能,而不是逞匹夫之勇。” 徐明溪扶额:“三妹妹这番话,倒和李夫人说的差不离了。” “二叔母也这么打击过二哥?”芳期大诧。 徐明溪艰难地抬起眼睑,很挫败:“不是相邸二夫人,是鄂将军的夫人。” 芳期:…… 难怪徐二哥这么挫败呢,估计是已经表达了从军的志向,却被楷模的夫人给打击了。 芳期又意识到一件事:“鄂将军的家眷也在临安?” “本来不在,但最近被朝廷召回了,三妹妹可别把这话四处说,我是瞒着家人去拜访的李夫人。”徐明溪脸有些微红:“也不怪李夫人拒绝我,着实是……嗐,鄂三郎才十四,都能拉动半百石的强弓,且十发十中,我那点骑射本事真是……花架子得很。” “鄂将军的家眷为什么回来临安?”芳期关注的重点已经转了向。 “原本将在外,家眷就要留在京都的。” “但以前鄂将军的家眷却并不在临安。” 徐明溪脸上就见挣扎之色。 芳期道:“二哥,我翁翁主和,应当和鄂将军的主张有冲突吧?” “为这事,实则我翁翁都和姑姥爷争执过不少回了,三妹妹,不是我克意瞒着你,是这种事说出去恐怕会不利于姑姥爷,现而今姑姥爷主和,为了达成同辽人划淮河而治的协议,甚至已经鼓动彭俭孝等党僚意图弹劾鄂将军入罪,而且我听我家亲长说,便是多少姑姥爷举荐的官员,其实并不赞同和谈,现在市井已有不少传言,都说姑姥爷曾经投诚辽人,早已是辽帝的细作,姑姥爷被赦回临安事佐官家,正是为了助辽人侵吞大卫国土!我家翁翁不信姑姥爷会如此糊涂,但要是姑姥爷继续同鄂将军作对的话,连我家,况怕都会对姑姥爷的立场抱持疑议了。” 徐、覃两家一直交好,但都看穿了覃家如果固执罔为,多半难得善终,徐家家主这话算是委婉的,但言下之意却是绝决的,在弹劾鄂举一事上,必定会和覃家划清界限! 这不能说是徐家趋利避害,因为政治立场的不同,注定分道扬镳,两家私交再好,但在大义上并不存在谁一定要盲从于谁的道理芳期心里是清楚的。 “二哥家里是主战派?”芳期几乎是胆颤心惊问出这个问题。 她不知主和更加有利抑或主战才是正道,但做为一个黄毛丫头的心思,她不希望覃、徐两家成为政敌。 “我主战,但父祖未必。”徐明溪长叹一声:“像三妹妹说的一样,战争必定劳民伤财,更何况国朝而今的情形,一但和辽国再次发生正面冲突,其实没有必胜的把握,尤其是我父亲,甚至更加趋向主和,但并不赞同主和就一定要用鄂将军献奠,父亲认为,卫辽二国是你死我活,不可能长期共存,所以国朝一定要保留军事人才和实力,等到治内情况再稳定一些,这场战争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现在关键是,看卫国和辽国,谁能更早休养生息,举全国之力,率先征伐。” “献奠?!”芳期心中怦怦乱跳。 “是,姑姥爷的主张,俨然是要上请官家处杀鄂将军,用鄂将军的性命换取辽国的一纸和书。” 芳期这下子彻底相信了壹的话。 她的祖父走的就是一条卖国求荣的不归路,杀了能抵御辽国的大将,就等同于断绝了大卫征复失土的机会,辽人的和,不会和平多久,等到辽国筹备足够军资,积攒了全力一击的实力,必定大举进攻淮河以南,卫国社稷届时危在旦夕。 不是说除了鄂举之外卫国再无勇将,而是鄂举被冤害在前,试问卫国将士岂不寒心?如她一样,当明白嫡母待她只如工具,随时可以弃之如履,她怎会再有真情挚意的侍奉之心?芳期推己及人,当遇险难率先考虑的必定是如何自保。 将士惜命,必多叛投,靠人打的战争,人心思变怎么能够取胜呢? 她都能想通的道理,官家又怎会一直执迷不悟呢? 等到官家醍醐灌顶的那一天,祖父,整座相邸,也只能够为冤死的忠臣勇将填命,只有这样才可能收复人心。 鄂将军若死,覃家也会万劫不复,卫国的社稷遭受重创,回天乏术也就大有可能了。 大厦倾,则家国毁,这不是一姓一门的殃难,而是天下人的共劫。 她便是嫁得个有情有义的好郎君,不为娘家连累,迟早仍是亡国奴,还有徐二哥,依芳期对他的了解,应当是会以死殉国的。 芳期时至如今还是不能完全理解平行世界,但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她的心还在跳动,她有爱恨喜怒,她不想看着覃家倾覆,无辜的生母也被牵连惨死,她还想让徐二哥好好活着,不受苦痛摧折,至少在终老之前,心里不存悲恨。 那就得想尽办法让鄂举活着,她只能选择相信系统的女主人,那位吕博士,千年之后那个睿智且对大卫的文化仍怀热爱的女子,一步步指点她挽救这场浩劫,在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事情都会有崭新的发展,不是在歌舞升平中走向灭亡。 芳期已经决定依照提示,直接劝说祖父罢手。 而在同一天,覃逊收到了辽国的密信,很简单的文字——和谈,鄂必亡。 覃逊把密信烧为灰烬。 这样的事情,覃逊仍然只和覃攽商量。 “看来辽帝是真的忌惮鄂公。”覃攽道。 “是鄂举阻拦了辽军势如破竹的攻掠,为国朝争取了二十年休养生息的时机,有这二十年,如辛坦去、龚飞虎等青年统帅也日渐成材,才造成如今辽国攻不能克退觉可惜的局面,和谈之所以有和谈的必要,其实就是因为谁也没有必胜把握,但辽国想的可不真是划江而治,逼死了鄂举,正是为了日后侵吞大卫残境创造条件。”覃逊长叹一声。 “相公又不是当真打算投诚辽帝,当年答应辽帝里应外合,其实权宜之计罢了。”覃攽认定覃逊不会对辽国言听计从。 覃逊又是一叹:“事情远没你想的一般简单,辽国第一回遣使,连让大卫称臣纳贡官家都下不了决心驳回,官家啊,如今见临安富庶,仿佛一如旧时汴京,是真的想和谈,官家没有收复失土的雄心,甚至相比起汴京,官家更喜欢的是临安城。” “但临安毕竟只是偏据一隅。”覃攽十分不理解卫帝的心态。 “临安近海,若遇战乱,逃亡海上更加容易,这一隅,是正合官家心意的一隅。” 覃攽:…… 一个国家的君帝若只想着逃亡,这个国家还有救吗? “早知如此,相公又何必归来大卫呢。”覃攽不由也长叹了。 “毕竟是故土难离,我老了,未免考虑身后事,人活多久终究都难逃一死,要是葬身上京,可真是客死异乡了,这辈子奔波打拼的究竟图个什么呢?贤侄啊,我是为了一己私心才带你们回来,但我现在真是没把握,也许我会害了你们。” 覃逊西望残阳如血,他今天竟然有点没心情回冠春园陪老妻共进晚餐了。 第31章 可去找晏迟 芳期是次日下昼才去的风墅,因为和一国宰执的祖父直接谈论这类军国大事她着实需要措辞,是以又作了一日的准备,她也没想一来风墅会直接见到祖父,只打算着让风墅的下人文捷能去冠春园通报一声,怎知道,文捷却说祖父正在风墅。 “翁翁今日这么早就下值回邸了?”芳期大讶,算时间,祖父这时辰应当刚出都堂,至少还得半个时辰才能抵家,芳期这么早来,其实是想营造一种她最近已知好学上进的假象。 毕竟要谈军国大事嘛,仍然不学无术的显得更加没有说服力。 “相公今日便未入朝,是告了病假。”文捷解释一句。 芳期竟然一无所知,但想想她家祖父应当也不是当真身体不适,否则祖母早就张罗着延医请药了,晨省时哪还会那样淡定,照样有说有笑的。 结果跟着文捷一进书斋,果然瞧见祖父正在屋子里打太极舒展手脚,书斋里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香,真是的,一国宰执撒谎请病假,为的竟然是悄悄喝酒……唉,大卫哪能不亡。 覃逊坚持打完一套拳,才示意芳期可以说话了。 “翁翁,昨日我和徐二哥午昼时在古楼园说了一歇话。” 覃逊慢悠悠地抬起眼皮:“你可别说你们已经商量好要私定终生了。” 芳期:…… “明溪比彭子瞻要出息,但凡眼睛不瞎的都看出来了,你眼睛不但不瞎我看还亮得很,千万别说你对明溪没有企图心,我这双老眼可也还没昏花呢。”覃逊冷哼一声。 “翁翁真是目光如炬。”芳期拍了个不合时宜的马屁,紧跟着说道:“我确然对徐二哥具有企图心,且异常旺盛,所以今日想求翁翁,先送我入宫,等我获取官家宠信,诞育龙子,取代太子为储君,日后官家龙御归天,幼帝不能亲政,遗令我这太后垂帘,那时我大权在握就能够实现对徐二哥的企图心了。” 覃逊差点没被孙女的话震得呆若木鸡,刚缓过神,居然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一阵大咳,指着芳期道:“你这丫头疯了不成,这话也敢胡说!” “横竖命不久矣,还有什么话不敢说什么事不敢干。”这完全不同于芳期事先的措辞,她竟然临场发挥了。 覃逊疑惑地看着芳期:“二娘的事,我已经替你遮掩了,你祖母绝不至于为难你,难道是大妇……她莫不是在你饮食里投毒了吧?” “大夫人才不会为了除儿这根草芥甘当谋害庶女的嫌疑,儿的祸殃,其实是因翁翁的作为。” 因为相邸绝大多数仆妇都是雇佣的良民,通风报讯偶尔挑衅的事敢干,但绝对不敢谋害主家性命,王夫人若真投毒,除非买通三月八月,否则难以做到天衣无缝,但凡走漏了一些风声,这些年她苦心营造的贤妻良母形象就会毁于舆论,这世上有谁为了杀只“老鼠”搞得倾家荡产的?芳期才不担心嫡母会痛下决心和她两败俱伤呢。 “把话说清楚。”覃逊的脸色终于沉肃了。 于是芳期就说了她和徐二哥的一番交谈。 “翁翁主和归主和,但何苦一定要陷鄂将军于万劫不复?鄂将军得官民拥戴,要因翁翁带头弹劾蒙受不白之冤,迟早一日,翁翁必定会受众口铄金之祸,连徐家主翁及叔伯不也不赞成翁翁的行为,儿认为翁翁还当三思而后行。” 覃逊蹙眉道:“你知道什么,黄毛丫头尽敢谈论军政大事,我看你……” 他忽然又止了话,陷入沉思。 芳期完全不明所以,只睁着一双真诚的眼睛盯着祖父。 覃逊深深吸一口气:“罢了,有的事我跟你说了也无妨,我和鄂举无怨无仇的,且我纵横官场这么多年,你这丫头都能看穿的事我心里能没数?可有的事,根本不由我选择!想要鄂举死的人不是我,我甚至根本无意主和,说到底,这都是官家的意思。” “官、官家?”芳期只觉脑袋上天雷滚滚。 官家有这么的……蠢笨么?杀了自己的大将是想把这半壁江山也拱手相送辽国?! 覃逊白了芳期一眼:“你也会说鄂举得官民拥戴,你如果读史,就该明白但凡功高盖主的人,没几个有好下场!官家主和,鄂举却主战,屡次违抗圣令,且鄂举还得将士拥戴,官家对鄂举已经十分忌惮了!而且我告诉你,文臣中大多主和派,为的也不是什么社稷百姓,我朝自创立,一直是重文轻武,开封沦陷,鄂举屡立战功,他要是一举征复开封远逐辽人,建朝以来重文轻武的局势便将被彻底打破,文臣不是所有人都有私心,但有私心者绝对不是少数! 我是宰执,且我有党僚,但我推荐给官家担任重臣者无一是我党僚,为何?官家需要用我,但不希望我积权太重,说到底我及党僚,就是官家手里的一把刀,官家要让谁死,我们这把刀就必须指向谁!如果人不死,则刀必毁!” 芳期完全怔住了:这岂不是怎么都只有一条死路? 覃逊看着芳期:“我起初答应你嫁去彭家,也是因为彭俭孝奸诈,但凡有个万一,我的众多党僚中,他或许可以自保,在你看来,你不是我的亲孙女,我也的确没当你是亲孙女,但我对你,对你娘,到底是不同的。” 芳期:!!! 是她想太多么,她为何觉得祖父说的不是好话?!!! 覃逊这回直接举手敲了芳期一下的天灵盖:“乱想啥呢,你啊,还当真不如你娘的万一!罢了,我接着说吧,婚事是你自己毁了,我事后也琢磨了琢磨,你这丫头懒散,恐怕真有个大厦倾,你还做着白日梦以为彭家必定会护你周全呢,可你要不争取,也只有个短命的下场。” 芳期点头,祖父大人您是真没看错我。 覃逊被气笑了:“我收回懒散的话,现在看来你一点不懒散,可你要是不懒散,嫁给彭子瞻是认真可惜了……嗐,我活了一把岁数,结果也难免会做糊涂事。” 他又沉默了一阵,才又抬起眼睑:“三娘,大卫是战也好,和也好,其实这不是我考虑的关键,我考虑的是怎么不负在世时,我一步步登到宰执的位置,但如今我坐在这把交椅上才发觉自保艰难,可我就算想退,也没有退路了。不过我还知道一个人,或许能保鄂举不死,这个人我不能和他接触,你爹和你叔父都不能和他接触,唯有你,或许才能尝试游说他救下鄂举而不留任何后患。” “是谁?”芳期就像快要被淹死的人结果又捞到了一根稻草。 “沂国公子晏迟。” “是他!”芳期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我知道你去温大娘私邸那天,其实和他见过一面,晏迟好美食,你又正好擅厨艺,所以你和他接触不至于引起官家暗探的怀疑。” “可是翁翁,我可没有办法说服晏三郎。” “不用你说服,你把我的一封亲笔信交给他,他自然会问你有什么请求。” “翁翁和晏三郎竟然相熟?” “这些事你就不用问那么多了,永远记住一点,知道的越少就越幸运。” 芳期:…… 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会被祖父卖掉呢? 而芳期离开后,覃攽却从隔间步出,直接问道:“相公这是改变了主意?” 覃逊颔首:“鄂举若死,我唯一生机便是择一皇子而辅,不过太子和魏王,谁胜谁负我却难以料定,更不要说,就算站对了阵营保不住仍会为皇室背这一口黑锅,到底还是会成为卖国求荣的罪徒,生机太了。可我虽知道晏迟智计无双,他要出手,必定能助鄂举侥幸逃脱这一死劫,可晏迟这人,非我能够笼络,我予以他的……说穿了我的计策就是空手套白狼,相邸谁去当这说客都不合适,唯有三娘,三娘食言,晏迟毕竟不好为难她这么个闺阁女子。” 已经走出风墅的芳期打了个喷嚏,越发有种不祥的预感了。 覃逊的话却还没说完。 “或许是上天当真不想让我覃家衰亡吧,今日要不是三娘主动提起这事,我也想不到让她去联络晏迟,说不得,就会心怀侥幸了。妙音仙母女二人,说来还真是我们家的贵人吉星,只可惜覃敬他,嗐,不知好歹。” 已经快进二门的芳期回头,她怎么都觉得西阳斜照下,有股阴风直逼她的脊梁骨。 又正当两日后,其实就是晏迟往温大娘居宅吃鹌子水晶脍的日子了,芳期当天也会去观摩做这一道菜的技巧,还寻思着这样一来和晏迟见面岂不就是理所当然了,一点都不克意,当然也不会让大内暗探生疑,她可没想到,大内暗探根本就是自家祖父杜撰出来的“危险”,覃宰执担心的可不是隐情泄露。 就算祖父大人交给她那封密信时,一再叮嘱,不能说这封密信和所求之事与覃家有关,芳期也只认为祖父是以谨慎为重,并不觉得信封里装着的真是一封“卖身契”。 可为了能够成功引起晏迟这座冰山的注意,和他顺利搭上话,芳期其实在前一晚就开始准备了。 她借了温大娘在相邸的私厨,当然把她寄存在温大娘私邸的豆瓣酱,也预先让捎上一坛过来。 芳期是要再次尝试冷锅串串,且把这一道菜摆上晏迟明天的餐桌。 第32章 这一桌子美食 这个季节下厨,着实是件辛苦的事,虽说芳期选择了晚饭后才征用温大娘的私厨,可也作好了折腾出满身臭汗的准备,也多得她对于疱厨心怀着极大热情,更兼进一步确定了系统安排的任务逐一完成后,不提附加的奖励,单论结果对她而言也是益大于害,芳期这时对于完成任务更加斗志昂扬了。 出一身的臭汗的辛苦根本不算辛苦,想想要是一锅冷串就能救鄂将军的性命,这可是多么传奇的事啊。 多年之后,等她有积蓄,是不是可以请个书生操笔,用这素材写一话本,还愁冷锅串串不能风靡大卫?届时她就能够开一家酒楼,把自创这道菜肴发扬光大,收一大群徒弟,风风光光轻轻松松的赚银子,成为临安城第一女富豪,天天请客,花天酒地的过生活,身边围着一堆徒弟溜须拍马,日子该有多滋润。 还用因为笃耨香价高就买不起吗?还用处心积虑的用其余香料试图调配成能够以假乱真的笃耨香吗?要买就买一斤,自己用半斤,留半斤送人! 芳期想到这样的生活,心里那叫一个美滋滋,忽一眼看见温大娘的私厨里放着的冰釜,又想今后她的私厨里至少得摆五座冰釜,四座储藏食材,干用一座暑热时掀开降温。 美好的幻想,让人干劲十足。 芳期从冰釜里取出温大娘储存的一坛甜酒来。 她今天要做的工序是炒料,就是系统传授给她做火锅底料的方法。 先取干辣椒适量,用热水泡发,再将准备好的香料,如紫草、八角、桂皮、丁香等等也用热水泡至发胀。虾仁和豆豉用刀切碎,生姜洗净拍破,大蒜去皮,葱白切段备用。将发好的辣椒混合豆瓣酱,剁碎。把泡发的香料取出沥干。 热锅里加牛油、素油相混合,用火将姜蒜煎成金黄,再加葱段焯香,仍保持火,加剁碎的辣椒和豆瓣酱翻炒,至一顿饭的时间,一直不断翻炒避免糊锅,然后再加入香料,继续翻炒,待香料变色,再加入砂糖、虾仁、豆豉,仍是翻炒。 这时炒料已经散发出浓郁的香辛味,把芳期熏得连连打了好些喷嚏,在一旁打下手的三月八月更早已是泪流满面,觉得这锅辣椒料底比她们过去吃到的所有菜肴都怕要辣上百倍,有点怀疑煮出来的东西是否还能入口,会不会一吃,就把人的魂给辣飞了。 最后是加入甜酒、黄酒,用火焖煮,这个时间段甚长,得耗一个时辰,芳期往私厨外的凉亭去等着了,只交待看火的仆妇心维持火候,一定不能让火候太猛,三月、八月负责轮留搅拌底料,勿使糊锅。 半边明月,已经悄上柳梢头。 芳期自来就无诗情画意,趁这闲睱,一边吃着鲜果喝着凉水解暑,一边琢磨着拨霞供的做法。 其实倒也没什么可琢磨的,这道菜最大的特色就是在风炉上置锅,将切成薄片的兔肉在汤锅里涮熟入口,因兔肉是先放了酒酱、生姜、川椒腌好的,据说这样涮熟即吃,滋味极其鲜美泼辣。 鲜美是应当的,不过泼辣嘛…… 芳期觉得在自己的火锅面前,什么菜肴还能担当泼辣二字? 遥想寒冬腊月,四围北风怒号,屋子里燃一风炉,置一火锅,各色荤素都可往里涮熟,配着加了蒜蓉的芝麻油碟一霑,一口就能被辣得出身热汗。 冬天快快来到吧。 芳期又想辣椒加豆瓣酱的组合,除了火锅之外,她那时脑子里晃过的种种红乎乎热辣辣的美食图片,其实要烹饪出来应当不难,找时间多尝试几次罢了。 一个时辰在遐想中倒也过得挺快。 经验看,芳期确定火锅底料应是熬制成功了,便将其盛出,放一圆口大腹的罐子里加盖焖上,锁了私厨的门,这才放心回去秋凉馆。 第二天清早,芳期才带着这个罐子往温大娘的住处去。 温大娘猜到芳期今日定然又会给她带来惊喜,居然亲自等在了自家大门前,当见曹开和抱着口罐子,连忙让自家男仆接手,比芳期还要紧张,连声提醒千万别摔了。待把芳期引入私厨,又说:“你昨日说的食材,我都已经让准备齐全了,只你怎么想到用竹签子穿起来的,这样倒是更加方便食用。” 这机巧的办法其实并不是芳期自创,她也不贪功,只胡乱说从本书上看见的法子,书上说有番商使不惯竹箸,主家还偏要招待他吃拨霞供,总不能伸手抓着滚烫的兔肉吃,所以用竹签子把肉先穿好,捏着竹签子将肉涮熟,直接就能送嘴里。 温大娘羡慕道:“生在世家也有生在世家的好处,家里藏书多,足不出户也能增长见闻。” 却见芳期将罐子里的红油用勺子盛出,料渣却分开放在另一个碗里,温大娘越发闹不准芳期是什么打算了。 然后就见芳期准备熬汤,用猪大骨,一只生鸭,其余什么都不加了,就放在汤锅里慢炖。 温大娘摁捺下好奇,教芳期如何烹制鹌子水晶脍。 虽说这道菜和金明斫脍一样都有个“脍”字,但食材根本不同,鹌子水晶脍的脍不是鱼脍,是一种常见且贱价的食材——猪皮。可食材虽然没什么特别之处,烹饪方法却十分讲究,这道菜也是得提前一日准备。 先熬汤,采用的是花胶、鲨翅这两种珍贵的海味和鸡骨慢炖,拔净毛刺的猪皮入滚水烫煮,约耗香篆钟一毫刻度即捞出,放凉。将猪皮内的油脂用刀刮除干净,再将猪皮切丝备用。待汤汁炖好,将猪皮入炖锅,先用大火煮至汤汁滚沸,再换火灶继续熬制约一个时辰,放凉后,放冰釜冷藏。 冰釜里加冰必须考究,冻气不可太足当然更不能不足,大约过两个时辰就要增冰,夜里要使有经验的仆妇照看着不能大意。 次日,才处理鹌子。 鹌子得选个大肉多的,除内脏,洗净后先用料酒、胡椒、八角等酱料腌制半个时辰,温大娘的独门秘方是加入黎朦子的汁液,跟着是烤制,烤炉底部先覆木炭,引燃后覆上松针,洒上干橘壳,先让烤炉预热,鹌子入炉前还得刷上一层蜂蜜水,待烤至半熟,鹌子取出,再刷蜂蜜水,重新入炉烤至全熟。 但鹌子切忌烤得焦干,需要达到皮酥肉嫩的效果,烤炉的火势就必须适度,全程都要密切注意,不能让火势过旺,炉中温度太高。 烤好的鹌子连皮带肉撕成细丝。 这时再取昨晚就备好的皮冻,也切成细丝,与鹌子肉相混合,淋上少许红油,点洒芝麻油,再加炒熟的白芝麻,要是酒宴,还需得饰搭一朵精雕花木瓜摆盘才能上桌。 芳期虽未见温大娘如何熬制皮冻,但只要知道方法,汤与猪皮的份量倒也不需温大娘手把手教会了,而她也没瞒着温大娘冷锅串的做法。 将料渣仍然火炒热,加炖制好的猪骨鲜鸭汤,生大火煮沸,将竹签串好的食材烫熟。而预先分离出来的红油里,加鲜汤,辣椒油,砂糖,川椒末等等佐料,和上回在峰生苑烹饪方法的区别,是用红汤烫菜而非清汤,且渣料和红油分别,红油用作了这回的浸汤,不仅看上去更加鲜艳,而且香辣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芳期觉得这才是她“看见”的图片效果。 温大娘迫不及待尝了一串,连声称赞风味尤佳,她虽不怎么吃得辛辣,却知自从有卫以来,当年开封城中就有川、湘菜系的一席之地,辛辣的菜肴实受大半卫人欢迎,但川椒其实重在麻味,其余如茱萸、生姜等等佐料都难敌辣椒的口感,倘若这样新奇的菜品面世,不知会引多少饕餮客闻讯而至,争相品尝。 她已经不把芳期当相邸闺秀看了,在她看来芳期已经算是个合格的厨娘。 接下来温大娘还要做几道菜招待晏迟,干脆就让芳期跟她打下手,并不在意芳期是否会趁机偷师了。 既然做了水晶脍,皮冻是现成的,面点就准备了蟹黄汤包。 又做了荔枝白腰子、南炒鳝、姜醋生螺、冷拌银丝缕、鲍汁煨青苗,还有一道腐丝鲜鱼汤。 这过程中晏迟早已在花榭里落座,开胃吃如香药木瓜、砌香葡萄,十味脯腊如线肉条/子、金山咸豉,连带着雕花煎蜜,生鲜果品都已经摆上桌了。 温大娘不用出去待客,她是全当自己家充一回食肆了,只负责把美味佳肴让仆婢们呈去花榭,跟芳期就在疱厨的院里凑合着吃午饭,不觉就说起晏迟来:“端午后的一晚,我在大内做御用厨娘那姐妹出来聚会,我向她打听了一下晏三郎,才知官家对晏三郎有多看重,市井间的传言非但一点不存虚,甚至还有不及。大内行宫宴,官家还专程嘱咐御膳厨替晏三郎烹饪他爱吃的几道菜肴,这可是多少皇子都怕没有的待遇。” 芳期也听得直咂舌,她家祖父虽说是位高权重,可别说宫宴上得到官家的特殊关照,官家还巴不得从相邸匡个百条雅鱼去——据说是祖母在周圣人面前说漏了嘴,答应献上百尾雅鱼,结果祖父听了,觉得连宫里都没有的食材,相邸却存着这大数量,官家心里哪能痛快?可祖母答应出去的话,祖父是不敢批驳的,结果送了百尾青鱼,周圣人以为祖母青鱼雅鱼不分,仅仅笑话两句罢了。 这个故事的重点是官家多疑,易对臣子心生猜忌。 但看来似乎对晏迟是个例外,毫无顾忌的显示他对这个年轻臣子的宠信。 “晏三郎究竟是什么官职?”芳期问。 “听说是从五品的中奉大夫,这是寄禄官,授职是知司天监少监事。” 不学无术的芳期完全不知道这官职算不算厉害。 第33章 答应了 温大娘其实也弄不懂这些官场上的位高位低,她得意的重点是:“晏郎爱吃鹌子水晶脍,这也算我那姐妹的拿手菜呢,结果呢?要是真做得比我出色,晏郎何需搭上那一车珍贵的木材换此偶尔一餐?可见我的手艺远远胜过姐妹了,我早就说,大内进不得,勾心斗角的事太多就无法专心厨艺,足见我看法不错。” 芳期连忙恭维了温大娘一句,才请求道:“今日我其实有事相托晏三郎,所以还望娘子能行个方便,容我一阵后去花榭里露个面。” 温大娘执着酒杯笑:“你到底是有事相托呢,还是相中了晏郎的容貌气度了?他的确比那彭家子英俊多了,我看你上回提出要学鹌子水晶脍,打的主意莫非就是接近晏郎吧?” 芳期:…… 想想还真是,但她可并不是为了儿女私情存着非份之想,谁让晏迟和她的主线任务貌似大有关联呢? 温大娘打趣归打趣,却也不为难芳期,品了口酒,又忍着辣味尝了一串莲藕,被辣得直吸凉气:“我听说晏郎的仆人似带着茶具,多半一阵后会点茶,用作答谢今天这丰盛的一桌子佳肴,我就不去了,我可是得了两车好木材,今日下厨是本份,倒是三娘你,还真当得晏郎说个谢字,这谢茶你去喝就行了。” 还真是没过多久,晏迟就打发了人来请温大娘喝茶。 芳期和温大娘交换了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就独自往花榭去了。 温大娘的花园里种着一片桅子花,已经过了繁胜的花期,玉朵悄隐在青叶里,只还不遗余力吐露暗香,无风也缠绵。 芳期先看见的是木雕窗内,女子着一件鹅黄低领衣,胭脂色的窄身禙子,穿旋裙佩珠囊,懒梳髻上垂珠花,那青葱般的玉指,正推着茶碾,但又似乎不那么专注的,透着娇慵,芳期在看她,她也抬起眉眼看过来。 那新月眉似更弯,含情目像更媚,把红艳艳的香唇轻轻一抿,于是眉梢眼角就透了几分不甘愿的敌意。 这个美人在妒嫉了。 芳期微微一笑,轻快的步伐往前移动。 这花榭靠着另一面的雕窗,摆着一张茶桌四张茶椅,横设了面村郭田陌的画屏,茶桌上并不摆瓶供,白瓷盆里配着的是用各种食材雕出的牡丹花,姚黄魏紫白夜光,维妙维肖不说,近赏时居然还能嗅到花香气。 晏迟背靠画屏而坐,他起初还真在研究这盆子食雕,但现在已经把目光转移到来人身上了。 他着一身鸦青圆领窄袖袍,越发衬得色若冰霜,也不带幞头,发髻只用玄铁冠饰,近看来眼帘越如刀凿,用的还是把冰刀,芳期和他这么四目一相交,好了,觉得自己身心都凉快下来。 也不知自己还有没有继续微笑。 反正头皮都像被什么给抓紧了般,言行都规矩不少:“我来喝晏郎君的告谢茶。” 晏迟的口吻比眼神还冷:“鹌子水晶脍是你做的?” “当然不是,是温大娘烹饪,但那道冷锅串串是我的手艺。”芳期心想万一让这位误解了,以为吃到的鹌子水晶脍是伪仿,一怒之下把两车好木料讨要回去,她的罪孽可就大了,怎么对得起温大娘。 晏迟似乎考虑了一下,觉得那道冷锅串串的确还算风味独特,才颔首:“坐吧。” 芳期如释重负赶紧坐下。 然后两人之间就陷入了僵持,芳期想说话,回回都被对座那人一张冷脸冻呛了喉咙,连嘴都张不开了。 一走神就做出件诡异事。 晏迟眼睁睁地看着覃相邸这位一看就别怀居心的娘子,伸手掰了一瓣“白牡丹花”,放嘴里嚼。 牛嚼牡丹真实上演了么? 大概是因晏郎的注视突然又具压迫性,芳期倒是憋出了一句话来:“这是白萝卜雕成的,能吃。” “能吃的不是白萝卜。”晏迟慢悠悠说道。 芳期这会儿子脑子里像被灌满了冰渣子,灵活度锐减:“白萝卜的确能吃啊。” “能吃的是阁下。” 芳期:…… 好吧,她也的确很能吃。 可这闲聊还能继续下去吗?仿佛是不能继续下去了。 好在那边窗下的美人,及时点好两碗茶汤,捧着托盘袅袅娜娜走了过来,她呈了茶,人却不走,就挨晏迟站着:“三郎尝尝妾身今日点的茶汤,是不是比昨晚上的更香醇。” 芳期惊异地看着那美人,心说:胆子很大啊,竟敢冲把冰刀献殷勤,看来我过去自封覃大胆的确是坐井观天,不晓得这世上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但这搭讪技巧也太深硬了吧,睡一觉起来点茶技艺就能突飞猛进?难道周公还是三昧手? “叮咚”,系统上线:三娘三娘,我觉得对方强调的其实是昨晚二字,您品,您细品,昨晚晏郎也喝了她亲手点的茶汤呢。 芳期:…… 与我有一个铜板的干系? 她只听美人继续用狸猫撒娇般柔媚的腔调说话:“郎君若觉得好,请赐妾身落座。” “那边坐。”晏迟指了指芳期身边的空位。 美人似有些不甘,那双像是蕴着烟气的眼,又斜斜瞥了芳期一瞥,方才过来坐下。 芳期立时就闻到一股“俗香”。 说起来覃大胆这位懒女子,平生只对三样事用心,一是饮食,二是养颜,三是因养颜衍生的各项事物。比如妆容,比如穿着,比如衣上熏香。尤其是衣上熏香,芳期一直视为女子身上的点睛之笔,要是搞砸了,就像一盘看上去色香俱全的菜肴结果加多了咸盐,真的是让人扼腕长叹败尽胃口。 现在她的身边坐着就是这么盘加多了咸盐的菜。 芳期本就不能忍,更何况她还必须得趁这盏茶喝完之前争取和“冰刀”私聊的机会,打发掉身边媚色撩人却俗香扑鼻的女子就是势在必行了。 “娘子衣上熏的香,可用的是蘅薇香?” “娘子鼻子倒灵。”美人面有得色:“我衣上熏的蘅薇香,可不同于市井商贩售卖,是郎君得的古方为赠,我自己配制而成。” “娘子怕是变改了配方吧?增加了蔷薇香粉,盖过蘅芜之气,且娘子傅身香粉用的还是牡丹药,我有点建议,娘子姿容妩媚,用香还当适宜若有似无,熏衣如果用冷梅香,傅身再用零陵叶、甘松、白檀、白梅几种由多至少的香粉加薄荷清露调成,只点洒在颈侧,一双手腕脉博处,这样香息清雅,才能称为无形配饰。”芳期冲她微微一笑:“一点技巧,娘子不用多谢我,只希望娘子能提供个方便,我有点事,需要和晏三郎商量。” 美人一听,就知道芳期口口声声说香,意思却指“恶臭”了。 当即涨红了脸,既想发火,又想仔细打听那种傅身香粉的详细配方,这就尴尬了。 更尴尬的是晏迟冲她挥了挥手,俨然是让她立时回避的意思。 芳期的心情终于回暖了:看吧看吧,果然晏郎君并不多么在意这位美人,真要在意,又哪里需要美人自己开口讨座?虽则是对面坐着把寒森森的冰刀,我看来还是没被吓得彻底呆傻,察颜观色的本事还在,至少还有把握不惹冰刀厌恨,来个拔身而起当头一劈。 晏迟看芳期好像面露得色,老不耐烦了:女人家真会无事生非,她两个第一次见面吧,连对方的名讳姓氏都不知道吧,在这明争暗斗个什么?把人挤兑走的这位到底有什么好得意的? 就把茶盏一放:“说吧,什么事,说完了下回就不用再来我跟前晃。” 芳期:…… 一时间恶向胆边生:“怎么是我来晏郎的跟前晃了?我们这三回见面,第一面可是晏郎自己来的我家,后两回我来我家厨娘家中,也没想到会和阁下巧遇。” “你今天来温娘子家里,不是冲着和我有事商量?” 芳期:…… 好吧她求人的气焰不能太嚣张。 拼力挤出点笑容来:“那我也就是今天才来晏郎君的跟前晃。” “你还有三句话的机会。”晏迟单方面宣布了交谈规则。 芳期:…… 赶紧从随身携带的丝囊里,取出她家祖父写的信,献宝一般递过去。 晏迟蹙着眉头,手指往桌子磕了几磕。 芳期识趣地把信封放在了桌上。 她只能说三句话了,必须惜字如金。 晏迟倒也觉得芳期惜字如金的没什么不好,他拆开信一看,锋利的眼睑立时就抬了起来。 不是晏公子有一目十行的能耐,而是信笺上的文字只有一行,晃眼就能看完了。 “信是谁写的?”问。 “旁人所写,托我转交,也托我请求晏三郎一件要事。”答。 芳期根本不知信上的内容,她这时还在想自己的回答算一句话还是三句话。 “什么事。” “救鄂将军免于殃劫。” “那你应该求令祖翁当今宰执才对。” 芳期差点就说出“我翁翁要有法子我还需得着求阁下吗”的话。 但她是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了,翁翁不是说晏迟看了信后,保准会一口答应的吗? “两旬之后,仍在这里见面。”晏迟说完就起身,这是想走的意思了。 “晏郎君答应了营救鄂将军?”芳期忙问。 “答应了。”晏迟头都不回一下。 那封信仍然摆在茶桌上,芳期这才抓起信笺来看——只有寥寥几字——莫须有涉事者尽奉。 几个字都认识,但芳期根本不知何意,只感慨:祖父这几个字写得挺难看的,必需是故意,为的应该是不让晏迟看出来是他写的吧,咦,怎么这几个字,看上去还有些像我写的? 第34章 好像可以建交 两旬,也就是二十天后。 芳期不知道短短二十天内晏迟能有什么办法让官家打消处死鄂将军的念头,难不成官家对晏郎的宠信已经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这怕连贵妃都没有这么重的隆宠圣眷吧!又难道晏大夫不是晏大夫,居然是“晏贵妃”?芳期脑海里就出现了一把冰刀忽然在身着龙袍的君帝面前媚笑邀宠的情境,自己把自己吓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来。 场景过于诡异,神怪话本怕都不敢这么写。 她找祖父虚心求教:“中奉大夫是什么官衔,寄禄官是何意,知司天监少监事主要负责什么?” 覃逊觉得自家孙女终于有那么点好学上进的迹象了,倒是极有耐烦心:“寄禄官说白了就是个空衔,朝廷是按寄禄官定薪俸,就像你爹,朝议大夫是他的寄禄官,工部侍郎是他的职事官,你爹就等于拿着正六品的薪俸干着正三品的活计。” 芳期:“听起来有点亏。” 覃逊:“的确还挺亏的。” 芳期:…… 明白了,爹爹看来不怎么讨官家喜欢,混迹官场这么多年,还有翁翁作为靠山,居然奉禄还不如晏三郎这个毛头伙子。 “但晏三郎只有官衔,未受职事,所谓知司天监少监事是他的差遣,你可以理解为临时职事,官家授他这样的差遣不需中书省及吏部举荐,当然罢免也同样不交吏部核议。接下来说司天监吧,主要职责是观察天文、推算历法,当遇旱涝天灾、水火祸劫可能也负责卜测吉凶,按理说司天监的官员与军政无涉,但因为职责特殊,所以常获官家内诏,官家是否询问司天监官员军事国政外臣可就说不清楚了。” 芳期:“翁翁的意思是……晏三郎竟然是个神棍?而且是个很有可能干政的神棍?!” “什么神棍,别胡说八道!”他哪里是这个意思了?!覃逊赶忙瞪了芳期一眼:“大卫立国以来,历代君主皆推崇道家羽士,像现在景灵宫的大宫使,便是太子殿下担任。” 芳期觉得自己的话没错:“但太子殿下又不负责卜测吉凶。” “蠢货,官家推崇的既是道家又是道术,晏三郎虽未入道,得的却是道家高隐指点,察天文识堪舆,卜测吉凶之术也是他擅长精通,你这黄毛丫头敢说晏三郎是神棍,那官家是什么?盲从迷信神棍的愚徒么?” 芳期:…… 她才不信晏迟真能卜卦呢,否则掐指一算,就该算出大卫国祚不长,早应想办法化解社稷劫难了,哪里还有闲心去吃鹌子水晶脍。 不过官家是愚徒的话还是不敢说的。 “翁翁,这样说来官家只授晏三郎差遣,为的是让晏三郎方便出入大内,免得被上书省和吏部以晏三郎资历不够拦阻了?” 覃逊轻哼一声:“这话你倒是说对了。” “孙女明白了,只要晏三郎掐指一算,说处死鄂将军必定会让大卫遭受祸殃,官家就能改变主意了。” 覃逊险些没把胡子给气得立起来:“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司天监别的官员难道都是摆设不成?更不要说宫里还有那么多的道官!而且为国君者……往往都只会把符合自家意愿的兆卜视为天意。” 芳期就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 覃逊也无意让芳期得知更多的朝政秘辛,在他看来自家这位孙女虽有几分聪明却远远说不上大智慧,知道太多很可能就会祸从口出。 两旬未至,才过了十五天。 系统上线:啊啊啊,亲爱的宿主,营救鄂举的支线任务进度已经上涨到百分之九十。 芳期:啊啊啊进展这么快难道就没触发什么随机奖励? 系统:有的有的,宿主先接收图片。 芳期:接收接收。 然后她“看见”了什么?一大片金色的花海,有点野菊花……是野菊树? 不,关键是花虽好看,但这种也是食材吗?那茎叶看上去老涩得很,至于花朵也不像鲜甜多/汁的模样,芳期正思疑,画面一换,她看见的是一大碟子有点像松仁的物什,但外壳发黑,看上去还是硬壳,有几个奇装异服的女子,抓一把“黑松仁”,咦?女子的指甲盖真好看,那些花钿是怎么镶在指甲盖上的?她们拈一枚“黑松仁”,用牙齿轻轻一咬,剥出白胖胖的比松仁精巧多了的物什…… 零嘴也是一种食材。 芳期觉得这奖励很可以。 系统:怎么样怎么样,等将来三娘有了田庄,种上一片向日葵,既可以开放给客人游览,等收获了葵瓜子,还可以直接当零嘴出售,用瓜子仁又能制作酥糖以及糕点,怎么样怎么样,激不激动兴不兴奋,或者亲也可以再让壹兑换奖励选择功能,再学会用辣椒制作另一种调料。 芳期:不,我就选葵花籽。 凭她的聪明才智,已经琢磨好了鲜辣椒和干辣椒的好些种加工方法,再让系统教授已经大无必要了,但这种向日葵却是让她心痒痒,真想立即品尝瓜子仁的味道。 至于种植……这物什看上去就是一种花卉,这么大还不能直接佩在发髻上,暂时栽种在院里,就算被嫡母发现了也不要紧,且有祖父撑腰,更不怕嫡母遣人使坏毁了这种看上去虽然稀奇但不知有什么用处的花卉了。 接收种子说干就干。 向日葵比辣椒还更快收获,竟然只用四日就长成了,整株植卉高达……就快突破院墙! 芳期:壹,这真是树不是花? 系统:不,这是花不是树。 芳期:嗐,怪我被吓傻了,不,千年之后的人会仙术吗?给的是什么种子啊,才四日就能种出老高一株花。 系统:亲,千年之后的高科技时代是你无法想象的先进,这些种子都是经过特殊处理,既不会对人体有害又能提高产量,但处理方法必须借助高科技仪器,所以在亲您所处的年代根本无法达成。 芳期:好,我知道了,不会得陇望蜀。 这方院只种了二十来株向日葵,这回芳期留了个心眼,系统发的种子她没有全部播种,还剩下十七、八粒,等日后有了合适的地方再栽种。 三月和八月还没从这种巨型“野菊花”的震惊里回过神来,就看见主人上手就开始掰断一枝花茎,她们两个都忍不住惊呼出声了。 “不用大惊怪,咱们种这植卉可不是为了看赏的。”芳期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动手就把花蕊给挖出,圆盘似的花蕊,密密麻麻长满了葵瓜子,芳期拔出一粒来,剥开瓜子壳的时候并不像脑中呈像,几个奇装异服的美人吃瓜子时那种脆生生的感觉,且一尝瓜子仁,竟然还寡淡无味。 看来这种食物要想达到爽脆可口,还是需要加工。 但她当然不会只顾着吃,第一步仍是留种。 下昼时才找温大娘再借私厨,先用茴香、草果、金银花,入盐水锅,把洗净的葵瓜子入锅火熬煮,大半时辰后捞出,再尝,发觉瓜子仁就有了咸味,再将常山所产的真定梨榨汁,煮好的葵瓜子浸入梨汁里,这个过程有些长,需要两个时辰有余,芳期尝味才觉得满意了。 接下来是将瓜子捞出,因已经入夜,无法借太阳光的威力将瓜子先晒干了,芳期选择用砂锅反扣在风炉上,锅底铺粗布,用余温将葵瓜子烘干,再下锅炒制,一尝,咸甜生香,爽脆可口。 虽说忙碌至夜深,心里十分满足。 第二天芳期就带着一兜葵瓜子,往温大娘家中去了。 这天又恰是温大娘沐假,她倒不介意再做一桌子好菜招待晏迟,尤其是当吃到芳期的葵瓜子后,啧啧称奇,这回她都懒得追问芳期从哪里得来的这一食材了,知道一问肯定又是“番僧”所赠,干脆什么都不问,只征用了一些瓜子仁做点心,又自然是要摆去晏迟的餐桌上。 晏迟也不问葵瓜子的来历,他只需知道满大卫只有温大娘这里才吃得到这些特异的食材就行了,不过今天,晏迟居然邀请芳期和他共进午餐。 把个芳期激动得,鹿乱撞了半天——冰刀极大可能是她的主线任务目标,这餐午饭吃完,说不定就能把主线任务给完成了! 还没走到花榭,系统果然上线:啊啊啊亲,主线任务进度上涨了十点! 真是太棒了。 但雀跃不过一刻。 这回晏迟倒没带着上回的美人,但带着另外一个美人,且是同桌共食,一点也没有让那美人回避的意思,芳期就格外把美人关注了几眼——这美人不像那美人脸面有若一颗倒倾的蜜桃,而是略有些圆润,浓眉大眼的看着让人心里极其亮堂,气态也端方,发色尤其的乌黑发亮,还浓密,芳期觉得光论那三千青丝的话,这美人和她不相上下。 又闻香,用的是颇为活泼的金橙果,与这衣装妆容一搭配,是点睛之笔。 美人打量她时,不是故作斜媚娇视,是堂堂正正地打量,只情态看上去也有些冷,芳期想大约是在“冰刀”身边待久了的缘故吧。 且这美人也不像那美人般一看就是婢侍女伎之类,对待晏迟并无克意谄媚的情色,难道是晏家的娘子? 这猜度,当是不能证实的了。 晏迟完全没有引荐二人相识的想法,待芳期刚一落座,他就开门见山:“覃娘子相托之事,晏某已经办成了,那么还请覃娘子履行诺言。” “履行什么诺言?”芳期呆住了:“信中并没写我需要履行诺言。” 然后她就感觉到“冰刀”似乎架在了她美丽的脖项上。 第35章 前方像条死胡同 但晏迟其实端坐着一动不动,连眉头都没蹙一下,只不过用森凉森凉的目光逼视着一脸莫名其妙的芳期而已。 “覃三娘是打算食言?”每个字都像冰雹。 “不是,信上不是只写了‘莫须有涉事者尽奉’几个字吗?这……晏郎君让我履行什么诺言?” “尽奉,意思是一并奉交。”晏迟几乎没有咬上牙狠狠说出这句话。 是这意思吗?芳期对这种文绉绉又支支吾吾的话着实理解不透,她还以为是莫须有的涉事者们一齐请托晏迟“拔刀相助”的意思呢,她都不知什么是莫须有,当然更加不是涉事者,所以觉得与己无干,认为晏迟今天约她来此只是给个回音的。 想法真是太天真了。 “不是我想食言,我真的只是受人所托,晏郎君再容我几日,不,只需要容我一日,等我问清楚写信的人再将那些涉事者奉交,晏郎请信我绝对言出必行驷马能追!” “驷马能追?”这回开口的是美人。 芳期脸一红:“口误口误,驷马难追。” “覃三娘记得不要食言便好。”美人深深看了芳期一眼。 “先尝佳肴,先尝佳肴,尤其这碟……” 还没待芳期倾情推荐她的葵籽糯香糕,晏迟就冷冷道:“覃三娘慢走不送。” 芳期指向饭桌的手掌尴尬地凝固在半空,好半天才能脸不红气不粗的收回:这是在我家厨娘家,你们吃的还是我提供的辣椒和葵瓜子,凭什么对我下逐客令啊!算了,我气度大,而且的确有点理亏,没想着问一声祖父用什么酬报晏迟这把又冰又凶的刀就天真烂漫的赴约了,我忍这口气不跟姓晏的计较。 刚出花榭,脑子里就是“叮咚”一响。 系统:三娘,主线任务又下降了五个点。 芳期怒了:这还能下降的!!! 系统:任务是和目标美男建交,倘若晏迟不是目标美男也和目标美男关联密切,但您如今却惹得晏迟动怒,不利于完成主线任务,所以进度才会回落。 这还真是雪上加霜。 芳期这天一回相邸,恨不能守在大门口等祖父下值,但今日覃宰执偏偏有应酬,芳期未能成功拦截,好在是次日就该旬休,终于把祖父大人堵在了风墅里。 “昨日孙女去见晏郎君,晏郎君说鄂将军的事他已经办到了。”芳期先道,同时心打量的祖父的神色。 “他的确办到了。”覃逊却不说更详细的事态。 可怜芳期心里有如猫抓,却不得不坚忍住,她自己都能感觉到喉咙抖动了一下,发声时仍有些紧绷:“翁翁,晏郎君说……他已经完成了翁翁的请托,所以翁翁答应的事也当兑现了。” “我答应他什么事了?” “就是翁翁书信中‘尽奉’二字,晏郎君的等着翁翁交奉。” “你看了我的书信?” “不是,翁翁,儿可不敢违背翁翁嘱令。” “你没看,所以人家怎么说你就怎么信了?” 芳期彻底愣住了,她已经更一步地意识到自己仿佛是被祖父给坑了,合着她劳心劳力为家门着想,结果祖父打着的一直是过河拆桥的主意? 这不是无赖行径么!!! “晏郎君那日就把信摊开放在孙女跟前,孙女才顺便瞥了一眼,知道信中内容的确是翁翁一笔一划写的!” “是我写的,可你告诉晏迟是我写的了?” “孙女什么都没说!!” “那你在担心什么?” “可翁翁明明答应了……” “我答应什么了?我写的是涉事者尽奉,我却并不是涉事者,晏迟怎么理解是他的事,我却并不曾答应什么的。当然,信是你送的,晏迟会认为是你言而无信,有意讹诈他,可你怕什么呢?你是我覃门的闺秀,又不靠晏门养活,晏迟就算是埋怨你,那也没办法将你从覃门拎去晏门虐折,再说了,这件事情他也不敢声张,晏迟只能吃个哑巴亏。” 芳期:???!!! 是的,祖父说得很有道理,她可以这么的光棍管晏迟怎么看待她呢,晏迟横竖都不能成为她的衣食父母,但是!晏迟很有可能是她的主线目标任务,必须建交的人,她这么光棍别说建交了,恐怕得让晏迟恨之入骨吧!!! “翁翁,君子可不能这么狡猾无品!”芳期已经被气得就快爆炸了。 “君子?我是大卫的宰执,可不是儒林的君子。” 天啊,她家祖父竟然这样的不要脸,简直就是“丧尽天良”!!! “晏迟不是正当圣宠么?虽说我没说出翁翁来,但怎保证晏迟不会因我迁怒翁翁!”芳期尚在垂死挣扎,希望能让负信昧良的祖父大人哪怕产生一点点的畏惧心呢?当然不是对她,是对晏迟那把冰刀。 “什么叫哑巴亏,你先好好琢磨琢磨吧。”覃逊懒得理孙女了:“可别怪我过河拆桥,谁让你笨呢?你娘废尽心思想要教会你的道理,你却一点都没领会。” 盛怒之中的芳期直接忽略了祖父最后一句话,为免自己一气之下干出火烧风墅这种更笨的事,她只能选择拂袖而去,把满腔的怒火,都倾泻在…… 系统你滚上线来! 系统:到!亲爱的宿主。 芳期:为什么营救鄂将军的计划还没有算作告成! 系统:报告宿主,因为这件事虽然已经十拿九稳,可离大功告成的确还有一步之遥,不过亲您应当不需要再任何作为了,只要等到大卫当今皇帝彻底宣告,拒绝辽臣提出治罪鄂举的条件。 芳期:我现在担心的是这个么?我担心的是主线任务没办法完成!!! 系统:亲请谅解,壹并没得到可以解锁如何帮助亲和目标人物建交的提示,实在是……爱莫能助。 芳期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行走的火药桶,随时都可能爆炸了。 所以这个旬休日,芳期自然不会去见晏迟,她要敢把祖父那番狡辩转述给“冰刀”,她怕她就算暂时能够保住命等壹能量耗尽“撒手人寰”后,补位的恶劣系统会用毒鞭逼着她完成任务,结果还是难逃一死……这是多么悲惨的人生啊,没死在彭子瞻手里,横竖都活不成,甚至死得更快。 某天,系统再次上线:亲,支线任务已经完成了。 芳期这回一点都不觉得欢欣鼓舞,仿佛还像是领获了一张摧命符般,连系统给予她的奖励,一道据说入选后世国宴的“开水白菜”的烹饪方法,也着实没法让芳期的心情灿烂起来,因为她知道一个任务的完成代表着另一任务的展开,仿佛无穷无尽的任务仍在前方等待她,更何况她还始终绕不过主线任务这道难关。 系统:咦,这项任务有点像达成主线任务的基础条件啊。 芳期刚刚用思想哀嚎一声,系统就无情的宣布了任务内容:想办法让沂国公子晏迟对您改观。 怎么改观,用冷锅串串外加一道开水白菜吗?那把冰刀看上去可不像是为了口吃的就能忍下被人“空手套白狼”愚弄一回这口恶气的模样。要想弥补和晏冰刀的关系,就必须说服祖父履行诺言,但芳期深深的以为自家祖父这只老狐狸是绝对不可能兑现承诺的,毕竟是从开始就处心积虑的想要耍无赖了! 系统:亲,有一个好消息是这个任务期限特别长,有半年。 芳期:呵呵,真长啊,恭喜你至少还能再活半年。 系统:唉,亲,还有一个坏消息是程序提示我接下来您会遭遇不少磨难,我解锁了一个帮助信息,是让您去求助您的生母。 什么叫做雪上加霜、祸不单行?芳期现在是深有体会了。 她的磨难是什么,其实用脚趾盖都能料得个八九不离十,她阻拦了覃芳姿嫁给心上人,虽不能说毁了覃芳姿的终生,王夫人大可给覃芳姿另寻良缘,找一个更加如意的高门子弟,但覃芳姿仍会闹腾啊,这并不是说她对葛二郎多么的情深不移,死了心的非君不嫁,而是覃芳姿不能容忍别人违她意愿,这位高门千金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没有遭受过这么大的挫折,绝对会恨死了绊脚石。 覃芳姿的绊脚石,就是王夫人的眼中钉。 有祖父这座靠山,无非也就让王夫人稍有顾忌,不敢让自己这么个已经及笄的庶女暴毙内宅,但嫡母想要毁了庶女,大可不必行杀人害命的事,只要在婚事上动些脑筋就能毁了庶女的终生——比如让她给一把年纪还贪念女色的公侯勋贵作姬妾。 相邸闺秀给人做姬妾太荒唐?有损王夫人仁善贤良的名声? 王夫人的确爱惜虚名,不过前提是没被庶女给惹急了眼,现而今她的亲女儿被庶女搞了个“肝肠寸断”,王夫人豁出名声臭不可闻也必需为亲女儿报仇血恨。再者讲,她又不是找不到借口扳回舆论,大可说这庶女的生母就是女伎,天生的贪慕虚荣,自己和公侯勋贵勾搭成奸且愿意做妾,拦都拦不住也只好让庶女如愿了。 贵妇们大多能够体谅姬妾庶女不好管教的无奈之处,多半人不会诽议王夫人教女无方。 就算有少数人质疑相邸的家教,不大乐意再和相邸联姻,干王夫人何事呢?横竖她的子女,覃泽身体不好多半只能低娶,本来就无望和高门权贵联姻,覃芳姿嫁人必在芳期之前,芳期的恶名影响不了已经出嫁的嫡姐,剩余的几个女孩婚事会不会被波及,王夫人何需操心? 祖父会阻止? 呵呵,经过谎诈晏迟事件,芳期算是彻底清醒了,只要对家门有益的事祖父才不会管她意愿呢。 芳期没有别的退路,她不能只依靠祖父,要想自救她还需要别的盟友。 但是这个人怎么也不能够是她的生母啊?! 第36章 城郊探母 就别说她家娘有没有能力救她于水火之中了,芳期甚至觉得娘未必愿意搭理她。 五岁前的记忆几乎不存,但五岁到十岁期间,芳期其实和娘一同住在那方偏僻院里,但除了晨昏定省时和娘一同“罚站”,她几乎连见娘一面都不容易——娘闭门不出,还不让她踏进卧房一步,有回她着了风寒,早上实在不愿起床,娘竟然独个去晨省,不来看她一眼就罢了,在王夫人面前连告假都不替她告,把保姆急得了不得。 她着凉,自己觉得浑身乏力,且惧冷,但没有发热,王夫人已经打发了仆婢来问她为何缺席晨省,保姆认为她要说因为患疾,王夫人是一定会请大夫的,但谁也不敢担保请来的大夫医术如何,要是个庸医,一看没发热说出“不妨碍”的话,王夫人岂不会认定她是躲懒装病? 要罚下来,肯定会加重病情,就算芳期熬过那场病,也别指望王夫人能自检疏失,反而还会埋怨芳期人事多,差点连累得她担个苛折庶女的恶名。 所以芳期只好咬牙起床,打着摆子去晨省,还要说自己虽然着了凉,但症状不重,开始觉得难受,多睡一会儿又觉得缓过来了,总之是解释了迟到的理由,但到底还罚了一会儿站,以示对亲长的孝道恭敬。 那时候芳期也埋怨过娘。 她的姐妹们都有生母关爱,就算五妹妹生母过世,但庶母刘娘还是对她心存关怀的,三月、八月虽是官奴,都有父母嘘寒问暖,满座相邸仿佛独她一个,像无父无母的孤儿。 后来芳期劝自己,为娘找借口,她坚信娘是因为被父亲冷落才心如死灰,不是不疼爱她,而是太悲痛太难过,而娘每当见她,悲痛难过就更增一分。 芳期不是不想去见娘,她其实在害怕,因为娘说过她擅自探望的话就如同逼娘自寻死路,她希望娘活下去,就算母女终生不相见,但都能够各自长命百岁。 芳期先去见了保姆符媪。 符媪的儿子都在临安城,她现今也自然住在临安城中,但是申赁的店宅务官屋,和另两家人共住在一处院,符媪一家占了五间房,还有三分一的院独用,符媪就养了些鸡鸭,时不时的还能让给芳期捎上一筐子鲜鸡卵和腌鸭蛋,芳期新岁时也会来看望符媪,过去但凡有出门的机会,也会“顺道”来符媪家里坐上一坐。 芳期的突然到访,符媪并不引以为奇,但欢喜还是欢喜的。 她已经抱上了孙儿孙女,孙女都能跑了。 丫头吃着芳期特意捎来的炒瓜子,根本停不了嘴,还缠着芳期问这零嘴哪里买的,听说是舶来品还又追问舶来品是什么意思。 符媪就拍了孙女一下:“都是千山万水从老远的地方运来,别想着闹着你爹娘就能买给你天天的解馋,这可不是普通人能吃到的稀罕物。”把孙女给吼开了,符媪才对芳期道:“三娘回回来都带重礼,这回带的尤其多,让我们怎么消受得了这恩情?” 芳期这回来,当然不是只带了葵瓜子,还买了不少诸如布帛、肉脯等实用的东西,因为前些时候发了笔财,还特意给符媪捎了一盒子好绣线,一套上佳的脂粉,这自然不是给符媪使用,是让符媪赐给两个儿媳妇的。 符媪的儿媳都是女伎,一个是针线人,一个是堂前人,过去都是受雇于大户人家,符家的大妇从前其实是绣娘,妇从前其实就是在宴席上负责讲诙谐话活跃气氛的人。在大卫,百姓生女则喜,会想方设法让女儿识字知书,学习各种技能才艺,为的就是能被高门豪勋雇佣,这些拥有一技之长的女子,包括了厨娘,被统称为女伎。 她们身份不高,但都是良籍,薪金还相当可观,如相邸的针线人和堂前人,据芳期所知薪金加起来也等于一个温大娘了,她们还并非这个行当的翘楚,据说另一位宰相向邸的针线人,薪金能顶三个温大娘—— 所以向家女眷们的衣着,可称独步临安。 不过符媪的两个儿媳,技艺都不算十分出色,有点类似于相邸疱厨里,那些专司洗菜、理葱的帮厨,薪金不可能和温大娘相比。 但一日为女伎,自然希望技艺能得认同,对于针线人来说上品丝线就相当于武将手里的兵刃,对于堂前人而言,她们是靠伶牙俐齿烘托酒席气氛,如果能让主家面上有光,宾客开怀大乐,得到的奖赏正是上佳的脂粉——女为悦己者容,堂前人的拥趸越多,就越有能力精心装扮自己。 符媪的儿媳们不大可能重操旧业,但她们却以拥有谋生的技艺为荣,婆母奖赏她们这些,也代表了夫家对于她们的肯定。 有时候芳期其实还挺羡慕女伎们的,因为其实女伎们活得都比她要恣意。 大概,她的娘是例外的那个吧。 芳期没什么好瞒保姆的,她告诉了符媪自己现在的艰难处境。 符媪被吓呆了:“端午节的时候,曹子奉三娘差遣送粽子来我家,我还和他唠了几句闲话,他分明说三娘好得很,还笑我白操心呢!” 曹开和虽说也是雇工,但和相邸签的是十年长约,契满了又续签十年,但虽说在相邸帮佣久了,毕竟是男子,不大知道内宅的事,他瞅着芳期仍能自由出门,且以为跟过去没什么差别呢。 “阿媪也不用太担心,我有办法应付。就是想问阿媪……若我把这些事告诉娘,会不会……” “三娘当然不能瞒着苏娘。”符媪着急道:“三娘是苏娘亲生的骨肉,亲娘哪有不疼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的?唉,苏娘当时是看明白了,大郎君心里厌恶她,她护不了娘子,娘子若想得好,只能争取王夫人的庇护。可一来娘子和苏娘越亲近,王夫人就会越忌惮娘子,再则说,苏娘认为娘子只有自立才能博得个美满的将来。 娘子七岁那年,腊月时着了风寒,苏娘听说后急得直掉眼泪,但只能强忍住,装作无动于衷,交待我应当怎么劝说娘子,五年前娘子终于迁去秋凉馆,苏娘看着娘子能够自保了,才干脆自请去田庄,为的也是彻底打消王夫人的顾虑。这些年来,苏娘虽然狠心断绝了和娘子音讯往来,但千叮万嘱,拜托我月月告知她娘子的事儿,娘子及笄了,来看我,跟我说终生大事定下了,就是彭郎,我赶紧告诉苏娘,苏娘听了半天都不言语,但我看得出来苏娘是如释重负的,就是仍不放心彭郎值不值得娘子托付终生。 苏娘曾经跟我说过,她是没用的人,一时间为情所困才误了终生,她不悔,不悔是因为有了娘子你,但她又怨恨自己,恨自己无能护娘子周全,她说自己不配当娘子的母亲,她以前不信佛道,但现在信,她只希望祈求佛祖神仙保佑,娘子可以嫁得良人,博个大半生平安喜乐。” 芳期回去的一路之上都沉默不语。 她想立即就去看望娘,但娘在城郊,她甚至不知田庄的具体位置,她需要禀明尊长,只能再隔一晚。 “叮咚”,系统上线:三娘,我感觉到您现在心情有些复杂,刚才我又解锁了一条提示,是关于原来的世界里,一些苏娘的记载,但只不过是话本传奇,我的女主人应当起初也拿不准是否符合史实,不过刚才因为符媪的一番话,我觉得多半就是史实了,您想听吗? 芳期:说。 系统:您的祖父被判死,苏娘就从田庄失踪了,竟侥幸逃脱了诛连。但当辽国灭了卫国之后,彭俭孝率先降辽,以期获得高官厚禄,那个时候分辽籍、卫籍,卫籍实则已为贱籍奴籍,就说我知道的一条规则吧,但凡卫籍男子娶妻,都得由辽人担任的里长抑或兵丁先和新妇洞房,且还必须监督新郎和新妇次日行房,所以,但凡卫籍妇新婚三月内有孕,待孩子生下后都会夭折,因为辽籍是为混淆血统,卫籍为的是的捍卫血统的纯正。辽政府因为卫籍长子皆夭亡,规定但凡长子夭亡之家一律处斩,这又造成了……不少妇人不慎滑胎。 芳期听得浑身发冷,改朝换代古来有之,但外敌入侵,非我族内其心必诛,她无法设想所有卫人全都为奴为贱不得自由的处境。 系统:所以彭俭孝降辽,想入辽籍,或者说是想为辽籍之奴,争个中等人的身份。但他没能如愿,辽帝竟将他全家处死,刑场上,一妇人步于彭家人面前,告诉他们,‘吾乃覃三娘之母,你们受死吧’。 芳期:你的意思是说,娘为我报仇雪恨了? 天,她的娘怎么做到的?居然让辽帝把代表士大夫阶层且表率降辽的卫臣处死?! 覃逊没有阻止芳期去看望苏娘,甚至还让覃攽护送她去,芳期做出行准备的时候,覃逊对覃攽讲:“孺子还算可教,没光指着我替她保驾护航,也终于意识到苏娘的良苦用心了,往后她要是去田庄看望苏娘,不用再报知我允准,你看着替她安排就是了。” 相邸的田庄,便是在临安城郊都不仅只一处,苏氏住的那一处在富春,位于天钟山脚下不远,出钱塘门,大抵一个半时辰的车程,芳期这回,是打算去田庄住几日,刚好错开了罗夫人还请的一场东道——罗夫人既没相中覃四娘,罗贵妃也淡了和相邸联姻的心思,只是罗夫人还不死心,打算着趁这机会让五皇子见一见芳期,若是相中了,五皇子开口向官家相求,官家或许也不在意日后的五亲王府多一个相邸庶出的姬妾。 但芳期只不过是想借罗夫人相看一事摆脱彭子瞻,她可不愿去亲王府做劳什子姬妾,为防万一,自然不会再往罗夫人的别苑去。 一路之上,芳期的心情还是有些忐忑的。 第37章 妙音仙 已经五年不见,芳期不知她的娘独自在田庄,是否因为生活更孤凄而形容憔悴。 她对美貌最初的认知,就是来自于娘,印象中娘即便受冷,可从来没有疏忽过仪态,后来心如死灰,但人却不似槁木,精美的绣裙是不愿穿着了,可清丽出尘,仍然风情独具。芳期那时就想,她一看娘就心生欢喜,想和娘亲近如同生来就有的宿愿一般,为什么父亲却厌烦娘,从不肯正眼相看? 经一个半时辰,到了田原村陌,芳期刚下马车,还没看清门楣的牌匾,竟就听见一阵欢声笑语。 乌漆大门半敞,门内垦出的是几方菜地,就有胡瓜架做了面天然的影壁,黄花间于碧叶,碧叶里又垂着瓜实,那笑谈,正是从瓜架子后传出来。 门里倚着个打盹的僮,梦周公梦得专心致志,怕早忘了看门的职责,这乡间住着的多为农人,乡民淳朴,应当不生盗窃的事,所以看门的僮也就放宽了心。 芳期拦着了覃攽唤醒门僮。 菜地间,瓜架边,有一条碎石路可供通行,芳期就沿着这路往里走,十余步,她就看见了娘。 里头是用葡萄架搭起了的行廊,行廊里做着十好几个妇人,看衣着都是普通的农妇,有纳鞋底的,有剥莲子的,也有膝上坐着孩童闲谈趣话的,娘也在做针线,似绣一把扇面,挨着娘坐的是个三十开外的妇人,梳包髻,半旧的青布襦,系着腰上黄,带着金叶片的耳饰,看上去家境应当相对宽裕,她正调侃娘:“娘子花样子画得好,但针线女红却配不上这么精美的花样,我手把手的教,结果这针法还是错了。” 芳期见娘微微一笑,仍专心致志在绣扇面。 原来娘也不擅长针凿女红啊。 只听一个抱着孩童闲坐的妇人惊奇道:“呀!这是哪家的娘子,生得可真水灵,但瞅着却面生,应当不是左近的人,难道是去天钟山消暑,结果却走迷了道?” 苏娘才抬眼看过来,手里的针就停住了。 自己的女儿,自然一眼就认出来。 她连忙起身,迎上前,又还强忍着心里翻腾的情绪,但五年不见,质问的话却到底不曾说出口。 芳期也忍着情绪,礼见,问娘安康。 于是妇人们都知道了芳期和苏娘是母女,她们都不见外,一口一声赞着相邸千金果然贵气,礼仪学得好,又让芳期吃蜜饯,说起乡间的日常,芳期才知道了原来这五年,她的娘常教左近人家的女儿认字写字,还有抚琴做诗,那梳着包髻的妇人,嫁人前是绣庄的雇工,生的女儿却因娘调教,有幸选进了一户士族做琴僮,赚的工钱比绣庄强多了,村妇们都对娘心怀感激,所以才常来陪娘闲话笑谈。 芳期看得出娘比在相邸时,日子过得顺心多了。 所以五年过去,容颜仍然不见一分憔悴,虽说是日常的饮食远远不及在相邸时丰盛美味,身体不见清减,气色更胜从前。 芳期就觉得心里所有的郁悒都消散了,她非常庆幸娘五年前做出的选择。 晚间,芳期下厨,母女二人有生以来的第一回,同桌而食。 “三娘为何来这里?”苏氏终于把话问了出口。 “我坏了二姐的姻缘。”芳期神色却不惊慌:“是翁翁的嘱令,但大夫人当然会把我当作罪魁祸首。娘,不管娘是否继续疏远我,大夫人对我的忌恨都不会消减一分。” 苏氏看着芳期,良久才长叹一声。 “这么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我相信要不是你自有打算,不会这般鲁莽行事。” “有娘在,我不怕大夫人的刁难,我心里有很多疑问……” “我知道你心里的疑问,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再瞒着你的必要,阿期应当听过樊楼吧?” “开封樊楼,蜚声大卫,虽此时应当盛况不再,但南迁至临安的都人,无一不怀念樊楼曾经的繁华,视樊楼为曾经繁华的都城代表见证,我当然是听过的。” “我本是樊楼伎人,擅琴唱,能写诗词,旧名号为妙音仙,都人应当皆有听闻。卫国与辽国并非一直为敌对,曾经有段时间两国为友盟,约定互不开战,辽国太子使卫,曾光顾樊楼,与我结识,所以开封城破,帝君宗室被掳,辽人不曾为难我,对我甚至于极其礼遇,辽太子更是力邀我往上京。” 说起旧事,苏氏的眼底多少浮出几分怅然:“我答应了,为的不是苟且偷安,为的是想劝谏辽人善待我卫国君帝、帝姬以及宗室皇亲,前往上京的一路之上,辽人几欲奸/辱后妃、帝姬,甚至对卫国太后都常常呵斥打骂,令其拾薪生火,令其替辽将沐足,那时除我之外,尚有你的父亲不惧触怒辽将惹杀身之祸,据理力争要求辽人对卫国帝君及宗亲以礼相待不可轻谩,我那时起,便对你的父亲心生钦慕之情。” “我知道满门皆被辽人掳去上京的祸殃,但那段旧事,而今的相邸无人再敢多提。” “你的祖父曾经降辽,处心积虑才获辽人信任,一度提拔为辽国高官,虽然为的是日后能得宽赦归卫,不过因为这段经历极易被弹劾为叛国求荣,甚至质疑为辽国遣返的细作,所以关于辽国的经历,自然是讳莫如深。” 芳期问:“翁翁对我比其他的孙女关注,应是因为娘的原因吧。” 苏氏颔首:“你祖父能获辽帝信任,有我几分斡旋之功,后来辽帝答应赦一家满门归卫,更是因为我说服了辽太子为你祖父求情。” 难怪祖父对她青眼有加呢,自家娘竟然是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 芳期愤愤不平道:“阿爹不知道相邸而今的荣华富贵离不开娘的出力么,竟然还如此冷落娘!” “怨不得大郎君,该怪我一厢情愿。”苏氏长叹一声:“我曾委身辽太子,本不是完壁之身了,但我不知大郎君如此看重忠贞,我不知他并非心甘情愿,而是因为你祖父的逼令才纳了我为姬妾,后来我总算是知道了,也想过请离,但当时我已经身怀有孕,我可以寄身伎馆,但我不能让三娘你也随我操持贱业。” 芳期实在有点鄙夷生父了。 娘曾经是伎子又如何?要不是娘,覃家满门至今仍为降臣,连归卫都别想呢,忠贞,既是如此忠贞就该拒绝为降虏啊,开封城破后,真正的忠臣可不乏以身殉国宁死不降的!父亲身为卫臣都不忠贞,先帝身为君主居然都甘为敌国俘虏,这些男人居然要求娘一个女子忠贞,这些人还有脸称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摆明是男子汉大豆腐。 “咱们不稀罕那些看不上咱们的人。”芳期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在意做个大逆不孝的逆女,把身体更加挨近了娘:“娘这五年在田庄,日子过得一看就比在相邸时舒坦百倍,就是不知饮食衣衾是否有短缺,身边可还有听使唤的人?” “你祖父可不曾对我不管不问,月钱按时送来,比我在相邸时更多,还遣了你五叔来,交待我自己找牙侩雇几个仆婢,我住在田庄,粮米/果蔬自然不会短缺,苗娘子每季都会送来物用,又嘱令了田庄的佃户,说听我管事不能慢怠。” 五叔便是覃攽,苗娘子其实一直被芳期称为五婶。 “还算翁翁有良知。” 听芳期这样说,苏氏无奈的笑了:“三娘你的祖父不算清官忠臣,处世圆滑长袖善舞,和大郎君其实是两类人,不过论私情,覃公还算重恩义,但覃公善待我,还的是辽国时的恩情,你和我不同,你姓覃,是相邸的闺秀,诸亲长可不会把你视为恩人,你今日来找我,跟我说了你的处境,我知道你心里是明白的,你的婚事和人生,不能光指望祖父。” “翁翁对太婆……仿佛有些口是心非,否则便不会暗中叮嘱我阻挠二姐嫁去葛家。”芳期用了点迂回的法子。 便是对生母,她这时也不想提系统存在,所以没办法直接问娘知不知道祖父有亲生儿子的事。 “你的祖父对老夫人,的确情深意重,当年哪怕在辽国,也不知道能否归卫,当然更不至于顾忌王家,辽帝意图将先帝后宫的萧婕妤赐给你祖父作姬妾,为你祖父诞育亲子亲女,老夫人宁死不从,你祖父虽有取信辽帝的心思,但在这件事上却寸步不让,最终让辽帝收回了成命。 可你祖父,到底不愿绝后,我知道一件秘事。” 芳期立时来了精神。 苏氏道:“我在樊楼时,养母姓金,金娘子共收了四名养女,其中一个名号称韵冠仙,她甚至曾得先帝垂青,奈何芳华早逝,令都人痛惜不已。韵冠仙有一好友简四娘,本是堂前人,后因触怒重臣柴先,不能再操女伎之业,简四娘与韵冠仙可称忘年之交,简四娘比韵冠仙大约年长十岁。 韵冠仙病逝时,我名声刚起,受她之托,关照唯一知己简四娘。而当年简四娘已经被人收作外室,将她藏娇于金屋的人……” “是翁翁。”芳期猜到了。 第38章 找上门来 “当年简四娘实则已经病入膏肓了,求我送信给你祖父,希望临终之前能再看一眼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我于是才能得知,满大卫都称为第一惧内人的覃公,竟然瞒着妻室偷养了外室不说,还将私生子以托孤之名抱回家中抚养,不过覃公也告诉过简四娘,他对简四娘并非钟情,只是想得一子延续香火,正逢简四娘无处可去,覃公答应给简四娘提供安身之地,让她不至于被当时的奸相柴先赶尽杀绝,但条件就是简四娘万万不能声张。” 苏氏叹道:“简四娘是悄悄把实情告诉的我,因为后来她又打消了主意,不肯再冒险了,她害怕被老夫人知道儿子的真实出身,说不定反而让儿子遭遇不测之祸,简四娘告诉我实情,只盼着日后,待覃家的老夫人过世,我能够告诉那孩子他生母是谁,引那孩子去她的坟头拜望。” “当年简四娘所生的孩子,就是我的二叔吧?” “是。”苏氏一点也不奇异芳期能猜中,因为她刚才既说了“托孤”二字,实则就点明了简四娘生的儿子正是覃牧。 “还有一点。”苏氏道:“你二叔与二婶,应当知道这件秘事。” 芳期心中一喜:“娘确定?” “简四娘过世时,你二叔才七岁,那时他应当不知,但有一年……当时二郎君已经十四、五了,清明时我去拜祭简四娘,见二郎君正好在不远处似是踏青,若只因这事,我还不会笃定,然而当我们从上京归卫,那时我已经算是覃家人,二夫人有天拐弯抹脚提起这件旧事,说看我眼熟得很,想许久才想起来是一年清明踏青时见过,见我带着香烛,未知是否是去拜祭家人。” “可娘见到的不是二婶,是二叔,二叔应当目睹了娘拜祭简四娘,知道娘与简四娘相识,所以多年之后,才让二婶套娘的话,二叔要若不知生母正是简四娘,根本不会关注这么个人。”芳期道,她彻底相信了娘的判断:“既然二叔、二婶知道这一隐情,就算对父亲不怀恶意,可对于大夫人及老夫人却必存忌惮,娘是想提示我,二婶可以利用。” “开封城破时,二郎君与二夫人正值新婚燕尔,至上京,起初时我倒与二夫人接触更多,说来二夫人的娘家李门,与老夫人的母族高家自来有些龃龉,老夫人对二夫人那时颇有些不喜,但经不住覃公说服,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和李家联姻,相公的心愿,自是希望二郎君能够继承他日后留下的人脉,但老夫人却因大夫人偏心大郎君,别看大夫人和二夫人面上和睦,私下却早就在勾心斗角了。只无非,大夫人看中的是家产,且以为二房是想和长房争家业罢了。” 覃牧只能以“养子”的名义生活,兼且连生母都不能正大光明拜祭,想要知道几件生母的旧事还得通过妻子寻苏娘套话,他夫妇二人难免会对老夫人心存抱怨,老夫人之所以如此强横,仗的也无非王家的势罢了,覃牧又怎会不对王家“厌屋及乌”呢?大夫人也是王家人,又对二夫人不无弹压的态度,这双妯娌之间简直都不用再挑拨离间了。 芳期要做的事,就是帮着二夫人算计大夫人,那么她和二夫人间就能够结盟。 祖父肯定是偏心二房的,如果二叔二婶能向着她,祖父怎么也不会对她的意愿不管不顾。 但这种事急不来,而让芳期更伤脑筋的不啻于如何让晏迟对“言而无信”的她改观,又尝试着请教生母:“娘可听说过莫须有事件?” “并未听过,别说这几年我在乡间,便是那些年还在相邸时,为了打消大夫人的猜忌,早已不敢再过问内外事务,但如今想来,我为了让三娘自立,自己却是过得太消极了,我早该明白的,相邸这样的情形,相公虽敬爱老夫人,但对大夫人却着实不算满意,一但你搅和进去,大夫人怎会容你?我这生母都不能指望的话,你又能够指望谁呢。”苏氏十分的自责,也下定了决心:“事已至此,我也不怕被大夫人猜忌了,这回我就跟你一同回相邸去吧。” 芳期却摆手道:“我还想着搬来富春呢,娘可别回相邸去受罪,有娘在田庄,我隔上些时日就来探望,趁几日空闲不用晨昏定省多好,再者娘留在田庄,有件事对我也更方便呢。” 芳期听娘的话,知道此间田庄祖父已经交给娘全权打理,娘在这里完全能够作主,岂不正好可借田庄的田地,种植系统奖励的食材?便把路遇番僧的传奇又说了一回,苏氏也不觉得这话里有假,道:“今日你做的两道菜,我吃着极其的辛辣,正不知你用的是何方法,更不知那咸香爽脆的葵瓜子是何处购得,原来竟然番邦的食材。” “那番僧手上还有不少罕见的种子呢,等我缓缓的想法子让他舍予我,到时我拿来田庄里种植,娘正好替我看护着。” 苏氏这才不坚持同回相邸去了。 这晚上母女两个睡在一个屋子里,恨不能把十五年间落下的话都说完,芳期都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时睡过去的,而自从知事以来,她也从来没像今晚一样睡得香甜踏实,睁眼时天都已经大亮了,苏娘已经不知何时起身,屋子里只有她一人。 也不知何时,竟下过了一场大雨,院子里地面还是半湿的,暑热就大大减轻了。 芳期顿觉神清气爽。 陪娘吃过了午饭,娘又陪她去田间散步。 这处庄园大门上的排匾,写着的是清磬园几字,是靠山而建,门外一条横溪,溪上有石墩子渡桥,隔着溪水一大片数百亩的稻田皆为相邸所有,佃户居住的屋舍也都建在溪那头,他们都和苏娘相熟了,感念苏娘五载以来都不曾增加过他们的田租,对苏娘十分敬服。 而庄园后门,还有一片垦出的旱地,用矮墙围着,种着果树花草,正好适合种植向日葵。 趁着这天不那么热,芳期便将剩余的种子尽都栽植,当日傍晚竟然已经出芽,月上中天时花茎都有二尺高了,把苏娘看得啧啧称奇。 第二日,苏娘干脆就在庄园后的“圈地”里,喝着凉水盯着向日葵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拔高,连陪着芳期去田间闲逛都没了兴趣,也幸好苏娘这天被奇花异草给“套牢”了,因为芳期刚过溪上的石墩,就见田边的大树下,伫着把索命的“冰刀”。 转身回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只好陪着笑脸上前寒喧:“这里都能遇见晏郎君,可真巧。” “我是专程来找覃三娘你的,不巧。”晏迟今日什么美人都没带,倒是带着几个随从,很识趣地站得老远,但芳期仍然担心一言不合,晏迟一声令下,这几个随从就敢把她掳走严刑拷打。 便也交待三月、八月:“你们先去溪那边,我想和晏郎君单独说说话。” 八月很机智,一见情形不对应该会高声呼救吧,就不知田庄里的仆从加上那些佃户,打不打得过沂国公府的家丁。 “我一直在等覃三娘的回音,结果覃三娘却来了富春,莫不是打算就此龟缩在自家的田庄里,等着我哪天忘了覃三娘答应我的事吧?”晏迟冷笑道:“怎么我看上去像健忘的人吗?” 芳期汗都快冒出来了,膝盖直发虚:“不像不像,一点不像……晏郎君,对不住了,我这回所信非人,本是答应了那人的请托就做个传话的中人,怎知那人竟然食言……唉,晏郎君先别恼火,我可不是因为躲避晏郎君才来田庄的,我的娘就住在田庄,我是为了探望娘……我知道这件事我的确也担着错责,虽非有心,却造成了晏郎君劳而无获的结果,晏郎君若想我补偿,尽管开口,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绝对不敢推辞,只是莫须有的涉事人,我是当真一无所知,无法奉交。” 芳期觉得自己的态度已经算是诚恳了。 “你告诉我谁是让你传话的人,我自己去找他。” 这能说吗?不能,现在说出来祖父怕得把她赶出家门吧?娘还能有田庄住呢,她就只能流落街头了。 “晏郎君,这件事……” “也办不到?”晏迟挑眉。 现在转身就跑能逃出晏冰刀的魔爪吗? “那就恕我没办法相信覃三娘你的诚意了。”晏迟瞥了芳期一眼,转身就走。 芳期如释重负,但当然不会沾沾自喜以为安然无事了,这会儿子晏迟肯定认定是她有意诈欺、言而无信,就算不会和她这么个黄毛丫头一般见识,但必需对她心存厌恶,让其改观的支线任务尚任重道远,要晏迟就是主线目标人物……呵呵,让她怎么跟这把恨不得把她舌头割下来的冰刀建交? 叫壹的系统的确不会逼她必须完成任务,可发明壹的那位“蓝先生”肯定会逼她必须完成任务啊……在劫难逃。 芳期盘算着,等晏三郎先消消气吧,他火气消几分,才利于心平气和的解释清楚误会,提个另外的补偿,哪怕是让她把辣椒和向日葵的种子交出去,且告之种植方法,也不是不能商量的。 系统:亲,非常遗憾的告诉您,主线任务再次下滑五个百分点,进度现在几乎归零了。 芳期:唉,先这样吧,我再想想办法。 第39章 五妹妹是个小哭包 等到这一批葵花子也收成了,芳期仍是挑出颗粒饱满的留种,其余的炒一部份留给苏娘慢慢吃,她也不便在田庄继续耽搁了,得回去,一来是计划着和二房建交,再则还得想办法求得晏迟的原谅。 第一步,得和六妹妹芳许建交。 这事倒也容易,六妹妹原本就是个天真烂漫的丫头,虽也娇生惯养,性情却一点都不跋扈刁蛮,过去芳期和她不算很亲近,是因为芳期只能服从覃芳姿,覃芳姿不乐意和二房的堂妹们来往,也不让芳期和她们来往,但芳期现在是完全可以不用搭理她家二姐了。 葵花子半斤,就足够让六娘眉开眼笑。 非要拉着芳期去逛古楼园,在无边楼上,自己掏腰包让仆妇去外头买糯米花,还有李瘦子家的油炸假河豚,说今日的午饭算她请客,也自然请了请不来的覃芳姿,和战战兢兢来的五娘芳莲,缺了四娘芳菲,不是没请,是请不着——这天二夫人领着四侄女去葛家串门了。 这组合有点奇怪,是因为其实葛家娘子挑在今天初回相看四娘,王夫人跟葛家闹得个翻脸,自然是不肯再尽力的,周娘毕竟是姬妾,便是相跟着去了,也不能独让她跟葛家人应酬,所以只好由二夫人这位婶母出面,才不显得有违礼数。 六妹妹虽好吃,但却是个大方人,芳期分给她的葵瓜子她并没忘了给五娘,只是不出芳期意料的是,五娘竟然忙不迭地推辞,怎么也不肯要。 芳期更不是气人,不是她厚此薄彼有好吃的东西只愿意笼络六娘这嫡女,而是想到了五娘不肯收。 相邸的几个娘子,说上去也就五娘性情最怯弱,又从来不肯和姐妹们亲近,芳期甚至连话都没听她多说几句。 这个时候她才说话:“六妹妹是真心实意的要分给五姐尝个新鲜,便是五姐心里过意不去,也该想着刘娘,不是我说大话啊,这葵瓜子可就我这里占独一份,别说市街商铺了,连宫里都怕是没有的,但对我来说却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六妹妹吃完了,直管再找我拿,五姐也是一样。” 她这样一说,五娘就不好再推辞了。 怎知道傍晚时,芳期刚吃完晚饭,五娘就找了来。 “三姐,这葵瓜子我还是不要了,三姐自己收着吧。” 多怪异的事?但其实芳期并不觉得意外。 因为发生在五妹妹身上的怪异事可多了,何止这一件两件?比如有回新岁,二夫人给了五妹妹一荷包银锞子作压岁钱,五妹妹反而被吓哭了;又比如一回,二夫人院里的仆婢风荷,因着中了暑气失手砸了呈给五妹妹的凉水,风荷连忙请罪,结果又把五妹妹给吓哭了;再比如一回,李家夫人来串门,瞧见五妹妹配的香囊精美,问一句是何人所绣,还是把五妹妹给吓哭了。 五妹妹就像个哭包。 芳期才不肯回收葵瓜子呢:“瓜子我是送给六妹妹的,经六妹妹的手自愿分给的五妹妹,五妹妹便是不要,也该还六妹妹才是,还给我是什么道理呢?” 五娘哪敢把六娘送她的礼退回,但这话也不敢说,整个人就变得更加局促了。 芳期知道她家二叔这一房,庶出只有五娘一个,其余的二子一女都是二婶亲出,五娘的生母过世了,那时五娘还是襁褓儿,但李夫人的嫡长子覃渊正是淘气的时候,李夫人没空照顾五娘,就把五娘给了姬妾刘氏教养,刘氏没有子女,按理会把五娘当作亲出,李夫人后来又生养了芳许和覃涵两个孩子,就越不计较五娘这么独一的庶女了。 说起来五娘可比芳期的处境好太多了,性情却如此怯弱,以至于近乎古怪。 芳期就拉了五娘的手往榻上坐,问她:“五妹妹是怕会开罪六妹妹,反而会让六妹妹恼火吧?” “六妹妹是一片好心……我怎敢辜负。” “五妹妹既知六妹妹是一片好心,为何不领受呢?” 五娘再次沉默了。 “是刘娘不许五妹妹领受吧?”芳期猜测着问。 结果差点把五娘给直接吓哭了。 “五妹妹不用这么紧张,今日在我屋子里说的话,我担保一个字都不会泄露出去。” 五娘到底还是哭了,抽抽噎噎,一个字都不敢说出来。 芳期只能问她:“刘娘是不是跟你说过,嫡母必定不安好心?甚至连六妹妹都会对你心存恶意?是不是告诉你连你的娘去世,也是二婶的阴谋诡计?” 五娘连忙甩头,芳期都担心她会不会把脖子给甩脱臼了。 “娘没这样说,娘只说我呆笨,别盼着能学三姐一样取悦嫡母讨嫡母欢心,还说大伯母和母亲衔恨,巴不得利用我打压母亲,若我中了计,让母亲难堪,母亲越发不会怜惜我了。娘告诫我,身为庶女就该知本份,不要成天往嫡女跟前凑,万一六妹妹发生个好歹,我就是最大的疑犯。娘是为我好,生怕我惹了母亲厌恨……” 芳期把五娘的手掌心重重拍了一下:“什么都听刘娘的,五妹妹怕是忘了刘娘毕竟不是你生母吧?嫡母的确难以把庶女视若亲出,但也不是个个都心如蛇蝎。我就跟五妹妹直说了吧,我也是活得心翼翼的,而今也确然成了嫡母的眼钉肉刺,但我和你的情形,却是大不一样。” 不是芳期忘了谨慎,而是她要说服五娘,就不能再藏着噎着,她得先赢得五娘的信任。 “大夫人根本就不能取悦,过去她看着待我还算纵容,实则是想利用我压制四妹妹,我越是跟四妹妹争强斗胜的,她就越乐见,我看透了大夫人的心思,大夫人也知道我脑子还算活络,所以压根就没打算过让我得个好姻缘,好教我终生都不得不听从她的把控,且她待我表面宽容,就能赚得好名声。 可我看二婶,性情和大夫人根本不一样,我比五妹妹大三岁,五妹妹孩提时经过的事,你自己没了记忆,我却记得的。当年五妹妹才两、三岁大,就生了痘疹,刘娘生怕被传染,不愿照顾五妹妹,二婶四处打听,好容易雇了个出过痘疹不怕传染的仆妇,让她照顾五妹妹。后来五妹妹彻底好转了,二婶有意和那仆妇签订长约,让她留下来做五妹妹的保母,说她是五妹妹的福星贵人,定能保五妹妹平安长大,但刘娘哭着闹着不同意,说二婶是责怪她没照顾好五妹妹,自请要去田庄。” 这不是芳期的杜撰。 “我之所以知道这件事,一来是因我其实羡慕五妹妹,那时就想我们两个虽然都是庶出,但二婶到底还是把五妹妹当作二叔的骨肉看待,愿意替五妹妹操心,哪像得大夫人……要是我得了痘疹,她才不会废一点心思。再则,那回刘娘能称心,多得大夫人帮腔,逼得二婶不得不妥协。” 芳期叹息道:“那时我也,不知道刘娘为何死活不愿留那妇人当五妹妹的保母,等我年岁渐增,才依稀琢磨到点背后的名堂,刚才逼得五妹妹说那番话,想法就越笃定了。五妹妹,不是说刘娘待你不好,是她毕竟不是你的生母,她爱自身,更胜过爱五妹妹。刘娘自己没有子女,后来虽也把五妹妹当唯一的指望,但私欲也因为这样的想法更加膨胀了,她不想五妹妹和其余家人亲近,也只把她当作唯一亲人,只听她的话,事事都为她着想,恐怕等五妹妹出了阁,她还想着能继续把控五妹妹呢。” “娘她,也确然只有我一个亲人。” “真正的亲人,怎么会只想着摆控你?五妹妹的姻缘,到底还是得靠二叔和二婶,依二婶的性情,给五妹妹择的夫婿,怎么也不会比葛二郎差,这不是说二婶多么疼爱五妹妹,说起来还是二婶在这样的事体上,存着和大夫人攀比的念头。这对五妹妹有益,但对刘娘来说,未必有益。” 五娘已经听呆了:“这又怎么说?” “因为葛家这样的门第,五妹妹日后的翁姑,怎会容忍自家儿媳受庶母把控?在刘娘看来,最适合五妹妹的姻缘就是家境贫寒的子弟,赌的是女婿日后能够取中/功名入仕为官,五妹妹性情虽怯弱但夫家当然要趋从相邸,五妹妹既能当家作主,又对刘娘言听计从,虽说出嫁为别家妇,可终生仍在刘娘的掌控之中。” 芳莲轻轻松了口气:“贫寒人家也没什么不好,无非是省吃俭用渡日,娘除和我相依为命之外,上无父母下无子女,连兄弟姐妹都无,娘在相邸,无衣食住行之忧,当无必要利用我为她谋财利。” “刘娘试图一直掌控五妹妹的确不是因为想谋财利,说到底只不过是要满足她的掌控欲,为她自己获得安全感,五妹妹认为不必介怀,可曾想过这种欲望若然任其膨胀会到何地步?但凡未来的五妹夫得获一官半职,要若不纳妾,刘娘会要求五妹妹替五妹夫纳妾,五妹夫若想主动纳妾,刘娘又必然会让五妹妹阻止。总之五妹夫想做的事,刘娘都不会让他如愿,因为刘娘还想成为五妹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就容不得五妹妹和五妹夫琴瑟和谐。 等五妹妹有了子女,刘娘更会忧心忡忡,因为母亲对子女的爱惜本就牢不可间,五妹妹当然会以子女为重,届时刘娘会不会因为这种魔障般的心情做出令人想不到的恶行?” “这、这、这都是三姐的假想。” “是我的假想,但五妹妹就没听过防范于未然的话?我也不是想让五妹妹对刘娘如何,刘娘毕竟抚养五妹妹一场,五妹妹当然不能行为不利于她的事。可五妹妹,二婶没有亲自抚养你,难道对你就没有养育之恩了?二婶是五妹妹的嫡母,且不存苛虐加害五妹妹的心思,五妹妹亦当和二婶亲近才是。 且五妹妹也应当让刘娘明白,你虽尊她为庶母,但不是她手里的傀儡,你有自己的想法,你会报答她,但不会对她言听计从,你要让刘娘明白事实就是如此,她或许只将五妹妹看作唯一家人,但五妹妹有父母,有手足,将来还会有自己的丈夫和子女,你不能够只以刘娘为重,罔顾其余亲人。” 这么一番话下来,到底还是让五娘又把那一布囊葵瓜子给拎了回去。 第40章 二婶想争权 芳期让五娘和李夫人亲近,对李夫人当然有利。 五娘而今才豆蔻年华,没这么快议亲,但迟早都会议亲,按李夫人的心气自然会带着五娘赴几场宴会,让临安城的贵妇们知道家里有个女儿待嫁。可要是五娘仍是这么一副怯弱的性情,动辄惊惧泪泣,贵妇们会怎么想呢?必定怀疑李夫人刻薄庶女。 这对李夫人和五娘都是不利的事,只会让王夫人称心如意。 芳期也自然不会赶着去李夫人面前邀功,倘若五娘听进去她这番话,性情有了显然的变化,还怕李夫人不会询问因由么? 这天,芳期约了徐明溪到古楼园面会。 愈恭堂的学生待入伏之后,骑射课程就会取消,下昼只有一堂课,学生们就能自由了,可以仍在学堂自习,也可以回家去,当然要好的几个同窗约到个凉快的地方切磋课业,比较琴棋书画四艺也不会有人阻止。 徐明溪本是和葛二郎约好了手谈,但因“佳人有约”,毫不犹豫就放了葛二郎的鸽子。 听闻芳期问的是鄂将军的事,徐明溪很愉悦:“鄂将军的忧难已经解了,我是听父祖说,原本卫辽和谈,辽国使臣提出卫国必须处死主战的鄂将军,官家虽有些犹豫,但确然有了舍鄂将军保社稷安平的念头,怎知辽国使臣忽然又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要让卫国将襄阳六郡割让辽国,献币称臣,这样辽国不仅可以送先帝、先太子梓宫归卫,赦万仪帝姬等宗女归国,又将赦返先太子嫡长子大皇孙。官家怎会接受这样的条件呢?和谈既然已经难以为继,自然不会再自断臂膀,又辽国内部,不知怎么的就有了谶言流传,称鄂公死,卫国崩,而今莫说朝堂重臣,就连市井百姓都知道,辽国根本不想和卫国和谈,无非想借卫帝之手害杀鄂公,那么统一天下就指日可待。” “官家难道不知辽国所图绝非我们大卫的半壁江山而已?” “当然不是不知道,而是官家不愿正视,只想守着淮河以南继续做富贵天子。” “但官家起初是主战的啊?” “那时官家不得不主战。”徐明溪耐心地和芳期剖析:“因为先帝、先太子皆在上京,为辽国俘虏,臣民拥戴官家为新主乃是权宜之计,但官家不能不救父兄归国,否则便会被天下臣民质疑一心自保权位,目中无父无君。而现在主和,是因先帝、先太子已经相继过世,官家为迎回父兄梓宫安葬,体现的也是忠孝,便是因此屈让于辽国,也是无奈为之,臣民皆当理解。” “那关键是辽国流传开来的谶言,才逼得官家打消了和谈之意?”芳期想,所谓的谶言,一定是那把冰刀暗中散布,可真厉害啊,他的人手可以渗入辽国? “不是。”徐明溪却道:“官家恨鄂将军,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因为鄂将军阻止和谈,而是因为鄂将军声望太过,且不肯服从帝令,如果仅只谶言,官家完全可以说是辽国勾结鄂将军,鄂将军反而有了投敌之嫌。” “这是什么话,主战的反而成投敌了?”芳期觉得大卫的这位官家恐怕脑子不怎么好使。 “战争会影响民生国力,国力削弱战却不胜的话,大卫便有亡国之忧。”徐明溪也极悲愤:“官家只要坐实鄂将军投敌,就会让百姓笃定战必不胜的想法,那么鄂将军投敌之说,也不是完全不能让臣民信服。” “那么让官家改变心意的关键是什么呢?” “是辽国打算释放大皇孙啊。”徐明溪道:“先帝、先太子虽崩,然大皇孙是先太子的嫡长子,享有继位权,大皇孙若归国,官家是不是应当让位于大皇孙?又或者说,改立大皇孙为储才更加符合礼法?不但官家不认同,太子、魏王等等皇子也必然不会认同,但又不能直接要求辽国不能释放大皇孙,那么就只有用谶言做文章了,官家已经痛斥辽帝狼子野心不死,公示鄂将军赤胆忠心,绝对无犯投敌、谋逆等罪,且封鄂将军为襄阳公,恩旨宣发,鄂将军不仅化险为夷,甚至因祸得福了。” 芳期:…… 好吧,她低估了晏冰刀,人家并非只是使人潜入辽国散布谶言而已,人家做的是使人游说辽帝,让辽帝“自毁长城”的壮举,而做成这一切,晏冰刀只用了二十日…… 她招惹了个什么人物啊!!! 但芳期倒是确定了,事到如今,晏迟也确然不可能再将鄂将军陷入险境,无论如何,鄂将军性命得保,鄂将军在,辽国人想征灭卫国就不会那么容易。 系统不是说它家吕教授最终目的是保住大卫不亡么?那么任务是不是也能更改呢?又或者说……晏冰刀是决定大卫存亡的关键人物?! 芳期有些拿不准,所以请托徐明溪:“烦劳二哥,替我打听打听沂国公子晏三郎的事,我主要是想了解他的喜恶,比如他有没有交好的知己,最好是红颜知己。” 直接“攻克”晏冰刀着实太难,芳期决定采用迂回战术。 徐明溪对于芳期的请求自来是有求必应的,虽说有些诧异芳期为何突然关注晏迟,这时的他却也没多想——晏三郎名声在外,容貌气态也的确出众,极易让闺秀们产生好奇心。 这天芳期刚刚见完徐明溪,就听说刘娘被李夫人惩罚的事。 是腊月从琥珀口中得来的消息。 “说是刘娘发觉五娘藏了什么物什,下昼时大发雷霆,打了五娘一巴掌,还罚五娘跪在大太阳底下,二夫人知闻后,察问下去,才晓得刘娘买通了五娘院里的婢女,是婢女告的状,刘娘还狡辩呢,说是五娘窃取了六娘的物件,她才责罚,可六娘却说那物件是她送给五娘的,刘娘又说是五娘自己没说清楚她才误解了,没想到的是五娘这回却说她是说清楚了的,不过仍为刘娘求情,二夫人也没有重罚刘娘,只训诫她不能再插手五娘院里的事,更不可打骂五娘,若五娘真犯了差错,刘娘必须报知二夫人,由二夫人裁断。” 丫鬟们不知道被五娘“偷藏”的是什么物件,芳期心里却是清楚的,无非就是昨晚五娘没能还给她的葵瓜子。 应当是经过昨晚的一番交心后,五娘到底还在犹豫,于是悄悄的收藏了葵瓜子,瞒骗刘娘她已经交还了,怎知她的身边有刘娘的耳目,这事情到底没瞒得住。 或许是刘娘的一巴掌,激发了五娘的防范心,当嫡母察问时,这回她选择了实话实说。 而这天李夫人果然使人来请芳期去她的居院说话。 “三娘昨日的一番话,五娘都跟我说了,真是多亏了三娘心细,竟才察觉刘娘在离间我和五娘的母女之情,我就说呢,我何尝刻薄过五娘,她性情怎地那样怯弱,待要管教她吧,话没说完整,她就吓得脸无人色了,多几回,我也就懒了心思,以为她是天生如此。” 李夫人实则已经知道了芳期和王氏反目的事,也心知肚明覃芳姿的姻缘是怎么没的,她在相邸的耳目远远不敌王氏这妯娌多,但谁让有翁爹的支持呢?又虽说覃逊告诫过李夫人,让她不必和王氏争锋,且必须要敬重老夫人,但李夫人自己心里却也有盘算。 人脉虽说重要,但凭什么相邸的这多家财日后多得由长房霸占啊?她家官人可才是翁爹的亲儿子呢!虽说相邸还有宗田功田不能分,那也不能只分个别苑和田庄就了事啊,可要是她不掌家,岂不只能眼睁睁看着王氏把钱帛转移,到时分家,他们一房就得像叫花子一样听凭大房施舍了。 这种主动权完全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着实让李夫人如鲠在喉。 无奈的是不仅翁爹不让她争这些钱帛之利,连自家官人也不支持,李夫人孤军作战胜算全无,对于芳期这么个送上门来的同盟就十分珍惜了,她说话,就完全没绕弯子:“三娘是个聪明的孩子,应当知道而今你的处境,大嫂她是个佛口蛇心的性子,明面上虽不至于太刻薄,可如今她管控着阖邸的人事,三娘日后出阁,总不至于连能带几件妆奁都完全不上心吧?我呢,不是贪心不足,就是忍不下明明都是相邸的媳妇,钱帛之事却连过问都不能过问这口窝囊气,我要是能够协理着大嫂管家,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什么事都插不上话,心头就没这么堵了,又三娘日后若有什么烦难,二婶也不是不能替你化解护着你几分,我们日后,大可互惠互利。” “那儿日后就指着二婶维护了。”芳期十分干脆。 但她当然明白这样的结盟还十分脆弱,说穿了二婶只不过给了她一个结盟的机会,以后会不会护着她,能护她几分,这就得看她先能给二婶争得多少利益了。 而且她接下来的行动,可能还要连祖父都瞒着,至少不能露出太过明显的把柄让祖母抓住,害得祖父无法替她圆场。 但芳期倒并不觉得艰难,因为她现在还有个系统作为帮手。 壹接收到宿主呼唤立即上线:亲,您有何交待? 芳期:我想知道千年之后的吕博士,是怎么获悉我的祖父有亲生儿子一事? 壹:这需要我先联系吕博士后才能答复亲,因为壹的程序里并没有植入这条信息,但壹有必要告知,联系原生世界的主人需要耗废不少能量,且未必得到的消息对宿主有用,因为蓝先生和吕博士若知道这是关键信息,应当会事先植入程序。 芳期:你先联络吧,我直觉这件事会给我带来某种启发。 第41章 鄂举对晏迟 钱塘门外,一骑乌骓当先,两骑枣马随后,城门守一眼瞥见乌骓之上那身着皮甲的将帅手持一面金令,当即不敢阻拦,眼瞅着三匹骏马奔入城门,才喃喃:“应是鄂将军奉令回朝了。” 的确是鄂举回朝,不仅他一人,连长子鄂雲次子鄂霄也一同奉令回朝——因为君帝要赐臣子爵位,此时又非战时,这么大的天恩厚赏,臣子一家必须归朝领爵谢恩还要大宴宾客,可鼎鼎大名的鄂将军,在入见君帝后,心情却是阴云密布。 这不刚到家,就冲妻子李氏发火:“官家以金令相摧,我以为是有十万火急的军情,这才急赶至临安,结果呢?为的就是领这块饴糖?” “不瞒官人,妾身前段时间几乎笃信官家迟早会以金令相摧,召官人回大理寺受死了。”李氏话虽如此,脸上却是风平浪静:“情势虽一度危急,大约是上苍也感念我鄂姓满门尽忠报国的赤子之心吧,事态忽然间莫名有了扭改,既是如此,妾身就更不该私传信件往军中,先不说这又会给主和派留下把柄,便是官人知晓官家以金令相召竟然是赐爵施恩,必定不从圣令,那官家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怒火,又会因为猜忌熊熊而起了,妾身愿与官人生死与共是一回事,可若不到必死的境地,当然还是得求生的。” 鄂举这才从妻子口中,听说了辽国开出的系列条件。 夫妇二人还不待说多几句私房话,就听说了有客请见。 这不速之客正是晏迟。 鄂举本是出身农家的普通人,拜一武士为师,这武士却不普通,乃文武双全,原本是一心仕举,且也经明经科及第,但因为在先帝一朝就力主征辽,为文臣排挤打压,仕途不得意,这人明知症结所在却不愿变通,干脆就辞了官,浪荡江湖快意人生去了。鄂举因拜他为师,不仅受到了骑射的训练,还熟知兵法,而且对于经史诗词也并非一窍不通。 鄂举不同于老师,根本就没想过仕举,开始就走的投军的道路,军功是一步步实打实奠定的,他完全不懂得官场上圆滑世故的套路,且对于这种机械钻营的事也深深引以为耻,所以……鄂举对晏迟根本就不感冒。 拒见的话毫不犹豫就说出了口。 那通传的管事却道:“晏郎君说,他早料到将军会闭门不见,因为将军不敢见他。” 鄂举冷笑:“激将法,不过既是用激将法,说明他还知道今日登的是武将之门,你告诉他,若他今日能够闯进我家的大门,那我就和他一会。” “官人这真是在刁难人了。”李氏笑道。 他们家连看门的老仆都是在沙场上经历过九死一生的士勇,虽说现下,一身的残病已经无法在上阵杀敌,可没有主家的嘱令,宁死也不会让外人入家门一步,那晏无端也不敢在鄂家门前撒野,真的对老仆动武……让人家怎么闯? “都说晏无端于滑州一役救得魏王性命,但详细情形却无一人得知,他要真知兵善战,我当然乐意和他结交,但要只是徒有虚名,靠的还是谄媚惑主那套手段,他永生都别想进我鄂家的大门。”鄂举道。 没过多久,这回却是长子鄂雲心急火燎入内:“爹,晏三郎说他卜知,襄阳城有危,爹若不见他,恐怕襄阳六郡都将难保!” “卜知?他这么一说,你就信了?”鄂举蹙眉。 “晏三郎掐指一算,就知我们是哪一日从襄阳启程,且还算中了我们入钱塘门前经富春时途遇雷暴,在门前有桅子树的人家躲了阵雨。”鄂雲一脸的信服,显然是被晏迟的“神机妙算”忽悠住了。 鄂举多少也觉得几分奇怪了。 “晏三郎得官家信重,知道金令何时发出,但要推算出金令何日抵达襄阳,就必须熟悉御马急传的路径,从这点看,他至少懂得地理。”李氏尝试着分析:“倘若一路上有人盯梢,官人怎会毫无察觉?说明晏三郎没有事先遣人盯踪官人,纵便是知道官人今日抵达临安府,又怎知官人没有在路上故意耽搁呢?所以晏三郎能料中官人从襄阳启行的时日,前提是料中了妾身不曾书告官人,官家召官人来临安是为加恩的事。这个晏三郎,不仅懂地理还能悉人心。” 鄂举颔首。 李氏继续说道:“晏三郎既不曾遣人盯踪,怎知官人途经富春时遭遇暴雨,不过晏郎人就在临安,不难通过观测天象推断富安今日有雨,且今日临安城中虽无雨,有那么一段时间也是狂风大作,晏三郎既然断定官人一路之上不敢耽延,便能根据官人离开襄阳的时间,以及路程的耗时,推算出临安狂风大作时,官人正好途经富春。” “那他知道我避雨的民居,门前有棵栀子树又该如何解释?”鄂举问。 “这妾身就不得其解了,但妾身也能够推算,官人必定是愿允晏郎入内一见了。”李氏笑道。 “晏三郎,知地理,懂人心,能察天文,他已经证明他不是浪得虚名了,我当然会和这样的年轻人一见。”鄂举示意长子:“你和二郎、三郎一同迎接。” 鄂举不曾纳妾,但李氏已经是他第二个妻子,他的结发妻也就是鄂雲、鄂霄的生母,因为耐不住寂寞而改嫁,鄂举后来娶了李氏,又有一子一女,女儿鄂霓年长幼子鄂霖两岁,今年及笄,可在豆蔻年华时竟然都能上场杀敌了,更何况幼子鄂霖的五十石弓,至少已取辽兵数十性命。 三个让辽兵胆寒的将,一齐相迎晏迟,晏郎君的排场也是真大了。 李氏也并没有回避。 她对晏迟十分好奇,太想知道这么个年轻人和自家身经百战的夫君对峙之后的结果了,没错,李夫人并不觉得三个儿子迎接晏迟入宅,就一定代表是礼遇,郑重相待,她家鄂将军对敌人也一贯是这态度。 劲敌也该有的待遇。 不仅是李夫人,连闻讯而来的鄂霓也借着廊柱的遮掩,悄悄打量被鄂家三儿郎迎入的稀客。 感觉到有若微风的一瞥。 鄂霓就有些诧异了,因为她想要藏身,除了父亲之外,还从没有什么人能察觉到她在窥视。 既然行藏已露,就干脆大大方方的现身,但反而没有多引得一分关注了。 鄂霓觉得晏无端是个极其傲气的人,她想父亲和晏郎的这场对话,恐怕会崩了。 父亲不是儒生,但在未被触及底则的情况下,脾气还算温和,而父亲坚持的底则,就是社稷百姓。但这位晏三郎,给鄂霓一种出于毒沼所以满身阴邪的感觉,他的傲,不是阳光底下的傲气,而有如一把森冷且淬了剧毒的凶刀,他的傲气可以杀人。 如果是在战场,如果晏三郎是敌人,鄂霓觉得自己丝毫没有胜算。 她有些为父亲担心了。 李夫人却觉得这个后生出乎意料的英俊,而且更有一种锐气,如果战场上往敌军阵前一摆,说不定就能起到种威而不露就能慑敌三千的奇效,非常适合当将门女婿。 但鄂将军开口一句话就是:“竖子,危言惑军将,图的只是一己私欲,你可知这样的卑鄙行径,实则已能获万死不赦之罪!” 晏迟微微一笑而已。 没人请他落座,他却落座了:“鄂公请恕,晏某有旧疾在身,腿脚实在不方便,先坐了。” 李夫人挑了挑眉,觉得自己好像越发相中晏迟了。 这个年纪的青年,可没几个受得住鄂将军的当头棒喝,这胆魄和傲气,不从戎却入权势场……好像也不可惜。 就是……唉,她家夫君是绝对不会答应和权势场中的人联姻的。 又听晏迟道:“鄂公,襄阳有危确然是晏某无中生有,但这一计,兵场上也是常用的,鄂公若未识穿晏某此计,且不赞同晏某此计,鄂公三位令郎,恐怕是拎着扫帚招呼晏某了。” 李夫人:很狡黠的青年,正则为国之栋梁,但若邪……也许就会祸国殃民了。 “无中生有虽是逛语,但仅只是凭空捏造不能成计,我之所以没有扫帚馊水拒客,无非是想听听晏郎怎么‘生有’。” 晏迟又是微微一笑:“襄阳六郡若无鄂公,势必难保,且鄂公若然再劫难逃,又怎是襄阳六郡失守的事?恐怕淮河以南,尽都会成为辽国疆土了。” “但我现在不仅活着,而且加恩封为襄阳公。” “鄂公觉得这回的化险为夷,险情就当真不存在了?” “官家虽然多疑,但也不至于朝令夕改。” “这么说,鄂公其实明白祸根了,官家只不过需要鄂公拿出臣子的态度,鄂公却为何不愿?” “晏郎今日来,目的是为劝我放弃主战吧。” “这回官家拒绝辽臣,原因是什么,相信鄂公也心知肚明,但辽帝不是傻子,当辽使回国之后详述这回谈判经历,辽帝纵然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要开廷议,自然会有辽臣参透是哪里出了岔子,只要辽帝改定盟约,不再提放大皇孙归卫一条,官家必然又会再继续和谈,要若是鄂公仍然主战,官家会不会怪罪鄂公不识好歹呢?” “鄂某纵死,也不会放弃复兴大卫的志向。”鄂举蹙眉却掷地有声。 “鄂公认为只要官家允许开战,鄂公一定就能收复开封甚至攻灭辽国?” “此时不战,待辽国恢复国力,修养生息……” “所以鄂公是想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我当然有胜算!” “鄂公也未免太自信了,这样吧,晏某可与鄂公秘谈,晏某保证,轻而易举就能破了鄂公的战术军阵,若晏某为辽臣,担保鄂公必定一败涂地,而大卫江山,也立即便会灰飞烟灭。” 李夫人听到这里已经是呆了,说实话,他不信晏迟能有破阵之法。 “所有的战术,都不是牢不可破,鄂公可敢与晏某来一场纸上谈兵?” 晏迟却是胸有成竹。 第42章 结交鄂霓 论及兵事攻御,李夫人没有在旁观闻。 也仅仅只是一顿饭的功夫,她又惊见自家官人亲自送晏迟于门外。 而且说的一句话是——我太过自负了。 李夫人奇道:“难道官人已经改变了想法?” “两军对垒,若我遇见的敌将是晏郎,必遭惨败,晏无端……他深谙兵法,料敌如神,我不是他的对手。当然,晏无端不会助辽,但谁能担保辽国没有和他一般的能人干将呢?若有,襄阳军部惨败,对于国朝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九死一生。我鄂举,不是为了成就自己的功业才主战,是为了社稷百姓的安定! 我被晏郎说服了,这个时候的确不是和辽国正面开战的时机,和谈,只要不丧失淮河以南的军镇重地,再经数载的休养生息,才更有胜算。” 李夫人原本就认为一味的主战非但会给自家招祸,也许并不利于社稷国祚,但她没有办法说服夫君,所以干脆把心一横,想着大不了就随夫君共赴黄泉罢了,万万没料到,晏迟竟然只用一顿饭的功夫就说服了夫君。 她很知足,不多打问,只立时道:“那妾身就立即准备操持谢恩宴的事了。” “不仅要操持,还得大宴亲朋。” 李夫人:…… “我们在临安有亲朋么?” 鄂举:…… “关键难道不是大宴二字?” 李夫人笑了,也终于彻底如释重负。 芳期并不知道晏迟去见鄂将军的事,但她却得到了鄂霓娘子的一张邀帖,一时间大为惊奇,这种事当然得先禀明祖父,覃逊就道:“端的怪异,我也收到鄂举的邀帖,是谢恩宴,但论来鄂举不会因此大宴宾客才是,他这样做了,而且让他的女儿在谢恩宴前请你去鄂邸……难不成,晏迟跟鄂家说了有你居中牵线搭桥,才让他们一家化险为夷的事?” 芳期表示自己不知道。 鄂娘子的邀帖上,写得非常直接简短——请覃三娘来我家饮酒一乐。 但她估计晏迟不会这么“和蔼可亲”,非但认了被她空手套白狼的亏,还告诉鄂家她居功至伟。 当见鄂霓,芳期果然确定是祖父想多了。 “覃娘子,今日我是有事相求,我们家要举办谢恩宴,且父亲还交待了待晏三郎为贵客,我娘问晏三郎爱吃什么,晏三郎便点了两道菜,一道是鹌子水晶脍,一道听说叫绿筠丹衣,晏郎还说了,这两道菜是贵邸温娘子的拿手菜。谢恩宴时,虽然我们家也往相邸送了邀帖,但并不希望与相邸有更多私交,所以我娘说,不如让我请相邸的娘子来,给你家的长辈带声话,未知谢恩宴时,可否允同让温娘子来我家操忙几日。” “这事不算为难,但鄂娘子为何会寻我?”芳期仍然觉得诧异。 鄂家原籍并不在临安,连鄂将军的家眷都是近期才来的临安,按理说他们不该知道自己和温娘子交情不一般才是。 “上回徐二郎来我家,我娘和我都和他聊了几句,就听他把娘子你赞不绝口了,说你性情爽朗,还会打马球,我就想既然是我要托相邸的闺秀帮忙,那就应当给得出谢礼,我有一套月杖,是军中工匠打造大不同于市面常见的,一套有十二件,总有几件能让你觉得称手,且徐二郎骑射虽说不算太好,马球还打得不错,他又是个君子,说话不藏虚,既说你的球技也不错,那就必然不错,我也想和娘子你结交,日后常来常往。” 鄂举虽不愿和相邸交从过密,但家里的女儿和相邸的闺秀来往却不至于算是两家交从,因为女儿迟早都要嫁人的,既嫁从夫,所以闺秀间的来往不会引起权势场的特别关注,但这有一个前提,两家不能联姻。 所以当李夫人一见芳期时,又难免暗暗扼腕叹息。 她亲生的虽然只有一子一女,不过也自来把鄂举前妻的儿子视若亲出,奈何鄂雲、鄂霄一直随父亲奋斗在战场或者镇守军事重地,军中着实鲜见女子,李夫人到临安的时间不长,且鄂家一度岌岌可危,她既不能和别家来往过密,别家更未必愿意和她家来往,鄂雲已经二十好几了,婚事八字都没一撇,李夫人觉得芳期哪哪都好,可惜是相邸的闺秀,不能联姻。 李夫人之所以觉得芳期哪哪都好,是因为芳期的一番言行。 那道绿荺丹衣其实不是温大娘的拿手菜,是她独创,温大娘又是个有操守的人,不会抄袭她所创的菜品,好在是,温大娘也传授给她鹌子水晶脍这道菜,与其让温大娘那日来掌勺,这两道菜不如让她烹饪算了。 于是鄂霓就欢天喜地的领着芳期来见李夫人。 可李夫人毕竟比女儿要懂得更多世故人情,明白让相邸千金来他家掌勺着实不妥,就说了“我家女儿不知规矩礼数,三娘千万不要多心”的话。 芳期却道:“夫人勿需和我客气,只要当天我来,夫人别跟人说是我掌勺就好了。” 高门女子不以疱厨为耻,李夫人还没见过如此不端架子毫不矫揉造作的闺秀呢,觉得她和芳期着实是对再般配不过的婆媳了,可惜……有缘无份。 那绿荺丹衣,其实就是冷锅串串,不过当日徐二郎命的名,芳期下意识就“推广”出去了。 没想到晏迟那把冰刀,还好冷锅串串这一口?芳期觉得自己的任务仿佛迎来了一线曙光。 而这天当她从鄂家回到自家,系统也终于给了答复。 ——亲,原生世界里覃逊虽被处死,且满门子孙皆被诛连,但几位闺秀却未被处死而是没为官奴,您的六妹妹,事后因您的娘求情被辽帝宽赦,且允许她婚配辽人为妻,她后来做出一件事,便是请旨辽帝允许她的儿子从母姓,并过继为长兄覃渊的嗣子,为的是沿续覃家一门香火,提出的理据就是她的父亲覃牧,实为覃逊亲子。但这是野史所载,又另有一种说法,覃六娘实则是请命,恢复覃攽乃覃逊亲子的身份,所以当您的娘告诉您简四娘遭遇之前,吕教授并不能确定覃牧、覃攽究竟谁才是覃逊亲子,只基本确定覃逊是有亲子的。 芳期眼中一亮,是啊,她疏忽了五叔夫妇二人。 覃攽肯定不是祖父的亲子,但既有那段野史存在,说明五叔没被诛连,这也是当然,五叔只是祖父的远房族侄,又不曾入仕,行为的是管家一类事务,不至于被赶尽杀绝,而且非但一直活着,后来还和六妹妹仍然保持来往。 五叔夫妇两个,应当一直听令于祖父,这样想来,芒种事件,琥珀突然发难,说不定就是因为听信了五婶的唆使,祖父为的就是暗里帮她一把,拉她起来和王夫人抗衡。 但这样的抗衡仍然得适度。 五婶其实相当于内管事,应当有得用的仆妇,芳期觉得先摸清楚王夫人和五婶的阵营,就有机可乘了。 便喊来腊月,如此一番交待。 又说王夫人,其实并不疑心腊月的投诚,因为她对自己过于自信了,认定像腊月这样的雇佣,只要稍有头脑的都不会认为助着芳期利益更多,腊月弃暗投明是理所当然的事,不像三月、八月两个官奴,因为不得自由身,行事顾忌重重,生怕落个“背主”的罪名。 王夫人再次相信了腊月的话—— “也不知三娘究竟是从温大娘那处,还是从苏娘那里得获了名为葵瓜子的稀罕物,四处的拿来笼络人心,不仅送给了六娘,今日又巴巴装了一碟子让给苗娘子送去,说她想学着理家,盼着苗娘子能指点。” 王夫人倒是不担心芳期是要剥夺她的管家大权。 翁爹再怎么感念苏氏从前的功劳,也不可能留个庶女在家兴风作浪,且翁爹一意促成和葛家联姻,四娘的婚事不至于耽搁太久,四娘嫁人之前,覃芳期这孽庶必须先出阁,孽庶想要学习理家,恐怕图的是日后能在婆家掌中馈,这真是做梦呢,王夫人冷笑。 就让她的一个亲信仆妪段氏盯着苗娘子。 苗娘子立时就有了察觉,却不露声色。 但芳期也已经有了察觉。 王夫人掌家,仆妪对她都是恭敬有加不敢丝毫慢怠,但不可能所有仆妪都是王夫人的亲信心腹,芳期只拿得准明宇轩和琼华楼的人,都是王夫人心腹,但各房各局的管事和仆婢,就不知哪些被王夫人真正信重了,这一引,引出个段氏来,再以段氏为核心摸察,不难察出哪些人和她有嫌隙,哪些人和她一条心,有嫌隙的人并不一定就是苗娘子阵营,但既和段氏有嫌隙还能保得既体面又重要的差使,在相邸就一定另有靠山了。 芳期对家里的人事,稍稍心中有谱了。 而老夫人这日,请王夫人来商量去鄂邸赴宴一事:“我是不耐烦去应酬的,但相公的意思,连他都会出席,那么子孙家眷若是方便的也都会跟着去了。泽儿身体最近如何?” “这么热的季候,泽儿哪里经得起折腾?再则说泽儿饮食上半点疏忽都不能有,哪里能吃别家的宴席。”王夫人忙道。 老夫人就蹙起了眉头:“你这样心,闹得临安城里的高门都以为泽儿的病好不了了,你又看不上门户的女儿,到底还想不想给泽儿娶妻?” 王夫人半日不语,才道:“媳还是琢磨着,三弟膝下的七娘,一看就有福相……” “可是你那好三弟却不想将女儿嫁给你儿子。”老夫人眉头蹙得越发紧了:“我知道你想让我对王林施压,但强扭的瓜不甜,你父亲如今也不在了,我的话王林未必听,反倒会埋怨我这姑母偏心亲孙子,他和你还是一母同胞呢,你看七丫头何尝尊重过你这姑母,对你简直避之唯恐不及。” 见王夫人又不吭声了,老夫人摇着头道:“我想着让泽儿出席鄂家的谢恩宴,也是打算让李夫人看看泽儿的身体没有传言中那般不济,鄂家只有一个嫡女,是李夫人亲生,或许我们有望替泽儿求娶呢。” “这怎么成?”王夫人立即吭声了:“鄂家是什么门第,鄂举就是个农家子,那李氏更不济,是商贩的女儿,这样的人能教出什么样的孩子?泽儿可是相邸的嫡长孙!” 第43章 赴宴去 老夫人见她这样说,心立时灰了:“罢,由你去吧,你当鄂家一定愿意了?只不过我是想着官家希望鄂家同主和的臣公联姻,便是鄂举夫妇二人不愿,官家发了话他们也不敢拒绝。鄂家再不济,别忘了他们而今也有国公的爵位,眼看着又改了念头,不再像过去一般冥顽不化了,说不定日后更得圣宠隆恩呢,指不定多少高门望族都赶着和他家联姻,你竟还看不上鄂举的独女! 别说我不提醒你,泽儿已经十七了,精心调治了这多年身体还未见大好,要若是……婚事被耽搁未留下一儿半女,究竟是让谁获益?你啊,这世上哪有什么都占全的事,好生再琢磨吧。” 王夫人仍然咬紧了牙关就是不肯松口,老夫人也不强求她了:“大房的几个女孩儿,婚事而今均未议定,这回赴宴都带上吧,相公也说了尤其三丫头,鄂娘子和她甚投脾气,今后得允许她们二人多来往。” 这件事同样不合王夫人的心意,但这时却不好再驳老夫人的话了。 于是就这么定下来,相邸除了身体不好的覃泽和年纪实在还的覃涵,其余人这天都去赴宴。 但周娘这样的姬妾,照样是没有这份荣幸的。 她唯有拜托芳期:“葛家娘子明日也会赴鄂邸谢恩宴,我别的不怕,就怕四娘中了他人的算计在葛家娘子面前犯下错失,三娘聪慧,又仔细,可得替我时时提醒着四娘。” 芳期正好有事向周娘打听:“娘可知规察房的段娘子,与内库局的徐媪有何积怨?” “嗐,三娘这事可真问对人了,段氏两年前引荐了自家侄女被相邸雇佣,就安排在内库局,原本呢,是想让她侄女做些记账清察的轻省活计,哪料徐媪就是不肯通融,说段氏的侄女不擅长记算,也不知道心思是否细密,按规矩该从粗使婢女做起,就让段氏的侄女先做跑腿传话的活计,那丫头也确实像个慌脚猫样,半点都不沉稳,跑个腿还能把自己的腿给摔折了。 虽说后来养好了,没落下残疾,但差使却也砸了,听说后来被她父母随便配了个工匠,段氏可不因为这事记恨上了徐媪。找了徐媪几回岔子,也想让她丢差使,不过却没瞒过苗娘子的眼睛,都不了了之,反倒是段氏,一回收了车马房的仆妪贿赂,没追究她们当值时聚赌的事,这把柄落在了徐媪手上,害她被罚了三月工钱,差些还丢了规察房的体面差事,两人的仇怨就越是结得深了。” “我想让这二人的梁子结得更深些,甚至牵连上五婶,娘可有妙计?”芳期笑问。 周娘能说没有妙计吗?她可还领着芳期的情呢。 “只要明日,三娘替我看顾好四娘,不使和葛家的婚事生变,这件事就包我身上了。” 芳期自然也满口答应。 而明宇轩,王夫人正在劝解覃芳姿:“我知道你心里还难受着,舍不下葛家子,可姿儿,葛家子真不值得你如此念念不忘,他要真对你有情有义,怎会答应退婚?连另娶覃芳菲这孽障他也半点不在意!你们两个的婚事,是真不成了,你的婚事得另行打算,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明日你理当去鄂家赴宴,鄂家这回是谢恩宴,满临安城的贵妇官眷都会去鄂家,你要是不出席,岂不白白让两个孽障出风头?” “女儿被人退了婚,可没脸再去宴会,除非母亲想法子让葛家改变主意,否则女儿今生今世都不会出门了!” “你这糊涂孩子,怎么就这么执迷不悟呢?你和葛家子虽换了庚帖,但未行纳征礼,这事两家均未声张,除了两家的姻亲,旁人并不知究竟是你和葛家子议亲呢,还是说议亲的人原本就是覃芳菲,就连你徐家姨母,虽晓得你的婚事出了变故,也并不知当中的内情。反倒是我们继续不依不饶,逼急了葛家,他们把那件事张扬开去……你的名声彻底毁了! 你想出心里这口恶气,就更该高嫁,让两个孽庶眼红妒嫉,闭门不出岂不是让那两个孽庶称心了!”王夫人难免也上了些火气,语气严厉了几分。 覃芳姿立时红了眼眶:“娘,你就不能想法子除了那两个孽庶!我不能嫁去葛家,覃芳菲她也休想!” 王夫人深深吸一口气:“和葛家联姻的事,是你翁翁和太婆的意思,你应该知道逆了太婆的意行事会有什么后果,这口气不忍也得忍了,至于覃芳期这罪魁,姿儿放心,我当然不会轻饶她!她想得个好姻缘那就是在做梦,阿娘答应你,你等着看覃芳期如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阿娘必让她落得个凄惨下场。” 好容易才说服了覃芳姿答应赴宴。 芳期料到王夫人不敢使坏毁了和葛家联姻的事,但为防万一,她还是事先提醒了一下苗五婶:“等到鄂邸走个过场,鄂娘子就会安排我去疱厨做那两道菜,我是无法在四妹妹身边寸步不离的,好在今日五婶在,周娘又事先对四妹妹千叮万嘱一番,五婶的拘管,四妹妹肯定信服的。” 相邸今日几乎是举家赴宴,苗娘子做为内管事自然会随行,她也知道芳期今日会去鄂邸下厨的事,闻言便颔首道:“老夫人也有交待,嘱我看护好几位娘子,又好在二娘今日会跟着大夫人,其余几位娘子都是温顺懂事的。” 言下之意,相邸的几个娘子,也就覃芳姿她是管不住的。 覃芳姿今日是盛装打扮,身着的是二、三十个绣娘赶制出来的新衣裙,还特地在外头请了梳妆娘替她妆扮,光请梳妆娘就耗费了百贯钱——这位梳妆娘工价高,也有高的底气,据说连宫里的贵妃娘娘都请过她数回替自己梳妆,在宫宴上凭借别出心裁的发式和花冠大出风头。 不过在襄阳公邸李夫人看来,相邸这位二娘的容色到底还是比不上三娘。 李夫人却拿人家的两个女儿比较,只赞了一句:“老夫人真是会调教人,看相邸这几个娘子,个个都根水葱一般,真是让人羡煞。” 老夫人其实还没有完全死心为长孙求娶鄂家女,竟也回赞道:“在我看来,她们谁也不如令嫒英姿飒爽。” “我家这个是野丫头,我自己看着都头疼,也就只有她的舅母不嫌弃她。”李夫人笑道。 老夫人就听明白了,鄂娘子的婚事多半是着落在了舅家。 心里的热情无影无踪,但脸上当然还维持着笑意。 要说来鄂霓的婚事,却是这几日才算被夫妇二人议定——鄂霓大舅的长子,效力鄂举麾下,正因如此鄂举才能结识李氏,在元配妻子一意和离改嫁后,娶了李氏为妻。鄂霓有三个舅舅,舅舅的长子李深比她年长两岁,那时鄂举与辽人交锋,李氏是在娘家人的照顾下生了长女,鄂霓其实与李深是青梅竹马一处长大。 李深十五投军,当时鄂举已经听令镇守襄阳,除非辽人来犯,不能主动出征。 日子过得稍稳定些了,也终于能和妻子儿女一家团圆,一回股敌军偷袭,鄂举派长子出城剿敌,李深本就隶属鄂雲旗下,自然跟从,怎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鄂霓也缠着李深非要跟去,后来还和李深一样,射杀了一名敌兵。 这双儿女,其实已经相互倾心了。 只不过长辈们还迟钝着。 鄂举这回受恩封,就担心女儿的婚事恐怕会被官家过问,倒不如何担心儿子们——他是武将,子孙皆有马革裹尸之险,那些高门大族是不会愿意将女儿嫁来鄂家的,无非是盘算着娶鄂家女当儿媳,但鄂举却不愿将女儿嫁去那些所谓的名门望族,就打算商量妻子,先把女儿的姻缘定下来,可这么仓促,只能在自家亲朋中考虑了,又一问女儿的意愿,才晓得早就相中了外甥李深。 鄂举和几个舅兄都交好,且鄂霓又自来得三个舅母的疼爱,这门婚事铁定是不会有变故了。 老夫人既没了热情,便和身份与她相当的贵妇闲聊去了,芳期也被鄂霓找了个借口领去厨房,王夫人却受不住覃芳姿的一再要求,专带着她及四娘特意寻葛母闲话。 今日葛娘子也在,但她年纪,葛母不放心让女儿在盛宴上四处去,便留下女儿陪在她身边,葛娘子虽也穿了新衣裳赴宴,但跟覃芳姿这身一比,显得格外的朴实无华,不过葛家三个女眷,包括葛彭氏,脸上也都丝毫不现羞愤之色。 她们是真觉没什么好羞愤的。 自家虽没能力像覃家一样豪奢极侈,但也有能力使衣着整洁饱暖无忧,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做人,葛母反而诧异蛇蝎心肠被揭穿的王氏母女,哪来的底气在她们面前耀武扬威?衣着再华丽,妆容再明艳,能掩示一颗丑陋邪恶的心灵?但葛母并不多在意王氏母女的行径,她关注的是覃四娘。 若依葛母的想法,她是不愿再和覃家联姻的,奈何葛承旨再次改变了主意,葛母能够体谅丈夫为帝君分忧的心情,她才会再给机会覃四娘,庶女就庶女吧,只要不像王氏母女般的恶毒,便是不像大妇一样贤达智慧,只要心地善良,知道礼敬亲长友爱手足,即便因为相邸的家风难免骄矜,日后倒还可以慢慢的调教纠正。 葛母一关注四娘,就从她脸上看到了张惶的神色。 第44章 小点误会? 葛母却暗暗颔首。 知道惊慌,说明覃四娘是真正期待嫁入葛家,这时是生怕嫡母嫡姐当众和葛家人争执,闹得无法收场,看上去覃四娘虽不够沉着,但也正说明了她心机不深,倒是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样子。 “葛家娘子一贯还好?”王夫人皮笑肉不笑跟葛母寒喧。 “一贯好,夫人也还安康?”葛母笑应。 “托福,同好。” “许久不见葛娘子,其实早想邀请葛娘子得空来相邸,咱们也好手谈一局,就是不知娘子愿不愿意赏脸。”覃芳姿故意绕过去,挨着葛妹坐下,仿着和王夫人高度相似的笑脸。 连彭氏也在留意覃四娘,见她直给姑递眼色,紧张得额头上都凝结起汗珠,真情实意得很,不由微微一笑:还没过门呢,说和二叔的婚事其实八字还没一撇也是确然,就知道替未来姑担心了,光看这一点已是不错的, “我不擅棋艺,自知难敌二娘,年纪又还,家中亲长不放心我去别家作客,还望二娘体谅。”葛妹当然不会答允赴请,有礼有节的婉拒了。 葛母和彭氏两双眼睛,都见覃四娘松了口气。 “葛家妹妹真是谦虚。”覃芳姿当然也不是真想请葛妹去她家,为的,无非是引出接下来的一番话罢了:“倒是不像你二哥,仗着偶然得了几本古谱,研习后在愈恭堂赢了几个同窗,就觉得棋艺无双天下无敌了,我听说上回和我的二表哥下了三局,输了两局,有一局还是惨胜……” 话说半截,抿嘴而笑。 葛母也很想笑一笑:这覃二娘真有意思,婚事不成了,就贬低二郎的棋艺,二郎棋下得好不好有什么要紧呢?难不成她这样说了,就当真有损二郎的才德? 葛母不知覃芳姿的心眼,覃四娘却清楚:二姐拿徐二哥贬低葛二郎,难道是想嫁给徐二哥不成?以为这样就能力压我一头了?婚姻之事也能拿来斗气,二姐可真是二姐啊。 她就一点也不紧张了。 倒不是芳菲娘子改了争强斗胜的性子,是因为她也晓得自己永远争不过二姐,她只是担心二姐会报复她,和葛家闹将起来,但她又不能为葛家帮腔,她可还记得上回罗夫人相看的事呢,几句话没说对,就被罗夫人瞧不起了,要今天贸贸然开腔,结果又说错了话……便是阿爹和娘不责备她,她自己羞也羞死了。 二姐如果只是想要出口气,就让二姐出好了,管二姐嫁不嫁徐二郎呢,哪怕二姐嫁进宫里,她也不眼红。 覃芳菲能听出她家二姐的言外之意,王夫人自然也不会毫无察觉,心里便“咯噔”一下,都等不及回相邸去,待拉了女儿避开闲人,就忙不迭问:“姿儿,你做何用你二表哥来踩低葛家子,你莫不是……” “阿娘不是让我嫁名门子弟么?有哪家名门子弟比得上二表哥的?且阿娘莫不是看不出来,覃芳期也在打二表哥的主意呢,她固然是妄想,但我还要让她眼看着她嫁不成的人,我却能嫁,我要让她日日悔恨,她坏了我的姻缘,我就要让她终生对我妒恨加交!” 王夫人闭了闭眼,觉得自己有点头晕,但到底没有阻止女儿的念头,因为她真心里也确然觉得,她的女儿完全般配得上徐明溪,只不过老夫人并不赞同她的想法。 这件事不是不能做,但需要从长计议。 就抓了女儿的手:“姿儿你听着,这件事先得征得你太婆的支持,就算达成了一半,还有另一半就是你姨母也得点头,你姨母最重礼矩,看着面冷,心却软,她还知道你的婚事有了变故,就怕我们刚一露意,她就会追究葛家为何悔婚。如果让她知道珊瑚的事,她也是必定不容你的,你记住了,这件事万一瞒不住,你必须咬定是覃芳期陷害你,可要你姨母没追究,你就装作不知情。 等会儿,你就去姨母面前强颜欢笑,尤其是对阿皎,心奉承着些,要让你姨母看出你心里委屈,却忍气吞声,别的事你先不要管,等我来想办法。” 芳期还不知覃芳姿竟然突然先吃“天鹅肉”了,她正忙着做那两道菜肴——像鄂邸今日这样的盛宴,其实得分好几轮,要是芳期单独负责所有宴桌上都有这两道菜肴,就是累死她也无法完成“使命”,但鄂将军既然是为晏迟专门点的这两道菜,说明是在饮酒的那一轮才会算上桌,而且鄂将军还打算和晏迟共饮,才只需这么两道而已。 待芳期预备完毕,她还能在鄂家人的帮助下迅速沐浴更衣,除尽身上的油烟味,神清气爽地出现在宴席上。倒不是说让外人知道了这件事,会笔诛口伐指责芳期败坏风气,只是她身为相邸的闺秀,却在别家的酒宴上行为疱厨之事,传扬出去到底会有损相邸的威名。 李夫人也当然明白个中道理,所以仍交待女儿专门等着芳期。 等芳期收拾好了,离开宴的时间还有一阵呢。 “我们家其实没什么景观,就只有一处花园还算雅静,但今天客人太多,花园可容不下,好在前院后院还算宽敞,今日请的六局四司宴包办,他们自带了插花,还负责提供香药,到底是不如别家的宴席那般井井有条,好像四处都是乱哄哄的,我先领阿期你去花苑逛逛吧,你也好先歇歇,等快开宴了咱们再去内厅。”说的虽是家里的窘况,但鄂霓却一点没觉得自卑。 芳期笑道:“夫人和阿霓到临安府才几日,虽宅邸是御赐,但赐下时未经修缮布置,现在能有这样的气象已经很难得了。” “我也不妨跟阿期讲,我阿娘都没想着还有大宴宾客的一天,我们家就这么些人,连厨子都没请,阿娘下厨,我和弟弟帮手,主仆的饭菜就都有了,我阿娘厨艺不好,却擅长做大锅饭大锅肉,这都是跟我阿爹在战地时练出的手艺,我们家的仆妇,其实都是因为伤病不得不退役的士兵和他们的家眷,这回阿爹被恩封为襄阳公,朝廷派拨了几十个官奴,我阿爹说人手已经足够大宴宾客了,以为大宴宾客就是大锅饭大锅肉最多再炖个大锅汤!” 芳期:…… 个个都像鄂将军这样想,恐怕温大娘就得失业了。 “怎知阿爹一打听,才晓得摆个宴席,光厨房的人手怕就得上百!讲究的花样可多了,总之必须得请宴包办,好家伙,要价竟开出三百两银!” “这么便价?”芳期也惊了。 “这还算便价啊?!”鄂霓更惊了。 “阿霓可知所谓的四司六局共计多少人?” “应当也有上百号吧。” “岂止上百号呢,光厨司就有百六十人,他们负责的是配菜、烹调;茶酒司是专管迎客和送客,人少些,也有八十六人;帐设司管搭棚子、搬屏风、铺地毯、摆桌椅,人最多共二百零六人;台盘司看情况配备,像今天你家这样的谢恩宴,该有百人左右。 这才是四司,还有六局,果子局负责果盘,蜜饯局负责甜点,这两局各四十五人;油烛局负责照明、取暖,现是夏季,取暖换作添凉,六十人;香药局收拾香炉和提供醒酒药,至少二十人;菜蔬局专门承办荤素大菜,八十八人;还有排办局,专管插花、挂画,擦桌子抹板凳等清洁装饰,百零八人。” 把鄂霓完全听呆了:“好家伙,这有千左右人手了?!听阿期这么一说,三百两银仿佛的确便价,毕竟连食材都是宴包办准备呢,还有那么多的冰盆,屏风,桌椅,等等器具,啧啧,这费用真不算高。” 芳期:…… “鄂将军请的哪家宴包办?” “是托了晏三郎请的。” 芳期才不大惊怪了:“原来是他,他似乎就没什么事办不成的,这也不奇怪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了花苑,然后芳期就看见了晏冰刀正一个人坐在凉亭里。 鄂霓拉着芳期就过去了。 “晏郎,我刚才问三娘,才晓得宴包办竟然是这么大的排场,可是你瞒着我爹我娘往里头贴银子了?”鄂霓想当然就说道:“要是这样我们可就过意不去了,我家还没晏郎想的这么拮据,虽说是没多少积蓄,但官家赏下的也不是空头爵位,还有真金白银等财帛,请餐谢恩宴还是请得起。” 晏迟对待鄂霓倒是十分客气:“我可没贴钱,只是这家宴包办听说是替鄂将军操持谢恩宴,自己提出只收保本钱。” 才把两眼盯着芳期,照旧冷冰冰的,一脸“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面前”的质问。 “今日鹌子水晶脍和绿筠丹衣两道菜,我做的。”芳期连忙奉承:“自愿做的,不敢邀功。” 晏迟才冲鄂霓道:“刚才令兄见我不喜喧吵,特意约我来此对弈,但中途又有家人来报说是有点要紧的事务需要令兄处办,令兄先一步走开。这会儿也快开席了,晏某也先行一步,鄂娘子请便。” 扬长而去。 芳期悄声一叹,晏冰刀着实太难讨好了。 “怎么阿期和晏郎有过节?”连鄂霓都看出来了晏迟对芳期的漠视。 “有一点误会。”芳期比了个手势,用拇指尖掐着食指尖。 “那就无妨了,我跟你说,这位晏郎可是个厉害角色,我爹谁都不服,竟然能被他给征服了,而今完全把晏郎当作了忘年交,只是一点误会,他倒不至于和咱们女儿家斤斤计较,要是大矛盾……在我看来,晏郎十分的不好惹,说穿了就是睚眦必报。” 芳期:…… 唉,如果晏迟笃定他是受到了我的愚弄……这算是点误会么? 第45章 隔江是地狱 鄂邸的宴席的确有些闹哄哄,这倒不是说宴包办失职,着实是因主家提供的场所太寻常,内厅之外,就是平整整的一面场地,连树都不植一棵,搭起凉棚,摆上桌椅,看着宽敞的场地就显得逼仄了,因为没有游廊曲折,亭阁错落,设置屏风就更显呆板无趣了,还不如弄成大通席,图个气氛热烈。 先上的仍是看菜。 看菜即是瓜果雕成的各色妆盘,单看不吃,如果换作别家这个时候就有乐舞助兴了,但鄂邸的谢恩宴没有,只有鼓声阵阵,连女眷席都是如此,特异是特异,但好像弄得有点肃穆了。 鄂霓低声告诉芳期:“这应是宴包办的主意,我爹我娘可弄不出这样的花哨来。” “大抵是宴包办觉得这样才符合鄂邸武将的殊荣吧。”芳期表示赞同。 大卫武将的地位一直低于文官,就算武将立了功勋,也鲜少被赐爵位,既无圣眷隆恩, 难免经济拮据,请得起宴包办的简直屈指可数,在芳期的印象中……鄂将军仿佛是独一份! 接着上的是蜜饯煎果,这个时候饮第一盏酒。 而后是鲜果插盘,别以为是解酒的,这其实是第二轮看菜妆盘,意思是只能看不能吃。 跟着又上一轮蜜饯煎果,恩,这个时候饮第二盏酒。 第五轮上酸咸吃,如香药木瓜、水红姜、杂丝梅饼儿等等。 接下来是脯腊一行,虾腊、奶/房、旋酢等等。 再继续还有垂手八盘子,象牙板、榆柑子、橄榄十七、八种。 后来……以上程序除看菜之外几乎再重复上一轮,先以水果为主,切片上了再上时鲜水果,加做得更加精致的果子制品,像荔枝蓼花、糖霜玉蜂儿,既能看又能吃,宾客们吃几粒香药葡萄,基本觉得之前饮的酒都解了,跟没饮酒一样。 然后才是下酒菜,一轮酒上几道,撤几道,再上几道,总之不会少了洗手蟹、羊舌签这两种,像鸳鸯炸肚、鯚鱼假蛤蜊、五珍脍和二色茧儿羹等等,基本也是应当准备的,要没有怎么办?主家就等着被宾客笑话吧,曾经就闹过一起荒唐笑话,客人饮多了酒,不满意宴上没有洗手蟹,竟闹着要索回送出去的宴礼,气得主家吹胡子瞪眼,主宾挽着袖子干了一架,事后酒醒了,客人负荆请罪,主人也特意再请人做了道洗手蟹,两人表面上握手言和,背地里仍然互掷毒镖,结果就是——两败俱伤,谁也没闹着好,这真是一道洗手蟹引发的血案啊。 还有插食,如润鸡、炒白腰子等等。 再上劝酒吃,不能少的是雕花蜜煎。 接下来才是厨劝酒十味,就是厨师特别推荐的意思,根据厨师不同可能各有偏重,但基本是江鳐炸肚、煨牡蛎、姜醋生螺之类。 总该完了吧?但其实还没有。 还有蜜煎、咸酸、时新、脯腊等等再上一轮。 好了,宴席结束,但酒宴并没有结束,这个时候大家伙一般会离开宴厅,要么游逛主家的花园,要么观赏主家准备的歌舞百戏。 但今天在鄂邸,女眷席,准备的节目是几个将士的家眷相扑,闹得满场女眷皆愕然,相扑戏是卫初那几十年的时兴,而今除了百姓爱看,贵族们已经将其看作是粗蛮了。 粗俗人的游戏,怎登大雅之堂? 但芳期却在想,也许她做的那两道菜,现在才终于端上了晏迟的餐桌,想来应当不会再有第三人,她今天算是明白了,鄂将军果然特立独行,他还真干得出来丢下满府宾客,独个和晏迟举杯痛饮的事。 鄂霓悄悄地再把芳期拉到一边,问:“阿期啊,我怎么感觉好像不少宾客仍然不怎么满意的模样?” 这个女子非常的诧异,耗动近千人力准备的酒宴,便是景观没什么可赏,但吃得这么丰盛,他们到底有什么好不满意的呢? 芳期看着鄂霓求知若渴的眼神,叹了声气,她准备实话实讲了。 “一般的宴包办虽然已经足够将酒宴筹办得丰盛,可因为宴包办原本就请不起顶尖的厨娘,烹饪的菜品虽然也鲜美可口,总归还是少了几分特色。临安城有的人家举行盛宴,不仅要请宴包办,主菜必得是自家雇请的厨娘负责烹调,这才能有别于旁家的酒宴,赚得风光赞誉。” “这就是说,我家今日的谢恩宴其实算是普通,所以被那些高门权贵看不起了?” 芳期默默地点头。 鄂霓也低着头沉默一阵,叹了口气:“我跟阿爹在襄阳时,见许州、汝州等地陆续逃难而来的百姓,他们从前也是能够安居乐业,衣食饱暖不缺,所以虽知淮河以南尽陷于辽,他们起初仍是难离故土,他们以为大卫迟早会收复失土驱离辽夷,他们的生活就能恢复到从前安定的岁月。 所以当咱们的军队与辽人交锋时,他们拼尽全力给予支持,他们把田地里收成的新麦都献给大军做粮草,自己只留下堪堪能够糊口的陈粮,家里有壮丁的,也愿意投军杀敌,可到头来,他们的希望还是落了空。朝廷下令,大军撤回襄阳镇守,他们受到了辽人变本加厉的剥削。 他们除了卖儿鬻女,没有办法再继续生活下去,而就算是卖儿鬻女,所得的钱,省吃俭用也不够半年的开销。农人们忙碌整年,收成的粮食被辽廷强征九成,剩余的一成只能贱卖,他们已经吃不起粮了,哪怕是自己的劳作所得。阿期知道他们吃的是什么吗?是麦秸野菜,熬成稀糊的羹汤。” “那这些难民,朝廷应当会给予安置吧。”芳期问。 鄂霓摇头:“他们经历九死一生,可以说只有少数人才能饶幸抵达襄阳城外,但朝廷怀疑他们中有辽国细作,不许接收这些难民,他们只能在襄阳城外继续流亡,夜里,我上城墙头,时常能听到这些难民的哀嚎之声,我当时就在想为什么官家不能让大军收复失土,一雪大卫疆土被辽夷侵占的耻辱,为什么官家无视这些难民的疾苦,他们同样是大卫的百姓,是官家的臣民啊。” “那这些臣民,就真的没有办法得到庇护了么?” “阿爹写了剳子,官家也只允许襄阳可以粥济这些难民,如果大卫最终仍决定与辽国和谈……这些百姓,就会被遣交辽廷处置。”鄂霓看着场中,那些一脸麻木的贵妇:“阿期,一条淮河相隔而已,本是一脉相传的臣民,过的却是判若天渊的生活。江南一边,山珍海味尚嫌不足,江北一边,青壮尚能为奴,老病只能等死。” 芳期忽然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 因为她家,岂不就是山珍海味尚嫌不足?而她大力主和的祖父,不可能不知道江北遗民的苦难,可什么时候把这些民生疾苦放在心上呢?官家想要偏安一隅,臣公就打算继续荣华富贵穷奢极侈渡日,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朝廷,真的还有延续下去的气数? 而这个时候,鄂举也吃到了让晏迟格外推崇的那两道菜品,但只尝了一尝,就置箸不语。 “鄂公可是又想到了襄阳城外的遗民?”晏迟问。 “如果官家坚持和谈,可否谏言让辽廷善待江北百姓?” “辽廷便是答应了,也可以言而无信,而只要淮河以南尚算安全,官家便不会与辽廷撕毁协议主动宣战。” “难道就真没办法……” “有。”晏迟打断了鄂举的话:“这些难民,是否细作可以仔细甄别,这不是朝廷拒绝庇护他们的关键,关键是官家担心接收了这些难民,会触怒辽臣不利于和谈。” “那晏郎有什么办法说服官家?” “如果大卫不管遗民死活,江北遗民必将死心投诚辽廷,对大卫反戈相向。晏某一直在试图让官家明白,辽廷亡卫之心不死,所以和谈只能维持一时,辽廷是想利用这段时间休息生息扩充军力,一举歼灭卫国,所以和谈虽是权宜之计,但卫国也同样需要扩充军力,保持作战能力。和可以和,但不能够真正解散军备,怀偏安一隅的饶幸。” 鄂举肃色说道:“卫有晏郎这样的智士,国祚方能延续。” 晏迟微微一笑,对这话却不置可否。 忽地说起了题外话:“鄂公的令嫒,似乎与相邸的覃三娘交熟啊?” “嗐,鄂某和覃逊说是你死我活的政敌都不为过了,女哪里会与覃家的娘子交熟?还是因为晏郎提起想吃相邸厨娘做的这两道菜,内子才想办法,觉得可以让女和覃家的娘子探探口风……横竖鄂某既听了晏郎的良劝,认同暂时韬光养晦的策略,与主和派再针锋相对就大无必要了,但鄂某又着实不愿和他们深交,才认同内子的办法,只是让闺秀间略有走动。怎知道因徐二郎的缘故,女听说覃三娘会打马球,就专请了覃三娘来我家,覃三娘又说她竟然就会烹饪这两道菜,女是因覃三娘性情确然爽利,和她很谈得来,倒是说了隔上一阵,等天气凉爽了,还要邀约覃三娘打马球的。” 晏迟喝了口酒,一笑。 他是故意提起想吃这两道菜,试探鄂举是否和相邸有交情,听这番话,俨然不像。 那就奇怪了,覃家那黄毛丫头为什么托他营救鄂举呢?指使覃三娘的人到底是徐家,还是她那老奸巨滑的祖父?覃逊救鄂举?这还真有如一头恶狼,对待宰羔羊的怜惜。 异事年年有,今年仿佛特别多啊。 晏迟冲自己因为上当受骗才救下的鄂将军,再次举起酒杯。 第46章 芳期“养”鱼 徐明皎好容易才有了机会接近芳期,把她拉一边闲话。 “上昼时你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我见相邸的女儿们都在,就没见你,还以为你没赴宴呢,可开席时又看见你就挨鄂娘子坐着,你今日可算惹眼了,鄂娘子和你几乎是形影不离,旁的人,她说几句话略尽地主之谊就走开了,好些个愤愤不平,都说武将家的女儿就是傲慢无礼呢。” “呸,鄂娘子哪里傲慢了,明明是她们摆着文官士族千金的架子,活像在醋坛里泡了半辈子,嘴里说出来就没一个不带酸的字,鄂娘是直性情,和她们谈不来就不扫她们的兴了,真要说傲慢人,瞅瞅我家二姐,下巴颔都没放下来过吧?也不知她脖子酸不酸。” “说起这位来,今天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上昼时赶着跟我攀谈,夸我今天衣裳上绣的花样时兴,绣鞋也搭得好,把我手里拿的把团扇都夸得像有市无价一般,往我娘身边一坐,又忧郁了,垂着眼帘半天不说一句话,我娘问她话,她才像如梦初醒,居然还带着哭腔。我晓得你那件事办成了,二表姐无望再嫁去葛家,可按她从前的脾气得火冒三丈啊,怎么突然改了风格,走楚楚可怜的路子了?” “我怎知道?”芳期摊手,表示她同样一头雾水。 “问点你知道的,你究竟怎么办成的那事的啊,只是让我请了葛妹妹去一趟峰生苑,就让葛家悔了几乎已经定实的婚约,还让姨母无话可说,二表姐也歇了闹腾,还有你,我后来听你话承认是你提出的让我请葛妹妹,姨母居然没有责罚你,快告诉我究竟怎么做成的?” 芳期摆出为难的神色——不是她不想把覃芳姿的恶行传开,是她家翁翁早就下了封口令。 徐明皎轻轻推了她一把:“罢了,你不愿用鬼话哄我,我也不逼你说你家的隐私。” 芳期亲昵地拉着徐明皎的手晃了晃,觉得自己能交到这样的闺帕交真是天大的福气。 事实证明不仅徐明皎是好闺密,徐明溪更是好知己。 就在鄂将军谢恩宴后的一天,芳期刚结束晨省回到秋凉馆,就有二门处的两个仆妪抬着个木桶进来,说是徐二郎的随从送进来一尾活鱼,专交待给三娘养,四娘也伸过头来看了一眼——因着周娘的交待,她对芳期的态度也大有改变,虽说忽然间要好得衣裙都能混着穿那是不能够的,不过倒不再对视即瞪眼开口即呛声了,且她也好奇徐二哥到底废这许多事,送了一尾多么漂亮的鱼专给芳期养。 一看,就又瞪上了眼:“这又不是锦鲤,有什么养头?” 芳期笑道:“这是鲈鱼,徐二哥哪里是送给我养的啊,是送给我吃的。” “这么说三姐今天又打算下厨了?”四娘的脸都立时明亮了。 芳期又问那仆妪:“徐二哥可还有什么交待?” “说是今日下昼无课,中午约了三娘去古楼园见面。” 芳期便对四娘道:“四妹妹今日有口福了,咱们几个的午饭我来料理,四妹妹负责去请五妹妹和六妹妹如何?” “包我身上了。”四娘忙道:“趁这时还早,你快去睡个回笼觉,才有精神给我们做吃的。” 说着就把芳期推进了屋子里,芳期哭笑不得:“既要下厨,还哪有时间睡懒觉啊。” “我推你进来是有话要说的,咱们,连五妹和六妹都请了,徐二哥该也会喊上二哥、三弟,可我们就能单独落下二姐?” “请是当然要请的,但二姐那我去请,才能担保请不来。”芳期笑道。 四娘也笑了:“这样才好呢,要二姐也在多好的美食都会味同嚼蜡了。” 芳期却不亲自去,只对腊月道:“你去一趟琼华楼,就说是我交待,徐二哥送进来一条鲈鱼,我和四妹妹商量着中午吃鱼脍,算我和四妹妹的秋凉馆做东道,中午请兄弟姐妹们吃酒,就是不知道二姐愿不愿赏脸。” 只打发个丫鬟去请,明显诚意不足,依覃芳姿心高气傲的脾性,她是势必不会赏脸的。 但这回芳期却差点就料错了。 覃芳姿一听徐二郎送的鲈鱼,且还约了芳期古楼园见,登即就来了斗志,好在是她自己也晓得这桩姻缘不是那么容易达成,没忘了先问王夫人的意见。 “你别去。”倒是王夫人帮了芳期、芳菲两个庶女一把:“明溪的婚事,你姨母原本没考虑过咱们相邸,要想让她考虑,一来得你太婆使力更少不得一些手段,又万万不能让你姨母察觉是咱们使的手段,所以覃芳期这孽庶多和明溪接近,反而会做了你的垫脚石。” 覃芳姿这才打消了今天在徐明溪跟前和芳期争奇斗艳的好胜心。 这个时辰,温大娘已经回了自家,不过就芳期和她现如今的关系,温大娘私厨的钥匙已经“讹诈”得手,具备了随时征用私厨可以不经许可的特权,又因为相邸疱厨里准备的食材本就丰富,除了罕见稀有的高级食材芳期没法子随意动用外,其余的可以随用随取。 过去这些年,她可是专攻疱厨人事,不仅取得了温大娘的另眼相看,其余仆婢也都和她混得烂熟了,芳期完全可以自由使唤。 她今天想试着做那道系统教给她的开水白菜。 所以第一件事就是煲汤。 汤料需要一只约五斤重的老母鸡,现杀现劏,这种事自然交给厨妇动手就好了。 还有火腿蹄子、猪排、干贝、去皮净瘦的鸡胸肉、净瘦的猪肉。 厨房里有常备的高汤,先置灶上烧开。 将劏好洗净的老母鸡、浸发好的干贝、以及猪排等汤料分别放入不同的沸水锅中焯水,先清一道血水和杂质,捞出又洗净,除鸡胸肉、净瘦肉外,其余汤料放入大汤锅里,加清水、姜、葱、烧开后加料酒,转火灶炖制。 把鸡胸肉、净瘦肉剁成肉蓉,加高汤调成粥状待用。 接下来芳期才处理杀好的鲈鱼,鱼身切丝做生脍,鱼头鱼尾做成一道姜辣羹,接下来的时间还足够她做几道冷拌菜。 一个半时辰后,汤煲好,用筛子把所有汤渣、浮油隔尽,将清汤倒入另一口汤锅,烧开,放入猪肉蓉搅拌均匀,转一口中火灶,待肉蓉慢慢散开浮起,把肉蓉捞尽。再将汤锅放大火灶,烧开,按同样的方式处理鸡肉蓉。 又把清汤彻底隔渣、去油,务必使清汤明澈如水,下盐调味。 将汤分成两锅,把至好至嫩的白菜心放进其中一锅高汤,只灼至七成熟,用清水漂冷,拿细银针在白菜心上反复穿刺,放漏勺,仍用这一锅高汤自上淋下,直至白菜心汤熟。 取白瓷盅,将菜心垫盅底,用另一锅烧开的高汤,浇在白菜心上,放几料甘州枸杞子,这道菜算是做完了。 不过这道菜看上去甚是朴实无华,的确就像开水煮出的白菜一样,卖相极其不惊艳。 系统教给芳期另一种惊艳的呈现,其实就类似于大卫现今的看菜。 芳期把一个生白菜心,用高汤烫至七成熟漂冷后,这回不用针扎,而是直接改刀,但不使其形散,取白色的浅瓷碗,将白菜心放至碗中间,碗里放几粒枸杞子。 就让仆妇把另一锅高汤,连炉子都搬到古楼园的揽月亭里去,交待高汤要一直保持沸热。 等芳期到的时候,不仅是芳菲几姐妹,连徐明溪、李远帆等几个郎君也都就位了,正围着看浅底白瓷碗里突兀的一颗白菜心,还有无精打彩的枸杞子,不知芳期做的这道菜有什么玄机在。 李远帆道:“白菜心里莫不是包了个鲈鱼头,一剥开,死不瞑目的鱼头就露出来了吧?” 六娘嫌弃得很:“听大表哥这么一说,既惊悚又恶心,我怕连鱼脍都吃不下去了!” “你还有吃不下去鱼脍的时候?”李远帆呵呵笑道:“那可好,你这份算我的了。” 覃渊拿着竹箸就敲了一下李远帆面前的碟子:“凭什么,就算六妹妹吃不了,她那份也该我这亲哥哥的。” 六娘忙道:“我才不信三姐会做这么恶心的菜呢,怎就一定吃不下了,亏你们两个还是当兄长的,尽盘算着瓜分我的鱼脍。” “我觉得,白菜心里应当是辣椒油,一切开,油汁淌出,就是一碗辣白菜了。”覃治猜测。 四娘无脑支持她家三弟:“我作赌,押二两银,这就是一碗辣白菜。” “那我只能赌这不是一碗辣白菜了。”六娘似乎犹豫了一下。 “我也会下赌注呢,六表妹还是能赌这就是一碗辣白菜的。”徐明溪笑着道。 芳期赞诩地冲徐二哥一笑。 但凡是他们这几个人的内部赌局,徐二哥和她一个挖坑一个埋人的技巧那是十分娴熟了,这又是一回配合默契。 六娘果然就上当:“那我也跟四姐,五姐你呢?” 五娘今天虽被拉来了这场突然的聚会,但论来还是她第一回参加“非官方组织”的私聚,压根没想到居然要赌钱,她虽也有月例,但月例都是由刘娘收着的,关于这件事,她并没有告诉嫡母,也就是说,她没钱。 这就尴尬了。 二两银,就是一月月例而已,她要是说自己拿不出来,岂不又得坑一把娘,娘毕竟抚养她一场,五娘心中大是不忍。 “我上回托五妹替我绣一套香囊,今日五妹的赌资算我的了。”芳期看出了五娘的纠结,很贴心地替她解了围。 五娘如释重负:“那我也随四姐和六妹。” 李远帆道:“我跟徐二郎,就赌这是白菜包鱼头!” 第47章 少年“变心” 徐明溪忙道:“我说我不认为是红油白菜,可没说过是白菜包鱼头,别拉我跟你站队,谁还跟你似的逢赌必输!” 李远帆受此一激,顿时十万个不服,瞥一眼极其期待他速速下注的芳期,再瞥一眼那颗其貌不扬的白菜心,把桌子一拍:“三表妹这么想我下注,实则就是不希望我下注,可表妹的胳膊肘子还从没往我这边拐过,我要是猜错了,你一定会故意冲我摆手,提醒我白菜心里包着的不是鱼头,误导我赢不了钱,这回我可不上当了。我信我自己,我押三十两银,但我有个要求,徐二郎不管赌什么也必须下三十两赌注!” “下就下。”徐明溪笑着总结:“现在四表妹几个赌的是红油白菜,这本是三表弟提出的,三表弟肯定会跟注。” 覃治连忙点头。 “李大郎的是白菜包鱼头,我不和他站队,我又不认为是红油白菜,所以我赌的是你们两方都猜错,赌注就下三十两。”徐明溪又指着覃渊道:“而今就只有二表弟还没表态了。” “二弟肯定是和我站队啊!”李远帆赶紧一搂覃渊的肩膀,还不忘握着支竹箸当刀子威胁。 覃渊夺下竹箸,拍回自家表哥的碟子上,没好气地说道:“若讲默契,我自然该跟徐二哥下注,但这回我却有点犹豫了,因为我知道三妹妹的厨艺是温大娘所授,温大娘却从没做过这道……白菜心,当然,如绿筠丹衣、红油拌菜这样的菜是三妹妹自创,但之所以特异,也是因为有了辣椒调味。所以我认为这白菜心既是三妹妹自创,应当就是红油白菜,我也赌三十两,跟三弟他们。” “你们就这么信不过我?”李远帆大喊,极其的痛心。 “白菜心包鱼头,也真亏大表哥你怎么想出来的,三妹妹怎么会做这种既不好看,又不好吃的菜肴?那还不如直接用鲈鱼头加白菜做一锅鲜汤呢!”覃渊坚决不和大表哥站队。 “那我先宣布了啊。”芳期笑道,先揭开桌上一个碗盖:“这是姜辣羹,鲈鱼头在这里呢,李表哥肯定是输了。” 一股辛鲜味顿时扑鼻,李远帆极其的懊恼:“三表妹你也太狡诈了吧,要你早些揭开这碗盖,我一闻味,我还能不知鲈鱼头早就在姜辣羹里了。” “得了吧你,谁不知你光长着嘴没长着手的?你知道姜辣羹里都有哪些食材吗?别说闻味,就算盛一碗让你先尝味,你也吃不出鲈鱼头在里头。”徐明溪毫不留情的拆穿了李远帆好吃懒做的真面目。 芳期却又把碗盖给盖上了。 “我盖着姜辣羹,为的是不让姜的辛辣味夺了另一道菜的香气。”这才移步,示意扑妇揭开汤锅,一股子鲜香就再随风弥漫开来。 仆妇将鲜汤乘在大碗里,放在餐桌上,这下连徐明溪都觉得惊奇了。 “这看上去,就是一碗滚水啊,可这滚水怎么有汤的鲜味?” 芳期不答,只用一把大汤勺,把“滚水”搅一下。 “这道菜是我第一回做,不知会不会成功,但无论如何,赌局的输赢可都是定了的了。” 她才持一勺汤,缓缓浇在白菜心上,只见那竖立的白菜心竟然像花骨朵般缓缓绽放,再一勺热汤淋上去,从含苞欲放直至灿然盛开,仿佛一朵飘浮在清波上的莲花。 莫说观者惊艳无比,就连芳期自己也为这样的效果兴奋雀跃。 徐明溪一抬眼帘,就看白烟氤氲,女子微微泛红的脸颊,笑意缓缓也在她的眼眸里,粉面上如莲花盛放,徐明溪忽然惊觉他家三妹妹,原来在岁月不经意的流逝里,已经褪尽了青涩,三妹妹现处的,已是风华绝代的辰光和年华了。 这让他突然有些后悔叫上了另三个郎君……徐二哥好像忘了,三妹妹其实不是他家的,是那两个姓覃的同窗家里的。 午饭后,徐明溪才喊了芳期往澄池上的桥廊说话,他还在回味那道开水白菜:“白菜能做出如此鲜美的滋味,且汤色跟清水看上去竟没两样,这道菜只怕连宫里的厨娘都做不出,三妹妹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也不是我空想出来的,二哥这样盛赞可不敢当,倒是我给二哥使了眼色,二哥今天赢了六、七十两银子,还是老规矩,我们一人一半。”芳期笑得连贝齿都露出了七、八颗。 “三妹妹都收着吧。”徐明溪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微微的眩晕,暗自奇异难道今天饮酒过量了? “那我收着,下回再请二哥吃酒。”芳期仍按老规矩来,不和徐二哥多客套,又问:“二哥今日约我来古楼园见面,不是真为吃鱼脍吧?可是上回请托徐二哥的事有了回音?” “是为那事。”但徐明溪莫名觉得不那么想提正事了,问:“三妹妹为何关注晏无端?” 芳期怔了一怔。 她过去拜托徐二哥不管哪件事,徐二哥都没问过原因,所以她压根就没想过怎么解释,这下可好,一时间竟不知应该怎么说了。 徐明溪静静地看着芳期,他忽而又觉心里头似乎有那么些烦躁,旁的女子对晏无端好奇他觉得理所当然,但三妹妹如此好奇……莫不是看晏无端年轻有为,又仪表出众,就倾慕于他了吧?! 是了是了,三妹妹已经够了议亲的年纪,差点误嫁了彭子瞻这人,虽说已经和彭子瞻绝交,但相邸的亲长怎能不另替三妹妹物色夫婿,三妹妹自己也难免会有想法,可那晏无端,也并不是良人啊! 一念至此,徐明溪就不等芳期的回音了:“晏无端这人颇神秘,没读过官学,也没听说他在哪家私学受教,仿佛一直在外游历,极少待在临安。今年元宵,宫宴上他似乎还给了沂国公世子就是他的兄长老大一件难堪,连晏无端的舅父光禄寺少卿黄公,都说他是得志猖狂。” “晏无端给了他家兄长什么难堪?”芳期问。 “这……”徐明溪哽了一哽才道:“宫宴上的事,详细如何倒未外传,也不会闹得太不成体统,知道详情的人不多,我是听我家大哥说,官家把赏给晏世子的一方宝砚都索回了。且晏世子的表兄黄元林为表弟打抱不平,寻晏无端讨说法,那日晏无端正好和罗家的几个郎君饮酒作乐,针对黄元林‘陷害自家手足’的质疑,他根本就没辩解,只道‘你拿我奈何’,晏无端不睦兄长之事,肯定不是虚传。” 芳期颔首,心里却想:这真是很有晏冰刀的风格,确然是他能做出的事。 徐明溪却想:三妹妹冰雪聪明,应该能想到晏无端这么跋扈,必定为沂国公夫人不喜,他未来的妻室就少不得会被婆母迁怒了。 但到底还不放心,想想还是把打听出来的事合盘托出:“晏无端两年前在滑州碰巧救了魏王,才被官家看重,他既不是走科举,更压根没想过经科举入仕,自从回了临安后,但凡有人意图结交,他是来者不拒,跟太子和魏王都是来往频繁。这样一来,就有不少钻营之徒蜂拥而上,晏无端虽未成婚,听说他在别苑里造了一处金屋,金屋里养着许多旁人送的歌姬伎人,他还时常在金屋饮酒作乐聚众欢歌,我爹对他的评价是此子不知才干如何,但放浪形骸却是毋庸置疑。” 芳期又颔首:晏冰刀两回去温大娘家,带了两个不同的美人,确实是风情各异,莫不都是金屋的女子?可这么冷冰冰凶巴巴的一个人,好像和放浪形骸的风格有点矛盾吧?莫不是只对我一个才冷冰冰凶巴巴?!太过份了,我没空手套白狼前总是没对不住他吧,凭什么看我不顺眼。 徐明溪又想:三妹妹虽不是妒悍的性情,但哪个女子能够容忍未来夫婿沉湎声色的?晏无端是靠时运得官家圣眷,立时就过上了声色犬马的日子,这又哪里是良配呢?三妹妹总该不会对他仍存好感了吧? 立时就听芳期问:“晏无端可有哪位要好的知己?” 徐明溪:!!! 怎么三妹妹竟然还没死心啊?! “三妹妹为何想要结识晏无端。”徐明溪肃色问道。 “实不相瞒,我有件事开罪了晏三郎,至于什么事不能告诉二哥,我就想找个靠得住的人说情,好让晏三郎别再记恨。”芳期只能这样回应。 不是她不信任徐二哥,而是晏迟营救鄂将军的手段太惊人,她言而无信已经很对不住人家了,万一要让晏迟知道她还把这件事告诉了别人……那把冰刀会直接追上门来把她给大卸八块吧。 徐明溪一听三妹妹并非心有所属,松了口气,忽觉一阵清风贴着澄水飘过来,带来沁人心肺的凉爽气息,那微妙的眩晕感也没了,莫名的烦躁感更是一扫而空。 “晏无端来往的绝大多数都是权勋豪贵,要么就是钻营人,唯有一个辛大郎辛远声,就是枢密都承旨辛公的嫡长子,与晏无端听说是自幼交好,我大哥和辛大郎也算投机,这事我回去和大哥说说,过两日,我来做东道,请三妹妹去我家,你不是就有机会请托辛大郎了?” 芳期忙道多谢。 徐明溪当日便跟兄长徐明江说了这事。 徐明江比徐明溪年长五岁,已经进士科及第,他是家里的嫡长子,按徐家的规矩,各支长子都是先取功名再论婚事,所以虽然二十有二,和妻子岑娘却还是新婚如胶似膝的时候,他入仕不久,新近才授了职事官,公务并不繁忙,下值后回家,多与妻子熏香点茶抚琴对弈,过的是岁月静好的生活,所以弟弟来见他,他也没让妻子回避。 岑娘就问:“这就奇怪了,相邸和沂国公府自来无甚交道,三表妹怎么开罪的晏三郎?” 徐明江冲妻子使了个眼色,微微一笑:“晏无端性情冷傲,三表妹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指不定是途中巧遇时发生了冲突,晏无端得理不饶人也是有的,这种事,我们不需多管,成全三表妹就是了,远声性情磊落,这点忙,既是我开了口,他总不会拒绝,二郎让三表妹放心吧,待我和远声约定了时间,让你嫂嫂请三表妹过来就是。” 岑娘神情有一瞬的古怪,又转而平静了。 第48章 不爱美食的辛大郎 徐明溪兴高彩烈地和自家兄长说了“再见”,岑娘才说出了心里怀疑:“在我看来,三表妹哪里会把晏三郎开罪得这么狠,还需要托中人说情的地步?这分明就是借口,三表妹莫不是相中了晏三郎,但身为女子到底面皮嫩,才打算如此曲折的和晏三郎结识吧?” “就算正如你预料,又何必拆穿三表妹呢?” “官人莫不是看不出,二叔对三表妹的事这样上心是为哪般?二叔这会儿子自己还糊涂着呢,可瞒不住我们这样的过来人,要三表妹和晏三郎的姻缘真成了,有二叔后悔的日子。”岑娘简直恨铁不成钢。 徐明江却叹了声气:“明溪他一直把三表妹当明皎一般看待,母亲才没干预他和三表妹来往,我原本就担心三表妹对明溪超逾了兄妹之情,而今看她处心积虑想博晏郎的好感,倒是松了口气呢,但愿等明溪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铸成,便是他心里觉得遗憾,但想着既能成全三表妹,自己就不至于执迷不悟了。” “官人的意思是,婆婆不会赞成二叔和三表妹的婚事?我看婆婆,倒不像厌恶三表妹的模样啊?” “娘子虽是出生世族,但到底还年轻,又是性情中人,看三表妹性子豁达,兼怜惜她是庶出,在覃家姨母打压下日子过得不容易,对待三表妹一直就比二表妹更加亲密,自然不会觉得三表妹有什么不妥当。要说三表妹的处世为人,的确没有哪里不妥当,但她毕竟是庶出。母亲重嫡庶,明溪是嫡子,未来的媳妇,也注定只能是嫡出,明溪倘若过早明白他自己的心意,我只唯恐我们家就会天下大乱了,就连三表妹,也会因此受连累。” 岑娘仍然不信:“婆婆那样豁达,论事也公正,怎会因为嫡庶之别对三表妹心存成见?” “母亲是徐氏一门宗妇,她论事理当公正,但虑事却不能以自身喜恶为重。明溪虽非宗子,却是大宗嫡子,他的姻缘也必须有利于家族,庶女天然失母族依靠,怎比嫡女更加有利?阿岑,你也许觉得母亲太功利,但总有一天,当你也担上母亲现在的担子,你就会明白一切皆是不得已。” 徐明皎听说嫂嫂要请芳期来家,倒是开心得恨不能把隔的这两天等待的日子一口吃掉,但又听说嫂嫂也请了覃芳姿,顿时就觉得雀跃的心情被淋上了一杯冷水,但她自然也明白嫂嫂不可能只请芳期,否则岂不如同扇了姨母母女两个一耳光?就算是换了她,也不可能做出这么任性的事,她能理解,不能理解也必须理解。 徐明皎这种略微沮丧的情绪,被徐明溪给发现了,一问,还嘲笑自家妹子:“你就这么嫌弃二表妹啊?” “二哥是郎君,可以不和女儿家应酬,便是应酬也就两、三句客套话的事,你哪理解我的苦处?罢了,我背后不议他人的是非,我就问二哥一句话,你待二姐和阿期是一样吗?二表妹二表妹的称呼,你管阿期这么称呼的?三妹妹!待谁更亲近还用说?” 这话有如醍醐灌顶,徐明溪终于发觉了自己原来也是个偏心眼。 不过他却一点不觉得困扰,反而把明皎求了许久他都没舍得给的一幅古卷终于相让了。 明皎:“无功不受禄?” “我们不是兄妹么?还是嫡亲的兄妹呢,说什么功不功禄不禄的,放心受着吧,我只怕日后你说酸话,怪我待别人比待手足还好。” 明皎:哪个别人? 二哥今天怎么怪怪的了? 又说芳期,听闻徐大哥定好了聚会的日子,就安心等待两日慢慢过去了,只不过她原本想着那道开水白菜徐大哥夫妇和明皎都还没尝过就打算着待聚会日去徐家亲手做一道,不过那么多的食材,就得劳烦徐大嫂先准备了,又还得给她预备间私厨,写了信去,怎知招得明皎亲自过来了一趟。 “明日我就要去你家,怎么今日你竟来了我家?”芳期笑问。 “嗐,都是你那封信惹出来的事呗,我哥说很多话信里说不清楚,让我跑一趟腿,再则讲我也有些时候没来问姑姥姥安康了,连我外祖母都说我是个没良心的,姑姥姥待我比自家孙女还好,我却偏同姑姥姥亲近不起来,虽说这回来只住一晚,不过在姑姥姥看来,我到底还不是没良心的白眼狼。” 徐明皎的确不怎么亲近相邸老夫人,芳期至今都不理解,但连明皎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这点情绪,芳期也不追着问了。 又听她的好闺交道:“阿嫂让我跟你讲,辛大郎是个怪脾气,最恨吃别人东道时候,主家劳师动众穷奢极侈,为这个,他连多少酒宴都辞了鲜少赴请的。唯一例外就是鄂将军邸上的谢恩宴,他倒是去了,也理解毕竟是谢恩宴,鄂将军铺张一些也不为过。往常子弟间的聚会,他自己带只鸡去,清水里丢两片姜,熬一锅汤,还不能把鸡肉炖烂了,连肉带汤的填饱了肚子,把满桌子美味佳肴视若无睹,谁要是说他怪,下回准再请不到他,多好的交情都能断了。” 芳期:…… 好吧,这回看来,自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倒不是辛大郎痛恨美食,我哥说,辛大郎这是痛恨而今贵族奢靡铺张的作风,所以才以这种殊异的行为表示抵触,好让更多的儒生仕人引以为警,但我却想吃你那道开水白菜的,你不用去我家做,就在你家做给我吃就好了。”徐明皎终于说出了她今天过来相邸的真正企图。 要说来芳期经过验证,开水白菜果然鲜美不比俗食,虽说其实白菜不值几个钱,但这道菜用的是最嫩的白菜心,上回揽月亭一场聚,光白菜就耗了二十斤……别说还要加上各种肉类熬成的鲜汤了,但相比起现如今大卫多少名菜,开水白菜光看耗用的食材,的确还算廉价的。 再做一回好像也不算铺张吧? 咦?她怎么突然用辛大郎的标准要求自己了? 嗐!她和辛大郎最多只有数面之缘,寻常生活又不会受辛大郎的监督,这还真是想得太多,空给自己找负担呢。 于是芳期挽起袖子就去厨房。 不仅明皎没尝过开水白菜,上回因为时间的原因,温大娘也没尝过,祖父祖母也没尝过,这回芳期不仅将这道菜的烹饪方法告知了温大娘,成品还做到人手一份,王夫人母女看都没看一眼,直接让倒去馊水桶;祖父祖母品尝后没反应,两个老祖宗只要不给予批评一般就是表示好评了;二叔二婶让院里的仆婢回报了十两银,芳期心花怒放,觉得二叔二婶果然是双妙人;至于自己的爹…… 特意把芳期叫去了他的书房,问明白看上去简简单单的一道菜,居然耗费了老母鸡、猪排等些食材,面如沉水:“虽然美味,可到底不适合百姓人家,一道白菜都得耗这些食材和精力,着实太过奢侈了。” 芳期:…… 食材已经买回了相邸,不做白菜,也得做成其余菜,嗐,她说怎么一听阿皎对辛大郎的描述颇觉耳熟呢,原来和自家爹是一个风格。 最让芳期觉得惊喜的是长兄覃泽。 这天竟然亲自来了秋凉馆致谢,把四娘都吓得一踉跄——她怕有两年没见过大兄了。 “阿兄气色看上去好了不少。”芳期却是时常去探望兄长的。 “调养了这些年,我自己也觉得好转了不少,不过是底子终究弱,暑热时不宜走动,但今日凉爽,又已到傍晚,所以我就闲逛来了两位妹妹这里。”覃泽笑意温和。 他给芳期的谢礼是好些珍贵的香药,芳期从没提过,但兄长竟然知道她爱好配香。 连四娘都极感慨:“大哥虽然病弱,但性情和心地比二姐简直一个天一个地,这些香药,定是大哥早就备好了的,正巧今天送来给三姐,大哥是真心疼惜三姐的,真让人羡慕。” 每一个女儿,其实心中都在期待一个宠溺她的兄长。 “见者有份,我分四妹妹一些。”芳期笑道。 “不用了,无功不受禄,我从来也没关心过大哥,更不曾大着胆子做药膳送给大哥调养身体,我这是羡慕你,又不是眼红,我心眼可没那么。”四娘正气凛然地说道。 晚些时候,周娘也来寻芳期说私房话:“大郎君虽说没称赞三娘,是因大郎君有忧国忧民的心肠,倒不是当真责备三娘铺张浪费,三娘可别把大郎君的话放在心上,三娘刚走,大郎君私下还跟我说呢,家里头不惜福的可不是三娘,大郎君也听说了大夫人和二娘,把那么鲜美的菜肴直接倒去馊水桶的事。” 要问大郎君是怎么知道的?那肯定是周娘的功劳了。 芳期笃定周娘因有父亲支持,还是多少笼络了一些耳目为她所用。 周娘就说了芳期上回请托的事:“鄂邸大宴后,葛娘子送了邀帖来,请四娘十日后去她家聚,虽说葛家娘子仍没说换庚帖的话,但总归是没因二娘的挑衅迁怒四娘,打算的是和四娘更进一步接触,这就是好事。所以我答应三娘的事,也筹划得差不多了。” 就把她的计划一五一十告诉了芳期。 第49章 八字成一撇 芳期对于周娘的构想是认同的,相比起来,周娘比她更加深谙相邸内部的派系,还有那些仆妪的优长和缺点,周娘定计,自然胜过她去瞎子摸象,周娘的难处是不能“现形”,否则只怕早已摁捺不住行动了,而李夫人也未必会和周娘结盟,毕竟周娘是一心向着覃敬的,长房的利益,同时也影响到了覃治和四娘的利益,芳期却和周娘不一样。 在她父亲看来,这个女儿可有可无,所以在芳期看来,长房损失部份利益,对于自己也是毫发无损。 利益相同,才能联盟,否则迟早有一天会反目为仇,说不定搬起石头砸脚,李夫人和周娘都不是蠢笨人,这才给予了芳期成为两条纽带联结点的机会。 不过芳期到底要为周娘的安危考虑的。 “娘的法子虽好,但动用什么人手可是决定成败的关键,万一走漏了风声,或者是这人手将娘暴露,恐怕我是无法保娘周全的。” 周娘虽为良妾,但毕竟是妾,老夫人和王夫人要将她驱离,只需要些微过错作为由头。 “人手我是想好了的,四娘的保姆,本是当年我求大郎君择选,终于才没让大夫人插手。我先前也问过她的想法,是否愿意随四娘离了相邸去四娘未来夫家,她却说她的丈夫,早些年走散的兄长忽然和他们取得了联系,她家大伯如今在建宁府,说是开了间商行买卖做得很算不,就想接弟弟一家去建宁府,我已经答应了四娘保姆和她解除雇约,只托她临走前为我办成这一件事。等事发时,他们一家早已动身往建宁府,没人能够察证。” 听周娘这样一说,芳期就完全不担心了,和周娘敲定了细节。 一时已是夜深人静,徐明皎闲聊着就闲聊着就梦周公了,芳期也打算赴周公之约。 “叮咚”一声,系统上线。 芳期:好事还是坏事,糟心事就留到明日再说。 系统:亲,下昼时您就触发了随机奖励,但壹看您一直在忙就没打扰您。 这就是好事了。 芳期:是什么奖励? 系统:这回是花生。此种食材用途也很广泛,可以像葵花子一样当作零嘴,光是零嘴,就有盐炒、烘干、香卤、水煮等等不同的方法,又能作调味的香料,冷拌菜时加些炒香的花生碎,会让菜品更加美味可口,还能做花生酱,当然也能做花生糕,特别是还能榨成花生油,有些炒菜用花生油,比菜油更加鲜香。 芳期:很好。 她觉得自己开始走好运了,明天请托辛大郎想必也能顺顺利利,辛大郎要是愿意说合,晏迟总应给青梅竹马……不是……自幼结交的知己几分薄面吧,说不定原本艰难的支线任务,就能够迎刃而解。 芳期怀着愉快的睡前心情做了一晚上的美梦。 第二天仍然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待芳期等人去了徐家,午饭是几个娘子一块吃,明皎本是活跃气氛的能手,再加一个芳期,一个六妹,硬是引得连闷葫芦一样的五娘都说笑了几句,就越发衬托得覃芳姿有如独被愁云笼罩,她今天倒没有任何挑衅的言行,就是不说话而已,徐明皎见她这样也不敢招惹,满桌子都把覃芳姿当成了透明人。 她就一杯杯地只顾喝闷酒。 午饭刚吃完,酒也撤下了,正好徐姨母跟岑娘婆媳往这边来,她们是想领着几个女孩往茶室去,刚到吃饭的亭子里,就听一声悲哭—— 芳期连忙扭头,差点没扭着了脖子。 只见覃芳姿两手扶着桌子,红着一双眼圈儿,那声悲哭后倒也没有号啕,只耸着肩膀把金珠子断线般的滴,好不可怜见,活像是被谁欺负了。 岑娘忙上前,一脸狐疑地面向姑,徐明皎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二表姐这是在闹哪一出,倒是六娘口直心快:“二姐莫不是喝多了吧,二姐早前就一直闷闷不乐,不搭理我们直喝闷酒。” 徐姨母瞪了一眼明皎:“你也不知道劝着些表姐。” “皎姐姐劝了,但没劝住……”六娘再次为明皎打抱不平。 “姨母。”覃芳姿确然像是喝醉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往徐姨母怀里依,一边抽噎着活像要断气,一边道:“不是皎妹妹的错,怪我,是怪我不好,姐妹们都不和我亲近,旁人更加嫌我不够乖顺,姨母,我都知道错了,但为什么他们谁也不肯给我机会,姨母,我真后悔那时没听您的教导,我不该那样任性……” 芳期静静地看着覃芳姿表演,这个时候她心里升起来一种十分不妙的预感。 而徐姨母一听外甥女的“醉话”,心里也是“咯噔”一下,虽说在座的其实并不是外人,可毕竟如芳期几个,和外甥女并不是胞生手足,多半都是隔着心,外甥女酒后失态,等酒醒了想到会受妹妹们的嘲笑,她本就是心高气傲的脾性,岂不是会更受打击? 徐姨母便忙对儿媳道:“大妇先带妹妹们去茶室,我在这儿安慰一下姿儿,这孩子,酒量原来这样差的,亏她素来是副硬脾气,喝了酒,就伤感起来。” 岑娘便笑道:“别说妹妹是弱女子了,便是官人生为男子,喝多了酒也和寻常是两样,要我说偶尔醉酒,倒是把往日的积郁都发泄出来,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就是几位表妹今日放不开,也该把我家姑给灌醉了,让她发泄发泄。” 这一应一合,都是为了让覃芳姿下台阶。 芳期心想徐姨母和大表嫂是一片好心,可她们这份好心却成了枉费,今日那是什么酒?跟蜜水没两样了,覃芳姿虽喝得急了些,哪里至于醉得失态,且听她那番话……分明是想博徐姨母的恻隐之情。 但芳期急归急,这时也只能跟岑娘一步三回头地走开了。 岑娘按约定好,趁姑引开另几个娘子的注意,悄悄地带芳期到花园里,指指前方道:“一排矮竹后头的茶室,大郎正陪着辛郎品茶呢,你有事相求的事大郎已经说了,辛郎也答应了见你,咱们这就过去吧。” 那茶室虽称室,实则却是三面皆空,檐顶上只垂下苇帘半遮半掩而已,芳期一眼就见坐在张青瓷墩上的青年,和徐大哥年岁相仿,穿一件七成新的青绸衣,带普普通通的软角幞,面部轮廓英锐,那眉如伏山,目若静水,看上去虽有几分严肃,但许是有股松柏般的气态,倒不显得森冷。 一笑时,越有了几分离尘的意味。 “直舟这位表妹,端的是明艳照人。”礼见后的第一句话,辛远声竟然是大大方方的夸赞。 别说有些出乎芳期的意料,便连徐明江都怔了一怔,摇头笑道:“和远声相交日久,竟不知你竟也懂得取悦佳人。” “我这不是取悦,说的是目中所见,心头所感,如我初见直舟时,便赞你仪表堂堂,虽未知徐郎的学识德行,光看这仪态已经不负了托生名门世族,你听了或许觉得高兴,换一个未必不疑我是在讥讽,说不定覃三娘,这个时候也正怪我唐突呢。” 芳期忙道:“不唐突不唐突,尤其听辛郎君的解释,知道这话并非恭维,我更觉心花怒放了。”非但心里有朵花在怒放,芳期脸上也有朵花在怒放,暗忖自己果然是转了运,这辛大郎比晏迟要好打交道多了。 咦!昨天刚确定能见到辛大郎,就触发了随机奖励,莫不是这辛大郎才是目标人物?他又是晏迟的好友,与晏迟确然也有关联,这位当然也算一个美男子,而且美得正气凛然又飘然出尘,忧国忧民,必定以挽救社稷为己任,就是不知幼年是否多舛,要这也符合……那真是太好了。 芳期兴奋得差点没直接问辛大郎幼年遭遇。 “你们先说话,我和内子走远几步等候。”徐明江既然引见了这两位认识,很知趣地走开了。 辛远声目送着徐明江夫妇二人走下通往翠竹径的青石阶,又才重新注视着芳期,很耐心地等着她说话的模样。 “今日烦托辛郎君,是因不久前,我因一件事开罪了晏三郎,所以……想托辛郎君为我转圜一番……” “覃三娘能有什么事开罪无端的?”辛远声挑挑眉:“我刚才听三娘说话,像个磊落人,怎么令表兄伉俪不在跟前,反而藏藏掖掖了?覃三娘究竟是想结识无端呢,还是真想赔礼。” “辛郎君别误会,我已经见过了晏三郎数回,他现在大抵恨我恨得咬牙,保证不需要辛郎君再引见了。”芳期不料还有这样波折和误解,赶紧解释。又一番想法:听起来像是有不少女子烦托辛大郎牵线搭桥结识晏迟啊,否则断不至于会产生这样的误解,晏冰刀是多么的阴森可怖,要不是逼于无奈,结识来干什么?虽然临安城夏季炎热,可我又不是连冰盆都买不起,用不着靠着把冰刀降暑。 “你能把无端气得咬牙切齿?”辛远声又是一挑眉:“未知覃三娘究竟因何事开罪了晏郎?” 芳期:…… 唉,这又不能说,难道这事眼看着就要黄了? “怎么,不方便说?” “如果晏三郎不介意,辛郎君可问他,但我……请辛郎君体谅,我实在不敢一错再错了。” 辛远声笑了出声:“我不知前因后果,可没法子替覃三娘求情了。” 糟了啊,说好的转运呢?芳期立时沮丧下来。 “不过……” 还有不过?芳期又飞快抬起眼睑看着辛远声。 辛远声不料她反应竟如此激烈,又被逗得一笑:“三日后,无端正好约我在西湖边的江月苑聚,三娘倒是可以同我一齐去的,届时就看覃三娘有没能耐说服晏郎谅解了。” “这场东道我来请。”芳期连忙说:“我没别的才华,就是厨艺还算不错,又担保当日不会做铺张浪费的饮食,其实家常菜也未必不能做得鲜美可口,包管让两位都觉得满意。” 辛远声一听这话,就明白相邸的这位娘子对他并不是一无所知,因为徐明江也的确谙知他的性情,倒并不介意。 “也罢了,这场东道本来就该我的,让给覃三娘尽尽诚意也不是大事。” 芳期心花怒放:“辛郎君真是痛快人,这回我欠郎君的人情,日后只要我做得到的,但凭郎君一句话,必然竭尽全力。” 还是个知恩图报的娘子,辛远声微微一笑,觉得他的好友晏无端……真不知因为什么大梁子,才和一个怪有趣的闺秀斤斤计较。 厨艺好?辛远声觉得能让自己赞声好厨艺的人,仿佛还没有出现过。 第50章 二姐别妄想 芳期不知道自己被辛远声给暗暗鄙视了下,她达偿所愿,就没再打扰徐大哥和他的好友了,只跟着岑娘往后走的时候,拐弯抹角地试探:“阿嫂可知辛郎君是否婚配?” 岑娘顿住步伐,头还没有完全歪过去…… 芳期就笑出声了:“阿嫂别怕,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着今日我欠了辛郎君这么大个人情,必须知恩图报啊,但我是闺阁女子,总不便时常和辛郎君接触的,所以就想着,要辛郎君已经有了娘子,我和他家娘子多接近接近,既能早些还了这份人情又不至于坏了辛郎君的名声。” 这话倒是把岑娘给说得忍俊不住:“你一个闺秀不怕损了声名,替一个郎君操的什么忧心?” “那不一样,我既不是官员,又不是文士,胸无点墨眼光短浅,名声毁了也不过就是落个笑柄,辛郎君却不一样,他是有抱负的人,若因我落下瑕疵受人诟病,让仕途遇挫,真正受损的可是社稷百姓。” 岑娘就更忍俊不住了:“真没看出来三妹妹还胸怀天下呢。” “唉,我这无非是往自己脸上贴金罢了,说来博阿嫂一笑,可别当真。我最担心的是我本是一心想要报答辛郎君,要被他家娘子误解了,自是不好找我理论,恐怕就会埋怨辛郎君,那我又怎么过意得去呢?所以我远着辛郎君,只和辛家娘子交近才是正道。” 岑娘认真盯了芳期一阵,心里暗暗叹息一声。 这女子通透,别看跳脱,实则心思比多少所谓的名门嫡女都正,要自己真有这么个妯娌,就如同多了个姐妹,可惜了,二叔是嫡正大宗,宗子的胞弟,身上负担的责任比徐家多数子弟要重,婚姻之事恐怕当真无法求次。 可要是三表妹注定和二叔无缘,或许真能……她家夫君,甚至翁爹,都大是推崇辛家,辛大郎虽说也是嫡正大宗甚至嫡长子,可他命运多舛,日后不能成为宗子,或许真能和三表妹成为有缘人。 岑娘一念及此,就把自己知道的事都告诉了芳期:“辛大郎不曾婚配,三表妹倒不用担心太多,说起来辛郎也是可怜,他并非辛家现时这位主母的亲生子,他的母亲是辛公的元配夫人,先帝时,竟然被辽使看中,硬逼着先帝将臣子正妻赐婚予他,当时辛夫人已经身怀六甲,却被逼得和辛公和离,远赴辽国。 辛大郎实则是在辽国出生,六岁时才被赦还大卫,当时官家已经定了临安为行在了,所以辛郎君究竟是否辛公亲生子,其实一直众说纷芸,辛大郎血统存疑,自然难为宗子,辛大郎自己也不争这些,辛家主母对他也是极好的,辛郎考取进士时,本已经定了婚事,谁知那位娘子……听信闲言碎语,说什么宁死不肯嫁辽人,居然……投缳自尽了。” 芳期:“啊?!自尽了?” “是,辛郎怕是对那娘子一直心怀愧疚,所以这多年来,恳请高堂不再为他议亲。” “官家既授官,不是认可了辛郎君绝非辽人?” “辛郎君的生母,而今是辽国的郡王妃。”岑娘叹道:“官家而今是想议和,才授辛郎实职,不过到底还是……辛郎其实也跟没职事官无甚两样,他的身份太敏感,可说来辛郎又有什么错呢?连辛郎的生母,又何错之有?唉,朝堂中事,我们妇人家是不懂,但我们懂得道理,懂得是非。” 芳期现在脑子里只回荡着四个字——幼年坎坷! 合了合了合了,这个也合了,辛远声是否才为她要建交的人? 突听一声——三妹妹! 风从云外来,白衣少年迎着阳光明媚,他的衣袂翩飞,脚步轻快,他的眉眼舒展,笑意更是肆扬,芳期有时候看着徐二哥,她就觉得自己应当珍惜眼下的岁月。 两个人的眼中都有亮光。 岑娘看了,一时为难。 好像她家官人担心的事正在发生,可是她仍然一点也不想阻挠。 同是女子,她明白十五岁及笄的辰光,因那支玉笄插入青丝,带来的期待和怅惘,女子突然就明白了她的生命里,即将会增添那么一个重要的人,这个人才会是自己的一生一世,当十里红妆许嫁,忽而就亲近,忽而从此,荣辱与共携手同行。 幸与不幸,也许就看情与不情。 岑娘的婚姻是美满的,所以她觉得世间所有人的婚姻都应当美满,两个人,一条心,一日不见就牵肠挂肚,再阴暗的天气,眼睛与眼睛接触就灿若满市灯火。 岑娘不想阻止这样的有情人。 她默默转身,想或许世情不会这样的冷硬呢?或许那一双人,还有机缘。 芳期都没察觉岑娘已经走出了老远,她这时站在一株碧荫里,斑驳的阳光落在她的衣肩上,她的面前,是不知为何兴致勃勃的少年,她看着他的笑容自己就想笑了,两个人仿佛相对傻笑了很久,又好像可以一直傻笑下去。 不知哪里传来哭声。 芳期猛地清醒。 不是哪里传来的哭声,是她突然想起了覃芳姿,是覃芳姿的哭声,哭声像一道雷,震在头顶。 芳期看着自己脚底下的,斜斜伸出的一道影。 她笑了一下,笑容一直维持。 “三妹妹,辛大郎可答应了?”徐明溪在问,他也站在了那株树荫下,斑驳的阳光洒在他的衣肩,他看见的是那件茜红衣肩的光斑,一点点活跃,撞击他的眼眸,但他身心畅惬,一点都不觉得炎躁。 “答应了。”芳期说,笑容更明亮:“二哥,我可就不说谢你了啊。” “三妹妹心事既了,莫如同我垂钓去。”徐明溪的笑容也更加明亮了。 芳期一直知道徐家也有湖池,但没有澄池辽阔,所以徐家的湖池不泛舟,却养了一池好鱼,垂钓,也许是件极有意趣的事。 但她不能做。 “二哥,清静对我来说,就只有适合睡觉一点好处,真要垂钓,坐不到一刻恐怕连钓竿都得喂鱼了。”芳期笑着,心里却莫名像是被树荫,遮了一大半。 黯影,又似有轻轻的重量,不把人心往狠里砸,就是一点点的,侵深。 “是我糊涂了,要不我和三妹妹对弈……不,咱们还是去击鞠吧。” “这么热的天?”芳期指指天上的日头,但实则指的是一片茂密的枝叶。 徐明溪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懊恼的情绪,染上面貌。 “二哥不用费心怎么让我尽兴,我和二哥常见,却多久没见过阿皎了?我和阿皎早约好了,下昼时就躲她院子里喝着凉水说闲话。” 芳期说完就走。 徐明溪迈出一步,手臂微伸,嘴都半张了……但最终还是,驻足,收手,闭嘴。 就这样看着那窈窕的身影,往前走,待左转时,就只余下白墙月亮门,一枝玉兰花。 芳期和明皎会合,也确实是歪在屋里的榻上说话。 吃的还是芳期送来的葵瓜子,凉水也的确摆在手边,渴了就拿起喝一口。 “阿皎,你打听出来二姐都和你娘说了什么?” “隐约讲的还是被退婚的事,没哭多久,就听我娘的话喝了解酒汤,现在正在我娘的屋子里歇着呢,我确定的是二表姐居然没告你的状。” 芳期差点吃了瓜子壳丢了瓜子仁,却也到底没和明皎说她心里的担忧了。 徐家不是葛家,徐姨母是王夫人都不敢开罪的人,嫡次儿媳,求的是门第相当的嫡女,覃芳姿就算嫁进了徐家,若胆敢在徐姨母面前使威风,恐怕自家的太婆就第一个不能饶她,葛家娘子担心的事,可以说多半不为徐姨母介意。 至于明皎,就更不可能为覃芳姿压制了。 她要是插手,反而会让事态趋于复杂,那就正中王夫人母女二人的诡计了。 如果把珊瑚事件告诉徐姨母,一来徐姨母未必会信她,再则徐姨母就算信了她,还真未必介意,芳期生在大族权门,她太知道这些门第里的人有如与生俱来的优越心了,徐姨母不会害人,但也未必觉得一个庶民的死,就足够毁了覃芳姿的终生。 大卫禁绝买良为奴,这条禁令,其实让多少权勋豪贵都心存不满,隔上数载,就会有人谏言废除此条禁令,也多得是大卫的官家虽则不是个个英明,总归对百姓还有体恤之情,对于这样的谏议一直没有理会。 徐姨母是贵族阶层,芳期不确定她是否因为在意一个庶民的性命,放弃一桩门当户对的姻联。 再者,王夫人若真有了联姻徐家的心思,这回不会再给她打个措手不及的机会,王夫人一定会将覃芳姿择清。 芳期决定先把这件事告诉祖父。 覃逊抚须,靠着太师椅,待芳期说完后才抬起眼睑盯了她一下。 “我家若能和徐家联姻,倒是一件意外之喜,三娘,我让你搅了二娘与葛家的姻缘,可不是让你毁了二娘终生的意思,这件事你就装作不知道。” “可是翁翁……” “你莫不是对徐二郎有非份之想?” “三娘尚有自知之明。” “你有自知之明就好。”覃逊起身,走过两步,弯着身逼视芳期:“记得我说的话,别想着自作主张。” 芳期只好应了声“是”,心里却汩汩地直冒岩浆,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灯影戏里的牵线皮偶,祖父利用自己“空手套白狼”已经够无情了,明明知道她和徐二哥……她把徐二哥视为亲兄长,怎会眼睁睁看着徐二哥娶了覃芳姿这个蛇蝎心肠。 覃芳姿对葛二郎还有几分真情的话,图嫁徐二哥根本就是因为虚荣! 她是不知徐姨母会如何看待草菅人命的的王夫人母女,但她深知徐二哥绝对不会容忍覃芳姿这样的恶行,覃芳姿心性如此,能瞒忍一时还能瞒忍一世?徐二哥若娶覃芳姿,绝对不能美满幸福。 她不会容忍这样的事发生。 芳期只能深深吸一口气,不再提这件事。 第51章 狸猫诱 三日后要去江月苑,而且是见两个外男,这件事不能瞒着亲长,芳期也没想着隐瞒,只不过她的说法,并不完全符合实情。 “翁翁上回让孙女愚弄晏三郎,晏三郎一直恼怒孙女言而无信,孙女听晏三郎的话,俨然已经猜到了孙女是受谁之托,原本也是,孙女一个闺阁女子,要不是听家中亲长的话,还能听谁的话私见外男,请托那等大事!万一晏三郎因孙女的缘故迁怒相邸,岂不迟早会有一场祸殃?所以孙女只能心翼翼赔不是,答应给予晏三郎补偿。 三日后晏三郎在江月苑宴请好友,让孙女去江月苑准备宴肴,孙女不受亲长允许,万万不敢私见外男。” 覃逊眯着眼考虑了一阵。 让芳期去空手套白狼,晏迟虽然会怀疑是相邸的长辈指使,但第一个怀疑的人应当是他的长子覃敬,因为别看他是主和派,而且在官家授意下发动对鄂举的弹劾,他的长子却一直对议和抱持疑虑,更是脑子一热,写了替鄂举辩白的劄子,又虽然他将长子那封不知所谓的劄子扣下了,根本就没往官家眼前递,但这种事既瞒不住官家,多半也会被晏迟察知。 而这种事晏迟根本不可能和覃敬对质,即便对质,覃敬说一无所知晏迟就会相信了? 晏迟若真要因为这事迁怒覃敬,使计报复,覃逊觉得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倒不是因为覃敬非他亲生,也不是按他意愿择的嗣子,他就因此厌恨,覃敬毕竟是他族侄,他对覃敬原本也无甚恶意。可是,覃敬那些忧国忧民励精图强的政见,并不符合官家而今只想偏安一隅的享乐思想,这个长子不适合现今的大卫官场,所以对于覃敬而言一进不如一退,这个时候丢了职务,还能保住寄禄官,总比被人利用触怒官家,直接罢官要强。 但晏迟却针对三娘不依不饶…… 覃逊看着自家孙女的绝色姿容,挑了挑眉。 晏迟有锦绣前程,如果能成他的孙女婿……那覃家怎么着,都不至于一败涂地家破人亡了。 “你去吧,太婆那里我替你说,保管不让你受大妇的责处。” 芳期无精打彩地回到秋凉馆,当找系统确定她的主线任务仍然只有可怜的一点进度时,心情就越发沮丧了,难道是她想多了? 还好有周娘送来好消息,说那件计划正有条不紊的进行。 芳期把这计划称为狸奴诱。 狸奴也就是狸猫,卫人爱养玩宠,尤其狸猫,贵庶无不喜爱,狸猫便渐渐被卫人分为两类了,一类是仍然捕鼠的狸猫,这也是大多数百姓爱养的,一类自然就是不捕鼠的狸猫了,为贵族所喜爱。既然这么多人爱养狸猫,精明的商人自然不会放过商机,不管是过去的开封府,还是现今的临安府,都有不少玩宠铺。 这些玩宠铺不仅销售猫犬,还销售猫窝狗窝,也售猫食犬食,更有改猫犬的经纪,这些经纪可以替主顾修剪猫犬毛发,可以联络猫犬配种,当然要是主顾看不中铺子里的猫犬,经纪也能问清楚主顾的需求,四处搜买符合主顾要求的猫犬。 临安府的官巷口,就有这么一家玩宠铺。 这铺子临街就有五间,后头还有院,虽是玩宠铺,装潢陈设却雅致整洁,主顾多数也当然是非富即贵,掌柜早就练就了一双富贵眼,自诩不会错过一位大主顾,言下之意也就是,要普通客人闲逛进来,他绝对不会费心招呼,所有的心力都能保证用在目标主顾身上。 这天上昼,铺子里来了一个妇人。 掌柜的抬眼一看,妇人约三十四、五,虽是身着绫罗,发佩金簪,耳上带着珠玉坠,衣上还熏有蜜合香,不过那气态看着既不像贵妇,身边也没有仆婢跟随,应当是富贵门第的管事仆妇。 掌柜做出这样的判断,他却不敢怠慢,立时就起身相迎,没再陪着店里的经纪喝茶闲聊了。 “我家主母想寻一只狮猫,你家店里可有?” 一听这话,掌柜越发殷勤了。 要知一只狮猫,价值至少百贯,且一般在店里买了狮猫,还会顺带买上猫窝、猫食等等器用,这就是大主顾。 掌柜忙把仆妇带到后头院挑狮猫,还一边夸耀自家的店子:“店配备有宠医,还有宠师,所以店的狸奴并不用关在笼里,都是在院子里养着的,方能不失玩乐天性,也担保健康无疾,贵主母若想买一只幼猫亲自养大,店还可替主母雇请宠师驯教。” “这倒不用,我家主母养狮猫只为赏玩斗戏,可没空闲自己养,家里也早雇请了驯师。” 掌柜一听,简直喜上眉梢。 卫人喜斗戏,有斗茶,斗花,斗诗,斗乐,自然也有斗猫犬的,可这类狮猫并不会捕鼠,所以一般是行文斗,也就是比谁的狸奴毛色更罕见,更可意乖巧,这位主顾既然是为斗戏,那必会选择名贵品种,价值那就少辄三百贯,多则六百贯了。 又怎知仆妇看了一圈,摇头道:“你家的猫儿,只有这只将军负印还算上品,但我家主母已经养了一对,印纹比你家这只更奇特。” 是个行家!掌柜忙道:“不知贵主可有想要的品类,便是店一时没有,也可以让经纪寻购,不是店夸口,倘若连店都寻不到让贵主满意的名狸,临安府里所有的玩宠商都将束手无策了。” “那你听好了,我家主母想寻一只金簪插银瓶,要求猫身白毛必须柔长发亮,连爪缝都不能有一根杂毛,猫眼为碧色,金簪毛需乃纯金,不能有圆环,体长不能太长,刚好趴上膝头为宜,你要寻到了,我家主母愿出千贯钱购。” 千贯钱!这真是一笔大买卖了!掌柜哪里还有不尽心的,却知道这样的金簪插银瓶并不易寻,怕寻不见,不敢提出先收定金,只问若寻到了,怎么知会贵主。 “我家主母不愿让旁人先知她求/购什么品色的狸奴,十日后我会再来你家。”仆妇说完转身就走。 掌柜赶紧找经纪商量去了。 又说段氏,她本家就是临安府的民户,她虽在相邸帮佣,但做的并不是服侍起居的差使,她职属规察房,顶头上司就是苗娘子,主要负责管训各房各局仆婢,纠察错失,所以晚间一般不用当差,她在吃了晚饭后,都是回自家住。 这日傍晚刚到家,侄女就来了。 这位侄女,正是摔了一跤被相邸辞退的侄女,现在已经嫁作工匠妇,日子过得不算宽裕,时常来姑母家里打秋风,段氏虽因这侄女和徐媪结了怨,但她自己对侄女却也是一日烦胜一日了。 刚把脸一拉,怎知就听侄女说: “姑母别拉脸,今日我来可不是找姑母借米的,相反,我还是来给姑母送钱的呢!姑母听我说,你侄女婿的大哥不是干玩宠商经纪的么?今日里雇主店里来了个大主顾,说是要找只狸猫,开出了千贯钱的高价!东家跟我大伯说了,要大伯能找到让主顾称心的狸猫,东家愿出五百贯钱给猫主。” 段氏家里也是养着只猫的,但听这话可没觉得欢喜:“我家这只狸猫儿,捕鼠倒是能,但能值五百贯钱?我看你真是穷疯了所以异想天开望着破墙根底下生出摇钱树。” “谁让姑母拿家里的狸猫换钱了,相邸的二娘不是养着许多名贵狮猫么?我仿佛还记得有一只,正好是碧眼白毛黄尾巴,跟我大伯要找的猫一模一样,姑母只要能把那狸猫弄出来,可就有五百贯钱到手啊!我家大伯也会得东家十贯钱的抽成,我从中使了力,大伯最多给我两贯钱,姑母赚的却是大头!” 财帛动人心。 段氏差使虽然体面,不过她凭的却不是技艺才能,无非是奉承得王夫人把她当作心腹,才争取了这么轻松的差使。可除了一年四季的四件新衣裳,还管一日三餐,工钱却只有一月一贯钱,得做几十年的差使才能赚得五百贯? 但要是盗了覃二娘养的狸猫私卖……被发觉了可得被官衙治罪! 段氏便有些犹豫。 哪知她的儿子听说这事,也来劝:“我寻常听娘讲,覃二娘养着七、八只名贵狸猫,为的也不过是和旁的闺秀斗戏,自己并不多么喜爱这些狸猫,说不定莫名丢了一只,根本不会计较呢。” “你知道什么,二娘虽不喜爱狸猫,但她的东西可从来不让别人染指,有一回用得半旧的一条手帕,浣洗局的仆婢晾晒时大意了,不知被一阵风刮去了哪里,二娘知道后责令必须找到,后来劳师动众一番差些没把浣洗局翻个底朝天,到底是在口枯井里找到了,管事的连忙亲自洗净烘干熨平整了给二娘送去,二娘看的确是她的手帕,当管事面前就令丫鬟们丢炭盆里烧了。” “阿娘这话的意思也就是说只要狸猫有个下落,不管这狸猫是死是活,覃二娘就不会再追究了?” “狸猫要死了,弄出来又怎么卖得了五百贯?” “娘,你说巧不巧,前二日我往雷峰塔送点心,主顾是来临安府游历的,听说我们食肆的胡饼和莲花鸭做得好,就特意预订了让中午给他送到雷峰寺外的湖堤亭里,他一边赏景一边吃,那主顾又是个痛快人,邀我顺便也用了饭吃一杯酒再回店里,我就应了,一边吃着酒一边又听他说了一段游历别处时听来的故事。 说某家贵夫人,素爱狸猫,一回得了名贵品种,竟然背上有片红毛,贵夫人爱不释手,怎知她身边的仆婢,家里母亲也爱养猫,一回去佛寺烧香,竟拾得一只猫儿也是背上有片艳红如霓霞的毛色,仆婢之母当然也是爱不释手,哪晓得被个经纪看中了,要高价购买,仆婢母不愿转手,怎知仆婢爹却为钱财所动,到底还是逼着把猫儿卖给了经纪,仆婢的娘难过得病倒,病情眼看越来越重。 仆婢爹虽然后悔了,卖出去的猫儿却是找不回来的了,巧不巧,没想到那猫儿最终被贵夫人买到手。仆婢为了救母,想了一法,寻一只普通白猫,将背后毛发染成鲜红色,再用耗子药药死,顶替贵夫人的狸猫,狸猫死了,贵夫人惋惜归惋惜,却还是令仆婢将猫儿葬了,怎想到猫儿已经是被掉了包。” 段氏听了这番话,顿时大受启发。 第52章 把徐二哥也拖下水了 三日转眼即过。 芳期大早上就先到了江月苑,这是位于宝佑桥左近的一处游苑,苑里建有高楼,既能赏大片的湖光泛澜,又能赏宝佑桥的全貌。所以这处游苑自来便是富贵人家在外聚会的首选,因为格外抢手,所以赁金不菲,但芳期毫不奇怪晏迟有把江月苑包赁下来的能耐。 她今天带的几个帮厨,并不是相邸仆妇,还是找温大娘借的人手。 堂堂相邸千金,竟为外男下厨,传出去绝非光彩事,比起自家仆妇,芳期更加信任温大娘的家人能替她守口如瓶。 且这些人,也不会有兴趣探问芳期今日来江月苑见谁。 因着辛远声厌恨奢侈,芳期今日完全没有打算做鹌子水晶脍、洗手蟹一类的大菜,她准备的主菜是辛远声据说十分爱吃的鸡。 一整只鸡。 将劏好的鸡洗净,将鸡肠鸡肝等等内脏取出,交仆妇清洗,那是芳期准备另做的一道菜。 整鸡带骨切丁,加盐、料酒腌制片刻,入油锅把鸡肉炸得酥黄。 锅置火上,下油烧至七成热,下鸡肉炒熟。 而后再将干辣椒,用少许热油炒至棕红色,下川椒炒香,加姜、蒜,又加入豆瓣酱,把鸡肉下锅,烹入料酒,加盐、砂糖、胡椒、醋、烹入少许高汤,使鸡肉稍许回软,再加入葱段,出锅告成。 这道菜,芳期只是在脑中见过图像,是一大盆辣椒几乎把鸡丁掩埋,但芳期今日没有加这么多干辣椒,现而今还不到时令栽植第二批辣椒,她有点舍不得。 而后再做鸡杂,芳期打算自创一道凉粉拌鸡杂。 凉粉主材用的是豌豆,已经现成做好的,把晶莹剔透口感鲜嫩的豌豆水晶粉切丁,入黑瓷碗,又再将洗净的内脏如鸡胗、鸡肝等均切薄片,鸡肠切成段,加胡椒,盐,少许料酒腌制。姜葱切粒,加水煮一阵,使姜葱味渗入水中,把姜葱粒滤出,将鸡杂放姜葱水里煮熟,盛出放凉。 再将煮熟又放凉的鸡杂铺在水晶粉上,加辣椒油等等调料拌好,再洒上葱花就好了。 汤准备的就是鲜鱼汤。 又做一道火腿烩豆腐,藕丁莲子,干炸响铃,芳期就准备好了今日中午的所有菜肴。 样样都是家常菜,百姓餐桌上也是常见的……除了辣椒。 她这回可连鸡内脏都没有浪费,总不至于犯辛大郎的忌讳了吧。 可对于晏迟而言,辣椒炒鸡他是没有吃过的,应当也不会嫌弃太普通。 菜肴一样样地端上去,辛远声一见辣椒,心里当然会觉得诧异,晏迟一见辣椒,也是把眉头挑了又挑。他已经猜到今日的江月苑里,恐怕会有一位不速之客了。 “覃三娘说自己厨艺出众时,我还以为她在说大话,看见这一桌子菜才知道是我犯了成见啊。” “远声何时结识了相邸的娘子?” “我上哪结识去?都是托了无端,才有今日口福。”辛远声看着晏迟:“覃三娘说她开罪了你,我着实想不出她一个闺阁女子,做了多大件事才值得你针对她斤斤计较,我不强求无端你退让,但人家一个娘子,辛辛苦苦操持了这么桌子菜,我瞅着,用的食材虽是普通,但看上去竟比多少大宴名菜还要不一般,你们的恩怨饭后你们两个谈,但总归得先邀今日的功臣和我们一同享用美食吧。” 晏迟放下眉头:“远声今日是东道主,你既然开了口,我这客人总没有反对的道理。” 辛远声一听,不得了,这怨仇貌似结得有点死啊。 芳期被请到了饭桌边,但看见的仍是晏迟冷冰冰的一张脸,好在是辛大郎的脸很有温度,她也就不至于如坐针毡了。她详细的解释了辣椒的来历,但当然还是巴林冯番僧那套说辞,没有被辛远声质疑,但芳期总觉得晏迟已经看穿了她的谎话。 “辣椒能让普通的食材具有非同一般的风味,而且乃土中所长,可以栽培,不同于那等生命之物,取之则少,且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采办输送……我寄望于三娘日后栽培出来,能够造福更多百姓。”辛远声说到这里,又冲晏迟一笑:“晏无端,你那旧疾,得多靠辛辣之物,常食辣椒,对你的身体大有益处,我觉着你更该感激覃娘子才是。” 什么旧疾?芳期惊异的看了一眼晏迟,这人真有旧疾么? “我的旧疾只需要常食川椒、姜芥足矣,犯不着再多此一种。”晏迟冷冷扫了芳期一眼,先掷杯:“远场,我看覃三娘已经酒足饭饱了,我今日看你情面,就和她再论一回是非,你先走开逛逛吧,一盏茶时间足够了。” 这梁子看来是真结得非常人能解啊。 辛远声再把两人分别看了几眼,摇了摇头,踱下此座高楼。 芳期并不觉得自己酒足饭饱了,她连鲜鱼汤都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但一顿的酒足饭饱,当然没有一生的酒足饭饱重要。 芳期见晏迟已经走到了窗边,顿时也不再留念一桌子美味佳肴了。 她也缓缓到了窗边,猝不及防地,一大片带着宝祐桥的西湖美景就迎面扑来。 芳期从前还没有来过江月苑,而如今登临江月楼,她才真切意识到江月苑为何“炙手可热”,随口就道:“今日是托了晏三郎的福,又才能见此大好风景,所以……”所以如果晏郎日后要辣椒,保证分文不取按量奉上。 但所以之后的话芳期没来得及说出口。 “你不是托我的福,今天是辛远声作东,要换我作东,你今天进不了江月苑的大门。” “辛大郎忌铺张,便是今日东道主,应当也只限肴馔,今日聚会定在江月苑,应当不是辛大郎的决定,所以我能再和晏三郎见面,是托辛大郎的福,但能看这窗外的一片美景,的确是托晏三郎的福。”芳期把话说完后,才翻然悔悟自己这番话与其说是恭维,还不如说是和晏三郎抬杠。 她真是忍不住的就想抬杠要怎么办? 果然就听晏迟一声冷笑:“所以说你自以为是,江月苑一定要重金才能租赁么?你连江月苑主是何身份都没闹清,就敢说这么荒唐可笑的论断。覃芳期,我就直接喊你姓名了。” 芳期:…… 你给我反对的机会没? “你数番示好,无非是还想利用我,你想让我替你做什么呢?对付辜负你生母,从来不把你放在眼里的生父?你想借我之手,打击你的生父嫡母?你真是太猖狂了,以为仗着点聪明就能操纵旁人做你的傀儡?谁给你这样的自信,徐明溪么?我敢说,无论是你还是徐明溪,都不知道莫须有是什么事件!你是女子,我不和你计较,但我不会放过徐明溪!” 芳期有若五雷轰顶。 “晏三郎,这事和徐二郎根本无关……” “那和谁有关?” 芳期差点就把自家祖父给卖了。 但不能卖自家祖父,还必须解释清楚这许多误会。 “徐明溪大抵也只是听过莫须有这三字,但完全不明就里,所以答应许我的无非一张名单而已,他却连编都编不出来,你要坚持说这事和徐明溪无关,好啊,除非你同我解释清楚莫须有究竟是什么。” “我的确不知莫须有是何意思,但晏三郎,我不是受徐二哥所托,我请你再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弄清楚莫须有是何意!我甚至会拜托徐二哥去打听,如果徐二哥能够打听清楚,晏三郎是否就能相信一切和徐二哥无关?”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晏迟垂着眼睑,像漫不经心的垂视着心慌意乱的某个女子:“覃芳期,你如果不能给我让我满意的答复,这笔账我就会记在徐明溪的头上,还有,下回你不用再纠缠辛远声,你要见我,就到我别苑去吧,相信你不至于打听不出来我的别苑在哪里。” 晏迟说完,又再去看那片烟波浩淼的西湖:“还不快走,你莫不是还等着我送你出去?” 芳期暗暗翻了个白眼,她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厌恨晏冰刀了,这真是……见一次面翻一次脸,这个要真是目标人物……系统壹你先瞑目吧。 至于是不是真的要烦动徐二哥,芳期觉得自己还是需要慎重考虑下,事实上这天她也并没有空闲把这件事深思熟虑,因为一回到相邸,就听说了一件惊人的事。 今日芳期出行,丫鬟就只带了三月、八月,留腊月在家里也是为了被芳期自己命名为狸奴诱的计划,又果然是腊月及时通报了消息。 “二娘今日想知道三娘去了何处,特意召奴婢去询问,奴婢称不知三娘去了哪里,但辗转打听出徐二郎今日并未告假,且一早就约好了下昼时同李大郎几位同窗辩解文理,不会离开愈恭堂。二娘就不再关心三娘去何处了。” 芳期心中一沉,这说明覃芳姿果然打算着要嫁徐二哥了,否则为何如此在意她是否与徐二哥私下相见? “而后奴婢就听说,今日内库局竟然闹出一件大事,二娘养的那只金簪插银瓶,居然死在了内库局,且更让人惊惶的是,那狸猫的头颅竟然……像是被什么人判处了斩刑,头颅不知所踪!” 芳期差点被凉水给呛了一口,稳了稳神才对腊月道:“这里没外人,不用装得这样震惊。” 腊月抿了抿嘴唇,笑道:“是,奴婢太过草木皆兵了,回到秋凉馆还时时不忘提防隔墙有耳。发现那只狸奴尸身的人,是今早当卯值的仆妇,她刚开了内库的门,就瞅见了狸猫的尸身,吓得她立时就回禀了大夫人。” 猫的读音同耄,有长寿的寓意,这也是卫人多喜养猫的其中一个原因,既然养猫图的是长寿吉祥,那么猫若暴死,当然就是凶兆,更别说死状可怖,发觉猫尸的仆妇惊得魂飞魄散也就可想而知了——那只猫,内库局并不陌生,可是二娘养的狮猫呢,相邸就找不出另一只金簪插玉瓶来。 说这种猫,其实就是除猫尾外,猫身雪白,唯有猫尾是黄毛,才有金簪插玉瓶的说法。 还是算特异的,故而猫头虽然不见踪影,光凭猫身猫尾,亦能认出就是二娘养的那只。 二娘养了不少名种猫,内库局的人也不是都认得,但这只金簪插玉瓶,是险些惹出一场大祸的猫。 去年老夫人的寿日,相邸大宴亲朋,各房各局难免忙乱,谁都没注意金簪插玉瓶是怎么混进了内库,把周圣人有回赐予老夫人的一套碧碗,撞了一只坠地摔得粉碎,正好被两个进来取用器具的仆婢瞧见了,但这事最终却被大夫人断为内库局的错责,说是两个婢女失手砸了中宫赏赐,要把两个婢女送官法办,连管事徐妪,都差点因此被辞退。 还是苗娘子说服了老夫人,把这事的实情禀知中宫自请罪责,周皇后怎会因为赏赐的碧碗被砸追究宰执家眷?倒是好言安慰了一番,所以整个内库局,都把二娘这只金簪插玉瓶视同“祸星”,谁还能不认得它? 第53章 晨省时过招 金簪插玉瓶是覃芳姿养的猫,惨死在内库局,覃芳姿倒不觉得多么悲痛,王夫人却是怒火中烧,更不说还有段氏在旁火上浇油:“去年老夫人寿日徐氏就险些因为碧碗被砸一事丢了差使,虽说老夫人宽仁,没有追究内库局众人的错失,但徐氏定是怀恨在心,奴婢已经问过了养猫的丫鬟,她是抱着那只狮猫去后头的惜春院里放风,刚放下狮猫,狮猫也不知闻到了哪里传来的腥味,突就跑得不见踪影。 奴婢又让抱来另一只狮猫,用绳索系着,放金簪猫跑失的地方,这猫儿也只往假山后头扑,奴婢牵着它,跟它走,瞧见假山后头挨墙角的花丛里,还遗有好些鱼干,奴婢另用了普通的花狸试了试,那花狸吃了鱼干竟然就睡倒了! 这分明是有人故意在那处放了鱼干,迷倒金簪猫,再拿去内库局把金簪猫虐杀!且这人必然就是徐氏,她恨毒了这只金簪猫,才虐杀了解气,她敢这样做分明是认为老夫人宽仁,不会因为一只狸奴的死处治她。” 王夫人险些把手里的一只钧红白莲瓷碗给直接扔地上,她倒是已经扔出去了,多得手滑了一下,没砸地上,跌在铺于脚踏子下的软毯上,才没碎成八瓣。 “她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虐杀二娘养的狮猫?!这件事绝对不能轻饶!狮猫乃玩宠,玩宠亦为我家财物,徐氏为雇佣的仆婢,恶意损坏主家财物,该送官衙判罚,你这就去办,将她送官,叫来如意行的牙人,说徐氏这恶行必须追究,徐家理当赔偿相邸损失。” 段氏一听这话,心里乐开了花,赶紧就去依令而行了。 但自然受到了苗娘子的阻挠。 徐氏其实不是苗娘子的心腹,她是覃逊这家主的心腹,苗娘子必须保住她。 不过这理由当然摆不上明面来,苗娘子只能和王夫人就事论事,王夫人知道苗娘子竟答应了芳期的请求,教她管家理事,笃定苗娘子是看着芳期最近颇受家主看重,又和二房日渐亲密,非吴下阿蒙了,所以才生趋从的念头,这是安的什么心? 王夫人根本不和苗娘子讲理,只拿言语警告:“五弟妇这些年来助着我管家理事,我心里记着五弟妇的好,这种开罪人,也许还会引起诽议的事,我要是推在五弟妇身上担当了,那就真不像话了。我知道五弟妇是为我好,只我想着,总不能因为也许妨害名声,就一再纵容刁奴恶行,故而这件事,我是必要追究到底了。否则相邸这么多仆婢下人,个个都学徐氏行事,个个都因主家宽仁不受惩责,我们家又何必再设个规察房?” 一口一声“五弟妇”,实则把苗娘子根本不当一家人看,才特意点明是“助着管家理事”,后头的一歇话,那就更是质疑苗娘子失职了。 “妾身执掌规察房,是老夫人的信任,妾身认为大夫人如此处理这回事件有失公允且大不妥当,大夫人若然执意惩治徐妪,那么明日晨省时,妾身只能和大夫人在老夫人跟前一辩了。” 苗娘子因着忠于覃逊,实则对王夫人根本就不存敬服,往常礼敬着,那是因为没有争执的必要,可徐妪的去留不能听凭王夫人主张,苗娘子也知道族伯势必不会赞成——很显然的事,要是族伯不能保全心腹,那么心腹就不会对族伯言听计从,这个家,族伯是绝对不会交给王夫人全权掌控的,结论就是族伯必须保住徐妪。 都不用禀报族伯决断了。 当然,覃逊不会直接收买心腹暗中牵制大儿媳,这些人手都是由覃攽夫妇恩络管控,不过这并不会影响结果,因为覃攽夫妇是唯覃逊之令是从,苗娘子失了人心,就等同于覃逊失了人心。 而关于这些,都在周娘和芳期的算计中。 十多年来,芳期还从没如此期盼过哪回晨省,而这天清早,她竟然没让三月唤醒就自己醒了,在王夫人院子里罚站时都显得格外的精神抖擞,不知就里的四娘一眼眼看她,莫名也把自己的胸膛挺了一挺。 虽说两人现在的关系有了缓和,可四娘爱与芳期争锋的习惯一时还没改彻底。 老夫人的习惯,天大的事都不能妨碍一日三餐,所以不管是争论也好,计议也罢,那都得等早饭后才可以进行,而今日当老夫人一停箸,苗娘子便进来了,老夫人自然就明白了家里有事需要她处决,却仍不慌不忙的,先漱了口,嚼一枚丁沉香圆,这种香药可以噙化,既能使口气清新又能养身美颜,是贵妇贵女常备。 待把香药噙化,还得缓缓喝一盏茶,老夫人这才慢条斯理询问苗娘子“何事”。 并没让孙子孙女们回避。 老夫人素知苗娘子只有当遇事不能决断时才会禀她处决,让后辈了解几分家里的事务自然大有必要,且要真是不适宜郎君娘子听闻的事,老夫人也相信苗娘子不会选在晨省的时候禀问。 所以芳期他们都顺理成章的听说了发生在内库局,这一件也算悚人听闻的事件了。 谁用如此残忍的手段虐杀一只可意的狮猫?连四娘都觉得她家二姐虽然蛮横,但养的那只金簪插玉瓶却并不可恨,淘气归淘气,从没对人张牙舞爪,趴人膝头上半睁着翠绿眼珠时格外地可意,但这只狮猫,头被斩掉了? 覃芳姿听苗娘子说到和母亲的争执,两截眉头间才真正浮现出几分怒意,可又想到母亲日日都不忘的叮嘱,让她就算是在自家,这段时日也要表现得温文尔雅,不可再像过去一样怎么想的怎么说,怎么说的怎么做,她才狠狠地忍了几忍胸口的烫气,抽噎两声:“太婆,孙女昨日听说那狸奴死得这样惨,晚上就做了噩梦,狸奴在梦里竟然也是有些魂的,它说它死前又怕又疼,还说那些人恨毒了它,原是因它乃孙女所养,是孙女这养猫的人没有看好它,它摔了碧碗,害仆妇们担惊受怕,仆妇就杀了它泄愤,太婆,孙女一想到家里竟有仆妇这样恨孙女,更是害怕了。” 害怕?害怕今天早饭时有你爱吃的鲍汁浸脆肚,你还吃得眉开眼笑的?芳期在心里暗暗怼了一句。 但她今天是来看戏的,可不是来唱戏的,自是紧闭着嘴巴保持缄默。 老夫人便冲苗娘子道:“我听大妇的处治办法也并没有什么不妥,怎么侄妇你竟执意反对呢?” “回老夫人,妾身认为徐妪并非虐杀狮猫的人,不能因她是内库局的管事,就责罚她。” 王夫人冷笑道:“关于这事,我都懒得和弟妇争执了,弟妇下头察纠此事的管事段氏已经候在了院里,请阿家也听听段氏的说法。” 老夫人颔首。 段氏这才被唤进来厅堂,先是行礼,才低着头回禀了她所谓的察证。 芳期默默打量段氏,看上去倒是个利落的妇人,说话也极有条理,难怪能选为规察房的管事,屡屡想要报复她家太翁的心腹仆媪,结果硬是没被五婶抓住大把柄发落了。 只听段氏说完怎么发现那些掺了迷药的鱼干,紧跟着又说怎么审问的昨日下昼,清察完内库下锁关库的仆婢:“内库局一个值至少是五人,奴婢以为行为这等毒恶事,应当不会当着众人面前做,这五人都说昨晚下钥时明明没见那只狮猫,奴婢认为她们没有说谎。可这几个奴婢下钥离库后,钥匙必须上交规察房,直至今早内库局当值的人点了卯,才能再领内库钥匙开库。 卯值也是五人,一开门,就见猫尸,这足证昨日内库下钥后,必是有人再开了内库门,将猫尸放进内库,而昨日闭库后,就只有内库局的管事徐氏还有一把备用钥匙了,也唯有她才能做成这事。” 苗娘子道:“钥匙有两把,一把固然是徐妪保管,另一把则是规察房保管。” 段氏道:“可内库上交的钥匙自来是由苗娘子亲自保管,这……奴婢不敢质疑苗娘子……” “侄妇当然不会行为这样的事体。”老夫人蹙着眉头。 “老夫人,内库等夜间需要下钥的房局,钥匙上交后虽是妾身保管,但并非只有妾身一个经手的人,所以不能排除规察房经手收送钥匙的人完全没有嫌疑,且如果这事真是徐妪犯下,她为何要将狮猫虐杀后丢进内库,让自己担上嫌疑?”苗娘子道:“所以妾身认为,仅凭这些推断就将徐妪送官,太过草率了,而今官家在皇城外置登闻鼓,民众但有冤情且临安府衙未能审明,皆可击鼓鸣冤,所以官衙审判刑案极其谨慎,而这起事件,若仁和县衙断了个罪证不凿,相邸便可能会被质疑冤枉良民,关系到相公的官声,相邸的名誉,即便大夫人主张彻察严惩,也应当更加谨慎。” 五婶不愧是五婶啊,说得话有理有据,而且十分机智地把相邸里一件其实芝麻绿豆般的家务事,直接上升到宰执官声和满门名誉的高度,大约也是想到这件事情王夫人绝对不会息事宁人,彻察是必需的了。 芳期坐在角落里低着头,却悄悄观察老夫人的神情,很惊喜地发觉老夫人脸上那一层薄愠。 这不会是针对五婶的。 因为如果是针对五婶,老夫人脸上就不仅只一层薄愠而已了。 “事涉规察房、内库局两大房局,这件事大妇务必彻察清楚,侄妇也得协助大妇把这事件察个水落石出,我们相邸,虽不会冤枉下人,但也不会纵容刁仆,虐杀主家的狮猫,犯下这样的罪行,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胆大妄为!” 第54章 暗助苗娘子 谁这么胆大妄为,芳期心知肚明,但她当然不能跳出来说“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她的难点是要不露痕迹地给苗娘子提供帮助,而且要想让苗娘子领情,那就必须有个苗娘子需要她提供帮助的先决条件。 不可能让苗娘子主动寻求帮助。 芳期再次派遣腊月出马,她觉得覃芳姿的婢女琥珀的脑子认真不怎么好使,腊月的脑子可以完胜琥珀。 也就知道了晨省理辩后的一日,王夫人与苗娘子间又有了一次短兵相接。 王夫人发现的“罪状”是,徐妪在“案发当日”,狮猫失踪的时间段她没在内库局,而是在自己的屋子休息——徐妪和段氏的情况略有不同,徐妪是寡妇,只唯有一独女,嫁去了扬州且夫家日子也不富裕,徐妪无法跟女婿女儿一同过活,只好住在主家,她自来就有午睡的习惯,且因着她是管事,独占了一间屋子,所以那段时间并没有人能证实她究竟是在午睡呢,还是去了其他地方干坏事。 至于苗娘子这边发现的线索,其实也和王夫人类似,她发现了段氏在“案发当晚”其实是留在了相邸,这就很奇怪了,一个寻常不在相邸过夜的人,偏偏在那天没有出邸返家。 但因为王夫人毕竟是相邸的主母,苗娘子认真说身份多少有些尴尬,她只要没有证据证死段氏才是虐杀狮猫的人,这一事件仍然不会有最终结论。 这次交锋,平局。 苗娘子觉得自己像是进入了死胡同,当这天芳期再次向她请求管家理事的技巧时,明显发觉了苗娘子的心不在焉,芳期就很贴心地问道:“五婶还在为狮猫事件烦恼吗?” “三娘这样问,难道是有什么想法?”苗娘子十分地敏感。 芳期颔首:“我跟苗娘子想法一样,虐杀狮猫的人绝对不是徐媪。” “三娘有何和我不一样的理由?” “段娘子和徐媪一直就有芥蒂,这是我这两日打听出来的事。”芳期很有自信。 狮猫事件遍传相邸,引起了主仆上下的热烈关注,段氏和徐妪之间的几回冲突难免被翻出来津津乐道,所有人似乎都认定,两人之中是一黑一白,犯事者必为二人之一。 “她们二人之间的确有矛盾,但未必段娘子就是犯事人,她也可能是因为成见针对徐妪。”这其实不是苗娘子的真实想法,但她着实拿不住段氏的罪证。 段氏对于自己当晚留宿相邸的原因,也给出了近乎无懈可击的解释,早在半月之前,规察房的另一个专管夜间巡察的仆妇童氏就拜托了段氏,因为案发日是她的生辰,那天她要回位于城郊的本家和家人团聚,事实上她连告三日假,所以段氏需要一连替她顶三夜值守。 “五婶应该也想到了,如果段娘子处心积虑要陷害徐媪,那就会选择当她有理由留宿相邸的日子,所以不管段娘子在那天留在相邸的原因有多么合情合理,事实上都不能证明她真正无辜。另外还有几个条件也是确定的,如二姐的婢女抱狮猫闲逛的时间地点,如金簪猫曾经险些害内库局的几个仆婢被辞,如内库局的钥匙其中一枚会上交规察房。” 苗娘子微笑道:“可是我找不到证凿,段娘子和徐妪都有嫌疑,这样下去事情只能陷入胶着。” “追察虐杀狮猫的人是谁,五婶很难找到证据,但我在想,段娘子意图陷害徐媪的话,为何一定要将狮猫断头,只留猫身在内库局?” 这是苗娘子完全没有注意的角度。 但的确如此。 苗娘子确定犯事者不是徐妪,那么就只能是规察房的人,而且这个人还必须能够接触内库局钥匙的管事之一,可问题是,规察房的人不可能痛恨二娘养的一只狮猫,如果说犯事人仅只是想陷害故徐妪,把狮猫杀掉也就足够了,没有恨极的心态,为何选择断头这种极端方式虐杀? “三娘认为是……犯事者其实是别有目的?” “二姐养的金簪猫,有三奇,首奇是除猫尾外,猫身无一根杂毛;第二奇,奇的是猫尾纯黄且毛色均匀,没有形成任何圆环。但这前两条,如果只是要瞒骗一时,不是不能做到。” 芳期这样一说,苗娘子立即就明白了。 “狸奴死,大不祥,更何况死状如此可怖,且毕竟只是一只玩宠,谁也不会想到去验猫尸,找一只普通的白狮猫,将猫尾染成黄色,即便猫身有杂色,但虐杀后血染白毛,不会有人去将猫尸清洗,细察是否有杂毛。” “二姐的金簪猫还有一奇,就是碧翠眼珠,这点极其罕见且无法造假,犯事者肯定是担心事有万一,她是做贼心虚,才会将狮猫干脆断头,让人仅凭猫身、猫尾就断定是二姐的金簪猫,无从看猫眼分别。” “三娘的意思是,二娘的金簪猫并没有被虐杀?” “我并不能确定,但五婶可以根据这个方向去察,只要察实其中一个证据,至少就能让无辜者免于陷害了。”芳期意有所指。 苗娘子看了她一眼,不由又想到了其实已经相隔许久的岁月,在上京,那时他们的生活才是如履薄冰提心吊胆,但族伯竟然说即便在上京也要争取荣华富贵,而后通过荣华富贵再谋取回到大卫的机遇,那时候,连她,都认为族伯是在异想天开。 族伯选择的第一个同盟,就是面前这个少女的生母。 而后来,所有在他们看来不可思议的事竟然都达成了,苗娘子除了佩服族伯之外,最佩服的人其实就是当时的妙音仙,后来的苏娘。她从来都不觉得靠着祖荫自恃高贵的老夫人姑姪有多么了不起,王家在当时的上京可再没有名门望族的荣光,老夫人的幸运,是确然有族伯的真情相待,可王夫人…… 她就只有老夫人了。 其实苗娘子一直为苏娘遗憾,但苏娘的女儿看来是真会出头了。 这位一直是个聪明的女孩,但从前选择的是条中规中矩的道路,直到最近,她才真正焕发了光芒。 苗娘子觉得自己竟然也是开心的,她其实不愿苏娘的女儿,泯然于众。 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啊,在那般艰险和耻辱的年月,她一人,可比千军万马,连辽帝都对她大是赞誉,直言卫国的士人若有八成如妙音仙的智计和气骨,开封不会陷落,苗娘子觉得妙音仙应该留在辽国,而不是回到大卫成为相邸一个默默无闻的姬妾。 三娘,转眼都已经十五岁了。 苗娘子忽然期待她的人生里,会再目睹另一个,光芒万丈的女子。 “多谢三娘的提醒。”苗娘子却并没有更多的话。 不过苗娘子选择在了另一个晨省的时间,芳期在场的时候,发动了她的第二回攻击。 这回,是她直接要求“提审”段氏,而今天即便是当老夫人面前,“观战”的辈们也忍不住窃窃私语交换看法了,覃渊问覃治:“三弟觉得谁是犯事者?”覃治:“我只看出来五婶似乎胸有成竹,二哥怎么看?”覃渊:“我觉得事隔已久,内库局的人为泄愤虐杀狮猫的说法本就有些匪夷所思,要真处心积虑对付一只猫,又何必露出破绽来让自己遭到怀疑。” 四娘颔首:“二哥、三弟的看法很有道理。”六娘还有些无法梳理仆妇间的这些恩怨,她提出自己的看法:“会不会是狮猫趁没人注意躲进了内库局,不巧又有一只犬儿那天也躲在了里头,晚上猫犬相遇,打斗起来,其实是犬儿咬死了猫儿,第二天大门一开,闯了祸的犬儿就跑出去了?”五娘也壮着胆子加入议论:“要真是这样,那加了迷药的鱼干又是怎么回事呢?”二娘瞥了兄弟姐妹们一眼,冷冷道:“有的人心就是这么恶,正是因为事隔已久,谁都想不到她能把只猫记恨这么久才敢下手,至于为什么把狮猫锁在内库局让自己受疑,一来是为让别人认定她是受到陷害,再则,她是为了泄愤,怎样才会让她更加满足?当然是受到怀疑后却逃脱罚责后才能够洋洋自得。” 芳期:覃芳姿的想法还真别致,大概对她而言,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恶行却就是拿她无可奈何,才能真正让她痛快吧。 另一个保持缄默的是李夫人,她当然明白苗娘子为何力保徐妪,正因如此她才越是不能出声,更何况她是什么看法,老夫人也根本不会在意。 可是不管是什么结果,好像对她都是有利的。 李夫人看了一眼芳期,觉得这件突发的事,真有可能就是这位侄女走的第一步棋。 苗娘子开始审问段氏:“这次事件,是你自告奋勇负责察纠,我也问过了当时在场的仆婢,你只是问了她们几句话,就赶紧处理了猫尸,你为何忙着处理猫尸?” 段氏心里顿时一慌,却有些不信她那“天衣无缝”的计划会被洞破,强自保持镇定:“娘子,那狮猫被断了头,死状可怖,不赶忙处理万一被夫人及娘子们看见了,岂不觉晦气?而且死的毕竟只是只猫,奴婢也没想到还得报官,让官府派仵作来验看。” 王夫人微微一笑:“五弟妇这问话确然无理,看来五弟妇过了这些天,仍然没有找到段氏陷害徐氏的确凿实据啊。” 如果说苗娘子第一回和她产生争执时,王夫人还不存太多猜忌,那么随着苗娘子一再将矛头对准段氏,王夫人几乎笃断苗娘子定是察觉了段氏在暗中监视她,说到底苗娘子力保徐氏,为的就是清除段氏敲山震虎。 王夫人又怎会纵容这样的“敲打”? 苗氏虽非仆婢,但也无非是个寄人篱下的门客之妻,居然胆敢挑衅她这主妇的权威,是可忍孰不可忍。 “夫人稍安勿躁。”苗娘子面向王夫人,低眉垂目以作示礼,眉眼抬起时却逼视着段氏:“猫尸呢?你拿去何处处理的?” 段氏心里怦怦直跳,俨然没想到苗娘子竟会追着猫尸不放,这回回应,就难免几分气虚了:“自然是拿去相邸外处理的。” “何处?” 段氏额头已经在渗汗了:“奴婢那日在当值,走不开,所以喊了奴婢家的子来,是他把猫尸带去外头处理的,至于究竟埋在了什么地方……奴婢得回去问过他才能告知娘子。” “倒不用回去问了。”苗娘子微微一笑。 段氏只觉得身上一寒。 第55章 让二婶吃了个甜头 这下连王夫人都觉得情况不妙了,目光灼灼地盯着苗娘子,满是警告的意味。 但既然已经到了这地步,苗娘子又哪里还会退却呢? “段氏你家子那天带走的不仅是猫尸,还有一只被持续喂食迷药的活猫,猫尸的下落我虽然没有察明,却在一家玩宠铺察到了二娘养的那只金簪插玉瓶的下落,你们母子两个里应外合,盗走了二娘的狮猫,交给你侄女婿的大哥,他是玩宠经纪,在他撮合下,你们因为那只狮猫获利五百贯,而今经纪已经全都招供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段氏没话说,膝盖一软就瘫坐在地。 “二姐养的猫儿还活着?”并不知道自家娘才是这起事件的主谋的四娘,极其诧异。 “我的金簪猫怎会还话着?”覃芳姿一点都不想接受“爱宠”侥幸生还这个结果。 苗娘子才禀知老夫人:“妾身已经从玩宠铺索回了那只狮猫,且让徐妪抱来候在冠春园外,大夫人及二娘可以亲自验证。” 老夫人看着段氏的目光已经极其的森冷了。 “让徐氏抱进来吧。”但这样的森冷,又飞快转变作淡然。 徐妪抱着猫儿进来,芳期打量她,见她神情平静得像根本不曾被卷进这回事故,是曾处在风波中心的人。她只将猫儿放在地下,规规矩矩地行礼一句话都没说。 那只狮猫毕竟是二娘饲养的,还能认主,“喵呜”一声后就跳上覃芳姿的膝头,惬意地舔着它其实被清洗得干干净净的爪子,一双碧翠的眼似乎显得格外明亮。 一切已经不用再辩。 苗娘子已经在做“结案呈辞”了:“段氏是先为财帛所诱起了贪心,且因为她心胸狭隘,一直记恨徐妪,又想借着这个机会嫁祸,因为段氏实在找不到碧眼的狮猫,害怕掉包之计被识破,才干脆将她寻来的猫儿断头,使旁人无法验证。可这样一来就必会造成有人虐杀狮猫的表象,而徐妪,就是最佳的顶罪人。 段氏已犯盗卖主财的罪行,若姑息纵容,只恐日后还有下人会铤而走险,所以妾身建议将段氏送官衙处罪,并告之仆妇加以警诫。” “阿家,二娘的狮猫既然找回来了,这样的惩治是否太重?”王夫人想替段氏求情。 被老夫人淡淡瞥一眼:“盗卖主财未遂,该否从轻处罪应由官府处断,大妇不必再为这样的刁奴心软求情。” 一锤定音,这事也算有了公论。 从冠春园出来,李夫人请了苗娘子去她的院子里喝茶,就打听出苗娘子之所以能将这回事件察个水落石出竟然是因为芳期的提醒,她是背地里和芳期结盟的人,立时回过神来这事恐怕是芳期一手策划,这天让六娘去秋凉馆喊了芳期到她院里来玩,实则当然是问个究竟。 芳期也就承认了:“我故意让大夫人知道我向五婶请教管家理事,大夫人便让段氏监视五婶,怕五婶被我笼络了给她使绊子,却让我知道了段氏是她耳目,才想出这样一番计划。” 至于在这回事件中起到重要作用的周娘和腊月,芳期当然一个也没告诉给李夫人。 李夫人也不在意芳期怎么办成的这事,只笑道:“虽说这回事件的确让大嫂吃了亏,不过五弟妇却不是生事逞强的性情,总不至于因为这件事,就真记恨大嫂处处针对。老夫人更不会再为这事责备大嫂,大嫂仍然是理家的主妇。” “二婶的愿想,又怎会如此轻易达成呢?这无非是第一步罢了。五婶虽不会因为这事记恨大夫人,大夫人却必会因为这事记恨五婶,以牙还牙,大夫人必定会让五婶的人手尽数折损,这样一来大夫人才能维持她理家主妇的威望,出了心口这恶气。而那些服从于五婶的人可会束手待缚?为了不丢相邸这么一门优厚的差使,也定会与大夫人对抗了,一回两回纠纷太婆不会介意,纠纷闹得多了,便是太婆仍不介意,翁翁心里会怎么想?” 到那个时候,李夫人的愿望就可能达成了。 “期儿还真是机智。”李夫人毫不吝啬她的赞美。 又说王夫人,这个时候蹙着眉头盯着匍匐在地哭求“宽谅”的段氏,心里真是又恨又怒:“五百贯钱,你就敢盗卖二娘养的狮猫,要是别人许你五千贯五万贯,你怕不连放火杀人的事都敢做为,你还敢求我宽谅?” “夫人,奴婢是一时糊涂才做了这样的蠢事,只想着二娘并不多在意养的那些狮猫,无非是为了和人斗戏时占上风,真要是不利二娘的事,奴婢便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做啊……又据奴婢的看察,苗娘子真心实意教三娘管家理事,她明知夫人厌恨三娘,为什么还这样关照一个庶女?说明苗娘子是铁了心的要和夫人作对!苗娘子虽然只是相邸的亲戚,但二夫人却也是相邸的主母,苗娘子只怕是早被二夫人笼络,想夺夫人的理事大权,徐氏那几回犯事,都是苗娘子力保她,她分明是苗娘子的得力心腹,奴婢也想借着这回事件,先断了苗娘子一条臂膀,还请夫人看在奴婢虽然动了贪念,却保有这一点忠心的情份上,求夫人宽恕奴婢一回。”段氏以头抢地,想着被送去官衙的下场,实在胆颤心惊。 哪怕是被辞退,至少还能保住良籍,胜过被罚没为官奴啊。 王夫人冷笑道:“老夫人当着这么多辈面前作了处断,我怎能忤逆老夫人?不过……这件事怕还有些蹊跷,多半是苗氏故意诱你中计!你仔细想想,你可是受了什么人的唆使?” 王夫人这是想起了芒种事件,琥珀可不是因为苗氏的唆使才把事情在冠春园闹开,结果竟然闹得翁爹插手,当时王夫人不疑苗氏会被一个孽庶笼络,但现在看来……笼络苗氏的当然不是那孽庶,却极有可能是她的妯娌李氏,李氏借此笼络覃芳期和她屡屡作对,连二娘的姻缘都被她们这些贱人给搅和了! 不是王夫人待段氏有情有义,但她着实忍不下这口恶气! 在王夫人看来,帮着段氏就是在给敌人们添堵,而如果察明段氏是真被人引诱……那就不仅仅是添堵了,至少苗氏和覃芳期逃不过一场重惩。 段氏不管自己是不是真受了唆使,这个时候自然会顺着王夫人的话说。 “让你家子仔细回想下,跟他说染了狸猫毛色掉包这种诡计那人长什么模样,要是他再见着还认不认得出来,经纪也见过那所谓的贵妇家仆婢吧,苗氏不是要召集所有下人教诫吗?到时让他们来,我且看看,买猫的仆妇和那游历的文生,究竟在不在家里。” 段氏忙问:“夫人,那奴婢……” “你到底是犯了事,想继续受雇于相邸是不能够了,且老夫人发了话,把你送官的事也不能不办,但你放心我会跟仁和县令言语一声,让他从轻,你至多也就挨几鞭子皮肉之苦。” 段氏松了口气,心说好歹不用担心被罚没官奴了,相比挨几鞭子的责罚,让她更加懊恼的是丢了这门既体面又省力的活计,且虽说工钱只有一贯钱,其实也不少了,一年下来十几两银的净收入,给家里也是笔主要的积蓄。更不要说相邸还管一日三餐,管四季衣裳,年节下多少会有赏赐,段氏忽然惊觉要再在相邸帮个几年佣,他们家就有望等店宅务拍卖公屋时,买几间便价的屋子,真正在临安城扎根立足了。 而眼下,到手的五百贯钱肯定得分文不少的退还玩宠铺,还得赔上些钱求人家别把盗猫的事声张,虽说可免罚没为官奴,但上过公堂被记录在案的人就不用指望再受雇于达官显贵的门户了,段氏其实没别的手艺技能,日后只能寄望在商铺子里谋一份杂工,活计累人不说,工钱也不可能像从前一样优厚。 这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于是乎段氏只能寄望王夫人抓住苗娘子的把柄,才有一线可能争取被相邸重新雇佣。 但这当然只是妄想。 那“买猫”的仆妇就是四娘的保姆,游历的文生是保姆的儿子,母子两个已经动身前往建宁府了,又怎会出现在相邸?不管王夫人心里有多笃定这起事件之后另有蹊跷,她也没办法察到任何凭据。 覃逊这个家主,自然也不会对狸奴事件一无所知,但他关注的也就无非是个结果罢了,这天听覃攽禀报了进展,覃逊冷冷道:“大妇自己就是心胸狭隘眼光短浅的人,挑的心腹又有几个省事的?成天里就只琢磨着怎么谋权,再利用权职牟取更多利益,都只不过是自以为精明罢了。就说这个段氏,她看大妇好蒙混,便以为满相邸从上到下的人都是傻子了,明明调包只狸猫出去,五百贯钱就能得手,她偏还不知足,非要陷害旁人,结果呢?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侄儿侄妇惭愧,这回竟不是靠自己察明的段氏证凿,多亏了三娘提醒方能保住徐妪。”覃攽却不肯夺芳期的功劳。 “三丫头的确有几分聪明,毕竟是随苏氏多些,且这么多年来,她自己也晓得处境艰难,不放聪明些更没了指望。”覃逊拈着胡须,一笑:“让你媳妇用心教她掌家理事吧,我且看看她,接下来怎么跟她的嫡母斗智。” 第56章 榆木开窍了 狸奴诱的计划告成,芳期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她专心致志地剖析晏迟在江月苑说的那番话究竟是不是在威胁她,结论是那把冰刀很凶残,连自家兄长都能坑的人,这回竟然被她“言而无信”骗得“血本无归”,要就这么忍气吞声了才不符合常理,至于晏迟究竟怎么会误解徐二哥…… 肯定是她让徐二哥打听晏迟的事,结果被那人察觉了! 芳期简直追悔莫及,对徐二哥心生了深深的愧疚,当然不会再放任晏迟继续误会下去以至耐心尽失开展报复计划,虽说何为莫须有事件也只能请托徐二哥再去打听,劳动的是莫名其妙受到牵连的人,芳期也只能决定再厚颜一回了。 这天,她又约了徐明溪到留夷畹。 说起来古楼园里的亭台楼榭,芳期最爱的既非无边楼也不是揽月亭,正是留夷畹。 这里其实是一面凹地,种植着古称留夷的芍药花,却也不仅是芍药花,还有白芷、菖莆等等香草,芳期常来此处摘花配香,盛夏时也爱来花畹间的亭子里憩,做一个芳香四溢的美梦,不过她今天约徐明溪来此,图的是这里位置幽僻,让三月守在通往此处凹地的径口,就能谨防旁人窥望了。 这样心,为的就是不让王夫人抓住把柄,利用她给覃芳姿做嫁入徐门的垫脚石。 她常来这里,且又带着腊月,应当不至于引起王夫人的注意,特意再安排别的耳目了。 而徐明溪因为入伏后下昼无课,原本就常同覃、李两家子弟在古楼园里消闲,王夫人总不至于安插眼线盯着亲族子弟,要是被发现了,她接下来的计划也就不用施行了,所以徐明溪只要先一步抵达留夷畹,和芳期见面时就保证能避开耳目。 他这时刚摘下一片杜衡,直起腰,就见沿着溪沟边的石阶缓缓而下的女子,手里挽着个竹篮子,身后跟着的婢女,提着一把花锄。这样的画境,竟不似在深深大宅的花园了,仿佛是某处山谷,仙子降下祥云来采摘人间芳卉。 徐明溪把手里的杜衡,放进了芳期的竹篮里,他以为三妹妹今日相约,是为了让他帮手采摘香花芳草来的。 他说:“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这里正好名为留夷畹,我刚才细细数了一下,香花芳草竟有江离、辟芷、木兰、宿莽等些,打造此处景观的园师,颇为风雅,引栽离骚所载的各种花草,真的是别出心裁。” 覃相邸的古楼园,从前其实是座官造的园林,无论贵庶皆可入内逛玩,成为相邸私产后虽然经过了改建整修,但覃逊是个极富意趣审美的文人,对于旧景观并没有大刀阔斧的拆除,而留夷畹,正是一处旧景。 这里,花香四溢流水声声,大不同于高耸壮丽的无边楼,波光泛澜的澄池湖,此处单引一股沟渠,染着花草的芳香,蜿蜒流出了相邸之外,至市井,至御沟,仿佛联通邸内邸外的一处密境,又暗藏着千古时屈灵均的吟唱,确然风雅。 徐明溪从前不是没有来过留夷畹,他也知道芳期很喜欢这里,但似乎直至今日,他才幡然醒悟这里的妙趣所在。 他想接过腊月手里的花锄,觉得婢女可以到亭子里歇着去,由他听从三妹妹的指挥,掘起芳草,那么三妹妹配成香药后,不管是佩在身上还是熏于衣裙,总有他的一份心意相随了。 芳期却连着花篮都交给了腊月。 她往亭子里走,转过身才看见徐二哥缓缓跟上来,也不知为何又采撷了一朵芍药,笑着递给她,芳期随手接过来就插在了发髻上,徐明溪的眼睛就微微一亮。他觉得那朵花真是太幸运了,在三妹妹的青丝间才更显得娇艳无双,也不枉了它短暂的花期。 “三妹妹是又想配什么香药了?” “今日不是为了配香药。”芳期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不告诉徐二哥他已经被晏迟误解的事,倒不是说芳期自觉羞愧难以启齿,而是有的缘故她根本没法说清,反而会让徐二哥满头雾水,指不定根本不把晏迟的威胁放在心上,还不如不提醒。 “莫须有?这是什么事件,我压根就没有听说过。”徐明溪听芳期原来是有事相求,就没了心思再体会留夷畹清幽的情境,他把莫须有三字又嚼度了几遍,还是摇头:“或许有,不需有,都可用这三字表达,可针对事件的话……或许有的事件和不需有的事件都说不通啊。” 连才华横溢的徐二哥都弄不明白何为“莫须有”,不学无术的覃三妹就更加没有头绪了,她只能给出唯一的启发:“这件事应当和晏三郎有关。” 徐明溪忽地抬眼。 芳期被他这反应唬了一唬,连瞳孔都扩了扩,几乎以为因她这一启发,徐二哥立时就醍醐灌顶了呢,但仔细一端详,又觉徐二哥好像有点……生气的模样? “三妹妹还在关注晏三郎的事?” 口吻却不像生气的口吻。 芳期松了口气:“晏三郎太器,还记着我和他的那回过节呢,那过节又多少和莫须有事件有些关系,可我连莫须是指什么事件都不明白,就别说化解矛盾了。” “不如我去找晏三郎谈谈,三妹妹就不用再搭理这事了。”徐明溪终于醒悟他完全可以替三妹妹出面解决这桩纠纷,原本和晏三郎对峙,就不该是三妹妹这样的闺秀才对! 这却让芳期着急了:“二哥可别掺和这事,尤其离晏三郎得远些。” “三妹妹才该远离这样的人呢!”徐明溪也着急,在他看来晏迟如此和个闺秀斤斤计较,这心胸得有多狭隘啊?与手足失和,和尊长争执,同那些权贵场上的人倒是明来暗往,年纪轻轻便得圣宠却不思效国,满染声色犬马的习性,这样的人别说不是良配,简直就有如毒瘤。 “那件事确然是我的差错,我要是推给二哥承担,自己龟缩在后,那成什么人了?二哥就再帮我这一回,助我快快地争得晏三郎的谅解。”芳期请求道。 徐明溪忽然又觉心软了。 他想三妹妹的性情,一贯就比多少男子更加阔量敢担当的,时候和他们一齐学击鞠,为了击球精准,一得空闲便挥着月杖练习,有回失了手,把球直接打进了姨丈的茶室,撞碎了姨丈心爱的花樽。他怕三妹妹被姨丈责备,提出由他去认错,连自家妹妹都连声附和,可无论他们怎么劝,三妹妹到底还是没有推卸责任。 恍眼数载已过,他们都已经不再是稚拙的孩童,可三妹妹的性情却是不曾改变的。 是他多疑了,不该胡乱猜测三妹妹关注晏迟是有别的想法。 便点头再次答应了。 “多谢二哥。”芳期松了口气。 “上回三妹妹赢了钱,可说好了要作东的,加上这件事,三妹妹打算何时履行诺言?”徐明溪问。 芳期怔了一怔。 这好像是徐二哥首回主动开口索要报偿呢。 “不如就等这事有了回音,二哥捎句话给我,我正好请二哥去清风楼吃酒。” “这件事我虽不知就里,但甚有把握问谁能打听清楚,至多三日就有回音了,莫不如咱们就定在三日后去清风楼见面详说的好。”徐明溪想回回捎话,都得托覃渊,这样一来覃渊就又有机会跟去吃白食了,多一张嘴就得多点道菜,三妹妹能有多少积蓄?该省还是省着些的好,不用覃渊递话,就省了这张蹭吃喝的嘴。 芳期哪知徐二哥是这样的想法?她只觉越快有越回音越快说服晏迟放过徐二哥最好,不细想便答应了,却没忘了好闺交:“那日二哥记得喊上阿皎。” 徐明溪却觉得也可以把自家妹妹那张嘴也“节省”了,颔首道:“放心,我会记着的,不过既然我们在清风楼碰面为的是那一件事,还是少几个人参与的好,三妹妹一人也就罢了,可要是多几个表妹都要同行,恐怕二表弟就不得不跟去了,二表弟一去,可瞒不住李大郎,有这么些人在,我和三妹怎好撇开他们谈正事。” 芳期这回原也没打算这般劳师动众,且她还计划着撒个慌,说去温大娘家里,再从温大娘家来个金蝉脱壳,这样才能担保不让王夫人抓住任何把柄借机生事,便答应了。 怎晓得三日后当领着八月去了春风楼,一被引入雅室,却只见徐二哥一人在里头落座,根本不见明皎的人影。 “阿皎怎么没来?”芳期诧异道。 徐明溪转头看着窗外:“今日她和母亲去亲戚家串门了,不得空。”说完赶紧又问芳期:“三妹妹今日想吃哪几道菜?我让羡渔去告诉掌柜。” 脸仍冲着窗外。 他是真有觉心慌气短,这还是平生第一遭在三妹妹跟前说假话呢,他家四妹哪里是串门去了啊,昨日下昼还突然来了兴致想往相邸串门呢,说要在相邸住几日,其实就是想和三妹妹一处玩乐几天,他废了不少心思才贿赂了自家妹妹,争取来今天和三妹妹独处的机会。 阿皎怎么笑话他的? 二哥的榆木脑袋终于是开窍了。 徐明溪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担心的不仅是三妹妹所嫁非人,他根本在担心三妹妹另嫁旁人。 难怪当那天他从兄长口里轻而易举就打听清楚何为“莫须有事件”后,竟然无比懊恼做什么要约在三日后见面不约在次日,又觉得这懊恼的情绪不知因何而生,想半天,才想也许自己是太担心三妹妹仍为与晏迟结怨的事惴惴不安了,直到昨日被阿皎那一句话,惊醒了梦中人。 他这懊恼的情绪,是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第57章 原来是这样的莫须有 在等着菜肴陆续呈上的时间,徐明溪就说起了莫须有事件。 这件事早些说清楚了,接下来才好把什么晏无端啊,莫须有啊这类无关的人事都远远撇开,他可算着时间呢,等入了三伏,学里就会彻底停课,他自是不好日日再去姑姥爷家,但这么长时日见不着三妹妹可不煎熬?不过不要紧,他们家在西湖边有处游苑,大可蹿掇着四妹提出请三妹妹一同去别苑避暑,等说完了莫须有的事,就正好和三妹妹商量。 虽说不大可能只邀三妹妹一人去别苑,但总之是能日日相见的,他可都琢磨好了,等去了别苑,就先办场宴集,让三妹妹请她要好的闺交,说说笑笑玩乐整日,没有姨母姨丈等等尊长拘束,三妹妹才能真正畅快和闺交们饮谈,待有这么一个良好的开端,别苑消暑定能圆满。 他会让三妹妹体察到,他们家虽然是名门大族,但并不是那般规教森严,他能够满足三妹妹对未来的愿景,给予她惬意自在的生活。 于是徐明溪接下来这番话说得着实有些赶—— “原本‘莫须有’之事并非闲人尽知,知情者也就区区数人而已,但我翁翁刚好就是知情人,虽不曾告诉家中其余子弟,却因为我的大兄是嫡长孙,所以翁翁并没有瞒着大兄,我一问大兄,大兄便告知我了。‘莫须有’这个说法虽然甚少人知,但要论它关系这起事件的话,恐怕连三妹妹其实都有所耳闻,便是指三年前东平公赵公获罪被诛灭满门一案。” 芳期确然对这事并非一无所知。 但她也只知道东平公姓赵名清渠,是推举官家于济州称帝的大功臣,后来却被治以谋逆大不敬之罪,处斩,赵家满门男子无一得赦,家眷也尽没为官奴,芳期当年是听王夫人说起这件事,且带着讥鄙的口吻。 王夫人说:赵氏那些家眷,一听说将被没为官奴,竟然觉得有损尊严尽都悬梁自尽了,也不想想他们哪里来的尊严?赵家是什么门第?外戚!不,他们连外戚都论不上,先帝当年要不是宠幸赵贵妃,赵门子弟怎会十之七八均得授职?偏赵贵妃虽然宠冠后宫,却是薄命的人,膝下没养成一儿半女,自己的命数也不长。先帝正是因为赵贵妃早逝,才更加顾恤赵门,赵玖茴当年连明经都屡试不中,居然也能拜相!要说起来要不是赵玖茴这宰执的谬错,开封城哪里至于被辽人攻陷,也活该城破之日,赵玖茴领阖族家眷,以死谢罪。 芳期当时就听了个云里雾里的,此时见徐二哥似乎也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愿,她就只好询问了:“我听说东平公的父亲曾经是先帝朝的宰执,二十年前开封城破之日,赵相公一族以死谢罪,那么东平公又是怎么逃出生天,且还成了辅佐当今天子登位的功臣呢?” “东平公当年不用逃,因为他本来就随当今天子那时的康王在济州,而且东平公身上还有京东路安抚使的职位,开封城破的消息传到济州,是东平公率先建言官家于济州称帝,官家起初还甚犹豫,担心于礼制不符难以收服人心,使大卫局势更加混乱。”徐明溪本不愿说这么多,但芳期既问,他是不会拒绝应答的。 “这样说来,官家是过河拆桥啊?”芳期压低声音道。 “官家在济州称帝,的确多亏东平公斡旋,号召京东路官员拥护新君,在众人齐心协力下,终于使得官家得以号令大卫各地军勇,抵抗辽军继续南侵,保住了这半壁江山。如葛、申、钱等等潜邸旧臣,实则都十分推崇东平公,而官家定了临安为行在后,甚至一度起意破例恩封东平公为异姓王。” 对于东平公赵清渠,徐明溪显然是不存成见的。 “是东平公未受恩封?” “东平公当然坚持不受此等殊荣,且虽然一度深得官家信重,却又相继谢绝了拜相执宰,赵公称自己才疏学浅,难当大任,且也不能使天下仕林儒生心悦诚服,大卫仅余半壁江山,除御敌之外,关键是得使朝堂稳定,他希望官家任人不唯亲,而当以贤能之士为重。” 芳期道:“听上去,东平公是想韬光养晦,既是如此怎么会谋逆呢?” “哪里来的谋逆?!”徐明溪说着说着,竟又忘了他自己的“正事”了,冷笑一声:“康王的生母是宫婢,且听说容貌普通,是先帝饮醉后偶然宠幸,事后只封了个才人就抛之脑后,康王长到五岁,先帝才‘听闻’自家竟还有这么个儿子,还是因为康王生母孙才人已然过世的缘故。” “怎么先帝添了龙子,内廷竟不报知么?”芳期奇道。 “怎么可能不报御前,是先帝自己不记得而已,总之在先帝朝,康王根本便不被关注,待皇子十五岁,照例应当封王立府,先帝却因当日写坏了一幅字心中懊恼,正赶上宗正卿上报此事,先帝竟迁怒康王,只肯封他个蜀国公。” 芳期:…… “也不知东平公怎么就和康王投了缘份,康王实则是因东平公的父亲替他斡旋,才被升封亲王,且有了济州为封地。先帝又授东平公为京东路安抚使,实则也是心知东平公与康王交好,愿意成全他们这份友谊。” “这么说来当年的康王与东平公并非君臣,而是友朋?” “亲王赴藩,一般不能干预地方军政,可以说康王的职权远远不及东平公,也根本不存隶属关系,东平公听奉的是御令,与康王自然称不上君臣。但这是从前,当东平公拥立康王为新君那日时,便没有友朋只有君臣了,东平公拒受殊封,再辞相职,秉持的就是臣子之义,这样的人,不以功高自傲,是谦谦君子,怎会行为谋逆之事?” “二哥的父祖,可知官家为何要置东平公于死地?”芳期声问,却还未待徐明溪回应,又忙道:“若是不能说,二哥就别说了。” “对三妹妹,自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徐明溪脱口而出。 两人都怔了一下。 芳期绞紧了手里的绢帕,又一点点松开,她的神色一直维持如常。 徐明溪却下意识干咳两声,才继续说道:“东平公主战,这应是矛盾的萌生,不过东平公虽然据高位,却并非武将,手里不握兵权,也从不曾与重臣权贵有触忌的来往,官家并不至于因为政见不同,就不容东平公。然而,当战乱渐平,朝政逐渐稳定,随着越来越多的开封旧臣随迁临安,为了谋争职权,一味的献媚于君,主和者逐渐形成派系,在他们看来,东平公无异于眼中钉,所以弹劾东平公的奏章几乎不曾断绝。正在这时,东平公一母同胞的嫡妹,因为夫家所不容,和离大归,官家却要将赵娘子恩封为遂国夫人。” 芳期没有听懂。 “官家对东平公的嫡妹竟都如此礼遇,那么又是怎么会和东平公绝裂的呢?” 徐明溪:…… 只好挑明些说:“三妹妹有所不知,大卫册封外命妇,皆是依据妇人的丈夫品阶,赵娘子已经和离大归,未再另嫁,依照礼律是不能被封为一品诰命的。” “但赵娘子毕竟是东平公的妹妹啊?” “连东平公的夫人,都未得一品国夫人的诰命,更何况……从来只有封妻荫子的说法,并无因兄长爵禄册封妹妹的先例。” “可这是官家的意愿,总不至于替东平公招来杀身之祸吧?”芳期越觉听不懂了。 徐明溪只好再挑明些:“若赵娘子被封为遂国夫人,就能时常入内廷了。” 芳期:???所以呢??? 徐明溪把心一横,压低声道:“尚在开封时,康王便对赵娘子……十分地欣赏。” 这回芳期总算听懂了,却险些没把眼睛都瞪出来:“这、这、这……官家是想对赵娘子……官家也太荒唐了吧!” “东平公也觉得官家荒唐,所以坚决反对,但官家竟然执迷不悟,竟令我翁翁……翻察礼典以期找到册封赵娘子为国夫人的依据,有那么几个奸诈侫臣,获悉这一难以启齿的内情,更加剧了煽风点火挑拨离间的劣行,官家见东平公不肯退让,怒极,甚至在一回内议时,脱口说出了东平公或许是想谋逆的话。” 芳期忍了几十忍都没能忍住:“官家还真够寡廉无耻的。” “又正此时,赵娘子竟然暴病而亡。” 芳期:!!! “赵娘子怎么会暴亡?” “不知,但官家笃信定是东平公下的毒手,所以一怒之下……” “一怒之下就诬陷功臣谋逆了?!”芳期简直难以想象她从前颇为敬爱的,这位保得大卫半壁江山不失的当今天子,居然是个这么卑鄙的皇帝! 但是等等…… “这件事翁翁别不是参与了吧?”要知道她家祖父可是主和派的头子! “三妹妹忘了么,三年前姑姥爷自请使西羌,并不在临安,且东平公虽说主战,但要说起来姑姥爷能任宰执,还多得东平公当年举荐,所以对于东平公一事,姑姥爷从未参涉,又甚至不少经姑姥爷举荐得职的官员,多半也都认为东平公逆案,罪证不足。” 芳期稍稍松了口气,但很快心又悬了起来:“徐世翁明知东平公乃受冤,但未行谏阻,这件事……” “我翁翁谏阻了!”徐明溪忙道:“我翁翁判礼部之事,自然不容官家逾礼违制的行为,甚至当官家下令处斩东平公时,翁翁都已准备死谏了!” 第58章 徐二哥被拒绝 经过徐明溪的一番解释,芳期才彻底明白过来徐世翁的为难之处。 官家想封赵娘子的是遂国夫人,又不是直言欲将赵娘子纳入后宫,所以徐世翁虽说洞悉了官家的企图,但毕竟只是猜测,绝对不能宣之于口。可官家要以莫须有的罪名把东平公处死的事徐世翁是可以直谏的,甚至可以发动舆论迫使官家收回成命——卫自立国以来,卫太祖便定下了非十恶之罪不杀文臣谏官的律条,这就给予了文臣相当大的谏劾权,不过当今天子,可是“或许谋逆”就能将人满门处斩的狠角色,徐世翁要是谏阻处杀东平公的圣令,说不定就能被天子给打成逆犯同党,徐世翁决定谏阻,那是得冒着生命危险的。 “翁翁不惧死,但东平公却认罪了。” 芳期这下彻底糊涂了:“东平公若是清白无辜,又怎会认罪?” 徐明溪脸色凝重:“据大兄说,依翁翁的推测,恐怕赵娘子当真为东平公所害,并不是东平公不念手足之情,而是东平公为了阻止官家行为违礼丧德之事的无奈之举,东平公恐怕也负愧于胞妹,所以心甘情愿以命抵偿,只东平公没有想到的是官家竟然半点不念旧情,会将他一族男丁尽皆处斩。” 可是因为东平公已经认罪,别的臣公若再谏阻圣令,根本就站不住理据,更别说天子以“莫须有”威胁东平公的话,听闻者仅只区区数人,东平公的死,在大多数人看来就成了罪有应得。 芳期长长一声叹息。 莫须有事件的来龙去脉已经清楚了,但芳期想不明白的是这和晏迟有一个铜板的干系? “东平公是否晏三郎亲长?”芳期问。 徐明溪蹙起了眉头:“我从没听说东平公府和沂国公府有任何交情,要说关联的话,赵、辛二门的关联况怕更加近些,辛大郎的生母,和东平公的伯母都出身自蜀州陈氏。” 芳期不由揉自己的额头:辛、赵两家这姻联关系听上去已经算远了的,晏迟那把冰刀总不能够是因为和辛大郎交好,才热血沸腾了一回,要替辛大郎这门远亲把一应仇人都找出来逐一报复吧。 “二哥,徐世翁有无可能知悉参与了莫须有事件的所有人?”芳期抱着一线希望。 “不可能。”徐明溪摇了摇头:“首先上呈御览的劄子尤其是弹劾重臣的奏章,除官家外便只有政事堂官员才可能览阅,再则总有那些城府深沉的人,他们躲在幕后操纵党徒坐享渔翁之利,那些在明面上跳出来追着东平公攀咬者,多半都是他人手里的利匕而已。” 芳期越发觉得自己真是无计可施了。 系统没有给她关于莫须有事件的任何提示,说明在原本的世界里,这件事的真相一定是被湮没于历史洪流,东平公赵清渠谋逆案被盖棺定论,后世压根就没听说过“莫须有”这三字,而她的祖父,也许并不知道参与这起事件的全部人,手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名单,但肯定的是,祖父察觉了这件事对晏迟的重要性。 因为在这个平行世界里,她需要完成营救鄂举的支线任务,自己跑祖父面前多嘴多舌,祖父一想,不利用白不利用,空手套白狼的计划就这么冒了出来,结果就是将她推到了陷井里。 芳期不知要怎么和晏迟化干戈为玉帛,干脆就不在这时伤脑筋了,她又意识到另一件事:“莫须有事件若张扬,必定不利官家的名声,徐世翁知道厉害,但二哥这回虽然是寻大表哥打听,大表哥又怎会瞒着徐世翁与姨夫?二哥是怎么跟大表哥说的?” “我当然不会说是三妹妹请托,就直接问大兄听没听说过‘莫须有事件’,反而把大兄唬了一跳,追问我因何突然问起这件事端,我就胡诌说是听李大郎随口一说,但他也不明就里,我们约定好摸清这件事故的来龙去脉,大兄怕我闯祸,才详详细细告诉了我,也让我警告李大郎休得再猎奇。三妹妹放心吧,我听三妹妹口中都能说出这几个字,就明白姑姥爷况怕也是知情人,姑姥爷既知内情,李大郎偶然间听得也不是什么异事,大兄不至于怀疑,便是告诉了翁翁和父亲,只要我守口如瓶,两位亲长也不至于担心。” 芳期看着徐二哥,颇为感慨。 原来徐二哥也看出来祖父待二叔一房更亲厚,才会灵机一动扯李大郎这面旗帜替她遮掩,而且徐二哥看来也隐隐猜出来了,她一个闺阁女子怎么会因为莫须有事件跟晏迟结怨?这件事,和祖父必然脱不了关系。 这个时候酒菜都已经陆续摆上了餐桌,而莫须有事件芳期不说彻底摸清,但徐二哥知道的她都已经全部知道了,两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徐明溪才提出去别苑避暑的想法,芳期正尝一箸龙井虾仁,却觉品出西湖醋鱼的酸味。 此酸,不是醋酸的那一种酸,而是辛酸的这一种酸。 她不像徐二哥那样的懵懂情迟,所以她能清楚地感应到,徐二哥这个时候对待她,和过去的光阴里有若兄妹是两种不同的感情了。 如此种分明时常能相见,却仍盼着日日能相见的情愫,她已经先生,又默默掩藏。 她不能够回应,回应对面的,满怀热忱与期许的少年,是因为她的眼睛里过早的装下了世俗,看懂了利害,经过千百次的分析都没有侥幸两全的可能,她不够积极和热情,是因为她深知了世故。 “二哥盛情相邀,但可惜我已经早知会了娘,待入三伏会去富春田庄陪娘住上一段,所以……只好辜负二哥的雅意了。” 芳期只能找个借口推辞,这回换她去看窗外,这里只是清风楼的第二层,无法放眼湖光山色,只能见清风楼的庭院里生长那株玉兰树,碧翠的枝叶间早无白朵芬芳。 有时候芳期便觉树如人世,而花叶如人,花叶是树的过客,人是人世的过客,四季寒暑一轮,花叶各有归宿,她和徐二哥,并不在一梢枝头。 她不敢看徐二哥这时眼里的情绪,她害怕她会因为心软,因为冲动做了糊涂事。 当芳期回到秋凉馆,她又看见了那天留夷畹间,一人有如随手采撷,被她随手插在青丝鬓间的那朵芍药,三日而已,经是色残香枯,连短短一截花茎都已经颓败无力了,芳期将那些散落在案上的花瓣拈起,有点后悔没有早些处理烘干,那样还能留下一缕香,制成香药后能随身携带着更久些。 离开清风楼后,徐明溪也有点无精打彩。 他有种说不出的疑心,总觉得今日三妹妹说要去田庄陪苏娘消暑其实是借口,可琢磨来琢磨去,又觉这样的疑心颇为无稽,边走边又摇头,全然心不在焉的模样,便是和妹妹明皎来了个擦肩而过,他竟然也一点都没察觉,直到被明皎拉住了袖子。 “二哥的魂飞到了哪里去?我这么大个人站在你跟前,二哥竟都能视若无睹。” 徐明溪才收回魂魄,立时又拍了拍额头:“我忘了给阿皎带清风楼的灌汤包。” “二哥是怎么了?难不成今日跟阿期见面竟闹出不愉快来?”明皎可是二哥和芳期两个人的忠实拥护者,和二哥的终生大事比起来,清风楼的灌汤包简直不值一提。 “倒没有不愉快,只是三妹妹没答应和我们一起去别苑消暑,说是要去田庄看望苏娘。”徐明溪只以为自己的满腔心事,唯被明皎给识破了,所以倒不瞒着明皎他今日遇到的挫折:“是了,难怪我觉得三妹妹是找借口推脱呢,这么些年了,我竟都没听说过三妹妹什么时候去田庄看望过苏娘。” “嗐,二哥可真会胡思乱想。”明皎却不以为然,笑道:“阿期上回跟我聊起过这件事,说从前苏娘待她冷淡得很,且坚持不让她去田庄看望她才不敢去,可最近她才知道,原来苏娘过去是担心和阿期太亲近,会犯姨母的忌讳,反而不利于阿期,阿期既知道苏娘一直惦念着她,又怎会和生母保持疏远呢?她已经去田庄看望过苏娘一回了,母女之间彻底没了误解,阿期多去看望她的娘也是合情合理。” “可这件事,三妹妹怎不跟我说呢?”徐明溪仍然蹙着眉。 把明皎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拍掌道:“我要跟别的人说二哥竟会为这样的事患得患失,怕是没人会相信我的话,二哥也真是,久久的不开窍,一开窍竟又过了头,难道这还真是爱慕之情的魔效,但凡动了思慕的心思,就变得敏感多疑了。” 徐明溪瞪了妹妹一眼:“阿皎还光顾着打趣我,亏我还指着亲妹妹能替我分忧解难呢。” “好好好,我来替二哥分忧解难。”明皎笑得直打跌:“阿期虽说待二哥自来亲近,但二哥到底是郎君,有的话是女儿闺交间的体己话,和男子可没法细说。我就这样跟二哥说吧,阿期这些年过得可远远没有表面上那样松快,大姨母视她,别说和二姐比了,压根就没把她看作是姨丈的亲骨肉,阿期在相邸,说是一直如履薄冰都不为过了。 这些事二哥怕是难以想象吧?因为在二哥看来,大姨母和阿娘是堂姐妹,性情品格都差不离,阿娘待庶子庶女从无苛难,就以为大姨母同样会善待阿期。让阿期怎么跟二哥说呢?说我们的姨母心口不一?” “三妹妹既肯跟阿皎你说,为何和我就说不得了?” “这些话可不是阿期跟我讲的,是我自己瞧出来的,二哥你啊,专心的是学业是仕进,对内宅这些门道可就迟钝得很了。”明皎叹了一声。 她内心也有点忧愁,盯着自家二哥看了好一阵,到底还是没有提醒二哥,况怕想要达偿心愿,还任重道远呢,过的可不仅仅只有覃家的姑姥姥和大姨母那关。 第59章 将为权臣 晏迟的别苑,其实就建在钱塘门外,和望湖楼毗邻。 芳期只知道晏迟作为天子信臣,却不用日日上朝,他似乎也并不愿意住在沂国公府,所以倒是在别苑里厮混得多,但当她来到归属晏迟这所别苑时,在门内的穿堂刚刚下了轿子,一抬眼,竟见一池清水撞进眼底,虽不是浩瀚万顷,可因为点缀着奇石芳朵,又被游廊亭桥烘托,更绝妙的是也不知怎么营造出水雾弥漫的情境,居然恍然有若仙境。 门里迎接的人,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穿一件不制衿的窄袖素青褙子,衬得贴身一件绣着合欢花的抹胸越发鲜艳夺目,她却不多话,只微笑着在前引路。 沿着游廊进了个月亮门,还是游廊曲折,芳期一路上看过去,无论屋舍还是楼阁,亭榭抑或厅堂,都营建得十分精美,搭配着芳草花树,点缀了湖石帘幔,这些都还算普通的话,明明晏迟这个主人并不在此间,经遇的楼阁亭榭里,竟有绝色女伎或者抚琴,或者吹箫,竟然以声乐装饰庭院,细心一看,连女伎们的衣着都似乎和馆榭的陈设相得益彰。 芳期一边感慨着晏迟的铺张奢华,一边诧异辛远声怎么容忍得了好友的这种作派还没和晏迟绝交。 数数大致经过了四、五个月亮门,芳期才看见了一座大门上方挂着“金屋”的牌匾。 人还没进去呢,就听见里头的弦音声声,娇笑阵阵。 待进去就看见又一片烟波浩渺的湖池,才让芳期恍悟这间别苑竟然临着西湖而建。 晏迟今天倒没请客,他是一个人在座高楼里饮酒,芳期登上高楼后才见窗外既能看见望湖楼,还是遥应江月苑的那座江月楼,也就自然能赏宝佑桥了,芳期才有些相信了上回的宴聚果然是辛远声作东的话,因为要是晏迟请客,又何必舍了自己这处别苑,去包赁无论是造景又或格局都远远不如的江月苑呢。 高楼上,好些穿着男装的女伎正演绎歌舞,至于陪在晏迟身边饮酒的美人,芳期却是见过的,正是不会用香被她指点过一番那位,美人看她的目光,这回更是带着明显的敌意了。 还好晏迟也不想看两个女子在他面前唇枪舌箭,见芳期到了,就拍了两下手掌。 莺莺燕燕顿时清空。 晏迟也没让芳期落座,他自己还站了起来,施施然踱至楼外的望廊,芳期看了一眼这人挺得活像把冷剑的脊梁,硬着头皮跟了上前,很识趣地挪开两步,没靠晏迟太近。 “打听清楚了?”晏迟撇了一眼身边的女子,眼睛里的冷意丝毫没被这日明媚的骄阳融解。 “莫须有,便是东平公的冤情。”关于总总,其实也只需要归结于这句话。 “果然,覃娘子背后的人就是徐二郎啊。” 芳期险些没有一头从高楼的栅栏里栽出去,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晏迟,活像看一个妖魔鬼怪。 “莫须有事件可不是什么人都知道的,我上回说徐二郎是不知从哪里听了一耳朵才有了利用来空手套白狼的想法,你还真相信了?覃芳期,晏某可真不敢相信凭你两这样的脑子,居然也敢算计我。”晏迟冷笑。 “不是晏三郎,这件事真和徐二郎一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你怎么报复我我都认了,但晏三郎你能不牵连无辜么?”芳期一时间恶向胆边生,她都有点想把晏迟给推下这座高楼的邪念了。 “要徐二郎和这件事当真无关,他是怎么知道的东平公是被莫须有的罪名冤害?听他父祖所说?他的父祖为何无端端跟他提起这件事?覃三娘你总不会讲,不仅徐二郎对你言听计从,连徐尚书和徐副使都待你是求无不应吧?所以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徐二郎早就知道了莫须有事件,他怕开罪我,摆布你出面空手套白狼,以为我一个堂堂男子不好和你这女子斤斤计较,只好是吃这闷亏,我本来还不笃定的,结果上回一诈,真相就被我诈出来了。” 芳期实在弄不懂晏迟自信已经“诈出真相”的逻辑,她只确定一件事,那就是自家祖父显然高估了晏迟的心胸,这个人哪里会对女子发扬君子风格,更可气的是,晏迟还自作聪明,认定了徐二哥是哄骗他的背后指使,铁了心的要报复徐二哥! “你一定要这么认为,我也解释不清楚,只好求晏三郎再容我几日,我会想办法……弄清楚都有哪些人陷害东平公。”芳欺是又恨又怕,没别的办法只好再使出缓兵之计。 “五天,我只再给你五天时间,要是你五日后还不能履行诺言,那就……转告徐明溪好自为之吧,让他千万别出门,否则一定会有飞来横祸。”晏迟挥挥手:“我就不送了,覃三娘好走。” 芳期忍着气出了晏迟的别苑,只觉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了,她赶忙把系统给召了上线:你应当都知道了吧,别说取得晏迟这厮的谅解,我这回怕是要连徐二哥都拉下浑水了,你快想想,怎么解了这燃眉之急! 系统:亲,这回壹真帮不了您,我搜捡了一下程序提示,没哪条是和莫须有事件相关的,且并没等您嘱咐,我已经将这难题回传给了吕博士,吕博士给我的答复是,在原生世界关于东平公赵清渠就是草草一笔代过——“佐康王立南卫,后犯谋逆被处斩决”。 那就是说,这一盖棺定论千年之后都没有掀开,是确确实实的“入土为安”了。 千年之后的人,甚至不如徐世翁知道得多。 芳期正觉沮丧,又听系统说道:可是宿主,壹发现程序中有个关于晏迟的提醒,您需要耗费能量解开么? 芳期:解解解解解解解。 一阵后,壹才道:亲,从不久之后,到大卫灭亡之前,晏迟都将高据权位,且他据权这段时间有很多人都死了。 芳期:…… 死了?啥叫死了? 系统:历史记载并不详细,不过在大卫灭亡之前那段时机,权场顷轧尤其厉害,卫太祖制定的不杀文官的规定彻底有如空文,所以大卫灭亡后,实则后世很多史学家把责任记在了晏迟头上,但吕博士的考据,始终对此结论抱有疑义。亲,关于晏迟最终的去向在原生世界也是众说纷芸,有人说他死于最后与辽国的决战,有人说他其实早已经金蝉脱壳,还有一种说法是后来远遁琉球并数番尝试攻辽的光复公,正是晏迟。 芳期:我觉得这些对我根本无用。 系统:亲,壹是真的已经尽力了。 芳期叹了一声长气。 这晚上又是一个辗转反侧的失眠夜,好在是芳期在床上烙饼一般的翻腾了半天,还算梳理出一些头绪,她觉得自己应当打听清楚晏迟究竟和东平公有什么关系,晏迟想要拿到莫须有事件的参与人名单究竟有什么目的,因为她其实不确定晏迟究竟是要为东平公报仇雪恨呢,还是和别的什么人有所交易,不知“敌情”,还让她怎么跟晏迟继续谈判啊? 这件事,看来也只有继续拜托徐二哥。 此番仍是约在留夷畹,却经这短短的几日,一畹的芍药是渡完了此季的残期,有的花朵委于渠水被带离了这高墙深宅里,更多的是落在了泥地,先到的徐明溪已经收拾好一捧残花,他觉得这些或许还能够配成香药,但他没有携带装盛残花的器具,心看护着,但不管他如何的精心,一阵风来也把石案上的花瓣吹得四散飘零。 “二哥别忙了,已经过了花期,这香息是再难留存的,且一季一季的花儿那样多,多半还是只能默默凋枯了。”芳期对花谢花开其实不易生出惆情,但今天莫名也被触动了一缕怅意,她低着头笑,避开眼睛。 一片花瓣,扑上她的裙角,又跌在了脚边。 “改日我将留夷畹最繁盛的景致画下来,三妹妹拿去悬挂,大约还会有几分身临其境的意趣。”徐明溪是想芳期已经及笄了,闺阁时光况怕不会太多,也许明年这一畹芍药盛放时,三妹妹已经不在相邸,她会想念这里的吧,短时之内他也许不能为三妹妹营造另一处留夷畹,那么就先画出来…… 忽然又意识到,他已经是把三妹妹今后的时光,跟自己联系在了一起。 徐明溪的思绪就走远了,他想待那幅画画成的时候,应是在他和三妹妹新婚之时,他们饮了合巹酒,喜房里再无闲人打扰,他就展开那幅画卷让三妹妹观赏,他们的院里也可以先种植芍药香草,由他亲手栽种,等花开时,朝朝采撷一枝,为三妹妹装扮青鬓,三妹妹还能将那些花草配制成香药,他的身上和她的身上,从此都有了相同的香息。 那样的日子定是美好的,三妹妹肯定也会如他一般欢喜的吧? 徐明溪几乎忍不住就要把心里这念头说出,却还是忍住了,他想起明皎的提醒,已经能体会芳期的处境,他觉得自己应当先排除那些波折,三妹妹只需等待着水到渠成。 芳期又是一笑,把石案上最后一瓣花,也掸进了微风里。 “这季花虽凋残了,明年仍有花期,且就算那时的我或许不能再来留夷畹,哪家院落又无花草可赏呢?二哥不用为了安慰我,把心思用在别的地方,倒是有一件事,我况怕还得请托二哥。” 徐明溪尚不及好好品度芳期前半截子话,就又听见了那个让他如临大敌的名字。 晏迟! 第60章 差点成了个狂人 “怎么晏无端还是不肯善罢干休么?!” 徐明溪不是信不过芳期,但他觉得芳期这回把和晏迟结怨的事语焉不详,且明明是涉及朝堂的事,甚至干系到天子的智昏,这样的事能是三妹妹一个闺阁女子能够担当解决的么? “误会非但没解开,梁子还越结越深了。”芳期愁眉苦脸的说道。 “三妹妹不用搭理这件事了,我就不信晏无端敢把相邸如何!”徐明溪蹙眉道:“且就算三妹妹打听清楚了晏无端和东平公之间的关联,就能消除误解了么?我看晏无端其实根本不在意这点子矛盾,他无非就是有心为难三妹妹,他这是不怀好意,三妹妹干脆别搭理他。” 要是能不搭理,芳期就早不搭理那把冰刀了,但现在不搭理可是不行的了。 “二哥,我必须要争取同晏三郎和解,这已经不是我一人的事了,但这件事因为一些缘故,只能由我解决,我还不能让长辈们知道,我需要二哥的帮助。”不是不能让长辈知道,芳期不能说的苦衷正是因为祖父这个长辈才把她给坑到了这种艰辛的境地,还威胁她不能告诉别人,而那把冰刀却追着二哥你不依不饶,芳期当真觉得自己就快走投无路了。 “听我的吧,三妹妹何不把这事尽都交给我,让我来处理,我去约晏无端见面……” “二哥帮我只能在暗中,明面上能离晏无端多远就离晏无端多远。”芳期深觉自己已经连累了徐二哥,不能再把徐二哥往浑水里再拖了,为了避免不明就里的徐二哥自己踩进浑水里,她只好透露些事:“因为我的缘故,晏无端现在已经怀疑这件事和二哥有关了,要继续让他误解,恐怕对世翁和姨夫都会有妨害。二哥千万不要冲动行事,让这件事闹得更加无法收拾,二哥相信我,我会看着办的,我现在必须清楚的是东平公对晏无端有多重要,才好计划接下来怎么和他商量。” 徐明溪见芳期提起和晏迟之间的过节,一回比一回焦虑慎重,他就不忍拒绝芳期的请求,且为了替芳期解决这件烦难,他也想把晏迟的底细摸得更透,所以这件事,徐明溪仍然费了心力一番打听。 再一次来留夷畹时,晏迟和东平公间的关系就清清楚楚了。 “沂国公府的黄夫人竟然并不是沂国公的元配发妻,沂国公的发妻是梅夫人,梅夫人的父亲是梅太后的嫡亲侄儿,而现如今的黄夫人,曾经是沂国公的姬妾。”徐明溪先从晏迟的身世说起:“梅夫人有二子一女,晏无端为梅夫人的幼子,二十年前开封城陷落,沂国公携家眷前来临安府不久,梅夫人竟然患发癔症,且病情十分严重,竟然将一双子女匕杀!” 芳期因为罗夫人和王夫人曾经的一段话,其实已经意识到沂国公府的内情怕不简单,但乍一听梅夫人竟然是因为患发癔症且匕杀了一双亲生子女这种血淋淋的事件,竟被吓得脊梁一寒。 “梅夫人清醒后,见自己狂症发作杀害了亲生子女,也饮匕自尽了。” 芳期觉得心里怦怦乱跳,倒是叹息一声:“这样说梅夫人母子四人,就只幸存了一个晏无端。” “晏无端那时年岁还,但梅夫人那件惨事发生后不久,晏无端竟然也患发了癔症,据说沂国公担心晏无端也因神智昏乱、狂症大发再伤人,不得不把晏无端困在屋子里,又因晏无端虽说是沂国公的嫡子,但患发癔症怎能够袭爵?沂国公才上请了官家允同,将黄夫人扶正,于是黄夫人所出的庶长子就成了沂国公的嫡长子,顺理成章被册封为世子。” “黄夫人是否罗贵妃的亲戚?” “是,黄夫人的母亲与罗贵妃、罗夫人的母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芳期明白了,难怪黄夫人能够被扶正呢,原来出身也不简单。 大卫的律法虽然禁止以妾为妻,但天子的御令什么时候都可以“法外开恩”,梅夫人是因恶疾自尽,而且还造成了子女双亡的惨祸,想来梅家也并无立场反对沂国公将姬妾扶正,晏迟因为幼年时命舛才失了世子之位原来是这缘故。 “东平公和梅夫人的兄长本是好友,然则梅家的人……因为抗拒被辽人掳往上京自尽以殉国难,东平公怜惜梅夫人只有晏无端一点骨血却如同被关禁的囚犯,和沂国公交涉,将晏无端带去了赵家抚养,又为了治愈晏无端的癔症遍寻名医,竟还真将晏无端的癔症给治好了。可以说晏无端能有今日,是承了东平公的恩情。” “这我就明白了。”芳期挑眉:“难怪晏三郎这么关注莫须有事件,他肯定是想替东平公报仇血恨,但东平公虽说自己认了谋逆之罪,官家因为对赵娘子的企图和东平公反目为仇的事,那些推波助澜的人心里一定明明白白,他们难道就不担心被晏三郎寻仇?还是说,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东平公对晏三郎有活命之恩?” “这件事并不什么机密。”徐明溪摇了摇头:“且晏无端也压根没有隐瞒和东平公间的关系,甚至还向官家提请,讨要了东平公的嫡女赵四娘为姬妾,说与赵四娘乃是青梅竹马……” “东平公还有家眷活着?”芳期忙问。 “赵四娘深得皇后喜爱,豆蔻之岁时,便被周圣人择为柔淑公主的伴读,后来东平公入狱,周圣人还将赵四娘留在中宫安抚,以为只是官家一时听信了谗言,所以赵四娘一直在宫中,东平公府的女眷一同自尽时,赵四娘并不知情,她后来被没为宫奴,直到官家把她赐给晏无端为婢妾。” 芳期不说话了。 她觉得晏冰刀还真是神奇,东平公是天子心里的一根刺,人人讳莫如深,晏迟倒好,大模大样承认和东平公唯一幸存的女儿情投意合,将赵四娘讨要回府,虽说只是婢妾,但天子难道不怀疑晏迟会为东平公打抱不平,对付一应的主谋帮凶么? “晏无端其实并未在东平公府生活多久,他似乎长年都在四处游历,直到救了魏王才回临安久居,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众人才以为晏无端和东平公并不是十分亲近吧。”徐明溪道。 他不知打听出来的这些内情对芳期是否有用,不过他无论如何都不打算袖手旁观了,芳期不让他参与这件事,他决定暗暗盯踪晏迟,要是三妹妹自己能解决则罢,要是不能,那就由他出面和晏迟谈判,三妹妹已经透露出来晏迟是为了察清莫须有事件的一应帮凶,但他的这一目的绝对不能让官家知悉,只要用此威胁,晏迟哪里还敢为难三妹妹? 徐明溪是认定了芳期乃无奈被迫,晏迟却是居心不良,利用芳期身为闺秀女子不懂得这些利害的心理,纠缠不清,甚至还恐吓三妹妹他会对徐家不利,拿这些当借口要胁三妹妹一次次地和他碰面,东平公是被冤枉,清清白白的君子,晏迟是否知恩图报还不确定,可他利用莫须有事件纠缠胁迫芳期,在徐明溪看来就是个阴险之徒。 芳期怎知徐二哥竟生这样的误解?她笃定的是晏迟绝对会替东平公一家寻仇,而且祖父也看出来了晏迟心存这样的志向,否则哪里想得出空手套白狼的计划来?祖父或许是不知莫须有参涉者的具体名单,或许知道却并不打算提供给晏迟,但晏迟既然对这一名单志在必得,就肯定不会吃这闷亏。 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先将徐二哥择清。 这回芳期前往晏迟的别苑,却扑了空,晏迟是被天子召入宫中了。 但天子却先不急着见晏迟,反而是周皇后把晏迟先召去了御花园的清暑楼——这天是太子及诸皇子入宫拜安的日子,皇子们既在,后妃们也不妨召见外臣,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外臣都能享此殊荣,事实上对于绝大多数外臣,后妃还是不能召见的,可晏迟却有些不一样。 这不一样,是指官家对晏迟的态度不同,数番大内家宴,天子都会特邀晏迟到场,罗贵妃因为家中父亲身患疾症,请旨想召晏迟替父亲占卜,官家应允,从那之后后妃们有事无事都爱请晏郎占卜吉凶,谁让官家迷信道术呢?便是恩宠后宫,都得先让内官上呈妃嫔的运理,晏迟未获信之前,这都是冲和殿侍晨一类道官的职责,而道官是除了宦官之外,可以在内廷行走的特殊官员。 道官皆为羽士,但晏迟却并没有出家,他现今是大卫正儿八经的文官,比道官还要特殊的存在。 周皇后今日召请晏迟,并不是为了占卜,但也和占卜相关。 天子最的一个儿子羿棕前一段到了接种人痘的时候,可为了宫中众人的安全,需要将皇子送去宫外“种痘”,送去何处苑囿,何日何一时辰移宫,这些都是需要请道官占卜的,而今官家最信任的却是晏迟,所以周皇后才召请了他占卜——皇子虽非周皇后所出,可周皇后既为嫡母,这样的事自然要负责经办,可喜的是皇子种痘成功,今日周皇后召见晏迟却是为了道谢的。 清暑楼并非只有周圣人在,还有罗贵妃及德妃等些妃嫔,而皇子们以太子为首,除了最的九皇子外活着的也都到场了。 太子居长,二皇子即为魏王,是德妃所出,三皇子被封晋王,四皇子封洛王,蕃地其实都已归属辽国,他们也是自然都不能够去赴蕃的,五皇子还未大婚未得封号,六、七两位皇子已经夭折,八皇子才六岁,生母是周皇后宫里的女使,所以他是为周皇后抚养,原本可以记为周皇后所出,那就是嫡子了,但天子却并未允许。 九皇子的生母冯昭仪,如今最得官家宠爱,她的兄长就是现任的冲和殿侍晨冯莱,只可惜,妹妹受宠哥哥却失宠了,于是冯昭仪怎么看晏迟怎么不顺眼,却因碍着周皇后的颜面,今日只好憋着一肚子的火向晏迟道谢。 晏迟连一个斜眼都欠奉,冷脸应对冯昭仪的皮笑肉不笑。 第61章 冯昭仪你会死 周皇后是话里有话。 “接种人痘法自来就鲜少顺利,如八郎当年,就因未受痘神庇佑不能接种成功,我可一直都为这事悬着心,九郎却有这机运,因为晏大夫占卜得法,顺顺利利出疹发热,又褪热痊愈了,冯娘子的确应该好好谢过晏大夫。” 八皇子当年种痘,就是冯莱负责的占卜,周皇后俨然是暗示冯莱虽身为羽士,却根本不擅谙占卜之术,那么关于冯昭仪母子二人有贵佐之相那套说法就显然不可信了。 周皇后是天子的发妻,但嫁给天子时只不过是个国公夫人,连王妃的名义都没有,她的出身当然贵重不到哪里去,后来当了康王妃,娘家父亲才被封了侯爵,周皇后很记赵清渠的恩情,也正是因为当年的东平公夫人与周皇后要好得像亲姐妹,官家对这位发妻倒也从来没有嫌弃过。 可惜的是官家称帝后,中宫却只生了两个女儿,膝下无子,又因渐渐色衰,周皇后几乎死了争权的心,她也想得通透,横竖无论哪个皇子继位,都得尊她为太后,不敢不孝敬她这嫡母。 直到身边的宫人生了八皇子,又命薄病逝了,周皇后的兄长也就是而今的荣国公,提醒周皇后何不认八皇子为嫡嗣,那样一来,就可能废了东宫,立嫡嗣为储。 毕竟自己养大的儿子,心眼和其余庶子不一样,日后能更加信重荣国公府。 可这件事却被冯莱给搅和了,称八皇子无贵佐之相,要是记为嫡嗣恐怕反而有夭折之忧,让周皇后如何不气? 那时冯昭仪已经进了宫,周皇后的一口怨气自然会冲冯昭仪发泄。 奈何天子迷信道官羽士,周皇后一时之间也拿冯莱兄妹无可奈何。 现在好了,冯莱先失了宠,这样的道官若然不得官家信任,简直不值一提,周皇后也知道冯莱对晏迟满心的怨恨和不服,视晏迟为眼中钉,但她今日偏要抬举晏迟,以此打压冯昭仪的气焰。 九郎一个嫔妃所出的乳臭儿,在周皇后看来根本没有谋储的资格。 在这一点上,罗贵妃和周皇后意见一致,也笑道:“真难怪官家而今连冯大夫都冷淡了,但凡吉凶之卜只以晏大夫的卦算为准,晏大夫虽然并不是羽士道长,看来却是真正得道的人。” 当年冯莱得重,罗贵妃十分庆幸他挫损了周皇后的计划,不过眼下冯昭仪却生了九皇子,而且冯莱还一口咬定冯氏母子有贵佐之相,为的是什么还用多讲?冯昭仪已经成了为周皇后和罗贵妃共同的敌人,不妨连手挫之。 还有一个德妃,她的儿子魏王最近风头旺盛,为官家授职督管吏部,这可是侍机笼络人心的美差,大有机会将太子拖下马来,但德妃可不以冯昭仪为对手,她的敌人是罗贵妃,这个时候,她就又出来和稀泥了:“不仅冯昭仪该谢晏大夫,我和二郎更应多谢晏大夫呢,晏大夫对二郎的救命之恩,我与二郎永生难忘。” 晏迟一落座就收获这多谢意,他仍神情淡然,俨然就是当得后妃们感激的架势,半个谦虚的字都没有。 直到太子开口:“晏大夫不仅救了二弟,还救了社稷国祚,我为储君,才是最应心怀感激的人。” 晏迟才抬手一揖:“臣当时正好经滑州,方解魏王殿下燃眉之急,正应时也运也四字,其实并不是臣的功劳,而是官家圣明,大卫才得上苍庇佑。” 罗贵妃挑一挑眉,心头窃喜,自然是为晏迟对待太子的态度到底有所不同。 她可是早看穿了,晏迟表面上虽然轻狂,表面下却是老于世故城府深沉,虽是救了魏王一条性命,助魏王在滑州大挫辽军,才有了如今辽人主动议和的局面,魏王因此大获官家信重,不过自从晏迟深获帝宠以来,同魏王却并不十分亲近,更不曾拒绝太子的好意,要晏迟真觉太子的储位已经朝不保夕,又哪里是这样的态度? “九大王能得痘神庇佑,我的确应当感谢晏大夫,可晏大夫一来是勋贵子弟,再则更有官家的信重,自然瞧不上金银俗物,我想了一想,光是口头上称谢可不足够表达诚意,或许应当自请做回月老,替晏大夫说合一位才貌双全的闺秀为贤内助。”冯昭仪心里火烧火燎的,脸上却笑得异常灿烂:“我素闻德妃姐姐家中侄女,司马七娘不但端庄温婉,且丽质天成,同晏大夫可是最般配不过的了,德妃姐姐又对晏大夫心存感激,势必也愿意玉成这段好姻缘的。” 冯昭仪这哪里是在做媒啊,简直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她不是不知道皇帝已经择定了司马七娘为五皇子妃,更清楚罗贵妃为此又急又怒,这样一说,既让德妃难堪,更让贵妃含恨——司马家可不是只有七娘一个闺秀待嫁,要德妃真一边笼络了五皇子,一边又和晏迟联姻成功,贵妃还拿什么和德妃斗? 怎知她还来不及欣赏二妃脸上的神色,就被晏迟冷冷呛了一句:“冯昭仪,你还没资格替晏某做媒吧。” 冯昭仪顿时柳眉倒竖。 “晏某早就直言,冯莱虽师承道宗,却是道宗败类,冯昭仪有贵佐之相这等无稽之谈,不过是冯莱为图权势的杜撰,要非是官家看在九大王的情面上,已经将冯莱这败类治罪了,冯昭仪也犯欺君之罪,自然该当同处,昭仪乃待罪之身,又有什么资格给我这勋贵子弟、朝廷命官保媒呢?” 晏迟竟说出这番话来,连周皇后都觉有些愕然了,眼见着冯昭仪又惊又怒就快掀桌子的架势,她连忙喝止:“冯娘子休得再失礼。” “娘娘难道竟想纵容晏无端诋辱妾身?!” “诋辱?”晏迟一声冷笑:“一个人的气运,怎会长久不变?所以什么贵佐之相、短折之相都有如无稽之谈,这就是晏某只断测事之吉凶,从不笃言世人之命相的道理,就如晏某眼下看冯昭仪你的气运,非但不是贵旺之运,还有祸殃当头呢,奉劝冯昭仪,行事要再不积阴骛,当心避不开眼下这遭劫报。” “你,竟敢诅咒……” 冯昭仪话未说完,竟闻远远一声雷响,她自己反而被唬得心头怦怦乱跳,怒火不知不觉就被惊惧给慑灭了。 晏迟心说:这声雷响倒是及时,我看气象,今日会有暴雨倾盆,冯氏却刚好挑这时阴阳怪气的挑是生非,她的气运本来没什么不好,可心里暗鬼一生,印堂可不发黑了?冯莱兄妹两个,的确也该死了。 气运,主的是意外所生祸福,一个人气运能使社稷兴盛江山永固,这么滑稽的话冯莱竟也敢说,不是招摇撞骗是什么,他要是连这么个一无是处的东西都收拾不了,真是辜负了这些年恩师的教诲,混哪门子的朝堂仕途。 又听周皇后不无尴尬地转移话题:“说起晏大夫的婚事,我倒是想起了瑗娘,她因被父族连累,确是可惜了那般才貌性情,多得晏大夫不忘旧情,还肯给她一个安身之地,只是她而今的身份……到底我是不能召她入宫了的,不知她可还安好?” “安好无恙,阿瑗也对圣人的恩情感铭五内,时常祈求上苍,祐圣人安康如意。” 周皇后这番话,却提醒了冯昭仪。 这天她回到居住的阁苑,便忙让心腹带话去给她的兄长:“我就不信了,我堂堂一个皇子的生母,还真奈何不得晏迟一个竖子!你告诉兄长,让他联络一番当年联名弹劾赵清渠的人,要不是赵清渠,晏迟的命就算还在,也早因狂癫丧神崩智,和囹圄囚徒无异了。虽说赵清渠自己认了罪,可看晏迟这么宠爱一介罪婢官奴,就知道他仍念念不忘赵清渠的恩情呢,还能放过他们这些赵门的仇敌?!想当年,赵清渠多得官家信任,可仍然抗不住众口铄金,晏迟算什么东西,官家一时相信了他的蛊惑而已,只要那群人把晏迟当作箭耙,还怕他不重蹈赵清渠的覆辙?” 话倒是带给了冯莱,但冯莱却没有自家妹子那般乐观,他早就意识到可以联合赵清渠的仇敌们,无奈的是那些人根本不听他的游说。 就别说冯莱诧异了,连太子都觉得不可思议,这天悄悄地向罗贵妃讨教:“父亲重惩了赵清渠,按理对晏无端信重有加,会使当年弹劾赵清渠最终使其获罪的那些文臣忌惮,不等晏无端在朝堂站稳脚跟就会斩草除根,可……何故这些人,却反而有结交晏无端的想法?” “那些人多数都是投机取巧之徒,一则赵清渠主战,有损他们文官集团的利益,他们才将赵清渠视为眼中钉,更关键则是官家是趋向于和谈,对赵清渠已经心生不满,危墙才有众人推,要是官家趋向的是开战,赵清渠就能屹立不倒,这些人哪里还敢联名弹劾?”罗贵妃教导自己的儿子:“而晏无端,他很懂得顺应时势,绝不违逆官家的心意,更重要的是官家信重他,是因为他识堪與,察天象,能卜断吉凶,那些臣子,都说自己有满腹经纶有安邦之才,但提出的治政之策又有谁敢担保定无错谬可以抨击?他们却没有办法抨击晏无端,因为他们可不懂风水时运之术。” 太子迟疑道:“可是连父亲竟也不猜忌晏无端会为赵清渠昭雪鸣冤吗?” “这就是晏无端聪明的地方了。”罗贵妃压低了声:“你知道晏无端是如何应对官家关于赵清渠谋逆案的质问?” 第62章 晏迟献策 太子当然不明所以,他其实是最近才相信了罗贵妃关于晏迟必须争取的判断,正是因为晏迟敢直接质疑曾经被皇帝信重一时的冯莱,且更加奇异的是冯莱居然还因此被皇帝冷落了! 要知道晏迟可是当着皇帝的面前,说冯莱就是个招摇撞骗的败类,和那些专骗妇孺钱财的神棍无异,这岂不是把堂堂天子也喻为了无知妇孺?怎知道天子非但没有大发雷霆,竟还采信了晏迟的话,再也不信冯氏母子有贵佐之相那套鬼话,虽说还没有处治冯莱,却已经不肯再召见他这个冲和殿侍晨了。 这时太子便心说诚服地听罗贵妃讲述:“晏无端称赵清渠有无谋逆不重要,重要的是社稷国祚因此能免一劫,因为主战不合现今时运,赵清渠虽只是谏言主战,但国朝那些武将因为赵清渠的提谏便不肯退让,晏无端称他虽承赵清渠的恩情,但他首先是大卫的臣子,忠君无论何时都比私恩更重,他唯一能替赵清渠做的事,就是善待赵瑗,使她虽为官奴之身,却不行奴仆婢侍之事,晏无端说他可以理解官家必须用雷霆手段慑服武将的用心……也唯有晏无端有本事,竟然能让鄂举放弃主战。” 罗贵妃提起鄂举,难免一肚子怨气:“我一个不留神,疏忽大意了,你竟然就能听信门僚的游说替鄂举求情,差点中了司马氏母子二人的奸计!也好在官家自己打消了杀鄂举的念头,且鄂举还真能被晏无端给说服了,既是如此,官家当然没有必要自断臂膀,官家对鄂举改观,大郎你才能因祸得福。” 太子红涨了脸,嗫嚅道:“儿子也确然是……觉得笼络武将在这般混乱的局势下更加有利。” “那也得是愿意跟你谋位篡权的武将,鄂举会跟你行为这等不忠不孝的事体么?你当鄂举真跟那些文官质疑的一样,主战是为了争功争权?不,鄂举是真以收复失土为志向,他是为了尽忠于国朝!”罗贵妃冷笑道:“可鄂举忠是不是忠君,对于我们而言根本不要紧,要紧的是你父亲对你的喜恶,等你坐上了龙椅,才再考虑是守着这半壁江山,还是攻灭辽国收复失土吧。” 太子却已经在展望将来了:“儿子其实才是打心眼遵从父亲的政见,不像羿栩原本好战逞强,无非是为了取悦父亲才佯作主和。” “要我说只要辽人愿以休战,实则并无必要收复开封,开封虽然繁华,但江南却也一直不输富庶,且相比起开封冬季的肃冷,我也更喜欢临安府的气候,便是下雪,也不像那般的阴冷逼人,这里的冬季短,春秋二季尤其的气候宜人,便是暑夏相对长些,屋子里多摆几盆冰就不觉酷热难忍了。”罗贵妃也忍不住展望将来。 她希望辽人这回再度遣使和谈,一切都能顺顺利利,两国不再动干戈,国朝不再需要耗费那么多的军资,宫里的生活就更加宽裕,她为了巩固儿子的储位可耗费了不少心神,可如今只能靠普通的燕窝参茸滋补,过去后妃们可看不上这些补品,唯有顶级的燕窝参茸才能供给内廷。 而一国之君,这时也终于召见了晏迟。 他却是一筹莫展:“今日召无端入宫,着实是因跟辽使的交涉并不那么顺利,还望无端能行占卜,挑选个适合跟辽使谈判的人。” “臣在私宅已经卜了一卦,这回和谈的确会有阻碍。”晏迟先道:“卦象指犯襄阳,应当是辽使仍然坚持要让我朝割献襄阳六郡吧?” 天子那细长的眼角几乎没有因为惊异而撑圆了,击掌道:“无端端的是好卦术。” 这哪里还用占卜?但晏迟自然不会说实话,气定神闲地听皇帝唠叨:“原本辽国答应了赦释先兄的遗孤,而今却又再度反悔……”自然是要反悔的,要再不反悔官家你还会同辽使和谈吗?辽人可以不认卫帝卫太子卫太孙,但官家你能不认自己的父兄吗?先太子才是先帝择定的储君,虽亡故,他的嫡长子依礼应当封册太孙,是这半壁江山合礼合法的继承人,官家你这天子,岂不成了名不正言不顺该当让贤? “辽国只答应送返先君先太子的梓宫,以及万仪帝姬,且他们不仅贪图襄阳六郡,甚至要求我朝年年献币三十万银绢,是献币!这让朕如何答应?这岂不成了以辽国为尊,认我朝为卑?朕提出不称献而称纳,竟然被辽使一口拒绝了!并有,辽国竟然提出和亲,且指明要让柔淑公主远嫁辽君!柔淑是中宫所出的嫡公主,今年才是豆蔻年华,辽君却已经年过六旬了!辽君有正室,我大卫的嫡公主怎能屈为姬妾?” 晏迟听懂了,割献襄阳六郡是不能够的,毕竟官家想的是偏安江南,不是为了把天下江山都拱手相让,襄阳六郡若失,大卫就不用幻想还能抵挡辽国势如破竹攻陷江南了。让柔淑公主和亲也是绝无可能的,官家毕竟是大卫的天子,虽然如今金瓯残缺,但后世史家评论不可能说是当今这位天子的过错,只能归结为先帝的过责,可要是官家把亲生女儿送给辽君为妾,岂不奉辽君为尊?如此懦弱窝囊,史书之上必留骂名,官家还是要脸的。同理,年年三十万银绢不是不能给辽国,但不能够称献,因为若是献币,就是弱势向强者低头。 那为什么官家可以接受岁纳呢?因为可以咬文嚼字,纳固然也有以事大的“纳贡”,但还有平等的“纳币”一说,若想狡辩的话,甚至还有带表强势的含义——纳妾。 总之说来,官家可以服弱,但不能承认服弱,更不能让臣公百姓认为大卫的官家在向辽国的君王服弱。 晏迟既然摸清了天子的心态,应对起来就得心应手了:“辽君上回和谈被拒,竟再度遣使来卫,可见正如臣上回的占卜,辽国而今也并非风调雨顺如他们宣扬的一般国富兵强,滑州一役他们未能获胜,实则已经伤了元气,那么官家试想,为何辽使这回口气比上回更加强硬呢?” “我问过覃相,据覃相称辽使乃外强中干虚张声势。” 晏迟颔首:“覃相果然老辣,一语洞穿内情,辽君无非也是想逼着我朝服弱,好振奋辽人军民之心,辽君料到官家必定不会答应割让襄阳六郡,要是辽使退让这一步,后两条约定就更有望达成了。” “也就是说在无端看来,襄阳六郡那条根本不需担心?” “官家圣明。”晏迟在天子跟前,自然不会太过轻狂,该拍的马屁还是要拍的:“至于和亲一事,臣也有办法说服辽君放弃,既是和亲,不管辽君是否已娶正室,总归是得奉官家为泰山尊长的,那么我朝虽会陪嫁银绢,为尊者怎能年年给付卑幼岁纳呢?这于礼不合,于情不通,辽君既要坚持和亲,那么就必须放弃岁纳,且还应向我朝先奉礼聘,辽君若想示诚,便应当交还侵占我朝的疆土。” 天子几乎没被自己的唾沫给呛出一咳,觉得晏迟可真敢说大话,但细细一想,这样的道理也的确可以和辽君辩上一辩,辽君当然不会认同,那又提什么和亲呢? “就只余献币和岁纳一条了,辽使自然不会再让,因为一介使臣,根本无权决定在后两条让步,他既不能决定,官家又何必和他再谈呢?官家也可以任命使臣,赴上京与辽君谈判。”晏迟胸有成竹道。 “无端可愿一往?” “臣理当为君国分忧,不过臣不够份量,难以担当此等重责大任。” 天子转念一想,派晏迟担任使臣似乎的确不合适,就道:“所以仍要请无端占卜。” “关于使臣人选,不需用占卜之术,官家若信得过臣,臣可荐举一人。” “晏卿欲荐举何人?” “中卫大夫辛坦之。” “为何荐举此人?” “先,辛大夫为儒将,乃进士及第,知经纶悉礼法,由辛大夫担任使臣朝堂莫有不服。” 天子颔首,他也知道现如今朝堂上的情势,文臣和武官互争权位,当然这正是他乐见的,利用文臣牵制武官,他的帝位才能稳固。而辛坦之虽然担任的是武职,不过却乃世家子弟,辛家在仕林也有一定的地位,这个时候以和谈罢战为重,朝堂上还是免少争执才更利于事态。 “再,两年前辛大夫率军抗击辽兵,曾给予辽兵重创,官家若遣辛大夫为使臣,对于辽国君臣则具震慑之意,如同强势宣告,我朝并非一定要和辽国修和,辽君若不示诚,那么我朝便会开战,但官家放心,辽君这回两番主动示好,必然没有宣战的意愿,而官家示以强范,辽主更加心虚,心虚则气弱,气弱则胆怯,辽主胆怯,大卫便会占得上风。” 天子有如醍醐灌顶,但仍然不忘叮嘱:“无端还是应当先卜吉凶,需知谋事在人,但成事在天。” 当年他还是康王时,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够位及九五,可就有那么一位高人,虽非道宗只如闲云野鹤,竟敢断言他乃贵不可言的气运,只等京都噩讯,便即如大鹏展翅,直达九宵。 他起初是半信半疑的。 可后来的事态却证实了高人神断天机!!! 只可惜当他被赵清渠等拥戴为君,那高人却不知去向了。 高人正是赵清渠引荐,也正是晏无端的老师。 这才是他对晏无端信重有加的根本原因。 第63章 只好出卖祖父了 晏迟出了皇城,却直接去了鄂邸,这个时候一场暴雨刚刚收势,苍穹一碧如洗,百无聊赖的鄂举正想考较几个儿子的骑射,听闻晏迟来访,连忙亲自相迎。 他既然接受了建议,决心韬光养晦,自然不会再请命驻守襄阳,好教天子彻底心安。 不过天子接受了晏迟的提谏,虽留下鄂举父子在临安享清福,却提拔了鄂举麾下一员大将董庆负责镇守襄阳,有董庆在,鄂举并不担心襄阳六郡会有任何闪失,他也才能安心的留在临安城里。 对于晏迟,鄂举自然是更加心服了。 “关于接收难民一事,将军已经不用担心了。”晏迟这回来,就是为了告诉鄂举这个好消息。 “怎么,官家答应明面修和而暗中备战了?”鄂举大喜。 “这个,迟暂时未提。”晏迟笑道:“不过迟举荐了辛大夫担任使臣赴上京和辽主谈判,辛大夫自然会为难民安置一事尽力。” 鄂举哈哈大笑:“晏郎真是好机谋!” 辛坦之正是枢密都承旨辛怀济的幼弟,辛远声的幺叔,其实是个暗中的主战派,与鄂举可谓神交已久相互钦服,鄂举当然相信由辛坦之担任和谈使臣,会尽最大努力为国朝争取利益。 “今日晏郎既来了我家,不如与我痛饮一场,咱们预祝辛大夫这回能够马到功成,是真的和谈,而不是为了丧权辱国。”鄂举一开心,巴掌就往晏迟的肩膀重重拍了下去。 晏迟却稳若泰山,身子都不带晃的挨了这几下热情的巴掌,不过嘛……说出的却是推辞的话。 “迟掐指一算,算出家中竟有不速之客登门,况怕是无法陪将军痛饮了。” 鄂举原本不信风水时运那套说法,但而今却相信了晏迟确有特异之处——他至今仍未想通,晏迟究竟是怎么算出他奉旨回临安的途中,富春遭遇暴雨时,是在门前栽有栀子树的庄户人家躲雨的。 干脆就问了出来:“晏郎难道真会算卜?” “自然是能的。”晏迟笑着作辞。 他才不会告诉鄂举他因为一场“奇遇”,因祸得福,导致无论视觉、听觉还是嗅觉都优于常人,占卜嘛,这样的事哪里需要占卜,栀子花香染在了鄂举父子的靴底,鄂举父子面圣时,他就在隔屏之后坐着,殿堂敞阔,风卷突然的一阵栀子香息,被他鼻子闻到了而已。 他真正精谙的,可从来不是占卜。 如家中有不速之客,他若连这事都失察,又哪能够悄无声息的左右辽主的意志,救下鄂举不死呢? 芳期这个不速之客已经等得有几分心焦了。 她来见晏迟,虽说是得了祖父的允许,但祖父肯定瞒着祖母,所以才会叮嘱她借温大娘“过桥”,然而她一大早上出的门,等到午时已过,还没见着晏迟的面,天知道还要等多久,要是回去得太晚,说不定就会让祖母、王夫人动疑,这样一来祖父就不好做人了,祖父不好做人,也必得让她不好做人,日后她要再想出门岂不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可要是不等吧……晏迟那厮又会计较她不够诚意。 故而当芳期终于听闻“郎君有请”这句话,简直就是如释重负。 那风韵犹存的仆妇,把芳期看了好些眼,俨然怀疑这位相邸闺秀对她家郎君“居心叵测”了。 远远的,芳期就见晏迟坐在一座凉亭里,肯定是经过了更衣,因为他竟套着一件凉衫,凉衫为素白色,过去倒是儒士炎夏时常爱穿着,可后来因为衣色素白似凶服,又被某位官员指出穿着凉衫于礼不合,所以渐渐的凉衫便退出了日常穿着的舞台,晏迟要不是吊丧去了,绝无可能穿着凉衫出门。 芳期那叫一个气闷,不是说晏迟不能更衣后再见她,可这位兄台请你既然更衣了,也别让我看出你是有意怠慢好不?套着件凉衫见我这客人,是暗示我命不长矣么? “名单呢?覃三娘可带来否?”晏迟身着素白圆领窄袖凉衫,且还穿了条鸦黑的长裤,跟那笔挺一坐越发显得肃杀,又冷挑着眉眼,半握了拳头,浑身上下竟都无一点暖意,说出来的话也自然是阴沉沉的。 芳期恍然觉得似乎又有一场暴雨将至了。 “名单……我并未得手……”芳期说完就忙垂下了头,她是真的不够胆量去看晏迟此刻的眼睛。 “那你就回去吧,相邸的闺秀我也不能拿你奈何,至于徐明溪,我就是说说罢了,他是高门子弟,我还能当真殴杀他不成?少不得,就吃这回闷亏而已了。” 芳期哪里听不出来晏迟这是在正话反说。 这位有多么神通广大?天子决意要杀的人都能被他轻而易举给化险为夷了,把辽主都能玩弄于股掌之间,谁信他无可奈何吃个闷亏的话?! “晏郎君,这件事的确和徐二郎无关,实不相瞒,叮嘱我转交那封书信的人……是我家翁翁。” 芳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决定实话实说,因为除了实话实说她是当真没有其余办法将徐二哥择清了,至于祖父……毕竟是一国宰执,晏迟就算想要报复也会更加忌惮,而且芳期既然确定了晏迟因何需要那张名单,那么就还有谈判的余地。 她这时连忙说道:“晏郎君想要察清陷害东平公的人,无非是想为东平公报仇雪恨,我也确然觉得晏郎君这是知恩图报,很值得女子钦服,所以女子愿意助晏郎君一臂之力,只可惜……并不能说服家祖父兑现诺言,家祖父也不是有意欺哄晏郎君,而是担心晏郎君因为私怨会在朝堂掀起血雨腥风,大不利于如今时局。可我与家祖父的想法却不一样,是因我听徐二郎讲述,同他看法一致,都认定东平公是被陷害冤杀!官家若一直被那些阴险人迷惑,就别说征复失地重振国威了,恐怕连淮河以南这半壁江山都难保安稳。总之我想再求晏郎君宽限一段时日,且暗中协助我行事,我担保会想尽一切办法寻获被家祖父私藏的名单,交给晏郎君。” 说完才敢颤颤兢兢地半抬着眼睑,果然又遭遇了一双阴森森的冷眼。 芳期背上一寒,竖起手掌发誓:“我敢发毒誓,我确然是听从于家祖父的嘱令,若这话有假,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 一片寂静,还好没有打雷。 但这样寂静也够吓人了!!! 芳期手掌都举得发酸了,终于才听晏迟问:“你要我怎么暗中协助你?” “我想要一个会武艺的婢女,人选需要晏郎君替我物色,也需要晏郎君找好如意行的牙人,至于怎么让那婢女进相邸,我自有办法。” “也罢了,你既然敢在我面前发毒誓,我就信你这一回。”晏迟说完就挥挥手:“不送。” 真是,谁敢让你送啊!!! 芳期赶紧告辞,恨不能直接飞出晏冰刀这所别苑。 而芳期刚走,那半老徐娘就进了凉亭,先经礼见,才略带着几分戏谑道:“相邸的这位覃三娘怕是对郎君心怀倾慕。” “倾慕?”晏迟挑了挑眉梢:“她倾慕的是徐明溪,也到底被我给逼出了实话来,果然是覃逊这只老狐狸的狡计,覃敬确然做不出这等言而无信的事。” “仆这回却不苟同郎君的看法了,覃逊既然打算空手套白狼,便是拿准了郎君不至于和个娘子斤斤计较,便是要报复,多半也会报复覃敬,覃逊自来就更偏心次子,对于嗣子却不如何用心栽培,既如此,覃三娘又何苦屡番请求郎君谅解呢?仆看覃三娘,也不像这么有良知的人,总不会是因为过意不去吧。” “你看她避我如同避瘟神,哪里像心怀倾慕的模样?我看啊,多半是她虽然倾慕徐明溪,却有自知之明,明白嫁入徐门无望,而我呢,可以助她摆脱嫡母的威胁摆布,是个绝佳的婚配人选。”晏迟冷哼一声:“覃家这个闺秀,可精明得很呢,她要是身为男子,权场上倒是能够试着争上一争,指不定熬到覃逊这样的岁数,也可以混个权臣当当。” “郎君既看穿覃三娘是因功利接近郎君,又为何答应暗助呢?难不成真指望着覃三娘能盗出覃逊手里的名单?” “不用她盗,只要我确定她是听覃逊指使,就大抵知道我遗漏了什么人了。” “那……” “要在相邸安插耳目不是那么容易,这个机会倒是送上门来的,有很多事,利用覃逊才可事半功倍,但覃逊这只老狐狸,要想算计他可不容易。”晏迟这才放松了身体,轻轻靠在椅背上。 半闭了眼似乎憩,那仆妇便蹲下身来,替晏迟擂着膝盖。 好半天,晏迟才又说话:“这件事先不用告诉阿瑗,她只需要等着看……我会怎么把这些人一个个的……” 话说得囫囵不清,但晏迟眼睛里的锋冷却是清清楚楚。 如果芳期现在在场,应会对晏迟有所改观——相比起这时的情态,晏迟对待她真可谓已经太温柔了。 “郎君不曾嘱咐,仆怎敢透露半字给四娘子。”仆妇笑着道。 “但有一件事你可以告诉阿瑗,冯莱兄妹二人,我很快就会用他们的性命献奠赵叔了。”晏迟一笑。 这一笑颇为“温暖”。 仆妇却诧异道:“怎么陷害赵公者,也包括了这两人?” “要不是冯莱透露内情,你道哪里来的这么多人知悉羿承钧的龌龊心思?”晏迟竟直称当今天子的名讳,这时又哪里还有半点敬重的模样:“他们要不笃定羿承钧已对赵叔动了杀心,敢这么前赴后继弹劾一国重臣么?!徐尚书确然正直,我敬他凛然风骨,自然信他虽然勘破了羿承钧的龌龊用心,但绝对不会针对赵叔落井下石。如果不是他,还能有谁呢?冯莱当年,可是最得羿承钧信重的道官呢,他和赵叔无怨无仇,但他和冯氏却与皇后结怨,而赵叔及婶娘,与周皇后却有旧谊,冯莱借刀杀人,自以为不露痕迹,却瞒不过我这双眼睛。” 他筹备了整整三年,而今,终于是要拔剑出鞘了。 那么就用这对兄妹的狗头,替他的复仇之剑开刃吧。 ——第一卷终—— 第64章 三伏 正午,蝉声吵成一片。 葡萄架下的一张大方桌上,篮筐里盛着冒尖顶的物什,是土黄色的外壳,有些像豆荚发胀后的形状,又有些像袖珍版的壶卢,只是外壳既不似豆荚壳表有层细毛茸,更不同于壶卢光滑的表面,这又是一件苏娘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作物。 她听芳期说了这叫落花生。 苏娘因为见过向日葵生长时的迅猛势头,这回倒不奇异落花生也能在栽下后几天就收成了,让她奇异的是落花生的荚果竟然是生长在根部,自然也好奇这种食材的味道。 而煮熟的花生已经放得半凉,不再有刚出锅时浓郁的香味,苏娘便能忍着浓烈的好奇心和食欲——芳期还在厨房忙碌呢,她可不能光顾着自己吃。 不多久三月又端上来一个白陶碗,里头应当仍是花生,因为芳期说了,她今日为的就是摆个花生宴。 但这碗里的花生却是去了壳的,果仁竟是鲜红色,应是在油锅里炸熟,再洒上一些雪花盐。 陆续又有糕点上桌,一看就酥脆香甜的烘卷,已经看不见花生原本的形状了,那碟水晶糕却像冻凝有花生仁,但这回却不是红色了,变作白色,还有做成花朵样的白红二色蒸糕,那里头的馅应当也加了花生。 紧跟着端上来的是几道冷菜,花生碎的颗粒不甚均匀的洒在食材上,但眼看着似乎就觉得香脆。 热菜是花生烧排骨,还有一道花生鸡汤煲。 芳期这才从厨房出来,旁边还跟着个脸颊上沾着炭灰的“烧火丫鬟”鄂霓。 入三伏,芳期果然是来了富春田庄避暑,还突发兴致邀上了新朋友鄂霓,襄阳公夫妇两一贯对女儿实行的是“放养制”,根本就没想过将掌上明珠拘在绣楼里往温婉娴静的方向教养,极其痛快就把鄂霓“打包”送往相邸,会同芳期到了乡间住。鄂霓是个闲不住的女子,种植花生时就是她下的大半苦力,今儿听说芳期要摆花生宴,又自告奋勇去打下手,但她的厨艺完全继承了李夫人,做不来精细活计,生炉子却是把好手,可难免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 苏娘便觉过意不去了。 她本是也想去厨房帮手的,没想却被自家女儿和女儿的客人联手给“嫌弃”了,结果是什么忙都没帮上,被八月“看防”在了葡萄架下尽等着吃…… 一边拉了鄂霓往椅子里坐,一边让仆婢们打了水来服侍鄂霓洗面净手,她自己动手替芳期解襻膊,感觉女儿身上热腾腾的都是汗意,又心疼又觉心暖,眼睛里就有些酸涨涨的了。 芳期却扭着头,跟鄂霓说话:“我就羡慕你这身男装,比打襻膊更加利落,改日我也让人做两身,家里没法穿,等来富春时专在庄子里头穿。” 苏娘就把芳期的话默默记在心上了,但她是不谙女红针凿的,也没有本事看一眼芳期就度量出女儿的尺寸,有点惋惜这惊喜怕是不能造成了,只能够遣人往临安城里请个制衣娘子来,正正经经地量好尺寸再做两套新衣,不对,该做四套,鄂娘子是女儿的闺交,既来庄子里客居,也不应漏下她。 刚惦记上花钱做衣裳的事,苏娘紧跟着又琢磨着似乎芳期日常带着的几件首饰都不甚别致,是极普通的款式,就更论不上珍贵了,便盘算着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够不够给芳期打造一套华美些的头面首饰,式样她还能自己画,且担保能比普通铺子里的画师构计的更别致些,她从前认识的一位雕琢首饰的技师听说也来了临安府,或许应当找个时间去拜访一下故人。 忽而又感像眼下这般,替女儿操心衣裙首饰的带着热度的生活别说经历,她从前甚至不敢构想,恍惚惚如在一场美梦里。 她的芳期,已经及笄够了嫁龄。 而原来的她是什么构想呢?默默在庄子里,等到女儿嫁了良人能在夫家立足,就可以请离,寻一处清净的庙庵,独自渡此残生,她那时没觉得这样的想法有什么不好,漫长的年月里,她早已习惯了冷清和孤寂,她只是换个地方继续过这样的日子,从那时起,她算彻底的干净的退出了芳期的人生。 但苏娘现在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舍不下。 伎馆青楼里,她曾经红极一时,那时的夜夜笙歌,总有听不完的阿谀奉承,日子很热闹,但不用多久已经成腻。妙音仙从来不曾羡慕过任何人。因为知道人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她有时候会看着一个普通的妇人发呆,但更多的时候是旁人为她的风采姿容惊艳,活得最好的人,永远似乎都在其余人的眼睛里。 她爱唱那些豪迈澎湃的词,爱读那些巾帼不让须眉的话本。 或许是因为她其实生在纸醉金迷中,却厌弃了纸醉金迷,当遭逢国难,她才会选择铤身而出,她不是想当英雄,但那一刻她想这么做。 那么多的人,一同被俘上京,唯有覃敬敢站出来与她并肩而立。 她此生有件最后悔的事,就是自己错当了无心人为知心人。 可上天却赐给了她一件最珍贵的礼物,就是女儿芳期。 看着芳期,苏娘觉得这就是她一直在默默期许的生活,不是万丈红尘里光彩照人的名优伶,不是辽国上京时长袖善舞的美娇娘,更不是幽谷冷庵内心如死灰的孤老人,她有女儿承欢膝下,一直为女儿操着心,她也许还会为了女儿学厨艺,她也希望芳期品尝她亲手做的羹汤,脸上焕发出惊喜的容光。 一时间她好像还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 明明昨晚还在为芳期的姻缘操心,不知道女儿的良人是谁家郎君,但今天她就忽然不愿芳期这么快出嫁了,苏娘明白自己不会是任何人的岳母,当芳期出嫁,这样的生活就会永远成为奢望了。 怎知刚因此事伤感,就有不速之客。 有仆妇禀报,门外有个沂国公府的晏三郎求见。 芳期一粒煮花生还没剥出来,箸子都没碰一下,就听闻这一惊人的消息,顿时连享用美食的幸福感都打了一个大折扣。她慌里慌忙就丢下“我去看看”的话,走出好几步才想起晏迟仿佛是答应了给她更多宽限,不急着“逼债”了,但谁晓得那把冰刀是不是又反悔了呢?万一是又追/债追到了富春…… 那日,当一场谈判,系统通知支线任务的进度条终于达到了百分之五十的点数,且主线任务也像蜗牛一样上爬了两点,说明晏迟还并没有彻底谅解她,也是,她虽是好不容易把徐二哥给择清了,关于莫须有的名单却还依然没影呢,晏迟可没有说化干戈为玉帛的话,说实在支线任务能有五十点大跃/进似的上涨,芳期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就总担心又会节外生枝。 大门里晏迟其实已经被迎了进来,负手站在那一长条瓜廊子底,听见脚步声就转过身,只一见迎出的是芳期,眉毛就挽了个疙瘩,芳期莫名有种他是个美人结果瞅见她这个登徒子的即视感,心里火气又忍不住地上拱了——这么不耐烦干什么?这回可不是我往晏郎君你的眼皮子前晃,是你跑我家庄子里来纠缠不清的。 可想到终于摆脱了威胁的徐二哥,想到她辛辛苦苦攒成的进度条,芳期硬是把火气憋在笑容底下,热情洋溢地招呼寒喧:“贵客光临,敝处真是蓬荜生辉,晏郎君也确为天橱星高照,是有口福的人。” “有请有请”两字还没说出口,芳期就见晏迟晒笑一下。 她突然就觉得似乎哪里又有误会了。 果然就听那把冰刀一点都不觉得“庆幸”的口吻:“覃三娘你还真是一些微的机会都不放过,这都第几回来我面前晃悠了?” 芳期来了一口大喘气,才把“明明是晏郎主动登门”这句反驳咽回了肚子里,几乎没把自己给呛咳嗽了,稳了几稳才稳住语气:“是我听岔了么?晏郎君来此……” 她真是圆不下去了,晏冰刀跑来她家田庄不是来找她还能是找谁? “你可别说你们相邸的仆妇耳背舌拙,没跟你讲清楚我今日来是受了襄阳公夫人的请托,顺道给鄂娘子捎几件耗用的。” 这还真是误会闹大了!!! 芳期尴尬地咧着嘴角,不知道要怎么辩解,却见晏迟目光往右移了分寸,那戏谑的神色便是一收。 彬彬有礼地行了个揖礼。 芳期下意识转身,却见来人竟然是她的娘。 苏娘跟着来,当然是因为不放心,她对沂国公府几乎没有认知,只是从芳期的神态察觉这位晏三郎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又想鄂霓的性情大不同于多少的勋贵千金,洒脱大方不拘节,肯定不会因为她们一时间的失陪就埋怨受到了怠慢,所以才放心的跟过来一看究竟。 眼瞧着来客,气度凛然,竟比当年杀伐绝断的辽太子似乎更有几分森肃的意气,苏娘步伐便是一顿。 担忧的情绪像浓雾一般弥漫心头,因为她知道这个年纪的人,如若不是有非常人的遭遇,趟过一路荆棘甚至鲜血的恶险,怎会笼罩着这满身的肃杀,这样的人,对人好则敢为人冒天下大不韪,反之则将人视如蝼蚁草芥。 如若对这样的人一往情深…… 终生无异于一场豪赌。 第65章 今天真热闹 妙音仙。 晏迟冲苏娘这一礼,是心悦诚服。 曾经的樊楼名伎,挨过了似水流年,却仍是风采依旧,但这当然不是晏迟对苏娘刮目相看的原因。 美貌女子天下不知凡多,可智勇双全的脂粉英雄却古来罕见,在晏迟的认知里,曾经的妙音仙就是这么个能借玲珑心肠,斡旋于权杀屠场,进则富贵显达,退亦无损毫发的奇女子,羞煞多少迂腐之徒、鲁莽之辈。 只可惜了,又是明珠暗投,宝剑偏配腐鞘,仙鹤折翼朽栏的故事,这大约就是他那神通广大却宁肯埋名世外的老师所说,各人有各人的时运了。 “娘怎么也出来了?”芳期哪里知道晏迟心中突生的感慨,她焦急的是生怕刚择清了徐二哥,转头又把生母给拉进了浑水,这时急着解释:“儿是因突听晏郎君到访,心里又惊又疑,赶紧地出来迎候,哪知同晏郎君一交谈,才晓得是误会了。晏郎君是因李夫人的请托,为的是给阿霓捎带几件物什。” 苏娘机心一转,就了悟过来芳期的尴尬难堪。 她固然有她的担忧,但心绪丝毫不乱,下意识就拍了拍芳期的手以作安慰,冲晏迟还了半礼才道:“妇人久居田庄,往来的人都是村邻,所以使唤的仆妇不似相邸那般细致,以为来者皆是客,主家难免是要迎接招待的,要非晏郎君实在面生,恐怕仆妇甚至不会禀报便将晏郎君干脆请入内苑了,闹出一些误会,却也正合机缘。现下正值午时加餐,晏郎君若不嫌弃敝处只有田蔬村食,莫如将就着用些点心。” 芳期极其的紧张,就怕晏迟也让娘难堪。 却听晏迟道:“是晏某失礼了,打扰娘子加餐,又怎敢再担嫌弃二字?多谢娘子盛情,晏某便厚颜受娘子今日的款待。” 芳期先是松了口气,才后知后觉品出来娘竟绵里藏针地把晏迟给挤兑了一番!!! 村郊的仆妇都明白呢,赶着饭点登门哪有主人不出面迎接的道理?难不成还真能让阿霓来大门口打发自称为沂国公府子弟的贵客,主人连面都不露一下? 娘认真威武啊,迎着一把冰刀还能不卑不亢。 芳期顿时觉得与有荣焉。 她刚挺起自己的胸膛,就感觉到晏迟带笑的一瞥,顿时又感头皮像被一只无形的爪子给抓紧了……嗐,罢了,她就是这么的没出息,学不来娘“临危不惧”的气势。 又说鄂霓,根本就没想到晏迟竟然是冲着她来的,但得知真相后也没有大惊怪,当着几位的面就打开了自家娘亲委托晏迟捎来的一个大食盒,原来是好些熏肠腌腊,鄂霓把鼻子凑上前一闻,笑道:“这是我大舅母做的熏肠腌腊,定是刚从襄阳捎来的临安,大舅母这手艺可也是家传了,外头人是肯定尝不到这样的口味,阿娘不是捎给我的,是给苏娘子和阿期尝鲜呢。” 说完又掉过头,盯着晏迟问:“可我阿娘怎么会烦托晏郎君大老远走这一趟呢?” “我是顺路。”晏迟惜字如金。 “顺什么路?”鄂霓追问。 “我在附近也有处田庄,本就打算着消暑,昨日刚好和鄂将军一同饮谈,鄂将军一听我也要来富春,就让我顺便捎带来。” “晏郎君的田庄在何处?” 芳期很明确的感应到晏迟冲她投来一瞥。 芳期:??? 呵呵,莫不是这位以为她会去骚扰吧?皇天在上,日月为鉴,她可没有这样的兴致。 芳期面无表情的举箸,替自家娘挟了一筷子拌鸡杂,这回的拌鸡杂加了花生酱,她尝过了觉得异常可口,美食在前,美男对她魅力相当于无,她可是最想不通“秀色可餐”四字,一个人长得再美,眼睛看了肚子管饱?这四字是天下第一无道理。 而后,芳期再次抓了一枚煮花生,照样还没等她剥开花生壳,刚才的仆妇又进来禀报,这回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奇了:“今日也不知是什么风水,热闹事都赶在了一天里,晏郎君才刚被迎进来,竟又有两位贵客登门了,一个是彬彬有礼的郎君,一个是和三娘一般年纪的娘子,说是相邸的表亲,仙鹊门大街的徐家。” 芳期只好又放下了花生,跟苏娘道:“定是徐二哥和四妹妹来了。” 客人可不就是徐明溪兄妹两个,见芳期迎出来,明皎就先上前挽了她的胳膊抱怨:“阿期你真没良心,我竟没发觉你是个喜新厌旧的人,我以为你一人来的富春避暑,怎知昨日去探望姑姥姥才听四表妹说你竟还邀了鄂娘子同行,好啊你,既有心要请人玩乐,怎么把我给撇开了?” 芳期并不是忘了明皎,但她是的确需要疏远着徐二哥了,怎知她有躲让的心,徐二哥却拉着明皎竟自己找来了,而这时面对明皎的抱怨,芳期只好解释:“我是想请你来的,就担心姨母不放心你来乡郊住。” “我娘是不乐意我走这么远,所以我才去求了姑姥姥啊,姑姥姥疼我,果然帮着我说服了阿娘,你就应该先商量我,让我自己想办法磨着亲长答应。”话虽如此,明皎却并不真心抱怨芳期。 徐明溪有好一段日子不见芳期,这时眼睛跟长在了芳期身上似的——先前当知道芳期果然来了富春,他便计划着也跟来富春避暑,这心愿虽然迫切,却也明白他们家在富春并没有田庄别苑,而虽说徐、覃两家可称通家之好,到底富春田庄是苏娘独自住着,他贸贸然提出来这里避暑,家里的亲长肯定会觉得不合礼矩,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得到允同。 所以徐明溪只能数着日子煎熬,但仅仅只是三天而已,他居然觉得自己都是在恍恍惚惚中渡过的了。 明明三伏之前,虽说他在愈恭堂听学,日日下昼也会去古楼园闲逛,但根本没有遇见过芳期,只除了一回他托覃渊传话,借口关心芳期和晏迟的恩怨到底化没化解,才和芳期算是见了一面。 但到底他那时是每一天都会去相邸的,还能通过覃渊打听芳期的日常,如晨省时早餐有哪些菜肴,那他就知道三妹妹早上都吃了什么;他让长随去找曹开和闲聊,就知道这一段日子曹开和并没有随芳期出门,于是他也知道了三妹妹是真的没再和晏迟接触。他还能打听出芳期得空便和覃六娘闲谈,细数临安城的酒肆食铺,各家都有哪些镇店的美食,他也知道襄阳公府的鄂娘子送了芳期一套月杖,把覃六娘羡慕得直让覃二郎打听能不能购得一模一样的整套,于是他就知道了天气尽管热,三妹妹应当会因技痒盼着天气快快转凉,好痛痛快快玩一场击鞠。 虽说不见面,不在一处说话,但有这些点滴日常,似乎也能聊解相思。 但入了三伏,学里停了课,芳期又来了富春田庄,他还能从哪里打听这些点滴日常呢?仿佛就觉得远隔天涯,日子便有如格外漫长了,茶也不思,饭也不想,夜里辗转难眠,日昼神魂恍惚。 他是再难忍受得住了,才向自家妹妹求救,又到底还是妹妹脑子灵,居然想出了求姑姥姥说服母亲的法子,母亲当然不放心妹妹独个来富春,那么他这兄长就顺理成章跟来“护驾”了。 徐明溪此刻只见前方那抹窈窕的倩影,就觉得空虚了整三日的心胸终于又再充实了。 他听说天钟山既有深涧夹雪,巨石摩空,又有白石清泉,山花红然,又因为在此等钟灵毓秀之地,还建有一座香火极盛的天钟禅寺,所以富春江畔的镇里不仅是酒肆林立食铺遍处,便是在山谷间,也有商贾营建的游苑别墅,那么就可以商量三妹妹先品美食,再游天钟山,或许还能赁上两日临涧的游苑,体会山居的妙趣。 徐明溪这才觉得自己的思维活泛了,不似过去的三日,根本不知如此漫长的三伏假应当怎么渡过。 他现在又觉得假期有些短。 愉快的心情直到在葡萄架下的餐桌边看见晏迟竟也在座,徐明溪不仅立时蹙起了眉头,只觉心弦顿时绷紧了,脱口就是一句质问的话:“晏三郎怎么在此?” 晏迟其实从来没想过当真报复徐明溪,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分析出诈他营救鄂举的幕后指使不是覃逊就是覃敬,为了确定究竟是父子二人中的哪一个,他才利用徐明溪逼出了芳期的实话,所以呢,晏迟当然知道徐明溪在芳期心目中的重要性,不过他可懒得管别家的儿女私情,这时只是半抬了眼睑,就算给徐明溪回应了。 我为何在此,干卿底事? 芳期顿时又紧张起来,生怕徐二哥又触怒了晏迟这个睚眦必报的,偏又杀伤力极强的人物,忙解释道:“晏三郎是因受襄阳公夫人之托。” 晏迟眼眸轻移,似从芳期脸上一晃而过。 覃三娘很有意思啊,一边对他纠缠不清,一边当他面丝毫不掩示对徐二郎的维护,闹得他都有点横竖镇日无聊,将这两人再捉弄一番的闲情逸志了。 便执起面前杯盏,冲苏娘一举:“晏某今日叨扰了,先敬娘子。” 徐明溪恍然大悟,他竟然急着质问晏无端,却忘了先行礼见苏娘! 第66章 覃芳姿的一撇 临安城里的三伏天,似乎的确要比富春县里的要炎热得多。 但王夫人的心情却反而没因这一年里最为酷热的末伏而变得火烧火燎了。此时她放下箸子,接过仆婢递上前的团扇缓缓地摇,一边还劝着覃芳姿再多吃几块点心房做的绿豆水晶凉糕,又让琥珀斟了一碗荔枝杨梅汤,递给女儿,一边又说:“便是再觉炎热,冰雪汤还是得少喝,尤其早上和入了夜,那是一口都不能够贪的,姿儿你的脾胃本就不算好,日常可得注意将养。” 覃芳姿就不耐烦听这些话,她蹙着眉头丢了箸子,摆摆手示意实在没了胃口再吃那些做得极其精致却甜腻腻的糕点,抱怨道:“翁翁也太惯着温氏了,她不过一个厨娘,领着这么高的工钱,凭什么不做加餐?点心房的人连辣椒都遍购不到,像今天做的那道辣炒腰子,只加川椒有什么吃头。” “这么热的天,原就不应吃太多辛辣的饮食。”王夫人也蹙着眉头:“这件事也不能埋怨你翁翁,自从有卫以来就有温氏厨娘,我们家不请温氏,有的是权勋豪门重金礼聘,又别说温氏厨娘了,但凡厨技还算优佳的厨娘,也是不会答应连加餐都承揽的。” 但王夫人到底疼爱女儿,更兼她自己其实也爱口辛辣的吃食,便是以保养为重,暑夏里不常吃,可有时候胃口不佳还真需要辛辣的菜佐味,便问蒋媪:“怎么当真没打听出哪里有辣椒可以采买?” 蒋妪忙道:“正想禀报夫人呢,采办处的下人几乎寻遍了临安城的铺子,那些商家竟然听都没听说过辣椒这种物什,老奴往疱厨打听,才打听得辣椒竟然是三娘从什么巴林冯番僧手里得的食材,连温大娘那里的辣椒干,都是三娘赠予。” 覃芳姿现而今听都听不得“三娘”二字,把团扇往餐桌上重重一拍,撞得一个白瓷碟都险些翻了个个儿:“别提那贱人了!” 王夫人使了个眼色,待蒋媪把屋子里的清了场,才轻声安抚女儿:“不就是舶来物吗?虽不常见,细细寻访着倒也不愁寻不到,没了她覃芳期我们连辣椒都吃不上了才是真笑话呢,为了这点事哪值得恼烦?” “阿娘,覃芳期无非就是个娼妓生的孽庶,翁翁到底为何要这样护着她?”覃芳姿却越发暴躁了:“徐明皎听说那孽庶去了富春,硬得要跟去,姨母不准她就来纠缠太婆,无非就是拿准了太婆一贯宠纵她,会为她求情,她爱去哪去哪我管不着,但她去富春二表哥也会随同,这么多天,田庄里也没人盯着覃芳期,难道阿娘就不担心被那孽庶钻这空子,引诱二表哥做为那无耻淫/荡的事!” “我担心什么?”王夫人冷笑道:“我可巴不得覃芳期用这手段呢,那样别说要胁你姨母承认她进徐家的门,恐怕你太婆连她的命都不会再留了!阿姿,这件事你可别怪太婆偏心明皎,你太婆啊,是已经答应了促成你和明溪的婚事。” “太婆真答应了?” “我为了满足你这回的心愿,可算是废了不少心。”王夫人长叹一声:“起初你太婆是怎么也不肯点头的,偏说你和溪儿的性情不合适,也是你这一段时间听进了我的话,太婆看你经过葛家退婚这桩风波,脾气没那么大了,渐渐才有些动意……到底我还答应了,你兄长的婚事虽不用急于一时,但可以先替你兄长寻纳一房良妾。” “阿娘本该早答应这事了,作何一直不松口?” 王夫人嗔了女儿一眼:“你兄长因为疾症,婚事上本就不会太顺利,要是先纳了良妾生下庶长子,日后就更没哪家高门嫡女愿意许嫁了,泽儿是相邸的嫡长孙,他将来的妻子出身却不如堂弟甚至覃治这个孽庶娶的女子,让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但这回为了你,我也只能先让泽儿受这委屈了。” 一来罗夫人相看的事虽然办砸了,但责任不在她身上,而且老夫人也打消了和东宫党姻联的念头,再来覃芳菲嫁去葛家的事她虽不甘,到底还是答应以大局为重没有阻挠,再兼着连先给大郎纳妾的事也再退让,满足老夫人心急着要四世同堂的愿望,就她对老夫人的了解,老夫人必定也明白和徐家联姻的事,对她而言是志在必得。 “姿儿,光是这些,并不足以说服太婆,阿娘还打听清楚了,你二叔恐怕职位将要擢升,任命为国子司业,越是沿着你翁翁晋升之路一步步稳扎稳打仕进了。反观你爹,在工部侍郎的职位上半点动弹的迹象都没有,再这么下去,二房日后就得爬到我们长房头顶上了!李家人和高家人自来就不对付,嫌隙龃龉结了两代怨气,老夫人为了母族,也必得压制你二叔,所以这才是老夫人终于动心,打算让我们长房和徐家联姻的关键。 姿儿听好了,徐家不比得葛家,别说你姨母,就连老夫人也不会纵容你和明溪逞强争闹,你嫁去徐家,务必就得贤惠温顺,上事公婆内佐夫君,便是明溪日后纳了姬妾养了庶子庶女,表面上你也不能有妒悍的言行。” 王夫人端的是愁肠百结,这种时候难免越发嫌弃丈夫覃敬,要是他在仕进上也能像翁爹一般飞黄腾达,芳姿的腰杆子也能挺得更硬,无论嫁去什么样的高门大姓,都能免受这样那样的拘束和委屈。 “知道了,阿娘就放心吧。”覃芳姿翘着尖尖的眉头:“姬妾算什么,像周氏一般再如何受宠,还不是和下个仆婢没什么两样,且二表哥又不像父亲,二表哥可是如假包换的名门子弟,纳妾无非是为了开枝散叶,怎会对那些下贱坯子心生任何真情?我才是二表哥唯一的妻子,犯得着和那些卑贱的人争风吃醋?” 王夫人对自家女儿还确是了解的:“你想嫁给明溪,无非是为了争这一口气,我倒是还真放心了,女子最怕的就是太过执着于夫妻之情,一心一意先付出,又有多少容得丈夫不一心一意报答?反而是出于功利的联姻,很多事情都放得下,自己活得舒舒坦坦,旁人无不羡慕,这就算美满了。” “阿娘,可太婆既然点头答应了,为何还让徐明皎往富春去呢?”覃芳姿在意的只是她的婚事,八字那一撇有没有写成了。 “老夫人虽宠纵明皎,却也不是什么事都依着她,这回老夫人是看出来了,想去富春田庄里避暑的心思,明溪分明还要比明皎更加迫切。” “阿娘这话是说二表哥竟然心悦覃芳期!”覃芳姿两片柳眉顿时竖立,眼睛也顿时变作了两口烧旺的灶膛一般。 她是不爱慕二表哥,也不在意二表哥日后纳妾,但她可不能容忍二表哥娶她为妻后还一直对覃芳期念念不忘! 王夫人一看不妙,忙肃色道:“谁让你那时一心一意亲近葛家子,和亲表哥反而疏远了?覃芳期却是处心积虑地博得明溪兄妹两的好感,反而比你还要更加亲近明溪!姿儿你可不能再犯糊涂,为了这种事斥责明溪,你们两个不能和睦相处,别说你姨母不会赞成这门婚事,连老夫人也会反悔!” 覃芳姿气得浑身发抖,使力地咬着牙,才忍下来胸口那股子戾气:“好,好得很,他们两个越是情投意合,我越是不让他们两个称心如意,我要让二表哥亲眼看着,覃芳期受不尽的作践虐凌,二表哥总有一天会明白,贱骨头就是贱骨头,哪怕容貌再美,也和我是云泥之别。” 王夫人这才松了口气,继续道:“老夫人这时纵着明溪和覃芳期来往,就是让明溪心存期望,但你姨母是绝对不会容许明溪娶一介庶女,明溪因为婚事和亲长争闹,你姨母才会着急给他定亲事,好让明溪死了求娶覃芳期的心!” 到那时,就是芳姿的机会了。 这天王夫人干脆留了芳姿在她的明宇轩午睡,本想着等歇一阵,再细细交待女儿怎么应对徐母究问珊瑚一事,怎知刚洗了把脸,还没来得及喝口凉水,就听说彭母又来拜问安康了。 彭何氏其实已经在花厅里等了一阵儿,她明知道王夫人什么时辰午睡什么时候才有精神见客叙谈,却偏赶在午睡的时辰登门,为的就是表现几分诚意,那是当然不会央着仆妇打扰王夫人休息的,又理当不会等得心焦,横竖在明宇轩的花厅里头,有冰盆消热,有凉水解渴,还有仆婢们作陪吃着蜜饯说闲话,比在家里可享受多了。 今年的末伏是尤其的热,彭家的花园从正午开始就得经好几个时辰的曝晒,寻不到个荫凉的亭台,屋子里得摆好几个冰盆才能把热气给消下来,而今的冰供虽不短缺,冰价也不像前朝一般贵得没谱了,可一个热天下来耗费仍然不菲,彭俭孝官阶不高,奉禄微薄,祖上也没有积下几个钱,而几代为官传下的宅田产业,都在开封城,现下当然不属彭家所有了,连当今天子可都回不去东京的皇城呢,别的人还能找辽主讨还私产? 彭何氏在家里多用盆冰,眼瞅着冰砣子一点点融成水,心里头都跟滴血似的刺痛得慌,还是来相邸好,看别人家的冰砣子化成水不会有心痛的感觉。 第67章 晏迟是个劲敌 王夫人对彭何氏的频频拜问却颇有些不耐烦,她倒不是心疼因为招待客人耗费的几盆子冰供,是她知道彭何氏的来意其实还是为了彭子瞻的婚事——老夫人反悔将王栢家的大女许嫁,这事王夫人也没什么不敢同彭何氏交待的,毕竟她虽明知彭何氏心里会落埋怨,但绝对不敢把埋怨摆出来,更不敢四处张扬是她言而无信。 只不过,先是覃芳期,再是王家女,一连两次口头答应了结果又再反悔,彭子瞻的婚事居然就有了王夫人一份“责任”,彭何氏请求让王夫人做媒,王夫人还真不好拒绝了。 毕竟彭俭孝夫妻两个都是人,王夫人懂得把人得罪死了也许会有意料之外的麻烦。 她摇着团扇,听彭何氏说了一番喋喋不休的奉承话,直到把话题引到了彭子瞻的身上,才淡淡地开口:“我听说,你们家的六郎和张家的郎一贯要好,张郎的胞妹,上回端午时跟张家娘子来相邸,我也看了两眼,模样是极秀美的,礼仪学得也好,张家娘子还特意说了她家的女儿是十月及笄,既有这话,必然不曾许配人家,你们两家既然交好,莫不然结个儿女亲家,岂不是一桩好事?” 彭何氏心里就觉一噎。 张家妇端午时巴巴地把女儿带来相邸,打的主意可是要和相邸联姻,以为王夫人的长子虽然是相邸的嫡长孙,但生来疾弱,婚事上颇为不易,不定有机可乘。 王夫人却把张家女往他们彭家推…… 一个商贾出身的女子,怎么配得上他们这样的官宦世家? 就强笑着道:“夫人的确好眼光,只是张家娘子可一贯眼高过顶,恐怕看不上犬而今仍然是个白身。” “她确然是存着别的念头,不过倘若我开了口,张家娘子也必是得给我这个媒人几分薄面的了。”王夫人自然知道真正眼高过顶的是彭何氏,便说直话:“张家过去是商贾,可他们家的郎主一早就捐了官身,且眼看着官家已经遣了辛大夫去上京和谈,这回和谈是必定不会再有变折的了。又条件无论怎么谈,这年年三十万的纳币是免不得的,国库白白有了这笔耗费,官家及圣人这些贵人们总不能够缩衣节食吧?得丰国库,就必会鼓励更多的富商捐官,张家的郎主自来就善于投机,已经在筹措大笔官资委托了相公替他献贡,眼看着,张家郎主可就要得实权职缺了。” 这话的意思是,张家的仕程不会输给彭家。 王夫人瞥见彭何氏的眼珠子终于动了动,脸上才有了几分笑意:“张家豪富,嫁女必陪丰盛妆奁,虽说官宦世族多清贵,不会为财帛所动,可如今这样的时势,谁也说不准日后会如何,毕竟家里多蓄些银绢,心里头更踏实,才能更尽心报效君国,在我看来,你们两家若然联姻,也真可谓是珠联璧合了。” 其实就是暗示彭何氏,你家穷,张家却就是钱多,你们家要有了张氏的陪嫁,走动贿交高官权臣那可就事半功倍了,彭俭孝的官阶提升上去,彭子瞻的前途才更顺利,再者言有了个出身富裕的儿媳,家境不是也能得到改善?还至于天热几分,就抱怨冰供上涨了二十文钱? 彭何氏彻底被王夫人说动心了。 这天傍晚一回到家,彭何氏就喜滋滋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儿子。 彭子瞻一听“准妻室”竟然又换作了张家女,险些没被一口凉水呛得涕泪横流,可怜兮兮地看着母亲,却到底不敢说出“不乐意”三字——王夫人是真长着眼睛么?她怎么看出来张家女“模样极秀美”的?张娘子可是跟她兄长一个样,又矮又胖,青春少艾的年纪脸上就长出不少黄斑来! 且张娘子的脾性,也和张家子一模一样,浅薄粗俗,跟她多说一句话都觉得自己身上也沾染上俗气般。 再说张家女不是商贾出身么?他要娶了这么个要出身没出身要长相没长相,简直就是一无是处的妻室,岂不会被世家子弟们笑话死? 彭子瞻不敢违逆父母之命,只好在心底暗暗埋怨芳期:三娘要不是贪图虚荣,而今与我必定都已互换了庚帖,但她却因一念之差,不仅害得她自个儿被嫡母嫌恶,婚事再难指望能得美满,更气的是连我也被她拖累了。 芳期却没有感应到彭子瞻的埋怨,在这个霞色艳灿的傍晚,她和娘刚刚才将晏迟这么个不速之客送走,又因徐二哥兄妹两个也自觉相跟着“送客”,鄂霓自是不愿落单,所以这支“送客”的队伍变得就有点壮观了。 但晏迟丝毫不觉难以承领如此的盛情,他神色不改,也只冲苏娘行了辞礼,居然还开口邀请道:“我那田庄虽没多少意趣,但天钟山里,还有我造建的一座幽苑山馆,今日叨扰娘子一餐美食,改日晏某必还东道,相请娘子及诸位,往我那处幽苑一聚。” 芳期:!!! 说实在晏迟今天因为娘客套似的挽留,居然当真等到傍晚时才告辞已经足够出奇了,现在居然还主动说要还东道?晏无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礼貌了?他都吃了自己多少餐白食了,可从来没有说要还请的话! 系统:亲,支线任务上涨两点,说明晏迟对你的反感又有了一丢丢减轻。 芳期:是因为吃了我的花生宴吧,这还真是太不容易了,晏无端竟然也有吃人嘴软的时候。 系统:亲,壹觉得不是因为您……壹感应到晏迟对苏娘十分有好感,恐怕……亲是沾了您家娘的光。 芳期:…… 好吧,得承认自己比不上娘睿智果敢,娘多威风啊,可是连辽国储君都极其钦佩的人物,这又哪里是光凭着一副好姿容就能够达到的成就,先帝后宫嫔妃,有哪个不是美若天仙?又有哪个得到过辽人的礼遇?她们尚能在辽国衣食无忧,不被干脆困于囹圄,都有娘的一份功劳呢。 没法比没法比,但晏迟这“爱屋及乌”居然就只有两个点的进度? 芳期正沉思,胳膊上就挨了下,疼是不疼的,让她莫名其妙的是不知明皎为何对她动手动脚,下意识就看向徐二哥,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提示,哪知却见徐二哥好像……怎么看怎么有点忧郁。 “我们刚在商量趁着这会儿子没那么炎热了,让阿期你带着我们四处逛玩一番,好赏一赏这片大好的田园风光,怎知你竟然像没听见,光顾着发呆了。”明皎也有点忧郁,因为芳期分明是目送着晏迟的车驾在发呆。 今日那位沂国公府的晏三郎,跟她家兄长攀比着冲苏娘献殷勤,似乎还有意的显摆他的见识不俗,说起好些地方的风土人情都能侃侃而谈,明皎觉得晏迟这是有意出风头,吸引芳期的注意,她家兄长的直觉不错,晏迟果然是个劲敌。 为了帮助兄长,明皎主动挽着苏娘,拉着鄂霓走在前头,还暗暗递给了兄长一个眼神——我可是不遗余力了,能不能反败为胜,看的可还是二哥你自个儿。 徐明溪却根本没有接收到妹妹的眼神,他的心思还在晏迟身上,他可不相信晏迟是真的打算来富春避暑,因为襄阳公夫人所托才到相邸的田庄拜访,那晏迟把物件转交鄂娘子后何不告辞?就算因为苏娘的挽留,才等到傍晚凉爽时分才又启行,可要不是他一直奉承苏娘苏娘又哪里会这般客套呢?更不要提临行之前,居然还提出还请东道! 这必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徐明溪就难免有些忍不住了:“三妹妹既好容易才和晏无端化解了矛盾,对于他这样的权场中人,还当疏远一些才是,毕竟姑姥爷如今担任宰执,不乏晏无端这样的趋之若骛之徒,这人的功利心比彭子瞻还要重,不值得结交。” 背着人说话绝非君子之行,但徐明溪现在俨然顾不上有违他一直遵守的礼义了,他一想到晏迟有可能赢得三妹妹的芳心为许,就心急如焚。 芳期看着脚下那条乡间的土道,心里这个时候也不断泛着五味杂呈的滋味,她知道徐二哥是误解了,但她却担心解释的话,会让徐二哥产生另一种执念,她不能回应徐二哥逐渐显然的情意,那徐二哥是否误解她对晏迟的用心,又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呢? “晏三郎这回主动相邀,说明是真打算化干戈为玉帛了,我怎能够反而拿大拒绝他的好意呢?倒是二哥,要觉和晏三郎谈不来,倒不用勉强赴请。”芳期故作不察徐二哥的心情,一派懵懂无知的口吻。 “我当然要陪着三妹妹一同赴请。”徐明溪都不犹豫就脱口而出。 “那也好,横竖阿皎肯定不会错过这场热闹的,且别说阿皎,我虽是第二回来富春了,也不曾抽出空闲来去天钟山游玩呢,二哥既愿意去,阿皎肯定心花怒放。” 如若徐明溪不去,明皎自然不便赴外男之约,芳期三言两句就把徐二哥的这番迫切心情,归结于是为明皎着想了。 徐明溪脚步都顿住了。 但他只见那天真烂漫的少女,弯腰采摘了一支喊不出名字的草穗,拿在手里把玩,夕阳斜照在她的一边衣肩,发髻上的丝带随着轻风舞动,她步伐轻灵,心情也当如步伐一样的松快吧。 如果他不是她心目里最好的那个人,不能让她今后都能如此愉悦欢喜,又凭什么告诉她自己的情意呢?就更没有资格约束她,让她疏远谁,亲近谁。 重要的不是晏迟的好歹,重要的是他,是否能胜过晏迟,赢得三妹妹,愿以终生相许。 第68章 夜谈 芳期时刻不忘她的支线任务才完成一半多一丢丢,主线任务的进度条更加是惨不忍睹还有一大半的空槽,晏迟既然主动发出了邀请,她是势必不会拿乔做矜持竟然回绝的,更不说她还的确需要个“神通广大”的婢女,尝试能不能偷偷潜进祖父的书房盗出那张也许存在的名单,便是婢女对完成这项任务的帮助不大,指不定对她将来能够完成任务还能发挥作用呢,总归晏迟既然答应了她物色人选,这福利不受白不受,甚至芳期还猜测,晏迟赶在这时也来富春避暑,说不定就是为通知她人选已经物色功成。 这天晚上,苏娘却让女儿到她的屋子里说话。 这回来田庄,因有鄂霓同行,两个年岁相近的女子要好得“如胶似漆”,又因鄂霓明确表达了“同床共枕”的愿望,芳期自然不会拒绝,便不像那回一般是住在娘的房间里。可今日多了个明皎,她也是不愿孤零零自己住一处的,硬也要和芳期、鄂霓挤,好在是鄂霓和明皎都是直率爽朗的性情,两人也是一见如故,便是今晚芳期暂时失陪,她两个共处一室也不会觉得尴尬。 这不就算没了芳期在,在各自的丫鬟服侍下沐浴完毕的两个女子,相互绞干了头发,就往床上躺着正好谈论当芳期的面不便谈论的话题。 主要是鄂霓觉得诧异:“苏娘子是阿期的生母,我看阿期对苏娘子也依恋得很,但苏娘子怎么一直住在田庄呢?前两日我随口说等出了伏,苏娘子跟咱们一同回了临安城,我定会让我娘下帖子请苏娘子去我家,阿期就拉我的袖子示意我别再说,仿佛阿期不愿让苏娘子回临安城似的。” “我要是阿期,我也不让娘回去。”明皎并不瞒着鄂霓一些事:“阿霓不知道,相邸的规矩自来大,晨昏定省就不说了,姬妾还少不得去主母身边做为婢侍之事,哪一日不得心翼翼?哪有在田庄里住着更加自在快活的,我这回,都还是第一次见苏娘呢,娘这样的品格,谁舍得看她在别人跟前低声下气受那颐指气使啊?” 鄂将军家里没有姬妾,就连鄂霓的几个舅舅也不曾纳妾,所以鄂霓也自来就闹不清妻妾之间是怎么个相处模式,她还以为姬妾固然得敬着正室主母,但只要本份守礼,并不至于受气辱,哪知听明皎一说,才晓得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便连我们家,我娘对待姬妾虽然不至于苛难挑剔,等闲却也不会允准姬妾独个儿出门应酬的,阿霓是一片好心,觉得这一段受了苏娘的照顾,理当让襄阳公夫人宴请苏娘表示感谢,可襄阳公夫人真要给苏娘下了帖子,这事传出去,怕是连令堂都会受旁人的非议。” 鄂霓又疑惑了:“这又怎么说?苏娘子知书达礼,品格又是这样出众,怎么连应我娘邀请都会受诽议了?我看苏娘子点茶的技艺着实高超,我娘最近也对茶艺大有兴趣,下了苦心想要学成,可托人请的那个教导点茶的女师,技艺在我看来远远不敌苏娘子,我是真想着我娘要能和苏娘子常来往,不定多高兴呢。” “令堂不拘节,但官眷之间交往却有的是人两眼只盯着这些所谓的礼节,我就这样说吧,就算襄阳公夫人真下帖子,帖子也该下给我姨母,我姨母即便愿意带着苏娘出席襄阳公夫人的宴请,苏娘也不能入席,始终都是立在我姨母身边服侍,否则……我姨母就该说襄阳公夫人是故意给她难堪了。” 鄂霓:…… 好一阵才道:“这样说来,我的确是说话没经脑子,阿期应不会怪我吧?” “连我都明白阿霓家中人事简单,闹不明白这里头的门道,阿期哪里不清楚?她可不是这么器的人。”明皎笑道。 “但我今日却看着,苏娘子似乎心事重重,晚间还特意把阿期叫去她的屋子里,应当是有贴心话说。”鄂霓不清楚妻妾间的相处,但察颜观色的本事却有,她并不是一味的粗心。 “唉。”明皎竟然叹了声气:“怕是因为我们这两拨不速之客,苏娘才会担心。” “阿皎你的二哥在和晏三郎争风吃醋吧?”鄂霓忽然说。 “阿霓也看出来了?”明皎顿时来了精神。 “这都看不出来我眼睛也跟瞎了差不多。”鄂霓也来了精神:“在我看来,徐二郎大可不必在意晏三郎,阿期的心思分明在徐二郎身上呢,晏三郎就更加只是故意捉弄徐二郎了,虽说我不清楚晏三郎为何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这话怎么说?快细细说来,我要听着有理,也好宽慰我那傻哥哥安心。”明皎忙道,往鄂霓身边一靠,几乎没趴到了鄂霓的身上去。 鄂霓干脆也改躺为趴,和明皎肩膀挨着肩膀说悄悄话:“阿期跟我说过,她和晏三郎间起初有些过节,这话肯定不假,我可看出来阿期确然对晏三郎敬畏得很,晏三郎呢,上回在我家分明还对阿期冷若冰霜爱搭不理的,哪像徐二郎,光冲他看阿期的眼神里,都满是闪闪发光的一往情深? 只说今日,你们兄妹两个没来的时候,晏三郎对阿期的态度仍是冷冷清清的,直到徐二郎人还没落座就质问他为何在此,他才像突然来了兴致,愿意跟阿期搭腔了,这不是捉弄徐二郎是什么?还有阿期,俨然还是不敢激怒晏三郎,我看那态度,跟我爹面圣时怕都差不离了。” 这哪像是因为爱情? 鄂霓继续说自己的观察所见:“却是在徐二郎跟前,阿期整个人都放松了,她自己况怕不觉,我却看得出,有徐二郎在场她脸上眼里的光彩都更明亮,这才是俗话说的女为悦己者容呢,并不是仅指女儿家在心上人面前专注着浓妆艳抹扭捏作态,这容也是指容光焕发的容。” 后头这个分析具有极强的说法力,明皎又觉得自家的傻哥哥果然胜算仍在了,就又用肩膀撞了撞鄂霓的肩膀:“阿霓也希望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吧?实不相瞒,我二哥和阿期即便是情投意合,这门婚事恐怕还要阻碍,倘若需要阿霓出手相助的时候,阿霓可不能坐壁上观。” 两个丫头趴在床上商量着怎么当月老,苏娘也一边替芳期绞着头发一边说话。 她今日的心事重重,也的确因为先后两拨不速之客。 “沂国公府的晏三郎,三娘似乎待他与众不同?”苏娘斟酌了半天词句,才选择这么一句开场白。 芳期原本仰躺在娘的膝头,惬意地享受着又大又软的柔巾包裹着长发轻轻摩挲的触感,还有娘身上散发的幽甜香息,让她忍不住闭了眼,却轻哼着幼年时还是保姆教会她的曲,当听见这一问,曲也中断了,眼睛也睁开了,就这样看向娘轻垂的眼睛,触及的是一片温和的情绪。 不是质问,更没有不赞同,娘的确是想知道她的想法。 芳期忽然就想告诉娘一些事。 她还是不提系统,只把怎么听祖父的话送信给晏迟,拜托晏迟营救鄂将军,结果祖父却食言不肯告知晏迟哪些是莫须有事件的推手,结果害她被晏迟记恨,又好不容易才缓和了矛盾,但仍是答应了晏迟必须察清莫须有涉事人,所以今日听晏迟忽然造访她才会如此紧张,不过她对晏迟可没有别的企图,晏迟在她眼里,就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冰山,危险得很。 她不说系统的事,是怕吓着娘,让娘更加担忧,毕竟这种事已经非人力能够解决了,除了完成系统布置的任务别无选择。 “你翁翁这回怕是失算了。”苏娘长叹一声:“晏三郎虽年轻,但深不可测,覃相公以为他不会和你一个闺阁女子斤斤计较,便是怀疑,恐怕也只会怀疑大郎君,大郎君仕途上遇些挫折,覃相公不以为意,但在我看来,那位晏郎恐怕不是这么容易被人算计还甘愿闷声吃亏的。” 芳期连连颔首,可不她就被逼得说了实话……咦?怎么晏迟其实怀疑的是父亲而不是徐二哥么? 芳期这才一细想,醍醐灌顶自己是关心则乱,中了晏迟的奸计! 但她也没处说理去,毕竟先言而无信的人是自家祖父。 “翁翁果然是偏心亲儿子啊,利用我这黄毛丫头还不算完,竟想着让父亲替他背这口黑锅。”芳期长吁短叹,越发觉得祖父不是个好人了。 “人心本来就是偏的。”苏娘笑着道,仍轻轻柔柔的替芳期擦拭已经半干的长发:“晏三郎幼年必然受了不少挫折,遭遇恐怕大不同于常人,他的心性冷硬坚毅,为了达成目的恐怕会不择手段,且也务必不会轻易信任旁人,娘不能说晏三郎绝非良配,但如果为他妻室,就要做好艰难不易的准备,要受得住冷落,挨得过猜忌。” 或许这一生,也没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她当然是不愿芳期受这样的悲苦,空有个大富大贵的表面受世人羡慕。 芳期被自家娘的联想惊呆了,一骨碌爬起来,连连摆手:“翁翁不厚道,为免晏三郎报复相邸,我也只能想方设法弥补错失,助着他察清楚陷害东平公的都有哪些人,那是万万没打算卖身偿债的,且就算我愿意卖身,娘你看晏三郎对待我那态度,也必不愿一笔勾销啊,娘放心吧,女儿没这么想不开,目前处境是难些,但终生幸福还是要紧的。” 她可还没放弃嫁个出身寒微却有情有义的士子这人生理想呢,没想着背靠座冰山渡过余生。 “那徐二郎呢?三娘就真的打算放弃了吗?” 忽然又被苏娘这么一问,芳期整个人都愣住了。 第69章 这真是一场巧遇 知女莫若母。 虽说苏娘在过去的十年间有意疏远冷落芳期,但便是住在田庄这五年,她也从来没有真正断绝过对亲生女儿的关心,过去她是不知道芳期对徐二郎已生情愫,可今日亲眼目睹了两个儿女间的情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也是她忧心忡忡的另一个原因。 此时看着灯光底发愣的少女,那一头乌发披散已经及腰,妩丽的眉眼有若正值花期而盛放的芳朵,颀长的玉颈纤正的香肩,哪怕是目光再挑剔的人恐怕也难挑出这样的姿容有哪里不足,在苏娘看来女儿和徐二郎自然是般配的,但很可惜,相当的可惜。 可惜她是风尘女子,可惜她不是覃敬的正妻。 宁为贫贱妻不为富家妾的道理,苏娘现在才明白,明白得也太晚了。 “娘……”芳期垂下了眼睑,看着自己刚换上身的,洁白轻薄的中衣,那片颜色却又像突然恍惚了:“二哥一直对我很好,很好,好得让我心生妄想,我也想过徐家夫人不像嫡母,看着虽然严厉实则正直,温大娘遍寻香药的事,还是徐家夫人有意泄露让我知道,我才能投温大娘所好,终于学得了一些厨艺,用来取悦嫡母和嫡姐。我想徐家夫人暗中帮助我,又从来没有阻止二哥、阿皎和我交厚,或许她不会嫌弃我…… 但我错了,徐家夫人是对我心怀同情,可她毕竟是徐门宗妇,我配不上二哥,也不仅仅是因为嫡庶有别,徐家夫人早就认定了我的功利心,配不上二哥赤诚真挚。这也怪我,我自来图的是功利投机,行事其实有失磊落大方,且还不学无术,整日里只想着贪图享乐,我根本不能助益二哥任何些微,哪里只是庶女这一点不足呢?” 苏娘听得心里难受,将芳期轻轻搂进怀里,长叹一声:“你要真是处处争强,比二娘还更光彩夺目,大夫人早不容你了,说到底,还是被我连累了。” “没有娘,又哪里来的我?”芳期搂了娘的腰:“去年的时候,因着二姐非要嫁葛二郎,大夫人不怎么情愿,借着这件事徐家夫人当我面前提醒大夫人,说大夫人太过宠纵二姐,在徐家……绝不容许子女不遵父母之命,将姻缘当作儿戏,这话,就是徐家夫人对我表明态度了。 徐家夫人有一双慧眼,看出了我心里已经冒头的妄想,但还给我留了情面和余地,她不反对二哥一直视我如手足,但绝对不许二哥违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那时就清醒了,娘,我倾慕二哥,视二哥为良人,但我并不执迷于情之一事,沮丧归沮丧难过归难过,但我很清楚比起情爱,我更看重的是余生轻松,情爱,若有只是锦上添花。” 若无,那也只是美中不足。 但现在说着说着眼睛里又酸又涩是怎么回事,好想放声痛哭又是怎么回事呢? 芳期只能闭眼忍着眼泪,她想这样的心事,恐怕只能告诉娘,也庆幸还能告诉娘。 苏娘这时也顾不得多少的禁忌了,她摸着女儿的长发,也垂着眼睑:“芳期,你的名是我给你取的。” 三月,桃李满园,是春和景明,芳朵如期盛于人间,她想她的女儿生在这样的季节真是太好了,芳期,是年年芳生如期,不管风霜雨雪,都挡不住的天地循环芳华依旧,像夏、秋、冬尽,春时复苏,哪管看花的人喜怒哀乐? 芳期如约而至,人间景明春和。 “娘跟你取这名,是带着一些惭悔的,我本有好端端的人生,就是因为堪不破这情爱二字,害了自己,也连累了你,我最珍爱的女儿。执迷情爱,是我的幡然悔悟,你不曾深受其苦,娘只会心感庆幸……我的孩子,心胸豁阔,不为妄执所困,将来一定会赢得幸数天眷,那时等你再看现在,多么锥心刺骨的痛苦,也已经云淡风轻了。” 苏娘不劝芳期争取,是因她也觉得这不是能够争取的事,徐二郎纵便是有非芳期不娶的决心,可不为父母之命媒妁之约认可的姻缘,那就是私定终生,徐二郎甚至都可能为家族所弃前途尽毁,如果真的欢喜一个人,是不会拖累那个人到此艰辛处境的,她的女儿,不是怯弱,是豁达明/慧,是懂得该放手时须放手。 “芳期,在娘这里,你尽可一哭。” 话音刚落苏娘却流泪了,而芳期只是更紧的搂住了娘的腰。 又说晏迟,他还真在富春拥有一处田庄,而当他决定来富春避伏之前,又确然没有打听过芳期的行踪——所有真是缘于巧合。 此时月上中天,晏迟当然也早已抵达自家这个落脚处,沐浴后他还经过了一场睡,这时醒来才又让仆妇呈上加餐,拾箸随便填了填肚子,就有点嫌弃的一挥手,只让留下一壶美酒,尚供斟酌。 “徐娘,明日你便去把归兮处收拾出来,至迟再后日,我要在那里宴客。” 被称为徐娘者,还真是芳期曾经见过两回的半老徐娘,她这回听令后却微有些诧异:“宴客?郎君这回来富春,不正是为了避客么?”这宴的是哪门子客? “你当我真能避得开不速之客么?”晏迟不以为然的一笑:“我来这里,为的无非故弄玄虚罢了,就是为了气死冯莱,胜也要胜得气焰嚣张。至于宴客嘛……也是一时心血来潮,宴的是妙音仙,其余的人倒是无关紧要。” 徐娘俨然是晏迟的心腹,很知道自家主人的脾性,闻言便也一笑:“还有其余人,那应当就是妙音仙的女儿覃三娘吧?” “其中之一。”晏迟也不隐瞒。 “郎君是真对妙音仙刮目相看呢,抑或根本就是对覃三娘青眼有加,毕竟覃三娘的厨艺……连赵四娘子都是赞不绝口的。” “怎么,徐娘竟也心知肚明我们家的厨娘仿佛不那么称职?”晏迟冷哼一声。 徐娘也只不过是眉梢一浮:“郎君是两年前才在临安立府,但凡称得上大家的厨娘都已经被各大权贵重金礼聘了,偏郎君的口味又格外挑剔些,连御内的宫宴,呈上的菜肴都鲜少能让郎君如意的,奴婢就算神通广大,也实在无能再寻到让郎君满意的厨娘。” 晏迟轻轻瞥过去一眼,执杯,酌:“且打住你的胡思乱想吧,我看重的,确是妙音仙。” “郎君可是以为,倘若大卫再多几个妙音仙,郎君外祖一族……就不至于因为拒绝被掳而生殉开封!” 见徐娘面上似有狰狞之意,晏迟却微微一笑:“我对外祖一族,没有这么重的惋惜。” 又见徐娘愕然,晏迟有如半睁的眼底,一片森凉的月色:“外祖一族,没有一张面孔在我记忆之中,不管世人怎么赞颂梅门男子刚骨不屈视死如归,在我看来,也无非愚忠无谋四字罢了,不甘屈为俘虏?连大卫皇帝大卫储君,多少羿姓的皇族都能忍受苟且偷生,身为臣子反而殉国是什么道理? 鄂举不甘受辱,敢与辽国一战,辛远声不甘受辱,决断从长计议,连覃逊这样的老狐狸,他也不甘受辱,但也能和辽人斡旋争取回归国朝,更不要说妙音仙,风尘女子草芥之身,但敢为了卫人风骨凛然指斥辽人卑劣不仁的恶行。妙音仙一个弱女子尚能自保,可我的外祖父和舅舅们呢? 他们死得毫无价值!杀他们的不是辽人,是他们自己的愚忠和蒙昧,说得好听些,他们算是求仁得仁了。可在我看来,被俘虏的那些人当中,唯有妙音仙和覃逊才干成了想干的事,妙音仙保住了先帝先太子不至于尊严尽失,这其实也是给了残域遗民继续对抗的勇气,世人或许说妙音仙凭借的无非女色而已,那除了妙音仙之外,还有谁能凭借美色在辽国斡旋,使得所谓的天子骄子、金枝玉叶不至于沦落为阶下囚、青楼妓?” 徐娘颔首:“要不是妙音仙,堂堂太后为洗脚婢,后妃公主皆为风尘妓……就根本没有议和的可能了。” “战与和,原本都是各有益害,但徐娘你是当然不想辽国亡卫的。”晏迟又执杯酌,冷冷看着心腹:“你方才说多几个妙音仙,我外祖一门或许就不会生殉国难,这话太荒唐。哪怕是多百个,多千个妙音仙,都是于事无补,因为开封的陷落,半壁江山的沦亡,又岂是妙音仙能够挽救呢?除非……当时龙椅之上,并非羿姓子弟,或许我泱泱中华才能免此劫难。” 徐娘不吱声了。 晏迟把杯中剩余的酒,扬手一泼,也不知道是在敬谁。 连杯子都被他给“泼”了出去。 他起身,不再跟徐娘多说,而是回到屋子里,往窗前,向明月。 前一段时间,他的确非常厌恶覃芳期。 因为他其实一点也不想救鄂举,某些人要自掘坟墓,他何必多此一举阻止?但因为“莫须有”三字,他出手了,结果被人空手套白狼!他当然不信覃芳期一介闺秀会有这样的头脑和胆量,一眼看穿她是被人利用,但既然她涉及这一件事,而且还打了个先锋,已经足够引起他的反感和厌恶。 突然一下释消不少反感,不是因为她是妙音仙的女儿——这件事其实当覃芳期主动接触他时他已经察明了——而是因为覃芳期居然为了徐明溪把祖父覃逊给主动交待出来。 谁对她更好,这个黄毛丫头心里是清楚的,而且她不愚孝,懂得取舍,没给妙音仙丢脸。 至于为何邀那一帮人去他山馆的事…… 那当然是既然撞上了,不利用白不利用。 第70章 天钟山开赌 晏迟的帖子送来得非常迅速。 不过徐明溪得了他家四妹妹的提示,妒嫉的情绪又再下来了一些,竟然还加入了谈论天钟山一游的计划讨论分队,仿佛对次日的邀宴极其热衷似的。芳期是既然想开了就会把心胸放得更敞亮的人,更就不再扭扭捏捏,连眼泪都尽淌在了娘的怀里,伤感什么的也应当彻底捏成个团,振臂一扔。 从今天走开吧。 她于是兴致勃勃的和徐二哥讨论,天钟山里应当有山涧吧,要不现造根钓竿,明日扛着进山,钓上一条泉水天养的活鱼来,做鱼脍铁定鲜美。 明皎由得“有情人”共造钓竿,她和月老联盟的另一个成员鄂霓缠着苏娘追问天钟山里的景致,在她们看来,苏娘必然是天钟山的熟客了。 然而…… 苏娘竟然是长住山脚下,未入山深处。 不过田庄四周的邻里,不少都去过天钟山,苏娘见明皎和鄂霓的确兴致蓬勃,干脆带着她们两个串门,好把接下来的游山路线规划得更加完美。苏娘当然看出了明皎、鄂霓兴致蓬勃之余也难免有心为之,分明是打算制造芳期和徐二郎更多独处的时间,但苏娘却并没有阻止。 美好的记忆越多,将来的遗憾也许就会更少,她也希望芳期纵然会和徐二郎各走各路,但当到分岔口前,同行的这一段还是妙趣横生的,将来回忆时,亦然含笑。 毕竟,惜取少年时,未经点染的心灵,最淳朴的情感,便是浓缩在这短暂的时光里,也有一笔明亮的着色,什么时候再看,都不是黯淡的。 天钟山除了那所香火极盛的禅寺,其实也有散落在谷涧里的高士隐居,但他们大多不喜俗人打扰,且芳期等等也并没有拜会的兴趣,只听说山中有一悬瀑,高逾百丈,飞练如雪,而瀑下涧泉两岸,奇花异草天然野生,景致壮观,又不失秀美,无比巧合的是,晏迟的山馆竟然就建在悬瀑不远,甚至可以夜闻瀑声入眠。 离那悬瀑不远,有一座古亭,据说是某位得道的羽士飞升处,那亭上晨起可观云海,飘飘渺渺渺渺飘飘,恰如仙境一般。 然而没有一个人胆敢冲晏迟提出“留宿一晚,次早登亭一观云海”的请求。 连鄂霓都不够胆量。 徐明溪积极开动脑筋力求满足诸女心愿,他说等到了山馆,往周边逛逛,说不定能够找到一家游苑,自己掏钱赁下来,想住几天住几天。 晏迟这天,居然亲自来迎请苏娘往他的山馆。 这一行都不是娇弱人,所以竟然不用马车,更加省了软轿,一人一骑往天钟山去,徐明溪和芳期花了整日造的钓竿自然也带上了,被羡渔扛在肩上,然而一进山……呆子羡渔拐弯的时候没留意,钓竿打到了树上,他自己险些被连累得摔下马来,还好稳住了,但钓竿受这一番折磨,断成两截。 晏迟看了一眼那引得徐明溪和芳期惋惜不已的钓竿,颇觉无语:以为找枝细竹竿缠上钓线挂个钩就能垂钓了?竹竿未经处理哪有韧性,除非啥都没钓到,要不钓啥都得断。 然后再定睛一看,得,钩还是直的,感情这两人是想做姜太公。 紧跟着就见芳期拾起来鱼钩:“二哥,这钩怎么直了?” 晏迟:…… 是他误会了,看来这钩原本是弯的,结果撞树身上——直了!!! 这两人还真是……没有缘份啊,注定一对痴男怨女,造根钓竿都这样命运多舛。 晏迟这间归兮处,是依山势而建,称它为山馆还真可谓名符其实了,但自从建好后,这其实也是他第一回来,所以连主人自己都颇有逛玩的雅兴,再兼还有其余目的,逛着逛着也就跟天钟山探幽分队深入了谷涧。 “晏郎君,听说你百赌无输时,我也不知真是不真?”问话的是鄂霓,但推她问话的却是明皎和八月,毕竟鄂霓看上去和晏迟更熟识,这会儿子所有人都觉得晏迟的确是被襄阳公夫人支使来的富春。 芳期听这话,立时从观赏悬瀑的情境中彻底转移了注意力,紧跟着徐明溪也炯炯有神的把目光投注在了晏迟身上。 晏迟今日甚好说话的模样,下巴一点:“真不真赌赌就知道了,鄂娘子是有兴趣对赌么?” “赌啊。”鄂霓拉了拉明皎的袖子:“我们赌什么?” “我咋知道啊?”明皎愕然,她就只想开开眼界,却根本没想过自己要上赌场,她不擅赌的好不?所有的赌戏,她就只会投骰子,但现在谁身上也没带着骰子吧? 明皎下意识就看向芳期——这也是个女赌徒! “我来定赌题吧。”徐明溪也是下意识就一步迈出,而且还下意识把芳期挡在了他的身后。 鄂霓一见这情况,忍不住用力拉了拉明皎的袖子。 “呲”地一声,然后所有人都看向了鄂霓手里那块“破布”,包括明皎,看半天,她才后知后觉发现“破布”的来源是她的衣袖,眼睛都瞪圆了:“这衣料,也太不顶用了吧,亏阿娘还说结实得很,所以我特地才穿来了富春!” 鄂霓破天荒地觉得自己尴尬了,赶紧声明:“是我手劲太大。” 明皎:…… 立马安慰鄂霓:“不打紧,还好你没扯我裙子。” 这下连晏迟这座冰山都露出了一点真切的笑容,芳期更是差点笑倒在了山涧里,好在徐明溪及时伸出援手。 只是手臂上轻轻的一扶,芳期顿时心慌意乱,她心虚的睨向娘,却见娘带笑刚刚把脸侧往了另一边。 “徐二郎,赌题呢?”晏迟在微不可见的一个真切笑容后,是第一个回归正题的人。 但徐明溪这时却说不出赌题了,他也因为刚才那一扶,把自己弄得个鹿乱撞,满身的血液都像一窝蜂地往天灵盖上涌,总之是脑子里粘粘糊糊的一片,“赌题”二字是何意他都怕弄不清醒了。 明皎一看不对劲,赶忙地解围:“那就赌……赌我们今日能不能钓上一尾鱼!” 晏迟抬着一边眉毛:“这还用赌?” 鄂霓觉得自己这边当真是一败涂地了,又不敢再去拉明皎的衣袖,只好咳了一声:“钓竿早折了,用什么钓鱼?” “还是我来出赌题吧。”芳期这个时候心跳终于恢复了正常,但这回她可不敢再和徐二哥表演一回四目相会心有灵犀了,眼珠子一转将周边情形打量一番,转身交待三月,把不知什么人弃在悬瀑下涧潭边的一只碗先拿去洗干净了,她接过,到一方卧石边上,把碗往卧石上一扣:“就地取材,今日以射覆为赌如何?” 大家也都知道射覆的规则,纷纷表示赞同——唯有晏迟一人没有表示,但他不表示其实就是一种表示,没有拒绝就是默许了。 “具体规则又怎么定?谁算赢谁算输?”鄂霓寻常没怎么跟人玩过关扑对赌,在场中人也只她兴头最大,故而率先问起了规则。 “我是出题的人,所以自请当庄家没人反对吧?”芳期再见除晏迟外的众人都点头通过后,才说起规则:“我取一物,或者是这处有的,或者是身上有的,用这碗扣在卧石上,参赌的人分别猜我碗下扣着的是什么,猜中者胜,要是没人猜中,那就是我这庄家获胜了。” 射覆原本考较的是占卜卦术,但这么高深的门道自然不是绝大多数人都能精通,所以从古到今的人以射覆为戏,不过是根据覆器的形体以及四遭的陈设猜测而已,但这时是在郊外,如花花草草的品类都不知繁多,且多为天生野长,有的连名类都喊不出来,如果要求必须“精射”,那无异于强人所难。 芳期为了显示她这庄家不占便宜,又道:“射覆者只要猜中大类就算胜出,打比方如覆器下是我头上的珠花,谁要是讲出首饰,就算中了。” “那奴婢们也能参赌吗?”八月听得跃跃欲试,觉得这游戏仿佛不算难,赢钱的机会还是有的。 “在场者人人皆可参加,但为了公平,限定赌注至少一两银,胜出者按赌注多少分配赌金。” 八月一两银还是拿得出的,咬咬牙就决定加入了,又撺掇着三月也押注,咬着三月的耳朵道:“咱们两个可以合个伙,眼下赌神有两人,一个是三娘一个是晏郎,我跟晏郎你跟三娘,赢了钱咱我们两个均分,岂不是怎么都不会蚀本?” 三月更慎重一些:“要万一三娘和晏郎都输了呢?” 八月悄悄打量了一眼晏迟,觉得这位怎么看怎么胸有成竹,就算失手了,可还有她家娘子这么一重保障呢,如果这都不能赢钱那就是没有赢钱的命了,又一咬牙:“我担保不会有别的人赢。” 已经听芳期道:“我是庄家,率先下注,我下三十两。” 对于关扑赌局,除了徐二哥外,芳期是六亲不认的。 但她俨然没想到率先跟注的却是自家丫鬟八月:“奴婢也来凑个趣,押一两银,但奴婢不射覆,射的是晏郎君能胜出。” 芳期:!!! 好哇,我竟不知八月你是如此胳膊肘子往外拐的八月! 好在是八月看三月仍在犹豫,干脆替她作了主:“三月也押一两银,赌的是三娘胜出。” 芳期立时反应过来八月的谋算,转怒为喜了:果然是我的丫鬟啊,不会做蚀本的买卖,虽说是以博,发不了一笔大横财,但脑子很精明,值得栽培。 第71章 暴雨是因人祸 苏娘马马虎虎算长辈,其实是没有跟晚辈们一起掺和赌戏的兴趣,但她却看出来芳期很有兴趣,就不愿意扫兴了,笑道:“那我出五十两银吧,我不会射覆,就当我是给三娘添的底金。” 芳期手一抖:五十两!!! 娘当然必须是自己人,那就相当于她今日一口气拿出了八十两银的赌注,这可算芳期有生以来的豪赌了!!! “我也出三十两。”紧跟着说话的是徐明溪,但他的立场是射覆。 鄂霓也跟了三十两,手刚一往明皎的方向伸,明皎立时一让,嘴巴却不闲着:“三十两,我也三十两,射覆射覆,你们就没人看好么?我怎么觉得我才是最了解庄家的人。” 一双眼睛就看准了晏迟,隐隐有挑衅的意味。 她相信芳期应当对晏迟无意,可出于关心则乱的立场,必须怀疑晏迟或许目的不纯。 怎知道芳期看着明皎的神情,心里就纳闷了,鄂娘子做为一个上过阵杀过敌的脂粉英雄,不怕晏冰山也就罢了,怎么连阿皎竟然也敢坦坦然地直视……她覃大胆的招牌看来得默默塞灶膛里当生火柴了,从来没有提起从此不提也罢。 晏迟还没说话,哪知他身边一个丫鬟忽然插嘴:“郎君,妾身也有兴趣参赌,妾身愿下三十两,赌郎君获胜。” 丫鬟顿时成为万众瞩目。 说,其实已经展现风情,眉如春风裁,眼似秋波横,一只翘鼻尖,两个深梨涡,挽的是利落的丫髻,穿的也是圆领缺袴袍,深沉的秋色,配着条夺目的宝蓝色裤子,这婢女着的是男装,却缺乏些英气,只看芳期眼里,还算有一种矛盾的妙趣。 不过,没有哪个丫鬟自称妾身,这应当是姬妾行为丫鬟事务了。 晏迟倒也不大搭理身边婢侍,只道:“我下三十两,射覆。” 才三十两么?芳期有点诧异,但她刚刚把眼睛盯向晏迟,就知道自己错了。 “庄家倘若觉得输赢不够大,继续押注的话,晏某奉陪。” 芳期一听这话就知道晏迟不会吃激将法,顿时也歇了讹增晏迟押重注的心思,只是她有些拿不准徐二哥这回怎么选了射覆,而不曾心有灵犀的押她获胜,原来芳期虽然知道晏迟有百赌百胜的傲人战绩,但她对自己也相当自信呢——至于原本是决定射覆胜负关键的占卜起卦,说起来似乎正是晏迟擅长,但芳期可不相信晏迟真有这大能耐,掐指一算就能射中她覆碗底下的物什。 晏迟还真有十足的把握。 他可不是冯莱那起只会招摇撞骗的真道士,风水堪舆、五行八卦可谓他的真才实学,虽说对于占卜祸福、卦判吉凶一门还没有老师那样精谙,用于射覆这样的游戏却是绰绰有余了。不过嘛,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卜卦天道者往往会伤自身命数,晏迟当然不会为了这点子蝇头利动用自己的神通,他另有一套方法可以射中覆标物。 一行数人暂时避开,徐明溪主动担当起了判纠,监督着众人不能偷窥庄家覆物。 直到芳期宣称开赌。 众人以抓阄决定射覆的先后次序,偏巧还让晏迟拈中了末阄。 鄂霓先射,她完全不得要领,胡乱猜了“花朵”——那覆碗巧,自然扣不住庞然大物,而涧潭边上最多的就是野花野草,随手便可采撷,鄂霓只道她有一半胜算。 接下来轮到徐明溪,他倒显得胸有成竹:“三妹妹发髻上的珠花似少了一朵,我便射首饰。” 鄂霓一听,原来还能先观察庄家身上所佩,顿觉自己的猜测太过草率,以为徐二郎必中了,不由跌足叹息。 倒是明皎十分熟悉芳期和自家二哥的一贯套路,笑道:“二哥这分明是想误导我,我才不上当呢,我刚才也留意了,庄家发髻上的珠花就是这一对儿,哪里少了一朵?倒是……”明皎目光移向芳期腰上悬着的香囊,发觉系束稍下点的地方似沾了一些污渍,眼睛顿时一亮:“庄家显然动了腰上香囊,香囊里能有什么呢?是香药!” 芳期脸上顿时显现出了懊恼的神色。 就只余最后一个射覆者晏迟了。 “水。”他说出极其简单的一个字。 这下芳期是当真愕然了。 晏迟挑了挑眉,他知道自己肯定是射中了。 鄂霓已经上前揭开覆碗,发觉里头空空如也,细看才能看出那面卧石之上,一滴水痕。 “晏三郎是怎么能射中的?” 这不仅是鄂霓的疑惑,同样也是所有人的疑惑。 晏迟却压根不想揭开谜底,他抬头望了望天象,蹙起了眉:“今日不巧了,恐怕只要两刻,一场暴雨将至,且至晚间都怕不能歇止,看来娘子及诸位,今晚只能留宿在晏某这间山馆了。” 徐明溪仰头看着仍然晴空万丈的苍穹,十分怀疑晏迟的判断,却又担心不听信,两刻内当真有场暴雨降下,岂不把三妹妹淋成落汤鸡?是以想想还是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倒是率先赞同先回山馆。 一行人刚刚进入山馆,就听一声闷雷。 这下子谁都不敢再怀疑晏迟的神机妙算了。 又虽说因为这场突然的暴雨不能再在山中尽情游玩,可暑热却也因为风雨加交彻底消减了,晏迟的山馆里也自然不缺亭榭楼阁,众人倒能够一边享受美食一边观赏雨景,惬意倒是惬意的,不过当酒足饭饱,眼瞅着这场暴雨的声势当真是一点没有减弱,苏娘想到今晚恐怕当真得在这山馆留宿了,未免有些担忧。 她觉得一切似乎极其巧合。 便第一个问:“晏郎君究竟是如何射中三娘覆碗下的标物?” 一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晏迟。 “晏郎君是占卜出来的么?”鄂霓猜测道,但虽猜测,她心中其实已经笃定答案了,顿时对晏迟的神通十分佩服。 “并不是。”晏迟考虑了一下,觉得苏娘这一问题应有深意,他要是不说实话,况怕就会有节外生枝,想想还是不再故弄玄虚:“关扑游戏,我若就行占卜卦问,那就真成了用牛刀杀鸡。我是先观察了覃三娘这庄家身上的佩物,并不复杂,极易被人射中,就料到她不会取身上之物为覆标。” “可明明那香囊上起初没有污渍,后头却染有污渍了!”明皎不服。 “有心为之,意在误导。”晏迟看也不看明皎一眼,只继续揭秘:“且覃三娘还想到我也许不会被她误导,跟着徐娘子再猜香药,那么我会怎么想呢?她手上既有污渍,且沾上了香囊,会不会是先因手上有了污渍才灵机一动?那么,我也许就会猜标物为泥石。” “可晏三郎缘何笃定标物并非花草呢?”问话的是鄂霓。 “因为这些都易于射中,但我看覃三娘甚是胸有成竹,料中她必会取出乎众人意料之标物,而当时环境,排除了身上佩带,又排除了她有意误导我的泥石,更不是花草这类易被射中之物,除了涧潭之水既出乎意料,还易于取得,一滴又不会造成外泻……” 芳期已经把手一拱:“佩服佩服,甘拜下风。” 她这回真是输得没有话说。 苏娘又问:“那这场暴雨,总不会是晏郎君通过机巧料中的吧?” “晏某的确擅谙观测天象。”很简单的一句解释。 徐明溪难得的从苏娘这两个问题中品出了些意味,蹙眉道:“晏郎君既然明知今日有雨,为何还择今日邀我们来山中?晏郎君莫不是有意让我们留宿在此?” 这还真是满满的敌意啊,明皎有点尴尬,心说二哥也真是,不是跟他分析了阿期对晏郎必定无意么?他怎么还针对人家斤斤计较啊,从前一贯的谦谦君子儒雅之风呢?晏郎的脾气一看就不好,要把人家惹恼了干脆下逐客令……这山谷里该上哪处躲雨去? “天有不测风云。”晏迟瞥了一眼徐明溪:“这场暴雨是忽至,清早时尚未露迹象。” 明皎连忙转圜:“就是就是,二哥莫不是忘了前些年官家行祭礼,结果也是途中忽降暴雨,司天台的官员无一测得天气忽变,官家并没有怪罪司天台的官员,也是说天有不测风云,凡俗的人又怎能完全洞察天机呢?” 晏迟又道:“今日这场暴雨,况怕还是预示一件人祸,并不是自然之象,娘子及诸位稍安勿躁,天意既留我等在此,况怕我等也是避让不开的了。” 这是晏三郎在故弄玄虚吧?芳期心中不由极度怀疑。 而关于“人祸”的断定,到底也让众人心里变得沉甸甸的,苏娘更是懊恼无比了:“早知真不该赴请的,是我考虑得太过轻率了。” 这时宴席已散,趁着雨势微有减弱,众人已经轮留披着蓑苙离开了刚才饮宴的楼阁,到了安歇之处,山居的寝卧建得都不大宽敞,且因为对于“人祸”的担忧,女眷们当然不打算独住,鄂霓和明皎仍共住一间,苏娘是和芳期共住,两间寝卧都还是挨着的,要是有变故,喊一声就能惊动隔邻。 鄂霓和明皎午宴时喝了不少酒,这时难免觉得困乏了,她们在隔壁憩,苏娘才跟芳期说私话。 “这和娘有何干系,是我坚持要赴请,因我轻信了翁翁,况怕日后和晏三郎还有交道打呢,便是被他偶尔利用下,也是没法子的事,不过娘放心,晏三郎说是‘人祸’,也必定不指会发生在这间山馆,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就看看今晚会有什么人祸发生吧。” 第72章 先取悦晏郎胃 芳期不仅不在意接下来会发生的变故,她还想方设法打算着进一步取悦晏迟,自个儿默默地寻思:今日午宴的菜肴虽然还算丰盛可口,但比起温大娘的手艺可差太远了,晏三郎又明显不像辛远声一样自律简朴,为了偶尔吃道鹌子水晶脍,他可都舍得大手笔的资财,分明就是个饕餮客,芳期坚定的认为当晏迟对她的厌恶值大大减低的前提下,奉承他的胃,应当会发生作用。 今天天气既这样凉爽,下厨也不会忙得满身臭汗,于是芳期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今晚主动去做义务厨娘。 但这是在晏迟的山馆,可不是在自家田庄,芳期连山馆的疱厨座落何处都一无所知,她的自告奋勇当然需要晏迟这个主人的配合,所以在先经得了娘的许可后,芳期又披上蓑苙踩着雨屐去见晏迟了。 她们住的这处院,也安排有晏家的婢女服侍,是个十五、六岁的美人,听闻客人是要冒雨去见晏郎,微微有些诧异,隐隐几分啁谑,但到底没有推诿,也不知是否有意绕了远路,总之芳期觉得在山馆里穿行了许久似的。 一阵急风,正好卷得雨势如狂。 走在真真正正的山廊上,遥望浓雾般的大雨间,万树低伏,阴云也是布于眼底的错觉,天地自然都似乎阴森可怖,像酝酿着无端的莫测,正惶然,又见深远的阴霾,银雳刺亮,轰然的一声雷响更让心跳急乱。 山廊在眼前,又呈向上的趋势了。 拾阶而上数十步,却见有涧水自上往下奔流,芳期也闹不清此涧是天然形成还是人工穿凿,她只觉被雨势和水声这么一逼,连呼吸都越更艰难了,到这时才肯定那美婢并没有带着她绕路,而是这处山馆原本就比她想象之中还有峻阔,晏无端不愧是晏无端,他是占了天钟山的一座山头么? 这数十步上去,进一处庭院,两边皆是野长的翠竹,蜿蜿蜒蜒一条竹径,头顶再无片瓦,但竹叶覆于头上,却也能挡住几分雨势。可也使这条道路,阴森得像通往什么不好的地方。 忽而却豁然开朗。 这分明是山谷里自然形成的一方平阔地,建起了精致的楼阁屋宇,各有廊庑联通,而濒临峭壁的一座翼亭里,赫然就是晏迟,却坐在一张四轮车上。 美婢这才说话:“晏郎见是不见娘子,那得等奴婢先行通禀一声了,娘子请在此稍候吧。” 芳期却见那美婢,其实根本不曾走到晏迟的跟前,而是与今日那位也参赌的婢女说了几句话,是那婢女往翼亭里去,不久,倒是徐娘迎了出来。 “娘子请随我来。” 芳期见晏迟转动四轮车,他的膝头,却还盖着一张薄毡,要不是芳期亲眼目睹过这位曾经健步如飞,几乎要怀疑他是一位残障人士了。 晏迟仍是冷冷看着芳期,压根不想解释他为何忽然“残障”了。 芳期也不敢多问,只是说了意欲下厨准备晚餐的好意。 晏迟尚且未置可否,这回倒是徐娘先意动了:“娘子既与温大娘相熟,未知是否也有辣椒?实不相瞒,郎君每遇风雨霜雪天,膝节都难免酸痛,早有食医说得多吃些辛辣之物,更利于袪风散寒、舒经活络……” “可今日我来山中游玩,并不曾随身携带辣椒。”芳期听说晏迟是真患有腿疾,心里大觉遗憾,只因她若有先见之明带着辣椒前来,不仅是讨好了胃,对晏迟的疾症也大有益处了。 “倒不急这一餐两餐,只要娘子真有辣椒,奴婢斗胆问娘子讨要些,着实是……寻常川椒虽也有祛风散寒的效用,但加得少了恐怕只是聊胜于无,菜里加多些吧,麻涩味太重又会影响口感,郎君却是爱食辛辣的,辣椒加多些却也无妨。”徐娘完全无视晏迟逼人的冷肃,一心一意要为自家郎主谋福利,她其实早听郎主说过了,辣椒这种食材真正的“主人”并不是温大娘而正是相邸这位覃三娘,她这回总算是求到了正主,横竖现如今覃三娘说出了覃逊是莫须有的知情人,自家郎君对她稍有改观了,欠点人情不算什么。 芳期一口答应了:“虽说今年收成的辣椒有限,一多半我都愿意舍给晏三郎,到了明年,就更不用愁供用了,就是今晚,山里风狂雨骤的,晏郎刚好又因腿疾发作,我建议莫不如就准备拨霞供,把肉食菜蔬趁热在汤锅里涮着吃,味碟多备些川椒粉、茱萸酱,多少也有益处。” “那就有劳娘子了。”徐娘非常愉快地拍板决定。 晏迟瞥了一眼自作主张的心腹,见徐娘却瞥也不瞥他,心里头没好气,但反而喝斥的话岂不是不知好歹?倒不好多说什么了,挥挥手让徐娘走开,把芳期冷冷盯了一阵,一笑:“巴林冯的番商,我认识不少,还从没听说过他们国中有辣椒、花生、葵瓜子等作物。” 隐隐的一声雷,芳期觉得是从自己的脑中炸响。 “我没有兴趣逼问你说实话,但我只是想提醒覃三娘,你舍不舍辣椒供用都好,要想让莫须有事件彻底过去,那就必须给出涉事者的名单。” 这言下之意,其余的无用功不用做,做了也是白做。 芳期讪讪地争取:“名单的事我必定是不敢忘记的,可言而无信的过错,那也必须得弥补。我又不求晏郎就这样一笔勾销了,只不过……就是想先弥补一二,横竖我无论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不需要晏郎承情。” 只是晏郎君你行行好,别再厌恶我了,至少先让我支线任务的进度条满格。 “当然,那个可以飞檐走壁的婢女还是需要晏郎支持。”芳期“厚颜无耻”地补充道。 晏迟被她的笑脸晃得有些心头发腻,但说实在还确然有点期待传说当中的拨霞供,有回辛远声也提议这一吃法,但不管是辛远声自己做的,抑或是后来他家厨娘经过改良,都无法满足他那条挑剔的舌头,不知没了辣椒、花生等等食材,覃三娘能不能把这道汤锅做得美味鲜香。 这黄毛丫头就算功利,好在身上不存风尘气,比起她老奸巨滑的祖父来说这点子心计根本不值一提,倒是大可不必心提防,且让她继续奉承讨好也不要紧。 总归是狐狸究竟有什么心计,总有自己暴露出来的时候。 晏迟便道:“人手我是挑好了的,且已经安排到了如意行,不过覃三娘你自个儿没问我消息,我也懒得通知你,且我哪里知道你会来富春避暑?” 这么一听,晏迟来富春还真是因为巧合了。 芳期的笑脸就越发甜蜜了:“这肯定是晏郎君的时运好,我也跟着沾了光,干脆就让如意行的人这两天来一趟富春,把那婢侍直接送到我家田庄,我回去跟翁翁说是娘给我挑的婢侍,翁翁肯定不会有异议。”祖父点了头,祖母对这种芝麻绿豆的事也不至于过问,王夫人虽然肯定不会乐意,但也没有本事阻止了。 晏迟既然答应了芳期替她找这么人手,目的也正好是利用芳期往相邸里安插一个耳目,当然也就不会不满耳目尽快到位了,他点了点头,转动四轮车背对着芳期,芳期也就明白了这是冰刀逐客的意思。 直到这时她才望了一眼翼亭之外,只见万丈深渊雨雾翻涌,不由打了个寒颤,心说风大些的话,说不定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给直接卷下峭壁去,晏冰刀可真是胆子大啊,营造的这座翼亭连栏杆都不建,他居然还敢在大风大雨的天气腿脚还不灵便时在这么危险的地方看风景。 而晏迟居住的这处台院,沿另一边山廊往下,倒就是疱厨了,芳期也是直到这时才发现疱厨不仅挨近主人的居院,也挨近今日午宴时的亭阁,应当距离客院也不远,那个婢女到底还是有意带她绕了路的!不过美婢脑子还真是犯蠢,她自己不也得陪着走那老长一段路程么?这样的行为完全是损人不利己,完全配不上她家郎主的头脑和手段,也难怪那位徐娘才能跟在晏迟身边服侍,更年轻貌美的婢侍反而只有服侍客人的资格了。 一直到傍晚,雨势都没有彻底减弱。 为了主客就餐都觉方便,晚宴仍然设在了午宴的亭阁,晏迟出现在众人跟前时,自然也不会再坐着四轮车,芳期见他行动如常,完全看不出膝节受湿寒所扰,就猜测这位必然不肯让更多人知道他有疾症,果然晏迟也看向她,眼睛里全是“不要多话”的告诫。 而当仆婢们把汤锅揭开,在众人的齐声赞叹下,这回就连晏迟都忍不住挑了挑眉,眼睛直看向汤锅了。 那汤味闻着香浓,汤色却清亮,而白瓷盘里切成薄片的野兔肉,色泽鲜红竟像完全没有加入任何佐料腌制过一般。晏迟眼见着芳期先盛了一碗汤,呈给苏娘,他也示意仆婢替自己及客人们都盛了一碗,汤汁刚浸味蕾,顿时就觉一股子奇鲜在口腔里弥漫。 汤味丝毫不存辛辣。 涮一箸兔肉,霑上味碟里的清油蒜芥酱,一尝,就品出了川椒的滋味,但再饮一勺鲜汤,就能缓和川椒特有的麻涩口感,晏迟恍觉四肢百骸的寒凉气都被口腹里的一箸兔肉和一勺鲜汤给驱散了,不得不承认覃三娘的厨艺的确值得称赞,不过……想用厨艺取悦他,也未免太过自大了。 晏迟又看向另一盘菜。 咦?仿佛是黄金鸡? 一只肥美的山鸡,仅用元汁浸供,还保持着完整的形态,不像正宴时那么讲究呈盘的精致美观,但偏能引得人垂涎三尺,用箸子一挟,又才感山鸡是的确已经炖得酥烂了,只是入口却又觉得大有嚼劲,而且也有一般子辛辣味衬着肉质本身具备的鲜甜,端的是令人胃口大开。 第73章 事故找上门 晏迟的胃,这回果然是被芳期给讨好了。 系统“叮咚”上线:亲,好消息啊,支线任务又再上升五个点,胜利在望了我美丽能干的宿主大人。 芳期心里自然也是一阵雀跃,觉得讨好胃口的策略果然得当,虽说距离支线任务的完成还差着一大截,且主线任务仍然没有持续上涨的倾向,但一餐美食不行,十餐美食还不行么?最关键的是等她把晏迟的胃口越养越挑剔,还怕美食策略的功效不会突飞猛进?开水白菜晏迟还没品尝呢,更有那道压轴的麻辣火锅,等冬季雪天,晏郎君难耐膝节病痛,她再主动做上一锅子满是川椒、辣椒,各色荤素美味的大菜,围炉坐享,周身的寒凉都被驱散得一干二净时,说不定是晏郎主动提出和她建交呢。 一笔本金到手,从此就能正式走上发家致富的不归路……不是,是锦绣前程了。 鄂霓今晚也是把拨霞供和黄金鸡吃得停不住嘴,她本就不比世家女儿那般矜持文静,这时恨不得撸起袖子来大快朵颐,但到底还因为眼前的美味,不忘感激主家:“今日虽说突逢暴雨,说不定还会遇见变故,但这一趟天钟山可来得不亏,午宴时就已经品尝了不少山珍野味,晚间这两道菜,更是美味可口,晏郎君家里厨娘端的是好技艺,不如请上来,我等也该敬厨娘一杯。” 芳期差点没被酒给呛着。 晏迟扫过来的眼睛里也难得装着几分笑意:“鄂娘子就敬覃三娘吧,今晚上这两道菜,原是她自告奋勇烹制。” 鄂霓一击掌:“这就难怪了!” 她不觉得芳期下厨是件诧异事,是因自从来了富春,一日三餐多为芳期下厨,可徐明溪当然不会如鄂霓一般认为,这里是晏迟的山馆,可不是相邸的田庄,今天是晏迟还请东道,可不是三妹妹宴款宾客! 三妹妹对待旁人可从来没有这样的热心,徐明溪顿时觉得喝在嘴巴里的那口酒,似乎变成了一口酸醋——酒是晏迟的,难喝得很! 少年郎却还知道他不能指责芳期和晏迟交近,认定这不是芳期的过错,要怪只怪晏无端老奸巨滑软硬兼施,才骗取了三妹妹因愧生谊。 举起酒盏,就向晏迟:“今晚这餐美食我不用谢晏三郎,但能来天钟山一游且观赏此间山馆的峻雅,溪当敬晏三郎表示谢意。” 晏迟可没闲情逸致和徐明溪这样的少年郎争风吃醋,不过身为主家还没有狂傲得拒绝客人的敬酒,二话不说就回应了一盏,他自己却冲苏娘敬酒去了,也自然不搭理徐明溪会不会因为他的举动加深误解,他是认真钦佩妙音仙,要是妙音仙自己愿意,他都乐做礼邀妙音仙长住别苑这件多半会让旁人侧目诽议的事,他晏无端行事,什么时候在意过他人的眼光了? 东道主自己浑不介意酒宴的气氛,这酒宴的气氛当然不会自己平和下来,居然又演变成为晏、徐二位争着取悦奉承苏娘的场面,把在场的三个少女都闹得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然而酒宴未完,还真有变故发生。 是徐娘请进来一位约不惑之年的男子,他虽必定也是穿戴簑苙,可长袍底裾却仍被雨水浇湿了,甚至还染着泥泞,这男子削瘦的脸,眼睑浮肿,仿佛周身都透着疲倦,芳期却觉得他有几分面善,所以盯着一直看。 男子却压根没留意在座的女眷,一见晏迟,倒是如释重负的神色。 “还真是晏大夫。”男子行了个揖礼。 “原来是龚太医。”晏迟大模大样的还了个叉手礼。 “不敢再当太医二字,龚某已经辞官致事,而今只不过一介布衣而已。” 徐明溪此时已经喝多了几杯酒,是越发看不惯晏迟拿大了,他起身冲男子行了个标准的揖礼,才道:“龚太医虽说已然致事,但官家仍然礼聘龚太医为惠民局医师,太医术精歧黄、救死扶伤,当得我辈敬重。” 芳期听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想起来自己和龚太医也有一面之缘。 还是家里堂弟那年接种人痘,祖父宴请龚太医,太婆却趁那时机提出让龚太医把平安脉,王夫人和李夫人也都享受了这顺便的福利,芳期当时跟在王夫人身边,见过这位国手……龚太医竟然致事了么?是什么时候的事? 徐明溪待龚雪松彬彬有礼,奈何龚雪松今日确然有急事,并不耐烦客套,只是冲徐明溪一笑,脸又转向了晏迟:“晏大夫,龚某半月前,因受齐司谏雇托,为其家中幼子接种人痘,故而避居在齐司谏座于天钟山内的别苑,可今日因此一场暴风雨,竟有山泥泄于别苑外,把苑墙都冲毁了一角,龚某着实不能安心,一路寻来,虽说也途经了几家别苑山馆,奈何一听齐郎君是接种人痘,竟然都不肯收留。晏大夫还请放心,龚某敢保证,齐郎君发疹后已经退热,原本龚某是为防万一,想再观察个三两日再通知齐司谏接郎君回临安城,虽说因为这场事故恳求收留一晚,担保晏大夫及诸位绝对不会有感染痘疹疮症之险。” 要说来儿接种人痘,原本感染旁人的危险就是微乎其微,不顺利只在于按照这时的接种疗法,成功接种的概率着实太低,像芳期的四弟覃涵,接种后一直没有发热出疹,就算接种失败了,不能预防痘疹。 但时今的人,着实对于死亡率极高的痘疹谈之色变,就像齐司谏,便是亲儿子接种人痘,都得打发到天钟山的别苑来,生怕感染,外人又怎会答应收留接种人痘的患者呢? 但龚雪松着实担心暴雨再这么下下去,会引发更加惨重的山泥倾泄,他一则是因为医者仁心,再则也是因为生怕出了事故导致齐郎君有个万一,无法向齐司谏交待,于是才想着另寻处地方,好歹把今晚先挨过去。 他是一年前才致事,好歹和晏迟有过数面之缘,这时自然寄望晏迟能相信他。 “龚太医既敢说担保二字,晏某倒愿相信,但则相比起痘疹之险,山泥倾泄更加有如燃眉之急,就连晏某这处山馆,安不安全也未可知。如此,还要劳烦龚太医先领晏某的几个随从赶往崩塌处察看一番。” 龚雪松这才真正的如释重负:“不敢当劳烦二字,也趁便先回齐司谏的别苑先接患者来此。” “晏郎所说的人祸,难道就是此桩?”问话的是苏娘。 她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因为芳期在,虑事便不得不以芳期为重,芳期幼年时也正好是个接种人痘没有成功的倒霉孩子,苏娘难免忧心忡忡。 “苏娘子请放心,据晏某卜得,此遭人祸与诸位无干。” 虽听晏迟这么说,但苏娘却信不过他年纪轻轻的真能卜测吉凶,只为难的是现在天色已经完全漆黑下来,更不要说仍然风雨无注,回山下的田庄更加危险。 徐明溪赶紧安慰苏娘:“龚太医品行正直,必不会说逛骗之辞,他要说无碍是必定无碍的。” 因为龚雪松的话,大家未免都有些担心山泥倾泄的事故,酒宴就彻底没了气氛,可都想留在这里等个结果,所以并没急着散。 徐明溪便给芳期使了眼色,芳期下意识就跟徐明溪往亭阁的一角去了。 “齐司谏是姑姥爷的政敌,偏他的幼子今日也在天钟山,偏也还遇见事故需要来这间山馆暂住一晚,我也拿不准这些真是巧合呢,还是居心叵测者早有安排,总归是三妹妹一阵间,记得避事,明日等雨一停,早早的离开这是非之地最好。” 芳期连连颔首,又惊疑道:“翁翁的政敌不是向参知么?何时又多了一位齐司谏?” 关于覃逊和向进的恩怨,大卫可谓无人不知,最著名的无非就是覃逊和向进先是竞聘厨娘,结果是向进告负,温大娘和覃邸定了雇约,向进大是不服,于是在针线人和堂前人的竞聘上憋着一股子狠劲,终于连胜两局,以高出市价三成的工钱雇得技艺出色的两个女伎,可惜的是在宰执一位的竞争,向进再遭惨败,屈居副职,他而今的职事是参知政事。 芳期过去纵管不怎么关心外事朝局,但也晓得向进是自家祖父的死对头。 “三妹妹道齐司谏是谁?他就是向参知的女婿。” 芳期这才有如醍醐灌顶:“嗐,这么说来齐郎就是向参知的外孙啊?!” 那她是该离远些,尤其是今晚这出事故,还闹不清究竟是晏迟卜测抑或根本就是他一手安排的情形下,芳期难免怀疑晏迟根本就没有容她缓兵之计的想法,万一是要报复相邸的愚弄呢?齐郎君要真有个好歹的话,向进必定不会放过祖父,这两位,一个正宰一个副相,可是为了雇聘女伎此等芝麻绿豆的事都能闹得刀戈相向的角色,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在芳期看来此二宰相肚子里别说撑船,况怕连只虾米划水都扒拉不过来。 于是芳期就想先回客院了,又想龚太医毕竟是男子,晏迟即便要收留这位,安排的住处应当也会远离她们几个女眷的住处。 但这时雨势又忽然转急了,风也猖狂怒号,入夜后行走可离不开照明,这风大雨狂的哪里利于行走?芳期也只好暂时留在亭阁里。 也确实,方才晏迟让几位家奴随龚雪松去一探究竟,把亭阁里的琉璃灯都征用了,眼下也匀不出这多盏来再让芳期等等使用。 如此等了大半时辰,龚雪松一行就返还了。 第74章 挖出来的一个人 原来齐家的别苑距离晏迟这间山馆相隔得并不远,要不是因为狂风暴雨又已入夜,一个来回也就只需两刻步行,但那齐家儿毕竟刚刚才出疹退热,怎经得风吹雨淋?这山路崎岖又不能驱车行进,所以只好用轿抬着来,又不料龚雪松领着这些人一回齐家别苑勘察险情,竟再遇一件意外,未免耽搁得久了些。 晏迟先听仆从禀报山泥之事:“的确是有倾泄的情形,起先还不算严重只不过冲塌了一方墙角,可早前那一阵雨势突然加剧,再次引发倾泄,只人们细细勘察过了,齐家别苑是背向东南,才会受崩泄之祸,归兮处朝向正好与齐家别苑相反,且归兮处四围皆为峭壁,不至于受山泥崩泄影响。” 明皎先听得这里是安全的,就松了口气。 怎知又听那仆从说:“但人们去勘察崩泄处时,竟见一人居然被山泥淹埋了半边身体,应是受了重伤,昏迷不醒,龚太医施针后那人才醒转,但也是气息奄奄看上去十分危急,龚太医坚持要将那人也抬着来山馆……人未得郎君允许不敢自作主张,这时伤者仍被留在山馆入门的穿堂处。” 龚雪松已经再行礼揖:“龚某身为医者,不能见死不救,还望晏大夫再行方便。” 说话间雨势却忽然就减弱了,芳期只觉得耳边都攸而清静下来,许是没了风雨的嘈杂让她心情也平定了些许,只觉新发生的这件事故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想分剥出条分明的头绪来,一时间又觉那隐隐的念头着实捉摸不定了,她这么一发愣,就听晏迟下令把那差点葬生于山泥崩泄事故的人给抬过来。 芳期突然又觉脑子更有了两分清明。 晏迟是什么人?他擅长的不是风水堪舆之术么?虽说可能名不符实,但芳期还是偏向于官家并非盲从的愚徒,既如此信任晏迟,晏迟应当不是个装神弄鬼的江湖神棍。结论是他既懂风水堪舆,自己造的山馆又哪里会轻易遭遇泥石崩泄的横祸呢?晏迟根本就没有必要遣仆从去勘察险情,但他偏就担心了……又正好捡回来这么个重伤者。 芳期就不想走了,她一来要弄清晏迟的这些行为是否有害相邸,再则,如果能发现晏迟一二把柄,日后万一晏迟和她翻了脸,她说不定就能利用来自保了。 龚雪松却显然没有留心这些蹊跷,等伤者抬进此间,立即忙着替人诊治,然而他摸脉摸了好一阵,眉头却渐渐蹙了起来,且把疑惑喃喃自语:“这伤者的脉象,倒不似被外力所伤,怎么反而像是中了剧毒啊?” 他顾不得这许多,掀起伤者的衣裳就要检视,徐明溪连忙往女眷跟前一挡,情急之中也只把芳期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芳期倒是想看个究竟的,这会儿却没法看了,干脆由着娘将她一拉,彻底转过了身。 大卫而今的民风不像壹说的那个世界,女子被男子碰一下都是非嫁即死,可非礼勿视的教条仍是存在的,像眼下这样的情况,其实女眷们都当避忌,然则芳期、明皎、鄂霓三个女孩儿都不自觉,苏娘又感应到芳期似有计较,所以只是让女孩儿们避目,并不提议干脆避离。 “是被毒蛇咬伤。” 芳期只听龚雪松在惊呼:“还是剧毒之蛇!这可不好了,龚某随身虽带着解蛇毒的丸药,却只能保伤者一时性命,难以察清伤者究竟是被什么毒蛇所伤,终究是……回天乏术。” “那龚太医速速先给这患者喂服丸药,延得一时性命是一时。”徐明溪这旁观者十分的焦急。 晏迟却一声不吭。 但他虽为归兮处的主人,却也只有收不收容外客的权力,怎么也不至于阻止龚雪松施治救命,所以龚雪松就在徐明溪的催促下赶紧拿出了苟延性命的丸药,给那伤者服下。 而这时芳期等等也已经又转过了身,芳期开始继续打量这个命悬一线的伤患。 他是被人从泥石底下“挖”出来的,自然是遍身污秽形容狼狈,以至于刚被抬进此间亭阁时,芳期都没看清他的着装,这时一看才发觉竟然是穿着道衣,有别于普通士人闲居时的道袍,这一身是真正的道士才有的装扮。一张脸也被污泥糊得几乎连眉眼都看不分明,也难怪龚太医不能一眼从其面色看出中毒,还需要把脉和掀开衣裳找伤口确诊了。 一粒丸药服下后,伤者的情况终于好转了几分,至少是能够开口说话了。 他一张口便道:“在下是被金环蛇所伤。” 芳期又见徐二哥赶忙问龚太医:“是金环蛇,可能立时配出解药来?” 龚雪松的神情却并不轻松:“确然是剧毒,况怕三个时辰无解便回天乏术了,可龚某并不曾接触过被金环蛇所伤的患者,也只是在医书上见过这种毒蛇的记载……龚某只知欲解这种蛇毒必须用某种特殊药材,但着实不知究竟是什么药材!” 伤者气若游丝却连忙说道:“我身上原有解药,但却遭遇泥石淹埋……解药应当遗留在我遇险之处。” “还有三个时辰,应当能寻获!”徐明溪这时也顾不上他和晏迟之间的“恩怨”了,一心以救人为重,忙提议:“还望晏三郎多遣一些家人,随徐某往崩泄处尝试着搜寻解药。” 人多力量大,救人如救火,徐明溪其实想的是晏迟最好能跟他一同去。 晏迟却只交待徐娘:“让山馆的男仆都跟徐二郎去搜寻吧。” 徐明溪这时也不和晏迟纠缠,转身欲走,芳期却着上了急:“二哥留步。” 她可不愿让徐明溪跟去犯险! 所以也不及深谋远虑,赶紧说出了叫停徐二哥的理由:“这事蹊跷!龚太医应是傍晚将黑时才发现泥石崩泄的险情,一路寻来了此处,但那时根本没有发现此人遇险,说明此人是更晚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才到齐家别苑后山附近,二哥细想,今晚风狂雨急,这人鬼鬼祟祟摸到齐家后院,居心肯定不良!” 晏迟看了芳期一眼,神色如常,心里却在想:还真没想到是她先发现蹊跷,又倘若不是徐明溪要去犯险,覃三娘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袖手旁观,不过如今她既开了口,那么就让这件事故显得更加自然了。 且说那伤者,眼瞧着一线生机似乎又要溜走了,急得又精神了些:“在下可不是歹人,原是天钟山里隐修的道士,困采药忽逢暴雨,在山洞里躲了一阵,原本想趁着雨势渐时速回道观,怎料到途中雨势忽然加剧不说,还被崩泄的泥石淹埋,道好容易挣扎出来,却又被毒蛇所伤。” “既是如此,你怎知是被金环蛇所伤,身上竟然还携带着解药?”芳期完全不信这个道士的解释。 徐明溪这时也终于觉得事出蹊跷了,不再急着去搜寻解药,站在那处狐疑地打量着这个自称道士的伤患。 晏迟仍吩咐徐娘:“还是让人去寻解药吧。” 但他却踱步到道士的身边,眯着眼盯着那张脏兮兮的面孔一阵猛瞧,微微一笑:“哟,这不是简校籍吗?你什么时候成了天钟山的隐修了?” 那道士万万不料自己还能被晏迟给认出来,腔调都紧绷了:“晏三郎是错认……” “错认?晏某虽不敢说自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那时晏某和冯莱争执,简校籍暗暗直冲晏某瞪了好一阵眼……你这一副恨不得把晏某生吞活剥的神色,我还能错认啊?” “晏三郎是说,这位是道官?”徐明溪奇异道。 “可不是道官吗,凝神殿校籍简永嘉,虽然只不过位同从七品朝请郎,又从来不像冯莱一样受重,但却是个如假包换的道官呢。” 简永嘉一听这话,就知道无法狡辩呢,他的身份哪里瞒得住人。 只好另编一个故事:“简某之所以说谎,也是因为情知从前与晏大夫有隙,担心……晏大夫见死不救。简某今日是来天钟山游访隐修,不防却遇大雨,又迷了道,还遇了险……” “带着一条金环蛇来天钟山游访隐修?”晏迟冷笑:“晏某还从未听说过江南有金环蛇这种毒虫呢,简永嘉你就算备着蛇药,也不该备着专解金环蛇的解药,除非……你身上还带着毒虫,为防害人不成反而害己,才带着解药以防万一。晏某今日卜得这场暴雨是因人祸引发,看来人祸就应在你身上了。” 他复又直了脊梁,不再有兴趣多看简永嘉一眼似的。 但芳期总感觉晏迟仿佛瞥了她一眼。 再次不及深思熟虑便插嘴道:“晏三郎的意思是,这位简道官想要害人,但老天不让他得逞,所以才降这场风暴并引起了山泥崩泄,反而把害人的人埋在了泥石底,结果被他自己携带的毒虫咬了一口,身上带着的解药还遗失在泥石底了?” 徐明溪觉得自己像听了个神话,深觉这所有种种都是出于晏迟的设计,但又无法解释晏迟竟能呼风唤雨不说,居然还有那大能耐使“山崩地陷”,质疑的话就完全说不出口了,只愣愣问:“那晏三郎看来,简校籍是想加害谁?” “这我哪儿知道啊,徐二郎当问简永嘉才是。”晏迟已经归座,慢悠悠地接过婢女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简永嘉,你要还想解了身中的金环蛇毒,保住你自己的命,赶紧的说实话,否则……我可不像龚太医和徐二郎这么慈悲心肠,解药便是搜寻到手,也休想我会给你救命。” 芳期只觉得自己不合时宜的手痒了,她此刻真想洗干净那位简道官的脸,看清楚他这时的神色有多么悲摧。 第75章 原来是个倒霉的杀手 自从晏迟出声揭穿简永嘉的身份,芳期就意识到这件突生发生的事故是一个阴谋了,只是她也想不清楚晏迟究竟是螳螂背后的那只黄雀呢,还是偶然路过的渔翁而已,但无论如何,看上去自己一行人横竖不会是那只蝉,更加不会是和肉/蚌相争的那只鹬鸟,至多就是证明渔翁乃偶然路过的另一伙路人。 她就只等着看戏了。 简永嘉这会儿仍躺在一张竹架床上,想坐起来都没有一滴气力,脑子里也是乱轰轰的想不通自己怎么会陷落于这般悲惨境地,大约也只能相信自作孽不可活的说法了,可转念又想,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并非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深吸一口气就想再编造一个故事。 晏迟是什么人,等闲不看你,一看你目光都能杀人于无形,更何况随着这冷冷一瞥,还有用了些心的威胁话:“你说的话要再有一个字是作假,我可就把你丢去外头自生自灭了。” 简永嘉顿时觉得自己是倒吸了口凉气,仿佛摧激得那要命的金环蛇毒立时有了涨潮之势,从腰间直袭心脉了! 哪里还敢编故事。 “晏大夫救命,道再不敢说假话,道是受了冯大夫的差遣,是、是、是……道可没那狗胆敢加害晏大夫啊,冯大夫只让道今晚偷偷潜入齐家别苑,放金环蛇把齐郎君咬伤。” 晏迟未置信否,龚雪松却因这话吃了一惊:“你胡说!冯大夫和齐郎君无仇无怨的,怎会差遣你害一个无辜儿的性命?!” 倒不是因为龚雪松和冯莱有过密的交从,是因他从前到底是太医国手,知道冯莱的妹妹冯昭仪不仅极得圣宠而且还是九皇子的生母,他虽现今已经致事不属太医院的职官了,然而因为这个缘故就更不敢开罪此类天皇贵胄,龚雪松难免怀疑简永嘉的说辞,是想利用他抨击冯氏兄妹。 简永嘉现觉胸口往下已经因剧毒麻痹,只能仰躺着根本看不清众人的神色,他只听晏迟仍然不发一辞,生怕自己的话无法取得这位的信任,扯着嗓子连忙解释:“晏大夫可是清楚的,官家因信晏大夫,对冯大夫已经疏远冷落了,冯大夫哪里甘心就这样一败涂地?就想着官家及周圣人对他的质疑,至要紧的就是一件当年八皇子接种人痘虽也经过了占卜,但未成功,九皇子这回是经晏大夫占卜,却顺顺利利。 冯大夫为了证实八皇子接种并非占卜出了差错,只能证实当年负责给八皇子接种人痘的龚太医是浪得虚名,实则齐司谏之所以找上龚太医给幼子接种人痘,这本身就是出于冯大夫的设计,冯大夫令我,今晚潜入齐家别苑放蛇咬死齐郎,而龚太医身边的僮子早就被齐司谏买通了,到时僮子出首,指证龚太医为求接种成功,加重痘苗配比,结果导致齐郎出疹高热危殆,龚太医为掩盖罪行才捕毒蛇咬死齐郎,狡辩齐郎乃是死于意外。” 龚雪松俨然被这么阴毒的计划给惊呆了,但他却忍不住地想到身边的僮今天自从这场暴风雨突降时,就焦急难安,更不说还曾苦苦劝阻他打算去“邻里”寄宿一晚的想法,尤其是当发现险被泥石淹埋的人……僮那张更加苍白惊惶的脸! 又说芳期,其实已经笃定晏迟不管是早有准备的黄雀抑或偶然路过的渔翁,既然插手了这件事故就不会让那个什么冯大夫称愿,齐郎的性命是必定无忧了,看上去龚太医这只本来在劫难逃的蝉也不会有任何危机,她原本想继续坐壁上观,可总觉得晏迟又对她“暗送冷眼”,似在提醒她务必牢记“路人”的使命。 芳期悄悄地往晏迟的方向瞥去一眼,看到的是冰刃般的鼻梁。 和鼻梁下紧抿的嘴唇,俨然他才像要一直坐壁上观的情状。 芳期任劳任怨地暗叹一声,想着要取悦这位,让他对自己彻底改观少不得“努力上进”了,好在是齐郎性命得以保全,且若经她的努力把冯氏兄妹的奸计被拆穿,向参知多少得领自家的人情,那么就算冯昭仪因此记恨覃家,也不会造成实质性的损害。 向进可是潜邸旧臣和开封世家的结合体,再加上晏迟这么个新贵,冯氏兄妹的倚仗无非就是九皇子这么个儿,孰强孰弱在芳期简单直白的“政治理念”看来完全没有悬念,她便是被牵涉进去了,不至于给家族招来祸患,翁翁也就不至于怪罪她“多管闲事”了。 所以,芳期竟然“质疑”:“简校籍这故事编得也太离奇些,我先问你,要如果真像你说的一样,冯大夫已经买通了龚太医的僮,为何不干脆令那僮放蛇,而要让你……简校籍也算是朝廷命官吧?行为杀人害命之事难道不觉太冒险?” 晏迟是这时才真正瞥了眼芳期,有点奇怪这黄毛丫头好像太过入戏了。 他当然听得出芳期的质疑不是真质疑,而是想让这起事故看上去更加像是偶然。 难不成还真是因为覃逊言而无信的缘故,对他心怀愧疚才如此努力? 不过既然是对自己有利,晏迟也不在意芳期的奉承讨好了,颔首配合:“故事的确离奇。” 简永嘉本来不知多嘴的黄毛丫头是什么人,但听闻晏迟竟然附和,就知道必须解释清楚了:“龚太医可是清楚的啊,你那僮是雇佣的良户,他为威逼利诱才无奈答应诬告的事,但哪里敢下手毒害向相公的外孙子?冯大夫要真把他逼急了,他事先告发岂不糟糕?所以冯大夫才不得不给僮留后路。且龚太医一贯就谨慎,接种疫苗时万万不许僮外出,僮又做不到一直把金环蛇随身携带并且饲养,僮既然无法和外人接触,根本就没办法行凶。” “难道僮出首,就能不担罪责?”芳期又问。 “僮会说龚太医得手后才教唆他做伪证,但他良心难安才选择出首,他并没有行为杀人的事,哪里会担罪责?” “但晏郎君已经说了,江南并无金环蛇,冯大夫为什么不找条江南常见的毒蛇,非要留下这个破绽呢?” “龚太医,求求你跟这位娘子解释清楚吧,要是毒性不强,龚太医的解毒丸就能救治齐郎,又哪里会让冯大夫得逞呢?唯有金环蛇的蛇毒更加剧烈不说,而且解毒也不是那么容易。” 龚雪松是个老实人,虽然怕事,但这会儿子还愿意实话实说:“要不是听简道官自己说被金环蛇所伤,龚某甚至无法判断他身中什么蛇毒,更别说救治了。” “晏大夫,道那一回之所以对你怒目相向,还不是因为冯大夫……道不敢相瞒了,道本是冯大夫旧姘头的私生子,我娘死得早,死前求了冯大夫照恤,冯大夫才将我荐去道宫并混了个道牒,道学了些内家功夫,后来又因冯大夫荐为道官,道只能以冯大夫为马首是瞻啊。 冯大夫其实对于风水八卦,根本只学了个皮毛,但因为有幸入了南宗玉蟾派,被征辟为道官,他所以野心勃勃,送冯昭仪入宫进一步邀宠,为的可是谋储一朝贵为国戚,可冯大夫这样的心思连教派掌门都瞒不住,无非是顾忌着被卷入政斗才保持缄默。冯大夫没几个心腹,最信任最得用的就是道,才敢把关系荣华富贵的要事交给道操办。”简永嘉再是好一篇说辞。 芳期:…… 冯大夫眼睛是有多瞎啊,把这种贪生怕死的人当作心腹。 她这么一愣,又感觉晏迟的目光瞥过来了! 这回芳期下意识地回应,还接了个正着。 芳期:晏郎君这是铁心让我冲锋陷阵了? 晏迟:做事情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芳期从晏迟的眼睛里看到了“鞭策”二字,只好继续发挥:“就算如此,简校籍你哪天动手不好,怎么偏就选在了今天?别不是有心想要挑拨晏郎君指控冯大夫吧!” “晏大夫明鉴啊,道可压根不知晓晏大夫竟然身在天钟山,且以为晏大夫如今还在临安呢!且道可担保,要是冯大夫先知晏大夫在天钟山,绝不至于只派道一人来如此草率了,冯大夫是认为凭道的能耐,翻进齐家山苑根本是易如反掌,只要等到夜深,也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行凶害命,可要明知晏大夫就在附近……官家可是赐了不少亲卫给晏大夫,冯大夫必定会更加心谨慎。” 芳期挑了挑眉,官家居然会赐晏迟亲卫?便是沂国公府,恐怕都不曾享有这样的殊荣吧!!! 但她在晏迟无形的鞭策下,这时可顾不得吃惊,又笑谑道:“这么说你选在今天动手,还真是天意了?” “龚太医是给齐郎接种人痘,这儿种痘苗,一般都得等个十几日才会出疹发热,若下手得早了,等等说辞恐怕就难以让齐家人信服,龚太医怎么也不会当齐郎未曾出疹发热时就下手害命吧。所以冯大夫也是掐算着时间,估摸着到了时机,才交待我可以动手。” “所以简校籍就公然穿着道服动手了?”芳期还真是“敬业”得很,一个逼问连着一个逼问。 第76章 说不定都是神棍 徐明溪云里雾里地听了一阵,全然不知芳期为何担当起了“主审”,又究竟是想证明冯莱就是背后主谋呢,抑或是想要替冯莱择清,他细细回忆了一下,没梳理出覃相公和冯氏兄妹交从的脉络,倒是想起来当年冯昭仪因为有贵佐之相选入内廷时,他家祖父和姑姥爷私下还议论过冯莱野心勃勃但愚蠢不堪,全然就是一点不看好冯昭仪哪怕是幸得龙子后就能够依靠冯莱“贵佐”的相测谋夺储位。 因为这计划也太粗陋了——当哥哥的相测妹子有“贵佐”之福,这和王婆卖瓜是一个套路。 哪怕是官家迷信羽士道家,也不会轻信冯莱的话,且罗贵妃和太子殿下手底又不是没有笼络道官,有的是人手站出来跟冯莱辩驳。 但徐明溪这会儿还是下意识就想附和芳期对简永嘉的逼问,他也是此时才留意见简永嘉竟然身着道服,穿着能够昭显身份的衣装做为杀人害命的恶行?这当然是一个不符合逻辑的疑点。 立时也加入了逼问的阵营:“你要行凶,当然会掩饰身份,怎至于身着黄道袍?” “道要想出钱塘门,当然得出示凭符,可道的凭符乃是道牒,要是不着道袍反做普通装扮岂不更会引起城门守的怀疑?且来的是天钟山,此处自来多道家隐修,道孤身着道袍进山反而不会引起他人注意,更何况冯大夫笃定齐家别苑里齐郎养病的院落,就只有龚太医和医僮能够进入,凭道的身手行凶时根本就不会被另外的人目睹,道也根本没想到居然会遇暴雨及山崩,被石泥给淹埋了不说,又被众位发觉逮获。” 他真是太倒霉了,自己都相信自作孽有天收的说法,这些人凭什么不相信硬要说他还存着另外的企图啊? 芳期终于通过“逼问”使得今日这起听起来凶险但看上去滑稽的事故显得合情合理了,她自觉已然大功告成,把“见证路人”的角色客串得相当到位,不管晏迟是有心的黄雀还是过路的渔翁,总算都能心满意足了吧?哪晓得等来等去都没等到晏大夫“结案呈辞”,芳期只好又往过偷偷瞥了一眼,瞥见的照旧是冷淡的嘴唇抿得像锋刃一样,根本就不是心满意足的神态。 芳期只好绞尽脑汁继续“逼问”:“要不是简校籍你说出这番话,就算齐郎遇害,龚太医蒙冤,齐司谏也并不会因此怀疑这一事件和晏郎君相干,反而是你揭露了冯大夫与晏郎君有仇怨,把晏郎君也牵连进这趟浑水了,若说你不是有心离间,连我这个女子都不会信服。” 芳期却没想到,晏迟压根没有逼着她这般积极进取的想法,之所以冷着一张脸是因明知冷着一张脸就足够威慑命悬一线的简永嘉老实交待了,不过当晏迟听芳期的逼问甚有章法,乐得坐享其成而已。 也是芳期歪打正着,倒教晏迟此时此刻觉得覃相邸这位行三的黄毛丫头虽然狡智,但还算心存良知,的确做不出空手套白狼的无赖行迳,那么关于匡他颇费了周折营救鄂举不死事件,必定就单是老狐狸覃逊的主谋,把自家孙女都不眨眼地坑骗了一把。 被老狐狸算计,在晏迟看来到底不算阴沟里翻船,自尊心得到了重塑,那口郁气倒是又消减不少了。 欲哭无泪的是简永嘉,他刚才被抬进这处亭阁,虽听龚太医的话晓得山馆的主人究竟是谁,却弄不太清其余的这几位都是何方神圣,这会儿子是真想坐起身子好好打量追着他不依不饶这位“女子”,看看是不是跟自己仇深似海,要是无怨无仇的,女子你做何要把我往坟墓里坑?等我简永嘉逃过了这回死劫……好吧仿佛也只能缩着脖子夹着尾巴做人,不敢再有报仇血恨的想法,但凡和晏无端有关系的人事,这今后是能避之千里就避之千里。 为了活命,简永嘉彻底把他所知的所有内情全都掏了出来:“晏大夫而今正得官家信重,冯大夫即便是将晏大夫恨之入骨,也不敢再此关头陷害晏大夫,所以冯大夫的计划只限于利用向参知和齐司谏坐实了龚太医的罪行,好把八皇子接种人痘未能功成一事推给龚太医承担罪责,质疑龚太医本为庸医,并不关冯大夫占卜出现谬错,要知道占卜只不过是确定种疫的时日、地点,卜得吉时祈拜痘神娘娘护佑,并不是连哪个医官负责接种都由占卜定夺,既然龚太医根本就是庸医,那么冯大夫可就半点没有错责了。 但冯大夫也明白向参知和齐司谏根本不会掺和道家事务,所以冯大夫要重获官家信任,仍需要冯昭仪在内廷进言,可因为晏大夫前些时日……当着周圣人、罗贵妃诸位面前,竟然公然声称冯昭仪非但没有贵佐之相甚至还招晦气缠身,官家未免遭受不吉者牵连,已经好些日子都不曾召幸冯昭仪了。 就在今日,冯昭仪会主动请见官家,借助九皇子求得官家见幸,且声称已获梦卜,先一步道破梦见南极长生大帝于天钟山显灵,且告之其福寿双幸。等明日天钟山齐郎不幸夭折的噩耗传开,八皇子因何未能成功接种一案水落石出,岂不就应了冯昭仪的梦谶?这样一来官家就算不会立时发落晏大夫,但也会对冯大夫及冯昭仪改观了,冯大夫只能重新获信于官家,才有挫损晏大夫的基础。 晏大夫倘若仍然不信,大可袖手旁观,只要把道往齐谏议跟前一交,齐谏议必然不会放过冯大夫,可冯昭仪已经将获得梦卜的话禀知了官家,官家哪能不信道的证供?晏大夫今日若是保得道不死,就能轻而易举不废吹灰之力揭穿冯大夫的诡计!” 简永嘉为了活命如此努力,芳期都有些不忍心再逼问了,她这回不由用“求饶”的眼神直接盯着晏迟那张冷脸——阁下是不是该见好就收了呢?凶犯也好路人也好都已经竭尽全力了,阁下也该从“坐壁”之上移步了吧! 这回晏迟总算接收到了芳期的真实心意,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女子”是因为他的神情才有此一往无前的“进取心”,阴差阳错地却让简永嘉把肚子里所有的阴谋诡计掏了个底朝空,端的也果然是冯莱兄妹“印堂发黑”,活该背时。 于是晏迟总算是在端起一碗热茶再次润了润喉咙后,慢条斯理地“结案呈辞”了:“冯莱是自作孽不可活,所以今日天钟山一带才会突降暴雨,把个身手了得且还胆敢杀人害命的简道官你,竟然埋在了泥石崩流底,且不但那条金环蛇因为突然事故脱困,反将你咬伤,你随身携带的解药也因此丢失,方才造成而今这样的困境。” 简永嘉越发的欲哭无泪了:“晏大夫说得对,道何曾想会遭遇天灾啊,要真是打算离间晏大夫和冯大夫,也犯不着搭上自家性命?解药是真丢了啊,找不找得回来还是两说呢,众位看道是为了旁人甘愿舍生取义的人么?道而今只想争取这一线生机,还哪里胆敢说谎?” “晏某而今清楚的是,不管你说不说谎,都和晏某无甚干连,龚太医,晏某只保证你与齐郎今晚寄宿在此处势必安全,不被山崩泥流淹埋,更加不会为蛇虫鼠蚁所伤,至于简道官嘛,要解药能够找得回来,就看龚太医愿不愿饶你一条性命,要徒劳无功,那也是你咎由自取了。”晏迟竟伸了个懒腰:“我困了,便先向诸位道声失陪,徐娘,安排好客人们勿使仆妪怠慢。” 简永嘉急得直抬胸——他这时大半截身体确然已经麻痹得丧失了知觉——哭丧般的喊:“晏大夫,晏神仙,你就行行好占卜占卜解药遗落何处吧,只要晏神仙救了道一条狗命,道称誓做牛做马报这救命之恩!” 芳期差些忍俊不住:简道官是真急了啊,短短一句话变了三回畜牲。 不是她缺乏同情心,着实是看得分明,不管晏迟在这起事故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横竖简道官原本是铁了心的要害齐郎性命,这种心狠手辣的恶徒又哪里值得同情呢? “简永嘉,你当晏某也像你等这类欺世盗名的神棍么?以为我也跟你辈一样张口就能救人于劫难?你是真不明白何为天机不可泄露啊?为了你等鼠辈,我又怎么肯冒着折损寿运的风险擅改天机?”晏迟满脸的讥笑,到底是扬长而去。 留下的又岂止是简永嘉一个目瞪口呆的人。 芳期虽仍想留在此间目睹个终场结局,扛不住娘的劝诫只好离场,倒是徐明溪仍然不放心,自请留在这里看着简永嘉不能轻举妄动。 待明皎和鄂霓两个女孩儿安歇了,苏娘才跟芳期低声的私语:“今日这件事,怕不是我们眼里看见的如此简单。” 芳期侧卧,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娘觉得都是晏郎君设计?” “晏郎君再能耐,也不可能呼风唤雨,但是借着这场暴雨造成山泥崩泄应当是不难的。” 便是这说法,也让芳期倒吸了口凉气:“能造成山崩地裂,天!晏郎君这还是人么?是哪方的妖魔鬼怪吧!” 苏娘:…… 半晌才笑着说:“哪有什么山崩地裂啊,趁暴雨,造成泥石崩泄虽也非常人手段了,可要是晏郎君真懂风水堪舆之术,且还具备这么多的人手,造成让龚太医心慌的险情甚至致使那简道官被淹埋,倒也并不难。且简道官虽被淹埋一时,又遭毒蛇所伤,不是到底还能挣扎着爬出半打身子么?说明泥石崩泄事故其实并不多么严重,大有可能是人为!” 第77章 要不先把我杀了 夜深人静,风停雨驻。 星月却仍然不露形影,这山间幽谷,漆黑诡异得有如地狱黄泉。 峭壁上的那座翼亭,孤悬一盏风灯,自是照不亮那无尽的森沉,只能照亮四轮椅上的男子,闭眼沐于这雨后扑面而来的阴湿气息,不为所动的两道长眉。 晏迟像是睡着了。 但他知道今夜无眠,因为膝盖骨传来的阵阵酸痛让他无法真正的获得休息。 这时,他在体会着自己矛盾无比的心情。 风霜雨雪天,于他而言均是折磨,但他却甚喜狂风大作雨雪加交,他迷恋这似乎将要翻天覆地的过程,也迷恋风霜雨雪过去有如新生一般的天和地,一切的晴和明媚对他而言都是乏味的,就如终究会腐烂的云锦,世人津津乐道的所有幸福美满,他却早就洞破了烟消云散后的寂灭。 天地循环,也无非就是新生和衰亡,过程有什么值得期待呢? 所以反而当面前脚下,是风云莫测和悬崖峭壁,他才觉得兴奋和有所期待。 夜深的时候,一切都像阴谋的低语,尤其当此夜星月无光,天地间都是一派的狰狞。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近前了,晏迟方才睁开眼,他不用特意去看,已经凭借敏锐的感观察知来者何人,食指,微微在扶手上摩梭,灯火下鸦青的眉似浮动,牵起眼睑,露出比夜色更黑的眸光。 徐娘,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止住步伐。 “郎主,解药寻获了。” 晏迟轻轻一笑:“交给龚雪松吧。” “郎主!龚太医必定会救人!”徐娘的语音带着一丝其实并不多么明显的尖锐。 这不是心腹仆婢往前应对沉着的情态,但晏迟的薄眼睑底微凸的眸珠有如冷凝般,没有毫厘的移动,灯光下就连乌密的睫毛,也纹丝不动把眼色遮敛,唯只将食指,在四轮椅的扶手上轻轻两磕:“你不想让简永嘉活着啊?” “郎主情知,仆平生最恨的就是戕害稚子儿的恶徒。”徐娘语音复又低沉,但两眼却直盯郎主的眉眼。 但她看见的,还是无动于衷的冷凝。 晏迟倒也不是没做回应:“徐娘你的孩儿就是为你仇家所害,但你那仇家如今连尸骨都腐朽成泥渣了,这么多年过去,你倒还没有迈过这一道坎。” “仆从来没有忘记过要不是郎主援助,慢说报仇血恨,恐怕尸骨腐朽成泥渣的人本该换作是仆,仆也明白郎主留着简永嘉一条性命,为的是借他之口把冯莱兄妹陷于绝境,仆只恳请郎主待铲除冯莱兄妹之后,能让仆杀了简永嘉这恶徒!”徐娘站在翼亭里那盏风灯,光照不能抵达的阴暗里,此刻咬牙说出这番话时,那张还不曾凋衰的容颜,遍布的是森黯的狰狞。 她的人生,似乎熬过了险劫,但许多年间,其实那如同噩梦般的一夜仍然纠缠着她,她躺在血泊里气息奄奄,眼睁睁地看着仇家把她仍在襁褓的儿摔死在她的面前,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而她的悲哭也被刻骨的仇恨牢牢锁紧,她握着拳头装作已经死去,但从此再也走不出那场噩梦。 “简永嘉和你并无杀子之仇。”晏迟的食指仍然不紧不慢轻敲着扶手:“而且我也不需要简永嘉的嘴咬死冯莱。” “那郎主为何放过这恶徒?!” “送上门的走狗,我什么时候嫌多?”晏迟这才掀起眼睑,直视徐娘:“且戕害稚子儿,你面前的我就是这样的恶徒,简永嘉还未得逞呢,我可是得逞了,徐娘,这样的人你杀得完么?” 徐娘顿时僵怔。 晏迟轻轻一笑:“稚子儿的性命和成人壮年的性命哪有什么尊卑贵贱之分,人啊,从来只有该死和不该死的区别。” “可是稚子无辜……” “那么多少成人壮年就活该被冤杀了么?”晏迟笑容未褪,但眼睛更冷:“徐娘,你这心态不改,不如先试能不能把我杀了吧,否则……你杀尽天下戕害儿者的壮志可没法实现,活着也是折磨,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徐娘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触怒了郎主,连忙膝跪:“郎主对仆有救命之恩,仆怎敢……郎主今日提醒,仆谨记于心。” 晏迟并未让徐娘起身,只招手,翼亭外似无穷际的黑暗里,青衣男子直接跃入亭中,缓推四轮椅,经山廊至屋前,直到晏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扇挡隔处,徐娘才微侧面颊望向屋檐下恍惚的灯火,她并不知道郎主自己承认的,到底戕害了哪家的稚子儿。 经半日风雨,第二天清晨山涧里水雾弥生,好在是也有旭日依时东升,证明天气是重新恢复了晴和,一行人都再无必要在此间山馆耽搁了。 龚雪松昨晚就连夜审了自己身边的僮,得到的答案让他又是心惊又是心灰,万万想不到他如此善待且还寄以厚望愿将一身医术相传的僮仆,竟真因财帛所诱答应了助纣为虐,多得是神佛庇佑,一场突然的风雨终止了恶徒行凶,齐郎安然无恙他当然也没蒙冤,龚雪松压根就没想过山泥的崩泄其实并不是暴雨引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谓的因果循环善恶有报无非是世人用来安慰自己的“天条”,但人生在世,确然为时运所限,如蛟龙未遇只能潜身于鱼虾之间,君子失时也只好拱手于人之下,人要是背运,无论计划得多么完善也难以功成,晏迟想杀冯莱,就是趁着冯莱背运的时机,冯莱的计划会受挫折,他的计划就能够一帆风顺。 所以当龚雪松提出希望晏迟借助几员亲卫,一来护送齐郎可以安然无恙回到临安城,再则也免得僮和简永嘉半路脱逃,晏迟便没有坐壁上观委婉拒绝,虽说在他看来,冯莱兄妹两个已然是自身难保,这会儿子哪里还有余力顾及他那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呢。 芳期回到了清磬园,却又立时把做好的辣椒油盛了一瓷坛,干辣椒也让准备了一袋子——她这回来富春避末伏,干脆就把多数的辣椒都带来了田庄,想的也是与其放在相邸秋凉馆,还不如让娘替她收藏,横竖有祖父的支持,今后即便月月抽上几天来看望娘王夫人也无法阻拦,待明年,辣椒的播种也当然要在田庄进行,提前“转移”也是为了日后方便。 又因为昨晚的遭遇,系统提示她支线任务的进度又有了上涨,胜利更加在望,芳期自然想着趁热打铁。 她可是答应了徐娘提供辣椒,这回也是再不能食言了,进度条可是有可能会回落的! 苏娘固然猜度着昨日山泥崩泄事件多半是人为造成,不过因着简永嘉本来是要行凶的,遇见这起事故倒让恶行受到了挫折,所以苏娘倒也认为晏郎君是做了一件挽救无辜稚子免遭戕害的好事,这时也不拦着芳期和这位沂国公子相交了。 她虽然多年安于消沉,不多过问世事,但可没有因此便使智计迟钝,看得出来晏迟确然是天子信重的近臣,要是芳期能与这位结交,万一日后遭遇险难,即便自家亲长指望不上,外头还能争取帮手,不至于求助无门。 可芳期刚出大门,车子前就站了个拦路人。 她掀开帘子一瞧,叹了声气,是徐二哥。 徐明溪昨晚一直盯着简永嘉根本就没合眼,大早上又赶了一程路,原本这时应当补眠的,但他却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能入睡,这睡不着的根由他自己偏还梳理不清晰,只因心情烦闷不堪,干脆就翻身起床穿衣着履在外头闲逛,本是踩着石墩过了溪流那边,和几个佃农闲聊,想学些稼穑耕种的知识。 父母亲长对他的人生规划,从来都是科举入仕,且徐明溪又深知如今的大卫看上去似乎还是花团锦簇,暗下的伏忧隐患其实已经危及国祚传续,朝廷急用人,社稷存危殆,他做为世族子弟自然也早立下了安邦之志,所以不仅仅是亲长的督促,他自己也想尽早获得出身,为君国兢兢业业尽臣子之责。 一个人的心力是有限的。 放在文才武略上,便难免会疏忽别的事体,说来徐家长辈们也算务实了,不曾忘记教诫子侄农耕稼穑的重要性,盖因科举考的是经史诗词、文章政见,但治国仅有满腹经伦诗文璀璨却远远不足够,文臣仕官要具备真正的才干,还得擅察农桑民生,政令的制定除了服务于君国,也必须符合平民布衣饱暖安定的需求。 徐明溪从接受的是这样的教育,奈何当他未得出身之前,必须要将大部份心力投入在经史文章,他并没有太多机会接触稼穑等等实务。 这回来富春,他其实除了儿女私情之外,却也想过趁这时机增长农耕稼穑一类的见识。 可又因目睹了一行车马而彻底分了心。 因为徐明溪认出骑马随行的人是曹开和,哪能不知车里的人是谁? 这是三妹妹又要出行了? 徐明溪甚至没怎么经脑子,竟然就认定了三妹妹这是又想去见晏无端。 仿佛的他也攸而就梳理清楚了纵感疲困却难以入睡的根源,昨晚在天钟山晏无端的那处山馆里,当简永嘉被“逮获”,三妹妹表现出对这起事件非同寻常的关注,且……一再地用目光关切晏无端,分明是担心晏无端不慎被卷进宫廷党争。 徐明溪没有办法安抚自己相信妹妹的判断,他的心里七上八下,害怕自己在三妹妹心目中的地位,从此落在了晏迟之下。 他不能想象,有朝一日三妹妹凤冠霞帔大婚成礼,而他并不是迎娶携手的新郎倌,仅只是做为亲朋送嫁的一个宾客。 第78章 被留饭 车窗外阳光下的少年,脸上忧急的神色一目了然。 芳期也觉胸腔某处,像被什么器物突然戳了一下,不是尖锐的痛感,相当的沉钝。 人生最遗憾的一件事,大约就是有情人终难成眷属,芳期原本以为这仅仅只是她的遗憾,但看来这好像也会成为徐二哥的遗憾了,这个世界上也许尚有很多的人事,芳期其实根本不能够判断是非好歹,但唯有在她和徐二哥之间,芳期确定自己应当如何抉择才是正确的。 所以面对徐二哥“三妹妹去往何处”的询问,芳期落落大方地实言相告了。 “我答应了送件物什给晏郎君,不好拖延,还是立时践诺最妥当。二哥你眼睑底都拖着青眼袋了,怎么不快些补眠,天这么热,外头有什么好逛的?” 徐明溪想问芳期要送什么物什,又觉问出来有点逼迫的意思,那就更做不出阻拦的举动了,于是干脆就把曹开和一把拉了下来,推他往驭板上坐着,踏鞍上马的时候,就丢下一句话:“我陪三妹妹去。” 芳期也晓得阻止不了了。 她放下车窗的帘挡,身体却不由倚着了车厢的边壁,仿佛这样的确能把外头的马蹄声听得更加清楚些,那声音通过耳朵传抵心头,柔软的地方就在不断地陷落,而这一程的路,就似乎变得格外的短。 偶尔有时候芳期会想,如果徐二哥也是庶子…… 她不怕被婆母挑剔,不计较嫁人之后还要陪不完的心受不尽的拘束,所有换一个人都能让她望而却步的辛难,她都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当无情时她才会衡量利害得失,她却早就已经对徐二哥动了情。 大约是从徐家姨母第一次暗示她不要有所妄想的时候,芳期有生以来首回感觉到了难以言说的灰丧,那一段时间她竟然茶不思饭不想,连温大娘的手艺都拯救不了她的胃口,四妹妹随随便便地一个挑衅,她都差点忍不住毒舌疾伸三尺长,心浮气躁得很。 芳期知道她自己其实不是个急怒的脾气,也从来不在意他人低看她是庶出,只有徐家姨母一句委婉的提醒,偏就让她如鲠在喉,那段时间她甚至不敢再见徐二哥,一见徐二哥就忍不住的眼眶发胀,喉头泛苦,她还怎能看不清楚自己的内心? 但一切到底还是……过去了。 她可以只把他当作徐二哥,做他的三妹妹,默默祝福他能够娶一个良伴佳侣,和别的女子白首偕老琴瑟和谐。 她甚至不希望徐二哥像如今似的,终于对她也心生超逾兄妹的感情。 覃芳姿会怨恨葛二郎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够担当和她私定终生,但她不是覃芳姿,她永远不想徐二哥陷于两难之境,在父母亲长和她之间抉择,为了成全他们的儿女私情背叛其余一切,她比谁都清楚徐二哥如果做出这样的抉择,日后绝对不会幸福,他会用漫长的余生自责辜负了父母亲长,于国于家无益。 背叛养育自己的父母家族,辜负他们的殷殷希望,这负累对于徐二哥而言太沉重了,芳期不能够装作无知无觉,只追求有情人终成眷属。 所以只是她放开了还不足够,她需要把自己其实并没有减褪的感情藏得更深,深得足够欺骗她自己,只把徐二哥视如兄长,从前如是,而今如是,日后也不会改变。 那样徐二哥虽然也会遗憾,但远远不至于执迷,当他如愿考取功名,当他娶得良伴佳侣,渐渐的就会淡忘了这遗憾,他也会像曾经的自己,认定了只要对方美满幸福,就是最好的结果。 壹说,在原本的世界,千年之后的人还能知道有她存在过,是因为徐二哥的笔录和画作,那是因为她的红颜薄命,才让徐二哥念念不忘,但现在已经不同了。她没有嫁给彭子瞻,绝对不会死于白绫绞杀,她更要争取安康欢愉的生活着,那样徐二哥也不会再伤心难过了。 芳期慢慢地深呼吸,但她突然觉得自己连握紧拳头的力气都攒不足。 马车停下了。 不管是临安城的别苑,还是富春田庄,只要是属于晏迟“名下”的大门,大抵都是一样难进,门房先往里通禀,并不敢先请访客进花厅坐候,未多久只见徐娘迎了出来,她像也没料到芳期这么快又会来造访似的,脸上还带着几分诧异。 “答应了娘子会供给辣椒,所以不敢拖延。”芳期稍作解释。 徐娘收了礼,总不好就这样由她道声谢就打发送礼的人,且早前明明看自家阿郎听说覃三娘登门也没有不耐烦的模样,更不曾拦着她不让迎见,徐娘便估摸着郎君颇乐意受这殷勤,便笑着说了“娘子请入”的话,只眼看着徐明溪也想顺理成章地跟着进来,她就不敢乱拿主意了。 “早前门房只禀知覃三娘来见,妾身并不知徐二郎也同行……只好失礼先请徐二郎在花厅坐候片刻。” 徐明溪倒不介意受到了慢怠,虽说十分不乐意只让芳期独个儿去见晏迟,也干不出为难仆妇的事,但芳期就不管这么多了,她一个当妹妹的,哪里能忍受将兄长撇在花厅里等?便冲着徐娘笑得十分的温婉:“娘子也不用急着再通禀晏郎君了,原本今日我来此,也是为了把辣椒送过来,没别的事,这便先告辞了,要是这些辣椒用尽了,娘子再遣人来相邸知会一声便好。” 当真转身就想打道回府了。 徐娘却反而着急上了,因为她明知自家郎主长着条挑剔的舌头,辣椒送来了,但谁知道自家的厨娘连听都没听说过辣椒能不能善加利用啊,当然她也没有把相邸千金扣在自家做厨娘的惊人想法,可把人先请进去,点茶来喝,吃些蜜饯果子,才好开口请覃三娘点拨点拨自家厨娘啊,就算厨娘不大可能做得出郎主尤其喜爱的绿筠丹衣,覃三娘有回做的干红辣椒炒鸡丁应当不难学吧? 可覃三娘明明就介怀徐二郎受到慢怠,这娘子也真是的,屡屡对郎主示好,难道不是想做晏门的主母,却还心向着徐二郎这么个“马虎算”表哥,心意一点也不坚定,难道她认为光凭着一手好厨艺就足够打动郎主了?不,这只能打动自己这么个一心为郎主着想的仆妇,郎主可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就不计其余的随便人? 但徐娘却把殷勤的笑脸端了起来:“这么热的天,怎能连凉水都不招待一盏就让娘子又回转呢?那样郎君更该责怪妾身失礼了,先前也怪妾身太过心了,一时竟疏忽了郎主对待娘子也非同寻常的,两位都请入吧。” 按徐娘的想法,不妨先给覃三娘几分期望,那么提出让她指教厨娘的请求才不至于遭到回绝,又慢说郎主甚爱的辣椒,普天下还真只有这位娘子手头有,这时不礼待着,万一日后覃三娘发觉嫁入晏门也是件没指望的事,一死心断了供给岂不是连转圜的机会都没有了? 郎主为了辣椒不至于对个女子千依百顺,但无非是允可徐二郎这一回半回的跟着做厅中客,郎主倒也不至于吝啬一盏茶水。 芳期却也有自知之明,晓得晏冰刀待她并没有与众不同,就有也是与众不同的提防和利用,徐娘这话就是句名符其实的好听话,但她这时当然不会拆穿,只一路往里走的时候,低低地跟徐二哥说话:“论是晏三郎多么傲气,我都不容二哥受到慢怠。” 徐明溪的心情就十分复杂了。 他被芳期维护,论来心头该满足欢喜的,可又清楚地感察到芳期待他仍如兄长一般敬爱,是手足之情,但他已经不满足只如芳期的亲人了,他渴望着能和芳期成为眷侣,她能替他梳髻,他能替她描眉,做一些兄妹间不能做的事,彼此视彼此为今生唯一的亲密无间,这样的心思日胜一日的迫切,他无数次想要捅开两人间隔着的窗户纸,最终到底犹豫。 他自来接收的教育,是私定终生违背德礼,同时也是对女子的不负责任,婚姻之事非儿戏,需得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合乎礼法,才能表示郑重其事,海誓山盟不能依靠轻飘飘的几句口头承诺,那样的话他和彭子瞻一辈口是心非的人也并没太大区别了。 这个时候的徐明溪也下定了某种决心。 炎夏昼永,日子似乎有些百无聊赖,晏迟这天下昼也正喝着姬侍点的茶汤,听赏另一座亭台里,女伎唱奏的笛歌,他看着一男一女两个客人近前也并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愿,只微微颔首就当作已经尽到了礼数。 连句寒喧的话都似乎懒得说。 倒还真是徐娘承担起招待客人的职责,嘱咐那姬侍再点两盏茶汤,芳期却不觉酷热的天气喝着烫人的茶汤有多么风雅,她提出需要一盏冰雪凉水解渴。 徐娘自然又交待婢女满足客人的需求。 眼瞅着芳期盏里的百花春色就快见底,徐娘正准备提出指教厨娘的请求,怎知这时却又有客人登门。 这位客人可了不得,是通侍大夫景福全,但他其实是一个宦官,是官家御前的侍应,大卫的宦官鲜少职权居重者,但景福全作为入内内侍省的长官,出现在了富春的晏家田庄,那必定就是为了传达御令的了。 禁中之事,闲人不便知闻,所以徐明溪和芳期都打算告辞了,徐娘也只好摁捺住请托芳期指教厨娘的迫切心情,也打算送客。 没想到晏迟却偏偏在这时开了口:“覃三娘将辣椒送了来,我家里的厨娘却不知应当如何烹饪,所以一阵间还少不得留覃三娘再烹制几道菜肴,二位顺便也在此处用完晚饭等凉快些再走。” 晏冰刀竟然开口留饭了? 别说芳期觉得极其的震惊,连徐娘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第79章 九皇子险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芳期心头觉得怦怦跳,意识到晏冰刀恐怕又是需要她在场做一位“旁观路人”了,但这回来的可是皇帝跟前的大太监,传达的也是御令,万一要是惹火烧身该怎么办?便是为了完成任务,芳期可没有身陷险境的觉悟,更何况徐二哥还在场! 便陪着笑脸:“景通侍定是传达御令,慢说是女子,连徐二哥这样并无授职的子弟都不便耳闻,再则讲只用辣椒做普通的家常菜,倒不是十分复杂,我只要写下步骤再交给贵宅厨娘即可。” “不是什么听不得的事。”晏迟却像已经知道了景福全的来意,干脆道:“多半是因为冯昭仪搬起石头砸脚了,昨晚二位既然也在我的山馆目睹了一场风波,难道不应留下来做过见证。” 为什么就应该留下来做见证了啊!难道龚太医做为见证还不足够吗?难道被当场逮获的简道官在御前居然还敢反悔再做伪供?!芳期都快忍不住心口的戾气呛怼了,系统却在这时“叮”地上线:三娘三娘,壹用了感应功能,感应到晏郎这时的心情又有些不耐烦了,眼看着支线任务就快完成,三娘可不能在这时候因为一时冲动导致功亏一篑啊。 芳期只好来了口深呼吸:“昨日问审简道官的人是我,和徐二哥无关,便是要做见证也该我做见证,还请晏郎君行个方便让徐二哥回避一阵。” 这倒不是不可以,晏迟刚要点头,哪知徐明溪自己却不愿回避了。 “某虽未经授职,然亦为大卫臣民,今日既是官家遣使询问昨晚一场事故,某又正好在场见证,理当将目中所见耳中所闻如实禀奏。”他也是铁了心的要和芳期“共患难同进退”,甚至坚定的认为这件事哪怕具备风险,风险也该由他来承担,而不该让芳期一个弱女子担当。 而这时,已见一个白眉青袍朱缘领的宦官在一个管家打扮的仆从引领下过来,芳期暗叹:得,这下回避怕也是不及的了。 又再意识到御前侍应这种身份的宫使来传令,晏迟居然都没有亲自相迎,照样打发了个下人将宫使领进来,这人冷傲起来还真是不一般啊,端的是别具一格出类拔萃。 芳期悄悄一打量景福全,黑板着脸目光阴沉,看看,人家也的确认为是受到了慢怠,并不认可晏大夫具备如此冷傲的资格。 可景福全一开口,顿时又像换了个人。 “晏大夫,请晏大夫速速跟老身入宫,官家有圣令……” “官家的圣令是让我回宫么?大官确定没有假传圣令?” 晏冰刀成功的只有一句话就让景福全的演技再也发挥不出来了,芳期只见这个大太监重新黑板了脸目光阴沉。 “晏大夫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晏某人在富春,又无千里眼顺风耳,怎知宫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不过既然昨日就卜算出天钟山的暴雨是因人祸引生,又先后遇着了龚太医求助,简永嘉行凶未遂,得知冯莱兄妹的计划,晏某还早就看出了冯莱兄妹时运不利,警告他们若再行恶,难免血光之灾,又哪能不知景大官心急火燎赶来富春,必定是冯莱兄妹应了晏某的卜谶呢?” 芳期这时只敢悄悄的瞥顾,心里怦怦的跳出一阵惊疑的节奏。 晏冰刀真不是普通人,是个人都知道冯昭仪极受官家宠幸,他居然敢当面诅咒冯昭仪有血光之灾不得好死,祖父不是说往往一国之君便是崇信道术,也只听得进自己想听的卜言么?官家总不会巴不得自己宠爱的妃嫔不得好死吧。 “晏某还知道,官家必定是想让晏某占卜吉凶化消劫厄,但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冯昭仪不听劝告自己要往死路上走,便是晏某也无能为力替她解厄,景大官回宫复令吧,便道晏某禀奏,冯氏亡乃天道报应。” “晏无端,简永嘉是否为诬告还当御审,官家这时并未裁夺,你竟敢……” 晏迟似乎都不想再搭理这个宫使,看向徐明溪及芳期二人的坐席:“两位可是听清楚了,景大官究竟是怎么传达御令的,免得这人回宫复令又是另一套说辞,晏某明明已经让其禀奏御前,结果他再污赖晏某违抗圣令,根本就没有进忠言。” 芳期才恍悟晏迟究竟是想她做什么见证。 晏迟显然无意让二人表态,只冷冷迎向景福全阴沉的目光:“这二位,一位是徐尚书的嫡孙,一位是覃宰执的孙女,有他们二位见证,晏某可不怕景大官你质疑空口无凭了。” 芳期亲眼目睹大太监的喉咙一个明显的吞咽,不知咽下了几丈怒火,只那双雪白的眉毛更显凌厉了,她心头更慌……难不成因为这起事件她还有望面圣了?! 但景福全到底是把怒火给咽了回去。 “晏大夫,遇厄的可不是冯昭仪,遇厄的可是九皇子!”这太监才终于肯说实情了:“冯昭仪昨日的确往福宁殿求见御面,是因九皇子一直喊闹着要阿爷,冯昭仪抱着九皇子往福宁殿去,怎知……在殿内甬道上滑了一跤,不慎让九皇子摔伤!且这一摔,重损的竟然是九皇子的头骨,虽官家立时召集了太医医治,然则……至今日九皇子伤情已然危重,所以官家才让老身传令,着晏大夫速速替九皇子占卜,尽全力化解九皇子所遭厄难。” 芳期已然是听得心惊胆跳,万万没想到昨日那起事案,竟然还会横生出九皇子被摔伤这样的枝节,她想起娘的判断,认为泥流崩泄事故多半是晏这所为,那么九皇子被摔伤事件呢?谋害皇嗣,且还公然在福宁殿,这可是了不得的罪行啊!!! 不过……听那一看就跟冯莱站在同一阵营的大太监所说,摔伤九皇子的是冯昭仪本人,除非是冯昭仪得了晏迟的指使……把亲生儿子摔成重伤配合晏迟陷害同胞手足,更是连她自己都要担当个死罪?这世上哪会有如此玄奇的事。 芳期又觉得自己恐怕是想多了,她这会儿当真相信了晏迟确有卜断吉凶祸福的手段,冯昭仪也的确就是个自作孽不可活的命数。 “占卜吉凶而已,又何需晏某回宫?”晏迟看上去根本不在意现下命悬一线的人是皇子,他就这么大剌剌的坐着,也不知从身上什么地方就突然摸出了三枚铜钱,随随便便就往桌案上一丢,收起来再一丢,共有六回,也没有掐指计算,只垂着眼睑沉默片刻,眼睑懒懒地抬起来:“大凶,夭殆无疑,九皇子这回可真应了无妄之灾,是为冯莱兄妹二人连累了。” “事关皇嗣安危,晏郎君还是赶回临安为上!”别说景福全闻言后是怎番惊怒的神色,就连徐明溪都觉晏迟这样的态度太过轻慢了,身为大卫臣子,怎能明知皇嗣垂危而不尽力?自幼受到忠君爱国的教育,徐明溪忍不住规劝出口。 晏迟扫了徐明溪一眼:“晏某并不会医术,赶着入宫也无法救治九皇子转危为安,徐郎君总不会认为晏某还能开坛设法让人起死回生吧?那不是道术,那是仙术,晏某得成仙才行,但可惜晏某至今还是凡胎俗体,只能卜断吉凶祸福,这是死卦,断无生机,晏某也无能为力。” 终于是把景福全气了个咬牙切齿:“晏大夫分明是因和冯大夫结怨,才故意怠慢,眼见着九皇子……晏大夫,九皇子可是皇嗣!!!” “官家可曾要求晏某必须回宫?”晏迟冷笑道:“官家明知倘若晏某卜得九皇子还有生机,必会禀奏破解之法,景大官你虽然是个人,但你不是收了冯莱兄妹二人不少贿赂么?你当然希望九皇子能够转危为安,这样一来冯莱兄妹二人或许还能捡回命,官家这才放心让你跑腿,免得将晏某大热天的再折腾回宫。而你景福全这阉宦,情知九皇子这回怕是九死一生了,一见晏某,就急着将晏某激怒,打的什么主意呢?还不是可以顺水推舟让晏某担个延怠之罪,这样一来冯莱兄妹多半也能捡得性命,景福全,我劝你别废心思了,冯莱兄妹时运如此,这回是必死无疑。” 芳期只觉得这处花榭里顿时有如电闪雷鸣,她这“旁观路人”竟然有了随时会挨天打雷劈的危险,这一刻越发地埋怨祖父了,您老打的好算盘啊,以为空手套白狼是一本万利,没想到吧,指不定将来还会因为想占晏大夫便宜的心思,付出千百倍的代价呢——好像我这时就把官家身边的宠妃和大官一同给得罪了,这笔账必须得记在相邸的头上啊,代价可不是我一个闺阁女子付得起的。 此刻芳期当然希望晏迟能够大获全胜,那么至少就不必担心来自于宠妃的报复了。 又让她如释重负的是,大太监也仅是被晏迟气得拂袖而去。 这晚上芳期和徐明溪当然没有真留在晏迟的田庄吃晚饭,她只是指教了晏家的厨娘如何充分利用辣椒油、豆瓣酱和干辣椒,把几道由她自己琢磨出来的家常菜写下了步骤,就赶紧离开了晏家这是非之地。 对于连累了徐二哥,芳期自然觉得极其内疚,刚想表达一番惭愧之情,徐二哥就摆了摆手:“今日这起事件,晏无端看得出是成竹在胸,景通侍也的确未获圣令要求晏无端必须入宫,说明官家认定九皇子被摔伤一事并无别的蹊跷,那么即便景通侍巧舌如簧,连晏无端都能置身事外,旁人更加不会受到牵连。三妹妹不需要过于忧虑。” 话虽如此,但既然已经被卷进了储位争斗的漩涡边缘,芳期可没胆子不及时知报自家祖父一声,这回富春避暑,也只能提前结束了,她决定次日一大早就赶回临安城去。 第80章 晏郎还真不是神棍 徐娘眼瞅着晏迟持箸,尝了一口厨娘们按照芳期的指教烹饪的辣子鸡,神色里没透出究竟满意还是不满意来,她便只能询问了,晏迟也就把箸子暂时又搁了下来:“覃三娘没有藏私,但厨娘的确天资有限,并没有学到精遂。也就是辛辣的口感虽有,但肉质吃上去却没有覃三娘上回炒的那般酥嫩,就连那道红油萝卜皮,砂糖也加得过多了。” 这话里倒是透出了对家中厨娘浓浓的不满。 但徐娘也甚无奈,叹气道:“郎君是两年前才回临安府长住,虽说官家立时就赏下不少财帛,奈何出众的厨娘却都已经被权勋高官宅邸雇佣了,只能退而求其次。” 说起来晏迟家里雇佣的厨娘,身价已经是不低了,只是比起温、唐等等厨娘世家的女伎来多少不如些,就这厨娘还是郑国公府为了结交晏迟“忍痛割爱”连着雇约一齐转送,徐娘“验收”时尝了厨娘的手艺,她的舌头并没有尝出来任何瑕疵,怎奈何晏迟极其的挑剔。 “慢慢再打听着吧,对了,冯家不是眼看就要倒霉了么?他们家的厨娘听说是出身开封唐,和御厨的唐四娘是一脉相承,你记得先下手为强,不过这回得让我先尝味,别花了大价钱,请回来的还是空有其名的人。”晏迟到底还是继续动了箸子,菜肴的味道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他因为学的是堪舆六爻之术和诡诈术,不修道家功法,没法像老师一样不食人间烟火,肚肠是需要肉菜来填饱的。 厨娘的手艺虽然不能称为精湛,做的食物倒也不是难以下咽。 徐娘只听晏迟提起冯家,心里就往下沉了沉。 经过下昼的风波,她当然明白了谁是被无辜戕害的稚子儿,而且还是跟她那可怜的孩子一样,同样是被摔死——虽说九皇子此刻或许还未夭殁,但徐娘毫不怀疑晏迟的“卜谶”,她太见识过郎主的手段了。 徐娘依然无法认同牵连稚子儿,但晏迟对她却是活命之恩,如果没有晏迟,哪怕是她赔上自己的性命呢,也绝对没有办法替儿子和家人报仇血恨,徐娘懂得不能用自己的喜恶限制恩人行事的道理,其实郎主并没有让她行为违心之事,这已经是照顾她曾经遭遇丧子之痛而痛不欲生的心情了。 “你有什么想问的?”晏迟似乎用后脑勺,就能“看见”徐娘这时复杂的神色。 “郎主其实根本未将景福全这老阉奴放在眼里,今日为何还要留覃三娘和徐二郎双双在场见证呢?”徐娘不敢问晏迟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能导致冯昭仪失手将九皇子摔伤,她想罢了罢了,这也不是她能阻止的事,难道为了九皇子这么个和她非亲非故的外人,她反而就该背叛恩主不成?恩主是要为东平公报仇血恨,她太明白心里藏着仇恨的人生活得多么煎熬了,九皇子不仅乃冯昭仪所生,骨子里甚至还流着皇帝的血! 赵氏一门这么多的稚子儿有哪个得到宽赦了?血债血偿,这么想来九皇子死得不冤,正如恩主说的那样,稚子儿的性命原本也不比其余人的性命更加高贵,该论的是,应死不应死。 更何况恩主这回,也算救了齐郎一命,比起九皇子来,齐郎岂不更加无辜? 晏迟的后脑勺自然“看不见”徐娘的一番内心活动,他端了酒盏,一饮而尽。 方才轻轻一笑:“冯莱和景福全的关系不普通。景福全不是自幼受阉,他的真姓名,是叫范玉骨,为先帝朝护军范柏桑的嫡长孙,范柏桑获罪,范玉骨虽成年却得免死,受宫刑没为宫奴,但他在受宫刑前,却与家中婢女有了苟且之事,那婢女非奴籍所以未受范家牵连,居然替范玉骨生下一子。 但范玉骨虽晓得有后,那时也无法照顾自己的儿子,直至开封城破,范玉骨趁着一团混乱逃出了皇城,寻获自家儿子一起逃难到了临安,后来和冯莱结识,更名为景福全入内廷为奴,但他的儿子,却成了冯莱的族弟,也就是说景福全的独子而今是受冯家照庇。” 徐娘从前就一介“江湖人士”,听都没听说过范柏桑是谁,更不知怎么就落得个家败人亡的收场,她听懂的只是景福全隐姓埋名,必定是因用真实姓名会惹火烧身。 “范柏桑也没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他是武将,说起来性情比鄂举还要不知变通,且自己做事也不知收敛,屁股后头一堆的把柄,先帝喜蹴鞠,他却更喜马球,就四处说蹴鞠是懦夫所喜玩物丧志,先帝一生气,就让几个皇子组了伍,和范柏桑领衔的一伍在马球场切磋,结果被范柏桑一伍打了个落花流水。 那时的端王因被范柏桑当众奚落,心里烦郁,喝酒喝多了不慎失足落水,居然就这么被淹死了,先帝于是视范柏桑有如杀子仇人,可不借着几样把柄就被范柏桑治罪了,虽说没有把范柏桑一门的子孙斩尽杀绝,可女眷皆为官妓,男丁尽受宫刑,范家可不是只有范玉骨一人做了阉宦,但活下来的就只有他和他免受宫刑的独子了。”晏迟吃了几箸佐酒菜,再饮了一盏清酒。 他说的是好几十年前的旧事,情绪当然更加不存在任何波动:“先帝把范门恨之入骨,范玉骨若是不隐姓埋名,哪里有擢入内廷局的幸运,不过这阉宦还是有些手段的,很能察颜观色迎合君心,而且实际上虽然是助冯氏母子夺储,表面上却让官家和罗贵妃都相信了他不曾暗藏私心。 也唯只有我,能够把他和冯莱私底下的勾当摸察得清清楚楚,但这样的事自然难以找到证凿,我也没法子拆穿景福全的真实身份,暂时没法将他也赶尽杀绝。” 开封陷落,连皇帝太子都被辽人掳获,多半的宫人宦官也都一齐做了亡国奴,便是有跟景福全一样趁乱逃出宫廷的,多半也都害怕被追究个“叛逃”罪,便是来了临安,也不会再自投罗再为当今圣上建立这新朝廷的使唤奴。景福全从前在汴京皇宫里只是一介最低等的宫奴,光是生存已然不易,自然是活得悄无声息跟隐形人无甚差别,晏迟之所以能摸清他的底细,确然费了不少心思且还有耐于机缘巧合。 可证实景福全的身份却几乎没有可能了。 “冯莱兄妹两个这回的罪行,并不够诛连满门,他便是揭穿景福全的身份也不足够换他一条命,留下景福全,景福全为了自家儿子的前程,也必定会带携冯家其余的人。所以景福全这个后患,还必须得存在一阵。 我今天留徐二郎和覃三娘下来,倒没想过要利用徐家,只是覃三娘毕竟被卷了进来,她肯定不会隐瞒她家祖父,覃逊这老狐狸也知道我的意思,我为他摘掉一口黑锅,却忍不下被他家孙女白白利用这口恶气,莫须有的名单我不急着找覃家索要,景福全这祸害他得想法给我剪除了,要不然我有的是办法让景福全连着覃相邸一齐迁怒,他休想袖手旁观。” 晏迟单看芳期那番鬼祟的态度,就料中她绝无可能跟覃逊坦白,承认她已经把覃逊给“供认”出来,晏迟倒没有把芳期往绝境里坑的想法,不得不说这都是考虑芳期的生母毕竟是妙音仙的缘故,他才不直接和覃逊交涉——碰巧,这回为了除冯莱兄妹,前往富春,受襄阳公夫人所托刚好和芳期再次“邂逅”,随口便邀了芳期“共淌浑水”,更巧合的是今日芳期竟然再度送上门来,晏迟又哪会拒绝把她往浑水里又拖了一把。 在这位看来,芳期还真是自找麻烦,时运不佳得很。 “九皇子是当真药石难医了么?”徐娘又问,问完却立时省悟她这话恐怕会造成郎主的误解,忙不迭地解释:“奴并非同情九皇子,只是……郎君已经说了占卜为死卦的话,倘若事态进展与郎君的卜谶有异,恐怕景福全便有时机中伤郎君。” “徐娘,我可不是真神棍。”晏迟微微一笑:“我虽没学成老师那样神机妙算,卦卜一个羿姓儿的祸福对我来说还不算难,且我筹备这么久,之所以等到现在才推进计划,也的确是看出冯莱兄妹二人到了背运之时,冯氏若真当运,九皇子经她一摔或许没有性命之忧,但她要失时,必定造成让人难以预料的恶果。这就是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是说当人背运就一定有血光之灾,可背运之时却经不起有心人的算计了。” 今天他行占卜,确断九皇子为灾煞所累,却无福履庇佑,确是大凶之卦,必死无疑。 九皇子之所以挨此一摔,完全是因为冯氏想利用九皇子争取见圣,好推行冯莱和她商量的计划,重新获得官家信任,九皇子被累夭亡,不再需要晏迟再有动作,早就对冯氏磨刀霍霍的皇后和贵妃,也一定会落井下石趁火打劫,把冯莱兄妹置之死地。 这又岂能不应晏迟“自作孽不可活”的卜谶? 他的杀戮已经正式开始了,冯莱和冯氏的人头,只不过是他开刃的工具。 这个世道其实也不存什么人该死什么人不该死,晏迟仰首再尽一杯酒,眼里如伏阴霾千丈、寒霜万里——还得看我晏迟,打算让谁死。 第81章 福宁殿里不福宁 做为一国皇帝的寝宫,福宁殿虽然是临安城择定为行在时才兴建,但气势恢弘堂舍高阔却一点都不输于曾经开封城时的福宁宫,且这处还仅是皇帝寝息时的居所,至于理政,还得移驾至福宁殿前的勤政殿,当今天子羿承钧认为,寝息之处当营造典雅,便缺不得奇石芳草、亭榭回廊,可这样一来,虽说是符合了生活情趣,可理政时因免不得诏见外臣官员,就多少有失气派和威严了。 于是便又专门营造了勤政殿,做为他退朝之后的办公场所之一。 又特地交待后妃,无令不能见扰勤政殿,以让“勤政”二字名符其实。 但天子却并不是常在勤政殿,就算不行宴饮乐游逛花苑,多数都在福宁殿,所以昨日冯昭仪打算面圣,才会抱着刚满周岁不久的儿子羿棕往福宁殿来,怎知皇帝的面还没见到,一长篇腹稿不及说出来,就摔了九皇子,这下子倒不愁天子会拒见了,皇帝几乎是脚不沾地主动飞奔而至,眼见着耳鼻出血人事不省的儿子,羿承钧也是两眼发黑有如五雷轰顶。 他虽然已经洞悉冯莱说的都是假话,冯昭仪母子并无贵佐之相,因而完全没了改立儿子为储的想法,且他相比起大卫好几位子嗣单薄的先君,子嗣算是十分繁盛了,可因为羿姓宗室几乎“全军覆没”,只觉传宗接代的压力倍增,对儿子们还是十分看重的,所以当羿棕接痘成功,从此再无痘疹病折之忧,羿承钧简直就喜出望外,又怎受得了好端端的儿子居然被摔得命悬一线这件飞来横祸? 所以不但立时传召了全体太医署的医官救治,当知儿子伤势危重时,虽知晏迟告假往富春避暑的事,也立时让景福全飞速前往请晏迟卦卜,希望还有一线机会让儿子大难不死逃生祸劫。 可羿承钧这君主迷信道术,景福全却对道家术士从来嗤之以鼻。 先帝信道,就养着不少道官,又因自来皇族的信仰必须会影响广泛民众,大卫不少臣民其实也都迷信羽士,景福全的祖父范柏桑也不例外,迷信到了连雇个仆妇都要先请道官先看姬妾面相,再据生辰八字占卜吉凶的地步。 景福全的印象中,祖父上供诸道官的财帛都怕可以在当年的开封城买置三、两座宅院的地步了。 可这样的诚心换来的是什么呢?没有一个道官发觉祖父会犯劫厄,提醒规避,祸殃来得猝不及防,转眼就是家破人亡。 又说先帝,比祖父还要虔诚迷信,又有哪个道官能未卜先知辽人竟会攻入开封城?! 更不要说冯莱,景福全对他感激归感激,信任归信任,但可从来不迷信冯莱竟真会断人祸福吉凶,因为冯昭仪所谓的“贵佐之相”,还多亏了景福全提供内廷禁密,才让冯莱能够“铁口直断”。 说起来开封城破,先帝太子被掳往上京,景福全着实是暗暗称道,庆幸苍天有眼,竟然替他剪除了死仇。 他一直暗恨卫帝,可惜实在无能报仇血恨,那是自然不会和羿卫皇族同生共死荣辱并当的,趁着大难临头时卫宫里一片混乱,他伺机逃出了“牢笼”,一时间也没地方去,只想到过去和他两心相许的一个婢女,因是良籍,理当未受牵连,刚好他还知道婢女本家的住址,就打算去碰碰运气。 这运气可就碰大了。 怎想到婢女居然一直不忘旧情不说,还悄悄地替他生下了个儿子,婢女还死活不肯另嫁,非要把儿子抚养长大,她家父母又不忍逼迫,只好从了女儿。 景福全和“岳丈”一家逃到临安,偶然结识了冯莱,冯莱托他推荐个靠得住的人户,好把人户家里的儿荐入宫廷当宦官,培养为心腹,景福全一听,就动了心思。 因为当年在临安城安身立户着实大不容易,为了妻儿着想,景福全觉得横竖他已是残疾之身,入宫服役换得妻儿终生富足,更或许还有荣华可期,这笔买卖十分划算。 冯莱当然也觉得栽培一个儿,耗时耗力,远远不如直接将景福全荐入宫里为宦官更加便宜。 两人一拍即合。 冯莱是自幼从道,和妹妹冯昭仪实际年岁相差得远,光论年纪的话,说他是冯昭仪的父辈都没人怀疑了,那一年冯昭仪刚满十岁,谈婚论嫁还早,但冯莱已经未雨绸缪打算着把妹子送入宫中为嫔妃。 他既野心勃勃,自然就需要在禁内安插一员心腹,和景福全达成同盟后,就立即着手推展计划。 那时天下大乱,大卫只余半壁江山,虽说定了临安为行在,宫城也兴建起来,不过宫女虽说不愁采选,愿意当宦官的却没几个,天子正为急缺宦官发愁,尤其需要成年宦官……且那时,各地陆续有遗民追随新朝廷,名籍多不可一一察核了,内廷采选宫人自然也有所放宽,不能仿照过去般追察个祖宗三代身家清白。 景福全就胡造了个“身世”,说他少年时被人贩子拐卖,人贩子将他残忍“阉割”,胁迫他为宦官——大卫严禁人口买卖,但的确有人贩子诱胁平民子弟充作内臣,赚一笔朝廷下发的“抚恤钱”,盖因选为宫女的良家子,倘若未犯罪过被没为宫奴,一般而言当到一定年龄,要么升任女官,要么允以返家嫁人,多数还是有与家人团聚的机会,所以宫女只有雇佣钱而无抚恤钱,这两者的区别是金额悬殊。 律法上当然也不允许人贩子诱胁平民子弟充作内臣的行为,一旦发现甚至会将罪徒处死,不过因为抚恤钱的利益实在具备诱惑力,所以不能杜绝亡命之徒铤而走险。 更加上律法有严禁,但在人治的社会有时律法也会形如空文,负责选征内臣的宦官只顾自己能够顺利完成使命,并不会深究送选的人是否自愿,这也让人贩子们有机可乘。 景福全毕竟在禁苑“混迹多年”,对于这种“潜规则”心知肚明,所以才有编造出身的基础。 但他没说自己曾经在开封旧宫里当过宦奴,声称人贩子的罪行最终暴露,他蒙恩赦得以和家人团聚,还获得了甚大一笔赔偿,于是乎他虽然已是残缺之身,在开封陷落前日子还过得不错,故而十分感念察办人贩子的官员,但之所以有清官,那必须是因为有明主,总之他景福全对君国是忠心耿耿的,自愿为皇族奴婢。 不知道怎么应征,还是想了许多办法才请托子冯莱。 就这样,景福全再度成为了卫廷的一员宦官。 当冯昭仪生下龙子,冯莱又生夺储的欲望,景福全觉得如果冯门能为“第一国戚”,他寄居在冯家俨然已经成为官眷的妻儿岂不也能鸡犬升天?利益实大,内心怎能不蠢蠢欲动,但没想到的是半路杀出个晏无端,冯昭仪别说母凭子贵,眼看着连性命都保不住了! 景福全自然是把晏迟恨之入骨,那么当他从富春回宫,一路上自然就打好了中伤的腹稿。 可是福宁殿里的气氛已经十分凝重了。 天子已经把悲哭不止的冯昭仪赶出了福宁殿,但冯昭仪自然不甘,赖在福宁殿的回廊里不走,这时是真把嗓子都哭哑了,有气无力地瘫软在地。 羿承钧没空搭理自己曾经的宠妃,他亲自守着儿子,督促太医们进行徒劳无功的救治。 景福全一路往里,自然也不会格外关注冯昭仪,晏迟俨然已经冲他亮剑,这个时候他要还击,就更不能暴露和冯莱兄妹间非同一般的“情谊”了。 于是故作镇定的和冯昭仪擦肩而过,伛偻腰身放轻步伐进入寝舍,却只见床前太医们跪了一片,天子神色悲凄眼眶发红,倒是周皇后还坐在床沿边,守着昏迷不醒的九皇子,看来虽然说太医们的确已经束手无策,但九皇子仍然一息尚存。 但这也并非什么好迹象。 “晏大夫人在何处,还不快请他入内。”先说话的也是周皇后。 她虽和贵妃、冯氏皆有仇隙,但也从来没想过祸害天家骨嗣,听闻九皇子被摔成重伤时也是又惊又急,连忙赶来照应,而今也的确盼着天降恩庇,通过晏迟的占卜能让九皇子化险为夷,问话前没有仔细措辞,刚好给了景福全顺理成章中伤的机会。 “晏大夫并不曾回宫。”景福全先是跪着禀了一句,又度量天子的神色,所见仍是一脸的哀凄麻木,他心里便是一沉,接下来的话,到底收敛了锋芒:“晏大夫今日正在宴客,两位客人分别是覃相公的孙女和徐尚书的孙男,晏大夫听闻九大王危急,只立时开卦占卜,却称……乃大凶死卦。” 言辞间的锋芒虽然不透,但细细一品却不无恶意,无非是指晏迟为了招待两位“贵客”,竟然罔顾九皇子安危,那所谓的大凶死卦也不知是否随口胡诌。 周皇后先是听出了景福全的言外之意,眉头一蹙。 她虽说有意笼络晏迟,也是看明白了天子对晏迟当真信重的缘故,但老实说因为晏迟狂妄嚣张的气焰,多少还是让周皇后几分意难平,无非晏迟挑衅的是冯莱兄妹,周皇后犯不着指责而已,可天子既然重视子嗣,又如何能纵容晏迟如此疏慢轻忽?皇子垂危,即便是晏迟占卜为大凶之卦,他也理当赶回替天子分忧,可这人竟还顾着宴客? 周皇后脸上先就有了怒色,而天子当听闻景福全的禀告,也到底是勃然大怒了! 第82章 其实是人为摔跤 当景福全听闻“砰”地一声拍案,他的心里狠狠一跳,但激生的却是无尽的期望——要若是官家迁怒晏迟,即便九皇子最终不治,也会怪罪于晏迟,那么冯莱和冯昭仪就都有一线生机,而关于简永嘉背叛招供的那件罪行,因为是未遂,齐家儿安然无事,反而是九皇子在劫难逃,相信向参知和齐司谏也不敢在这时紧揪着冯莱不放,只要保住了冯昭仪,她毕竟还年轻,大有机会再度诞育龙嗣。 羿承钧的确拍案而起,他的性情本不是急怒易躁,但这会儿也是怎么都无法维持平和了,化悲痛为怒火,竟一脚就踹翻了桌子边上设着的花几,负手徘徊了几步,伸手就指着景福全:“去!把冯氏给朕拎回她的淑祥阁,警告她不得出阁一步!” 景福全万万不料天子这时的怒火竟然仍是冲冯昭仪的头上发泄,一时间也是呆怔。 天子又再徘徊,愤愤说道:“无端早提醒朕,冯氏败运行殃,再不收敛言行便有血光之灾,朕也告诫她必须谨言慎行,但凡她听进耳里,也不会再串通冯莱这罪徒行恶!可怜九郎,无端端受生母祸及,冯莱兄妹,该当千刀万剐之刑!” 景福全一听这话,哪里还敢中伤晏迟,便连周皇后都是暗暗心惊,没想到天子对晏迟的宠信竟然达到了如此地步,九皇子垂危,天子却已然将冯莱和冯氏定罪! 周皇后也只有长长叹一声气。 她想到兄长的建议,说服她考虑着让晏迟尚主,起初却被她毫不犹豫拒绝了。 她有两个女儿,长女柔佳已经嫁人,尚有幼娘柔淑待嫁闺阁,晏迟的性情要不是这么冷傲,周皇后倒也愿意让柔淑下降,但晏迟仗着有官家宠幸,目中无人的态度让周皇后十分担心,生怕娇生惯养的女儿日后受夫郎怠慢委屈,天家这个皇父不闻不问,她虽为中宫,怕也降服不住晏迟。 周皇后是慈母心肠,虽也没死心让自己收养的八皇子夺储,但相比起八皇子,柔淑公主毕竟才是她十月怀胎所生,周皇后不肯为了养子的利益牺牲亲生女儿的幸福,这个时候她的一声叹息,是遗憾晏迟的性情怎么偏偏就那样冷傲呢? 温文儒雅些不好么?冷冰冰凶巴巴的,就算容貌俊朗,能引无数闺秀芳心暗许却打动不了真正痛惜女儿的岳母,更何况晏迟尚未婚配,就有这么多姬妾在侧,且显然和赵四娘还如胶似漆。 周皇后虽然也怜惜赵四娘,但这当然是在她断绝了将柔淑公主下降晏迟的念头之后,不可能存在促成晏迟尚主,还庆幸赵四娘能得晏迟盛宠的念头。 晏迟真是太不适合当她的女婿了。 又说景福全,好容易才把冯昭仪拉劝回了淑祥阁,怎知刚将闲杂摒退且合上了门,他的脸上倒是挨了冯昭仪一巴掌,虽是有气无力的一巴掌,但景福全眼见冯昭仪一双怒目,他也忍不住双眼冒火了,更别说还有接下来的一番威胁。 “官家听信晏迟这人的谗言,大官理当死谏忠劝才是,怎能由得官家将我禁足,将大兄定罪!大官莫不是想着,没了冯家大官仍然能够荣华富贵?!大官可别忘了令郎而今也算是冯门的子弟,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昭仪有空提醒老身,还是细想想究竟是如何摔了九大王,被晏迟陷害到这样的绝境吧!”景福全冷笑一声:“要是死谏能让官家收回成命,老身便是不为冯大夫的知遇之恩,为了妻儿如今受庇于冯门也舍得出这副皮囊和性命,但福宁殿这么多双眼睛,都亲眼目睹了九大王确为昭仪失手摔伤!昭仪昨日为何不将九大王交给保姆,为何亲自抱着九大王往福宁殿?昭仪究竟是否被身边婢女绊倒才引发这起意外!” 冯昭仪当然意识到她可以让人顶罪,可却有苦说不出。 “不是大官告知我,官家重子嗣尤其男嗣,且兄长又说我与九郎均有贵佐之相,既为贵佐命数,怎能容许普通人乳养九郎?所以我主动提出让九郎服母乳,官家果然大是赞诩,我越是对九郎用心照顾,官家便越觉得我贤惠慈爱,故而虽也替九郎选了保母,不过都是我照养得多,九郎因习惯了为我照养,将他交给保母他反而会啼哭不止。 昨日我既是借着九郎思念官家的名义,才有望进入福宁殿,怎会将九郎交给保母呢?起先我虽是乘的肩舆,肩舆又怎能直接抬进福宁殿里去,所以我才抱着九郎往里走,只让瑞儿跟在我身边撑伞……” 若欲让人顶罪,只能是让撑伞的瑞儿顶罪,但瑞儿却没有替冯昭仪顶罪的资格,因为她是冯昭仪的嫡亲侄女,并不是宫女,瑞儿更加不可能被晏迟收买,往冯昭仪的脚底使绊。 她是怎么摔的? “最近一段儿,尤其入伏以来,我便偶尔觉得会有眩晕之症,请了太医诊脉,太医只说是因暑热造成,说我体质易躁,又因旧岁时诞下九郎且执意哺以母乳,一直服用能使乳汁充沛的药膳,未免会使肺热更甚,当暑热时症状便显现出来,但于身体并无大碍,只更得防着曝晒受热。” 景福全一听这话,简直恨铁不成钢:“既是如此,昭仪昨日无论如何都不该亲自抱着九大王!” “我那眩晕之症并不严重,就是偶尔会觉眼前一花须臾又便清明,万万不至于晕厥跌倒,怎晓得昨日我一进福宁殿,走着走着就觉眼前一花,跟着脚底一滑……是不是有人在甬道上做了手脚!” “老奴昨日听闻变故,立时赶到,见九大王摔伤,就情知事情不好立时察看了甬道,确定没有导致昭仪滑倒之物。” 不是景福全不想祸水东引,着实是因冯昭仪昨日那惊天动地的一摔把福宁殿震得厉害,现场可不由景福全独自负责勘验,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实在是难以做手脚。 难道冯昭仪当真是因为自己不慎,而并非是为晏迟谋害? 景福全仔仔细细将冯氏盘问一番,却没察觉半点蹊跷,顿时大失所望。 他虽有一切太过巧合的直觉,奈何别说证凿,连蛛丝马迹都摸不着半点,不管相不相信,也只好承认晏迟有若神助的结果。 冯昭仪决定亲自哺乳九皇子是他的建议,为了保证有充足的母乳也自然需要进补,景福全不可能质疑太医署和御膳房的人是被晏迟买通,导致了冯昭仪会犯眩晕之症,因为这样一来别说从医官到厨娘,就连整个内侍省,连带着执掌宫务的周皇后都得被卷涉进这起事件!一旦他无法证实质疑,必将成为众矢之的。 冯莱和冯昭仪是死定了! 景福全根本就没留意,淑祥阁里,某处树荫下,一个宫女看着他垂头丧气远去的背影目透冷光。 这宫女名唤丹心,痛恨冯莱,因为她的兄长就是因为冯莱一句卜谶,承担了上清宫失火的所有罪责,被处死。兄长死的那年丹心才十二岁,刚刚采选入宫,她心里虽痛恨冯莱可苦于无法报仇血恨,直到两年前一个宦官与她接触,问她可想为兄长复仇,她毫不犹豫就点了头,但宦官告诉她需要耐心等待时机。 不久,她便被调职淑祥阁。 等冯昭仪生下皇子,她得到宦官交给她的一张香药方,配制所需的香料均乃宫中常见,但关键就是一味夜丁香,她配制出来,涂抹体肤,冯昭仪十分喜欢她身上的香息,问得香药方,先交太医、配香师等等验看,确定产妇使用无碍,冯昭仪于是放心使用,她也因此获得了冯昭仪的青睐,有了贴身服侍的机会。 因她曾在尚服局当值,受过针线、穿配等等方面的训教,冯昭仪觉得她的眼光自来胜过普通,但凡衣裙搭配,也交给她来“出谋划策”。 宦官告诉她,可以算计冯莱兄妹身陷绝境后她尚能全身而退,她不曾怀疑,因为她早就想好了哪怕是和冯莱同归于尽呢,她也不能让兄长白死。 冯昭仪根本不知她是仇家,因为在冯莱兄妹二人看来,她的兄长之所以适合背黑锅就是因为只是个布衣平民,无非上清宫雇请的看护,性命如草芥,根本不值得在意。 且她,是在兄长被陷害前就已经采选入宫了。 冯昭仪产子后,为了争宠亲身哺乳,但也是为了争宠,生怕哺乳后体形变改,故而也十分在意体态的养复,她让冯莱四处打听能使胸乳保持挺秀的偏方,自己调配成一种可以噙化的玉杞丁沉香丸,这种香药本身无害,但加上常用夜丁香,更因冯昭仪是易躁体质,为了摧乳还一直进补,这四样因素,一段时间后就会激生冯昭仪必犯偶尔眩晕之症。 但这样的症状不致命,于身体甚至都不能造成真正的损伤,所以太医诊脉,也不能发现任何蹊跷。 昨日冯昭仪去福宁殿,是为了挽回圣宠,当然必须精心打扮,照例让丹心挑搭衣裙已经鞋履。 一张薄入蝉翼,用异法制成的香糯纸,就被丹心悄悄卡进了鞋垫底,穿在了冯昭仪的脚上。 这香糯纸有奇效。 因为纤薄,脚踩着并无异感,但遇热即融,就会造成脚底打滑,冯昭仪从淑祥阁往福宁殿去,是乘坐肩舆,而乘坐肩舆时脚部并不会受力,香糯纸并不会融解,直到了下肩舆,必须行走,这么热的天,甬道本就被烈日晒得发烫,从殿门到回廊短短一段距离,已经足够香糯纸快速融解了。 冯昭仪脚底一滑,先是摔了九皇子,心头一急,才会两眼一黑。 但人在如此紧急的时刻,记忆会产生混乱,更何况冯昭仪从前就觉经常两眼一黑? 她会认为是眩晕之症发作在前,才导致脚下一滑。 而景福全等人,验看的也只是甬道地面,不会有人想到让冯昭仪脱了鞋子还得把鞋垫给抽出来的验看。 第83章 冯昭仪真的死了 那张糯香纸融解后的残迹,只需两刻就会挥发。 丹心根本就没有跟随冯昭仪去福宁殿,她的身上不会招惹任何嫌疑,她是的确可以全身而退了。 那宦官告诉她,淑祥阁所有的宫人都因为沾染上了冯昭仪的“晦气”,不适宜居留宫廷,也就是说,她可以提前结束宫廷服役的生涯,重新赢得自由。她终于可以去拜祭她的兄长,告诉兄长,妹妹替你报仇血恨了。 在她行事前,宦官就说了告别的话——但望再不见,女使忘了内廷之事。 她不会再受到任何胁迫,从此,回归普通人的生活。 这日晚间,九皇子羿棕殁。 冯莱兄妹皆被处死,罪名是欲图权位殃害皇嗣。 等芳期次日回到相邸,傍晚时在风墅见到她家祖父时,其实覃逊都已经冲冯莱落井下石完毕了,才知道自家孙女居然先一步被拖进了浑水里,他也只报以“嘿嘿嘿”三笑。 芳期:…… 请问我也应该跟着“嘿嘿嘿”吗? “你没把我给供认出去吧?”三笑之后,覃翁翁目光有如冷电。 芳期连忙摆头,摆得自己都快想吐了,一边摆一边想:翁翁莫不是又想耍赖了吧? 顿时连辩解的谎话都懒得说了,突然激发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暴戾之气。 但覃逊却没逼问了。 他比自家孙女知道得多,晓得冯莱就是莫须有“名单”上的一位,不过没想到晏迟竟然会先拿冯莱开刀!!!这个人可是师从玉蟾派,为南宗正道一系,更不要说冯昭仪在后宫的份量也不可谓不重了,但晏迟……铲除冯莱兄妹只用了两年时间,用的还是这种神鬼莫测的手段,活像冯莱兄妹两个当真是倒了血霉。 这样的人,覃敬要胆敢不搭理的话,恐怕就不是丢了职差这般简单了。 覃逊突然觉得自己空手套白狼的计划未免太天真,同时也醒悟光靠着芳期这孙女的花容月貌,似乎并不能打消晏迟受到愚弄后的怒气,晏迟这回把芳期卷进除冯莱事件,就是对相邸整体提出的警告——名单先且不追究,但利息可要收,利息就是景福全的人头。 竖子狂妄? 覃宰执可不这么想,他有点庆幸和晏迟错过了时代,他已经是风烛残年,晏迟却还有如旭日东升,他而今的寄望,也无非是日后亲生儿子覃牧能够继承他的人脉,使得家门不因他这代家主的离世由盛而衰,覃牧仍有希望拜相。 但覃牧应当难为天家信臣。 晏迟和覃牧走的路子不一样,晏迟谋的是近幸之途,虽有望拜相,权顷朝野,但和覃牧并不一定成为敌人,因为覃门子弟的途径是中规中矩的科举出身,脚踏实地步步升迁,重视的也只是于仕林儒生的声望,成为权勋并不是政治目标。 再则言,覃逊心里也清楚,他们父子两代相继拜相的机会并不大,若无大机缘,覃牧的官阶应当会止步于一部尚书,但也已经足够让家门真正根植于大卫朝堂。 覃家认真算来并不算世宦之族,因为是覃逊才让家门开始崛起,说穿了就是暴发户。 要想成为世宦之族,还需要覃牧和覃渊两代子孙的持续努力,他们都要突破五品的瓶颈,覃家才能称为累世官宦之族。 如果晏迟因为营救鄂举事件,对覃门不依不饶,这显然不利于覃逊的愿想,所以这一笔利息他必须得付。 当然,如果自家孙女能更争器些,赢得晏迟的倾心,使两家结为姻亲,那么覃门的日后就更有了一座靠傍,便是他被官家物尽其用鸟尽弓藏,也不发愁会有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的危局了。 因而覃逊眼看着认定自己闯了祸,故而忧心忡忡的芳期,居然这回肯温言细语地安抚了:“你能及时回家报信,这点做得不错,说明意识到了这件事故后头的危险,不过你也不用过于担忧,冯昭仪从前之所以得宠,并不是因为她有天姿国色,且她甚至不像周、罗等后妃,与官家还有同甘共苦的情谊,无非是因官家那时相信了冯莱的谗言,真以为她有贵佐之相罢了。” 芳期再次震惊了。 皇帝还真是相当的迷信啊。 “晏无端已经让冯莱失信于君帝,冯昭仪为了争宠,竟失手将九大王摔得重伤不治,这越发证实冯莱的卜谶根本就是鬼扯,冯莱兄妹二人已经被判死,虽说是官家怒极之下的裁决,不过也没人敢为冯莱兄妹求情的了,更不要说,这回连向进、齐鸣也巴不得落井下石让冯莱兄妹不得好死,周圣人、罗贵妃更是不容冯氏仍存侥幸,至于德妃,就算她还想着留下冯氏继续和罗贵妃蚌鹤相争,也不敢冒着被晏无端忌恨的风险。” 覃逊的一番对内廷后妃间勾心斗角的分析,听得芳期那叫一个叹为观止,深觉这世间最艰辛的事,无异于入宫侍圣。 “也就是说即便这起事件是晏三郎在后推进,他也是胜券在握了?可晏三郎为何还要牵涉上徐、覃二门呢?” “他不想牵涉徐门。”覃逊白了一眼孙女:“他这是在找我们家讨利息呢,分明是想让我们替他除了冯莱的同党景福全。” 芳期一听这事不会牵连徐二哥,先就松了口长气。 这点情绪却没能逃过她家祖父的法眼,覃逊顿时窝火了,难怪都说女生外向呢,这丫头口口声声和徐二郎只有兄妹之情,胳膊肘子外拐得也太明显吧,好在她是没指望嫁去徐家的,要不然那就真成泼出去的一盆水了。 突地又听芳期问:“可景大官是入内内侍省的长执,翁翁若是与他为敌会有危险吧?” 覃逊冷哼一声:算你还有点良心,没干脆忘了自家祸福。 芳期猛地又拍了一巴掌,覃逊被她一惊一乍的模样唬得直瞪眼。 “孙女想起来了,娘应当也是猜出了晏三郎目的,所以让儿提醒翁翁,娘说景大官这回显然助庇冯门的行为大不寻常。” 覃逊连连冷哼:“你啊,亏你还常听徐二郎剖析朝局,论机敏真是远远不敌早就不问外事的苏娘。” 却也不再忙着挤兑芳期这黄毛丫头了,拈着胡须就着苏娘的提醒分析情势:“的确有些不寻常,要不是经这回事件,只怕谁也想不到景福全竟然是冯氏党,他是为冯莱所荐,但这人颇老辣圆滑,一直谨记着宦官不得干政的戒律,更休提卷进储争了!论财势,冯门远不敌罗家,连罗贵妃都无能收买景福全这么位大官,冯莱何德何能?是景福全认定天家对冯莱极其信重,故而坚信九大王迟早会将太子取而代之?但这不对,因为自从晏迟获信,冯莱显然已经力拙了!” “又或者是,冯莱手里有景大官的把柄,所以才会荐其入宫?”芳期这回也积极开动脑筋。 “晏无端应当知道这一把柄,不过是他不愿经手罢了。”覃逊看向芳期:“你还是再去富春吧,问清楚晏无端知道的内情,也方便我尽快替他除了这一隐患,不过……” “孙女省得,只说是将涉入这件事故的事禀知了亲长,亲长听闻后也愿意助晏郎君一臂之力。”芳期毫不犹豫就说了谎话应付她家祖父。 可不敢让祖父知道她已经把他给出卖了。 “不,这回你就说是我答应出手相助。”覃逊却道。 覃逊很清楚,晏迟必知覃敬没那大能耐算计御前侍应,且他也就是要给晏迟造成自家有意与其交好的印象,而他不让芳期隐瞒这回是他答应设计铲除景福全,也间接证明了他根本就不知道之前“言而无信”的事故,晏迟便会更加确信使计营救鄂举的是覃敬,只是他虽被长子瞒在鼓里,却也认同孙女主动接近交好晏家郎,准确说是天子近臣晏无端。 芳期本觉得祖父交待这句话有些玄奇,但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其中的机窍,只是没想到她家翁翁居然还能相中晏迟为孙女婿,这会儿尚在腹诽:翁翁还真是,因为“空手套白狼”已经招惹了件麻烦事,仍盘算着借机交好晏冰刀以为能够瞒天过海赚得人家的几分好感,要是后来知道了我早就如实相告……怕不会气得吐血三升和我断绝祖孙关系吧。 为了翁翁的安康,一定必须瞒得密不透风! 又转而想到了自己的计划:“翁翁,娘听说如今我身边既无管事仆妇,连芒种的缺大夫人都不记得补全了,便托了牙行替我物色了个妥当的婢女,只是我本没有自择婢女的道理,这件事还得先求太婆首肯。” 这么一件芝麻绿豆的事体,覃逊自然不会拒绝:“知道了,人是你娘择的,必定妥当,我会说服太婆纵容你这一回。” 也就是说这样的事不能再多。 但芳期也不急着罗更多的亲信,横竖她一个庶女日后要嫁人,婢女至多只能带四人,三月、八月、腊月和未知婢女就把名额都占全了,再多的亲信大夫人也不可能容她都带去未来夫家。 于是次日,芳期又再赶往富春,因是覃宰执这家主发话,王夫人便有质疑也不敢拦阻,也唯有暗暗打听芳期为何突然返回,又急着再往富春的缘故,自然还是召了腊月来问话,腊月并没跟着芳期去富春,所以只讲了芳期是有急事禀知相公的话,至于是什么急事,连三月、八月都是一问三不知,她就更加不知就里了。 而就在芳期再次赶往富春的这天,徐明溪却忽然来了相邸拜访,且有心等到了傍晚,拜问姑姥爷安康,这让王夫人十分亢奋,她感觉自己的计划正在顺利进行中。 第84章 姑姥爷不做人 芳期这回回临安,不曾有未卜先知预见到祖父大人竟然让她再往富春,徐明溪就更不曾想到会有这样的奇事了,所以芳期既离开了田庄,连鄂霓都跟着回了临安,他当然不会仍在郊县坚持避暑,所以昨天也和芳期同行,只是今天他来相邸拜访,为的也不是和芳期相见。 这时徐明溪便在覃逊的书房,恭恭敬敬行下揖礼。 “姑姥爷,明溪今日来见,是想请姑姥爷同意……许嫁三妹妹予明溪为妻。” 覃逊险些没被一口凉水给噎着,惊天动地地一番咳嗽差点连杯盏都失手砸在地上,赶忙安置好了他当作心肝宝贝般的龙泉盏,深深吸了几口凉气,直到“惊魂方定”,才说得出话来:“二郎,你一贯知礼,行事也稳重,怎能不知婚姻大事万万不可儿戏的道理?你这……自己独个儿人就跑来我跟前求娶三丫头,如此草率鲁莽,我都不相信是你能做出的事了。” 天太热,这孩子怕不是中邪了吧?! 徐明溪当然明白婚姻大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独个儿跑来姑姥爷这里提亲,既是违背了礼法,更是怠慢了三妹妹,但他却着实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 昨日他甫一回家,就打算相求母亲先许可求娶三妹妹,怎知却被明皎给拦阻了。 “二哥,我也是刚听阿嫂说,翁翁和阿爷都打算和辛家联姻,替二哥你求娶辛承旨的嫡女辛五娘,阿娘都已经计划着等出了三伏,天气更凉快些,就往辛家拜访先打探辛家口风了,二哥这时若告诉阿娘心有别属,阿娘又怎会认同?非得把二哥给禁足不可!二哥知道我,我当然是盼着你能和阿期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所以赶紧的把这险情知会二哥,二哥还是要另想办法才是。” 徐明溪一听这变故,自然是心急如焚,还哪里想得到什么办法? 还是徐明皎冒着被母亲黄金棍教训的风险,替亲哥哥出谋划策:“姑姥姥自来就不喜阿期,大姨母就更不用提了,她们二位是绝对不会帮着二哥的,大姨丈说的话也不管用,所以二哥只能相求姑姥爷认可了,或许姑姥爷帮着二哥想办法,还有希望。” 徐明溪完全采纳了明皎的建议,但他这时既然想努力说服姑姥爷,就不能隐瞒他所面临的困境,只好如实相告,外加直抒心情:“姑姥爷,明溪与三妹妹自幼相识,早已对三妹妹倾心,虽知婚姻大事不能违背父母之命,但实在无法违心另娶旁人,所以明溪只请姑姥爷能够成全明溪,助明溪……说服父母高堂娶心仪之人为妻。” 覃逊这时倒已经完全恢复冷静了,一脸慈祥无害的微笑:“昨日三丫头跟我提起富春遭遇的变故,却没听她讲起原来和溪儿你已经私定了终生,这孩子,这么大的事,她倒瞒得密不透风的。” 徐明溪立时警觉,又忙辩解:“三妹妹视我一直如兄长般敬重,且自来就循规蹈矩,怎会行为违背礼法的事,连明溪也不敢诱导三妹妹违礼,姑姥爷可千万不能因明溪的鲁莽就怪罪三妹妹。” 覃逊暗叹一声,哪里不明白徐明溪这是对自家的黄毛丫头动了真情,倒也是难怪的,像明溪这样的世家子弟,生来未受挫折,且以为只要上进,学成满腹经伦试举得出身,日后必定就能青云直上一展抱负,想也没想过靠着姻联换取东风相助的事,人不风流枉少年,风流少年时代,又难免会为美娇娘的姿容所诱,牵动最初的一缕情丝。 可少年时期又能有多长久呢?他很快就能明白既身为世家子弟,也有世家子弟的不得已。 他还偏是大宗嫡子,更应身为子弟表率,为家族利益牺牲我,要想成全忠孝,就不能为所欲为。 但覃逊可不想替姻亲教子,他只需要弄清楚自家的黄毛丫头有没有裹乱就好了。 于是摆摆手道:“三娘是不是循规蹈矩我比你清楚,你也不用替她说好话,不过我倒也不会因此就责罚她。但明溪,婚姻是人生大事,父母之命是你怎么也避不开的,我便是赞同了,也得你徐家的亲长乐意和相邸联姻才成,所以你不先征得你家大人认同是万万不能够的。” 徐明溪本是忐忑难安的来,更是忐忑难安的回,他没有再找明皎商量对策,因为他觉得姑姥爷的话确然才是道理,如果他无法说服自己的父母,即便姑姥爷先一步提出联姻,也会让父母轻视芳期,但这绝对不是他乐见的,他是求娶的一方,他应该让芳期得到亲长的认同和厚待,芳期嫁入徐门的人生,应当是无忧无虑快活恣意的,他要给予芳期这样的生活,才有资格成为她的夫婿。 徐明溪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就这样中了老奸巨滑的姑姥爷挖掘的陷井。 徐王氏听儿子竟然要求娶覃三娘,那叫一个郁火万丈,但她当然明白一味责怪的话反而会让儿子生出“破釜沉舟”的决心来,徐王氏不得不考虑方式方法,她可太知道这一年龄时段的少年,死心踏地起来究竟有多么固执了。 她有一位堂兄,当年可就是因为婚事不曾顺心,离家出走和心仪之人私奔,结果呢?那女子耐不住清苦,当最初的激情消褪后改嫁他人,堂兄却无颜再归家族,以至于半生僚倒,开封城陷落之后,竟然就此杳无音讯生死未卜。 要知堂兄当年,文才德品都无可挑剔,被伯父视为芝兰子弟用心栽培,但就因为少年时期一段情事,最终踏入歧途,如果堂兄能和心仪女子一直不离不弃,徐王氏大约还不至于如此愤愤不平,可结果却是事与愿违,本有大好前途的堂兄,最终落得个孤凄无着的收场,徐王氏当然会引以为戒。 禁足儿子是无甚用处的,因为禁足得了一时还能禁足得了一世了? 所以徐王氏的策略是以安抚为上:“不瞒溪儿,对于你的婚事亲长们原本已经另有安排,不过我也明白强扭的瓜不甜,之于你的心意,亲长们也一定会考虑,我会先同你父亲商议,和相邸的长辈再行商量。” 母亲既然如此通情达理,徐明溪当然是雀跃不已。 徐王氏倒还真和丈夫徐砥商量了这事。 徐砥蹙眉思量了阵,才道:“我们家的子弟,仕途虽然不靠姻联,可素来不能乱了嫡庶,只是嘛……覃三娘到底也不比得别家女子,咱们还知道根底,若是换作太平时候,这门姻缘也不是不能做……” 他话还没说完呢,徐王氏先就急了:“正因为知根知底,我才不赞成这门姻缘!我早看出了覃家三娘对堂姐和二娘尽是虚情假义,且为了她自己的利益,从前有意迎合堂姐的心思和覃四娘针锋相对,她年纪,就有了功利的头脑,我是看着她的确是那样的处境,不得不为自己争取,且到底也没行为过歹毒卑鄙的事体,才没拦着明溪与明皎和她亲近,但我是万万不会认同她为子媳的。” 徐砥也不拦着妻子继续阐述见解:“大妇就是直率的性情,且性情温柔,从来不爱多动心眼算计利害,次妇也当是和大妇一般性情的闺秀,日后妯娌间才能和睦友爱,不生矛盾嫌隙。但覃家三娘的心眼也太多了,这时虽看上去心中不藏阴毒,怎肯定日后不为财权动心?二郎是个什么性情,官人和我都清楚,眼里容不下一颗沙子,若将来……发觉妻子全然有违他所信奉的准则,你让他如何在兄嫂家人面前自处!” “夫人这也未免考虑得太长远了,三娘未必就……” “是,三娘未必会变得面貌全非,可我这当娘的,毕竟会偏心儿子!三娘配不上二郎!先不说出身家世,单讲学识才华,三娘怕是连经史都没读完过哪怕半本,琴棋书画都一窍不通,我能指望她将来能够相夫教子?更不要说而今的情势哪里还能和旧时相提并论?翁爹为何先考虑联姻岑家,再考虑联姻辛门,就是为了靠着姻联能再上一步,这样一来,当情势危急官家仍然执意偏安退让时,徐家才有望联合众臣拼死力谏北伐抗辽!覃家当然据有声望,但覃三娘毕竟是庶女,姑丈真会如此看重一个庶女而改变政见?” 徐王氏看来,和覃家联姻根本没有必要,她其实支持翁爹的看法,在这样的情势下,为了挽救社稷国祚,不使中华全境沦为外夷统占,是要和岑家这样的从龙有功的家族,以及辛家这样的统兵之族联姻! 明溪是大宗嫡子,必须做为表率。 “那么夫人又何必和我商量呢?”徐砥摇头叹息。 “还不是因为明溪不如明江老成,且他又冲我直言了已经对覃家三娘动情!”徐王氏没好气的瞪了一眼丈夫:“官人莫不是不知明溪,看着温文尔雅惹着他了却很有几分牛心左性,我们便是要阻止,不也得讲究方式方法,还能把自家儿子直往歧途上逼?二郎的婚事,既关系到朝局,那便不是我一个妇人家能拿主意的事,官人莫不是想着一直唱白脸,由得我去棒打鸳鸯。” 徐砥扶着脑袋,也只好连道不敢。 他虽是娶着了个贤内助,但有时也不得不感慨——王家的女子的确彪悍,虽说妻子并不妒嫉,可着实也让人有时难免心生敬畏啊。 第85章 系铃人不靠谱 徐砥也深觉嫡次子心有所属的事十分地棘手了。 棒打鸳鸯不难,但难的是怎么说服儿子心甘情愿另娶他人,还得与将来的妻室琴瑟和谐夫妻恩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促成的也该是秦晋之好,断然并非怨侣仇家,且万一儿子真犯了倔强,难不成亲迎礼时还能把他绑在马背上,押去迎亲? 所以这件事的根由还是在说服,不能用暴力手段强迫。 徐砥只提出:“解铃还须系铃人,要不夫人先同姑丈姑母商量商量?若然他们已对三娘的婚事有所安排,且三娘自己也心甘情愿,明溪知道他自己只是一厢情愿,失落难免,却也不至于固执了。” 徐王氏看着丈夫长长叹一声气。 能是二郎一厢情愿吗?她早看出了覃三娘的心思,分明是动情在先……不过那孩子虽功利,却也很懂得分寸,要是揭露出来岂不会害得她受姑母的责罚,姑母万一因为恼怒,胡乱给三娘定了门不妥当的亲事,损及了三娘的终生,以明溪的脾性恐怕更是不能撇开三娘不顾听从父母之命了。 但源头确然是在覃家,徐王氏最终也决定先去探探口风。 怎知一问,才晓得明溪竟然已经向姑丈开口提亲了,徐王氏这时也难免几分埋怨芳期,暗忖着:也怪我自己太过相信二郎,以为他幼承庭训我对他也自来管教严厉,怎会染上纨绔膏梁的作风?怎晓得,到底是年纪轻不曾多历事,以貌取人竟为女子姿容所诱。覃三娘和他有哪一样志趣相合的,除了击鞠! 王夫人在一旁揣度着堂妹的脸色,这时自然得煽风点火:“怪我教女无方,从前看着三娘还算规矩,且那时孩子们都还,就没拦着她跟明溪兄妹两个来往,有些事兰妹也是知情的,我本是答应了彭家娘子的提亲,将三娘许给了彭六郎,怎知道三娘明明自己先说了愿意,转头却想着攀交罗夫人,她啊,是处心积虑要嫁高门,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的居心都已被我识破了,还敢肖想明溪。” “淑姐还是替我想想怎么阻止这事吧。”徐王氏这时也根本不寄望芳期能够打消儿子的执念了,一脸的愁容,满脑子乱麻,只不曾跟着堂姐抱怨芳期,这时抱怨又有何用呢?说到底还是悔不当初四字。 王夫人却不愿意出谋划策,她知道这时应该老夫人登场了。 老夫人慢悠悠地喝了口沉香熟水,却问:“我听相公说,兰儿相中了辛家五娘为嫡次媳?” “是翁爹和外子的想法,我也觉着辛五娘秀外慧中,性情也温柔和顺,这是一门好姻缘。” “辛家确然也是世族,不过真论起门楣声望来,既不如徐门更不如王门,我看这门婚事也未必门当户对。” 徐王氏怔了一怔:姑母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竟然赞同明溪娶三娘? “从前我一直没过问明溪的姻缘,是因晓得他贵为徐门大宗嫡子,兰儿必定会替明溪求娶名门闺秀为妻,就明溪的身份,尚主都是够格的,怎么兰儿你这回竟然起意让他低娶?难不成就看着这回辛坦之出使和谈有功,以为辛家就会水涨船高了?”老夫人满脸的不赞同:“便是官家要论功行赏,赏的也是辛坦之,和辛怀济这兄长有什么关系?辛坦之虽说是文举出身,自来任的却是武职,一介武将于如今世势能有什么前途?所以兰儿,与其为明溪求娶辛家女,不如我们两家亲上作亲你看可好?” “姑母,但三娘毕竟是庶出……” “三娘是庶出,二娘却是嫡出!”老夫人气定神闲地说出这句话。 徐王氏差点没被亲姑母这话给噎死。 她自来就看不惯堂姐把芳姿宠得骄纵气傲,打心眼里觉得这对芳姿一点好处没有,且芳姿才十岁出头的懵懂之龄,居然就说出必嫁葛二郎的“豪言壮语”,这完全不符徐王氏自来奉行的规矩礼教不说,更不可能为儿子求娶个心有别属的媳妇了。 但徐王氏如鲠在喉的脸色可拦不住老夫人继续游说—— “辛家的情况我们都清楚,辛五娘虽是嫡出,但可不是辛怀济元配发妻的嫡女,辛怀济的前妻如今还是辽国的郡王妃,因着世人议论辛远声是被辽人调了包,根本不是卫国人,辛远声便无法继承宗主执掌族权,可辛怀济对辛远声这位长子却重视得很呢,还未死心让辛远声继承宗主,辛怀济对继室姜氏的子女又哪能看重?” 不等徐王氏脑子转过弯来,老夫人又道:“明溪既被我家那孽庶所惑,受到长辈的阻止,他不敢逆背父母之命,必定就会迁怒辛五娘,这样一来,即便无奈之下听从父母之命,日后与辛五娘又怎能和睦?但要是我们两家联姻,我就有办法先让明溪厌弃了三娘,心甘情愿遵从父母之命。” “姑母有何办法?”徐王氏鬼使神差就进了坑儿。 “我家孽庶求的是什么?无非就是攀高枝罢了,她的婚事,你姑丈已经有了安排,那人选她也必定是认同的,到时只要放出风声,让明溪听闻,明溪自然会找她对质,待她亲口承认了,又拒绝了明溪,明溪还能不死心的?既是死了心,又怎会执迷不悟,到时明溪当然也就能够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姿儿是相邸的嫡女,和明溪又自幼相识,两个儿女间本有情意,岂不是比和辛五娘完全是盲婚哑嫁更有可能恩爱和睦。” 老夫人既然提到了“自幼相识”,徐王氏也立时醒悟过来她的种种担忧,但她还不及斟酌词句表达,就听王夫人长长叹了声气,甚至还语带哽咽。 “兰妹,你从前就提醒过我莫要太过惯纵姿儿,我都当成了耳边风,但兰妹也该体谅我的难处,兰妹是知道的,我又岂止泽儿、姿儿一双子女?都怪我命不好,先头生的儿子竟然无一能够养活。唯有莞儿养成了,又遇开封陷落那场劫难,莞儿死得那样惨,我也唯有埋怨自己…… 当年我就不该硬逼着莞儿为万仪帝姬的侍读,要不是我逼她,她也不会遭遇那场飞来横祸,我就想着,我就想着,莞儿已经这样了,我该让姿儿活得更恣意些,兰妹你别怪姿儿任性,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对她太过娇惯了,姿儿本性是好的啊,她无非就是根直肠子,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她那时看重葛家子,也是因为葛家子的才华,年纪,就有正人君子的品格,姿儿居心要是不正,又怎会偏对葛家子动情,但姿儿的好姻缘,却正是我这当娘的,一时恶念延生,反而害了姿儿!” 王夫人说到此处竟然是痛哭流涕,徐王氏难免因这番“声势”所惑,再度鬼使神差询问:“淑姐这话怎么说?” 王夫人哭得投入,只能换老夫人长叹一声。 “姿儿有个婢女唤珊瑚,听姿儿说起来,大妇因为泽儿身体的缘故,意欲先给泽儿择个姬妾,珊瑚就动了心,屡常冲泽儿献殷勤,有回竟然为了让泽儿多吃几口她奉上的药膳,往药膳里添加了对泽儿身体有损的事物,大妇知道了,哪里能忍?她这是义愤填膺一时糊涂,居然下令将珊瑚……处死了!” 徐王氏便将扶着堂姐的手往回一收。 但王夫人又紧紧拉着了徐王氏收回的手:“兰妹,我有多看重泽儿你是知道的,我又怎能容忍损害泽儿身体的奴婢,是,我是不该直接处死珊瑚,都是我的错,但这和姿儿的确一点干系皆无,但这件事我也不知怎么被覃芳期知悉了,她上回利用明皎,请了葛娘子,把这件事传到了葛家娘子耳朵里,姿儿是为了替我这当娘的遮掩,才当葛家人面前认了是她的错责!” 徐王氏整个人都听得愣住了,又听老夫人一声长叹:“别看姿儿骄纵,却仍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她是明知担着这样的错责葛家娘子必不容她,却也不肯让她的母亲受刑罚追责。为这件事,我虽狠狠责备了淑汀,但我也体谅她,她这子女缘,说实在也确然不算深厚,唯今淑汀还有什么指望呢?无非泽儿和姿儿都能如意罢了。” 王夫人闻言更是哭得肝肠寸断,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 只让老夫人担当游说的主角:“葛家悔婚的事,姿儿确然是吃了个哑巴亏,但事已至此,她难过归难过确也不再心怀执迷了,再者葛家娘子转而相中了四娘,瞅着这婚事也算尘埃落定的了,姿儿因着长幼有序,必得出嫁在四娘前头,这么仓促间叫我们怎么议亲?总不能姿儿是嫡女,反而婚事上得受委屈吧。兰姐儿,就当姑母的不情之请,你宽待几分姿儿,好歹想想这门婚事能不能做。” 徐王氏简直是稀里糊涂就离了覃相邸,到家才惊觉她这一趟非但没解决难题,好像又招惹了另一道难题。 她的婆母已经过世了,做为徐门的主妇,这一类的事务除了和翁爹、丈夫商量,也没个别的人可以计议,徐王氏也只好耐心地等着家里的男人们下值回家,怎知徐家父子今日下值后又都有应酬,倒是长子明江先一步回来了——正值新婚期的人,什么应酬都是当推则推,就想着早一步回来跟娇妻“畅谈人生”,徐王氏是很放心她的嫡长子的,眼瞅着两口恩恩爱爱,她这当娘的就更加放心了。 岑娘是她精心择选的大妇长媳,但唯一无法确定的就是能否和儿子情投意合,但事实证明她的眼光还是不差的,并没有乱点鸳鸯谱,而今轮到儿子的姻缘,只是论自身的喜恶的话,她当然更加看好辛五娘,她那位外甥女芳姿,性情着实太骄矜,万事都要旁人顺她心意,光是当作亲戚晚辈她有时都看不惯,忍不住会责备约束,这要是成了婆媳……徐王氏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86章 私奔吧有情人 等徐尚书父子两个回家,徐王氏才晓得今日他们正是去“应酬”姑丈了,原来想要联姻的不仅仅是老夫人和王夫人二位,还有覃相公这位家主也是十分认同,一筹莫展的也就变成了三个人。 两家既为通家之好,徐尚书和徐砥多少也知道覃芳姿的性情,若是不论嫡庶的话,说实在他们宁肯求娶芳期为嫡次媳,至少明溪中意芳期,而且芳期固然有点功利,和岑娘也好明皎也罢都是十分友睦,不至于挑是生非闹得家宅不宁,覃芳姿却就难讲了,这位着实有点像个惹事精,虽说徐王氏不至于镇慑不住,但多少得费心,而且覃芳姿心里要是不服气,一家人,婆媳之间甚至于妯娌之间,都多少会生龃龉,这世道,一家人倘若都不能齐心协力,又怎有把握应付外头袭来的风波呢? 但拒绝的话却不是那么易于出口的。 徐公先道:“辛门眼看就将炙手可热,这一段时间的确无论是郑国公府,还是司马家都有意同辛门来往,心存的自然也是联姻罗之意,虽说是怀济应当不热衷联姻这两家权贵,但今日覃公提醒的也确有道理,坦之掌兵,官家为了更加心安,应当乐意促成辛门与外戚一系姻联,如此一来辛五娘的婚事,怀济就更得斟酌了。” “姑丈今日还对咱们直言,其实经他举荐的诸多官员,大多认定卫辽之间难免决战,倘若到了时机,姑丈一系也会大力主张收复失土。” 徐王氏吃惊道:“那姑丈为何在现下大力主和?” “现在开战,我朝的确不占优势。”徐公稍稍松开了眉头:“且关键还是官家并不存征复失土的雄心壮志,便是因臣民众志城诚被逼无奈选择征战,一旦战局失利必定就会重惩将官甚至力主征战的臣子,征复失土的战略就又将半途而废,覃公的分析不无道理,如果此时力主征战,结果就是增加无谓的牺牲。” “那么翁爹莫不是打算和相邸联姻了?”徐王氏忙问。 “我只是在想和能和相邸联姻也并非什么坏事。”徐公微眯了眼角,这是他考虑问题时惯常的动作,早被徐王氏发觉了,就知道翁爹话虽如此其实心里还并没有拿定主意,只听徐公继续道:“要只是王夫人婆媳两个示意,我根本便可不作理会……大妇别多心,我可不是看不上王家……好吧我是的确有些看不上覃家那二婆媳。” 徐王氏:…… 翁爹真是,一把岁数了还是这么耿直。 “但覃公的才干我是钦佩的,再则讲明溪这些年在愈恭堂求学,无论经史还是文策都学得十分扎实,可不是愈恭堂的先生独占功劳,我知道覃公私下给明溪开了不少课,我自问,就算我亲自教培明溪,况怕都难以达到这样的程度,覃公用心栽培我徐家子弟,我当然要记他的人情。 覃公呢,虽说圆滑老辣,但对于亲好之族还不至于谎欺,我也相信覃公今日之言,他是当真认为征复失土才更利于社稷民生,偏安一隅绝非长久之策,那既然徐、覃二门也是同道,联姻对于今后的大计,跟和辛家联姻都是一样,有益无害。” “可是二娘的性情……” “对于这事我也是大不放心。”徐公蹙眉道:“大妇你那堂姐,将他人性命视如草芥,这样的母亲教导出的女儿,品性着实堪忧。不过覃公今日也说了,他早就明白王氏对二娘这般骄纵极不妥当,奈何无法说服他的老妻和长媳对二娘严加管教,所以覃公寻思着,二娘要是嫁来我们家,由大妇你严加管教,王老夫人不会约束,王氏也不能插手,才有望纠正二娘的种种恶习,只是这样一来,就得让大妇你多费些心思了。” 徐王氏垂着眼睑:“儿媳费多少心思都无妨碍,儿媳只是担心明溪的性情跟二娘相去太远,日后恐怕难以和睦。” “所以父亲的想法是,先解决了眼前这桩难题,等明溪心情平复了,听得进咱们的劝教,由他自己决定是娶辛家女为妻,还是和他的二表妹亲上作亲。”徐砥道:“而今夫人先应付二郎吧,就说他的婚事长辈们还得考虑一段。” 徐王氏也觉得只好如此了。 只是相比起来,她却比翁爹和丈夫更加了解自家那位姑母——既是说出了联姻的话,要是不给个准确答复,姑母是万万不会先引诱覃三娘开口拒绝明溪的,可翁爹也好丈夫也罢,便连她都以言而无信为耻,无论如何都不会为了先解燃眉之急,行为匡骗之事,那么万一做出的决定是不同覃家联姻,就只好另想办法说服明溪了。 徐王氏非常的忧愁。 王夫人却觉得轻松愉快,这晚上和芳姿一块乘凉时,还摇着团扇满胸的“竹林茂密”:“老夫人本就答应了撮合你同明溪,哪晓得你姨丈家居然又动意和辛家联姻,因着姜表姑竟是求了辛怀济才幸免牢狱之灾的事,老夫人对辛家本就不无迁怒,怎愿意徐家竟然和辛家联姻?老夫人想着必须阻止明溪娶辛家女,就自然会更加着紧召明溪为孙女婿了。” 王夫人口称的姜表姑,覃芳姿自然知道是谁,这时一脸的奚落:“那时辛五娘的爹,纠集不少世族为姜氏求情,才让姜氏无罪释放,莫不是姜氏跟辛五娘的爹有苟合之情罢!” “她到底还算是你的姑姥姥,可不敢尊卑不分。”话虽如此,王夫人口吻里却不带点责备。 覃芳姿就更得意了:“这里不是没旁人么?我就跟着太婆称谓那人了,连太婆都不认她这么个表妹,我认她做哪门子的姑姥姥。” 蒋妪:…… 琥珀:…… 众仆婢:…… 她们不敢认为自己在二娘眼里是“旁人”之外的人,只好相信自己在二娘眼里根本不是人了。 覃芳姿因为计划眼快就要得逞,心里也终于有了几分高兴,说起自家祖母一直厌恶的“姑姥姥”来,那叫一个滔滔不绝:“不是说姜氏和她的丈夫情投意合琴瑟和谐么?她丈夫死了,她却公然改嫁算什么情投意合?更可笑的还是遇人不淑,嫁的那人居然是贪图她的收藏,换作别人,也只能打落牙和血吞了,她倒好,居然状告丈夫虐待她,结果让自己受了牢狱之灾,如此无知短见,还敢称什么才女?不怪得太婆如此厌恨她,是个人都没脸认她这样的亲戚。 亏姜氏现在,也是一大把年纪了还敢卖弄风骚,听说她还常去别人家赴宴呢,自己又还邀请男客到家饮谈,真的是恬不知耻,也只有辛怀济这一类装模作样的人还追奉姜氏写出来的几句酸诗醋词。” “姿儿,你的兰姨母可也十分敬重姜姑母,你得谨记今后在你兰姨母跟前,千万不能如此诋毁亲长。”王夫人不忘提醒。 但王夫人自己竟也忍不住抱怨,因为她口称的“姜姑母”,事实上除了覃门以外,最最看不上的还有她的父亲这一王门支系:“姜姑母啊,自恃才高,她嫁的夫君确然也称赏她的才华,不过她真是注定命舛,先是夫家没落,姑丈年过不惑才受起复,怎知开封城就陷落了。姑父逃难往临安途中,又病故,没多久,连独丁也重病不治,再是被那些所谓的仕林如何推崇才华,姜姑母不也是寡身无后,她也是耐不住寂寞,才想着改嫁,结果呢,险些被无良之徒骗走积蓄身家,她口口声声鄙夷这个,厌恶那个,也不看看自己活成了什么境况,怕是日后寿终,都没人替她置上一口棺材入土为安。” 母女两个把和覃家、王家均早就断绝往来的这个亲戚狠狠挤兑一番,居然忘了正经事。 但徐明溪虽然暂时被姑姥爷跟自家亲长联手给忽悠住了,徐明皎却比兄长更加“狡智”警觉,一听母亲大人安抚兄长的那番话,就连连跺脚:“阿兄也真是的,竟连这话也敢相信?要阿爷阿娘真想成全阿兄和阿期,还需得着考虑么?想来应当是姑姥爷也不肯撮合你们两,这就是长辈们的缓兵之计,糟了!这下子阿期的处境更加危险,阿兄,你可不能再犹豫了,而今要想要称愿,是指望不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事急从权,阿兄先领了阿期私奔才好!” “可奔者为妾……” “什么妾不妾的,阿兄你只要视阿期为妻就好,这一去,就莫回来了,你跟阿期只要得获自由,你还能另娶另纳了?你们两个只要能够白首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还在意什么名份?” 徐明溪被妹子的话完全震惊了,脑子里此刻有如一场狂风暴雨,别说计划,连点头绪都没有。 “就是二哥你这么一走,科举入仕是不用想了,咱们先不用虑后头的长远,虑的是你和阿期能不能走脱,阿期虽又去了富春,脱身倒不愁,可二哥你要一没了踪影,阿爷阿娘必定立时就会警觉,肯定会赶往富春捉拿你,你就算能与阿期先行离开富春,去哪个州县不需公验的,必定留下痕迹,迟早会被追察到行踪。” 明皎抓住了兄长的手腕:“二哥先别露出蹊跷来,这件事,我先得说服鄂娘子帮忙,最好她能替你和阿期先争取两日时间不说,又能伪造出公验,对了,要是鄂娘子能够说服襄阳公和襄阳公夫人相助,二哥就能从军了!这样一来,二哥既能立足,阿爷阿娘总不能够直闯进襄阳军营去抓人吧!” 徐明溪这时是真觉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他只好赞同明皎的主意,当真不动声色地准备起私奔来。 第87章 芳期该背时了 芳期哪里能想到她在一往一复转身之间,临安城里竟然有此惊人的变故。 她这个时候正在面见晏迟,先把祖父答应铲除景福全的决定说了,然后眼巴巴的希望晏迟能够行行好,不再完全地坐壁上观,多少提供一点景福全的把柄好让他们“痛下杀手”。 晏迟还是一副冷冰冰之余又懒洋洋的模样,仿佛景福全死与不死和他不存半个铜板关系似的,只随便瞥了一眼芳期的气色,觉得数日不见这个黄毛丫头似乎霉运更甚了,似乎还有隐隐的血光之灾……哎呦,别不会就这样在劫难逃了吧,那可可惜了一手好厨艺。 话说来冯莱已经下了死狱,他的人手迅猛将冯莱家的厨娘罗到手,然而晏迟一经亲自“验证”,果然又是个空有其名没有才干的假大空,厨艺甚至还不如现今雇请这位,晏迟当然不会做那冤大头,只付了一笔试厨费就把人好生送走了。 请不到合适的厨娘,还真是让他心浮气躁的一件烦难事。 所以这个时候晏迟看着芳期,居然忍不住地心生一股邪念——不晓得他要突然发个疯,先把覃逊给整得身败名裂的话,整个相邸朝不保夕了,覃家人是不是巴不得让家族一个女儿委身给人做厨娘的代价,换得几点利益。 当然晏迟也就是想想罢了,他又不蠢,哪能这么逼迫别人做厨娘,万一在他的饮食里下两颗老鼠屎,吐了一口唾沫……这种恶心事可别想察出实据来,千防万防也防不住,那他日后还能愉快地享用美食么? 一个人得克制欲望,才能免除多余的麻烦。 晏迟觉得自己对待芳期还算仁慈的,要是愚弄他的换作另一个女子……算计来他的金屋苑当个洒扫婢总不会被恶心到吧,所以这位天子近幸,大言不惭就提出了条件:“要我提醒你却也简单,今日中午做上一顿美食我就答应了,我只点两道菜,鹌子水晶脍和绿筠丹衣,其余的覃三娘看着办。” 芳期:…… 呵呵,晏三郎对这两道菜看来的确是情有独钟。 “鹌子水晶脍得提前一日准备,今日是来不及了,不过我还会一道开水白菜,虽不是辛辣的口味,保准也能让晏三郎满意,今日这么热的天气,有一道绿筠丹衣已经足够了,其余菜还是清淡些更好。” 晏迟本有些不满意,但想到鹌子水晶脍的确需要提前一日熬制皮冻,且他还真没尝过开水白菜这么一道菜肴,想想也就罢了,由得芳期这主厨发挥也行。 芳期莫名其妙就被打发去了厨房。 只是这一回,晏迟对她的态度还真是友善了许多,看她忙得一身臭汗,还咬紧牙关故作神清气爽地用“开水”浇开了一朵白菜,瞬间的惊艳确然为这道听上去不怎么样的菜肴增色不少,故而大发慈悲,竟然允许芳期上桌子边吃边聊。 一尝开水白菜,又果然是鲜甜可口,大大的出乎意料,让对辛辣菜系情有独钟的晏迟,都一连吃了三盅还有点停不下口的瘾头。 就觉得芳期的厨艺……不做厨娘认真是可惜了。 把酒杯一放,箸子一搁:“我刚才将景福全的来历身份,和冯莱之间的瓜葛都已经说清楚了,覃三娘你应当不至于没听明白吧?” “听懂了听懂了。”芳期连连颔首,又尝了一箸她自己作的炉焙鸡,这其实是她向晏家厨娘讨教的菜式,晏家厨娘应当是藏了私,没告诉她关键步骤,可芳期天资多高啊?还不知道烹之候干,候干再烹数番下来,才能让肉质十分地酥熟了?且她还在传统的调味料外,加了几味佐料,而今这样一尝,可比晏家厨娘做的那道炉焙鸡要美味多了。 晏迟看芳期仿佛对炉焙鸡情有独钟,内心极其的疑惑,深觉这道自家厨娘的拿手菜,做得也的确算是不错了,可他吃来却也只觉就是不错而已,哪里值得这般的一箸接一箸,箸箸忙不休。 于是也尝了一箸子,瞳孔有轻微的扩大。 酸酥之余更多了几分回甘,且那回甘似乎还会在舌蕾上扩大,这就是无穷的回味了,且这一道炉焙鸡,仿佛更有一种极其跳跃的香味,竟如炙烤的味道,但晏迟当然明白这道菜其实不经炙烤,而是隔水蒸烘而成,事实上经过炙烤的鸡肉,口感也不可能像这般酥润的。 偏又放下箸子,肃色看向吃个不停的女子。 覃相邸的这位闺秀,平时是吃了这顿没下顿吗?! “你都听懂什么了?覃芳期,一整只鸡都快被你吃光了!” 芳期这才惊愕的抬起眼睑,晏无端竟然是如此吝啬的晏无端啊…… 她震惊了好一阵才在晏迟森凉的注视下打了个摆子清醒,控制好自己的箸子不再依恋那道炉焙鸡,说着自己的见解:“要想打击景福全,那可是宜早不宜迟啊,最合适的方法不就是趁着官家而今余怒未消,揭穿他的身份及和冯莱兄妹间的勾联吗?” “如果有证凿证明这些,我也就不必烦动覃宰执废心了。”晏迟莫名晃了眼芳期那把箸子。 他觉得箸子虽然看似安安静静摆在那里了,居然有种仍在蠢蠢欲动的奇妙感,可见“饕餮客未必厨艺佳,厨艺佳必为饕餮客”的说法诚不欺人,大有道理,黄毛丫头一见美食脑子里就容不下其余事物了。 “晏郎是和冯莱兄妹有仇隙的,所以最好置身事外方才不至于使官家心生疑忌,可我家翁翁本就是事外的人,这个时候质疑景福全就不需要有更多顾忌了,据晏郎所说,景福全在开封皇宫里就是宦奴,开封城破,当然不仅仅只有景福全趁乱走脱,找到另一个宫婢宦官不难,只要让他出面指证景福全,又何需另外的证凿呢? 再则讲,景福全的独子并不是冯门子弟,这也是可以利用的一条引线,至于怎么坐实景福全乃冯莱的同谋,晏郎就不用再担心了,横竖是我翁翁去安排布置。眼下夜色迷人……哦不,是青天白日,不可辜负的是美食佳酿,晏郎何不抛开这些烦琐俗事,开怀畅饮大快朵颐呢。” 芳期的前大半段话,倒的确让晏迟恍悟自己是想多了——他和覃逊的立场不同,覃逊图的是顺顺利利致仕却声威不衰,好让子孙仍享他的福荫使覃门真真正正地跻身世族,收拾一个景福全并不需要瞻前顾后,而他,因为真正的仇家不仅只冯莱党,相比他最终要铲除的那些人,冯莱、景福全可谓角色,所以他不能因为铲除两个角色就引得君主忌惮,他的复仇之刃才刚出鞘而已,还有一堆的仇家等着他去“收割”。 没有证凿于晏迟而言算是风险,但于覃逊而言根本不用在意。 黄毛丫头覃三娘的脑子里非但不仅仅只装着美食,甚至条理还是出乎意料的清楚。 却突然又听“开怀畅饮大快朵颐”八字,顿觉自己是高估了同桌的人,没好气地一箸子下去就先挟了一条肥鸡腿,根本连半个眼神都欠奉了。 但这并没有影响芳期大快朵颐的心情,尤其当颅内“叮咚”一声响起壹亢奋的通报,告知支线任务居然仅余五个点就能满槽的喜讯后,芳期深觉晏冰刀到底是被自己的厨艺给征服了。 晏迟今日的确也是吃得有些撑,下昼顶着日头在田庄时逛了足一个时辰才觉喘气舒畅了,坐下来喝一碗点茶,居然唇角带着微微的笑意,徐娘在旁察颜观色半天,内心也是一阵的惊疑,忍不住抒发见解:“郎主倒是许久没有这般欢惬了。” “冯莱一事至此算是彻底终结,连景福全都能赶尽杀绝,如此顺利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欢惬些岂不正常?相信阿瑗在临安城听说喜讯,这时也是欢惬的。” 徐娘听郎主突然提到赵四娘,倒也没有接着这话题往下讲,反而道:“依仆看来,郎主似乎对覃三娘大有改观啊。” “这么多女子,她倒也算聪慧的,知好歹,没给妙音仙丢人,且她最近也够背时的了,嫁不成心上人,身边还多人阴歹算计,要搁别的女子,管徐明溪日后如何呢,必定是得纠缠着先把生米煮成了熟饭,解了自个儿的燃眉之急才最要紧,覃三娘选择放弃,倒是认真处处为了徐明溪着想,我这旁观的人,也都觉得她对徐明溪是有情有义甚有担当了。” 多少有几分好感,成见鄙恶大大减褪了。 便有那仅余的芥蒂,说到底还是被“空手套白狼”的郁火,晏迟自问打七岁往后,他还从没在哪个女子手里头吃这么大的亏。 “郎主,沂国公府的那位主母,急着要替晏四郎议亲,为晏四郎求娶辛家五娘,既是如此必定会先替郎主议亲……” “我的婚事,那对夫妻可做不得主,我早就求了官家,允我自择妻室。我现在还没想着娶妻呢,黄氏再是急着给晏竑(同宏)议亲,她也得忍着不耐烦,等我缓缓地择定妻室。”晏迟的神色越发欢惬了。 “郎主难道就没想过……辛五娘?” 晏迟挑眉看了心腹一眼,唇角斜牵:“我走的是贵幸之路,别看远声和我交好,辛公尤其是辛家夫人未必也认同我的行事,又怎会将女儿许嫁呢?晏竑和我却大不一样,整座沂国公府,也就唯有他能入世族青眼了,我和他争着求娶辛五娘,那可真是自取其辱,徐娘你这建议,莫不是看着黄氏最近太烦闷了,巴不得我送乐子让她开怀吧。” 徐娘:…… 她居然没听懂郎主这话是太狂傲呢,还是太谦虚。 第88章 富春江畔 芳期经过大快朵颐,倒没被吃撑着,因为毕竟是面对着一把冰刀杀器多少还是影响了她的发挥,等回到自家田庄,听说如意行已经是把晏迟安排的那名婢女送来了,芳期连忙过目——约是十五、六的年岁,跟她一般高矮的个头,背脊挺直却腰肢纤柔,看身姿全然看不出“孔武有力”的迹象。 肤色略失白皙,两眼炯炯神彩,鼻梁不甚高挺,薄唇色泽鲜亮,总的说来容貌一眼看上去并不出众,属于第二眼美人,但也是更偏俊朗的美感,不属于妩媚多情一类。 芳期一问她是六月出生,就在取名这件事上大是犯难了。 她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六月”,总不能再多一个“六月”吧。 突然想到今年的特殊,芳期眼睛一亮:“以后就叫你闰六吧。” 八月忍得眉毛都快抖掉了,到底没忍住“噗嗤”一声破了功:“三娘你也太懒了吧!” “像六月、腊月她们,都是有本名的,现暂时改个名无非是为了好记,虽说闰六这名的确不那么好听,一时间将就着也罢。”芳期尚且言之凿凿。 “娘快说说三娘吧,先前才讲要痛改前非,至少得把脑子积极转动起来了呢,身边才几个丫鬟啊,改的名字不是节气就是月份,就算有个特别些,哪里至于记错了?分明还是懒得动脑。” 芳期见八月竟告起自己的黑状来,她也不生气,干脆缠着娘的胳膊:“要不娘给这婢女改个名字?” “江南六月宜赏荷,故六月又素有荷月、莲月的说法,又有旧诗说莲荷,‘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煞人’,翠减红衰既是让人惋惜的事,自是期望世间能有花叶常映了,不如就改名常映如何?”苏娘这名字虽然改得迂回,但却有如信手拈来般的容易。 当然她知道常映是芳期托了晏迟雇佣的婢女,相比起三月、八月来当然更有过人之处,所以寄望常映能当真尽心竭力的帮衬着芳期,常映这名字就有了特殊的内涵。 “那就叫常映。”芳期愉快地接受了娘的建议,跟着就想验证常映的身手。 她四顾一番,指着一截墙头,墙头约有一人半高矮,墙内完全没有可以借力的物什,还没发号施令呢,常映就从自己的行囊里摸出件器具来,一伸展开,居然是像钢制鹰爪,还连着足有三丈长的绳索,凭借此物一抛抓紧墙头,常映身轻如燕般就“飞”上去了。 三个黄毛丫头看得惊叹连连,倒不是因为器具——芳期很有自知之明,若换作她,就算借助一模一样的器具,照样攀半天也攀不上这截还不算高巨的墙头,更别说“飞”了。 常映转眼又从墙头跃下,落地无声,跟只猫的脚步一般轻灵。 “常映,你既能翻墙,能不能杀人?”八月贼兮兮地问道。 三月十分惊悚地盯着八月。 “若打得过就能杀。”常映回答得霸气十足。 “你们两个记得守口如瓶,可不能说常映身怀武艺的事。”芳期极其的满意。 三月显然又误会了,吓成个结巴:“可、可、可是三娘,杀、杀、杀人是、是……”杀人偿命啊,娘子雇请常映不会是为了杀人的吧?! “傻丫头,我又不是江湖草莽,还真能靠着常映杀人越货、打家劫舍不成了?只是今后有常映跟着我,总不至于害怕二姐哪天恶向胆边生,再想着往我脸上划几道血口子了。” 而她接下来要交给常映的任务就是…… “我会让曹开和领你回一趟相邸,你往风墅去见翁翁,把我交待你的这番话一字不漏转告。” 那一番话,当然就是景福全的把柄了。 至于祖父如何铲除景福全,芳期是的确觉得不用她操心的,她甚至都认定还没等这个不太平的末伏过去,景福全的死讯就会传来富春了,要说来关涉到人命生死,芳期当然不会如同自家翁翁和那位晏冰刀一样的无动于衷,更别说成为帮凶之一了,不过她对于景福全这样的人也没有什么同情就是了。 就算她是个无知的闺秀,也晓得图谋储位的人物个个都难免手上染血,冯莱为了维护他自己“卜断准确”的名声,连个孺子儿都不放过,还说不定从前害死了多少人呢……是了,仿佛记得有一年上清宫又起火,不得不请三清天尊再度移宫,可不就是因为冯莱的“卜谶”,说什么一个看护和行火真君命理相克才导致了这场火患,那看护就被处死了。 徐二哥当时怎么说的? 三清天尊的座宫都起过几回火了?分明就是因为日夜香火供奉,道官羽士们又不甚经心,可不容易引发火患?关只在夜间负责在几道门禁当值的看护何事?偏是那回官家斥重资,修复上清宫还不够两月,又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连三尊神像都被熏得乌漆麻黑,还差点没能抢运出来,官家雷霆大怒,冯莱分明是为了包庇党从,才让平民百姓顶罪,奈何御史言官多少质疑,都没能从铡刀底救下那个看护。 所以在芳期看来,而今换冯莱和景福全死在官家的铡刀底,也活应了那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常映当天晚上就返回了富春,芳期问得祖父大人果然没有什么交待后,就彻底把景福全这么个人抛到了九宵云外去,安安心心的跟自家娘过着吃吃喝喝的日子,暂把身手不凡的常映,指使去抓鱼猎兔,有回还做了道鲜鱼脍送去给其实隔着老远的“邻里”晏迟,遗憾的是眼看就要满槽的支线任务居然还是保持着那一丢丢的距离,可惜了她的一条富春江鲜鱼。 苏娘这时居住的清磬园,其实距离富春江不远,芳期傍晚的时候会由曹开和等护从着去江边“鲜衣怒马”快意人生一番,如今有了个身手了得的常映,那可“鲜衣怒马”得更远了,这天才突然想起来问常映会不会击鞠,听得一个“会”字,芳期喜出望外。 她早就约了鄂霓等出伏后天气渐渐凉爽下来比试一场,她对自己的技艺虽有把握,奈何却差了几个队友,如今得了常映这么个臂助,就更有把握了。 正“鲜衣怒马”着呢,远远就见江边树荫下坐着把一动不动的晏冰刀,芳期连忙“吁”停了马,因为她同时看清了晏冰刀手里拿着的居然是根钓竿,生怕马蹄声惊走了正要吃饵的鱼,使得好不容易就要攒满的进度条又“刷”地一声回落。 不但吁停了马,芳期还躇踌起来——这回可真是她到晏郎的跟前“晃荡”了,虽她坚决不是故意,但万一要让晏迟认为是故意了呢?这个人可最烦她“故意晃荡”,虽说进度条的确还剩一截,但得切忌急于求成啊。 转身就走吧……也不晓得挑剔的晏郎会不会认为她才赚了个婢女就翻脸不认人了。 芳期还搁那进退两难呢,常映一见旧主竟然主动上前打招呼去了,晏迟又还侧脸意味不明地往这边看了看,芳期只好把牙一咬走过去了。 “晏三郎今日好雅兴啊!” “上回品尝覃三娘做的鲜鱼脍,还算可口,但我总不能老吃白食吧,所以打算钓上一尾来,送去给覃三娘再做一道。” 还算可口怎么连丁点好感都这么吝啬呢!就算不想着以财帛回报,好歹让我进度条再接再励涨满了啊。 芳期却笑得明眸皓齿的一点都不勉强:“晏三郎真是识货人,一吃就知道鱼脍是用富春江的河鲜烹制。” 晏迟斜过来一眼:“不是覃三娘为了强调送来的鱼脍用的不是普通食材,特意告诉常映是从富春江捕的河鲜么?” 芳期:…… 她好像还真交待常映强调过。 芳期一没了声儿,晏迟也不再说话,仍一只拳头放膝盖上,一只手稳稳拿着钓竿,芳期觉得晏迟恐怕钓不上鱼来,因为鱼儿还没接近鱼饵,就被钓鱼的人一双冷眼给冰死了。 这想法刚才经脑子里晃过去,晏迟就一拉鱼竿。 芳期无比惊奇地盯着那尾活蹦乱跳的鱼儿,好像晏迟的眼睛真能杀鱼似的。 晏迟却只是瞄了一眼鱼,就一摆手。 他身边的一个随从眼都不眨又把鱼给丢进江水里去了。 芳期更惊奇了:“晏郎君好不容易才钓上来一条活鱼,怎么又放生了呢?” 晏迟:…… 什么叫“好容易才钓上条活鱼”,我还能把死鱼给钓上来不成! “这条鱼仅目测都不足五斤,哪里适合做鱼脍了?”晏迟这会又是连个斜眼都欠奉的清冷。 不适合做鱼脍适合做别的啊,晏郎你要不想吃别的,何不干脆赏给我拿回去晚间做道鱼汤加餐? 只芳期当然不够胆子让晏大夫给她做渔翁的,又是一记马屁拍上去:“晏郎君还知道什么鱼适合做鱼脍啊。” “覃三娘,你莫不是以为晏某是无知愚徒吧。” 芳期不说话了,她觉得天底下最艰难的事恐怕就是讨面前这位晏郎君的欢心,他还真是一点阿谀奉承都不吃,真难怪祖父要烦托他营救鄂举,只好利用她来空手套白狼了……等等!祖父如果手上真有莫须有涉事者的名单,为何要冒着风险得罪神通广大的晏大夫呢,要不是祖父手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名单吧!!! 那她的缓兵之计,岂不最终只能是苟延残喘,亏她还从晏迟手里讹了个常映来使唤,等晏迟耐心耗尽了……该不会直接交待常映把自己的脖子给“咔嚓”了吧。 正忧愁,芳期就见晏迟又侧脸往她的方向瞅了一瞅,但芳期这回明显感觉到晏迟并不是瞅她,所以她也转身瞅了一瞅…… 身后空无一人啊? 直到十余息后,芳期才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 第89章 我心悦你 芳期并不及惊异晏迟的耳朵比她要灵敏,因为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已经看清了策马疾驰而来的人竟然是徐二哥,赶紧也骑马迎了上前——前回让徐二哥同行往晏迟的田庄,就险些拉徐二哥踩了一脚的浑水,这回还是让徐二哥离晏迟远些吧。 晏迟一看来人是徐明溪,就淡漠地收回了目光。 他这几日看芳期,命宫透红鸾之色,这是主桃花运动,但可惜的是眼尾气色泛黯,说明婚事上并顺利,说到底就是镜花水月空欢喜,命中阻绊两无缘。且右额中偏上亦有晦气,恐怕还会被家中的女性亲长刁责,可不今日就要“应运”了么。 不过……万一要是覃三娘因为情事萎靡消沉,岂不是没了心思做鲜鱼脍?他今日四、五斤的鱼钓上来七、八条都扔回江里去了,花这不少时间,就算钓了条大鱼,结果“厨娘”罢工了岂不是白忙碌一番? 恩,要不等会儿还是点拨点拨那黄毛丫头吧。 长久的陷于情爱之事,她可没法子抵抗接下来桩桩件件的祸殃,还是速速打起精神为好。 却说芳期,眼看着一头汗的少年,心底是无奈一叹,脸上却是又惊又喜。 “二哥怎么这时又来了富春?” “三妹妹。”徐明溪只是唤了一声,又沉默下来。 他怎么来的富春,可费了不少心思。 先是明皎豁出去事发后被亲长狠狠责罚,先央了母亲许可去别苑消暑,还请来了鄂娘子及其兄长,在鄂娘子的游说下,终于说服了长兄鄂雲配合“月老计划”——先是鄂雲兄弟三人提出去天目山游猎,这样的活动当然不适合女子,所以母亲、嫂嫂及阿妹都未同行,只有他跟着去了。 且先还说好了,得在天目山里盘桓两晚不归,因母亲知道鄂家几个郎君能征善战,游猎时总不至于出什么岔子,而且并没有女眷同往,就更加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鄂雲便纵着他往富春来,扛着两晚上不通报他已经“失踪”的消息。 等他携同芳期疾赶至襄阳,鄂家兄妹几个再齐心协力说服襄阳公夫妇,允他在军营里做些书记的杂务,这样他和芳期就能有地方安顿了,又不用发愁家里的亲长从军营里把他们逮回来。 徐明溪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的,要是父母见他已然是铁了心的不肯再娶旁人,或许会退让,许可他和芳期成婚,这样一来虽说还是委屈了三妹妹,不过总比彻底错过各自婚嫁要强。 “阿期,明溪心悦你。” 徐明溪突然醒悟关于种种计划他这时不用仔细说来,他最需要的是让芳期明白他最真实的心意,情不知从何而生,但已让我倍受煎熬。 这个时候的徐明溪,甚至都没注意到不远处的江岸上,坐着垂钓的竟然是被他曾经当作劲敌的晏迟。 他的眼里只有芳期,秀丽的眉眼清澈的眸光,她微抬的乌睫还能看出柔长的弧度,被晶莹的肤色衬得越发浓黑的发鬓,带着点略微的汗意,他从来不觉得“美若天仙”这样的词汇足够形容芳期,因为他认识的少女从来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她有蓬勃的生活气息,她的美,是让人易生亲近的美,又怎是那些冷清的仙娥比得? 可是为什么她的眼睛里,渐渐透出的是惊疑的神色? 芳期的确够惊疑的,完全闹不清发生了什么情况,竟能让徐二哥一人一骑傍晚赶至富春,且张嘴就是一句完全出乎意料的表白。 她以为四妹妹和葛二郎的婚事不会再发生别的变数,祖父急着要促成这门姻缘,就必须赶紧地先定覃芳姿和她的婚事,但徐家子弟多半是先取功名再定婚事,那时她会告诉徐二哥她对婚事很满意,这样一来徐二哥来不及说出口的情意也许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徐二哥是谦谦君子,自来奉行礼教,他怎会先撇开亲长父母,直接告诉她…… 阿期,明溪心悦你。 这猝不及防的告白,着实让芳期心里有如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她打算不顾一切回应这告白,一个她却又想遗憾的放声痛哭。 但实际上还有一个她,就是真实的她,告诫着自己冷静不要犯糊涂的她。 “虽醒悟的时间不算长,但我已经笃定了,我待阿期你并不仅是兄妹之情,我心悦你,想娶你为妻,和你白首偕老,我每一日都想看见你,但可惜的是我如今除了我自己,什么都给不了你,我甚至无法说服我的父母亲长,阿期……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芳期差点就问出了“去哪”的话。 但理智的那个芳期到底还是占了上风。 “二哥……我不要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哥知道的,我最期望的其实就是自由自在。但我不能答应跟二哥走。” 芳期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看着少年眼里的光彩一寸一寸熄灭的,她只觉得自己已经快喘不过气来了,她用脚趾抓紧地面的方式,才能忍住用手去摁闷痛的胸口,嘴里泛着生嚼黄莲的苦味,但她这时却不能当个哑巴。 “二哥,我就是视你如兄长啊,我要是……日后我就无法和二哥自在的相处了,而且我要是跟二哥走了,娘怎么办,阿皎怎么办,我今后是不是再也见不着她们了……二哥就当我兄长不行么?”她是真忍不住眼泪了,她只能努力做到让徐二哥以为她是因为焦急无措。 “阿期,你是真的……只当我是兄长?” “是,二哥一直就是我兄长啊,我真没办法把二哥当成……二哥骂我吧,骂我不知好歹,有眼无珠,但二哥别气我太久,等二哥消了气,还像过去一般待我好不好?”芳期动手,虚虚拉着徐明溪的袍袖,还真像极了一个在跟兄长撒娇的妹。 良久,徐明溪才说:“好。” 他说好,又深深吸了口气:“我不会生三妹妹的气,三妹妹日后也千万别觉得不自在,我们就像从前一般,今日……就当我没来过富春江,没跟三妹妹说这番话吧。” 芳期舒了口气。 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胸口又闷又疼。 娘说不执着情事,心胸豁达,日后再看如今的痛苦就会觉得云淡风轻了,芳期不知道自己日后会不会“带笑看往昔”,但她现在只想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二哥还是先赶回临安城去吧,可千万别让姨母发觉二哥悄悄来了富春,否则二哥可得挨责罚了。”芳期没刮自己耳光,还赶紧推着徐二哥上马。 她是再也不敢看夕阳底下,徐二哥惨白的脸色了。 “无事,我今日就在富春寄宿一晚。” 一晚,也许过了这一晚,芳期会改变主意呢,也许…… 在今晚,芳期就如从前的自己一样突然醍醐灌顶了呢。 不远处的江岸,晏迟钓上来一条终于让他满意的大鱼,侧面看过来,只见一男一女已经骑马走远了。 他把鱼放桶里冲常映一抬下巴:“提走吧,明日送一碟子鱼脍过来。” 第90章 其实注定跑不成 徐明溪的坚持,并不会有另外有一种让他喜出望外的结果,当次日清早芳期仍然是心急火燎摧促他快快赶回临安城时,他的脸色更加灰败,而心情,自然也像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后,迎来的却不是晴光重新明媚,是一地的枯枝败叶满园的触目凄凉。 他这个时候根本不担心会受到责罚,他只能体会到挫败带来的苦涩。 当然也有不甘,但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够逼迫芳期,他灰败的心情只能自己尝试着收拾。 来时是快马飞奔,回去却是慢慢吞吞。 徐明溪不知道的是昨日他才从苏娘口中问得芳期往富春江畔游乘,前脚一路赶往,后脚,他的兄长徐明江也赶到了清磬园。 原来,徐王氏自打听说徐明溪自己往相邸求娶芳期的事,就料到家里出了“叛徒”,况怕这“叛徒”还不仅只一人,紧跟着明皎缠着她要去别苑,邀请了与芳期交好的鄂娘子,再跟着鄂雲三兄弟提出去天目山游猎,还说明了得盘桓两晚,徐王氏哪能不知这些孩子们再琢磨什么念头? 但她没有一口拒绝,只是让长子跟着次子,并交给了长子随机应变之权。 当徐明江找到了苏娘,苏娘当然告诉他芳期早有决意,徐明江也就没有强迫弟弟立时跟他回城,他根本就没出现,只是在苏娘介绍的农家借宿了一晚,次日清早远远尾随弟弟回到了临安城。 此时,苏娘看着仍在发怔的女儿,长长叹息一声,她知道多余的话也不需要劝慰了,这个关口,还只能女儿自己淌过去。 “别说徐家夫人必然不容二哥和我就这样一走了之,翁翁也必定不会坐视不管的,这事没法成……娘,我这样做没错的吧,这样做对二哥的伤害是最轻的,他一直不知道我……他才会容易放下,日后才会顺遂。” “阿期,你做得没错。”苏娘按着芳期的肩:“你说得对,徐家夫人便是到了这个地步,对你都还是留了余地,要是换作大夫人……” 大夫人恐怕昨日就把清磬园一把火给烧成灰烬了。 可正因为徐家夫人的宽容,徐二郎的真挚,芳期就越是没法子自私,只图一时欢喜,引发轩然大浪。 芳期怔怔看着……桶里的一条大鱼,决定化悲痛为力量,把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如何先完成支线任务上,所以她捞起那条鱼,放另一个空木桶里,让常映这“劳力”提着,直奔疱厨,举起一把菜刀拍下去,干脆利落就把鱼给拍晕了。 她和徐二哥算是结束了。 从此之后就真的只有兄妹之情,她覃芳期自来就快意恩仇,绝对不是拖泥带水之辈,这个决定她其实已经在很早之前就下实了,只不过过去的她,没想到徐二哥也会…… 阿期,我心悦你。 脑子里再度响起这话,芳期心里一阵悸动,她稳了稳神,才拿起一把剔骨快刀,麻利地处理起那条用来讨好晏迟的河鲜。 做人不能太贪心,至少她在这个所谓的平行世界里,没有稀里糊涂嫁给彭子瞻这只中山狼,至少获得了徐二哥的告白,至少等她努力完成任务,还能许下让徐二哥终生顺遂喜乐的心愿,这一段少年情事,等徐二哥将来回望时,才真正该觉得云淡风轻。 心里再怎么堵,睡前哭一场就好了,哭完睡醒了又是一条好汉。 芳期做好了鲜鱼脍,当然自己留了一碗,她觉得理直气壮的很:“你跟晏三郎讲,他深受寒湿之苦,其实不应多食生脍,便是用了辣油,也得注意适量。生脍最关键就是个鲜字,别说过夜,中午做好的放到晚上吃都会变味了,所以一大条鱼,我就留了些,但我当然也不白吃晏郎的鱼,那一碗盐卤花生总够换上半条鱼了。” 这话是冲常映说的,芳期也很清醒她在常映心目中的份量不可能重过原主晏迟。 常映一字不改的把话带到了。 徐娘看着满桌子的美味佳肴,这时着实有点恨铁不成钢:“郎主不是嘱咐你今日把覃三娘请来的么?你给忘去九宵云外了?” 原来常映原本是徐娘认的养女,自然也属晏迟的心腹,所以常映偶尔也会自作主张,但徐娘却觉得这回养女自作主张有些过头了,她上上下下冲养女一番打量,心里不由产生了一种十分不妙的联想:莫不是女儿也对郎主产生了什么绮念,把覃三娘当成假想敌了吧。 “郎主一大早上赶去富春江畔,又钓了一尾鱼,你可好,没把覃三娘给请来岂不让郎主又白废力了!”徐娘这会儿甚至用上了警告的眼神。 常映却不急不躁地禀道:“奴婢是知道郎主之所以让邀上覃三娘,是担心覃三娘郁怀,影响了厨艺,今日中午开解一番覃三娘后好歹晚上或许还能吃到一道满意的生脍,不过奴婢观察着覃三娘虽说的确心绪不如寻常,却也不至于影响了厨艺,就没有多此一举。” 晏迟这才尝了一箸鲜鱼脍,满意地冲常映颔首:“不错,这是覃三娘的水准,你这眼力见涨啊,倒是省得我再冲那丫头一番废话了。” 常映说了句很耿直的话:“奴婢也并不认为郎主会安慰人。” 徐娘反而放心了,深觉这才是养女的一贯性情,呛着郎主总比捧着郎主令她安心。 “谁说我不会安慰人了?”晏迟却挑起一边眉头:“你等会儿回去,把我今早钓的鱼捎带上,说我的确不宜多食生脍,那条鱼覃三娘就独享吧,不用再想着往这里送。” 徐娘:…… 常映:…… 郎主你真认为一条鱼就能安慰亲手斩断情丝的可怜人? 晏迟仰首饮了一杯酒,不再和两个仆婢多话,专心致志地品尝着那碟子生脍,等满足了口腹之欲,才琢磨着覃三娘这个黄毛丫头,倒是觉得又发现了一个优长,就是拿得起放得下,这点甚至胜过了妙音仙,他平生最鄙夷的,可就是那些为了儿女私情,搞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所谓痴心汉和多愁女。 但晏迟并没有将这事琢磨多久,甚至只有呼息之间就抛之脑后了。 他这时,手里把玩着一支毛笔,是真的把玩,能在指间绕得像飞轮一般,忽地握住,沾朱砂,落白纸,写下鲜红的两个大字。 羿桢。 接下来就到你了,冯莱的人头已经让我的刀剑开刃,第二个人,可不再是如冯莱这样的角色了。 朱砂的血色,在幽沉的眼眸里,似乎冷笑着漫蕴开来。 —— 一间还算凉快的花榭里,徐明皎都不知道是几次伸手揉自己的膝盖了,所幸的是她看上去“凶恶”的阿娘,到底不是铁石心肠,虽说让她在这里罚跪,安排来看着她的仆婢其实都十分好说话,别说将她跪上一阵就在蒲团上坐上一阵的举动视而不见,还站在一边替她扇风生怕她中了暑气,明皎除了觉得膝盖略疼以外,倒不觉有多么难挨。 但她担心的是她既然已经败露,恐怕二哥没法顺利带着芳期跑到襄阳军营了。 当眼看着日已西沉,明皎这才真正发了慌…… 她其实跟芳期一个毛病,觉是一定得睡足了,要阿娘真狠下心来让她跪个通宵…… 必须很煎熬啊好不好? 于是乎明皎终于先服了软,央求着仆妇:“阿媪好歹替我说个情,总得让我见着阿娘的慈颜吧,赔罪告错的话,得当阿娘面说才够诚意。” 徐王氏人刚刚走到花榭外,就听见这话,伸手扶了扶额头,顿时真上来了几分火气。 亏她一直用心教导,结果子女当中,嫡出的唯有长子省心,明溪和明皎竟都如此能折腾,听听明皎这话……半点知错后改的觉悟都没有。 所以当徐王氏一进花榭,眼瞅着歪歪倒倒仿佛膝盖骨已经碎了的女儿,没好气的一指头戳她脑门上:“装,你就可劲地装模作样,当我不知道呢,你嫂嫂就来给你送了七、八回凉水,哪回来没容你从地上起来歇一阵?加起来怕都没跪够两个时辰,你什么时候这样弱不经风了?” “阿娘自来都是痛快人,不会软刀子磨女儿膝盖的酷刑,女儿还请阿娘,跟从前一样干脆赐罚戒尺吧。”明皎知道狡辩是没有意义的,她只想挨一场又快又重的责罚,换得晚上还能在高床软枕上倒头大睡。 把徐王氏给干脆气笑了:“真是好刚骨啊,什么赔罪告错,什么诚意,我看你是根本就不知错!” “阿娘。”明皎先是可怜兮兮地喊了一声,起身,这回也不装了,到母亲身边跪下,却把下巴颔搁在了母亲的膝盖上:“二哥是真心悦阿期,但女儿知道阿娘不会那么轻易就允同,所以才给二哥出了那主意,女儿知道违背父母之命不对,所以无论阿娘怎么责罚女儿都认下,就是想求求阿娘,成全二哥和阿期吧。” 真的是冤孽! 徐王氏长长叹息一声:“我而今还真应该感谢覃三娘了,多得她让你二哥悬崖勒马,你们啊,真是生于安乐半点都无忧患之虑……” “阿娘这话何意?!”明皎这时可听不进母亲的长篇大论,她关注的是二哥……听起来像被芳期给拒绝了?! “不行,我得告诉二哥,阿期并非无意于他,只是不想连累他……”明皎提着裙子就想外跑。 “你给我站住!”徐王氏到底是厉喝出声,抓住明皎,忍无可忍地…… 在屁股上揍了一巴掌。 第91章 怒你怎么不私奔 徐明皎被母亲这一巴掌直接给揍得大窘。 她都怕有十好几年没在屁股上挨过巴掌了,母亲最热衷的不是用那把“黄金尺”,要么打掌心要么抽腿么?这、这、这……是真被自己给气糊涂了? 徐王氏定了定神,决定还是不先告诉女儿那些国事外患:“你姑姥爷和姑姥姥都提了和我们家联姻的话,但是有意让二娘给你做二嫂,你以为撺掇着你二哥和三娘跑去襄阳,这事就算成了?你这可是生生要把覃三娘给陷入绝境啊!无媒苟合,她这辈子都只能做妾,但你姑姥姥和大姨母可容得二娘为妻三娘为妾?到那时,覃三娘就只有死路一条,谁都救不了她!阿皎,你给我听好了,婚姻大事在我们徐家不容儿戏,亲长们绝不会惯着你们为所欲为。 覃三娘看清楚了时势,所以她选择了隐藏心思,只跟你二哥做兄妹,母亲感谢她,因为她的理智没让你二哥对我心生抱怨,没让你二哥执迷不悟毁了终生!你要告诉你二哥什么?告诉覃三娘忍着委屈成全了他,你这是要让你二哥终生遗憾不成?阿皎,换作你,你会不会为了个心悦的男子,背离家族终生不见父母,你有没有这样的狠心?!” 明皎被问得哑口无言。 “这件事就这么算过去了,你二哥肯定会消沉一段,我不想逼他,你阿爷也不想逼他,家里没有人想逼他,只要你别再添乱,好心办了坏事。” “那阿期……” “能护她的只有你姑姥爷,我会替她说好话,这一段儿连你和覃三娘都得少些来往,还有,别急着告诉你二哥覃家想和咱们联姻的事,这件事你翁翁还没决断呢,你要真想让二哥好,就记得我今日跟你说的这番话。” 徐王氏眼瞅着女儿已经点头了,才往外走,走两步又顿住,回转身再戳了明皎一指头:“亏你怎么想出来的,居然打算着先斩后奏,撺掇着襄阳公说话让军营收容他们两,你是嫌襄阳军营还不够乱吧?紧赶着让鄂公和你姑姥爷结仇呢!” 这几个孩子,就没一个让人省心! 覃逊其实倒没着人紧盯芳期,不是因为他信得过自家孙女,是他信得过苏娘不会放纵芳期胡来,但得知芳期果然没有“行差踏错”后,覃翁翁还是老怀安慰的。 只不过,王夫人就不这样想了。 她甚至气得跳脚。 要是覃芳期这孽庶跟着明溪私奔了,半途才被徐家拦截,她安排的人就会把这件事声张出去,这样一来明溪和辛家的婚事还不作罢?那就只能选择娶芳姿!而且她也有了借口把覃芳期重惩,先寻处道观把她关几年,错过了婚龄还能嫁得什么如意郎君?届时随便给她找个品行不佳屡考不第的白发儒生做填房,孽庶这辈子还想怎么蹦跶? 明明是一举两得的绝佳机会,怎想到却被覃芳期一句“兄妹之情”就轻易化解! 又正因为孽庶的“知情识趣”,徐家人不需要再依靠覃家帮助就能化解这件难题,果然徐王氏就不肯一口答应议定婚事了,芳姿的终生悬而未决,而她又不能逼迫太过,毕竟别说老夫人万万不可能因为芳姿的婚事激怒徐家,就连徐王氏虽说在徐门是掌执宗妇之事,可还是要听从徐尚书和徐砥的决断。 而根据王夫人现在掌握的情况,“孽庶”仿佛攀交上了晏三郎,这就不得不让王夫人警慎了。 诚然,晏迟的出身比不上徐明溪这样的名门子弟,更别说他虽是嫡子却失世子一位,但谁让晏迟受信于天家,且无论什么党系都还在争相拉拢呢?虽然是有冯莱这么一门敌怨,可如今冯莱下场如何?晏迟的炙手可热都不用指日可待了,他现今已然是如日中天。 且他还不比得那些妻妾成群的糟老头子,是一个单身青俊,气度不凡容貌出众,覃芳期若是和他成了事,那是绝对的高攀喜嫁! 又根据王夫人对覃逊这位翁爹的了解,只要晏迟开了口,翁爹势必会乐意成全这门姻缘,而且会支持覃芳期风光大嫁,这个嫁出门的孽庶绝对不能是一盆泼出去的水,日后回门,覃芳期就有了足够的底气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知母莫若女。 王夫人当然明白自己若让“孽庶”得此幸数,女儿芳姿就算如愿嫁进徐门也绝对不会快活,因为没有办法将覃芳期给践踏脚下,说不定反而要忍受覃芳期的奚落挑衅,芳姿忍不下这口气,就会发泄在徐家人身上,那么芳姿的处境就会更加糟糕。 所以王夫人不能容忍芳期“称心如意”。 这回她倒是挑了个翁爹在场的时候,特意赶去冠春园提议:“虽说是三娘这回还算守礼,拒绝了明溪一时糊涂跟着冲动行事,但谁知她继续留在富春的话,会否因为后悔再生出别的心思来?这般岁数的男女,可最易执迷儿女私情而忘了体统的,所以最好还是先让三娘回来,这段时间先且莫让她出门妥当。” 覃逊对王氏口说的“体统”二字不以为然,但见老妻显然也赞同,他也没有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和老妻唱反调,再则他也的确琢磨着加强对芳期的磨练考较,玉不琢都不能成器呢,更何况那丫头俨然还是面必须重锤的“赖鼓”。 只一听王氏又提起常映,竟大不赞同苏娘逾矩替芳期择选婢女,说什么便是要补那两个缺,也该由她这嫡母拿主张,覃逊未免觉得老大不耐烦:“大妇心里应当明白,三娘和其余的庶女到底是不同的,我们一家,包括大妇在内而今还能在临安城荣华富贵,苏娘的功劳不能不计,我看秋凉馆的人事,大妇就不需插手了,大妇这时不是应当用心于给泽儿择门良妾,以及二娘的姻缘么?” 这番话把个王夫人堵得怒血翻腾,委委屈屈往婆婆那边看去…… 老夫人掀起眼睑看了儿媳一眼,眼睑又垂了下去。 这就是不支持不赞同的示意了。 而让王夫人极其浮躁的是,这天又有一人来火上浇油,这个人,就是张家娘子。 做为富贾之妻,马马虎虎的官眷,张申氏的腰杆子自来要比彭何氏更壮,所以尽管王夫人让蒋媪给张申氏传了话,意思是有意让张、彭两家联姻,但张申氏压根就看不上彭家,于是乎这天就直接杀来了相邸,冲王夫人把她的意思说得清清楚楚了。 第92章 归来“战场” “彭六郎虽说也算长着副好皮相,但性情却懦弱得很,十七、八岁的人了,竟像个没断奶的儿,他爹娘指东彭六郎就不敢往西,要说彭俭孝也就罢了,但彭何氏那德性可着实让人鄙夷,女虽说比不得相邸的千金金尊玉贵,却也是妾身如珠如宝娇养长大,受不得彭何氏的气辱,所以呢,夫人想做媒,妾身承夫人的情,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彭六郎答应入赘我家。” 在商贾之族,其实入赘的事不算多么稀罕,张申氏的姐姐就是招的赘婿,所以在她的理念里,彭六郎这女婿还算马虎凑合,便是窝囊得无法考取功名,至多再拿笔钱出来给他捐个官位,可彭何氏这婆婆是万万要不得的,但总不能让彭俭孝休妻这么不进人情吧,那就只能让彭六郎入赘他们张家了。 王夫人心里本就烦躁,且从来就不喜张申氏的低贱粗俗,此时哪里还肯和她多一句废话,只冷冷一瞥蒋氏。 蒋氏立即会意,马着脸教训张申氏:“娘子可真敢说,彭家娘子就六郎这么个嫡子,哪肯让六郎入赘?” “那这事就成不了了,还烦请夫人回绝彭家娘子吧。” 蒋氏不及细想连忙威胁:“申娘子这可就驳了夫人的情面了!” 张申氏一脸的莫名其妙:“妾身起初示意,是诚心和相邸联姻,夫人却撮合女和彭六郎,岂不是先驳了妾身情面?是,夫人比妾身高贵,妾身不敢埋怨夫人,可夫人总不至于连女的姻缘都要横加干预了吧?” 皇后都没有如此霸道,一个侍郎的官眷莫不然还能这样蛮横无理了? 先不说王夫人被张申氏一番话险些气得如何,且说张申氏,从相邸出来登上自家的马车,对忧心忡忡的心腹仆妇话就讲得更不屑了:“情面?王夫人她给我什么情面了?当谁真不担心覃家大郎的身子骨么?我不过是想着,万一大郎好不了,芍儿不幸守了寡,这世道又不是不许寡妇改嫁,所以才敢冒这风险,她不乐意也就罢了,难不成我还会纠缠? 她倒是急于摆脱咱们,赶紧撮合咱们和彭家联姻,可王夫人即便要做媒,该有个做媒的样子吧,打发个仆妇来发号施令她就算作媒了?把我们家看作什么?” “但娘子如此跟王夫人说话,就怕王夫人怪罪郎主,不利于郎主的前程。” “你就放心吧。”张申氏摇着团扇,一边笑道:“官人依附的是覃相公,又不是王夫人,且你不也从相邸的仆妇嘴里打听出来了么,覃相公分明已经对持家的王夫人心怀不满了,所以开罪了王夫人并不算多么要紧的事,只要多和李夫人走动,我看对官人还更有益处呢。” “只是相邸仆婢说出的话,也不知真是不知真。” “你当我只信道听途说?我也打听过了,相邸的二郎君有望升迁,分明仕途更比大郎君顺遂,这固然也是二郎君自己的本事,可后头也定离不开覃相公的支持。虽说王老夫人是一定偏心长房的,可王夫人毕竟是王家的庶支。 就王夫人那兄长王棣,听说在辽国时甘为摇尾乞怜的走狗,结果呢,非但卫国的世族根本对他就只有鄙夷,连辽主都看王棣不入眼,真把他当作狸犬牲畜呼来喝去,覃相公虽然也曾事辽,毕竟谏阻了辽人攻过淮河,不像王棣他是铁了心的要当卖国奴,怎知辽主连一口饭食都吝啬得给他,打发他跟着覃相公归卫了。 就算覃相公对老夫人还记着旧恩情,心里多半是鄙夷王棣得很,可王夫人呢?半点自知之明都没有,还四处吹嘘她那兄长多么的文才武略,覃相公对她这大妇只有更厌烦的。” 那仆妇惊愕道:“老奴只听说王家乃是名门大族,怎知竟会出了这样的……”不肖败类终究不敢说出口的。 “名门望族又如何?当时可是在辽国的上京,谁还认大卫的名门望族啊?王棣一心还想争取荣华富贵,却不想想,能享荣华富贵他得先做个人,可从没哪条走狗有这命数。” 其实关于张家仆妇打问得知的消息,实则是芳期在往富春前就有意透露,自然不会透露得那样明显,无非是把王夫人的心腹段氏被辞退送官的事,当张家仆妇跟前,让八月和她已经不为相邸雇工的保姆符媪议论了几句。 这又确然是张家仆妇主动和八月相交,所为其实还是多条门路牢固和相邸间的关联——谁让她家主母骨子里了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不肯在王夫人跟前彻底的曲折了腰脊,又张家家主虽然豪富,申家却也是富贾之族,所以家主拿主母多少有些没奈何,无法逼着妻子彻底的奴颜卑膝。 所以那仆妇才能当八月奉令去看望符媪时,相跟着同去。 只是关于王棣在辽国的种种作为,那可就不是芳期有意散布了,却也不用芳期有意散布,因为当年被俘往上京的可不仅仅是覃、王二族,关于王棣在上京的种种行迳,随着两国和谈,越来越多的世族被开释返卫,哪里还瞒得住悠悠众口? 说起来那些世族,着实并没几个在辽人面前展现了风骨气节,但因为拉不下脸来彻底做条走狗,所以自恃有了鄙夷王棣的底气,且王棣的行迳,也的确太耻辱了些。 他和弟弟王林,甚至上献了两个嫡女入辽宫为宫奴,辽主不过赐下十两银,王棣兄弟二人竟然千恩万谢领回家贡奉,活像生来没见过银子似的,且他们兄弟二人,还自请给辽臣当过驭夫,一回见路旁有个卫国的世族不曾膝跪,兄弟二人上前就把那人抽了个皮开肉绽。 种种丧节卑膝的事体,这时在临安城已经引起了诽议,连王棣、王林都自觉心虚理亏缩着脑袋做人了,唯有王夫人自我感觉良好,还以为她仗着出身名门就能成为世妇典范呢。 覃攽亲自去接芳期回相邸,芳期就知道这是祖父的意思不能违逆了。 但她实际上也没想着继续在富春逍遥自在,因为她虽斩断了自己和徐二哥的儿女私情,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徐二哥遇人不淑,如果徐家世翁笃定在覃、辛两家择选嫡女聘为孙妇,芳期自然希望辛五娘日后能成徐二嫂。 她虽没和辛五娘相交,但却是听明皎提起过许多回,称赞辛五娘的才华和品性,说过无数回若有机会引荐她们结识,笃定辛五娘是她们的同道中人。覃芳姿绝对不会是徐二哥的眷侣,辛五娘却有可能是。 当然芳期知道自己不能作主徐二哥的姻缘,且她家祖父还严肃警告了她这回不能自作主张,芳期也不是不相信徐姨母的慧眼,看不出辛五娘的品性远远优于覃芳姿,可毕竟徐姨母和王夫人母女有血缘亲情的关联,且更让芳期紧张的是徐世翁既然没有一口拒绝,说明也有所意动,徐、覃两家联姻,一定有益于徐世翁的某种打算。 覃芳姿非但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甚至还有五成胜算。 而在相邸,可以说只有芳期一人不愿让覃芳姿“胜出”,她应当早日回到阵地。 所以芳期告别了娘,彻底结束了三伏暑假,且她这天当回到相邸,立时自觉去了风墅“学习”,虽然说祖父大人还在衙堂,根本就看不见她如此的“用功”,不过既然有文捷这么个“耳目”,芳期也不愁祖父会不知情。 这回芳期努力没让自己睡着。 她本没什么要事非得面见祖父,自是也不敢打扰祖父祖母夫妻二老的用餐时光,怎知今日覃逊却想见见芳期这个孙女,本是想先来一趟风墅,喊来说完话再回内宅,正赶上芳期准备回秋凉馆去,倒是巧合了。 “怎么,又跑我书房里来睡觉了?”覃逊打趣了一句。 “这回儿可真是为了读书的!”芳期连忙辩解:“经史策论儿暂时还读不进去,不过今天终于是把关雎给背熟了,不信翁翁大可考较!” “多出息啊,你都多大了,这才能背关雎。”覃逊往书架边站着,拈了一阵胡须,取下几本薄册来丢给芳期:“这书是记载古时名士的言谈事迹,还算有些趣味性,关键时读进去了还能学到几分为人处世的道理,你要仍觉生涩,可让文捷给你讲解。” 芳期连忙恭领了,翻开一看……果然字都认识但就是觉得生涩难懂,什么“武王式商容之闾,席不暇暖……”,她哪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必须要文捷讲解。 覃逊已经坐了下来,看着一旁陈设的茶具,忽然问道:“你这回去富春待了这些天,可有向你娘请教点茶技艺?” 芳期:…… 覃逊便冷嗤一声:“难怪你不入晏无端的青眼,你自己说说,琴棋书画、插花点茶、焚香论道几件雅事,除了焚香你还算有些心得,其余的有哪一件精谙?要是靠着厨艺就能笼络晏无端,我只需将温大娘的雇约转让便是,还用得着你?” 芳期就更加哑口无言了。 当祖父的却也没再挤兑孙女,只道:“罢了,你都懒了这么些年,学成这些也非一日之功,说说吧,你可有办法铲除景福全了?” 芳期:!!! 怎么铲除景福全原来也是我的任务么?呵呵,祖父您可真够看得起我的,我一个黄毛丫头能有什么办法设计御前侍应啊,这套用壹的话怎么说来着?端的是一点也不科学! 第93章 王夫人的反击 无论内心里是多么的愤慨,但芳期却不敢摞挑子,非但不敢摞挑子甚至还不能承认自己压根没有考虑过计划,只好飞速运转头脑应付祖父大人突如其来的考较。 “这等大事,翁翁当然不放心听我一个黄毛丫头的设计,所以儿也不说乱出主意会有妨碍的话了。” 这是一句废话,为的是给她自己争取时间。 覃逊也不着急,他当然看得出来自家这个懒孙女根本没有想过由她设计景福全,不过若有急智,倒也并无必要事事运筹帷幄,就随手拿了本书看,装作听不听其实都不打紧的模样。 但芳期这会儿可不敢松弛,她想祖父起初应当不够耐心听她先一番长篇大论,得拣要紧的说,更何况就算长篇大论她一时也没法编造出来。 第一件要紧的是:“景福全的独子便是他的软肋。” 覃逊挑了挑眉,显然是赞同的意思。 芳期于是有了几分底气:“抓住这一软肋,就能证实景福全与冯莱确有勾联。” “证凿呢?”覃逊难得的开口询问了。 “翁翁要坐实景福全的罪行,何需证凿?翁翁还怕找不到几个旧宫人?翁翁需要的,无非是个为何关注这起事件的说法,但儿在晏郎山馆及田庄,确然目睹过两起相继发生的事件,翁翁为谨慎故心生关注也就成了理所当然,另外需要的就是,造成景福全那独子先露出破绽。” 芳期自己其实没有多少把握,但覃逊觉得她还算条理分明。 便挥了挥手:“好了,你这时被逼出来的计划也不够细致,我给你两日时间就按你刚才的框架构想完整。” 芳期:??? 听上去她算是通过了考验,但祖父真要按她拟定的计划实施?! 芳期顿时觉得压力山大,一回到秋凉馆,便往榻上一倒,捧着脑袋连连地唉声叹气,就连六娘听说她终于回了相邸,拉着五娘来“串门”芳期都有些无心应付了,到晚间,她才把壹给唤了上线,想问问系统能不能给她一些提示。 “我的程序里并没有关于景福全的提示,不过壹觉得宿主您不需要太有压力,横竖你的计划不可行,覃宰执也不可能明知有坑还去踩一脚,又就算宿主您制定出天衣无缝的计划,覃宰执也不会给您多大好处,所以轻装上阵吧,要能让您祖父大人满意固然好,就算无法让他满意也不会造成任何损失。” 芳期第一回觉得自己还真被系统给安慰到了。 两日后,芳期上交答卷,她倒也不知祖父是否觉得满意,因为覃翁翁只有一句话:“你这字也写得太难看了,上回我摩你笔迹,可把我难得整整耗了两个时辰。” 芳期:…… 要问祖父大人何时何故摩她笔迹,不要苦苦追思,因为那件事情的“遗祸”还没有完全过去,可不就是利用她空手套晏郎嘛,翁翁设计她可设计得真周密,难怪当初她觉得那张信笺上的字迹这么眼熟呢! 只不过,要是翁翁知道设计得如此周密,结果却被她给出卖了…… 翁翁相比起晏冰刀来,无疑是更加可怕的人,至少在嫁人之前这个秘密绝对不能暴露。 临安的末伏还真是比富春热上不少,芳期因为天暑,午间在秋凉馆都睡不着午觉了,而今年因为闰月的关系,末伏相比往年又长上一些,纵然芳期是个醉心厨艺的少女,这几天她也没有往疱厨跑的兴趣了,只是为了“联络”温大娘,遣八月去送了几种她亲手配制的香药,这些香药味息都清凉得很,但却并不轻淡,用来熏衣可经久不散,温大娘在过去暑热时就是用惯了的,外头买的价值虽也不菲,温大娘却嫌弃得很了。 祖父布置的“课业”芳期当然也是不能疏忽的,所以一日间总会去风墅至少半个时辰,听文捷讲解那一套书册记载的故事,让芳期越听越感兴趣的是书里的人物几乎都是那时的美男子,就连文捷,也是个清秀儒雅的书僮,这样一来“学习”起来倒也并不觉得乏味了。 这天她才听了一段“看杀卫玠”的故事,十分感慨一个美男子竟然能病弱到活活被人“看杀”的地步,这真是天妒蓝颜,看来人生多有美中不足的话确然是至理名言,一个人不能太求全太贪心,像她这样,既有娇美的容貌又有强健的身体已经是大幸运了,所以其余事情上遭遇挫折坎坷不算什么不幸,得乐观必须得乐观。 芳期赶回秋凉馆吃午饭,芳菲这会儿已经主动来找芳期“搭桌”了,周娘自然也是“搭桌”人,不过今天午饭后周娘先把芳菲给打发开了,那就自然是有话要同芳期单独讲的。 “葛家娘子已经开了口,让出伏便择日子把四娘的庚帖送去,四娘的归宿定下来,我就放了一半的心,所以今日是特意来给三娘说声多谢的,且我也叮嘱了四娘和治儿,让他们姐弟两个日后多与三娘亲近。”这是周娘的进一步示好。 这样的示好还不是仅只表现在口头上,周娘告诉芳期:“规察局段氏的空缺,大夫人仍然是用她的心腹顶上,说来这心腹实则也是在外头雇佣,在相邸来说是个新人,不过是大夫人的另一心腹钱氏举荐,所以这刚入邸的邬氏,也可谓是大夫人的天然心腹了。” “仿佛家里的仆婢,许多是靠旧仆荐举?”芳期听到这儿,先问一句。 如琥珀举荐的芒种,段氏举荐自家侄女,这回钱氏又举荐邬氏。 “三娘也知道,虽说相邸有朝廷分派的官奴婢,不过仅靠官奴婢是没法照应阖府人事的,多数仆婢都是靠外头雇佣,可牙行往往不管调教,那就得靠主家自己调教了,为了省事,当然雇请熟手比生手好,所以对旧仆举荐的熟手,主家都是欢迎的。”周娘也愿意把管理宅务的技巧告知芳期:“当然也不是所有仆婢都有向主家举荐熟人的颜面,三娘当段氏、钱氏等些管事,为何如此在意相邸这件差使呢?” 芳期又自是虚心求教。 “她们得主妇看重,这颜面可不限相邸里头,无论亲朋,还是邻里,但凡得她们举荐谋得体面的差使,能不记她们的人情?年节上银绢财礼是不少送的,便是这些仆妇日后不再为雇佣,但积累下的人脉却不会因此就损失,家里遇见烦难事,还怕缺帮手了?这颜面上的光彩,还能惠及子孙呢。” 周娘也不怕跟芳期点明了:“就论三娘的保姆符媪,根本不为大夫人信重吧,可符媪家的两个子之所以能得各自的主家看重,积攒下能在临安城里立足的根本,和他们的聪明能干虽说有关,重要的还是雇请他们的主家知道他们的阿娘是相邸闺秀的保姆,视他们自然和常人不一样。” 就更别说钱氏这样的大夫人心腹,莫说商贾,便是连一些官宦,恐怕都会主动和她结交的。 “这样说来,段氏为了五百贯钱就失了相邸的美差,还真是贪婪愚蠢了。”芳期笑道。 “段氏当年举荐的自家侄女是个新手,却一心还想求个工钱既高又不用出力的差使,就足证她的贪婪愚蠢了,上回的计划,使段氏身上才能成功,要换作钱氏,况怕就根本没有效用了。”周娘也笑道。 芳期赶紧一个马屁:“这都靠娘好谋划,搁我哪里能够洞谙这些仆妇的心性。” 又继续洗耳恭听。 “钱氏举荐的这个邬氏,从前是在一家典当行看记账薄的,是个察账的好能手。” 芳期刚听这一句,心里又犯疑问了:“怎么典当行的管账竟是雇请女子?” “邬氏自家原就经营典当行。”周娘已把邬氏的根底摸得清清楚楚:“邬氏是独女,她家里本就打算让她继承家业,所以从就栽培女儿管账经营一类事务,怎晓得开封陷落,洛阳也被辽人霸据,邬氏家的店铺开不下去了,一应家产也都只能便宜了辽人,她们一家三口人能逃来临安已是不易,偏邬氏的爹娘还相继病逝了,多得邬家老父在临安城还有故人,开的正是典当行,知道邬氏的本事,就雇了邬氏看账。” 邬氏本来有营生,不过因和钱氏交识,钱氏举荐她来相邸帮佣,工钱高出几倍,邬氏才被“挖”来的。 而王夫人既然花了大价钱雇了邬氏这么个人才,不用说肯定是为了打压苗娘子,好一雪狸猫诱事件的败辱,而周娘赶在今日告诉芳期,是因为王夫人的这回出击已经收到了成效。 “先从内库局察起,账面上多有不清明的地方,再一追究,果然就察出了好些件瞒报损毁的事,而今徐妪底下好些个支管,都被调职去了别的局署,自然也不能够再管事的了。徐妪的差使虽没变动,可底下的支管都换成了大夫人的人手,力拙被架空也是迟早的事。 还有采办局,原本有几个管事是和徐妪交好的,这一察账,竟都难免被追究过失,大夫人这回应是被苗娘子给气狠了,虽知道苗娘子不能中伤,但分明是要把听从苗娘子的下人都慢慢驱逐,让苗娘子威信大减,独木难支。” 周娘这么精明,当然看得出芳期是想助着苗娘子制衡大夫人,而今苗娘子眼看就要落下风,她当然会赶来提醒芳期一声。 周娘相当清楚自己的“定位”,哪怕有一天真有幸被扶正,她也不可能取代大夫人成为相邸的持家主妇,除非是相公和老夫人都过世了,彻底分家单过。她和苗娘子是没有利益冲突的,她也不在意芳期日后出嫁陪上一笔嫁妆,周娘虽是商贾出身,但并不看中财利。 若是儿子覃治日后继承了父祖的人脉,仕途顺遂,有多少财利赚不来的? 财利说穿了,不就是换取尊荣的工具嘛。 第94章 只能先吃哑巴亏 但芳期知道嫡母王氏并没有周娘这么看得开。 在王夫人眼里,覃牧一房都是外人,根本什么都轮不到他们继承,可事实上覃牧的仕途偏比覃敬要光明,王夫人总不至于跑到朝堂上去质问吏部官员——明明我家夫君才是相邸嗣子,你们凭什么要提拔一个养子? 王夫人心里清楚得很,丈夫覃敬不是当官的料。 长子覃泽又病弱,打就没逼着他学习,自然是无望科举的,就算日后身体好转了,至多是得个荫封,寄禄官,不是白身而已,却也没有执掌实权的丁点希望。 王夫人虽然年过半百,但覃逊、老夫人更是老迈了,王夫人自会认为二老会走在前头,父母不在了,覃敬和覃牧自然会分家,覃敬的仕程说不定就会终结,那他们想要维持荣华富贵的日子,不靠财帛怎么行?王夫人已经是打定了主意,只要两个老祖宗一辞世,她是必定不容覃治苟活的,就算覃泽命短没有遗留子嗣,她也会促成覃敬从族里过继一个嗣孙,是嗣孙!那是给她儿子继承香火的! 所以覃泽的正妻一定要是王氏女,还必须是她的手足兄弟的嫡女,这样王夫人才不会觉得便宜了外人。 覃牧一房,原本就该净身出户! 但王夫人的嫡亲兄长王棣,嫡出的幼女早就上献给辽廷,至今仍在辽宫为奴,唯有王林,因发妻亡故娶了个续弦,所生的七娘王纨尚且待嫁闺中,尽管王林并不愿让王纨嫁给“生死未卜”的覃泽,但王夫人已然认定了王纨为她的长子媳。 以己度人,王夫人认定妯娌李氏必然是以财利为重,不甘心净身出户,所以串通覃攽夫妇二人,想在这时就和她展开家产的争斗——毕竟,覃牧是覃逊开了祠堂正式认养的子嗣,从宗法上论,与覃敬无异,王夫人想要让二房净身出户的想法其实根本得不到宗法和舆论的认可,她想要达成让二房净身出户的目的,那就必须一直牢牢掌控管家权,先利用权限将该转移的财产都先转移了,最后剩个空囊架,随便分个田庄别苑什么的就算了事。 王夫人既认定苗娘子已经“暴露企图”,当然是要先下手为强。 她选择这个时候针对苗娘子“党徒”,虽说肯定会被相邸二老认为是有心报复,但这个时候二老可心心念念打算利用芳姿进一步笼络徐家,尤其是老夫人,也容不下覃牧这个养子得势,对于她的报复自然是得睁只眼闭只眼,只要能够证实苗娘子的人手的确犯有错失,而不是她在栽赃陷害,那么就不会阻止她一个个地拔除这些眼中钉,把管家的大权彻底掌握手中。 至于芳期,王夫人根本就没放在眼里,单就管家的战场上,王夫人看来芳期连做个马前卒都不够资格。 却不想芳期这个“马前卒”,已经准备披甲上阵了。 要说来芳期虽说爱财,但也不曾想过要从王夫人手底“讹诈”十里红妆,就算她没有听王夫人的摆布乖乖嫁给彭子瞻,这样的程度还不足够让王夫人对她产生没骨的仇恨,咬牙切齿要毁了她的终生让她万劫不复,那么芳期就完全没必要和王夫人作对,早就把心思放在靠着自己的双手和头脑,谋求日后能够丰衣足食这条“正道”上了。 但谁让祖父授意她毁了覃芳姿嫁给葛二郎的愿景呢?结果倒好,覃芳姿嫁不成葛二郎却一门心思要祸害徐二哥,芳期连毁覃芳姿两门姻缘,她又怎会心存妄想王夫人会饶过她? 祖父这座靠山还不够,芳期需要二婶的支持。 而日日下昼,芳期仍会去寻苗娘子学习管家,想的是自己就算能嫁个有情有义的寒门子,起初家里人口简单,倒不必担心处理不过来家务,可要是夫郎日后考取了功名,授了官职,总免不了雇佣更多的仆婢,下人一多事情也就多了,且和官眷间的走动,了解着些高门世族如何管理内务的门道,结交应酬起来也会事半功倍。 没有本事的主妇是会被嫌弃的,不受敬重,日子可就没法顺心舒坦了。 她这也算半真心的“向学”。 当然再次发觉苗五婶有些心不在焉。 这回被王夫人察出错漏的仆婢,当然不是个个都算覃逊通过苗氏罗的心腹,且就算有那么两位,不是驱逐重罚而是调职降级而已,苗氏跟覃攽一商量,都认为其实没有必要惊动日理万机的族伯,可那些尊奉苗氏的仆婢,竟都笃定大夫人必定不会手软,她们难免会被驱辞,所以一拥而上来寻苗氏诉苦。 又所谓“兔死狐悲”“唇亡齿寒”,苗氏的心腹们也料定大夫人绝对不会放过她们,为了保住这项福利既高且还稳定的营生,也都请求苗氏不能任由大夫人步步紧逼,这么多人的请愿苗氏当然不能不顾,但一时间也想不到“巩固阵地”的良策。 就算禀知了族伯,可她并没有拿到大夫人的错谬,族伯也会犯难于如何对老夫人交待,因此告状的办法根本就行不通。 苗五婶一筹莫展,芳期便自然会关心询问了,苗五婶想到家主对三娘的确有考较的念头,便也不瞒着这件烦难,还真打算听听芳期有何见解。 但芳期又听了一遍缘故,先说的却是疑问:“难道那邬娘子察出的错漏都是确实?” “的确不虚。”苗氏也愿意向芳期解释:“但这些错漏任是哪个人管事,原本都是无法避免的,比如内库局的耗损,之所以和账面不符,只因造成耗损的人多半是大主人身边得力的仆婢,按照家里定的规矩,仆婢耗损器用得罚工钱,但内库局的支管多半都不敢开罪这些得主家信重的人,所以但凡不是珍贵器物,一般都不会录账上报。 相公和老夫人不是不知道这些事体,一贯却也没有追究,也是因为懂得为人处世不能处处较真的道理,横竖造成的耗损不大,又何必苛责下人呢,之所以没干脆取消这条家规,也是为了起到警诫的作用,毕竟要是仆婢粗心大意,造成的耗损过多抑或是毁坏了珍贵器物,那就不能不罚了。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若家规不定这条,难免会有仆婢起了贪欲,谎报耗损却私窃财物盗卖牟利。” “翁翁和太婆固然知道这些错漏难免,可大夫人一定要追究,且也不曾重罚,倒也没有理由阻止大夫人的行为。”芳期蹙眉道。 “要仅是内库局被察出差错来,我还来试着向老夫人求求情,可大夫人这回察出的错谬并不仅限内库局,如采办处,负责采办的仆妇虽说不敢多报买资,但仆妇出外总是难免花耗的,比如天气这样热,途中难免会买碗凉水,又或者因为差使误了饭点,少不得在外头食肆就餐,这些零零碎碎的钱,让仆婢自己承担大不合适,可都记在账上也不像样,故而惯例的做法就是在买资总项上添加。 规察房从前看账,只要出入不大,都晓得是什么情况,所以不曾细究,但这回邬氏却偏用这点出入做文章。 就连熏腊局、汤水局,熏腊因时间太长生了尘斑,当然不能再送上主人的餐桌,过去都是熏腊局的仆婢们分食了,这怎么记账?汤水局的仆婢,自己饮两碗汤水又值什么?可就连这点子细微末节,邬氏竟然也紧揪着不放。” 苗氏显然对自己这位新下属十分的不满。 “可难道大夫人那边的仆婢,就没犯下这样的错漏?”芳期坚决不信王夫人的“党徒”能够细心警慎到这地步。 “这哪能没有呢?不过大夫人这回是有备而来,那邬氏对于账面又的确极其精谙,应是发作之前,邬氏已经把账面做平了,我察来察去,也没察出一点错漏来。” 这也是苗氏没法质疑大夫人题大作的其中一个原因,若说惯例,如何解释大夫人的人手就没有“贪占”便宜呢? 而且邬氏提出的多项建议,明确账面分项,事实上也并没有损害下人们的利益,质疑大夫人严苛的说法根本站不住脚。 “五婶稍安勿躁。”芳期细细思量一番,才开始出谋划策:“这回被察出错漏的仆婢,皆认定大夫人会赶尽杀绝,儿以为这当中定是有大夫人那头的暗人居中挑唆,要是五婶这边先行反击,大夫人反而有了借口斥指这回挨罚的仆婢是因不服而作乱,那就真有借口将她们统统驱辞了,可要是五婶这边先按兵不动,大夫人就会出手,到时难免用上栽赃陷害的手段,只要五婶察明事实,就能斩除大夫人的臂膀了。” 苗氏细细想了一番,好像也只有这个办法。 但她仍然还是不忘和覃攽商量。 “我们原本是因为族伯的恩恤,才一直协管着相邸的大事务,根本就不是为了给自己图利,论来当真没必要和大夫人争斗,可要是任由大夫人在相邸遍布人手,反而将族伯的人都排挤驱辞了,这也万万不为族伯乐见。” 覃攽深以为然:“因着官家昏昧全然听不进忠言良谏,族伯原本就在担心他恐怕会不得善终,要是族伯被治罪,莫说大郎君了,便连二郎君都还没有能耐维持覃门的尊荣,二郎君要是断了仕程,又分不着家业,处境何其凄凉?族伯虽说从前并没有为二郎君谋获家产的想法,可我以为现在却应当未雨绸缪了,总不能看着,但凡有个万一,二郎君一房居无定所,连保证衣食耗用的基础都没有吧。” “官人的想法是……” “相邸的家务,不能由大夫人全权掌控,二夫人也应当协管了。” 第95章 大哥哥的情事 芳期从苗五婶处回到闺院,就见腊月又送上来一壶凉水,她这时也不再拒绝这个丫鬟献殷勤了,一边喝着凉水,一边听腊月有何话说。 “今日大郎和大夫人起了争执,且争执还极其地大,连琥珀都替大夫人打抱不平,说大夫人待大郎比待二娘更慈爱,大郎却犯不孝,违逆大夫人的意愿,又说大夫人已经决意将桃叶发卖。” 芳期吃惊道:“桃叶不是大哥院里的一等婢么?难道犯了什么大错失?” 三月和八月也是面面相觑,两个丫鬟脸上都有些忧愁。 因为桃叶跟她们一样,是官奴,要说大卫还有什么人比官奴的身份更卑贱,那就是被发卖的官奴了。 说是发卖,其实就是驱还官牙,这一类官奴从此便没为官役,无论男女,竟都要罚作苦役,且连婚配都不可能奢望了,等着他们的就是劳病至死,裹一床烂席子焚葬,死都没个全尸。 因着同为官奴,三月、八月和桃叶幼年时虽然不算无话不说,却也有交谊,这时难免为桃叶担心。 “不是桃叶犯错,是大夫人想替大郎纳一房良妾,大夫人属意的是越丹,但大郎却对桃叶有情,只肯纳桃叶为妾。”腊月说了她从琥珀口中打听来的事。 “我得去看看大哥哥。”芳期说着就要穿鞋。 三月急道:“三娘若是卷进了这桩事,大夫人岂不更加厌恨三娘了?” “我便是坐壁上观,难道大夫人就会放过我?大哥哥身体还没康复,这回为了桃叶竟然跟大夫人生了这大争执,看来是对桃叶用情不浅了,如果不想法子保住桃叶,万一大哥哥因为这件事再加重了病情……” 芳期话没说完已经利落穿好了鞋,赶紧往覃泽住的萱椿园跑。 三月和八月也赶紧跟上了。 覃泽却正在跟前来“索拿”桃叶的蒋氏对峙,瘦削的脸面上紧锁的眉头极其突显,微微喘着气却坐姿端直:“官奴的确可以任由主家发卖,不过今日蒋媪若想奉母亲的令下发卖桃叶,除非从我尸身上踩过去。” “大郎,大夫人是为大郎着想,越丹到底是良籍,才有体面替大郎诞育庶长子……” “不用这多废话,我说了,蒋媪要么回去明宇轩,要么就先替母亲杖杀了我这不孝子。” 蒋氏哪里敢对覃泽动手?但就这么无功而返,也挨不住王夫人熊熊的怒火,只好冲被吓得花容失色的越丹一瞪眼:“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些把贱婢桃叶拖出来!” 弱不经风的覃泽,是无法阻止这些仆妇的。 芳期恰好在这时赶到,不及细想,先就喝止蒋氏:“好大胆的仆妇,竟敢在大哥的椿萱园撒野!” 蒋氏忽然受这一喝,转过身看却见来人竟然是芳期,哪会有半丝畏惧:“老奴是奉主母之令,惩处媚惑大郎的罪婢桃叶,三娘赶来此,难道竟是为了桃叶这罪婢撑腰?” 芳期来得急,没细想她这一来会让腊月暴露,但相比起兄长的安康,她当然不会因为自己的计划瞻前顾后,至多不过是腊月失去了“间细”的作用而已,横竖大夫人而今想要惩治她身边的仆婢,那也得经过祖父的允许,祖父还得靠她安抚晏迟呢,她这枚棋子既然还有作用,就不愁保不住腊月。 怎知却听覃泽道:“三妹是我请来的。” 他竟然冲芳期一笑:“本是想劳三妹替我烹制药膳,没想到却让三妹目睹了刁奴逞凶,三妹莫管这事,我虽说是无用之人,但既舍得出这条性命,便能保得住心悦之人,蒋氏,我再跟你说一句,你今日要敢用强将桃叶带离我椿萱园一步,就让母亲准备替我治丧吧。” 话说得如此绝然,蒋氏还哪里敢冒犯?毕竟覃泽是王夫人十月怀胎生的亲儿子,且还是唯一的亲儿子,要覃泽真因为桃叶自寻短见……她非得被王夫人剥皮抽筋不可! 只好灰溜溜地跑了。 覃泽这才请芳期往院子里那棵椿树下的凉亭里坐。 “我听说大哥和大夫人起了争执,也知道大哥为何跟大夫人争执,就是想劝着大哥,想要保全桃叶,大哥先得保重自身,大哥如今,可才是桃叶的唯一依靠。”芳期开门见山劝道。 覃泽一笑,他的气色虽灰颓,但这个笑容却很是和煦:“三妹妹有心了,我也就不瞒着三妹妹了,非但桃叶得靠我周护,连越丹的终生幸福也得靠我成全,所以……我虽与母亲争执,但心里却并不存气恼,只不过因为她们二人,尽心服侍我这病人一场,我得为她们尽绵薄之力。” “听上去,像是越丹心有别属,大哥却并非对桃叶动情?” “越丹虽是良籍,但她的父母甚至兄嫂皆为相邸雇工,她却早对溯流情有独钟。” 溯流是覃泽院里的厮。 “我对桃叶也并非无情,只是也担心这副病弱之身到底会连累她,可她既然不怕日后会承受丧夫之痛,我也决心和她长相厮守。” “大哥哥身体已在好转,日后快别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芳期笑道:“我就是担心大哥因为急怒攻心加重病情,但看大哥这样冷静,也就放心了,今日这件事我会告知翁翁,只要翁翁答应了,大哥和桃叶就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芳期当然明白,大哥不可能以桃叶一介官奴为妻,日后必然会再娶世族闺秀,可桃叶既然一心想与大哥厮守,也必定是不会在意名份了,芳期只想成全兄长的心愿,盼着兄长的身体能够彻底好转。 “我自己去求祖父吧,三妹不宜过多插手这事,否则,母亲更会迁怒三妹了。”覃泽也关心芳期,他多少知道母亲的脾性,所以十分的坚持:“我病弱的是身体,不是脊骨,虽然此生无望仕进,但我毕竟还是覃门长子嫡孙,倘若连这么一件事,都得退缩依靠妹妹替我出头,那我这样活着,就真是与行尸走肉无异了。” 送走了听闻这件事后唯一前来安抚他的妹妹,覃泽才对瑟瑟发抖的越丹说道:“翁翁会答应我纳桃叶为妾,届时母亲也就再无必要逼迫你的家人了,你和溯流的姻缘,得靠你两个的父母促成,我们主仆一场,我也只能做到还你自由。” 越丹膝跪叩谢:“奴婢多谢大郎成全,无论奴婢和溯流是否有那缘份,大郎的恩情奴婢都当谨记于心,此生此世难忘。” 是桃叶扶起了越丹,她看向覃泽的目光也有满满的仰慕之情。 大郎虽然病弱,却是最温柔善良不过的人,她原本也以为大郎不会为了她和越丹违逆大夫人,因为大夫人一直是最关爱大郎的尊长,但大郎为了她们,却激得大夫人大动肝火,但大郎寸步不让,这样的男子才是值得依靠的男子,即便或许,他们不会拥有太长久的时光厮守,即便或许,大郎会另娶名门闺秀为妻,但只要她能一直陪在大郎身旁。 此生无憾了。 然而见蒋氏无功而返,王夫人自是离奇的愤怒,但她又不能冒着风险硬是将桃叶发卖,要若当真逼得儿子自绝,她还能有什么指望呢?辛苦经营的这一生,难道都要便宜覃治这个孽庶?王夫人心肠再怎么狠毒,对待自己亲生的子女当然还是柔软的。 这一腔的怒火,也只好冲蒋氏发泄。 蒋氏在途中却也想到了祸水东引的法子,这时连忙利用:“老奴刚才在大郎的椿萱园,竟然撞见了三娘,大郎今日原是请了三娘去椿萱园的,老奴心想大郎一贯孝顺,怎至于违逆大夫人?定是三娘居中挑拨离间,说不定贱婢桃叶色诱大郎违抗母令也是因为三娘的唆使。” “那我就更容不得那贱婢了!!!”王夫人眼里有怒火在熊熊燃烧,所以这晚上竟然去了冠春园打扰老夫人。 这时覃逊倒还没有回冠春园,所以老夫人并没让下人摆膳,她也还没听说王夫人母子间的争执,这个时候听王夫人自己说了,心里觉得十分地不耐烦:“不就是个侍妾,何必执着良贱?要我说让大郎称了心,一则有利于大郎康复,再则桃叶区区官奴侍妾,反而不会对正室造成威胁,今后你给大郎议亲,女家才不会挑剔介意。” “姑母。”王夫人一着急,连婆母都不喊了,直接用本家时的称呼:“我为何想让泽儿纳越丹为妾,就是考虑着不能影响泽儿日后议亲,届时大可向女方解释,泽儿过去病弱,多得越丹用心服侍,是我们看越丹忠义,也是考虑着泽儿身体并未彻底好转前,不利于议亲,但心急于子嗣传承,才作主为泽儿纳妾。姑母建议先让泽儿纳妾,是想让泽儿先养下庶长子,可泽儿庶长子怎能是官奴所生?要万一泽儿有个好歹,不及娶妻,莫不是只能让桃叶这贱婢教养泽儿唯一骨肉?” 王夫人没直说,老夫人已经年逾七旬,连她都过了半百之岁,指不定寿数都不长了,万一她们两个都相继过世了,周氏会教养大郎的骨肉吗?那是肯定不会搭理的,桃叶就算是个妾,但覃泽无妻,不是只能依靠桃叶教养骨肉? 一个官奴教养出来的孩子,拿什么去和良妾生的覃治争?王夫人一想到这个万一,就觉得一股戾气遍布脏腑。 老夫人觉得王夫人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可而今泽儿非要纳桃叶,你真要逼得太紧,造成的后果恐怕比你说的那‘万一’更糟糕!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总之得先让泽儿如意,说不定他心里一松快,身体就康复了,泽儿只要再无夭亡之忧,你那万一就不存在了。” “可桃叶分明是听从了覃芳期的唆使,蛊惑泽儿反抗我,这样的贱婢日后又哪会安份!”王夫人根本不怀疑蒋氏的话是否属实,先一锤子把芳期和桃叶敲成同谋了。 第96章 这下真成克星了 老夫人也听出来了,大妇这是无论如何都不容大孙儿纳桃叶为妾的,她才呷了一口鹧鸪斑盏里玉白的茶汤,慢条斯理问道:“就说吧,你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自是先安慰着泽儿,说先不急纳妾的事,待我再好生考虑考虑。”王夫人其实根本就没想给覃泽纳妾,她想的是直接给覃泽娶妻:“还是得请姑母出面,说服三弟先将七娘许嫁泽儿,我大可安慰泽儿,要是七娘能先替泽儿生下嫡长子,纵便是他仍坚持要纳桃叶这官奴为妾,又纵便桃叶日后生了庶子,只要不居长,就不妨碍了。泽儿再怎样糊涂,都不会认为可以娶官奴为正妻,这是连律法都不容许的。” 老夫人蹙着眉头,觉得大妇打的真是一番如意算盘,只不过现在王棣、王林兄弟两个名声大不如前,说不定王林也会改变想法了,王七娘当长孙媳妇老夫人自然是乐见的,所以也没有阻止王夫人继续拨如意算盘。 “等阿纨进了门,替大郎生下了嫡长子,只要他们两个夫妻和美,膝下又有了孩儿,便是桃叶不幸‘暴病’了,泽儿还能为了个贱婢舍下正妻娇儿不成?” 她这话音刚落,就听站门外覃逊重重一声咳嗽。 正在密谋的姑姪二人一个抬眸,一个转身,两人都像见了鬼的模样。 原来咳嗽的虽是覃逊,但随着覃逊掀开帘子进来的人,居然还有个覃泽。 “大妇你还真会盘算!”覃逊心里着实没好气,甚至连老妻看过来颇带着责备的眼神,他也没忍住瞪视回去了:“夫人别怪我在外头偷听,甚至还让泽儿跟我在一块儿偷听,泽儿刚才便先拦下我,说了和大妇争执的事,泽儿讲和桃叶是自幼的情份,两人相许相知也已经有三、四年了,泽儿原就想着求大妇许可纳桃叶为侍妾,跟我直言,要是大妇不愿成全,他也没有活下去的愿想了,泽儿既这样坚持,大妇却还一心想着谋桃叶性命……大妇你根本是想将泽儿往绝境里逼!” “翁爹,婚姻之事自来是凭父母之命……” “你说的是婚姻,泽儿这是要纳妾!我可没听说过纳妾也必得父母之命的道理!”覃逊已经进来,在上首落座,他看了一眼长孙,见长孙虽然病弱却还不至于站都站不稳,就没让长孙落座。 只道:“泽儿,刚才你在我跟前说的话,可敢再跟你母亲说一遍?” 覃泽会意,干脆冲大夫人膝跪下来:“泽之婚姻,听凭高堂作主,不过儿子再次恳请母亲,儿子体弱,病症并未完全康复,若这时娶妻,岂不可能害了人家闺秀?泽愿听亲长劝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泽以子嗣传承为重,可先纳妾生子,便是不幸病夭,有子代泽孝敬尊长,泽也不至惭愧无地。 不过母亲,泽确然钟情于桃叶,若纳妾,唯愿只纳桃叶一人,也望母亲能够成全。 且这事和三妹根本无干,难道在母亲看来,泽不仅病弱,且糊涂不堪,看不出谁对我是真心谁对我是假意?桃叶七岁时,便在儿子身边服侍,这十年间朝夕相处,是儿子先对桃叶钟情,桃叶是被儿子一片真情打动,方才不惧儿子有夭亡之忧,愿以终生相许。 母亲,从此桃叶入口饮食,必先经儿子之口,儿子服食后无恙,方许桃叶入口,所以万一桃叶不幸‘暴亡’,儿子也必定不存侥幸。” 覃泽抬眸,看向他的生母,不避不让。 他从来知道父亲最喜欢的儿子是三弟,连祖父也对三弟更加看重,最担心他夭亡,最关心他病情的亲长只有母亲,他应该孝顺母亲,但他做不到因为要进孝道,就让这些年精心照顾他的两个婢女,一个被逼迫,委身于并非钟情的人为妾,一个甚至被发卖,成为官役劳苦至死。 自来病弱的他,却不愿做一个懦弱无能的人。 如果母亲做错了,那他就不应愚孝盲从,他想让母亲明白,他虽病弱,但还是能指望的。 长房的仕进只能靠三弟,有他在一日,他就能做好三弟的后盾,支持三弟不存后顾之忧,那么就算他的人生注定短暂,但于国于家,还不算是一无是处。 可王夫人没有办法理解儿子的苦心,她现在觉得非常的失望,因为她废尽心思爱护的儿子,居然为了区区一介官奴贱婢忤逆背叛她,她委屈又愤怒,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因为没有一个母亲会恨自己的子女。 她仍希望覃泽活着,活得越久越好。 王夫人只能迁怒芳期,她认定是芳期离间了她和儿子原本亲不可间的感情,芳期已经成为王夫人心尖尖上的一个毒瘤,因为恨毒了才念念不忘。 芳期也明白自己会遭到迁怒。 但关于她对覃泽的关切,覃逊这个祖父显然是持肯定态度的,这天还特意和覃攽夫妇两个提起:“长房的孩子,我看除了二娘之外个个还都不差,泽儿吧,我过去对他鲜少关注,也都是因为大妇把泽儿一直当个襁褓儿,恨不能把他裹得个密不透风,但这回泽儿能为桃叶铤身而出,我倒真对他刮目相看了。他病弱却不懦弱,甚有担当,就算日后不能指望仕进,只要身体能够康复,这个长房嫡孙比覃敬这个嗣子更加让我放心。 治儿虽还看不出来是不是仕进的料,但心性却是不差的,也多得大妇一门心思都在亲生子女身上,根本就没有想过教管庶子,周娘呢,有些心思,不过还知道不能把治儿和四娘往邪道歧途上引,论起对孩子的管教,她可比大妇要强多了。 至于三娘,别的就不提了,我看她倒还真是有情有义爱憎分明,没因为嫡母嫡姐对她的苛待便连嫡兄也迁怒,她可是认真关切泽儿的,生怕泽儿被大妇个逼出个好歹来,才不惧大妇对她更加厌恨,连忙赶去安慰泽儿,泽儿若不是因她提醒,怕还想不到来求我,说不定就去求他太婆了。” 苗氏忙道:“只是大夫人越发会迁怒三娘了,恐怕不容三娘能得好姻缘。” “她也就无非是在外头败坏三娘的名声罢了,但三娘本就不嫁名门大族子弟,由得她折腾吧。”覃逊也还没想好要怎么安排芳期的婚事,只不过想芳期是庶出,若嫁去名门大族,也只能是个庶子,这多少有些可惜了。 而风言风语很快就传了出去。 赶着出伏的第二天,就连刚回临安城的晏迟都听说了芳期的“壮举”。 这日是罗夫人及黄夫人一同登门,说是看望晏迟这位晚辈。 这个借口就真是好笑了。 慢说没有长辈看望晚辈的道理,黄夫人更是晏迟的继母,哪有继母“看望”继子的礼数?奈何的是黄夫人今日是被罗夫人强迫着来,寻晏迟本是要促成一件事,且黄夫人自己也明白晏迟这个继子性情不是普通的狂傲,若是“下令”让晏迟回家,那也就是个“下令”不用指望再有后文了。 要端起继母的架子用孝道协迫吧,毕竟当年晏迟因为狂症被“拘禁”,赵清渠上门要人和沂国公府闹得很不愉快,沂国公甚至说出了“你把人接去就不用指望送回来”的话,虽说赵清渠现今尸骨已寒,但沂国公对三郎从不曾尽过父慈的事瞒不住人,黄夫人又哪里还端得稳继母的架子呢? 恐怕今日要没有罗夫人同行的话,黄夫人都得担心晏迟真干得出把她拒之门外的事。 这两位夫人,事实上还是头回来晏迟位于西湖边的别苑,罗夫人一路上逛进来,忍不住因为那些既不失奢华又透着风雅的陈设布置啧啧称奇,竟像根本就不在意晏迟作为晚辈居然不来亲自迎接的模样,倒是黄夫人心里觉得不自在:“三郎为着他幼年的事,埋怨我也就罢了,可阿姐毕竟是太子殿下的亲姨母,他也敢这样慢怠……” “你就别计较三郎不依常礼了,连九皇子垂危,官家遣景大官去富春请人,三郎都不亲自入宫复命,官家大发雷霆都是冲冯莱兄妹二人,可曾怪怨过三郎半个字?三郎要没点真材实料,官家对他哪能如此恩容?这世间的奇才,多半性情傲慢不依常俗,我们也不能用常俗成规约束他。” 黄夫人无话可讲,只能讪讪地笑。 晏迟面见两位夫人的地方不在金屋苑,他可不想让这二位如此“深入”他的地盘,而是随便找了间花榭,他自己大马金刀般坐在里头,直到两位夫人走上来,才懒洋洋地站直身,似乎就算是见礼了。 罗夫人是真不在意晏迟的桀骜,她笑吟吟地落座,也不寒喧,直说来意:“过几日,是沂国公的生辰,旧岁时就没设宴,今年本想好生操持的,但怎知正遇九皇子夭殁,虽则因为九皇子毕竟方足周岁,若使国民为其夭殁服丧未免更损天和,故而官家没有令禁宴乐,不过只是普通的生辰,沂国公府也不便大宴宾客的了。 所以三郎的阿父想着是只请几家亲朋近交,聚会一日也就是了,他和你阿娘自然都希望三郎能够在那日回家一聚的,但两人,尤其是沂国公颇为惭愧过去对三郎的亏欠,竟都不敢来见你,是我听说了,把他们好一顿说,可不就被你阿娘拉着来做这说客。” 说到底,就是想请晏迟在沂国公生日那天能赏脸回趟家。 第97章 晏迟回家 晏迟看着黄夫人缓缓一笑,黄夫人不由就是心中一紧。 “夫人既然开了口,迟总归是不能让夫人无功而返的。” 居然是答应了?黄夫人颇觉如释重负,转而又觉自己这样的情绪有点莫名其妙,要说来,晏迟当天要真是回了家,沂国公才会觉得胃口大倒呢,就连她们母子,也得跟着悬心吊胆的。 但黄夫人很快就接收到了罗夫人使来的眼色。 连忙堆起笑脸来:“三郎既然答应了,你阿爷总算是觉得心里好过些……过去国公也的确是因为二郎和大娘的事故,心里着实震惧,但事后也悔悟了,三郎当年年岁还那样,又怎会伤人呢……” 她话未说完,就被晏迟一脸冷漠给打断了:“过去的事不用再提了。” 罗夫人见晏迟这神情,就知道并未原谅沂国公夫妻两,便当真转移了话题,只问黄夫人:“二妹早前不是说收到了王夫人的邀帖,去贺覃家大郎纳妾之喜么?刚我也没来得及细问你,相邸的王夫人可是个眼高过顶的主,寻常我也没听说她和沂国公府交近的,怎么这回竟然特意请了二妹?” 原来是前日,王夫人还真急着给覃泽操办了纳妾之喜,但这当然不值得大宴宾客,但满临安的人就没几个不晓得相邸的嫡长孙体弱多病的,所以也都能理解王夫人借这由头给长子冲喜的行为,只是王夫人从前还真没怎么和黄夫人来往过,这回连罗夫人都没请,专请了更加疏远的黄夫人,情形的确有些诡异。 “我啊,这回应当都是沾了三郎的光。”黄夫人也忙接过话题,越发冲晏迟笑得讨好了:“三郎如今深得官家信重,可不带携着我也被众人礼遇,王夫人那日也说了,覃相公提起三郎就赞不绝口,盼着他们家的子弟能有幸和三郎结交呢。” 罗夫人又道:“我两月前也去了覃相邸吃席,是了,那回三郎不也随我同往?只是没见过覃家大郎,我倒是对相邸三娘印象格外深刻呢,她虽庶出,却敢逆着嫡母的意自作主张,不知二妹这回去相邸,见没见着这位?不是我说,名门闺秀我也见多了,但可没几个容貌比得上覃三娘的,她也就是投生在了官宦家,要是……名头说不得比她的生母妙音仙还要响亮。” 这话可不是好话,黄夫人忙盯着晏迟的神色打量,当然除了冷漠什么也没看出来。 就又接话道:“倒是不曾见覃三娘,却是听王夫人提起了,说覃大郎纳的妾室,竟不是良籍而是官奴,又称这妾室之所以有这幸运,都是听从了覃三娘的指点,才让覃大郎给择中了。覃大郎如今的身体虽然已经有了起色,但到底病症还没完全断根,他自己也不愿连累别家的闺秀,说是病情没有彻底康复暂时不考虑娶妻,只是为了宽慰亲长,才答应纳妾,不过王夫人相中的本是另一位良籍出身的婢女,可覃大郎却为那官奴花言巧语给打动了,王夫人自然不愿逆了儿子的意,只越发计较覃三娘这庶女不安好心了。” 一个未出阁的闺秀,竟然就有能耐教唆官婢媚惑嫡兄,屡屡违逆嫡母,这品行必须受到批判,但凡正人君子,有哪个肯娶这样的女子为妻? 晏迟:啧啧,那黄毛丫头果然走背运了啊,嫡母不惜中伤亲生儿子有色令智昏之嫌,都要败坏她的名声,哪怕是寒门子弟,只要不是贪图利益之辈,恐怕都不愿求娶这么个德行败坏的女子了。 但他当然没有拔刀相助的想法,晏迟并不搭理黄夫人,只冲罗夫人道:“夫人可还有别事?” 直接就下逐客令了。 哪怕是罗夫人因为贵妃的授意一门心思想要笼络晏迟,这下子也多少有些窝火了,但强忍着装作浑不介意,示意黄夫人和她一同告辞了。 晏迟照样只打发了个婢女送上她们一程。 徐娘却道:“那二位,是有意把王夫人的话说给郎君听的吧?” “这是当然,想来是我和覃三娘几回来往,到底没能瞒过王夫人的耳目,她当然是不愿庶女攀上我这根高枝,于是特意请了黄氏,为的就是告诉黄氏覃三娘意图攀联上沂国公府,可这样的儿媳必定是个祸害,只我想着,黄氏应是巴不得我娶个祸害进门的,她怎么会真被王夫人利用,来我跟前揭露覃三娘的‘真面目’呢?” “莫不是……” “也只能是。”晏迟冷冷一笑:“那我就陪着这两个女人继续作戏吧。” 只说罗夫人出了别苑,依然是和黄夫人同乘,她心口那股窝囊气还没顺过来呢,就听黄夫人说道:“看三郎这神情,定是为覃三娘的姿色迷惑了,贵妃和阿姐筹谋那件事恐怕成不了……” “你就别想再找借口推脱了。”罗夫人瞥了表妹一眼,忽然就改亲切成厌烦了:“你们少卿黄邸之所以还有今天,靠的不正是贵妃和太子的关照?黄家的女儿,什么时候也真成了珠玉珍宝?二妹你竟还觉得你那侄女配不上晏三郎,你什么时候也这样的眼高过顶了?我是没女儿,偏罗家也没有合适的闺秀,更别说我了,要贵妃膝下还有公主,都定会下降给三郎!” 黄夫人忙辩解:“我可没有这样想,但阿姐你刚才也看见了,三郎分明就不愿理睬我,我要是提出让他娶芝儿,三郎必定不会答应。” “所以才让你和沂国公,放下过去那些成见,先修补和三郎间的亲缘关系,争取三郎的释怀!”罗夫人抓起团扇摇了几摇:“联姻的事先不急着提,但定要阻止让覃三娘攀搭上三郎,那丫头可是个真尤物,要是让她得了逞,三郎说不定就会对她言听计从了!覃三娘可不容易压服,别想着她会听你这婆母的话,一个我们摆控不了的人,不能成为三郎妻。” 罗夫人过去对芳期确有“好感”,但这“好感”仅仅只奠定在她能成为五皇子姬妾,帮着贵妃让五皇子冷落司马七娘的前提下,现在她为了笼络晏迟,只能促成晏迟娶了黄氏女为妻,芳期就变成了罗夫人的绊脚石,自然就让罗夫人“转爱为恨”了。 王夫人的话她其实一个字都不相信,但这并不妨碍罗夫人利用这样的中伤让晏迟对芳期心生厌恶,这样一来她的表妹才有足够的时间,示好继子,达成联姻。 沂国公晏永的生辰转眼即到。 他这年是真没打算着风光操办,固然有九皇子新近夭殁不愿触天家霉头的原因,也是因为郑国公赵环要求他务必借此机会与晏迟修好,这多少让晏永大觉不自在——听说过当爹的反而要对儿子谄媚讨好吗?让他还有几分颜面大宴宾客,让众人都欣赏他如何颜面扫地? 但提出要求的还不仅仅是郑国公,连越国公罗荣图也再三地告诫,晏永只能听令行事。 他很清楚,沂国公府之所以还能在临安城维持风光,靠的就是郑国公府和越国公府的照济,否则官家恐怕都不能知临安城中还有他这么一号人物,而两府从来没有让他报答,这回才需要他提供助益,他哪能不知恩图报呢? 当爹的听说儿子的车驾已经抵达,居然打算亲自去门口迎接。 晏竣比晏永还要心里不自在,他是晏永的长子,沂国公世子,但心知肚明自己的世子位实则应当属于晏迟,要是晏迟狂症一直未愈也就罢了,有恶疾者当然不能承袭爵位,可晏迟如今却康复得不能再康复了,而且还成为大卫炙手可热的幸近之臣,虽说现下看来官品还不算高,但晏竣已经把晏迟看作了自己的头号威胁。 但他更不能表示异议了。 倒是沂国公府的四郎晏竑,他与晏竣一样,都乃黄夫人亲生,他赶前两步拦住了父兄。 “父亲为三哥尊亲,大哥乃三哥长兄,不应趋步相迎,所以就让儿子去迎三哥入内吧。” 黄夫人这时也听闻了晏迟终于姗姗来迟的消息,本是陪着罗夫人等女眷寒喧的,这时也带着尚在闺阁待嫁的幼女过来,正听见晏竑的话,忙道:“四郎,你三哥今日能来已经不容易了,多少还是看在郑国公府和越国公府的情面上,他为着过去的事,一直还埋怨着你阿爷无情,要想开释旧嫌隙,少不得你阿爷得先示好的。” 晏竑看一眼满脸不情愿周身不自在的父兄,很是无奈:这哪里像真心实意示疚的神情呢? 便继续劝阻:“三哥幼年时受病痛之苦,且未得家人细心照顾,若非是赵公,况怕至今仍然因为失治而未康复,这样的心结又哪里是三两句话,一次迎接就能消释?父兄今日若去相迎,那就是逼得三哥必须谅解了,否则外人岂不议论亲尊长兄均已致疚,三哥身为卑幼却还不依不饶,不合礼法,不孝不睦?” 晏永本就拉不下自己这张老脸,听这话后干脆就转了身:“四郎的话大有道理。” 晏竣就更不想这样低声下气讨好晏迟了,也就由得弟弟去迎。 他且还伫在父母座前,一脸的戾气:“谁不知道当年梅氏因为失心疯发狂,把她的亲生子女都一齐杀了,晏迟的狂症遗自梅氏,谁不害怕?阿爷也是逼于无奈才将他关禁在院里,阿爷阿娘又不曾短了他的衣食,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要我说,咱们根本无错,作何要认错。” “大哥哥说得是呢,阿爷阿娘根本就没错,他若要怪,也只该怪自己命不好,谁让他的生母有恶疾,还遗害子女呢?”说话的是晏惟芳,她才豆蔻年岁,沂国公的子女中她最,真可谓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从就没受过一丝半点委屈,但她记得旧岁时的宫宴,因为姨母罗贵妃的邀请,她和母亲、兄长一同入宫,怎想到传说是她三哥的人竟然也在座,而且当着贵妃姨母的面竟然中伤长兄,致使官家大发雷霆,把她都吓哭了。 晏惟芳对这位三哥是又恨又怕,巴不得永远不见。 第98章 晏郎有请 黄夫人也甚无奈,冲晏永叹了口气:“三郎当是不至于记恨官人的,不过官人当年坚持要将妾身扶正,且还让竣儿袭了爵位,多少引起了人长舌,怕是三郎也听信了宠妾灭妻的谣言,才至于埋怨官人。” “人长舌!”晏永冷哼一声:“还能有什么人,无非就是赵清渠居中挑拨离间,也怪我瞎了眼,竟被梅氏瞒得一丝不透,要不是赵清渠登门索要晏迟,我哪知她和赵清渠竟然还有这样一段旧情!多行不义必自毙,赵清渠当初多么尊荣,到底还是被官家看清了他的野心,落得个满门被灭的下场。” “不说这些了。”黄夫人忧心忡忡:“赵清渠于君虽然有罪,于三郎却是有恩,我只盼着三郎行事一直记得分寸,莫触天家禁忌,否则,他虽和我们生份,官家看来我们和三郎却是一家人,万一迁怒国公府……” “只是贵妃和太子急着同晏迟建交,我们要再这么生份下去,对贵妃可没法交待。”晏永蹙着眉头。 “所以我才建议官人和大郎今日亲自去迎接三郎,越是刻意,就越显得我们家是逼于无奈,没想到竑儿倒是真心要求三郎谅解,他也是个倔强的性情,这些话我也不好同他讲。” 晏永颔首:“我知道怎么做了,只是日后怕还要连累阿凤在卑幼面前低声下气,你跟着我,真是受了半生委屈。” “官人快别这样说,我受多少委屈都不怕,只要官人好,竣儿、竑儿、琼儿和芳儿都好,我就再无别的愿望了。” 晏竣兄妹二人见父母说着说着竟当他们面情话绵绵起来,虽面面相觑,却都是一脸的笑容,仿佛晏迟回家的阴云终于消散了一般。 晏迟这时还真伫在自家的大门口,活像个真来拜寿的外客,交待随从正儿八经地奉上礼单,他显然不是为了看着沂国公府的管事清点贺礼,的确是在等人迎接的。 当只见晏竑一人迎出时,晏迟的眉端微不可见一浮。 “三兄请随我入内。”晏竑当然不行迎客礼,只有笑面迎人,就像没看见愁眉苦脸的管事手里拿着的礼单似的。 晏迟望了一眼门内的影壁,当然已经不是他记忆之中的形制了。 步步前行,扑面的都是陌生的景观,晏迟心里半点波动没有,直到被引进了厅堂,和他的家人们面对面。 自他回来临安,这才是第一次回家,黄夫人母子几个他倒是都见过了,唯独没见过父亲,但晏迟这时也只是大模大样一拱手:“沂国公安康如故,可喜可贺。” 晏永险些没被“逆子”气得胡须都竖立起来。 黄夫人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晏迟转身,向晏竑:“劳烦四郎,带我入席吧。” 晏竑只好把晏迟先请去了一处花厅,他自己亲手点茶,上呈一碗:“我知道父兄今日本无多少诚意向三哥致疚,也不敢说请三哥不计前嫌的话,但竑是诚意致疚。” 晏迟不接茶,看都不看哪怕一眼,微微一笑:“我离开沂国公府时,四郎尚还在牙牙学语,并未对不住我,又哪里来的致疚二字呢?” “父母之过,子女应受,便是竑不能代替父母补偿三哥,但也当理清是非对错,致疚必不可少。” 晏迟这才正眼看向晏竑,觉得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手足还怪有意思的,他便将原本笔直的脊梁,懒懒往椅背上一靠:“那你致吧。” 晏竑丝毫不在意晏迟的倨傲,他甚至一直把那盏茶捧在手里:“三哥之疾,固然为先慈所遗,不过三哥当年稚幼时就犯疾症,阿爷和母亲不应将三哥锁禁,倘若他们也能如赵公一样,遍寻名医替三哥治疾,赵公又怎会指责阿爷、阿娘为亲不慈,苛待三哥?阿爷、阿娘认为做不到的事,赵公却做到了,更应对赵公心怀感激,可阿爷、阿娘竟然从未提过接三哥回家,甚至从未关心过三哥,这又是一错。 最错的是,阿爷、阿娘至今仍然不觉悔愧,二老不思补偿,致疚示好之意,竟仍因为功利……竑只觉惭愧无地,所以不能再相瞒三哥。” 晏竑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晏迟有些听不下去了。 他劈手夺过茶,喝一口,放下来:“致疚就到这里吧,补偿也大可不必了,只望四郎你一直牢记你刚说的一句话,父母之过,子女应受。” 晏迟抬脚往外走,晏竑连忙跟上。 “宴厅在何处?” “就在灵犀楼。” 灵犀楼?晏迟拉起一边唇角,实在很想冷哼一声——身无双翼,心有灵犀,晏永还真是……好长的情。 沂国公今日的生辰酒,除了自家人外,也就请了赵、罗两家国公府的亲朋,还有岳家这门姻亲,黄夫人虽则是罗贵妃的姨表妹,太子殿下却当然不会来给晏永贺寿,实际上太子早些年被晏永给“批点”了一番,说太子字写得差强人意,他至今还有点记仇,正是因为如此,虽说罗贵妃、罗夫人待黄夫人姐妹情深,世人多半不认为沂国公府在太子阵营。 既都是自家亲朋,也并未男女分席,只在灵犀楼上设上两张大通桌,不按男女只按辈份落座,晏迟就发觉了坐他对面,一眼眼冲他瞅过来的女子。 挨着晏惟芳坐,但俨然比晏惟芳年长几岁,瞅过来的眼神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晏迟大概就知道了这位当是罗夫人一厢情愿替他相中的妻室,那就必然姓黄了。 又果然听黄元林喊那女子“五妹”。 这天晏迟和黄五妹下了局棋,心不在焉就快速取胜,但当黄五妹问他别苑何在时,倒是慢悠悠说出了座落地址,黄五妹再接再励问:“未知日后能否向三表哥请教棋艺?”时,晏迟淡淡说出“改日指教你”几字。 在场几个女性长辈眉来目往间尽是兴奋和欢喜。 晏竣眉目间一片冷漠。 晏竑忧心忡忡。 晏迟把这些人的神色安安静静纳入眼底。 这天他并没有等到晚宴,是第一个提前告辞的人,这让他爹晏永的脸色黑得像锅底,但谁也没有数落他不孝,又还是晏竑将他送了一程。 “三哥,我听姨母和母亲议论过,姨母讲王夫人是在中伤覃三娘,覃三娘并不像王夫人说的那样不堪。” 快到大门口,几经挣扎的晏竑到底是说出了这句话。 晏迟觉得晏四郎越发有意思了。 他今天没带徐娘,徐娘却也知道了沂国公府发生的事,这日傍晚,当晏迟回到自己的别苑时,徐娘便略微阐诉了下自己的见解:“晏四郎替覃三娘说好话,当是因为他已对黄五娘动情吧。” 晏迟:“不至于。” 他显然有点懒怠提晏竑,指头在茶案上敲来敲去:“写帖子,请覃三娘和黄五娘来这里,同日,至于具体日子你看着定,十日内吧,定好了先告诉我一声。” —— 芳期倒也晓得王夫人雷厉风行使得她的名声臭成一片。 她很焦灼,因为有情有义的郎君们可不会欣赏声名狼籍的女子,但她总不能够往脖子上挂个牌子跑大街上申冤吧? 那样做只能坐实自己是个疯女子。 然而焦灼归焦灼,芳期细细一想,“一路上”做下来的事其实都没有不应做的,于是她也就平和了——当无可奈何的时候,好像也只有“问心无愧”聊作安慰。 紧跟着她就听说了徐二哥从愈恭堂“退学”,改投位于余杭的安乐书院进读了。 有那么一丝一点的怅惘,但芳期很快就疏通了。 徐二哥也需要时间“回到过去”,再重新把她当作三妹妹对待,暂时的疏远本是对各自都有好处,徐二哥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是最好不过了。 又因徐家的尊长既然允可徐二哥往余杭,说明也并不急着要仓促定下姻缘,王夫人就算再怎样着急,也不能上逼着徐姨母答应婚事,芳期倒是暂时松了口气,因为有了更多的时间拆台。 而后她就接到了晏迟的邀帖。 芳期拿着那张邀帖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实在闹不清晏迟是什么目的,但赴请是必然的,她需要的是跟祖父打个招呼。 “日后但凡晏无端邀你面见,跟你五婶说声就行了。” 覃翁翁很愿意给芳期自由。 芳期:“好吧。” “便是要在外留宿,你五婶也会替你遮掩。” 芳期:“好吧。” 话刚出口她就瞪大了眼睛:等等,什么叫在外留宿???!!!翁翁你能别急着把我卖了吗?不是,翁翁你好歹是个宰执吧,操守呢?有这样鼓励待嫁闺阁的孙女在外留宿的吗?这是相邸还是贼窝啊!!! 但无论芳期对自家祖父多么的含怨,晏迟的约会她还是不得不赴的,支线任务就快达成了,且就芳期悲摧的预感,主线任务也十之八九就是和晏迟建交了,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哪还有前功尽弃的道理?先不管翁翁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了,芳期只想先赚到自己的第一桶金。 只是这一回,芳期往晏迟别苑的时候,可没有再隐瞒行踪,她就是故意让王夫人察觉。 翁翁乐见她和晏迟交近的话,王夫人越是使绊,就越是会激怒翁翁,芳期现在已经完全肯定,她的翁翁非但不惧内,只要翁翁愿意,太婆别说第一把交椅,恐怕连椅子都坐不上了。 当然,翁翁不至于这么对待太婆,但是王夫人嘛…… 芳期深觉自己如果是棋子的话,王夫人恐怕连当棋子的资格没有,她就是个……打秋风的亲戚罢了。 第99章 晏郎还算有良知 王夫人果然知道了芳期出门的“动向”,赶紧地就往冠春园去告状。 “老夫人可知道三娘出门去了何处?竟然是去了晏三郎的别苑!她一个闺阁女子,屡番私见外男,这成什么体统?这孽庶,先是高攀五大王不成,又再妄想明溪,又听明溪说高堂父母不肯允准明媒正娶,只能和她苟奔,她不肯跟明溪在外飘泊吃苦,结果才又改了念头诱惑晏三郎,要是再不拘管,指不定孽庶干出多少羞耻事。” 王夫人素来知道老夫人最看重的就规矩名声,大有把握挑起姑母的怒火,将芳期杖责拘禁。这样一来她就有法子替“孽庶”寻个“孽障”一嫁了之,她可打听清楚了,太尉宫蒙的第三任妻室病故,这个年近六旬的老头子居然还打算续弦第四任妻,宫蒙官职虽是太尉,其实并不掌实权,“孽庶”只要嫁给宫蒙,这辈子可都别想出头了! 且宫蒙还素来有克妻的名声,也的确被他确克死了三任,“孽庶”说不定就是被克死的第四任。 这肯定比嫁个白发不第的儒生更加让人解气。 相邸的女儿嫁给糟老头子为继室有损名声? 现而今各大世族的官眷贵妇可不少晓得了“孽庶”德行败坏,且生母还是妓子,换作哪家也都会将这样的女儿随便一嫁,让她自食苦果,借此敲打家中其余的女儿——这就是不听教诲胡作非为的下场! 她的名声都不会有损,更何况相邸。 王夫人如意算盘拨得“咣咣”响,却听老夫人慢条斯理道:“不是私见外男,是晏无端下了帖子,相公准了三娘去赴晏无端的邀宴,大妇也不用这般计较,而今的闺秀得了亲长允许也不是不能去见外男,且晏无端并未娶妻,三娘婚事未定,他们便是偶尔见面,也并不能引起流言蜚语,倒是私见外男的话由咱们口中说出去,别人笑话的可不仅是三娘而已了。” 这话说到最后一句,无疑有警告敲打的意味了。 “老夫人明知覃芳期这孽庶先不利于二娘又再算计泽儿,分明是打定主意和我这嫡母及嫡兄嫡姐为敌,怎容她攀交晏无端这样的近信之臣?”王夫人急得眼睛里都像要飞刀子了。 “是相公打算结交晏无端。”老夫人虽偏心侄女,说到底还是以丈夫为重的,蹙眉道:“谁让除了三丫头之外,无论是泽儿还是二娘都没这等手段呢?且姿儿为嫡女,你又想她嫁给明溪,当然也没有让姿儿应酬外男的道理,要不然就只能依靠三郎了,大妇你可想想清楚,三丫头再怎么能耐,她可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苏氏又早就被冷落厌弃,可要是让周氏母子得了相公重视,对你来说岂非更加不利?” 王夫人这回的恶状,白告了。 但她当然会另想办法挫毁芳期攀高枝,又怎知芳期根本就没有攀高枝的觉悟。 这天她刚在晏迟别苑门外下车,一抬眼,竟见晏迟就站在大门里,这一惊吃得非同可,她何德何能居然有幸让晏大夫亲自相迎啊?!她家的祖坟这会儿子都怕青烟滚滚了吧。 受宠若惊得都快挪不动步伐了。 “愣着干嘛,莫不是还等着肩舆来抬你进去?”晏迟说话间已经转身往里走了。 芳期连忙跟上:“能获晏郎主动相邀已经受宠若惊了,怎敢劳动晏郎竟然亲自迎接。” “想什么呢,覃三娘,你眼瞎了不成?没见我身上穿着官服?” “晏郎竟还穿着官服迎接……” 晏迟闭了闭眼,深深怀疑自己对这黄毛丫头尚有几分狡智的判断是否正确:“我这是大清早就被官家召见,前脚刚进门你后脚就到了。” 芳期:…… 这又是什么孽缘? 只好讪讪地陪笑:“今日晏郎请我来,应当是打算让我下厨的吧?疱厨在哪儿?晏郎指个路就成。” 这回晏迟倒是真切地笑了:“我今日可不是单请你一个,还请了黄五娘,怎么你也愿意下厨么?” “只要是晏郎的贵客,我都乐意听从支使。” “她不是贵客。”晏迟瞥了芳期一眼,越发觉得这丫头恐怕并没有要“高攀”他的念头,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覃三娘,我这人十分挑剔。” 芳期:??? “不是谁做的饮食我都乐意吃,我既认可了你的厨艺,可就不耐烦你给那些猫儿狗儿下厨。” 芳期:!!! 黄五娘不是个人么?听上去不像猫儿狗儿啊。 最关键的是,难不成晏迟这回还真是真心实意地请客?至少把她不当猫儿狗儿吧! 晏迟在前领路,又是到了金屋苑,就有莺莺燕燕争先恐后上来,可一看见晏迟身后跟着一位女客,又都止了步伐,但芳期已然感觉到她的脸上仿佛被泼了一大桶酸醋汁,着实有些哭笑不得——你们都已经是身在金屋的娇娥了,妒嫉我一个外客是什么道理? 又还是在高楼上落座,这会儿子却还未到膳食,稀奇的是晏迟也并没有先换下那身官服的想法,芳期还鲜少见他穿着朱红这种鲜艳的颜色,但这次见了,也觉周身的冷竣并不曾略减半分。 “我今日请你来,是有一件事想着告知你。”晏迟虽是正襟危坐,倒是正视着芳期:“刚好官家今早召我入宫,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有了结果。” “可是景福全被治罪了?”芳期忙问。 晏迟颔首:“你家翁翁这回倒是雷厉风行,我想这事虽说没什么好多谢你祖孙两个的,不过为了避免你心怀侥幸,认为可以拖延奉交名单之事,还是一码算一码,当日既然是我故意把你们覃家卷进这件事故,今日这餐酒宴就全当还你人情了。” 原来如此,芳期了然。 她顿时觉得晏迟十分地有良知,不像她的祖父,让她绞尽脑汁献计,也不知计策有没有被采纳,居然连景福全的下场都不通知她一声,让她猫抓般的好奇心如何得到满足? “晏郎能否告诉我景福全事件的始终?” “你为何急着打问?”晏迟已经看出来芳期在相邸的地位跟颗棋子没有多少差别,也猜到老奸巨滑的覃宰执大约没有多少闲心主动告诉芳期景福全事件的进展,但芳期这颗棋子还有效用,主动寻她翁翁打问的话覃逊总不至于喝止,做何急着在这时打问? 于是才晓得事件竟然还由芳期出谋划策过。 但晏迟却也没那么多耐烦心把来龙去脉细说一回,只道:“你先说你当初拟定的计划,我看有没有被覃相公采纳。” 这样就只需要说“有”或“没有”了。 芳期也不在意晏迟的懒惰,她的头脑和四肢都很懒,但舌头却是不怕劳累的。 “先是引诱景福全的独子先露破绽,话说我虽晓得他改名为冯伯安,却至今不知他的原名呢。” 晏迟惜字如金:“陈安。” “景福全既是入内内侍省之长,非奉圣谕不能出宫,他虽有办法传递消息出去,但景福全应当心知肚明晏郎认定他为冯莱党徒,就绝对不会再容他久安苟活,官家对冯莱兄妹余怒未消,景福全为了自保行事当然需要更加警慎,当不会为了安抚妻儿,在此时遣人联络冯家族人。 冯伯安也必然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及景福全和冯莱兄妹二人间的勾当,冯莱兄妹皆被处死,连冯家族人尽都忐忑难安,更何况他们母子?所以引诱他先行败露就大有可能成功。 只需要安排那么一个人,先往他们母子现居处,再往他外祖父居住处,暗暗打听他们母子二人的情况,如陈安去了何处,冯伯安出生年月等等事情,本就如同惊弓之鸟的冯伯安,自然就更会胆颤心惊。” 芳期喝了一口凉水,继续说:“他名为陈安时,和外祖父、母亲一同生活,怎会没有邻里见过母子二人形容呢?倘若旧邻里偶然发觉他们母子居然成了官宦家中妻,且还听说了冯莱兄妹被处死的事,就很可能因为有机可乘用这把柄讹诈他们。 冯家就算没被诛连满门,但势颓已在必然,这个时候还哪里经得住他人讹诈,所以多半会让冯伯安母子暂离临安,且为防泄露行踪,多半还会伪造公验。” 然而大卫的公验是十分不易伪造的,因为大卫并不限制百姓离开原籍,无论你有无正当理由官衙都会开具公验,作为出城入城的凭证,但则官员抑或官眷只要不出远门,那就不需要具公验,只需出示凭符——凭符布衣百姓可是没有的,也更加不易伪造,于是城门守一般对凭符晃眼扫过,登记出入即可,注意力都集中在公验上。 这也是那简永嘉行刺齐郎,为何不伪造公验而出示道牒的原因,因为伪造公验很可能被当场察获。 冯伯安做为官家子弟,也当得一声“衙内”之称,他当然是具有凭符的,可他并不敢只在临安附近的郊县避险,想着是远远离开临安等风头过去,那就必须开具公验,但则开具公验的话就无法隐藏行踪了,万一那个打探他行踪的人是晏迟安排,当然可以顺籐摸瓜逮获他落,所以冯伯安只有冒险伪造公验。 伪造公验一般有两条途径,要么就是完全作假,要么就是找个身高体貌年岁和他差不离的人,用那人的身籍开具公验,一路冒名直到目的地。 后者虽说蒙混过关的成功率要高许多,但会落下人证,所以冯伯安没办法找自己的熟人,他只能通过专给人伪造公验的黑经纪才最安全。 第100章 这回真是受宠若惊死了 当芳期把一盏荔枝凉水喝得见了底,才见一旁的婢女终于点好一盏茶,她又才“惊觉”晏迟竟然还记得她偏好凉水的习惯,特意才替她准备好一持壶,这要换作别家主人当然应当满足客人的喜好,但这种礼节放在晏迟身上,还真算稀奇了。 芳期不由感慨:晏冰刀打算跟人“不拖不欠”起来,还真是干脆利落啊。明明这回是替他除了景福全这么个劲敌,多大的人情啊,可他的一餐饭并未真正吃到嘴里时,我光喝了他一壶水,竟觉得心满意足了。 待又斟了一盏樱朱色看着就清凉解渴的冷饮,芳期继续往下说:“翁翁手底下既有这多党徒,不愁找不到个专门察究刑案盗匪的,且因为公验易开,要不是心存不轨之徒谁会伪造公验啊?伪造公验的人不多,鲜少有利可图,且万一被察获还将处以重刑,故而专给人伪造公验的黑经纪,多半都是亡命之徒,占极少数。 翁翁大可说他的门生故旧本就盯着了给冯伯安伪造公验的黑经纪,发觉冯伯安意图私逃,所以报知了翁翁,因着我不仅目睹了简永嘉意图行凶,甚至还目睹了晏郎与景福全一番争执,翁翁关注这件事也就合乎情理了。可冯伯安不过和冯莱是族亲,连冯莱一母同胞的手足都没被诛连,他为何要私逃呢? 翁翁动了疑心,自然就当冯伯安母子二人拿着假公验准备出城时将他们当场逮拿了,一审,冯伯安自然不肯说实话,把亲爹景福全给招供出来,但冯家人知道冯伯安落的事,岂不慌了手脚?想方设法都得通知景福全。” 芳期就想景福全之所以入宫,为的也无非是让妻儿荣华富贵,得知儿子被捕,哪里还能冷静?必定是会想方设法营救的,但他这个御前侍应虽能天天面见皇帝,手头上却并没有掌兵大权,还能劫狱不成?唯一的办法也就是通过贿赂狱官,尝试能不能先将人救出来。 “只要景福全行贿赂之事,翁翁便能察实和他相关,翁翁又不难打听出从开封皇宫逃脱至临安的旧宦官,虽说那人肯定不知景福全的真正身份,但翁翁知道啊,大可威逼利诱那人指控景福全真实身份乃范玉骨。 这样一来,翁翁就能谏言严审景福全隐瞒身份,并且意图私纵人犯的原因,景福全为了保妻性命,也只能交待实情乖乖认罪了,他自己的招供可不就是罪凿?至多也就是为了争取一线生机,打死不认曾和冯莱共谋意图夺储而已。但翁翁当然不会容他强辞夺辩,这个时候官家即便召问晏郎,却也不疑晏郎意图将冯莱党徒赶尽杀绝了。” 晏迟不是想不到这样的计策,但他和冯莱兄妹的仇隙众所周知,他也不像覃逊一般有那么多天子明知的党徒,正好掌管着察剿盗匪不法的官职,找到证实冯伯安是陈安的人证不难,但无法证实陈安是景福全的儿子,他就不能收买一个旧宦官揭发景福全的身份,所以要除景福全,最好的办法就是假手于人。 他只需要官家主动告诉他景福全隐瞒身份图谋不轨时,顺理成章落井下石。 这个时候他先颔首:“覃相的计策,正如你刚才所说。” 芳期:!!! 哈哈,她的计划被祖父全盘采纳了?虽然说这并不能赢得祖父更多的庇护,但说明自己的头脑还算灵光啊,值得欢喜雀跃。 “今日官家召见我,便是问我意见,是否认为冯莱兄妹诸多阴谋景福全一直参与其中,我当然会说我的见解,冯莱既然是欺世盗名之徒,冯氏也好九皇子也罢根本就无贵佐之相,那么官家当初为何信任冯莱的相卜呢?身边必然有人暗助冯莱,于是官家就下令将景福全处死了。” 那就是认定了景福全必须是冯莱的同谋。 “到底官家当初怎么会相信那说法?”芳期产生了新的好奇。 “六、七两个皇子相继夭折,官家忧愁苦闷,心中不畅快,自然便觉事事不顺心,冯莱起初言他家中妹有贵佐之相时,官家尚且不以为意,只是先将冯氏采纳入宫,赐了美人品阶,但冯氏承宠即日,福宁殿里的甬道上竟然莫名出现一柄玉如意,其形制如玉清宫挂画上女仙手持之物,官家大喜过望。” 芳期:…… 这真是让人无语了,仿制一柄玉如意何其简单,且有景福全这么个内应,放在福宁殿的甬道上就更不是难题了,也难怪天子经晏迟这么一提醒,就大彻大悟了呢。 “当然因为景福全的透露,又相继让冯莱的卜谶精准了几回,官家就越发信任不疑了。” 这是什么皇帝啊?跟无知妇孺也无差了,难怪只打算偏安一隅,深觉无能征复失土使金瓯无缺呢,这也算是一种自知之明吧? 正事说完,宾主间这下就成了大眼瞪眼的情境,气氛要有多冷就有多冷,芳期才刚打算着提议自己先去楼下逛逛,不需晏郎做陪,他趁机也好换一身常服,别弄得如此的正式,怎知就见徐娘上楼,禀报道:“黄五娘到了,不过还有黄家的几个郎君相陪,郎主又并没请黄家的郎君,所以……仆拿不准应不应让黄郎君们入内。” “还真把自己当大家闺秀了。”晏迟挑眉道:“我可没请她的兄长,跟她说,要摆大家闺秀的架子,就回自家摆去吧。” 芳期:…… 想到富春晏家田庄那回,仿佛晏冰刀还真是对她有点另眼相看的意思?至少觉得她还马马虎虎算个大家闺秀,所以不介意身边有徐二哥做陪? 那位悲摧的黄五娘……虽说出了伏,但今年的天气还没立时转凉呢,但愿被这一气,别气出个好歹来。 晏迟也不说话,仍带着他的长翅乌纱帽,穿着一身朱红圆领袍,慢悠悠地品着茶。 芳期也就只好一盏一盏地饮着凉水了。 未几,徐娘又折返了:“黄五娘让她的兄长们先回去了,郎君是让她来金屋苑呢,还是去别处?” “你烦不烦?” 芳期以为徐娘被怼了,半天才醒过神来晏迟竟然是冲她在说话! 我怎么烦了?我老半天连话都没说了,别不是就这么坐着,晏大夫你竟然都突觉碍眼了吧? 芳期忍气吞声地陪笑道:“这荔枝凉水真好喝,我都喝饱了,便不劳晏郎再款以美食了,这就告辞、这就告辞。” 晏迟:…… 这回他是真忍不住发笑了:“我是问你烦不烦黄五娘,若不烦,就让她到这里来也无妨,你要是懒怠应酬她的话,我便让她远离金屋苑另坐一处了。” 这回芳期可真是受宠若惊死了!!! 才略微转动了一下脑筋关注起黄五娘究竟是哪家的“猫儿狗儿”:“可是少卿邸的娘子?” “正是沂国公夫人的嫡亲侄女。”应话的是徐娘。 芳期就有些明白了,暗忖:晏三郎能在宫宴上怒怼沂国公世子,与黄夫人母子肯定是有嫌隙的,但而今晏大夫炙手可热,黄夫人又和罗贵妃是亲戚,定是罗贵妃示意黄夫人笼络晏三郎,当是要欲让两家联姻。倒霉的黄五娘,这是送上门来自找奚落了,可晏郎为何在今日同时请我和黄五娘来他的别苑呢?当是乐见我让黄五娘难堪,且还想借我之口把这事给张扬开去。 那她还能懒怠应酬黄五娘么?必然是不能的了。 就笑道:“离饭时还有一阵,正好有黄五娘来,我和她都是闺阁女子说话更投机些,且晏郎毕竟是朝廷命官,应有公务尚需处理,怎好一直劳烦晏郎在此坐陪?” 晏迟挑了挑眉,却没多说什么,只交待徐娘使唤人叫黄仙芝入内,他自己也终于先走一步更换一身轻便的常服了。 徐娘没留在金屋苑招待客人,而是跟在晏迟身后,陪笑道:“有了覃三娘一张利嘴,郎主就更加省心省力了。” “我今日原本不存再利用覃三娘之意,之所以两人放在同天请来,为的也仅是懒得再抽另一日应酬罢了,覃三娘最近日子不好过,她这一自告奋勇,恐怕更会让她家中那位嫡母视如心腹大患了。”晏迟这时已经回到寝居,随便摘下官帽扬手一丢,那官帽倒是精准地落在了一旁的帽椅上。 徐娘一边替晏迟去解官服上的衿结,一边道:“倒是鲜少见郎主对四娘子外的别人怜香惜玉。” 晏迟的眼睛就往下一瞥:“在我看来,王氏为妙音仙洗脚婢都不够格,你难道没听说过王棣、王林两个在辽国时的‘丰功伟绩’?我虽说不打算多管闲事,但总归不愿助着王氏这类蠢妇算计妙音仙母女。” “郎主不是自来看不上那些愚忠之人么?怎么既能宽容覃相公为时势所迫对辽人低头,又这般恶绝王棣王林趋利避害呢?” “因为他们趋利避害,却并没有达成所愿。”晏迟冷哼一声:“想当辽人的走狗,辽人却嫌他们尾巴摇得不够好看,他们可一点也不想归卫,结果辽人却吝啬还要负担他们两碗狗食,还有那王氏,归卫之后居然还想串通求全堂这帮辽人间细毒杀葛家妇,也亏得覃逊还不曾因为年老昏聩,及时阻止了儿媳的蠢毒行迳,覃家还有机会不被一个蠢妇给拖累得万劫不复。” 说话间晏迟已经换上了一身蟹青直裰,他却不急着再去金屋苑,而是往张玫瑰椅上一坐:“不过那丫头既然自愿淌这浑水,我也不拦着她,容她们交锋去吧。” 第101章 令堂贵姓? 黄仙芝此时还没品出来晏迟是有心慢怠,倒是多少有些埋怨她的母亲多此一举——过去她往沂国公府去,都是大表哥亲自来接,母亲也没觉得有什么违礼犯规的地方,何曾这样劳师动众还得让哥哥们护送?怎么换作来三表哥这里,就又是一番作派呢?岂不是把三表哥视作了外男? 更何况大哥上回因为替大表哥出头,和三表哥闹过一场矛盾,三表哥这时可还没有宽谅姑丈、姑母呢,也自然不肯和大哥尽释前隙的。 黄仙芝这么一想难免就觉得沾沾自喜了。 三表哥行事不羁大别于常俗,又因为时候未得姑丈、姑母善待,显明对沂国公府还存嫌恨,然而却偏是对她与众不同,她的棋艺哪里是三表哥对手,“赐教”的话俨然就是一个借口罢了,但这才过几天,三表哥就当真请她来别苑了,不是为她的花容月貌动心又是因为什么? 于是乎黄仙芝一路观赏着园景布设,心里得意步伐也得意,又心想她的三表哥年纪轻轻就官禄五品,深得天家信重,连太子、魏王等等皇子都上赶着示好笼络,日后荣华富贵那是必然无疑,虽说不得姑丈欢心,无望袭爵,可看看这间别苑,又哪输沂国公府半点呢?爵位什么的大可不必在意了。 更不要说三表哥还是一表人才,英俊洒脱气态不俗,嫁得这样的夫郎当然是风光无限,况怕连公主都会羡慕她能得如意郎君了。 只唯一让黄仙芝介怀的就是,听说那赵清渠的女儿区区一介罪奴竟很得三表哥的爱重,所以母亲难免有些担心她日后会遭遇姬妾的挑衅。 一念至此,黄仙芝便问引着她一路往里的婢女:“我听说赵四娘如今正在这间别苑,等会儿应该会陪在表哥身边吧?” 婢女却一声不吭。 黄仙芝不由多看了这婢女两眼,心说莫不是个哑子吧?不对啊,刚才不是还听她说了话? “我问你话,你怎么不作回应?”“大家闺秀”的脾气不由就上来了。 婢女仍是不吭声,只顾闷头在前带路。 黄仙芝冷冷看着这婢女,暗忖:莫不是这贱婢已经被赵四娘给笼络了?罢,如今我和表哥良缘未定,不急着发落她,且看日后我成了她的主母,怎么收拾她这赵氏心腹吧。 这样终于在几分诡异的气氛中进了金屋苑,到了临湖而建的高楼。 黄仙芝缓缓登楼,就见顶层的楼厅里临窗坐着个女子,明明转过脸来和她来了个眼对眼,却也不起身相迎,仿佛还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黄仙芝便认定这位就是赵四娘了。 她虽是黄夫人的侄女,不过罗贵妃、罗夫人之所以愿意带携黄夫人,为的可不是上一辈的亲情,无非是因为晏永毕竟还有个国公爵位,笼络来多少有几分用处罢了,故而黄仙芝自来就不如晏惟芳更入罗贵妃的青眼,她可没有入宫赴宴的资格,所以虽说赵四娘曾经为柔淑公主的伴读,黄仙芝却一直不曾见过。 至于芳期,相邸和黄家素无来往,她和黄仙芝就更没见过面了。 黄仙芝只是见芳期并非婢女装扮,且模样还生得狐媚,十分符合她对“红颜祸水”赵四娘的构想,且也根本不可能想到今日她的三表哥除了请她之外,还请了别家的闺秀。 “表哥虽纳了你为姬妾,可你到底是一介官奴,见贵客入内,却不上前礼见,还真是猖狂无礼呢。” “大家闺秀”不容冒犯,黄仙芝又想着自己在三表哥心目中也是与众不同,且“赵四娘”也确然狂悖无礼,便是她越俎代疱指责几句,表哥应该也不会不满,“赵四娘”吃她这记下马威,日后还想挑衅主妇权威的话,就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了。 芳期正在打量“猫儿”的姿容穿搭,颇为欣赏黄娘子是妩媚的桃叶眉搭一双含情眼,鼻尖巧樱唇香艳,是个可儿人,且发髻上珠钗鲜朵的搭配,海棠衫子粉襦裙,大摆上几朵樱花洒绣着也很衬这妩丽的气质,刚生感慨,觉得晏三郎认真没有怜香惜玉的一副心肝,没想到“可人儿”这一开口,好家伙,先是姬妾后是官奴的,这下芳期也没了怜香惜玉的心肝了。 她笑:“黄五娘也够稀奇,我可从没听自称‘贵客’的人,今天却开了眼界。” “好个大胆的婢妾!” “怎么我听晏三郎说今日会叫黄五娘来做陪,黄五娘却没听说是来陪谁的么?刚才晏三郎还问了我呢,不知道我乐不乐意跟你一块儿饮谈,要不乐意,就打发黄五娘先回去了,我想着这么大的日头,五娘你不来都来了,就这样让你回去也不合适,且我虽不大习惯跟陌生人饮谈,总归得讲究个客随主便,所以才跟晏三郎说了让黄五娘做陪的话,结果黄五娘也不晓得是不是犯了眼疾,更不晓得把我错认成什么人了,见面就喝斥。” 就这一番话,黄仙芝当然明白对方坚决不是“赵四娘”了,但因为这番话是如此的不客气,黄仙芝当然不愿忍气吞声。 “做陪?不管你是哪家的女子,这口气也太狂妄了些,你有多大脸面能让我做陪?” “我没那么大脸,只是听晏郎这样说的而已,大约晏郎也没想到让黄五娘来做陪,五娘竟然会觉得这样耻辱吧。” 意思是说黄仙芝这是自恃尊贵。 “你算什么,怎当得表哥这般礼遇?” “这位是覃相邸的三娘。”像个哑巴一样的婢女这时终于吭声了。 “哈!”“大家闺秀”一声狂笑把妩媚的眉眼都牵动得变了形,倒把芳期遗憾得连连暗叹:又是一个空有美人皮骨,要头脑没头脑要涵量没涵量的女子。 她就微笑地等着黄娘子的奚落。 心里刚道:庶女。 果然就听:“我道是什么人,不过就是个庶女罢了。” 心里又道:妓生女 果然又听:“还是个妓子所生!” 心里再道:德行。 果然再听:“世人还都晓得你既无才华,又无德行。” 心说:应当没了吧。 黄仙芝还真觉得如此打击力度已然足够,只是维持着得意洋洋的架势鄙夷睥睨。 芳期就觉得奇怪了,我一无是处,怎么就代表你能趾高气扬? 她一点都不恼,还笑,温温柔柔回应:“我娘确然是樊楼妙音仙,试问令堂贵姓?” 黄仙芝被这回应惊呆了。 “我是庶女,无才无德,除了娘曾经鼎鼎大名外什么都拿不出手,没那么大脸面让黄五娘做陪,所以黄五娘还是请便吧。” “这里是我表哥的别苑可不是覃相邸,覃三娘有什么资格对我下逐客令!”黄仙芝觉得自己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从来就没见着如此气焰嚣张又毫无自知之明的人。 “看来黄五娘是一定要等晏郎来下逐客令了。”芳期胜券在握,不是她嚣张,而是晏冰刀嚣张,晏冰刀既摆明是要羞辱黄五娘,为了支线任务剩余那一丢丢的进度条,她只能倾情出演,努力配合。 所以等晏迟再次登楼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个差点没被气哭的女子,和一个倚着窗户把美景赏得如痴如醉的女子,他就知道胜负已分,想哭的人永远都是弱势那一个。 黄仙芝却有如看见了救星。 起身就向楼梯口,直接把晏迟堵在那处,就告起状来。 “三表哥,覃三娘仗着她是相邸闺秀,竟对我颐指气使,非要让我做她的陪侍,我不甘受辱,只是拒绝而已,她竟要将我赶出去!” 芳期:…… 还真是会恶人先告状啊,谁一上来就鄙夷她是姬妾是官奴来着? 但芳期不打算争辩,她横竖是把黄仙芝给挤兑得睚眦欲裂了,但接下来的戏,总得晏三郎这主人登场吧? 晏迟绕开黄仙芝,几步就到了窗子边,坐下来:“覃三娘,你不行啊!” 芳期:? 黄仙芝舒了口长气,心说果然是覃家这妓生女毫无自知之明,正想踩着碎步上前继续控诉,哪知却听她家表哥紧跟着就是一句—— “怎么你堂堂一个相邸的千金,还是我请来的座上客,把个冲撞你的陪侍都赶不出去?” “表哥!”黄仙芝花容失色。 “黄仙芝你可别乱攀亲戚。” 晏迟直接就点明了黄五娘的名姓,转过脸,也就是一个正眼送去。 黄仙芝莫名就打了个冷颤。 “晏竣是你表哥,晏竑是你表哥,我和你可一点关联都没有,我今天喊你过来,直说就是为了羞辱你,你回去,跟你爹你娘还有你姑母带句话,你要是嫁不出去了,急需个落脚处,这金屋苑也不是容不下你,但,陪侍姬妾,可不能在我邀请的贵客面前耍威风。像今日一样,覃三娘是我的客人,让你滚你就得滚,你要是受不得这屈辱,今后就不要在我跟前晃悠,对了,你也可以转告罗贵妃和罗夫人,她们的意思我明白,但好歹找个配得上我的女子再说联姻的话,如你这般的……拿十里红妆陪嫁,我可以考虑纳你为妾室。” 别说黄仙芝因这五雷轰顶的话又惊又怒,连芳期都觉得胆颤心惊! 晏迟这是和继母有多大的仇啊,才能把黄门女儿羞辱到此地步。 如果换她是黄五娘…… 没法子了,只能你死我活,手里能抄什么物件,都必须往晏冰刀身上招呼! 然而…… 她什么时候说过让黄五娘滚出去的话? 芳期觉得自己这回赴宴,好像又惹上了一个生死仇人。 这、这、这,不能忍不能忍,不行了她必须将自己择清。 可正在这时,壹上线—— 亲,好样的,您的支线任务顺利完成! 第102章 无忧洞、鬼樊楼 芳期差不多是心惊胆颤地打道回府,这回连系统将给她什么奖励都没顾上问,因为她其实一点都不想让自己在晏郎别苑让黄五娘“滚离”的威风事迹广为流传,这可大大超出了她的“预算”,苍天作证她起初打算的只是和黄五娘唇枪舌箭一阵,晏迟出场时和个稀泥让黄五娘吃个哑巴亏,但至少饭还是要让人家吃的吧,就是气势上落个下风而已。 还是她太天真了。 冰刀一但出鞘,哪肯此般平和,黄五娘险些没有当场被羞辱得呼天抢地而去,但就算苦忍住了,回家是势必会呼天抢地的,给予黄五娘奇耻大辱的固然是晏迟,但在黄夫人等等看来,她必定就是引发这场羞辱的祸胎,她还敢四处张扬这一件事? 那么在世人看来,她无疑就是稳如泰山地坐在了晏无端的青眼中了! 天知道她其实就是晏三郎的棋子,兢兢业业任劳任怨。 她还想嫁人的啊,梦想中有情有义的寒门子弟原本就不知尚且散落在何方天涯海角,要是流言蜚语四起,恐怕就更得如隔天渊了。 所以芳期今天一点没有兴头去风墅通报“战绩”,但她家翁翁却主动叫她垂询宴请细节了。 “孙女是意识到晏三郎就要借孙女让黄娘子难堪,但万万不料晏三郎竟然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这也值得你发愁?”覃翁翁冷哼一声:“沂国公的岳家黄门算什么东西,黄鲁严当初可是被先帝当众指斥为不学无术、只求攀附之徒,斥为儒林士人败类,就算黄琼梅而今职任光禄寺少卿,靠的无非还是姻亲提携,尸位素餐而已。我相邸的庶女怎么了?我相邸哪怕是个奴婢,都不由得她黄家女儿冒犯。” 芳期:…… 原来她的身份是如此金尊玉贵吗?恕她觉悟太低,一直不曾感觉。 “这件事,由你太婆出面再往黄家身上踩踏一脚,你不用心虚,只等着黄家妇领着她愚狂无知的女儿登门致歉吧。” 芳期立即转过了脑筋——翁翁是想借着这起事故,造成相邸和晏迟相交匪浅的“事实”,既是迎合了晏迟的心意,又能让自家的声威水涨船高。 事已至此,她也确然不用再忧心忡忡了,因为除了晏迟,她还有家族在后撑腰,虽说矝傲强势不可一世的印象会在世人心目中根植,但倒也减弱了她“媚惑”晏迟恃宠而骄的印象,婚事上应当尚有指望。 便是没指望了她也无可奈何,横竖婚嫁何家都得靠祖父一声令下。 当芳期回到秋凉馆,这才有了闲情逸致招呼壹上线,问起“有何奖励”。 这回她学会了一道不辣的菜,这道菜品叫做佛跳墙。 此道菜无论需要的食材还是烹制的步骤可都不简单,但芳期仍然只需要请托温大娘就能试做,第一回做出来,鲜香味并没有满足温大娘和她自己挑剔的两条舌头,直至第三钵,温大娘一尝,才愣怔当场,仿佛魂魄都跟着那口香蕈给咽进了自家脏腑庙去。 “佛跳墙”大功告成,芳期却没急着显摆,横竖她的煮卤花生仍然还让一家老赞不绝口,这个时候无需用珍馐佳肴大放异彩。 而这回,系统甚至未向芳期发布新的支线任务。 这就是说第一阶段只剩一件主线任务了——和幼年多舛的美男建交。 系统又解锁了一个关键提示,这个美男毫无侥幸的就是晏迟,因为芳期完成之前诸项任务还算顺利,所以程序给出了芳期在一年之内达成就算成功的宽限,但芳期当然不觉得这个时间对她而言算作富余。 要建交,那就必须献上莫须有名单,主线任务如今可怜的进度条提醒着芳期她虽已经成功让晏迟改观,但建交还远得很,背着言而无信这个包袱似乎是永远无法和晏迟建交的。 这天芳期趁着祖父不在家,来风墅向文捷“讨教”时,就提出要在风墅游逛的要求,她察觉了文捷似乎有些犹豫,忙问:“是不是有些地方翁翁交待不让我进去?” “是文进斋。”文捷想着相公对芳期的青眼有加,也觉这点事情似乎不用隐瞒:“文进斋乃相公居家务公之处,严申未得相公许可不准任何人入内,是因里头收放着不少公文和要紧的信件,不能遗失。” 事实上芳期早已留意见但凡祖父不在风墅时,文进斋都是大门紧锁,她想进其实都进不去,于是道:“除文进斋之外呢?是否我都可以入内观赏,前些时候我看幽而斋里有本讲造设布置的书籍,我倒是还能看得进去,就想赏赏风墅里斋舍堂室的陈设布置,结合那本书,才能学以致用。” “其余斋室倒是无妨的。”文捷道。 芳期就明白了如果真有名单的存在,且被祖父收藏在风墅的话,目标就定是文进斋了。 当晚就让常映展开行动。 文进斋虽然称为“斋”,事实却是自成一方院,寻常连院门都加着锁,芳期是从来没有进入过的,可那方两人高的院墙拦得了普通人却拦不住常映,常映根本就不需要经门而入。 但第一晚常映徒劳无功。 “奴婢越墙而入,发觉文进斋扇扇门窗紧闭,强行闯入必留痕迹。” 芳期:“可还有别的法子想?” “奴婢已经取得匙孔拓模,只要请托晏郎君,不难配成门钥。” 芳期想:心急吃不成热豆腐,强行闯入肯定是不明智的,且让常映去请托晏迟,晏迟至少知道我尚在努力。 芳期并不怕晏迟知道祖父的“秘文”,因为她虽没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本事,倒还看得出来晏迟和相邸不是敌仇,否则怎么可能咽得下被空手套白狼这口冤枉气,且祖父是何等心?认真攸关生杀荣辱的文书也不可能留存,他家祖父图的可是荣华富贵,又不是起兵谋反,在原生世界被下一任官家轻轻松松就收拾掉了足见无力反抗,在芳期看来相邸的劫厄已经渡过了,鄂将军既还活着,没被冤杀,祖父就不会被人戳脊梁骨为皇帝背这口黑锅。 且芳期还根本不觉得晏迟的复仇行动会给自家带来了什么祸难,虽说她已经晓得了就东平公一案,真正的罪魁实际上是当今天子,可谁会找天子寻仇啊?如景福全,祖父是被先帝处死,满门男丁也是被先帝下令处以宫刑没为阉宦,但他可曾想过寻仇?这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芳期虽不是儒生,脑子里也装满了这样的“教育”。 暗诽几句皇帝有失贤明昏聩无能是可以的,但谋反弑君的事谁都晓得做不得。 那么凭晏迟的手段,借助皇帝的亲信把那些推波助澜造成东平公被冤害的死仇一一铲除,芳期看来根本就是易如反掌,皇帝一直被瞒在鼓里,被晏迟愚弄,做了晏迟的刀匕为他一直痛恨的东平公“报仇血恨”,说起来也马虎算是赎罪了。 芳期这样的想法,甚至得到了壹的支持:亲这样想很对,据蓝先生植入程序的资料来看,晏迟被吕博士断定为挽救大卫不被辽国攻灭的关键人物,说明依据原生世界中残留的史实以及我传回的关于晏迟心机行事判断,晏迟具备匡扶社稷的能力,这样的人物当然深知分寸厉害,就算要为赵清渠复仇,也不会有损大局和自身,在现今世界,宿主有吕博士提醒,和晏郎真谓强强联合,所以原生世界里晏郎虽因阴差阳错不曾力挽狂澜,可现今世界必然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 那位吕博士既然要利用她使大卫不被夷族攻灭,自然不能让她这么个本来就无甚本事的人还失了家族倚助,芳期一点都不怀疑如果她的行事会带来大祸临头的话,系统居然会不予以提醒。 但让常映搜索名单的事一时之间不会有结果,芳期就把心思用到了怎么让王夫人更受祖父厌恶这件事上头。 又说黄仙芝,当日在晏迟的金屋苑大受一番耻辱,转身果然就哭了个肝肠寸断,没到家时已经是个泪人,到了家更是往母亲怀里一扑,大放悲声之余还夹杂着咬牙切齿的诅咒。 沂国公晏永的继室黄彩凤,有一个兄长两个弟弟,但唯有和兄长乃一母同胞,均为嫡出。 黄彩凤的兄长黄琼梅实则就是个老纨绔,因为他爹黄鲁严就是个“不肖子”了,到他这一代人就更是不成样,他的结发妻子因为婚后无出,一度险被休弃,当初黄琼梅却还觉得妻子尚有几分姿色,有点依依不舍,这一拖延,就拖延到了卫辽开战,开封城岌岌可危的地步。 黄鲁严虽说只长着根奴颜媚骨,却并不认为他能讨得辽主信重,所以赶忙唆使“妹夫”晏永,先一步就往南边避难了,怎知黄琼梅的结发妻却和黄彩凤有点嫌隙,主要是当嫂嫂的当年十分不满姑甘为晏永姬妾,所以当两家人商定避难时,为了不使妹妹心生不悦,黄琼梅就给结发妻下了休书。 他们当年先是到了梅夫人的祖籍邵州,而后就听说了开封陷落的噩耗,黄琼梅当时以为大卫必亡了,破罐子破摔,干脆和逃难途中结识的“无忧洞”余孽涂氏喜结连理,这涂氏据传是“无忧洞”里一个头目的女儿,也是听说开封即将不保,不管是无忧洞还是鬼樊楼恐怕都免不得遭祸,这些见不得光的亡命之徒竟然也开始了未雨绸缪,分散逃难,涂氏却在逃难途中和家人走散了。 第103章 兴师问罪 无忧洞、鬼樊楼,实则都是指的旧京师开封城下的沟渠,尚无大卫之前,开封城下就存在了这等藏污纳垢之所,起初是逃避兵灾的百姓不得已在沟渠里藏身,后来就驻入了更多的亡命之徒,话说是开封城有多大,无忧洞就有多大,这里俨然有如一座地下城市,四通八达各色人员也自成势派体系,他们逍遥于卫律之外,虽生活在见不得光的地方,但累代积世竟然也习惯了不愿走出无忧洞,生活在阳光之下。 但他们也并不是一直生活在“老鼠洞”中。 因为要满足衣食生存,必须要出来坑蒙拐骗、烧杀抢掠,无忧洞中生存着不少人贩子,拐卖孩童,男孩多阉割了送入宫赚笔抚恤钱,女孩多往暗娼这条途径培养,当然有的男孩儿也被培教成乞丐,“放出”为乞儿,但实则做的是偷鸡摸狗和踩点打探的事。 大卫朝廷当然知道无忧洞和鬼樊楼的存在,奈何追剿了几十回都无法彻底剿灭这伙匪徒。 因为开封城有被黄河倒灌之忧,所以前朝时定了这里为国都,为免国都遭遇洪涝,就建设了极其发达的地下排水沟渠,这些沟渠不仅四通八达,甚至里头都可以跑马建屋了。 朝廷官兵哪能比“老鼠”更加熟悉这些沟渠的“通路”,入内搜剿,匪徒们便四处逃匿,所谓“敌来我跑,敌退我回”,搜剿数十回只能逮获些老弱病残,根本就起不到任何震慑作用。 大卫虽有火炮,可无忧洞上头就是京师,官兵当然不敢使用这样的重型武器,谁敢造成京师地面塌坍,他自己怕是率先人头不保了。 所以,在开封城,居然就造成了这种城下城,天子脚下匪徒逍遥的滑稽奇闻。 涂氏的父亲,实则就是无忧洞中“丐帮”这一营生的头目。 他们当初之所以要跑,一则是担心辽人攻陷开封后,会彻底捣毁大卫国都,那么就不怕地陷,也势必得连带捣毁了他们的“安身之所”,再则无忧洞里不可能产出粮粟,试问地面上开封的百姓贵族都被辽人给奴役了,他们还上哪里抢掠糊口的饮食?生计将成困难,只好“背井离乡”。 涂氏十分的貌美,实则是被黄琼梅在逃难途中就相中了,她觉得自己可以另谋出路,从此生活在阳光底下尚能不愁衣食,于是才有了和家人“离散”的说法。 也多得她当初想得周全些,后来才能成为黄琼梅的正妻。 俨然,黄琼梅虽不介意她的身世,但必须介意当有起复的时机,却和一大群无忧洞的匪徒纠缠不清,地上的人和地下的人,终究是活在两个世界,涂氏孤身一人黄琼梅尚能容忍,当大卫朝廷还能继续偏安江南,黄琼梅做为官宦之后甚至是皇亲国戚,怎能容忍和一帮亡命之徒结为姻亲? 而涂氏十分好运的是,当今天子尚未定下临安为行在时,她就已经生下了长子黄元林。 后来,涂氏又生了一子,黄仙芝是她唯一也是最的女儿。 涂氏至今风韵犹存,虽说没法阻止丈夫纳妾,但正妻的地位是稳如泰山,她也早就淡忘了从前那些沟渠里的生活,十分习惯坦露在阳光下,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丐帮头目的女儿了,而以官眷沾沾自喜洋洋自得。 至于黄元林兄妹仨,根本就不知道母亲的真实身份,以为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只可惜外家在开封陷落时满门遇害无一得保——二十年前,黄琼梅就是个一无是处的角色,而今的贵族,谁也不关注他什么时候休妻什么时候续娶,因为开封城的陷落,国难之下,多少往事都如云烟,湮灭于这一场大规模的南迁。 所以涂氏从女儿的悲哭、怨咒、断续诉说中得知前因后果,她就出离的愤怒了。 “一介贱妓所生的孽庶,居然敢如此放肆!还有晏迟这个竖子儿,竟敢当面折辱官眷嫡女,他算个什么东西?疯妇所生的孽胎,根本就高攀不上大家闺秀!姬妾?真的是狂妄无知!” 黄元林自然也是气得跳脚:“今天去晏迟的别苑时,他居然就说只请了五妹妹根本没请我和阿弟,目中无人的态度哪里像是应许了联姻?搁我这脾气肯定是大骂一通拂袖而去,偏五妹还不死心,非要让我们先回来!” 涂氏更是气得昂着头:“任是官家怎么信任晏迟,我就不信真能容得他大逆不孝的劣行,阿妹和妹夫也未免太过懦弱了,拿出往皇城前敲登闻鼓的胆魄,我就不信晏迟还敢这么狂妄!” 立时便让长媳先且安慰女儿,她带着儿子就找丈夫告状献计去了。 黄琼梅却正为晏迟主动邀约女儿见面的事欢喜,压根没想到女儿这么快就铩羽而归了,一听涂氏气愤不已喋喋不休,儿子还在一旁煽风点火,他就没好气:“住嘴!我起初就是因为看了三郎,居然还指斥他不睦手足,紧跟着元林还冲去了越国公府质问三郎,还真难怪人家对咱们余怒难消,无非就是说的气话罢了,你们这时还敢不依不饶?敲登闻鼓?亏你们说得出来这话,你们这是想要广告整个临安府,芝儿被三郎给嫌弃了?” 涂氏的哭声顿时哽在了喉咙里:“官人莫不是想着,真送芝儿给晏迟做姬妾吧!” “芝儿是太子的表妹,哪有跟人做姬妾的道理。”黄琼梅没好气地说道:“三郎怨我们,无非是迁怒,这事啊,根结还在阿妹和妹夫身上,我们先忍着些气,让妹夫妹妹先向三郎低个头,赔声错,三郎肚子里的气消了,又哪里还会鄙夷芝儿呢。” 涂氏很知道自己如今的荣华富贵,靠的都是哪些人,虽心疼女儿,也只好狠狠咽下这口气,矛头不再冲着晏迟,道:“那覃三娘,贱妓所生,听闻还被嫡母厌弃,纵便是生得一张好容貌,凭她也没有资格诋辱芝儿!妾身是想着,先寻王夫人言语一声,押着覃三娘跟芝儿赔礼认错,芝儿也能缓些气苦,否则……今后还让她怎么再见晏三郎。” 黄琼梅本就是个窝囊废,居然听信了这话。 他的生母过世得早,父亲黄鲁严也在十年前病故了,虽说还有个继母在,黄琼梅却早就把继母打发去了庄子里“养老”,一应内外的家事,现今都由他拍板决定,不需要再请问高堂。 但涂氏还没来得及登相邸的大门,老夫人已经有了动作。 虽说有覃逊的指示,老夫人当然不会亲自往黄家这种破落户兴师问罪,而且她还能体谅王夫人不甘不愿的心情,这一回任务,交给的是李夫人。 这种得罪人的事体,老夫人也的确乐于让李夫人行为。 李夫人虽然有些无可奈何的憋屈,一则她其实也没把黄家放在眼里,再则毕竟是为芳期出头,而不是芳姿,至少有一种助着妯娌对头的心情在,也就不是那么抵触了。 但李夫人眼瞅着黄琼梅这个一家之主居然亲自相迎时,顿觉自己过去将黄家到底还是高看了。 沂国公晏永也真是一朵奇葩,便是结发妻得了恶疾自尽,续弦哪门女子不好,非得把黄氏给扶正,还真是对黄氏情深不移,她虽没和黄氏打个多少交道,但瞅着黄琼梅这德性,又结合黄鲁严的臭名……狸犬之辈哪能生出凤凰? 李夫人根本就不耐烦跟这家人寒喧,点明要见黄五娘,当着黄五娘的面就说了婆母授意的话—— “黄少卿家里的令嫒,在晏大夫苑中一见我家三娘,开口就是恶言相向,先说三娘是姬妾,后来居然说三娘是官奴,一副拈酸吃醋的悍妇口吻,我就奇了怪哉,一则也没听说令嫒和晏大夫定了亲事,再则我家三娘是因晏大夫相邀,且还得了亲长的允可,故而才往赴宴,莫名竟然遭到令嫒羞辱,所以我今日来,就是想问黄五娘,你究竟因何缘故对我家三娘口出恶言。” 涂氏一听这话,气得牙根子都在发痛了——覃三娘简直就是恶人先告状!!! 但黄琼梅的脊梁可硬不起来了。 他之所以答应向覃三娘兴师问罪,那是相信了涂氏笃定覃三娘“爹不疼娘不爱”的说法,但现今是什么情况?虽说今日来的不是王夫人,但李夫人可也是相邸的主妇,李家的声望现如今甚至不弱于王家,且李夫人既然肯为侄女出头,说明是覃相的授意,覃三娘尽管“爹不疼娘不爱”,但是她爹是宰执还是娘是宰执啊?只要覃三娘有祖父维护,就不是他们家能够得罪的人。 这样一想,难怪晏三郎会为了覃三娘喝斥自家女儿呢,因为晏三郎也心知肚明覃三娘虽是庶女,可也不容旁人轻谩。 便连忙陪上笑脸:“李夫人莫不是误解了吧?女……女一贯愚钝,就不会说话,她心里不是这个意思,嘴巴上说出的却是两样,女可万万不敢冒犯相邸闺秀。” 涂氏纵便是有唇枪舌箭的准备,一听丈夫的口吻,这时也只好忍气吞声了。 李夫人正眼都不看黄琼梅:“黄少卿和涂娘子当日都不在场,我只听令嫒有何说法。” 黄仙芝其实不是愚蠢透顶。 从父母的态度中她也晓得了今日不能再逞强,可她毕竟年轻气盛,忍下晏迟的折辱已经大不容易了,让她再忍下芳期这妓生女的折辱她今后还哪有脸面出去见人?于是勇敢地抬起眼睛,直视着李夫人。 第104章 穷得只剩一根媚骨 李夫人却正在品度涂氏的言行神态。 怎么看怎么不像出身书香门第,在黄琼梅这么个一目了然的窝囊废面前,她也显得太“马首是瞻”了,可涂氏眼里的阴毒和不愤,都说明她并不是一个软骨头,这神态……倒是十足像在正室面前不得不低声下气的姬妾。 要是涂氏真是书香门第出身,不应该如此惧怕黄琼梅以至于到扭曲本性的地步啊? 但李夫人当然不会对这夫妇两予以更多的关注,她一转眼,才遇上黄五娘那双勇敢的眼睛。 哟!这孩子还算倔强。 “夫人既问,我不敢相瞒,当日我因错认了覃三娘为三表哥的姬妾,才有那番话,但覃三娘立时反唇相讥……” “这么说,黄五娘你是因为和晏大夫的姬妾争风吃醋,才冒犯了我家三娘?”李夫人根本不容黄五娘继续辩解,冷笑道:“不管黄五娘你因何笃定有资格和晏大夫的姬妾争风吃醋,可你确然将我家三娘一口一声作贱,反唇相讥?莫不然黄五娘还认为我家三娘应当忍纵你的作践不成?且怎么就是我家三娘反唇相讥了?晏大夫不是也说明了么?请你当日往他的别苑,正是为了做陪,还斥责你不应怠慢晏大夫的贵客,我家三娘口直心快,无非实话实说而已。” 李夫人扫了一眼黄琼梅,笑意更冷:“黄少卿,令嫒听不得实话,再辱我家三娘是庶出,还是妓生女,又无才无德,我就想问问黄少卿了,我家三娘是嫡是庶,与你黄少卿何干?且我家三娘的生母虽是艺伎,艺伎亦为良籍,令嫒究竟有何凭证空口指斥我家三娘无才无德?令嫒恶语伤人,且腆颜甘为陪侍,试问黄少卿令嫒才德体现何处?” “李夫人,我毕竟是太子之妹……”年轻气盛的黄仙芝顿时炸了膛。 李夫人眼睛再次横过来,这回甚至冷笑出声了:“好好好,如此相邸只好请教太子殿下,是否纵容黄五娘轻辱我相邸的闺秀,或者说,这就是太子殿下给予你黄氏一门的特权。” 这下子黄琼梅彻底着了慌。 “李夫人,女无状,只请李夫人姑且念在女年幼的因由,宽谅则个。” “阿爷!”黄仙芝十分地不满。 “住嘴!”这回呵斥她的却是涂氏。 黄仙芝整个人彻底愣怔了。 涂氏深深吸了口气,面向李夫人:“女之错,夫人要如何才肯谅解。” “令嫒冒犯的可不是我,但我家三娘大度,自然也不会为难令嫒,但毕竟闹生一场争执,是非总得理断,黄少卿和涂娘子既然都承认了是令嫒有错,那么便请涂娘子择日带着令嫒,亲自向我家三娘赔礼告错吧。” 黄琼梅忙不迭道:“那是自然,贵邸三娘果然是大家闺秀,心胸豁阔,黄某只惭愧教女无方,日后必然会督促女多多效仿贵邸三娘风范德行。” 李夫人终于心满意足地告辞了。 黄仙芝却被气得再度呼天抢地,尚在厅堂呢,就扑涂氏怀里痛哭:“娘,覃三娘一介妓生女,要是女儿向她低了头,日后岂不是会受尽嘲笑?女儿才不去跟覃三娘赔礼告错呢,她祖父虽是宰相,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表哥还是太子呢!” 涂氏心疼女儿,待丈夫亦步亦趋地送走了李夫人后,连忙求情:“芝儿就算莽撞,但那覃三娘有什么开罪不得的,芝儿是嫡,覃三娘是庶,李氏竟用‘冒犯’二字根本就是无理,且覃相再怎么位高权重,不也是臣子?就不信他真敢为这点女儿家的口角,往太子跟前争论,且就算争论,太子毕竟也心向咱们,官人何必如此忍让?” “什么嫡,什么庶,你简直不可理喻。”黄琼梅虽说对涂氏还未厌弃,但当然不再有如胶似漆的情感了,这时气得一瞪眼:“嫡庶之别只限自家,你拿自家的嫡女跟别家的庶女比?你是不是认为芝儿是嫡女,就比天家庶出的公主都要高一头?覃相公是臣子,我就不是臣子了?覃相公这臣子还能天天在官家跟前露脸,我这臣子连面圣都不容易!” 黄琼梅闭着眼,气得胸膛直起伏:“涂氏你看覃三娘是妓生女,你自己心知肚明你是个什么出身,覃三娘的生母还是良籍呢,你连个户籍都没有!芝儿不知底细也就罢了,你这时居然也敢目中无人了? 太子会助着咱们?太子怕是连你姓什么都记不清楚,罗贵妃和太子还巴不得能笼络覃相公呢,你有几个胆子得罪相邸?我们能有今天容易么?你啊,为了一口气居然不肯折腰,你也不想想你的脊梁骨有没资格在相邸面前直起来!” 这话彻底把涂氏打回了原形,让她清醒意识到这么多年过去她仍然是只“老鼠”的事实。 可无忧洞里生活惯了的人,却比黄琼梅这个官家子弟更有刚骨,涂氏无法忍受长久地卑躬屈膝,她垂下眼睑,却目光闪烁。 但不管如何,涂氏都得带着黄五娘往相邸陪礼道错,芳期可没闲心再见黄五娘,只让常映去传了句话——我原谅你了。 她是真原谅了,但芳期也知道祖父并不会善罢甘休,覃、黄两家女孩的几句口角争执,照样还是遍传了临安城。 传到王夫人耳中时,她甚至以为是李夫人自作主张替芳期出头,于是乎一状又告去了老夫人的跟前:“不管晏三郎是否因为他家继母的缘故才着意羞辱黄氏女,但覃芳期仗着察颜观色,洞悉晏三郎的心意居然挑衅太子系,简直就是视家门安危不顾,弟妇竟然还为了她登门问罪,逼得涂娘子带着黄五娘前来赔错,覃芳期甚至还敢不依不饶,居然不让涂娘子母女两个进门,所以我竟然一直被瞒在鼓中,直至眼下,满临安城都在责诽我相邸的女儿仗势欺人了,我居然才听闻此事!” 老夫人只是瞥了一眼王夫人:“这回不是妇自作主张,是相公的意思,我知道若让你替三娘出头你必定不甘,所以才让妇走这趟。” 王夫人一听这回告状竟然又告了个空,心里的岩浆汩汩的沸腾,开口就抱怨起翁爹来:“翁爹这般纵着覃芳期,无非是想着靠她或能笼络晏三郎,可就算晏三郎当真愿意和相邸联姻,也必是被覃芳期姿容所惑。婆母可是看在眼里的,那孽庶是必不会有益咱们,日后她攀了高枝,定会助着二房打压长房,翁爹也一贯不喜官人迂腐不知变通,更偏心二叔一房,婆母若还一味地听从于翁爹,将来就只能看着二叔一房在咱们跟前耀武扬威了。” 这话倒是说中了老夫人的心病,她其实也根本不愿为了芳期出头,但覃逊一口咬定了交好晏迟才能保证长享尊荣,对于外务老夫人其实是很听丈夫主张的,又虽说她不当覃牧为亲生,更加厌恶妇李氏及其家族,不过明知丈夫因为好友托孤,自来也不把覃牧当作外人——毕竟覃牧才是丈夫自亲自教养的,丈夫倾注了心血,又怎会把覃牧看作别家子弟呢? 老夫人偏心长房的心思在覃逊跟前不能成为道理,她也就没法要求丈夫事事只为长房考虑了。 “招晏三郎为孙婿,现今看来不过是相公一厢情愿,八字都没一撇的事,你也不必如此顾虑,那晏迟虽说看上去是因为三丫头才折辱黄氏女,实则连相公心里都清楚,并非晏迟对三丫头心生倾慕了,无非是利用三丫头警告黄氏莫存痴心妄想罢了。 你而今应当关注的事,是怎么让徐家人点头和咱们亲上作亲,先让姿儿有个好归宿。” 王夫人还确然是深知老夫人的性情,她虽急躁,可一看老夫人的神色就知道刚才她那番话到底产生了作用,故而也不急于一时了,就着这话题又怂恿老夫人:“这事还需婆母说服兰妹,那就水到渠成了。” “你这是什么难题都往我身上推,自己倒想袖手旁观了?”老夫人不由心生郁火:“兰娘早就提醒你,不能惯纵姿儿为所欲为,你那时哪怕听得进去一个字,兰娘这时也不至于如此犹豫!珊瑚的事,你出头替姿儿都担认了,就以为兰娘完全不放在心上了?要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姿儿是你一手教导出来的,兰娘怎不担心你这当母亲的因为一时之怒就敢草菅人命,姿儿受你耳濡目染有没有这样的狠辣心肠?!” 老夫人真是越说越上火:“过去我就让姿儿和皎儿交近,姿儿不情愿,你也拦在前头,生怕姿儿会受委屈,由得明皎竟然反和三丫头好得像亲姐妹似的,兰娘纵然不会听信一面之辞,可心知明皎和姿儿无法相处和睦,她又怎能不生顾虑?你扪心自问,要是你娶长媳,明知长媳和姿儿有嫌隙,你会不会迟疑犹豫? 让我说服兰娘,什么说服,你这是让我出头逼迫!你也不想想,就算兰娘不愿违逆我这姑母,可徐尚书和徐砥呢,他们为明溪的父祖,难道也会受我逼迫?!这一件事,你必须得放低姿态,让徐尚书父子,外加兰娘认真相信了你已痛改前非,且姿儿的性情也没有随着你般的狠辣,日后嫁去徐家,能服从亲长管教相夫教子,与明溪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姿儿样样都不弱于那辛五娘,徐家才会改变主意接纳姿儿为嫡次媳。” 第105章 黄家仅余的“骨头” 和黄琼梅不同,黄彩凤这个妹妹的脊梁骨还算几分刚强,她起初听闻侄女仙芝在晏迟的别苑受辱一事,就觉得这门婚事是铁定得告吹了——纵管罗贵妃仍然不甘,却也不会指望让仙芝真给晏迟做姬妾,还能如愿笼络晏迟为太子所用。 却怎知未过两日,居然听说了嫂嫂带着仙芝往相邸上前求恕,结果连大门都没被允入这一桩奇耻大辱。 黄彩凤赶忙回了娘家去见兄嫂,埋怨兄长竟然自作主张。 “我不也是为了阿妹着想么!”黄琼梅长叹一声:“魏王如今得势,东宫储位岌岌可危,在这节骨眼上贵妃又怎敢将晏迟、覃相一并得罪了?芝儿受了委屈,郑国公夫人和越国公夫人都来安慰,听这两位的意思,俨然并不曾打消让我们家和三郎联姻的念头。我便想着,芝儿也并非不能为妾的……” “阿兄而今已为光禄寺少卿,正正经经的朝廷命官,我黄门的嫡女怎能屈为姬妾?”黄彩凤这时都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了。 涂氏也赶忙附和:“覃三娘如此托大,足见嚣张跋扈,要是晏三郎真为她姿容所迷娶了她为正室,芝儿得奉覃三娘为主妇,日后可有受不尽的委屈,也万万无法说服晏三郎站定太子阵营。” 黄琼梅却道:“要是让芝儿为姬妾,我大可说她并非嫡出,本是姬妾所生,只不过涂氏你虽有两个嫡子却奢求子女双全,才将芝儿记在名下教养,这样一来我们家的体面就能保全了。再者贵妃既然想要借芝儿笼络三郎,自是会替芝儿出头,由贵妃促成,芝儿也是贵妾,不管晏三郎日后娶了哪家女子为正室,也总归不能对芝儿颐指气使。” 涂氏被丈夫这样的想法惊呆了,只好求助般地望向姑。 黄彩凤好番斟酌,到底还是打算把真实想法先给兄长透个底,免得兄长又再自作主张。 “国公和我都认为不能被卷进储位争夺,所以其实我从起初并不赞成让芝儿嫁给三郎,无非是考虑着还不能和贵妃、郑国公府一系翻脸,所以才答应着尝试。但我们不太积极,世人怎么看待我们不重要,关键是得让官家,让德妃及魏王看出来我们其实一直中立,只是因为亲缘关系,被逼无奈。” 但显然涂氏母女两个向相邸这么一低头,大大不益于沂国公夫妇二人的设想了。 “便连三郎,别看这时炙手可热,但能风光多久还是两说,国公是真无意和他太过亲近。” 黄琼梅做为一个窝囊废,本就没有什么主见,听妹子这么一说,立时着了慌:“可我已经让你嫂嫂和芝儿往相邸致歉了,这该如何是好?” “我听嫂嫂说,为覃三娘出头的是相邸李夫人,并非王夫人,说明郑国公夫人的话不假,王夫人必定是真对覃三娘这庶女极其厌恨,所以嫂嫂日后只要多与王夫人交近,显明对李夫人不屑,我也会说服郑国公夫人相助,坐实是李夫人仗势欺逼,且芝儿也确然是因先错认了覃三娘出言不逊的过错,方才致歉。” 黄彩凤的想法是,贵妃既然仍然不死借助黄氏女笼络晏迟的居心,当然不会坐视被罗夫人视作尤物的覃三娘嫁给晏迟,那么罗夫人就会和王夫人结盟,这样官家眼睛里看来,就仍是太子系在前冲锋陷阵,而沂国公与她只要一直“难以”和晏迟修好,就是消极的,是无奈的。 当然,要造成中立的印象还需费耗心力,不过这原本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黄彩凤一点也不怕艰难。 那涂氏听说姑愿意借助贵妃等人的势力冲覃三娘还击,她就更如终于疏通了心口堵着的恶气,而且鼓足了劲头要替女儿一雪耻辱,她对芳期的规划是——就算还能苟活,也必然名声扫地受尽千夫所指。 并无深仇大恨? 涂氏虽说习惯了在阳光下的生活,但骨子里还铭刻着无忧洞中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她可以对强权屈腰,但有朝一日倘若她足够将敌人踩踏脚下,是绝对不会松开那只致命的脚,在她看来,芳期给予她们母女二人的耻辱已经该当死罪了,那么她当然要不遗余力,导致相邸把这么个庶女舍弃。 王夫人这天也是刚好被芳期“刺激”了一下。 说来还是因为覃泽——上回龚雪松在天钟山上逃过一劫,固然更该感谢的人是晏迟,可那晚上芳期奋勇努力的逼着简永嘉交待了实情,这也导致龚雪松对芳期的印象极其深刻,他觉得应该向芳期表示感谢,所以便正式准备了帖子和谢礼,自然是呈交给覃相的。 覃逊又因为已然对长孙刮目相看,故而就不肯把长孙的“主治权”全都交给王夫人了,于是请龚雪松为长孙诊疾,据龚雪松的说法,覃泽的疾症已经受到了控制,并非急险,这个时候除了食疗之外,大可不必再将药当饭吃,而且也应当适量增加活动,方且更加有利于康复。 覃泽也觉得龚雪松的诊断很符合他现今的情形,倒并不是说生母请的都是庸医,只无非生母过于重视,郎中们难免生怕闪失,才不敢说如此笃定的话。 龚雪松从前毕竟在太医署供职,自也知谙不少温补的食疗良方,都誊给了覃逊,芳期知闻这事后,就自告奋勇担当起给兄长烹制药膳的职责,覃逊自也不会拦着兄妹二人亲近。 但这就十分碍王夫人的眼了。 把芳期叫去明宇轩一番警告,不让她再往萱椿园去,更不许她再插手覃泽的饮食。 芳期并不是时常就往萱椿园去,所以对王夫人的前一项禁令她倒没有反驳,只是关于药膳一事,大大有利于长兄的胃口和康复,她就不肯妥协了,只说是“翁翁交待”,把难题毫不犹豫就往祖父头上推。 王夫人也自是会去翁姑面前“讨公道”,怒斥芳期不怀好意。 覃逊着实对大妇的不耐烦已经有如岩浆汩汩,这回毫不留情地驳斥:“三丫头不是大妇所生,但总归是长男的骨肉吧,泽儿和她是亲兄妹,她怎会不利于泽儿?大妇把与你并无血缘的人视为其心必诛,也难怪会时常埋怨我不将长男看作亲生了。你真是一点都没学到你婆母的宽宏。你的父亲,和夫人也并非一母同胞,可夫人不也将你父亲视同手足,将你视同嫡亲的侄女?泽儿的饮食有亲妹妹照管有什么不好?论理这该是姿儿的职责,但姿儿什么时候关心过泽儿的病情?!” 老夫人本是想要帮着王夫人的,一听丈夫这样说,多少话都咽回去了。 又偏是覃芳姿多嘴,告诉覃泽为了他王夫人受了埋怨,当然真正目的仍是为了中伤芳期,怎知覃泽听晓这件事后,居然也为芳期打抱不平,这天去了明宇轩,同王夫人理论:“本是儿子主动劳烦三妹烹制药膳,三妹不觉辛苦,尽心尽力,母亲怎能反而责备三妹?” 王夫人心中越发郁怒:“泽儿,覃芳期视我与姿儿如仇,怎会真心对你好?” “母亲对待三妹太过苛厉了,三妹虽非母亲亲出,却也是父亲的骨肉,是我与二妹的手足,母亲怎至于乐见我们手足失于亲睦?” 王夫人想说芳期毁了芳姿的姻缘,但她手头没有凭证,料得无法让儿子相信,只好道:“覃芳期何曾视我为她嫡母,何曾视姿儿为她手足?她要真是孝敬温顺,怎会违我之令反悔嫁给彭六郎,若不是她反悔,姿儿也不会错失良缘!姿儿直至如今,可都还因葛家退婚的事伤心难过!” 覃泽一直病着,过去也没听王夫人说过家里的这些事,他并不知道葛家为何悔婚,他甚至都不知道芳姿曾经对葛二郎心生倾慕,盖因过去他被王夫人拘在萱椿园养病,鲜少踏出萱椿园之外,而芳姿虽和他是一母同胞,却从来没有去过萱椿园看望他,第一回来,就是为了中伤芳期。 只是近来,他才听祖父说起了一些家务事,明白母亲为何忽然对芳期苛厉厌恨,就是因为彭六郎做了件不妥的事,芳期不愿再嫁去彭家,以至于母亲无法利用芳期牵掣葛家大妇,又做了一些错事,导致葛家悔婚。 不过覃逊到底还给王夫人留着脸,且毕竟还牵涉到辽国的细作求全堂,至于王夫人究竟做了什么错事,他并没有详述给覃泽知情。 但覃泽已经感察了祖父的隐瞒,必定是因母亲犯下了让葛家不容的谬过。 “三妹不甘为母亲利用便是忤逆不孝?不甘为二妹牺牲自己的终生就是不睦手足?儿子不能强求母亲视三妹与二妹一般的如同亲出,但儿子不仅仅是二妹的兄长,同样也是三妹的兄长,是三弟和四妹的兄长,儿子会做到视手足一视同仁。倘若母亲仍然要责罚三妹,那么就连儿子一同责罚吧。”覃泽的态度十分坚定。 王夫人这回可被刺激得惨了,越发认定芳期的阴谋,就是为了让他们母子反目。 所以当罗夫人下邀帖,当引荐涂氏和王夫人相交,当涂氏直言对芳期的忌怨,王夫人立时便引涂氏为知己良朋,她根本就不追究涂氏的出身够不够格和她亲密来往,因为她们有同一个敌人,又有相同的“追求”。 万万不能让覃芳期这孽庶如愿攀上晏迟这根高枝。 第106章 升级 秋天在临安城中刚露端倪,相邸就有了一件大喜讯。 这天芳期刚从富春田庄回来,这回去富春,为的仅只是看望娘而已,她至秋凉馆,还没来得及换身衣裳,就听腊月说了一件大事—— “请了龚先生来相邸,直奔萱椿园去了,不仅大夫人紧跟着过去,这回连老夫人都惊动了!” 芳期的心顿时提了起来,生怕是兄长的病情又有了反复,但她这时自是不便去添乱,忐忑不安地等到傍晚,原打算亲自过去看望的,没想到兄长竟然自己来了秋凉馆。 “听说三妹今日从富春回来,我特意来看望,未知苏娘可还安康?” 芳期先把兄长上上下下打量几个来回,心里就安稳了,因为兄长看上去非但不像病弱的模样,甚至比前些时日更加精神焕发了,龚先生真不愧为国手,他的诊治方案大见成效。 将富春的人事闲叙一番,覃泽又再笑道:“今日来,是因兄有一件喜事,急着和三妹分享。” “等等,让我猜。”芳期却没让兄长揭秘,她故意地把眼珠子转了一圈儿:“我猜,定是兄长要当阿爷,我也快荣升姑母了。” “三妹还真是料事如神。”覃泽笑容更明亮了:“桃叶前两日便觉身体不适,今日更是犯呕,我劳烦了龚先生来替她诊脉,龚先生已经诊出了喜脉,不过月份还浅,太婆和母亲都说不宜声张,只是我想着别的人可以瞒着,三妹却是功臣,必不能隐瞒的。” 他知道芳期不便往萱椿园去,所以干脆亲自来报喜。 这一件事,哪怕是对王夫人而言也的确是个喜讯。 她虽因为桃叶并非自己择中的姬妾,且还是个官奴,被逼无奈容纳的这口恶气至今难消,但终于是要抱孙儿了,王夫人自然不会连着桃叶腹中的亲孙子也一同嫌弃,倒是覃芳姿深觉不以为然,一餐晚饭,光听着王夫人竟然都和蒋氏一口一声盘算着替桃叶腹中的孩子取什么名了,覃芳姿大觉自己受到了冷落——今日她连箸子都没动几下,母亲居然都未发觉! 着实忍不住心头的不耐,翻着白眼来扫兴:“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且无非是个贱婢所出,母亲做何这样看重!母亲,姨母直至如今都还没有应许我和二表哥的婚事,若是到底择定了辛氏女,女儿再次被人嫌弃颜面无光,可就真活不成了!” 王夫人的兴头就被亲生女儿这盆冷水给泼成了死灰。 半晌才叹了声气:“我能不高兴吗?别管桃叶生的是男是女,总归都是你兄长的骨肉,且你兄长纳桃叶为妾才多久?她这就有了身孕,你兄长的身体也眼看着一日胜过一日,我这颗悬着的心,也到底是放下来了。” “阿娘就是偏心兄长,兄长根本就不听阿娘教诲,屡屡为了官奴、孽庶这类贱人冲撞阿娘,可在阿娘心中兄长仍旧比姿儿要重要得多!”覃芳姿醋意大发,干脆把碗箸一推,连身子都侧了过去,长吊着一张脸怒张了一双眼。 王夫人非但不恼,还忙上前搂了女儿在怀,一番安慰,等女儿终于愿意重拾食箸,又等女儿填饱了肚子,适才再说徐家那头的事:“我去了几回,你跟我也去了几回,可你姨母始终未说定话,只借口明溪而今不在临安,婚事又不急于一时了,我看着啊,分明徐尚书和你姨丈更加看好辛家,为的还是辛坦之和谈有功的好处罢了,只不过呢,连皇后和贵妃这两系,都在争取笼络辛家呢,明溪的父祖纵有偏向也未必能成,到时候和辛家联姻无望了,自然就会答应和我们家联姻。” 覃芳姿一听这话,差点没被刚吃下去的菜肴都呕出来,她本生得极秀气的一双眉,这时眉头能把蚊子给挤出一腔血来:“阿娘这样说,岂不是除非辛氏女另择了高枝我才有希望?辛氏女算什么东西,和徐明皎一样的货色,矫揉造作虚伪阴险,徐明皎还算是高门女呢,辛氏女比她更不如!” “姿儿,你要是还想嫁给明溪,这样的话可休得再说!阿娘也明白你,因这段时间无奈趋奉明皎,偏明皎仍然对你爱搭不理的,你心里难免怨气,但你可不能因为这事责怨明皎,她无非是听信了覃芳期对你的中伤,才和你亲近不起来。” “阿娘也别劝我,我知道这时该冲徐明皎低声下气,但阿娘可别管我心里怎么看她,二表哥虽是高门子,我何尝比他出身要差了?我可以容忍二表哥日后纳妾,但我是嫂嫂,难道还要一直容忍姑子的挑衅?姨母既然重视规教,屡常不满阿娘惯纵我,她可记得以身作则,日后也不能因为徐明皎是她女儿就偏心护短。” 王夫人颔首道:“姿儿记得一时忍辱就好,阿娘会替你想办法,届时促成明皎远嫁,她三五年的都难得回一趟本家,日后哪里还能给你添堵。又有,阿娘已经物色了个才貌双绝出身还不凡的女子,届时想办法促成她与晏迟喜结良缘。你翁翁着意笼络晏迟,阿娘在这事上有了助益,你翁翁再怎么着都得护着你在徐家不至于受屈。” 覃芳姿听母亲并没有疏忽她的终生大事,这才彻底转怒为喜了。 芳期一回相邸,当为长兄庆幸的兴头过去了,却是转喜为愁,这晚上明明已经是一窗清风入,注得满室凉,她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直到听见一声门响,干脆坐了起来。 常映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衣,裤腿还用乌绳给绑勒着塞进了软布靴里,扮相十分地专业,但仍然还是冲芳期摇了摇头。 夜探文进斋依然一无所获。 “婢子已经将所有文书翻找个遍,没有关系莫须有名单的。” 芳期按着额头叹了声气。 她反反复复地琢磨过了,晏迟应当知道大多数陷害东平公的帮凶,但也知道自己应有遗漏,否则祖父空手套白狼的计划不至于如此顺利,但遗漏的人应当不多,所以祖父其实大无必要笔录一张名单。 要是所谓的“名单”仅在祖父心里,再多一万个常映恐怕都无法偷。 此季的临安城,已是芙蓉凋败,乌菱成实,眼看着就将有仙桂浮郁庭街里,丹枫初妆凤凰山,然而关于芳期的主线任务,尚且仅有可怜的几点进度,还真是没有蛛丝马迹的增长。 芳期当然不认为她跟晏迟这一段连接触都没接触,就有进度条蹭蹭上涨的幸事,只不过当常映搜遍文进斋无果,她还哪有自信出现在晏冰刀的面前蹭好感呢? 也只能是,从长计议了。 这天腊月往琼华楼打了一转,给芳期带到一堆消息。 “琥珀最近,着急打听尚书徐公邸的人事,奴婢磨着她半天,琥珀到底是透露了一些口风,说二娘的归宿,必然就是尚书徐邸,看来大夫人已经志在必得了。 又有一件,大夫人最近也急着和本家兄长走动,琥珀说是为了大郎的婚事,仿佛舅家翁主终于意动了,愿以王七娘婚配大郎。 再有,大夫人似乎对涂娘子很看重,打算促成舅家大娘子认黄五娘为义女,琥珀特意告诉奴婢这件事,就是想让三娘知闻,日后黄五娘也算是大夫人晚辈了,来相邸住,三娘也必须礼敬着黄五娘。” 这三件事,芳期其实只挂怀第一件,但这件事,她好像急需外援。 至于兄长日后妻室是否王七娘,可有祖父把关了,芳期还看得出自从桃叶事件一闹,祖父对长兄日渐关注,说明祖父虽然偏心二叔,但对长房也着实不差,至少还乐意好好栽培嫡长孙,这当然也是认为长兄日后有支撑门户的能力,那么长兄未来的妻室就很可能是覃门宗妇,桃叶是难以担当这样的重任的,至于王七娘是否有能耐,该祖父去伤脑筋。 更至于第三件事,芳期就更不放在心上了,便是王夫人的嫂嫂认了黄五娘为义女,但黄五娘终究姓黄不姓王更加不姓覃,她在相邸耀武扬威,那就是自取其辱,王夫人大约还认为她的兄长王棣多么高贵吧,殊不知不仅王棣,就连王林而今也已经为多数仕林儒臣不齿,王棣的亲生女儿都没有耀武扬威的资本,更何况一介义女。 芳期想找的外援,正是晏迟。 所以就算搜寻名单的事一无所获,关于这件倒霉事她也必须亲自对晏迟交待一声,又别说她家祖父还心心念念着结交晏迟这么个近幸,她在这件事体上表现得过于消极,十分不利于祖父对她的寄望,祖父要是对她不满意,甚至将她视同废棋,芳期很明白自己就完全没有了能力和嫡母旋斗,怕是真的连黄五娘,日后都能够踩着她的脸面威风八面了。 又正巧,好容易盼到夏去秋来的鄂霓终于可以在自家召办一场击鞠会,芳期是必得邀帖的,芳期估摸着就鄂将军对晏迟的青睐,鄂夫人应当也不会落下邀请这位,那么就能顺便得见了。 最让她开心的还是这回也能和明皎“久别重逢”。 可是还没等到鄂霓的击鞠会召办那天,相邸就迎来了一位贵客——万仪帝姬。 第107章 外援只能晏郎 帝姬和公主是同一个意思。 皇帝之女,金枝玉叶。 但帝姬又是先帝朝的“殊创”,唯有先帝的女儿才开始称作帝姬,到如今,当今天子称帝,又早已恢复了公主的位号。 万仪帝姬是先帝的女儿,今上的妹妹,她是豆蔻年华被俘,眼下已是年过三旬才被赦归大卫,她是跟着辛坦之这个使臣归国,途经旧京开封时甚至没能瞻望一番洛阳宫,那里凝结着她不知愁苦的岁月,可现在,旧宫无故人,而她也再不是那不知愁苦的少女了。 她岁不及老,然两鬓斑白,清苦的生活已经让她瘦骨嶙峋,便是穿着一身锦衣华裳,衬出的也是早衰和潦倒,她甚至对当今天子,她同父异母的兄长也是不熟悉的,但她还惦记着一家一姓,所以当归国的次日,当天子还在迟疑是保留她帝姬的称号抑或改为长公主时,她就来了覃相邸,拜谢她的恩人。 于是连芳期,都知道了二十年前,多亏相邸出头,庇护了万仪帝姬未受辽人奸/辱,但真正的功臣甚至不是家主覃逊,而是覃敬和王夫人。 但万仪帝姬没有疏忽苏娘。 她亲切地执着芳期的手,芳期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帝姬手掌的粗砺,厚茧和绉纹比农妇更加深刻,指掌虽瘦长,却黝粗,是丝毫没有美感的手。 “我起初能活下去,是因令尊及令堂,后头还能活下去,却是因为你的娘,我受覃门的活命之恩,只奈何,怕是无法涓滴相报了,但便是我无能,该谢还是得谢一声的,我跟苏娘,不见也罢,但若有一日,苏娘愿以妙音仙相见,鹃高必然赴见。” 芳期于是知道了,这个饱受磨难的帝姬闺名鹃高。 没隔几日,万仪帝姬便成为万仪长公主,赐居屡经焚毁的玉清宫对街一所宅院,那里原本是东平公的居宅。 芳期并不以为自己又有了一座靠山。 因为长公主的话,说得虽不那么清楚,但她凭着自己的聪明机智,倒是听明白了。 王夫人也是长公主的恩人,有王夫人在,长公主才能坚持抵达上京,后来因为她家娘的功劳,长公主得以漫长的二十载,一直未被辽人玷辱,但长公主认为娘已经求仁得仁,所以终生不复再见也罢了,只有当娘走投无路时,长公主才会予以资助。 芳期骄傲的想,她的娘她自己来尽孝,就不劳长公主知恩图报了。 但芳期没想到的却是,因为长公主的归国,最激愤的人竟然正是她的嫡母。 这晚上王夫人饮酒饮得酩酊大醉,还冲去了覃敬的书房,不知道两个年过半百的夫妻怎么大闹一番,总之自来勤政律己的覃敬竟然告了好些日假,王夫人紧跟着还大病了一场,搞得长房除覃敬和覃芳姿之外,都轮着前往侍疾——只有覃泽能入王夫人的居卧,其余人无非只在外头干守着而已。 芳期不大明白王夫人这场病的缘故,连腊月都打听不到任何风声。 只有周娘悄悄告诉她:“夫人这回发酒疯,竟然把大郎君的脸都抓烂了。” 眼看着芳期就快缺席鄂霓的击鞠会,大夫人的病终于好了。 因为一家之主覃翁翁说——大妇若再病着,只能让妇主持家务了。 芳期到底是赶上了击鞠会,才进鄂家的大门,立时就被鄂霓和徐明皎给“绑架”了。 “亏得我们豁出去挨一场好打,阿期倒好,临阵退缩了!” 面对两个闺交的质问,芳期也只能长叹一声,多的道理不用说,其实她明白好友已经懂得。 徐明皎果然就把头放在了芳期的肩上:“我何尝不知道阿期都是为了二哥好,但你们……看你们这样我心里面真是难受,可我没有劝服阿娘,反而倒是被阿娘说服了,阿期,你说要是我们都没投生在所谓高门大族就好了,反而是平民布衣,还能享得婚嫁自由呢。” 鄂霓原本想要感慨,一听这话就感慨不出来了,她是个直肠子,立时反驳明皎:“平民布衣哪会像我们这样还有闲心伤感有情人难成眷属啊,咱们要真投生到普通人家,现今都操心衣食营生呢,还有空无病呻吟?” 徐明皎把鄂霓怔怔看了一番,掐着她的肩膀一阵摇:“你和日后的夫婿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哪里能体会我们这种盲婚哑嫁人的辛酸?” 但摇完之后,明皎倒是笑了:“也好,横竖不管我和阿期归宿何处,阿霓是一定能嫁如意郎君了,你是幸福的,便是将来我和阿期万一不幸,大不了和离,都来投靠阿霓。” 鄂霓完全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放心,担保你们终生有靠。” 三个女孩笑闹一番,明皎才把芳期拖到一边:“不用担心二哥,他现在一心专注学业,我前些日和阿娘往余杭看望他,人虽清减了,精神却不差,且你放心,有我在家盯着呢,势必不会让二表姐得逞。” 很多事情芳期其实并没和明皎直言,但明皎已经心知肚明。 她越发挽紧了芳期的胳膊:“虽说因为辛大夫立功一事,辛五娘不少人求娶,但姜娘子却已然主动向我阿娘露意,这门婚事已经十成七八了,只不过阿娘还有些担心二哥没想开,不敢急于一时,我上回悄悄地告诉了二哥,我和你,两个妹妹,都不希望有二表姐这么个嫂嫂。阿期,我既盼着二哥能好,也盼着你能好,我们都能好,你既决意只和二哥做兄妹……” “辛五娘就是我们的嫂嫂!”芳期干脆利落就表达了意愿。 但则当明皎被另几个女子拖走后,芳期也主动把鄂霓拖到了另一边,直说了想和晏迟私见的意愿。 鄂霓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我家好容易请回客,阿爹也是闲着皮都痒了,自然是要物尽其用的,今天确然请了晏三郎,无事,我去说一声,阿期就先在这里等着吧。” 芳期反应了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物尽其用”是啥内涵。 也就是直到午宴时,当见宴桌上大盆菜大盆饭大盆汤直接端了上来,她才恍然大悟了。 不过午宴之前,她倒是和晏迟确然私会了。 “你要我帮着阻止徐明溪和你嫡姐的婚事?”晏迟挑着眉头,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仁慈了,才导致了面前这个黄毛丫头越来越得寸进尺,他看着像闲着没事干专拆人姻缘的人么? 而且还是在莫须有名单连个边角都没察获的情况下!!! 晏迟等着芳期说服自己。 但等来的是大眼瞪眼。 芳期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得寸进尺了:“晏郎,晏大夫,要不你开个价,就算我一时半会儿拿不出这么多钱,但我可是言而有信的人,担保迟早一日会偿清债务,要不行,你还可以追算我利息。” 芳期觉得晏冰刀这么好赌,还有为东平公报仇血恨的壮志,必定需要钱财的,她以钱财相报是最直接和最有作用的方式。 “你是言而有信的人?”晏迟眉毛险些没被芳期给气飞了。 “晏郎从没怀疑过徐二哥吧?我虽知道晏郎是在诈我,但我不也把翁翁给交待出来了?说明我还是言而有信的,我要是言而无信,大可躲在相邸任由晏郎跟我家翁翁打擂台,说穿了我一个闺阁女子,晏郎能拿我奈何呢?” 晏迟:…… 稀奇了,我竟无言以对! “常映而今并无察获,说明名单并没写在纸上,是被翁翁埋藏心间,常映是无可奈何了,不过我还有办法,但我嫡母要是不分心我二姐的终生大事,岂不一门心思对付我,我无论做什么她都要阻碍,又怎利于我完全取得翁翁的信任打问出晏郎可能遗漏的人物呢?说到底,我心无旁骛,嫡母却手忙脚乱,对晏郎也十分有利。 再有,我嫡母可是和涂娘子来往亲近,甚至要认黄五娘做干侄女,她可是打算插手晏郎君你的婚事了,你要给我解了这难题,我也就能心无旁骛替晏郎君你扫清麻烦不是?是,我知道晏郎君手段了得,不至于连自己的婚事都解决不了,可晏郎君有多少大事要干,多少仇敌待除,总需要几个跑腿帮手不是?” 晏迟这回是真被气笑了,他原本无意利用黄毛丫头给黄仙芝难堪,这丫头会错意自告奋勇要淌浑水,结果明明对他们双方都有利,哪里来的底气冠冕堂皇的讹诈! 只是嘛…… “五百金。” “什么?” “促成徐明溪和辛五娘喜结连理,我开价五百金。” 这必须是笔巨款!!! 但只不过,芳期为了徐二哥的终生幸福,把银牙一咬:“成交。” 不怕的不怕的,她有辣椒,有葵花子,有花生,还有麻辣火锅和佛跳墙,赚得五百金不难,必须不难。 “你那嫡母,为了达偿所愿,势必会促成官家下旨为辛五娘赐婚,我负责让你嫡母不能得逞,至于另外的事……” “和晏郎无关,就由我来担当了。”芳期也十分干脆利落。 明皎太乐观了,认为辛公可以自主女儿的姻缘,但芳期深深明白这件事既有她家老奸巨滑的翁翁支持,徐、辛两门联姻绝对不会这么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如果官家插手这桩婚事,能阻止的唯一只有晏迟。 这五百金虽是巨款,但付出得相当值得。 第108章 王夫人的“尤物” 今天这场聚会,既然名为“击鞠”,就必定名符其实。 芳期和鄂霓各领一伍,她这边除了明皎、常映之外,八月和春分其实也经过她的培教,尚能在毬场上拼抢,人数是足够了,然而一听忽生兴致的鄂将军居然想往鄂霓一伍“充人头”时,芳期惊得膝盖骨一软,差点就不能踩鞍上马。 “鄂将军若上阵,这还用比?便是鄂将军一人一伍,我们十人和将军较力也没有胜算!”芳期当然是连忙表示抗议。 鄂举虽被封为襄阳公,实则却更喜人称他一声将军,他原本也不愿“欺负”芳期几个丫头,但今日中午跟晏迟多饮了几杯酒,这会儿子兴致高涨,故意逗芳期和明皎玩罢了,见芳期这般反应,哈哈大笑:“我便是不下场,覃三娘一伍也根本没有胜算。” 今日鄂霓除了请芳期和明皎之外,还请了几个士官家的闺秀,她们的父兄多是鄂举的下属,既是武官家里的孩子,找几个会击鞠的跟鄂霓组队自然不难,鄂将军十分看好女儿能够获胜——他家女儿,豆蔻之岁可就能箭杀辽兵,骁勇得连他当年都狠吃了一惊,像击鞠这样的游戏,还能不是几个闺阁女子的对手了? 芳期就想和鄂将军赌上一赌,只不过考虑着自己毕竟从未和鄂霓在击鞠场上交过手,好像的确没有十成胜算,大有可能会输钱的赌局她是不会参加的,所以也就只能在嘴巴上逞强:“那可未必。” 今日鄂雲几个儿郎,自是心甘情愿把毬场让给了娘子们,但他们可都有些技痒,于是也来做了旁观客,李夫人这会儿子却是在一处树荫下,专心致志尝试着她的新爱好点茶,当点出一盏茶汤,捧过来给晏迟品赏。 “夫人怎么只给晏郎?”鄂将军发觉自己仿佛受到了不公的待遇。 李夫人白了丈夫一眼,却对晏迟道:“我上回点了茶汤,觉着沫饽终于算是厚重了,兴冲冲地拿给他品赏,晏郎可知鄂将军如何说?没有酒香味!合着他以为茶饼经点沸,就能当酒饮了。” 鄂举就留心听晏迟怎么品赏。 “沫饽虽够厚重,但还不够细腻,说明夫人击筅之力过大,注汤亦未适度,夫人之前托我打问分茶艺师,我建议夫人还是莫急进,汤面有失细平,茶水相遇,终难成水上丹青。” 李夫人对晏迟的指教相当服气。 鄂举就拈着胡须:“越和无端相交,越觉相投,就连冲一盏茶,无端都不肯阿谀奉承。”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见如何说话是对人不对事。”晏迟倒也不受这夸奖:“我对贤伉俪是有话直说,固然是因将军和夫人本就不耐烦应酬的话,但我屡常冲其他听不得直言的人也是如此,那就是因为诸多人还没能耐让我应酬了。交结,有时只需利益相合,我说的话好不好听他们若都还要在意,那就是认真不自量力了。” “我也说直话,倒是认为无端根本没有必要和那些人交结。” “有的事情要想办成,人的嘴往往比君子的笔更加有用。”晏迟不以为然的一笑:“权场中事,不在权场中人是难以理解的。” 晏迟也根本无意和鄂举多说权场中事,他又是一笑:“鄂将军看好令嫒能胜,我却认为覃三娘一伍更有胜算,鄂将军可乐意和晏某对赌?” “赌!赌注晏郎说了算。” “赌宜情,我下五十两,鄂将军随意。” “鄂某虽不富裕,但也不能占友的便宜,自然也下五十两的。” 一边鄂霖听了这话,很为家里的财政担心:“阿爷,晏郎君可是赌无败绩,阿爷这五十两怕是必输的了。” 鄂举经儿子这么一提醒,也想起了晏迟的手段和本事,但五十两银他还不至于输不起,便不反悔,只问道:“无端难道是运用占卜之术,卜断了今日覃三娘必胜?” “这哪里需要占卜之术啊。”晏迟失笑,他和人对赌,虽有时会借助看人气运的方式作为辅助赌中的手段,可今日这场赌局,实际上却连这方法都可以省却:“击鞠而言,极其讲究队友之间的配合默契,令嫒虽说球技出众,可在临安城却生活未久,和今日的队友之间从来没有组过伍打过球,怎比得覃三娘,她和徐娘子从前就交熟,配合着打过的球赛恐怕有好几十场了,那二婢女,俨然也是常和她们一块训练的。” 之于常映的球技,晏迟更加清楚,拼抢得狠,传球得准,她今日跟覃三娘一伍,覃三娘只要不是桶骑在马上都能栽下来的“烂泥”,光跟常映搭档都有八成胜算,晏迟到底还是亲眼目睹过覃三娘的骑术的,确定不是“烂泥”。 而且晏迟还道:“刚才鄂将军说要下场的话,固然是玩笑,但即便不是玩笑覃三娘也大可不必担心,因为鄂将军……应当连击鞠的规则都不甚了然吧?” 鄂家的父子们看向晏迟的目光顿时有若看着一个神仙。 “鄂将军起步平微,且还少怀大志,又哪有时间分心于这些玩戏乐技?鄂将军十五从军,军中更加不以击鞠做为训练,鄂将军其实根本就不会打马毬。” 鄂举哈哈大笑:“服气了,鄂某这回是当真对无端的心计佩服得五体投地,大郎别愣着,我看咱们也不用等球赛的结果了,先让人取五十两银直接奉给无端。” 将军话音刚落,就听观战的其余人一片惊呼。 晏迟懒懒一抬眼睑,正见桃红衫子被玉色攀膊挽系的女子,高举着一把球杖愣愣地在欢庆已经先进一球——芳期着实有点发愣,因为她甚至觉得都还没热开身,常映一个凶狠的抢断就把球传给了她,她下意识一挥球杖——居然就这么容易地先下一城了。 悍将啊必须是,芳期于是对常映又有了新的认识。 又说王夫人,今日也有一些忙碌,因为她费心请来的两拨“客人”,竟然赶在同一日抵达临安城。王夫人打量着覃芳舒,她是覃敬堂弟的女儿,相貌平平,且眼珠子十分活泼,一看就不好降服,只不过她现在视覃芳舒已如“废子”,降服来本就没什么作用了,故而并不觉得失望,只皮笑肉不笑地言说一句—— “舒儿你娘我上回见,不过也才豆蔻年华呢,转眼间几十年都过去了,她这时还好吧?” 却并不耐烦听“故人”的安康,一双眼睛就打量开另一位客人。 高蓓声。 是将近及笄的年岁,肤色白晳得有如剥壳熟鸡卵,清细的眉,自带凤梢的眼,鼻梁修直鼻翼巧,双靥天生梨涡,连那人中都生得如带风情。 她这时垂着眼,泯了唇,安安静静如雨后一朵梨花,更让王夫人满意的是从骨子里散发的尊贵之气,要说覃芳期就是个后宫妖妃的话,高蓓声正如母仪天下还美若天仙的正宫娘娘了。 王夫人耐着性子听完覃芳舒的聒躁,一张笑脸完全只冲高蓓声了:“老夫人知道阿蓓要来,早嘱咐着速速把银犀楼收拾妥当,一阵间阿蓓先去休整,再跟我去见老夫人吧。” 高蓓声瞥了一眼覃芳舒,适才含笑道:“多谢伯母。” “至于舒儿,你就跟我家那两个丫头住秋凉馆吧。”王夫人又才交待了一句。 态度区别甚大,让高蓓声笑容更增一分,覃芳舒的眼睛也似乎更加“活泼”了。 待跟出几步把两个客人都送出了明宇轩,蒋氏返回:“高娘子的确是天姿国色,比三娘的容貌是一点也不差的。” 王夫人嘴角就噙着丝冷笑,眼皮盖着眼珠,颇有些无精打彩的模样:“何止是容貌好呢?心气也高,高家舅母本是想让她这孙女经采选入东宫的,只他们在剑南道,不知道而今太子之位不多稳了,经我好番说,才动意和沂国公府联姻呢。高家是老夫人的母族,论门楣,原比王家也是不差的,阿蓓又是嫡出,据闻琴棋书画无一不擅长,比哪方面,和覃芳期都是云泥之别。” 蒋氏陪笑道:“最妙的是老夫人必定也赞同这门婚事,相公一贯对老夫人言听计从,又怎会反对呢?三娘仗着相公撑腰以为就能和大夫人抗衡了,这要是高娘子也视她为绊脚石,老夫人对三娘厌恨倍增的话,相公还哪会护着她。” 原来王夫人用来挫毁芳期“攀高枝”的秘密武器,正是这位高娘子。 “还有舒丫头既然来了,改日你也快快叫彭何氏来一趟,舒丫头虽说不是咱们一支的女儿,和大郎君血缘却也隔着近呢,彭六郎能娶舒丫头进门,不知比娶张家那丫头要强多少倍,这回这桩婚事连舒丫头的父母都点了头,总归是不会再有任何变动了,相信她也必是满意的了。我这番为了他家彭六郎的婚事,费了也不知多少心思,我嘱咐她的事,她可得给我办得分毫不差。” 彭何氏根本没在现场,蒋氏就先答了声“是”,仿佛彭何氏的头脑全靠她的嘴巴操控似的,又问王夫人:“奴婢听说,那张家娘子竟然给二夫人送了份厚礼,一大箱子舶来的琉璃、香药、牙雕诸多值钱物……” “她这样的俗劣人,能拿出什么珍贵物!他张家既然一心要巴结二房,也休怪我日后再不给他们留脸!”王夫人鄙夷归鄙夷,却把张申氏恨了个牙痒痒,脸色顿时又变得铁青了。 “那张申氏日后若再来……” “别让她进门!”王夫人冷哼道。 第109章 覃翁翁的夫纲 芳期等回到自家,才晓得秋凉馆里居然多了一个客人,四娘芳菲先就是满心的不乐意,挤芳期屋子里来说悄悄话:“既是扬州覃门的堂妹,又说是要长住,家里这么多空置的庭院,择哪一处给舒妹妹住不成,非得跟咱们挤,大夫人显然就是存心给我们找不痛快呢。” “四妹妹便是忍,也不需忍多久的了,所以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难得芳菲这回硬是听出了“不需忍多久”的言外之意,她和葛二郎也算是终于换了庚帖,且葛家还干脆利落地择定了纳征礼的吉日,终生大事尘埃落定,确然是在本家留不长了,又看芳期冲她挤眉弄眼一脸的促狭,芳菲于是“娇羞”地把姐姐砸了两拳头:“我是替三姐你担心,横竖大夫人再怎么厌恨我,我都已经是旧恨了,三姐可是新仇,这位舒妹妹多半就是大夫人替你备着呢,三姐倒好,反打趣起我来。” “四妹竟会替我操心了?”芳期无比浮夸地捧着自己的胸口:“哎哟,这还真让我受宠若惊老怀安慰的了。” “我们毕竟是姐妹,我能不向着亲姐妹反向着外人?”芳菲横了芳期一眼,咬牙道:“三姐可别说我过去没把你当姐妹,回回都是三姐自己先挑衅的我,什么都得跟我争!”关键是除了父爱之外,她居然什么都争不过! “是我错了,我就是嘴没长好,舌头也闲不住,确然是我先招惹四妹。”芳期倒觉自己和芳菲争执得虽多,但其实并不反感四妹妹,纵然是幼年时有那么些妒嫉父亲的疼爱,后来其实也不大稀罕了。 想想就道:“四妹妹不喜跟人挤,干脆我这边誊一间厢房出来吧,横竖我这里虽说有一间书房,但其实也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我还真是不愿跟人挤的。”芳菲就会意了,又嫌弃起芳期来:“看你这满身的汗,快些收拾吧,太婆可是发了话,今日因为高家姐姐和舒妹妹来,晚饭让我们都去冠春园用,算是给她们两个洗尘了。” 芳期适才又晓得今天居然还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问:“高家姐姐没来秋凉馆,难道是住琼华楼?” “这哪儿能啊,二姐什么时候会与别人挤一块的?听说是把琼华楼后头的银犀楼给收拾出来让高家姐姐安置。” 芳期便想:还真是太婆和王夫人的一贯作为,亲疏远近,是以王家为首高家为次,当然鉴于二娘是王夫人的亲女儿,高家的女孩自然越不过她去,但覃家别的女孩都得排在王、高两姓之后了。 等晚饭时见了高蓓声,她果然是挨着老夫人坐,而覃芳舒却是跟娘子们坐一张桌。 根本看不出覃芳舒是今日接风洗尘的另一个主角。 老夫人确然也不多关注覃芳舒,当正餐主菜撤下再上酒水可以放开闲聊时,只顾着跟高蓓声说家常话,芳期暗暗关注芳舒,却不觉她有哪里不自在的,自顾喝着甜津津的花酿一箸箸品着美食,也没克意去迎合老夫人、王夫人,只是当李夫人冲她表示善意时,笑着答话,颇有些谁和我亲近我就亲近谁的洒落。 芳期却觉得高蓓声总有似乎不经意的目光在观察她。 有一回她主动迎视,高蓓声却飞快地收回打量,活像个做贼心虚的偷。 当老夫人见高蓓声搁下食箸,移开杯盏,终于问“未知还惯这里饮食”时,覃芳姿可算是找到机会挤兑芳期了:“蓓姐姐从蜀地来,应是惯爱辛辣菜肴,我们家厨娘的手艺也就罢了,三妹妹做的辣菜却是比厨娘还好,蓓姐姐若是不惯这些家常菜,千万别将就,让我家三妹妹服侍着并不会多么麻烦。” 将自家姐妹类比成下人,连“服侍”这样的话都公然说出了口,这要在徐家,哪怕是明皎这样说,照样会挨徐姨母的训斥,但最讲规矩的老夫人却俨然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妥当,王夫人就更加没反应了,她们甚至都没看芳期一眼,两个王氏都微笑看着高蓓声。 芳菲悄悄拧了芳期一“爪”,以此表达她打抱不平之意。 芳期:…… 四妹妹为我不平却体罚我的方式……也是相当别致了。 “那就有劳三表妹了。”高蓓声甚至只是往芳期这边看过来一正眼。 今日这餐晚饭,既是为了招待客人,自然有别于寻常的正餐,非但大夫人、二夫人两个儿媳被允落座,连周娘都“有幸”获得了一旁服侍的机会,覃逊及子孙们也没有坐后头的茶厅,只是在另一张桌子而已,闻言,覃逊便将眉头一蹙,覃泽早就忍不住要说话,却被祖父用眼神制止住。 覃逊是想看芳期打算如何应对。 “不敢当劳烦二字,反而要请高姐姐体谅,最近我并无兴致下厨。” 覃逊眉头一松,瞥了芳期一眼,又再执箸挟了片狍子肉。 高蓓声不说话,只垂下眼睑,看上去颇为无措的模样。 王夫人觑着老夫人的脸色,把箸子一拍:“三娘,阿蓓远道而来,你正该尽地主之谊,这些日子以来我没教你规矩,你还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芳期被嫡母教训,自然是不能稳坐如山的,她便起身,应道:“高姐姐是客,儿自然当尽地主之谊,然高姐姐说的是让儿为婢侍之事,为着高姐姐的声名着想,儿当然是不能应承的。” 这是什么客人啊?再远道来,也没得让主家的闺秀侍候你的道理。 芳期之所以不搭理覃芳姿这始作俑者,言外之意是——覃芳姿声名已臭,毫无维护必要了。 “三丫头,你……”老夫人刚一出声。 覃逊就把酒杯一搁:“六娘真觉我家厨娘的菜肴不合你胃口?”这个六娘,显然是指高蓓声。 老夫人眼里闪过一道怒色,但到底不再说话了。 这下高蓓声也坐不出了,起声应道:“并非如此,只是……听闻三表妹厨艺好,儿着实想要见识,当然不是让三表妹为婢侍之事,只没留意听二表妹的口误。” “大妇听见没,连亲戚家的孩子都知道二娘的说法不妥当,你却置若罔闻,还教谁规矩?怕不是自己的规矩都没学好吧。” 王夫人也坐不住了,赶忙起身,红涨着脸。 覃敬落后半拍才反应过来他也应当一齐挨训,但他还没起身,老夫人终于再度发话:“二娘口误而已,相公不用如此愠怒,仔细蓓儿她们今日才来,便被相公这一场愠怒给惊吓了。” 覃逊看了一眼尚且“稳坐如山”的二孙女,一笑:“还是夫人看出来我是在说玩笑话,都坐下吧,不用这般胆颤心惊的,不过呢,大妇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也罢,六娘年纪轻轻刚及笄的孩子,耳朵竟也……我看还是少吃些辛辣食物吧。” 老夫人重重把箸子一拍。 覃逊这回却不为所动:“夫人看来是吃饱了,我看今日就散了吧。” 接风洗尘宴不欢而散。 芳期和芳菲二人互相挽着胳膊溜得飞快,本要就今晚祖父终于“夫纲大振”一事交流心得体会,怎知覃芳舒也很能赶上她们两个的速度,她们也就不好交流了,芳舒也不说刚才的事故,只问临安城里都有哪处好玩,芳期随口又问了句扬州的景致风俗,芳舒倒开始滔滔不绝了。 并不避讳她家家境,说虽因覃相公这伯祖照恤,置下更多良田,她们家的几个孩子却不像相邸女孩这么养尊处优,比如女红,蚕桑,这些力所能及的事都得帮衬着,所以她一听说大夫人要接她来临安,给高兴坏了。 “这下总算能好好偷阵懒。” 芳期顿时觉得这位族妹应当和她有相同志向。 秋凉馆里一片平静,冠春园这会儿子却是“风声鹤唳”。 覃逊这回是真没惯着老妻的想法了,冷着脸道:“两件事,一则高家虽是夫人的外家,我也一贯视高家如亲好,但并不代表就能容忍高家的女儿折辱我覃门的闺秀!再则,夫人和大妇既然心心念念要让二娘嫁给明溪,此时便再也不能惯纵她言行放诞!今日高六娘俨然利用二娘,夫人没看出来?二娘也是真蠢,她的手足姐妹被辱,她以为自己脸上就有光了?我们家是讲究嫡庶有别,但也没有让庶女为嫡女婢侍的道理!更何况高家女,我管她是嫡是庶,她今日要是还说吃不惯我家饭菜的话,我不妨将她送回成都府!” “高家是名门大族……” “夫人,王、高两家都是名门大族,所以覃家就理当被两姓折辱了?夫人莫不是以为我对夫人一贯迁就,不是因为夫妻之情而尽是以功利为重吧!” 老夫人心里的怒火居然就被“夫妻之情”四字给泼熄了。 终是缓和了唇角的锋锐,也低垂着眼睑:“是我太偏心蓓儿了,想着的也是表兄一家远在蜀地,这些年定是受了不少苦,就说蓓儿这孩子,打她出生我竟然都没见过,三丫头原本就爱下厨,连鄂举设宴,她都肯听指使帮厨的,蓓儿远道而来,让她做几道菜招待并不出格。” “三丫头厨艺好,二丫头字还写得好呢,四丫头茶点得好,五丫头女红出色,六丫头嘴巧,难道我们的孩子就因为各有优长都应听从高家女使唤?三丫头愿意下厨,愿意招待她那是三丫头的事,没得把脸递上去让高家女掌掴的,我看三丫头很有刚骨,看穿高家女的矝傲,不肯受辱,夫人可是三丫头的祖母,别逼着自家孩子冲他人折腰了。” 老夫人只好称是。 第110章 在罗家 但是当次日晨省,老夫人对芳期的态度到底是比以往更加不冷不热了,王夫人看在眼里,乐在心头,等辈们都不在跟前了,赶紧地火上浇油:“阿家这回总算信了吧,覃芳期仗着有翁爹撑腰,何止不将我和姿儿放在眼里,就连祖母她也敢违逆了!” “这点嘴皮子上置气的事就不多理论了。”老夫人看了儿媳一眼,又垂眸:“大妇接蓓儿来临安,本就是为了靠她联姻沂国公府,要论来,沂国公府一门,就算世子晏竣都配不上蓓儿的出身,可晏迟毕竟不一样,也难怪相公如此赏识他,晏迟还真靠他自己拼来的前程,出身虽不般配,但才干却可以弥补出身的不足。 只是你听好了,高家的女儿,可不能行为媚争之事,便是想要促成这门姻缘,也得走光明正大的途径,但别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晏迟极有可能不遵,就算晏迟最终妥协于孝礼,有罗贵妃姐妹二人督办,沂国公夫人况怕也会心向她本家的侄女黄五娘,你打算怎么行事?” “王、高二门女子均为大家闺秀,媳又怎会让阿蓓效仿那孽庶行歪门邪道呢?老夫人就放心吧,我看着,黄夫人和涂娘子实则并不如何热衷这门婚事,这也难怪,晏三郎为了那孽庶,当面给了黄五娘那大难堪,分明就是对黄五娘不存一点情义,黄夫人和涂娘子均有刚骨,又心疼自家孩子,怎舍得让孩子受这么大委屈? 且涂娘子既然都答应了和我王家结这门干亲,自是愿意和我们一条心的,贵妃再怎样蛮横,总不能干预黄家女儿的姻缘,且贵妃有这心思,从根本上说也是为笼络晏三郎,晏三郎既根本看不上黄五娘,她又何必强求呢?按贵妃和罗夫人的圆滑,也会答应卖给我这一人情。”王夫人倒是胸有成竹。 “蓓儿的姿容不在三丫头之下,论才品更不知比三丫头强多少,就更不提门第出身了。晏迟只要一见蓓儿,断然不会将她当黄五娘一般对待,你要是果然能说服贵妃,这事应该是能成的。”老夫人对王、高两门的闺秀从来都有种谜之自信。 “那关于二娘的姻缘……” “相公也看好,既是这样,当会促成官家干预,官家如今重在和谈,辛坦之立了大功,贵妃和德妃连带着皇后都巴不得笼络辛家这门功臣,官家既想重用辛坦之,自然也乐见皇亲国戚和辛门联姻,这事相公会看着办的。”老夫人觉得丈夫既想办成的事,就鲜少办不成的,随口就给王夫人打了包票,想想又再叮嘱道:“还有就是舒娘的姻缘,你也早些给彭家递个话,让他们切勿慢怠,舒娘的出身虽比不上蓓儿,但到底姓着覃,她的婚事既然由我们操办,得按我们家闺秀出阁的标准,莫让相公再以为你厚此薄彼。” 王夫人答应得很干脆,但转身却根本不当一回事,照样是嘱咐了蒋氏去告知一声彭何氏即可,让她赶紧地把彭六郎的庚帖送来,还有越国公夫人不久有场邀宴,这回王夫人打算让彭何氏陪着去。 蒋氏果然趾高气扬就去了彭家。 面对着彭何氏的殷勤相迎,她微抬着下颔一路往里,毫不客气地落座,见彭家奴婢呈上的凉水看着就难入口,一撇嘴,清清喉咙就道:“娘子不用忙款待,仆就几句话,耽搁不得许多功夫。” 果然就把王夫人的耳提面命传达了,又趾高气扬地告辞。 彭何氏倒不在意蒋氏的态度,但在意儿子婚事的结果。 这回是当真忍不住抱怨了:“一变再变,答应和张家联姻我本都勉强了,竟然又换了人儿!谁不知道覃门唯有相邸一支势大的,其余跟庄稼户也无甚区别了,扬州的这位娘子虽也姓覃,更不如张家女还能拿出笔丰厚的陪嫁呢!” 却压根又不需人劝,彭何氏自己就能想通了——管是哪家女子,家境如何,但凡是王夫人开的口做的媒,她就是不能拒绝的。 只对彭子瞻嘀咕:“你婚事这样不顺利,都是被覃三娘害的,论是多委屈,你先忍着几分,不过瞻儿放心,覃三娘先就落不着好,她不是一心想攀高枝么?且看我这么羞辱她,谁还看得上她这么个妓生女。” “阿娘确然应当帮着王夫人好好教诫三娘。”彭子瞻无精打彩地说道一句。 他的婚事真够一波三折,这下子连未婚妻高矮胖瘦都闹不清了,成完完全全的盲婚哑嫁,但愿这位覃氏旁支的女子,能有三娘的五分姿色,他也不会觉得遗憾太大。 话说越国公罗荣图,他是贵妃和罗夫人的兄长,但也就是近些年才崛起的新贵罢了,属于一点根基都没有的家族,若是时光退回二十年前,他们还得看黄家的眼色,但谁让当今天子是羿姓宗室唯一“幸免于难”呢?铁打的皇位流水的皇帝,皇帝不同了,就有不同的皇亲国戚紧跟着鸡犬升天。 越国公夫人也早便效仿起京中贵眷圈的旧习气,动辄结个社,举个宴,成为了临安城中的风尚领头人之一。 但她的雅集,王夫人从前是不屑参与的。 芳期也就更无可能涉足越国公夫人的宴集了。 只是今天,王夫人却特意让她随同赴宴,临出门前不冷不热地叮嘱:“翁爹交待,多带你去几几世面,不过我丑话可是说在前头,你要是敢在越国公府的宴集上再闹生什么不体面的事体,休怪我日后不再容你出门了。” 芳期其实一点也不想赴这种一看就不会让她愉快的宴集,奈何无法违抗嫡母的话,只好硬着头皮赴此鸿门宴。 今日相邸的闺秀,除了覃芳姿和她之外,还有覃芳舒和高蓓声也得赴宴,又当芳期一到越国公府,眼瞅着黄五娘、彭何氏等人,她只能唉叹一声,敌众我寡,今天这场宴集对她而言怕是极其难挨了,别的也罢,胃口被影响,吃也吃不香,连累肚肠都得受委屈了。 逛园子的时候,居然还撞见了晏迟。 越国公夫人就道:“犬子今日也请了几位皇子和亲朋赏秋,我是个粗人,就喜欢热闹,所以便起意都在一个园子里饮乐,说说笑笑的也更高兴。” 芳期才知道晏迟身边那几个面生的男子,居然都是皇子。 可太子和魏王如今身上都担着事务,自是没空参与宴集的,当越国公夫人逐一引荐,芳期这回倒是把晋王、洛王、五大王都认了个全。 她早听徐二哥说过,晋王比今上还迷信羽士,年纪轻轻就专研着炼丹,屡常并不爱应酬结交,没想到今日却被罗家子弟给请动了,悄悄一窥量,晋王又果然仙风道骨,也确然一如传言——闷葫芦一个。 传言晋王不爱说话到了超凡脱俗的地点,话说得太多会犯呕吐,而这位今日甚至连多看别人一眼都会犯呕吐似的,一双眼睛只肯盯着晏迟——芳期依稀明白了这位会出现在越国公府的原因。 她还没来得及窥量洛王呢,只听:“各位夫人、娘子就不用拘礼了,是越国公夫人的雅宴,我和诸位同为宾客,硬得分尊卑岂不无趣?我们刚才一路上逛过来,见一座新秋榭,既临着水又能观赏早开的黄英,和今日这场宴集就十分地符题了,要不然咱们先往里头坐坐,或爱点茶的,或爱对弈的,或爱闲话的,或爱博戏的,在里头都能互不干扰,我着实是觉着连宴厅干脆设里头都很不错,越国公夫人若不嫌我反客为主的话,要不考虑考虑我这提议?对了,我刚才就看见水榭里摆着现成的投壶和箭簇呢,早就技痒了,罗世子和赵世子你们几个可都得陪我切磋一场,对了,话说今日怎么没见着晏世子?昨日我在桑家瓦的牡丹棚,还瞅着了晏四郎呢,我跟他看了场杂剧,我就又去了别的瓦子逛……” 芳期十分地瞪目结舌,徐二哥诚不欺她,四皇子洛王话多得也果然会害听者犯呕吐。 徐二哥从前说这三、四两位皇子一个是因为话太少一个是因为话太多才根本无缘储位,这说法还真是一点都不浮夸。 越国公夫人恐怕也是被洛王滔滔不绝的闲话给闹糊涂了,还真带着一大帮人直往新秋榭去。 新秋榭实则是个沿着湖池搭建,又有翼亭榭厅干脆分布于湖池上的建筑,用这时的话称组榭,算是比较新颖的筑造方式,也难怪洛王说展开多项玩艺项目都能互不干扰。 芳期今日没王夫人的许可,自是不能随意走动,到了新秋榭,也只好乖乖坐在王夫人身边当哑巴,但很奇异的是越国公夫人陪着她们一行人也就罢了,还特意请晏迟过来落座。 这个时候还不曾开宴,坐哪处倒不存在讲究。 晏迟似乎也极好说话,还真客随主便了。 他自然也不曾特别关注芳期,却留意见有个人盯着他一直在打量,晏迟看都懒得看,就算听王夫人不无惊讶说一句“你真见过晏三郎”时,他也只不过心中冷哂而已。 芳期却转过头去看高蓓声——高姐姐你这话是当真的么? 越国公夫人也很惊奇,微笑问:“高娘子才从剑南道成都府来临安,是在哪里见过晏三郎?” 晏迟似乎才终于意识到话题与自己有关似的,瞥了一眼高蓓声。 第111章 彭六郎仿佛再次“鸡飞蛋打” 高蓓声知道自家父祖原本是想应朝廷采选令,让自己入东宫为太子嫔,但她心里并不乐意。 因为她觉得自己早就心有所属了。 奈何那位郎君,当日不过是在自家借宿一晚,只知姓晏,在家行三,临安人士,却不知究竟是哪家宅邸的公子,她也只是匆匆一眼,为那晏三郎的绝世态貌震惊,很可惜的是次日,晏三郎不告而辞,又不知去往了何处。 豆蔻尚早,她便因那一眼懂得了相思的滋味。 当王夫人来信,说服亲长,高蓓声知道王夫人想撮合她与沂国公府晏三郎成亲。 这个晏三郎,会是曾有一面之缘的晏三郎吗? 抱着那么微乎其微的希望,高蓓声来了临安,但这时,她欣喜若狂。 虽说三年过去,但常在睡梦里重温的面容并没淡忘,高蓓声几乎一眼认出了此晏郎便即彼晏郎。 她这时拼命地压抑着狂喜,只把欢快略透秋波,落落大方道:“三年前,晏郎君途经成都府时,可还记得在芙蓉园畔的幽兰居,晏郎君曾经在幽兰居借宿一晚。” 高家女?!晏迟心中洞明,恍然道:“是,晏某也想起来了,的确曾和娘子有过一面之缘,当日晏某游芙蓉园游得尽兴,误了入城的时辰,又不熟悉城郊何处有客栈,还多得高公收容晏某一晚。” “是,正好那日我随祖父、祖母在别苑避暑。” 越国公夫人看看晏迟,又看看高蓓声,忖道:虽说贵妃更加乐见晏、黄两门亲上作亲,不过晏迟对晏永夫妇二人的嫌恨怕是一时难消了,再则黄五娘的姿容确然又和这高家女相去甚远,就连晏迟,对待高家女的态度也大是不同寻常,虽说我们家从前和高家并无姻联……但想要促在姻联又有什么难处?且还能够进一步拉拢了王氏,这笔买卖划算。 就笑:“他乡遇故识,这可是难得的缘份。” “的确难得。”晏迟竟附和一句。 芳期只觉十分惊奇,忍不住看了晏冰刀一眼。 高家姐姐的姿容虽说妩丽,但她可是见识过晏大夫的金屋苑的人,里头环肥燕瘦、千姿百态的美人也可谓让人目不睱接了,但除了第二回在温大娘处见的女子,晏迟对其余人的态度也都是冷冷冰冰,对高姐姐刮目相看的原因何在? 芳期觉得自己又犯了一种名为好奇的病。 但她这一“病状”落王夫人眼底,妇人心里终于通畅了:孽庶以为她的姿色是致胜武器,根本就是愚蠢短见坐井观天,这世上哪有什么绝色独一的姿容?多的是如花似玉的女子,晏无端纵然重色,可在姿色之外,到底会考虑才品出身。今日晏无端一见蓓儿,就不再多看覃芳期一眼了,等到这场宴集之后,更会对覃芳期心存鄙恶。 王夫人有如已然一眼看见了芳期的生不如死凄惨收场,把越国公府准备的沉香熟水都多喝了一盏。 她淡淡对芳期道:“你往幼娘那里坐吧。” 王夫人这时说的幼娘,是指覃芳舒,早前她就被彭何氏给拉去了一旁,跟一群越国公夫人的拥趸闲话。 芳期默默坐到了芳舒的身旁。 她就感应到彭何氏不怀好意的“一刮”,用她那双圆滚滚的“虎目”。 来了!芳期立时警醒。 彭何氏甚至都没有装模作样清个嗓门儿,就开始了对芳舒浮夸不已的称赞。 “多少人都说貌若天仙、艳若桃李才是好姿容,但在我看来,闺秀还当像幼娘一样,眉清目秀气质端方让人看着心里才敞亮。”第一句话,就把芳姿对比成了庸脂俗粉。 “且幼娘是连王夫人都赞才品出众的,规矩也学得好,这又正是闺秀的品格了,不似有的人,美则美矣,却一门心思图富贵,为了自己的荣华,连尊长都敢违逆,专跟女伎官奴交道,反将亲长教诲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专营挑唆谄媚之能事,便是有幸托生在官宦诗书之族,也让人着实不齿。”虽没点名道姓,但结合王夫人前一段有意散布的流言,在座中人无一不知这话是冲谁讲的。 但真正激怒芳期的还是接下来的话。 “所以说啊,妓生女便是妓生女,又难怪不得高堂爱惜呢,自己磨灭的福份,忤逆不孝,岂不让父母寒心?” 芳期能容忍自家四妹妹这样鄙夷她,那是因为素知四妹妹有口无心,话是冲她并非冲她娘,可彭何氏这话,分明是连她娘一起侮辱了,上一个当她面侮辱她娘的黄五娘可没占着便宜。 经过那日高蓓声的“口无遮拦”,芳期已经意识到祖父的限度在哪里,那就是覃家不管子弟还是女儿,都没得让别人打脸还懦弱隐忍的道理,她压根就不在意王夫人今日的警告在前,正准备还以厉害…… “彭家娘子还真是莫名其妙,把我赞了一通,我却听不明白了,彭家娘子究竟是真心称赞我呢,还是假意借着我的名儿在骂别人,今日是越国公夫人的宴集,彭家娘子可别指桑骂槐,要是谁开罪了彭家娘子,彭家娘子千万够胆指名道姓说出来。” 这番话说得响亮,连王夫人都听到了! 覃芳舒??她怎么敢!!! 覃芳舒心里可憋着一口气了,她被相邸接来临安,虽父母也说是族里的长辈是为了替她找门好亲事,但王夫人压根就没讲原来已经有了人选!父母不知,她也不知,今日来越国公府赴宴,看这彭何氏一番唱念,她还能不知的?但这彭何氏既然是这样的嘴脸,她儿子哪里能嫁?!他们家是远远不及相邸富贵,但好歹她也是家中的幺女,上有父母疼爱,还有兄嫂照顾! 且看族翁那天发火,分明对王夫人已经极不满意了,为的就是王夫人纵容外人欺辱覃门的女儿! 不管了,什么越国公夫人也好,皇子也罢,这些人和她哪里相干?她得听教于族翁,论是什么人,但凡不敬覃门的,都必须还以厉害。 芳期见芳舒已经“持戈冲锋”了,自是不甘落后,但她却没有这般莽撞,笑着对芳舒“释疑”:“彭家娘子一贯如此,边说奉迎的话边就要踩着旁人,如此便能省事些,她倒不敢利用阿妹,阿妹初来乍到临安,还不知道呢,彭家娘子可对相邸敬重得很,莫说她自个儿了,过去还时常教导她的儿子彭六郎,在愈恭堂求学时万事以忍为上。 我也不知今日彭家娘子又是在中伤谁,其实也跟阿妹一样好奇呢。” 彭何氏已然被惊呆了。 她敢含沙射影,但在脑子还没彻底坏掉的情况下,哪里敢指着芳期的名撕破脸,更不要说……这扬州来的覃幼娘是怎么回事?她不知道她是破落户的出身么?她居然敢这么对待她的未来婆母?! 越国公夫人见彭何氏被噎住了,王夫人居然不管不顾,心里也不由埋怨开来:这王氏还真是不知体统,让高娘子引晏郎关注的事就罢了,在我家宴会上,她竟支使着彭何氏这么个跳梁丑来折辱她家庶女,偏闹得满场尴尬,她还不出面收拾残局! 越国公夫人一时也噎住了。 却听一把极其清越的声嗓—— “彭家娘子今日心情不佳,说话颇带怨气,当然也不是意图针对在场中人,一阵酒宴开,彭家娘子理当向越国公夫人敬酒陪礼才是,不过这样的事倒也并非不愉,正如花叶虬干,往往得生枝节方才更具美感。” 芳期下意识就去看说话的人,只见是个白衣少年,看上去比徐二哥尚要两岁上下,他是坐在五大王身边,早前越国公夫人并未特意引荐,不知是何方人物。 而芳期同时意识,五大王眼睛一直盯着这里看,她一阵紧张,后来就放心了,因为五大王是盯着芳舒在看。 大约是少见如此泼辣的女子吧。 王夫人这回赴越国公夫人的宴集,目的只达成了一半,回到相邸后自然又要发牢骚的,老夫人听后也是连连冷哼:“覃敛夫妇两,闷葫芦一双,没想到生的女儿却是这样精明厉害,她分明就是看穿了大妇你的想法,才敢在今日当众给彭家妇难堪。” “既不听话,干脆送回扬州去吧。”王夫人想当然说道。 “而今咱们也犯不着掣肘彭何氏,大妇又何必在意嫁去彭家的女子听不听你摆控呢?你接舒丫头来,无非就是为了给彭何氏一个交待,虽说舒丫头今日顶撞了她,但彭家原本就上不得台面,彭何氏既想高娶,难不成还指望着娶个温顺谦恭的儿媳不成?”老夫人蹙着眉头道:“舒丫头虽不喜彭何氏这婆母,只不过在覃家,我也得让她知道不能忤逆了我这族祖母,婚姻之事岂由辈自主?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只是,覃门女儿不容欺辱,她只要愿意嫁去彭家,就算上不事公婆,下不从夫郎,一进门甚至就夺掌家之权,我也能替她撑腰。” 老夫人甚至一笑:“我就想看看,这个女子,她究竟有多厉害,又有多精明。” 同一时候,替越国公夫人今日平息了一场尴尬的少年,也正对五皇子道:“大王莫不是相中了那覃幼娘?” 第112章 司马修 白衣少年姓司马,名修,是司马七娘双生兄长,五皇子是司马七娘的未婚夫。 但这两人间,却并未弥漫多少火药味。 司马修到底还是先转开了眼眸,他的唇角笑意未尽,那笑意却像被人马马虎虎画上去的。 “不是相中,我就觉得这女子颇有趣味罢了。”五皇子良久后才道。 “生气。”司马修似乎喃喃:“不可言传的生气,远胜你我。” 五皇子猛地抬眸,他蹙眉,又不知道自己真正忧愁什么。 “大王应当纳覃幼娘为姬媵。”司马修喝了口茶,眉目在晚霞里,仿佛是一脸的明媚:“贵妃已经择中了施娘子为大王姬媵之一,官家对施门到底还有故情在,且施氏女狡智,性情还强硬,姐姐优柔淑静,况怕对付不了这位,姐姐需要帮手。” “阿修和覃娘子一面之缘,怎知她就定能和阿蔓齐心协力?” “一面之缘足矣。”司马修那墨画般的笑意,到底是认真些了:“她有主见,所以心里应当明白趋从谁更有益于她自己,如今日那番情形,换作别人都不会为了覃三娘开罪王夫人,但她却看清了情势,王夫人拿覃三娘是无可奈何。” “阿修,有时我真恨不能我不是皇子。” “大王就别说笑话了。”司马修执盏,眼睛却落进了残余的沫浡:“人不能选择生,多数也不能选择死,明白人应当选择自己怎么活着,如五大王,有谁知道你无法和贵妃、殿下真正亲近的原因呢?但五大王,不是也有办法摆脱他们了吗?” 司马修目送五皇子走进夕阳里,他才转身,到了一所旧竹舍,这是一间茶室,新建不久,用的却是旧材,这是因为他突发奇想所以存在,魏王府里,属于他也不属于他的一个地方。 这个时候西窗正艳,艳光里有男子似乎瞌目睡,又长又冷的眉,轻闭着都让人觉得莫名几分凌厉的眼,司马修没有惊动他,在一旁,慢悠悠地点茶来喝。 直到魏王入内。 晏迟才缓缓张开一线眼皮,身子仍懒怠得不想坐正,当魏王和司马修说了一歇话,他才似乎终于打算慢慢地坐正了。 “我以为晏郎今日只是佯醉才随我来魏王府,这时看上去似乎倒像是真醉了。”司马修,还是一样马虎的笑容。 “越国公府今日的菜太难吃,我就喝多了。”晏迟连声嗓里都透着睡意,但眼睛却逐渐清明。 有时候他其实不是醉,只不过会莫名觉得疲倦。 “关于辛五娘的婚事……”魏王刚开了个头。 “辛五娘是我好友的妹妹。” 司马修挑眉,倒是认真盯准了晏迟。 “我想让好友的妹妹嫁得如意郎君,殿下就别趟这浑水了。” “晏大夫是认为修配不上辛五娘?”司马修眉头又挑高些。 “你觉得你配得上?” 眼看着两大心腹又将斗嘴,魏王直扶额头:“三郎先住嘴。” 话刚落地又意识到面前这对冤家都是“三郎”,魏王这下干脆把额头拍了下:“阿修先别说话。” 他把一只手掌,放在晏迟肩头:“无端,若然我们放任太子系与辛门联姻……” “到时机了。”晏迟打断了魏王的话:“废太子,到时机了。” 晏迟从这间旧茶舍离开很久,司马修方才长长叹声气:“我到底是不如晏无端,他对时机的掌控真可谓是精准……不过大王,修总觉得晏无端这样的人,是不会真正臣服于谁,他答应辅佐大王应当另有目的,比如今日他忽然对高氏女示好!” 魏王今日并没有去越国公府,就连司马修,他作为德妃的亲侄儿当然不可能得到越国公府的邀帖,还是五大王把他直接带进的越国公府。魏王因不知究竟,这时就只好听了一番司马修的述说。 “无端素爱美人……” “大王,晏无端亲近覃三娘,凭他之智计,怎能看不穿王夫人及那高氏女的图谋?在修看来,覃三娘和高氏女姿色容貌虽不相上下,但论生气的话,覃三娘胜过高氏女太多……” “阿修,你说那生气,我至今没弄懂确凿意义。” 司马修也无法解释,只能又长叹一声:“只可意会,我也着实无能详加解释。” “你就罢了吧,无非是跟无端数番斗智,你都遗憾败北,阿修,你比无端年轻,更没有他那等经历坎坷,还不够无端老辣也是理所当然,我们都是自己人,就莫再内耗了,阿修,没有无端我根本不能赢获皇父信任,更无能力……与太子一战。”魏王重重拍了拍司马修的肩头:“我们这时,理当同心协力。” 司马修不是笨蛋。 所以这时也只好缄默。 但他却想:魏王,总有一日修会证明,晏迟居心不良,让你相信修……怎么可能是因为智不如人就心生妒恨?! 晏迟还真又在回去的路途上睡了一程,直到人在金屋苑里,精神好像都并没有恢复几分,但他仍然召来了徐娘,又仿佛不经思忖便道:“让底下人把话传开去吧,太子系打算联姻辛门,对辛五娘是志在必得。” “郎主还真是对覃三娘言出必行啊。”徐娘顿时就体悟了晏迟这么做的意思,他是要助着辛五娘摆脱“御赐良缘”。 “实则覃三娘不来求我,我也不会眼看着辛远声的妹妹成为几大党系争来夺去标的,且辛门若与皇亲国戚联姻对我有什么好?”晏迟冷哼一声:“覃逊这只老狐狸,他不出头,只让彭何氏去游说中宫,当太子、魏王系蚌鹤相争,荣国公府可坐享渔翁之利,他也算深谙天子的心肠了,罚过干脆利落,赏功却拖泥带水,要把权柄交出去,就觉得将接权柄的人怎么看怎么不值全心信任。 覃逊举荐的那些朝臣,谏言辛坦之可掌兵权,羿承钧也明知辛坦之是镇守砀山最合适不过人选,但却瞻前顾后,辛门要不和所谓的这些国戚联姻,羿承钧总是焦虑有朝一日,他的圣令会为兵权在手的将官违抗。” “所以太子、魏王二系一旦为联姻辛门之事争锋不让,官家又尚且不能在两位皇子间取舍,就会干脆让后系联姻?”徐娘也听明白了形势。 “毕竟皇后无子,虽抚教八皇子,可羿承钧早便拒绝了皇后将八皇子记名嫡子的请谏,天子心里还是亮堂的,而今卫国这样的情势,孺子儿怎能服众?国有长君才能让臣民安心。所以羿承钧可以放心提携后族,荣国公周全,是羿承钧用来制衡太子、魏王二系的工具。” 晏迟眸光微冷:“所以这回我必须面圣,阻止羿承钧乱点鸳鸯谱,这样一来覃逊肯定就知道是我从中作梗了,原是他家孙女提出的请求,我大可直言,不过嘛……算了,覃三娘最近犯人,我就别跟她雪上加霜了。” 徐娘:看吧看吧,郎主确然对覃三娘与众不同。 芳期这时正狼吞虎咽吃着晚餐,她可是饿坏了,越国公府的菜肴虽说还算可口,但让她在王夫人的虎视眈眈下怎么能够愉快的享用美食?总之这样的宴集,今后但愿能少则少。 脑子里“叮咚”一声。 壹兴奋的声音几乎要刺穿芳期的头盖骨了:亲,你今天做了什么?主线任务突然就上涨了十个点! 芳期停住了箸子:我做了什么你不知道? 壹:知道啊,亲根本不曾和晏郎说话,所以我才惊疑主线任务为何有此突飞猛进。 芳期琢磨了一番:应是因为我的关系才导致了晏三郎和高姐姐结识吧,看来高姐姐的心愿还真能得偿了,难得连晏冰刀,对她都能一见钟情。 她忽然就觉得自己吃饱了,愁眉苦脸地叹声长气。 壹:难道亲对高蓓声心生妒嫉了? 芳期翻了个白眼:我妒嫉她干什么,嫁给晏三郎有什么好的?晏三郎对高姐姐够刮目相看了吧,却仍是一个笑脸欠奉,冷冰冰的态度看着都让人心惊胆颤的,我只是忧愁我的婚事。 芳期觉得这样的忧愁,好像也只能跟壹畅所欲言:今日在罗府,我虽没让彭何氏给成功羞辱了,但她分明是听受大夫人指使,定然会不遗余力继续坏我名声,我若没料差,得拿我答应了嫁彭六郎结果又反悔意图攀高枝这事广为传扬,那些个真有骨气的寒门子弟,并不谙识我的性情,就算不尽信彭何氏的话,恐怕也会想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了,当然,翁翁要是肯替我担保,总不至于找不到个愿意相信我的人,但我就怕翁翁压根就没想过让我嫁寒门子,那我的姻缘可就坎坷了。 壹:亲不用担心,只要亲完成了任务,壹担保所有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芳期:光说任务的事,现在情形也对我十分不利啊。高姐姐分明是大夫人请来的帮手,且一来就对我心怀敌意,晏三郎若真娶了她为妻,她还能允许我和晏郎建交不成?必须会吹枕头风啊,任务期限只有一年时长吧,才过一年,我总不能指望高姐姐就色衰爱驰了。 壹:说到底,三娘还是不愿让晏三郎娶高氏女嘛。 芳期:这是我能阻止的么? 壹:这样,我立即把宿主您遇见的难题回传给吕博士,看吕博士能否给我一些提示。 它现在积蓄的能量越来越多,不怕消耗了,完全可以给予宿主更多的支持,壹十分积极,因为它可不想因为能量耗空就成为一堆死物,被新的系统取而代之。 第113章 官家你的眼光有问题 贵妃在天气真正开始由凉变冷的时候,召高蓓声陪随罗夫人入宫,而高蓓声这回入宫,有幸入了贵妃青眼,竟然打算认高蓓声为义女,天子除了没一口答应恩封高蓓声县主之位外,倒不甚介意贵妃这突发奇想的念头,于是高蓓声能为贵妃义女的喜事就成为板上钉钉,贵妃为此还请旨设了宫宴,将这件喜事以形式化的方式广而告之。 宫宴上,晏迟在座。 罗贵妃还特意提起了晏迟和高蓓声有一面之缘的“巧合”,这下连天子都来了几分兴趣,私下里问晏迟:“我看那高氏女的确不错,和无端甚是般配,不如……” “官家竟如此轻鄙微臣?” 天子:…… “高氏女无论面相抑或言行,一看就是邪媚妖娆之流,断非正室良选,微臣打个比喻,官家若是替皇子择正妃,必定不会考虑这般轻挑且还愚狂的女子,至多容她做个姬媵,微臣虽然不比诸位皇子尊贵,却还心明眼亮,微臣可不想受人遗笑,娶这样的女子为妻。” “那么贵妃执意要认高氏女为义女时,无端为何不行谏止?”天子并不恼火,只是觉得诧异。 “贵妃可不就是官家的姬妾?自然是与高氏女两看相欢的,臣虽不愿娶高氏女为正妻,对她也并无厌恶之情,又何必拦着这件两厢情愿的事。” 天子扶额:“你啊,舌头也太毒辣,要不是这样,皇后就能答应让柔淑下降予你了。” “能卜天机者命中必缺一运,臣大约就缺了高娶贵妻的运数吧。” “但朕看无端,却一点不存遗憾呢。” “既是命中无运,遗憾又有何用?” 天子摇了摇头,彻底歇了做媒的心思,只道:“朕今日召无端入见,原是有事相询,朕打算赐婚荣国公之侄周宣与辛承旨嫡幼女,但却还有些迟疑。“ “官家之所以迟疑,是因贵妃图与辛门联姻一事,乃志在必得吧?”晏迟微笑。 天子再度扶额:“这天下之事,看来是真没几件能瞒住无端的。” 这话,晏迟可不敢承认。 “官家明知臣与辛远声是友交,而辛承旨其实并不愿涉入贵妃、德妃之争,所以对于嫡幼女的婚嫁十分犯难,又因最近,越国公府与郑国公府联手,逼得桓国公都罢休了,打算替司马修另求大家闺秀为妻,臣又怎会充耳不闻?”晏迟否定了自己并非无所不知的“神仙”,又道:“官家既以此事相询,那么臣就要说不情之请了。” 天子放下了手,严肃地盯着晏迟:“无端为了辛氏女,竟以私情相求?” “晏迟宅邸,姬侍成群,且又一贯不愿拘于礼教,行事无常得很,辛远声可不想把自家妹子推进晏迟这么个火坑,所以晏迟虽是为了私情相求官家能够开恩,但却并不是也想求娶辛门嫡女。” 天子的神情这才缓和几分:“那么无端所请,必是求朕不以御令干预辛承旨择婿了?” “官家圣明。” “但朕意欲让坦之镇守砀山,若不对辛门施以恩络……岂不慢怠功臣?” 真是够虚伪的了,晏迟在心里鄙夷着一国之君,脸上自然不露痕迹:“联姻国戚,非辛公情愿,是因辛公明知贵妃欲为太子固势,但在辛公等臣子看来,太子又何需固势,官家为君,太子为储,官家便即太子之势;周圣人为后,官家为君,官家同样也是周圣人之势。辛公为忠耿之臣,方才不为攀附权贵所动,既是忠耿之臣,自然也明白雷霆雨露皆为君恩的道理,辛大夫出使辽国达成和议有功,却根本没有恃功而骄的想法,便是官家无意让辛大夫镇守砀山,辛大夫也不会有抱怨之辞。” “根据和议,齐鲁归属辽治,砀山不能不设镇防。”天子蹙眉道:“坦之骁勇善战,确然是镇守砀山绝佳将臣。” “官家若决定对辛公施以恩络,也不能让辛公成为贵妃眼中钉啊?官家若赐婚后族与辛门联姻,恐怕……贵妃就会想方设法阻止辛大夫镇守砀山了。” “无端可是卜出……贵妃有碍社稷?”天子忽问。 “社稷国运这样的大卜,若非神仙之身可必遭天道反噬,臣非神仙,爱惜性命,怎敢乱行占卜。”晏迟这是答非所问。 天子也听明白了,晏迟是不愿妄言储争,但必已看出太子并非贤君之质,甚至已经卜断储位将存动摇,否则,晏迟今日又岂会几乎点明贵妃的野心!但天子心知,其实他早已在迟疑是否易储,因为贵妃的日渐骄狂,太子却越显窝囊,已经让他在担心日后外戚篡政了,要知道现今篡政可大比天下太平时容易,羿姓宗室仅余他这一脉,而且便连他自己,其实都尚且不能独断乾坤! 比如……主和一事就算有覃逊等等文臣大力支持,但朝堂之上仍然还有主战的声音,那些臣子明知他已然厌倦了和辽国开战,费尽心思筹措军资之余,甚至还要担心领兵的武将倒戈夺了羿姓江山,但那些自以为是的臣子一点不体谅他这君主的忧心,要不是晏迟说服了鄂举听令行事,议和的事哪里可能顺利达成?! 但他毕竟还没痛下决心。 因为贵妃和德妃相比,到底是贵妃年轻时更得他的宠爱,太子幼年时,也确然更得他的欢心,还有一个关键之处,魏王至今只有一个庶女,膝下还没有子嗣! 羿姓好些任国君都是子嗣单薄,甚至有因为无子不得不过继侄儿继承帝位的先例,更遑论而今,羿姓嫡系只此一脉,他就不得不忧愁子孙后嗣不丰的隐患了。 太子已有两嫡一庶三个男嗣,然已经成年大婚的魏王、晋王、洛王,只有洛王妃生下嫡女。 他的孙男,至今皆为太子一支所出。 天子心中大有忧虑,也不再追逼着晏迟道明更多的“天机”,只答应道:“无端难得以私情相请,朕少不得成全。” 也罢了,大不了再过上二、三载,待辛坦之的嫡长子满了十四,婚配不能称为太过早,以柔淑公主下降罢,这样的联姻倒比让周家的子侄娶辛怀济的女儿更直接。 天子很有自信等上二、三载,他仍然身康体健,说不定晏迟教给他的那套练气法门有了大进展,他就能口服丹药正式踏上修仙的大道了,虽说最终能否羽化成仙得讲机缘,可长命百岁却真正指日可待了,这个江山,只要不再有征伐和叛乱,他还能统御长久。 晏迟入一回宫面一回圣,就让周皇后前期的铺垫全都付之东流,周皇后固然恼火,但还能保持冷静——横竖天子连将八皇子记名嫡出都未允许,更遑论让八皇子把太子取而代之了,这个时候笼不笼络功臣固不固党势在周皇后看来根本不是燃眉之急,她反而更加埋怨出谋划策的彭何氏呢! 原来彭俭孝的官职虽说低微,但因为早些年覃逊的举荐,他家大女选为柔佳公主侍读,其才华行止,很得周皇后的赞许,所以彭何氏也就有了能够请见中宫皇后的殊荣,只是周皇后并不愿多涉政务,自然也不会提携彭俭孝升官,彭俭孝认为毫无必要改投荣国公府,所以还一直巴结着相邸。 彭何氏是听王夫人的怂恿,才谏言周皇后和贵妃一争,为八皇子固势,这原本也和覃逊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彭俭孝也没阻止。 但周皇后不知是覃逊的谋算,她还以为是彭大娘的想法呢,秉持着对彭大娘一贯的信任,周皇后就冲天子猛吹了一阵枕头风。 哪晓得,因为事情没办成,周皇后诏见彭大娘打算言语一声,才知彭大娘根本就被瞒在鼓里,且还十分不认同母亲的言行。 周皇后一生气,就把再递了一回请见帖的彭何氏给驳回了。 覃逊自然也明白他的计划被晏迟搅了,琢磨了一阵儿,打算亲自和晏迟一见。 但他既是一国宰执,论年纪也可为晏迟祖辈了,当然做不出主动往晏迟的别苑拜会的事,而是打算着眼瞅将近中秋,办一场宴集,顺理成章般就给晏迟送去一张请帖。 这回是让长孙覃泽送去的。 晏迟见了覃泽,据说是被覃三娘给“算计”得智令色昏的嫡兄。 他发觉覃泽居然也有血光之灾,不久后便即有大祸临头。 啧啧,是被覃三娘这个走背运的人给连累了。 晏迟无心提醒覃泽,却收了邀帖,承诺必当赴请。 倒还真是因为芳期的缘故,居然把高氏女送到了他跟前,晏迟原本就不齿王氏之流,这回更不能看芳期被嫡母打压得抬不起头来。 那是必须要向覃逊好好解释的。 又怎知王夫人听说晏迟竟无比痛快答应了赴请,赶忙向高蓓声道喜:“晏三郎上回来相邸,还是因为罗夫人邀请,这回答应得如此痛快,定是看着蓓儿的情面了,不过蓓儿是大族闺秀,可不比得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人,便是晏郎对蓓儿动了意,蓓儿亦当和他维持合乎礼节的距离,总之这件事,还得等贵妃出头替蓓儿作主。” 不是王夫人自认不够资格替高蓓声主持婚事,只是贵妃莫名其妙的可不会热心成全高蓓声这么个非亲非故,既动意利用高蓓声笼络晏迟,才有认为义女这道程式,既是如此,王夫人就理当“让贤”,且王夫人尚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有那大脸面让晏迟答应婚事,要是以相邸的名义提亲,被晏迟当面拒绝,又或者万一晏迟说出想娶的人是覃芳期这孽庶的话…… 那可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当然是让贵妃出面更加妥当,要是贵妃能先说服了天子赐婚,那就铁定的大功告成了。 王夫人一门心思地筹谋着怎么抢了芳期的好姻缘,甚至没意识到彭何氏竟然好些天都没登门,她根本不知彭何氏已经功败垂成,且被彭俭孝暂时“禁足”在家一事了。 第114章 这个帮助很嚣张 覃逊虽是一把年纪的老头子,但偶尔也会举办宴集,请些门生故旧之族的子弟家眷雅俗共会热闹一番。 张申氏因为她家丈夫这回舍了一大笔银绢,终于得获实职,大觉脸上更有光芒十丈,脊骨再添百寸金钢。且她家丈夫也的确获得了一张邀帖,书明可带家眷子侄赴会,张申氏又哪能想到她在相邸的二门前落轿,非但没有仆妇殷勤相迎,居然还被拦在门外! 说什么大夫人有话,不让她再踏进相邸大门! 张申氏本就长着根直肠子,受到这么大的鄙辱,指着仆妇鼻子就骂开了—— “狗仗人势的东西,我来的是覃相邸又不是王家,你家大夫人在我身上讨不到好处埋怨了几句,你这仆妇就敢拿着鸡毛当令箭了?我外子,拿着的是覃相公亲自让人送来的邀帖,外子犬都已被款待,你竟然敢拦着不让我进门?这还是大门吗?大夫人要真有本事,就在相邸大门拴看门犬,只敢在二门口拴是何道理!” 要说来,虽然覃逊的邀帖上写明了可带家眷,但若非趋奉的党徒,实则这样的场合谁也不至于当真拖家带口前来赴请,又覃逊今日主要是为请晏迟一会,所以邀帖并没有广发,党徒只给了彭俭孝和张久生各自一张,这也是因为彭俭孝这段时间出了许多力气,张久生这段时间出了不少钱财的缘故。 偏彭何氏四处中伤芳期,事又没办成,覃逊一怒之下就敲打了彭俭孝几句,彭俭孝也惊觉宰执公竟然对大妇长媳心生不满了,故而便告诫彭何氏这一段莫往相邸内宅跑,他今日虽说带着儿子彭子瞻来赴请,却并没有让内眷出席。 也就是说,内眷只有张申氏一位。 所以看门的仆妪才敢拉着王夫人这面虎皮,直接给张申氏难堪,横竖是落不到外人眼里。 又怎知,这时相邸的内宅门外,还真站着一个看客。 且还是贵客。 晏迟为外男,本不应出现在相邸内宅门口,怎知今日老夫人说了想见一见这位“后起之秀”,于是乎就让人请晏迟入内宅一见,说到底还是为了本家侄孙女的终生大事,想着让晏迟更增一层印象——高家的女儿,可比覃芳期要金尊玉贵多了。 所以晏迟就正赶上看这场笑话。 他真的快忍俊不住了。 张申氏不过一介商贾妻,却敢直接在相邸二门前骂那王氏占不着便宜就恼羞成怒,足见覃三娘这黄毛丫头在嫡母的打击下,并非毫无还手之力,至少覃逊手下的党徒,已经对王氏不以为然了。 那他是帮一把黄毛丫头还是帮一把黄毛丫头呢? 他好像从来都是帮亲不帮理,连他都心生钦服的人,王氏这蠢妇竟敢一口一声贱妓,那他岂不成了个贱妓的拥趸?恩,是该帮黄毛丫头一把,往王氏脸上踩一脚。 晏迟往前走,摸出一枚银币,丢给尚还趾高气扬的仆妇。 在场中人:…… 完全不明白晏三郎是什么意思,只是那莫名被银币“砸中”的仆妇,好半天才喜笑颜开。 直到冠春园,晏迟被请进了厅堂,耐着性子听老夫人寒喧几句,又直到听闻—— “据说晏郎当日在成都,曾与老身表兄有过一面之缘……” “上回确然多得高公款待,只是这回晏某获覃相公邀请,心中却七上八下忐忑难安。” 这话十分地清奇,别说老夫人,就连王夫人和李夫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老夫人要见晏迟,说来不用这么劳师动众,也无人相信她能和晏迟有什么瓜田李下之嫌,但老夫人重规矩,又断定了晏迟已对高蓓声心生好感,不肯让高蓓声轻易露面,那自然也没有让自家孙女在场裹乱的道理,今日连覃泽都在外宅招待宾客,所以老夫人只能让两个儿媳陪她接见晏迟这么位外客。 二门外的争端,还没闹腾进冠春园来。 晏迟看着王夫人,“赐”她一个微笑:“因为晏某着实不知相邸的规矩,不清楚要是不先行贿王夫人,竟难入相邸的内宅门,早前虽听闻了,奈何晏某身上并无准备铜币,更无银两金锭一类贿资,所以只好将御造恩赐的一枚银币用作贿资了,本是晏某随身携带无聊时常常把玩之物,不适合予人,所以,待晏某改日另备贿资,再赎回这枚银币吧。” 说起来银币虽是御造恩赐,但着实不算珍贵,新岁及上元佳节,皇城楼上都有内臣撒发,引起平民哄抢,既热闹又显恩德,不少平民家中况怕都拿得出,更何况堂堂相邸。 用一枚银币行贿王夫人,这是晏迟表示的轻鄙。 但王夫人却没有闲心关注这言外之意,她又窘又怒,眉毛差点没飞起三尺高:“晏郎这话何意?” 受令于老夫人,相请晏迟来冠春园的仆妪这时却知道了“晏郎这话何意”,险些没被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把早先一场争端给禀明了。 王夫人如遭雷击,只觉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不再让张申氏进门的话确然是她的发号施令,是因她怎么也没想到今日既为翁爹设宴,那蠢仆妪却不知变通,仍把她的话奉为金科玉律,偏偏还被……晏迟耳闻目睹!!! 可这晏迟,竖子也太狂妄,明明与他无关,他却借机对自己冷嘲热讽! 但王夫人敢指责晏迟么? 她的怒火被老夫人的怒目生生给压实了。 “妇快去看看,是哪个仆妪因为财迷心窍,公然竟冲宾客索贿!”老夫人也只能让仆妪背黑锅。 李夫人忍笑忍得腿肚子几乎没抽筋,待出了冠春园,到底是先找个僻静地儿扶着树先笑了一阵。 在她看来,不管王氏还是高家那丫头在晏三郎面前,可都讨不着好,怕是就连家里这位老祖宗,晏三郎都压根没放在眼里呢,倒是三娘……翁爹既觉三娘有望笼络晏迟,怎会是无的放矢? 李夫人可惜被支走了,没继续目睹接下来的一场尴尬。 老夫人:“让晏郎见笑了,门房的几个仆妇是新雇的,并未来得及调教。” 这是敷衍的话,但没有哪个明白人听了这话后还会不依不饶,老夫人几乎打算转移话题了。 “晏某又不是傻子,还看不出究竟是王夫人贪财还是仆妇失教。” 老夫人:…… 王夫人:!!! “高公的情谊归情谊,但高公虽与老夫人乃表兄妹,仿佛同王夫人并不直接相关吧,王夫人对晏某,可没有毫厘恩义。”晏迟笑容“赐”过了,这时毫不掩饰满脸的鄙夷:“王棣、王林,甘为辽人走狗,足见王氏一门仕林风骨早已荡然无存,要说来王夫人对越国公夫人、郑国公夫人奴颜卑膝并不多么值得惊诧,毕竟手足兄弟既甘为狗畜,王夫人与狗畜乃一母同胞怎会独异?这也本与晏某无关,犯不着搭理,只是王夫人打算利用高娘子摆控晏某,晏某就不得不告诫一句夫人,千万不要自不量力了。” 他说完已经起身:“覃、高尚可,晏某可对王姓一门鄙夷甚深,便连老夫人,今后又莫打算在晏某跟前晃荡。” 扬长而去。 “咣”地一声,是鹧鸪斑盏坠地,出手的是老夫人。 “竖子狂妄!”王夫人终于够胆虎吼一声。 “竖子固然狂妄,你也足够狂妄!”老夫人的火气却不仅仅是冲晏迟,她深吸一口气平息急怒的情绪:“你是因为张申氏拒绝和彭家联姻,就下令从此将张申氏拒之门外么?你可还记得张久生乃相公的从属,你一个内宅妇,竟如此不顾大局!” “姑母,张申氏显然已被李氏笼络,要不是翁爹偏心二房,怎至于……” “你给我住口!”老夫人紧紧握着拳头,才强忍住没有一巴掌扇在王夫人脸上:“大郎无望入仕,三郎你又视如孽庶,相公怎不将寄望全都放在二房?还有晏迟……他万万不能是无知竖子,今日他羞辱的不仅仅是你,更不仅仅是王氏一门,他甚至……于贵妃、太子系都是大大不敬!这很蹊跷,我怀疑官家已经决意废储了!” 但罗贵妃却刚刚认了高蓓声为义女! 老夫人不由更加迁怒罗夫人:“我就不应纵着你,和太子系走动过近!好在是听晏迟刚才的口吻,还没有因此嫌弃蓓儿,今日发生在冠春园这件事,尤其是晏迟后半截话,你且记得给我守口如瓶,说出去丢脸的也是咱们自己!” 但这些事瞒得住别人,却根本瞒不住覃逊。 不过这只老狐狸肯定更比老夫人要沉得住气。 他在风墅,跟晏迟开门见山。 “老夫见晏郎尚肯和我家的三丫头来往,以为晏郎并无与相邸为敌的想法,既无利益之争,老夫也想和晏郎结为友朋,可关于辛五娘姻联一事,晏郎应当明白老夫的计划,却不知为何从中作梗?” “一为好友,二为利害。”晏迟道。 覃逊拈着胡须:“好友一条老夫情知,却不知何为利害了。” “晏某似乎没有必要替覃公释疑。” “那今日晏郎又何必赴请呢?” “因为晏某想明示,并不愿与覃公为敌。” “那么老夫是否认为,两家可为姻好?” 晏迟笑了:“这世上的合作同盟,一定要为姻好么?且覃公家中内眷,不是已经为晏某准备了一位……美色?” 覃逊终于不再拈须了。 他感觉到晏迟在试探他! “覃公,辛五娘姻缘一事,算晏某欠下人情,还盼覃公高抬贵手,让晏某成全与辛大郎间的知交之谊。至于晏某以何为报……覃公只需稍候些时月。” 第115章 三娘在干嘛? 晏迟告辞之后,风墅的这间看上去一点不起眼的茶厅,内壁竟被人推开,有如推开一扇门。 覃牧步出,他脸上有深深的困惑:“晏无端阻止父亲的计划,当真是因为私情?” “这青年,深不可测。”覃逊闭着眼,长叹一声:“我到底还是低估了他。” “父亲……” “二郎你听好了,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晏迟树敌,你不是他的对手,恐怕连我都不是。”覃逊的眉头却并没有松开,他甚至起身徘徊一阵,才又黯然一声长叹:“我或许又做了件对不住你母亲的事,但为了我覃门的荣辱存亡……罢了,二郎,倘然我先走一步,你必须好好孝敬嫡母,让她颐养天年,不可违逆。” “是。”覃牧很干脆利落的回应。 他对嫡母虽说有埋怨,因为嫡母的妒悍,他非但连生母的面都从来未见,至今甚至都不能往坟前拜祭,而且还只能以养子的名义,一直生活在打压之下。但这样的怨,没有积累成恨,他其实比谁都清楚这不是嫡母一人的错,说到底,还是因为父亲确然对嫡母情深义重。 他既不恨父亲,又怎能单恨嫡母呢? 有父亲的教导,甚至提携,才有他如今的仕途顺利,倘若他不能靠自己的能力维系这荣华富贵,先就是辜负了父亲的寄望。 覃牧根本无意和兄长争夺家产,他也愿意给嫡母养老送终。 “是我想多了,我当初怎么会以为晏无端是因三丫头相求,才阻挠我的计划呢?”覃逊仍在喃喃自语,摇头复摇头:“晏迟至今尚在试探,说明三丫头嘴巴还是严谨的,那么也许,这件事就仍有转机。” 覃牧有点听不明白老父亲在念叨什么。 突然就被一问砸在头上——三娘呢,三娘今日在干嘛? 覃牧:??? 他哪知道三侄女在干嘛啊?他不是被亲爹抓来应酬客人了么。 “大抵,是和六娘她们在吃瓜子吧,要不就是吃花生,也有可能是在吃开水白菜!”覃牧觉得几个丫头在一处,无非就是吃喝玩乐,尤其是三娘和六娘亲近后,吃喝的时候更多。 芳期这时却没空吃喝,她正被刁难。 原来早在两天前,王夫人就把黄五娘也接来了相邸,不是因为宴集,黄五娘这时已经成了王棣的义女,也可以大模大样喊王夫人为姑母了,她来串门就成了理所当然。 于是高蓓声今日就和黄五娘组了个“义女”团,清早的时候就受到了王夫人的默许,这时信心十足来找芳期“宣战”了——因为老夫人的交待,王夫人没把冠春园受辱一事声张给她的两枚棋子。 高蓓声还矜持一些,黄五娘先亮出了爪牙。 “姑母说了,今日家里有宴席,温大娘不得空,咱们的膳食只能让点心房提供,若是吃不惯了,大可烦劳三娘下厨,我们当然不能支使三娘为婢侍之事,但今日我和高姐姐会和姑母共用午饭,姑母的嘱咐,三娘总不至于不进孝心吧?” 做餐饭对芳期而言是事,过去她也不是没有做过饮食讨好嫡母嫡姐,甚至还讨好过周娘,讨好过四、五、六几个妹妹呢,但千金难买我乐意,芳期就是不乐意讨好高蓓声和黄仙芝怎么了? “大夫人可吃不惯我做的饮食,我要是做了,大夫人都会嘱咐直接倒进馊桶,翁翁和父亲也都说了这是浪费,让我不必再进这些无谓的孝心,毕竟……在相邸,进孝有进孝的方式,从未说家里的女儿对父母进孝定得洗手做羹汤的,更何况大夫人还尤其厌弃我呈上的羹汤。” 芳期微微一笑:“除非大夫人亲自告知我,是真对我改观,不视为逆庶了,才愿意让我进奉饮食,并非只是……受到你二位的唆使,又打算利用外人折辱自家人。” 这话不仅说得放肆,而且直接把其实一声未吭的高蓓声也拖下了浑水。 “三妹妹说谁是外人?芝妹妹已经拜认了王家大世母为义母,怎算是外人,便即我,也是来姑姥姥家,怎算外人?”高蓓声挑眉。 看来这位因为成为贵妃义女,是越发膨胀了,但在芳期的认知里……贵妃仿佛不得善终,且这一天应当已经不太遥远了。 “高姐姐跟别的外姓女子比起来,自然不算外人,可和我们一比嘛,高姐姐不是也说你来的是姑姥姥家?至于黄五娘……是王家大娘子的义女,又不是大夫人的义女,那就更是没得比了。”芳期就是为了激怒这两个,早些结束这场争执,她也好安安静静地睡个回笼觉。 “二位不姓覃吧,不知到我们覃家,非得支使我这覃家女儿给你们做顿吃食是何道理?要不是你们从生来还当真没有品尝美食的福份,那就只能是故意挑衅了。” “覃三娘,你眼睛里没有王家就罢了,高姐姐可是贵妃娘娘的义女,你也胆敢冒犯!” “我朝的公主、县主,臣民当然无一胆敢冒犯,敢问高姐姐是公主呢还是县主呢?” 高蓓声的脸被气得红处红白处白的煞是妩媚,却也知道既然用王夫人的名义都没法压服芳期的话,既然争执下去也并无意义,她自恃而今的身份已然更非从前可比,把芳期当然更加低看了百来丈,于是一拉黄五娘:“三妹妹今日这般狂语,无非是当日听姑姥爷一席话,自以为就能张狂无忌,阿芝便随我去见姑姥爷,再请姑姥爷评断,今日究竟是我们错,还是三妹妹的错。” 芳期根本就不在意。 根据系统的提示,在原生世界,太子倒台来得比祖父倒台更早一些,她家祖父多奸诈啊,哪会上太子这艘破船,高蓓声以为她认了贵妃当干娘就能让祖父刮目相看了?哦,或许还真以为祖父惧内,拉着黄五娘这个王家的干女儿,保管能逼着祖父妥协。 这脑子……算了,人家的脑子如何关她何事。 于是覃逊终于知道芳期在干什么了。 忙着给他送来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 但覃翁翁还是要替自家孙女撑腰的,他很理解不是孙女对付不了高黄二傻,而是二傻身后有王夫人这个长辈在撑腰。 “怎么,你们两觉得我家三娘冒犯了你们?” “我家”和“你们”,内外有别就如同楚河汉界了。 覃逊冷哼一声:“我家三娘孝是不孝,仿佛由不着你们评价吧,你们是大妇的婢侍么,怎么为我家大妇跑起腿来了?又就算你们两个甘愿跑腿,却哪来的底气为虎作伥?我家三娘哪点说得不对了?她就是听我教导,平生最恶你们这等父母俱在,却腆颜认他人为父母的货色!黄五娘,今后你别来我家了,我跟你直说吧,王棣、王林兄弟二人我都不欢迎,更何况你。还有高六娘,你要真觉得你和公主、县主一般尊贵了,要不我替你请道恩旨,让官家赐你府邸自居?” 亲疏远近覃逊拿捏得分明,到底还给老夫人留着几分颜面。 又这日,覃逊根本就不等老妻先发火,他自己就先抱怨开来:“大妇真是越来越不知体统了,今日晏无端是我请来的贵客,结果偏让贵客目睹了这么场闹剧!高六娘也是个矝傲无知的,难怪和大妇活像茅石遇见厕板,臭味相投一见如故,她自己也不掂掂斤两,贵妃认她这义女无非是便于摆控,她倒好,来我家住,把我的教诫当作耳边风,今天急赶着挑衅我家的女孩,真真不知所谓!” 老夫人知道她对王夫人的纵容,再犯了贸然站队的忌讳,多少理亏,只替高蓓声争取:“六丫头哪有这样不堪,我看晏无端对蓓儿确有几分好感。” 覃逊极其复杂地瞥了一眼老夫人,顿时也觉得有些心虚了:“总归是大妇糊涂,晏无端对六娘再有好感,也犯不着把六娘往贵妃系推,她究竟是要为自家谋益还是为贵妃谋益?” 老夫人颔首却不语。 覃逊也只能长叹一声气。 又说黄仙芝,她是高高兴兴来相邸住,却灰头土脸被扫地出门,回去后又是一场放声痛哭,把黄琼梅烦得连椅子都坐不住,忍不住伸长脖子吼道:“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还不怪你自己犯蠢,上回在自家都能被相邸的夫人羞辱一番,这回往人家里去竟还想着能扬眉吐气,你不挑衅覃三娘,覃相公何至于发这么大的火!” 涂氏不敢和丈夫呛声,且只好暗地里拿话安慰:“芝儿莫急,阿娘答应你必不会让你白白受这场气,覃相公如今护着覃三娘,无非还没死心利用她笼络晏三郎罢了,可只要贵妃出面,促成了晏三郎和高娘子的婚事,覃三娘就再也没了作用,那时还不由得嫡母摆布?你以为今日仅你受辱?不,王夫人和高娘子同样受了气辱,她们不会放过覃三娘。” “可是阿娘,我就真的,和三表哥一点没有希望了?”原来黄仙芝在意的不仅仅是一口气。 涂氏也只能长叹一声了:“你姑母都不是真心赞成……芝儿就听你姑母的话吧,这世上的好男子多着呢,你姑母只有你这么个嫡亲的侄女,她必会为你的终生大事操心。” 涂氏这是一点都不知道贵妃和王夫人极其看重的棋子高氏女,在晏迟那方棋盘上的“定位”实辄和黄仙芝一点没有区别——姬侍——硬要说一点区别的话无非——晏大夫倒不在意高氏女有无十里红妆倒贴。 第116章 “月老分队”仍在行动 芳期也不知道她一个回笼觉的时间,居然就成为祖父心目中“多半大有作用”的金棋子,她甚至没听说二门外的一场争端,张申氏公然把王夫人好一番奚落,也就更不知道晏迟竟然会与她“同仇敌忾”,在冠春园让两个“老牌”王氏女吃了终生难忘的一顿难堪。 她觉得家里这场宴集和她关系不大。 也确然是关系不大,除了趁机前来的找碴的“义女团”,接下来的大半日都过得无比清静。 午饭后,芳期正又觉得昏昏欲睡的时候,系统“叮咚”上线。 是吕博士给出了回音。 壹自从在芳期这宿主答应积极完成任务后,仿佛无论何时都是乐观向上的态度,这回照样声音清脆,仿佛有了极大发现立时就能让芳期的难题迎刃而解似的:亲,根据吕博士输入程序的提示,晏三郎的妻室史无记载,婚配情况不详。 芳期:呵呵,果然又是一条光费能量毫无作用的提示。 壹:但晏三郎在原生世界娶了何人为妻虽说不详,却肯定不是高蓓声。 芳期:这又怎么说? 壹:因为原生世界的后世仍有高蓓声的记载啊,虽说不是正史,但吕博士称应当符合史实,是一个颇迂腐的大卫文人,在国破家亡后竟然还编撰了本《列女传卫篇》,上头就有高蓓声的事迹,吕博士考证,著书的人和高蓓声生活于同一时代,所以记述应当符合实情。 芳期:《列女传》是什么书? 壹:亲不会连这个都没读过吧? 芳期:没人要求我读啊一直。 壹:好吧,这书简单说就是记述女子言行事迹的,绝大多数都是表彰历史上品德高尚、聪明才智的女子,歌颂真善美的德行。 芳期:高蓓声居然能上《列女传》! 她还真有点不服气,老实说她的确没看出高蓓声哪里品德高尚、聪明才智了。 壹:亲不用妒嫉,高蓓声虽然上了《列女传》,但却被列为孽嬖篇,简单说名列这一篇章的女子都不是什么好人,乃淫妒荧惑、背节弃义、指是为非最终导致祸败的反面人物。 芳期:…… 她觉得心理平衡了,历史还是公允的。 壹:不过在我看来,高蓓声连名列孽嬖篇其实都不够资格,大约是著书的人续的只限卫朝的女子,且为了追求真实,还不能因道听途说就笔录,他又实在不知更多女子的事迹,就把高蓓声的事给记录下来。 芳期:快说高蓓声怎么了吧。 壹:笔者对高蓓声十分鄙夷,称她自毁名节,为附权贵甘当姬侍,然无论怎么行色媚之事,且不惜阴杀人命,竟始终未能获得夫郎正眼一顾,最终沦为笑柄凄惨收场。亲,告诉你一件好笑的事,高家的确在大卫算是世族,但历史上对高家的男子们却没有只言片语记载,只有两个女子,一个是你的曾外祖母,她在历史上留了点印迹,但无非是因为生的女儿嫁给权奸,额,宿主您的祖父就是那个权奸。 芳期:…… 壹:覃逊妻王氏,母高氏,王、高二门皆为世族,就完了。另一个当然就是高蓓声了,她居然还留下了全名,不过是个恶名。 芳期:但也不知高蓓声那夫郎是谁啊? 壹:可她却是姬侍啊,便那夫郎就是晏三郎,说明晏三郎对她根本就无好感,亲,您还不了解晏三郎吗?这位要是对高蓓声动了真情,高蓓声又不是官奴,正正经经的世族闺秀,他怎么可能不把人明媒正娶回家。 芳期:你说得相当有道理。 很好,晏冰刀并不是对高蓓声与众不同,高蓓声就无能干扰她完成和晏迟建交的主线任务了,她能和晏迟建交,在祖父眼里就更加有用,有望争取祖父的大力支持嫁个有情有义的寒门郎。 又当次日,芳期收到了鄂霓的邀帖,虽说她前不久才去了趟襄阳公府,不过有祖父发话在前,这不能成为阻拦她赴请的理由,芳期一到襄阳公府,就见明皎果然也在。 原来她们上回就约好了,纵然明皎这段时间不方便来相邸,可若是想和芳期见面了,大可借襄阳公府“幽会”。 “阿期,姜夫人来了我家,说官家已经彻底打消了赐婚辛五娘的念头,辛承旨总算可以放放心心为辛五娘择婿了!”明皎迫不及待是想告诉芳期这个利好消息。 芳期上回就痛痛快快说了,她也要加入鄂霓和明皎组建的“月老分队”,为徐二哥终得良缘尽绵薄之力,因为她的态度过于真诚,干劲还相当高涨,以至于另二成员很轻松就接受了原本的“计划对象”摇身变为同盟这种诡异的事实。 “那可真是太好了。”芳期却没有太大的惊喜,因为料到晏郎既出手,就不会存在办砸了的结果。 “徐、辛两家的尊长们本就有意联姻,这下子连唯一的阻绊都排除了,徐二郎的婚事可算是尘埃落定了吧。”鄂霓觉得她们的计划就这样大功告成了。 明皎却一摊手:“并没有。”她紧跟着还叹了口老成的气:“是我翁翁,阿父,还有阿娘都太实诚,认为既是要联姻,就不该瞒着辛家二哥心有别属的事,居然把二哥心悦阿期但被阿期拒绝的事告诉了姜夫人。” “唉。”鄂霓也叹了口老成的气:“徐翁和世父世母确实实诚。” 芳期却有不同的看法。 这不是实诚,是机智,因为徐家的尊长们料到翁翁和太婆虽说不至于强迫联姻,但王夫人势必不会善罢甘休,辛家的人迟早会从别人口中听闻的事,自然是由他们自己说破了好。 “姜夫人怎样说?”芳期关注的是结果。 “怎么说?我阿娘看辛五娘是越看越满意,姜夫人听二哥是越听越满意,都不愿放弃这门姻联吧,姜夫人说不用急在一时,他们等得住二哥想通释怀,真正愿意听从父母之命了,这桩姻缘才算美满。” 明皎挽着芳期的手臂:“阿娘还更急切些,想着二哥要是不和辛五娘接触,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释怀,就打算探探二哥口风,现在肯否重新回到愈恭堂听学。” 但徐姨母才送信往余杭,暂时还没有回音。 但没过几日,芳期就知道了徐二哥的回音。 她都已经在古楼园见到徐二哥本人了。 两人这回见面并没遮遮掩掩,也没有受到任何人的阻拦,芳期大约料到是徐二哥必然告诉了徐姨母“已然释怀”,而徐二哥愿意回到临安,依然在相邸听学,也是确然释怀了,她松了口气,虽看出短短一段分别,徐二哥清减不少,但她并没有说“担心身体”的话,她只是微笑着:“二哥终于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他们就能回到过去,兄妹之间,谁也没有失去谁。 “是,我也不能让三妹妹等太久。”徐明溪分明还觉得心里在隐隐地怅痛,但他已经可以对着芳期微笑了,在余杭的这一段时间,他其实只是努力适应。 适应和芳期当一生一世的兄妹。 当然他直到现在为止还不算适应得很好,他之所以急着回来,是因为哪怕远在余杭,也已经听说了那些不利于三妹妹的闲言碎语,他是兄长,就不能置身事外,他不允许别人肆意败坏妹妹的名声。 如果芳期只当他为兄长,他也必须帮着三妹妹实现愿望,他知道三妹妹心目中的良人是什么模样,三妹妹告诉过他。 所以他又回来了,他想成为三妹妹的依靠。 芳期和徐二哥这回见面的时间不太长,因为其实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们虽然亲近从不曾形影不离,她要回到过去,就得坚持过去。 二哥回来了,徐、辛两门必会增加来往,就算王夫人的消息再滞后,肯定会听说天子已经改变主意任由辛承旨为嫡幼女择婚一事,覃芳姿的胜算大大降低,王夫人绝对不会服输,阳谋不得,按王夫人的秉性就会用阴谋争取。 她得密切关注王夫人的行为了。 不,仅是消极的关注还不足够,必须主动出击,要先动摇王夫人在相邸说一不二的主妇地位,相邸人心浮动,明宇轩的密谋才更有可能透露。 好在是李夫人终于告诉了芳期张申氏闹出的动静,只是说一半不说一半,芳期知道了翁翁已对王夫人越发不满,却不知道这其中还有晏迟的助攻,但这并不影响她趁热打铁的计划。 芳期交待常映,把张申氏鄙斥王夫人那番话声张传扬。 常映是个好帮手,因为有别的途迳把这件事做得无迹可察,这就能够不使无辜受损——王夫人即便察出是晏迟的人在“抹黑”她,又能奈何呢?而且芳期相信晏迟绝对不会这么不心。 王夫人为了挽救名声,就只能重惩当日拦阻张申氏的仆妇,但阖邸上下却都知道那仆妇无非是忠于使命,先有段氏,再有这位,王夫人不但不能庇护心腹,关键时候还只想着让心腹背黑锅,相邸原本听从于王夫人的仆妇,就难免唇亡齿寒、物伤其类,这是第一步。 但芳期低估了王夫人,她的第一步竟然没能成功。 这天晨省。 老夫人特意唤来苗氏,早饭后商量起中秋设宴的事,王夫人竟然自己提起了市坊间的闲言碎语。 “那张申氏,因不愤上回被阻拦,四处败坏我贪图她张家的钱财,眼看着她不愿奉承我改则奉承娣妇,故意给她难堪,风言风语的竟都传到了黄夫人和涂娘子的耳中,慌忙来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彼时覃泽、覃渊几个儿郎虽然结束晨省拜辞,但女孩们却都还留在祖母的居堂一声不吭喝着茶水,听这话后竟都几分愕然,尤其是芳期,因为她明显感知王夫人并不曾大动肝火,虽说未经调察取证一开口就坐实了张申氏的“罪状”,但口吻一点都不凌厉。 李夫人蹙眉道:“嫂嫂怎么就知是申娘子声张?” “不是张申氏还能有谁。”老夫人冷冷瞥了一眼李夫人。 “娣妇千万别看着张申氏眼下敬着你,就相信了她的花言巧语,她过去何尝不是对我敬重奉承?只无非是被我拒绝了和张家联姻,她就怀恨在心。”王夫人也不急着和李夫人“撕脸”,接着道:“张申氏在真正的官眷看来,无异跳梁丑,我本不至于和她计较,也不怕她能真正败坏我的声名,可娣妇却被牵涉其中,我想的是如若今后再允张申氏登门,还真会有人议论我与娣妇不合,才被张申氏这样的人找到了挑拨离间的机会。” 芳期张口结舌:王夫人非但不让心腹背黑锅,甚至还要坚持把张申氏拒之门外!!! 第117章 低估 王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 “再则,前段时间邬氏察账,察出不少纰漏,故而许来房署职位均有调动,至今仍未真正磨合,外头已经有风言风语了,中秋若再大宴宾客的话,难保不会又生疏谬,所以我的想法,横竖九皇子夭殁未足三月,不少门第今年中秋都会顾虑官家哀子之情,只设家宴不请外客更妥当。 多少被调职的仆妇,因为差使比过去繁重,无从适应,我看不如提前与他们解除了雇约,便是多陪些工钱,重要的是赶紧再请些能够听令行事的人,趁这几月调教,到新岁时大宴贺春才不至于发生疏误,贻笑大方。” 芳期:!!! 她是真没想到王夫人竟然懒得陷害那些下人,干脆利落就要把苗五婶的臂膀尽数斩除。 只要老夫人今天答应了这话,谁“听令行事”谁不“听令行事”就都由王夫人判断了,恐怕傍晚时翁翁归来,都只能“回天乏术”。 “未知阿嫂有无察实,究竟哪些人无从适应,哪些职位有必要另雇新手?”李夫人今天表现得相当活跃。 她一点都不担心,因为王夫人这么做,实际上斩除的尽为翁爹心腹,她要是还不出头,翁爹岂不怪她一心只想坐享其成? “弟妇一贯不理家,这些事就不用过问了。”王夫人也极强横。 “正是因为我不理家,故而才想请阿嫂指教呢。” “那就待我有空,再细细指教弟妇。” “请教嫂嫂,如将申娘子阻拦在内宅门外的詹氏,该当何惩。”李夫人今日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王夫人称心了。 “她本是听我之令行事,该罚也当罚我,弟妇执意认为张申氏无错,错的是我,那我就请教娣妇,觉得应当怎么罚我才好,我领罚便是。” 李夫人被噎住了。 芳期:完了完了,二婶眼看就要败下阵来,这该怎么办? 好在还有苗五婶。 “老夫人,相公其实早有嘱咐,原本外宅、内宅一应事务都由大夫人决断,先是因为大郎君、二郎君有官职在身,分心于公务无力再断决家事,但相公新近却见大郎很有主见,所以有心历练,如今日大夫人提出的这两件事,其实都已然超逾了内宅中馈事务,莫不请大郎,说说见解?” 苗氏这番话说得很模糊,既有让覃泽决断家事的主张,也有缓兵之计的想法。 还立时就激怒了王夫人:“五娣妇,你明知泽儿体弱,竟让他烦劳于这些琐事是何居心!” 又听一把轻柔的嗓音—— “苗五婶莫非以为,大表兄还能违逆大世母的意愿不成?大表兄纯孝,必定顺从于母令,那家事便还是大世母决断,何必多此一举呢?” 芳期不由转头看向说话之人。 高蓓声。 这还真是,相邸的家务事,相邸这么多女孩儿都不敢贸然开口,她一个外人居然指手划脚,难怪是名列《列女传》孽孹篇的女子,用壹的话说,这智商十分的感人。 但老夫人却觉得高蓓声的话很有道理,她也在怀疑苗娘子仿佛是想挑唆大妇和长孙母子不和了。 “尊长的教诲,卑幼莫敢不从,高娘子既知此礼矩,又何故一再触犯?”苗娘子今日也很强横。 相邸最高尊长,非覃逊莫属,可覃逊都已经把高氏女教诲多少回了?当然,覃逊不是高氏女的亲祖父,可现在高氏女住在相邸吃在相邸,要是不把覃逊当尊长,那就请滚出相邸自力更生。 眼见着老夫人脸色已经十分不好了,苗娘子忍下一口气。 不再理会面红耳赤的高蓓声:“族伯确然有让大郎历练之意,世母,大郎身体已经日渐康复,而相邸内外事务,迟早都得交托大郎主持,世母还请三思,撑立门户者,毕竟要靠大郎这长房嫡孙,世母虽说远见,可于朝堂之事亦不如相公、两位郎君深谙,相邸又非普通宦族,内务外务本有千丝万结联系。” 苗娘子还鲜少把老夫人称为世母,这是动之以情了。 老夫人终究是缓缓点头:“待相公回来,我与他再商量后吧。” 至少缓兵之计是成功了,苗娘子如释重负。 芳期也跟着如释重负,她觉得自己莫说和李夫人、苗五婶相比,怕是连周娘都远远不如,祖父说得对,她只有几分聪明,远远不成气候,瞧瞧由她独自来设计王夫人,险些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学习,一定要努力学习! 芳期一头扎进风墅,认真听清秀俊朗的书僮文捷讲解起古代一帮美男子的言行事迹。 她今天有点没脸去见苗五婶了。 覃逊这晚上回来,先听老妻抱怨一番儿媳,他当然不会埋怨儿媳“居心不良”,因为很清楚儿媳今天为何会违背他的叮嘱跟大儿媳争执,于是先温言细语安慰了老妻一番:“是、是、是,哪家都是大妇持掌中馈,可也没听说别的子媳连协佐家务甚至过问一声人事的资格都没有吧?妇这些年来何曾跟大妇争权争财了?但眼瞅着渊儿都快娶媳妇了,她还像个新妇一般,心里也多少有些不服气的。” 老夫人冷冷盯着丈夫:“相公听好了,我也不是一味地偏心长房,但谁让相公当初不顾我拦阻,非要娶李氏进门呢?李家和高家可一直是政敌!要不是李淮深,我外家何至于一直被排挤在剑南道!只要有我活着一日,李氏女就休想染指覃门中馈!” 覃逊受此一喝,安慰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他也没法子睁着眼睛说瞎话不是? 能说老妻的嫡亲舅舅是咎由自取么?身为朝廷命官却草菅人命,李淮深当年是奉了圣令彻察此案,没彻察清楚倒霉的可就成了李淮深。 但覃逊竟又听老夫人抱怨道:“大妇跟我说五侄妇被李氏笼络,我起初还不信,但今日竟听侄妇居然当我面前责斥蓓儿……” 覃逊老大不耐烦了:“高六娘又怎么了?” 于是听了一歇高蓓声的“壮举”,覃逊冷哼道:“五郎妇说得没错,高氏女果然是明知故犯,夫人你也清醒些吧,看看高氏女的作派,算什么大家闺秀世宦千金,就连二丫头都比她有眼色!就她这样的,给我家女孩儿提鞋都不配。” “相公!” “夫人听好了,如今晏无端已经数番表示跟太子系楚河汉界,连越国公送给他的歌伎都被他退还了罗家!时人无不猜测,太子这回储位真怕是保不住了,我警告过大妇多少回,警告过高氏女多少回?她们却一门心思仍要捧罗贵妃的臭脚,夫人莫凶我,你扪心自问,论见识,论风骨,这两人配提她们自己的出身门第否?!” “太子真的要被废了?”老夫人顿时又惊又疑。 “必废!”覃逊毫不犹豫。 老夫人完全瞪目结舌了。 “夫人,这样的话我可以告诉夫人,但绝对不会告诉大妇和高氏女,她们两个到底是聪明还是蠢笨,夫人就等着看吧!我看着夫人的情面上,自然不会休弃大妇,把高氏女驱逐回成都,但不代表着我容忍她们两个蠢人在我覃门趾高气扬。” 老夫人当然明白如此攸关荣辱的事,不能外泄的道理,也彻底歇了护短的心思,但她仍然不信一国太子,堂堂储君,竟然就会因为晏无端这一介外臣的态度给废了? “相公是不是对晏无端也太高看了?” “晏无端是靠什么获信?是占卜之术!他疏远太子系,定是看出了太子系已是穷途末路!晏无端可是近幸之臣,他的态度本就代表了官家的态度,就算有多半人仍对晏无端的卜术半信半疑,可这时也有了见风使舵之心!赵清渠是怎么获的罪?赵清渠哪有那多仇家?无非是这些投机的人看穿了天子对赵清渠已动杀心!危墙自来不愁人推,贵妃和太子,他们的作为也根本不会让忠臣敬服,所以我敢断定……太子必废!” 第二日晨省时,芳期就听祖母淡淡宣布了让长兄管持外宅事务的决定,她才彻底如释重负了。 还好还好,虽然低估了对手,好歹还不算损失。 听起来似乎是内外有别,但中馈之事,其实原本就不包括人事决断,那就更没有权限主张和谁交好,和谁交恶了,也就是说张申氏今后仍然可以登门拜访。 不过一般来说,执掌中馈的主妇是有权力决定内宅人事权的,但若发生争执产生疑议,那就得请决家主了。 家主是覃逊,从前他把权力让给了老夫人。 但现在,交给了长房嫡孙覃泽。 经遇桃叶一事,王夫人心知肚明儿子不可能对她言听计从,这一场大有把握的家务争斗战,李夫人固然未有胜出,但王夫人也绝对不算赢家。 形成了颇为诡异的平局。 覃泽经过“调察取证”,认为仆妇下人们还算尽职,大无必要辞退另雇,当然他也不可能为了张申氏受阻一场风波责罚王夫人,詹氏的职位也能幸保,王夫人的威信未倒,芳期却已经改变了计划。 她不想让长兄为难,不愿躲在暗处挑是生非眼看长兄和嫡母再生争执,所以只能选择保守的下策,暗暗提防着王夫人陷害辛五娘。 为了这件事,连主线任务都被芳期暂时抛之脑后了。 直到这一天,晏迟的邀帖再次送来了相邸。 中秋节前日,邀约覃三娘,往无情苑一会。 第118章 太子要倒了 芳期险些没反应过来无情苑是什么地方,经过冥思苦想,才想到晏迟既然没有直说无情苑座落何处,当然就只能是“老地方”了,当她到晏迟位于西湖的别苑,果然瞅见门楣上多了块牌匾,上书“无情”二字。 芳期望着这张牌匾,想起了今早出门前,高蓓声对她的一番冷嘲热讽。 她现今想要出门,祖父之外无人胆敢阻挡,高蓓声再怎么愚蠢也不至于不自量力,这女子无非是妒嫉得疯了,堵她面前说什么—— “晏郎越是看重的人,越不会随意邀见。” “你就不用枉想攀高枝了。” “你哪怕是知道丁点体统呢,都没有这般随便的道理。” 芳期只报以四字。 干卿底事? 在高蓓声咬牙切齿的目送下芳期快快乐乐来赴请了。 但她也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当徐娘说是“劳烦娘子做餐美食”的时候,芳期一点都不嫌弃无情苑的厨房。 “今日郎主未请外客,只有辛大郎,所以……” “我明白了。”芳期微笑道。 辛大郎喜欢吃鸡,至于佛跳墙这样的大菜,端上去辛大郎会掀桌子的。 中午饭晏迟倒没有吝啬,留她在无情苑里用了,不过这回芳期却没资格再被晏郎亲自款待,只有徐娘做陪,遥遥的,她依稀能看见高楼上,两个男子,一个女子,眉眼都看不分明。 芳期就想晏迟果然是不在意别的女子,今日在那高楼上的人,多半就是东平公的遗孤吧。 她刚这样想,就听徐娘说:“娘子勿怪啊,年年中秋,郎主实则都不与家人共渡,自从长居临安,去年和今年才会邀请辛郎,但辛郎毕竟有父母高堂在,也只能是预先一日聚会了。辛郎和赵四娘本也是故识,所以……” “娘子不用分说了,我本就欠着晏三郎一堆的人情,还哪好意思真让晏三郎次次都款待啊。” 芳期对晏冰刀的爱恨情仇可一点都没有好奇心,她只要知道两点就好了,第一,晏冰刀和辛远声交好,第二,赵四娘是晏冰刀的红颜知己。 这两个人她万万不能得罪。 然后就和徐娘觥筹交错起来,倒是把自己吃了个酒足饭饱。 这个中秋,芳期感觉到连祖母都对她十分客气,她觉得应当就是中秋前的一日,仍然是她而不是高蓓声获得晏迟邀请的原因。 祖父对晏迟的执念很深啊,芳期暗叹。 中秋一过,秋意莫名就深了,连着几场细雨,绵绵的凉意终于开始让所有人留意了,临安城的秋却从来不萧瑟的,色彩还逐渐丰富,红叶黄梧,丹枫银叶,渐次渲染开灿烂的秋季,风吹雨打的桂子香,还是馥郁得很。 突然有天放了晴,满临安城的人都有了出游的兴致。 芳期不用出游,古楼园的景观就很好。 这天她正在澄池上的水廊,倚看着那些肥美的游鱼,就听一声“三妹妹”。 回头,见是徐二哥。 不知不觉原来就已到午休了。 “三妹妹听说了吗?”徐明溪问。 芳期满头的雾水:“听说什么?” “太子被申斥。” 芳期:…… 这仿佛与我无关吧?但她明白徐二哥的话里有话,只是一时无法参透。 “我以为……三妹妹最近和晏三郎见过面的,对这事不至于毫无听闻。” “中秋前的一天是见过,但我就是应召去做饭的,远远见一眼,没机会闲聊,太子被斥的事和晏三郎有关?”芳期仍然满头雾水。 徐明溪觉得芳期的确一直是,一直是把他当作兄长了,就算听他表白心意后,三妹妹仍然会跟他讲和晏无端之间的种种,仿佛不知他对晏无端有多妒嫉似的。 但……这样也好。 “而今外头有种传说,都说看晏三郎的态度,太子是必会被废了。” 芳期:!!! 她是真的觉得讶异了:“晏三郎又不是太子的爹……嗐,看我胡说什么……” “没关系。”徐明溪笑了,这回很真切:“三妹妹从前就在我面前胡说八道惯了。” 芳期:…… 呃,原来徐二哥是这样看待她的么? 心中却是松快的,觉得这个秋天端的是气候宜人。 “太子为何被斥责?” “辽臣使卫,代辽君与官家签定国书,官家令太子负责款待辽臣,怎知……” “辽臣不是遇刺了吧?!”芳期展开联想。 “那倒没有。”徐明溪失笑,这时他也觉得秋高气爽,季候分外宜人了。 真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改变,他还可以跟从前一样,听三妹妹胡说八道着。 “辽使病了,这辽使不是普通辽臣,是辽太子的妻弟,平述郡王的嫡亲侄,平述郡王妃,就是辛大郎的生母。” 芳期转动脑子,精简为:“皇亲国戚。” “是。”徐明溪已经在水廊里坐了下来,但他不是坐在水廊可以倚靠的固木长椅,而是坐在一个人为安放的瓷墩上,他的视线放正了,是芳期和芳期身后的大片湖光,远远的山麓丹枫红得灿烂,一切仿佛真的有如从前。 他正襟危座,三妹妹慵懒着,一边听一边询问,但那时的三妹妹,真的有必要听他那些自以为有趣的话题么? “辽使究竟什么病啊?”芳期是真有必要听。 于是徐明溪也就是瞬间的怔忡。 “花柳病。”徐明溪话一出口,就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下来。 芳期却还懵懂着:“花柳病是什么病?” “我口误了。”徐明溪忙道:“原本官家以为辽使患的是花柳病,后经太医诊脉,发觉辽使竟然早患了消渴症,三妹妹可知消渴症是什么?” “我这么不学无术的人哪知道,消渴症是啥?” 居然把徐明溪给问倒了。 对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很难解释清楚这种病症的好不? 只好道:“总之患消渴症者,禁忌甚多,如不能饮酒禁绝甜食,否则导致症状严重,就可能出现下肢坏疽、中风昏迷等些症状,再严重者,甚至可能猝死。” 芳期依然还是满头雾水,辽使患病,太子受责是个什么道理? “辽使在辽国,深获辽主、辽太子信重,这回使卫,可以全权代表辽君与我国签订和书,所以官家才令太子负责款待辽使,但没想到,太子因闻辽使喜饮酒,兼甜食,便日日宴以酒肉,菜肴尽为甜腻。导致辽使消渴症症状加重,中风昏迷不醒,下肢也有坏疽现象,虽然辽使不是来了卫国才患消渴症,从前根本没听说过消渴症之名,一直不甚注意养身,但毕竟……而今辽使昏迷不醒,还有性命之忧!” 徐明溪难以启齿的还有,消渴症还有一忌,就是忌房事过频,太子殿下却偏偏带着辽使遍逛临安青楼,日日淫乐不断,辽使突然昏厥,下肢还有坏疽症状,这才导致有医官起初误判为花柳病。 但芳期不听完全,也明白了太子为何倒霉了。 天子如此注重和谈,眼看着要签国书要签国书,太子却因招待辽使太过热情,直接把人招待得命悬一线了…… 要是和书还没签订,来头不一般的辽使就死在了临安,这和书怕就没法签订了。 芳期完全可以想象天子如何气急败坏,太子也活该倒霉。 “可要说也不全是太子的错吧,毕竟,辽使明知自己有消渴症,怎能不禁病忌?” “嗐。”徐明溪道:“辽国农、医诸项文化颇为落后,他国的医者恐怕根本不知消渴症之名,且……据辽使的从者说,辽使从前并无显然症状,端的是使卫之后才突然恶化。” 也就是太子这锅,仿佛是背定的了。 芳期听得叹为观止,觉得太子是真够倒霉的。 然而没过几天,芳期又从李夫人口中听说了这件事的后续。 “对太子的惩治是我朝内政,但涉及两国邦交,最关键还是得先让辽使转危为安,太医院众位医官均束手无策,倒是多得魏王荐了一名游医,官家本也是想着死马当做活马医了,怎知,辽使还真被这游医给治好了!虽听说是在腿上动了刀子,但并不会造成残障,又虽然病症虽未得到根治,但险状已解,只要辽使日后注意安养,再活个几十年没有问题。” 芳期与李夫人眉来眼去一番。 太子惹的祸,魏王收的场,天子心里能没个是非功过?可正因为魏王收场,也缓解了国君的燃眉之急,辽使既然康复,和议顺利推进,天子说不定就不会大发雷霆重惩太子了。 可是,必定对魏王是越发看重的。 芳期压根没有涉及储争的意识,但她却因系统提示有所先知,更别说王夫人和高蓓声的靠山俨然就是太子系,芳期当然乐见太子再蹈原生世界的覆辙,被废,失势。 她是个自私的女子,脑子里至今没有江山社稷,还是把怎么保住卫国不被蛮夷灭亡的重任,交给千年之后的吕博士去操心吧。 和书顺利签订的消息,没多久已经被朝廷喜气洋洋宣布,随着辽使回国,魏王妃终于也传出了身怀有孕的喜讯,这下子把魏王给惊喜得自己姓啥都险些不记得了,他再无怀疑——晏无端说到了时机就是到了时机,太子这回是被废定了,因为桩桩事件都有如天意神助。 秋天还没有过完的时候,东宫忽然失火。 第119章 人不可为? 老奸巨滑的覃逊都想不明白太子走霉运是何原因。 临安城的东宫,仿旧制也是建在皇城之内,真正落成其实时间并不长久,雕梁玉柱都还崭崭新,扒着墙根都看不见旧苔痕,谁也没想到竟然就会走水了。 万幸的是火灾不大,就烧了两间厢房和一处花榭而已,但发生这样的事故,迷信的天子自然又会急召晏迟入宫问询了。 这回,天子有点逼问的意思。 “无端对朕实话实说,是否储君已然逆了天运!” 晏迟经占卜后,神情凝重,但却没有急着冲太子落井下石:“卦象扑朔,是否有逆天运难以占实,不过,臣占得东宫方位近时不宜居住,几处楼台亭馆更兼塘池沟渠均得更改方位,最好是连造景布置都得变动,否则……走水甚至塌陷事故仍有可能发生。” 天子想到设建东宫时就是冯莱负责的风水堪舆,这个神棍,设建的玉清宫、东宫都发生过走水事故! “那就得让太子迁离,可是无端,连朕都听闻近一段你似乎有间疏远太子亲族,是否……” “臣什么时候亲近过太子亲族了?”晏迟微微一笑。 天子就逼问不下去了。 他是迷信道教的人,自然明白天机不可泄露的规条,他虽是天子,但对晏迟和他那更加神乎其神的师父却是一直心存敬畏的,而且天子了相信师徒二人确然非比常俗,否则晏迟的师父,如果肯入宫,他必然会尊为国师让其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那仙师却再也不肯面圣,真真的世外高人,视荣华富贵有如泥淖。 晏迟虽入世,然则也从未涉及储位之争,他分明已经卜察东宫将变之事,却仍不肯谏言废储。 他这是不欲与道术干预皇权! 天子做出了让太子暂时迁离东宫的决断。 远本东宫没有落成之前,太子的燕居便和福宁殿、仁明殿相邻,称晴明殿,东宫这回又要改建,太子就仍迁回了旧居所,这原本……很正常,并不代表天子已经下定决心废储了。 让覃逊多少有些困惑,实在想不通这其中的玄机,这天有意把芳期叫来问:“照你看来,太子迁回晴明殿后又将发生什么离奇事?” 芳期是个从来没有进过宫的“乡巴佬”,完全不知晴明殿座落何方,就更不说能想到发生什么玄奇事了,茫然地摇了摇头,但立即迎来了祖父大人责备的目光,她十分委屈:“翁翁,儿和太子连面都没见过,更不知晴明殿在哪里,不是儿偷懒不肯动脑,是儿着实无能为力啊!” 覃逊本想问孙女有没听晏迟提过,想想也就罢了。 自己也真是荒唐得可以,晏迟多狡智,哪会把这等大事告诉个黄毛丫头。 却鬼使神差说道一句:“晴明殿在官家的福宁殿稍后,紧邻周圣人居住的仁明殿。” 芳期只知道太子被废了,却压根没想过细问系统太子为何被废,此刻被翁翁一逼,急不择言:“莫不是会发竹,太子半夜翻墙意图侵害周圣人,结果被官家正巧撞破……” 覃逊很想相信芳期所说的“侵害”是单纯行刺的意思,但他无法忽视“翻墙”和“撞破”的暧昧含义,到底是抖着胡须喝斥道:“放肆!你究竟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芳期紧紧地闭上了嘴。 但她却听祖父喃喃道:“真是让人想不通,太子迁回晴明殿旧居究竟会发生什么祸事呢?” 芳期忽然脑中一亮:唉呀,是她忽略了,壹其实告诉她的是魏王笑到了最后,并没说现今这位太子是被废还是横死了,过去的她只想太子都是已经当爹的人了,身康体健年富力强,应当不会病死或者遭遇横祸,只能是被废,可万一…… 忍不住心翼翼道:“会不会太子迁去晴明殿后,暴病!” 覃逊再次被吓了一跳,瞪着芳期,却觉得累的是自己的眼珠子,于是不瞪了,冷哼一声:“你怎么就这么笃定太子一定会遭横祸呢?” 芳期:…… 糟了,这下露出了她其实知道后事的马脚,要怎么办?却又忽然急中生智:“不是翁翁硬逼着问我太子会遭什么横祸的?我哪能料定,只是说我能想到的可能。” 是了是了,她家祖父才更奇怪呢,到底怎么料定太子必倒的呢? 覃逊才不想跟孙女解释他现在对晏迟的迷信也跟天子似的差不多了。 当然,覃逊也在怀疑太子遭遇的种种“霉事”实则出自晏迟的手笔,因为他知道太子羿桢当年在东平公一事上也掺了一脚,未知这一脚踩得有多深,是否致命,总之推波助澜的事肯定是没少干的,很有资格被列入“莫须有事案”名单,可别说晏迟究竟有什么手段让辽使突发消渴症一度命悬垂危,在皇城东宫里放一把熊熊烈火,只单纯论为了已死的东平公就把复仇之剑对准太子这一件事…… 不智,太不智了! 因为晏迟必然清楚,害死东平公的真凶主谋究竟是谁。 雷霆雨露尽君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没有一个人敢向九五之尊寻仇。 覃逊觉得晏迟不是真狂妄,相反城府极深,他的复仇之剑不会真正指向羿姓,至于太子……如果真的到走背运之时,晏迟当然不会替他解厄,至多只是……坐视太子自取灭亡。 就是这样,复仇不费吹灰之力,谁还没个背运倒霉的时候呢,可太子的性命,尚有天子可以舍夺,天子的性命,那就只有老天才能舍夺了,不是人力能为,晏迟这子如此狡智,应当明白什么是人力不可为之事。 覃逊不知道晏迟当用冯莱兄妹的人头血祭那把复仇之刃后,朱砂笔落白桑纸,写下鲜红的羿桢二字,那就是太子的尊姓大名! 这个时候的晏迟,在他金屋苑的高楼,面向皇城的方向,那件鸦青鹤氅为清风拂扬,他的眉眼却波澜不惊。 此时,血色夕霞正艳,夜色还不在湖波水面弥漫。 羿桢,他的罪状有两条,姓羿,乃羿承钧儿子是他的原罪,因为东平公力保周皇后不因无子而被废弃,羿桢与他的生母罗氏,实则对东平公赵门早怀仇怨。母子二人进谗言,罗氏甚至替赵娘子请封遂国夫人,他们不遗余力离间君臣,但他们当然不是真正的元凶。 可已经足够去死了。 费了不少心思,才促成辽主派遣了个有消渴症的辽使担当签订和书的重任,可萧平初的消渴症其实并不严重,他是因为中毒,这种毒药普通人服食并无妨碍,唯只会加剧消渴症的病状,所以,普通的医官根本诊察不出。 萧平初使卫之后,饮食自然会相当注意,投毒不易,但他在辽国上京时,饮食就不会那么心了。 投毒,在辽国已经完成,刚好赶在卫国时发作。 身患消渴症的患者其实大多喜欢甜食,辽国男子更是无人不善饮酒,太子款待辽使,自然会投其所好,所以当毒发,突然加重消渴症的病状,太子又怎能不背这黑锅? 但这当然还不足以造成一国储君被废。 只无非是在皇帝心中投下阴霾,皇帝已经对羿桢心存不满,担心羿姓江山会葬送羿桢手中,这说来还是冯莱和景福全的多年努力,到底达到了几分效果。 魏王妃有孕,确是晏迟卜算,因为魏王气运正且当时,这一段,是他心想事成的时候。 可东宫失火,那就不是因为风水不好了。 棋子,早已不动声色安插进了东宫,接下来这枚棋子当然会发挥更大的效用。 有脚步声自下而上,是徐娘领着仆婢提来了晚餐,晏迟扫一眼菜式,微微蹙眉:“西湖醋鱼,阿瑗是最不耐烦吃这道菜的。” “仆记得,所以四娘子今晚和郎主的菜式并不相同。” “我就很耐烦吃这些酸溜溜的菜肴吗?”晏迟有点置气,他就想吃得合口味些,怎么就这样艰难呢? “郎主不耐烦吃的菜肴着实太多了,要想让郎主耐烦,要么温大娘,要么覃三娘,仆必须得掳来一位。”徐娘叹一声气。 “我记得徐娘倒是素爱醋鱼,还有付螽也素好这一口。” “阿螽,也不知还有没幸运得尝一口醋鱼。”徐娘神色黯然。 “你在怪我?” “仆当然不敢,仆清楚郎主从未逼迫,一切皆是阿螽自己的抉择,只是……仆疑惑郎主为何非得用自己人。” “上回除冯莱,我是用的魏王的人手,但这回不一样。”晏迟提箸,避开醋鱼,挟一箸应是浇了辣椒油的沙鱼缕,但总觉得既夺了鲜味又不够辛辣,真是越来越难吃了,他把箸子一扔,口吻就有些没好气:“我得让魏王相信,确然是羿桢背运,我并没能耐通过人力扳倒一国储君。所以我的种种计划都不能向魏王透露,我要让他更加相信对于羿姓而言,唯有上天才能主其吉凶。” 因为他答应辅佐魏王,靠的就是魏王有先抑后起之运的说法,可要是用人力去“抑”太子,魏王就会怀疑他择主的动机了,不似冯莱,他想要更获帝宠,必除冯莱,魏王也十分乐意助他一臂之力,顺便清除冯莱此一敌患。 且相信他,其实无力在皇城里安插耳目人手。 没有一个君主可以容忍臣子手段通天可于禁内安插叵测之人,晏迟要想把魏王推上帝位,这一点他就必须藏拙。 “我想付螽还是极大机会品尝醋鱼的。”晏迟到底还是安慰了徐娘一句:“我的人,想保自然保得住。” 第120章 闹鬼了 太子宫里的内官及宫人,无一不知而今最得太子宠幸的是付姬。 付姬实则是桑家瓦子的嘌唱伎,一管柔曲曼折的歌嗓能把人从耳朵到心尖都唱得痒酥酥,还是越国公世子先成了付姬的拥趸,在自家设宴时把人请来献技,又被太子给看中了,一年前到底是纳进了东宫。 付姬也确是个妙人儿,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无论是太子妃还是那几个嫔侧尽都不妒恨她得宠,她在东宫,还端的是如鱼得水。 这不太子因为先受官家喝斥,再遇东宫起火,不得不迁回晴明殿,更兼着晏无端有意的疏远,致使那些见风使舵的人竟然也将东宫避之唯恐不及,仿佛东宫不是走水,倒像是流传开温疫般! 太子心绪烦闷,太子妃和诸嫔侧都不敢烦扰,也唯有付姬才能陪伴储君之侧了。 这晚上太子饮酒饮得又过量了。 揉着胸口皱着眉头直犯呕,付姬连忙亲自去煮解酒汤,凉亭里就只有内臣和宫女暂时照应。 付姬没多久空着手返回,且步伐踉跄脸上还有惊惶之色。 她不顾太子是否舒服,打发开闲杂人,抓着太子的手臂便颤着那管柔美的声嗓:“殿下,妾早前往厨去,半途中经过沁芳坞,却似乎……不是似乎是肯定……殿下,这晴明殿里有鬼影……” 太子还揉着胸口皱着眉头,满脸的不耐烦却仍不冲付姬发脾气,只不以为然的口吻:“你眼花了吧,深宫禁苑中哪里来的鬼?” “是鬼!”付姬急得眼泪汪汪:“一个没长双足的女子,穿着海棠绣的宫裙,一手牵着个两、三岁的孩童,一手抱着个襁褓,她就在那儿飘,冲着妾飘过来,两眼暴突舌头伸出足有三尺长……” “休要胡说!”太子往后一靠,终于吼了付姬一句,但他心里也忍不住地隐隐发毛。 那个女子,穿着海棠绣裙的女子,有时候还会出现在他的梦境中,温温柔柔地对他低语,她的嗓音真的是太美了,可有一天,她突然就死了,被白绫勒杀,她的嗓子,也一定会受伤了吧。 太子闭了眼,意识昏昏沉沉。 次日清早,还不忘提醒付姬“别再乱说话”。 又一个晚上,太子并未饮酒,这天他稍有了兴致,让付姬唱了好些首曲,他十分满意,搂着宠姬在怀,就要共赴云雨,却忽被重重推开,付姬瞪着眼,直盯着床边,身子不断往里缩不断往里缩,最终是捂住了眼睛,尖叫出声。 “怎么了怎么了?”太子也觉浑身寒毛直竖。 “又来了又来了。”付姬抽噎着,又像倒吸凉气:“还是那女子,她怀里的儿在哭,牵着的孩子也在哭,她却没法说话般,只哑哑冲我低吼……” 太子什么都没看见。 但他不敢再接近付姬了。 但他无论睡在哪处馆舍,都无法安眠。 他能听见有谁的脚步声,在屋子里回响,但屋子里并没有人,枕畔的妻妾已经陷入沉睡,连值守的宫人都已经睡着了……纵然是关紧了门窗,他还能听见脚步声,风声,鸟翅声,各种细碎的无法分辨的声音,有一回他终于摇醒了嫔侧,但那女子却说什么都听不到,只有他听得到! 他忍不住又去找付姬,细细问她。 付姬却说只要太子不在她身旁,她什么都看不见,付姬不敢承宠了,但太子心里有鬼,他觉得能看见鬼影的付姬似乎才能让他更加心安。 但有一日,付姬病了,高热不退,浑浑噩噩再也不能承宠。 太子似乎也觉得能听见女子低哑的嘶喊了,他开始做恶梦,梦里总有身着海棠绣裙的女子,温柔的先是贴着他的耳鬓说话,突然就瞪落了眼珠长伸出舌头,发出让人不寒而栗地低吼。 太子开始睡不着觉,更加的嗜饮。 他几乎忍不住去求晏迟,求他来晴明殿除邪驱鬼,但他不敢,他想晏迟一定是知道他被冤魂缠身,所以才疏远他,晏迟也驱不了恶鬼,或者是晏迟根本就不想救他。 几乎觉得走投无路的太子,只能去求别的道官,在晴明殿里开坛做法事。 消息传到德妃耳中,她轻轻一笑,太子果然在自寻死路了。 这天德妃就去了福宁殿,在天子面前告了一状。 要说来天子迷信羽士,让道官开坛做法事祈求福寿也没什么值得告状的,堂堂储君这点权力还是有,但德妃却打听清楚了太子的行为,觉得值得公然告上一状。 “太子殿下不知为何,竟然在晴明殿里替宸妃做法事,说要超度宸妃的冤魂,而今满宫的人都在议论纷纷,都在疑心,宸妃明明是病故,哪来的冤情?” 天子果然大发雷霆:“太子这是魔障了!令他禁足在晴明殿,令宫中道官不可再行这等谬事!” 太子患疾的消息不迳而走。 天子当然会让医官替太子诊脉,得到的回答是太子最近嗜饮,且心绪郁躁,故而……没人敢说太子的确像是患了癔症,只道是心疾,需些时日静养。 晴明殿里当然已经是人人自危,贵妃也自然心急如焚,她想斥罪德妃中伤储君,无奈的是太子确然是让道官替宸妃做法事超度冤魂,贵妃咬碎了一口银牙,却只能埋怨自己当初图一时痛快把宸妃真正的死因告诉了太子,可那时的她又哪里想得到,太子竟对宸妃……怀有那样的心思!!! 但一晃过了四载,太子明明早已忘了那个化为枯骨的女人,怎么会在这时,原本就危机四伏的时刻干出此等事体! 只是太子已被下令“静养”,连贵妃都没法走进晴明殿去了。 付姬这天也问太子妃:“宸妃不是病故么,殿下怎会请道官为宸妃做法事,还说超渡冤魂以至于触怒官家?” 太子妃也是满面焦灼:“宸妃确然是病故,是以官家才对施门给予恩抚,若非施门受重,贵妃怎至于替五叔择中了施氏女为姬媵,早些日子我便觉着殿下似有疾患,夜里总是睡不安稳,噩梦盗汗,早提议殿下请医官诊脉,但殿下却听不进劝谏。” 在太子妃面前,付姬自是不说闹鬼的话。 她的父母,皆被先帝所杀,是哥哥抱着还在襁褓的她躲进了无忧洞,兄妹二人才逃脱性命。她听哥哥说父母是为宠妃兄长顶罪,先帝明知父母无辜,却还是下令处斩!哥哥想替父母报仇,但根本没有能力,他们只能像老鼠一样生活在无忧洞里永远不能见光,结果后来连无忧洞都待不下去了。 他们其实根本不愿逃来临安,但留在淮河北,也是被辽人奴役,那些人更加当他们的性命,比草芥蝼蚁不如。 是晏郎君给了他们能正大光明活在阳光下的希望。 而且父祖债,子孙偿,他们也有了希望替冤死的家人报仇血恨。 她还想留着这条性命,看羿姓皇室,这些口头上仁慈爱民,却心狠手辣的昏君歹徒,一一付出代价。 储君又如何,哪怕是帝王,不也就是只长着一个脑袋,他们的性命又哪里比其余人高贵得到哪里去,狗屁的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她一个无忧洞里长大的女子,还就是要弑一弑这九五之君,谋一谋这大逆不道。 她和兄长,还有无忧洞的刺探社一众成员,他们曾经因为没有能力推翻羿姓政权,所以只能苟且偷生,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在阳光下,前方更有希望的曙光,他们的曙光就是晏郎君,晏郎君能让他们痛快酣畅的生活。 世人不是说他们尽为见不得光的鼠耗吗?那么且看他们这些鼠耗,怎么掀翻这天下吧! 付姬,本名付螽,未足周岁失父失母,十二岁失赖以生存的无忧洞,她实则已然年过三旬,但却天生丽质,哪怕是十二岁前一直生活在无忧洞中,也不影响她的绝美姿容,且年过三旬容貌仍与正当年华无异,如太子羿桢,一年同床共枕,竟丝毫不疑她早非花信之年。 但她却早当入侍东宫之前,就已经知道太子的底细了。 一个人真能有两种矛盾的性情,既狠毒又懦弱,付螽着实觉得自己在太子身上是开了眼界,对人性产生崭新的认识。 她把一张绢帕,悄悄地丢在了游廊上。 绢帕上绣着一枝海棠,还有御棠二字。 御棠,这种物什谁敢私造? 拾到的宫人不敢不当回事,虽说她进宫得晚,不知海棠绣裙的典故,但御字总是认识的吧,整个晴明殿连太子殿下都不能用“御”字,这张手帕必须蕴藏着一件大阴谋! 太子妃也觉得是件阴谋,俨然是有人要将太子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所以必须彻察。 就一定会惊动太子了。 “静养”的太子闻讯直扑太子妃的寝居,当见那方绢帕一个踉跄跌倒当场,却是又立即将绢帕揣进怀中,踉踉跄跄就跑了。 当到自己的寝居,太子殿下才拿出绢帕,让宫人火速端进来一盆炭火,他瘫坐在地上嘴里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把绢帕丢进火里,那枝绣得极其精巧的海棠却似因炭火的熏烤盛开得更加艳丽了。 太子仿佛透过海棠,看见了女子的容颜。 宸妃,曾经宠冠后宫的宸妃,自从她入宫,皇父便只许尚衣局在宸妃的宫裙上绣制海棠,宸妃使用的团扇、绢帕,甚至簪钗牙梳,都是海棠的形制,御棠只为宸妃赐,这是宸妃之物。 数息的时间…… 太子终于回过神来,那张绢帕竟然未曾被炭火吞噬。 且绢帕上还渐渐浮现出血字—— 第121章 太子的剑 御棠既出,御子仇复。 八字浮现也就数息,绢帕到底还是被焚为灰烬了。 御棠既出,御子仇复,御棠既出,御子仇复,御棠……仇复…… 宸妃,阿施,不,溪伴是真的来找他寻仇了么?真的来了么? 太子茫然地盯着炭盆,他觉得自己清醒得很,他根本就没有患癔症,一切都是真的,溪伴什么都知道了,所以她来复仇,是溪伴烧了东宫,逼他迁回晴明殿来! 屋子外响起一阵纷沓的步伐,太子妃踉踉跄跄地冲进来:“殿下、殿下,三郎失足坠水了,多亏得付姬及时跃入莲塘相救,三郎才能幸免于难……” “三郎怎么会坠水的怎么会坠水的?!” 三郎是太子幼子,庶出,但太子妃是贤妇,所以乐意将三郎抚养膝下亲自教管,但最近东宫风声鹤唳,太子妃才没那多空睱了,偏三郎的生母那位嫔侧最近也被太子闹得三心二意的,所以倒是付姬将三郎照管得多。 四岁的孩子,正是顽皮的时候,但路走得稳当了,也颇显聪明伶俐。 今日是三郎的生母亲自看着三郎,四围还有不少宫人在。 却没想三郎居然自己直接往荷塘里走! 多得路过的付姬识得水性,及时救起三郎,三郎虽说受了一场惊吓,但并没有溺水。 但三郎直接走进水里的情形也着实太诡异了。 “御棠既出御子仇复御棠既出御子仇复……”太子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没头苍蝇般乱转,忽而又大笑:“是了是了,这是宸妃给我的警告,她要复仇,要为她的儿子复仇,所以她也要杀了我的儿子,她最终连我也不会放过!” 太子提起三尺长剑就直奔出去,后头跟着一群女子鬼哭狼嚎。 但她们谁也跟不上太子的脚步。 太子被禁足晴明殿,要想出去当然会受到阻拦,可是那些宦官护卫,当然没有人真正敢和手持长剑的太子互殴,太子便冲出了晴明殿,直向福宁殿去。 他不知皇父是否在福宁殿,但晴明殿却离福宁殿最近,生怕受到阻拦的太子一路上都没有将三尺长剑收回剑鞘,所以他在福宁殿横冲直闯一番,没见着他的皇父,穿过福宁殿就直冲勤政殿而去。 这时皇帝还的确正在召见几位重臣,覃逊便在勤政殿外亲眼目睹了仗剑而来的太子,他被骇了老大一惊,但知道不用他喝令,像得了狂症且还手持凶器的太子绝对无法就这么闯进勤政殿去威胁圣安的。 太子虽被制服,但持剑在禁内横冲直闯的这件事是瞒不住人了。 天子没有当着外臣的面质问太子,他是在福宁殿里私审。 但天子还没想好怎么措辞呢,太子就急着说话了:“阿爷,阿爷快些做法事吧,溪伴真的是冤魂不散啊,东宫就是被她烧的,就是被她烧的!她想逼着我迁回晴明殿,是因为知道我正是在晴明殿和贵妃娘娘密谋,六弟和七弟都是我毒害的,溪伴是真回来复仇了啊!御棠既出,御子仇复,三郎好端端的竟然自己走进池塘里去,要不是付姬三郎就溺亡了啊,阿爷,阿爷,这只是溪伴的警告,她不会放过我,不会放过我!!!” 天子要被气昏了:“太子,你将宸妃怎么称谓?!” 宸妃的闺名是溪伴,这不是什么秘密,太子完全可能知情,但太子却直称庶母的闺名……天子觉得自己脑袋上有点生绿的迹象了。 太子的情状和口不择言让天子竟然忽视了太子的罪供,六、七两位皇子的夭折竟然是贵妃和太子的阴谋!!! 但太子却知道自己的皇父有何忌讳,绝对不会容忍子嗣被害,但他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溪伴索命来了,索命来了,他活不成,他的儿子们全都活不成! “阿爷!六弟、七弟是我害的,但溪伴可是被阿爷给赐死的啊!阿爷之所以宠幸溪伴,不是因为她的声嗓,是因为她的容貌,溪伴长得像赵氏,赵清渠的妹妹赵棠筝,阿爷对赵氏念念不忘,才那样宠爱溪伴,但娘娘怕啊,娘娘跟我说,再放任溪伴宠冠后宫,我的储位就保不住了,没有办法,为了自保我才害六弟、七弟。 但阿爷,你为何赐死溪伴啊?是因溪伴阻止你封赵氏遂国夫人,是娘娘跟溪伴说,娘娘告诉溪伴阿爷你钟情的根本不是她,而是赵氏,如果赵氏成了遂国夫人经常入宫,阿爷你哪还会多看溪伴一眼。 溪伴只是谏阻,但阿爷你竟赐死了她啊,她不甘赴死,阿爷你就让景福全这阉宦把溪伴给勒毙了!她回来了,她要复仇,阿爷,要是再不超渡溪伴的冤魂,阿爷也难保太平,儿子求阿爷,求阿爷,求阿爷快想办法安抚溪伴吧!” “逆子,你这个逆子!!!” 天子并不觉得太子真疯了,要疯也是半疯,因为太子居然知道是他下令将施溪伴赐死!!! 那时,棠筝和离,他以为自己终于有了机会,但不过就是封个遂国夫人而已,徐乾反对,施氏谏阻,赵清渠更是直接戳破了他的居心!赵清渠要名声,不愿让妹妹改嫁,更不愿因为改嫁的妹妹承受儒臣的弹劾,但施氏却是为了固宠,她竟敢当他面前直言棠筝是残花败柳!!! 施氏算什么东西,她连棠筝的影子都不配,就是个替代物罢了。 他毫不犹豫赐死了施氏,因为他很快就能得到棠筝了,他不再需要替代品。 可是没想到,赵清渠竟然将棠筝害杀!!! 最终生死永隔,他甚至来不及对棠筝倾诉心中情意。 善待施家不是因为心亏,而是希望施家能再养出个貌若棠筝的女儿,替代品也罢,只要让他觉得还能略微弥补几分遗憾。 可是数载晃眼过去,施家竟然不曾再养出个这样的女儿。 罗氏,利用施氏的愚蠢和野心借用自己的手杀了施氏。 且还害了施氏为他所生的两个子嗣!!! 罗氏罪该万死。 但是太子…… 他没有几个儿子,活着的,仅就六个而已,对于而今的皇族宗室来说,还是太单薄了,且他现今所有的孙男,皆为太子骨血,若将太子重惩孙儿们怎会不受诛连? 不过太子已经没有资格再倨储位了! 就凭他心知肚明施氏的死因,也必须得交让东宫之位。 更何况,这个逆子分明还对施氏暗生情愫,无论他们有无做过淫通之事,但弈桢已经没有再作为储君的资格,而施氏,幸亏早被赐死了! 熙和五年秋,太子被宣告罹患癔症,废储位,降清河王,禁居于隐园,三位皇孙却被天子留在禁内亲自抚养,唯有郑国公、越国公等谏阻废储之令,但这谏阻的声音太,根本无力再挽狂澜。 同年九月,五皇子封淮王,赐婚,迎娶司马氏。 不少臣子上谏金瓯已失半壁,为安国民之心,当定储位。 自然应是长君。 魏王册封太子。 十月,贵妃因忧清河王之癔疾,重病不治。 覃逊料到了结果,却实在料不到过场,他可是亲眼目睹太子像个疯子一样红着眼仗剑直闯勤政殿,这必须是癔症啊,太子再是蠢笨窝囊,总不至于认为用这种清奇的方式,就能够谋朝篡位了吧? 太子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又顺理成章的被废了。 新的储君,未及迁入东宫去,但已经对晏迟表示礼敬,天子十分赞赏。 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晏迟,即将一飞冲天。 覃逊最近却一直在摇头,快把头都摇掉了却仍然没有头绪,太子被废真的是太过成自天然了,甚至于太子没被废前满朝堂似乎都已接受了这一结果,导致就好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般,正常得谁也没想过需要反对。 所有的人都清白无辜,真的就像废太子没有君临天下的运数,但越是这样的“自然”越是让覃逊心惊。 然后就越发看自家随着天气越冷,越发像条即将准备冬眠的蛇一样的三孙女,十分的不顺眼了。 尤其当高蓓声积极努力地去无情苑拜会,芳期却仍然无动于衷的时候。 芳期自然也知道了太子被废贵妃病故等些消息,内心十分感慨,人生的富贵荣华还真是难以预料啊,贵妃说死就死,太子说倒就倒,别的人已经发生了如此惊天逆转,值得庆幸的是她吃吃喝喝的身上仍然没有长些微赘肉。 唯一的烦恼大概就是……果然不见一个主动上门提亲的人。 婚姻艰难,一筹莫展。 虽然有四妹妹的安慰——三姐不用急,我也不急嫁,就算再等个三、四载也无事。 谁信啊?四妹妹最近几乎伫在古楼园,明知见不到葛二郎,但无论逮着哪个“哥哥”她都会拐弯抹脚问起葛二郎来,这恨嫁恨得都眼冒绿光了,芳期一想到自己会拖四妹妹的后腿,就有点害怕面对周娘冲她越来越殷勤的笑容。 得想办法把自己嫁出去别挡着四妹妹的路啊。 这天,苗五婶忽然来找她,说是祖父让她去个地方,芳期还以为是祖父终于想开了打算让她相亲了呢,兴致勃勃就出了门,没问要去哪里就上了车,然而一到目的地,芳期抬头看着“无情苑”三字,感觉自己遭到了雷劈。 倒不是她嫌弃晏三郎,相反还是高看万丈,正因为如此才觉得情形诡异,大卫让女子相男子,那就必是女方门楣高于男方,或者女子才德胜于男方,芳期觉得她真的没有资格“相”晏郎,便是调个个儿,让晏郎“相”她…… 呵呵,晏冰刀大约更想要她一张卖身契吧,卖身晏宅做厨娘,晏迟大抵还是不会嫌弃的。 那么,她是真要被老奸巨滑的翁翁给卖来当厨娘了么?! 苗五婶也是忍到此时才揭开谜底:“高六娘今日来见晏郎君,相公也不便阻止,却担心高六娘触怒了晏郎,毕竟是亲戚家的娘子,所以相公才让娘子来,若见情形不好了,千万劝解着几分。” 第122章 宁死不为姬妾 原来如此。 但芳期并没有如释重负,她是真弄不明白想不清楚,祖父究竟有什么自信认定她能劝解晏三郎的怒气,维护得高蓓声的体面啊?要不……天气已经有点冷了,今天她留在这里给晏三郎做一顿麻辣火锅? 高蓓声已经先一步抵达无情苑,但她还没有见着晏三郎。 眼看着芳期也被徐娘带到了她坐候的花厅,高蓓声心下连连冷笑:覃氏女还真是毫无自知之明,肯定是听说了我来见晏郎的事,她就坐不住赶紧赶来争媚,这等蠢货,以为贵妃病故太子被废后我就可以任她欺凌了?姑姥爷到底是寒门出身乍得富贵,一味地护短根本不懂教束家中女子的言行,真可惜了姑姥姥,父母二族都是名门显望,却低嫁给这样的门户。 但这既是在晏郎的居宅,高蓓声自然不会先和芳期争执,她和黄仙芝一类人本质的不同是更擅长装模作样,在自家蛮横些无妨,出了门却从来不忘端着名门闺秀端庄得体的架子。 晏迟原本是想把高蓓声多晾那一阵儿的,听说芳期也来了,心里倒是觉得几分奇异,他可根本不认为芳期是来争媚争宠的,那丫头也不像妇人之仁乐于帮助高氏女的模样,这是来干什么的了? 于是高蓓声这才没有继续在花厅“坐候”下去。 但她不知道是沾了芳期的光,尚且谜之自信言之凿凿:“我今日拜会晏郎,是有正事建议,未知三表妹因何故随来,不过还望三表妹略行回避之便,先让我与晏郎说完正事吧。” 芳期就真打算回避了。 她其实才懒得理会高蓓声会不会被羞辱得无地自容呢,横竖就这位的“风骨”,相信也不至于因为一场羞辱就寻短见,祖父真是操心得太多,但她才刚直起半厘膝盖,就被晏迟的一句话给摁回了坐位上。 “晏某只欠高公一餐酒菜,一宿收留,不是什么深情厚义应当肝脑涂地,便是涌泉相报滴水,高娘子也不够资格在晏某家中,要求别的客人回避。” 晏迟的态度和想象之中大不一样,这让高蓓声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头。 但她很能忍辱,神色不改:“是我冒昧了,只是想着接下来的一番言谈颇为要紧,三表妹听闻毫无必要……” “我并不认为高娘子说出来的话,能有何要紧之处,但因为你毕竟是高公的孙女,所以我姑且一见姑且一听。” 高蓓声便只能不在意芳期留在现场了,说道:“晏郎君得官家信重,是因能为君国皇室避灾免厄,而今清河王患癔症,太医院无能为力,也唯有晏郎君才能替官家分忧,若是晏郎君能助清河王痊愈,越国公府、郑国公府必然会对晏郎君心存感激。” 芳期看了一眼高蓓声,觉得这娘子真是越来越不聪明了。 她大抵是听越国公、郑国公说了晏迟幼年的遭遇,认为东平公找的那位名医既然能把晏迟的狂症治好,也能让废太子痊愈康复,问题是天子有让废太子“康复”的意思吗?天子没吱声,说明废太子的“癔症”根本无需医治。 越国公、郑国公恐怕都不知贵妃病故、大皇子被废的真正原因,他们也根本无意再助清河王东山再起,但别忘了贵妃还有五皇子这么个儿子,所以越国公、郑国公就仍有争取晏迟的必要。 毕竟,贵妃是病故,未被降罪,天子也没有牵连罗、郑两门的示意,二皇子尽管得储,却未必就能笑到最后。 他们让高蓓声来,根本就不是让晏迟“治愈”废太子的意思,用的是美人计,但高蓓声却自以为名门闺秀的架子不能倒,世族女子的风骨不容折,非要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好显出和“庸脂俗粉”的区别,但这番话说得……相当的滑稽。 果然芳期就听晏迟冷笑:“我不需要越国公、郑国公对我心怀感激。” 高蓓声晃了芳期一眼,有点犹豫接下来的话如何措辞,不过她倒也并没有犹豫多久,觉得她就算直说了,覃氏女也未必听得懂。 “清河王虽因疾症失储位,且贵妃也因此抱病不治,然官家对贵妃亲族仍然体恤,尤其对淮王,仍然寄予厚望,故淮王虽自请求纳覃相公族中侄女为媵侧,官家仍然允同了越国公之请,再册齐国公世子之嫡女施娘子为淮王媵。” 这话就是在说,越国公、郑国公对晏迟的感激还是存在价值的。 晏迟却仍是副“狂放”的言态:“我今后是好是歹,倒不用高娘子担心,只是晏某看在高公曾予款待的情份上,提醒一句高娘子,越国公、郑国公为了自身利益,可不会在意高娘子的终生是否美满,依我对这二人的了解,为了自保,况怕把高娘子算计给别人做姬妾的事也不是做不出。” “多谢晏郎提醒。”高蓓声微微一笑,睑睫敛了秋波:“女子便再是如何愚昧,既为世族之后,便是宁舍性命也不能让家族蒙羞,高家的女儿从来未有屈为姬妾的先例,也相信……越国公及郑国公二位尊长深明女子的心志,不会有此等念头。” 芳期差点没被高蓓声这番“铁骨铮铮”的话呛得咳嗽:亲,你今天把话说这么死,日后当孽嬖篇的命运砸在头上……你要怎么把说出去“心志”再咽回肚子里? 晏迟挑眉道:“好了,高娘子的所谓正事说完了,晏某也已经偿还了高公款待之情,高娘子可以告辞了。” 高蓓声看了一眼芳期,狠忍了“其实我想多留会儿”的话,行了个无比标准的礼辞,晏迟却连眼睑都没掀。 直到高蓓声走得一丝气息不留,晏迟才正眼看向芳期:“覃三娘又有什么正事?” “我没正事我没正事。”芳期连连摆手,她可不敢指导晏大夫的行事,那比关公门前舞大刀还要滑稽:“祖父就是担心高家姐姐说错话冒犯了晏郎,又挨不住责斥,才让我跟着来接应,现下高家姐姐既已告辞,那我也……” “不打扰。”晏迟不待芳期说告辞的话,他自己却起身准备告辞的架势:“来都来了,做道菜再回去吧。” 没点菜,俨然是任由发挥的信任感,晏迟倒也不觉支使芳期在自家客串厨娘有什么不对,他只是略分析了下覃逊的用意,那只老狐狸,且心里还有鬼,必定不会像越国公、郑国公这类蠢货般认为高氏女有“奇货”的资格,且覃宰执又确然“巨眼识人”,哪能看不穿就高氏女的心性,压根就不是为了风骨敢输性命的烈女子,犯得着巴巴地让自家孙女来“护驾”么。 覃三娘并无说假话的必要,她是又被祖父给算计了。 覃逊是认为覃三娘才是“奇货”,这是抓紧时机让覃三娘多和他接触呢,很显然,他上回的话覃逊并没有放在心上。 但自己多留覃三娘一阵,覃逊就更会觉得覃三娘作用甚大,那么接下来覃三娘和王氏的旋斗才更有资本,王氏胆敢算计他的姻缘,还自认为她择中的高氏女足以般配自己,蠢毒妇,居然企图通过高氏女把他玩弄于股掌间,那他就不妨扶持扶持覃三娘,让覃三娘放胆跟王氏一斗了。 而今日晏迟的午餐桌,端上来的是道香辣蟹锅。 乌陶钵里满满一大锅肥美的金爪蟹,略浸着汤汁,底下还有火炉温焙,川椒辣椒的香味为那沸腾的汤汁一激越发扑鼻,挟起一块黄金色泽的蟹肉,一尝,味蕾立时遭遇麻辣,但把蟹肉一嚼,又觉鲜酥回甜,嘬一嘬浓郁的汤汁,就觉得这一大锅子恐怕还不够吃了。 “阿瑗那里也有这道菜吧?”晏迟不忘问徐娘。 “自是有的。” 晏迟便颔首不语,光顾着吃了。 原来陶钵里还有鲜藕,浸入辣汤后原味的清甜之余,比蟹肉更加麻辣,十分符合晏迟对麻辣的热衷,一个人还真干完了这一陶钵,连葱叶都吃干净了。 吃完才感觉肚子有些撑。 晏迟觉得自己怕是连茶都喝不下一盏了,只缓缓沿着西湖踱步,听徐娘说—— “真是多久没见郎君这般的大快朵颐了。” 他知道这是一句废话,也懒得搭腔,只道:“付螽的事我没有忘,她对羿桢、羿堾父子皆用了药,羿桢受那药熏虽更重,不过毕竟是壮年,相比起来,羿堾这幼子的症状延续的时间更长。” 说完又晃了一眼徐娘,冷哼一声:“放心吧,羿堾不再继续受那药熏,心智并不至于受损,他也就是继续恍惚一阵而已,又或者夜里会因头痛而惊哭,太医诊察不出是因药熏暂时扰乱心智,束手无策,羿承钧为了保住他这个孙儿,只好请我尝试占卜,看能否用道术治愈。我就能说羿堾乃被风邪所侵,需得对他有福庇之运的人照顾才能保证康健,付螽原本就是救了羿堾免遭溺亡的人,对之当然有福庇之运,那时付螽就能从隐园脱身。” 徐娘却“得寸进尺”:“只是阿螽还得照顾皇孙,毕竟不能彻底自由。” “慢慢来吧。”晏迟只摞下这四字。 废太子羿桢当然不会莫名其妙罹患癔症,他从储位落得幽禁的下场,从头至尾皆是因为晏迟的设计。 晏迟知道宸妃施氏,一度极受羿承钧宠爱,他也知道羿承钧宠爱施氏的根本原因。 但他从前并不知道的是,羿桢竟然也对施氏暗怀情欲,直到……他打算为东平公复仇,据安插在越国公府的暗人通报,羿桢竟然借越国公府的别苑,数番悄悄哭祭施氏。 相比羿承钧对施氏只是移情,晏迟倒是认为羿桢对施氏的情欲更加单纯,但那只是情欲,可怜宠冠后宫的宸妃,其实根本不曾获得羿家这双凉薄的父子,半寸真心。 第123章 借钱 当得知这些隐情后,晏迟决定让付螽接近羿桢,付螽的容貌与宸妃没有一分相似,可她和宸妃一样,都有一把又软又媚的好声嗓,羿桢对宸妃是迷恋,并没有真情,付螽只要具备一个让羿桢迷恋的特质,就能入侍东宫。 羿桢迷恋宸妃,却当宸妃的两个儿子对他造成威胁,他就敢为刽子手杀害手足兄弟,那时他可没有因为宸妃的缘故,就有丝毫犹豫。 即便在得知宸妃是因中了贵妃之计,被天子处决,他愿意做的,也无非就是哭祭而已了。 他的心里不会存在愧疚,又怎会存下心病,以至于结成癔症? 弈桢所中的,无非是付螽随身携带的毒香,如果长受其害,最终会导致神智昏乱,但其实些用量,并不会中毒对人体造成大妨害,如用于儿身上,用之则会神智恍惚,夜惊哭啼,下毒的人在远处稍行引诱,中毒的人恍恍惚惚就会直奔施诱的人而去,这就是羿堾会直接走进荷塘的原因。 而弈桢,他其实连神思都没恍忽下,只是因中毒香,在一时之间五识会比常人更加敏锐。 付螽先讲见鬼,有意引导弈桢联想到宸妃,先激生他的恐惧心理,而忽然变得敏锐的听觉、感观,让弈桢难以适应,心虚,恐惧,导致恶梦连连,他会相信真的有施氏的冤魂尚在禁内游荡。 至于那张绢帕,遇热呈字延迟燃毁的手段对于羽士而言简直就是雕虫技。 羿桢被废,但这还不是晏迟对他的最终规划,羿桢暂时苟活,对他还有作用。 是得想办法彻底让付螽脱身宫闱。 但这事倒也不用急于一时。 芳期回到相邸,没有听见系统上线的“叮咚”声,料想虽说她听从吩咐未取分文抱酬替晏迟做了一道大菜,但对于建交的主线任务却毫无帮助,看来美食策略是行不通了,晏迟根本不可能因为她的厨艺就把她引为知己良朋,还得想办法弄得“莫须有”涉事名单,给予晏大夫复仇之路鼎力相助才有望达成目的。 可常映把文进斋翻了个底朝天,仍然一无的获。 芳期虽知道祖父在冠春园里还有一间书房,但冠春园可不同于风墅,夜间除了文捷之外并没有其余仆婢值守,纵然常映艺高人胆大,但芳期却不敢行险,万一被哪个值夜的丫鬟碰巧瞅见了潜入的“贼人”,祖父怕是立马就会反应过来是她在“行窃”。 且更不用说名单很有可能没个实体。 所以芳期又再一筹莫展了。 随着天气冷下来,日子似也开始变得短促,这一年将尽,街市上却一天赛过一天的热闹了,各色店铺里的货物补纳充足,做好了准备迎接采购年货的买客,而准备参加春闱的贡士也都陆续从各地赶来了临安,他们把如星罗棋布的客栈驿馆给挤得高挂“房满售磬”,于是各色的文会雅集就多了起来,有不少人家,已经在暗暗留意这些贡生了。 榜下捉婿难度太大,可得早早就相婿,最好是趁春闱前就定了亲事,才不怕好容易相中的东床快婿高中皇榜却被别家给“捉走”了,这就是比谁眼光更毒辣,有时候因为相中的女婿勇夺状头,说不定连岳丈的名姓都能入天子之耳呢。 可覃逊却“按兵不动”,覃敬倒是急着赶赴各场文会,他不为女儿相婿,他就是想历练自己的眼光,但据芳期听闻,自家阿爷无异于一盏“明灯”,但凡被他赞为才华出众的举子,似乎无一例外都会在省试时折戟沉沙,好在是父亲还没四处显摆他“相中”的人,要不恐怕会被文生们避之唯恐不及了。 叔父覃牧也相当的忙碌,他是另一盏“明灯”,被不少同僚先“捉去”掌眼,好些“准岳丈”为了争覃学士的掌眼,先就得争夺一场。 芳期今年忍不住地想打听都有哪些寒门士子既有才干更具仗义,但她知道祖父若然“按兵不动”的话,二叔二婶必定不会满足她的好奇心,又没那么厚颜去寻徐二哥打听,故而只好借着美食讨好的机会,拐弯抹脚问二堂兄参加的文会上都遇着了哪些有趣的人事。 覃渊这两、三年虽不打算下场应试,但也会参加各种文会雅宴,一来见识一番别处文生的才学,再则也是历练自己的处世之道。 他这年纪的少年,还想不到芳期是因“恨嫁”,且以为三妹妹是真好奇他们的文会雅集呢。 就说起徐明溪来—— “二郎今年似乎尤其热衷文会,忙着跟那些个贡生举子结交,却也不知怎的,有一日就和王同安争起了诗魁,把个王同安比试得无地自容,他还当着人前训诫王同安,说若肯把心思当真用在学业文章上,少听信人云亦云,学长舌之徒中伤谤害他人,也不至于文不成武不就,学识品性皆无长进。” 六娘听得呆住,差点没把一颗蜜饯给从嘴里掉出来:“徐二哥竟这样严厉么?” 王同安是王棣的长孙,论来虽是徐明溪的侄辈,但比徐明溪只不足一岁,从前也没听说过徐明溪端着长辈的架子批评过这位“侄儿”,六娘因为她的表哥李远帆和徐明溪交好,把徐明溪也当亲表哥看待,撒娇撒惯了的,听说徐二哥竟然这般严厉,想到自己过去还硬把徐二哥的一把折扇给“夺占”了,深深怀疑自己的“劣行”是不是已经引起了徐二哥的反感。 芳期却知道徐二哥为何会对王同安“忽然严厉”。 肯定是王同安帮着王夫人这姑祖母,四处散布她的坏话,徐二哥愤愤不平,才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么重的话。 说王同安品性不佳,品性不佳的人说出来的话,轻信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徐二哥是间接在维护她的声名。 但这声“多谢”都怕要等到日后再说了,她现在若为姻缘的事道谢,无异于故意刺伤徐二哥。 一时间也没了兴趣再打听外头的人事。 她又不是图嫁状元郎,管谁最有希望蟾宫折桂呢,且祖父显然不急着替她择婚,她再急也是白着急,就算打听得知有情郎,难不成还能自己请官媒提亲去?真要这么做了,可不把王夫人的牙都得笑掉。 但这天腊月却往她耳边捎来消息:“今日大夫人又和大郎争执了一场。” “为何?” “是为了家事,自从中秋节后,涂娘子跟大夫人来往得越发频繁了,此时眼瞅着就快新岁,涂娘子竟开口问大夫人借贷,说是沂国公府花耗大,这笔钱,实则是代沂国公夫人开的口。大夫人答应了,往公中支银绢,大郎却不赞同,说相邸无论跟沂国公府还是少卿黄邸都是普通来往,近年关,涂娘子代黄夫人借贷的行为太荒唐,说的理由也根本站不住脚,要是答应了,岂不是显明相邸与沂国公府乃近交,恐怕沂国公就会得寸进尺,仗着相邸的声势敛收财势。” “大哥这话说得在理。”芳期评论道:“郑国公和越国公才是沂国公的近交呢,黄夫人却不找他们周转,是何道理?分明是眼看着废太子成了清河王,就想和罗、赵二门划清界限,故意找上我们家,借的根本不是钱,一则是为了向世人显明已和罗、赵二门楚河汉界的态度,再则就是让世人相信他们有了相邸为另外的靠山,恐怕还打算着,祖父若能和晏三郎建交,世人更会相信沂国公夫妇已经与晏三郎言归于好了。” 王夫人的头脑不如黄夫人远矣,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竟为这事和亲生儿子争执。 又没过几日,芳期去看望保姆符媪,竟然听符媪的儿媳也说起了沂国公府问相邸告贷的事。 “官人原本的东家,就是运济行的左员外,年初时往沂国公府送了一车香药,沂国公府道要赊账,眼看着快年关了也没使人往运济行销账,左员外就担心着恐怕得成坏账了,也不敢去问沂国公府追要,没想两日前忽然沂国公府的管事就找上了左员外,非但给付了欠款,又订了一车香药,仍是要品质上佳的,交待让赶在年前送去沂国公府,这回还痛痛快快先付了全款。 管事还向左员外陪了不是,说并非有意拖延,只是早一段确然周转不便,多得覃相邸知闻沂国公府有钱绢上的难处,借了笔钱周转。左员外听了觉得诧异,还寻官人打问着呢,说竟一直未听说沂国公府和覃相邸这般亲近。” 咦?难道大哥到底是让了步,最终妥协于王夫人的坚持? 芳期心里觉得古怪,心说莫不是祖父百密一疏,忘了叮嘱大哥在这件事上务必要“刚强”? 然而当她一回家,这天傍晚,就听说祖父召集家人同往冠春园,说是要聚餐。 这真是奇了怪哉,距离新岁扳完了手指再扳脚趾都还有数不清的天数呢,莫名其妙的这是聚哪门子餐? 芳期怀着猫爪般的心情去了冠春园,却见厅堂里摆着张大通桌,还真像是聚餐的情境。 她又转着眼珠子一观察—— 祖父笑眯眯,祖母很平静,嫡母也很平静,父亲很麻木,二叔笑眯眯,二婶……怎么看怎么有些兴奋! 芳期觉得……应是王夫人又要倒霉了。 这餐饭就吃得极其大快朵颐,导致芳菲忍不住向她家三姐投注怨念的目光。 三姐真是,吃得这么香,害她看着也觉得胃口大开,一个不留神,就比平时多吃了不少,她可不像三姐怎么吃都长不胖,这一餐晚饭吃得……恐怕得长二斤膘吧!!! 第124章 宰执发了大威 “点茶就免了,先把这些残羹剩汤的收下去吧。” 当眼瞅着一家人酒足饭饱,覃逊却阻止了意欲备茶的婢女,他端坐上首不动,俨然是要召开“家庭会议”,这可稀罕,横竖在芳期的印象中,祖父还从没有如此郑重其事的表现过一家之主的权威。 “这段时间泽儿持家,我听你五叔说很是像模像样,只我听闻几日之前你反对借贷给沂国公府,今日却又听闻……沂国公府就快揭不开锅了,多得我们覃相邸解救了他家的燃眉之急?!” 不待覃泽说话,王夫人就插了嘴:“沂国公府不过就是一时需要些现钱周转,哪里至于这么落魄,也不知是哪个人竟然在翁爹跟前嚼牙。” “人?”覃逊冷冷扫了王夫人一眼:“这话可是官家说的。” 王夫人:…… 众人:…… 覃泽重重冷哼一声:“今日官家当我的面打趣晏三郎,说沂国公这是在哭穷,应是长年不领实职,又不善于持家才弄得如此落魄,询问晏三郎沂国公有何才干,好思谋着替他安排个实职,否则父债子偿,要是我找沂国公讨债,沂国公又没个进项,只好由晏三郎替父还债。” 芳期听明白了——天子不晓得黄夫人打的什么算盘,却俨然是怪罪沂国公夫妇二人害晏迟承担“不孝”的诽议,也不无埋怨覃相邸“助纣为虐”的意思,说明别说晏迟不把沂国公当爹看,天子也不把沂国公当晏迟的爹看,黄夫人这回是搬起石头砸脚了。 至于她的嫡母大人…… 分明是主动把脚伸过去让黄夫人一起砸。 跟黄夫人一比仍然显得更加愚蠢啊。 怎知王夫人却压根没听懂内里的名堂,居然还敢问:“官家授了沂国公实职?” 还把老夫人也给带坑里去了,她微微颔首:“官家自来重孝礼,这虽是用打趣的口吻,也是在提醒晏三郎莫再和高堂斤斤计较呢。” 覃逊原本已经准备往坑里砸石头了,一见老妻竟然失足踩了进去,只好暂且摁捺怒气:“夫人可知晏三郎如何应对?晏三郎言,举贤不避亲,但沂国公并非贤干栋梁,所以他可不敢重孝而失忠,目无君上只作孝子,但父债子偿的道理他是必须认的,问我沂国公借贷了多少钱,他立即连本带利清偿。” 真亏老妻怎么会笃定官家重孝礼呢!当年先帝待官家不慈,官家至今耿耿于怀,可不同情晏无端跟他一样都没摊着个慈爱的爹?官家可是亲口说过沂国公不慈的话,还跟周皇后私下里讲,要是没有梅家,晏永别说在临安城立脚,怕是在邵州就得乞讨了!过去官家是不知沂国公苛待梅夫人的唯一骨血,要是早听说了,哪能听信罗贵妃的唆使册封晏竣为世子,让黄氏被扶正? 这话一定是大有水份的。 不是官家没听说这事,是当时根本就不重视晏迟,官家当年宠重的是贵妃是太子,一听晏永是贵妃的亲戚,随口就答应了扶正黄氏。 可这又如何呢?天子现而今已经彻底厌弃了贵妃系,沂国公和黄琼梅这样的货色本就不被天子放在眼里,现下更加不当他们是回事了。 会责斥晏迟不孝? 要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则有利于一姓江山,天子恐怕都能公然表彰晏迟“不孝得好”了。 但这些门道覃逊可不想当着子子孙孙的面跟王夫人掰扯,他又一声冷笑:“我还不知晏大夫该还我多少钱呢,反被晏大夫问得一头雾水,这不今日召你们来,就是想问清楚,我究竟得收晏大夫多少本金和利钱,你们谁知道,赶紧告诉我一声。” 老夫人这才听出来丈夫的口吻不对,虽说她还是闹不清,不就是为了一笔借债?丈夫究竟为何发这大脾气,但下意识仍想维护王夫人:“相公也莫怪泽儿这回自作主张,他毕竟刚刚才接手家事,且又想着不算什么大事,虽说先是反对了,事后想想也未免太不近人情,毕竟又不是什么陌生人,我们和沂国公府,和少卿黄邸也都能算是亲朋。” “祖母,孙儿并未答应借贷。”覃泽起身回话:“因为这事孙儿和母亲的看法有所分歧,孙儿不敢自专,所以禀知了翁翁决断,翁翁赞成孙儿的看法,所以,孙儿不敢逆亲长之令,自作主张。” 其实芳期通过李夫人隐隐兴奋就的神色,就已笃断自作主张的人必定就是王夫人了,她这时只想看戏,一点不替大哥紧张。 “大妇说说吧,泽儿不敢自专,你为何胆敢自专?”覃逊把老夫人拖出了坑,终于往坑里砸石头了。 “我并不是用公中的钱借贷给涂娘子,而是用的嫁妆生息。”王夫人把“石头”顶撞了回去,脸上丝毫没有惧色:“我是因为与涂娘子投契,不忍拒绝……” “大妇你的陪嫁已经为辽人所有,你哪来的陪嫁生息?”覃逊接过石头继续砸。 王夫人的脸色变了。 她自然没有什么嫁妆生息,那是她私匿的钱款,然而这又怎样?要是没有王家哪有覃家的如今?覃家的家产本就应当归属她!可这些道理却没法当翁爹面说,王夫人只能向心知肚明的老夫人投注求助的目光。 为防老妻又被带进坑里,覃逊抢先发话:“大妇私自跟哪家官眷结交我管不着,但却不能拿着我覃门公中的钱款自作主张去和别家门第建交!这是家规,大妇执掌中馈却明知而故犯,我姑念着你这些年颇多操忙的情面上,这回只是口头训诫,不过以后中馈事务,还是由妇协佐着大妇共持吧,免得大妇而今上了年纪,记性越发不好,下回又再犯这样的过错。” 覃逊不是不知大儿媳的私心私欲,但看在老妻的情面上一直不愿计较,这回确实是被王夫人的愚蠢给气狠了! 区区钱财银绢他可以不计较,但满门兴衰荣辱却不能不计较,跟沂国公府交近,那就是交恶晏无端,他已经老了,虽尚能饭,但着实树不动晏无端这么个手段诡绝的仇敌,再纵容王夫人继续犯蠢,说不定就会埋下灭门之祸!!! 覃攽的话很对,日后的福祸尚不可测,他理当替亲生的子孙更多考虑,被王夫人已经私吞落腹的钱财也就罢了,他没想着逼王夫人都吐出来,但这个家里的中馈,不能再交给王氏独掌! 可一家之主的这一决断,当然会激怒老夫人。 “相公,大妇哪里是自作主张和外人建交?王棣夫妇两个已经认了黄五娘为义女,黄五娘也算是相公的侄孙女,黄家和我们家原本就是亲朋,便是大妇用公中钱款接济亲族,又哪里算得什么大过错?” “多亏阿家替媳主持公允。”王夫人也忙和老夫人统一战线。 覃逊拍案而起:“王棣认黄五娘为义女,可征得了我的认同?凭什么他认的干亲我覃家也得认为亲朋?大妇视黄五娘为侄女是大妇的事,黄琼梅这等窝囊废可休想攀附我覃家!夫人你也细细琢磨吧,黄琼梅缺钱,不找王棣告贷为何找我覃家告贷,为何现在成了沂国公府和我们交近?为什么这种在夫人看来鸡毛蒜皮的事体,甚至传到了官家耳朵里去?! 大妇还敢说我有失公允,我罚你什么了?是让长男干脆给你休书了还是罚你去跪祠堂了?妇也是覃门的儿媳,难道不应由她协佐你执管中馈?还是大妇认为你有双败辱门风的兄弟无上荣光,所以胆敢违逆高堂!” “父亲息怒。”覃敬这才被吓得起了身。 这下子芳期也不敢再坐着了,她还顺便扯了一把被惊呆了的四妹妹。 唯有王夫人母女两个尚且端坐着,又都是满面的气辱。 “夫人看看大妇这模样,难道还要纵容她继续张狂吗?!我知道大妇从来就看不上我这翁爹,认为我是靠着岳家的势才能为这朝堂官员,所以她既为王氏女,就足够资格在我面前趾高气扬,既然大妇这般气恨我折辱你的兄弟,想要讨还公允,很好,很好!今日我就逼令长男出妇,大妇就往朝堂外去敲登闻鼓吧,我也不怕和你对薄公堂!” 覃宰执大发一家之主的威风,老夫人还真心不敢逞强,也确然担心王夫人这回做的事造成了莫大的隐患,才导致丈夫发这么大的脾气,居然连“出妇”的话都说了出口…… “大妇还不跟你翁爹认错!”老夫人终于决定暂时退让。 于是李夫人参与执掌中馈一事就此形成定议,当然,关于冠春园的这场责斥并没有传得阖府皆知,只是这已经让王夫人惊怒不已了,回去明宇轩后大哭一场,既怨覃敬窝囊,不知维护她,又怨覃逊恩将仇报,是个老糊涂,次日脸上涂抹一层老厚的香粉,才马虎掩盖住红肿的眼睑。 晨省后冲着老夫人又是一场哭。 “翁爹显明是因为祖父、世父均已过世,眼看着王家子侄中现今无人高居权位了,就不再将我们王家放在眼里,可翁爹也不想想,当初要不是祖父和世父的提携,哪有他今日高居宰执之位?!翁爹这可不是对妾身一人不满,分明是对王氏一门不满!姑母可不能眼看着家门受辱……” “你就给我住嘴吧。”老夫人简直恨铁不成钢。 第125章 这回不中立了 覃宰执显然已经把老夫人给安抚住了,老夫人这时只气侄女居然真这么想。 “真亏你还是出身名门大族,居然会有这样浅薄的念头,相公要是没有才干,父亲当年能这样看重?相公能有今日的职权,怎能是只靠妻族提携?父亲当年病重垂危,相公陪着我归宁侍疾,可是亲自守着火炉为父亲煎药,父亲过世,相公甚至请旨丁忧,满大卫有多少女婿能做得到这般敬重岳家的? 我的兄长你的世父,当年在朝堂上被向、史二党排压,多得相公奋力相助才能保得体面致仕,你当相公是怎么得罪死了向进?还不都是为了我们王家才跟向家结下的梁子。 再说王棣、王林兄弟两个,现今住的宅子都靠着相公替他们置办吧?相公对我们王家还真是有情有义,仁至义尽了,你怎能对相公心存鄙薄,且还露在了形面上! 到底是二嫂当年没管教好你,朝堂上的事咱们身为妇孺知之不多,你就应跟我一样凡事先听相公的看法,相公这回若不是被你气急了,也不会当着辈的面说这么重的话。” 王夫人哭花了妆:“娣妇打算染指中馈已久,姑母就这样让她称愿了吗?” 老夫人冷哼一声:“相公这会儿还在气头上呢,此事先只能这样了,不过虽说李氏终于染指中馈,持家决断的不是泽儿吗?相公对泽儿很是看重,且更没夺了你的中馈权,我还哪有道理指责相公偏心次房?” 说穿了,都是因为大妇心里鄙薄相公,才敢当着全家人的面前顶撞尊长,且丈夫之所以大发雷霆,更是因为大妇什么厉害都不懂自作主张和黄家建交。 “罗贵妃在世的时候,黄氏和涂氏压根就不急着让黄五娘嫁给晏迟,所以才帮你一同说服了罗贵妃认蓓儿为义女,黄氏跟涂氏,是既不敢跟贵妃系翻脸,又生怕大皇子会败北,怂恿着蓓儿去做她们的试金石! 而今呢?眼看二皇子得了储位,他们认定不会再有易储之事了,眼瞅着而今的储君对晏迟也这般信重,哪能还转不过弯来!不管表面上大皇子被废的因由究竟多么顺理成章,实则晏迟早就向二皇子示诚了,且二皇子得储定离不开晏迟的大力支持,所以连太子妃的母族济州袁氏,子弟都需得向晏迟示好! 黄氏瞒着你,已经让沂国公出面,想把她的独女许给辛远声为妻!她打的是什么主意?是认定了晏迟跟辛远声交好,认为辛远声若答应了这门婚事,就可能说服晏迟,跟沂国公和解,娶了黄氏女。” 老夫人指着王夫人道:“你啊!黄氏分明是利用你而已,一边借你给世人造成错觉,以为沂国公府和黄家攀交了相邸,如此一来就加重了沂国公府的份量。辛远声毕竟有血统的歧疑,难般配门当户对的女子,别看辛远声跟晏家那丫头年龄相差一大截,辛远声都多少年说不成婚事了?辛怀济毕竟还重视这长子的,指不定能等得住晏家女及笄。 可这门婚事只要双方有意,下了文定,辛远声就大有可能游说晏迟,这样一来连黄氏女也能得利,而你,只会被黄氏过河拆桥,又害得蓓儿的良缘也被黄氏女夺占!” 王夫人听了个半信半疑。 但她的求证方法居然是质问涂氏。 涂氏自是大喊撞天屈:“我家姑确然有意跟辛家联姻,但哪有那样的念头?想的也无非是眼下这样的情形,早些为幼娘谋个靠得住的归宿。可谁知道三郎会不会迁怒幼娘呢?要幼娘日后夫婿只是个寻常门户的子弟,姑终究是难放心。 老夫人只说对一件,那就是姑确然看中辛大郎是三郎的好友,希望着真促成了这桩姻缘,便是看在辛大郎的情面上,三郎也不至于刁难幼娘,我家姑跟夫人一样,可就这么个掌上明珠,盼不得能含在嘴里,都怕含久了给化喽,再怎样都不舍得拿幼娘换富贵。” 最后一句话的确引起了王夫人的强烈共鸣。 涂氏察颜观色,再接再励:“且辛大郎虽说比幼娘年长,年长些有年长的好处,更易迁就着幼娘,不至于会为琐碎事就起争执。姑还看中辛大郎一点,就是虽说已过冠岁不曾娶妻,身边儿却没半个姬侍,不管多少人鄙薄中伤,但辛大郎的品行却是无可厚非的。” 王夫人忍不住地点头,说实在要不是她的二娘出身太高贵,她怕也会考虑辛大郎了,最大的好处就是生母远在辽国,上头虽有个继母,且血统存疑,但辛怀济这父亲却把辛大郎的确当作嫡长子看待,辛怀济还不像覃敬般的无用,肯定护得住长房,遗憾的是二娘的母族太显赫,别说跟辛远声了,就算姜氏生的嫡子,也着实配不上二娘。 涂氏长叹一声:“只可惜,辛大郎根本不愿娶妻,辛承旨不愿勉强儿子,只能随着他了。天地良心啊,我家姑早就死了心,又哪里会有老夫人说的那些想法呢?便是说告贷一事,还是我劝着姑,道而今这情势,郑国公府、越国公府也艰难,我们哪里还好意思向他们张口? 过去常来常往的门第,也是把我们避之唯恐不及,这时哪里还肯援手?也唯有王夫人,是真宽厚,又仁善,虽说我们家论来跟夫人你过去来往得不深,就最近才走动频繁,但夫人必定是乐意帮忙的,姑仍觉得羞耻,不好意思张口,我才自告奋勇,真没想到会引起这大一场误会。” 王夫人的疑心就又消了一多半。 涂氏见机便又开始挑拨离间了:“夫人莫怪我多嘴啊,今日听夫人这样一说,我也觉得极其的怪异呢,我肯定没声张的,也敢替姑担保,怎么这样一桩事,居然就广散开来,连官家竟然也都听说?!莫不是……是相邸有人眼红夫人,才闹生这大一起事故,为的就是让夫人被覃相和老夫人埋怨吧。” 王夫人原就不满李夫人得很,闻言冷笑:“家里忌恨我的人多了,但覃芳期这孽庶还没这大本事,定是她跟李氏两个人同谋!一个在外头散布,一个游说我那翁爹。” 她彻底不再怀疑黄氏跟涂氏姑嫂两个,居然把自己失了一半中馈权的事给说了。 “那夫人可更得多些帮手了,正好我有个远房亲戚,他们本是在开封,当初没听我话跟着避来江南,想走的时候已经走不了了,多得收留了夫妇二人,从前是卖艺为身,后来失了生计,就跟着我那亲戚混口饱饭吃。 这夫妇二人习武,才让我家亲戚这些年来未受劫掠之祸,他们养的女儿不仅身手好,人还机灵,正好是这会和谈顺利,我家亲戚终于有了机会来临安投靠,而今那丫头在他家,用处已经不大了。夫人若是不弃,我荐给夫人使唤?” 王夫人随口就答应了。 一见那女子,又确然是眉眼俊俏不说,应对还十分伶俐,且三十斤的大陶缸,她单手就能拎着走,是个人才,王夫人将她安排进了琼华楼。 倒不是王夫人担心心肝宝贝覃芳姿的安全,她这样做是有别的计划,且因为出了珊瑚那件事故,王夫人也担心女儿身边的那些侍婢,随着女儿出阁后会说漏嘴,要是让徐明溪知道了这件事,应当不会谅解女儿犯的那点过错,所以王夫人打算把覃芳姿身边,但凡知道珊瑚真正死因的人都换干净,可现在她却失了一半中馈权,不能再随意调动官奴,于是又托了涂氏多荐举几个可靠能干的仆婢。 王夫人又哪里想到涂氏真正安的什么心呢? 这天涂氏离开相邸,立马就去见了姑,神色非常的刚毅:“咱们的想法,竟然都被覃逊这老狐狸给洞穿了,好在王氏确然愚蠢,被我一番话又打消了疑虑,只是姑你的第二计,恐怕也没办法达成目的了。” 黄夫人靠在一张玫瑰椅上,缓缓地揉着自己的额头:“我虽说有担心,哪里想到大皇子竟会败得这般让人措手不及,更没想到晏迟他看着像是跟哪个皇子都不亲近,暗中却已经向德妃母子投诚。他而今,平步青云如日中天是再无可疑了。 哪想到辛家咱们攀附不上,相邸这头又落了空,王夫人是真不顶用,居然能被自家一个庶女给算计得左支右绌,那她看好的高氏女,也肯定一无是处了。” “所以姑,我们才必须促成芝儿嫁给三郎啊,辛家的路子走不通,再想别的路子,总归是既得让三郎明白姑和妹夫是真的对过去的事心怀愧疚,这时只一心想要弥补,又得有益于三郎。我想三郎日后必为重臣,应当明白有家族在后支持总比一直担着不孝亲长不睦手足的诽议更有利,他需要的,只是姑和妹夫更诚心的弥补。 另有就是覃三娘,她是芝儿的劲敌,一定得利用王夫人替芝儿除掉这块绊脚石,王夫人而今吃了亏,对覃三娘越发记恨,在这关口略经挑拨就能成事,我已经联系上了故人,且王夫人已经答应用我引荐的人手。” 黄夫人倒也知道涂氏在担心什么,想想,就低敛了眉眼:“我会跟阿兄说,时势如此,不用再拘限嫂嫂跟故人来往。” 她甚至拉住了涂氏的手:“我和孩子们能有今天,不会忘了嫂嫂的助益,芝儿我也一直视同亲生般,她和芳儿在我心里份量都是一样的珍重。为了芝儿,为了我们的孩子日后还能荣华富贵,国公和我便是向三郎屈膝折腰我们也都能忍耐。” 言下之意,不管涂氏的真正出身,不管晏、黄两家今后将有怎样的富贵显达,她都会把涂氏敬为长嫂,可做真正的家人。 涂氏一直将是书香门第出身,官宦之族的主母,无忧洞、鬼樊楼的“历史”,已经彻底湮灭于时光。 第126章 芳期“出使” 因为王夫人自作主张借了笔钱给沂国公府,覃逊自是得想办法消除“影响”——真要说来,他自认为不存能够撑船的宰相肚量,这回居然被黄氏一介女流算计,莫名其妙就“建交”了这么门亲好,他像会吃闷亏的人么? 这笔账必须得追讨。 只是这追讨的人嘛……覃翁翁决定仍然派遣三孙女出去拉仇恨。 芳期也立时蛇随棍上,跟祖父讨价还价:“儿把舌头都耗短了三寸,终于才争取得晏郎君暂时不再追索那莫须有的名单,但晏郎君认定了名单就在父亲手里,只是知道儿一直不为父亲所喜,才答应给予宽延,不过眼瞅着夏去秋去连冬天都要过完,我仍然没有一点进展,晏郎君的脾气可不好,且这回,又的确是大夫人行事鲁莽草率,白白让别人议论晏郎君这当儿子的吃香喝辣好不富裕,却冷眼看着父母高堂捉襟见肘四处告贷,晏郎君怎会轻易咽下这口憋屈,孙女都没脸去赔礼告错了。” 覃逊转念一想,觉得还是应当尝试着挽回挽回他心急自救造成的疏错,便告诉了芳期一个人名。 还不忘一番指点:“就说因为你设计了嫡母,取得周娘的好感,这个人是周娘从你父亲口里套问出来的。” 芳期这才愿意“出使”无情苑。 杭州城的冬不常下雪,但风雨带来的湿寒却让好些从汴京新近迁至江南的遗民均觉难挨,芳期料得有风湿疾症困扰的晏迟近来况怕不好过,该是她献上麻辣火锅博取感激的绝佳时机了,所以提前一晚,就借了温大娘的私厨先熬好了料底,次日“出使”时正是带着这一锅子的“厚礼”。 问得已经是巳正了,知道她今日会来拜访的晏迟还没有起床,芳期也不着急,直接让徐娘带她往疱厨走,话说她虽然已经知道了无情苑的疱厨坐落何方,不过当然还没有“反客为主”的资格,哪怕是走个过场呢?也需要徐娘去交嘱一声的。 徐娘没因为天气的缘故变得冷漠,芳期甚至觉得她比上回见更加热情了。 “不是郎主有意慢怠娘子,确然是因为连天的冷雨一下,膝节肿痛的症候又犯了,便是昨晚,赵四娘子亲手替郎主艾炙,郎主口说不疼了,却仅只安慰四娘子而已,一晚上没睡着觉,还是朝早时觉得疼痛终于减轻些,这才能合眼。” “赵娘子竟会艾炙?”芳期还鲜少听徐娘提起晏迟的这位宠姬呢。 “四娘子打就向郎中学了针炙的技法。”徐娘又道:“郎主这一段一直服用汤药,对饮食就越发挑剔了,家里的厨娘使出浑身解数都没能做一餐让郎主满意的菜肴,多得娘子今日来,郎主总算才有口福。” 芳期也觉得自己来得正是时候。 但她刚进疱厨的院,就瞪大眼被惊呆现场。 她看见了什么?看见的是一头牛! 已经被开膛破肚的一头牛!!! 芳期倒是不害怕面前的血腥场面,做为一个热爱厨艺的少女她怎会害怕食材?只是卫律严禁宰杀耕牛,故而牛肉对于大卫多数臣民而言真可谓是半两难求,但她看见了什么?一整只牛!!! 她家祖父虽说贵为宰执,相邸的疱厨里也不可能出现一整头牛!!! “是太子殿下送来的牛,是头病牛。”徐娘笑着解释。 太子怎至于拿头病牛来送礼?!但芳期明白这事说开了就成太子刚得储位就违律杀牛,也只能是拿“病牛”送礼了,又见几个劏牛的下人似乎要将牛肚端去扔了,忙道一声“住手”! 她没吃过牛肚,却听温大娘说过牛肚用拨霞供的方法烫涮来吃十分地爽口,那么烫今日的麻辣火锅也肯定美味无穷。 “晏郎君今日确然有口福。”芳期信心十足地对徐娘道。 徐娘没再强调这是一头“病牛”,胃肚最好不要入口。 晏迟被请来饭厅的时候,人还在门外,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辛辣味,混着厚重的牛油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把他残余的一丝疲倦都被熏得无影无踪,刚才还觉得没有胃口呢,这会儿子立时觉得肚肠空空,似乎能吃下一头牛。 今日用餐的地方不再是金屋苑的高楼。 是四面闭合的一间暖房,由晏迟亲自设计铺建了烟道,一入冬,腿疾发作,他无论起居、吃饭还是看书的地方都需得在这类特殊暖房,但今天暖房里却开了两扇窗通风。 推开门,晏迟就见某个黄毛丫头,除了厚重的貂裘,只穿件薄夹袄,略提了裙子,在他这间饭厅里来来去去地趟步,边趟还边惊叹。 晏迟忍不住咳了一声。 芳期连忙转身,身子转过来时脸上已是谄媚的笑容:“晏郎君的这间屋子可真神奇,我虽听说宫里有的殿阁建有暖墙,却从未听说过整块的地面都能烧炭供暖的,难不成是官家特意让宫里的工匠为晏郎设造?” “宫里的工匠若会这机巧,宫里的殿阁就不会只有暖墙了。”晏迟的冷眼漫不经心从芳期脸上一晃过,就落在了饭厅当中。原来那里架了个炉子,炉子上“坐着”口黄铜锅,锅里沸腾翻涌的红汤跟岩浆似的,光看一眼舌头上就似乎已经感觉到了麻辣味。 便是敞开两扇大窗,围着炉子吃饭倒不会觉着冷了。 晏迟又看一旁的大方桌,琳琅满眼横平竖直地摆着各色肉食、鲜蔬,有一大碗黑乎乎片成大张的食材,瞧着既像羊肚又不像,倒是连他都没有见识过的东西。 芳期很有眼色,知道这时不能再顾着跟晏郎探讨怎么打造一间整块地面都暖融融的屋子了,她先把用牛腿肉捶成肉泥,再揉捏加工成的肉丸放了七、八粒到汤锅里,还加了两尾江鲫,几片鲜藕,几朵香蕈,最后才挟三张鲜牛肚,放笊篱,至汤锅里氽烫百息捞出。 料碗芳期完全是按系统教给她的方法调制,蒜茸芝麻油加椒盐简单的三种,把烫得紧缩的牛肚往清亮的油碗里一裹,会有效中和辣燥,芳期自然是不敢先尝的,将油碗恭恭敬敬捧晏迟面前的窄案上,眼巴巴地瞅着这位公子哥将霑裹了一层香油的牛肚用箸子挟在白瓷碟里,再托着白瓷碟以防油脂沾染衣袍,慢悠悠地…… 把三张毛肚片都吃了。 芳期强忍着咽唾沫的冲动:“味道如何?” “再烫几片来吃。” 芳期任劳任怨地在客串了厨娘之后,继续客串无情苑的婢女,服侍着晏大爷把这一锅荤素搭配的食材都吃光了,煮下一锅的时候,晏迟总算才端起了酒杯。 “等会儿你也吃点吧。” 芳期十分地感激:“晏郎君再次让女子受宠若惊了。” “你不是已经让奴婢备好了食案,还给自己准备好了料碗么?”晏迟一眼看穿了芳期并不是真的受宠若惊,冷笑:“我可没让你行为婢侍之事,是你自己把婢侍都打发走了,这会儿子说反话还有意思?” 芳期觉得今天晏迟的心情似乎特别的浮躁,想来应该是跟他膝盖疼痛得睡不好觉有关,没睡好觉的人脾气大些芳期觉得是可以原谅的。 她连忙开诚布公自己把婢女打发的目的:“我好容易才从翁翁口中套问出个莫须有涉事人。” 晏迟的冷眼从酒杯的上方斜刺刺地看过来:“谁。” “丁九山。” “是你家阿爷的业师。” 芳期:??? 都怪她孤陋寡闻,居然不晓得这位是阿爷的业师,一点没反应过来自家祖父仍然存在不遗余力坑儿子的念头,等等,祖父莫不是胡编乱造往那丁九山的头上扣了顶黑锅吧?!再次愚弄晏迟可一点都不好玩。 她有点不敢说话了。 “丁九山做了什么?” 一听晏迟这问话,芳期就晓得丁九山果然不在晏迟原本计划报复的名单上,越发心虚了:“翁翁说……丁九山授意的程钟南,弹劾东平公德行败坏与嫡亲胞妹……” “我知道了。”晏迟冷冷打断。 然后两个人沉默着吃完了一餐饭。 芳期到底忍着嘴馋一箸子牛肚都没尝,尽管她还从来没有尝过牛肚呢,但今天看晏迟俨然一个冰砣子,心情糟糕得很,她连“讨债”的话都犹豫着不敢说了,唉,晏三郎的牛肚,不好分享的。 “这种锅子不错,覃三娘教给我家的厨娘吧。”晏迟放下箸子时说。 芳期敢拒绝吗? “好的好的,我等会儿就把烹制方法写给徐娘。” “你回去告诉覃相,我明白他不至于愚蠢到跟黄琼梅和黄彩凤兄妹纠缠不清的地步,但我希望覃相能够持续明智,那么日后,我也不是不能跟相邸走动频繁,建交可不局限联姻,让覃相别跟你嫡母这等蠢妇似的,手伸得太长,可会被无情苑的门给夹断的。” 芳期觉得这话很有深意。 但她却一点不觉气辱,正好,早点让翁翁打消了联姻的想法,这个时候给她相看个有情有义的寒门郎还不算迟。 踩着欢快的步伐就如释重负地告辞了。 晏迟觉得今晚他还能继续吃火锅,恩,跟阿瑗一起吃,这么多菜呢,连牛肚都没吃完……话说这牛肚确实比羊肚劲爽,就是不容易吃到,要不然……再让太子送一头牛? 连着两餐火锅终于让晏迟觉得胃肠得到了满足,虽说膝盖仍在痛,但心情总算平静了许多。 这天,他告诉了徐娘让摸摸丁九山的根底。 “郎主真相信覃相公的话?”徐娘问。 “覃逊是只老狐狸,但正因为他是只老狐狸才明白愚弄我的后果极其严重,他把丁九山抖露出来虽有其他的诡计,但丁九山应当的确是暗害赵叔的凶手之一,实则对于程钟南,我一直都觉得他目的十分奇怪。”晏迟腿上搭着黑熊裘,缓缓转动四轮车。 暮色连着烟雨,让西湖之上分外凄迷。 他眼角凌厉,杀气腾腾。 “程钟南不同于那些人,行事还算正直,他的儿子奸/辱母婢,他居然能亲手把儿子送上刑场,他弹劾赵叔,为的至少不是谄媚羿承钧,覃逊这回给了我答案,程钟南,应是被丁九山利用了。” “这丁九山难道和东平公有仇怨?”徐娘甚至还不知丁九山的官职。 “他是赵叔举荐。”晏迟冷笑:“我也想知道丁九山为何恩将仇报呢。” 第127章 这下“威名”必须远扬了 覃逊听完了晏迟更加露骨的“提醒建议”,看着三孙女的目光就忍不住很是嫌弃了。 “晏三郎的意思,无非就是警告我不要干预他的婚事,你说你,明明模样长得跟你娘没差,天生的姿容很非凡了,咋就这样不顶用呢?是不是你说错了话,今日又再激怒晏三郎自己还没发觉?” 气死他老人家了,孙女中目前唯有这么一个拿得出手的,结果在晏迟眼中也就是个庸脂俗粉。 芳期一听不好,连忙自夸:“祖父可别冤枉我,晏郎君对我已经不错了,今日明明还允我和他一同饮谈呢,围着炉子一起吃麻辣火锅的交情!晏郎还说了,让我有空常去,多做几道美食,祖父,麻辣火锅可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连温大娘都做不来。” 但只不过嘛…… “翁翁,晏三郎可不是冯莱这样的骗子,他是真的深谙玄道奇术,像他这样的人,行事完全不依世俗礼矩,指不定压根没想过成婚呢,等银子存得够多了,就往深山老林一扎,修长生不老去了。所以啊,晏三郎才这样反感婚事被算计,他是用个半仙的眼光,看待我们这些芸芸众生。” 覃逊:…… “修长生不老靠的是钱财?”他莫名竟用这样的质疑否定三孙女的消极。 “不靠钱财,怎么鲜少见平民百姓立志修长生的,不都是君王和贵族才有这志向么?”芳期言之凿凿。 覃逊觉得自己竟然无言以对。 芳期却觉得自己达到了让祖父明白自己虽然有用,但这有用的程度只限利用厨艺博求晏三郎的赏识,做一个普通朋友,是万万不够资格赢得晏大夫明媒正娶的,祖父真可以打消跟晏迟联姻的想法了,还是考虑考虑替她找个寒门郎吧,这样一来祖母并不至于埋怨祖父护短偏心,大大有利二老仍然夫妻恩爱下去,多么两全其美的事啊,祖父快下这愉快的决定吧。 覃逊下了另一个愉快的决定:“你想办法吧,要以我们相邸的名义给沂国公府难堪,不用担心事情闹得不可收场,我就是要让世人都知道相邸对沂国公夫妇二人的鄙夷。” 芳期:…… 祖父真是铁了心的把她往狂妄嚣张的道路上推啊,她一个闺阁女孩儿,当众给堂堂公爵府难堪,这能是个温顺贤良的性情?就算有人打算求娶,看的也是她虽为庶出却甚得祖父看重的缘故,必须是因为功利心,这哪里是有情有义的良人,跟彭子瞻这类人也无差了。 但芳期能摞挑子么?必须不能。 她能想到的法子,还是靠着符媪的儿媳提供的消息,找到了符媪儿子的旧东家,运济行的左员外。 运济行其实不是香药铺子,而是香药商行,是将番商手里购得的名贵香药分销至各大铺子,并不会直接和买客交易。只是如沂国公晏永,却深知直接从商行购买香药价格要比商铺要低的行情,他虽有爵位却无实职,虽说俸禄还是有的,却没有别的敛财渠道,更莫说旧家底都舍在了开封,便是当年在开封时晏家的家底就薄弱得很,待迁至临安,宅田皆需重置,黄氏虽能持家,不过当初为奉承越国公、郑国公两家,年年都得耗费大笔礼金。 也就是说,晏永缺钱。 虽说缺钱,一家人却还铺张奢侈,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如日常香药的采用,也必须讲究名贵,所以才动了歪脑筋,跟运济行直接采买,往往还会先赊账。 左员外其实不是“员外”,只不过卫人惯常把富商称为员外,他没有官职,自是不敢拒绝公爵门第的采买,只是左员外其实对沂国公府贪图便宜的做法也暗暗不齿,但就算如此,当听芳期发话,让他们将已经收了的货款退还沂国公府,且申明从此再不会做沂国公府的买卖时,左员外仍然为难得很。 “娘子的嘱咐,草民原本不敢不从,只是……沂国公府也确然算是敝行的老主顾了。” 芳期微笑:“我明白左员外定是担心开罪了沂国公府,左员外大可直言是被我逼迫,就说我这样讲……沂国公找我家借贷的钱银虽说由晏三郎代为清偿,但我家翁翁说了,沂国公没有谋求实职的能耐,仅靠公爵的俸禄养家,处处都需开销花耗,就该节俭着些,运济行的香药这般名贵,但凡勤俭持家的门第,都知道不能采用,沂国公靠着晏三郎的俸禄挥霍无度,这样的行为可是损及德礼的,翁翁这回是劝告,要沂国公觉得是我家翁翁多管闲事,那我家翁翁下回可就弹劾沂国公为父不慈苛待嫡子了。” “这是相公的意思?”左员外的想法显然转改了。 “是。”芳期大言不惭。 横竖祖父让她看着办,完全可以说是祖父的授意。 左员外就当真去请了沂国公府的管事来,只是他自己又加上了几句话—— “原本行会就有规定,不许商行直接和买客交易,这件事相公若真要追究,行会说不定就会罚治敝行,那敝行可就无法再做香药这行当了,故而,还望沂国公千万体谅草民的难处,并非草民不知好歹,着实是……草民万万不敢开罪相邸啊。” 那管事鼻子险些没气歪了,却也只好把这件事如实禀知晏永。 而今晏永已经听纳黄氏的建议,彻底和罗、赵两门断交了,不过因为黄氏和王夫人还维持着来往,晏永也当然听说了相邸是因何缘故如此羞辱他家,气恨难捺,把账都记在了晏迟头上,拍案而起:“这个逆子!” “这都怪我,当初就不该听罗家表姐的话答应让她促成扶正一事,否则三郎也不至于误解官人是宠妾灭妻。只是官人而今,又必需得争取三郎的谅解,要不……官人将我出妇吧,我只想官人和孩子们都能太平,就别无所求了。”黄氏哭泣道。 晏永越发气怒了:“阿凤快别说这糊涂话了,你这样忍让,岂不会害得竣儿也失了袭爵的资格?我从来不当晏迟是我骨肉,他休想袭我沂国公的爵位!” 晏竣也怒道:“阿娘何必这样迁就晏迟?便是因为晏迟进谗言,阿父与我均难得实职,但沂国公府还有爵田,犯不着对晏迟低声下气。” 晏惟芳也跟着黄氏一齐哽咽:“就是就是,不如阿爷干脆将晏迟除族,不是说被除族的人不能为官吗?这样一来晏迟就根本不足为惧了。” “芳儿还,竣儿却不应不懂事,官家而今这般信重三郎,三郎要是仍然怀恨,必定会陷害得官人被夺爵甚至被治罪,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我们必须得求得三郎谅解。” 晏竑实在听不下去了。 他膝跪在父母座下:“儿子要说不敬高堂的话了!” 黄氏被儿子给噎住了。 “母亲是担心三哥为私怨报复么?母亲明知天家尽管信重三哥,却必不会无缘无故冤害臣公,行为昏聩之事。母亲不怕父亲被夺爵,甚至不怕大哥失世子之位,因为母亲明白父亲绝对不会出妇,官家也不可能再将母亲贬为姬妾,大哥就是嫡长子,官家怎会罔顾爵位当由嫡长子继承的礼制! 母亲分明是想图更大的权富,母亲现在算是看明白了情势,不仅官家,便是太子也对三哥器重有加,示好三哥,父亲就能谋获实职,大哥也能谋获实职,沂国公府从此便能飞黄腾达,所以母亲才能忍受三哥的一再折辱。 可母亲能忍辱,三哥就一定要宽恕高堂的过错吗?母亲的想法是,只要父亲从此示以慈爱,三哥就不敢再忤逆父亲之令,父亲对母亲又自来是言听计从,那么三哥也就只能顺从母亲的把控了。” 黄氏的机心运谋完全被儿子拆穿了,一时之间愣怔住,倒是晏永喝斥道:“四郎,你怎能如此顶撞你娘!” “为亲者讳,儿子知道今日的言行逾礼不孝,儿子甘受责罚。” 但黄氏却不舍得责罚自己的亲骨肉,黄氏舍不得,晏永就舍不得,他把孩子们都打发后,才跟黄氏说:“阿凤既然的确想让我示好晏迟,我便豁出去这张颜面当众跟他赔个错。” “不是我逼着官人非做违心之事,只是我着实担心……我没想到官家对三郎竟这般信任,大皇子被废一事,必定是三郎从中促成,连储位的废立三郎都能左右,要是仍然记恨官人,难保不会陷害官人。却没想到,竑儿竟然误会我……我哪里来那样重的权富心,我从始至终所求的,也无非就是能和官人长相厮守,保得我们的子孙平安喜乐。”黄氏又哽咽开来。 晏永连忙将妻子搂在怀中:“竑儿还年轻,少年义气,又因为听信了那些腐儒的教导,认定一国之君必然会依法礼行事,他哪里知道官家能对羽士玄道迷信到那等地步,晏迟想要中伤咱们为梅氏这疯妇报仇血恨,简直不废吹灰之力。” “多亏官人知道我的心。”黄氏也适时收敛了委屈,自己拭泪道:“也不是我一定要把芝儿嫁给三郎,只是相邸那三娘这般的跋扈,日后有她在三郎身边挑拨,三郎又怎能彻底消释恨怨呢?而高六娘毕竟是贵妃的义女,三郎却一心辅佐太子,必然是不会娶高六娘为妻的。我是想着三郎若对官人再不存误解了,应当听得进官人的话,唯有芝儿是势必不会再离间官人和三郎的父子之情,这样一来我们一家才能真正的和睦。” 晏永想着晏迟那张冷脸,一副倔强的脾气,叹声气:“我尽力而为吧。” 第128章 跟翁翁的对赌 最近屡屡受挫的王夫人这回终于学了乖。 尽管听黄氏说了芳期那番“狐假虎威”的话,这回倒没急吼吼地去告状,她算是知道了,自家那没见识的翁爹认定孽庶能得晏迟欢心,盘算着靠这桩联姻拉拢晏迟这近幸呢,就算是孽庶自作主张,翁爹也绝对不会给予责斥。 而黄氏这次来,又当然不存讨还公道的想法,除了把芳期的言行通报王夫人之外,主要还是来送请帖的。 又说贵妃“病故”,虽也按礼制治丧,并没有因为罪行被贬份位,但天子却也没有额外加恩,令臣民禁行宴乐——天子说大卫刚与辽国和谈罢战,终于彻底休止干戈,和平得来不易,实值普天同庆,况礼制并无规定嫔妃病殁需得臣民致哀,若因妃嫔病殁而禁行宴乐,这是天家顾私。 所以只令清河王及其妻妾,为贵妃服丧。 那么沂国公府这时行宴请客,就并没有触律违礼了。 为了说服相邸众人赴请,黄氏干脆明说,这回宴请,主要是因为沂国公想当众向儿子赔礼倒歉,以弥补曾经不慈的过错。 王夫人一口就应允了:“我管不着旁人,但我自己却一定会赴会的。” 却当送走了黄氏,私下对高蓓声说:“这回沂国公做足了姿态,晏迟也只能答应与父亲和解了,覃芳期为了逢迎晏迟,居然狠狠落了沂国公的脸面,沂国公和黄夫人又怎会容她嫁进沂国公府为子媳?晏迟既当众说了和解的话,婚姻就理当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否则就是忤逆不孝,礼法在上,官家也不会再包庇纵容,晏迟是聪明人,哪能不知怎么做对他才是有利的。届时我只要跟黄夫人言语一声,你和晏迟的婚事多半就成了。” 高蓓声非常自信:“晏三郎虽说不是真正与黄夫人和解,因对继母耿耿于怀,不肯答应与黄家女联姻,不过一听沂国公有意者竟是高门之女,也肯定不会心怀抵触了。” “那么不管相公及老夫人怎么想,那一日,六娘横竖随我去赴宴吧。” “儿敢不从命?” 高蓓声这大家闺秀显然忘记了,她可不是普通臣民,她是贵妃的义女,按礼法她也应当替义母服丧守制的,这个时候竟然出席宴请……要是天子追究的话,足够治她个不孝之罪了。 就算天子没那空闲追究,高蓓声急功近利得把规教忘得一干二净,说明什么呢?说明心里根本没真把贵妃当成义母看,那么认义母的行为就必须是因为有利可图,这可不是名门闺秀理当具备的品质,她的真面貌就要暴露了。 老夫人也是从没把贵妃真看作侄孙女的义母,贵妃尸骨未寒,她却已经把贵妃忘得一干二净了,自然压根没想起来高蓓声应当服丧守制这么一回事。 覃逊想起来了,但他懒得说。 他甚至觉得高蓓声这时遗臭万年对于高家而言说不定是件好事呢。 又说晏迟,他是被晏永亲自登门邀请,跟着晏永来的还有个肥头大耳的仆妇,刚进偏厅,就被晏永厉喝一声“跪下”,仆妇顿时双膝着地,二话不说就磕起响头。 晏迟瞄了一眼仆妇,冷笑:“沂国公带来的这位是什么人,怎地冲我叩头叩得这样扎实?” “三郎不记得她了?她是曾经服侍过你的仆妪,为父……当年正是听这仆妪的话,认为三郎因患狂症力气比同龄人更大,也是听这仆妪的谗言,说三郎叫嚣着要杀了大郎、四郎。怎知近来,夫人起了疑严审这官奴,她才说了真话!原来是她为图省事,才故意夸大三郎的病情……” “也不是十分夸大吧。”晏迟冷冷挑眉:“过去的事我依稀还记得些,的确是我犯了狂症,把令郎推了一把,推得令郎踉跄摔倒,沂国公不是因为这事,还罚我淋着冷雨跪了整整一夜么?” 跪得他的膝盖骨险些没碎了,跪完后,又才把他往院子里一关,大冬天的,被褥都不给他一床,要不是他命大,就不仅仅是落个风湿关节痛症了,单是那场高热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沂国公竟然起身,低着头,倒像他是晏迟的儿子似的:“为父当年的确因为心里仍然抱怨三郎之母,又见三郎竟然也遗患狂症,对三郎你心存厌恨,轻信了仆妪的挑唆,没有给予三郎关怀照顾,为父知道三郎因为幼年受了不少苦楚,心里有怨恨,可三郎总不能因为为父的过错,反而要承担不孝的诽议,所以为父已经请了不少临安权贵、重臣,三日后为父会当他们之面,亲口承认为父的过错,三郎若是能来……我不勉强三郎。” 说完还要把那仆妇留给晏迟处治。 “她虽是官奴,我可以责打责打,但我却没有这样的兴致,毕竟我晏迟的鞭子,也不是什么人都够资格挨的,沂国公把人带回去吧,你自个儿想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 沂国公脸色一僵。 什么仆妪挑唆,这就是个说法,仆妪是替他背锅,晏永也料到晏迟不会将这官奴如何,只是没想到晏迟居然强调让他处治……也罢了,仆妪的子女都是官奴,为了子女,这仆妪便是落得被发卖为官役,也只能继续背着这口黑锅。 沂国公走了,徐娘却往他身后啐了一口,转回来冲晏迟道:“这哪里赔错的,分明是想逼着郎主去赴宴,跟他们一家和解呢。” 徐娘以为晏迟是不肯让沂国公称心的,哪知却听他说:“那我也得去啊,因为去还是不去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晏永啊,肯定已经在请帖上写明白了,客人们都知道他这当爹的那天要向我这儿子赔罪呢,这些人都会认为,不管我心里怎么想,表面上得跟晏永和好了,要不然就是忤逆不孝。” “那日郎主就让仆跟郎主一同去吧,仆虽明白沂国公是虚情假义,毕竟能亲眼目睹他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不慈苛待,多少能解些气。” “那你可得付门票钱。” “郎主让仆付给沂国公门票钱?”徐娘难得呆滞了。 “付给晏永干嘛,付给我啊,沂国公这爵位是他的,但沂国公的府宅却是我娘出的钱兴建,我暂时让他们住在里头已经够宽容了,他们还想收门票钱?” 徐娘听郎主竟然还有闲心开玩笑,就料定她家郎主必定是有应对之策了。 覃逊晚间回家的时候,才听说了这件稀罕事——黄氏的邀帖虽然给的是王夫人,但邀请的可是覃相公,王夫人自然会把邀帖上呈老夫人。 于是晚饭之后,芳期就被召去了冠春园的书房。 “你上回闹的事还不够大啊,黄氏还有脸往我们相邸送邀帖呢。”覃翁翁把邀帖扔给芳期,却道:“晏永别的长处没有,这笔字还是不错的,也难怪梅公当年对他那般赏识,且梅夫人居然愿意下嫁了。” 在大卫,一笔好字从来都能轻易扬名,覃逊于是就特别嫌弃三孙女了。 芳期根本没听出来祖父是借沂国公在鄙视她,只顾喊撞天屈:“沂国公夫妇两个脸皮这么厚,我能有什么办法?” 覃逊哼了一声,问:“你觉得晏三郎当日会怎么应对?” “这就说不准了,毕竟沂国公都肯认错了,晏三郎也不能太嚣张。”芳期老老实实地说。 她又不知这对父子之间有多么仇深似海,哪晓得晏迟会不会答应和解啊。 “梅夫人有二子,长子名途,次子名迟,但黄氏所生的两个儿子,一个名竣,一个名竑。” 虽说受到了祖父大人的点拨,芳期却半天都没有恍然大悟。 覃逊只好继续点拨:“晏永的下一辈,名当从立部,但当年却有个羽士告知梅夫人,因她命中犯立部,她所出的子女若名从立部会遭不顺,须得从辵部才能保顺遂。” 芳期总算是明白过来了:“翁翁的言下之意是,沂国公根本不想认梅夫人的子女为晏家骨肉,所以请了个神棍哄骗梅夫人,不照家谱定的字辈取名?” “梅夫人的家族当年正得势,但晏永的母亲却是黄氏的姨母。” “所以沂国公是不满父母之命,却不敢违逆,他早就对梅夫人心生厌恶,才至于这般偏心黄夫人所生的子女。”看来沂国公和她家父亲都是一样一样的人,芳期心里充满了鄙夷:“祖父都知道的事,晏三郎肯定也清楚,那么这回是必然不会跟沂国公真正和解了。” “我却觉得未必。” “翁翁可愿跟儿对赌?”芳期脑子一热,脱口而出。 “我赌晏迟当着众人面前,能与沂国公握手言和。” “翁翁若是输了呢?” “赌注随你定。” “若是儿想请翁翁允许,让儿自择夫婿呢?” 覃逊不屑地瞥了芳期一眼:“我若输了就随你。” 芳期兴高采烈,仿佛已经胜券在握,直到上床安置时又才想起来一贯精明的祖父大人这回竟忘了说要是他赢了又当如何,这下子芳期越发是兴高采烈了,赢了就终生有靠,输了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她开始走运了啊,居然也遇见此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了。 三日转眼即过。 覃逊当然会赴请,老夫人却对沂国公府的宴会表现得兴趣缺缺,覃逊照常不会勉强老妻,这回他竟然只带了芳期这个孙女去赴会,当然,王夫人带着高蓓声赴会他是阻止不了的,不过宰执大人很放心,芳期有他这座靠山撑腰,是绝对不会被嫡母和个表姐给欺压的,哪怕午宴开席,男宾女客并不会坐同一宴厅,他这座靠山离得略远,但远近不是问题,关键是份量很在。 第129章 纷纷侧目 在大卫而言,其实宴集以赔错修好为名并不是什么咄咄怪事,曾经就有个宰执,因为错怪误解,告了皇帝的岳丈一个黑状,事后知道是自己轻信人言的过错,于是设宴当众赔罪,只是这当然是出于功利,免得国丈不依不饶打击报复。 也有不是出于功利的,例子就是辛远声,他曾经因为和一个世族子弟切磋棋艺时,技输一筹,心里耿耿于怀,一回没忍住私下跟人议论对方私德不修,虽说对方的德行也的确颇有瑕疵,但辛远声立即意识到自己是因一时心眼才背后议人是非,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辛远声于是设宴,当众向那人赔礼告错。 不过老子设宴当众给儿子赔礼的事却是自古以来的头一遭。 所以引发了轰然议论——这必定是晏永眼看着被“赶出家门”的儿子竟然咸鱼翻身,摇身变为了近幸之臣,有荣华富贵在前引诱,才只好忍气吞声示弱求和——然而众人也都能理解,毕竟晏无端确然已非吴下阿蒙,晏永舍不得“放弃”这么个儿子也在情理之中,杀人不过头点地,晏永毕竟是当老子的,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足够心诚意切了,晏无端自然不会再不依不饶。 女人们的议论却有些不同。 “沂国公对黄夫人还真是情深不移呢,虽因父母之命,当年不得不另娶梅氏女为妻,让青梅竹马的表妹屈为妾室,可这么多年来,除了黄氏,沂国公还哪里纳过别的姬妾?更不提这回为了庇护长子,身为尊长却对卑幼折腰。” “话说梅夫人在世时,其实就有娥皇女英的美谈,不少人都羡慕沂国公能享齐人之福。可惜的是梅夫人怎么就突然得了狂症,当年我可是亲眼见证过……梅夫人狂症大发,拔下发上簪钗就欲伤人。” “应是听闻了父祖兄长满门殉国,受不住这么惨痛的刺激吧,梅夫人可是出名的贤惠,要不是得了狂症,怎么做得出这么疯狂的事体。” “你们说,有无可能是沂国公宠妾灭妻?” “不会不会,梅夫人从前有个侍婢,就被梅夫人亲手所伤,她再不敢贴身服侍梅夫人了,但她却是最后请辞的一个,据她说,当时梅夫人狂症已经极其严重,发作起来不认人,见谁打谁,但沂国公仍然不忍对梅夫人用强,忍着梅夫人的踢打,只是抱着梅夫人的臂膀不让她伤及旁人,且还将沂国公府所有的官奴都调去梅夫人院子里服侍。” “这侍婢怎么会告诉你沂国公府的事体?” “嗐,这侍婢后来是被我家雇佣了啊,我好奇,问起她来,她才说了一些。她一直在我家帮佣,十几年来从来不曾偷奸耍滑,确然是个实诚人,她的话是可信的。” “要说来,沂国公当年若真狠下心肠,将梅夫人锁禁起来,也不至于发生后来一桩惨事了。” “所以说梅夫人的病症遗给了晏三郎,沂国公方才不敢再大意,沂国公犯的也不是大过错,那时哪里知道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奇人神医,连狂症都能够治愈的?” “但也有件奇怪的事,按说梅夫人的狂症这样严重,沂国公怎会让梅夫人轻易接触刀匕?” “你不知道,梅夫人的狂症是发一阵不发一阵的,据她以前的侍婢说,梅夫人也不是次次发作狂症都会伤人,有时会怀疑有人要害她,非得要把刀匕收藏在被褥下才能安睡,有的时候症状发作不明显,她暗暗将刀匕藏起来,旁的人也不能次次发现。” 这些妇人女眷间的窃窃议论,自然传不到芳期耳朵里,她这时正跟高蓓声坐在闺阁聚集的花榭里装哑巴呢。 却忽然看见明皎拉着个女子进来。 立时惊喜了。 “这位就是辛家五娘。”明皎忙着引荐“目标人物”给队友认识。 竟然辛五娘也来了? 芳期刚刚奇异了下,转眼就想通了这不值得奇异,辛远声本就和晏迟交好,鉴于今日这场宴会的中心主题,沂国公邀请辛家实在不是什么咄咄怪事。 她把辛五娘细细一打量。 鹅蛋脸面,柔眉舒长,眼眸清亮,就算看见自己在打量她,唇角带着笑意,还冲她忽闪了忽闪睫毛,跟明皎站一处,十分地有姑嫂相,一看就是规矩学得好,又不失意趣活泼的同道中人。 “同道中人”干脆伸手拉了芳期的手腕:“早听阿徐说过阿覃,今日总算见着了,不知我是否还合阿覃的眼缘,有没幸运品尝阿覃的手艺?” “太合眼缘了,放心,以后有的是机会吃喝玩乐。”芳期欢笑道。 高蓓声冷眼看着边上的三个少女谈笑风生,捧着杯盏饮了一口酥调杏油,转头跟另一个少女大说起今天并未到场的覃二娘,是如何如何的才德双俱,那少女和高蓓声本就不熟,且因为目睹高蓓声竟然到场,心里正觉得十分玄奇,听了这番莫名其妙的吹捧,还不是吹捧的她,就越觉诡异了。 找了个借口离高蓓声八丈远。 少女终于忍不住跟闺中好友议论:“你说奇不奇,高娘子竟然冲我大赞起覃家二娘来,是何用意?莫不是高娘子听说我四哥正在议亲,居然……可她只是覃二娘的表姐啊,有这样热衷做媒的么?” “你想多了吧,王夫人哪看得上咱们这样的门第啊?只是早一段,不是听说彭家娘子当众鄙辱覃三娘么?还有王夫人的侄孙儿,也公然说过覃三娘的坏话,却被徐二郎给借机斥责了,高娘子啊,指不定又是听了王夫人的教唆,又打算借着捧高覃二娘,贬低覃三娘呢。” “那还好我走得快,才没被卷进这些是非,只是……高娘子也是官宦世族家的闺秀,怎么会做这等……不厚道的事。” “这算什么啊,义母新丧,义女竟然盛妆打扮出席宴会,偏她自己还丝毫不觉引人侧目,咱们过去可曾见识过这等奇事?可见官宦世族,也不是户户都讲究礼矩,偶尔教出的子女确然也有不像样的,尤其高娘子现今是寄住在亲戚家中,身边没了长辈拘管,越发行事放诞也不奇怪。王老夫人虽据说是重规教,而今怕也因为一直被覃相公迁就,不大留意礼矩了,至于王夫人……兄长是那般行事,可见家教就是那样了,才不会提醒高娘子呢,只要她自己达到目的就好。” 王夫人丝毫不知道她自己的名声已经“臭不可闻”,居然还在跟辛五娘之母姜夫人争锋。 “听说辛大郎与晏三郎是好友?夫人应当也是将晏三郎看作自家子侄的,那今日可得好好劝说晏三郎了,这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便是沂国公从前确然有疏忽的地方,已经如此的自责了,晏三郎也应当体谅。” 姜夫人才一落座就莫名成了“万众瞩目”,很有些闹不清情势。 她并不知王夫人的企图,只晓得徐二郎曾经心许覃三娘,但结合这一段外头的风言风语,王夫人应当不爱惜覃三娘这庶女吧,这是为啥针对自己呢? 不管为啥,只要被针对当然是得回应的。 姜夫人微微一笑:“不用我劝,晏三郎心里明白着呢。” 徐姨母落后一步入榭厅,听见这话立时不无提防地直盯着王夫人。 王夫人这才不好继续跟姜夫人争锋了,心里却对徐姨母不无怨气。 辛氏女有什么好,亏王兰汀口口声声规教体统,不还是趋炎赴势之流?眼瞅着辛坦之立功得了圣重,手里握着兵权驻防砀山,就对辛家谄媚奉承!当然,这也怪翁爹对姿儿一直有偏见,王兰汀眼看着姿儿不受祖父看重,否则便是企图奉承辛家,也绝对不敢如此慢怠覃门! 好在她已经有了办法…… 王夫人便冲涂氏越发的亲近了。 开宴之前,便有黄夫人来请诸位女眷,连带着各位闺秀都先往正堂。 因为今日这场宴会并不普通,所以才必不能少所有人都在场见证这道程序,没有人在这时咄咄称奇,只互相的眉眼间,都在暗通“消息”。 芳期也自然是要去围观的。 沂国公府的正堂和别家的正堂没什么两样,一般情况下其实是不会在此宴客的,但今天却并非一般情况,且客人又十分的多,真正要在厅堂落座实际上是容纳不下的,所以说的是请入正堂,却是在正堂外的大院安放下百来张座椅。 芳期一眼瞅见了晏迟。 他披着黑狐裘领氅,带着白玉簪冠,仍是大剌剌坐在场地居中,仿佛今日这场宴集跟他并没丝毫关系似的,这时正从仆婢手中接过一盏茶……咦!居然是徐娘。 “三娘,你过来坐。” 突听这一句,芳期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祖父大人是真在叫她,于是在明皎惊异地注视下,她只好过去坐在了翁翁身边——这里离晏迟是越发接近了,芳期甚至感觉到晏迟似笑非笑冲她扫过来一眼。 “姑姥爷是有心抬举三表妹。”高蓓声咬着王夫人的耳朵说了一句。 王夫人冷笑,低声道:“抬举又有什么用?相公再如何抬举,覃家一个孽庶而已怎么比得上高、王两家的闺秀。” 不远处司马家的夫人耳力好,很奇怪地瞥过来一眼。 高家?哪个高家?是高仁宽的那个高家么?她要没记错的话……高仁宽是靠覃相公才谋得的成都知府一职吧?高家的女孩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咦,王氏身边那位不是贵妃的义女么?那就必是高仁宽的孙女了,王氏怎么把高娘子给带来了?高娘子不应当替贵妃服丧守制么?贵妃可是行了宫宴正式认养的这个义女,又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天,就这样就这样,王氏还敢夸耀王、高二姓女的出身?! 第130章 谁会赢? 多数人仍是注目着晏迟。 尤其是娘子们,个个都在暗叹这位近幸当真风貌不俗,不管是否真有本事卜断吉凶,至少相比曾经的近幸冯莱……官家迷信晏郎要比迷信冯莱让她们好接受多了。 高蓓声留意着娘子们热切的目光,越发脊梁端直目不斜视,暗忖:临安城的风气真是不行啊,个个都是重臣权贵家的女儿,竟这般毫无体统,看什么看?!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你们也休想高攀。 芳期也是端坐如山,她不如山不行,一群男性长辈的座位,只有她这么个少女,已经很引人注目了好不好?要是胆敢让祖父大人当场丢脸,后果必须很严重,她得谨记老气横秋,千万不能轻挑浮浪。 “覃公,你家孙女很不错啊。”突听这一句。 芳期也只能继续端坐如山。 “现场多少女孩儿,都在关注晏无端,唯有你家的孙女只关注脚面,这样的沉稳,不错不错。” “她见晏三郎见得多了,自然没什么好奇心。” 听祖父这样回应,芳期觉得压力山大:翁翁难道仍旧野心不死?! “三娘,打声招呼吧,这位就是向翁翁,上回偶然间被你救下的齐郎,就是向翁翁的外孙子。” 芳期心头一震,哎呦,这位居然就是祖父的政敌!!! 她忙起身见礼,先没敢抬眼打量,只一想祖父的态度……就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光明正大地看向大卫的次辅向进——老,看上去比自家翁翁老多了,垂着偌大的一双眼袋,满脸的绉子,嘴角长着颗黑痣,黑痣上还长着根黑须,和虽然也是古稀之年的祖父比起来,一点都不仙风道骨,而且明明肚量不大,肚子倒是蛮大的。 听说向参知姬妾成群……果然太过风流的人,容易早衰。 “向翁翁安康,向翁翁福寿。”芳期道出了真心实意的祝愿,她觉得向翁翁应当很缺这两样。 “嘴真甜。”向进不咸不淡的夸奖一句,有点不明白老对头为什么如此看重这么个庶孙女。 姿色虽说不错,但晏迟身边缺美人么?他刚送给晏迟的两个歌姬,姿色就不输覃三娘,而且还都被晏迟给笑纳了,覃老头也真是的,以为孙女容貌生得不错,就能赢得晏迟明媒正娶?晏迟便是尚主都够格了,哪里瞧得起一介庶女。 而且好像听说还是妓生女? 晏迟看上去像是色令智昏的人么? 这时,晏永眼见着客人们都已就坐,他也不再拖延了,刚站起身,瞅着晏竣、晏竑都要跟着他站起来,连忙肃色说道:“大郎、四郎就不用起身了,错不在你们,都在我,要是你们也跟着起来,倒像是我逼着三郎也必须恭立了,那就大不符我召开这场集宴的初衷。” 晏迟微笑:晏永真是的,这么急着把晏竣、晏竑摘清,可见他不是不知何为父慈啊,但他的儿子,却只有晏竣、晏竑二人,真滑稽,仿佛恨不能往他自己头上系绿头巾似的,那你倒是真系啊,我一点都不在意我娘红杏出墙,我娘要真有这洒脱劲,我可得为她鼓掌叫好了,晏永,你当谁愿意姓晏? 但他不说心里话,就这样抬眼看着晏永,也自然是没有起身恭立的。 晏永抱揖,却不是冲晏迟,而是向四围的宾客:“今日请大家来,晏永便是想当众声明,我儿晏迟,幼因母之疾遗患狂症,晏某因为惧慎,曾将犬锁禁居院,不曾好生照管他的衣食,更加不曾替他寻医觅诊。晏永先犯不慈,使三郎身受病痛之苦,是我这父亲不尽职,所以今日当着众人的面,晏永向三郎诚心实意陪声不是,我不强求三郎宽谅,只当众承诺,不管三郎今后提出我这父亲应当如何补偿,为父绝无二话,我只希望,能尽力偿过,也郑重声明,并非三郎不孝,而是我先犯不慈。” 芳期听了这话,暗忖如果换成她,她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不慈,且答应弥补娘,她大抵会相信父亲的话,觉得所有的事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只是嘛,她不是晏迟,她要是晏迟的话,就敢让沂国公上书改册世子,把继母打回原形,否则就是沂国公言不由衷,虚情假意,今后就能继续楚河汉界了。 她看见晏迟站了起来。 她几乎以为晏迟会当着众人的面给沂国公来一巴掌了,横竖晏迟嚣张惯了的,行事肯定比她更加跋扈。 却听晏迟道—— “沂国公说要补偿,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沂国公应当拜祭赵叔坟前,感激赵叔代替沂国公履行了为人父的职责。” 芳期:!!! 就这样就这样?这大不合晏冰刀的行事作风啊! “三弟,你难道忘了赵清渠是大逆罪人……”晏竣终于忍不住跳脚了。 “赵叔负罪于君国,却有恩于晏迟,沂国公又不是国君,难道不该感激赵叔,要不是赵叔的话,沂国公府而今要么多了个夭折的儿,要么一直锁禁着个狂人疯汉。”晏迟挑眉。 事实上羿承钧虽然灭了赵氏满门,不过却仍然许可了赵叔及其子孙得以安葬,为的仍然是虚名——他毕竟还没忘赵叔的忠佐呢,所以“法外开恩”。 羿承钧认为他这样已经足够“仁慈”,所以呢,他才不会怀疑自己虽说敬重赵叔,却也能体谅天子的“无奈”,这也就是俗话说的自欺欺人了,羿承钧称帝已经二十年有余,他膨胀了。 以为他这个皇帝,已经获得了天命所归。 所以,晏迟并不害怕让众人得知他一直铭记着东平公的恩情,因为那些人不会相信,他们会以为自己只是虚情假义,因为真正想要寻仇的人,是不会把恩义挂在嘴上。 他们忘了,还有一句俗话叫做反其道而行之。 晏迟灼灼地逼视着晏永。 “好,我确然应该叩谢赵源初,且还应该在他坟前告罪,过去因为三郎一事,我确然对源初有诋毁之词,我是恩将仇报。” “那我就原谅父亲了。” 芳期:…… 就这样原谅了?不,不,不,晏冰刀绝对不是如此宽容的人! 她简直难以置信地盯着场中的男子,眼睛里透出浓浓的失望——输了啊,祖父是何方妖孽,居然也能够料事如神! 芳期没想到,她的这番神色落高蓓声的眼里,又是另一种结论。 呵呵,覃芳期没想到晏郎会和沂国公握手言和吧,她把沂国公开罪得这样彻底……多么愚蠢的人,才会搬起石头砸脚。 但芳期还得继续“砸脚”。 因为祖父大人虽然没有要求她另赔赌注,实际上祖父大人的话她根本就不敢违逆,今日祖父大人之所以带她赴宴,为的可不是让她目睹胜负,她身上还有一个任务呢。 祖父觉得黄夫人的脸皮过于厚,所以她对沂国公府的践踏来得应当更加猛烈一些,而且看祖父这时笑眯眯的神色,俨然根本没有改变授意的念头,那就说明,不管晏迟有没跟沂国公握手言和,总之该她完成的事今天一定得完成。 等等…… 如果祖父真认定晏迟已经释怀了,为何还会坚持践踏沂国公府呢? 芳期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当日对赌的细节,她这才醍醐灌顶了。 这下子就更没了负担,趁着女眷就座宴厅,却并未开宴时,芳期就直接走到了黄夫人跟前,也是王夫人的身边,她们两个是同桌,当然同桌不仅仅是这两个夫人。 “夫人收好,这是因为晏三郎代替夫人清偿了我家的债务,我家出具给夫人的收据。” 一张写着欠款多少某年某月某日借某年某月某日还的收据,就这样摆在了尚且还空虚着的餐桌上。 黄夫人:…… 王夫人掐着手掌心才忍住怒火。 但高蓓声却迫不及待出头帮腔了:“三表妹,你只是个闺秀,缘何插手家里的事务?” “六表姐,你也只是个闺秀,缘何过问我家的事务?”芳期毫不客气就呛了回去。 然后不再搭理高蓓声,只对黄夫人道:“夫人莫怪,这件事家中尊长早已交待了我,只是一来我到底年轻,是晚辈,不便给夫人下帖子烦动夫人来我家收字据,二来,最近天冷,我也不想出门,所以就没主动给夫人送过来,正好趁今日必须得来,顺便了了这桩事。” 这话说得够嚣张了吧?在场的女眷如此精明,谁听不出来她是在故意羞辱沂国公夫人,再加上翁翁早前已经助攻了一把,谁都知道她今日不是跟着嫡母来,是被祖父带来的! 她的意思,就是祖父的意思——沂国公府的债务已偿,覃相邸也开了收据,当着众人的面,特意让个晚辈甩给黄夫人,就是告诉众人,覃相邸和沂国公府可没有丝毫情谊,一个是债主,一个是欠债的人,债了关系了,覃相公正眼都懒待看晏永夫妻。 黄夫人原本雀跃的心情,因为芳期当面挑衅,她又有点胃口不佳了。 但芳期的胃口其实也强不到哪里去,这天垂头丧气地跟着祖父回到风墅,不待祖父揶揄,她就连忙举起了双手:“儿知道翁翁狡猾……不!狡黠……不!狡诈……”连说了三个贬义词,芳期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断了,当偷窥着祖父好像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她才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打消了自残的念头。 “儿总算明白翁翁为何笃断晏三郎会跟沂国公握手言和了!” 第131章 晏迟的贵客 覃逊没急着追问三孙女是怎么醍醐灌顶的,他蹙着眉头,一脸嫌弃:“你刚才是不是想说,你总算知道我的精明之处了?结果呢?狡猾、狡黠、狡诈,哪怕你说个狡智呢,也能让我听得顺耳些,这就是不学无术的害处体现,词不达义,想拍马屁都找不到马屁股。” 芳期相当不服:“我后来还不是终于找到了适当的措辞!” 覃逊把芳期瞪了一阵,感觉还是只累到了自己的眼睛,无可奈何地挥挥手:“说说说,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沂国公今日既然摆出了这大阵仗,晏三郎要还是不依不饶,明明有理的人在世人看来都变成无理了,翁翁料到晏三郎会在表面上跟沂国公握手言和,才答应跟我对赌,翁翁分明是胜券在握嘛,所以无论开出什么赌注,翁翁想都不想就一口答应,因为我获胜的前提是,晏三郎今日当众摞下不原谅沂国公的话,甚至是扬长而去。” 芳期叹了一声气,认真是怨念得很:“我是也没输,因为我赌的是晏三郎不会真正答应和解,但也没赢,翁翁显然是知道这样的结果,才根本不让我许出赌注,横竖翁翁的话我都是不敢违逆的,只要我不胜出,都仍只能对翁翁言听计从。” 亏她还瞎兴奋了几天,以为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那你觉得沂国公夫妻两信不信晏三郎‘原谅’的话呢?”覃逊继续考较孙女。 “信的啊。”芳期无精打采地说道:“他们根本就不了解晏三郎,且又一心功利,自然会以己度人,说到底沂国公毕竟是尊父,孝道这顶帽子扣下来,他以为晏三郎也必须得端端正正地戴着么。哪会想到晏三郎根本就是愚弄他们呢?” 愚弄?覃逊挑了挑眉,却并没纠正孙女。 同一时刻,徐娘也十分的困惑不解,当她经过数番窥望终于确定自家郎主的神情并没有任何不愉快的时候,才敢问出了心里的狐疑:“郎主究竟为何要给沂国公台阶?” 她可不认为郎主真会屈服于所谓父慈子孝的教条! “羿承钧这人,作为一个当爹的还是有些长处,所以弈檀没有被苛虐偏鄙的经历,他这时不会激赏子逆父意的风气,今后越更会重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得把弈檀捧上皇位啊,所以我还不得不注意近幸的形象,要知,物以类聚这种说法,可同样适用于君臣。” 晏迟饮着酒,吃着厨娘做的拨霞供,总觉得怎么吃怎么仍有些差强人意。 就略微地跑了题:“有时候为了吃到点好肉菜,我居然都忍不住想要干脆篡权谋位拉倒了。” 徐娘:…… 果然人的欲望是最可怕的事物。 “晏永和黄氏,他们太看重丹书铁券,正因为看重,才误以为那东西的确是免死金牌。”晏迟牵起一抹稀薄的笑意:“我就是要造成他们的侥幸心,过去的事没什么好追察的,可我就要看他们心机算尽,结果一无所获,他们觉得我还没这么大能耐针对他们生死予夺,很好,他们就这样认为很有趣。” 徐娘依稀触碰到了郎主的恶趣味。 她不多事了,她从自己的经历出发,认定的是世上没有哪个母亲会不疼爱自己的亲生子女,但当爹的那就未必了,她曾经嫁的男人,还不是被个商贾出身的女子给勾跑了,丢下她和儿子,被他结下的仇家追杀。 后来找到他,告诉儿子的死讯,那男人怎么说的? 我给你二十两银,就别想着寻仇了,找个地方隐性埋名活着吧,这世道,活得短也有活得短的好处,大郎这么就走了,他还不知艰难困苦,我可羡慕他呢。 这就是孩他爹,得知儿子因他连累遭遇飞来横祸不幸夭折时,竟然如释重负的想法。 徐娘看沂国公,必然也是这么个无情冷血的人,她完全不介意郎主对沂国公夫妇尖锐的恨意,如果那天死的是她,而不是她的孩子,孩子历经坎坷和冷眼好容易在这世道生存下来,如果知道有这样的父亲,也必然不会有孝敬的想法。 晏迟答应与沂国公这父亲和解的事传遍了临安城。 这天晏竣就上门了,他提了好几口气才能在脸上“画”出来亲切的笑容,并且虽然在遭遇冷脸回应时,还能一直把笑容维持住:“眼看着新岁将至,阿爷阿母也已经整置出了屋院,今日让我来,就是想请三弟搬回家里居住。” “沂国公府我可住不惯。”晏迟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可新岁元正,三弟总不能独自住在别苑里吧,这未免也太冷清着些。” “冷清不了,接下来我得赴好些场宴席,又得设宴还请朝中的同僚,来往的友交,我这么多应酬,难免会扰了你们的清静。” 晏竣差点就说出了“不怕你扰我们清静”的话! 他心里极其的郁躁,父亲是为了什么向晏迟这竖子折腰?不正是因为沂国公府太“冷清”了么!晏迟答应了搬回去,那些趋附晏迟的人才会涌去沂国公府,有时候就是这样,世人就是用门庭是否热闹衡量一姓的势强势弱,去年晏迟害他被官家喝斥,多少权贵子弟都已和他断绝了谊交,这回连大皇子都被晏迟算计得失了储,他更被那些权贵子弟当作瘟神般避之唯恐不及了! 晏竣既恨晏迟又着急着借助晏迟为他自个儿添光,好一阵才能忍下来胸口一股岩浆和一股醋流的澎湃汹涌,找到个自以为让晏迟无法拒绝的借口:“三弟那日在诸多德高望重的臣公见证下,亲口答应不再计较从前,可要是新岁元正都仍另居别苑,诸公岂不会议论三弟言而无信对父亲仍然悖逆不敬?” “岁除日我会回去拜望尊长,尽子孙之责,怎么我已经入仕授职,父亲大人还要限制我常居何处么?我已是朝堂之臣,又不是内宅妇孺,进孝的方式仅限膝下承欢,晨昏问省。” “父母在、子孙不可别居……” “父亲大人的意思莫不是眼瞅着靠着亡母的嫁妆兴建的沂国公府已不宜居,就想搬来无情苑同我一起住?父亲大人不惜办那一场赔情宴,目的就是贪图我这别苑不成?” “晏迟……你……” “晏竣,你回去跟你那破落户出身的生母说,我给沂国公府留着情面,是因为我毕竟也姓晏,她可别认为我又肯喊沂国公一声父亲了,就能摆控我千依百顺言听计从,她这些年了,住的屋子姓梅不姓晏更不姓黄,但她可还记得在亡母灵前应持姬妾之礼?就拿着她这一把柄,你说我足不足够说服官家夺了她国公夫人的品阶,将她打回原形呢? 沂国公的爵位我看不上,才容你继续以嫡长子的身份享有继承权,我都这么宽容大度了,你们母子还要得寸进尺的话……这不是让父亲大人为难吗?我真是太孝顺了,今天才说这么一长篇话。” 晏竣气急败坏铩羽而归。 “这个逆子!”晏永的责斥一点也不新鲜。 黄氏长长叹一声气:“官人也知道,三郎并不会当真这么快打消和咱们间的嫌恨,而是不得不趋从于孝礼。也确然是,倘若我未被扶正,爵位应当是由他继承的,官人这个时候若再跟三郎争执,非逼着他住回家,旁人也确会议论官人对待三郎仍然苛厉,不是真心想要弥补亏过,这样的事,就由得三郎吧。” 只有在婚姻大事上有所促进,益处才是最大的。 晏迟把晏竣给气走了,心情更加愉快,又正好这天竟然有个客人突然不告而访,这惊喜来得迅猛,以至于冰山般的无情苑主,竟然“哈哈”大笑一路往门口迎,当见他的师父钟离矶果然慢悠悠地沿着游廊走来,他却不行揖礼,上前居然擂了钟离矶一拳:“师父怎么舍得出山了?” “想你这子了呗。”钟离矶把晏迟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番,摇头道:“杀气还是这么重,我说你要这样下去,还想不想修心法金丹了?” “修个屁。”晏迟携了钟离矶的手,直接就往金屋苑去:“我不修长生,只修这一世痛快随心所欲,师父就别指望我能继承你的衣钵了。” 钟离矶愁眉苦脸:“好容易发现个资质根骨都上佳的,偏没长着颗清静无为的心,看来我是真缺徒弟运,你知道吗,你三师兄也离世了。” “我早看出三师兄已经不行了,居然又坚持了三载。”晏迟一点都不为师兄过世难过。 他那三师兄的寿数都已经九十有八,没能够迈入金丹期,还是凡胎俗骨,这寿数已经非多数凡胎俗骨所及,人生自古谁无死,晏迟倒是把生老病死看得破。 “好了,我也见过你这子了,仍然没有寸进,又死一回心,我这就回去了。” 钟离矶没好气地一转身。 转得一点都不够坚决。 晏迟看着他说要告辞的老师笑眯眯的完全不想挽留。 钟离矶只好自己又转过身来,揪着他仍然乌黑的胡须直瞪眼:“好没良心的子,没几天就到岁除元正了,你都不留我在临安大吃大喝一段么?!” 晏迟再次哈哈大笑,领着他已经算是个“半仙”的师父,直往金屋苑的高楼上去了,一路上还听着师父老人家目睹着他“收养”的这些美伎,痛彻心扉地连连咂舌,仿佛在遗憾惋惜他的“自甘坠落”,距离金丹大道的光明之途有如背向而驰,晏迟忽然就觉得仿佛回到了山中清静的岁月,有一年他入了趟世回去,老头子遗憾得连连跺脚—— 晏无端,你居然给我造了杀孽回来!!! 第132章 惊祸 白箬笼、红焙炉,竹匙竹筅乌陶盏,纤纤玉指,先注热汤调膏,看上去正在学习点茶这项雅艺的女子尚还有模有样,当银汤瓶瓶口倾斜,更多的热汤注入,竹筅搅动汤面时,一旁的另个女子就叫嚷出声了—— “三姐,跟你说了多少回,是手腕用力不是手指用力,是上下搅动不是打圈搅动,你这是点茶不是要煎鸡卵,哎呀,膏底都被彻底搅散了,你都快毁完了半饼龙团胜雪,三姐你怎么这么笨?!” “不学了不学了。”芳期也干脆罢了工,摆摆手让三月、八月赶紧把四妹妹这套宝贝的茶具洗干净收拾好,捧着个手炉就往铺着白裘毯的榻上一倒:“我都说了我不学,是四妹妹非逼着教,这会儿子又来心疼我耗了四妹妹的茶饼,是不是又想讹诈我一顿麻辣火锅了?!” 前日天上刚往下飘了点雪花,芳期就赶忙做了麻辣火锅,跟四、五、六三个妹妹躲在秋凉馆里“偷吃”了,虽说是被覃芳姿告了一状,说她“不公允”,故意疏远嫡姐和“嫡表姐”,老夫人把她骂了几句,但芳期现今就这样,宁肯挨骂也不给看不起她对她心存恶意的人做吃食,且这样鸡毛蒜皮大的事体,老夫人也不至于重罚她,结果是……停了她这个月的月钱。 芳期现在可看不上这二两银的月钱了,她都有了六十两银的积蓄! 四娘也抱着手炉挤过来,脱了鞋子把脚都伸进白裘毯底,又趁便把芳期的膝盖踹了两下:“冬至节,万仪长公主的宴集上,肯定少不得斗茶为戏,我是定了亲的人必定不会赴宴了,翁翁肯定会让三姐去,大夫人也必然会带着二姐和高姐姐的,三姐比不过二姐还罢了,横竖在外头,我们都是覃家的女儿,谁胜谁负都不算丢脸,可要是三姐比不过高姐姐,这可就丢脸了。” “临时抱佛脚也抱不出个金身来啊,只能丢一回脸了。”芳期并不介意。 她就不信连明皎都比不过高蓓声,只要明皎能拔得头筹,她就与有荣焉。 “谁说抱不出?上回我教舒妹妹,只教一遍,她就能领会精遂!”芳菲而今对芳舒已经不排外了,这会子忽然想起了她,还很是感慨:“舒妹妹是真聪明,学什么都一点就通,一手女红针凿比五妹妹也是不差的,我还想向她讨教呢,她竟比我还要先出阁,偏偏不久,贵妃又病逝了,舒妹妹得替贵妃守制服丧,要一年后才能见着她。” 芳期也没想到就是因为去了次越国公夫人的宴集,五皇子竟把芳舒一眼相中了,天子赐婚时,他主动提出要纳芳舒为孺人,天子一口允同。 虽说屈为姬媵算不得什么好归宿,不过总比嫁给彭子瞻强多了。 为了芳舒的婚事,老夫人和大夫人都被气了个倒仰却无可奈何,说实在芳期是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气急败坏的,就因为芳舒没有被她们两个摆控?人家又不是相邸的女儿,父母俱在,姻缘本就不应由老夫人、大夫人越俎代疱,这两个跟芳舒又无仇无怨的,真不明白做何一定要把芳舒往彭子瞻这火坑里推,没推下去她们俩倒还恨得个咬牙切齿了。 因为是王氏女就能这么霸道的吗? 滑稽不滑稽。 “阿舒虽是只是淮王的孺人,不过是淮王殿下亲口向官家求纳的,连德妃娘娘还赞了淮王眼光好,既是如此,淮王妃也必能够与阿舒相处和睦的,阿舒总不至于连跟亲朋见面的自由都没有,四妹妹肯定是嫁在临安城的,还愁日后没机会与阿舒时常见面不成?倒是我,婚事八字没一撇,还不知会嫁去天南海北呢。” 说起婚事,芳期真是羡慕嫉妒恨啊。 “你哪会嫁去天南海北,你必须嫁给晏三郎啊,我娘都说了,让我跟三姐亲近着,因为三姐必定高嫁。” 芳期:…… 天,这是哪里来的误会?!她哪点像能高嫁想高嫁的模样了?周娘说出来,她改还不行么? “我困了,四妹也先回去睡吧,你还得赶着绣嫁衣呢。”突然妒嫉心暴涨的芳期下了逐客令。 “这才什么时辰你就困了?天才刚黑!”四娘表示不满。 她跟三姐还不算十分亲近呢,必须再接再励。 突地又听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门就“咣当”一声被推开了。 蒋氏怒气冲冲地“扎”进来,身后还跟着好些膀粗腰圆的仆妇,一见三月,便道:“把这贱婢给我绑了,送规察房听候发落!” “看谁敢!”芳期一时间也闹不清王夫人的这心腹何故突而嚣张,抱着手炉就从懒洋洋地姿势突变成威赫赫。 “三娘!大郎刚才因为饮用了这贱婢送去的药膳,腹痛不止耳鼻溢血,眼看已然是……不仅贱婢,老奴也要将三娘你绑去听老夫人处置!” 这有如晴天霹雳,把芳期整个人都震懵了。 常映蹙眉,看着俨然已经不知所措的芳期,她也有点拿不准这时是否应当出手,要不把这位娘子先救去无情苑? 好在这时苗娘子也已赶到了,阻止了蒋氏动粗。 “相公已经去了萱椿园,让请三娘也过去。” “三月常映跟我走。”芳期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就开始拔脚飞奔。 芳菲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地回到自己的屋子,想着今晚父亲是留宿在她娘的院子,这时必然已经闻讯赶去了萱椿园,娘肯定也会跟去,那她是该去不该去呢?好可怕,大哥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中毒?不可能是三姐毒害大哥啊,大哥对三姐这么好!但也不可能是大夫人毒害大哥啊,大哥怎么会中毒呢? 怎么办,她要不要替三姐说话呢?三姐不会……给大哥就这么偿命了吧?! 眼看快过年了家里怎么会发生如此可怕的事?! 不行,她不能留在秋凉馆里,她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就不能袖手旁观,如果祖父问她,她要替三姐作证,三姐只是嘴巴毒心肠一点不毒,要不然过去三姐那样妒嫉她,要真心毒,早把她毒死了八百回了,她都吃过三姐做的多少饮食了,这不活得好好的么? 芳菲于是又往萱椿园哆哆嗦嗦地跑去了。 芳期一进萱椿园,就听王夫人发出响亮的哭嚎,她脚下一软,又是一滑,竟狠狠摔了一跤,膝盖顿时刺痛,连掌心也被蹭破了,但芳期顾不得自己的伤,只恨腿软绵绵地站都站不起来,还是常映急赶上前几步,把芳期扶了起来,她又看了一眼导致芳期踩中滑倒的石子,微微蹙眉,奇怪,平整整的甬道上,这是哪里来的一粒石子? 她不动声色地把石子拾了起来。 芳期踉踉跄跄地刚进覃泽寝居的外间,就见龚雪松摇着头:“是中毒,砒/霜剧毒,龚某无能为相公令孙解毒,经施针,也只能暂时……令孙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真的是中毒?! 芳期恍若又挨了一道雷劈。 她完全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被扑过来的王夫人几巴掌扇在脸上:“孽障!你竟敢毒害你的兄长?!你还我泽儿的命来,你这个挨千刀的娼妇生的畜牲!” “大妇好了!”覃逊一声厉喝,看了看芳期脸上的巴掌印,以及魂不守舍的模样,呆呆站在那里掉眼泪,他确定不可能是芳期下毒。 先是冲龚雪松礼揖:“还望龚先生能尽力救治。” “相公放心,龚某会倾尽全力。” 但他着实是觉覃大郎这回……应当是回天乏术了。 覃逊一转脸的功夫,本想问芳期几句话,哪知却没看见这丫头的人影了,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呢,把老眼揉了又揉,确定现场只剩下三月一个被吓呆了的婢女,芳期和常映就这么不知所踪了。 这回连老夫人都气得大放悲声:“相公看,这还用审吗?必然就是覃芳期这孽障起的祸心,一看罪行暴露居然打算潜逃!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拦着这孽障!!!” “站住!”覃逊再次喝止住了仆妇,见老妻和大妇冲他瞪过来的两双怒眼,大儿子只垂着头一声不吭,心里不由一阵窝火:“泽儿的药膳一直是三丫头负责烹制,泽儿中毒她能没有嫌疑?真要跑早跑得不见影了,还等这时泽儿毒发了才害怕罪行暴露?!现在最要紧的是保住泽儿的性命,不是急着察究谁是毒害泽儿的凶手!” 敢在相邸投毒,谋杀他的嫡长孙,这人胆子可不,覃宰执脑子里一时间晃过无数念头和怀疑,看着仍旧木讷的覃敬,没好气道:“长男你跟这坐什么蜡,还不去报官!你的长子命悬一线,当爹的却还跟这摆严父的架子,我跟你说,你可别想着泽儿有个好歹我就会容你让治儿为宗子,我也绝对不会容你,宠妾灭妻祸乱家门!” 刚刚赶到的芳菲听见祖父这话,又见祖父的目光阴森森地盯着她家娘,吓得花容失色—— 三姐跑了,所以翁翁想把黑锅扣在娘的头上了么! 周娘却坦然地迎视着覃宰执的目光,虽然心里也慌得没了底,但她知道这时绝对不能心虚,她也没什么好心虚的啊,天地良心可鉴,她虽然是盼望着覃泽能够病死,却万万没有杀人的勇气,她也没有能耐投毒啊,她可是连疱厨都进不去的人,自然更不可能买通覃泽院子里的仆婢了。 第133章 神医在此 芳期仗着祖父的纵容“夺门而逃”,还能从马房轻而易举就讨得了两匹坐骑,一路飞奔——她当然不是真的畏罪潜逃了,这时她也没空去管谁是投毒的人,她只想救兄长的性命,因为她直觉此事与她有关,她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兄长受她连累而死,但她既不懂医术更不懂解毒,仓促之间她只能想到向系统求助,万一千年之后有什么解毒的灵丹妙药呢?只要一枚,就能救兄长转危为安。 但系统告诉她并没有这样的灵丹妙药。 系统还告诉她可以尝试去求晏迟。 芳期的脑子已经像是锈死了,根本转动不了,她下意识只能听从系统的话。 城里已是张灯结彩,虽说已经过了晚饭的时辰,但各家酒肆食楼仍然是宾客如云,行道上也是人流如涌,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但临安城建有驰道,所以快马奔行也能保证畅通,又不会伤及路人,不过纵管如此,两个女子在驰道上纵骑狂奔的稀罕事还是引起了路人的侧目。 两个丫头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故?性子也太急了吧。 卫人好休闲,做什么都讲究个慢慢悠悠,连去酒肆里吃餐饭,要不是饿疯了都从没人愿意摧促店家快些上菜,驰道上的车马也多是慢慢悠悠晃着走,就像现在,司马修就骑着匹马晃荡在驰道上,然后只觉身边刮过一阵香风,看见的是两个真正把驰道当驰道用的……女子? 背影,没认出是谁。 他突然就不服气了,拍着马也追了上去,两个女子能有什么紧急事,别不是在鄙视我的骑术吧? 哟,好像追起来的确吃力啊,司马修于是更加奋起直追。 芳期根本没意识到马屁股后有个吃饱了撑得慌的少年因为莫名受伤的自尊心在追她,不歇气地就跑出了钱塘门,钱塘门外因为有西湖,还有香市,所以夜不闭禁,芳期做为相邸闺秀自然也有凭符,她出示凭符等待验证通行时,司马修才气喘吁吁地赶上来。 这下子终于看清了“超越”他的女子,咦?这不是覃相邸那位声名远扬的三娘么?这生气,这么冷的天还能骑这么快的马,她就不怕被冷风刮伤了肌肤?咦!已经刮伤了么?脸看上去怎么有些肿啊?!天都黑了她这么心急这是要去见晏迟么?搞什么名堂呢?难不成终于意识到情敌太多打算干脆约了晏迟苟奔? 那就有好戏看了! 司马修飞快决定继续跟去看戏。 日子平淡无趣,只有这些有生气的人才能把日子过得生机勃勃,这比瓦子里那些杂剧有意思多了。 然后她就看见极富生气的女子“生机勃勃”地擂响了晏迟的大门,跟敲登闻鼓似的,司马修这才又意识到他并不是无情苑愿意欢迎的客人,晏迟应当不会这么好心放他也进去看戏,他望了望无情苑的院墙,有点高,翻不上去啊,怎么办呢? 又突然微笑了。 今天运气真好,瞧那条路上正骑马过来的人是谁?晏迟今晚居然也出门逛街了?这时才刚回来吧,这是跟谁去逛了呢?很面生啊,瞅着比晏永还年轻些,晏迟居然肯陪他夜逛?这什么人啊能得堂堂晏大夫如此礼遇。 晏迟坐在马上,面无表情看着把他家大门当登闻鼓擂的芳期,以及不远处骑马背上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司马修,居然也闹不清这是发生了什么清奇的事故。 当然,听完芳期的一番请求后,他明白了。 “覃三娘,我跟你说过多少回,我既不是神仙也不会医术,没法子让人起死回生,你节哀吧。”晏迟就想甩着袖子进门了,他没打算搭理目的依然不明不白的司马修,这子有时候神神叨叨的,却狡猾得跟成了精的狐狸似的,最好离远些。 哪知钟离矶一听“覃三娘”三字,赶紧拖晏迟的后腿:“覃三娘,可是相邸的三娘?” “可不是相邸的三娘嘛。”司马修也赶忙策马上前搭腔。 晏迟脸上戒备的神色就越发重了,像原本就冰冻三尺的湖面,又覆上十尺冰霜。 芳期很敏感的意识到是被谁拖了后腿,转过头就冲司马修喝道:“人命关天,郎君高抬贵手别废话!” 司马修原本还想挤兑晏迟几句,说他铁石心肠不知怜香惜玉,被芳期这么一喝,险些没气得直接策马从她身上踩过去,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样不识好歹的黄毛丫头!等等,她凭什么称他作郎君啊?有胆子报上生辰八字比比谁更大! “晏郎君,请你卜测吉凶,看看能解砒/霜剧毒的神医何在,望晏郎君施助!” 晏迟挑着凌厉的眉头:“覃三娘,你是听不懂……” “三娘干嘛求他,你求我啊,我就是那个神医,这子的狂症都是我治好的呢,砒/霜的毒没什么难解的,我只要你做餐饭做报偿如何?”钟离矶说着就踩鞍重新上马:“快快快,救人如救火啊,别在这儿瞎耽搁了。” 晏迟盯着一行三骑火速奔驰进夜色里,只把他丢下来跟司马修眼瞪眼,内心破天荒地竟然觉得十分的悲愤,他真是白替钟离矶这个老头子担心了,亏他千方百计隐瞒老头的身份,结果呢?老头为了口吃的自己把身份给捅漏出去了! 司马修看着晏迟露出了迷人的笑颜。 他这才从马上下来,晃荡着行至晏迟面前:“原来刚才那位就是深受官家推崇的钟离公啊?官家不是对晏郎君你千叮万嘱过么,要是钟离公肯入世,晏郎君千万得请钟离公入宫面圣,晏郎君却将官家的叮嘱当成了耳旁风。” “司马修,你大可去告晏某的恶状。”晏迟拂袖而去。 他要被那馋嘴老头给气死了!!! 又说,临安府尹虽然是由储君兼任,但东宫太子当然不可能日日往临安府坐衙,事务其实多由少尹处理,刑案仍由判官、推官审管,但这当然是对于普通案件,像这种覃相邸的嫡长孙被投毒谋杀的大案要案,判官、推官是必须上报少尹及太子的,这就是晏迟不肯援手的原因,他只会投毒,覃泽又不是被他投的毒,他身上并没有解药,只有钟离矶能救覃泽性命,但钟离矶一在太子跟前露面,还哪有可能瞒过皇帝? 羿承钧若硬留钟离矶在临安,那老头子又不肯用道家的杀伐术害人,他就别想着轻易脱身了!!! 而太子接到报案,赶忙来了相邸,这时临安府的官吏也都已经赶到了,他们正听王夫人声嘶力竭地指证凶手就是庶女覃三娘,太子刚想细问案情,芳期就带着钟离矶赶到了。 “翁翁,这是治愈晏三郎狂症的神医钟离先生,先生说砒/霜之毒不难解……” 太子跟覃逊的瞳孔都轻微收缩了下,覃逊连忙冲钟离矶揖礼:“舍孙能得钟离公救治,必定能转危为安。” “必定的必定的。”钟离矶也不还礼:“病人呢,快些让老夫去治病吧,要是病人没等到拔毒就气绝了,那就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性命了。” 覃逊刚一转身,王夫人却冲上前挡住了通往内室的槅门:“翁爹,就是覃芳期这孽障毒害的泽儿,她请回的游医哪里值得信任?” “无知妇人!”覃逊这时恨不能一脚把大儿媳给踹出去,瞪着覃敬道:“你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大妇拉开!” 覃敬觉得自己去拉的话恐怕脸上又得带伤,但也只好动手,王夫人果然挥手就是一巴掌。 众人:…… 太子觉得覃敬真是太不幸了,父母高堂都是厉害角色不说,居然娶的妻子还是如此彪悍,这一巴掌,他看着都觉得脸疼。 老夫人也觉得王夫人闹得太不像话,喝道:“大妇,我知道你是急怒攻心失了理智,但相公既然已经决定报官,且连太子殿下都已亲临察断,相信毒害泽儿的凶手必然能够绳之以法,你不要再闹腾了。” 芳期看了一眼三月,见她虽然跪着,不过看上去应当未受责打,她刚才虽心急救长兄,却也没有忽略三月,相信祖父应当会护着秋凉馆的人,还好,祖父这回没有让她失望。 “请太子主持公道,重惩毒害嫡兄这……蛇蝎心肠的孽庶!”王夫人立时对芳期发起进攻。 太子觉得王夫人真是蠢透了。 覃三娘要真是凶手,犯得着请钟离公再把她儿子从鬼门关外拉回阳间?钟离公是什么人?是能一眼看破天机的神仙!钟离公说只要覃泽还有一口气在就能治愈,必然就能够妙手回春,覃三娘又哪里还有嫌疑? “不急,等钟离公先替令郎解毒吧。”太子看都懒得再看王夫人一眼。 这时屋子里忽然又进来个人。 一个有如众星拱月的人。 太子几乎以为是他的哪个妹妹也来相邸了呢,这架势可真大。 却见那人狠狠瞪了眼芳期,走到王夫人身边:“母亲,大哥情形如何?” “姿儿,我可怜的孩子。”王夫人真是理智丧失,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竟然喊出了覃芳姿的闺名:“你兄长的病好容易才有好转,怎知竟然被孽障毒害!日后让我们娘两个还能指望谁?” 太子:…… 真是稀了个奇了,嫡亲的兄长命悬一线,嫡亲的妹妹居然现在才来,人家覃三娘都往钱塘门外跑了个来回把钟离公请来救命了! 这覃二娘,根本就是来看热闹的吧?!难怪她还不忘架势,搞得跟公主出巡似的,太子就盯着覃芳姿看,看她到底是哭不哭得出来。 结果竟然看见覃芳姿也正在打量他。 太子:…… 王林这一支,他爹叫什么来着?难道是王林爹出生时脑袋磕地上了,怎么生的子女都是一般的愚蠢,连外孙女……这脑子必须是遗自王夫人啊,完全没有继承覃宰执的优秀血统。 嗐,把他都闹糊涂了,覃敬都非覃相公的亲儿子,嗣子生的女儿可不不能继承祖父的头脑? 这下子太子看覃敬的目光也意味深长了,女儿这么蠢,别不是当爹的也是个蠢货吧。 第134章 药膳的确有毒 覃芳姿当然不是现在才听说兄长病危的事,但她当时只以为是“病危”,觉得自己又不是大夫郎中,这么冷的天往萱椿园去也没有什么作用,甚至还冲婢女鲛珠抱怨:“我就说了吧,讨好大哥能有什么作用?他那身子骨,指不定哪日就病来如山倒了,且我前些日子往萱椿园去了这么多回,费尽了唇舌劝他别听覃芳期唆使,结果呢?他倒反过来把我给教训一番。大哥这样糊涂,哪里撑得起门户,要我说……一身病痛的活着也没趣,阿娘早该看开了。” 到后来又听说兄长是中毒,且母亲已经让蒋媪去捆芳期了,她这才有了那看热闹的心思,怎晓得还没进萱椿园,就看见芳期拔腿飞奔而去,覃芳姿就不肯多走这几步路了,让琥珀先来打听,打听得“畏罪潜逃”的话,且祖父还护着那孽庶,覃芳姿就又打开了算盘—— 也不知阿娘和翁翁还有多少嘴仗要打,我去了也不敢帮腔,能有什么趣?这么冷的天我还要一直等着翁翁终于把那孽庶“捉拿归案”么?不如留琥珀下来,等那孽庶倒霉的时候我再来旁观。 这就是她之所以“姗姗来迟”的原因。 但现今覃芳姿瞅着太子盯着她打量,心里好不恼火:太子别不是相中了我吧?他虽然贵为储君,我却也不是普通闺秀,他要是不把太子妃先废了,我可不能去给他做嫔侧。 却又忍不住也打量太子,心说太子要真能为她把太子妃废位就好了,那她将来岂不会母仪天下?!等她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就能彻底无视徐明皎这类臣妇了,到时候连徐姨母都要对她三跪九叩多有意思? 压根没想到太子一眼眼看她是因她太蠢了—— 长兄病危,母亲在嚎丧,她只顾着摆相邸千金的架势不说,帕子上抹点姜椒水的招数都不会么?好歹你也得红点眼眶啊嫡亲妹妹! 又是一阵脚步声。 太子抬眼,心说这又是哪位“姗姗来迟”的妹妹? 却只见是亡贵妃的义女高氏女,这位虽说没有弄出公主出巡的架势,看上去笨得没那样厉害,不过已然夜深人静了还着意让衣裙佩饰显得如此雅致适配,总不能是这么晚了还装扮好自己正顾影自怜时才惊闻噩耗吧,那就俨然是惊闻噩耗后精心打扮一番赶来看热闹的了。 高蓓声也的确要比覃芳姿晚些才听闻萱椿园的变故,她原本都已经安置了,一直见前头覃芳姿的闺房还亮着灯,又似有婢女忙着上上下下的,所以才使婢女出去打听了一番,听闻芳期像是要倒霉,还有太子殿下竟然来了,这才自以为不露痕迹地梳妆打扮一番。 这时先冲太子礼见,才安安静静坐在老夫人身边,低声安慰老夫人。 只听门扇一响,高蓓声先见覃逊面沉如水地走出来,这才说话:“姑姥爷节哀,表哥遭遇不幸,姑姥爷、姑姥姥固然心中哀痛,也得保重自身,有太子殿下及诸位临安府官员在,相信势必能够察断清明投毒谋害表哥的凶手。” 王夫人又是一声响亮的哭嚎。 眼看着又要冲芳期杀去。 覃逊冷冷瞥了高蓓声一眼:“不用节哀,你表哥命大,身中剧毒已解,只是一时间还未曾清醒罢了。” 高蓓声:…… 不是说中的是砒/霜么?中了砒/霜剧毒还能解……这的确够命大的。 太子险些忍俊不住,到底还是苦忍住了,忙贺喜道:“只要令孙性命无礙,惨祸未曾酿成就好。” 覃逊还了一礼,见王夫人到底是消停了,他才道:“殿下,经察,砒/霜确然是投在了微臣行三的孙女替长孙烹制的药膳中……” 他话还没说话就听高蓓声低低一声惊呼:“三表妹固然对二表妹一直心怀嫉恨,对世母也忤逆不敬,可怎敢行为这等杀人害命的恶事……” 这回连太子都忍不了了:“高娘子要不知道内情,就不要胡说八道,要不是覃三娘立时请来钟离公施治,覃大郎怎能够转危为安?连王夫人都明白过来这件事必然与覃三娘无干,高娘子可别再中伤他人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覃三娘这一身狼狈的形容,发髻散乱她都没顾上整理一下,直到听说覃泽已经得治,才虚脱般踉跄一下,倒吸了口冷气,也不知身上哪里在痛,不过神色倒是欢喜的,像压根没听见毒是下在她烹制的药膳般,是真心实意为覃泽得救如释重负。 高氏女莫不是把他也当傻子吧,他堂堂一国储君,居然会轻信这样的中伤? 覃逊再次瞥了高蓓声一眼,才跟老夫人道:“泽儿已经没有大碍了,且正是钟离公察实砒/霜剧毒投在药膳中,现在要追究的是谁这么大胆子敢毒害我相邸的嫡长孙,还企图嫁祸给三娘!这事我们既已报了官,且惊动殿下亲自过问,无关的人有劳夫人遣散吧。” 一句话就替芳期做了担保。 老夫人虽不大满意,但连太子都相信芳期无辜了,且她也觉得芳期不会这么蠢,先下了毒,再请来神医,还能被请来的神医察实罪证。于是便听从了丈夫的建议,把王夫人等等“无关人士”都带走了。 芳期却仍留在现场,因为毒药的确是下在她烹制的药膳中。 第一个说明案情的是桃叶,她这时已经显怀了,因为一场惊吓魂飞魄散,但这时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晚饭大郎仍是与婢妾一起用,婢妾并没觉得身体有何不妥,只是三月送来了药膳,大郎才饮用了几勺,就觉腹痛难忍,婢妾随手接过药膳搁置在一旁,就忙着让仆妇请医的请医禀报的禀报,直到……大郎的耳鼻都往外溢血了,婢妾才惊觉也许是中毒,婢妾不敢怀疑三娘,但想到婢妾无碍,而大郎的饮食与婢妾等不同的,唯有三娘烹制的药膳……婢妾就将药膳收了起来,刚才相公让钟离公看了,药膳里确然有毒。” 太子颔首:“毒有可能是事后才下在药膳里,但倘若覃大郎的饮食,唯有药膳与他人不同,且覃大郎正是在服用药膳时中毒,我偏向药膳里本就有毒,覃三娘虽铁定不是凶手,但会不会是送来药膳的奴婢投的毒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三月身上。 三月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翁翁,孙女担保三月不是投毒的人。”芳期这才说话:“大哥晚间的药膳,需在戌时服用,所以我过去都是调好味后,让三月看着炉火煨制,离戌时还有一刻时,正好送来萱椿园,可以说经手的人除我之外就只有三月,三月不可能谋害大哥嫁祸予我,但烹制药膳的食材,也不可能先一步被人投毒。” “你怎么能肯定?”问话的是太子。 “大哥食用的药膳,所有食材都是大夫人亲自采购,我是寻大夫人的心腹领用,我并不认为大夫人会谋害大哥是原因之一,之二,药膳的烹制,药材会经泡发,食材会经氽煮,余汤我都会先喂食狸猫,狸猫无事,说明食材无毒。 三月若想害我,多的是机会在我饮食中投毒,她与大哥无怨无仇,何苦谋害大哥嫁祸予我?而三月就算要害我,也只能是受到了大夫人的逼迫,大夫人不可能是毒害大哥的凶手,所以,我可以担保三月无辜。” 太子竟觉这话十分有道理,才问三月:“你确定在煨制药膳时,没有别的人靠近?” 三月慌忙摇头:“三娘交待奴婢,煨制大郎服用的药膳时必须寸步不离,且必须由奴婢亲自送来萱椿园,交给萱椿园的仆婢,奴婢回回都是在萱椿园的门口/交给点樱,今天也是如此。” 那就是说还有一个人经手过药膳。 “点樱人在哪儿?”太子发问。 角落处走出个颤颤兢兢的婢女,不待听令就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哆哆嗦嗦辩解:“奴婢没有投毒,没有投毒,奴婢是在门房当值,论是外头送来的什么事物都由奴婢传交的啊,两年来都没出过事,怎么会出事呢?” 太子微微蹙眉,问桃叶:“这点樱是官奴婢还是良籍?” “是良籍,是大夫人亲自替大郎择选的奴婢,入邸已经两载。”桃叶看看三月又看看点樱,她认为这两人谁都不可能毒害大郎。 这时钟离矶终于走了出来,太子一见他,也不急着问案了,赶忙站起来礼见。 钟离矶却对芳期道:“丫头,你兄长我已经替你救回来了,顺便还替他诊了诊脉,他生来有弱症吧?但这些年来调治将养得好,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便是这回经过这番惊险,我留个药方,等三日后才开始煎来服用,一日三煎,饮足三日,九副药下去保准恢复得跟中毒前一样。” 芳期忙道“多谢”。 “我再帮丫头你一个忙,我虽不能替你揪出毒害你兄长的凶手,但刚才我尝了尝那盅剩余的药膳残汤,发觉有丝甜味……” “怎么可能有甜味,这道药膳肯定不可能有甜味!” 太子关注的是另一个重点:“钟离公尝的是加了砒/霜的药膳?!” 钟离矶笑着摆了手摆手:“对常人来说砒/霜是剧毒,对我来说吃个几斤都没事。” 吃几斤砒/霜都没事?!太子震惊了,钟离公果然不是常人,不,这根本不是人吧?这必须是个神仙啊! 第135章 “神仙”助攻 钟离矶仿佛不知自己的话会引起多大震惊似的,继续道:“我活久了,经历的事多,接触的人也多,所以知道一种投毒的方法,就是用蜂蜜等物,将化开的砒/霜粉调成透明的膏状,抹于瓷勺一类餐具,用火烘干,这样餐具看上去无异,但遇热,剧毒便会从餐具上剥离。” 太子眼中的钟离矶无异于神仙,神仙说的话他当然信任不疑。 “也就是说药膳里原本无毒,毒是落在餐具上,覃三娘及其婢女的嫌疑就彻底没有了。” 太子当然看得出钟离矶对芳期的“欣赏”。 “丫头,我这共计算是帮了你三个忙了吧,你能给我做三餐饭行不行?”钟离矶提出了他的条件。 芳期差点没把头点掉,别说三餐饭,三十餐饭都不在话下,多好的神医啊,可比晏冰刀仁慈大方多了。 太子又呆愕了——原来神仙是这么容易讨好的么? 不对不对,这应当还是看在晏迟的情面上,相邸三娘果然在晏迟心目中的份量不一样啊,只是晏迟为何不干脆把人明媒正娶回去呢? “殿下,钟离公的断定若然不错,毒要是投在餐具上,那么点樱也没有嫌疑了。”芳期这才把注意力集中在“断案”上:“三月送药膳,往往会直接从疱厨配好汤勺、碟箸,搁提盒里一同送来,要真是点樱投毒,何需大费周章将毒涂于餐具上再行替换?横竖她都是经手的人,直接将砒/霜粉落于药膳即可。” 太子觉得芳期果然要比覃二娘和高氏女聪明多了,晏无端的眼光没毛病。 “确然,大费周章投毒于餐具,应是无法直接投毒在药膳,这个投毒的人,不是经手药膳熬制和送达的人。” “这样说来纰漏出在疱厨?”覃逊觉得问题相当严重了。 疱厨的人要是有居心叵测者,那可是防不胜防,而且受害人可不限于长孙了,相邸所有人岂不都笼罩在死亡阴影之中? 其实相邸有专门的餐具署,隶属于内库局,只是餐具署只管收存和布宴,普通一日三餐需要的餐具有限,若都经内库局收发的话程序太过繁琐,所以疱厨便另设了个餐洗组,负责一日三餐的餐具烫洗收管,这一组也有二、三十人,一一排察并不容易。 “翁翁,我是在温大娘的私厨替大哥烹制药膳,三月自然也不会专程跑去餐洗组另寻餐具。”芳期很贴心的安抚了覃逊突觉草木皆兵的紧张心情。 但覃逊一口气只松了点就又紧绷了:“三丫头,你在怀疑温大娘?” 芳期觉得她家翁翁今天脑子有点不够用…… 但想想就想通了,她家翁翁可不是像她一样总往疱厨的人。 “温大娘的私厨,瓷勺一屉、汤盅一屉、瓷碟、盏碗分门别类的都有一屉,温大娘不可能料中我及三月会从一屉中取用哪一只,是绝无可能投毒的,且温大娘的私厨会上锁,钥匙只有我与温大娘有,毒投餐具的话,只能是装盛药膳的汤盅或者汤勺,汤盅是我亲手所取,我敢担保无毒,因为我使用前用滚水烫过汤盅,而烫过汤盅的水,放冷后也喂食过狸猫。” 覃逊不由看了一眼芳期。 芳期:翁翁别看我,我成了大夫人的眼中钉,且由我经手烹制兄长的药膳,我不这么心怎么行。 但她没想到汤勺上还能投毒。 “奴婢也正是从私厨的一屉汤勺中随手拿出一只……”三月忙道。 “今日大郎使用的汤勺并非三月配送的!”点樱终于恍然大悟了:“奴婢从三月手中接过提盒,一路往里走,忽然脚腕一阵酸麻,就崴了一下,奴婢险些跌倒,把提盒的盖子给摔了出去,奴婢忙去拾,转回来的时候却发觉……有一只树上落下的青虫,还正好落在了提盒敞开的顶层,从白瓷碟往瓷勺上爬。” 药膳不像日常的加餐,需要七碟八碗用偌大的提盒装盛,只有一盅,所以提盒也甚巧,一般是分为两层,底下一层空间较深,底部还能放个炭块,瓷盅放底下就能一直保温,不至在送交的途中让药膳冷却,上头一层较浅,专用来放餐具,所以提盒的盖子摔掉了,树上的虫子掉下来,只能“污染”汤勺不至于污染“汤盅”。 “奴婢见汤勺不洁,自是不敢隐瞒,便禀报了袁姬。”点樱道。 袁姬就是桃叶,她慌忙道:“婢妾是让紫染去另取的一只汤勺。” 若搁从前,她不会因为一件事就支使别的丫鬟跑腿,但而今她怀有身孕,行动不便,大郎也不会同意她往内厅亲自去取餐具,紫染今晚轮到夜值,当时正在屋子里侍候,她就差遣了紫染。 紫染万万没想到太子问案问了一圈,结果是自己落下了嫌疑,吓得也往地下跪,正要喊冤。 “不用急,我来问你来答。”芳期想快些还萱椿园清静,兄长还昏迷未醒呢:“我知道各房署送来饮食,虽说都会一并配送餐具,但偶尔用餐时会有污损餐具的情况,总不至于因此再去各房署支用,所以萱椿园里应和秋凉馆一样,寻常都收着些餐具以备不时之需。” “是,碗碟勺箸萱椿园里备着四套,都收在厅立橱里。”紫染强自镇定道。 “备用的汤勺寻常应当不多动用,像我秋凉馆,为防落灰,都是分别装在勺盒里,未知萱椿园是否一样?” “是,也是装在勺盒里。” “你今日是如何取用的?” “为图方便,奴婢就取了最上头的勺盒,奴婢甚至没有取出汤勺来,是拿过来才打开勺盒。” “这样说勺盒不是平放着,是叠放?” “厅的立橱槅层深,但槅底窄,所以勺盒是四个叠放。” 芳期颔首:“不是你图方便,是个人都会图方便,有谁会专程去拿压在底下的盒子呢?”她想想又问:“萱椿园里多少人能接触到餐具?” “除了点樱等不在屋里服侍的仆婢,但凡能进屋子里的都能接触餐具,便是点樱等人……厅是不曾上锁的,夜里无人时,也能进入厅。” 这就是说萱椿园里的仆婢除了点樱外论谁都不能摆脱嫌疑了。 “近来呢?你可留意有谁时常连留厅?”芳期又问。 “萱椿园里并没哪个仆婢有异状,只是……最近二娘常来看望大郎,回回来都是前呼后拥……” 太子想起覃二娘刚才出现时的“盛况”,觉得婢女的证辞十足可信。 “二娘又喝不惯汤水房的汤水,得喝青玉亲手调配的,汤水甜点是从琼华楼带来,但并未携带杯盏餐具,所以琥珀等等婢女都动过厅的立橱。只是……最近这两日,二娘并没再来萱椿园,因为冬至节转眼即至,相邸事务多起来,大郎也时常不在萱椿园,大郎免得二娘回回来,袁姬不得不做陪,所以跟二娘直言,二娘还有些恼火。” 眼见着芳期又想说话,覃逊却在这时开了口:“殿下心里应当有察断了。” 太子颔首:“看来这个投毒的人,不是在令孙院子里就定是在令孙女院子里。” 覃逊:“微臣还请殿下移步,再听听微臣的想法。” 太子自然是听从的。 “翁翁,今日儿想留在萱椿园一直等大哥清醒。”芳期忙道。 覃逊点头许可了。 钟离矶见太子和覃逊都看向他,连忙摆手:“令孙身体不曾完全好转时,想来三娘是没有耐烦心烹制菜肴的,我有耐烦心,等得起,殿下和相公还有正事,我就不多留了。” 太子听钟离矶这话,俨然还要在临安逗留些时日,便只讲了“改日拜访”的话。 萱椿园终于恢复了清静,但难免人心浮动忧愁难安,如紫染其实也是官奴,她是越丹请辞后才被调进屋子里服侍,怎想到没过多久竟然会摊上这样的祸殃,她并没有投毒,但那染毒的汤勺分明是经她手递到了大郎的手里,她知道自己身上的嫌疑不会这么轻易洗清,而这件案子已经惊动了太子,多半少不得一场严刑逼问了。 芳期却先是安慰她:“翁翁请殿下移步深谈,应当无意将你们都押往刑狱严审了,好在是兄长经钟离公医治已经脱险,兄长仁善,明知你等无辜自然也会庇护你们,且安心,照顾兄长康复要紧。” 又安抚桃叶:“担心受怕一场,又还怀着身孕,这时你的身子也矝贵着呢,万万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了,放心吧,大哥这处有我守着,保证不会再发生任何纰漏,你先安置,等大哥醒了我再让人去告知你。” “大郎虽与二娘才是一母同胞,可婢妾长着眼睛,知道三娘才是真心关怀大郎的,大郎今日能转危为安,也多靠三娘及时请来了钟离公施救,三娘对婢妾,对婢妾腹中的孩儿均为恩深似海,婢妾便是此生难报三娘恩情,来世也当结草衔环为报。”桃叶一边啜泣一边想要叩谢。 芳期连忙将她扶住,交待点樱好生将桃叶送回寝房,服侍着桃叶安歇。 又交待三月:“你今日也受了场惊吓,先回秋凉馆去吧,我身边有常映就足够了,跟八月她们说声,让她们都不用担心了。” 直到这时,芳期才有空闲入内探望经历了一场生死祸殃的长兄,长兄睡得很安静,眉宇里看不出多少痛苦,呼息也很缓长,真不像身中剧毒的情状了。 芳期才彻底如释重负,觉得自己身上还真是哪儿哪儿都在疼。 第136章 栽陷向进 覃逊让人备了酒菜,和太子居然酌起来。 太子倒也很乐意跟这重臣饮谈,他现在是初登东宫,虽说眼看着几个手足兄弟对他再也难有威胁,但他很明白而今的情势,威胁可不仅限于阖墙之内,他并不相信辽国是真心愿与大卫共治中华,就越发担心日后大卫并无与辽国一战的能力,覃逊毕竟事辽,对于辽廷的了解自比那些“俘臣”更多,他可是在辽、卫不曾和谈之前,被辽主赦归的唯一臣公。 但今天显然不是谈这些的时候。 “覃公应知,由临安府追察凶犯不难,但需得把可能涉案者尽皆拘拿严刑审问,才能察明幕后指使。” 太子也断定这起案件应当不是相邸的阖墙之乱,而为外人使计。 “微臣的长孙自来病弱,虽说逐渐康复,不过已经无望走科举之途了,于别家而言根本没有威胁,又说仇怨的话,舍孙几乎就没出过门,又能与谁结下此等深仇大恨呢?所以凶手想害的根本不是舍孙,而是舍孙女三娘。”覃逊道。 “令孙女也的确是……最近太出风头。” “长男未娶贤妇,让殿下见笑了。” 太子明白了,覃相公十分看重行三的孙女,倒也是,王氏看着甚至像个疯妇,她那嫡女也是个傻子,两个加一块的份量还不如覃三娘的一根手指,覃相公脑子没被王氏给感染的话,本该知道把哪个人放在偏心这一边。 “不过说来也确然有微臣的原因,才让三娘树大招风了,晏郎炙手可热,便是有的人还顾着累世官宦的声名,不便趋附近幸,恐怕也万万不会乐意我家的女儿有幸婚配晏郎,偏长男娶妇不贤不智,这才让外人钻了空子,这件事也怪微臣治家不严,既然舍孙已经无碍,此时也不敢再烦劳殿下分心于微臣的私事了。” 太子挑眉,因为覃逊这话的指向性很强,几乎直说幕后真凶就是他的政敌向进! 朝堂需要制衡,宰执和次辅几乎从来不会是一条心,这件事覃逊不愿追察下去当然是十分识趣的退步,但太子当然也明白覃逊绝对不会和向进善罢干休,这只老狐狸,他是向自己这储君表明,他理解制衡的帝王权术,不过当向、覃二姓不需要帝王再放在制衡的两端,他就要报私仇了,那时,君帝也需要顾恤他今日的忠让。 清晨,覃泽重新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了个突然变丑了的,花猫一样的妹妹,妹妹开心得拉住他的手,问他还觉不觉得肚子疼,问他渴不渴,又像生怕他累着了,让他不需要说话,点头摇头就好了,覃泽却觉得自己可以轻轻松松坐起来,又能说话,他脑子里非常的清醒,记得发生的所有事。 他甚至记得自己昏迷时,感觉不到疼痛了,但还能听见母亲在冲妹妹怒吼。 他伸手触了触妹妹明显还肿/涨的面颊:“疼不疼?” “疼。”芳期一点都不虚伪:“但皮肉疼不算什么。” 身上的伤口总有一天会好,哥哥要是没了就是永远没了。 等桃叶闻讯而来的时候,芳期知趣地回了秋凉馆,她还没有睡意。 常映就摊开手,终于把那颗石子给芳期看。 “这是什么?”芳期接过石子,这石子显然经过打磨,圆滚滚的没了棱角,她当然知道这就是一颗石子,却想不明白这石子有什么用途。 “昨晚三娘是踩到了石子,才滑倒,这种经过打磨的石子是弹弓好手的器物,出现在萱椿园的甬道上十分奇怪,所以奴婢就拾了起来。” “总不会是有人为了故意害我摔跤才放那里。”芳期想了一想:“莫非是造成点樱脚腕忽然酸麻,害她崴脚的东西?” “这么硬的石子,还用弹弓射中脚踠,点樱的踠骨恐怕得折了。”常映道:“奴婢刚才留意见,萱椿园的院墙不高,以奴婢的身手,不靠飞爪就能直接跃上,伏墙头先射泥丸,致使点樱崴脚,立时再用石子弹飞提盒盖,趁点樱去拾盖盒时,从墙头跃入飞速将虫子放入提盒里,闪身躲在树后,黑灯瞎火的担保不会被发觉,等点樱离开,再翻墙离开,只要会些武艺,不需要多么精谙的人都能做到。” 这枚石子弹飞了提盒盖,受到阻力落在甬道上,凶手不可能再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找回石子,原本一颗石子也不至于引人注意,但不巧,倒霉的芳期一脚踩中,害她差点没摔个嘴啃泥。 昨晚在萱椿园,芳期也意识到行凶的人绝非普通人,所以她根本不怀疑凶手是在萱椿园兄长左右,因为兄长院子里的婢侍最近没有一个是新雇的,幕后真凶的目标也不是兄长,而是她。 借刀杀人。 王夫人就是那把刀。 把毒瓷勺混进萱椿园的人肯定在覃芳姿院里,这个人现在才动手,必定是现在才摸清楚萱椿园里的情况,以及餐具的收放取用,才想得出这么巧妙的投毒计划,她一定是新近才进相邸,而王夫人最近对琼华楼的人手来了个大换血,除了保姆、琥珀还是旧人,几乎都是另雇的。 腊月已经打听清楚了,多为涂氏引荐。 这些人,或者说是这些人其中有那么一、两个应当不简单,尤其在经历这事件后,芳期彻底想通了王夫人为何甘为涂氏利用,竟然在亲生女儿左右放心安排他人所荐的奴婢。 这些人,应当是为了促成覃芳姿嫁给徐二哥。 却没想到,差点害了大哥! 芳期紧紧握着那颗石子,打算待休整一番后拿给祖父过目。 可是覃逊却压根不相信芳期的话。 “别说涂氏一个内宅妇人没这么大能耐,就连黄琼梅这窝囊废也势必没有这样的狗胆!砒/ 霜落在汤勺上,这样的手段要不是被钟离公拆穿,普通人哪里晓得?这件事你不用理了,幕后真凶是谁我心里清楚,就算那投毒的人确然在琼华楼,我把二娘的仆婢盯紧了就是。” 芳期没法说服翁翁相信她的判断,干脆扼杀王氏的阴谋,她甚至怀疑祖父乐见其成——祖父可是至今不死和徐家联姻的心!!! 芳期异常的悲愤,但没有办法,她只能依靠自己挫毁王夫人的阴谋。 她根本不知她和祖父谈话的时候,“墙壁”里还有二叔在窃/听。 “三娘果然聪明啊,立时就想到了涂氏。”覃牧十分地感慨:“六娘明明常和三娘吃喝,怎么就没学到三娘几分机灵劲。” 覃逊脸色很阴沉:“黄琼梅夫妇,蚁虫而已,向进才是咱们的死敌。” 覃牧也不敢再玩笑了:“可是阿父,这件事毕竟同向进无关……” “我这辈子没什么不如向进的,只有一点不如他,他有个好儿子,向进和我都老了,谁把谁斗死了其实都没关系,但向冲从龙有功,他的仕途必定比你和长男更加顺利,我们和向家是死仇,等我死了,你们兄弟两个团结一心恐怕都不是向冲的对手,更何况有王氏这蠢妇在,你们还根本不可能齐心! 你道官家为何让我挑头弹劾鄂举?那是因为官家心目中毕竟还记着向冲的功劳,他不想让向进父子背黑锅!我明知前头是个火坑还只能闭着眼睛往里踩,是因为覃门根本没有了别的退路。” 他这一生图的是荣华富贵,临死之前,最后志想就是能让覃门真正扎根世宦,这是他在权场之上的野心,他也从来明白权场上的争斗,从来就是残酷无情。 既然踏上这条道路,就得做好一败涂地的准备。 不过覃逊当然还是想让向进一败涂地。 “机缘巧合,鄂举危难化解,覃门也能免于一场兔死狗烹,且有了建交晏无端的时机,我们就有了实力一举摧毁死仇,这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战,不能侥幸,更不能有赢得光明正大的想法。”覃逊看着覃牧道:“你比你兄长要机警,更世故,知时势懂大局,但你不是向冲的对手,如果我们不能和晏迟联姻,我死之前,只有替你们先除了向进父子,你们才能得以幸活。” “儿子惭愧。” 覃逊摆了摆手:“不是你才智不如向冲,是你运势不如他,当初谁能想到康王会登极九五呢?向冲正好在沂州为官,向家又为济南大族,他们才有此从龙有功的机缘。 “阿父,倘若那婢女一直留在相邸……” “一直?”覃逊冷哂:“怎容她一直,她留不了几天了,三丫头就能让她现形。” “那三娘就成了自作主张,阿父难道不会责备她?” “我已经歇了和徐家联姻的心思。”覃逊摇头道:“王氏和二娘都是一般的蠢毒,看看二娘,她一母同胞的兄长命悬一线,她呢?不想着来探望,居然前呼后拥的来看三娘的热闹!对亲手足都是如此无情,何况我这跟她毫无血缘的祖父,何况你这叔父?她昨晚那般行迳,让我彻底齿冷!” 覃牧颔首道:“三娘明知阿父不会任她蒙冤,但却拼力挽救大郎,她才确然是有情有义。” “所以啊,我料到她肯定会不遗余力挫毁王氏的阴谋,让徐二郎‘幸免于难’,这丫头,谁对她好她就念谁的情,我这祖父是完了,在她眼里早落下个老奸巨滑的印象,只是我看妇还肯让渊儿、许儿跟她亲近,她日后要遇到了难处,你跟妇多帮衬着她,她还会念你们的情。” 第137章 执迷不悟的王氏 “钟离公还请担待,郎主确然还不曾起身。” 当这天,徐娘也不知是第七回还是第八回用这话阻拦钟离矶要见晏迟折要求时,钟离矶终于被磨尽了耐心,他揪着自己的胡子,笑眯眯地略弯了脖子:“娘子,老夫掐指一算就算出来晏子早就着装整齐了,快别让他再继续矫情下去,这么憋着可得连晚饭都错过了,他气得连早饭、午饭都没吃的吧?” 胳膊一伸,就把徐娘拨去了一边儿,直闯进房门,果然瞧见晏迟“整整齐齐”的坐在一张矮塌上,霜眉冷眼的瞪着他。 “好徒儿,快别恼火了,我是早听徐娘说起相邸有个覃三娘,厨艺好得惊天地泣晏郎,我一听,好个覃三娘,竟能将我徒儿这么挑剔的舌头都能征服喽,上佳厨艺岂容错过?就没想周全,一口就答应去救人,这下累得徒儿你不好向天子交待了,我的错我的错。” 晏迟越霜眉冷眼了。 “我有什么不好交待的,羿承钧又不是不知道老头子你对我有活命之恩,知恩不报无异狗畜,我要是狗畜重用我的他成啥了?” 还叫老头子,说明火没消。 钟离矶陪笑道:“皇帝这样在意我,无非是因为我曾经铁口直断他能君临天下,让他下定决心称帝,他却不知,我哪有那大闲心卜算一姓兴衰啊,天下兴亡实则都和我无关,当初都是因为东平公一直相托,我才‘铁口直断’,其实当年那样的情形,真不知他瞻前顾后个什么劲,羿姓就他这么个帝子了,又还有东平公等等志士甘心辅佐,称帝明明是水到渠成。” “老头子你听好,羿承钧虽迷信羽士玄道,可你的本事太大了!你要不为他所用,难保他不会生杀心!在他这样的人眼里,其实没有什么天下兴亡,有的只是一姓权势,如果你让他知道羿姓江山不久将崩,他必定会强留你在临安,否则早晚都是衰败,你又不愿保他一姓繁盛荣华,你便是真神仙,他也未必不敢杀。” 钟离矶这才正色道:“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不过我比你子多活这么长,哪能还不如你子谙识人心叵测?放心吧,我能跟他们周旋,也保证不会坏你的事。就一件,燕赵将有大祸,这你也卜察得知,你是真没打算谏言,让天子救燕赵百姓出水火?” “你不是不管天下兴亡么?”晏迟的神色依然冰冷,不过倒没再称师父为老头子了。 “我不管,但你当管啊。”钟离矶越发正色:“我是出世之人,你是入世之人,且你要为东平公复仇,必造杀孽无数,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是三郎,杀孽会增戾气,戾气会改运数,这些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倘若背运之时,得道者总比失道者更有机运,从前种的善因,日后即收福果。” “赵叔种的善因还不够多吗?可他有什么福果!” “晏迟,阿瑗如今能得你照顾,就是东平公的福果,还有而今仍有你记得替他报仇血恨,又怎能不算福果呢?” 晏迟垂眸,仍然不置可否。 钟离矶知道他若能轻易想通,也不会形成执怨了,并未再多劝说。 “我从覃三娘那儿赚了三餐饭,到时你和我一同吃。”突然就转移了话题。 晏迟心里那口气险些没缓过来:“多出息啊,你帮了她这么大的忙,才三餐饭?” “害她兄长的凶手,三郎应该知道吧?” “我哪知道?”晏迟实在想翻白眼了。 钟离矶也不管晏迟耐不耐烦听,他反正是把昨晚的耳闻目睹都说详实了,然后断言:“这下你知道了吧?” “鬼樊楼的伎俩。”晏迟目中寒光一掠:“涂氏。” “这回总不怨我多管闲事了吧?” “你的确是在多管闲事。”晏迟一点都没有消气的模样,反而还把眉毛都立了起来:“诡术毒书上到底多少记载流露外泄,连鬼樊楼里的鼠耗都学谙了不下九条,钟离家到底怎么保存的?” “这你可不能怪师门!”钟离矶顿时也急了:“诡术毒书又不一人写成,是集录,原就为师门先宗采编汇纳而成,鬼樊楼里的人,本就不少起自阴流邪道,他们会这些伎俩怎么是师门泄露外传呢?” “涂氏这样的鼠耗,抬脚就能踩成肉泥,怕是连覃逊都没放在眼里,不过覃三娘人没那么笨,这回又先后得师父及常映提示,她应该也锁定了涂氏,她要是能先收拾了……” “徒儿可免脏了脚。”钟离矶如释重负,很好,这子终于肯称我为师父了,今晚又可以拉着子去逛西湖了,香市上各色千层饼、鸡丝面、笋肉馒头可好吃了,昨晚他还没来得及尝杂嚼呢,听说今晚涌金门的灌肺会来钱塘门设点,配着宋五娘的鱼羹……今晚的香市相当有逛头啊。 但钟离矶的美好愿望到底落空了。 他刚说出去逛香市的话,徐娘子就入内禀报太子来访。 这下子晏迟的气总算消了,他整理整理本就整整齐齐的衣着,很讨打地伸过来一截脖子:“师父,这就是所谓的种因得果,报应不爽吧?” 太子来前,已经见过了司马修,所以今日颇有些来者不善的意味。 “钟离公难得入世,要非是昨晚……” “殿下,迟确然是有意相瞒师父来临安一事,若非师父多管闲事,迟不会上禀官家,更不会惊动殿下。” 太子一长篇腹稿作废,半天说不出话来。 “师父乃出世修行之人,等闲不愿多问世事,这回来临安,为的是捉迟回山,必定是会拒绝官家款留的,迟到时左右为难尚且事,可要是官家下令让殿下款留殿下又未办成……” “钟离公既懒问世事,为何昨日却偏答应相助覃三娘呢?” “怎么司马修没告诉殿下吗?能为什么?为了贪吃这毛病啊。师父又不是真神仙,还得食人间烟火,故而山中数载,人间几月,为的就是弥补数载馋欲,师父这回把我捉不回去,总之也不会空走一趟就是了。” “宫里如此多的美食,钟离公应当会觉满意了。” “殿下糊弄谁呢,宫里的能叫美食?”晏迟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太子:…… “这样说起来,连我对覃三娘的厨艺都不无好奇了,有心想等覃三娘报偿时,也来蹭一餐饭。” “这事好说。”晏迟根本就不过问钟离矶的意见,事实上这时也只有他出面应付太子:“迟知道殿下今日的来意,也努力说服了师父入一趟宫,与官家叙一叙旧,殿下该如何禀报,便如何禀报就是了,便是官家因此怪罪晏迟,也是晏迟应受的。” 太子明白这是晏迟卖他的一个人情。 钟离矶不愿面圣,晏迟有意相瞒,结果是他偶然知情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服了高人应酬世务,对于皇父是纯孝,对于钟离矶而言,也是精诚所致金石为开。 这下子太子又觉得是司马修心胸狭隘了。 晏迟行事一贯如此,虽不是事事顺从于君的纯臣,可天底下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纯臣,狸猫还有闹脾气不服驯管的时候呢,何况于人?好的是晏迟行事尚有分寸,且主张固执都显现于明面,图的是情而非是利,这点就很难得。 太子心满意足,于是留在无情苑和钟离公师徒大快朵颐,很真诚地赞道:“晏郎宅里的厨娘,手艺也的确不输御厨了。” “殿下这舌头……”晏迟觉得不要也罢。 又说王夫人,便是眼见着覃泽当真已经脱险,情绪不再崩溃,但始终坚信投毒的人必然就是芳期,她竟然冲覃泽道:“孽障的诡计瞒得住别人瞒不过我,她恨我,恨不得我死!我死了她还不满意,她想把我们母子三个都害死!她投毒,串通那游医替你解毒,你就会感激她的救命之恩,她先看我们母子相残,最后再毒杀你!” 覃泽很担心王夫人,因为他觉得他母亲也需要钟离公的诊治。 连老夫人都觉得王夫人是在无理取闹,却只有覃芳姿和高蓓声觉得王夫人洞悉的就是真相,她们两个齐心协力的煽风点火,覃芳姿完全没有留意王夫人日渐疯狂的言行。 蒋氏看着着急,这天劝了一劝两个少女:“夫人这段精神本就不济,又为大郎这桩险殃一闹,神智难免越发紧张,两位娘子还当劝抚着夫人,就莫再……火上浇油了。” “蒋妪是在指责二妹和我了?”高蓓声立时拉下脸,高抬下巴:“什么叫做火上浇油?在我们高家,可从来没有嫡母不能教管逆庶的规矩!覃三娘阴险跋扈,姑姥爷本就不该姑息纵容,我是为大世母打抱不平,二妹更是为了护母不受鄙欺,反倒是蒋妪,你孤寡无依,虽是良籍但要是离了大世母还怎能安身立命?!主辱仆死,蒋妪可得牢记一个忠字!” 覃芳姿也把蒋氏横眉冷对:“阿娘精神不济?阿娘哪里精神不济了!高姐姐说得没错,就是你们这些奴婢各怀私心,都想省事一点都不为阿娘着想,才由得覃芳期这般欺辱阿娘及我!” 蒋氏被骂得一个字都不敢驳,心里却越发为了大夫人着急。 大郎不是不孝,但大郎并不是千依百顺的性情,二娘呢,虽还肯听大夫人教管,只性情也太……不,是脑子太蠢笨,还有那高娘子,简直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真不知高、王二族说是世宦名门,怎么出来的女子一个比一个还要愚狂无知!大夫人此时的情绪,可已经十分危险了,再被这两位刺激下去…… 她一个孤寡之人,活到哪天算哪天原本也不用为日后担心,可她真为大夫人担心啊,就怕是从前的那些事都瞒不住,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 第138章 人情还了个相当随便 冬至节的前一日,是万仪长公主的宴集。 这回宴集,却是天子逼着长公主召行的——长公主府只不过空置三年,未算残破,稍经整顿即能住人,所以长公主既逢乔迁之喜,又逢归国后第一个冬至节,虽长公主一再推辞,说自己已经习惯了冷清,反倒不懂应酬,但天子仍然坚持。 天子的想法是,万仪是唯一被大辽赦归的宗亲,是两国和谈的“成绩”,归国后仍如上京时过一般清苦的生活像什么话?必须要像臣民显示她的庆幸和欢喜才能证明和谈的价值。 无奈的长公主只能领旨。 但她仍然不想邀请太多无关的人。 只不过周皇后的本家荣国公府得请吧,德妃的本家桓国公府得请吧,长公主自己还有外家,一度被俘而今也随同赦归,也得请;太子、太子妃、晋王、晋王妃、洛王、洛王妃,这些人都是长公主的晚辈,也得请;辛坦之是迎她回国的人,辛门得请;覃相邸于她有恩,相邸得请。 长公主觉得人数已经不少了,可以显示她的庆幸和喜悦了。 天子仍不满意,让周皇后替长公主请人。 于是徐家、向家、鄂家、沂国公府、齐家等等等等,但凡周皇后还能入眼的,都收到了长公主府的请帖。 这天晏迟没去,他可以光明正大的不给长公主面子,因为他得陪着钟离矶这老头入宫面圣。 冬至节,有假三日,天子不行朝会,倒是起了个大早就款待钟离矶师徒。 “无端这子,居然敢抗旨不遵!”天子瞪视着晏迟。 晏迟一笑,不吭声,天子连“平身”都说出来了,哪像要降罪的样子,他从来不怕老头连累他,他怕的是他连累了老头,羿姓皇族,休想再害一个他在意的人。 “怪我怪我,我连晏子都想捉回山去呢,又哪里容他泄露我来临安的消息。”钟离矶打着哈哈,就想这样蒙混过去。 还果然被他蒙混过去了。 天子不打算追究晏迟抗旨不遵,只打算把钟离矶留在临安,一听钟离矶连晏迟都想捉回山中修行去,根本不就愿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未知高人于何处仙山修行?” 钟离矶微笑:说不得,因为此山已属辽境,说了官家你就更不可能放人了。 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应:“世外之山。” 天子也只道是钟离矶不愿告知灵山福洞,他毕竟也不可能舍了江山真跟钟离矶修仙去,所以也不再追问,又苦留钟离矶在临安,甚至就住在皇城之内,如此他也能时常与高人参玄悟道。 “若入世亦能修成金丹之术,草民也不会出世了,出世之人多问入世之事有犯天机,所以还望官家谅解。”说着又瞪晏迟:“你明明知道为师对你寄望甚重,怎知你竟难却世俗之心,你这是白费了天生好根骨。” 天子困惑不解:“高人若懒问世事,当年又为何提醒吾辈,当趁运而为?” “当年天下大乱,社稷将毁而百姓无依,此非一人一家俗事,而关九州百姓生死,草民虽出世之人,但也不忍见民不聊生,故而方才点拨官家。” “可是而今九州忧患并未完全解除,朕需要高人点拨。” “晏子已经学成出师,他也无心修金丹之术,完全足够协佐地圣之治了。”话虽如此,钟离矶却十分不满地给了晏迟一个白眼:“他昨日还卜察得知,燕赵将生地动之患,会造成死伤逾万,说是个好时机,能助官家坚实国朝根基呢。” 晏迟本是跽坐着,双手松弛置于膝头,听这话后右手中指的指尖轻轻一抽,内心狂怒:好个老头,居然自作主张,我什么时候答应要管燕赵地动一事了!” “燕赵将生地动?”天子先是一惊,而后内心一阵狂喜,因为他突然意识到燕赵已经彻底不属大卫管制了,地动若使军民伤亡,发生这样的天灾,岂不预示辽主失德?! 要说来燕赵地域在卫初时并不属于卫国的疆土,但后来太宗帝征还,一度还动意要将国都迁去幽州,只是谏阻者过多,到底作罢,后来燕赵又失,又经征还,再失,经议和燕赵蛮部向大卫称臣,最终却被辽国彻底攻占,直至开封失陷,卫廷立于临安,彻底失去的又仅只燕赵域界? 一见羿承钧似乎在兴灾乐祸,晏迟又乐意往他的兴头上泼冷水了:“官家,如今辽、卫两国议和不久,燕赵即生地动,恐怕辽廷的主战派会以和谈有违天命的说法,游说辽主反悔和约。” 天子果然就觉得自己想得太过天真了,一次地动哪能让辽国彻底崩溃,天灾究竟预兆着什么,有时还真靠臣子们的嘴。 “那么无端的建议是?” “提醒辽廷,早作防患。” “只是这样一来,岂不让辽主赢得了人心?” 晏迟冷哂:羿承钧到底还不曾愚蠢到认为辽国得以休养生息后,还愿意言而有信遵守和约的地步,看来他也不希望辽国风调雨顺,辽主德高望重啊。 “燕赵之域,多为辽廷驱使奴隶耕地饲马,尤其如今淮水以北已非卫域,燕赵更不需要屯重兵镇防,所以地动,伤亡的多为卫国遗民而非辽人,倘若官家先行知会辽廷,避免伤亡,救的是我朝遗民而非辽人,遗民明知是官家提醒辽廷,他们才能幸免于难,又怎会真正心向辽廷呢?” “那么这回又应当遣何人使辽呢?”天子问。 晏迟随口就还了覃逊一个人情:“辽主虽权上京,然辽太子而今却镇开封,辽太子对覃宰执可谓钦服,若让覃相使开封,必能说服辽太子赶在地动前先让遗民避难,免受崩塌砸埋殃劫。” “无端真能卜得地动发生之日?” “卜得,上元节后,正月十九,误差不出三日。” 覃相国还不知道他又将担任天使这一光荣使命了,今日他休假,起个大早,代替老妻主持晨省,也在检阅即将赴长公主宴会的家眷们。 为什么代替老夫人? 因为昨晚老夫人跟覃相国夫妻二人酌时,兴致高涨竟喝多了,今天实在打不起精神赴请,覃逊干脆让老夫人多睡一阵,别为了让晚辈们能够问省,搞得自己还没睡够就要早起。 芳期有点怀疑祖父是故意的。 但她不多关注祖父、祖母间的把戏,她关注的是覃芳姿。 因为王夫人昨日“动用”腊月,打听她今日穿什么衣裙——虽说长公主的宴集不比得宫宴,但也有别于普通宴集,芳期当然会穿新衣,她也不奇怪覃芳姿会有一套和她相似度极高的衣裙,因为相邸所有女孩儿的新衣制作,都是由王夫人经管,而长公主府冬至节的宴集,是在半月前就发了帖子,足够时间让王夫人作准备。 但芳期看见的是,不仅仅覃芳姿,连高蓓声今日也是穿着嫣绾丝袄杨妃裙,外搭一袭月白底色,绣着浅粉深红交相衬映折枝梅的大袖禙,也都围了玉兔出锋领,梳了在室少女出席正式场合最常见的双螺髻,虽说发饰裙佩不可能极尽相同,但为了搭配衣裙择选的款式也都大同异。 覃逊大抵也知道老夫人的作派,别管她是否亲自“率队”出席别家宴请,但凡家中子孙、闺秀得去别家作客的,都需要晨省时检阅穿出去的服装,担保不会让相邸失了颜面,倒了气派。 今日覃逊一检阅。 他微蹙着眉头:“晃眼看过去,这回倒真像是三姐妹了。” 这话里明显有些讥讽的意味,王夫人不至于听不出来,她今日倒是一扫颓丧癫狂,看上去很像个正常人的,这时甚至带着几分贤良淑德的笑容:“三娘那日挑绸色挑花样,我就觉着她果然是一贯在衣装打扮上费许多心思,一时动了心,就比着三娘挑的色样,给二娘、六娘一人做了一套,又料到她今日会穿这身新衣出席长公主府的冬至宴,想着她们姐妹三个,岁数个头相差无几,穿一样的衣裙只在佩饰上略微显出差别来,既显华美又不会让人觉得争奇斗艳,很适合今日的宴集场合。” 王夫人这样一说,芳期便是想要换一身衣裳也不能够了。 但芳期根本就没想过换衣裳,她今日已经下定决心要揪出那个投毒的人,以证实她推断不假。 当然彻底挫败王夫人的诡计,促成徐二哥和辛五娘的良缘也很重要。 覃逊也没说什么,只看了看跟在芳期身后的常映:“这是三娘今日要带去长公主府的婢女?” 王夫人蹙眉看了常映一眼:“怎么三娘也要带婢女?” 大家闺秀除了入宫不能带随侍,去参加宴集都会带一个仆妇一个婢女,但因为今天是去长公主府,架势排场又得递减,就只带一个婢女了,不过在王夫人看来这是嫡女的排场,庶女就该乖乖坐在她的身旁,自己都像个婢侍般哪还需得着其余的婢侍。 覃逊根本就不想搭理王夫人。 “是,儿今日带常映去赴宴。”芳期道。 王夫人也就不在意了。 实则她也料到翁爹会给“孽障”撑腰,但这并难不倒她,这时转头把常映扫视了番,挑起一边眉头:“几个闺秀衣着都差不离,带的奴婢总不能穿个五花十色的,三娘既要带这婢女,就让她换上相邸里统一给婢女做的冬装吧。” 芳期也不动声色地应了。 她故意等到今日才决定带常映出席,让腊月预先“打问不出”,就是为了确定一点,这时也得到确定了,王夫人确然十分执着她和覃芳姿今日的“相似”程度,可这到底有什么玄妙? 第139章 有人没去成 芳期暂时想不通,覃翁翁压根就不想费思量,他又把目光投注向覃渊、覃治两个孙男身上,六娘今日不去赴宴,不在受检阅之列,覃翁翁最后又把目光转了回来。 “高六娘今日别去赴宴了。” “为何?”王夫人和高蓓声来了个异口同声,连语气都惊人的一致。 “为何?”覃逊冷哼道:“你们还好意思问我为何?前番沂国公府的宴集,我一个不留神,大妇就带着高六娘去了,你们是真没听说当日目睹六娘出席宴集的女眷怎么议论的?贵妃是正正经经认了六娘为义女的吧,六娘还一度引以为傲,结果贵妃新丧,六娘就盛装打扮还得意洋洋出去赴会了! 好在我那日只带着三娘,未许大妇随同,是大妇你自个儿跟我分开两拨带着六娘去的沂国公府,旁人也都看在眼里,不议我覃门不懂孝礼,只是鄙笑大妇你这王氏女和六娘高氏女急功近利罔顾礼法,把王、高二门多少代积累的家风规教败坏得干干净净,你们还问我为何?好啊,今日大妇但可再带六娘去长公主府,只别跟我们同行,你仍然可以再向长公主多讨张请帖,跟满临安城的勋贵世族,好好展示下你们两门与众不同的家教。” 这番话终于是把高蓓声说得白了脸,急得眼泪珠子直打转。 她认贵妃为义母还没多久,都不及好好享受下天家义女的风光,不但贵妃病故,大皇子还被废位,她哪还记得和贵妃间的母女情份,且上回听说是沂国公府的宴集,还是沂国公要当众向晏三郎赔礼,她怎甘心缺席?没想到临安这些女眷如此多事,一点都不懂得宽宏,纠着她这点过错竟然背后指责,他们又能高尚到哪里去? 王夫人觉得自己应当要据理力争了:“蓓儿是认了贵妃为义母,可毕竟只是干亲,并无血缘,长公主与贵妃还是至亲呢,官家不也没让长公主为贵妃服丧守制么?” “大妇是真糊涂呢,还是一心只想狡辩?长公主乃官家亲妹妹,贵妃论来只是官家妃侧,贵妃还能在长公主跟前以嫂氏自居了?堂堂一国公主怎会为妃侧服丧?” “既如此,蓓儿为天家义女,亦不应为天家妃侧守制。” 覃逊简直没被王夫人气得厥过去:“天家义女?官家若认六娘为义女为何不许封公主、县主,连县君封号都吝啬给?官家什么时候承认有这义女了?高六娘就是妃侧的义女,她不该为义母守制?” 王夫人终于哑口无言了。 覃逊看在老夫人的情面上,也没再往狠里羞辱高蓓声,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赈救高家,不过高氏女如此蠢笨不堪,分明对他也心怀怨恨,他又深深觉得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罢了,他只能尽力弥补过错不让老妻的母族倒血霉,至于高蓓声的死活,他管不着也管不了。 长公主今日,也终于在宫人的劝说下染乌了两鬓,她这时正一脸麻木地任由那些年轻的宫女,把香膏玉脂一层层细心抹匀在她已经粗糙的肌肤上,铜镜里的女子,好像是没那么苍老了,但万仪自己却明白她的心境,其实永远不能像回到卫国一样,也回到二十年前。 金尊玉贵,有如众星拱月的记忆早就已经被她淡忘了,她现在其实难于应酬,她有些害怕太多目光的打量,她不习惯和这么多人的接触交谈,她其实只需要一个清静的地方默默老去,某一天,悄无声息的辞别这个人世。 她真正的亲朋和故交,已经在阴冥很久了,这个世上其实已经没有她所熟悉的人。 不,还有一个。 万仪看着自己的保姆,腰身都已伛偻的老人,也是这二十年来,唯一和她相依为命的人。 这时保姆看着她的目光十分哀伤和怜悯。 直到那些宫女,终于觉得长公主足够光彩照人了,她们终于心满意足,还不忘询问长公主觉得满意否,长公主笑着应满意,但她其实没有细心看铜镜里的自己,她满意的是终于又可恢复片刻的安静了,宫女们都退出了长公主燕居的屋子,长公主松了口气。 保姆适才过来,她心疼这个自己从带大的女子,不是因为万仪是金枝玉叶,而是因为这个茫茫的人世,她们彼此亲近和熟悉,已经太多年,她只有公主公主只有她,不管上京的风霜雨雪,春去秋来,她们一齐受辽人的监管,一同伐薪织布,做着劳苦的活计,挨着凄寂的岁月。 “长公主一阵间露个面走个过场就是了,至多也就是让王夫人做陪,犯不着为难自己应酬别的宾客。” 保姆知道长公主其实已经畏惧人多的场合,不是厌怠,对于应酬长公主是真的不知所措。 “不能这样任性。”万仪已经紧紧绞了手指,却努力让自己克服抵触和惧怕:“皇兄要让臣公们体会到和谈的利好,迎回我,让我真正摆脱苦难,我必须庆幸能归故国,庆幸再得富贵尊荣,大不同于身陷异国的悲苦,我身为皇室女,于君于国只有这些微用处。” 保姆长叹一声:“长公主回国反而不如在上京更加自在了。” “不能这样说。”万仪握住保姆的手,她的手实在太冷,她需要让指掌温暖些,也许这样就能让心情真正平静下来:“阿媪,现在我毕竟是长公主,在上京我只是囚俘,我们那时不能称作自在,是麻木了,因为无奈所以随遇而安,我们那时不是不企盼归国,是根本不敢抱有奢望。” 万仪在说服保姆,也是再一次地说服自己。 她的确应该感到庆幸的不是吗?想都不敢想的事竟然真的发生了,从阶下囚俘,重新成为皇室公主,不会有人再喝斥她,嘲笑她是亡国奴,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会被辽人侮辱,她可以克服自己的心障,行使身为皇室公主的职责,面前并不是刀山火海,分明就是花团锦簇。 临安城,她也能够慢慢熟悉起来,把这里真正当成自己的家国。 大卫的冬至宴,主家需设午宴、晚宴两餐,没有特殊情况宾客一般不能早辞,而过去的东平公府,最著名的就是梅园,今日的冬至宴也正是设在梅园中。 芳期从前没有来过梅园。 但有回却听覃芳姿炫耀般的提起,说东平公府的梅园,如何的雅致如何的壮观,再也没有哪处梅林能比东平公府的梅林景致更好了。 她不知道这时的梅园比三年前有多少不同。 她只是莫名想起了晏迟,不知他今日倘若重游故地,会不会忍不住散发体内的阴森之气,招来一场霜雹彻底毁了这场欢宴。 芳期眼里的梅园,应当还有旧时景。 梅树不是根植在平地,这处花园是自下而上的一处坡地,但坡路并不陡峭,上行不会让人觉得吃力,一路只见乌枝虬劲,分明就是生长经年,梅红俏艳,却又确是新冬的娇姿。点缀在梅林间的亭台肯定也是旧迹了,也并没有再克意刷新,像粉彩画上又用了水墨的笔意,衬托得梅园之景,浓艳之余不失雅致。 这个时候,芳期已经和诸多宾客正式拜会完今日的宴主万仪长公主,随着王夫人等些女眷准备入宴厅就座了。 冬至宴,自来不会单请女眷,又因今日宴主身份特殊,所以也没有把男宾女眷的宴厅分隔遥远。 宴厅是位于梅园的最高处,略开阔的地方建着一组楼阁,长公主及太子妃等宗亲坐于当中的楼厅,男宾就座左侧翼楼,女眷就座右侧翼楼。乐工在底层厅堂奏起琴乐,舞伎却在楼外翩翩起舞,如此主宾皆能一边饮乐一边观赏歌舞。 芳期是和不少闺秀围坐一张长方桌,身边最挨近的人自然是覃芳姿,不过今天她并不觉得自己被嫡姐影响胃口食欲,因为她的另一边,依次坐着明皎、鄂霓、辛五娘三个“死党”。 覃芳姿今天表现得很温柔沉静,很落落大方,她甚至还替芳期挟了一个桃花馄饨,芳期就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在吃长公主的宴席,倒像是在吃传说当中的“断头饭”似的,看来……她家嫡姐以为这是她最后的午餐了。 午宴不是特别的长。 因为还有晚宴,故而也不用再换别的地方更加随兴的饮谈,大卫的风俗,但凡公主等贵人设宴,其实都免不得让郎君、娘子们斗茶、斗诗,既是切磋才华,又能为宴会增添更多意趣,今日自然应当由长公主主持,不少郎君和闺秀都攒着一股劲头想要获得长公主的嘉赏。 芳期相当有自知之明,她是不可能有这幸运的,从宴厅往比才的北枝榭去的时候,她还低声地跟明皎鼓劲:“我跟阿霓是没希望了,就指着阿皎能力拔头筹,替咱们分队争光。” “什么分队?”问话的是辛五娘。 “分队”眉来眼去的窃笑,但都有分寸没有说破。 辛五娘也不觉得自己受到了排挤,只道:“不管什么分队,可得多算我一个。” 鄂霓险些没笑出声,她俨然也很喜欢自己的“目标人物”,拉着辛五娘的手道:“算你算你,没你就没这分队了。”又冲芳期道:“要是比骑射,我有自信能拔头筹,比厨艺的话,阿期当仁不让。” “骑射还有看头,厨艺就算了吧,想想一群娘子挥着菜刀杀鸡劏鸭剔鱼骨的场景,再想想娘子们围着炉灶拿把锅铲翻炒,腾地一股油烟升起的场景,我这粗人都觉得惨不忍睹。”芳期难得妄自菲薄。 明皎偏不让她自卑:“谁说比较厨艺就不能风雅了?比如阿期,一勺鲜汤能摧白菜如莲花绽放,这场景保管没人会觉不惊艳。” 辛五娘是没吃过开水白菜的人,但显然听过,立时就看着芳期满眼的期盼,仿佛真恨不能芳期能在一阵间的比才会时露一手。 第140章 来了 北枝榭也是组榭。 是在宴厅往西的一边儿,这时不仅能赏梅,还能赏长公主府的另一处花苑,虽说此季百花悄寂,没有姹紫嫣红可赏,只苑中的松竹还是清翠如盖,而设造得极其雅致素美的楼阁亭台,让人目光投注时总不会觉得单调就是了。 像覃逊、向进这样一把年纪的男宾,他们当然不会再有意气斗茶斗诗,不过仍是需要他们做评判的,更别说没有意气斗茶斗诗却有意气斗孙儿,所以这会儿子也都在场,只不过比才会尚未开始,这些人甭管在朝堂上斗得如何你死我活,现下却像老朋友一般“忆当年”,高谈阔论着旧往事。 女眷们也各有各的话题。 徐姨母就正和姜夫人亲亲热热说着交心话,姜夫人时不时就抬眼看向正跟长子闲叙的徐二郎,把“准女婿”越看越满意。 “女儿”们就有说有笑的过来了。 徐姨母见芳期,笑着将她引荐给姜夫人:“这就是三娘。” 姜夫人回头一看。 那次在沂国公府,她其实就远远见过芳期,回家后又听女儿说起和相邸这位娘子如何如何的一见如故,刚才她也看见明皎身边的娘子,在午宴时跟女儿有说有笑的,只是隔得有些远,不曾把模样看分明。 现在只觉眼中一亮。 就有些理解为何徐二郎会对芳期心生倾慕了,这样的风貌,又是自一处长大的情份,又肯定是性情相投的,虽说自家女儿也不差,但缺的就是跟徐二郎没有青梅竹马的情谊。 “真真是个俏丽的娘子。”姜夫人对芳期极其温和的一笑。 她当然不会因为徐二郎心悦芳期,便存忌恨,倒是听徐姨母说芳期对徐二郎直言只有兄妹之情的话后,心中暗暗庆幸,这时一见芳期,其实也觉担心的,就怕徐二郎执迷不忘旧情,不肯另娶他人。只是姜夫人心里也清楚,婚姻之事勉强难得美满的道理,如果真发生她担心的事,也只能惋惜徐二郎跟她家女儿没有缘份。 总不能怨恨人家的女儿太出色。 徐姨母见姜夫人是这样的神色,却更觉这门姻缘不能错过了,别的不说,就论姜夫人这敞亮的心胸,教出的女儿定然也是表里如一的,只奈何一则儿子还没彻底迈过那道坎,再则,自家翁爹还有迟疑,不愿彻底驳了相邸的情面。 她这时问芳期:“二娘呢,怎不见她?” “儿刚才看二姐是跟柔淑公主、晏娘子几位一处,应是还在后头。”芳期应道。 这时又有两个妇人过来。 一个是沂国公夫人黄氏,一个是涂氏。 黄琼梅是不入周皇后眼的闲职官,涂氏今天根本未得邀帖,但不得不说晏永设宴当众向晏迟赔礼后,周皇后的眼里还是被沂国公府“入驻”了,今天涂氏是跟着黄氏赴宴来的,当然也带来了她家女儿黄仙芝。 只是现下黄仙芝跟着晏惟芳去柔淑公主跟前“蹭光”去了,没在姑母和母亲身边。 黄夫人、涂氏跟徐姨母、姜夫人二位闲叙了几句过场话,黄夫人就问:“怎么不见王夫人?” 徐姨母心里有些不愉,她当然知道自家那位堂姐眼见着她和姜夫人亲近,暗中十分不满,这会儿子哪里乐意跟她们坐在一处?只是相邸也打算跟她家联姻的事,是不便跟姜夫人直言的,姜夫人今日又受了几句堂姐自以为绵里藏针,实则恶意毕露的刺话,应当正觉困惑,她正愁如何解释呢,沂国公夫人这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长公主跟夫人是故识,夫人应当正陪着长公主闲叙吧。”芳期主动回应了黄夫人的询问。 “那今日,王夫人可算是长公主的贵客了。”涂氏笑着说了一句,看向芳期:“上番虽说在妹婿家中见过三娘,却还没机会和三娘说上话呢,我听说不仅连迟儿,便是徐二郎对待三娘都与众不同,可好奇三娘的高才大智了,一阵间比才,我总算是能见识。” 想到正是面前这个女人差点害死兄长,芳期的毒舌就忍不住蠢蠢欲动,她微微一笑:“我哪有什么高才大智,徐二哥是兄长,又不识令嫒,自然不会因为令嫒的缘故责备我,至于晏三郎,也不知而今有没有原谅令嫒曾经在无情苑对我言出不逊,涂娘子不满徐二哥及晏三郎不曾偏帮令嫒,一见我就绵里藏针,我却觉得涂娘子的不满很是莫名其妙。” 她哪里是那个意思?涂氏心里顿时狂怒,她明明是在提醒姜夫人,覃芳期是辛五娘的绊脚石好不?! “三娘这嘴还真厉害。”黄夫人冷冷说道。 “我是幼承庭训,对心怀恶意之人应当还以厉害。”芳期毫不犹豫就顶撞回去。 横竖她家祖父不遗余力在外树立她狂傲的形象,她干嘛要顶着个狂傲的名头吃这哑巴亏?又谁说懦弱可欺是大家闺秀的优良品质了?有眼光的寒门郎,当然明白娶个厉害的妻子才能替他支撑门户。 姜夫人当然也听出了涂氏挑拨离间的用意,却没想到芳期一个闺阁女子能这样干脆凌厉的还击,她倒是更加欣赏女儿这位“一见如故”了,有胆识,以直抱怨,和她都很投脾气,难怪她调教出来的女儿愿跟覃三娘做朋友。 “三娘说得很是呢。”说话的是徐姨母:“犬当然会爱护自家妹妹,不容外人挑衅欺辱,至于晏三郎为何不当黄五娘为妹妹,涂娘子心里难道不知缘故?” 徐姨母就算最近因为避嫌没往相邸去,也知道堂姐和黄、涂二位打得火热,涂氏居然还敢当她面前挑拨离间?这必须是在侮辱她的头脑。 那起子人生怕得罪晏迟,徐家可从来不怕,更何况在徐姨母看来,晏迟是晏迟沂国公府是沂国公府,至于黄氏姑嫂……那就更如跳梁丑了。 黄氏涂氏闹了个灰头土脸,当然在这里是坐不住的了,二人去了另处,涂氏却低声跟黄氏说:“别看徐、辛两家妇人这时还护着覃芳期,待一阵间闹发了那件事故……辛家妇必定恨不能把覃芳期给生吞活剥了!” “我只诧异一件事。”黄氏的声音压得更低些:“今日晏迟不来赴宴,分明是不愿触景伤情,可他怎么敢毫不掩饰对赵清渠这大逆罪徒的伤悼?难道就真不怕官家会心生猜忌?” “这事我也想不通。”涂氏无法对姑释疑。 “一阵间的事当真不会有意外?”黄氏又问。 “放心吧,我那侄女本事大着呢。” “可覃大郎的事你侄女就失了手!” “这怎能怪她?明明已经让覃大郎中毒,怎知正好钟离矶又来了临安,还被覃芳期请去给覃大郎解了毒?不过姑放心,钟离矶医术虽强,不是也不知道还有那等巧妙的投毒方法么,否则王夫人也不会毫无疑心,仍然认定是覃芳期意欲加害覃大郎了。” 原来覃泽中毒险些不治一事,王夫人居然告诉了黄氏和涂氏,只不过因为她根本不信钟离矶那套说辞,就没告诉这两人诡计已经被揭穿了,谁让王夫人就这么蠢,认定砒/霜就是芳期落在药膳中,还串通钟离矶给覃泽解毒,替她脱罪,她明明是凶手,却摇身一变成了儿子的救命恩人。 钟离矶于是就被黄夫人和涂氏认定为医术高强些的普通人了。 又说覃逊,他跟向进这个死仇在那儿虚情假意时,居然还留意见黄涂二妇正在窃窃私语,也留意见随着二娘一行人,就连长公主都已到了北枝榭时,王氏居然还不见人影,便借着去“更衣”的机会,交待今日跟他的随从:“别的人不用留意,就留意着三丫头身边的婢女常映,要见常映能处理,你就别现身了,万一事情有收不了场的危险你再出手。” “二娘身边那婢女应当不练内气,最多只练筋骨功夫,但三娘身边的婢女,要么不会武艺,要么……连人都看不出深浅,恐怕并不是她的对手。”随从却说。 覃逊挑了挑眉,心中疑惑:虽说苏娘不是普通人,但这时在临安还能给三娘找到武艺超群的女侍?连老人家我想找个谙识内家功夫的随从,可都耗费了不少心力呢。 等覃逊回到座席,只见芳期仍然同明皎几个闺秀有说有笑,仿佛她今日就是单纯来赴宴的,再看二娘……虽说也在跟晏家丫头说说笑笑,但明显心不在焉,不断地饮汤水,就差把心怀鬼胎四个大字画在脸上了。 就这样,哪来的勇气做帮凶?! 覃逊冷冷收回了目光。 左顾右盼的覃芳姿终于看见一个宫人急急往这边走来。 来了!她越发挺直了脊梁,阴森的目光往芳期的座席一瞥,正遇芳期笑吟吟的回应,覃芳姿猛地握紧了拳头。 今早阿娘告诉她,原本是想利用高姐姐做成那事的,但高姐姐来不了长公主府,只能由她配合行计,她一点都不在意“麻烦”,她甚至庆幸祖父没让高姐姐赴宴,因为这样一来她就能亲手将覃芳期这祸害给斩草除根了,今天之后,她的脚下再没有碍眼的绊脚石! 覃芳姿目送着那宫人上前对长公主耳语。 “覃姐姐,你把我的手捏疼了。”晏惟芳白着脸,忍不住轻呼出声。 覃芳姿这才意识到她居然握紧的不是自己的“拳头”。 看着一众人投来的诧异的目光,她赶紧松开了手,情急下竟然道:“适才我家三妹冲我挑衅,我一恼,没留意竟握了晏妹妹的手。” 柔淑公主奇怪地看了覃芳姿一眼。 你家三妹的座席隔你老远,是怎么冲你挑衅的?看你一眼,就你气得失了智? 啧啧,相邸的这位二娘看上去头脑不怎么好啊,今后得离她远些,免得她干了蠢事,累及我的声名。 第141章 这一出悲从心来 “王夫人午宴时饮醉了酒?”长公主诧异地问前来传讯的宫人。 “说是在宴厅里就已经觉得不舒服,所以才多坐了阵子,后来出了宴厅往北枝榭的方向来,吹了风就更觉目眩胸闷了,王夫人便找了个凉亭坐了一阵,却越坐越觉悲上心头,她身边的仆媪怎么也规劝不住,只好让奴婢来知会长公主一声,恳请……长公主能去安慰一番王夫人。” 长公主叹息一声:“我知道夫人为何悲从心来,我也的确应当去安慰。”便又交待道:“只是我暂时还走不开,这样,你先让相邸的二娘、三娘陪着夫人往浅深苑去,着人往屋子里多放几个暖盆,解酒汤也立时交待送去,我一阵间就过去陪夫人说话。”待宫人应喏,长公主又想到了一件事需要叮嘱:“不用拘限什么,直接给夫人备肩舆。” 在冬至宴上过量失态,这当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长公主是顾及王夫人的体面,才瞒着众人,那么她就不能立时走开,仍然需要佯作无事主持比才会开场,等坐上了一阵,才找借口让太子妃代替她暂时“坐阵”,脱身去安慰悲从心来辛酸不止的王夫人。 至于二娘和三娘的离席,倒不需要和旁的人交待。 浅深苑是在宴厅的东侧,和北枝榭刚好是相反的方向,这里是梅园里唯一可以休憩的屋舍,深入梅林,是更加幽静的地方,芳期和她家二姐一路之上都没有言谈,这看在宫人眼里并不出奇,她们奇异的是覃三娘也就罢了,毕竟庶女和嫡母不是真正的贴心,但覃二娘却是王夫人的亲生女儿,眼见着母亲在肩舆上悲泣,伤心欲绝,她却不赶上前去劝慰,一路上都是面沉如水,仿佛在埋怨王夫人有肩舆抬着走,她却需要步行似的。 梅园虽是一座大花苑,但到底也只是一座花苑,从北枝榭到浅深苑缓缓地走仅只需一盏茶的功夫,累不死人。 芳期还真是一直“欣赏”着王夫人如何闹腾,从肩舆上下来,几乎是被蒋氏抱进了一间设着卧具的屋子,倚着床栏,只顾流泪啜泣,论谁劝也不肯喝解酒汤,还不说话,芳期极度怀疑王夫人今日是随身携带了一瓶胡葱水,才能演得如此的逼真。 她没想到的是王夫人今天虽然是心藏毒计,但悲从心来的情绪却认真不是作伪。 一直等长公主赶来了,王夫人才肯饮解酒汤,但解酒汤也止不住她的眼泪,却又到底是清醒了些,当长公主面前就道:“二娘快去,相邸的女孩儿若没一个斗艺的,你翁翁又会恼了,三娘横竖不会点茶,留在这里就是了。” 覃芳姿这时也懂得演戏了,满脸担忧的不肯离开,长公主身边的宫人把她又看了好些眼,深深讷罕覃二娘的忧虑也来得太迟了些。 王夫人当然会坚持把覃芳姿“赶走”。 覃芳姿既走,今天跟着她的婢女鲛珠当然也会跟着走,芳期一点都不急着离开,因为她早已交待常映,她今天的任务就是紧跟着鲛珠,并且该出手时就出手。 王夫人能留她下来,却怎么也没办法把常映留下来不是? 而芳期,到底也被王夫人“驱逐”,让她呆在屋子外的院子里。 “今日妾身失态了,但也明白长公主不至怪罪妾身,妾身本不敢再烦扰长公主,可妾身……一见长公主就想起了莞儿,又这些事,只有长公主肯听妾身唠叨……”又哭得活像就要断气。 长公主听王夫人提起芳莞,情知许多话王夫人不能当着这么多宫人面前直言,就把她们都打发了出去,屋子里就只留下个保姆。 芳期看院子里站着这许多人,屋门口还守着个蒋氏,她当然闹不清王夫人同长公主都说了什么,只见蒋氏继续表演。 这仆妇陪着笑脸上前,跟一个着红裙的宫人道:“我家夫人已经是无碍了,只是还想跟长公主说一阵往事旧情,不敢再烦劳诸位女使在这照应了,今日贵府召行冬至宴,女使们都有各自的职务在身,还是先顾着本当的职差要紧。” 长公主原就不是前呼后拥的性子,屡常身边时常跟从的人只有一个保姆,这些宫人又见长公主对王夫人这样礼遇,还真将那么多的宾客都弃之不顾,专程赶来宽慰开解,她们便不敢在王夫人心腹跟前拿大,且各人还真是都有各人的职差,浅深苑今日本没预着招待宾客,这里就没有安排留人,是因王夫人闹腾才调用了些人手过来,她们其实也不想站在院子里喝冷风,不如回到各自的岗位去,还能有个避风的地方,时不时喝上一口热汤。 人又散了。 只剩芳期独个儿在这喝冷风。 蒋氏虽已发觉常映不知所踪,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当她听清屋子里王夫人已经结束了对大娘的“追思”时,才冷着脸径直出了院门,自然也不会跟芳期交待她去了哪里。 芳期揣摩了一下王夫人心目中的自己应是什么心思,果断地做出了听墙角的决断。 隔着个因为平时并不住人,所以仍糊着薄桑纸的窗户,轻易就能听见屋子里的言谈。 现在哽咽抽泣的人,竟然换作了长公主。 “都是妾身的不是,才惹得长公主陪着也伤心一场。”是王夫人在说话。 “夫人快别这样说,鹃高越发惭愧无地了。”长公主这语气,分明才是动了真情。 “莞儿没了,妾身只有大郎、姿儿一双子女,这一生唯有的念想,也就是希望他们兄妹两个能得顺遂,谁知大郎也是多灾多病的,让我悬了十好几年的心。我原想着,我那侄女七娘是知根知底的孩子,娶了她为长子妇,就算哪天我跟莞儿在九泉底下团聚了,也不愁大郎无人照顾。 可是翁爹却因妾身弟弟的缘故,迁怒七娘,不允这门婚事。妾身不敢违逆亲长,只好再替大郎另寻良配,妾身看中的是辛五娘,但又情知大郎因为自来病弱的缘由,恐怕无法说服辛承旨答应许嫁嫡幼女,妾身想求长公主,助着妾身说服辛门许婚。” 芳期听到这里,其实是颇为惊异王夫人的请托。 谁不知道长公主跟官家其实并非手足情深,兄妹两个过去恐怕连面都没有见过,官家既然已经打消了赐婚辛门闺秀的想法,连天子都不干预辛五娘的婚配了,长公主哪里来的自信能够说服辛承旨?王夫人这根本是在强人所难啊。 却听长公主道:“好,我尽力一试。” 芳期:!!! 长公主对王夫人还真是有求必应啊。 “还请长公主这便请辛五娘来此,只要辛五娘答应了长公主的媒促,辛承旨及姜夫人便不能再反悔了。” 芳期耳闻长公主又痛快麻利地交待保姆走一趟北枝榭去请辛五娘来此,她自然不好再继续听墙角。 说实在如果兄长能娶辛五娘为妻,芳期当然也为兄长高兴,但她明白王夫人根本不可能真心为兄长求娶辛五娘,今日的种种阴谋都是为了覃芳姿的终生大事能得顺遂,所以她不可能动摇,也一定会坚持自己的计划。 又当长公主的保姆出了浅深苑不久,蒋氏也终于现身了,仍是没进屋子里打扰长公主和王夫人的言谈,冲着芳期虎视眈眈。 而北枝榭里,郎君们的斗茶尚未结束,此时正是徐明溪跟李远帆下场,这双好友今日却拈中了“对手”签,他们又还都有一手分茶的技艺,就让此场对局十分精彩了。 明皎和鄂霓在意的却不是斗茶的输赢,她们两个一人一边儿,可劲地往辛五娘耳朵里说徐明溪的好话,把辛五娘终于听得面颊微粉,眼睛却还时不时就往场中瞥过去。 辛家并不是拘泥的门户,都已经替女儿议亲了,当然也会透露意中的是哪家郎君。 辛五娘过去虽并未与徐明溪结识,但却与明皎交好,更兼她十分爱重自家长兄,明知长兄跟徐大郎是知交好友,心里本就信任徐家的儿郎都是才品兼俱,彬彬有礼的人物,这一段在两家尊长的促成下,她又亲眼目睹了徐二郎的谈吐和态貌…… 虽说不像吸引得姜家表妹倾慕心折的晏三郎那般,俊美得近乎凌厉的容貌,但温润如玉的气质倒是让辛五娘觉得徐二郎更合自己的眼缘。 但虽说辛五娘对这桩父母之命的姻缘半点不存抵触,可毕竟两家联姻的事还没有正式议定,她这时受到明皎和鄂霓的联袂打趣,多少会有女儿家的羞涩窘迫,女子一生中最情绪最微妙的时光,也大抵就是这情窦初开,心里住进了某个人,却还不能道破那微妙情怀的年华。 徐明溪和李远帆的较量还没分出胜负,长公主的保姆就行至了北枝榭,又自然是先得跟姜夫人言语一声,未说破缘故,只称长公主想见辛五娘,还不愿扰了姜夫人的兴致,分明就是要单请辛五娘去和长公主一见的意思了。 姜夫人心里多少有些不安,却又不能违逆长公主之意,她刚才分明也看见无论是在宴厅还是在北枝榭,长公主身边都有这老宫人寸步不离,既无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假传长公主的嘱令,姜夫人就没有道理拒绝。 只是除了辛五娘身边的婢女,姜夫人又特意叮嘱了自己身边更老成的仆妇也一同相跟着去。 第142章 梅林好埋骨 徐姨母觉得今日这场冬至宴,蹊跷处还真是越来越多了。 早前有宫人将芳姿、芳期姐妹唤走,说的原因是王夫人在另一处凉亭赏景,觉得那里更加清静,故而还特地将两个女儿也叫了过去,这情形就十分不寻常,因为徐姨母可清楚堂姐的性情,自来就不是喜欢清静的人,且在冬至宴上这般单独行动,也从来都不符合王夫人的行为方式。 跟着长公主也找了借口离席,说是觉得疲累了得憩一阵,怎么憩着憩着,突地又想起来要见辛五娘了呢? 可要说王夫人借着长公主召行的冬至宴行什么阴谋诡计的事体,徐姨母到底是不信的,除非她那位堂姐已经疯了。 覃芳姿现下并不在北枝榭。 她还躲在往浅深苑去的那片梅林里,眼瞅着辛五娘主仆三个随着老宫人从那条蜿蜒曲折的道上过去,才嘱咐鲛珠依计行事。 鲛珠行至宴厅,随便找了个宫人,上前含笑道:“这位女使,我是相邸仆婢,奉我家三娘之令,打算请徐二郎身边僮仆羡渔过来交待几句话,因我家三娘现在独自在前头的梅林,我不能走远,只能烦劳女使往北枝榭走一趟代为传话。” 在宴厅这里的宫人因早前见着王夫人坐着肩舆往浅深苑那头去了,多少有些诧异,也留心见跟着覃家两个闺秀后头的婢女正是穿着青袄碧裙的衣着,却不曾留意两个婢女的容貌,又因为目睹长公主不久后往浅深苑去,情知是和王夫人闲叙,她就不敢回绝相邸婢女的请托,想着相邸和徐家也是亲好,相邸的闺秀许是想起了一件要紧事,不便直接将徐二郎请来公主府的梅林私见,这才让徐二郎的僮仆来,为的也是递话。 惹不出什么乱子来。 宫人就答应下来,且并不敢耽搁,赶忙去北枝榭,打听出哪个人是羡渔,真把鲛珠的话带到了。 羡渔自然不会擅自行动,知禀了徐明溪。 徐明溪一听是芳期的交待,半点不带犹豫:“你快去,别管三妹妹有何请托,照办就是,用不着再来知会我。” 羡渔赶忙跟那宫人回来,问清楚浅深苑的方向,走到路口,就见一个婢女正冲他招手。 羡渔往梅林里走了几步,试探着问:“是三月姐姐还是八月姐姐?” 徐二郎身边的僮仆羡渔,出了名的特征是认不清人脸。 “我是常映。”鲛珠道。 羡渔这时也见过常映几面了,听出这声音果然是常映的气嗓,便道:“原来今日跟着三娘的是常映姐姐啊。” “三娘正在那边儿。”鲛珠指指不远处。 羡渔一瞧,光凭衣着他当然不能分出是二娘还是三娘,但因为确信婢女就是常映,所以也不疑那边的人是谁,就要过去,却被鲛珠拉住了:“三娘刚才被大夫人斥责,心里正不痛快呢,我是怕三娘渴了,但刚才替三娘斟了一盏汤水,三娘说不想饮,我就想着请托你去拿几样鲜果,或许能劝着三娘用一些,别忘了再拿把削切鲜果的刀来。” 羡渔听只是这样一件事,便应了。 他又折回北枝榭去,果然取了几样鲜果又讨了把刀——宾客们此时大多集中在北枝榭,提供鲜果、汤水等些饮食的地方自然也在近处,因着客人们喜好的鲜果各有殊异,倒也的确有僮仆婢女往这里跑腿,自取鲜果,今日的宾客无一不是贵族,谁也不会抓着鲜果就啃,有好些种鲜果要是先经削皮切块,略放一阵果肉就会变色,影响品相,故而需要现削现切,负责供给鲜果的仆妇就未免忙碌,羡渔虽讨要一把刀的行为有些不符常情,但仆妇们为图省事也就顾不及这么多了。 羡渔将鲜果和刀仍然交给“常映”。 他才一转身,覃芳姿就从梅林出来,几乎脚跟脚在北枝榭现身了。 徐姨母自然会问:“怎地一个人回来,别说你母亲和三娘,跟着你的婢女呢?” “阿娘今日饮酒过量,长公主正陪着阿娘说话,阿娘本是早让我回来的,我总不放心,但想想阿娘的担心也不无道理,要是一阵家闺秀间的比才,连我都缺席,翁翁回去又会怪责阿娘了,所以我犹豫一番才没再折回去,只交待鲛珠折回去服侍阿娘,姨母是知道的,三妹妹哪里会关心孝敬阿娘,光她留在浅深苑照应,也就是个摆设罢了。” 这回应的话,被好些人都听到了。 徐姨母微微蹙着眉头,觉得芳姿这样的回应不仅有损芳期,更是连王夫人都会受人诽议。 在他人的宴集上饮酒过量,这对于男子来说无伤大雅,但对于女眷而言那是肯定算作失态的,更不说听芳姿的言外之意,王夫人非但饮酒过量,应当还闹腾生事了,否则长公主何至于置这许多宾客不顾,专程去浅深苑“陪着说话”? “二娘可见我家五娘也去了浅深苑?”姜夫人也问。 “我刚在浅深苑不远的梅林徘徊,迟疑了一阵儿,瞧不见路上什么人经过。”覃芳姿按王夫人的授意回应。 徐姨母就越发觉得古怪了。 听说辛五娘去了浅深苑,二娘不应当惊奇一下的么?毕竟她并不知道辛五娘是被长公主单独召见的事。 徐姨母便跟姜夫人道:“大堂姐既是不适,我也当去看望,夫人安心,且候一阵儿等我回来。” 见徐姨母竟然也要往浅深苑去,覃芳姿才急了,她立时起身挡在徐姨母跟前。 动作太大,引得双双目光都看了过来。 “姨母不用去,母亲跟长公主是私叙,长公主也交待了不许闲人打扰。” 竟然借着长公主的名义发号施令吗?这下子连太子妃都忍不住关注了覃芳姿两眼。 徐明溪的座席虽然略远,听不清这边的交谈,但他刚才已经听说了芳期被大夫人喝斥的事,心里大觉蹊跷——三妹妹明明从来不会在他面前说嫡母一字不好,这回怎么会纵容婢女直言?又或者是那名唤常映的婢女还不知三妹妹的脾性,是自作主张? 总之,徐明溪见二表妹和母亲似有争执,连明皎都是一脸紧张有些不知所措的惶惑,他自然是得来这边过问一番的。 “母亲,发生了何事?” 见儿子也卷进来这起事件,徐姨母才不得不摁捺惊疑,缓和语气道:“无事。” 且等着看吧,她那堂姐和二娘母女两个究竟玩的是什么把戏! 徐姨母这时只是猜测,王夫人至多不过是在长公主面前中伤辛五娘而已。 芳期眼瞅着辛五娘进入浅深苑,两人间也唯只眉来目去一番,就又眼瞅着主仆三人随着老宫人进了屋子,鉴于有蒋氏一直“坚守岗位”寸步不移,芳期这时自然不能再去听墙角,也只好继续站在院子里吹冷风。 直到这时,芳期已经基本推测出王夫人的全盘计划了,但她仍觉难以置信的是,王夫人为了让覃芳姿嫁给徐二哥,为了除掉她这么个其实给点生机就能相安无事的庶女,当真丧心病狂到了如此地步?! 屋子里,长公主一把拉了正欲行礼的辛五娘的手,虽觉得接下来的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她的目光甚至还在辛家两个仆婢身上打了一转,但又看了看王夫人哀切恳求的眼睛,到底还是不再迟疑犹豫。 “好孩子,让你来这里,是我有个不情之请。”长公主让辛五娘挨身边坐下,她自己却略微避开眼:“王夫人的嫡子覃大郎,过去身体虽说病弱,但我担保现今已经康复了,王夫人相中你无论才貌还是性情都是上好的,有意想替她家大郎求娶你为妻室,却又担心你不放心大郎的身体,才让我做保,好孩子,我肯做保,你肯不肯相信覃大郎为良人佳配?” 这当头砸下来的一番话莫说把辛五娘给惊懵了,辛家两个仆婢也都呆若木鸡,这是什么套路?王夫人相中了他们家的娘子,直接就请长公主保媒,长公主竟然不和阿郎、夫人商量,直接就逼迫起娘子来? 辛五娘也就是震惊了数息而已,这时当然坐不住了,起身持礼道:“臣女自是相信相邸大郎才品优佳,身康体健,然则姻缘之事,臣女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故而不敢妄应,还请长公主宽恕。” 王夫人当然清楚辛五娘不可能因为长公主的一句话,就答应婚嫁之事,她也根本看不上辛五娘这么个续弦生的女儿,她之所以提出这个请求,为的无非就是把辛五娘“调来”这处幽僻的地方罢了。 她不是第一次来梅园参加冬至宴了。 只不过当年梅园的主人并不是万仪长公主,而另有其人罢了,冬至宴除了赏梅,还能赏什么芳朵?且万仪长公主送来的请帖,分明就书明了“赏北枝,贺冬至”的话。 那一年的冬天,确然格外的冷。 那一场冬至宴甚至还有飞雪如同撒盐。 要非赵清渠大力举荐,翁爹不会这么顺利斗败向进赢得宰执高位,所以赵清渠的冬至宴,不仅翁爹定得拜贺,连老夫人也得前来应酬。 赵清渠的妻室苏氏,却担心老夫人上了年岁难耐寒凉,所以午宴之后,特意让老夫人来浅深苑歇息,直至晚宴又才出席。 王夫人便知道了这处梅园,唯有浅深苑才置卧具床榻。 这些年过去了,旧地方换了新主人,一样的冬至宴,一样仍在梅园,可因为新主人非同寻常的身份,是不会想到安排下让宾客午宴后憩休息的场所,浅深苑就成为了幽僻之处,这样的地方,适合行凶杀人! 没有涂氏举荐的鲛珠,王夫人也会再次冒险从求全堂收买一个杀手,她今天必须让辛五娘死在这片梅林! 第143章 辩战 王夫人当然不会坚持心愿,拉着长公主的手又一番泪落如注:“本就是不情之请,让长公主为难了,只是我不亲耳听辛娘子的拒绝,到底不愿死心……长公主也莫再逼迫辛娘子……” 跟着就是无声的肝肠寸断。 长公主自然不会丢下王夫人独自伤心,只道:“娘子别放在心上,待我日后再和你家中亲长先商量吧。”正想让保姆依然再送辛五娘回去,怎知王夫人却上前拉了保姆的手:“阿媪,你再跟我说说,当年莞儿当真一句话都没留下?” 长公主便只好对辛家仆婢道:“好生护着你家娘子回北枝榭去吧。” 外头的芳期几乎没将两只耳朵直竖,可惜也听不清屋子里的交谈,只隐约听见王夫人的哭声,而后就见辛五娘毫发无损地出来了,还不忘递给她一个心有余悸的眼神。 辛五娘走后,蒋氏就变得心不在焉起来,不再冲芳期虎视眈眈,芳期尚不及品出蒋氏态度为何突变,就见蒋氏向她走来,竟直接开口道:“三娘留在这里也无甚用处,就别留在这儿了吧,省得一阵间大夫人看见你,心里又添郁怒。” 芳期适才恍然大悟。 嗐,她对长兄是一片真诚的友爱之情,但在王夫人看来她必然是阴险虚伪的啊,自然不希望长兄能娶辛五娘,再通过辛五娘的长兄辛大郎攀交晏迟,蒋氏刚才就“放水”让她听了墙角,这会儿子自己自然应当心急落实辛五娘答没答应,可不得赶紧的追随辛五娘而去,打听一番?结果她没反应过来,还得蒋氏主动“打发”。 芳期决定配合王夫人的计划。 又说姜夫人,眼瞧着郎君们斗茶、斗诗都有了结果,紧跟着就该闺秀们展示才艺了,女儿却仍然没有回来北枝榭,她是越等越心焦越等越浮躁,明明有北风呼呼地穿过廊榭,她还能热出两鬓汗气来。 就连徐姨母也越发沉不住气了,正想“直闯”浅深苑时,就又见长公主身边的老宫人。 不用闯,长公主主动召见了。 召见的还不仅是徐姨母,徐家祖孙也被喊了去,又有姜夫人母子,覃逊祖孙,呼啦啦的总之召见了一大群人。 黄氏、涂氏没在受召之列,但她们两个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冲彼此微微一笑。 应当是事成了。 老宫人“一马当先”面沉如水,从这张脸上看,的确像是发生了一件大事。 长公主现在已经不在居室里安慰王夫人了,那个房间太,坐不下这许多人,好在浅深苑里也建有一间厅堂,摆设着足够这许多人落座的桌椅,但今天长公主并没预料到会在浅深苑“待客”,偌大的一间厅堂没有任何点缀布置,光秃秃的白壁,再就是黑漆桌椅,看上去就显得肃穆。 王夫人当然也已经不哭了,还因为长公主贴心的唤来宫人服侍她净面整妆,也就眼睛还看得出几分红肿而已。 待众人礼见完毕,长公主示意入坐,她的眼睛先看向芳期,有那么一丝犹豫。 虽说漫长的二十载,长公主在辽国上京过的是阶下囚般的生活,生死由人不由己,所以也犯不着再和别的什么人勾心斗角,但她毕竟在被俘前生长于深宫禁内,她并不是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又怎能完全不明白嫡母和庶女之间的那些事?她感激王夫人,但同样感激妙音仙,芳期是妙音仙的女儿,在长公主心目中两人间其实并没有孰重孰轻,可今日莫名其妙发生这场争端,从两人间俨然对峙的态度看,长公主明白必有一人会落于艰险惨烈的下场,她大觉左右为难。 长公主已经意识到王夫人身上散发的杀气了。 但她眼里的芳期,却仍然平静沉着。 她很无奈地,先就长叹一声:“虽说是我让阿媪请诸位到场,但眼下却仍是满头雾水,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故……” 王夫人狠狠瞪视着芳期:“三娘这下可以说实话了吧,你究竟目睹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非逼着长公主相请这么多人来此!”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芳期。 辛远声微微蹙眉,他跟父亲往浅深苑来的途中,已经听母亲说了妹妹被长公主召见的事,可妹妹这时并不在厅堂,妹妹究竟去了哪里? 芳期刚一开口:“儿原本被留在院子里,是蒋妪让儿不用在此候着,免得再惹夫人生气……” 蒋氏便道:“三娘休胡说!分明是你趁老奴没留意,自作主张溜出浅深苑,一阵后却慌慌张张返回,直闯进长公主及夫人叙话的屋子里,称外头发生一件险祸,却不肯说详情,求着长公主身边的姆媪随你往外察看,后来又讲非得请来诸位在场,才肯详说你目睹的事故,老奴可没有许你擅离。” 一开始就是各执一辞,让厅堂里顿时弥漫开一股火药味。 没有人能证实是蒋氏让芳期离开还是芳期自己跑了出去。 “覃三娘还是先说明你究竟看见发生了什么险祸吧?”发话的是辛怀济,他当然也是出于对女儿的担心。 芳期有点不敢看辛怀济的眼睛。 她深深吸了口气:“当时长公主召见了辛五娘,五娘主仆一行离开此处不远,梅林里二姐的婢女鲛珠忽然蹿出,挟持了五娘威胁那二仆婢不许高呼,随她往梅林里去,我见这情形赶紧折回,本是想求长公主救人,但我一见夫人……立时省悟,今日这场事故必定就是夫人一手计划,目的就是谋害五娘再嫁祸给我,五娘应当难以幸免了,为了自证清白,我才坚持让长公主的姆媪随我往现场……” “孽障!你竟敢当众污陷我?!”王夫人拍案而起。 “女现在何处?!”辛怀济也拍案而起,姜夫人紧跟着起身,却晃了一晃,她没有说话,眼圈却已经泛红了。 “老身随覃三娘赶到时,见辛五娘主仆三人已经不幸……辛公及夫人节哀,令嫒是被匕杀,已经没了脉息。”老宫人这才开口,开口即宣布噩耗。 “孽障!定然是你杀害辛五娘,还意图嫁祸给我及二娘!”王夫人这时自然要狂怒的。 她亲自验证过鲛珠的身手及另一项特异才能,自信鲛珠绝对不会失手,她当然也没想过让鲛珠杀了覃芳期灭口,因为她要的就是覃芳期顶罪,只不过她没有想到覃芳期目睹辛氏女遇害,不立时往北枝榭向翁爹告状,却折回浅深苑来长公主面前故弄玄虚,但这无关紧要,因为她有关键的人证! 长公主也十分的震惊。 她哪里想到辛五娘会死在浅深苑外,而她之所以召见辛五娘…… 是因为王夫人。 “长公主,定是我相求的长公主的事,被这孽障偷听了,长公主不是也发觉当时窗外有人影?” 长公主也想了起来,王夫人求她召见辛五娘时,窗外确然有人站着,那窗纸薄,透出人影,但她当时不以为意,心想不管是王夫人的仆妪,还是覃三娘,耳闻这事都不要紧。 “妾身家里这个孽障,对妾身,对大郎、二娘一直怀有恶意,必是她偷听得这事,生怕覃、辛二门联姻,大郎不再轻信她的唆使,识穿了她的真面目,将她行为这些恶事告知辛大郎,辛大郎乃晏三郎好友,有辛大郎作梗,她就再难攀嫁晏三郎!她一时间恶向胆边生,干脆杀害辛五娘!” “夫人,我乃一个闺阁女子,怎能以一敌三害杀五娘?”芳期很冷静的和王夫人理论。 “谁不知道你自来就会击鞠,你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而且你并非一人,你还有帮手,你一口咬定目睹二娘的婢女鲛珠行凶,保不准是你身边就有身手了得的婢女,你今日带的侍婢常映,是苏氏替你择选的!”王夫人面向长公主:“长公主也知道,苏氏在辽国怎生手段了得,她虽归卫已久,但这五年来一直住在富春田庄,妾身无法管控苏氏,苏氏大有可能仍跟辽太子有联络往来,挑择一个身手了得的婢侍有什么难处!” 芳期大怒:好个王氏,算计我也就罢了,分明是想趁这时机将娘也赶尽杀绝!!! “夫人今日请求长公主,促成辛五娘答应与长兄婚配,可夫人明知辛、徐两家正在议婚,辛公及姜夫人根本就不曾考虑过和相邸联姻,夫人也从来不曾禀知过祖父、祖母意中辛门,儿还敢担保甚至连阿爷都不知夫人有此想法,夫人今日‘突生’这样的念头,就是为了让长公主在此处召见五娘,浅深苑幽谧,方才便于鲛珠行凶!” “你这孽障!”王夫人指着芳期:“你多次在翁爹面前中伤于我,利用周氏离间你阿爷对我亦生不满,就是想毁了大郎、二娘的姻缘!我只能相求长公主相助,才有望让大郎婚配佳侣!你今日敢对辛五娘下杀手,是因你一直妒恨辛五娘,你一直图嫁高门望族,但徐家看不上你只是庶女,你听说徐家也意中辛五娘,你必然也将辛五娘恨之入骨!” 芳期不再急着分辩了。 她想看祖父接下来的态度。 覃逊能有什么态度?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怒火。 他虽老了,但也要脸面的好不?王氏当着这么多人面前,把家丑曝露不说,居然还敢指控苏娘暗通辽太子!苏娘还是当年的妙音仙么?不是了!苏娘也是覃门的女眷,王氏这蠢货是要将相邸满门头上,都扣上一顶私通夷敌的罪名! 怎知覃逊还没有表态,徐姨母也已经忍不住了。 她辛辛苦苦隐瞒儿子,实则他和芳期是两情相悦的秘密,冲女儿都下了封口令,眼看着儿子似乎也在努力摆脱执迷,跟芳期回到兄妹之间,堂姐竟然指控芳期对辛五娘心怀妒恨!!!当她真是眼瞎了么?看不出今日这起事故到底谁才是主谋真凶!!! “长公主,在妾身看来,覃三娘虽是庶出,却知规守矩,还不失真性情,她与犬、女,自幼交识有如手足,虽与辛五娘是新交,但也一见如故,覃三娘绝无可能口是心非两面三刀,暗中怀恨辛五娘甚至胆敢在长公主府行为害命之事,反倒是妾身堂姐,一心想逼妾身答应娶纳覃二娘为次媳,因妾身一直尚在迟疑,堂姐今日实具行为这丧心病狂罪恶的动因!” 第144章 拆穿 徐姨母当真是难以忍受堂姐的歹毒狠恶,她甚至自责不已,这时起身,冲辛怀济夫妇二人深深一礼:“是我的错,没有实言相告,以至于五娘……我无颜求辛公及夫人宽恕,更不想再包庇我王家一门,出了个败类毒妇!” “七妹!”王夫人打得一番如意算盘,万万不想却被徐姨母先出手摔砸,她简直痛心疾首:“你怎能轻信覃芳期这孽障反而不信自家人?” “住口吧大妇!”覃逊着实是觉得不能再丢老脸了,但他却瞪了一眼芳期:“三娘,别再让辛公及夫人担心,还不说实话!” 自己的伎俩,果然瞒不住祖父这个老奸巨猾。 芳期也忙冲辛公夫妇深深一礼:“两位长辈放心,五娘无碍。” “五娘无碍?”辛怀济都险些受不住这番大起大落,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天灵。 “三娘快说仔细,五娘现在何处?”姜夫人赶忙扶起芳期,就这样抓着芳期的手臂不放。 “阿娘。”随着轻轻脆脆二字,毫发无伤的辛五娘带着同样毫发无伤的两个仆婢走进厅堂。 辛远声也长长舒了口气,又再看了一眼芳期。 他听妹妹说过,和芳期一见如故,且在他看来,这个厨艺出色的女子也万万不是心狠手辣阴险狡诈的人,刚才他见芳期提起妹妹遇害时并无难过的神色,就猜测着事有蹊跷,而今见妹妹毫发无伤甚至根本不像受到惊吓的模样,一颗心才算真真正正的安定了。 “儿告辞长公主往外,未行百步,便见覃二娘的婢女鲛珠迎面走来,她二话不说持匕就欲行凶,多得三娘的婢女常映现身阻止,儿并未曾受伤,鲛珠也已被常映制服。” 一切其实已经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 今天覃敬、覃牧兄弟二人其实也随同赴宴,当王夫人与芳期展开对峙时,覃敬就觉十分难堪且坐立不安,因为无论王夫人和芳期谁是凶手,总归都是他的妻女/干出的恶行,出了人命,死的还是辛承旨的嫡女,让他怎么跟辛家人交待? 覃敬这时也如释重负:“好,好,好,辛娘子安然无事就好。” 如释重负的同样还有长公主,但她却并有真正的安心。 而经过了番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辛怀济,这个时候当然不会善罢甘休,蹙着眉头看向覃敬:“覃侍郎,虽说女的性命多亏令嫒相救,但侍郎之妇王氏可是行凶未遂,侍郎难道认为女毫发无伤,侍郎就不该给辛某一个交待了?辛某今日还真是开了眼界,好个名门之女、权臣子媳,为了一桩儿女姻缘,竟然敢在长公主召行的冬至宴上,利用长公主行害命之事!若非辛某今日亲眼目睹,着实难以置信世上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 覃敬呆若木鸡。 他能说“别说辛承旨你难以置信我也难以置信”么?! 覃逊见覃敬显然不可能给出交待,只好替长男长妇收拾残局:“辛承旨说得不错,覃门确然该给贵门一个交待,不过覃某也没想到家中大妇竟然如此丧心病狂,只看出舍孙女三娘因为早前自家的一场祸殃,今日不会没有防范,也幸得她确然机警,及时阻止了阴谋,改日覃门定然会亲自登门正式致歉,只是眼下,还得将今日险生的这起事故理辩分明。” 辛怀济瞥了一眼如遭雷劈的王氏母女,适才对芳期温和道:“好孩子,你慢慢说,也好教我们都知道差点发生了什么事。” “是。”芳期先应了一声,又看了看祖父,掂量着应当说哪些话:“数日前,因家中险生一件祸殃,我便断定二姐院子里有侍婢谙识武艺,二姐在相邸并无危险,夫人何必处心积虑安排这样一人?甚至连明知鲛珠有毒害长兄的嫌疑,却仍然不肯相信就是鲛珠行凶。” “泽儿被人投了毒?!”徐姨母大惊失色。 覃逊颔首:“要不是三娘侥幸请来了神医钟离公,泽儿应当已经失治!” 徐姨母看向王夫人的目光更有如看一个疯妇了。 “夫人不是真的糊涂,而是太过执迷,夫人早就设计好了今日的阴谋,这阴谋的执行人就是鲛珠,夫人为了满足二姐的愿望,促成二姐嫁给二表哥,以为这样一来二姐就能毫无顾忌羞辱践踏我,在夫人看来我是心怀不轨、一心攀图富贵的人,刚才夫人已经亲口承认了就是这么看待我。” “孽障,你这个孽障,是你买通了鲛珠,是你!!!”王夫人这时才从震惊中略微缓过神来。 “王夫人可休想再颠倒是非!”姜夫人这时紧紧拉着女儿的手,也才终于有了心思梳理今天这起事故:“早前三娘说目睹令嫒的婢女行凶,王夫人可是急着把罪名往三娘头上扣,一口咬定是三娘和常映行害命之事,分明十足的信任那鲛珠,而今一见女安然无事,能够指证谁才是真正的凶手,就又改了口。很好,既然如此今日这件事就请太子殿下理断吧,只要刑审鲛珠,还怕她不交待实情。” 王夫人脸色苍白,她的计划根本就没有鲛珠会遭刑审这种情节,她哪里胆敢担保刑问之下,鲛珠还能“忠心不二”? 鲛珠是涂氏推荐的没错,但指使鲛珠刺杀辛五娘的人可是她!!! 姜夫人一看王夫人的脸色,心里再无半点疑问,她也对芳期道:“三娘救了我家五娘,从今后我也把三娘当成是我的女儿,王夫人蛇蝎心肠,非但王七姐经此一桩事故都不愿再包庇姑息,连长公主也是亲眼见证!嫡母先犯不慈,可不能再反诬三娘不孝,所以三娘不用担心,好孩子你是如何洞悉了嫡母的毒计,说出来我们今日都能替你作主。” 芳期还真就接着说了:“夫人有一件事说得不错,常映原本的确谙习武艺,娘替我雇请常映,原也是听我说了过去曾受二姐威胁,二姐因对我心怀妒恨,好些回想要指使仆婢划伤我的容颜,我让常映贴身服侍,原本也是为了自保。” “覃芳期,你这个贱人!”覃芳姿当然会“爆炸”,但她到底在经历过葛家退婚事件后,变得聪明了一些,没有那么痛快的认罪了,却突发奇想剑走偏锋:“二表哥,你千万莫相信覃芳期的话,分明是她和辛氏女串通,覃芳期想毁了我的姻缘,辛氏女要嫁给二表哥为妻,是她们二人串通!鲛珠只是个弱女子,倘若遭遇严刑逼供必定会冤打成招,要刑审也该刑审覃芳期主仆!二哥要是不信可问羡渔,因为是覃芳期指使常映让羡渔取来的凶器!” 芳期很怜悯地看着覃芳姿——二姐果然不能着急,一着急就会犯蠢。 徐姨母没想到都已经这样了,覃芳姿居然还敢狡辩,而且狡辩得……跟认罪也差不多了,她叹一声气,有点后悔当初就该更蛮横些,仗着姑母更加疼爱她要求由她抚教芳姿,芳姿毕竟也算王门的后代,跟着王淑汀,这是被毁了个彻底。 芳期都懒得搭理覃芳姿了,继续说她自己的话:“常映自信武艺胜过鲛珠一大截,我相信常映。今日朝早,我发现夫人特意让我和二姐穿着相同,还强调常映也应当与鲛珠穿着一模一样的服饰,当时我就依稀想到了夫人的诡计,我若所料不差,徐二哥身边的僮仆羡渔,应当就是夫人的关键人证。” 而这个人证,已经被覃芳姿先一步给抖露出来了。 羡渔见众人都看着他,他却满头雾水,直到芳期递给他一把“凶器”,说是从鲛珠手里缴获,他仍然云里雾里的:“这是我讨要的刀,但当时让我讨要刀的人确然是……是常映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啊,可这件事除了郎君我也没跟别的人提起过,二娘怎么知道我把刀交给常映了呢?难道……当时跟常映在一块的人不是三娘而是二娘?” 徐明溪有点没好气,但当然不会责备羡渔,只对同样满头雾水的长公主等人道:“溪这位僮仆,从来就认不清人脸,只能凭借声嗓穿着识人。羡渔,今日你也是凭声嗓‘认出’的常映吧,你不确定跟常映在一块的人是谁,说明你根本没听过那人出声。” 羡渔愣愣点头:“仆确然只是听常映说不远处的人是三娘。” 徐明溪道:“看来鲛珠非但谙习武艺,甚至还会仿人说话,这也不算奇特,瓦肆里不少伎人都会‘学像声’。” 也只有王夫人这样自恃高雅的贵妇,十分鄙夷瓦肆的杂乱,根本不愿涉足,连平时听说瓦肆里的人事都会紧蹙眉头,才会将鲛珠能仿他人说话的技艺视为奇特。 “夫人当然知道羡渔认不清人脸,也知道寻常都是羡渔随同二表哥赴宴,认为有空子钻。二表哥虽说视我跟四表妹一般,有手足之爱,不过徐家姨母对二表哥管教严厉,二表哥也从来不会因为私情而包庇罪错,夫人料到一旦事发,从凶器来源就能追究到羡渔身上,羡渔绝对不敢作伪供,有羡渔的供诉,就能坐实常映托他获得凶器,这样一来徐家姨母自然也会相信是我行凶。” 徐姨母心中的怒火越发蓬勃了。 因为她可以推测,如果一切按王夫人的计划推行进展,辛五娘因为芳期的妒火“香消玉殒”,且这事还连明溪都牵涉在里头,闹得一发不可收场,届时明溪正和覃芳姿议亲的事就会张扬开去,虽说行凶的人不是明溪,但迫于舆论也只能和覃芳姿姻联。 王夫人的确丧心病狂,但要是让她得逞,儿子的终生可算是彻底毁了。 芳期却仍未结束。 “鲛珠原本必杀的人,应当还有一个,就是那位替她传话喊来羡渔的女使。” 第145章 多亏有个好女儿 认不清人脸的只有羡渔,所以鲛珠不敢冒险出现在北枝榭和羡渔碰面,她需要一个人传话,这个人必须认不出她其实是覃芳姿的婢女,只有长公主府的宫人最合适。 然而一但发生辩争,传话的宫人就会成为人证,她当然不至于如此健忘,当常映和鲛珠对质,哪能不暴露让宫人去喊羡渔过来的根本就不是芳期的婢女呢? 所以,鲛珠是必会将她灭口的。 芳期再次拿出一件器物,是把弹弓,还有一个香囊,香囊里藏着一粒钢珠。 “这也是从鲛珠身上搜获的,她确然擅用弹弓,也毋庸置疑了。”这话,是芳期专说给王夫人听的。 但王夫人俨然嗤之以鼻,分明到了此般地步,王夫人竟然还不相信鲛珠就是毒害覃泽的凶手。 “我之所能说服长公主的姆媪暂时隐瞒辛五娘幸免于难的事,配合我和辛五娘商量的计划,让夫人露出马脚,就是因为夫人的毒计,甚至会不利长公主,今日冬至宴上发生这样的恶殃,四条人命,必会震惊临安,夫人为了二姐的私欲,不惜谋害世族闺秀、宗亲宫人,如此歹毒凶狂,还真可谓前所未闻。”芳期完全不会手软。 因为她心里清楚得很,经今天这起事故,她和王夫人之间彻底结为死仇,要是她不能借机将王夫人置于出妇大归收场,日后就有数不清的隐患。 所以她说服了辛五娘配合她,当众揭穿王夫人的所有阴谋,她要把长公主、徐姨母、姜夫人全都划拉在和嫡母敌对的立场,她需要他们的帮助,才能造成王夫人罪有应得——不是被处死,仅仅只是落得一封休书。 因为毕竟没有人死。 她也不可能为了自保,真让无辜的人送死,所以今天她的目的仅只不过造成嫡母被出妇,从此对她再也不成威胁。 “三娘,多谢你今日阻止了这么多无辜被害。”长公主冲她招了招手,让芳期挨着她身边坐下,芳期跟着就感觉到长公主用力捏了捏她的指掌。 手上虽然用力,但长公主的目光却仍轻柔。 她数息后就放开了芳期的手,芳期看她起身,冲辛、徐两门的人深深一个福礼,心中便是一紧,暗忖自己今日的目的恐怕是不能全部达成了。 “辛公徐公,两位夫人,今日这起事故我已明了,确然都是王夫人的罪错,倘若辛娘子伤及哪怕毫发,某都不敢恳求诸位能够高抬贵手宽恕王夫人,万幸的是辛娘子安好无恙,某才敢腆颜相求。”长公主维持着礼揖,继续道:“只是我空有宗亲之名,却并无能力报偿诸位宽恕之恩,无法许给诸位良益,唯只希望诸位能看在万仪是挚诚相求的情面,宽恕此回,今日之事,还望诸位能够守口如瓶,莫再怪罪追究王夫人,若诸位仍觉义愤难消,便追究万仪强人所难的罪错吧。” 长公主这是替王夫人赔罪,并维护王夫人不受诽责。 徐砥和辛怀济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早已一同起身,这时连忙还礼,眼见着徐姨母也还了礼,姜夫人只好上前扶起长公主:“长公主既肯宽仁,吾辈怎敢再追究逼责?” 长公主拉着姜夫人的手:“万仪幼时遇俘,从此被押辽国为囚,这些年来虽未曾再学礼矩,但遇俘之前学的道理仍然铭记于心,情知今日之求是强人所难,可着实……王夫人于万仪的恩情,重比泰山深如沧海,万仪不能眼看恩人陷于万劫不复,夫人能够体谅万仪,万仪实怀感激,但凡万仪有幸能得相报之日,必定竭力报偿。” 又转过身,冲覃逊还未行下礼去,覃逊连忙起身阻止:“长公主快莫折杀微臣,今日闹生这起事故,都怪微臣不曾好生教束家眷,怎敢再受长公主的礼?微臣不会重罚大妇于万劫不复,只有一个请求,那婢女鲛珠此番虽是听令于大妇,然则她曾经意图毒杀微臣长孙却是听令于别的人,还望长公主能将鲛珠交给微臣全权处治。” “相公家事,本该由相公决断。”长公主维护王夫人是因过去恩情,但当然不会连鲛珠都一同维护。 事情至此,众人本应辞离浅深苑回北枝榭去继续参加今日的宴会了,怎知“幸免于难”的王夫人却忽而往长公主跟前一跪:“长公主若还记得妾身恩情,还望长公主下令徐门,求娶二娘为明溪妻室!” 覃芳姿顿觉精神一振。 不由得意地瞥了芳期一眼,心说:真是太痛快了,枉这贱人废这许多心机,阻止了鲛珠行凶又怎样?到头来非但没法子陷害阿娘和我,更不能阻止我嫁给二表哥这么个名门子弟。 徐姨母静静将这愚狂得不知让她说什么好的母女两个,此时言行神色看在眼中,自然也是满腔的岩浆沸腾翻涌,她冷冷道:“覃王氏你就莫妄想了,我虽答应了长公主不将你今日的恶行声张,可从今以后我与你覃王氏母女二人的亲缘也就此了断。” 覃逊也被王夫人气得天灵盖都发烫了,瞪了一眼覃敬:“长男你还愣着干什么?大妇今日饮酒过量居然在长公主府发酒疯,烦扰了长公主这许多时你还要继续纵容她吗?还不将大妇和二娘母女两个带回去!” “长公主……”王夫人血红着眼神情狰狞。 长公主也只有一声长叹,她在辽国干了二十年的粗重活,手上的力气当然要比一直养尊处优的王夫人大许多,轻易就把王夫人扶了起来:“夫人,万仪能替你做的事就只有这些了,夫人若真为一双子女好,该记得好自为之。” 覃敬硬着头皮上前拉住王夫人,他深深觉得今天自己的脸算是被王夫人给丢得一干二净,真不知当初造了什么孽,才会被这两个王门的姑姪相中,他这哪里是娶妻啊,活像上头侍奉着两个嗣母,换别个人,王氏做出这样的恶行足够七出了,但他呢?别说休妻,连一个责备的字都不敢说,看看连长公主求了一圈就是不求他宽饶王氏,也是心知肚明他拿王氏就是个无可奈何。 长公主求了一圈,确然就只忽视了覃敬,她甚至连芳期都记得。 芳期被长公主在浅深苑里多留了一阵。 “我知道三娘心里定会觉得委屈,实则今日无论换作谁,也都不能在先有察觉后仍受嫡母陷害,还以厉害是必定的。三娘应当也会埋怨我吧,怪我姑息王夫人,不替你主持公道。” 芳期垂着眼睑:“臣女不敢埋怨长公主,只是觉得困惑。” “困惑我为什么这样偏心王夫人?”长公主眼里有深深的凄凉:“三娘,你的大姐姐芳莞,当初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 这话后,长公主沉默了一阵。 她像是陷入了极远的回忆中,隔了好一歇又才继续说:“二十年了,我现在还记得芳莞的容颜,记得她刚进宫时似乎很忧愁,她也是唯一一个承认不愿入宫为伴读的闺秀,我那时问她我又不刁蛮任性,不会为难她们,她为什么这样抵触。 芳莞说宫里不自由,要听从的规矩太多,就像身上被无形的绳索给捆绑住似的,她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我想释她出宫,但她仍然不愿意,我就更困惑了,她告诉我她阿娘希望她进宫,她阿娘是真心疼她的,既决心让她为伴读,说明这必然是件好事,她不能因为自己不习惯,就不听母亲的教导。 芳莞不大爱说话,性情却是乐观豁达的,后来她也慢慢习惯了宫里的规矩,不再愁眉苦脸了。 芳莞当时不是我最要好的闺伴,我不知道她爱吃什么,最爱什么香药,我只记得那么多伴读中,她的诗文学得最好,一笔字也写得最漂亮。 辽人攻进开封,宫人和伴读四散奔逃,但只有芳莞和保姆陪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后来我们被一同俘往上京,她和我坐一辆囚车,一路上她仍在安慰我,她说开封虽被攻破了,这么多人被俘虏,但大卫仍有驻守在地方的将官,还有那么多地方大员,一定会攻复失土,让辽人释放我们归国。 那时我吃不下馊臭的饮食,也是芳莞一直规劝我,她鼓励我一定要活下去,但活下去就得喝水,就得吃饭,再是难以下咽也得拼命下咽,活着才有回国的希望,她说我们只要活着,一切险难肯定都能熬过去。 那晚,在途中,辽人的营地里,一个饮得酩酊大醉的辽兵忽然想要侵犯我,我身上的衣裙都被那醉鬼给撕破了,我拼命挣扎,大声呼救,但我其实明白谁也救不了我。 但芳莞却冲了上来,她撕打那醉鬼,斥他冒犯卫国帝姬,她转头让我快跑…… 后来,你阿爷闻讯,要求辽国的将官立即阻止暴行,我才得以逃过一劫,但芳莞,她却已经被辽兵侵害,我再见到她时她浑身赤裸着,身上全是伤,她已经被辽兵毁了清白还残忍的杀害了,闻讯而来的王夫人哭天抢地把芳莞搂在怀里,那时芳莞仍然睁着眼。 她再也回不了故土,她死在了去上京的途中,她甚至连尸身都只能被草草埋葬,但她原本是可以活着的,她是为了救我而死。那时王夫人只有芳莞一个孩子,夫人唯一的孩子是因我而死。” 说到这里,长公主掩面大放悲声,因为她如今真的回到了自己的国家,却仍然无能,她甚至无能带回闺伴的遗骨好好安葬,如果一个人死后真有魂灵,芳莞的亡灵也依然回不了大卫,她依然还在那片荒凉的原野上游荡着。 第146章 识晏竑 芳期只能安静地等着长公主平息心情。 她没有见过长姐,甚至只听周娘随口提起过,后来也只知道长姐是长公主的伴读,不幸夭折在俘往上京的途中,她从来不知长姐……原来死得这样惨烈。 她现在理解了长公主为何对王夫人如此礼遇。 原来长公主真正的救命恩人,是她的大姐姐。 “辽国的将官,不止一次想要侵害卫国的宗室女,甚至皇父的后妃他们也企图霸占,后来是三娘你的娘,不惧辽国将官,屡次阻止了暴行,甚至还恳请辽太子善待卫国宗室,我是帝姬,是女子,其实并未受到真正的拘禁,我与保姆能在上京的一处佛庵栖身,虽然会做些伐薪种织的粗活,但并未受到凌辱。 这是你娘的功劳,我不敢忘,但我更加不敢忘记芳莞在我几乎身陷绝境时,是她奋不顾身救了我的性命,芳莞为辽人辱杀,同样是王夫人心中难以愈合的伤口,所以这些年来我不敢提,我和王夫人心照不宣,一直替芳莞保守着这个秘密。 王夫人之所以这样惯纵二娘,是因对芳莞心怀愧疚,她一定在懊悔,如果当初没有逼着芳莞入宫为伴读,芳莞就不会遭遇这样的劫祸,但她再也无法弥补芳莞了,所以才对二娘千依百顺。 王夫人那样对你当然是她的错,可我不能眼看着芳莞的生母,年过半百,却被休弃回家,落得个声名狼籍的凄惨收场。三娘,这件事我只能对不住你。” 芳期就没办法埋怨长公主了,她得承认长公主的确是知恩图报,更得承认大姐姐芳莞值得长公主报答,王夫人毕竟是大姐姐的生母,大姐姐用自己的性命,给王夫人换来了为非作歹后尚能不受任何惩处的幸运,芳期只能服气。 王夫人的福气,一来是有个幸得有情郎的姑母,二来有长兄、长姐一双好儿女。 长公主带着芳期一同回到北枝榭,且一直让芳期坐在她的身边,这克意示以亲近的意图让不少贵妇闺秀目睹,心里都在暗暗称奇,又就连柔佳、柔淑两位公主也都乐意与芳期闲叙,连带着太子妃似乎都对芳期刮目相看,引荐了芳期和袁家的几个闺秀交识,别的人也还罢了,晏惟芳、黄仙芝二位看在眼里十分的窝火,就像眼睛里突然卡进了一块鱼骨头。 然而她们并不知道今日会有一场谋杀。 唯有她们的母亲心知肚明,但这时也都晓得计划失败。 黄夫人就很有些坐不住,借着“更衣”的机会同涂氏窃窃私语:“怎么回事,你不是担保张莺歌能得手的么?!” 原来鲛珠的本名,是叫张莺歌。 涂氏也是满头的雾水,闹不清辛五娘为何能好端端的回到北枝榭,更想不通芳期非但未被降罪,反而入了长公主青眼的缘由,她现在也是惊慌得很:“莺歌的身手已经是她这一辈的孩儿里最出色的了,怎么会失手?只是看长公主,徐、辛两家妇人的神色,对咱们仍是那样,想来莺歌固然是失了手,定然也明白什么话不能说,虽说没有除掉覃芳期,不过……日后未必没有机会。” 黄夫人只好自己稳住心神,在接下来的宴会上仍然强颜欢笑,但到底还是心不在焉的,一个没留神,便未阻止晏惟芳结伴黄仙芝挑衅芳期的行为。 这个时候北枝榭的才斗已经有了结果,郎君们是司马修夺魁,闺阁们是明皎折桂,芳期这个“废物”根本没有下场,覃芳姿也没来得及下场就服侍喝醉了酒失态的母亲先行告辞了,相邸闺秀在才斗场上毫无作为。 晏惟芳所作的一首词,有两句得到了太子妃及柔佳公主双双赞赏,于是她认为有了羞辱芳期的资格。 芳期这会儿正恭喜明皎,身边自然还有鄂霓、辛五娘两个闺伴,又因刚才的引人注目,还吸引了几个闺秀过来搭讪,她倒也珍惜这个扳正名声的机会,自然不会克意端着狂妄跋扈的架子,对于搭讪的闺秀们很是热情。 有人留意见她衣上的熏香,正是梅花的香气,不过却还似带着几分霜雪的清冷,有别于寻常配出的香药,就讨教如何配制。 芳期也不藏私,只是要配成冷梅香确然不易,正侃侃而谈呢。 就听一声轻笑。 “覃三娘既然这么有才华,早前怎么不敢下场呢?亏得咱们好奇了许久,盼着今日能够见识临安城里,又一位才貌双全的娘子脱颖而出,结果这心愿竟然落空了。” 黄仙芝芳期自然还认识,同晏惟芳也有过一面之缘,知道这位是晏迟同父异母的妹妹,更知道晏迟多半也没把晏惟芳当妹妹看,她倒没有欺软的想法,可一来愤恨涂氏差点害死了长兄,再则晏惟芳是主动上前挑衅,毒舌就不受控制的出击了。 “晏娘子既要用绵里藏针的方式讥鄙我,就得先练好了技巧再进击,你的针没藏住,恶意暴露出来,但针还是用的根断头针,扎我身上也不痛不痒的,晏娘子没讥鄙成我,这不是自己出来丢人现眼的么? 我可没有才华,写笔字都是七歪八扭的难看得紧,不过因为家里有钱,还买得起舶来的名贵香料,有这些香料时常供我摆弄着,配制出铺子里买不到的熏香才容易些。” 还是笑话沂国公府穷酸,连买车香药都要告贷。 晏惟芳从前有越国公夫人、郑国公夫人护着,论是去哪家宴会都没吃过这大难堪,顿时义愤填膺直把眉毛都竖了起来,眼看着就要恶语还击。 “幼娘不得再冒犯!”忽听一声喝斥。 她回头一看,气焰就灭了:“四哥。” 芳期也在打量来人,跟晏迟有几分相似,都能看得出沂国公的影子,不过来人的面廓眉棱都不像晏迟那么锋锐,多几分朗逸之气,少了冷厉之态,又只见他拱手一礼,芳期是个处世原则异常简单的人,总而言之就是人待她如何她待人如何,于是也忙起身还礼。 “舍妹冒犯覃娘子,晏竑代为赔礼。” “无碍,横竖我并未吃亏,晏四郎不用放在心上。”芳期笑道。 眼见着晏竑领着垂头丧气的妹妹走远,明皎才道:“我听说晏四郎的才品颇受士人推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就有一个过来搭讪的闺秀附和道:“我家阿兄与晏四郎是同窗,就很佩服晏四郎的才华,说他将来必定金榜题名,可为君国栋梁之才,他今日一句话,就能阻止晏娘子继续骄横无礼,也足见晏娘子寻常对晏四郎是心存敬畏的。” 芳期完全错过了郎君们的才斗,这时好奇的问:“晏四郎既然文才不俗,怎么会告负于司马七郎呢?” “晏四郎今日根本没有下场。”鄂霓替芳期解惑:“司马七郎分茶,汤面上的水画比徐二郎的维持得略长,徐二郎也因后来离席,不曾参加诗斗,这才让司马七郎摘取了双魁,只是我听不出司马七郎的诗好在哪里,就觉得很压韵。” “我要在,也跟你差不多,只能听个压韵和朗朗上口。”芳期说得很真诚。 便有一个闺秀笑着道:“你们两位还真不怕人家笑话啊?” “能让人家笑话倒还不算一无是处,总比专给人添堵要强。”芳期又道。 就被那闺秀拉了手:“我喜欢你,改日我下帖子请三娘你来我家闲聚,三娘可别推脱。” 莫名就收获了一个少女的表白,芳期喜笑颜开,她也是个爱交朋友的人,只是过去并没多少交朋友的机会,竟没反应过来这位娘子姓丁,正是丁九山的嫡孙女,而丁九山是因为她的缘故,才被列入了晏迟的复仇名单。 长公主府的冬至宴,戌时方散,等覃逊“率队”回家时,实则已经到了人定时分。 王夫人俨然已经在昨晚喝多了酒今早硬是没起得来床的老夫人跟前告过一状了,老夫人很清楚就算已入二更,但覃逊回来后必然不会就这样安置,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长公主虽说不追究过责,但相邸内部必须还要断定是非的。 老夫人今日起得晚,倒比寻常这个钟点时还更精神些。 眼看着芳期踏入厅室,她就冷声喝道:“孽障还不给我跪下!” 没有等来祖父的声援,芳期只好跪下了。 “大妇虽说有错,可三娘你身为女儿不知劝阻反而闹去长公主跟前,你安的是什么心?你就是想逼着你嫡母被出妇,彻底毁了二娘的姻缘!你眼里可还有尊卑可还有礼法?相公,大妇的错长公主已然宽恕,但三娘的错相公这回可不能再姑息!”老夫人觉得自己十分的有道理。 覃逊微微蹙着眉头,竟然是附和的口吻:“三娘今日的确也有错处……” 芳期心如止水,她就晓得这回自作主张,必定会触怒祖父,少不得惩大戒,但这不算什么,到底经过她这么一闹,覃芳姿彻底没了希望再嫁进徐家,徐二哥就能摆脱个恶妻,娶得辛五娘为良伴佳侣,婚姻才能称为美满。 她都有领罚受惩的觉悟和准备了,不想这回李夫人竟铤身而出。 “翁爹、阿家,媳以为三娘并无法阻止嫂嫂的恶行,若不在鲛珠行凶时将她当场拿下,毒害大郎的凶手哪能这么快察实?三娘若空口白牙指控二娘的婢侍,阿家和嫂嫂也必定不会相信。阿家细想,要是纵容鲛珠这么个恶婢留在相邸,那才是真正的遗祸无穷。 三娘既要诱使鲛珠罪行暴露,又怎能瞒得住这桩恶行?辛五娘将险遭刺杀的事告之辛公及姜夫人,两位难道会因辛五娘逃脱一劫就追究了?事情无论如何都会闹去长公主跟前,反是三娘先一步揭露,辛公、姜夫人才更念三娘的人情,三娘说到底也是相邸的闺秀,辛公、姜夫人看在三娘的情面上,才可能答应不加追究,徐家与咱们本来就是亲好,自然也不会不依不饶,如此才能保住咱们的家风,不被嫂嫂、二娘的恶行连累。” 所以李夫人的主张是,芳期非但无过,还有功劳,不该罚而该被奖赏。 芳期虽明白李夫人是因为与她同盟才肯拔刀相助,但心里对于二婶没有冷漠无情的袖手旁观还是十分感激的。 “二婶说得没错。”一激动就把真实想法脱口而出了。 第147章 彭子瞻的婚事终于定了 老夫人被儿媳顶撞已经很恼火了,一听芳期居然还敢附和,脑门上差点没冒出一股青烟来直上九宵:“你说你二婶的话没错,就是说我的话有错了?” “祖母要罚,儿不敢不领罚,但儿并没有做错,所以儿不认错。”话都已经说出口了,芳期干脆倔强到底。 “夫人,我也觉得妇的话确有道理。”覃逊这才主持公道:“泽儿中毒的事一出,我和三娘都断定那投毒之人必在二娘的琼华楼,但大妇却不相信,仍咬定是三娘毒害的泽儿,倘若不是大妇想利用鲛珠,不管她心里怎么认定,总不能不顾二娘的安危吧?按大妇的脾气和行事,就算为防万一也会把琼华楼的人手替换一遍。大妇既铁了心要保鲛珠,哪里会听三娘的劝阻?”覃逊开始冲老夫人说话时尚且温言细语,只瞥见王夫人母女二人仍是死不悔改的傲气着,到后来口吻就越来越冷了。 “泽儿的事翁爹不信我的判断,我再和翁爹争执也没什么用了,只论今天这件事,鲛珠要是得了手,姿儿就能嫁去徐家,我这样设计有什么错?”王夫人还真是强辞夺理。 老夫人没吭声。 她没脸当着覃牧夫妇还有孙儿孙女面前公然主张“杀人无错”,但她内心显然也认同王夫人的做法,觉得芳期一个孽庶就活该被算计被陷害,不能反抗,反抗就是不孝。 “你没有错?!”覃逊冷笑:“你是真想害了辛五娘的命,嫁祸给三娘,可你别忘了三娘也姓覃,是覃门的女儿!辛怀济好端端一个女儿死在长公主府他能忍气吞声?你是想辛怀济弹劾我个治家不严,向进好趁机对我们覃家落井下石?!你觉得你横竖姓王,所以不管我覃家遭多大祸殃都和你无关是吧?王氏,要不是今日长公主出面维护你,我必定会下令长男出妇,他要是不愿,我连他都一同除族!” “相公……”老夫人大惊失色。 “夫人放心,既有长公主为王氏求情,我当然不会以七出之罪休了她,我仍然容她在我覃门锦衣玉食安享富贵,但王氏今日既因目睹长公主,想起莞儿来以至于悲痛难捺,饮酒过量当众失态,必然是要重病一场的,就好好在家养病吧,中馈的事你也暂时别操心了,横竖有妇操持。” 覃逊当众宣告彻底剥夺了王氏的中馈权,眼见老夫人还要争辩,冷冷一竖手臂:“至于二娘的婚事,我看也别再耽延了,横竖因为大妇之前的宣扬,不少人都知道彭家在同我家议亲,芳舒已为淮王府孺人,二娘就许给彭六郎吧,也免得彭俭孝夫妻两个埋怨我们相邸,一而再再而三的反悔。” “翁爹怎能这样苛待姿儿?!她可是相邸的嫡女,怎能婚配一个七品官的子弟?!”王夫人又急又怒,这时可顾不得再争中馈权了。 “她是相邸的嫡女,可惜摊着了你这么个生母!摊着了王棣、王林这么两个舅舅!!!你以为二娘这相邸嫡女还能被名门望族求娶么?我实话告诉你,要不是彭俭孝还指着我提携他升官擢级,连他都看不上你的女儿!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就和彭家联姻,要不然……就认了二娘身患恶疾,留她在闺中至老。” 王夫人如遭雷击。 覃芳姿干脆放声痛哭起来。 老夫人虽对覃逊的决断心生不满,但她又情知这回王夫人的确干了蠢事,在老夫人的认知里,心狠手辣没什么不对,可千万不能跟那些腐儒似的,相信名门望族就认真德礼仁信,其实就连忠君爱国也都是个幌子,唯有心狠手辣才能立足朝堂,像她的祖父,当年要不是设下陷井引政敌入瓮,哪里能够高居宰执之位,她的父兄倒都是真君子,可真君子却不能再居宰执高位。 大妇的错不在心狠手辣,大妇错在毒计没有达成,错在计划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完全没有顾虑相公也会被她的毒计连累。 老夫人很清楚覃逊的能耐其实不在她祖父之下,所以她并不敢恃着名门世宦的出身要胁丈夫,那就必须得讲理,可显然她是理亏的一方。 也只能在晚上,夫妇二人私/处时,才尝试着替覃芳姿求情:“二娘一贯心高气傲,那彭六郎,现在无人不知连三娘一介庶女都看不上他,二娘要是婚配彭家子,岂不是连三娘都不如?相公还是考虑考虑吧,就算咱们不联姻徐家,也应当让二娘婚配别的世族子弟。” “她现在觉得丢脸了?那也该怪她的生母!要不是大妇让彭何氏四处张扬,说三丫头意图攀高悔了跟她家儿子的婚约,别人哪里晓得彭六郎被三丫头嫌弃的事?这都是大妇自遗其咎。”覃逊显然余怒未消,一张脸拉得老长:“夫人可想好了,二娘是帮凶的事徐、辛两门可都知情,徐、辛两门都是世家,他们的亲好姻联,亲好姻联的亲好姻联,只要夫人一个不慎择中了这些门户的子弟,难不成还指望徐、辛两门能替二娘隐瞒恶行?” 老夫人不吭声了,想想又道:“那就不在临安世族里替二娘择婚,次一些,如扬州、金陵的书香门第,儿郎们还算般配二娘。” “夫人还是莫有这奢想了,且以为二娘多么金尊玉贵呢,王棣、王林如今已是声名狼籍,哪家门户不知他们两个是二娘的亲舅舅?有哪家诗书之门想和王棣、王林结成亲戚?夫人你再细想想,彭家子虽说窝囊,但彭俭孝还算精明强干,替我做了不少事,我是必提携他的。彭家家境虽拮据,根基却不差,且只要相邸威势不倒,彭家妇就不敢为难二娘。这门姻缘伤的只是二娘的脸面,但却真能让二娘日后过得舒坦自在,她被大妇宠纵得无法无天,除了彭家妇,有哪家婆母能容忍儿媳是她这么个跋扈凶悍的性情?” 见老妻沉默了许久,才终是艰难的点了点头,覃逊的老长脸终于才缩短了:“我可不是偏心二房,我虽气恨大妇蠢毒,但泽儿这嫡长孙我是疼爱的,我想过了,等我致仕告老就让泽儿袭官,虽说他不是经科举出身无望高官厚禄,可有了官身就能真正的支撑门户,我也会替他留意名门闺秀。” 王林那嫡幼女就不用想了,当初覃泽病弱,王七娘避他有如避洪水猛兽般,恨不得连大妇这姑母都不认了,而今覃泽病愈,王林却身败名裂,王七娘婚事眼看艰难了,就妄想着嫁进相邸为长孙媳,当他这宰执是什么,拾荒汉么?家里有了王淑汀这么个破烂还不够,再拣一个破烂进门? 老夫人一听丈夫如此看重嫡长孙,心里又是一动:“弟的孙女绦儿……” “王绦可是庶出,夫人真想让泽儿娶个庶女为正室?” 老夫人又不吭声了。 “原本我想着就算二娘不能婚配明溪,或许可以争取明皎为我们的长孙妇,只今日的事一闹,当着长公主面前兰娘都能直说和大妇断交的话,那是必不会答应再让明皎婚配泽儿了的,且因为过去大妇的行事,临安城的人家难免还在担心泽儿的身体,这事急不得,等泽儿这回彻底养好了,多跟世家子弟来往,出席频繁些宴集,让世人都看清楚我家的长孙不再是个病秧子,而且才干品性都不弱,那时再替泽儿择婚,不愁没有世族动心。” 老夫人听说“错失”了明皎这么位长孙媳,心里才真正开始遗憾起来。 次日就是冬至日,相邸也得行家宴,老夫人自然会因为二房李夫人执掌中馈大权的事打不起精神,她一脸的冷若冰霜,底下芳期几个孙女都不敢欢声笑语,而午饭后,覃逊就把芳期给叫去了风墅。 “你二婶是给你求了情,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算盘,这回我之所以姑息你……” “都是二婶的功劳。”芳期接嘴道。 覃逊眯了眯眼,情知到底还是被这只狐狸看出了他的一番心计,但狐狸既说要领二媳妇的功劳,应当不会计较这些微的算计。 “你知道我为何‘姑息’涂氏了?” “因为翁翁是想借机算计向翁翁。” “向进这老儿此时又不在你跟前,你喊他哪门子的翁翁!” 芳期:…… 哟,祖父这是在拈酸吃醋了? “你很机警,在长公主等人面前没有道破鲛珠实则是涂氏引荐给大妇,三丫头,你是越来越得我的心意了。” 芳期撇着嘴角:“儿再得翁翁心意,翁翁也不会允许儿自择夫婿。” 但她知道分寸进退,从来没有逼着祖父允她自择婚配这不切实际的想法,问道:“翁翁就这么放过涂氏了?” “她倒是想得美。”覃逊冷哼一声,他这么睚眦必报的人会容忍别人毒害嫡长孙还全身而退么?只不过现在还不到时机而已,相比起向进这个死仇,涂氏就像一只抬脚就能踩死的蚁虫:“我审了鲛珠,她已经交待了,原来涂氏居然是鬼樊楼的人,黄琼梅也真够可笑的,居然娶了个鬼樊楼的女匪为正妻。” 鬼樊楼是什么?生在临安长在临安的芳期表示孤陋寡闻。 “你要好奇,问晏无端去,顺便告诉他咱们的收获,我要动涂氏,按规矩也的确得知会晏无端一声,毕竟,黄琼梅而今还自恃为晏郎的舅舅呢。”覃逊道:“等岁除吧,岁除那晚你试着约一约晏三郎去逛夜市。” 芳期异常苦恼的看着自家老奸巨滑还尚不死心的祖父,觉得自己头上像是插了根草,很快就要被人牙子给领走变卖了。 第148章 除夕有约 冬至后的朝会,覃逊就被宣告了即将出使开封的任命,虽说没办法和家人共贺新岁了,但覃宰执当然明白他这回出使即将带来的荣益,自然非但一点都不报怨,而且十分感激晏迟给予他的机遇。 他的名声有点臭。 当然他也的确没做多少值得天下人称颂推崇的好事,他完全是依靠八面玲珑的为人处世才能争取一些好人缘,比如徐乾,虽知道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好歹也是被逼于无奈,否则光靠着老妻该兰娘一声姑母,徐乾必定不肯和他覃门建交。 但覃逊不可能让天下人都明白他是被逼无奈,因为天下人都明白了,官家的名声就得玩完。 而这回出使开封,只要能说服辽太子及时告诫燕赵遗民提防地动天灾,救得这些遗民幸免于难,他虽不是首功,但也能沾个大光,使得那些责骂他叛国求荣的人缄口——因为投诚辽主不是无益于君国的,要不是辽太子对他尚且赏识,他哪能够说服辽太子,救下这万千条性命? 不过因为出使在即,覃宰执就需要立时处治鲛珠了。 鲛珠虽是鬼樊楼的贼匪之后,不过因为开封城已经陷落,旧户籍皆被损毁,这些贼匪逃来临安后都获取了新户籍,不会再有人追究他们的旧身份了,而鲛珠行凶未遂之事又不能声张,送官法办当然不可取。 覃逊知会了太子,太子默许覃逊可用私刑。 这天覃逊便让覃攽去张家,告知张家夫妇他们的女儿张莺歌已经暴病不治,相邸好心,赏一副棺材收葬,张家夫妻两打开那口棺材一看,就是口空棺材。 覃攽却面不改色,直到张家夫妇含泪言说感激,这就是认了他家女儿暴病不治的收场。 覃逊当然不会留下张莺歌这么个活口,人是真的死了,杖杀,一身的伤,尸体不留给张家夫妇,一把火烧成灰。 张家夫妇两个不敢告官,连涂氏也只能忍气吞声。 她以为张莺歌并未将她供出,所以才被覃逊悄无声息地处死,威胁张家夫妇承认莺歌是暴病。 涂氏虽说在黄氏跟前,把张莺歌一口一声侄女,二人却压根没有血缘关系,张老爹这个“兄长”,实则只是涂氏的义兄,就连涂氏的爹,鬼樊楼乞丐社的头目,实则也不是涂氏的亲爹,鬼樊楼的父子亲缘关系,多的其实都是“认养”,涂氏时候就是他爹不晓得从哪家拐来的“女儿”,养大后,逼着做私娼赚钱。 但张莺歌并不是出生在鬼樊楼,她是张家夫妇的亲生女儿。 张家夫妇至今仍是操行坑蒙拐骗的营生,他们没有鬼樊楼栖身了,却仍然见不得光,他们不敢和一国宰执这样的高官重臣理辩,他们认定的是要不是涂氏的诱使,女儿就不会死。 翻脸是不能的,但讹诈钱财却理直气壮。 涂氏这个新岁就过得很艰难了,因为黄琼梅虽得了妹妹叮嘱,不至于怪罪她贸然和“家人”联络的行为,但必须怪罪这门“亲戚”竟敢讹诈朝廷命官,于是把涂氏好一番责备。 以至于岁除之日,晏迟在自家看见涂氏时,都还能看清她脸上的巴掌印。 他的心情十分愉快:“哟,涂娘子的脸怎么了?这是被黄少卿给打的吧?黄少卿,苛待妻室可也算品行不佳啊,得仔细被弹劾了。” 公然就威胁起黄琼梅来。 黄琼梅还不得不陪着笑脸:“三郎高抬贵手,是我饮醉了酒,娘子阻拦时不慎被我所伤,断然不是故意,三郎就别把这么丢人的事告诉官家了。” “求我?”晏迟晃了一眼就像什么都没听到的黄氏,微微一笑:“得跪着求。” 黄氏手腕抖了一下。 “三郎……”晏永脸色一沉。 “知道了,我是说着玩的,阿父可别当真,黄少卿就更别当真了,男儿膝下有黄金,而今当得黄少卿跪拜的人可就只有官家了,我还有自知之明。”晏迟心中的愉快并不因为没受黄琼梅的跪拜就减少。 “三郎,一阵间几个孩子要去逛夜市,今年莫不如三郎领着他们一同去?”黄氏尝试着询问。 晏、黄两家惯常是在一处过年,哪怕是梅夫人还在世的时候,都没有反对过招待黄琼梅一家。 所以,今天黄仙芝也在姑丈家吃年夜饭。 想要去逛夜市的“孩子”当然也包括她。 “我一阵间约了人,黄五娘应当会介意。”晏迟拿着杯子喝了口酒,没有不满,因为今日的酒是他带来的,喝得习惯,就又冲黄氏一笑:“我约的人是覃三娘,她嘴巴利害,黄五娘要是跟她对上,怕又得吃亏了。” 黄氏:…… 晏惟芳却道:“覃三娘在长公主府的冬至宴上,就敢当众给我难堪,三哥既已经认祖归宗,就不该帮着外人欺侮我和表姐。” “幼娘,当日分明是你先挑衅覃三娘,难道覃三娘受了你的奚落还不能还嘴?我当日教训你日后得谨记礼矩,看来你口上虽称知错,心中却仍不服气。”晏竑很严肃的盯着妹妹。 晏迟却来了兴致:“覃三娘给你难堪了?她都说了什么话让你觉得难堪了?” 晏惟芳有点不敢说,她还是真有些憷自家四哥。 “你不用怕,要你如实说了,我也许会替你出气。”晏迟循循善诱。 黄仙芝就抢着告状了,只是碍着有四表哥这么个见证人在场,她不敢添油加醋而已。 “恩,她这样说你的确该觉得难堪,一阵间等我见了覃三娘,会说她几句。” 晏永蹙着眉头:“不必为了几句口角斤斤计较,三郎,你与覃三娘夜会不妥当吧?” “我师父要见她,我自是会陪着师父一同去,有什么不妥当的?”晏迟瞥了一眼既惊喜又失望的黄仙芝,居然觉得今天沂国公府的厨娘手艺还不错,至少不像上回那般让他食难下咽了:“覃相公的这位三孙女,横竖名声已经败坏得差不多了,贤良温淑的牌坊再也立不起来,我跟她见面的回数也不是一回两回,流言蜚语的不早就满天飞了,覃相公都不觉得不妥当,阿父也休为别家女子杞人忧天了。” 黄氏听得心中一喜,以为晏迟亲口说出覃三娘名声败坏的话,就是根本无意娶这么个正妻,无非是,眼看着覃三娘尚有几分姿色,调侃逗弄着玩儿罢了。 她却不知,芳期脑子里立时收到了“叮咚”的提示。 相邸今晚的年夜饭,缺了覃逊这位家主,王夫人就又能暂时“病愈”了,所以这餐年夜饭芳期一直在王夫人的瞪视下,每提一回箸子都像有千钧压力,好在是覃泽已经服了钟离公当日开的药方,砒/霜之毒拔得干干净净不说,身体也的确没有受到剧毒的影响,迅速恢复,今年反而没有缺席岁除晚宴,在长兄时时投来的安抚注视下,芳期的胃口才没被败坏干净。 但话是不肯多说的。 就有了空闲打趣壹:怎么,上线给我发年礼的? 系统:不是不是,亲,是晏郎给你发年礼呢,这莫名其妙的你和他还没碰面,主线任务就突然上涨了二十点。 芳期差点没被一块炖肘子给噎着:居然有这样的好事? 一个丁九山的提示外加一餐麻辣火锅可都没换来半滴进度呢!!! 于是乎当芳期抵达约会之处,鼓楼大街的牡丹楼时,就没忍住问了一句颇大胆的话:“晏郎君早前……莫不是想了一下我吧?” 晏迟瞥了一眼差点被茶水给呛得咳嗽的钟离矶,心里居然没有觉得多么窝火:“覃三娘,把你的问题说清楚些。” “我是忽然觉得,晏郎君你对我增添了几分好感。” 晏迟倒也承认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确对你挺有好感的。” “是不是因为我终于打听得个丁九山?” “莫须有名单本就是你应当交给我的,才打听出个丁九山而已,值得我的好感?” “那么……应当也不是因为麻辣火锅吧?” “你答应给我做美食,我答应略微延长你交出名单的时间,你要是不会做美食,我怎会答应跟你暂时和解,你能做美食才有跟我讨价还价的资格,我为何要因为这个对你心生好感?” “所以呢,晏郎君究竟是为什么对我有好感了?” 这丫头的好奇心,还真是旺盛得很。 但今天晏迟心情好,他可以满足。 “因为你让涂氏挨了黄琼梅的耳光,气得晏惟芳这么蠢笨的人竟然会觉得难堪了,你这毒舌獠牙长得不错啊,我很欣赏你。”晏迟竟冲芳期一笑。 芳期惊呆了,晏迟居然给了她一个不是冷笑的笑脸!!! 晏迟用指尖叩了几下桌子:“刚才我还答应晏惟芳,见你时说你几句,听好了啊,我要对你说……你骂她骂得很好,很精准很到位,下次见她你接着骂,不用嘴下留情。” “就怕晏娘子不会再给我机会。”芳期自己都觉得遗憾,她要是能多骂晏惟芳几回,是不是进度条就能蹭蹭地涨满了,就这么轻松顺利的完成主线任务,让她赚取一笔本金还有个暴富的方法! 她又想起了今天约晏迟见面的原因:“晏郎知道涂氏是鬼樊楼的女匪么?” 晏迟不吱声。 芳期就明白了这是“本郎君能不知道吗”的回应,又道:“翁翁说等过了这一段,他就有奸计……不是是妙计除了涂氏,不过按规矩得先知会晏郎君一声。” “覃相公放手去干吧,我不在意涂氏由不由我亲手收拾。”晏迟今天心情的确好,都不掩饰其实他早晚都会收拾涂氏的念头了。 芳期已经在心里默默给涂氏烧纸了:同时得罪了我家翁翁还有晏迟,黄涂氏你很不幸啊,但我不会同情你,自作孽不可活的人就该死不瞑目。 “又有翁翁这回能够出使开封,也千叮万嘱务必向晏郎君道谢。” “这事不用谢我。”晏迟挑了挑眉,手指着钟离矶:“你该谢他。” 芳期不明所以,但很听话的真要冲钟离矶行礼道谢,钟离矶连忙摆手:“听晏子胡扯呢,我可没有举荐覃相公使辽,不过我能让晏子今晚陪着娘子逛夜市,只要娘子答应……” “钟离公随时想吃美食我能随时做。”芳期本是想用这样的诚意表达自己对钟离公救了长兄的感激之情,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仿佛多么期盼跟晏冰刀逛夜市似的,可要解释的话岂不又显得自己一点都不屑于这“福利”,那刚刚有了进展的进度条必须得回落了。 芳期就这么把自己给窘住了。 第149章 老神仙“卖”徒弟 “老头子,你凭什么认为可以对我发号施令?!”晏迟也很愤怒。 他其实有点愿意跟芳期一同逛夜市,这样一来就能让这黄毛丫头跟晏竣一行人邂逅了,搁晏惟芳的脑子肯定认为有他在场,就能放心大胆羞辱覃三娘,这样他就能亲眼目睹晏惟芳如何自取其辱了,岁除日是一年中最无聊的节日,有了这个插曲才有意趣。 可是他家师父的话也太气人,为了口吃的,就要卖徒弟了么?! “因为晏子你是有情有义的人啊,别说你正式拜了我为师,你的命还是我救回来的呢,你能不可怜可怜我活了一把岁数的人,居然还没吃到几餐真正的美味佳肴?从前你赵叔请的厨娘,手艺可一般得很!我在世俗也就只有他一个好友,但凡入世吃吃喝喝的也只能靠他,我这么可怜,你能不怜悯?” 当师父的,而且还是个救命恩人,身段却放得这样低微,芳期也着实觉得大开眼界了。 “覃丫头,我虽贪好美食,但还不肯为了美食放弃修行,所以我烦不了你多久,等过完元月,我就得回山修行去了,元月你可得经常来无情苑。”钟离矶可怜巴巴地把晏迟看几眼,又把芳期看几眼。 晏迟只能冷哼一声。 芳期却是好说话的:“我日日都能抽空出门。” 晏迟站了起来。 芳期以为他要拂袖而去了,正准备安慰钟离矶,告诉这位神医就算晏迟不陪她逛夜市,她也能天天去无情苑给神医做一桌子美味佳肴,结果晏迟却没移步,只斜着眼看她:“愣着干嘛,不是要逛夜市么,不用脚走怎么逛?” 芳期连忙笔直起立,大步向前。 把个钟离矶乐得差点没仰倒,哈哈大笑道:“晏子,夫纲很振啊,快去快去,我这老头子就不跟着碍眼了,这牡丹楼的蜜饯还算好吃,一阵间我还准备点几笼灌汤包,我让记你晏大夫账上了啊。” 晏迟狐疑地扫了一眼钟离矶:“老头子你确定不是在胡说八道?” “天机不可泄漏。”钟离矶故弄玄虚。 晏迟到底拂袖而去了:老头子为了口吃的看来当真打算卖徒弟!!! 临安城岁除的夜市,并不仅只哪一个市,而是整条御街都能称为夜市,又虽说那些巨大的灯轮且得等到元夕节时才会登场,但岁除夜自然也不乏张灯结彩。晏迟领路,逛的是从鼓楼到万松岭一段。 这一片居住的都是达官贵族,所以并不像鼓楼到众安桥一段那样人头汹涌,但沿街的铺面里仍然是客似云来,且门楼高阁的灯饰也显得更加璀璨华美,就在这么条街上,晏迟在前面走,芳期默默的跟,她觉着自己活像个跟班似的,这夜市逛得十分的苦累。 好想回家啊,跟四妹妹、五妹妹、六妹妹一边吃喝着一边守岁的多好,跟晏冰刀逛夜市简直无异于一种折磨,腿很累,还无聊,唯一乐于吃苦耐劳的舌头完全用不上,心都跟着累了。 “要不要去选去一根金簪?” 当晏迟忽然这么问时,芳期完全木讷了。 是因为心太累才出现的幻觉么? “很无趣吧,买点东西就有趣了,今天我出钱,就当我可怜那老头子的心愿了。” 芳期觉得能赚晏冰刀一支金簪也确然不错。 就跟着晏迟走进了一家商铺,然后一抬眼…… 芳期心中一阵狂喜。 晏惟芳和黄仙芝?她的任务条有望突飞猛进了! 可是再一注意……唉,怎么跟着她们逛夜市的人是晏竑啊。 “三哥。”晏竑当见晏迟倒是十分的惊喜,笑着就迎向前来,一见芳期,也很热情的打了声招呼:“覃娘子岁好。” 晏迟对待晏竑就没这么热情了,他点了点头,大马金刀般往一张玫瑰椅上落座,非常有眼力见的掌柜就立时撇下别的顾客迎了上前,也不急着推介铺子里首饰,居然先问晏迟要饮什么茶。 “拣上好的,呈两盏。”晏迟财大气粗的发号施令,看了一眼芳期。 芳期于是乖乖的坐在了另一张玫瑰椅里。 就有几个女子上前,很冷落晏迟,都围着芳期吹捧,可怜芳期虽是相邸闺秀,在名震临安的这间首饰铺里却是从来不曾光顾过,但她这时也自然不能显现出自己就是个“乡巴佬”,很矜持地道:“我只需要一支金簪,式样不需要太繁复,新巧些的花式都拿来让我看一眼吧。” 顿时就有好些婢女,一人手里捧着个首饰盒,每盒里有八支金簪,看得出果然都是新巧的花式,且还价格不俗。 晏竑很识趣的没有再过来搭讪。 芳期自然也不会莫名其妙主动挑衅晏惟芳和黄仙芝,因为她这时无理取闹丢的可是晏迟的脸,只有端稳了架子才是对“敌方”最有力度的打击,她很有耐性地听着一个巧舌如簧的女子,挨个介绍金簪的出色之处,直到听说其中有那么一支,出自名家之手,世上担保再无一模一样的款式,她才笑道:“就是这支了。” “装起来。”晏迟懒得问价格。 所有女人都面带喜色。 连掌柜都眉飞色舞。 “且慢。” 是晏惟芳到底忍不住了,她不顾四哥的警告,昂首挺胸的过来,其实仍然有点不敢直视三哥,只逼视着芳期:“覃三娘看中的这支发簪,我也看中了,未知覃三娘可否谦让?” 芳期轻轻一笑:“晏娘子是没把我上次的提醒当回事啊,你这样问……我当然不肯谦让啊。” “三哥……”晏惟芳这才转脸,委委屈屈一声撒娇。 晏迟蹙眉道:“覃三娘看中的发簪,自然是相邸付账,幼娘你虽想要,但覃三娘不肯割爱我也不能强人所难吧?” “晏娘子,我又不像你,买根发簪子还只能让别人掏腰包,今晚是我请晏三郎逛夜市,我是主,晏三郎是客,你硬逼着晏三郎跟我抢这支发簪,你不是为难晏三郎么?亏你还有脸喊晏三郎哥哥呢,我可没见过你这么刁钻,尽知道为难兄长的妹妹。” 她也就不多话了:“店家装盒后,直接送去相邸吧。” 不管了,就算晏迟不愿付账,横竖祖父也乐意给钱,她这可是迎合晏迟的恶趣味呢。 “叮咚”一声,壹兴奋的高呼:亲,好样的,进度条又涨了五点!!! 这是个十分美丽的岁除日啊,芳期顿觉脚也不累了,心也不累了。 逛个通宵都不累。 “我说话算话。”晏迟显然也很愉快:“簪子的钱我直接给你。” 芳期又是一阵狂喜,她还赚了双份钱!!! 顿时就觉得今天的晏冰刀不像往常的晏冰刀了,她或许能够更大胆些。 “要不然……咱们别逛了,横竖大家都是饕餮客,不如就近去沈厨饱食一餐吧,不瞒晏郎,因为翁翁不在家,今日的年夜饭我像是扛着座泰山在吃,根本就没吃饱……今晚晏郎是在沂国公府吃的饭,虽没人敢往晏郎身上压山石,但沂国公如此的穷酸,应该请不到好厨娘。” “你说对了。”晏迟觉得他好像还真觉得肚子有点没吃饱:“很好,别逛了,我们就去沈厨,悔死那老头子去,沈厨的几道菜还是做得不错的,我还没来得及带他吃进内城来。” 沈厨是开封老店,大卫人没几个不知这家店号,但可怜的钟离矶却是“世外之人”,从前赵清渠是不肯带他吃香喝辣的,好容易收了个徒弟,这徒弟却也不首先推荐名店,由着钟离矶大街巷的乱穿,把好吃不好吃的都吃了一肚子。 芳期看着晏冰刀今日尤其生动活泼的一张脸,觉得自己真是运气好得……搁壹的话,爆表了。 晏迟其实是沈厨的常客了,按理来说也是他一现身,就会惊动这家分号的掌柜一溜跑亲自相迎的人物,只是今日因为是岁除,掌柜忙得分不开身,晏迟也没有必要端着贵客的架子,问得刚好还有间空出的雅室,就打算正正常常的上楼入室就座了,却偏遇见个搅乱这一“正常”的人。 有个醉鬼,半疯的人般踉跄下来,脸上也不知蹭了什么人的胭脂,一瞅见晏迟,顿时摇身变成了只打鸣的公鸡,喔喔叫着就扑上前。 “唉哟,这是无端么,可真是巧了。” 脂粉味夹杂着酒臭,把芳期都熏得退开两步,晏迟更是紧蹙着眉头,冷眼直盯着那人:“喝醉了就回你荣国公府歇着去。” 荣国公府?芳期于是明白了这个讨人厌的男子姓周,应当是周皇后的某个侄儿。 那人眼睛也直冲芳期瞅来,顿时越直了:“无端这是你金屋苑养着的女伎么?天,你那金屋苑果然名不虚传啊。” “周宽,好狗不挡道,你再不让道,我可就要上打狗棍了啊。”晏迟冷冷说道,分明是和周宽擦肩而过,结果周宽就险些摔了个狗吃屎,多得是他身边还跟着不少仆从,及时把他给扶住了。 芳期目不斜视也跟这讨人厌的纨绔子擦肩而过了。 “你点菜,我信得过。”晏迟很信任芳期在于菜肴上的鉴赏能力。 芳期也没有谦虚,当真是点了一桌山珍海味,像沈厨这样的酒楼和别处不一样,拿得出手的都是大菜,要跑沈厨来吃杂嚼,会挨掌柜奉送两枚白眼还是事,最关键的是吃不到真正的美食,相当于花了大价钱,结果吃了个气。 等着上菜的时间,芳期就问起了何为鬼樊楼来。 第150章 晏郎今晚挺健谈 无忧洞就是鬼樊楼,鬼樊楼就是无忧洞。 这在多数人看来并无区别,但晏迟是少数人,在他的认知里像付螽这样的刺探社成员,靠的是替给有需要的人打听各路消息谋生,而并不做坑蒙拐骗、打家劫舍的事,这些人就属无忧洞;而像涂氏那样无恶不作真真正正的鼠耗辈,就必须隶属鬼樊楼。 也就是说虽然开封旧京那座巨大的地下城从根本上来说入住的都是罪匪,但无忧洞是他们栖身地的雅称,不像鬼樊楼一听就具有贬斥的意味。 但晏迟当然不会告诉芳期付螽等人的存在,三言两句就作了解释。 他说得虽然简单,芳期却听得惊奇。 “开封城真的有如此神奇的存在?那要是犯了国法,都往无忧洞里一钻就能逃脱罪惩了,这国法制定来也没什么用处吧?” “大卫立国之前,无忧洞就存在了,过了这么几百年,这见不得光的地方当然也会形成他们的体系,他们组建起不少会社,要是没有一个会社愿意接纳,可别想着独个人能在无忧洞生存,而且,覃三娘你想想你自个儿,你真愿意一辈子生活在臭哄哄黑漆漆的沟渠里?”晏迟今日倒是真像有兴趣跟芳期饮谈的样子,虽仍然忍不住会挤兑黄毛丫头,话却明显比哪一回都要多。 “不愿意不愿意。”芳期觉得就算临安城里也有无忧洞,她也不愿真因为有处藏身就违法犯罪,那必须是走投无路之下的无奈选择:“鬼樊楼的人,都是这样厉害的么?涂氏虽然不像聪明人,不过她却懂得在汤勺上附毒这么阴险的法子。” “从前有个宰执的嫡女,出嫁时花轿就被直接掳去了鬼樊楼,那娘子就此无影无踪,是死是活再也没人知道了,你说她们厉害不厉害?” 芳期咂舌,这听上去的确厉害得很了。 “那位丁九山,晏郎确定不是我翁翁瞎编的涉事名单没?”芳期其实一直觉得这件事让她有点不安稳。 晏迟又没忍住笑了下:“你也把你家翁翁想得太蠢了。” 那就是翁翁这回到底是说了句大实话? 芳期放心了,准备等着山珍海味上桌后大快朵颐,却听晏迟竟主动又说起了丁九山:“他而今管执礼部事,跟徐二郎的祖父职权相当,但先帝朝,丁九山却一直未受重用,辗转于地方州县,县令做了几任,却被越调越远,直到今上登位,经东平公举荐,丁九山才逐渐得到了重用。” “他不是我阿爷的业师吗?” “他为你阿爷西席时,正是最落魄的时候。” 芳期:…… 她还以为堂堂业师,都有大本事呢。 “学识和才干,有时不能看官运是否亨通,丁九山也曾经名列金榜,你翁翁当时还不是宰执,但已经在大卫朝堂上崭露头角,丁九山的才干是得你翁翁赏识的,他请丁九山给嗣子为业师,倒并不是不重视嗣子的表现。” 芳期难免怀疑晏迟也知道了她家二叔其实是翁翁亲儿子的隐秘。 “我也没说翁翁偏心二叔啊。” 晏迟:“这还用你说啊?覃相公处心积虑让我相信是你阿爷言而无信,他根本就不怕我冲你阿爷打击报复,也多得是你阿爷并非覃相公亲生,否则我都得惊奇亲爹竟能这样坑儿子的,别不是覃相公跟沂国公,是拜把子的兄弟吧。” 晏冰刀对他爹的怨念果然很深,芳期默默给沂国公点了根白蜡。 “也的确是你家二叔,脑子比你爹要清楚些,官家显然更加喜欢你二叔,回回见你爹,眉头都能挤死一窝蚊蝇了。”晏迟显然看不上覃敬这样的腐儒:“东平公对丁九山有知遇之恩,丁九山也一直对东平公敬重有加,所以要不是你家翁翁透露,我的确想不到丁九山居然也掺合了莫须有阴谋。” “丁九山恩将仇报,他就是个伪君子。”芳期当然要表示跟晏迟同仇敌忾。 “没有人会莫名其妙恩将仇报,丁九山陷害东平公另有原因。”晏迟抓起酒杯,眼睛看向雅室外的满街灯火,他想起幼年时也曾经跟赵家的子弟儿郎在岁除日逛玩夜市,那时境之非要把沿街兜卖的梅花,买来往他的发髻上插,他生气得很却拿境之无可奈何,因为境之自己也簪花。 还是姑姑护着他,让境之不许欺负“弟”,拉着他的手给他买各种杂嚼,带他去看女相扑。 姑姑那个时候,并没有跟何丘这个混账和离。 “东平公的妹嫁的是济州何,赵门显赫时何丘待赵娘子甚好,当然后来就算赵翁诸位殉难,因为东平公仍然受官家看重,何丘并不敢刻薄正妻。但他伪装了这多年,渐渐露出本性,他嗜酒,饮醉后虐打奴婢,赵娘子心善,劝束何丘暴戾的性情,但何丘根本听不进劝束,居然开始虐打自己的嫡长子。 赵娘子不忍见儿子被何丘虐打,一怒之下提出和离,且坚持要带儿子大归,何家高堂皆反对,但他们枉为名门大族家长,却不知教束子弟,反斥赵娘子妒悍跋扈,威胁东平公若仍坚持让赵娘子和离,他们便将出妇。 东平公不受威胁,揭穿何丘的暴行,逼得何家不得不答应和离,且让赵娘子将何郎带回本家教养,成年及冠,方归何家。而丁九山,却利用程钟南,弹劾东平公身为兄长,却与赵娘子有淫伦之丑。” 芳期:!!! 空口白牙竟中伤人家兄妹乱/伦……丁九山也太恶毒了。 “官家当然不会惩处东平公,更加不会惩处赵娘子,但心里未必没有猜疑。” “丁九山为何要中伤东平公?” “我真是费了不少心思才察明,丁九山少年时,曾在济州钱门寄宿过一段,而济州钱门的女儿,后来嫁给了何家子,钱氏,正是何丘的母亲,赵娘子曾经的婆母。丁九山啊,他一直心悦钱氏,只奈何钱氏是自幼已同何家子定了亲,丁九山虽与钱氏一见倾心两情相悦,但不敢违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何钱氏很疼爱何丘这个儿子,但东平公却因为维护赵娘子,使得何丘真实嘴脸暴露,试问还有哪一家名门望族,愿意将家中女儿许嫁给这么个暴戾之徒?偏是赵娘子同何丘和离不久,何丘因为声名狼籍,破罐子破摔,越发的酗饮无度,把他自己给喝死了。 何钱氏迁怒赵娘子,居然游说得她那丈夫将亲孙儿除族,要毁了亲孙儿的仕程,官家怒斥何钱氏不慈,是非不分,贬谪何丘之父,何家那些族人这才慌了神,没多久,何钱氏暴病。” 芳期听得心惊肉跳的:“何钱氏是被何家族人给……” “杀了。”晏迟冷冷的挑起眉眼:“何家、钱家与丁家其实都无深交,丁九山去钱家寄宿,只不过是因随父亲游历途经济州,因丁父不慎染了风寒,所以才在寄宿的地方淹蹇一时,我能确定丁九山对何钱氏一直执迷不忘,甚至渐入魔障,是因经你家翁翁提醒后,我在丁家察实了两件事。” 这时终于有伙计端上来了美味佳肴,晏迟便停顿了一阵没继续往下说。 芳期以为他不会说了,她虽好奇却也不敢追问,因为她已经感觉到晏迟说着说着,身上散发出来的凌厉杀气。 但没想到她刚挟起一箸羊脸肉,就听晏迟揭秘了。 “何钱氏暴病死后,丁九山大病一场,不明就理的东平公还亲自登门看望他,替他求请御医诊治;第二件,丁九山的长媳有回在家跟妯娌闲聊,说何钱氏是自遗其咎,丁九山刚好听到了,当场斥责长媳背后议人是非违犯礼矩。” 芳期吃着羊脸肉,听得还算津津有味。 “没多久,丁九山的长媳身边一个婢女就死了。” 芳期差点没被羊脸肉给噎住,心说好端端的岁除日,她能要求少听些人间惨剧么? “这婢女是替丁九山的长媳收拾首饰钗簪的,却造成了不少缺遗,婢女倒是上报了主母,不过丁家的长媳一打听,婢女的父亲是个赌徒,就疑心是婢女监守自盗,一追察,还真是婢女的父亲拿着她的钗簪给了赌场的人变现,所以丁家就毫不犹豫报了官,但那父女两个都喊冤,当爹的说钗簪是他拾得的,女儿咬死不承认盗卖主家财物。 案子还没审结,婢女就在家中悬梁自尽了,留下一封遗笔,说是以一死,表清白。” 芳期有点艰难的咽下了羊脸肉:“有盗卖财物的嫌疑,没被收监么?” “没有罪凿,且婢女非但是良籍,她家在临安城还有房产,按律,只犯盗卖之罪,凡有房产做抵者,除非察实罪行,否则可免收监。”晏迟也挟了一箸羊脸肉,细嚼慢咽后,再喝了杯酒,抬眼看了芳期下:“覃三娘今日仿佛没多少好奇心啊?” 芳期:…… “我能有多点好奇心么?” “今晚可以有。”晏迟等着芳期的好奇心。 “那婢女……真是自尽么?” “婢女是不是自尽其实没多大干系。”晏迟又挟了箸子羊脸肉,细嚼慢咽,饮酒,沉默。 芳期就明白过来自己需要继续好奇下去晏郎才有讲述的兴致。 第151章 难得“善良” “后来呢?又发生了什么?” “丁九山往官衙出首去了,称他察实,他的长媳有意污陷婢女,因为死的那婢女悄悄给他的长孙送过香囊,长媳听说了,却隐而未发,他的次子又发觉家中有个官奴厮,某日竟然在酒肆喊了一桌菜大快朵颐,这岂不奇了,官奴可是没薪酬的,哪来的闲钱在外头吃喝?” “我知道了。”芳期也饮了一口酒,觉得果然是沈厨最贵的一种酒,口味怪浓醇的,又不辛辣,她于是又喝了一口润喉咙:“丁九山一审,那厮肯定说是被大房主母给收买了呗,是他从大房主母手里接过簪钗,是他造成那赌徒拾获,赌徒肯定会拿去赌场折现,方便博赌,可不被大房主母一察一个准,这就成了罪证确凿。 即便奴婢没有自尽,栽赃盗窃反座其罪,丁九山坚持要大义灭亲的话,他家长媳一来会受杖刑,再则会被罚没为官奴,但他家长媳是外命妇,可以从轻,那就是被夺了诰册品阶,虽说免为奴籍,但也名声扫地了,犯了国法自然也会犯七出,丁九山就能将长媳出妇。 可是奴婢居然难忍气辱投缳自尽,闹出人命来,丁九山的长媳恐怕就不仅仅是被出妇而已了,她到底怎么个结果?” 晏迟见黄毛丫头似乎喝酒喝得有些猛,想想还是懒得提醒她这种酒后劲十足,万一人家是个海量呢?只说结果:“丁九山报了官,且还有人证,他家长媳百口莫辩,被判了个污害良民的罪罚,判了流徒之刑,丁九山却因为大义灭亲行事公允,更受世人推崇了。只不过他的长孙,确信生母清白无辜,怀疑是他家二叔陷害生母,憋着一口劲要报仇。” 芳期连连摇头:“丁九山对何钱氏可真够执迷的,他的长媳无非就是说了句大实话,他听着觉得刺耳了,竟然处心积虑陷害长媳,不惜让自家伏下阖墙争乱的隐患,这简直就是丧心病狂,对自家人都是如此无情冷血,必然恨毒了东平公,可东平公有什么错?何钱氏又不是东平公害杀的,冤有头债有主,丁九山就算替何钱氏寻仇,他该报复的也是何家。” 度量着晏迟虽没说话,却俨然很是爱听她这番真心话,芳期再接再励,完全不掩饰对丁九山的鄙夷:“哪怕爱慕上已有婚约的女子呢,这其实不算什么了不得的过错,可不能因为一直爱慕的人自遗其咎,就是非不分迁怒无辜吧?何丘连亲生儿子都虐打,能忍多久不对妻子施暴?东平公维护自己的亲妹妹和亲外甥有什么错? 丁九山表面上德高望重,但骨子里就是个阴险狠毒的卑鄙人,他的才干就是虚伪,世人都被他的表里不一欺哄了,这种人活该没有好下场。” “覃三娘,丁九山不是个君子,这件事可既没瞒过我的眼睛也没瞒过你家翁翁的眼睛,只不过这世上的真君子本就不多,我没兴趣歼除天下的伪君子,但在我从前看来,东平公与丁九山并无利害之争,所以我没想到他也是帮凶之一。” “是、是、是,丁九山再怎样能装,也骗不过晏郎的巨眼。”芳期想都不想就附和道。 “马屁拍得太明显了。”晏迟轻哼一声。 就看着芳期又把一杯酒两大口给喝完了。 “晏郎君,别说那些扫胃口的人了,我敬你一杯,祝愿晏郎君心愿达成,把陷害忠良的那起子人奸徒一打尽,日后仍然能够百赌百胜,赚上一笔大钱后早日归隐山林,修成像钟离公这样的活神仙,有金钢不败之身长生不老!” 很诚挚地把一杯酒又干了。 然后箸子就在满桌子美味佳肴间穿忙。 “谁说修仙得赚一笔大钱的?”晏迟觉得黄毛丫头的想法十分清奇。 于是芳期又说了一遍她关于平民求的是富贵只有有钱人才求长生的见解。 晏迟跟覃翁翁似的一样一样觉得自己竟无言以对了。 窗外一声炸响。 皇城的方向有烟花朵朵升腾,但这一点都没对芳期造成吸引,沈厨的羊脸肉和糟辣蟹真是绝了,烟花有什么好看的,今晚可得放一夜呢,过几天元夕节还得放,但她却不知多久才能吃到沈厨的镇店美味了。 真的是酣畅淋漓、酒足饭饱。 芳期觉得这个岁除夜过得很美满,极其充实,虽说进度条并没有一鼓作气蹭蹭涨满,但做人不能贪心的道理她还是谨记于心的,只是脑子忽然觉得发热,“恶向胆边生”竟然伸手拍了拍晏迟的肩:“今晚真得多谢晏郎君款待了,破费破费,不过晏郎君放心,我可不是无情无义的人,等我哪天暴富了,必须在沈厨回请晏郎君。” 晏迟:…… 下楼的时候,刚听芳期嘀咕一句:“奇了怪哉,沈厨的楼梯被哪个醉鬼给踩塌了么,怎地歪歪斜斜的。” 晏迟心中刚道一声不好,背就被“砸中”了,多得他不是弱不经风,才没被这一砸给撞得一同摔下楼。 跟在芳期身后的常映连忙上前扶住某“醉鬼”,悠然道:“婢子刚刚走了神,没及时扶住娘子,多亏郎主在前挡了一下。” 芳期虽被常映给扶住了,但仍得扒着晏迟的脊梁才能站稳,她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朵烟火似的,眼前暂时布满了火树银花,不过意识还维持着一半清醒,明白着晏迟应当不怎么乐意当她的拐杖,所以眼睛里透着可怜巴巴的恳求:“晏郎今晚就好人做到底吧,莫让我从楼梯上摔下去,万一摔到脸把鼻梁给摔折了,终生大事就更艰难。” 晏迟…… 这话说得,活像她摔毁了容貌,就得赖上他似的。 晏迟很冷漠地一转身,倒不是因为气恼,而是因为他敏锐的感观又察觉到有人在窥望,往下一看,结果只见是徐明溪,领着他的妹妹们,还有几个应当是族里的兄弟,这时居然也刚刚被迎进沈厨。 眼瞅着神色一变就要往这边过来了。 “覃三娘,你徐二哥过来了,你可还有精神应付?”晏迟低声道。 “啊?!怎么办,我好像这时见徐二哥会哭出来。”芳期说着话眼眶就觉得有点湿涨了。 她从来就有个毛病,酒喝多了就会忽然变得伤春悲秋,可要是在徐二哥面前哭啼啼悲切切,会不会泄露了她一直隐藏的心事啊?她可是好容易才替徐二哥清除了覃芳姿这么个绊脚石,不能够自己变成徐二哥幸福人生的绊脚石啊。 “晏三郎快快替我拦着徐二哥,别让二哥过来。” “我怎么拦?把你徐二哥的腿打折行不?” “你敢!”这话说出来,芳期就真哭出来了:“晏郎君对不住,我这是慌不择言,晏郎君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装醉吧。”见徐明溪就快走上楼梯来,晏迟没好气说到,他今天还真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不晓得已经多少年不曾如此善良。 “那我可开始发酒疯了啊,晏郎别嫌我丢脸。”芳期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发出大声的傻笑。 “你给我装晕!”晏迟气得一声低吼:“把脸给我藏好,别让更多的人认出你来,否则日后你嫁不出去可别想在我跟前耍无赖,我坏人声名可是从不负责的。” 他就听见一声低笑。 低笑的竟然是常映,婢女直到这时仍然悠然:“三娘,郎主说的可是大实话。” 芳期明明晕晕乎乎,脑子里还晓得“情势紧迫”,不多废话了,赶紧的一头往常映怀里栽,直到这时她还明白不能再和晏冰刀发生更多亲密接触了,却觉身子一轻,双脚离地,紧跟着就闻到了一股子晏迟身上的甘松香,芳期不敢动弹,只是把眼睁开一条缝提心吊胆的证实,奇异的是眼前的火树银花就像消散在了夜色里,视线重新变得清明了,她觑见黑裘锋领里脂玉般的脖子,还有像经精雕细琢过的属于男子的喉结。 确定现在抱着她往下走的人真是晏迟。 吓得立时闭了眼,晏冰刀这么善良,把她的酒都给吓醒了!!! 沈厨的一楼大厅今日必然有歌舞助兴,酒客们眼瞧着晏三郎横抱着个女子下楼,发出了一阵起哄声——但这在大卫并不多么奇特,不至于有人指责晏迟的行为有伤风化,酒客们也不好奇晏迟怀里的女子是谁,他们的起哄,是因为目睹了晏大夫抱得美人归的香艳韵事罢了。 徐明溪已经站在了楼梯上,但这时只能沉默着盯视晏迟和他擦肩而过。 为了芳期着想他当然不能在现场质问晏迟这唐突的行为,更不会争着护送芳期回到相邸,他装作是想跟晏迟打声招呼却因“意外事故”不得不暂止的模样,慢悠悠地转身下楼,一直见晏迟将芳期“送进”马车里。 “多谢晏郎君照顾舍妹,不敢再劳动晏郎君相送了。”徐明溪礼谢,眼睛却灼灼逼视。 “今日令妹是跟我聚见时饮醉,自该我将令妹送回相邸。”晏迟也不介意徐明溪会怎么“发散”他跟黄毛丫头间的关系,横竖他心里清楚,黄毛丫头别的没有却甚有自知之明。 徐明溪刚一蹙眉。 “二哥。”明皎也赶了上前:“我跟着阿期回去就是了,二哥还得顾及五妹妹她们呢。” 她当然知道自家二哥在担心什么,不过明皎还看得出来晏迟不是个卑鄙无耻的登徒子,有她陪着回去,就更不用担心芳期会承担诽责了。 “二哥,这里不是争执之处。”明皎再加一句提醒。 晏迟就知道徐明溪的这个胞妹果然也是个聪明人,他便踩鞍上马。 一阵风起,满街的灯影摇晃,他轻轻一笑。 今晚这个岁除,过得还确然有几分意趣。 第152章 凶多吉少 因为覃逊今年岁除不在家,有老夫人的姑息纵容,王夫人就暂时“康复”不在她的明宇轩养病了,且还端着她长房主母的威风,把个岁除夜过得颐指气使风声鹤唳。 只是因为无法挽回覃芳姿低嫁彭子瞻的糟心事,王夫人心里自然不会愉快,越发的鸡蛋里挑骨头,睁着炯炯有神的双眼,但凡逮到一点疏失,就将李夫人好一番数落,她甚至还想阻拦芳期今晚出门,奈何有覃泽坚决拥护祖父临行前的交待,声称让芳期岁除夜往见晏迟及钟离公道谢是祖父的嘱令,结果还是让芳期顺顺利利地出了门。 较早之前,王夫人还在尝试说服覃泽“回头是岸”:“姿儿就是被那孽障所害,连泽儿你也是被孽障投毒,你怎地还一味维护着那贱人?!泽儿,姿儿才是你亲妹妹啊!” “二妹、三妹、四妹都是我的妹妹,在我心中,她们本不应分出亲疏远近。但我的性命,为三妹所救,于三妹,除了血缘亲情之外,我还当念及救命之恩。母亲,儿子不能因为是母亲所生,就罔顾是非对错,顺从于母亲一再迫害三妹。” “那姿儿呢?姿儿的终生眼看将毁了,你难道就不管不顾?!” “三妹只是阻止了母亲与二妹意图行凶,二妹害人未遂,却并未受惩尚能婚配官家子,母亲应当觉得庆幸,儿子恳求母亲,若再无悔错之心,仍存恶邪之念,日后可就再无此等侥幸了。” 王夫人听不进覃泽的逆耳良言。 她这时打听得知芳期竟是被晏迟亲自送回,心里越是狂怒,一双淬毒的眼,咬牙切齿对高蓓声道:“老匹夫铁了心的要把贱人婚配晏三郎,就指着她高嫁近幸能趾高气扬讥辱我们母子三个,蓓儿,不是你姿色不如贱人,更不是你出身比不上她,只可惜你亲长无一在临安,而你的婚事,到底还是需要家中亲长才能真正替你作主!” 恨不能立时就写信,遣人送去成都,让高蓓声的母亲动身赶来临安。 高蓓声这会儿却是有些清醒的:“世母,姑姥爷咬定我当替贵妃服丧,丧期未过,便是母亲来了临安也不能替我议婚,儿以为,眼下燃眉之急还是应当趁着姑姥爷不在临安,说服姑姥姥先定了三妹妹的姻缘。” “定婚而已,又不能急在这几日就赶着把她嫁去别家,老匹夫回来也必然会反悔。”王夫人从屡番受挫受出的血泪经验来看,这种计划不会这般顺利。 “或者夫人可以同越国公府、郑国公府二位夫人商量,要是能够争取宫中贵人开口,姑姥爷还哪会不顾利害一意孤行?” “那岂不是仍只能看着贱人高嫁?!”王夫人冷哼:“她休想,休想!我的姿儿尚且只能嫁给彭家子,她休想攀附权门!” 高蓓声这时却只想争取时间,好在她守制时期先踢开芳期这颗绊脚石,是而谆谆善诱:“世母应当从长计议了,暂容三妹妹高嫁又如何?只要先毁了姑姥爷用她姻联晏三郎的盘算,日后,有儿帮着世母弹压三妹妹,三妹妹就休想在世母与二妹妹面前耀武扬威,毕竟而今,还有哪家权幸能比得上晏三郎更受官家信重? 等过了这一难关,姑姥爷再不能替三妹妹撑腰,儿也能想到办法让她身败名裂,被弃归宁,届时她再无丝毫作用,姑姥爷又哪里还会一再姑息纵容?三妹妹的生死,那时候只能由世母予夺。” 王夫人满脸狰狞地沉思许久,才终于艰难的点头。 芳期的酒意确然被晏迟给吓醒了,回到相邸时,她已经能够稳稳站定,又将“装晕”的情由条理分明的告诉了明皎知情,头脑清晰,就是精神有些不济。 明皎长长一叹,抱了抱闺中好友:“虽晓得二哥和阿期都不至于执迷,可我仍还是替你两个惋惜。阿期,虽说在我看来你跟二哥才是最般配的,可你已经作了取舍,我就问你到底日后是个什么打算?” “日后也不是我能打算的。”芳期很愁怅。 “我就直说吧,在我看来你要是嫁给晏三郎,至少大夫人跟覃二娘今后是再损伤不到你了,这事也未必不能成,姑姥爷必然是乐意的,至于姑姥姥,若由我娘出面劝说的话多半也不会再拦着。”因为徐姨母已经声称不再认王夫人这位堂姐,明皎这时也改了称谓,她知道辛五娘那天是“死里逃生”,震惊之余,更加鄙恶王夫人的狠毒心肠跟阴险作为,要不是相邸还有个芳期,她都不乐意再来这里的。 芳期哭笑不得:“我们家不是阻力,但也得晏三郎乐意才行啊。” “他都把你那样了,怎会不乐意?” 芳期:…… 哪样了啊,不就配合着她演了出戏,免得她在半醉的时候面对徐二哥失态么? “我不是都跟阿皎说明了情由,阿皎怎么还误解?” “阿期你是对晏三郎没有别的念头,可我也听阿霓说过,晏三郎绝不是乐于助人的性情,但他这都帮了阿期你第几回了?分明就是对你与众不同。” “嗐,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晏三郎已经同沂国公和解,甭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总之当着众人面前说出的话是覆水难收,既如此他的婚事得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吧,可他巴不得我往狠里开罪沂国公和黄夫人,还哪能说服沂国公接纳我这么个狂妄跋扈的儿媳妇?他根本就没想着跟相邸联姻,哪点看得出对我有那种意思了?” 她能和晏迟建交就别无所求了。 “总之我觉得阿期和晏三郎也算是有缘份,看好你两个能成眷侣。” 芳期:…… 她两眼盯着院子里烧得正旺的籸盆看,突听一声炸响。 也不知哪家的烟火,盛放在岁除夜的晚空,芳期才意识到有生之年,这仿佛是她过得最“别开生面”的一个岁除,就是不知从明日开始去无情苑给钟离公烹制美食时,看见晏迟还会不会惊恐。 唉,她今日可把晏冰刀利用得不轻,占了老大便宜了。 元正日宫里有大朝会仪,晏迟做为近幸当然得冠冕朝服立班进酒,他甚至需得一整日陪驾,其实是没有时间“接见”芳期的,故而当芳期忙忙碌碌做好了一大桌美味程度不次于宫宴的菜肴,被平易近人的钟离公一邀,她就欢欢喜喜的接受了邀请,又是一餐大快朵颐。 但她以为今日元正餐桌上就算没有晏迟这位朝廷官员,应当也不会少了赵四娘,凭晏迟对东平公的恩报,怎会让赵四娘在新岁独处呢?钟离公与东平公也是挚交,总不会还对赵四娘见外吧。 她就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那孩子还看不破生离死别。”钟离矶尝着佛跳墙里的香蕈,看上去越发有了仙风道骨的气态:“满门只剩她一个孤儿了,遇见新岁这样的节庆就越会哀悼亡故的亲人,是不肯饮宴作乐的,晏子也明白劝不了,有的事情啊,也只能靠阿瑗自己看开。” 芳期也就没多问了。 她可拿不准背着晏迟打问赵四娘的事会不会犯他的忌讳,总之跟晏迟的相处之道是多事不如谨慎,谨慎不如识趣,昨晚她识趣了大半程,最后却因为贪杯触了忌,接下来可得加倍识趣才能巩固住辛辛苦苦攒成的任务进度了。 芳期以为整个正月都得来无情苑做不收工钱的厨娘,怎晓得才是年初八,就见饭桌边上只有晏迟一个了。 “钟离公今日怎地没在?” 钟离公不在的话,她大抵是蹭不成饭了。 “他今日掐指一算,会有麻烦上门,所以天一亮就赶忙跑路了,覃三娘你可占了大便宜,明日就能歇着了。”晏迟果然没有邀请芳期落座的想法。 芳期听说将有麻烦上门,自然也不会留在无情苑触晏迟的霉头,可不是她不肯知恩图报,着实如果连钟离公这样的老神仙都认定是桩麻烦只能躲避的话,她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她可没有鼎力相助晏大夫解决麻烦的能耐,还是知情识趣告辞才好。 怎知刚被徐娘送到门口,还正巧赶上这桩麻烦。 “荣国公周全,携犬周密,拜请钟离公往寒舍一施回春妙手。” 说的是拜请,但这时不管钟离公还是晏迟都不在场,堂堂国舅当然是不会冲无情苑的一个看门人折腰礼见的,只是因为有求于人,荣国公及世子也不能太端矝傲的架子,话才说得这样谦逊,以为这样就能顺利踏进无情苑的大门了。 怎知无情苑的看门人,却并没殷情将客人请入,只是持礼道:“荣国公及世子见谅,今晨钟离公便已经向我家郎主辞行。” 芳期就见荣国公立时蹙了眉头。 “某情知钟离公不问俗世,只是家中确有急症患者,还望晏郎能代为请托。”周密到底没有荣国公沉得住气,抬脚就想往里闯。 徐娘站着没动,却另有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迎了上前。 “周世子,付英再向二位赔礼了,钟离公今早确然已经动身赶返道修之境,我家郎主也并未习得钟离公的医术,无法施治贵府急患。” 芳期寻常来,都是徐娘相迎,这回还是第一次见这位自称付英的人,不过听他将晏迟称作郎主,应当也是下人,却能在面对皇亲国戚时不卑不亢,这果然是无情苑的人啊,很有晏三郎的风骨。 看荣国公犹豫的神色,不像不知晏迟行事就是如此狂放,但仍然领着他的嫡长子登门相求,看来必是家中要紧的人犯了急重之症,只是钟离公明明是医者仁心啊,何至于把这件事视同一桩麻烦避之唯恐不及呢? 芳期突生一个念头,总不能是……荣国公也在晏迟的复仇名单之上吧?! 要真是这样,这个突患急症的人恐怕…… 凶多吉少了。 第153章 又得一支金簪 芳期不想多事,但她好奇,想要证实自己的猜测准是不准,于是便让曹开和留意着这几日荣国公府可有什么动静,不曾想一直到上元节庆放灯始日,荣国公府一直是风平浪静,连准备的山棚灯轮也如同往年一般光华明灿,根本又看不出像什么要紧的人病重危急的情状了。 难道这件事和晏迟无关,是她胡思乱想了? 可如何解释钟离公这么个老神仙竟然会因为荣国公府上门求医而避走,舍得原本可以吃足一月的美味佳肴? 芳期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中。 却说自从有卫以来,前朝时上元放灯三日的节庆便延长至六日,从正月十三日始直到正月十八,实则从入冬以来就在御街上搭好的山棚,便点成万灯齐亮,端的是金碧相射、锦绣交辉,而山棚之上,又有妓人随乐而舞,舞者婀娜多姿,观者如痴如醉,使得皇城和宁门至观桥长长一条御街,恍然有如仙宫宝境。 但热闹的当然不限御街而已。 上元节,哪怕是金瓯残缺呢,但淮河以南的百姓此时远离烽火战乱,照旧是家家灯火、处处管弦,百姓们没有搭建山棚的富裕,只是也能亲手做出走马灯、珠子灯、羊皮灯各色花灯,将门街院巷,装扮得喜庆缤纷。 多少沿街的商铺,自然更加不吝本钱,灯烛各出新奇,着实是万街千巷,话不完的繁盛浩闹。 公侯贵族门第这天不仅会搭建山棚,向世人显示他们的富裕气派,女眷观灯还会拉起紫丝步障,如此就能在人潮汹涌间,隔出些空间,避免了被挨挤冲犯。 当然对于官眷贵妇而言,上元节观灯多数路程还是会乘车,车上只垂轻纱,这样观灯就能更体面。 可是当有的街市,车马不能通行,却偏偏还更加热闹,能看社火游街,茶画杂耍,还有头带面具模仿傀儡滑稽可笑的“舞鲍老”,官眷们也想趁着一年一度的上元节感察几分“烟火气”,这才需要下人们拉起紫丝步障,她们在步障的围护下,或逛行,或观望,偶尔也会买上一些摊贩兜售的物件,蹭个节庆的喜气。 当然,如同老夫人、王夫人这般上了年纪的妇人,多半是没有兴趣再挤进坊巷里逛热闹了,她们只坐着纱幄车在御街观灯,多半还会在早就预订的酒肆雅间里,夜饮一番。 今日,覃泽是头一回陪着妹妹们逛灯市,他的人生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拥挤热闹,所以他比多数人都要觉得新奇,多少还有些紧张,他的手一直把着锦障,看几眼街景,又必会看几眼步障里的几个女孩儿。 三娘拉着四娘四娘拉着五娘五娘拉着六娘,妹妹们显然都很有逛灯市的经验。 至于他的胞妹二娘,是跟长辈们乘车,不屑于挤进按母亲的话说,是“卑贱之人”聚集的地方。 当然不仅仅是覃泽护着妹妹们。 覃渊和覃治也必然在的,他们都能遇见相熟的友朋,时不时的就跟熟人热情的招呼寒喧,当然也不忘引荐给他认识,覃泽今日,是真切的觉得自己彻底告别了病榻,或许也是真的,摆脱了早夭的阴影。 他就又忍不住把目光投注向妹妹当中,个子最高挑容色最明亮的那位。 三妹妹是真的娇美俏丽,满街的女子没有谁能比得上她更加耀眼,她这时分明也注意着言行,并没有放开了玩笑,可在这样热闹的人流里,她似乎仍然显得最雀跃,覃泽想起好些年前,因为烹制药膳给他服食被母亲呵斥的女孩,明明那样的惶惑、惊惧与委屈,可只是在他随口几句转圜后,立时露出了欢喜耀眼的笑容,他的同情,立时就消褪了。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三妹妹从骨子里透出的豁达和爽朗,是连他都不具备的,三妹妹并不是弱者,他不再同情三妹妹,但他喜爱这个妹妹。 病重的时候,他周围遍布着愁云惨雾,每个人都是一脸哀切,他那时就爱听三妹妹微笑着安慰他,听三妹妹喋喋不休说那些他当时还不宜吃的饮食,仿佛听得多了,日后总有一日就能放开了品尝。 母亲总说他应当以二妹妹为重。 可是他那时甚至觉得二妹妹对他来说是个陌生人,二妹妹就算偶尔跟着母亲来看望他,也都是垂着眼皮闷坐着,他主动跟二妹妹说话,有时得说好几句二妹妹才终于听见了般,懒懒的回应,眼睛仍然不会看向他。 不是他理应跟二妹妹亲近,就真能跟二妹妹亲近的。 芳期看见了路边有售卖面茧的商铺,登即眼中一亮,解了荷包递给曹开和,让他快去拣买三个来,热呼呼的肉馒头买了来,芳期亲手拣出一个,却是递给了覃泽:“大哥快吃面茧。” 覃渊就嚷嚷道:“三妹怎么只单给大哥,我和三弟呢,就这么不配三妹的面茧么?” “不是买了三个么?二哥自己动手拿啊,大哥这是头回吃面茧呢,二哥和三弟都不觉得新鲜了吧。” 覃泽望着妹妹亮晶晶的眼,“不觉饿”的话就说不出口了,他接过这种从未尝过的吃食,还没尝,就又听芳期道:“口些,这面茧里有占官的纸签,大哥仔细别误食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机巧,覃泽失笑,果真只咬了一口,就露出纸签来。 “我来看。”芳期隔着一方手巾,拈出纸签,一看,上头用红糖水写着的是“金紫光禄大夫”,还特意注明了正二品,她就眉开眼笑了:“大哥有好官运呢,我还记得二哥吃了这多年的面茧,最高只吃出个从六品来,旧岁时,甚至还吃出个从九品的追功郎。” 覃渊面色古怪,因为他也已经看清了自己的面茧里,这回的纸签上竟然写着的是“掌饰”,注明为正八品女官…… 六娘踮着脚看清了,笑得直打跌:“二哥真是越吃越不行了,今年居然还吃到个女官。” “这是家黑店吧,哪有店家在面茧里放女官的?”覃渊义愤填膺。 但谁都知道这样的玩戏当不得真,也就是博个趣味罢了。 覃泽却觉一定是三妹妹的运势旺,他才能吃出个吉祥的意头,若不是三妹妹,他这时已经难逃母亲亲手造成的孽报,死于毒杀,他看不见这人世原来竟能如此璀璨繁闹,他来一趟世间,不曾好好看一看临安城,就这么归去阴冥,他甚至不知原来上元节还有吃面茧的风俗。 他不能官居二品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三妹妹有幸嫁得有情郎,能得平安喜乐,更比现在自在的生活。 那面茧似乎是羊肉馅的,吃进口里有一股浓郁的酱香,覃泽心想这应当就是市井口味吧,有种描述不出的快乐,让他忽然很想也走进步障去,他是哥哥啊,但他还从来没掐过妹妹的脸蛋,摸摸她的发鬏,给妹妹买块饴糖逗她扑进怀里撒娇,他很想轻轻抱一抱自己的妹妹,弥补那些因为病弱,不曾陪伴妹妹长大的时光。 他康复时,妹妹已经及笄了。 也许很快就会出嫁,明年或许他就不能再陪着妹妹逛灯市了。 这一行人在坊巷里逛了一阵,还得赶去同老夫人会合,芳期的兴致少不得就减了七、八分,因为祖父这座靠山不在家,她一言一行都得心谨慎,且她分明感觉到王夫人近二日对她的态度越来越不怀好意了,祖母却忽然乐意搭理她,但这恐怕不是个好现象。 老夫人和王夫人今日订的是赏心楼的酒席,这里已经很是接近和宁门了,也只有这里才似乎符合老夫人认为上元夜宴的排场和气派,但芳期却一直不多喜欢赏心楼,原因很简单,这里的菜肴极其昂贵,实则口味并对不起这般昂贵的价格,在芳期看来华而不实,光顾的人都是人傻钱多…… 老夫人还订了一间最大的雅间,足足占了半层楼,光定金就得给付五十两银,倘若今日不来,定金不退,来了也不退,五十两银称为“占位钱”,酒饮菜钱都得另计,这还真是尤其显得人傻钱多。 这间气派的雅间里,此时却坐着一拨外客。 王夫人真是老久没有这么笑容可掬过了,芳期当见她的笑脸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呢。 “大郎、二郎,你们几个快些过来。”王夫人当见覃泽,连忙冲他招手,引荐对面坐着的位穿着真红牡丹大袖禙的贵妇让儿子礼见:“这是荣国夫人,今日真是巧得很,过官巷口一段时正好遇上了,一问,荣国夫人竟然也订的是赏心楼,还跟咱们是同一层,我们一商量,可不两家今日聚一起夜宴更热闹。” 荣国夫人不等覃泽当真礼见,就虚扶了一把,带笑把覃泽一打量,欢喜道:“从前听你母亲说你身体弱,我们也不便扰着你安养,所幸的是终于是大好了,既已经康复,日后还当与我们家的孩子多来往。” “周家的几个儿郎在对面的雅间,大郎、二郎你们就过去坐吧。”王夫人笑容越发安详了。 老夫人倒没忘了叮嘱覃渊一声:“大郎身体才康复,二郎可记着些帮大郎敬酒,请周世子及几位郎君见谅。” 等郎君们去了对门儿,荣国夫人才看向芳期,看了好一阵脸才冲着老夫人:“要说我见老夫人家的三娘,沂国公府一回,长公主府一回,这算第三回见了,可我仍觉得看她不够,一回比一回更合眼缘,我可真是羡慕老夫人和夫人,家里能养出个这般俏丽的女儿。” 居然从发上拔下一支金簪来,直冲芳期招手:“今日是正巧遇上,我也没专程备节礼,这簪子是前些天才新订造的,款式还算时兴,三娘来,簪上让我瞧瞧。” 上元节,还送发簪…… 芳期脑子里有警钟咣咣撞响,但坐着不动弹肯定是不行的,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过去。 第154章 定了? 虽过去了,芳期却没让荣国夫人将发簪插在她的发髻上。 “夫人如此厚爱,三娘不敢承受。”跟着是深深一个福礼。 “不值什么,你当得。”荣国夫人仍然维持微笑。 老夫人道:“荣国夫人既是诚心,三娘也莫再谦拒了,能得夫人的青睐,这也是你的荣幸。” 芳期越发的无奈了,祖父不在家,不知还得多久才能回到临安呢,靠山远离的情况下她的气焰可高不起来,只好咬着牙上前一步,任由荣国夫人替她簪上发簪,还得千恩万谢,这可真是……那发簪上涂了砒/霜吗,她怎么觉得头皮立时发疼了呢? “让我瞅瞅,哎呀,别说这簪子的花式,还确然是三娘带更加适宜呢,老夫人、夫人也瞧瞧,我们家的金簪,衬不衬你们家的女儿?” 这话说得是越露骨了,李夫人都忍不住看了一眼荣国夫人。 她的印象中,荣国公就只有个儿子周宽还未成婚的吧,但周宽可是荣国公的嫡子啊,便是纨绔些,皇亲国戚家的纨绔子多了,荣国夫人也不至于让嫡子婚配相邸的庶女啊?而且就算要联姻,荣国夫人至于表现得如此急切吗?! “夫人眼光自是好的,会挑簪子,也会打扮人。”老夫人笑着应酬一句。 “老夫人夸我眼光好,那我可就直说了啊,我啊,是真相中了三娘,想替犬五郎求娶你家的闺秀做妇呢,我也能向老夫人担保,日后定能把三娘当作女儿一样爱惜,管保不会让她受屈。” 芳期:…… 谁告诉她应当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境? “那可真是三娘的荣幸了,令郎可是周圣人的嫡亲侄儿。”老夫人故作惊喜。 “夫人以为这门姻缘如何?”荣国夫人又问王夫人。 “确然是三娘的荣幸。” 三个人,就这么愉快的敲定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像也的确不需要征得儿女的认同。 芳期只能麻木地听着三个长辈继续“唱戏”,先是王夫人说:“今日咱们是口头议定,但要行问名礼,怎么都得出了正月去,不瞒夫人,我家有三个女儿,二娘和四娘的婚事都定了,唯独只有个三娘。” 再是荣国夫人说:“要不我怎么说是良缘天成呢,偏巧我家五郎好几年前让道官卜算过运数,说终生大事就得赶在正月定下才好,所以倒不用避讳正月不议亲的常规。” 紧跟着就是老夫人一锤定音:“我看这门姻缘再好不过,那就请夫人赶紧择吉日交帖问吉,赶在正月里行纳征礼。” 三个女人越说越兴奋,没一个搭理明显麻木着张脸的芳期。 芳菲眼珠子一直活络,但她忍到回了秋凉馆才跟芳期说:“三姐,这事不对头啊,大夫人怎会乐意让你嫁给荣国公的嫡子?且赶着翁翁回临安前眼看着就得先办纳征礼,分明就是生怕会有变故。别不是那周五郎有什么劣行吧,总之我觉着这不是门好姻缘,你可得留神了。” 芳期决定直接向二堂哥打听周五郎的事。 覃渊也很痛快的知无不言了:“周五郎名宽,确然是荣国公最的嫡子,荣国夫人亲出的嫡子只有两个,周世子外就只有周五郎了,周五郎应当比大哥和我年长,但仍未及冠,说起品性吧,虽说是个纨绔子,但也没听说有别的劣行,让他考科举肯定是不成的了,不过肯定会有荫职,再有就是……纨绔子弟嘛,风流也是风流,但并没闹出未娶先纳妾的事体来。” 覃渊不好明说,但言外之意是周五郎还算能嫁。 芳期刚听得“周宽”二字,脑海里蹦出来的就是个酒臭加脂粉臭再加喔喔打鸣着直扑晏迟的臭纨绔,她对这类人当然不存一丝好感,且更不说这后头明显还有阴谋,莫不是周宽将不久于人世,王夫人明知她嫁进周家必定守寡,所以才如此热忱的促成这门婚事? 但那周五郎惹人厌归惹人厌,看上去却不像病弱有疾的模样啊? 又就算是真患了什么暴病疾症,荣国夫人和她无怨无仇的,为何要配合王夫人的阴谋?王夫人有一段可是和贵妃系打得火热,皇后总不至于跟王夫人“暗渡陈仓”吧。 芳期不得不承认在王夫人眼睛看来,嫁给周宽对她而言已经算是高攀了,所以王夫人应当不会乐见,更不说还助一臂之力使劲把她往“高枝”上抬举了。 芳期怎么想也想不通,但荣国夫人已是飞快送来了周宽的庚帖,自然也讨要得芳期的庚帖去,紧跟着周、覃两家将要联姻的事就在临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为此连周皇后都特意赏赐给芳期几件“节礼”,俨然是把芳期看作是自家人了。 因为“婚事已定”,老夫人当然不再许可芳期出门,更别说同外男碰面了,芳期就算想要询问晏迟那周宽究竟有何蹊跷,这个时候竟然也不能够,她唯一获取消息的途径,只能依靠系统。 但壹却也爱莫能助。 系统:别看荣国公这时是尊荣富贵的国亲国戚,在历史上根本就没留下什么痕迹来,更别说他的儿子了,就连周皇后,记载也就是个卫高宗正妻,下场当然是没个好下场啊,原本世界卫国都亡国了,平民百姓尽皆为辽人奴役,更何况宗亲国戚。 芳期当然不是在犹豫周宽是否嫁得,就凭老夫人和王夫人趁着祖父出使时紧锣密鼓想要将这桩婚事弄成个板上钉钉,已经说明必是火坑,可她想要脱身,不能只做消极等待,指望着祖父回到临安后拒绝这门婚事,要知道连周皇后都掺合进来,保不准官家都已耳闻,祖父就算想要悔婚,也必须衡量利害得失,芳期觉得自己很有可能被祖父“判定”成为弃子。 她需要弄清楚周宽有什么劣行,荣国公府这火坑里究竟放的什么柴炭。 可是连她都不能再出门,常映的出入也肯定受到了限制,因为揭曝王夫人谋刺辛五娘一事,常映身手了得能飞檐走壁的秘密已经暴露,王夫人现在虽不掌中馈,但有老夫人倚仗,不难调动人手将秋凉馆严密看防,常映除非硬闯,否则无法外出联络晏迟。 硬闯当然是十分不智的。 好在还有李夫人暗中相助。 李夫人寻了覃泽,告诉他老夫人跟王夫人急着将芳期许嫁周宽一事,说清了她的猜疑:“相公数番强调,三娘的姻缘他自有打算,不让大伯和嫂嫂干预,可相公现下出使辽国,也不知情形如何,几时才能回临安,老夫人却赶着跟荣国公府议亲……大郎,二婶不是离间生事啊,只嫂嫂跟三娘间的矛盾,大郎也情知,要这门姻缘真是良益,嫂嫂万万不会这般热心促成。 我琢磨来琢磨去,想到前一阵,周圣人不是也动了意想让荣国公府联姻辛门,但提的可是为荣国公的侄儿求娶辛五娘,明明荣国公的嫡子也就是周五郎尚未婚配,周圣人倘若是想笼络辛门巩固本家的权势,为何不干脆让嫡亲侄子婚配辛五娘?这是不是说明,周圣人情知让周五郎联姻辛氏女,官家势必不会赞同。” 天子一定知道周五郎十分不妥,若他娶了辛氏女,大不利于官家恩络功臣。 老夫人跟王夫人急着联姻荣国公府的事,虽未克意瞒着覃泽,但也没主动告知,更兼无论是荣国公府换帖问吉,还是周皇后赏赐芳期“节礼”,其实都不曾大张旗鼓,所以就形成了外头沸沸扬扬,相邸却悄悄静静的诡异情况,覃泽还不曾与外人应酬来往,他甚至同徐明溪、李远帆等亲族子弟其实都还未算熟识,故而若非李夫人告诉他,覃泽竟然真没听说自家三妹妹的“婚事已定”。 于是立即就同老夫人理论:“祖父尚未归卫,祖母怎能如此轻率就定了三妹妹的婚姻大事?” “子女姻缘,应遵循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公身为一国宰执,有多少国事政务操忙,怎能真指望他为一个庶出的孙女婚事分心?且荣国夫人是诚心实意要替嫡子求娶三娘,话说得这样明了,我们家又哪能辞拒,难不成自大到了认为周圣人的嫡亲侄儿,还配不上我们家庶出女儿的程度?便是你祖父在临安,也必然不会拒绝这门婚事。” “可是荣国夫人并未按照仪礼行问名纳吉,祖母怎能就将三妹妹的庚帖交予荣国公府?” “周五郎要正月定婚才能顺遂,所以问名纳吉礼是仓促了些,但这门婚事,本就是三娘高嫁,荣国夫人亲自来送周五郎的庚帖也不算简慢了,又还有纳征礼和亲迎礼荣国公府必会操办隆重,不会有失仪礼。” 覃泽不能靠李夫人的猜疑就否定周宽的人品,他败下阵来。 这天秋凉馆,芳菲正忙着替她三姐“贡献”各种一听就不靠谱的计策,听说长兄来了,眼中顿时一亮:“是啊,翁翁不在家,大哥必定还愿意帮着三姐的,三姐干脆让大哥去荣国公府,把庚帖讨要回来!” 覃泽刚进屋子就听这话,心中洞明芳期也必然是不认可这桩姻缘的,他先是冲芳菲一笑:“四妹说得不错,翁翁不在家,该由我护着三妹,三妹不愿嫁去荣国公府,我可以替三妹把庚帖索回。” 芳期听兄长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觉得自己眼睛里痒痒的,但她却并不想哭,脸上绽开了明亮的一朵笑容。 第155章 这是个毒坑 由兄长出面索还庚帖,这种方式不可取。 但芳期并没有瞒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岁除夜,我跟那周五郎有过一面之缘,是个甚讨厌的人,一无是处的纨绔子,言行举止又极其浮浪,他虽是周圣人的嫡亲侄儿,但我可不想高攀他这类的权贵子弟,这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能遵从,但大哥先莫急着讨索庚帖,这样做,只会让祖母把大哥也一同禁足,那我们可就真的一点办法没有了。” 覃泽只是芳期的兄长,别说上有高堂父母健在,就连祖父、祖母都还活得好好的,他如今虽说执管着家务,但并不能行使家长之权,他往荣国公府讨索庚帖的行为必须是无礼挑衅,庚帖索要不回来,自己还得挨尊长训斥。 就算覃逊回来临安,也不会赞赏覃泽如此冲动行事。 “要不,我试着去求求父亲?”覃泽又道。 “大哥,父亲哪里敢违逆祖母之意,大哥别废这唇舌了。”芳期对自己那位父亲的鄙夷之情真是积重难返,对争得父亲的慈护已经完全不抱希望了。 徐二哥曾经说过,她的父亲相比在朝堂上见风使舵左右逢源的祖父,其实更加忠义,否则也做不出一同被俘往上京时为了后妃帝姬免受凌辱铤身而出的事体,更不可能在明知祖父主和的立场下,仍然和部份臣公坚持主战,力请征还失土,为鄂举辩护。忠孝二字,确然是她爹的行事准则,这点比多少伪君子要强。 可她的老爹,敢逆圣意,事君倒知不以愚忠,事亲却愚孝得不能再愚孝了! 但凡有点是非分明,早早拘束着王夫人,哪里至于纵容得王夫人越来越无法无天,连杀人害命的事都敢干。 芳期根本不认为父亲是个能臣。 光进几句忠言就能挽救社稷?一个连家人子女都无能庇护的人,救得了这天下苍生幸免于水深火热? “要作罢这门婚事,我们必须有站得住脚的理据,我怀疑周五郎应当罹患重病不久人世了,荣国夫人才打算着赶紧替他娶妻看看是否还能留下子嗣骨血,大夫人应当知道这事,是大夫人先联络的荣国夫人,说服了祖母利用我示好后族,大哥先想法子证实我这猜疑真是不真。”芳期想来想去,觉得能让荣国公父子二人亲自请钟离公施治的病患,既然不是荣国夫人,那么就只能是周宽这个嫡幼子。 可要是周宽的急病为晏迟“造就”,让大哥登门询问就很可能坏了晏迟的筹谋,这样做只能让事态更加复杂糟糕,所以芳期先才隐瞒了她如此猜疑是基于什么理由。 覃泽也果然想法子打听了一圈。 但竟没法求证周宽现今是什么情形,还是徐明溪也终于听闻了风言风语,主动找覃泽求证,听说芳期果然被荣国夫人相中,甚至已然跟周宽换了庚帖,徐明溪很焦急:“三妹妹的猜疑并非杞人忧天,那周五郎就是个轻浮浪荡的纨绔子,一年三百余日他怕有二百余日都在青楼妓馆厮混,但逢年节,更是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可今年上元节,却无一人见过周五郎,给他送了邀帖的那些纨绔子亲自登门去找他,都被荣国公世子给拦了,说周五郎元正时患了风寒,卧病中,不便见客赴请。” 也是徐明溪给覃泽出谋划策:“姑姥姥既执意同荣国公府联姻,那么咱们就能打着探病的幌子一探周五郎的虚实,要是荣国公府仍然不肯让周五郎见人,三妹妹的猜测多半就是实情了,先证实,咱们跟着再想对策。” 覃泽于是采纳了表弟的建议,当真就往荣国公府“探病”去了,怎知居然是周五郎亲自相迎,覃泽把这人一打量,虽说气色有些发青,但据他看来,着实不像病入膏肓不久人世的情形。 “覃大郎、徐二郎,两位真是稀客啊,快请快请。”周宽今日没饮酒,既没酒臭,也没染着满身的脂粉味,他对待未来的大舅兄十分的热情:“嗐,我新岁时确然不慎染了风寒,病了些日,可吃了几副药就好转了,怎知道还惊动了大郎特意来探望?不过二位既然不来都来了,今日我可得好好招待,咱们日后也算一家人了,正该亲近走动。” 覃泽和徐明溪为了确证,还真留在荣国公府同周宽饮谈了一番,见他确然没有露出病乏虚弱之态,只好回家如实告诉了芳期。 “这样说,周五郎在新岁时是真病了一场,只是现下看上去像是康复好转了。”芳期心里有了计较,又再对覃泽道:“大哥,我正月初八时在无情苑,亲眼目睹荣国公及世子前往拜请钟离公,说的就是家中有人病重危急,希望钟离公能往诊治,可要是周五郎仅仅只患风寒,荣国公父子二人何至于为此烦动钟离公?大哥可往无情苑,问问晏三郎是否知情。” 覃泽自然不会拒绝再走一趟。 他这是第二回来无情苑了,也隐约知道祖父想要和晏三郎姻联的事,说句真心话,他并不觉得晏三郎是妹妹的良配,不过覃泽当然也看得出来妹妹对待晏三郎的态度至少不像对待周五郎一样厌恶,所以覃泽也并不是十分抵触晏三郎。 这一回再见晏迟,覃泽多少就带着几分审视的态度。 晏迟视若不察,态度仍如上回一般不冷不热。 直到听覃泽说了来意,他才微微挑眉:“我也听说了令妹已跟周宽定婚的传言,心想莫不是岁除夜时,在沈厨正巧撞见就被周宽相中了覃三娘吧,那倒真是冤孽了,不过当晚去沈厨可是覃三娘自己提议,论来也不算我的过错。” 覃泽心中一紧:“听晏郎言外之意,周五郎果然大不妥当?” “他就快死了,你说妥当不妥当?”晏迟微微一笑。 “可是我昨日见过周五郎,不像是……” “有些恶疾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晏迟道:“荣国公本是来我家请钟离师,钟离师可不想救这么个浪荡子,又免得官家受不住周圣人的哀求强迫他施治,所以先一步躲开了这桩麻烦,荣国公只好去宫里请太医,这件事,太医虽然不便声张,可其实也不是瞒得严丝合缝。” “周五郎到底得的什么恶疾?” “花柳病。”晏迟活像闲话家常的口吻:“周宽早两年就得了这病,官家和圣人都是知情的,连郑国公、越国公等些人也是心知肚明,周宽起初病情还不甚严重,经太医诊治,他自己以为无碍了,荣国公夫妻两大抵也以为儿子已经痊愈,竟也不管束周宽,周宽照旧跟那些私娼厮混。 结果今年新岁,他的病症复发,一度连人都高热不醒,周全又去宫里请了太医,太医诊断,虽能暂时控制病状,但周宽的病已经治不好了,不出两年,全身都将长满疹疮,也许还会有失明等等症状,总之就是,周宽只能等死了。 周全听儿子被宣判了死刑,才来拜请钟离师,钟离师哪肯治这样的脏病,可没有钟离师出手,周宽是死定了,别看他现在还活蹦乱跳的,短则一年,长则两年,必死无疑。 啊,覃大郎,我再提醒你一点,像花柳病这样的恶疾,可是会染人的,令堂……应当是从罗、赵两家妇人那儿听闻的风声吧,可是铁了心的要把令妹往火坑里推,让她给周宽陪葬。” 覃泽铁青了脸告辞。 徐娘笑道:“郎主果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覃三娘进这火坑。” “这是该她的劫数,我本来不想多管闲事,但谁让覃逊……”晏迟靠着榻栏,轻阖眼睑闭目养神:“老狐狸这回倒是知恩图报,为了让我预卜天灾并谏言通晓辽廷,使燕赵遗民能免崩埋之祸的功德传更广泛,居然说服了辽太子,由他赶赴燕赵协助辽国官员赈灾抚民,这回地动这般严重,虽说因为提示在前,不会造成太大伤亡,可谁敢担保被困于燕赵的遗民会不会因为饥寒,且屋宅尽毁无处安居而暴乱? 覃逊这是豁出去一把老骨头,以身犯险。就算他强干,安抚住灾民重建家园,助着辽廷解决了赈灾件件麻烦事宜,但正因为此,必须延长出使的时间,覃三娘这可怜就只有她家祖父这么一座靠山,覃逊这时却鞭长莫及,我要是还袖手旁观,她这回就真是在劫难逃了,这件事既然多多少少和我有些关系,她又主动让她的兄长来问我,我也不好明知周宽是个将死之人却瞒着她,助着王氏这蠢妇计逞。” “可是覃相公再耽搁下去,就怕覃三娘无力与祖母、嫡母抗争。” “那她就该应劫数了。”晏迟不为所动:“荣国公府我现在还不能动,否则全副棋局都得打乱了,徐娘,我知道你还怪喜欢覃三娘的,所以越来越爱管她的闲事,你要真乐意,就帮她把周宽结果了一了百了,我不拦着你,横竖你手上现在不也有干得成这件事的人手?” “但仆却无法将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徐娘话说一半,就明白自家郎主的意思了,还是不许她多管闲事呗。 她是真的越来越喜欢覃三娘了,长得美,性情又洒落,相处着心里越觉敞亮,虽说是相邸的千金,但其实也知道她处境颇为艰涩,身边一堆算计的人,只覃三娘却一直活得生机勃勃的,不讳言只有光鲜亮丽的表面,却也从不使楚楚可怜博人同情那套作风,让人极其容易的就心生亲近,就想着能帮多少帮多少,隔久了不见,居然还能把她想得慌。 可惜了,自家郎主就是个完全不懂怜香惜玉的铁汉子! 第156章 疑似狂症 明宇轩外,覃泽终究是转身而去。 当他听闻周宽所患的脏病竟然已经药石罔治,生母明知实情却还一心要把三妹推进地狱时,他真想当面质问生母,倘若有人如此算计二妹妹,母亲你会怎么想?你会不会恨不能把那恶毒阴歹的凶谋碎尸万断?!难道就因为三妹非你亲生,母亲就认为可以亲手将三妹陷入死地绝境?! 没有血缘亲情,害人性命就当真是理所当然的么? 一个人的心肠怎能如此毒辣,三妹明知嫡母的恶毒,但却仍然当他命悬一线时,想尽办法找来神医替他解毒,他是在鬼门关外,被三妹给拉回了阳世,三妹没有因为母亲的恶意,认为他的生死与她无关。 不行,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母亲计逞,但覃泽知道自己的能力太薄弱了,他甚至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的母亲放弃阴谋,他这么冲动的质问,只能暴露他已经洞悉真相,那时母亲不会心怀侥幸,必定不等祖父归来临安,就将三妹强行嫁去周家。 秋凉馆,芳期这回终于知道了花柳病是什么病,她只觉得脊梁骨一阵冷麻,连着头皮都像被揪紧了,但她不奇怪王夫人对她不死不休的恶意,仅管她并不觉得自己做了“罪该万死”的坏事,可当年她亲耳听闻蒋氏说“大郎若有好歹,周娘、三郎活不长”的话时,她就知道王夫人是副阴狠毒辣的心肠。 自己的子女但有好歹,别的人都该陪葬,这就是王夫人为人处世之道,而她对覃芳姿的“伤害”在嫡母看来已经足够死一万回。 芳期只是被花柳病这么恶心的病给吓着了,默默追加上未来夫君绝对不能宿娼嫖妓这一规条。 “我想来想去,只有利用周家故意隐瞒周宽身患恶疾讹婚一事,造成舆论逼迫祖母和母亲放弃计划。”覃泽说出了他的看法。 “舆论已经不能逼迫大夫人放弃计划了,因为大夫人已经声名狼籍,且因为我的关系,二姐只能下嫁彭六郎,大夫人认定我毁了二姐的终生,和二姐的终生相比,名声一文不值。”芳期这时也不再对兄长讳言,她虽仍然不愿意让兄长左右为难,可事态危急,这回她必需兄长的帮助才能活命:“祖母也痛恨我毁损了王氏一族的名声,我已经成了祖母与大夫人的眼中钉,不过大哥说得对,我们需要煽动舆论,因为舆论至少会让翁翁妥协。” 覃泽沉默了一阵,突然很心疼他最最乐观豁朗的妹妹,一直处于这般艰辛困难的情境,祖父、祖母以及父母高堂无一将她看作骨肉血亲,有的人对她是厌恨,有的人对她是冷漠,有的人对她是利用。 覃泽的手臂稍微犹豫一下,到底是伸向前,给了芳期一个轻轻的拥抱做为安慰:“三妹别怕。” 芳期愣了一愣,覃泽已经收回了手臂,他看见的是妹妹立时展开的,明亮的笑脸:“有大哥在,我不怕。” 覃逊没有往家里写信通报他将延迟归期的事,他出使是因公务,肩担要责,便是通报也应当是向天子通报,所以相邸的家人们都不知道覃逊竟然请命去了燕赵,且这趟行程还不无艰险。 王夫人觉得自己诡计将成,内心终于再次回复了短暂的平静,也终于开始替覃芳姿筹备婚事,她也不知从何时形成了一个偏执的认定,只要她的对头们没一个比女儿过得好,那女儿就是美满幸福的,覃芳姿的幸福,必须建立在对头的痛苦之上。 天助王夫人。 她听取了高蓓声的建议,跟越国公、郑国公夫人恢复了走动,没有拐弯抹脚就提出了需求,她于是知道了周宽的恶疾,此事简直没把王夫人乐疯了——这真是她刚觉得瞌睡,脑袋底下就有人塞软枕,还哪有比周家更适合做覃芳期的归宿的?周宽就要病死了,荣国公夫妇肯定想方设法都想替他留条血脉承继,这件事当然也为皇后乐见。 皇后虽无子嗣,但毕竟是六宫之主,官家没有废后的念头,便是太子登基,也当尊周圣人为太后,建交荣国公府对相邸十分有利,只不过牺牲覃芳期这么个无足重轻的棋子,她能够轻易就说服老夫人。 赶着在正月就问名纳吉,就算日后翁爹回国,还敢为了区区庶女反悔这桩婚约,开罪后族? 当然最要紧的是,覃芳期也活不长,不仅活不长,她还会跟周宽一样,浑身的脓疮总有一天难以再经药敷愈合,会长满她的那张狐媚脸,她的眼睛会溃烂,鼻子会溃烂,嘴也会溃烂,死前成为一个神憎鬼厌的丑妇,受尽痛苦和厌恨。 王夫人兴致勃勃就去了周家。 周宽命不长久了,但毕竟太医院的医官还不是窝囊废,尚能通过药敷使周宽身上的脓疮短暂愈合,这样就能让他的病情在短期之内隐瞒住,又虽说医官提醒了荣国夫人,染上花柳病的女子极有可能将花柳病遗给腹中胎儿,但荣国夫人仍然会心存侥幸,无论如何都得尝试替儿子留下亲骨肉使血脉继承。 当然周宽的恶疾复发后,为了多活几日他也不得不放弃眠花宿柳,听医嘱克制房事,可一个人哪能将好色的秉性说改就改呢?就算时日无多,赶着娶妻生子,周宽竟还坚持要娶个花容月貌的妻子。 心急如焚的荣国夫人同王夫人一拍即合。 周宽在岁除夜见过一回芳期,虽当时并不知道她是相邸三娘,然事后听他身边一个婢侍,说过在长公主府的冬至宴上见过那天岁除夜跟在晏迟身边的女子,俨然就是覃三娘。 周宽认定覃三娘足够资格做他的妻子。 而且是志在必得。 当然,王夫人心目中的对头可不仅仅只有芳期。 这天她又趁着翁爹人在国外无法约束她外出,跟涂氏在外约见,直到这个时候,王夫人仍然不相信覃泽中毒一事竟然是涂氏在后策划。 要说来涂氏那会儿其实也不知道王夫人已经恨毒了芳期这么个庶女,计划着在长公主府的冬至宴上利用张莺歌一石二鸟,后来知道了,也极懊恼自己多此一举险些打草惊蛇,还好王夫人脑子不清楚,没有怀疑投毒的人是张莺歌。 可就算涂氏同样长着一颗邪恶的心,在听了王夫人的话后也惊呆了。 “夫人,覃相公不是已经决定了让令嫒婚配彭家子弟么?夫人这时即便再取辛五娘的性命,也再无可能让令嫒与徐二郎喜结良缘的啊?” “谁说我要让二娘再嫁徐家子了?!”王夫人冷哼一声:“王兰汀当众羞辱我及二娘,我绝不让她称心如意,还有那辛氏女,跟覃芳期这贱人串通害我二娘,她必须死!等她出嫁成礼那天,王兰汀和姜氏喜气洋洋,新妇却没进门就被刺杀于闹市,哈哈,喜事变丧事,我就看王兰汀还怎么得意! 徐明溪跟谁定亲,谁就会遭横死,克死这么多女子,他就是煞克妻室的命数,他再也娶不成妻,这辈子都休想有子女,连他的妹妹徐明皎出阁时也遭横死,是被他克死的!兄嫂也被他克死,侄儿侄女也被他克死!王兰汀二子一女没一个有好报,她才会追悔莫及。” 涂氏看着王夫人狰狞的脸,生生打了一个寒噤。 “涂娘子,张家女虽没供出你来,我却是知道她究竟是为谁所荐,要是这事被我翁爹知情……”王夫人高抬着下巴威胁涂氏。 “妾身当然不会违逆夫人的嘱令。”涂氏忙道。 心下却对王夫人的威胁不以为然——这女人已经疯了,以为她手下有千军万马么?她哪有本事屡屡在闹市街头杀人还回回都能逃脱追察,临安可不是开封,临安城下可没有无忧洞让他们藏身!疯女人的疯话别说覃相公不会信,就算信了,张莺歌已经死了,覃相公无凭无据,还能拿她这官眷奈何? 而且覃芳期若然嫁去了周家,晏三郎根本不阻止的话,说明三郎压根没把覃芳期放在心上,这样一来姑的计谋就很有可能达成了,她的女儿仙芝就能坐享渔翁之利,她有晏三郎这么个女婿,更加不惧覃相报复。 只是嘛……这个时候还需安抚着这个疯女人。 “要行为这样的大事,只一、两个人手可不足够,一时间妾身可没法寻获这么多可靠的人。” “这不要紧,你慢慢找,徐明溪的婚事也没这么快落成。” “一个是需要时间,另外……也需要钱银才能把这些人手笼络住。”涂氏想着张家夫妻两,因为莺歌的死讹诈了她家不少钱,且今后说不定还得持续讹诈,正好王夫人自己送上了门,她得在王夫人身上找补回来这笔亏空,才能安抚丈夫的怒火。 “钱更不是问题。”王夫人冷笑。 她打算把记在自己名下的一处田庄变卖了,把这笔钱全都交给涂氏,让涂氏替她筹建这支可以长期使用的刺客组。 当涂氏真收到那大一笔银钱后…… 跟她的姑沂国公夫人连连感慨:“王夫人真是疯癫了,她以为用上笔钱就能筹建这一支想杀谁就杀谁的军队么?这样谋反岂非也太容易了,我就算当年在无忧洞中,也没认识这么歹毒的人,徐家跟辛家和她哪有深仇大恨啊,值得她舍这么大笔钱,干损人不利己的事。” 黄夫人俨然也为王夫人的头脑忧愁:“这样下去,王夫人莫不是真会得狂症了吧,但愿在她神智还有几分清醒的时候,当真收拾了家里的不孝女,至于其余的事,咱们还是别掺和了。” 涂氏深以为然。 第157章 又组一个小分队 辛五娘当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了某个疯妇的下一目标,她这时也加入了“赈救三娘”分队,因为这个分队的成员是覃泽领衔,队员包括了覃渊、徐明溪、鄂霓、明皎数人,少年跟少女们常常聚头开会,是以辛五娘倒是和徐明溪有了更多接触。 芳期虽被变相禁足在秋凉馆,可是她自然没有放弃自救,会商时她不能到场,覃泽大哥还是贯彻执行着芳期的“纲领”。 芳期暂时不想惊动长辈们,连晏迟,她也没有打算再去求助。 周宽身患恶疾的事虽并非无人知情,但知情人也极少,最关键的是天子对这件事必须心知肚明,可竟然没有阻止周、覃两门联姻,说明什么呢?说明天子不愿多管闲事。 这也确然是,周皇后的确没有瞒着覃家嫡亲侄儿的恶疾,覃家老夫人、王夫人却仍然愿意将家中女儿嫁给周宽,官家若然阻止,岂不是故意给后族难堪?官家没有道理同情相邸一介庶女,“棒打鸳鸯”。 这事要是惊动了长辈,如徐姨母和姜夫人因为冬至宴的事都对芳期心怀感激,当然不至于袖手旁观,但他们不会采取曲折的方法,徐公和辛公一定会直接弹劾荣国公,隐瞒恶疾骗婚。然而事实上王夫人却明知周宽身患而疾,这样的弹劾不会有任何效用。 更关键的是官家也会还会追究,周宽身患恶疾的事是如何声张出去的? 太医院的太医必守不得向天子外的无关人士提及患者病情的条则,事实上替周宽诊治的太医又的确没有违反条则,牵连无辜的行为有违芳期的原则,她心里会存顾忌。 越国公、郑国公必然知情,他们应当是清河王位居东宫时,就在后族安插了耳目,他们不是无辜之人,但他们不会站出来证实周宽身患恶疾的事。 芳期就更无可能出卖晏迟了。 所以想要利用舆论使这桩姻缘作罢的计划,因为牵涉的人过多,甚至连天子、皇后都在这滩浑水里,想要顺利行使也并不是那容易,稍不留神,芳期自己反而会被舆论针对。 辛五娘却对覃泽道:“我没告诉家里的长辈,只悄悄跟长兄说了,长兄与晏三郎本就是好友,不会将不利晏三郎的事声张出去,又正好长兄有一个好友,就是严大郎,他家不幸也出了个纨绔子跟周五郎从前打得火热,长兄想办法跟严家的纨绔子嘴里套了话,打听出周五郎身边原本有个婢侍,一年前患了疮症,就被荣国公府给辞退了。” “这婢侍是良籍?”明皎忙问。 “据严家纨绔子讲是良籍,还……”辛五娘忍不住望了一眼徐明溪,觉得当意中人面接下来的话颇有些难以启齿,不过还是营救芳期的决心占了上风,咬咬牙继续讲述:“周五郎数番跟他的狐朋狗友聚会,多半会带这个婢侍,当人面前就将这婢侍搂搂抱抱,那婢侍也不拒绝,分明是早就跟周五郎……无媒苟合。” “辛大郎可打听清楚了那婢侍家住何处,而今如何了?”徐明溪也忙问。 “严家那纨绔子只说听周五郎称谓婢侍为‘香儿’,并不知婢侍的本来名姓,兄长也无从察实婢侍家住何处,而今病情如何。” 但这无疑是一条线索。 “假设,那婢侍患的根本就不是疮症,而是因周宽而染恶疾,那么她过去应当不知周宽罹患恶疾,否则怎会心甘情愿委身于周宽?这婢侍就大有可能是在周宽的病情被控制有所好转那段时间才被雇入荣国公府,或者说是她原本不在周宽身边服侍,是后来才调去周宽身边服侍。” 徐明溪分析道。 “这样我们就能通过牙行,试着察察那段时间荣国公府雇请的婢侍。”辛五娘听懂了徐明溪这番分析的作用。 周宽惯常眠花宿柳,不过大卫的女伎虽多,可但凡有些名气的艺伎,多半看不上周宽这样的纨绔子,周宽也不能强逼着艺伎卖身,他所谓的眠花宿柳,去的多半是暗娼家,这些暗娼原本就是花柳病的高危人群,证实她们有恶疾,并不能证实为周宽所染,也无法说服她们承认身患恶疾,且与周宽有过云雨之欢。 但婢侍毕竟跟私娼不一样,如果找到这个婢侍,或许能说服她出面揭露这事。 “分队”有了方向,立时分头行动。 很快便有了消息。 婢侍姓柳,原名还就叫香儿,这柳香儿家住临安城郊,她的父亲从前是在妓馆干拴马看门的营生,后来娶了妓馆的婢为妻,柳香儿的爹娘等年过三十,皮相就不宜在妓馆继续帮工了,他们也没有别的能耐,所以生的子女,长男做了倌,长女也在妓馆为婢,柳香儿是女儿,姿容生得最美,爹娘原本一门心思也想把她往妓馆送,指望着她能被培教成妓人,柳香儿却有自己的想法。 她说服爹娘,托了牙行,将她荐给富贵门第为婢侍。 她就这样进了荣国公府,荣国夫人看她貌美,特意让她服侍儿子周宽,原来荣国夫人也担心周宽总与暗娼勾当,指不定病情又会复发,奈何周宽并不听她教管,荣国夫人便想找个心眼活络,且还花容月貌的婢女,放在儿子院里,多少也能减少儿子往私娼馆跑的回数。 怎知道柳香儿没多久便患了“疮症”。 她就这样被荣国公府辞退了,柳香儿起初也以为自己的确是患了疮症,按爹娘打听出的偏方药敷,却好一阵复发一阵,还是她的爹娘先动了疑,柳娘子验看了女儿的身体,疑心更大,爹娘这才肯替她找郎中诊治。 就是得的花柳病! 柳香儿纵管是又惊又悲又恨,因为她明知自己的恶疾是怎么染的,但她这样的门第这样的出身,哪里敢去找荣国公府的子弟,周圣人的嫡亲侄儿讨说法?一家人,只能忍气吞声,可爹娘认定女儿算是“毁了”,再也不能成为家里的摇钱树,连郎中都不肯替她再请,柳香儿的病症就越来越重。 这时的她,已经离家出走了。 因为再在家里待下去,她只有死路一条。 柳香儿听闻离尘庵的女冠清静散人有副好心肠,过去就常收治因为不幸染疾走投无路的私娼,替她们治病减轻她们的痛苦,不治后还管安葬,柳香儿抱着仅有的一丝希望投靠清静散人去了。 覃泽跟鄂霓找到柳香儿的时候,她的疾症其实已经得到了控制。 不过彻底治愈是无望的,若想多活些年,不使疾症继续恶化,一直得用丹药维持。 清静散人虽会医术,但经她施治的都是穷苦人,散人的生活其实也极其朴素清苦,柳香儿遭此恶劫,倒是尽泯了谋求富贵的野心,而今的她当然受得住这朴素和清苦,且还主动帮着清静散人做些伐薪舂米的体力活,她只求能多活些年月,但她也烦恼拖累了散人。 她的身上仍然会有新的疮疱生出,而必需使用的药敷,有几味药可谓珍贵,她的命得靠银钱延续。 鄂霓今天是主动跟覃泽来的,明皎、辛五娘等闺秀不便出城,但她却不受父母约束,覃泽到底是男子,万一清静散人用这借口拒见,鄂霓觉得自己可以担当说服柳香儿的职责。 路上的时候覃泽就叮嘱鄂霓:“要万一清静散人不许我入观,鄂娘子莫说自己的名姓,就说是受我所托。” “这是为何?”鄂霓就做不来这些遮遮掩掩的事。 “这件事不能牵涉到襄阳公府,官家好容易才打消了对鄂将军的疑心,可要是知道鄂娘子揭穿了这件事故,说不定又会迁怒。”覃泽前一段时间,陆续听祖父及五叔父说过些朝堂之事,他过去是被强迫不许操心杂务,但并不是生而愚蠢,前一段经两位长辈点拨,行事当然不会鲁莽冲动。 “那覃大哥不是也不能说自己的身份,更不能牵连阿期,究竟要怎么说服柳娘子,覃大哥快些教给我,免得我一不心说漏了嘴。” “不用替我和阿妹隐瞒,既是我和阿妹有求于人,当以真实身份请托才算诚心。”覃泽微笑道:“鄂娘子不需担心,我是阿期兄长,听闻周五郎一些蹊跷,察证本为理所应当,当察实,设计作罢这门姻缘官家总不至于怪罪,世上本无兄长,应当眼睁睁看着阿妹入火坑。” 鄂霓也笑了:“覃大哥确然是个好人,可见阿期说得没错!” “阿妹跟鄂娘子提过我?” “经常提,我说我有三个哥哥对我都很爱护,阿期说她就这件事一点都不眼红我,虽说她只有一个兄长,但兄长也很爱护她。还说她相信覃大哥你的弱症必定会康复,因为好人有好报,阿期还说她就快当姑母了,问我都给侄儿侄女准备过什么洗三礼,总之啊,那时我虽没见过覃大哥,但对你都像很熟识起来,上回第一次见,我都半点不觉生份。” 是因他有一个不会让人觉得生份的阿妹,所以他也能轻易博得别人的好感,他这哥哥是沾了妹妹的光。 离尘观前,这天柳香儿却正挑着一担柴往外走,因为离尘观不远有户人家,只剩下个老妇人,清静散人每隔几日都会遣观中的道仆送一担柴给老妇人,近来柳香儿主动承揽了这一活计。 见面见得十分顺利。 热心肠的鄂霓也进观中拣了一担柴,要跟柳香儿一齐送去给年迈的老妇人,覃泽想帮忙多少却体力不济,他看着挑着一担柴尚且能够健步如飞的鄂娘子,觉得……阿妹的闺友真是有趣极了。 第158章 国师将“诞生” 柳香儿很爽快就答应了相助。 她只提出一个要求:“只要覃大郎答应,便有一日我病故了,你也能继续资助清静散人,我得的病虽脏,应怪自己咎由自取,但这世上多少女子都是被逼无奈才委身风尘,她们患病之后,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只有清静散人肯照顾她们,但清静散人日子过得清苦,如果手头宽裕些,就能买得更多的药材,疾症轻微的就能治愈,便是已然疾重的患者,也能多活些时月少受些痛苦。” 覃泽肃礼承诺:“我必不食言,只要一息尚存,就不忘今日的承诺,但凡清静散人为了治病救人有所需,我都会竭力提供资助。” 柳香儿看着天上一团团浮云,深深吸一口气:“周家子祸害了我,我也不想再看别的无辜女子再被他祸害。” 但芳期认为此时还不到时机。 她需要等祖父回到临安,再揭穿周宽身患恶疾之事,祖父总不能承认明知真相还一心要把她嫁给个将死之人,为了笼络后族,一心把自己的孙女往火坑里推,祖父想要覃门真正扎根世宦之族,行事就必须符合世宦之族所遵循的规则,那么这门婚事才有可能告罢,如果太早揭露,祖父又不在临安,就无人能够阻止老夫人、王夫人的行为,她们肯定会破罐子破摔,豁出去被世人指斥鄙夷,也一定会强迫她立时嫁给周宽。 但这一等,居然就过完了正月,直到二月将尽的时候,覃翁翁竟然还没有“回门”! 王夫人都和荣国夫人商量好了,三月即行纳征礼,因为覃芳姿的纳征礼就订在三月,待彭家纳征之后,就轮到周家。 芳期渐渐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好在是李夫人这天终于告知她:“相公总算送了家书回来,原来相公竟然自请去了燕赵,谢天谢地一切还算顺利,这个时候已经启程回国了,官家也终于宣告天下,是因晏大夫卦卜,相公使辽,且协佐辽廷让燕赵千万百姓免受地动之祸。” 终于是赶在了纳征礼前! 芳期如释重负,因为她毫不怀疑王夫人为了赶紧将她嫁去周家,就连亲女儿覃芳姿也能仓促打发出阁,腊月都说了,王夫人示意彭何氏,三月二十一就是个吉日,要是祖父再不回来,她说不定就得在四月前出阁了。 “叮咚”一声,这天系统上线。 壹:亲,知道亲这段时间心浮气躁,我也不敢打扰,事实上亲在上个月就触发了随机奖励,这回奖励的是一种叫花菜的食材。 芳期:我现在哪有闲心种菜?! 壹:知道亲顾不上,壹也就是想给亲一个安慰。 芳期:我一点都没被安慰到。 壹:亲,其实这事,你求求晏三郎不就完了呗,犯不着这么恐慌。 芳期:我求他就能帮么?别忘了上回我求他替大哥解毒,他恨不能把他家门扇直接拍我脸上,要不是钟离公心善大方,大哥哪里还有侥幸?人命大事在晏三郎看来,可不算要紧。 壹:我总觉得晏三郎至少对待亲你,不存在这样的冷漠无情,好了,我不多说了,多说费能量,亲啥时候有闲心种菜了呼唤壹一声啊。 芳期的祖父是三月初九才抵达临安,向进率着不少重臣亲往钱塘门迎接,两个你死我活的老家伙当着围观的臣公百姓面前像手足兄弟般互道“辛苦”,把一出和睦相处齐心事君的戏唱了个不亦乐乎,直到身边已经“人烟稀少”,向进才说了句不大和睦的话:“还没恭喜覃公呢,总算招得位东床快婿了。” 覃逊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他又没女儿,招什么东床快婿,向老儿说的肯定是孙女婿,他临行前确实商量了老妻,赶紧操办二孙女跟彭家子的六礼,但彭六郎算得什么东床快婿?向老儿是在讽刺我么?但讲道理用个才貌普通的孙女婚联党僚的做法相当寻常吧,值得这样皮笑肉不笑的讥刺么。 当面圣述职并且还把庆功宴吃完后总算回家,覃逊才听说了他出使一趟辽国,“奇货”孙女居然就被老妻跟大妇作主婚联荣国公府了!!! 覃逊当然明白周宽有问题,否则周皇后打算跟辛家联姻时怎么可能直接忽略周宽,只是覃宰执从来没想过掺和夺储,对于后族并没有密切关注的必要,过去压根没动过察证周宽究竟有什么问题的念头,这个时候自然是云里雾里的摸不着头脑。 老夫人还是不愿瞒着覃逊这家主的。 覃逊于是知道了周宽存在什么问题,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着老妻一个劲的用眼睛唉声叹气。 “我知道相公的想法,最好是让三丫头嫁给晏迟,但晏迟要真对三丫头有意,怎会经过这数番的面见接触却仍没有主动露意跟相公提亲?正好是岁除夜,周五郎见过三丫头,而今荣国夫人要赶着给他娶妻,周五郎认定非三丫头不娶,荣国公夫妇无异义,连周圣人都认可了。是,周五郎并非良配,三丫头嫁过去况怕也会染上恶疾,可正是因为我们相邸牺牲了一个女儿,周圣人必定会牢记这份情义,周圣人已经不愿掺和储位定夺了,太子日后必须奉周圣人这嫡母为太后,我们家有了后族一重保障,相公一直担心的事岂不是就迎刃而解了?” 覃逊都有些懒怠跟老妻争论了,但心念一动,就笑着说了句话:“就随夫人的决定吧。” 祖父终于回来了,却没让芳期去风墅问话,芳期也没去风墅纠缠。 只是这天覃逊跟儿子覃牧说起这件事,覃牧道:“三娘还真能沉得住气。” “她啊,是料定我这翁翁对她只有利用,不存半分真情。”覃逊摇了摇头:“你媳妇是有些机心,不过她还不像王氏一般毒辣,对她没妨碍的人她自然不会莫名记恨,三丫头对她多少有些帮助,所以妇还真肯照顾三娘这么个侄女,还有渊儿,自来对待堂妹都是友爱的,三丫头看得出来渊儿是真心想助她脱困,她怎么想我不重要,记你们一房的亲情就好。” “可到底不还是要阿爷决断,才能退了跟荣国公府这门婚约。” “看他们几个孩子的手段吧。”覃逊拈着胡须,手指在书案上轻轻几叩:“晏无端,就快被封国师了。” “国师?!但晏大夫并非僧道……” “是不是僧道有何要紧,关键是多少僧道都无晏无端的能耐,正月十九,燕赵地动,这样的天灾过去谁能断卜?可晏无端能!燕赵这么多的遗民,因为晏无端的断卜竟能幸免于祸劫,连辽太子都震惊于大卫有晏无端这么位高人镇定,辽国要实现野心霸图恐怕更加艰叵。卫国有晏无端在,官家偏安江南的政略大有希望真正达成,虽金瓯残缺,但造成江山半失的是先帝,官家能保江南不受战乱,青史丹书之上,功绩也可比开国之君了。” 国师在大卫并非常设的官职,而更加类似于爵位,区别是国师不会父死子继,但只要朝堂封设国师,往往国师的职权更加重于宰相——因为军国大事,天子会率先采纳国师的建议。 “晏无端若被封册国师,就真可谓大卫权臣了。” 覃逊叹息一声:“倘若咱们能同晏无端姻联,便是我致仕之后,不管和向进谁输谁赢,至少不会有树倒猢狲散危墙众人的推的险局,但晏无端已然提醒过我建交并非姻联一条路的话,现而今眼看他更将一步登高,只怕是的确不会再考虑联姻的事了。” “但晏三郎不是也表示过可以建交的意愿?” “没有利益的建交,能有丝毫益处?”覃逊撑着额头,他是越发觉得“痛失”晏迟这么位孙女婿,是覃家扎根世宦这条道路上,最大的遗憾。 “分队”的计划随着覃宰执的归卫紧锣密鼓的进行。 辛远声的好友严林风,他的族弟严溪风同周五郎是“友如莫逆”,就没有哪回花天酒地的场合有周宽没有严溪风的,只是严溪风毕竟世族出身,家里规教严,纨绔起来尚得有点分寸,暗娼家严溪风是从不敢去的,他倒还私下劝过周宽别往那些“下等人”的地界寻欢。 又是这年新岁之后,周宽忽而正经起来,像个大家闺秀似的不出门了,严溪风去荣国公府找过他一回,拉他往凤仙家去听李凤仙唱新曲,竟都没有“劝动”,周宽只说是家里已经定了他的婚事,他将娶个美若天仙的娇妻,所以痛改前非不再出去浪荡了,把个严溪风眼珠子都差点没惊得突出三寸。 只事后一想,那覃三娘果然不愧美若天仙四字,上回在长公主府的冬至宴上见过几眼,那眉眼简直是丹青妙笔都勾画不出的妩媚,鼻翼像是脂玉雕刻般的剔透精巧,柔软娇艳的香唇,连耳垂都生得不同一般的精致,要是与她带笑的目光无意间经遇,膝盖骨都立时能酥软了。 这样的美人,怪不得连周五郎都会收心了。 严溪风就理解了好友,不阻碍好友改邪归正的志向,这段时间忙着同别的狐朋狗友继续寻欢作乐,这天他刚到凤仙家门口,踩着脚踏下马,马鞭子还没来得及交给厮呢,就听有人轻声一唤“严郎”。 他一掉头,看着一脸病容的女子,好半天没想起来这有几分面善的人究竟是谁。 第159章 遇挫 “严郎认不出香儿了?” 被这一声提醒,严溪风才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竟然是香儿,怎么都过了一年,你的病症还没大好?我看你如今的气色可大大不如从前了。” 柳香儿凄惨的一笑:“哪里能好,怕是得药石无医了,要非是我走投无路,今日也不至于来寻严郎。” “可别这么灰心,疮症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想着柳香儿是好友的“旧情”,严溪风倒是耐烦心甚好,虽说柳香儿的姿色已经大不如一年之前,但他仍然怜香惜玉。 “我来求严郎,自然不会相瞒,我得的并不是疮症,而是花柳病。” “花柳病”三个字一出,别说严溪风被唬了一跳,连凤仙家的阍仆都吃了老大一惊,竟也不管严溪风是李凤仙的贵客了,退后就来了个闭门羹! 可不闹着玩的,要是别人听岔了以为是凤仙家的娘子染了这种恶疾,谁还敢来光顾啊。 “严郎,这病是周五郎染给我的,荣国夫人借口疮症把我辞退了,后来证实是恶疾,我爹娘也不肯再替我请医,到后来甚至连饮食都不供给了,我在家里也就是等死,趁着还有口气在尚能走动,去投靠了清静散人,我如今只想再苟活些时日,就离不开药用,我来只是想请求严郎,给周五郎捎句话,他害我成这样,我也不敢找他讨说法,但我的药用周五郎总应承担吧,我而今当真是走投无路了。” 严溪风连忙在身上乱摸,摸出个钱袋子来隔老远递给柳香儿,虽恨不能立时离这女子八丈远,却还不忘轻言细语的安慰:“这些钱香儿先拿着,当解个急,我答应你把话带给周五郎。” 可他哪里还敢去见周宽啊?想到自己跟周宽从前勾肩搭背觥筹交错,喝醉了酒倒头还同床共枕过,深深怀疑自己也染了恶疾,哭丧着脸回去就冲父母交待了,忙着请医彻察了番,确定“幸免于难”,严溪风才终于有力气坐起来了。 就挨了老父亲的重重一巴掌:“让你学上进,听族翁的话好生在学里听教,你倒好,把我们的话都当成耳边风,成天就只跟那些酒肉之交鬼混,这回差点惹一身脏病,晓得怕了吧!” 严溪风又被拍回了床上,见老父亲开始挽衣袖俨然是“意犹未尽”,吓得裹在被子里连脑袋都缩进去了,只喊着娘:“阿母,孩儿知错了,发誓从今以后跟周五郎断交,阿母快劝着些阿爷啊,现在可不是责打孩儿的时候,周五郎有花柳病,覃相公必定是瞒在鼓中才会答应这门姻缘,孩儿现今知道了这件事又不说的话,覃相公日后岂不会怨恨孩儿,恐怕还会累及族翁。” 严父才暂时放过了不肖子,赶忙和族伯商量这件棘手事应当如何处理去了。 “这事不好办。”严族老紧紧蹙着白花花的眉头:“我们要真去跟覃相捅露了这事,就是开罪了荣国公府,就算咱们不担心后族会报复,也得顾忌着官家,官家哪能不知周五郎这隐疾?不曾说破,就是顾及着后族的体面呢。” “那,难道就当没事发生过?” “也不成。”严族老叹了声气:“覃相出使辽廷,刚刚立了大功,眼看着更得官家倚重,不管覃相愿不愿为了庶出孙女开罪后族,可我们要是明知此事而不作为,那就是根本不将覃相放在眼里,到底会被覃相记怨。” “都怪我那不肖子,我这就回去把他打死!!!” 严族老赶紧拉住了族侄:“这事说来也不能怨溪风,且你现在就算把他打死也于事无补。让我想想吧,应该怎么解决。” 严族老琢磨来琢磨去,到底还是把严溪风一场好打,跟着就是禁足,狐朋狗友什么的一应不让见了。 他自己亲自去一趟荣国公府,也不知跟荣国公都说了什么。 紧跟着就有不少人听闻了闲言碎语—— “唉,听说没,那天严八去凤仙家,门口居然被周五郎过去的侍婢给拦住了,凤仙家的人趴着门缝偷听,居然听说那侍婢是得了花柳病,托严八找周五郎讨汤药费!” “我哪能没听说?周五从前那侍婢咱们不是都见过吗,叫柳香儿的,模样可水灵了,后来就不见了,我还问过周五呢,周五说她得了疮症,被他家母亲大人逼着辞退了,哪曾想竟然是花柳病。” “周五这样干也太不是东西了吧,既是让人家美人染了病,得管治啊,把人家赶出去就不闻不问了,周五可不是正人君子啊。” “你啊,到底还年轻,没听说过花柳病有多厉害吧,治什么治,哪里治得好,我就说周五也太不成样了,居然时常留宿暗娼家,那些人有几个干净的?他染上这风流病也不奇怪了。” “周五不是定了婚事么?听说定的还是覃相邸的三娘,这回可算完了吧,覃相不提,相邸那老夫人可是最重体统的,怎么能答应把孙女嫁给周五这么个……周五害死个婢侍也就罢了,色胆包天才敢继续祸害相邸的闺秀。” 纨绔子们议论纷纷,这些话当然不至于传不到覃逊的耳朵里去。 不管他是不是知情,听闻这些诽议后自然应当去找荣国公求证,免得担当为了攀附后族,把自家孙女往火坑里推的恶名,芳期以为,这样一来祖父就能有足够的理由说服祖母,放弃祸害自家晚辈的恶行,祖母总不能公然承认她堂堂王氏女的出身,明知周宽身患恶疾却仍然要把孙女陷于绝境的不慈凶悍作风,而且还不惜把祖父的名声也搭上去,就是为了“一雪前耻”,为了送母族高氏女攀附晏迟这根高枝,不要脸不要皮把獠牙都露出来。 覃逊却是跟亲儿子覃牧分析:“看见没,严家也素来有清正之名,不过行事却一点都不光明磊落,严公也是个老滑头啊,一边提醒荣国公周宽的隐疾事漏,一边借着凤仙家散布流言提醒咱们,多好的一手两不开罪,这样无论是周家,还是我们家,就算不念他的人情也都明白他的‘善意’了。” “阿父确然得往荣国公府一行,而且还必须让众人皆知。” “送帖子去吧,但我觉得此行毫无必要。”覃逊老神在在。 果然还不等覃相公登荣国公府的门,荣国公府就已经有了应对。 居然状告柳香儿之父柳槐生讹诈。 柳槐生往临安府衙应诉,说了“实情”。 “草民的女儿柳香儿,受荣国公府雇请时确然患了疮症,经商议,草民领了荣国公府赔偿的一笔汤药钱,答应解除雇约。女愈后,因仍不死谋求富贵之心,竟然行为暗娼之事,结果就染上了花柳病,草民没钱替女治疾,女这才去投靠了清静散人,女病情加重,是迫于无奈才想讹荣国公府一笔汤药钱,草民认罪,但只望少尹看在女病重无依才生邪念的缘故,宽谅女的罪罚。” 临安府少尹不敢自专,与荣国公这原告商量。 荣国公非常的大度。 答应不再追究柳香儿讹诈中伤的罪行,且还给了柳槐生一笔钱银,要求他务必为柳香儿请医,勿犯不慈。 荣国公夫妇二人还亲自登门拜访相邸,解释清楚了这场“误会”。 舆论的风向就又转了—— “荣国公府敢把这事闹去临安府衙,俨然是不怕他人质疑啊,更何况连柳香儿的爹都承认了自家女儿是离了荣国公府后才染的恶疾,这件事非但和周五无关,周五也不可能有花柳病了。” “我听说,连周圣人也开口替周五做保,周圣人可是六宫之主啊,要是虚瞒,官家又哪会认同呢?” “多半就是柳香儿走投无路,才想出这个计策,不过她也算精明了,总之达成了她的目的。” “也是周五终于能娶得大卫第一美人,荣国公及荣国夫人又想同相邸联姻,才不追究那柳香儿的机心。” 覃泽心急火燎来了秋凉馆,通报计划失败的噩耗。 “翁翁已经答应了纳征礼照旧,我无法劝服翁翁,且翁翁还说……”覃泽俨然十分的沮丧:“就算翁翁心知肚明,周宽的确身患恶疾,但周圣人担保,官家无动于衷,俨然赞同这桩姻联,那么周宽就没有身患恶疾,这就是一桩良缘,周宽幼年未能接种痘苗功成,阿妹亦然,日后……” 芳期心里阵阵发凉。 日后她和周宽都会是相继患痘疹病故! 芳期再也沉不住气,去风墅见祖父,祖父却干脆把她晾在了风墅。 还是李夫人在某日晨省时,提起了一件“事”:“苏娘听闻三娘婚事已定,将行纳征礼,打发了个仆婢回来,请求能让三娘出阁之前,去富春田庄住上一段。” “我们家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王夫人以为胜券在握,想也不想就一口否决。 李夫人据理力争:“毕竟苏娘自请往田庄已久,不似周娘一直住在相邸,三娘若是出了阁,日后与苏娘怕再难相见了,连国法还有法外开恩的时候,家规当然也要顾及人伦之情。” “婶母说得极是,阿母若然不放心,那么便由儿子相陪三妹去田庄住上一段吧。”覃泽敏锐的察觉二婶的提议是三妹妹的一线生机。 “富春田庄乃你父亲的妾室居处,泽儿去像什么话?”王夫人肯定不愿节外生枝。 “就由我家娘陪三姐吧。” 芳菲硬着头皮居然在晨省时,长辈们议事过程中发言了。 她虽没加入“分队”,但到底是住在秋凉馆,芳菲所以也知道了三姐这回脚下将要踩进去的是什么火坑,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换她恐怕都有自挂东南枝的绝望念头了,所以对三姐的遭遇这回是认真同情万分,就算大家不是同个生母,爹是同一个吧,又是打打闹闹了十多年一起长大的,铁石心肠也没看着自家姐妹去陪葬的道理。 芳菲是脑子一热,就铤身而出了。 第160章 最后的路 四妹妹满身热血却很快因为王夫人的一记眼刀杀来凝固,芳菲觉得自己肯定没忍住当场打了个哆嗦。 “周娘确然多番提起,数载不见苏娘心里很是挂念,应当跟四妹妹说过想要抽空去富春田庄探望。”覃泽接过话头,他知道祖父不在场的情况下,也只有他才能对抗母亲的“专政”,覃泽并没有跟母亲为敌的念头,但这回对芳期而言是性命攸关,他必须阻止母亲。 “周娘既要去富春,干脆今后都在富春跟苏娘做伴好了。”王夫人冷哼一声。 “阿母若不许周娘往富春,就由三妹一人去也好。” 老夫人蹙着眉头盯了王夫人一眼。 在她看来,只要相公点了头,这件事就不会再有任何变故,且周氏自愿陪着芳期往富春,难道还敢纵着苏氏母女两个出逃不成?那周氏可就真别想再回相邸了。 “大妇,泽儿说得也有道理,这女孩出嫁前,也确该跟生母多亲近些,说到底是有生恩在,嫁前算是略进些孝心。” 老夫人开了腔,王夫人自然不能再专横,才没就这个问题继续争论下去。 只是今日她特意喊了芳期往明宇轩服侍用膳,目的自然也是仅为折辱:“你也确然没多少机会见苏氏了,好自珍惜这段时月吧,不过虽说将在阳间死别,相信你们在阴冥将快团聚。你可记得跟你生母这贱妓说,下辈子投胎记得躲着我走,不碍我的眼,才能活得久些。” 事已至此,芳期也不愿再忍辱了,横竖过不了这关卡她就是死路一条,临死之前必须出口恶气。 她上前执箸,却狠狠往王夫人跟前一拍:“我呢,的确从来没把大夫人你当母亲看,你的确也不配为人母,大夫人刚才的话我都听清了,反过来也给大夫人几句忠告,夫人还当珍惜着这桌子的美味佳肴啊,你做了这么多猪狗不如的事,死期必然也近了,指不定还会累及跟你同样心狠手辣卑鄙无耻的覃芳姿,同样不得善终。我的娘确然该躲着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初就该让你留在辽廷继续为囚俘。” “大胆!”蒋氏指着芳期就要喝斥。 “省省口舌吧,大胆的不是我,是你们这对恶主刁仆,大夫人,我就算嫁去荣国公府,且有一段死不成呢,你可仔细了,我就算死,也会想办法拉着你一齐下地狱。” 扬长而去。 王夫人气得一餐早饭彻底吃不下了。 李夫人却是预先一步在秋凉馆里等着芳期:“不是苏娘遣人来叫三娘,是我故意这样说,这件事没别的法子了,三娘唯有商量晏三郎,或许还会有转机,留在相邸你没法子出门,但去了富春田庄至少出入是不受拘管的,二婶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了,可怜的丫头,谁让你不是在我们二房呢,要是换作五娘遭遇这事,我便是咬牙也不会妥协于老夫人的逼令。” 苏娘并没有听说芳期婚事已定的消息,只因从前是符媪居中传话,但自从芳期与生母把话说开后,就不用再烦劳符媪隔不了多久就得跑一趟富春了,这回事发紧急,别说芳期一度被“软禁”,就算她还能够外出,并没想着让娘担心。 苏娘不知芳期正遇此飞来横祸,她没忘女儿的叮嘱,在多少佃户的帮手下,已经是把辣椒、向日葵播种,见芳期突然来富春,还以为女儿是终于抽出空闲来看这些作物的长势呢,直到见周娘竟然也跟来,才意识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有周娘同行,芳期也知道这件事是瞒不住的了。 “王夫人如此相逼,相公难道也不闻不问?!”听说危局,苏娘的脸上难得都笼罩上一层煞气。 “相公前一段出使辽廷并不在临安城,老夫人跟大夫人就急着和周家定了这桩婚事,虽说相公回来后,也曾闹出了周五郎身患恶疾的议论,但竟被荣国公府证实只是谣言,又兼周圣人还替周五郎做了担保,相公也没法只因几句谣言就悔婚。”周娘叹道。 “那我去见长公主。”苏娘起身就欲行动。 芳期拉住了她:“娘,不管用,长公主而今的处境,她说的话皇后根本不会入耳,且大夫人只要咬定周五郎无恙,长公主怕就会再次相信大夫人。” “三娘可有打算?”苏娘问。 “也只能尝试着求求晏郎,他只要肯帮我,就必定想得到办法证实周五郎的恶疾。” “那三娘就快去见晏郎吧。”周娘身负“监督”的作用,但她压根就没想着阻拦芳期。 横竖她跟王夫人这主母之间是怎么都不能够化干戈为玉帛的,却同芳期建立起了友好同盟的关系,胳膊肘子必需拐向同盟啊,且在周娘看来,只要让芳期熬过这一关卡,未必没有实力彻底镇灭王夫人的气焰,王夫人的亲儿子覃泽,是站在芳期一边,二房的覃牧和李夫人也俨然偏向芳期,更关键的是,要芳期真有幸嫁给晏三郎…… 未来国师府的夫人啊可就是,地位比公侯夫人都不差了! 这会儿子周娘的目的,眼看着覃泽康复就又发生了改变,野心收敛不少,不再想着母凭子贵被扶正,她就巴望着王夫人能失势,她的儿子不受嫡母弹压,还能得嫡兄友睦,顺顺利利考取进士,扎扎实实迈入仕程,娶个名门闺秀,膝下子女双全。 大郎是好人,不会无缘无故折辱她这庶母,说不定她还能替三郎照顾子女,享享孙子孙女承欢膝下的福份。 要不是王夫人这主母一看就不容他们母子二人好过,因为四娘嫁去葛家,把四娘更恨毒了,谁愿意耗费这多心机跟她争来斗去的啊,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哪里不好了。 有周娘的纵容,芳期轻轻松松就出了门,只让常映随着她,快马驰往临安。 晏迟最近还在跟天子玩“不敢承受隆恩厚泽”的游戏,数番婉拒国师的尊荣头衔,表现他的谦虚精神,以及视名利如浮云的高人风范——他往前为人处世,言行多狂放,但这是对私,是他的个人特征,但对公却必须不能居功自傲,混迹权场,这点虚伪还是需要的,起码得让天家认同,晏子狂虽狂,行事还算不忘分寸。 既要玩这场游戏,就要玩得逼真,晏迟最近闭门不见访客,成天里都在督促家里的厨娘能给他做一顿称心的美味,一边品尝,还一边发表自己的见解,如糖放少些,辣椒多点,酱醋酌减,火候再足些等等,可惜无所不能的晏大夫,却在改进自家厨娘技艺一事上“折戟沉沙”,经他指导后……厨娘做出的菜肴口味越来越怪异了。 所以当芳期再次来无情苑敲击“登闻鼓”时,晏迟并未拒见。 “覃三娘,你的手艺我可是吃一回少一回了,对了,你答应我的辣椒只要你手上还有,别忘了给我送来。”晏迟还有闲心点菜:“听说那道什么佛跳墙十分美味,我上回错过了没吃上,今天你就给我做这道菜吧。” 这话,分明就是不想多管闲事的示意。 但芳期今天可不能再识趣了,硬着头皮厚颜无耻地也得求上一求。 “世上厨娘好找,没有辣椒其实也并非就做不出美味,可是晏郎,倘若我这回在劫难逃了,谁还能替晏郎找出莫须有涉事者的名单,万一晏郎大意了留条漏之鱼,可就不算替东平公报完仇血尽恨。” 晏迟眼皮子都懒得掀:“你都把你祖父给卖了,我还不会直接逼你祖父索要么?” “我还欠晏郎五百金呢……” “我也可以找你祖父索要。” 芳期:…… 好个晏冰刀,就真不怕她狗急跳墙把他的底细抖露出来?! 算了,她如今有这祸劫又不是晏冰刀害的,相反她还的确欠着晏冰刀不少人情,忘恩负义的事她做不出来,就算火烧眉睫,也不能一点原则都没有。 芳期只好换个有“原则”的方式耍无赖:“我是坐以待毙的人吗?真逼得我走投无路了,我拼得个跟周宽这浪荡子同归于尽,也不能让王氏称愿。晏三郎若坐视旁观,我可就让常映潜入荣国公府刺杀周宽去了啊!” 晏迟挑一挑眉,终于抬起眼睑。 “你也太高看常映了,她的身手虽好,翻得进荣国公府的院墙,但荣国公府可是有亲兵护卫的门第,常映哪里能够悄无声息……覃三娘,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走投无路,难免穷凶极恶。”芳期咬牙继续耍无赖:“常映不能成功刺杀周宽,且还会被荣国公捕获,晏郎敢担保荣国公察不出常映实际听令于晏郎?” “那你也得让常映听你嘱令才行,覃三娘,你现在当常映面前就把诡计说穿了,以为常映还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奴婢愿意。”常映淡淡说道。 晏迟:?!!! 他多淡定一个人,第一次觉得震惊了居然! “奴婢虽奉晏郎为主,不过正是郎主令奴婢服侍覃三娘,奴婢与覃三娘雇约还未解除,且领的是三娘发的薪水,就应遵奉三娘的嘱令,如此才算不违规则。” 晏迟被气着了:“覃三娘分明是让你送死,你也肯去?” “奴婢不会死。”常映相当冷静:“因为荣国公不敢动晏郎的人。” 这下连芳期都震惊了,说实在,她并没有跟常映先串通一齐算计晏迟,她耍无赖是将筹码压在常映必为晏迟心腹一事上,因为她看出了徐娘待常映不一般,说到底她就是盼着徐娘跟常映能替她说好话,齐心协力的说服晏迟拔刀相助。 可、可、可,常映这好话也说得太有力了吧,比她还像威胁晏冰刀似的了。 第161章 想不到的神助攻 芳期攸忽又定了心神,常映已经这么铿锵有力了,她也必须努力。 “晏郎的人,却是我的婢女,还听我支使夜闯荣国公府刺杀周宽,敢问荣国公还敢逼着我进他家家门吗?除非晏郎跟荣国公说你与我毫不相干,但这话更像是威胁吧?横竖我都能达到目的,但我若真用这法子,世人都知道我跟晏郎关系不普通了,晏郎君,女子不敢高攀阁下,只是想嫁个寒门郎安安生生过我的日子,最多和晏郎君做个表面上的知己,实则能时常改善晏郎的餐桌,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用这下策,既毁自己的名声,还让晏郎君也受人诽议。” 芳期觉得自己的理由相当站得住脚了。 晏迟无语望苍天。 他现在有点理解何为“人与女子难养”了。 但他是轻易能被威胁到的人么?居然还是用这种极其滑稽的威胁! “我不怕受诽议,覃三娘爱怎样就怎样,还有你。”晏迟瞥了一眼常映:“你们可以滚了。” 芳期转身就走,常映紧随其后,两个女子头都没回一下,后头还跟着个唉声叹气的徐娘。 晏迟觉得自己居然受到了背叛,因为他还明显感觉到徐娘对覃芳期饱满的同情心,连唉声叹气都透露着对自己这个郎主的不满和埋怨,呵呵,徐娘的薪水难道也是覃芳期发的吗?!领着他的薪水抱怨他不多管闲事?自己的眼睛是瞎了吧,当初怎么会认定徐娘忠心耿耿是个好人的? 晏大夫生了好一阵的闷气,看见徐娘过来的时候,再也忍不住爆发出来:“你还回来干什么?跟着她们一同去啊,无人不知你是我晏迟的仆妇,你也去刺杀周宽,满临安的人都晓得我晏迟的仆婢,听奉的却是覃芳期的嘱令了!!!” “郎主,覃三娘去了疱厨。” 晏迟:…… 开了眼了,覃三娘这是个什么套路? “三娘说了,郎主就算不帮她,其实也是情理之中,她要不是逼于无奈,也不能损及郎主的声名。无论如何,答应郎主的事她都得做到,佛跳墙需得预先一日准备,今日是做不成了,但三娘说会做水煮鲜鱼,这是她才琢磨出来不久的菜式,郎主从前并没尝试过呢。” 就算这样也休想讨好他! 晏迟冷着脸,却没再喝斥徐娘了:“你是不是想帮覃三娘求情?” “是!” “情先不用求,我就奇了怪了,你跟司南怎么竟都一心向着她?!” 常映的本名其实唤作司南,这时芳期不在现场,晏迟恢复了旧称。 “还能为什么啊,投缘,仆和司南都喜欢覃三娘呗,仆和司南还觉得奇了怪了呢,三娘这么讨喜的人,怎么就不能赢得郎主把铁石心肠柔软几分,另眼相看呢?”徐娘也是一脸困惑。 晏迟和自己的心腹大眼瞪眼一阵,实在不能理解这种莫名其妙的喜欢,就愿意肝胆相照的情怀,冷笑一声:“你以为覃逊这老狐狸是真不想拉覃三娘出火坑么?他是故意的,就等着覃三娘走投无路时只能来求我,覃逊这是贼心不死,还想我唤他一声岳祖父呢!我要是心软插手干预了这事,他就敢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徐娘觉得覃三娘真是不幸,有个蛇蝎心肠的嫡母,冷漠无情的生父,居然连祖父都能拖她后腿,这餐水煮鲜鱼况怕是白做了。 不过虽说晏迟没有答应帮忙,芳期经常映提醒也有了新的灵感,就是啊,她大可以让常映刺杀周宽,不怕落,就怕不落,荣国公一问常映是晏迟的人,却是她的仆婢,敢拿常映奈何?必须毫发无伤送去无情苑,看晏迟今天那态度,至少不会眼看着常映送死吧,晏大夫的人,岂能被区区荣国公给收拾了? 晏迟不用做别的事,只要“收下”了常映,荣国公就不敢再逼迫! 当然这件事不会如此轻易的解决,还有一系列的麻烦,但总之她是先能免掉嫁给周宽的厄运,其余的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三娘,奴婢什么时候行动?”常映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她是当真决定帮助芳期。 “不急。”芳期道:“得给晏三郎考虑的时间,万一他想开了呢?” 芳期之所以还有一丝侥幸,因为经过她耍了场无赖,主线任务的进度条却并没有回落,说明晏迟脸上虽狂风暴雨的,心里头压根没生气,不曾因为她的无赖就厌恨她。 今日芳期特意让常映跟她同床共枕,还搂着常映不撒手:“常映啊,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我喜欢三娘啊。”常映摸着芳期的头发:“三娘人长得美,嘴还毒,嘴上不肯吃亏心里却能忍让,又能干,做的菜是绝顶美味,又爱跟人亲近,不像郎主般高高在上的不好相与,就像现在般,三娘抱着我我觉得受用得很,要郎主跟我伸过来手,我保管以为郎主是受不了想把我杀掉。” 芳期:…… 原来畏惧晏冰刀的人还是大多数啊,阿霓跟阿皎反而是个例。 “我跟你说啊,想着今天要去求你家郎主,我从昨晚就睡不踏实了,心里头怕得慌,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结果一看到他的脸,果然什么准备都没用,脑子里乱轰轰的只能凭直觉说话。” “我是性子野,天不怕地不怕的,就算跟前伫着天子我都觉得寻常,可偏就敬畏郎主一个人,其实今天要不是为了三娘,换别人给我一万个胆我都不敢那样跟郎主说话。”常映也觉得心有余悸,她是性情使然,过去偶尔也跟郎主呛声,但那是因为她原本就长着根直肠子,不会拐弯抹脚,说错话了自己不察觉,事后被徐娘提醒才有迟到的后怕。 后来跟郎主相处得久了,她这么迟钝的人居然都能察颜观色,明白过来郎主不会气恼她说什么话,只要服从嘱令就不会触怒郎主,所以她才敢继续迟钝下去。 今天是明知会触怒郎主,但脑子一热还是铤身而出了。 她对郎主是敬畏,对覃三娘却是真正的喜爱啊。 就像她喜爱徐娘,说不出理由,总之当一结识,就愿意不离不弃的一辈子,所以徐娘一说要认她当干女儿,她连忙应了。 三娘要能认她当干姐姐就好了。 这晚上,芳期跟常映说着晏迟的“坏话”,那些让人莫名毛骨悚然的点,越说越兴奋,差点就又是一晚彻夜不眠。 晏迟也没睡着,他当然计较自己又被芳期给利用了,可气的是对方利用得如此光明磊落,竟让他找不到毛病!!!司南是徐娘的义女,算他半个徒弟,总不能真让周全这老儿给杀了吧?周全还不配杀他的人。 再则讲他是不愿多管闲事而已,又不是要助着王氏成事,后者更加违背他的一贯行事准则,所以挫损覃三娘的计划更成多管王氏的闲事了。 难道就白白被利用不成? 一连几天过去。 临安城中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荣国公府都已经正式向相邸行了纳征礼,这门婚事彻底广告众人不再仅限传言,还是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突然有一日,富春的清磬园里来了晏迟这么位臭着脸的贵客。 芳期如释重负,她知道晏迟脸色越臭,就越有这位是下定决心多管闲事的希望。 晏迟决定要来自家在富春的田庄继续跟天子把那场“君恩臣谦”的游戏再玩一轮,他只是顺路来一趟清磬园,告诫芳期可以彻底打消她的那个蠢念头,拉着他这面虎旗,吓退荣国公这只柴狗了。 芳期非常领情:“晏郎真是明智,我早知道晏郎必定会做出正确的抉择。” “明智?”晏迟觉得心头又在拱火了。 “晏郎威风赫赫的名声,怎能被我这样的女子影响呢?所以虽说要解决女子的困境,需要晏郎略微动动尾指,但这点劳力就能保得名声不受损失,当然是值得的。” “我像是在意那些飞短流长的人么?”晏迟霜眉冷眼的:“覃三娘,这回我答应帮你,是因你有一位好助攻。” 岂止是好助攻,晏迟实在觉得那就是个神助攻。 芳期脑子里晃过无数张人脸,哪位好助攻?大哥么,徐二哥么,还是阿霓阿皎阿辛? 她绝对想不到这位神助攻居然是面前这位霜眉冷眼的人,如假包换的亲爹。 原来就在荣国公府跟覃相邸的纳征礼结束后的次日,晏永就在黄氏的游说下,再次着晏竣把晏迟给喊回了沂国公府,父亲召唤,“孝子”莫不听从,晏迟觉得这种父慈子孝的游戏玩着还算意趣,他也不抵触往沂国公府走一趟。 晏永那天是在自己的书房里“接见”儿子,他已经忘记了这间书房是发妻梅夫人亲自替他设景布置的,一处墙角,春风谢了冬梅色,虬枝上新翠的碧芽,背衬着白壁写意出又是一年轮回,这株梅树还是旧人所植。 但书房里的陈设,已经换成了黄氏的审美,案上海棠开得正艳,窗内秋香竹帘缀着樱花色的流苏。 高架上,书还是那些书,只一格书间着一格玉雕摆设,或是琉璃器皿。 所有的卷轴都展开着,恨不能挂满四壁。 俗不可耐,晏迟当时就有种差点摁捺不住的戾气,想索回这书房里的书卷和字画。 一屋子的书画没几本几幅姓晏,这些可都姓梅,是他母亲当年的嫁妆,不该挂在这里妆饰晏永的“气派”。 他坐着,看晏永装模作样的喝了口茶,努力对他露出慈爱的笑容。 第162章 令孙女我管了 “三郎能谦辞国师的封册,这就很好,如此一来那些诽议三郎骄狂的人,此番都没了话说。” 这是晏永的开场白,他打量着晏迟,终于满意晏迟这回在他面前不再是懒洋洋的模样了。 但晏迟却并没认真听晏永说话,他甚至并没看向晏永,只是看着晏永背后垂下的一幅字——恩,这幅姓晏,落款就是晏永的字号,说实在字还是写得不错的,跟那些大家的作品挂在一起并不显得粗鄙,只是写的什么内容?“夜相思,风吹窗帘动,言是所欢来”“思欢久,不爱独枝莲,只惜同心藕”。 晏永那枚“青凰”印章之畔,还跟着“彩凤”的印章呢。 啧啧,好一出奸夫淫妇式的恩爱。 晏迟微微一笑,应道:“父亲高见。” 晏永又问起过去那多年,晏迟都去了什么地方游历,晏迟这回也都应了,他估摸着晏永试探已经差不多,果然就听晏永在兜了这许多圈子后,终于言归正题。 “前些时相邸的覃三娘去你的别苑求见,应当是想求你助她摆脱荣国公府这门姻缘吧?” 晏迟默认。 “为父以为三郎会干预,直到昨日荣国公府已经行了纳征礼,三郎也没动作,为父才放心了。” “覃三娘自有父母高堂在,她的姻缘,儿子管不着也不想管。” “你这样想就对了。”晏永又喝了一口茶:“三郎,你已成年,婚事其实早该议定了,也该怨为父过去因为与你心生隔阂,不敢过问才导致你终生大事耽搁至今,但我们父子两,如今既然前嫌尽弃,也该我这当父亲的替你择婚,我的想法是,不如亲上作亲。” “父亲想替儿子求娶梅家闺秀?” 晏永愣住了。 “不是?”晏迟适才挑眉:“是黄少卿的女儿?” “五娘她……” “父亲,儿子谦辞国师之位,只不过作态而已,官家执意许封,儿子还能一直不识抬举?父亲认为,黄家的女儿,有什么资格享配国师夫人的尊荣?” “现今已经不是当初……” “再如何不是当初,梅家也是权门是大族,我的外祖父和舅舅,是殉国而非获罪,官家曾经还加以表彰,邵州梅氏其余族人,非但不曾被诛连甚至还因而添光,跟梅家相比黄家算什么呢?” “三郎,大丈夫岂能仅以门第择妻……” “父亲对沂国公夫人是一往情深,所以把黄氏女扶正世人皆道当然,可我对黄仙芝可一点没好感,我娶个妻子,既对我的前程没有丝毫助益,还让我看一眼就倒一场胃口,我图的是什么呢?” 晏迟把晏永呛得说不出话来,他还施施然告辞:“我们虽是父子,但品味大不相同,晏迟的眼里可看不上黄氏一家这样的粗贱人,父亲要替我择妻,可得把眼光放高百丈,迟的婚事不急,父亲可以慢慢适应用高眼择嫡妇。” 晏迟几乎不用动脑,他用脚趾头都能想通怎么回事,黄氏很嚣张啊,当然在无情苑中安插不进耳目,却能在外头安插耳目盯着他的大门口,眼瞅着覃三娘来见他,但他却无动于衷,就以为他能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黄仙芝? 是了,他不是眼看就要贵为国师了么,黄氏怕不是以为在这节骨眼上他就必须受迫于孝道礼则吧?! 晏永这对奸夫淫妇可真把他给恶心坏了,比覃逊老儿更加恶心不下一万倍!晏永夫妇既兴灾乐祸他把覃三娘“放弃”,那他就还偏要多管闲事了,覃三娘从此就是他晏迟张开双翼保护的人,气死那对奸夫淫妇。 晏迟这时看着自己决定纳入羽翼的女子,越看还越顺眼了。 “叮咚”一声响,芳期心中一跳。 系统:亲,主线任务又再上涨二十点。 芳期:怎会有这样的好事? “覃三娘,周宽我来帮你解决,这一段我会在富春暂住,你隔上一日来我田庄做一顿吃食,就当报答我的……”晏迟微微弯了脖子,想从这位得了晏永神助攻的懵懂少女的眉眼间,发觉更多让他赏心悦目的出色处,可惜并没有觉得心情更愉悦些,证明这闲事管得让他神清气爽,晏迟的脊梁骨又从新拉直了:“救命之恩。” 两场纳征礼后,王夫人的心情越发愉快了。 覃逊听闻晏迟仍然没有动作,心情却越来越糟糕——看来他虽然逼着自家那个心无大志的三孙女主动相求晏郎救助,但晏郎却仍然无动于衷啊,这事可不好办了,他老人家虽然势利,行事讲究个利害得失的舍夺,但还没进棺材呢,活得好端端的且还位居高官,哪能眼看着自家的女孩被他人算计入绝境?晏迟不肯出手,那就只能他来出手了。 刚想出手,就收到晏迟的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行字——令孙女,我管了。 很嚣张的告诫他“不用多管闲事”,覃逊老怀安慰,觉得自己的野心不是异想天开,晏迟这么个炙手可热的青俊权臣,就快喊他老人家为岳翁翁了。 多少老头子都得眼红成饿狼一匹匹啊,尤其是向进,听说晏迟将被封为国师,连大族世家的体统都考虑着暂时不顾了,最近忙着让他家孙女抛头露面攒名气呢,居然还敢企图悄悄挖走温大娘,用意是让孙女出嫁时陪个出众的厨娘!此时才趋炎附势哪里还来得及,向进这回可没有那么好的时运了。 覃翁翁白日梦做得无比畅快,不搭理王夫人赶忙定下了二孙女的亲迎礼。 二娘这祸害,早点嫁出门也好。 覃芳姿麻木着一张脸脱下那身好些个绣娘日夜不休赶制出的嫁衣,她一点都不想嫁给彭子瞻。 王夫人只能继续安慰她:“你等着看吧,别说家里这两个孽庶,就连辛氏女和徐明皎都落不着好,到头来只有姿儿,我的心肝你能得个好归宿。彭何氏能有你这么个子媳,她彭家的祖坟得冒百年不散的青烟了,她必然不敢在你上头端婆婆的架子,到时有你祖母发话,让彭俭孝提拔成三品官,彭子瞻立时就能得个七品的恩荫,彭家人更得把你当菩萨供着。” “覃芳期是必不得好的,那覃芳菲呢,她嫁的可是葛二郎,葛二郎迟早会金榜题名!”覃芳姿仍然麻木着脸。 “她想都别想。”王夫人冷眼如刀,毒牙紧咬:“葛家妇,葛二郎,覃芳菲都会死,死在周氏跟覃治后头,侮辱我们娘两个的人,谁都不会有好报应。” 覃芳姿才露出一点点笑容来:“阿娘先别让葛二郎死,我得让他跪在我面前求我,给不给他生路由我拿主意,阿娘就不用管了。” 王夫人胡乱应了,自会忙着替芳期顺便定了婚期,还趾高气扬的交待苗娘子:“她横竖是要给周五郎陪葬的,荣国夫人重视的也只是她能不能生下个健康的孩子,不在意妆奁嫁妆,陪嫁丫鬟随便在外头雇两个吧,那叫常映的,是辽国奸细,处死干净,三月、八月本是官奴,发配为官役得了,腊月调来我院里服侍吧,就这样。” 苗娘子像看疯妇一样看了王夫人一眼。 还没等覃芳姿出嫁。 临安城里终于发生了大动静。 有一家医馆,坐诊的郎中在临安城中也算素有名气的,他日子过得宽裕,就动了色欲,见家歌馆里的伎人生得貌美,花了不少心思赢得佳人认许,置处幽静的别苑,把伎人收为外室——慢说薛郎中的妻子是个妒妇,竟然连他家长媳也是眼睛里容不下沙子,薛郎中虽有名气,但只是平民,按律则平民年过四十无子方能纳妾,但养个歌伎实则官衙会睁眼闭眼的,前提是妻子得许可你“养”。 因为家有妒妇,薛郎中只好养外室。 近一段,薛郎中的“外室”常有一位女访客,女访客很神秘,乘坐的轿回回都是直接抬进“外室”门中,出来时同样是顶密不透风的轿,没人看见轿子里的人是男是女,只是根据轿子的装饰,猜测是属女子所有。 这位女访客是江夏侯府的歌姬,跟薛郎中的“外室”算是旧相识。 可她在被送去江夏侯府之前,上一个主家是荣国公府。 且她还跟周宽,发生过“不可言传”之事。 别人相信周宽未染恶疾,但歌姬却察觉了自己身体的异状,这让她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她也已经跟江夏侯发生了“不可言传”之事。 江夏侯还没症状,她的症状却显露出来了,要是不先控制病情,万一江夏侯也有了症状,立时就反应过来是受她所染,歌姬想着江夏侯那张虽衰老仍不失悍戾的面容,掂量了掂量自己的份量,很清醒虽说江夏侯是个好色之徒,但绝对不会怜香惜玉到罔顾自身安危的地步,事实上江夏侯怕死得很,动辄就去晋王府求晋王炼的仙丹,成日家的往长命百岁浪荡至老的“道径”修炼。 花柳病多半会死人的!!! 歌姬没空去报怨祸害根源周宽,她想保命,怀着薛郎中能将她治好的侥幸,一次次的往“故人”栖居处跑。 不幸的是她身上的疱疮好了又生,几经反复,就是不曾痊愈。 幸得是江夏侯府的姬侍多,不仅只她而已,又让她欲哭无泪的是近一段因为她的屡屡推辞,江夏侯却似对她宠爱更甚了。 这天,歌姬进了密室,刚经宽衣解带,她的疱疮出得不是多么严重,这回是生在脊梁两侧尾椎有四、五处,得让薛郎中药敷,还要另在相关穴位施针促使药效尽快发生作用。 怎知第一针还没扎下来呢,就听“轰”的一声。 衣衫不整的歌姬惊得旋而坐起,拉了被褥却只掩得及香肩以下,她看见江夏侯申青虞仗剑而入,花白肃厉的眉毛染着一层杀气,朝天的两个大鼻孔下,肥厚的嘴唇气得已经乌青了。 “好一对奸夫淫妇!” 以为捉奸功成的申青虞举剑就向薛郎中劈去。 薛郎中吓得凭意识举起手里那枚银针去挡冷剑的同时,已经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第163章 临安城的大新闻 “铿锵”一声。 重剑居然劈歪了! 薛郎中茫然地睁开眼,他吓得身子都僵住了,动弹都不敢动弹一下,怎么剑竟然劈歪了? 申青虞呼呼的喘着粗气,他尽管气愤,又不是傻子,为了一个歌姬红杏出墙的事体还能公然杀人搞得那些没事干的御史言官顿时因为有了事干,蜂涌而上对他言诛笔伐不成?杀人的事是不干的,就是耍耍威风出口恶气罢了。 喝道:“还不把这对奸夫淫妇绑去临安府!” 歌姬终于回过神来,裹着被褥连滚带爬的上前讨饶,这个时候哪里还敢瞒着自己身患恶疾的事,只顾把罪责往周宽身上推:“妾在荣国公府时,可没想到会被送来君侯府邸啊,是以周五郎迫着妾行那等……风流事体,妾怎敢推拒?后来荣国公才称要将妾送走,妾不敢相瞒已非处子之身,荣国公却道无碍,还给了妾一种异药,称用之则能不露马脚。 妾当时万万没料到周五郎身患恶疾,直到前段时间荣国公府闹出风波不久,妾才发现身体产生异状,天地良心,从那之后妾就不敢再跟君侯亲近了,妾,妾,妾只恳请君侯能饶妾性命。” 申青虞这下是真被气炸了。 周全那老儿,当初为了让他游说官家答应八皇子记为中宫嫡出,冲他巴结示好,后来事情虽未办成,但他也没亏待荣国公府好吧?周全的长孙满周岁,他也是送了笔厚礼的,周全的族弟能出任南京府尹,全靠他鼎力举荐,两家正因为你来我往的交道,才维持着这些年的友谊!结果呢,周全明知他就嗜好处子身,居然敢送来个冒牌货不提,还他娘是被周宽这个子破了处,周宽这杀千刀的还他娘有花柳病!!! 申青虞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让薛郎中替他诊脉。 很幸运的是申青虞并没有染上恶疾绝症,但仅有薛郎中的诊治他还不放心,又找了不少郎中诊察。 结果还是“幸免于难”。 申青虞没这么气了,适才有耐烦心“怜香惜玉”,说到底他对歌姬还是有点感情的,当然更窝火的是被周全愚弄,受到好大一场虚惊! “周宽那子对你如何?”申青虞一边动歪脑子一边问歌姬。 “旧情难忘。”歌姬觉得有了江夏侯撑腰,她大抵是有望报复报复周宽这祸根了,连忙如实交待:“便是妾被送来服侍君侯后,好些回君侯设宴,周五郎还冲妾眉来眼去送秋波。” “旧情难忘就好。”申青虞近乎狞笑了。 于是周宽就收到了一张来自“故人”的桃花香帖,约他某处游苑会话旧,周宽都没犹豫下就去赴会了。他跟歌姬仅有一场露水情缘,不多久歌姬便被父亲送给了江夏侯,正应那句越是够不着的越是舍不下,这么多“故人”里周宽唯独对歌姬念念难忘,于是虽眼看着婚期将近,倒还是不愿错过这场幽会。 但尚未能见佳人面,就被恭候多时的申青虞给五花大绑了,而且强行把周宽给脱了个精光赤条,让薛郎中验证他有没有患花柳病,结果当然不会有意外。 江夏侯怒极,把周宽往一张拆了板壁连纱帘都不挂半寸的敞蓬车上一丢,游街般的让路人都看清楚了他身上未及痊愈的疱疮,且大喊出周宽的名姓跟疾症,就差敲锣大鼓送去了荣国公府,大门口,申青虞一步不想进门,从腰上抽出马鞭,“咣”的一下抽在门前青条石的阶梯上。 “周全老儿!你给我出来!” 一路上被就吸引了大帮的观众,这下子更加呼啦啦围成了几大圈。 周全闻报,心急火燎地往外赶,申青虞哪肯再跟他客套,连马都懒得下,又是一鞭子抽在周全的面前:“好你个荣国公,明知你家的孽障染了花柳病,且跟你府里的歌姬勾搭成奸,你居然还敢把你府里的歌姬往我家送,幸得我还没正式纳了歌姬为妾,只当养个玩艺,要不然岂不也得染上脏病! 瞅瞅你家孽障这满身疮,你再敢说他身康体健绝无病症?好、好、好,你要敢说,我这就把周宽这孽障拉宫里去,当周圣人面让宫里的太医诊断,且看周圣人还敢不敢替她的嫡亲侄儿担保,睁着眼睛说瞎话,放纵这孽障四处祸害他人!” 这回事情是真闹大了。 皇后没法子睁着眼睛说瞎话,只好说自己也被瞒在鼓里,假模假样把荣国公夫妇二人呵斥一番,既如此,周宽的病情就有如公之于众了,覃逊自然不肯承认先已知情还答应这门姻缘的事,赶紧敲锣打鼓地把荣国公的聘礼送返,宣告退婚,还义正辞严将周全责究一番,把荣国公夫妇气了个仰倒。 “覃相邸的王夫人明明知晓宽儿的病情,是她先主动上门提的亲,就算覃相公不知就里,也该埋怨他自家的长媳,这时却顾着落井下石,是什么道理?我这就跟老夫人、王夫人理论去!” 哪曾想荣国夫人还未上门呢,王夫人则终于听闻了芳期自从去了富春,屡常私下跟晏迟面见的事,联想到突生的这起事故,这回倒能直觉是晏迟的手段,她赶紧又到老夫人跟前生事:“覃芳期这贱人要是真诱惑得晏三郎智令色昏,决心娶了她为正妻,她日后还哪能放过姑母和我,恐怕会挑唆得晏无端不利于王氏满门!所以姑母,不能因为周五郎的病情瞒不住人就罢休这门婚约,只有把贱人嫁进荣国公府我们才有活路。” 为了让老夫人痛下决心,王夫人竟然指使钱氏去见段氏,如此这般一番交待。 段氏自从偷那金簪猫嫁祸给徐妪不成,自己反倒险些被了官非,还的确多得王夫人一番打点才仅只是受了皮肉之苦,但她因为留下了不良记录,是再无牙行肯替她荐保雇工了,一家子的日子拮据不少,这回从钱氏那里收了一笔财帛,自是会尽心竭力替王夫人奔走的。 于是乎没两天,坊巷市街就流传开一种说法—— “怎么都说相邸的老夫人其实一早就知道了周五郎身患脏病,却为了巴结后族才答应了把亲孙女嫁去周家的啊?” “也是啊,你想覃相邸虽不是皇亲国戚,但相公高居宰执,荣国公府要若有意相瞒,这岂不是有意跟相邸结仇?” “我看来王家就是空有个名门望族的名头罢了,王棣、王林是那样的德性,保不住满门的人丁都缺德。” “嗐,真要说来覃三娘哪里是老夫人的亲孙女?祖孙间根本就没血缘的!所以老夫人为了自身的利益,才眼都不眨下就把覃三娘往火坑里推呢。” “虽说并无血缘,但宗法上讲就是祖孙啊,老夫人这样做也太歹毒了,王门女可真是娶不得,平民百姓四十无子都能纳妾呢,覃相公是官宦,是士贵,老夫人无出,这多年还硬是不让覃相公纳妾,就可见妒悍狠毒了。” 又正巧是老夫人的嫡亲侄儿王棠,他的女儿王纾已经嫁了人,这日里哭哭啼啼来姑祖母的跟前哭:“我阿家听了那些闲言碎语,竟逼着我把大郎交给她教养,还说要替官人纳良妾,我刚想理论,一个字还没出口,阿家就甩了脸子,说王门女已经臭名昭著,更何况我还是姑祖母教养过一段,往前直把姑祖母赞为内妇典范……” 老夫人认定那些闲言碎语就是芳期的反击,终于是气得去找覃逊撒泼了:“很好,她既败坏我王门女的名誉,外人都道我这做祖母的不慈,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我就承认,确然是我知道周五郎有恶疾,荣国公府并没瞒着我们家,不是骗婚,所以这婚约仍然有效,她必须得给我嫁进周家去! 相公这回若不答应我,从今日始我就断饮断食,相公执意要保那孽庶,纵着她败坏我王门家风,那就先看着我被活活饿死吧!” 覃逊知道老妻是副倔脾气,既撂下绝食的话就真有绝食而亡的决心,这下堂堂宰执也无计可施,想来想去,只好厚着脸皮去徐家,请托徐姨母来劝劝倔强的老妻。 但这回任凭徐姨母如何的苦口婆心,老夫人仍然不肯妥协,竟是将徐姨母也数落一番:“你怪你堂姐心狠手辣,你怎么不体谅体谅她就只有姿儿这一个女儿,她指着姿儿能得美满有什么错?我竟不知你,竟学了一身腐儒的作派,满口的仁义礼信,却一点不讲血缘亲情,你也姓王,是王家嫁出去的女儿,却帮着覃芳期这个孽庶!” 徐姨母无功而返。 但她行事自有准则,想法跟老夫人、大堂姐自来就不同,且确然对芳期阻止辛五娘遇害一事心怀感激,哪里忍心看芳期因为老姑母的一口恶气,陷入悲苦凄惨的处境,就更不要说便是她想要忘恩负义袖手旁观,她的一双子女,明溪与明皎也绝对不会认同。 徐姨母就找姜夫人一商量。 徐姨母设宴,邀请长公主、老夫人、姜夫人一聚。 老夫人不愿出席,徐姨母又亲自来请,这回口吻就甚有些强硬了:“姑母若不到场,结果只会对覃王氏更加不利,所以兰娘拜请姑母三思。” 覃逊这时已经佯作答应了继续和周家联姻,哄骗得老妻终于愿意饮食了,见徐姨母为了芳期能出火坑的事都如此努力,他自然乐意配合,也跟着好一番劝,才终于劝动了老妻去赴这场鸿门宴。 第164章 有了铁靠山 江南三月,春色已似水中点开的丹脂,滟滟的漫蕴开来,湖堤柳翠,隔岸桃红,游春的人是早摁捺不住兴头了,各样的雅宴聚会也热热闹闹的召行,但徐姨母的这一场宴,并不是为了赏春,各人心里都清楚。 只是在特意赁下的游苑里,蜜饯春茶都仍备好,美味佳肴自也不能减省,徐姨母起初不说目的,老夫人也只当是来赏春的。 她不还忘提警,当长公主的面,慈目善目的拉着徐姨母的一只手:“兰娘那时还在闺中,就是我最疼爱的一个侄女,要说来就连你父亲,还都是我督促着开始启蒙描帖的呢,我还记得你那时刚出生,我兴冲冲地归宁替你洗三,这么的个人,我抱在怀里就是舍不得撒手,要不是你阿娘不舍,我非得把你抱回去亲自养大。 这些年了,从开封到临安,你隔三岔五的也不忘来看望我这姑母,我知道你是孝顺孩子,往前但凡跟人提起你,我对你都是赞不绝口的,你一直也很好,不枉我的疼爱。” 所以要继续孝顺下去,不能逆了姑母之意行事。 姜夫人以为徐姨母夹在姑母和覃三娘间,也的确左右为难,但她可不在意老夫人,不管是辛家还是姜家,过去和王氏一族无非普通交情,并无谁亏欠谁,谁必须“孝敬”谁的说法,她今日就是为了跟芳期撑腰来的,可不理会老夫人是什么心情。 这个时候茶也品了,宴也行了,春也赏了,姜夫人便起身,终于挑开了这场宴会的主题。 她先是向长公主一礼。 “旧岁冬至宴,覃王氏母女唆使婢女行凶,欲杀害女,当日长公主对此案已有定论,妾身也答应过长公主守口如瓶、不再追究。可而今,妾身听闻王老夫人及覃王氏婆媳二人,明知周五郎身染恶疾仍然逼迫要将女的救命恩人覃三娘许嫁恶疾子,为尊不慈欲害子孙于殃祸,妾身铭记覃三娘的恩情,做不到袖手旁观。 今日当长公主面前,妾身说下这话,倘若王老夫人及覃王氏仍然不肯悔改,妾身便要将当日覃王氏母女二人的恶行公开,追究覃王氏这毒妇,覃二娘这凶徒,杀人未遂之罪!将王门之女,如何的卑鄙毒辣公之于众,相信御史言官不会纵容这般大违礼法德教的不慈不仁恶行,纵便是覃相公对王老夫人情深意挚,不肯出妇以正礼法,那么也当挂冠致仕,因为执家尚且不能是非分明,执政又岂能公允善恶?” 老夫人活了大半辈子,自问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气辱,一挑眉,眼暴突:“姜氏你以为你是谁,竟敢干预我相邸的家事?!” “王老夫人是真糊涂了啊,覃王氏母女,令媳令孙女意欲杀害女是你相邸的家事?今日是徐家夫人设宴,还给王老夫人你留了体面,下回便是我来设宴了,届时必然广邀临安城的官眷贵人,将你祖孙三代的恶行张布,让大家好生评评理,我应不应该干预你所谓的家事。”姜夫人也凛然道:“王老夫人好生思量吧,王氏一族积代的声名德望,老夫人敢不敢由你老人家和覃王氏姑姪两个妇人,彻底败毁。” “兰娘,这也是你的意思?”老夫人看向徐姨母,怒火倒是消了几分,取而代之是失望痛心的情绪。 “姑母,还请姑母冷静三思,兰娘只想让姑母清醒,声名德望靠的不是祖辈积累,而是靠的时今之人不忘坚守仁义礼信,兰娘做不到,只因出身王氏,就罔顾是非黑白,甚至助纣为虐。” 她也很失望,她也很痛心,想不明白姑母明知覃王氏和覃二娘两个的心肠,却还要帮着那对母女欺瞒她,竟无视覃王氏母女的恶行,想要毁了明溪的终生!这真的是曾经疼爱她如亲出,疼爱明溪如亲外孙的姑母?这真的是在她时候,谆谆教导她谨记家门荣光,行止勿忘德礼的尊长? 也真难怪,表姑当初险有牢狱这灾,都不肯请求姑母施以援手,姑母与表姑明明是表姐妹,却比陌生人更加疏离,她从前以为是长辈之间的旧嫌隙,现今看来……表姑分明就是不齿姑母的品行。 长公主听到这里,心里也明白双方因何而生争执,她长长叹了声气:“老夫人,万仪无用,为了报答王夫人的恩情,已经竭尽全力了,但万仪同样亏欠着苏娘的救命之恩,也不能赞成老夫人及王夫人要将三娘置于死地的行为,还求老夫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再规劝王夫人,放开成见,就当替子女积福吧。” 老夫人回家后大病一场。 但到底是没再坚持要把芳期嫁去荣国公府了。 这门婚事彻底作罢。 王夫人也很想大病一场,但她不能,因为她已经摧着彭家定下了二娘的亲迎礼,二娘却因知晓芳期不用嫁给周宽这将死之人后,哭着闹着不肯出阁,王夫人只好打起精神规劝,到底是,二娘出阁这天仍然恶煞着脸,不像出嫁倒像要去杀人似的。 芳期不用赶着出阁了,她却仍然住在富春,没赶回来参加覃芳姿的婚礼,这是覃翁翁的意思,说老夫人气还没消,看见芳期病就好不了,让芳期安心在田庄多住一段,顺便报答晏大夫的仗义相助之恩。 芳期已经把系统发给她的菜花给种了出来。 晏迟已经相当淡定覃三娘出品,有连见多识广如他都从未见闻的食材了,不用问,一问横竖都是巴林冯番僧所予,晏迟挟了一箸切成朵的“白花”,上头还浇着鹿茸酱,浓郁的口感兼清甜的回香,使得味蕾也如这春柳芳草一般的生机勃勃,一朵菜花都咽进腹里,唇齿间竟然仍弥漫着一股鲜郁。 “这是鸡汤煨出来的?”晏迟问。 “不是煨,是浸,我试过很多方法,这种食材并不适应煨煮过长,否则梗部就完全失了嚼劲,但若只是在鸡汤里淖烫,又有没食材本身的涩味,盖过了鲜香。”芳期没说,其实这种菜花还有种更简单的烹饪方法,做出来她反正是觉得好吃的,但应当满足不了晏迟那条挑剔的舌头。 所以才苦心钻研出了,这道先用热鸡汤浸透,再用加了鲍汁的鹿茸酱浇,加蒸锅里稍经热蒸,立即端上桌让品尝的菜肴。 看神色,晏大夫是相当满意的。 晏迟的确满意,于是也就由得芳期跟她同桌共食了,且还边吃边聊:“你这回知道你们起初那计划,为什么轻易就被荣国公府挫毁了吧?” 问得突然,芳期有点呆滞。 “找的人不对,柳香儿身份太低,你们还心慈手软规避弄出人命来,这能引起多大的舆论?且你们找的什么人啊?明知柳香儿的爹娘根本就不管她的死活,居然都没想到荣国夫人会收买她爹娘。”晏迟对芳期的计划一脸的嫌弃:“找严家替柳香儿出头,也亏你们想得出来,严家那老头子的精明,不下你家翁翁,都是老狐狸了,他们哪里会替柳香儿这么个平民百姓争取公道。” 芳期赶紧承认自己的计策拙劣。 “可当时我们费了不少力打听,也只打听出个柳香儿疑似被周宽过染恶疾,想都不敢想周全竟敢把跟周宽有染的女子,送给江夏侯……” “你当周全真有这么大胆?这无非那歌姬为了自保胡诌的说辞罢了,她跟周宽是私下有染,听闻周全要把她转赠他人,就晓得这事必须隐瞒,你们是难以打听周宽和哪些人有私情,但你们难道想不到,柳香儿既闹出风波来,跟周宽有染且已经显生症状的人怎能不疑心?你们继续问那些擅长治疗隐疾脏病的郎中大夫打听过么?你们要是想到了这条路,就不会认定唯有请托我出手才能把你救出火坑了。” 芳期心服口服:“我们的确不如晏三郎机谋。” “不过这也并非机谋就能成事。”晏迟继续鄙夷芳期:“你当江夏侯真不怕跟后族翻脸,明火执仗的反目为仇啊?他是天子的潜邸功臣,并不用对荣国公俯首贴耳,可也没得平白无故跟后族树敌的道理,我是给他留了个马脚,让他察觉是我故意引他动疑,捉奸捉出个花柳病。” 芳期觉得自己保持沉默就好。 “他得谢我啊,江夏侯清楚得很,他过去虽跟着晋王一同服丹,但晋王倒腾出的丹药根本没有什么作用,吃多了还会肺火热流鼻血,长满口的疮。是我指点了晋王一番,晋王炼出的丹药多少有点强身健体的作用了,他跟着吃了一段,大受裨益,所以侥幸没有过染病气。 江夏侯想通了我要保你,才心照不宣把事情闹得这般大,他既是还我一个人情,且心知有我镇着,他完全不用担心后族的反扑。” 芳期太领晏迟的人情了:“这回真是多亏晏郎出手相助,才使我如此轻易就彻底摆脱了这门破姻缘。” “你给我记住了。”晏迟端着酒杯,冷冷瞥了眼芳期:“经过这回,怕是不少人都知道你有我晏迟在后撑腰,把你的腰杆子给我直起来,别靠着我这么一堵大靠山,还能被人给欺负上脸。” 芳期连忙把脊梁挺得笔直:“放心吧晏郎,我丢谁的脸都不能丢靠山的脸啊,而且我的这座靠山还如此英明神武,今后我保证横行无忌,但有敢招惹我的人,我都给他大耳刮子扇回去!” 第165章 权臣已在位 芳期回到相邸这天,是晏迟终于结束跟天子间的游戏,领封国师头衔之后了。 老夫人的病情终于有了减轻,但王夫人在将女儿嫁出阁后却依然没有放心的病倒,芳期没见着她,实则她这次回来连晨昏定省都被免了,成为了相邸极其殊异的一个存在,她也不管自己如此的殊异会让别人怎么看,不用晨昏定省实在是她求之不得的幸事,从知事到而今,芳期觉得自己总算过上了梦昧以求的生活。 她空闲一多,早上睡得充足,自然是精力充沛,就有了不少时间下厨,兄妹姐妹们顿时都有了口福,这让芳期虽然独具孙辈中不用晨昏定省的福利,但硬是没引起哪怕一个人的反感,连四弟一见她都是双眼发亮,扑上来就闹着要好吃的。 四娘和六娘更是常拉着她去古楼园闲话。 “三姐那时没在家,错过了一场好戏。”这话,是芳期刚回相邸时,芳菲就迫不及待的分享。 芳许也知道四姐说的是什么好戏:“二姐回门的那天,大哥出面招待的二姐夫,二姐夫不知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总之大哥也没劝酒,他自己就喝多了几杯,也并没出多大丑,就是没拿稳箸子跌地上了,大哥让仆婢再拿双干净的来,二姐在隔屏那头就听见了,发好大火,指着二姐夫鼻子骂,太婆和大伯母也不说二姐,二姐夫生生被骂哭了。” “眼瞅着下昼该回彭家了,二姐气还没消,不肯回去,非让二姐夫独自回,结果二姐夫真走了吧,二姐火气更大了,闹着想和离,说什么在彭家过得不舒坦,彭家院子,屋子也不够敞亮,彭家的饮食还不对胃口,二姐夫还不肯顺着她回相邸长住,横竖是铁了心的要和离。” “大哥劝不住二姐,连大伯父的话二姐都敢顶撞,还是翁翁发了脾气,说二姐硬要和离也不是不可以,但和离后别想住相邸,去陪嫁的田庄子里住着不许回来,也别想着再出门,二姐才哭哭啼啼,跟着彭家娘子和二姐夫回了夫家。” 姐妹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的把覃芳姿闹出的笑话说完了,芳菲又往芳期胳膊上拧了一把:“有件事,你必定也听说了吧,官家赐造国师府给晏郎居住,特意将沂国公府旁的筱园择定国师府的宅基。” 芳期:…… 为什么她就必定听说呢?既然“必定听说”四妹妹又何需再说一遍?且不管她是不是“必定听说”,四妹妹重重拧她一把胳膊是什么道理? “官家赐建国师府,可就是公然支持晏国师不用跟父母共居啊,又听说晏国师请旨要自己构建府宅,先没急着建大堂、宅院,而是在花园里筑起了一座高楼,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利于风水才建。” 芳期觉得自己没法满足四妹妹的好奇心。 芳菲又提醒芳期:“三姐,太婆把高姐姐接到冠春园里住了,说多得高姐姐用心侍疾,且还昼夜祈求仙君赐福,太婆的病才好得这么快,我听我娘说,太婆这是在给高姐姐做名声呢,等高姐姐除服,替贵妃守完制,从前那些质疑遣责的声音就再起不来了,你可得提防着些,莫让高姐姐抢了你的姻缘。” 芳期觉得这下有必要声明了:“四妹啊,我认真跟你说,可别再乱点鸳鸯谱了,晏国师多尊贵,我等平凡之辈便是仰望,恐怕都能折了脖子。晏国师是解了我几回危急,那也是因为我会一手好厨艺,还乐意无偿做来献他品尝,我在晏国师的眼里就是个不用雇约的厨娘,他省得一笔钱帛当雇金,才以排忧解难为补偿。” “你就装吧。”芳菲甩给自家三姐一个大白眼。 芳期也明白老夫人肯定是想促成高蓓声嫁给晏迟,但她一点不存担心,当然是因为十分相信靠山晏国师这么精明强干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内宅妇人跟闺阁女子算计逼服了,她这时也不心急自己的婚事,因为明白祖父在晏迟娶妻之前,那颗招国师为孙女婿的心是必定不会死的,那就当然不会替她择婚。 不择就不择呗,横竖现在连祖母看她都觉心烦,晨昏定省都免了,这舒坦的日子过得倒比嫁人更加惬意。 至于四妹妹也暂时不能出阁…… 怨不着她,这是祖父的决定。 冠春园里,老夫人这天准备出门,她要去见周皇后。 覃逊回到临安后,考虑过要彻底将王夫人禁足,但思谋着这回因为芳期的婚事,确实把老妻给气惨了,要事情做得太过,真把老妻给气出给好歹来,也大有违他的本意,他是厌恨王淑汀,嫌弃鄙夷王棣哥两,但对过世的岳丈甚至大舅兄还是敬重的,对老妻也是真情意,这恩恩爱爱的都过了大半生几十年,难道临老还要做个负心汉不成? 就没有限制王夫人出门,以及见客。 黄夫人跟涂氏这时也不敢再登相邸的门,只是约着王夫人在外头见,彼此一合计,都认定这回没能成功把共同的敌人芳期给推进火坑且踩实埋死,必定是晏迟先一脚把火坑给踩灭了。 黄夫人叹道:“我是合计着,趁三郎就快被封授国师之衔,必定尤其在意不留恶评招受抨击,又见他的确没拦着荣国公府的纳征礼,才想时机合适,不如让外子商量三郎,让三郎答应听从父母之命,只待高六娘除服,就行六礼之仪。 怎知是我弄巧成拙了,三郎原本没想管覃三娘的事,偏恨我干预他的姻缘,应当还疑是我当初害死了他的生母,天地良心啊,梅家阿姐在世时,我一直敬重着她,且要不是梅家阿姐点了头,我又哪能跟外子厮守,我根本不可能算计梅家阿姐。 我是真为三郎着想的,高娘子比哪点不比覃三娘强,便是梅姐姐现在还在世,必定也会相中高娘子,三郎若能娶高娘子为妻,跟高娘子生儿育女,日后告祭梅姐姐,她在天之灵,必然也是心怀安慰的。” 黄夫人心里也慌,因为晏迟的态度根本不可能认她这继母,但她要不能促成侄女嫁给晏迟,可难保证晏迟日后会不会把黄家斩尽杀绝。这希望虽然渺茫,不全力以赴总归不会死心,于是黄夫人灵机一动,这回打算先躲在暗处,挑唆着王老夫人婆媳二人冲锋,这回要是计划顺利了,她说不定仍能坐享渔翁之利。 王夫人当然不愿让芳期高攀晏迟,成为比众多公侯夫人都还要炙手可热的国师夫人,于是乎就再次被黄夫人这渔翁,唆使成了只带壳蚌。 周皇后最近也很生气。 周宽是他兄长的嫡幼子,周宽出生时她才刚刚成为大卫的皇后,所以她就对周宽特别疼爱几分,一度还抱进宫来抚养,希望着沾沾嫂嫂的福气,也能生个儿子,得知周宽竟然染上花柳病这种脏病后她也又气又急,责怨嫂嫂没有教导好周宽,且叮嘱太医务必用心治疗。 一度她以为侄儿侥幸得治,心花怒放,怎知到头来却再次听闻噩耗,最疼爱的侄儿,竟然不久人世了。 她跟嫂嫂又都有了相同的执念,盼望着周宽在药石罔治前,能留下个健康的子嗣。 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现在这情形,世人无不知侄儿的恶疾,有哪家人还肯将女儿许嫁?便是想低娶个贫家女,官家竟也不允了,因为周宽的病症隐瞒不住,官家就得顾及仁君之名了,贫家除非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才会愿意将女儿往火坑里推,官家到底摆脱不了逼诱弱民的诽议。 听老夫人一说,竟是晏迟捅破的这事,周皇后勃然大怒。 但她无可奈何。 就连江夏侯,官家都不怪罪,无凭无据又怎会相信这是晏迟在后推动,这个哑巴亏,周皇后也只能忍气和血硬吞落腹。 老夫人继续游说:“说到底,还是老身家中的孽庶惹出的乱子,是以老身寻思着,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那孽庶称心,依她睚眦必报的性情,真要是得逞,必定会蛊惑国师替她报这一箭之仇,她总不能将本家当作箭耙,箭锋必会指向荣国公府。” 老夫人这回出马,成功地让周皇后对芳期产生了仇恨。 但周皇后知道分寸,要这时对付芳期,官家必然认定她还是为了自家侄儿报私仇,周皇后已经人老花黄,且也明白周家其实对于丈夫问鼎九五并没多大帮助,她又没有儿子,一个不心说不定会授德妃以柄,游说天子废了她的后位立司马氏为后。 周皇后决定采取更加迂回的方式。 不仅不对付芳期,甚至还得想办法让她得门好姻缘,先挫毁她嫁给晏迟的谋划,同时,也得想办法让官家赐婚晏迟,娶高氏女为正妻。 这一日,周皇后凑巧,又听女儿柔淑公主说起一件事。 “阿佩跟我说了不少次,覃三娘是个十分有趣的人,我本想着踏春时邀约覃三娘一同的,怎知大舅母赶着定了覃三娘跟五表哥的婚事,她又不能出门,我想今后总不乏见面接触的时候,就不急了,又哪想到五表哥竟然……娘娘,阿佩说这会儿子覃三娘的婚事也退了,她已经送了帖子给三娘,三娘也应了去她家聚,那天我也想去,就是不知……阿娘有没恼着三娘。” “哪个阿佩,是丁四娘么?” 得到女儿肯定的回答,周皇后眼中一亮。 丁九山的长孙可不是还未曾婚配?虽说他家大妇德行败坏甚至触犯国法身负刑罪,但丁翁大义灭亲忠直刚正的美德可是极受士族推崇,他的嫡长孙,当然也不会被生母的罪行牵连。 周皇后便立时召见了丁九山的正妻,童夫人入见。 第166章 丁九山的家 “同时”的计划也在进行中。 这天八皇子因为临的一字法帖被天子狠狠夸赞了番,天子一高兴,就来了仁明殿跟皇后用晚膳,皇后便开始拐弯抹脚的提起晏迟:“无端的年龄,也二十有三了,换别家公侯之弟到他这样的年岁,早已娶妻生子,这都是沂国公从前跟他有嫌隙,婚事才一直耽搁下来,官家既这般信重无端,也该多替他操心着些,莫不如,妾身抽空请沂国夫人入宫问问……” “沂国夫人就算了吧,她一个被扶正的妾,有什么见识眼光?我堂堂大卫国师的婚事,轮不到她指手画脚。” “那官家也该问沂国公的看法。” “皇后怎么突然关心起国师的婚事来?”天子蹙着眉头:“我起初也想过让柔淑下降无端,不过如今无端既被封册为大卫国师,柔淑下降就不合适了。” “妾身并没有那样的想法。”皇后连忙声明。 当初晏迟只是个大夫,因为行事嚣张皇后都不舍得让柔淑下降了,更何况现今位据国师?!国师不常设,但设则地位尊高,可以说是一之下万人之上,比宰执更加位高权重,柔淑贵为公主,但在国师跟前可端不起公主的架子来。 别指望着国师对柔淑低声下气,甚至柔淑还必须容忍国师府的那些姬媵!!! “官家难道忘了?阿瑗而今正在国师府呢,妾身自来还念着阿瑗相伴柔淑长大的情份,未免关心她日后上头有个什么样的主母。” “这样说,皇后是有了中意的人选?” “是高六娘。”皇后直言了:“上回王老夫人入宫,就婉转说起了这事。” “高六娘就算了吧。”天子没说晏迟对高蓓声那番“只为姬妾”的评价,他自己找了个说法:“她不是在为罗氏服丧守制么?难道无端还能等她三年?” 等三年! 皇后都觉自己无言以对了,半天才道:“官家对高六娘守制的事何必这样较真,连清河王及淮王是罗氏亲出,官家都只要求他们服庶母丧期九月即除,让高六娘一个义女服丧三年?” 罗氏虽是贵妃,但跟皇后比起来她却仍然只是妃侧,生前她的儿女不能称她为母,死后按律只服庶母丧制,这还是天子看在清河王一系男丁的情面上,不曾直接下令将罗氏论罪处死她才能享此死后哀荣,所以天子只让清河王及淮王守制九月,没有人敢质疑不合礼法。 义女就有些尴尬了。 毕竟贵妃也不是没有亲子,这义母对义女还没有抚养之恩,高氏女服个九月丧制其实合乎情理,但天子若硬要较真,让她服三年丧制也说得过去。 “也罢了,高氏女爱服多久就服多久吧,但她既是罗氏义女,身份就配不上大卫国师。” 皇后不是笨人,她对于罗氏“病故”一事本就有猜疑,听天子直言介意高氏女为罗氏义女这点,就笃定罗氏的死必须不是因病了。出师不利,但皇后没有偃旗息鼓,她事实上也不在意晏迟娶的是高氏女还是别的什么人,只要未来的国师夫人不是覃三娘就行。 “王老夫人说的闺秀不合适,妾身便商量着沂国公夫人留意着别家女儿就是了,妾身寻思着,官家亲封的国师,难得又不曾真正入了僧门道家,而是公侯勋贵家的子弟,晏三郎日后的妻室,必然也得出身名门士族温淑端良的闺秀,才能般配。” 天子其实无睱分心晏迟的婚事,他也并不觉得晏迟的婚事需要他分心,他今日来见皇后其实还有另一件事,所以当含含糊糊地答应了,就主导话题彻底转了向,只是当隔日见到他的国师时,又才顿时醒悟自己的含含糊糊也许会给晏迟增加麻烦,于是跟晏迟聊着聊着参玄悟道的事,突然就望天一声长叹。 “皇后最近真是越来越絮叨了。” 晏迟:??? 天子你是现在就想废后了么,那可不行!周皇后是我赵叔和苏婶娘废了不少心思才保下的人,虽头脑不怎么好,身边当没个明白人提醒就会做蠢事,但你还没有资格废了她。她即便是要自遗其咎,怎么着下场也不能比罗氏更惨……不对,只能由我决定周皇后的命运,天子你决定不了!!! 晏国师的应对方式就是缄默。 他就听天子继续望天长叹:“跟辽国罢止战戈是好的,只是按条则,我国年年都需给付大笔钱绢,国库这些年就一直告急,眼下越发有如雪上加霜,不能加重农人的税赋,不能扣减官员的俸禄,唯一的办法就是更加鼓励商市活跃,荣国公还算懂得商事,所以我得重用他变革商政,对于皇后的絮叨也只能不计较了。” 晏迟:这想法很正确啊,周全别的本事没有,给皇帝你捞快钱的伎俩他刚好擅长,你用你的大舅哥,自然应当善待你家发妻,搁我面前唉声叹气有必要?我又不会有意见。 天子终于不望天了,望着自己仰以“永保社稷”的重臣,很抱歉:“皇后絮叨着絮叨着我也没有留神听,随口就答应了她商量黄氏,替无端你相看门当户对的女子……” 晏迟这才明白天子兜绕了偌大一圈,结果是急着要借荣国公的头脑捞快钱,把他“卖给”了皇后。 “沂国公夫人急着要做媒,官家由着她操忙就是了。”晏迟不计较天子给他找的这点麻烦。 天子却震惊于晏迟今日竟然如此顺从,诧异道:“怎么?无端决定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 “迟的婚事,怎能由沂国公夫人摆布?迟只是允许她做媒,又没说就一定要娶她相中的女子。”晏迟一笑。 天子才不惊讶了,伸手指了指晏迟:“你这子,也只有你敢在朕跟前,坦言捉弄你的继母。” “迟心中所思所想,皆可述之官家,便是心性中顽劣的一面,亦无必要隐瞒。” 天子颔首:“我知道晏永因为宠爱黄氏,实则亏待发妻嫡子,他当爹的这样不慈,离不开黄氏这两面三刀的妇人在旁挑唆,你心里对晏永的怨气又怎能消释?你本可随着钟离公,一生闲云野鹤,世间礼法约束不到你,但你毕竟心怀志向,不肯未曾真正入世便逍遥世外,但入世难免就会受世法俗情的限制,晏永是父,无端是子,有的旧嫌隙,无端只能不同尊父计较。” “迟明白,也知道分寸。” 晏迟很“听教”,当然天子也不会认为晏迟不知分寸,他其实都已经做好准备只要晏迟开口,就将黄氏“打回原形”,沂国公的爵位自然也不能由晏竣这庶子继承,可晏迟却出乎意料根本不把爵位看在眼里,倒是让天子更加欣赏自己这位近臣的“格局”了,所以天子格外宽容晏迟的“任性”,比如当黄氏非要找不痛快时,顺手愚弄愚弄着玩。 周皇后对芳期心生不喜,就当然不再乐见自己的女儿柔淑公主交近她,只是又并没交待柔淑打压排挤芳期,一国公主当有一国公主的气派,欺压一介臣子之女必然是不符公主气派的行为,所以丁九山的孙女丁文佩对于芳期的邀约虽没有柔淑公主这位贵客出席,但也并不曾干脆取消。 芳期也是当收到丁文佩的邀帖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冬至宴上跟她一见如故“当场表白”的这位女子,竟然是丁九山家的孙女,倒颇为“遗憾”又当错失一位闺交了,看晏国师对丁九山那般锋锐的恨意,芳期认定丁九山绝对在不久的将来便即倒霉,她要是真跟丁氏女友如莫逆,到时袖手旁观就很冷漠无情了,有悖她行事的一贯准则,可她自己就欠着晏迟一大堆人情,又的确难以启齿让晏迟“宽容大度”,所以……芳期觉得她跟丁文佩至多就是两回交道了,她这回赴请,下回还个东道,然后就“一别两宽”再无来往。 丁九山的家宅,是在官巷口一带,这里已经不属达官贵人居住的区域,却集中了不少书香门第,倒挺符合丁九山在朝堂上的一贯形象。 丁文佩是在自己闺居招待芳期,院里甚至没有适当的地方建筑凉亭,连厅屋共只三间,但是属于丁文佩独个儿的天地,院墙里搭了一层竹花架,上头有若天生野长般攀满了香草薜萝,这绿障围绕下又错落点缀了朱、粉二色盆栽,足见这里的主人,十分喜欢花草。 芳期跟丁文佩有不少话题。 但她也意识到主要是丁文佩博学广见,才能与她说得投机。 “拨霞供听起来虽说简单,仿佛一锅清汤就能煮出鲜美的食材,实则清汤的熬制却是最讲究的,若是山居,取山泉,兔子也是野狩所得,只要霑料齐全些就能达到美味了,可是要没有这样的条件,临安城的井水到底不够清甜,而饲养的兔子更有一股草腥味,必须经过腌制才能去腥,但腌料下得过重,腌制的时间稍长,切成薄片的兔肉就失了本身的色泽,汤锅里一涮,非但兔肉不能呈云霞之色,连汤色也会被腌料影响,到后来活像锅酱汤,拨霞供也就名不符实了。” 丁文佩今天招待芳期的菜肴,就是拨霞供,又还是她亲手烹制的,芳期尝了,虽觉比起温大娘跟自己的手艺还是有差距的,但确然已经算是佳品——只要食客不是晏迟一样挑剔的人,都不能够嫌弃鄙夷的。 野兔难得,丁文佩今日采取的食材只能是饲养兔,没把汤底毁成一锅酱汁,兔肉还吃不出草腥味来,这手艺芳期认为已经足够混厨娘界的。 丁文佩还知道芳期并不爱喝点茶,所以饮品用的是百花香招待,却也是经她琢磨改良的配方,口感跟时兴的略有些不一样,关键是汤色更美,这也让芳期对丁文佩刮目相看。 博学能干,又擅长博得他人好感,且还能让人完全感觉不到逢迎趋合,觉着对方是以真性情相交,芳期觉得自己除外,横竖在她的交际圈里,就只有丁娘子最“精明强干”了,但丁娘子跟她的处境却完全不一样,她是爹不疼娘不爱,丁娘子俨然是粒父母手上的明珠,却丝毫没被惯出眼高过顶矝傲不群的脾性来。 不得不说…… 丁九山还是很会教孙女的。 第167章 “你在我眼中” 芳期准备告辞的时候,有一个仆妪过来,说是老夫人相请,要见一见芳期。 大卫的俗情,子孙辈普通待客,尤其是闺秀间的走动来往,多数情况下长辈们不会出面,只童老夫人既然开了口说要见芳期,无论是丁文佩还是芳期自然都是不好拒绝的。 芳期虽没听晏迟着重提起过童老夫人,但通过周娘的口,对丁九山这位老妻还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童老夫人可该她爹一声“师母”,因为王夫人“尊贵”的身份,从来不会替覃敬操心这些应酬师长的事务,是以倒是周娘更加了解丁家的情形。 在周娘的叙述中,丁九山和童夫人似乎不是那么般配。 丁九山是世宦子弟,童夫人却是寒门女子,童父的出身其实跟覃逊差不多,但他显然没有覃逊这样的时运,童父经明经科入仕,辗转两任县令就赋闲了,童夫人虽也能算是官宦之后,但其实都是跟着母亲在祖籍操持稼穑等等事务,童母更是普通的农家女,目不识丁,导致童夫人也只会蚕桑女红,一本千字文都认不全。 周娘是听覃敬的说法—— 丁九山少立大志,把立业放于成家之前,金榜题名后还不愿趋附显望,只想凭真才实学博得青云之途,却没想到仕途屡受挫折,导致一时淹蹇,困难之时结识童父,受了童父宿留款待之情,丁九山觉得童父这种不以荣达颓困的情势取人,才是真正轻名利重交情的真君子,真君子教出的女儿就必然是真淑女,所以愿意姻联。 且丁九山终生未纳妾室,也可以显现他对童夫人是多么的情深意重了。 在大卫,不纳妾室的官员其实并不罕见。 甚至显贵也有不少例子。 如覃逊,如晏永,如也算“新贵”的辛坦之。 但唯有童夫人,似乎颇受世人“妒嫉”,因为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她不值得丁九山这般情深意重,在丁九山的君子风范映衬下,童夫人显得尤其的一无是处,搁从前芳期或许不会觉得蹊跷,但她现在已经得知了丁九山其实是心有别属。 这些都不足以让芳期对童夫人产生好奇心。 她要跟丁九山及丁九山的家眷“楚河汉界”,那理当止步普通应酬,她向周娘打听童夫人是因为不时之需,但芳期压根没想到“不时之需”竟还能认真发生作用。 童夫人住的院子比丁文佩的闺院宽敞许多,且还看得出来应是年前才经过了重新刷饰墙檐,芳期不由想到周娘透露出的来自旁人的议论,都道童夫人虽出身寒门,却生活奢侈,这无疑跟丁九山两袖清风的形象大不符合,真难怪不少官眷都为丁九山扼腕叹惜。 厅屋里铺着的是一张朱红牡丹地毡,童夫人就坐在正中的花梨木镂雕喜鹊登枝的靠背榻上,榻后一面画屏也是花开富贵的喜庆气派,一眼晃过,只见她穿的是明蓝遍地海棠纹的大袖禙,露出高领真红色的丝锦袄,再细细一看,芳期微微惊异了下。 按说童夫人也是年近六旬了,但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绉皱,要是换身不那样老成的衣着,说她刚三十出头都怕有人信。 保养得好,也是天生丽质,芳期有点理解官眷们为何都不大喜欢童夫人了,大多数女子难免的妒嫉心呗,个个都盼着青春永驻,可惜岁月不会眷顾多数人,所以侥幸得到眷顾的人,就容易被羡慕嫉妒恨。 “三娘可真是生得好水灵。”童夫人却赞芳期的容貌。 而后就有了稍微的冷场。 于是芳期就知道了童夫人也确实如传言般,不大擅长言谈。 丁文佩当然是陪着芳期一同来见自家祖母,她却很擅长缓解场面的忽然尴尬的,把芳期推着去童夫人那张靠背榻上另半侧坐,她自己倒是坐在了张绣墩上,笑着道:“我从前跟太婆也去过数回相邸,只可惜竟没早些跟三娘结识,虽说现在也不算晚,却还是遗憾从前的年月,若是能时常跟三娘一块,定是有趣得多。” 这是希望日后多交道的言下之意,芳期却只能微笑着不接话。 她可不是矝傲啊,谁让丁娘子没摊着个好祖父呢,晏大国师的仇敌,断然是得疏远着些。 不曾想紧跟着就听童夫人说:“四娘也莫惋惜,我作主,求娶覃三娘给你做大堂嫂可好?” 芳期:…… 这下连丁文佩都觉得尴尬了,人家是相邸的闺秀,祖母您老人家这是做的哪门子主?且就算有联姻之意,怎么问起我这自家孙女觉不觉得好来? 芳期知道丁文佩是丁九山幼子的女儿,她的堂兄就是那个生母被祖父给算计得流配服刑的可怜孩子,还是听周娘说,丁九山的长媳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后,才幸得嫡子,故而丁九山虽说六十好几的人了,长孙年岁却才十五,比她应当还着月份,世族子弟一般不会太早议婚,童夫人这是着的哪门子急? “三娘,我家的大郎阿母虽不慈善,但他自幼却是被他祖父教养长大的,品行没得说,跟三娘你十分般配,我说我能作主,也是因为你父亲得尊称我一声师母,我也算是你的长辈。” 童夫人神色是和气的,口吻也温柔,只是这“遣词造句”却越来越生硬了。 芳期想起自家的祖母最近入过宫,依稀明白了这其中的勾联。 她微笑:“老夫人这些话,是听丁公交待吧?” “长孙的婚事,自然得让外子首肯。” 丁文佩听祖母竟这样说,急得险些没有开口阻止。 “老夫人,晚辈过去就听见些诽议,称老夫人并非出身诗书之门,故而言行常有粗鄙无礼之处。” 童夫人没想到芳期竟然当面给她难堪,这下真被难堪住了,几乎是“腾”地一下红了脸,但却没有勃然大怒。 “可在晚辈看来,老夫人虽说不是出身诗书之门,性情却是温和慈善,只是老夫人耿率,且一心贤良事夫,可惜的是丁公枉为礼部官员,空有忠正无私的名声,对老夫人却欺瞒利用,白让老夫人担当诽议。” 这下连丁文佩都惊呆了,睁着其实同童夫人几分相似的凤眼,愕然对芳期行着注目礼。 “晚辈不知什么缘故,有哪位贵人逼着丁公与相邸姻联,丁公根本不认为我能与令孙般配,却碍着利害二字不敢直言拒绝,交待老夫人道这般一听就是逼迫且无礼的说辞,丁公是想激怒我顶撞老夫人,那么这桩姻缘就自然是做不成的了,且我又成了跋扈骄横之人,丁公以为造成我得了恶名,那位贵人也会满意,断然不会再为难丁公,好个高风亮节的长辈,竟如此处心积虑算计我这闺阁女子。” 芳期笑吟吟的,先向童夫人礼辞:“晚辈不会埋怨老夫人,却定然会让家中尊长同丁公理论。”又把笑吟吟的脸对着丁文佩:“四娘今日款待,我却不能再还东道了,唯有多谢二字。” 她可不怕得罪丁九山。 且晏迟应当也会乐见她给丁九山这重重一记掌掴,虽说以她的能力,不可能造成丁九山声名狼籍,可逼着祖父捅破丁九山的用心,周皇后会不会记恨丁九山阳奉阴违呢? 丁九山,这个让人恶心的伪君子,他分明是对何钱氏念念难忘,但又不能终生不娶,娶童夫人为妻,又故意造成童夫人饱受诽议,世人皆认为童夫人般配不上他,通过这样的方式,他冲何钱氏示意——不能娶卿为妻,着实是我的终生遗憾,没了你与我白首偕老,纵然我是子女双全,此生也不能美满幸福。 所以何钱氏就也会遗憾,就也会惦念他,他们虽然不能做夫妻,但仍然是心心相印。 芳期觉得自己再在丁家多留哪怕一息都会忍不住呕吐。 谁知她刚出丁家的角门,还没登车,就又看见了个让她倒尽胃口的人。 无精打彩的彭子瞻。 彭子瞻显然没有料到会在丁家门外巧遇芳期,愣怔了一下,才上前施施然见礼:“三妹妹。” 他现在已经是芳期正儿八经的姐夫,喊一声“三妹”自然是使得的,不过芳期却很介怀由彭子瞻的嘴喊出这代表亲好的称谓,霜眉冷眼地说道:“令贤都恨不得把我挫骨扬灰了,彭郎君如此称谓岂不虚伪,日后相见还是当作陌生人吧。” 扶着常映的手就登上了车,怎知彭子瞻却上前一步:“无论二娘怎么看你,但在我眼里,三娘绝对不会是贪慕虚荣、蛇蝎心肠的恶徒……” 芳期翻了个白眼,才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彭子瞻:“你怎么看我与我何干,虽说多得令堂唇飞舌舞一番,才让世人都晓得了我贪慕虚荣,但彭郎君总不会认为我会惶惶难安以及悲愤难过吧?令堂是个什么品行临安城的官眷又不是不清楚,被她诽斥是件好事,反而被她认可才是大事不好了,至于彭郎君怎么看我,就仿佛一个匪类如何看待刑官似的,谁在意啊。” 她是真不在意,都懒怠多看彭子瞻一眼,直到快到家了才想起来疑惑一下彭子瞻今日怎么会去丁家。 彭子瞻是递“东篱帖”去的。 原来丁九山设了个东篱社,月月都会择期社集,跟一帮子名士及清要论谈哲理,也吸引了不少儒生学子坐听,可不是所有的儒生学子都有坐听东篱哲讲的资格,先得向丁九山献呈东篱帖,倘若求帖未被送回,才能列席听讲。 彭子瞻从前递了不少回求帖,都未被“留社”,但他而今成了覃敬的女婿,覃敬又是丁九山的学生,有这层关系在,丁九山示意覃敬可再让彭子瞻递帖。 彭子瞻自然是得亲自递帖的。 可今日并非沐休,丁九山这时间当然不在家,他的一个族侄出面接待彭子瞻,待说完了东篱社的相关事宜后,丁侄子似乎随口一提:“郎的妻妹,不愧是相邸千金,矝高傲气,着实让人瞠目结舌。” 这一听就不是好话,彭子瞻忙问:“丁世叔这话何意?” “今日覃三娘来丁门做客,相见老夫人时,却出言不逊,她的厉齿,可把老夫人及四娘都批斥得半个字不敢还口。” 彭子瞻又忙道:“覃三娘口齿确然厉害,晚生今日在丁公门外巧遇覃三娘,也被怒斥一番,唉,覃三娘的性情可真是越来越跋扈刁蛮了。” “丁侄子”也就不多说了。 第168章 覃爹坑女 这位丁侄子,其实才疏学浅,自知无能通过科举入仕,所以铁了心的走“名士”的人设,在丁九山的指点下颇有所成,在临安城中也很受推崇,不过“名士”的表皮下,他其实跟丁九山都是一样的货色,丁九山有不少龌龊想法,都离不开丁侄子的配合。 丁侄子一听说芳期非但没有中计,反而把矛头直接对准了族叔,但他不相信覃逊能如此纵容一个庶出的孙女,并不认为覃宰执真会登门问罪,故而仍是按照原计划执行,正巧彭子瞻撞上门来,丁侄子灵机一动,何不借彭子瞻之母还有妻子两个女人的嘴巴,先将覃三娘的“劣行”张扬? 彭子瞻也品出了丁侄子的意思。 他回去就把这件事“报告”给了何氏:“覃三娘不仅贪图虚荣,而且确然凶悍毒辣,丁公乃岳丈的业师,她竟然胆敢冒犯童老夫人!阿娘若将这事张扬,世人必定会鄙斥覃三娘品行败坏,她可再不能够攀嫁权臣了!” 何氏这回却不上当了。 “覃相公打算把三娘嫁给晏三郎,这时咱们可不敢再传三娘的不是,否则被相公责怨就得不偿失了,我知道你咽不下被覃三娘愚弄的怨气,我心里又何尝舒服?可谁让她确然生得张狐媚脸,真有条件攀嫁权臣?” 彭子瞻内心是极度不乐见芳期“称心”的,他指望的是芳期嫁个远不如他的浪荡子,因为只有那样芳期才会悔不当初。 但目前更重要的是,他好不容易赢得几分丁公的青顾,若是不识相,岂不又成竹篮打水一场空? “若能听教东篱哲讲,对于我日后的仕进必定大有益处,但今日丁世叔的意思分明是想借我之力,让覃三娘的劣行广为人知,我若是罔顾……阿娘,我娶二娘,眼看着才得这些微助益,阿娘你是不知道,昨晚二娘又罚我跪到四更,她好容易睡沉了,我才能在床踏上凑和着睡。”彭子瞻着实受不了自家那位河东狮的凶悍了,避之唯恐不及,偏偏覃芳姿还不许他睡去别处,让他像个奴婢一样睡脚踏! 昨晚覃芳姿自己睡不着,硬说是他打鼾吵着了她的睡眠,不让他睡,让他跪着,搞得他清早上从床踏上爬起来只觉得浑身上下就没有哪块骨头不疼的! 他已经娶了妻,不是说已婚后就不能去学堂听讲,只是毕竟已经成相邸的孙女婿,总不好再日日往岳家去听学,所以另投了个书院,但那书院的名气却远远不及愈恭堂。 而今只有通过东篱社奠定名气,让彭子瞻怎能不重视这个机会。 彭何氏想了想,也觉得交善丁家大有裨益,先安慰儿子:“二娘她毕竟是嫡女,心气本就高,被三娘算计了她心里肯定憋着气,也是我那时想岔了,一味地让你取悦三娘,这才让二娘迁怒你,等过一段儿,让她体会到你对她是真心实意的,就不会这样闹腾了。我们两个虽不能说覃三娘的不是,二娘嘴巴里说出的话,就算看在老夫人的情面上,相公也不会如何,你只需要把这事说给二娘听,二娘自然得理不饶人。” 彭子瞻仍然是个“听妈妈话”的“孝子”,果然就蹭回了自己的居院,刚说到他在丁家门口巧遇三娘的环节,脸上就是一湿——覃芳姿喝了半盏的茶,就这么泼在了彭子瞻的脸上,跟着还把茶盏也往彭子瞻身上砸,冲上前去更兼一顿推搡:“你这是盼了多长时月,才终于被你盼到了跟那贱人巧遇,还兴冲冲的回来说给我听,彭子瞻,你这是有意拿那贱人恶心我不是?!” 可怜的“孝子”被茶水糊得睁不开眼,又被茶盏砸得胸口一阵闷痛,还被推搡得头晕脑胀,忍不住想还手吧,到底是不敢的,只拼命的仰着脖子,免得又被覃芳姿一爪子抓花了脸,好容易才把话说完整了。 总算是没死在悍妻的暴力之下。 有覃芳姿不遗余力的宣传,芳期冒犯童夫人的“劣行”传到了覃敬耳朵里,把这个“君子”可给气得怒发冲冠,这天竟然在明宇轩,下令蒋氏“捉拿”芳期过来,王夫人自然是乐见的,赶紧的煽风点火,覃敬于是下了决心要动家法。 早有准备的芳期却躲进了风墅,蒋氏往秋凉馆扑了个空。 结果覃敬非但没能“捉拿”住芳期,他自己反而被覃逊给叫去了风墅。 “父亲,三娘这个逆女,竟敢冒犯冲撞师母,父亲可不能再纵容这忤逆女!” 覃逊也就是瞥过来一眼而已。 “三娘,把那天的事,跟你阿爷细细说清楚。”覃逊下令。 芳期就当真一五一十说清楚了,把她斥责丁九山的话一个字都没隐瞒,还理直气壮的声明:“儿并没有冒犯童夫人,硬说冒犯的话,冒犯的也是丁公。” 覃敬气得胡子都要立起来,指着芳期道:“你个孽障!难道你不知丁公是我的业师?你竟敢忤逆尊长?!” “为师不仁,与为父不慈同样皆为过错,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则弟不恭,师不仁则生不敬,丁公为父亲师长,却对我怀有阴害之心,我指出他的过错能有什么错?”芳期这时有了祖父当靠山,气焰也是嚣张得很了。 虽说是她不可能完成祖父交给她的使命嫁给晏迟为妻,但晏国师可是掷地有声的说过了要当她的靠山,那么祖父就不可能将她视为弃子,在这个家里,不用怀疑,她现在的地位要高过她的老子了。 “你这孽障……” “说谁是孽障呢?我看你才是冥顽不灵的蠢东西。”覃逊认定丁九山一只脚已经踩进了坟墓,而且日后的墓碑上必然得写明“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几个大字,虽然是他把丁九山卖给了晏迟,但他老人家又没有陷害中伤,丁九山确然是做下了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事体。 结果丁九山死前死前的居然还要算计一把他家孙女! “有当师长的算计学生家的女儿,处心积虑要败坏学生子女名声的么?是,丁九山他确然教导过你几年,但我们覃门可没有亏待他,便是得讲究个尊师重教,我这回不跟他一般计较也已经算是不违礼义了,可丁九山做了什么事?他照旧在外败坏三娘的名声,你这当爹的,反而要责罚自家被人中伤的女儿?” “父亲!不敬业师,让儿子还如何立足朝堂,有什么颜面再事君国?” 覃逊简直都不想跟覃敬理论了,翻着眼睑冷冷看他:“你要觉得无颜事君,那就辞官,回扬州种地去吧,我们覃门也不缺你一个工部侍郎的俸禄。长男,你给我听好了,你这当老子的,从来没有管过三娘的好歹,你也没有资格责罚她。” 芳期在老爹哀怨的注视下,顿时觉得腰杆子上仿佛“蹭蹭”地长出来几圈铁骨,硬得了不得。 只是当爹走后,她还是对翁翁的决定略微表示出疑问:“翁翁不跟丁公理论了?” “这时跟他理论有什么用?跑去丁家关着门理论一场就能让丁九山的真面貌暴露出来了?你等着看吧,看看你那位阿爷如何犯蠢,送上门去被他的好老师利用。”覃逊知道芳期的想法,根本就不担心再被算计跟丁家子定亲,只不过因为丁九山先算计她,正好借着反击的机会配合晏迟,覃翁翁当然赞同孙女的计划,站着挨了打还忍气吞声也从来不是他这宰执的作风,那么既然要还击,就不能不痛不痒,他至少得把丁九山的面皮给撕下一半来。 又说丁九山那位族侄,当天并未把童夫人的“荒唐话”一同声张给彭子瞻,所以覃芳姿四处讲芳期的“劣行”,就仅限于芳期冒犯童夫人,世人不知道芳期为何冒犯童夫人,更不知道童夫人说过联姻的话,对于谣言其实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但覃敬因为心急着要给老师“赔罪”,他自己反而把这场纠纷的细枝末节都解释给了世人听。 “敬惭愧,养出个忤逆女,师母只是一句玩笑话,她竟敢当面讥刺不提,最不该的是诋毁老师,为防这忤逆女继续败坏老师、师母的名声,敬才向诸位解释申明。” 当爹的给自家女儿定了罪,众人自然不会再怀疑原本就有高风亮节博学君子之名的丁九山,舆论顿时一边倒,都在谴责芳期无礼蛮横,可对于这样的情势,丁九山也不满得很。 覃敬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愚蠢之徒——业师默默怨斥他的门生。 因为这样一来,周皇后岂不生疑,埋怨他丁九山阳奉阴违,压根就不愿听奉皇后之令婚娶相邸三娘为孙媳! 丁九山是不愿跟后族走动近密,只因做为一个高风亮节的名臣,本就不应攀附皇亲国戚。 但他又明知天子最近对后族颇为倚重,丁九山根本就没有敢于得罪后族的骨气,然而他的长孙,是“贱妇”所生,丁九山根本不愿让长孙婚配相邸闺秀,哪怕是个庶女呢?哪怕并无贤良温婉的名声呢?在丁九山看来,如果长孙娶了芳期,也是这贱妇所生孽障的幸运。 他可是把长孙的命运规划好了,屡屡因为“贱妇”,冒犯叔父,必须是忤逆不孝是非不分,德行有亏,他这祖父当然不能让不肖子孙入仕事君,长孙一介白身,父祖要求他自食其力,相当于变相把长孙除族,不肖子孙根本无望娶世族女子为妻。 他这一生都将因为生母的罪错,为糊口生存奔波,穷困潦倒,一无是处。 但丁九山不能让这样的心思表现在明面,且他还必须打消周皇后的疑心。 所以…… 覃敬再次到风墅,挺直了腰杆,禀报覃翁翁,他已经答应了把芳期许给业师的嫡长孙。 第169章 跟着翁翁踢馆去 覃逊最近逗留风墅的时间有些多。 因为他其实心里清楚这桩风波的背后不乏老妻的设计,为的无非还是想让高氏女成为堂堂国师夫人,覃逊有苦说不出,倒不是他一定要跟老妻对着干,而是老妻的念头着实太危险,他要是不阻止,说不定日后连覃门都得被晏迟给记恨。 只是他也没法子说服老妻别再行险,为防跟老妻因这件事再生争执,才时常往风墅躲避。 这时骂起覃敬来可是中气十足,不用耽心老妻裹乱。 “你可真是长本事了,我跟你说过只要是三娘的事,你都不许过问,结果你倒好,听了丁九山这混账匹夫几句唆使,把你老子的话就当耳边风了!” “父亲怎能如此羞辱老师?”覃敬又惊又急:“敬为三娘之父,可以作主三娘的姻缘……” “也就是说你不把我当你的老子,觉得你不是我亲生的,且连择你当嗣子的人都不是我,所以我管不着你的事?那行,很好,我今日就开祠堂,申明你不是我儿子,丁九山才是你爹!” 覃敬觉得老头子这是耍无赖,完全不讲道理:“儿子不敢忤逆父亲,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儿子也不敢失敬于老师,且老师正是为儿子考虑,承认师母出言不慎才导致这起争端,结果让三娘大受责议,三娘婚事必定艰难,老师为弥补师母的过失,方才提议联姻,老师大度不计三娘的过错,父亲怎能再逼迫儿子失信于老师?” “很好,丁九山真是个好老师,教出好一个腐儒来,覃敬,你的脑子里装的是烂草沤出的浆糊么?心甘情愿被人愚弄还要记丁九山这混账的恩情!”覃翁翁瞪了一眼在旁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孙女:“三丫头,教教你爹,让他明白丁九山使的是什么诡计!” 芳期不是没发觉她的老子紧跟着瞪过来的警告的眼神,但她当然没被警告到,横竖她的名声已经被亲爹给败坏得彻底了,再凶悍些世人都不会引以为奇,教训老子的事她也没啥不敢干的。 “翁翁要真答应了这门姻联,不就是告之于众,承认覃门教女无方,丁门高风亮节?丁公料到翁翁不会吃这哑巴亏,这门姻联到底只能作罢,但同丁公无干,而是翁翁固执坚持。” “教女无方,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这……” “我看是我教子无方!”覃翁翁见覃敬仍然愚顽不灵,挥挥手就把他往外赶:“你听好了,从今之后,我跟丁九山就是势不两立,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要继续认姓丁的当爹你就去吃丁家的米,泽儿、三丫头我仍然认作长孙跟孙女,除他们两个外,带着你的妻妾赶紧滚。” 覃敬很悲愤的礼辞而去,当然不至于真带着王夫人跟周娘去吃丁九山。 他一走,覃翁翁就消了气,摸着胡子笑眯眯:“丁九山料到我不会吃哑巴亏,但他料不到我根本不会逼着蠢儿子去反悔,他觉得我跟他同为朝堂官员,又无法否认他确然是我家蠢儿子的业师,不至于为了这桩事跟他翻脸。” “所以当翁翁逼着阿爷去丁家‘退婚’,以阿爷的性情必定对丁公更怀愧疚,又将往自家门楣泼污水,替丁公解释一番,于是周皇后就不会再疑心他阳奉阴违了。” “三丫头,你可别想着看戏,三日后,你得担当这台戏的主角。” 芳期:…… 唉,她这厉害名声,在祖父跟亲爹的共同努力下,彻底别想挽回了。 三日后,是东篱社开讲日。 明溪的祖父徐乾,偶尔也会应丁九山的邀请出席哲讲,倒不是他对丁九山有多推崇,事实上像他这般年纪,肯定洞谙常以风骨自诩者往往是名利之徒的道理,但所谓人无完人,徐乾觉得丁九山确有才干,为治政能臣,也就不会计较他人的功利心。当然,徐乾要是知道丁九山对赵清渠恩将仇报的行为,就绝对不会和这样的阴险人交道了,更加不会被丁九山利用,替东篱哲讲添光。 对于东篱社,倒是能够集中一群青少才俊听讲,徐乾也希望真能影响这批大卫的储备良才,让大卫的朝堂上至少还不失清正的风气,但今天他出席哲讲,却是因为覃逊的提议。 徐乾也听闻了最近覃、丁两家一起争端,他反应过来覃逊今日应当会向丁九山还击,徐乾答应出席,其实就是答应了会臂助覃逊,他压根不相信芳期会因为一句谑言就冒犯童夫人,覃逊今日要是针对丁九山,必定认准了丁九山在败坏芳期的品行,徐乾肯定不会偏心丁九山。 要不是芳期,他怕只能捏着鼻子娶覃芳姿为孙妇了,这是多么恶心的一件事?这份恩情必须回报。 丁九山算计一个闺秀,这在徐乾看来品行已经算是恶劣了。 所以徐乾今日还请来了辛怀济,另有几个真名士实君子,先为解决这起争端搬到位不少名评判。 但徐乾却还在今日的社集处,看见了自家孙儿。 这就很让徐翁翁有些愁怅了:臭子,看来对三丫头仍然念念不忘,但凡三丫头身边有点风吹草动,他就立时赶上前维护,枉老人家我给他讲了多少大道理,怎么就还看不开放不下呢? 辛怀济倒不介意,笑着跟徐乾低语:“倘若二郎这么快就忘却旧谊,冷眼看着覃三娘受辱而无动于衷,如此善变又岂是良配?徐公不需急,当再给令孙一些时间。” 哲讲先未开始,座听的孺生文士照例会先招呼交谈,彭子瞻看了一圈儿,觉得他只有跟徐明溪还算搭得上话,往前陪着笑脸:“二郎今日也来听讲了,于我辈而言,能够受教于东篱社实乃一件幸事。” “于彭六郎而言许是一件幸事,但于我而言却并不多么值得庆幸。”徐明溪这时对彭子瞻已经不记仇了,他并没针对彭子瞻的念头。 但彭子瞻却听出了针对的意思:“二郎可不要因为和我过去的一点矛盾,就失敬于丁公。” “丁公品行不正不良,哪里值得受我礼敬。” 徐明溪这话一说出口,语音虽则不高,但也被坐在近处的儒生学子听闻了,刚好坐在徐明溪身边的晏竑,就极其惊异地看了徐明溪一眼,但并没有多说什么。 在东篱社争吵,可又是对主持哲讲的丁公失敬了。 彭子瞻为人处世却没这么讲究,只听他浮夸无比的惊呼出声:“徐二郎何故如此不敬丁公?” 徐明溪不再搭理彭子瞻。 他只等丁九山到场。 理论也当是跟丁九山面对面的理论,他得给丁九山狡辩的机会。 丁九山并没有感觉到今日社集不同寻常的气氛,但他有点烦恼覃敬还迟迟不曾找他反悔,倾诉被逼无奈取消联姻的惭愧之情,再这样拖下去,他就只好择良辰吉日去相邸提亲了!难道说他高估了覃宰执的智计,覃宰执竟然没看破答应联姻的话,就相当于自认理亏?不应该啊,覃宰执明明就是只老狐狸。 又难道说覃宰执也乐意和丁家联姻,所以甘愿吃这哑巴亏? 要真是这样事情可就棘手了。 尽管丁九山为覃敬还不反悔的事发愁,但他今天还是打醒了十分精神准备主持哲讲,东篱社是他巩固名声的好场合,丁九山的野心是把自己一手筹建的东篱社好好主持继续发扬光大,他甚至有望赢得“圣贤”“名师”的荣誉,他本是丁氏一族庶支子弟,但只要达成此项成就,他这一系族望都能大加提升,族祠家谱,他的名姓甚至可以远比各代族长更加荣光。 丁九山清了清嗓子…… 他那番驾轻就熟虑周藻密的开场白还没说出来,覃逊这不速之客就“杀到”了。 东篱社集的哲讲多借仰真书院的四友园为场所,丁九山并不是这里的主人,不过慕名想要座听之人对他这哲讲主持甚为推崇,于是都自觉遵守着丁九山把拜帖“留社”方能座听的规矩,可覃宰执今天就是不愿守这规矩了,丁九山虽觉心里“咯噔”一下也没资格把覃相公拒之门外。 他还得起身相迎,维持着不卑不亢却又让人如沐春风的仪态。 覃逊今天不是一个人来,来意虽不善,倒还不曾兴师动众,只带着个僮仆文捷,再有就是他家名气越来越大的三孙女。 芳期今日知道自己是“先锋”,祖父最多替她掠阵,但交锋之前还是需要维持礼仪的,她含笑礼见毕丁九山,同样的不卑不亢、如沐春风,乍一看竟也能和丁九山这么个老虚伪旗鼓相当。 “相公今日能来东篱社集,真是吾辈之幸,某诚请相公为主讲。”丁九山自然不会跟覃逊过多寒喧,折了他淡然处世的风骨,不过他再是难以置信覃逊堂堂宰执,竟为了个庶出的孙女不惜当众挑衅,这会儿子也笃定覃逊是来者不善了,所以用礼谦的态度先发制人,打算先一步占据舆论高峰。 但覃逊是什么人? 他的品行虽一直存在争议,可他诗文天下的才华却绝对不是浪得虚名,他在士林中的地位和名望,已经不需要跟丁九山似的利用谈吐和行止来伪装。 丁九山虽是个能臣,但他野心太大了,他想成为天下士子的“师贤”,先不说德不配位,他的才学实则根本不能支撑这样的名欲心,至于比智计的话。 覃逊:呵呵,姓丁的你就没想过当初为啥一见你把覃敬教成那样,我就再不肯留你成次男的业师?我覃门需要的是腐儒么?你一个当西席的,却不曾看出我这东家的想法,一人师都做不好,居然还想为天下师。 信不信老人家我今天就算指着你的鼻子破口大骂,舆论仍然会说我猖狂得有理。 第170章 讲场道理 有文化的人很多时候可以这样猖狂。 但这多少显得有点愚蠢,不符合覃宰执满肚子坏水的形象,所以他这时摸着一把美须,笑容格外的仙风道骨:“主持哲讲之事以后再说,今日我来见丁大夫,是有别的事。” 丁九山只觉眉心骨像突被蚊蝇给叮了口,有种跳跃异常的痛痒感,他这个时候俨然感觉到覃逊不依不饶的恶意:覃逊竟然真打算跟我丁门翻脸么?他难道不知他本是饱受争议?虽说出使辽廷功成归国,有望挽回声誉,可正因如此他才不能恃功而骄。我有士林推崇,覃逊与我交恶对他有什么好处? 覃逊自然不会点拨丁九山——你的伪装,这些年来确然瞒骗了庸常人的眼睛,可真正在士林有影响力的人物,如徐乾、辛怀济,其实看穿了你根本不是个心怀朗月的真君子,权欲之心不可恶,本来没谁乐意拆穿你,谁让你自作聪明非要用德誉来绑架我这真人呢?我受士林推崇,不是品行不是风骨而是实打实的才干,是手腕是能力,就算今天之后,世人会议我寻衅滋事,但也会给你个名不符实的定论。你这匹夫可是打算走为人师表甚至大贤哲圣的路子,品行才干皆遭质疑,你就会一败涂地。 “相公若有其余事,还望稍候片刻,待今日社集散了,丁某再与相公见谈。”丁九山也明白争执理论,有的时候并不能高下分明的道理,往往是双输,所以他根本不愿和覃逊当众理论。 “诸位,今日可愿给覃某几分薄面,待覃某先与丁大夫议事毕后再行社集?”覃逊拱手,却也只朝向徐乾、辛怀济几位。 以他老人家这时在朝堂的地位,原本也需不着跟在场的儒生学子客套,位高权重却还谦卑行事的古来至今都没几个人,覃逊又根本不在意世人议他傲慢,名门世族是多讲究温厚仁义,但那是处世之道,而并不局限于谈吐。 徐乾、辛怀济二位本来就是覃逊请来的“助攻”,这时当然不会表示抗议。 覃逊就不多罗嗦了:“丁大夫,覃某听闻令孙颖悟才智,敏而好学,故甚是羡慕,有意相召令孙来我家学愈恭堂,与门中不才子弟探讨学业,还望丁大夫允可。” 丁九山心中又是一惊。 怎么覃逊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么?不是来悔婚的么?当众称赞他的长孙是几个意思?! “舍孙鲁钝,怎有荣幸为尊邸堂中学子……”丁九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孽障”有科举入仕的机会。 “丁大夫何必如此谦虚呢?还是说因对自家长孙寄望太重,看不上寒门杂学之堂?”覃逊逼了一逼。 丁九山听明白了,他要是不答应让长孙去愈恭堂听学,覃逊就能坐实他根本不看重长孙,那么他为不看好的孙儿求娶覃三娘的事体就是居心不良,覃逊悔婚悔得理直气壮不提,又能将过责全都推给他来承担。 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鲁钝孙能得相公青眼,有幸拜读于尊邸堂下,是舍孙之幸,丁某感激尚且不及,怎敢不从。” “好。”覃逊却省了应酬话,精简干脆的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又道:“我也是担心今日之后,世人会认为我对令孙存着偏见鄙看,所以先用言行申明,对于令孙覃某的确是赏识的,只是嘛,因为对丁大夫你的行事很不齿,所以就算丁大夫以师长之名,讹诱犬子口头许婚,但覃某人,却不愿与丁大夫为姻亲。” 这才是宣战的话。 丁九山觉得眉心骨开始刺痛,这回倒不像是被蚊蝇叮咬了,明明像被毒蛇给咬了一口! 他长叹道:“丁某情知拙荆一句谑言,使得令孙女颇受争议,这事确为丁某对不住覃公,覃公责诲,丁某该受。” 他越是礼让,越能显得覃逊傲慢无理,最关键的是他根本不和覃逊争论,世人又哪里闹得清这件争端的内情?他虽是赔错的一方,但舆论必会倾向他,指责覃逊欺人。 覃逊一脸的笑:“丁大夫,这样说你不再执着姻联了?” 丁九山:…… 覃逊是要逼着他自己说出作罢姻联的话,必有诡计! “覃公对丁某心怀责怨,丁某怎敢再腆颜攀姻?” 尚还不是十分鲁钝的学子,如晏竑听到这里,都听出了几分不对劲。 覃三娘冒犯童夫人,分明就是覃三娘的不对,而覃相公今日直闯东篱社集与丁公理论,更加是有意挑衅要给丁公难堪,真有风骨的士人,怎能如此忍辱? 他不由看向覃三娘。 却见那女子觑了觑祖父的神色,像是得到了某项指令般,眉心微挑时,一股生气勃发。 说起来“生气”二字,他还是常听司马修说起,却一直不甚明了究竟何意,但现在却恍然大悟了,就是这样的,生机与生动,未经礼教雕琢过的自然情态,他能够从覃三娘一挑眉的神色,就看明白这个女子对丁公的不满和鄙夷,而相比之下,丁公真情不显于色,克意的隐忍,雕饰出的大度,都说明了一件事。 曾经一席哲讲,徐公就提出过,君子之心事,当如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 不敢现出示人的心事,看来丁公也明知龌龊不堪。 晏竑在底下品度,芳期却压根没留意他,她接到了翁翁的目光示意,明白应该自己“冲锋陷阵”了。 不忘起身,先礼示。 “翁翁,此事既与三娘相关,还望翁翁允许三娘向丁公请教。” 覃逊很满意芳期的言行——当着众人面前,直言要自己申辩,却还不忘先请他这尊长允许,谁说他家孙女没有家教粗鄙无礼了?明明是既不好惹,又还知道进退分寸,这正是他覃相邸的家风。 “丁大夫可愿当着众人之面,替某家孙女答疑解惑?”覃逊的笑容还是仙风道骨般的“清纯”。 这还真是一对祖孙!谁说覃三娘不是覃逊这老匹夫的亲孙女的?!丁九山心中岩浆滚滚,眉心骨更觉灼痛了。 但饱学大儒的架子不能倒,且他也醒悟过来要是被相邸一个闺秀当面质疑尚不反驳的话,岂不是显明了心虚理亏?丁九山于是不“倒歉”了,努力端着超然的态势:“娘子可是不觉得自己有错?” “晚辈刚才听丁公说的话,俨然丁公仍咬定是童老夫人的谑言,激怒了晚辈,晚辈才对老夫人出言不逊,若真是这样的话,晚辈当然有错,慢说今日借丁公哲讲之时,与丁公当众理论,早在犯错之日,必然已受家中尊长惩责,又哪能至今不觉错呢?” 芳期不急不躁,丁九山超脱淡然,她就嫣然莞尔,她又不是光会撂狠话不擅长讲道理。 “但事实并非如此,当日晚辈就听出老夫人是顺从丁公的授意,竟以父辈师母之名,理所当然要作主晚辈的姻缘,但晚辈看出老夫人分明也觉得这样的言行大不妥当,于是大胆猜测,老夫人心无城府,也坦言令嫡长孙的婚事,理当由丁公这位祖父主决。 老夫人并非有意逼协晚辈,晚辈又怎会埋怨老夫人呢?晚辈虽鲁钝,自幼却还略学了些道理,明白丁公为家父业师,依礼不得冒犯冲撞,无奈晚辈却从来不是忍辱吞声的脾性,故而只能理辩几句。 敢问丁公,丁公若真认可晚辈,有联姻的美意,何故不依从礼矩行媒妁之约,而是授意老夫人以谑言的方式,行逼迫之实?丁公分明是听信了谣传,认定晚辈跋扈鲁莽,只要受到逼迫,就会立即还以厉害,这样一来闹得不可收场,联姻之事就自然而然做罢了。” 丁九山忍了数百忍才忍住没打断芳期的话,但他当然不会承认芳期的指控,长叹一声:“娘子若定要如此说,丁某也无言以对了。” “那么丁公是铁心要坐实老夫人逼胁晚辈的过失了?且还不怕当众申明,晚辈确然曾对老夫人出言不逊?”芳期也学着丁九山的一声长叹。 晏竑险些忍俊不住,他觉得相邸三娘确然厉害,不过这厉害却并不让人感觉到锋芒,像是玩世不恭,更像是机辩诙谐,一眼就能看穿她只针对对她心怀恶意的人还以厉害,寻常却是极好相处的。 都在说三哥对待覃三娘与众不同,还确然是,如果相邸三娘成了他的三嫂,说不定真有一日能够缓解三哥身上的戾气。 芳期还不仅叹一声,她一声接着一声的长叹:“晚辈当日见了老夫人,内心着实觉得诧异,因为在晚辈看来老夫人温厚良善,且不擅言辞,年岁虽高,实则仍有赤子之心,怎会说出那般‘谑言’?晚辈更加惋惜的是,老夫人竟也饱受争议,然而在晚辈看来老夫人认真是个亲善的长者,与人为善,事事顺从纲常,世人有欠老夫人公断允评。” 丁九山觉得心里突然被塞进了一窝茅刺,软绵绵的却扎得慌——对手口口声声称赞童氏,他还能说自己的妻室一无是处愚蠢不堪吗? 让丁九山更加心慌意乱的是芳期接下来的一句话。 “晚辈从前听闻,济州钱门家风颇值人称颂,只是因为出了个何钱氏,不仅是何门,连钱门的声望都被牵连得一落千丈,所以晚辈家中祖父时常教导,不仅是子侄,闺秀更加不能不知何为善恶,何为黑白。晚辈有句劝言,丁公能得贤内,相比何门,已是百倍侥幸,老夫人的名誉没这么不值钱,丁公理当珍惜。” 第171章 覃三娘做了件好事 覃逊这老匹夫知道我跟阿素的事了!!! 这是丁九山的“醍醐灌顶”,于是他的内心有若忽生了一阵摧枯拉朽的风暴,断壁残垣得根本理不出个头绪来。 他不怕覃逊用这事摊开来做文章,因为他并没有作为任何苟且之事,但他必须顾忌覃逊的阴招,比如说服童氏这个蠢妇胳膊肘子朝外拐。 所以丁九山不敢再否定芳期的话。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 这会儿子连彭子瞻觑见丁九山的神色,都觉得心里一阵的发沉。 怎么感觉丁公立时就想暴起杀人灭口似的啊?这、这、这,这必须是命门让人给戳中了,不对劲,相当不对劲,丁公看起来的确是理亏的一方啊?!难道说真是丁公根本无意联姻,逼着童夫人故意激怒三娘? 他很想和人讨论几句看法,可惜唯一熟识的徐明溪看模样根本不愿搭理他。 “丁公想的根本不是联姻,而是坏我名声,丁公还想着让我家翁翁担当恶名,于是竟在我冒犯老夫人的传言四散之后,仍然虚情假义的跟家父说,我名声已坏,老夫人也并非毫无过责,故而联姻的谑言可以成真,这么一来就更加显得丁公多么的心怀宽广,这高风亮节,必须大受推崇。 可是呢,丁公算计到翁翁不会忍气,承认是覃门女儿失教,必定会作罢这门姻联,丁公真是好算计,家父因为尊师重教,为这事左右为难,尚且根本不疑丁公的用心,甚至还为丁公顶撞了翁翁,今日丁公召开哲讲,晚辈就想请教丁公,据丁公理解,何为为人师表?” 覃逊眼看着丁九山发青的脸色,知道力度已够,咳了一声:“行了三娘,得饶人处且饶人。” 芳期立时见好就收,笑吟吟地缄口不再逼问了。 覃逊眼睑微抬,因为位高权重积攒的威势在眼底闪烁如寒芒,但脸上还是轻轻淡淡的笑意:“丁大夫教吾家长男,天地君师亲、仁义礼智信,所以师为尊生为卑,学生必不能违抗老师,这样的说法固然是见仁见智,不过尊师重教的礼则覃某倒不至于不顾,故而这回事件,虽说我家女孩儿因为丁大夫的算计,莫名被人议论谴责了一段,今天把其中的是非对错掰扯清楚了,覃某也不会得理不饶人。 令孙来愈恭堂进学的事,覃某既然说出去了就不会反悔,且覃某还当着众位的面,向丁大夫保证必然会尽心竭力教导令孙,让令孙这少俊之才,将来能为君国效力,可算是还了丁大夫,曾经对我家长男的教导师恩。” 覃翁翁的话里很有讥诮的意味。 天地君亲师,这五者依次为人生在世最须尊崇、服从者,可刚才他话里却把“亲”和“师”掉了个儿,这可不是堂堂宰执的口误,显明是拆穿丁九山对覃敬的教导,就是把自己这老师放在了父母双亲之前。 有这么为人师表的么?分明是在误人子弟。 覃逊领着芳期告辞而去,今日的东篱社集则彻底成了个烂摊子。 丁九山坐在哲讲席上,脸色铁青却一个字都不敢反驳。 徐明溪先就起身,冲丁九山道:“丁公身为长者,如此算计闺秀女子的行为着实令人不齿,今后这东篱社,溪是再不敢来了。” 丁九山眉心一跳,下意识看向徐乾,却见徐乾分明没有阻斥孙儿的打算,他心中顿时一沉,有如强弩之末般辩解:“覃公对丁某,误解甚深……” “丁公,恕竑直言,倘若覃相公真是出于误解,早前在场时丁公为何不行解释?当面不敢理辩,丁公俨然心虚。丁公主哲讲,我等座听,虽不曾正式拜丁公为师,实则却也是学习丁公及诸位修身之道、处世之则,然而丁公虽明君子之德,却暗行人之事,竑以为丁公并无诲人子弟的德操,所以东篱社集,竑日后也再不会座听。” 徐明溪及晏竑二人率先而去,其余儒生学子面面相觑,越来越多的人离席,暗暗决定日后也再不来听丁九山主持这哲讲了。 徐乾跟辛怀济不曾落井下石,但他们二人的相继离席,实则也就是表明了态度。 丁九山辛辛苦苦筹集的东篱社算是毁了,跟着塌陷的还有他这些年来辛辛苦苦积攒的清名,这又怎能不让丁九山“痛彻心扉”,但他当然不会破罐子破摔,他甚至还必须温和的安抚自家不知所措、疑窦丛生的长孙,让他安心往愈恭堂求学。 只有当着次男丁围面前,他蓬勃的怒气才方便尽情爆发:“覃逊老儿,欺人太甚!” “父亲当日为何不与覃公据理力争?”丁围十分不解。 丁九山无法同次男解释他有何钱氏这么个把柄,他陷害自己的长媳,丁围是帮凶,但丁九山给出的理由是他发觉长媳同外男有苟且之情,但这样的事声张开来必然影响已经出嫁的三个孙女,甚至还会让长男丁许受尽世人嘲笑,所以才用诡计“驱除”长媳这么个淫妇。 “覃逊这老匹夫极其狡诈,让他家孙女与我理论,我要是跟个闺阁女子辩争,且覃三娘还是覃敬之女,岂不是也会被覃逊坐实我逼害晚辈?他这是处心积虑要毁了我的名声。”丁九山冷笑:“这事件我原本不想深涉,只无奈你母亲竟答应了周圣人联姻的话,我们言而无信岂不是会开罪后族?” “父亲跟着要怎么挽回劣势?” “声名一被质疑,有若破镜再难复原,但我虽再难谋任国子师一职,覃逊绝了我此路,那我不妨跟他争一争这宰执之位!” 一国宰相,对于名声的要求并不像国子师般的毫无瑕疵,丁九山这是要把功利心给摆在明面上来,覃逊既然让他做不成谦谦君子,他就不妨做一个权场重臣。 “交向进,先入政事堂,且后族的想法无非是阻碍覃三娘嫁给晏无端,只要做成此事,后族不至于埋怨针对我丁门。”丁九山细细一想:“佩儿不是与赵四娘曾有交谊么?让她恢复与赵四娘的来往。” 丁围惊喜道:“父亲是打算与国师府联姻?” “佩儿是你长女。”丁九山轻轻垂下眼睑:“她聪慧,且温顺,琴棋书画女红针凿尽皆出色,我对她婚事的考虑,原本限定为名门世族子弟,中意的乃是徐乾的孙儿徐明洛,可今日看徐乾的态度,他分明是同覃逊结盟了。” “世家子弟何其多,可有谁能比得上晏无端权重?” 丁九山没说话。 他指使程钟南弹劾赵清渠与胞妹苟通之事,连长男、次男都一直隐瞒,他以为这事万万不会暴露,但看来是被覃逊这老狐狸察觉了端倪,这才是他急着要跟晏迟姻联的根本原因。 要是晏迟成了覃逊的孙女婿,覃逊岂不轻易就能挑拨起晏迟对丁家的怒火?当然覃逊也可能已经把他知道的那些端倪透露让晏迟知情,丁九山决意试探。 要是晏迟愿意同丁家姻联,甚至连赵四娘仍然不同丁家疏远,说明是他过虑了,覃逊虽起了疑心,但手头并无实证,且赵清渠是罪逆,已经盖棺定论,覃逊这老狐狸必然明白再度揭掀大有可能惹火烧身。 还有一种可能是赵四娘不再搭理丁门女儿,但晏迟却仍然愿意同丁家姻联,这就说明晏迟根本没想过针对赵清渠的敌仇,覃逊手上的把柄也就不致命了。 要是晏迟显明对丁家的敌意…… 联姻一事当然只能作罢,那么他就得想办法先下手为强,除了晏迟。 晏迟听说了芳期舌战丁九山并大获全胜的“壮举”,心中当然是大觉痛快——谁让他就是这么个睚眦必报的性情呢?且似乎还有点像狸猫捉捕鼠耗的恶趣味,往往不爱一爪子先把鼠耗拍死,得把猎物玩弄够了才让它断气。 只不过他这段时间还抽不出空闲腾不出手来“玩弄”丁九山,结果倒好,那黄毛丫头就抢先出手了。 还击还算有力度。 没开心几天,晏国师就听说了另一件事。 “丁九山的孙女丁四娘,送了帖子来给四娘子,嘘寒问暖一番,透露出想来拜访的意向。”徐娘禀报。 晏迟眼中顿时掠过一道寒锋:“阿瑗不愿见丁家女,莫让她恶心阿瑗。” “四娘子想见丁氏女,却知道郎主不会赞同,才让仆代为劝告。” 晏迟哪里这么容易被劝服?却到底是在见过了赵瑗之后,无奈妥协。 “丁九山是在试探。”晏迟这天又对徐娘道:“覃三娘这回是有意惊蛇,引蛇出洞,但她的设计不可能这么长远,后头必定是覃逊这老狐狸的推策,他是想把丁九山彻底推到向进的阵营,我迟早得收拾丁九山,覃逊就能借机给向进重创。” 徐娘生怕郎主又再因此迁怒芳期,一个字不敢多说。 “丁九山最希望是什么结果呢?”晏迟一笑:“当然是我乐意同他姻联,这样他便不至于惧怕覃门,覃三娘继高氏女后,又再次让丁氏女送上门来了啊,我看她这段时间虽说犯人,但背运的劫厄却到底是挨过去了,她做的事儿,有意无意的还确然让我称心。” “郎主不会当真答应跟丁九山姻联吧?”徐娘问。 “丁九山这念头,大不符合黄氏的如意算盘啊,你说倘若他们两个咬斗起来,是不是件极其有趣的事?”晏迟挑眉:“阿瑗也想亲手替赵叔一家报仇,她不愿只在我庇护下坐享其成,我也答应尊重她的想法,那就让丁氏女来吧,我看丁九山教出的孙女,是不是要比高仁宽更强些。” 晏迟把手里把玩的几枚铜钱,随意往案上一抛。 他并没有占卜什么事,对于如丁九山等人的命运,不由天,而由他晏迟决定。 第172章 和亲 芳期这天在午睡。 然后她就被系统上线的声音给吵醒了。 起床气还没暴涨起来就被壹通报的喜讯给平息下去——很好,主线任务的进度条就只剩两点了,她再努一把力就能赢得一大笔本金加致富方法,等她有了钱,足够自立,还已经跟晏迟建交,翁翁不急着替她择婚她也完全不发愁了,最多让翁翁答应她自己买宅子立户,婚事不再受父母亲长把控,不嫁人就不嫁人。 为此她还特意打听了以女子之名另立户籍的事。 这种事虽少,却也并非没有先例,只要祖父这大家长认同,出面往官衙操办妥当,立文书为凭就万事大吉。这样一来她今后的婚嫁肯定是艰难的,因为这样的特例无疑就是告之于众家中闺秀不宜嫁,且还难为高堂所容,是祖父慈爱才让她的生活有所保障。 可是等她有了钱,还有堂堂国师做靠山,不嫁人也不操心衣食活计,自由自在过日子,隔三岔五跟阿皎、阿霓、阿辛聚上一聚并不会觉得寂寞,她还不用发愁没人继承她的财富,她不嫁人是没有子女,但眼看着就能抱上侄儿或者侄女了,加上四妹妹所生的外甥外甥女,二堂哥日后的孩子……她的晚辈可多了,她还得努力积攒财富才能晚辈们受益。 芳期觉得“终生有靠”,成日间就越发游手好闲。 这天她听腊月说王夫人又大发了一场脾气。 “大夫人一腔怒火没处发,就打算夺回中馈大权,朝早时把邬娘子叫去明宇轩,公然下令让邬娘子做假帐目陷害二夫人亏匿公中钱款,邬娘子没同意,当场拒绝了,大夫人下令让蒋妪掌掴邬娘子,怒斥邬娘子狼心狗肺不知知恩图报,邬娘子就写了辞书,但听说苗娘子压着没呈给二夫人。” 芳期还记得邬氏是王夫人心腹钱氏推荐,相当擅长账记,曾经助着王夫人力挫苗五婶,有一度几乎逼得苗五婶“丢盔弃甲”进退两难,她于是就不大理解苗五婶何故不趁这时机干脆许了邬氏的请辞,本着日后自己得“当家立户”的志向,芳期决定请教苗五婶如此束管仆婢是什么套路。 “邬娘子确然是账记的好手。”苗娘子很乐意点拨芳期:“且她行事极有准则,她受雇于相邸,当初是大夫人管家,她便遵大夫人令从,但也坚持不肯做陷谤之事,察账察出的漏洞亏空都是确实存在的,经她建议改进的账记方法,还的确能杜范纰漏。后来是二夫人执掌中馈,邬娘子当然不肯再听从大夫人嘱令。 我还察实邬娘子过去处世为人,确然如她所言是忠从于雇主,她从前替大夫人察账,大夫人给她的赏金她不肯收受,称是本份之事,所以不受份外之钱。 邬娘子才干,品行还好,这样的雇工换哪一家都是求之不得,所以我才挽留,三娘现在明白应该怎么管理仆妪人事了?” 芳期颔首:“赏罚分明,待下公允。” 苗娘子没说她之以挽留邬娘子,实则是族伯的交待,俨然族伯是为芳期留下这么个能人——日后三娘出阁,陪嫁丫鬟不愁,但秋凉馆一直还缺着个管事仆妇,三娘是必会高嫁的,她身边的管事就必须得忠心强干,邬娘子是个十分适合的人选。 但王夫人却把邬娘子给恨得咬牙切齿,且连钱氏这心腹也迁怒上了,只恨她如今痛失中馈大权,竟然连两个仆妇都收拾不了,于是夺回中馈大权再度成为王夫人的执念,当然,她更加不会放过芳期。 王夫人跟黄氏、涂氏再次在外碰头。 转眼,又是一年夏季。 这一年的夏季来得温和,五月了日头还未变毒辣,只风里渐渐透着些湿热的气息,冰盆还不用往屋里摆,一把团扇摇晃着,就能缓和湿闷。 芳期也没光想着偷懒,这天她去无情苑给晏迟改善餐桌,企图把进度条还差的两点一鼓作气涨满,怎知晏迟却不在家,这天可是休沐日,天子居然还能把晏大国师给召进宫里去,连徐娘都拿不准晏迟晚饭时能不能赶回,不过她见芳期来都来了,干脆就留了芳期下来吃午饭。 芳期这时已经知道了常映是徐娘的干女儿。 “常映原名叫什么?要不还是改回去吧。”芳期这时可念常映的恩义了,觉得自己不能再把常映当作下人看待。 “叫司南。”常映自己回应了:“我过去的养父姓司,说是在城外南郊拣到的我,就给取名为南,但养父待我不好,我并不喜欢司南这名,我愿意叫做常映。” “今后你干脆跟我姓好了。”徐娘也道。 “徐常映日后就是我的姓名。”常映很满意自己的新姓名。 徐娘和芳期是她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两个人,一个给了她姓,一个给了她名,她真是太幸福了。 “晏郎自从成了国师,比过去忙碌多了啊。”芳期摇着团扇,喝一口荔枝凉水,悠悠闲闲跟徐娘闲聊。 “也不是多忙碌,只不过近一段西夏国的王子使卫,因西夏王子极为尊信道家,郎主才时常被召入宫与西夏王子谈论。”徐娘道:“那西夏王子还来过一趟无情苑呢,他竟是穿着道袍,个子又高又瘦,别说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态。” 西夏王子使卫的事,芳期也听过一耳朵,但她并不怎么关注,倒是壹爬上线来有的没的给她科普了一大堆。 西夏国与辽国一直是同盟,曾经跟卫国是敌对的关系,但现今辽、卫二国修好,卫与西夏之间的关系也跟着缓和,签订罢战盟约眼见有如水到渠成的事,西夏王子这回使卫,天子当然要促成和约。 系统告诉芳期,这位西夏王子嵬好川,日后会是西夏国主,且如果辽国没有西夏国主的鼎力支持,没有那么容易彻底征服中华。 此时芳期听徐娘继续闲聊:“西夏王子这回使卫,甚至有姻联的想法。” “是求娶柔淑公主么?”芳期问,她觉得周皇后恐怕并不乐意让柔淑公主远嫁西夏。 “不是,是求娶万仪长公主。” 芳期:“竟是万仪长公主?!” 万仪长公主都已经年过三旬了,芳期并不是对年过三旬的女子怀有什么成见,但世上确然多是求娶青春少艾的男子,除非是…… “西夏王子与长公主是旧识么?” “长公主在辽国时,曾与西夏王子有过数面之缘,西夏王子比长公主还上四、五岁,听郎主讲,这位王子看上去虽说弱不经风,但足智多谋不说,其实骑射也颇为出色,更难得的是这位西夏王子还未娶妻呢,对官家一再强调,他对万仪长公主十分仰慕,是在辽国时就一见倾心,但那时因为西夏与卫交恶,他不能迎娶敌国的公主,于是他坚持不肯另娶他人,现今终于是盼得有了转机,这回是真心实意求娶长公主的。” “官家想与西夏国和谈,应当赞同这门婚事吧,就是长公主刚刚回国又将远嫁,不知心里是否乐意。”芳期猜测着。 “只要官家下了旨,长公主便是不情不愿也不能抗旨了,只是仆听郎主说,长公主虽心如死灰只盼着能安闲渡日,但到底不忘身为宗室女的责任,官家才让周圣人打听长公主的口风,长公主就答应了和亲。” 芳期默了一默,把她自己跟长公主换身处地的一琢磨,颔首道:“要西夏王子真是对长公主非卿不娶,日后必定会善待发妻,官家虽是长公主的兄长,但兄妹之间其实根本论不上手足情深,长公主在临安其实也并没有抛舍不下的亲人,虽是远嫁和亲,但真得个终生有靠的归宿,其实胜过形只影单孤寂终生。” 世间最难得的就是幸遇有情郎,关键是西夏王子得真是个有情郎才成。 “郎主说西夏王子风仪出众,在西夏国确然赢获不少贵女倾心,但西夏王子一直坚称心有所属,拒绝了西夏国主几回赐婚,西夏王子对万仪长公主确然是真情挚意。说是那年他在辽国,偶然去长公主寄居庙庵所在的山林游玩,与长公主叙谈道哲,觉得长公主不少理念都与他的参悟契合,这是确确实实的同道中人,自那之后他就对长公主念念不忘。 郎主还说,西夏国主更宠爱这位王子,若联姻达成,待这位王子日后成为西夏国主,辽国要想灭卫就更加艰难了,甚至大卫有望争取西夏为盟友,灭辽,征复失土。” 芳期对晏国师的“先知”相当的心悦诚服,难怪那位吕博士认定晏迟是改变亡国之祸的关键人物呢,晏迟看中这位西夏王子,可不就成了日后的西夏国君? 可是结果辽国还是灭了大卫,不知这当中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这回无情苑之行未几日,长公主和亲西夏王子的事就成了定局,壹安安静静的没有上线骚扰,芳期也就懒得问在原生世界为什么这场联姻没能保得卫国长治久安了,君国大事可不是她这样的女子能够干涉的,横竖当有隐患时,系统会以发布任务的方式指示她如何行动,她就按着吕博士的规划想方设法达成任务好了,现在重要的是怎么把建交晏迟的任务努力达成,就只有两点了,只要两点涨上去,她就能获得人生的第一桶金。 只是西夏王子仍在临安,晏迟应是不得空的,芳期也只有耐着性子等晏国师空闲下来再去献殷勤,而突的一日,李夫人来秋凉馆寻她,说是要带她回一趟本家。 第173章 救命 李夫人的家族,祖籍就在桐庐,与临安、富春都甚毗近,这回李夫人归宁主要是因为侄儿李远帆要迎娶新妇,她这当姑母的自然得去贺喜,五娘、六娘也理所当然都应同行,李夫人还不忘芳期。 “我们家的几个女孩,也有喜爱击鞠的,只是时下讲究个雅静,所以对外人都不敢说有这爱好了,这回三娘跟我归宁得住几天,悄悄的你们还能玩一场击鞠,等回来的时候,我们再往清磬园去住几日,我好些年都没见苏娘了,正好跟她叙叙旧。” 出门做客芳期当然是情愿的,且还能顺便看望娘,她就愉快的跟李夫人“回门”参加李远帆的婚礼去了。 李大哥的婚事其实早些年就定下了,新妇是同李大哥门当户对的世族女子,过去芳期也见过几回,感觉温温柔柔的是真雅静,跟油腔滑调的李大哥是两样性情,芳期觉得李大哥真是一点的配不上人家,连六娘竟然都是这样认为。 她们“组团”把新郎倌好番嘲笑。 李远帆哭笑不得,扯着徐明溪让他主持公道。 李大哥成婚大喜,“死党”徐二哥自会被他拉来当伴御,故而在亲迎礼的前日,徐明溪也赶来了桐庐李的祖居,他从前是绝对不会偏帮李远帆的,但今日眼看着新郎倌被挤兑得挺可怜,倒是替他说了几句好话。 “大郎嘴上虽油滑,行事却还算有分寸,且知道是他高攀了新妇,旧岁时发奋,春闱才能取中进士科,这回总算是堪堪能般配淑女了。” 李大哥已经不是白身,顺利获取了功名,虽说还未正式登行仕途,总归也算年轻有为的青俊一枚,这门婚事其实是喜上添喜,李大哥可谓春风得意。 婚礼后,芳期仍陪着李夫人在桐庐祖居住了三日,第四日才往富春。 因两地隔得并不远,李夫人就没让覃渊同行,而是让他跟着覃泽、覃治哥两个回临安去,为的是不再继续耽延覃渊的学业,儿郎跟女子是不一样的,女孩儿最要紧的是嫁户好人家,儿郎却得靠自己打拼仕途才算出息,覃渊岁已十八,两年后也该下场应试了,李夫人还盼着覃渊也能跟侄儿似的一蹴而就呢,所以不肯让覃渊多告几日假。 李夫人一行,于是就只剩芳期跟五娘、六娘,除了随行的男仆外,唯一男丁就只剩年龄还没达到必须好学上进的覃涵了。 李夫人带着覃涵乘一张车,芳期则跟五娘、六娘乘另一张车。 等出了桐庐县城刚经浮玉山,芳期就先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是自前方往这里奔来,她还想这是谁在赶急路呢,就听“咻”地一声,而后就是曹开和的一声怒吼,叫嚷着“有匪徒”,马车立时紧急停顿,三个女孩儿摔作一团,芳期胆子到底是更大些,稳住身体后忙推开车门张望,只见前头李夫人乘的车竟然侧翻了,曹开和手臂上还扎着一支箭。 她没听见李夫人发出声音,只听四弟的哭喊,芳期心中顿时也乱做一团。 李夫人此时已经因为马车侧翻给摔晕过去了,下意识还把覃涵护在怀里,覃涵吓得只知道哭喊,而外头曹开和等人显然不是那拦道匪徒的对手,他们身上也没带着刀剑,只咬牙空手跟匪徒们搏斗,曹开和手臂中箭,另一个男仆腰上被匕首扎了一刀。 多亏还有个常映,空手制服了个匪徒,正要奔另一个去,却听芳期一声惊呼。 “常映,四弟被匪徒劫走了,快追!” 常映见曹开和还算勇猛,取下佩囊丢给他:“里头有掷镖,靠这撑一阵。” 上马就追那个把四郎劫走的悍匪去了。 怎知忽然又听阵阵马蹄,这回是从后头奔来,芳期壮着胆子探出身去一望,心里就是一凉——糟糕了,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唯一会武艺的常映离开,他们万万不是又来的这十多个匪徒的对手。 这回难道真要在劫难逃了? 芳期当然明白临安城郊不至于会有悍匪出没掳走人质讹诈赎金,这些人势必是为了取她们的性命,留在这里只有等死。 “曹开和,五妹妹、六妹妹不会骑马,你们快带她们两先走!” 芳期几乎是连滚带爬跑出马车去,看翻倒的车厢里李夫人紧闭着眼,她伸手探了一探,还有呼吸,又交待八月:“帮我一把,将婶娘先抬进我们的车里。” 但又哪里来得及,一个匪徒已然袭来,手里的匕首直冲芳期扎来。 芳期眼睛都闭上了。 一支箭,破空而来。 匪徒被射了个透心凉,倒下,身体砸中了芳期匕首却扎进了土道。 芳期差点没被砸得呕吐,一时间也只听八月在惊呼,许久才觉得身上一轻,好像是能动弹了。 她刚一睁眼,就见另个匪徒被一把长剑直接斩断了脖项,鲜血喷溅,而那手持长剑的人从马上跃下,转身冷冷望着她。 竟是晏迟。 获救了!芳期膝盖一软,很没出息的直接瘫坐在了地上,差点没坐在李夫人身上。 又见另一骑奔至,马上瘦瘦高高看上去仙风道骨的男子,长剑眼都不眨就送进了一个匪徒的心窝。 “晏郎,大卫如今看来不甚太平啊?”男子下马,站在晏迟身边,不再动手杀人了。 因为他们的护卫完全可以把这些匪徒收拾掉。 “七王子见笑了,一伙上不得台面的匪类而已,应是被人重金收买才敢刺杀我大卫相邸的女眷,大卫如今并不多见打家劫舍的恶行。”晏迟上前几步,居高临下看着芳期:“还站得起来吗?” 芳期努力站起,花着一张脸笑得像哭:“我能站起来,二婶怕是暂时站不起来了。” “付英。”晏迟喊了一声。 就有个人也结束了搏斗,芳期还能认出他正是无情苑门内,上回应对荣国公的人。 付英蹲下身,摸了摸李夫人的脉博:“不妨事,一阵间就会醒转。” 晏迟微微颔首:“先将李夫人扶到车上去吧。” 他上前一步,看着惊魂未定的芳期,有点嫌弃的神色:“你怎么搞的,明知道涂氏是鬼樊楼余孽,出行怎能不防范着些?要不是今天我陪着七王子逛浮玉山回富春时正好赶上,你这条命可就葬送了,我晏迟护着的人,居然能被涂氏这种不入流的东西给害杀,你让我颜面往哪里放?” 芳期被批评得头都抬不起来。 她的确是太大意了,哪里想到涂氏竟然会这般大胆猖狂,公然伏杀官眷!!! 这时常映也赶回来了,看见现场的惨烈情况心里一惊,但见她家郎主居然在,且芳期狼狈归狼狈,站得笔直不像受伤,方才舒了口气:“四郎无事,毫发无伤救回,那劫走四郎的人也已被我制服,他中我一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把他绑紧在前边树上了。” “活口不会有用。”晏迟瞥了一眼常映:“涂氏还没愚蠢到自己出面去找这些悍匪,应当是通过张家那两夫妻联络的这些人,我若猜测得没错,张家夫妻两个早就潜逃了,没有罪凿,覃相公可别指望能把涂氏绳之以法,去吧,把活口杀了。” 常映“哦”了一声,二话不说就赶回去杀人了。 “上车吧,我好人做到底,今天护送你们去富春田庄。”晏迟转身对七王子道:“浮玉山景色虽秀美,却不如天钟山幽峻,且天钟山里,确然有不少道修,七王子不如游览访见,或更尽兴。” 芳期直到上了车,才觉魂魄终于归位,庆幸的是李夫人也终于悠悠醒转,确然无碍了。 —— 生死关头走一遭,李夫人从五娘、六娘口中听闻了惊险遭遇,当然明白涂氏跟她没怨没仇的,绝无可能冒着这大风险企图把她跟芳期伏杀当场,涂氏的背后,必定是王氏在指使,这个疯妇,以为她被伏杀,就能顺理成章夺回中馈大权了! 此时她们一行终于在晏迟的护送下平安抵达清磬园,李夫人也不急着咒骂王氏,当着苏娘的面,拉了芳期的手连称感激:“今日情形那般危急,期儿你若只想着自保,留下常映在你身边必定就能毫发无伤,你是为了救回涵儿,才让常映走开。就连五娘、六娘,你都想着让仆从先带她们离开,你自己就会骑马,却仍然留下来救我,要不是你拖延了一阵时间,便是国师及时赶到,恐怕我已经被匪徒给刺杀了。期儿,你可是婶娘的救命恩人,从今往后,只要婶娘还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不容家里的任何人再欺凌期儿。” “大夫人是真狠毒,谁能料到她竟然胆敢收买匪徒光天化日之下杀人害命。”苏娘想想都后怕得很。 “是我大意了,这个疯妇,我该料到她会孤注一掷的。”李夫人本想说多几句,但不知为何又忍住了,只对苏娘跟芳期道:“没有罪凿,王氏有老夫人护着,相公也没法子将她出妇,但继续纵容这疯妇必定后患无穷,期儿,她毕竟是你嫡母,你莫为这事跟她冲突,怎么铲除后患让我来想办法。” 李夫人起初是想借芳期的手慑压王氏,但经过这回遇险,她对芳期认真不仅仅是利用了,当然也明白跟王氏之间已经势如水火两不相容,必须逼着翁爹痛下决心,至少把王氏出妇驱出相邸。 这件事只能她来干,李夫人已经不想让芳期牵涉其中。 第174章 任务完成 因为一场惊险,李夫人当然不能像原计划般在富春逗留数日,等次日惊闻妻子险被伏杀的覃牧亲自带着相邸的数十家丁赶来,李夫人便带着子女跟覃牧一同回临安了。可芳期却想在富春多陪苏娘几日,再者讲她又欠下晏迟的救命之恩,晏迟说还会在富春多待几日,讲道理她至少应当正正式式地跟人家道声“多谢”。 芳期还没行动呢,晏迟这天自己却来拜访了。 “七王子往天钟山访道去了,我可没闲心陪听他们的一番探讨,本想让你去一趟我那田庄做餐美食当回报,考虑着你应是惊魂未定,恐怕不大敢出门,我便自己走这一趟来,你安安心心的,做一桌子好菜来吃吧。”晏国师索报索得相当理直气壮。 芳期觉得人家足够资格理直气壮的索报,别说让她做一餐美食,就算让她以身相许她也不敢拒绝。 嗐,瞎想什么呢,大国师怎么可能让她以身相许,除非她家祖父答应她“出道”当厨娘,大国师也许不会嫌弃她以卖身契相许。 “我惊魂定了,真的定了,正打算知恩图报去,没曾想竟劳动晏郎亲自走一趟,晏郎放心,我必能安安心心做桌子好菜。” 芳期是惊魂已定,奈何三月、八月却因一场惊吓生病了,没法子跟她打下手,常映又做不来疱厨的事,所以苏娘便自告奋勇给女儿帮手去。 晏迟一个人闲坐着甚是无聊,有意逛来了田庄的疱厨,他还确是好奇芳期究竟怎么把调味拿捏精准,打算着实地观摩下,说不定聪明才智如他眼睛就看会了呢,这样一来就能成功调教厨娘了,着实是,便是那黄毛丫头欠着他两回救命之恩,也不能够让相邸闺秀日日跑他家做饭吧,一月间最多才吃两回美食,这样的生活有点凄凉啊。 却还不及从窗户外头绕进疱厨的门,晏迟就听见芳期跟苏娘的对话。 “娘不如干脆请离吧。” 晏迟站住了脚。 女儿在冲当娘的劝离,这种人生大事他去打断似乎不好。 “相邸娘必是不愿回去的了,我也不肯让娘回去看那些人的眼色,只娘而今这样的处境,我连声母亲都不能称呼,便是悄悄地喊,娘也得为了我提心吊胆的。娘干脆请离,这处田庄翁翁必是肯舍予娘的,娘在富春立户,不再是相邸的妾室,我就能光明正大唤娘母亲了。” “不就是个称谓,这没什么要紧。” “称谓不要紧,但娘却能活得更加自在啊,娘放心,我有法子赚钱,担保让娘衣食无忧。不瞒娘,连我都想着说服翁翁让我另立门户呢,娘先走这一步,日后我至少不用再花耗笔钱另置屋宅了。” 晏迟没听见苏娘答应,跟着就是芳期仍在喋喋不休的游说了。 他决定不打扰妙音仙决定人生大事。 于是又逛离了此处,突地一阵清风扑面,晏迟觉得心情竟突然愉快不少。 没忍住微微笑了下。 敢劝生母请离,覃三娘胆子确然不,且听她的口气,居然还计划着跟生母“单过”,居然还很有自信把日子过得富足舒坦,看来覃三娘还真没被那场劫杀吓破胆,不愧是妙音仙的女儿,有主见,还有自立的志向。 比那些一心攀附男子荣华富贵的女人能干多了。 因为救下的人不是个窝囊废,晏国师突然有了种荣耀感,觉得偶尔多管一件半件闲事仿佛是种不错的体验,至少会让心情愉快。 要不改天他跟覃逊老狐狸碰碰头,商量着把涂氏给弄死拉倒? 没了涂氏,王氏就像个被拔了爪牙的疯狗,疯成哪样都不再是黄毛丫头的威胁了。 正剔着鱼骨的芳期听见“叮咚”一声。 刀子就停了。 壹无比欢快的声音在她脑子里响起:亲,第一阶段主线任务已经完成,您已经成功同晏迟建交! 芳期茫然地盯着苏娘。 苏娘比她还要茫然:“怎么了?” “娘,我就快发财了!!!”芳期心中一阵狂喜。 苏娘却觉得自己的女儿这回恐怕是真的受惊过度了。 —— 过去芳期给晏迟改善伙食,通常只有两道大菜,兼着几道简单的日常菜,至多再配上两味糕点,她帮手少,菜做多了耗时耗力,且晏迟胃口再好,也不可能把七大碗八大碟的丰盛菜肴都吃干净了,本着节省不浪费的美德,芳期名正言顺偷懒。 晏迟也没在意过芳期这点子懒惰心,他对美食的要求惯常是在精不在多。 然而今天,仆妇都往餐桌上端了四道大菜,九碟菜,据说芳期仍在疱厨忙碌,似乎要让晏迟这餐饭直接从中午吃到晚上,把晏国师都弄得有点惊疑不定了。 虽说黄毛丫头也算是有情有义,但如此任劳任怨仿佛不曾见过啊。 他主动“喊停”。 芳期这才没再“发挥”下去了,虽说跑过来面见,但自觉地离晏国师八丈远:“我这满身油烟汗臭的,来不及沐浴更衣,离近了担心熏着晏郎。” 芳期心里美滋滋的,怎么看晏迟怎么顺眼,暗忖难怪辛大郎这样的正人君子愿意跟晏郎交朋友呢,这青年脸上虽冷,心肠其实不是认真冷硬,明明救了她一条命,不知怎么的居然还对她又多了两分好感,指不定就是同情她受了场惊吓。 这样有同情心,晏郎必须是个大好人啊。 晏迟还的确有点嫌弃芳期这满身油烟气儿,他感官本就不同寻常,很介意受到异味的困扰,不过……居然觉着忙得一身大汗却忍饥挨饿的黄毛丫头着实有点可怜,算了,就忍这回吧。 “坐下来一同吃吧。” 芳期其实不想“陪吃”,她已经迫不及待要接受系统给予的奖励,往女富贾的锦绣之途上昂然前进了,但晏郎既然开了口,她也不好意思拒绝——毕竟要不是晏郎乐意同她建交,她也成不了女富贾。 “覃三娘你今天看上去很愉快啊?”晏迟度量了芳期一阵,确定这不是他的错觉。 “晏郎能来寒舍,我当然欣喜万分。” “一看就是假话。”晏迟轻哼一声,倒也没那大兴趣继续逼问芳期因何愉快,他挟了箸子山煮羊,只觉骨酥肉韧,异常鲜美,口吻也不由愉快起来:“说吧,想让涂氏怎么死。” 芳期差点没被自己做的酿腰子给噎着,好一阵才能咳嗽一声。 她前日才见到这么多人死在面前,对于“死”字有点不能接受好不?且她想让涂氏怎么死涂氏就能怎么死? 咦!难不成晏郎是要替她报仇血恨? 这真是太让人受宠若惊了,晏郎确然是个好朋友啊。 不过她总不能得寸进尺,是的,这种事就不用烦劳晏国师废心了:“翁翁应当不会放过涂氏,上回的仇翁翁还记着呢,只是公务太忙,一时间还没腾出手来,这回应当再忙都得抽空跟涂氏算账了。” “那你回去跟你家翁翁说声,让他把黄琼梅先给我留着。”晏迟见黄毛丫头不领情,管闲事的心就淡了。 的确像涂氏之流杂碎,哪有荣幸让堂堂宰执和国师联手算计,那她岂不是死得其所? “再有跟你翁翁讲,逼死涂氏就罢了,暂时别把她身份公布。” 涂氏要成了匪类,黄仙芝身份可就一落千丈了,周皇后再怎么蠢也不可能听黄氏的游说,让他这个国师娶个匪妇之女为正妻,那样子丁九山岂不跟黄氏攀咬不起来?那他这一段儿时间耐着性子跟那丁氏女演戏,就成了白废功夫。 芳期也不问晏迟究竟为何这样安排,只答应一定把话带到。 “涂氏没除之前,常映还是先跟着你吧,省得你又再大意,下回可就没有这回幸运了。”事实上晏迟已经看出芳期血光之灾已解,算是彻底挨过了此番厄运,甚至隐隐还有喜事临头的气象,这丫头也许即将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不过呢,他对覃逊隐瞒的事尚有疑惑,常映留在相邸或许还有用处。 哪知却听芳期讲:“啊,要涂氏不幸了,晏郎就要召回常映了吗?” “覃三娘,难不成你还要一直留我的婢女在你家使唤?” 芳期:…… 被这么这一质问她果然觉得自己是得寸进尺了,常映多了得啊,那天要不是她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几十个鬼樊楼的匪类常映就能收拾掉,实则那些匪类的身手,应当还不如曹开和等家丁护院,那天之所以遇险,一来是曹开和他们没有携带刀箭,再则事发突然,对方人多且先偷袭得手,才导致曹开和们措手不及。 听常映讲她的武艺实则是晏郎所授,晏郎亲自调教的人,她的确不配拥有。 连忙放下箸子直摆手:“不敢妄想,我不敢妄想,就是跟常映处了一段,蒙她几回相救,心里着实舍不得。” 晏迟才不再瞪视芳期,继续饮酒吃菜不搭理她了。 芳期终于得了清静,连忙骚扰系统:壹上来,给我的本金呢,你要怎么给我?难道吕博士有大卫的银钱? 系统:亲,吕博士没有大卫的银钱,但能教给你赚得本金的方法啊,你现在只需要先赁一间铺屋做商行,请个得力的管事,钱的事你可以先找温大娘告贷,你只要用佛跳墙的烹饪方法付做利息温大娘必定会答应,再按我教给你的方式去做,商行开起来后不出一月就能清偿债务,十月,辣椒、葵瓜子都丰收了,不出意外就能赚得至少五百金。 芳期:才五百金? 这跟她富甲临安的设想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系统:只是今年秋,等明年辣椒等等作物盛产,利润肯定也将连倍增长,且这收益是持续不断的,还不需要亲如何挂心操劳,亲,我觉得你暂时还是别想着发家致富的事了,因为我就快发布第二阶段主线任务跟支线任务,且有一项任务简直是燃眉之急。 芳期:…… 系统真不是好东西,就不能容她缓口气吗? 第175章 来自系统的鞭策 壹觉得自己十分的委屈。 唉声叹气道:亲,吕博士讲有一件险祸恐怕已经酿成了,亲要不及时阻止,大卫就难保亡国之忧,亲您想想,如果大卫亡国,便是亲富甲天下又有何用?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亲能保得住万贯家财吗? 芳期:好好好,不用跟我讲这些大道理,直说你的任务吧。 壹:第二阶段主线任务是交好赵清渠的女儿赵瑗。 芳期:这任务是什么意思?难道赵四娘子能够挽救天下危亡不成?算了,不管是什么意思,可赵四娘子被晏三郎保护得这么好,我也够不着她啊,得怎么交好? 壹:只要亲完成第一项支线任务就能够着了。 芳期:第一项支线是什么? 壹:嫁给晏迟。 晏迟正慢条斯理的品尝着美食呢,忽听箸子坠地的声音,他往过一看,只见芳期手里空空如也了却还维持着持箸的姿势,像被人点穴般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看什么啊看,还给看失智了! 晏迟放下箸子,不明所以地冲芳期挑挑眉。 芳期脑子里还在“轰轰”乱响,觉得晏迟很快就要“暴起”把她剑杀当场似的,吓得一个激零终于魂魄归窍了,她扶着自己的脑子,摇摇晃晃起身:“晏国师,恕我失礼了,我忽然觉着中了暑气,得先失陪了。” 她需要独自一人静一静,好好消化系统给出的混账任务,结交赵四娘她不是不能想办法,可这嫁给晏迟的支线任务就比主线任务困难千百倍真是合理的么?任务给予的奖励已经不能让她欣喜若狂了,她现在只想顺着系统“爬去”找那位蓝疯子和吕博士,将这夫妻二人暴打一顿。 壹的情绪也很心虚:三娘,嫁给晏迟的支线任务吕博士只给了两月期限,您可得抓紧了,但根据提示,只要您在时机合适时直接向晏迟表白,这个任务就大有希望一蹴而就。 芳期沉默。 壹今天很努力:我明白亲的想法,以为靠着辣椒等等作物就能暴富,这些确然是暴富的基准,但三娘应当听说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典故吧?是,您现今是相邸闺秀,有父祖家族在后撑着,您不用担心引来其余商贾的嫉恨。可三娘认为您的祖父能长在宰执之位么?先不说覃宰执年事已高,阳寿尚有多久,便是您的祖父能够长命百岁,而今辽国、西夏均与大卫暂止干戈,天子认定根基已稳,是绝对不允覃宰执继续位高权重下去,您的祖父自己也明白情势,不出二载,应当就会致仕告老了。 芳期还是沉默。 壹:三娘您开罪了后族,荣国公如今还在主持商政革新,您手上有这么多世人不曾见闻的作物食材,荣国公到时会让您垄断经营么?且要想让这些食材丰收推广,光靠三娘告贷所得的本金也远远不够。 芳期不会经商,但系统讲的道理她还能听明白,心情更如雪上加霜,觉得自己富甲临安的壮志况怕也成了镜花水月。 壹:吕博士给出的法子,是让三娘联系几家有信誉且有实力的大商行,拿着辣椒等等作物种植技术与他们合作,在后世的讲法,类似于技术入股吧,这样先就缓解了资金的难题,且大商贾们因此获利,三娘也就不那么显眼和招仇恨了。 芳期认同。 壹:但这法子仍有后患,说穿了三娘是女子,必定无法说服您的祖父支持您抛头露面和商贾交道,更甚至于一直在后给您撑腰。商人重利,万一为巨大的利益诱惑,时间一长,说不定就会悔约。所以三娘必须不能缺少强有力的靠山。 芳期:晏国师可是答应了我做靠山的了,哪里需要攀嫁? 壹:三娘总是要嫁人的吧,不用指望您家祖父会答应您自立门户的事,您不嫁给晏迟,多半也会许配世族庶子,到时三娘可就更没希望再经商了,甚至无法照顾苏娘,三娘想想,晏迟对苏娘大有好感,若娶您为妻,必定不会拦着您跟苏娘见面。晏迟对黄氏不满,对晏永都是面上听从而已,您嫁给他至少不会被翁婆压制,晏迟行事本就随心所欲,根本不会用妇德女规要求您规行矩步。 芳期往床上一倒,抓起一个软枕来盖自己脸上。 壹今天简直是苦口婆心:我可以透露给三娘知情,吕博士已经分析出一场惨祸的根本就是王氏,接下来的任务必定是让三娘彻底铲除王氏这个祸根,但她是您的嫡母,如果您没有国师夫人这样尊荣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将王氏置之死地,那样一来构建平行世界的计划就算失败了,这对于蓝先生和吕博士来说只不过白废一番心血,但对于三娘而言,面临的就是国破家亡的惨祸。 芳期拿开了枕头。 但并没有下定决心。 王氏想将她置之死地,这个疯妇不知今后还会做出什么疯狂的行为,且王氏现在已经不顾声名了,取她性命甚至连遮掩都无必要,她现在有常映跟在身边,暂时不用担心王氏下令蒋氏等心腹公然将她杖毙,可是常映毕竟是晏迟的人,迟早有一天会回到她真正的郎主身边。 虽然婶母说她来想办法让王氏被出妇逐归,但芳期并不觉得这件事会如此容易。 芳期:接下来究竟有何祸殃? 壹:原生世界,万仪长公主并没有能顺利和亲西夏,史书记载,是急病身故,但西夏王子怀疑万仪长公主是被人毒害,天子对这件事含糊其辞,只是让柔淑公主代替长公主和亲西夏了事,西夏王子后来成了西夏国主,与辽国再度结盟,攻灭大卫。那时覃家早已灭门,但西夏国主攻灭卫廷后,废尽心思打听出王氏埋骨之处,将其挫骨扬灰,吕博士其实早就怀疑万仪长公主之死与王氏有关,构造此一平行世界后,通过三娘屡屡挫损王氏条条毒计收集的信息,吕博士更加认定王氏丧心病狂,应当因为长女之死,其实一直对长公主心怀仇恨。 所以才一步步的,制定了这些项任务? 壹:覃宰执虽老辣,看出王氏丧心病狂心狠手辣,但一个正常人又怎能想到一个疯子究竟会丧心病狂到何地步?是,王氏这回利用涂氏等鬼樊楼余孽刺杀三娘及李夫人,覃宰执定会勃然大怒,可却因为举不出罪凿,无法说服您的祖母重惩王氏,覃宰执心中必存侥幸,以为铲除涂氏这个中人,王氏便不足为虑,他仍会因为老妻的固执,再次妥协。 芳期在想王氏有无机会毒害万仪长公主。 结论是肯定的。 因为万仪长公主对王氏格外信任,压根就不会怀疑救命恩人的生母其实对她包含祸心,况怕连祖父都不会想到王氏竟会杀害万仪长公主,但芳期却相信系统的分析。 没有人比她还了解王氏的丧心病狂,万仪长公主回国,来一趟相邸,王氏立即病倒,且抓伤了父亲的脸,现在想来,这说明王氏心里的伤口因为目睹长公主安返被撕裂了,大姐姐的惨死是造成王氏疯狂的根缘,她甚至怨恨父亲为何要阻止辽人奸/辱长公主。 她的女儿死了,长公主也应该死。 但长公主不应死也不能死,长公主若成西夏未来王后,西夏王就不会跟辽国联盟攻灭长公主的母国,原生世界,西夏王必定是为了替长公主报仇血恨,才做下与辽国继续结盟的决定。 天子能察不出长公主是不是被害死的么? 他察得出,但不追究,因为原生世界祖父替天子背了黑锅,害杀卫国勇将鄂举,天子心知肚明,不追究覃门妇害杀长公主的罪行就是他的报偿。 西夏王会怎么看羿姓皇族? 冷漠无情,残害手足,卫国的社稷应该给长公主陪葬。 羿姓皇族不把长公主当家人看待,西夏王就不把羿姓视为亲好,而是仇敌。 芳期在富春就有些待不住了。 但她走前,仍然不忘尝试劝说娘:“我想靠着辣椒等等食材获利,法子已经想好了,但最难的就是找不到可靠的管事,我因有上有亲长限制,自己也不能抛头露面去开商行,同那些商贾洽谈,我只能信任娘,娘只要请离,就可以分籍立户,娘是自由身,虽是女子,开设商行并不会受到约束,且凭娘的能耐,完全足够同商贾斡旋,只有娘能够替我打理好商行,我外头有娘为依靠,便是有朝一日被父亲惩责,将我除族驱出覃门,我也不怕没有人收留。” 苏娘倒是下定了决心。 “我跟你一同回相邸,请离的事,我亲自和相公商谈。” 芳期如释重负。 她跟王氏眼看将有一场恶战,胜负未决,但总算是先把生母给“择出”了,只要祖父允准母亲请离,母亲从此和相邸就没有丝毫干联,王氏彻底不能决定母亲的生死福祸,无论她和王氏这场恶战的结果如何,母亲都是安全的。 世上虽不会再有妙音仙,相邸也不会再有苏娘了。 只会多一个苏娘子。 未来能让临安商贾趋之若骛,奉为财神的苏娘子,她的母亲,能以商行主家的身份光彩夺目的生活,仿佛明珠从未蒙尘。 芳期又再兴奋起来,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规划日后的幸福人生,等她先向温大娘告贷,租下商行,母亲就能从富春暂时搬来商行住下,这样更加方便与商贾交洽,至于最终与哪几家商行合作,芳期其实没有头绪,不过请教覃五叔应该会有启发,但最终还是得靠母亲定夺。 告贷的事还没进行呢,芳期就在烦恼她的商行应当如何命名了。 “芳华有期,韶光永继,商行之名就取韶永二字如何?” 苏娘莞尔便替芳期解了这道难题。 第176章 国师夫人竞夺战 阔别相邸已然六载,苏氏再次回到曾经被她当作家的地方,也着实有几分唏嘘。 当认清覃敬对她心存鄙恶绝无可能改转这一现实,她其实也并非没有想过请离,可请离之后她的打算仅仅只是投身一处道观,出家为女冠,就那样悄无声息的渡日。 可她的女儿不让她这样消沉渡日。 她更加不舍得当真和女儿分别,余生再也不见。芳期想要自立,她就应当做为女儿的后路,哪怕有一日女儿觉得脚下的路途当真是荆棘密布寸步难行,永远都会有另一条平整的途径可以选择,女儿在临安,她就留在临安哪也不去。 苏氏根本不打算再见覃敬了。 因为他们两人之间,其实早已没有道别的必要,就像她那时自请往富春独居,其实并没有请求覃敬允许。 覃逊以为苏氏是回来质问王氏的恶行,结果听了“请离”的话,他心里很惊讶,不过面子上还是平静的:“娘子想好了?” 这么多年过去,其实覃逊对苏氏仍然保持着旧称谓。 “相公不会将王氏出妇吧?”苏氏直问。 覃逊微微蹙眉,他很想把王氏出妇,但老妻不认同,要王氏收买匪徒刺杀妇及孙女的凭证,他要能拿得出凭证来不早把涂氏给收拾了,还用得着费许多心思布局结果让涂氏获得了喘息的时机,居然差点就把妇和芳期给害了! “王氏如此丧心病狂,我不放心期儿。”苏氏并没有逼迫覃逊:“是我当年因为一时执妄,犯下过错,导致大郎君对期儿也鄙恶疏远,我不能指望大郎君维护期儿,所以请离,恳求相公准我分籍立户,恢复自由之身。倘若有朝一日,期儿为亲长不容,还有我这生母依靠,我的女儿,绝不容人伤损毫发。” 覃逊无话可说。 讲实在就算苏氏提出现在便将芳期带走,跟覃门一刀两断他也无颜阻止,覃逊心里门清,他们一家被俘辽国,倘若不是苏氏向辽太子引荐,他绝对没有那么容易在短时之内就获得辽廷的信任,他们一家欠着苏氏大人情。 “娘子要庇护三娘,当是得在临安城中置居吧,我可让娘子自择一所别苑。” “不用了,住处我自己可以想办法,不过得请相公将富春田庄正式转让予我,我现在拿不出那么多钱买下田庄,但可立据,三年之内连本带利清偿。” “不、不、不。”覃逊连连摆手:“我家亏欠娘子的恩情,岂是一所田庄就能抵消?老夫还哪有颜面索要买款。” “若非相公当年认许,我就不会有芳期这么个女儿,所以覃门早就不亏欠我什么了,字据我已经写好,请相公收下。”苏氏执意将一张字据,摆在了覃逊跟前,她便起身作辞:“今日之后,苏氏便不再是覃门妇,与覃大郎君一刀两断,三娘虽姓覃,倘若相邸能够善待,苏氏不会过问尊邸家事,但要若苏氏所生之女,为父族亲长厌弃,苏氏可领三娘归家,让三娘改为母姓,还望相公知会令郎令媳,苏氏之女不容虐害,否则,苏氏必与二位不死不休。” 覃逊张着嘴,到底说不出挽留的话来。 老夫人对苏氏请离的事没有太大反应,但王氏听闻自然不满得很,偏偏覃敬知情后还一句交待都没有,仍然“一头扎在”周娘的屋子里,王氏更是勃然大怒,竟然“屈尊降贵”涉足了周娘的屋子,像训儿子似的把覃敬好一场训。 “苏氏是妾,凭什么请离!且翁爹竟然还将富春田庄过户予她,翁爹真是老糊涂了!那可是泽儿的产业!官人应当重惩苏氏,索回田庄,将苏氏母女杖责处死!” 周娘一声不敢吭,只在心里腹诽:大夫人越来越疯了,苏氏虽是妾,但是良妾,人家本身就有请离的权力,慢说苏氏根本没犯国法,就算犯了死罪,也不该由私刑处死,更何况这事跟三娘有什么关系?大夫人还公然把相公称为“老糊涂”,这是犯了七出之条了吧,相公还活得好好的呢,相邸的家财就都归属大郎了? 周娘一眼眼的瞧覃敬,可惜覃敬夫纲不振惯了,跟她一样一声不敢吭。 王氏大发雌威后,其实于事无补,她只能再让婆母主持公道。 老夫人根本就没有闲心搭理这事。 因为她已经得到了周皇后的回音——天子介怀高六娘曾经认罗贵妃为义母,所以不肯降旨赐婚。 老夫人心急如焚。 王氏一族的名声已经有崩坏的迹象,她只能依靠外家高氏一门才有望扭转劣势,但高家因被李家陷害,至今尚且不能谋得朝臣的职位,远在蜀地颇有点鞭长莫及。可要是高六娘能为国师夫人,高家满门必定水涨船高,立时就能调职归朝,王棣、王林两个侄儿不顶用,可老夫人的胞弟王烁还活着,老夫人最近是因为芳期的事跟侄女王兰汀闹得不愉快,但她哪会因此记恨胞弟王烁? 高、晏姻联,晏迟就能助着王烁入政事堂,王氏一门只要还有一支的家主位高权重,还怕不能扭转舆论重振威望? 所以老夫人已经修书往成都,责令高六娘的生母曲氏速速赶来临安,下个月,高六娘守制期满,就能议婚,覃逊不乐意,只能由曲氏出面提亲。 老夫人的谜之自信仍在持续,她觉得晏迟必定乐意婚娶高氏女。 晏迟却在同丁文佩“演戏”。 丁文佩与赵瑗原本皆为柔淑公主伴读,两个女孩儿其实过去也能称作熟识,但东平公获罪之后,赵瑗被没为官奴,别说世族闺秀了,便是平民家的女儿地位也比赵瑗要高,丁文佩自然与赵瑗“楚河汉界”。 可是因为丁九山这祖父的交待,丁文佩再度与赵瑗建交,时常出入无情苑,又因赵瑗的引荐,晏迟与丁文佩结识,并且待她客气得很。 丁九山的东篱社彻底办不成了,但他宴请晏国师,晏国师欣然赴邀。 黄氏的内心便极其火烧火燎不安稳。 涂氏不敢自作主张,听从王氏授意刺杀李夫人及芳期的事是经过了黄氏的默许,原因当然是黄氏的计划再次受挫,她没能如愿让周皇后强行干预芳期的婚事,先把黄仙芝婚姻大事上的这颗绊脚石先踢去道边草丛里,晏迟已经位及国师,且放出风声来赦造国师府里的那座与灵犀楼遥遥相望的高楼,命名“无情”。 灵犀楼原本不叫灵犀楼。 梅夫人擅长园景构设,修建的高楼可远观西湖宝祐桥,宝祐桥在前朝名段桥,后又名断桥,今人有词:“我忆西湖断桥路,雨色明光自朝暮”。梅夫人于是以“朝暮”二字命名高楼,是寄望了岁月余生,仍能和夫郎朝朝暮暮的心愿。 梅夫人过世后,晏永改朝暮楼为灵犀楼。 典出“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黄氏闺名彩凤,这是晏永的心机,暗示世人,他真正爱慕,愿意与之朝朝暮暮的女子究竟是谁。 结果呢,晏迟也修起一座高楼,命名无情。 这无疑是赤裸裸的讥嘲,仍为他的生母打抱不平。 黄氏就更怕晏迟会对黄家赶尽杀绝了,她现今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强行将晏迟和黄家牢牢绑系在一起,哪怕晏迟对侄女五娘并无情意呢,可总是不能够把岳家赶尽杀绝的,只要晏迟不急着报复,她就能赢得时机化解矛盾,说服晏迟相信一切都是赵清渠中伤,她是有私心,但私心仅限于保护她的儿子不为当时的确身患狂症的晏迟加害。 她没有伤害梅夫人,对梅夫人甚至仍然心怀感激,梅夫人在杀害子女后自杀,晏迟应当是亲眼目睹,否则当年也不会受到刺激罹患跟梅夫人一模一样的狂症。 那些往事,病愈后的晏迟应当是不记得了,所以才会听信赵清渠的挑唆。 可只要晏迟相信她,她就有把握引导晏迟记起那些旧事,她甚至还能举出人证——当年要不是她妥协退让,晏永根本不可能答应娶梅夫人为妻。 她对梅夫人没有恨意。 先让晏迟打消误解,才有希望化干戈为玉帛。 所以黄氏痛下决心,要求涂氏召集“家人”,刺杀李夫人及芳期,怎想到又再失了手! 好在她虑事周全,没让涂氏出面,就连张家夫妇,也在行事之前被安排去了别处,计划虽然功败垂成,但涂氏仍然没有暴露。 黄氏没想到的是丁九山会因为声名扫地,竟然也生了攀附晏迟的企图,侄女的绊脚石又多了一个丁氏女,且分明还很得晏迟的青睐,因为有赵瑗居中牵线搭桥! 赵氏女就是个祸害!!! 跟周皇后“国师夫人只要不姓覃姓什么都无关紧要”的态度不同,黄氏必须促成国师夫人只能姓黄,而相比与晏迟来往了一年尚且没能定婚的芳期,近期跟晏迟打得火热的丁氏女无疑更让黄氏神经紧张,为了不让丁氏女捷足先登,黄氏决定让丁九山的名声更臭一些。 张家夫妻两个其实并没有离开临安城,只是搬了住处,涂氏仍能跟他们联络,且乞丐社的成员也不是全都在刺杀相邸女眷的行动中折损,尚有那么些匪徒听令于张家夫妇,于是涂氏轻而易举就打听得丁九山“状举”子媳的事存在蹊跷,这些匪徒盯踪关健人证,也就是丁家那个官奴,想尽办法与其交识,终于把官奴灌醉之后,将他掳至僻静地,逼问出前因后果。 他们之所以如此容易获得线索,当然是因晏迟暗中“帮忙”。 但黄氏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被人利用了,在打听出丁九山竟然是陷害长媳的结果后,她兴奋了。 把官奴直接交给了丁九山的长孙。 第177章 仗义相助 丁九山的长媳姚氏,同样是寒门出身,她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到年近三旬,其实已经觉得无望再生嫡子了,便主动提出给丈夫丁许纳一门良妾,怎知良妾进门未久,姚氏又有了身孕,这回生的是儿子。 姚氏心满意足,并没有因此刁难妾室,就算丈夫丁许更加宠爱年轻貌美的妾室,两年后就再得庶子,姚氏仍然贤良大度,她一门心思只扑在子女身上,从来不曾争风吃醋。 妾室杜娘,实则也很敬重姚氏这位主母,姚氏获罪,杜娘心里便觉得极其疑惑。 可是丁许不敢质疑父亲。 姚氏之子丁文翰,而今已经成为相邸愈恭堂的学子,当察知母亲果然是被陷害后,心中惊怒加交——他一直认定是叔父陷害母亲,结果真凶居然是祖父? 丁文翰不知官奴的话可不可以采信,他找杜娘商讨。 “大郎,我其实早就在猜疑,二郎君好端端的为何陷害大娘子,但我又认定大娘子绝对不会诬告良民,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大娘子温良恭顺,郎主与老夫人过去均赞大娘子品性贤惠,大娘子唯一一回被郎主教训,便是谈论那何钱氏纵子为恶,且将孙儿除族,更是不慈。 我从没见郎主那样火光过,没过多久,大娘子便惹了官非,且还是郎主往官衙举告!我不管外面的人怎么想,我横竖是不能认可郎主的行为,大娘子告官时,郎主并未拦阻,责令大娘子谨慎细察,后来惹出了人命,大娘子惶惶难安,自己都在疑心是自己错怪了无辜,郎主却亲自去举告,大娘子获罪,郎主却得大义灭亲的赞誉,我不知世道为何成了这样。 郎主才是一家之主,出了这等事,罪责怎能由大娘子独自承担?大郎心里清楚,那婢女从未送过大郎香囊,所以大郎认定大娘子是被诬陷,我跟大郎不一样,就我对大娘子的认识,便是那婢女真对大郎另怀企图,大娘子至多也就是将她辞退,绝对不会行为阴谋之事。” “真的是祖父!”丁文翰咬牙切齿。 “这件事不能由大郎独自承担,大郎是孙辈,倘若状告祖父,官衙不会受理,大郎还必定会被除族,由我来,我先请离,待我大归,由我出面举告,争取让大娘子免受流徒之苦。” 杜娘的儿子已经夭折。 是因为痘疹,死在了姚氏获罪的同一年,她已经别无牵挂——当年,她家父亲病重,求治无门,是大娘子同情她,纳她入丁家为良妾,给予了本家一笔聘金,父亲因为这笔及时钱,得以活命,她们一家都还念着大娘子的恩情。 大娘子从来没有亏待过她。 “大郎你记住了,不管结果如何,入仕之前,你不能跟郎主反目,即便郎主因而获罪,你还得替他养老送终,大娘子即便获释,也必不肯再归丁家,可大娘子毕竟还有所归,免除了牢狱之灾,更加希望大郎能得美满,你必须忍耐。 要是我没能为大娘子申冤,甚至自己也被牵连,大郎就更该忍辱!因为只有当一日,大郎你能够作主家事,才能庇护于大娘子及我,如果大郎不能忍,我们都将陷入更加悲惨的境地。” 丁文翰着实悲愤:“娘,应该由我为母亲血恨,不能让你冒险!” “傻孩子。”杜娘安抚他:“我的卓儿若还在,你在家里也不算十分孤单,大郎听好了,我不是你娘,但我却把你也当成亲生的孩子,一个做母亲的,可以为了自己的孩子出生入死,我冒险不算什么,但我不能眼看你前途尽毁,你还,你没有能力抗拒这所谓的礼法,我跟你不一样,我只要离了丁家,就不存在以卑犯尊,便是错告了,至多也就是不能救出大娘子,挨几下刑杖。” 丁文翰恭恭敬敬予了杜娘礼拜。 但他并没有当真袖手旁观。 所以这天,覃渊就跑来了秋凉馆。 “三妹,丁大郎居然想见你,我没犹豫就拒绝了,但他居然想往地上跪,吓得我赶忙扶住了他,丁大郎说他绝对没有纠缠冒犯的意思,就是有事相求,我实在不忍再拒绝他,只问三妹一声愿不愿见。” 芳期还没吱声呢,壹就上线了:见、见、见必须见。 芳期:…… 那就见吧。 见面的地方就在古楼园,芳期看见了个只比她高出半根食指的少年,竟然也长着一双单凤眼,倘然用手掌挡着鼻翼以下,跟童夫人高度相似,芳期于是有点明白了丁九山为何对长孙如此嫌弃,丁大郎之母“不敬”何钱氏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原因况怕就是他跟童夫人十分相似了。 丁九山按壹的话讲,就是个变态,既然不喜童夫人又何苦娶人家为妻呢?讲道理是何钱氏先许了人家才导致丁九山姻缘落空吧,关童夫人何事?童夫人的血统还挺优秀的,丁大郎是个美男子,丁四娘也是个美娇娘,丁九山才是般配不上童夫人的无耻之徒。 “覃三娘,翰今日先同三娘致歉。”丁文翰深深一礼。 芳期面不改色就受了:“丁郎有对不住我的地方?” “没有,但我祖父对覃三娘心怀恶意,且事情多少与我有关,这声赔礼应当。” “我不怪你。”芳期还挺同情丁文翰的,他俩虽说男女有别,但处境都有艰险之处,相比起来丁文翰比她更惨一些,因为姚娘子至今还身陷囹圄呢,不像她的生母,如今总算是脱离苦海了。 “翰腆颜,尚且有事相求。”丁文翰虽然心里觉得强人所难,但为了杜娘还是直接说出了请求。 他需要芳期帮他一把,至少保得杜娘不受皮肉之苦。 芳期其实并没空闲管丁家的事,但她却被丁文翰的真情挚意给打动了,只是她仍然觉得几分好奇:“丁郎因何认为我能助你?” “翰虽不才,但自信并不迂腐,翰其实从来不认为三娘跋扈粗鄙,甚至钦佩三娘虽为闺阁,但为了维护生母敢与黄五娘争锋相对,且三娘初见祖母,即认定祖母并非倚仗长者之尊逼迫晚辈的性情,将矛头直接对准丁大夫,翰相信凭三娘的智慧,若肯相助,就一定能助翰之姨母免受刑罚。” 芳期就越发同丁文翰惺惺相惜了。 丁文翰把杜娘称为姨母,说明他脑子里其实没有太多正侧嫡庶的教条,芳期本身就是这么个女子,她的母亲曾经是姬妾,她是庶女,谁要仅就这点瞧她们一类人,那就别存希望在她们身上讨得好处——尊贵如你,自求多福。 丁文翰至少没犯她的忌。 而且,芳期心里清楚这件是必然离不开晏迟的推策,她希望杜娘能够大获全胜。 所以她答应了丁文翰的请求。 不过芳期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说保谁就能保得住谁,这件事还不能烦动晏迟出手干预,她垂眸想了一想,就问丁文翰:“丁郎可曾想过,你家那官奴因何缘故忽然坦白冤害令堂的罪行?” “据他说是犯下这等恶行后心中不安……” 见丁文翰说得犹豫,芳期笑了:“丁郎看来也不信官奴这等说辞,这官奴,既为丁公逼胁行恶,无缘无故的当然不会愿意认罪,必然是被些更厉害的人用更毒辣的手段给要胁了,有性命之忧,才不得不承认罪行,也就是说令堂固然是被丁公陷害,但背后确然有人想要不利丁公,才欲利用丁郎救母免于牢狱之灾的决心,导致丁公声名狼籍。” 见丁文翰看向她,芳期摆了摆手里的团扇:“我与丁公是有嫌隙,但我一个闺中女子,哪有这样的本事要胁你家的官奴?也不能是我家翁翁使计,因我家翁翁必然明白丁郎身为卑幼,质疑亲长的行为先就会招致诽议,这个计划不足以对丁公造成损伤。” “那就是说,另有别的人想对丁大夫不利?”丁文翰这时甚至都不愿再把丁九山称为祖父了。 “丁郎只要想想丁公最近在计划什么事,就当明白谁会把丁公当作仇敌了。” 丁文翰却有些想不通,脸上惊疑的神色越是厚重了。 “丁家的四娘,最近常往无情苑去,沂国公夫人却处心积虑想着让侄女黄五娘,婚嫁晏国师。”芳期干脆直接挑明。 “是沂国公夫人?!” 芳期颔首:“现在杜娘子打算状举丁公,可这案子若经衙堂审断,那官奴又再被丁公逼胁改了口供咬定是杜娘子威逼利诱的话,杜娘子就成了诬告,会受皮肉之苦,更或者有牢狱之灾,可要让这件案子大白于天下,其实不是仅限向官衙举告一条途径,比如现在比杜娘子及丁郎更加焦急的人肯定是黄夫人,要是杜娘子直接寻黄夫人,道已经堪破了她的居心,黄夫人要么放弃与国师姻联,要么只能想办法通过御史言官的嘴,弹劾丁公。 丁公乃礼部官员,却有陷害自家长媳的罪嫌,官家为正朝堂风气必会察究,那么令堂的冤情就大有希望被洗清,而丁郎也不必担心杜娘子会有危险了。” 当然,丁九山肯定会反应过来是黄氏在算计他,他为了自保,只能跟黄氏咬斗,芳期猜测晏迟应当乐见这场狗咬狗的好戏。 第178章 逼杀 覃逊这天去了黄家。 对于黄琼梅这种领着空衔只拿奉禄不握实权的官员来说,其实是不是休沐日他横竖都游手好闲着,但今天黄夫人归宁,说有件要紧的事要同他商量,话还没说几句,就听说覃宰执登门的消息,一家子顿时都是惊疑不定,黄夫人也只能把说了半截的事暂时打住,携了涂氏避去正厅后的隔间里,打算窝在那处听一听覃相公的来意。 黄琼梅便让长子黄元林陪他一齐迎出。 覃逊懒得同黄琼梅寒喧,在父子两个殷勤相迎但一听就缺乏热情的应酬中,率先步入黄家的正厅。 他的身后,只跟着一个三十好几的妇人,着一身青布衣,发髻上包着条黄布巾,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装扮,看上去甚至不可能是相邸的仆妇。 妇人腿脚还明显有些跛态,不良于行,她低着头,黄琼梅也看不分明妇人的眉眼,只经他一眼晃过,妇人肤色还算是白晳,笑靥处那粒朱砂痣颇带着几分风情,就有点心痒盼着看妇人的正脸,但这当然只能是心痒而已,覃相公跟他可没有交情,今天来,必然是来者不善。 “黄少卿你的妻室呢?请她出来见见故人吧。”覃逊待落座,才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他觉得嗓子有点干,不过却并不打算喝黄家的茶水,于是话音一落就咳了两声清清喉咙。 后头的黄氏姑嫂,看不见前头的情境,听说“故人”二字心中自然又是一阵惊疑不定。 “家母今日不巧去了沂国公府,此时不在家中。”黄元林回应。 “沂国公夫人不是来了你家么,我相邸的人在外头盯着呢,没瞅见沂国公夫人离开,涂娘子却往沂国公府去了,难不成是……涂娘子眼瞅着姑回门,赶紧去向沂国公献殷勤?” 这是什么话!!! 黄家父子二人的神色顿时难看,只黄琼梅因为闹不清覃逊的来意,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个底,硬气话就闷在肚子里说不出来。 “涂娘子出来吧,老夫都听到你在后头喘粗气了。” 覃翁翁一大把年纪了耳力早就退化,但头脑尚且灵活,他听不见涂氏的粗气但料到涂氏必定在隔间后头听动静。 涂氏只能出来。 她一看见笑靥处生着颗朱砂痣的妇人心中就是一跳。 “吴娘,你看看涂娘子,是否就是故人?”覃逊对妇人道。 黄琼梅也终于看见了妇人的正脸,眉心都忍不住一跳——这妇人年华虽老,但眉眼竟生得极其精致,她这时脸上没敷脂粉,未用镙黛染眉,可秀眉舒展像春风里的柳叶,眼尾像经过了妙笔勾勒,凤梢微翘,尚还天然含情。 年轻时必定是个美人胚子。 “确然就是故人,还没老得让我认不出。” 妇人语气里全是恨意。 涂氏往后退了一步,但她外强中干直瞪着妇人:“什么故人,我并不认识此妇。” 覃逊慢悠悠地说道:“黄少卿,这妇人姓吴,七岁时被掳去了鬼樊楼,困在沟渠里数载不见天日,且还被鬼樊楼的匪类奸/辱,坏了她的清白,想逼着她行为暗娼之事,开封城破,鬼樊楼众匪忙着奔逃,她才终于侥幸脱身,只是逃难时不慎摔伤了腿脚,落下终生残疾。啊,这可怜的妇人正是被涂娘子骗去了僻静处,才被涂娘子的同党掳到开封城下沟渠。” “覃相公休得血口喷人!”涂氏两眼圆睁。 “涂娘子,虽二十余载过去,但我还没忘涂娘子当初是怎么哄骗的我跟你往荒僻处去。”妇人恨声道:“涂娘子说我面上因有朱砂痣,为血光之相,不仅自己会有祸殃,还会连累父母家人,涂娘子还挽起袖子让我看你的胳膊肘,你的胳膊肘上同样有粒朱砂痣,你说让我随你去,见一个道长,得了道长的平安符就能免厄,我那时年幼无知,听信了你的话,鬼樊楼的几年,我被逼着服侍涂娘子,才知你胳膊肘上的朱砂痣根本就是伪装,可你背脊尾椎处却有一粒乌痣,想必连涂娘子自己都不知道吧!” 覃逊抬手,示意妇人不需多说了。 他的长孙差点被鬼樊楼的余孽毒害,覃逊那时就想到了办法剪除涂氏,虽说证明涂氏是鬼樊楼的余孽不足以让涂氏获罪,可只要证实涂氏曾经拐掳良人,国法还是必须追究涂氏的罪行。 他废了番心思,才找到被涂氏祸害过的吴娘,只是凭吴娘的口供却还不足够指控堂堂少卿的妻室,覃逊正搁那儿布局呢,没曾想涂氏居然又对他家女眷动手! 又因晏迟的提醒,覃逊这时不打算将涂氏绳之以法了。 “黄少卿,你说涂氏是书香门第的女儿,家人不幸在开封失陷时罹难,难逃途中与你结识,你娶她为妻,当初天下大乱,是没谁追究你这套说辞,不过若想细究的话也并非没有头绪,涂氏要真是书香门第出身,别说书香门第了,她但凡是个良籍,总讲得出从前家居何处吧,她嫁给你时也年近二十了,总不至于一直养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见过外人。 就算她一家都死绝了,总有邻里亲友不曾一同死绝吧,便是失散,只要涂氏说得出她的居址,我就能找到认识她的人,证明她不是窝藏在沟渠里的匪徒,不曾为非作歹。” 黄琼梅:…… 覃逊冷笑:“我家妇及孙女,早几日前在桐庐险遭劫杀,虽说幸遇晏国师援救大难不死,行凶的匪徒也都被国师府的护卫当场射杀,可尸身仍在,这妇人辨认出有好些个匪徒,可都是涂氏的旧相识!” “覃相公,无凭无据的……” “黄琼梅,我不想闹去衙堂,是看在晏国师的情面上,另外我也知道涂氏纠集匪徒行凶,还有我家那蠢妇在后指使,我不追究你黄琼梅也是帮凶同盟,身为朝廷命官竟胆敢包庇罪匪,但涂氏你必须得处死,我今日在你黄家不亲眼目睹涂氏命绝,那你就别怪我跟你打这场御前官司了。” 覃逊说完便起身:“你们一家好好商量吧。” 他出了黄家的正厅,却并不走远,竟自己找了处花厅坐下。 他老人家今天故意挑沂国公夫人回娘家的日子发难,就是为了紧逼黄琼梅杀妻,黄琼梅是个优柔寡断的窝囊废,但黄氏应当懂得利害。 黄家早已落魄,多少男子都不想着重振家门,反而是黄氏这女子孜孜不倦求富贵,相比黄琼梅这兄长,还有已经死了的黄鲁严,倒确然是黄氏这女流之辈还算有几分能耐,至少,赢得晏永这辈子不离不弃的爱宠,熬成了堂堂一品夫人。 涂氏身份没暴露前,对黄家的用处就十分有限,身份暴露之后,对黄家就是莫大的祸患了。 黄氏但凡还有求富贵的心,都不可能冒险与相邸打这场御前官司。 涂氏半点都未觉察死期将至。 她满面的气怒把眉头燎得高挑,不心把在鬼樊楼时做为头目“女儿”的凶煞气势都给透露出来:“想用一个吴氏就指控我是匪徒?覃逊这是在做梦!谁怕和他打御前官司?他这是明知无凭无据才想出了要胁的手段!” “可是嫂嫂无法说明从前籍居。”黄氏蹙着眉头,拉住了踱步不停气急败坏的涂氏:“嫂嫂不能证实出身清白,就可能被覃相坐实罪状,而且张家夫妇二人仍在临安,说不定他们的行踪也已经被覃相掌控,覃相才会如此有恃无恐。” “那该怎么办?”涂氏脸色煞白。 “我们当然不能坐以待毙。”黄氏道:“覃相只想要嫂嫂性命,而不是真愿闹去御前,说明王老夫人仍然力保王氏,覃相不得不顾及王氏阖族的体面,既是如此,事情就仍有转机,一阵间我去见覃相,假意答应与他合作,想办法说服三郎娶覃三娘为妻,看覃相的态度。但嫂嫂无论如何都不适宜再待在临安了,你回屋子收拾一番,明日就悄悄出城,先自己找个地方住一段儿,不要泄露行踪。 等我们解决了丁九山,促成芝儿嫁入国师府,覃相即便回过味来,但那时我们已将张家夫妇灭口,而且想办法落实了嫂嫂从前确为良籍,覃相便不能再指控嫂嫂,届时嫂嫂就能回来临安。” 刚才覃逊这不速之客登门前,黄氏确然是在商讨怎么对付丁九山,涂氏一想覃逊跟丁九山闹得势不两立,看黄家出头针对丁九山应当会被瞒骗,不再针对她的事不依不饶。 这确然就能赢得时机。 “可我为何要先离开临安?” “得防着覃相这老狐狸利用丁九山指控咱们,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嫂嫂应付不来朝堂臣公,我担心嫂嫂会露出破绽,只有暂时避走才最安全。” 涂氏就不怀疑黄氏另有居心了,当真回房收拾行装去。 “元林你往城外去,先将相邸的耳目引开。”黄氏指挥若定。 黄元林蒙着头就听令行事了,黄琼梅也打算再次去跟覃逊谈判,被黄氏一拉:“哥哥,先将无关仆妇打发,你跟我两人动手。” “动什么手?”黄琼梅又惊又疑。 “嫂嫂,保不住了。”黄氏垂着眼睑,似乎隐忍心里的悲愤:“嫂嫂不死,覃逊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她是鬼樊楼匪孽的身份绝对不能泄露,否则元林、芝儿的人生都会跟着嫂嫂一齐葬送,连哥哥你,也再无望仕进。” 黄氏抬起眼,看着兄长颤抖不停的嘴唇,她又紧紧了指掌:“嫂嫂不肯赴死,我才先用话安稳她,元林也被我支走了,除你我,除覃逊,不会有人知道嫂嫂是怎么死的,为了黄氏一族的存亡兴衰,哥哥不能妇人之仁。” 在黄氏坚定的注视下,黄琼梅终于艰难无比的点了点头。 第179章 摇摆不定 听见脚步声,涂氏回头。 她有些愣怔,似乎才意识到刚才还在屋子里忙碌的仆妇已经没了踪影,她手里还抓着支金发簪,这是王氏给她一笔重金之后她新打的首饰,尚且没带过几回,“避难”时应当也没机会带了,不过不多带些金银珠宝傍身涂氏始终觉得不踏实,所以她得把这支价值不菲的金发簪随身携带。 “官人怎么来了这儿?” “阿妹去跟覃相公周旋了,我在一旁也帮不上忙。”黄琼梅避开涂氏的眼睛。 他不是一个长情的人。 可毕竟跟涂氏生儿育女,夫妻多年,黄琼梅承认为求自保,他能够毫不犹豫让涂氏去送死,但要让他亲手杀害涂氏……他心虚,还害怕,如坐针毡。 “仆妇们我先打发出去了,这件事不能露出更多马脚,你明日出了钱塘门,可得仔细不能再让行踪暴露,好在你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出过远门,相信先找个栖居的地方不难。” 涂氏把那支金簪放进布袱里:“只要身上不短盘缠,我就能找到栖居的地方,我会想办法送信回来,等这场险难过去,官人别忘了使人接我回临安。” 她这时背冲着黄琼梅,毫无防范。 二十年官眷娘子的优越生活,没有磨灭鬼樊楼女匪的狠戾心性,但却让女匪的警觉心大大迟钝,因为涂氏把黄琼梅真当成了丈夫当成了家人,她可以放心地把脊梁背向这个人,她也自然不曾留意黄琼梅早就藏在袖子里的匕首,这时雪亮的尖刃已经指向她的命门。 当感觉到剧痛袭来,涂氏甚至还不及收回整理金簪牙梳的手,她下意识抓起那枚金簪就还击,但致命的创伤让她手上失了力度和准头,轻易就被黄琼梅躲开了。 这个窝囊的男人来不及拔下尚插在涂氏背部的匕首,只夺过金簪闭着眼一阵乱刺,嘴巴里喃喃的也不晓得在说什么,他根本没看见涂氏已经瘫坐地上无力还击,当然一时半会儿也还没有命绝,只看着那把胡乱挥舞的金簪,涂氏深吸一口气高喊“救命”。 黄氏就知道这种事不能完全指望兄长。 好在这所屋院已经没有闲人。 她冲进来,早已准备好的白绫绕上了涂氏的脖子,她比黄琼梅看上去更加冷静。 “嫂嫂别怨我,不是我心狠,而是嫂嫂太重生死,我知道嫂嫂必然不肯为了元林及芝儿心甘情愿赴死。” 涂氏感觉到冰凉的白绫正在准备锁紧她的咽喉,她尚在徒劳的挣扎,发出愤怒的嘶吼,只是其实她的吼声已经不可能再惊动旁人,她已经受到重创,其实没有力气再反驳,她低沉的嘶喊甚至不能压过黄氏的声嗓。 “嫂嫂的身份一传开,元林跟芝儿就完了,尤其芝儿再无望婚配大卫国师,嫂嫂知道的,若无法和晏迟姻联,黄家迟早一天会被晏迟赶尽杀绝,嫂嫂应当体谅我,我是为了保黄家平安,是为了元林跟芝儿一生能得顺遂。” 白绫渐渐锁紧,涂氏的声息越来越低弱。 最后,她的瞳孔完全黯淡,她张着嘴,瞪着眼,脖子却像折断般偏颓一侧。 黄氏终于松开了手。 她检察了自己身上并没沾上丁点血液,深吸一口气交待自己已经瘫软在旁狼狈不堪的兄长:“我去见覃逊,哥哥琢磨下该怎么处理嫂嫂的尸身。” 黄氏其实极其不喜血腥味,她想起多年之前推开梅夫人的房门,扑鼻而来的血腥味熏得她几欲作呕,梅夫人和一双子女都已倒在了血泊中,那恐怖的情状让她惊呼一声扑在了晏永的怀里,那是她第一次目睹如此惨烈的死亡。 后来梦境里便似乎有了驱之难散的血腥味,毒咒般的跟随着她。 所以黄氏先在太阳底下站了站,等热汗把阴凉给消融了。 覃逊并不诧异是黄氏通报涂氏的死讯,他认真打量了一番从前他并没在意的这个妇人,说实在还确然比他家老妻及王氏更像“贤良淑德”的范本,几乎不带分毫世族女子的矝傲气,眉梢眼角都透着顺从温和,说起黄琼梅杀妻的事,居然还是一派悲天悯人的口吻。 覃宰执都觉叹为观止了。 “兄长糊涂,明知嫂嫂乃罪匪,却包庇至今,甚至不曾对外子及我实言,因嫂嫂犯下恶行,方才大彻大悟,已从覃公之令重惩嫂嫂,用为李夫人及覃三娘受惊一场的交待。只嫂嫂虽冒犯覃公及贵眷,于兄长,甚至于我,并无恶意,嫂嫂有罪,但罪行不涉子女,所以还望覃公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让嫂嫂一双子女知情生母是为生父惩杀,今日之事,在黄家,是覃公大度宽谅,嫂嫂避走他乡,一载后却不幸患疾病故。” 黄氏没说外人眼中涂氏是何结果。 覃逊也并不关心。 他明白黄氏为什么要隐瞒涂氏的死,让涂氏至少在一年之后才“病故”——涂氏要现在“暴病”了,黄仙芝不得服丧守制?三年期满后才能议婚就彻底失去竞夺国师夫人的资格,所以涂氏现在还“不能死”。 覃宰执当然可以不依不饶,要求黄家立时发布涂氏的死讯,但逼得这么紧,黄氏肯定会跟他老人家翻脸,他就只能让王氏给涂氏陪葬不说,逼着黄琼梅杀妻一事也就必须闹得世人皆知了。 相当于拉着王、覃两门,跟黄家拼了个两败俱伤。 黄家就是个破落户,覃逊当然不乐意这样的结果。 最关键的还是覃逊自信,他没有高估晏迟,无论黄氏怎么折腾,晏迟都不可能跟黄家联姻,他认定黄氏之所以执迷不悟,必然是晏迟故意愚弄。 覃宰执是听国师的话,留下黄琼梅,“保全”黄仙芝,纵容黄氏继续折腾。 他老人家只需亲眼验证涂氏确然已经成为一具尸体就可以了。 黄氏没有瞒着晏永涂氏“遇害”的事:“覃相为了保王氏一族不至声名狼籍,这回才愿跟咱们私了,我心中不忍,但兄长为了不连累官人,只好忍痛惩杀嫂嫂,我与覃相交涉,覃相答应不再追究这事,可覃相的意思,俨然还是要借咱们的手,先阻止丁氏女嫁进国师府。且那杜氏,居然也能猜中丁九山的恶行是被我们察知在先,不但阻止了丁大郎告举其祖父的念头,她自己还率先从丁家请离脱身,弹劾丁九山的事只能由咱们操办了。” 在晏永面前,黄氏不再如跟覃逊周旋时那般冷静沉着,她两眼饱含热泪,神色惊惶难安:“嫂嫂对我有大恩情,我怎忍心看她被覃相逼害?甚至于为了不让元林、芝儿怨恨兄长无情,不得不隐瞒这两个孩子,我一想到嫂嫂死后只得草葬,况怕得到尸骨已寒才能正式操办身后事,心里就像被铁锥生刺般的痛。” “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让晏迟娶覃氏女进门。”晏永搂着黄氏,斩钉截铁道:“阿凤今日所受辱痛,来日我必让覃门千倍万倍抵偿。” 这夫妇二人一个面沉如水,一个悲痛欲绝。 覃逊却也正对自家孙女说:“涂氏已经死了。” 芳期乍然听闻“噩耗”,有点惊疑,因为她尚未听闻哪怕半点风声,怎么涂氏就忽然死了呢? “无端叮嘱了不需揭露涂氏的身份,且暂时留下黄琼梅,所以很多事都不能摆上台面理论,将涂氏绳之以法也是不能够的,我就逼令黄琼梅兄妹二人自己清理门户了,不过,黄氏是个有意思的妇人,时至如今还想着跟无端化干戈为玉帛呢,所以她明说了,得隐瞒涂氏的死讯。” 芳期:“哦。” 覃逊非常不满地扫了一眼孙女:“但涂氏的死讯,咱们总该通知无端一声,你又多久没去过无情苑了?” 芳期:翁翁大人,你要不要这样亲密,把堂堂国师“无端”“无端”的称呼啊?你知道其实咱们与人家并没有那么熟么? 她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冲晏迟“表白”呢!!! 所以这回芳期并没有妥协于覃翁翁的逼迫,赶紧往无情苑去通报涂氏的死讯,在她看来晏大国师根本就不怎么在意涂氏的死活,是相邸和涂氏有生仇大恨,又不是晏迟,晏迟对涂氏母女的迁怒,多半还是因为晏永为父不慈——晏迟幼年遭受的苛遇,应当跟黄氏的唆使离间密切相关,出于对继母的厌恨,才想愚弄羞辱黄家人罢了。 芳期决定见晏迟之前先得确定一件事。 所以她先将涂氏的死讯“通知”了婶娘。 李夫人其实已经知道了涂氏的死讯,她还悄悄地安抚芳期:“翁爹逼着黄少卿清理门户,实则就是因为顾及老夫人,尚且打算姑息王氏,可我这回不能再忍让了,王氏那个疯妇什么干不出来,我只要想着还要跟她在同个屋檐下生活,就不寒而栗。” 芳期虽不觉婶娘这回反应过大,但深觉采取的回击方式似乎有些过激,婶娘设计将妯娌出妇,无异于违背翁爹的想法还彻底同婆母树敌,婶娘忍王氏忍了这许多年,当然是明白这样做对她自己其实没有益处,对于婶娘来说,最适当的方式其实是用“体谅”的说法,达成将王氏禁足在明宇轩,王氏现而今的心腹仅仅只剩蒋氏而已,但随着王氏失势,蒋氏更加不可能仍像过去似的“位高权重”,主仆二人不用驱离,并不会再对叔父一家造成损伤。 “婶娘可是知道大夫人过去做过什么更加丧心病狂的事?”芳期问。 她发现李婶娘显然又再迟疑。 第180章 罪大恶极 李夫人仍然不愿把芳期拉下这趟浑水。 “婶娘,我知道婶娘爱护我,才不肯将打算和某些隐密告诉我知情,可我确然觉得婶娘的计划多半不会成功,翁翁确然在意太婆的想法,婶娘知道的事,翁翁、太婆应当也知情,但隐而不发,就是根本不想追究。”芳期继续说服。 李夫人这回却有相当大的自信:“那件事只要张扬开来,慢说老夫人,便连翁爹都再保不住王氏,所以只要用那件事逼迫老夫人,老夫人只要不想王氏满门因王淑汀一人遗臭万年,只能妥协,将那毒妇出妇。” “大夫人回去王家,仍然可以为所欲为,不瞒婶娘,我觉得只是让大夫人出妇并不能杜绝后患,她仍可能牵连咱们,但我拿不准应当如何计划才能真正杜绝祸殃,所以恳请婶娘不必再瞒我。” 芳期事实上从李夫人半遮半掩的言辞中已经感觉到王氏犯下的罪行,必定是为天下人不容的极恶穷奸,且罪行不能摆上台面,否则相邸满门皆会受到牵连,倒霉的不仅仅是王家,所以李夫人才有把握逼迫老夫人妥协,但因为自家也牵涉其中,李夫人的目的只限于让王氏被休,以为王氏人不在相邸,就再也无法危害家人。 李夫人还确然是这样想的,但她从芳期坚决的态度中,品度出来隐隐的危险。 “期儿可是听晏国师说的,不除王氏不能免却祸殃?” 芳期就是想造成李夫人这么想,眼都不眨就扯谎道:“晏郎君确然有这提醒。” 她见李夫人仍是沉吟,干脆破釜沉舟:“晏郎君称,事涉万仪长公主,大夫人恐怕会对长公主不利!” “她怎么敢?!”李夫人震惊,不过惊呼出这话来她自己却怔住了,又过了数十息才终于下定决心:“我带期儿先去见一个人。” 这天下昼,李夫人带芳期往一处民宅去。 半途中李夫人还特意换了辆赁来的牛车,显得极其的神秘。 民宅位于民居住的一条市集尽头,其实并不显得十分僻静,开门的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仆妇,芳期不认识,应当是李家“支援”的下人,民居才浅浅两进,院子里未植花草只有天生苔痕染绿白石阶,满面病容消瘦憔悴的女子被一个丫鬟从屋子里扶出来,入伏的天气,她还披着一件风氅,腰身盈盈堪若一握之间,几步路而已就虚喘,落座后还咳嗽了两声。 纵便如此,也能看出女子眉眼清秀昳丽,她垂着眼帘,浓长的睫毛像倒生的花蕊,她应是未施脂粉,眼睑里天生乌细的眼线,勾勒得一双好美目。 女子自称姓伍,行二,已是三十六岁。 芳期单靠眼睛看,还以为女子仅仅二十三、四的模样。 “家父是先帝朝的进士,开封城破时为吏部官员,当年我刚及笄,父母已经替我定了亲事,无奈未曾出阁,便因国难,与家人一同被俘往上京。”伍娘子说起旧事,又是一阵咳喘,咳喘方歇,眼里浮起泪光,可见往事锥心,不曾当开封陷落前嫁人成了她此生的憾痛。 “我们一家,到了上京被迫劳役,但家父、家母在途中因为染病,着实不堪劳苦,眼见着高堂病重,尚且被逼着干苦工,我心中不忍,所以当突有一个卫国的妇人,称只要我恳求她家主母,她家主母便能替我家求情,不但能免了家父家母劳役,甚至还能让家父家母得到诊治时,我欣喜若狂,并没怀疑那仆妇的话,就跟她去了上京一处宅子,见她家主母。” 伍娘子说到这里,微抬她秀美的乌睫,一双眼睛里似乎看不出情绪的波动,但芳期却见她拳头紧握:“我看见一个身着绫罗的妇人,冷冷看着辽人虐杀卫国女子,她们都才是十几岁,赤裸着身体被绑缚着,被辽人奸/辱后,残忍的杀害。我才知道我已处地狱,但已经无处可逃,妇人看着我,她说,如果不想落得跟那些女子一样的下场,就努力博得辽国重臣萧禅任的青眼,那样才能暂时苟活。 暂时苟活,毒妇说得真是一点没错。 那些被她匡骗,送给萧禅任的女子,只要被留下,不准进食,三餐只许饮清水,待饿得奄奄一息,取这些女子的鲜血,给萧禅任炼长生仙丹,直至女子血枯而亡。 我能留下一条性命,是因姿容被萧禅任的儿子看中,故而才逃脱了被萧禅任取处子之血的厄运,也没有,因为被淘汰,遣还拐骗我入地狱的毒妇,供她欣赏被辽人恶徒奸/辱后虐杀。那时我不知道毒妇是谁,后来我知道了,她是当时颇得辽王信用的降臣枢密使覃逊的长媳。” 芳期听得头皮发麻,一股凉意在五脏六腑乱蹿。 李夫人安抚了几句伍娘子,就先让她回房间继续养病了,大热天的竟然也让捧上热茶水来驱除身上的冷意,一边跟芳期说起王氏曾经的恶行:“萧禅任是辽国的大国舅,他修长生,采信的却是邪术,王氏攀交上萧夫人,得知萧禅任不断有处子鲜血的需求,可辽主不允许萧禅任公然修邪术,王氏竟然主动请命替萧禅让物色卫国女子。 萧禅任需要的还不仅仅是处子而已,总之怎么才能符合他的要求我是知之不详的,但凡被萧禅任淘汰的女子,王氏也不会放归,这些女子都是她拐骗来的,她提供给那些野蛮无道的辽徒将那些女子辱杀。 这件事情,慢说我跟你二叔,起初连翁爹都不知情,后来才察觉了端倪,翁爹勃然大怒,厉斥王氏,王氏状如癫狂,她说大娘死得太惨了,她要多送些人去服侍陪伴大娘,老夫人就为王氏分辩,说王氏是因大娘惨死哀毁太过,逼着翁爹答应谅解王氏的恶行。 从那之后,翁爹关禁王氏,一步不许她外出,这件事除了老夫人,以及我与你二叔,连大伯都被瞒在鼓里。” 王氏在上京被关禁了两年有余,她没办法再拐骗卫国女子交给辽人祸害,仿佛“心病”也渐渐缓和了,且归卫之前,她又有了身孕,她似乎已经忘丧女之痛,不但覃逊,连李夫人也觉得王氏不至于再行为丧心病狂的事体。 可是经她之手,丧命的无辜女子,已经不下三十人。 只有伍娘子幸免于难,可伍娘子很快失宠,被辽人折磨得气息奄奄,她的父母到底难受病痛折磨,相继病故,覃逊为了弥补长媳造下的罪孽,替伍娘子求情,才让她留在萧夫人身边服侍,至少活了下来。 覃逊还让伍娘子的兄长免于劳役,归卫时原本也想带伍郎君一同,但伍郎君不舍只让胞妹独自留在辽国,自愿在上京照应,又直到卫、辽修好,萧夫人答应放归伍娘子,伍郎君才带着妹妹回到临安。 兄妹两对相邸的感情十分复杂。 既痛恨王氏的狠毒,但也不得不顾念覃相公曾经的照应,所以他们并没有主动跟相邸联络,机缘巧合,被李夫人撞见了伍郎君,才知道兄妹二人已经归卫的事,李夫人却没有跟别人提起。 又直到险些被王氏收买的匪徒劫杀,李夫人才下定决心打算说服伍家兄妹二人,逼迫老夫人不得不答应惩罚王氏。 这些旧情让芳期毛骨悚然。 她决定再次用腊月试探。 却说覃芳姿出嫁,带去彭家的婢女是王氏在外头另给她雇请的仆婢,却将琥珀留在了相邸,而今琥珀是在明宇轩服侍,她因经常被心浮气躁的王氏打骂,心态也大有改变,什么都不望,只望着两年后雇约到期另寻出路,其实已经很久不曾主动联络腊月了。 但受不住王氏逼令她联络,只好硬着头皮听令行事。 “三娘近期也没常往外跑,还是往桐庐去前好像是走了一趟无情苑,回来后,苏娘请离,三娘与苏娘联络也都是差遣三月或者八月跑腿,常映是寸步不离三娘身边的,所以大夫人的嘱令,恕我是真没办法达成。”腊月先说。 琥珀叹息一声:“可不是呢,我们只是普通人,慢说不可能刺杀三娘得手,便是有这机会,我们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我看大夫人,神智确然有些不清楚了,真难怪连老夫人最近,也限制大夫人不许她再出门。” “毕竟我是在秋凉馆,琥珀姐姐的处境比我更艰难。”腊月十分同情琥珀:“我只听说一件应当不大妨碍的事体,或许姐姐可以暂时应付过去。” “多谢你体谅。”琥珀很感激。 “是三娘跟三月她们议论,直为长公主庆幸呢,说长公主虽说回国眼看不到一年又要和亲西夏,那西夏王子三娘却是见过一回的,看上去一表人才彬彬有礼不说,骑射身手也很是了得,就说二夫人与三娘在桐庐这遭遇险,也多亏了西夏王子出手援救。更更难得的是,西夏王子对长公主一往情深,为了长公主原本下定决心终生不娶,这回有幸能迎长公主为王妃,日后必定能白发偕老琴瑟合谐,长公主待大夫人亲善,大夫人听闻长公主得了好姻缘,说不定心情也能转好了。” “转不转好的我拿不准,但要是我一点收获都没有就这么回明宇轩去,是肯定逃不过一场责罚的。”琥珀觉得自己头发都要愁白了,无比懊恼自己当初怎么就能入大夫人的青眼了呢?若入了青眼,调去服侍大郎还好,偏偏是服侍二娘…… 总归就是命苦,背时,渡日如年。 琥珀愁眉苦脸地回去复命了。 第181章 八大益处 在琥珀看来,但凡不是大夫人亲生的子女,大夫人是不会亲厚对待的,所以长公主有没有得好姻缘大夫人根本不会介意。 但琥珀没有料到大夫人竟然会雷霆大怒! “凭什么?!凭什么她一个人老花黄的囚俘,丧家犬一般归卫,还能有幸嫁去西夏做王子正妃!” 琥珀脸上重重挨了王氏的一巴掌,几乎没被扇得魂飞魄散,好在蒋氏连忙把她往外推,砰地一声闭紧了门,琥珀怔了一怔,轻手轻脚绕去听窗底。 王氏并没有压低她的声嗓。 “芳莞就是被她害死的!辽主就不该赦归她,她回来,一把年纪憔悴色衰,就该孤寂等死,她应当一辈子都生活在对莞儿的惭恨中,她不能得好报,我不会让她有好报,没有她莞儿就不会死!我过去愿意让她活着,我为什么愿意让她活着?因为生不如死才是她该得的报应,可现在算什么,现在算什么?为什么只有我的莞儿死得那样凄凉,该死的人还能盼得幸福美满?不,我要杀了她,她必须得死!” “夫人,夫人该看开了,夫人而今这样的处境,怎能杀得了万仪长公主?夫人,大娘已经故世了,不能再复生,夫人要为二娘为大郎多着想啊,夫人要是有个万一,让大郎和二娘还能指望谁?”是蒋氏压低了声在哀求。 “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护得住谁?我得想办法,把拦着我的人都杀了,我才能替莞儿报仇血恨,才能护得住大郎兄妹两个,我会想出办法来,我一定想出办法来,一石二鸟,杀了羿氏,让覃逊这老匹夫陪葬!” 琥珀这窗底听得心惊肉跳的,摒着气息蹿出了明宇轩,她再也没别个人可以倾诉心里的惊恐了,就再去拉腊月密谈,将听来的话说了个大概,吓得舌头都不大灵活了:“大夫人是真疯了,连长公主都敢谋害,这该如何是好?要不……我们都跟覃相公、老夫人如实说了吧,可不能再大意……” “我们人微言轻,老夫人怎会采信,指不定反责斥我们中伤主家,还要追究我们的过错,才能杜绝我们把大夫人的狂言外传,引起诽议。姐姐就当没听见这话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自保。” 腊月这般安抚琥珀,但转过身,当然会如实禀报芳期。 芳期终于下了决心。 李夫人的计划,至多只能休了王氏大归,这样一来王氏反而没了限制,真打算谋害长公主的话,简直防不胜防。她当然可以提醒长公主,不过长公主必定不会相信王氏竟然会如此恶毒,至多就是防范疏远,总不能无端端就追究王氏的罪行。 王氏手上染满了无辜女子的鲜血,倘若她还能一点不受罪责,芳期觉得连自己都沦为了王氏的帮凶,良知从此难安。 这个计划,需要由她执行。 她必须让王氏的恶行败露受到惩罚,避免长公主因为不设防而被王氏杀害。 但她不得不顾及长兄,长兄没有行恶,不应被王氏牵连,王氏恶行的败露程度就必须适度,不能闹得人尽皆知。这样一来,凭芳期现如今在相邸的地位,她没有把握达成计划。 好像只能豁出去往国师夫人的地位上奋斗奋斗了。 壹感觉到了芳期的决心,赶紧爬上线加油鼓劲:亲,所以吕博士先不急着让你跟王氏决斗,而是把嫁给晏迟定为先期任务,结果你还是瞻前顾后了这么久……不过既然已经有了决心,现在行动也不算迟,经过您的离间,黄氏已经跟丁九山咬斗起来,当晏郎看戏看够了,突然来相邸提亲,就达到愚弄恶犬的目的,您现在去表白时机正好,保管大功告成。 芳期翻了个白眼。 她一点把握都没有,觉得自己多半也会受到晏迟的奚落,不过就她对晏迟的了解,玩弄阴谋诡计是不行的,非被晏国师一眼看穿不可,真的只有直接告白一条路走。 经过一番绞尽脑汁和暗暗自勉,芳期终于又往无情苑拜访。 晏迟今天倒是有空,没被召进大内,也没有出去花天酒地,只是他自从贵为国师后,越发炙手可热,连一国储君都是但有空闲就往无情苑跑,就别提其余有心趋奉的人了,有递了数回拜帖还在坚持递拜帖的,也有吃了数回闭门羹仍然坚持求见的,还有剑走偏锋的人,干脆在无情苑外游荡,企图与晏国师来一场不期然的邂逅。 芳期被直接迎入无情苑角门时,深觉提着裙子轻轻一抖,都能抖落许多羡慕的眼珠子来。 晏迟也不是高高在上矝傲得谁都不见,他在有选择的待客,一时半会儿还脱不了身。 芳期于是自觉去了疱厨,将母亲捎给她的一条鲥鱼,处理入锅清蒸上。 她今日心里有大事,难免无法专注,所以只做这一道菜,多数时间都在指导无情苑的厨娘忙活午饭,看起来跟寻常无异,其实她的心一直是悬着的。 好在那条江南绝味蒸鲥鱼做得还让晏迟满意,饭后让徐娘来请芳期去见。 “涂氏的死讯,晏郎应当知晓了吧?”芳期先问。 晏迟今天应酬了好几起人,似乎有些觉得舌头用过度了,惜字如金地只是点了下头而已。 他望了一眼花榭外的湖面,画舫上有乐伎奏起琴乐,隔着水听尚还觉得悦耳,只是隔着这样远,他都尚能觉察那自负色艺双绝的伎人,一边拨弄箜篌一边送来的秋波,不觉就冷笑一声。 向进送来的女伎,倒是比向进本人直接多了。 芳期也遂着晏迟的目光看那画舫,却看不分明“玄妙”,只觉接下来的话本就难以出口,心里悬吊吊的,耳边还乱哄哄,心情格外的不美好。 晏迟不搭腔,她就冷场了,鼓了好半天劲才把心一横。 “晏郎,今日来我是有事相求。” 晏迟收回目光看向她,俨然“说吧”的示意。 “我想求晏郎……娶我为妻。” 原本打算在旁缓和气氛的徐娘听这话,惊得眼珠子险些没掉出来,看看郎主又看看明显气虚的芳期,强忍着笑,很识趣地站去了花榭外头。 “这是不情之请。”芳期自觉的没有大说缘故,她也无法解释清楚自己为何就“突发奇想”了,终于为晏郎心折?呵呵,这种谎话怕是连徐娘都骗不住,所以芳期只好说益处:“晏郎,我琢磨了好几天,觉得晏郎娶我为妻,对晏郎有八点好处。” 晏迟差点没被气笑了:“好处真多,竟然有八点,别说好几天,我怕是琢磨好几年都琢磨不透我娶你为妻有哪八点好处。” “有的有的。”芳期只能鼓励自己脸皮更厚些,才把她苦心归纳的八点好处一条条说清楚:“第一,我绝对不会跟赵四娘子争风吃醋,发誓必会善待赵四娘子,晏郎有我这正室相当于无,我可不敢让赵四娘子不自在;第二,我与晏郎的夫妻关系只是唬弄世人,晏郎成婚后也如未成婚似的,我绝对不敢纠缠晏郎报以夫妻之实。 第三,我早知晏郎要替东平公报仇,晏郎不必处心积虑隐瞒计划,且我还能全力以付协助晏郎实现计划;第四,我厨艺还算拿得出手,晏郎日后的美食有了保障;第五,晏郎要对付那么多仇家,肯定需要耗费钱财,要是我能嫁给晏郎为妻,翁翁必舍得十里红妆陪嫁不说,关键是我还有办法赚钱,晏郎就不愁钱不够用了。 第六,晏郎不是厌恨黄夫人么?要真娶了我为妻,直接就能把黄夫人气个倒仰;第七,我的性情晏郎是清楚的,跋扈得起来,不至于让晏郎丢脸;第八,晏郎娶我为妻,我在娘家的地位就更重要了,早晚有一天能骗得翁翁如实详告莫须有名单。” 晏迟很想说八大益处除了第四条尚还马虎合格,其余的能叫益处? 在国师府,有他晏迟在,谁敢给阿瑗气受?他要是终生不娶谁敢强迫,犯得着为了糊弄世人,犯得着为了防范枕边人,犯得着娶个女人回来还咬牙忍耐女人的纠缠?他要报仇,哪里需要自身都难保的人协助?他的确需要钱财,但他看上去像不能赚钱倒吃妻室嫁妆的窝囊废?至于莫须有的名单,他有的是办法让覃逊如实交待,最滑稽的就是把黄氏气个倒仰,居然也能算益处! 还有条什么益处来的他想都想不起来了! “覃三娘,我考虑考虑。”虽心里一窝腹诽和鄙夷,张嘴却说出这样的话,晏迟起身就离开了花榭。 芳期觉得自己这番“告白”多半是失败了。 她只求徐娘:“我有难处,确然需要成为国师夫人,徐娘帮帮我,我打算取悦着些赵四娘子,说不定能打动晏郎,赵四娘子喜欢什么,还望徐娘透露一二。” “好说好说。”徐娘忍着笑意,竟挽了芳期的胳膊:“娘子若成了国师府日后的主母,别的不说,至少郎主口福不愁了,心情就得好不少,咱们这些下人日子也能更容易些,所以我当然是会鼎力相助的。 家里的姬人虽多,但确然只有赵四娘子最得郎主爱重,四娘子好清静,因为家仇未报,饮食着装均不用心,唯有因为从前就敬崇西楼居士姜娘子,十分渴慕能求得姜娘子编集的词稿,但四娘子唯恐求见西楼居士,反而会连累她老人家,也不许我们多嘴,用这事让郎主分心。” 芳期心里有谱了。 她的主线任务是结交赵四娘,和嫁给晏迟的支线任务有点相辅相成的意味,不管取悦赵四娘能否有益嫁给晏迟这一目标,横竖是不会有害处的。 只是西楼居士是谁?她都不认识,要怎么代求诗稿呢。 第182章 西楼居士 芳期决定请教明皎关于西楼居士的事。 “阿期居然不知道?”明皎愕然了:“大名鼎鼎的西楼居士,可是咱们的亲长,阿期你也该唤声姨姥姥的。” 芳期:…… 她压根就没听说过自己还有这么位亲长!!! 经过明皎的介绍,芳期才了解这位名满大卫的才女,和自己的亲缘关系。 覃逊的岳丈王博望,有胞妹王琛,嫁的是曾经的名门洛阳姜,生一女,闺名姜澜沧,自号西楼居士,王琛是王老夫人的嫡亲姑母,姜澜沧与老夫人是姑表姐妹。 姜澜沧待嫁闺阁时候,就以诗文典赡,文才不弱须眉著称,甚至还有名士赞她“才高学博,近代鲜伦”,姜澜沧及笄而嫁,嫁的是通家之好门第相当的后生子弟,和丈夫陈琨有琴瑟和谐令人羡慕的恩爱生活,无奈的是先帝时期,因为政斗,姜、陈二老先后被治罪,两家优裕生活不复当初。 但这并不影响陈琨和姜澜沧的感情。 更无奈的是,开封陷落,夫妇二人一路奔至临安,陈琨在逃难途中不幸病逝,未过多久,两人的独子竟也因病不治,姜澜沧丧夫丧子,膝下未有孙辈,从此后孤寂一人。 关于更多的事明皎也不甚了解,又告诉芳期:“详细我并不知什么原因,姑姥姥仿佛极其不喜姜姑祖,姑姥姥过去多疼爱我娘?我娘竟也不敢在姑姥姥跟前多提姜姑祖的事,我倒是更愿意跟姜姑祖亲近,但因为我那些诗文,跟姜姑祖一比着实肤浅粗鄙,我有些自惭形秽,就有些不好意思常去见姜姑祖了。” 西楼居士现今住在钱塘门外一带,倒跟无情苑隔得不远。 芳期听说自家祖母和姨姥姥不和,她就不敢贸然去见,生怕吃个闭门羹,日后总不好再厚颜纠缠了,倒是徐姨母听说芳期“有所求”,很愿意帮忙引荐,于是拜访西楼居士前,倒把两家的旧嫌恨先给芳期提了醒。 “过去我也不知两位亲长间究竟有什么矛盾,上回之后,我直问了姜姑母,姑母才告诉我。其实也没多少私仇,主要是姜姑母颇为正气,十分不齿姑丈曾经事辽,姜姑母是既恨辽人侵我国土辱我君臣,又哀金瓯残缺,官家不听忠言立志攻辽收复失土,反而贪图一时安逸,听姑丈等主和派的谗言偏安江南。 姜姑母虽说也确然鄙厌姑母伪善,自私狭隘,可总不至于为此老死不相往来,她老人家是因为国家大义,才声称与覃门断交。” 芳期:…… 声明断交,看来姨姥姥是不会搭理她这么个晚辈了。 “姨姥姥可爱美食?”芳期尚存一线希望。 徐姨母摇摇头:“老人家寡居以来,生活就格外简朴,对于饮食并不挑剔,若说爱好,除了诗文之外,就只好美酒了。” 芳期不会酿酒,不由扼腕叹惜。 “你跟着我去拜访老人家,她总不至于为难你这么个晚辈,期儿,你只拿真性情对待姜姑母就是了,能不能博得姜姑母的怜爱,可得看你跟她老人家之间有无缘份。” 芳期就这么毫无自信地跟着徐姨母拜访姨姥姥去了。 钱塘门外虽多达官贵族的豪宅别苑,但也不尽然,如西楼居士的住处就很朴素,不建高屋阔堂,居室仅只三、四间,院落也并非深阔,散布着竹亭木斋,园中未建高楼,西楼居士这名号,是姜澜沧豆蔻年华时自取,那时旧家有高楼,她正是以高楼为闺居。 多少美好已经不存在了,可回忆在,她并不觉得余生凄凉。 徐姨母并没有“强行”将芳期带来姜姑母的住处,是提前打了招呼的。 西楼居士家中今天还有别的客人,芳期甚至是被这客人“迎来”见客的花厅,客人她是认识的,正是辛大郎辛远声,这极其出乎芳期意料,只也不好问辛远声今日为何在此。 花厅是真,挨着几树玉兰花修建,三面凿空,此季只垂着苇帘半挡,也没设画屏隔架,仅有的一面白壁上挂着字画,主座是搭成的矮木台,铺了苇席,设矮脚坐榻,矮木台下的地上就只放着蒲团,一张高脚桌椅不见,是仿古时榻席的设制。 黑陶花器里,插的是莲荷,碧叶粉朵,在穿进花厅的清风里婷婷摇摇。 上座的老妇人身形消瘦,眉眼恬秀,不像王老夫人看上去就有积威。 芳期却有些紧张,跽坐下来时险些没坐稳。 “三娘为何紧张?” 听问,芳期才抬眼回应,见姨姥姥脸上并没有笑意,神色很是疏淡,有如白宣纸上水墨画出的人物,没点功底的人都看不出人物的喜怒,但这清冷却不是晏国师那般锋锐的森凉,不为与生俱来,是太超然而凝养。 跟辛远声的气态莫名的相似。 “听姨母说,姨姥姥……” “先别称我姨姥姥,你便唤我号就是了。” 也就是说姨姥姥真的不想认她这门亲戚。 “居士言明与覃门断交,今日三娘冒昧求访,生怕会让居士不喜。” “我不喜欢你的祖父和祖母。”姜澜沧缓缓地说:“有一件事你况怕还不知,多年前,我为登徒子欺哄,改嫁予他,本是想着余生幸遇有缘同道的人,携手共渡能免不少凄清,怎知他竟一心只为亡夫的收藏才同我花言巧语,为了索回亡夫的珍藏,我去衙堂将他举告,但卫律规定妻不能告夫,所以我得反受牢狱之灾。 我走投无路,仍不肯求助你祖父、祖母,后来多得辛公及诸位好友营救,才幸免于牢狱之灾,我与覃门断交的事不是说说而已。” 芳期:…… “你是为了覃家的事来求我?” “不是不是。”芳期连忙摆手,正要解释…… “那就罢了。”姜澜沧脸上才微微透露笑意:“你虽是覃逊的孙女,但一来兰娘,再则远声都告诉我了,上回若无你救阻,辛五娘恐怕会遇王氏的毒手,你既跟她们不一样,尚有本真之心,我也不把你当覃门的女儿看待。” 辛远声这时缓缓地已经饮完了一盏茶,才笑着说话:“我今天带了美酒,碰巧覃三娘在此,午间下酒菜是完全不用发愁了,便是不看在娘子对舍妹的救命之恩,也得替她多说几句好话的。” “远声何时也生口腹之欲了?”姜澜沧俨然几分惊奇。 “覃三娘跟那些名厨不一样,她能用普通的食材做出美味,且还愿意将她独有的一种名为辣椒的食材,交几家大商行,合力遍植广销,并不想着以‘奇货’垄高价,这可是让民众皆能受惠的举措,三娘是闺阁女子,能有这样的眼光见识确值得辛某敬佩。” 这下子莫说姜澜沧惊奇,连芳期自己都惊奇了:“辛郎君竟知道这事了?” “辛某有一好友,乃佳惠行的少主,近日刚与韶永行的苏娘子洽谈过,辛某听说辣椒竟外流至韶永行,很诧异,故而求了好友也见了一见苏娘子,方知与苏娘子竟然有过数面之缘。” “辛大郎认识家母?” “在辽国时,见过妙音仙。” 芳期恍然大悟了。 徐姨母见机便把妙音仙跟芳期的关联告诉了姜澜沧。 “三娘很不错。”老人家冲她击了击掌:“你为生母着想本是应当的,难得的是能下决心劝服生母跟无情无义的生父断离,且你们母女还都很能干,在这样的世道,还有志向将生活过得富裕舒坦,今日我家的疱厨,就交给你了。” 芳期冲辛远声递了个“大恩不言谢”的眼神,绑了襻膊就去疱厨忙碌了。 西楼居士的住处就只有一家三口仆从,夫妇两是老仆,行动已经不便,女儿却才刚十岁,一团孩子气,只能帮着芳期洗洗菜,女孩儿是个话包,一顿做饭的功夫芳期就听她说了不少姨姥姥的事体。 姨姥姥跟辛公是好友,同样跟辛远声还是忘年交,有时父子二人竟还会在西楼居不期而遇,联袂把姨姥姥存的好酒喝得精光。姨姥姥也经常去吃别家的请,有时会乘一叶扁舟,同好友们到溪亭饮酒。 诗集词会召行的倒不大多,姨姥姥作诗时往往独自在家,还是离不开酒,下笔前需要三杯两盏酝酿情绪,诗成后又要三杯两盏自己庆祝。 姨姥姥好酒,但不嗜酒,酒量也不高,通常是喝得半醉就算尽兴,再怎么劝都不肯喝的了。 丫头是那双老仆人年过五旬才得的女儿,姨姥姥不把她当奴婢,也是当自家女孩儿养。 因为家里没有厨娘,所以一日三餐都是从外头买,疱厨基本没多大用,好友来拜访,都是自己带食材和带配料,像徐姨母来,连厨娘都是自己带。 芳期觉得自己以后得多往姨姥姥家里跑,免得荒废了这一大疱厨因为各家捎带,实际很是其全的配料。 她还知道了姨姥姥虽说已经年过七旬,身体却比两个仆妇更加硬朗,所以有的时候反过来是姨姥姥调配汤水给仆妇喝,西楼居里并没有分明的主仆关系,住在里头的人比一家子还像一家子。 可虽则说西楼居士称赞了芳期出众的烹饪手艺,对她完全不存成见,颇乐意跟芳期说说笑笑,但关于芳期想求诗稿的事居士并没有答应。 “我的诗文,只让知己誊录,期丫头你可不擅长诗文,别不是要用我的笔墨去粉饰你的虚荣心吧?” 一听姨姥姥竟生这样的误解,芳期赶紧实话实说了。 第183章 成事 姜澜沧听闻芳期是替她的某个拥趸求稿,神色才没那样严肃了,问:“可是她托的你来,怎的她自己不来?” “其实我与赵四娘子素未谋面,不过是因不得已的情由,我必须同赵四娘子交好,打听出赵四娘子寻常并没有别的喜好,只是对居士十分推崇,心心念念相求居士的诗稿集编,可她如今……不敢瞒居士,赵四娘子乃东平公的遗孤,业已被没为官奴,她担心冒昧造访反而会连累居士。” “东平公,他这人很不错。”姜澜沧颔首道:“我至今不信东平公罪犯谋逆,我只知道大卫若无东平公,恐怕连偏安江南都是不能的了。你既是为赵娘子求我,我也不忍拒绝,但我这人确然有个怪脾气,倘若诗文一艺上,话不投机,饮谈无甚要紧,诗稿我是不愿相交的,我的西楼居,随时欢迎赵娘子,不过……你这丫头我也确然喜欢,这样,你让赵娘子先将诗稿交给你,我先看她的诗作,若觉得确然是个知己,我亲笔誊抄一套诗稿相赠如何?” 芳期大喜过望。 但晏迟没给她回音,她暂时也不方便往无情苑跑,免得造成“纠缠不休”的误解,只让常映捎了话给徐娘,把她的进展告诉,让徐娘配合。 一方面芳期觉得自己同姨姥姥是“一见如故”,不管姨姥姥愿不愿相赠诗稿,她横竖都想跟姨姥姥多亲近的,有天便约上了自己几个闺交,再去了西楼居一回。 也不知是否吕博士为了激发她的斗志,横竖短短一段时间,芳期莫名其妙又触发了两回临时奖励机制,收获番茄、土豆两种食材。 西楼居士一尝土豆,还追问了种植条件和方式,尤其的赞不绝口:“现今临安虽然不缺粮米,可是在淮河以北,辽狗统治之下,多少遗民都且挣扎于水生火热,食不能饱腹,衣不能御寒。土豆不仅可以入菜,甚至能够当作主食,关键是易栽植,多产量,我知道现今这样的情形,这种食材还不能惠及淮河以北,不过若有一日,朝廷能够收复北方,就能让万千遗民受惠了。” 芳期从来考虑不到国计民生如此深远的问题,她听得完全愣怔了。 “远声,我老了,作用只限一支笔,在这繁荣治世尚能体现有卫一代的文采风流,可在乱世,在危世甚至无法让民众清醒,今后还要靠你们这一代,尝试挽回家国面临的灭顶之灾。”姜澜沧转而又对辛远声道。 辛远声的确又在西楼居。 他不仅这回在,芳期好些回来西楼居都能遇见辛远声,她甚至都怀疑辛远声是不是在西楼居暂住,这天一问,还真被她给猜对了。 “居士是个好酒友,又是好客之主,行事放阔不爱拘束他人,还博学广见,我与居士每当饮谈总得要好几日才能尽兴,这回是住得长了些,不觉近二十日了。” 芳期偏过头,看着辛远声直笑:“我听嬛说了,过两日是陈世叔的忌日,辛郎君是担心居士难过,才早早来陪伴宽慰的吧?我虽看不大懂诗文,但读居士近年来的诗词,也能读懂凄悼之意,居士虽说能看淡生死,但总归会思念亡故的亲人,辛郎君多来陪居士饮谈,为的是减少居士孤寂悲凉之感。” “居士没有看淡生死,居士只是尊重生命,她未因亲人的离世从此形只影单而厌世,她还希望能将生活尽力过得有声有色,可是再难相遇有缘人,居士才只能孤独终老。” “辛郎君真是居士的知己。” 辛远声笑了笑,也偏过头来看芳期:“因为偶尔我也会觉得寂寞。” 他又转过头,看向面前一大片湖水,夏季下昼的金阳在这片水面灿烂活泼着,更远处,有画舫行驶穿梭,临安城的西湖仿佛从来不会有寂寞的季节。 “这寂寞不是身边无人相伴,是心怀志向却久久不能达成。” 芳期突然有点好奇辛远声的志向,她猜测:“辛郎君是不是也思念远在他国的亲人?” “母亲在辽国有尊贵的身份,但她生活得不快乐,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国和亲友,所以她想方设法,也要将我送回卫国,她宁愿忍受骨肉分离,但她不想让我跟她一样,只有对故土的魂牵梦萦之情。” “那辛郎君的志向,必定就是有朝一日能征灭辽国一雪前耻,使得大卫臣民再也不受外夷的威胁。” “娘子说得很对。” “但辛郎君并不像居士一样,反感抵触我家翁翁。” “居士没有被俘的经历,她难免不能理解覃相忍辱负重的心情,居士的理念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她认为身为卫臣绝对不能降辽,折毁卫国文人的刚骨,但我能够体谅覃相,覃相跟我政见虽说不合,我能笃定的是覃相也必是出于有利卫国社稷的考虑,他绝不是辽人的走狗,他不能称作清廉,但他确为卫国的能臣。” “我相信辛郎君总有一日将实现志向。”芳期这样说,是因为有系统的帮助,得知卫国将遇什么祸患的蓝先生和吕博士,他们拥有千年之后的智慧和学识,他们甚至能构造一个让她至今觉得匪夷所思的平行世界,他们应当可以阻止卫亡于辽的劫祸。 “承娘子吉言。”辛远声又是一笑。 自他归卫,质疑他血统的声音就从来不曾断绝,他便是参加科举考取功名,也无望入仕授职,大卫的官家只允许他依赖恩荫授个虚衔官,他又哪里需要这么个名头呢?他想要替君国干些实事,为大卫有朝一日积累可与辽国一战的力量,他甚至向叔父请教兵法,他渴望有朝一日能够上阵杀敌。 他从来不懈准备,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赢得时机。 这样的寂寞,不是身边有人陪伴就能缓解。 “辛郎君,我可不是在安慰你而已,官家虽说一心偏安江南,但辽人绝对不会真与大卫划江而治,只要辽人有撕毁和约的迹象,官家便会翻然悔悟,以辛郎君的才干,总有机会赢得官家信重。” “辽人撕毁和约时,便是卫国又逢祸难日。”辛远声俨然并不希望辽国行积累完备实力。 “是祸难,但不能避而不谈只是消极抱以侥幸。” 这话倒是让辛远声真正入耳了,不由又看了一眼芳期,笑道:“三娘这话说得很对,倒是辛某着相了。” 他们正说着话,却见西楼居的婢嬛从亭子外经过,往居士的卧房那头去,辛远声便喊住了嬛。 居士正在午休,嬛若没有要紧事当然不可能去打扰,而西楼居的要紧事也就仅限有客来访了,若是常来常往的,嬛直接请进来便是,既是想先问居士示下,那又说明来访的不是居士的故交。 辛远声便问了一声。 “是个很美貌的郎君,自称是国师晏迟,想求见姥姥。” 辛远声听嬛居然把晏迟称为“美貌郎君”,拍了拍额头:“嬛,这话可千万别当晏郎面说,他脾气可不怎么好。” “但我说他美貌是在夸他啊,为什么晏郎会生气?” 芳期觉得这是个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的问题,她在疑惑的是,晏迟怎么突然来拜访姨姥姥了? 晏迟为何会来,都因为徐娘的灵机一动。 原来徐娘并没有直接问赵瑗要诗作先交西楼居士审读,而是直接把赵瑗的心愿告诉了晏迟,打算就是心知芳期这一段儿时常会往西楼居跑,说不定她家郎主往西楼居拜会时,就能巧遇覃三娘,郎主若知覃三娘与西楼居士亲近,必定会请托覃三娘相助,当郎主欠了覃三娘的人情,万一就答应了覃三娘的求婚呢? 郎主可是说过覃三娘的时运转好了,这计划大有希望告成。 让徐娘没想到的是,堂堂国师居然差点在西楼居吃了个闭门羹。 辛远声和芳期谁都不能自作主张请晏迟进门,只好让嬛去请居士的示意,姜澜沧却一贯疏远不靠科举正道,而另走“歧途”的近幸之臣,她对晏迟有无才干不加评价,但直言寒舍陋户,她又是一无是处的老妇人,没有与晏国师交道的荣幸,嬛“初生牛犊不怕虎”,真打算将姥姥的话直接告诉晏迟,好在是被芳期给拦住了,才免去晏迟受这一场难堪下不来台。 她就成了传话人。 辛远声又担心芳期触怒晏迟,自愿跟去解释。 晏迟站在门外,等来的结果是两个熟人。 “晏郎可是有事相求居士?”芳期问。 “你怎么在此?”晏迟蹙着眉头。 “我是为了求居士赠予诗稿。”芳期只好实话实说:“我不是走投无路只有高攀晏郎了么?又料到若不做点实事出来,晏郎不会相信我列出那些益好,我问徐娘打听得赵四娘子十分尊崇西楼居士,想求居士相赠诗稿拜读的心愿,就自告奋勇促成这件事,居士也已答应了,先让赵四娘子交她的诗稿给居士过目,要居士认为诗文一艺,可引赵四娘子为知己,自然不会拒绝。” 晏迟脑子稍稍一转,就明白过来徐娘的“诡计”,他心里虽没好气,但也立时洞谙了西楼居士怕是不肯见他,就更别说答应他的请求了。 又一转念,阿瑗对西楼居士如此推崇,倘若日后能时常访见居士,岂不更加欢喜?覃三娘还确有让阿瑗称心这样一点益好。 他娶不娶妻,其实是无关大局的事,但要一直单身,日后必多人设计纠缠,倒是娶了覃三娘回家,多少能得几分清静。 于是也不避辛远声:“覃三娘,你想做国师夫人,那就必须让阿瑗心愿得偿,你且听好了,我跟你约法三章。” 芳期一听这话,心头一阵狂喜。 “第一,我跟你这场婚事你我都清楚,是各取所需,只有夫妻之名不会有夫妻之实,我不管你为什么就走投无路非要嫁进国师府,有朝一日你危难解消,我许你随时提出和离,但你切记不要心生更多妄想,做出纠缠不休的事。” 芳期点头有若鸡啄米。 “第二,切记不能在阿瑗面前端国师夫人的架子。” 芳期仍然点头有若鸡啄米。 “第三,日后多带阿瑗来西楼居,别让西楼居士因为对我的看法,连累阿瑗。” 芳期险些没把头都点掉了。 “我跟你有婚约的事暂时不要声张,你就等着我来公之于众吧。” 晏迟说完这话,不再搭理芳期,看向辛远声:“遇都遇见了,今晚喝一场吧。” 第184章 得子 辛远声跟着晏迟去了无情苑。 两人只就着几碟菜喝酒,这时其实离傍晚还有许久,阳光依然在西湖的水面灿烂活跃。 “无端真要为了实现阿瑗的心愿,娶覃三娘为妻?”辛远声直到这时仍觉惊疑:“我不赞成,无端分明对覃三娘无情,何必耽搁她的终生?” “是我要耽搁她的终生么?”晏迟仰首饮完一杯酒,把杯子拿在手里把玩:“是她自己提出婚联,还说明了不是因为倾慕之情,要跟我做对假夫妻,我只是怕她反悔,日后突然生出得寸进尺的妄想来,所以再次申明。” “无端你就当真不想娶心仪的女子为妻?” “能做我妻室的人,其实覃三娘确然还算合适。”晏迟继续把玩杯子:“除她之外的别人,任谁都是累赘,但你要说我若是一直不娶妻吧,麻烦也多,谁让觑觎我的人太多,简直就是前赴后继。” 辛远声:…… 晏国师你这么自夸真的不脸红么? “覃三娘嫁我有什么不好?首先我不约束她规行矩步,她只要不妨碍我,想做什么做什么,她便是要将她的生母接来国师府住着,我也不反对;再则,她还不用心翼翼看公婆眼色过日子,不用跟妯娌应酬,想出门就出门,爱跟谁来往就跟谁来往,比在娘家时还要自在。”晏迟把杯子往桌上一搁:“犯得着你替她打抱不平?” 辛远声仍不认同:“她是女子,怎能不望得嫁如意郎君?我可不是说无端你跟她不般配,只是你对她并无倾慕之情,所以不是她的良配,她有难处,问明白后我们可以帮她解了烦难,不用她误了终生大事。” “你当她有什么难处?”晏迟往椅子一靠,唇角斜挑:“她必是要行件大事,所以需要国师夫人的地位做保障,且她恐怕也认清了现实,覃逊并不能做为她长久的依靠,她要不嫁给我,至迟明年,覃逊就会用她笼络别的权望。 她已经无望嫁给有情人了,她心里清楚,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不会容她与生母来往,更不消说认苏娘子为姻亲。要解她的难处,只能娶她,否则你信不信我要是告诉覃三娘因你的劝阻我反悔了,她定会欲哭无泪埋怨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辛远声还是觉得这两位如此对待婚姻大事太儿戏,但考虑到芳期的处境还真如晏迟所言颇无奈,且那女子确然甚有主见敢作敢当,说不定先借这场假姻缘脱离相邸,日后还能有一番作为,晏迟别的不说,一则绝对不会勉强芳期为违心之事,再则是真不会干涉她孝敬生母自创立足的根基,即便不是个眷侣良配,但凡是他还想维护的人,定然不容别个欺凌。 他便举杯:“你这是场假婚姻,我就不祝那些白首偕老的话了……” “我怎么听着你这话,仍是有点埋怨我的意味啊?遥之你是不是对覃三娘也太过关注些?你今日来无情苑说的都是她的事,对阿瑗呢,一个字不曾过问!”晏迟似乎玩笑的口吻,薄眼睑下漫不经心的目光,看过来也似根本不透审度。 “阿瑗在无情苑能有什么不顺心?”辛远声没好气瞥了晏迟一眼,但他自己却笑了:“你这样吊儿郎当不正经,才像是我过去认识的那个晏无端,算了,不说这些事,无端,我想入仕争获实职,但好像只有靠你助一臂之力这条捷径了。” 晏迟的薄眼睑上抬,眼角微微眯起。 辛远声渐渐蹙起眉头。 “我不会帮你走捷径。”晏迟斟酒,一口饮尽:“辛遥之,能离朝堂多远就离朝堂多远,你不会喜欢这个权场。” 两个好友间的这场饮谈,最终却有不欢而散的意味,当晚霞褪明月光,晏迟独上高楼,他看着那座灯火璀璨的断桥,想起多年前夜泊孤山路与好友览月共饮的情境,手掌渐渐握起拳头。 身后有脚步声,一步步,至下而上。 付英站在离晏迟两步的距离,还没开口,晏迟就有猜度:“太子妃生产了?” “是,官家又添皇孙。” 晏迟微微一笑:“好消息,付螽可以脱身了。” “姑母一事,多耐郎主废心。”付英礼谢。 “应该的。”晏迟拍拍付英的肩:“这也不难,虽说羿承钧重男孙,但太子的儿子跟清河王的儿子他必须分出主次,羿桢那幼子经一年调养已然康复,并非仍离不开付螽,这时只要羿栩的儿子甫一出世便惊哭不止,我又卜出这儿是与付螽气运相冲,谏言羿承钧将付螽遣离,并令其永不得归临安,羿承钧为保太子一系男嗣,怕是迟疑都不会有些微便将准谏,等付螽离了临安自会有人接应,送去同你父亲团聚。” 原来这付英,正是付螽兄长付荥之子,付家三口,如今虽都效忠于晏迟,付荥却并不在临安城,付螽若能从皇城脱身,晏迟的打算是将其送出临安,那么日后她就能彻底安全,不怕露出付螽原来与他暗有联络的痕迹。 至于怎么让太子好容易盼得的嫡长子惊哭不止…… 对于晏迟而言相当容易,这回他甚至都不需动用费尽心思安插在羿栩身边的耳目。 钟离矶收他当徒弟不是因为与东平公之间的友谊,而是因为晏迟确然根骨出众,钟离矶认定晏迟若自幼学习他的那套道家功法,有望在而立之年便迈入金丹大道,晏迟幼年时确然学过一段时期道家功法,但他心中戾气不消,擅自用杀伐术,取人性命。 道家功法讲究清静无为,一旦戾气扎固,再练下去不但不能长生,甚至反受其害。 可晏迟虽将道家功法荒废多年,但幼年时的“根基”仍在,仍然足够他用杀伐之气,干扰幼儿的心智,不足致命,但使一个刚出生的婴孩惊哭不止是易如反掌。 天子如此信重晏大国师,又好容易盼得清河王一系之外,东宫储君也终于幸得男嗣,洗三礼自是会让国师赐福,晏迟顺理成章便能接触四皇孙。 晏迟其实很有些懊恼。 因为道家杀伐术其实极尽霸道,可惜他当初目的跟现今大不一样,为了逼得老师传授他阴诡之术,而断绝了让他修长生的念头,年纪就开了杀戒,导致不能再精进功法,继续钻研杀伐术,否则这时他要替东平公报仇血恨,又何需走这些弯路? 道家功法的修习,从来都是不进则退,当年他能用杀伐术,替徐娘杀尽仇家,可现在光用杀伐术的话,连个儿的性命都取不成了。 晏迟看着怀里新生婴儿那双懵懂无知的眼睛。 一枚在凶穴/里起出的玉器,凝聚着浓厚的阴杀气息,但旁人根本不能察觉,晏迟就这么光明正大的佩带在身上,这时,玉器悄悄贴近婴儿的大椎穴,晏迟不动声色摧动功法。 婴儿现在不会发生任何异样,但当三更夜深,天地间阴气浓郁,功法就会生效,婴儿便会开时惊哭不止,这功法不能维持多久,至多三日,但已经足够了。 国师主持的洗三礼,亲自赐福四皇孙,但这儿却注定活不长。 不是因为这回杀伐术造成的恶果,而是因为晏迟不会让他活太长。 晏迟想起赵恒之喜得贵子时,他也抱过那孩子,当时他是多喜欢孩子清澈的眼睛啊,连涎水流在他手上他都不嫌弃,但那孩子却在四年前,被羿承钧下令斩首。 皇帝要杀人真是太容易了,他的杀伐术应该用在皇帝身上。 悔不当初啊真是,晏国师对着怀里的婴儿又是一笑。 离开喜气洋洋的东宫,晏迟奉令去见天子,天子正被一摞剳子困扰,其中的一本,就是弹劾丁九山陷害长媳的内容,天子已经察明这剳子虽是个言官所上,但指使言官的人多半是沂国公晏永,他召见晏迟,正是为了垂询此事。 “冯秋和奏劾丁九山非但不是大义灭亲,甚至是因与何钱氏有奸情,不满长媳诽责何钱氏设计陷害,这可真是悚人听闻!丁九山持礼部,掌教化,向进甚至举荐丁九山可入政事堂,他怎能是如此荒淫无耻之徒?!朕着实难以置信,听闻冯秋和一贯似与无端你颇有交道,故召无端相询,未知冯秋和此人,品行究竟如何?” 晏迟一笑:“往我无情苑送歌伎姬侍的言官,官家以为品行还能如何?” “这样说无端认为冯秋和是污陷?” “臣不知冯秋和与丁大夫孰是孰非,不过却知道冯秋和是被沂国公指使,那就必然是因为丁大夫碍着了沂国公的好事,但沂国公总不至于认为他有宰执政事的能耐,这件事,应当无关朝堂权位之争,多半沂国公啊,又是听信了妇人的唆使。” “朕也有所耳闻,无端似乎对丁氏女有意。”天子挑眉。 晏迟也挑眉:“这是丁大夫的误会吧,他家孙女最近跟阿瑗很亲近,臣是见阿瑗愉悦,所以才礼待丁氏女,结果这么件事,竟然又惊动了官家,而今还真是天下太平,文武百官都在游手好闲啊。” 天子:…… 半晌才摇头叹笑:“你这子为了愚弄黄氏,竟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这件事跟臣有什么关系?”晏迟眼都不眨就撂挑子:“沂国公虽是听妇人唆使才同丁大夫为敌,不过应当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诬告朝廷重臣,这件事若一直瞒着不曾揭曝,官家信了向进的话真让个无耻之徒入职政事堂委以重用,那才是真真贻笑大方了。” 天子哪里受得了被丁九山愚弄?彻察此案就成为必须。 第185章 挣扎 大卫的言官其实可细分为两类,一为监官,一为谏官。监官主要职责是代表君主监察各级官吏,他们具有弹劾大官员的职权;谏官的职责则主要是对君主的过失直言规劝,往往谏官都是由监官擢升。 谏官行使职权,通常都是在朝会时,不存机密之说,进行得堂而皇之光明正大。 但像冯秋和一类的监官,因为他们的弹劾是否有用得看天子决夺,定议之前就不那么适宜闹得人尽皆知了,故而一般情况下都是先以奏劾的书面方式,带有一定的机密性。 然而也并不是唯天子才能看阅奏劾,卫仿前制,御史台下设台院、殿院、察院三司,各司长官及御史中承皆能看阅奏劾,并督促天子裁夺,冯秋和隶属殿院,他的奏劾理论上至少有殿中侍御史及台长两人先行看阅。 按大卫的律规,凡属监官体系,上司对下属的奏劾不予评议,呈奏后也不能外泄,可事实上监官体系难保不存各自的党营,如御史中承就是覃逊的门生,殿中侍御史却是向进的姻好。 所以天子还没想好怎么察呢,丁九山就明白自己将遇“飞来横祸”,且还洞悉了始作俑者就是晏永及晏永背后的黄氏。 向进极其的气急败坏:“沂国公本是跟覃逊敌对的,结果丁承重你往里掺合一脚,倒把对准覃逊的一支矛头往我们这边引了!看来丁大夫你的志向,还不仅仅是入职政事堂啊?” 向进自知自己这年岁,便是把覃逊给逼出政事堂也必无缘宰执之位了,但他的儿子向冲却大有希望争一争首辅大权,可丁九山倘若也有此野心,自己成什么了?给儿子未来的宰执之路搬来绊脚石的糊涂人?丁九山连覃家一个闺秀都无能算计,却敢设计利用他? 向次辅的心头哪能不火光?! “丁某着实是逼于无奈。”丁九山不多解释自己对宰执之位有无野心,他其实也明白向进不会相信他的解释,现在的情形是必须摆脱沂国公的指控,否则慢说宰执,他恐怕就会声名狼籍丢官去职,灰头土脸的告别官场,甚至在族人面前,都再也抬不起头来:“丁某不愿与覃邸联姻,已经为后族不满,倘若再无能挫毁晏、覃联姻,真可谓两侧遇敌。且丁某怎能预料,黄氏她为晏国师的继母,却如此执着于本家侄女与继子的姻联?” “现在说这些都晚了。”向进咬牙道。 他已经向天子保举丁九山入政事堂,倘若丁九山被察实罪状,覃逊必定会想方设法借机挫损官家对他的信任,儿子向冲虽然从龙有功,毕竟资历尚有不足,还需要数载熬练,才能一举占据首辅之位,这几年的时间,向、覃两家就得有一场存亡之战! 一步都输不起。 丁九山他可以弃而不用,但必须保丁九山先渡过此一关口。 “你跟我说实话,你长媳入刑责一事,是不是你一手造成?!” 丁九山沉默。 向进只觉脑子里岩浆翻涌:“你疯了么?陷害自己的长媳成全你大义灭亲的名声?还是丁承重你当真是因为那何钱氏……” “钱夫人才是被赵清渠兄妹二人陷害。” “你混账!!!”向进扶额,气得整张头皮都觉刺痛了:“何钱氏是官家亲口斥罪之人,陷害?你当官家成什么了?轻信谗言的无知妇孺吗?” “但赵清渠已经被处死,就连赵氏之子也获诛连,钱夫人的清白已得证实!” 向进看丁九山有如看一个傻子:“赵清渠是因为何钱氏被处死的么?他是因为谋逆大罪!这跟何钱氏纵容何丘虐子,因何丘嗜酒暴亡,不慈将孙男除族有丝毫关系?丁大夫,枉你自诩精明,你真看不出来官家为何以天子之尊,斥罚一介臣子之妇?!何钱氏是自作孽不可活,谁让她竟为何丘这等一无是处的酒徒迁怒赵氏母子。” “只要丁某家中官奴暴毙,这事便并非丁某所为。”丁九山决定不和向进继续理辩钱夫人的清白了。 “暴毙?!”向进冷笑:“你早该让他暴毙,这个时候下手已经迟了!冯秋和刚一奏劾,人证便暴毙,你认为官家会相信这样的巧合?” “那丁某可胁服官奴按丁某所授说辞应对。” “你家那是官奴,不是死士,你能担保他在官家跟前还有胡说八道的胆魄!!!” 丁九山再度沉默了。 向进闭着眼,深深吸气平息怒火:“就你这头脑,居然还敢算计树敌覃逊?我真是大意疏忽了,才被你拉进这趟浑水。” “还望向公指教。”丁九山也只能暂时忍辱。 他是有软肋,因为他并不是覃逊、向进这类彻头彻尾的功利之徒,覃逊为博重情重义的美名,竟能忍耐绝嗣无继的大憾,所以王棣、王林才甘心情愿被覃逊利用,在辽国作尽奴颜卑膝之事,为覃逊争取辽主信重被赦归卫;而向进呢,当谁不知他其实也在打算跟晏迟姻联,但还遮遮掩掩走让孙女积累才名的路子,眼看无法得逞,所以才如此的气急败坏。 他跟他们不一样,他这一生都不曾对阿素之外的女子动心,他还怀有赤子之情,他争功利博名望无非是为了一直不让阿素失望,他想让阿素明白自己值得她终生牵挂芳心暗许。 不杀官奴,也是因为官奴到底为阿素尽力,让侮辱阿素的贱妇姚氏罪有应得,他并不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他还怀有仁心善意。 他丁九山,远比覃逊、向进之流高尚。 因为他高尚,有情有义有软肋,所以今天才会陷入被动,他需要趟过这一关卡,但他不会真正对向进心悦诚服,因为向进和姚氏那等贱妇一模一样,同样诋毁了他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唯一。 “就我对官家的了解,你的这个案子应当会在交台院审察前先行试探,你今日在我面前说的那些话可得掩紧了,否则丁大夫莫怨老夫明哲保身!你家那官奴,不用任何授意,牺牲你的次男吧,让他替你挡了罪责。” 丁九山听明白了向进的言外之意。 童氏替他生了两个儿子,长子丁许,次子丁围,年岁其实相差了十岁,相比丁许,丁九山更喜幼子丁围,因为丁许长得跟童氏更加肖似,丁许的儿子丁文翰也像童氏,但丁围的几个子女,只有长女丁文佩和童氏有几分相像。 但丁九山并不厌恶丁文佩。 因为丁文佩虽然也长着一双单凤眼,性情却跟童氏大不一样,有主见,深城府,擅长察颜观色,对于亲长还并不算千依百顺。 丁九山其实知道丁文佩根本不想嫁给晏迟。 他的这位孙女直言,晏迟的礼遇,只不过基于赵瑗的情面,孙女却大不屑于承他人之情,文佩是想嫁一个真正爱重她的夫婿。 在丁九山看来这就是童氏从来不具备的见识。 丁围担着陷害长嫂的罪名,他的子女皆会受到牵连,孙男还不用过于担心,但孙女文佩已是择婚的年岁,就这样被耽搁了着实可惜。 “向公之计虽说稳妥,但在丁某看来,倘若晏国师能说服沂国公罢休,这件事或许就能不了了之。”丁九山因为上回设宴晏迟竟愿赴请的事大受鼓舞,他深觉就这样对晏永妥协很是可惜:“向公,国师若真愿跟沂国公夫妇化干戈为玉帛,早便认同了父母之命,黄氏又哪里会如此敌视于我?丁某女孙四娘,才识智计敢称不输须眉,能得国师礼遇,并非侥幸而已,所以丁某以为应当让……” “丁九山!!!”向进觉得自己肺快炸了:“你去寻晏无端,让他为了你的孙女违抗父命?!你想没想过万一是你自作多情,晏无端再一状告去官家面前,谁给你泄露的这一要秘?丁九山你原来是想拉我跟你陪葬的?!” 丁九山不想听从向进的话就这么服输,但他也明白现在不能再多树敌。 面沉如水的回家后,丁九山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终于下定决心,他先在丁围身上下功夫,努力说服次男他是胜券在握,又找孙女丁文佩面授机宜,不用多久,次日他就等到了天子的召见。 天子今天有点烦。 当然是因为太子禀报四皇孙自从昨日洗三礼后,半夜惊哭,竟啼哭不止,太医院的医官束手无策,只有一个道医壮着胆子说“怕是中邪”,好在立即请了晏郎,找出根由,天子当即下令把付姬遣送出临安,许她一笔财银置居,终生不得接近临安城。 但付姬虽离,皇孙的惊状据说还得延续至少两日,天子心浮气躁难以静心,召见丁九山时便自然没有多少好情绪。 “朕今日看察州县上呈的剳子,得知一件子不从父,意欲抗拒父母之命的案件,因关乎礼制,所以召见丁大夫问听见解。” 丁九山已经有所准备,很平静的应对:“臣请询,未知违抗父母之命的案犯,是否贵族官宦子弟?” “这还有差别?”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若是平民子弟,虽违抗尊长之风不能助长,但念及无知者不为过,故而当以教化为先,而不能先施刑责,反之,若明知礼法而故犯,便不是失教的责任,当以不孝之罪论处,方才能维护礼律尊威。” “尊长就一定没有过错么?”天子紧蹙着眉头:“所谓人无完人,便如朕,身边仍然不能缺免谏官提醒约束,难道说父权还在君权之上?” 一听这话,丁九山顿时缄默了。 “就这件案情而论,不是贵族,是布衣平民,为父者不慈,逼着儿子娶一懒笨女子,只因那女子之父,借贷了他家一笔钱绢,他不愿清偿,就逼着儿子娶债主之女。但当儿子的认为女子好吃懒做非贤妇,女子之父又常欺凌贫弱品行更是不佳,自己的父亲告贷来的钱挥霍一空并不是为解家中急难,所以儿子就不肯听从父令。” 天子把手指,往跟前书案上敲了两敲:“当爹的怒极,将儿子殴伤,还是不能让儿子妥协,就往官衙状告儿子不孝,自己的儿子,骨肉至亲,当爹的却想把儿子往死路上逼。” 丁九山不认为父不慈子就能够不孝,就像君主至尊,官家斥罪他的阿素时何曾在意过阿素的无辜?也并没有谏官指出君主的这一过错,因为谏官明白君君臣臣才是铁律。但他这时却不敢指出天子的“谬论”,而且还必须附和天子的见解,方才能够争取打消天子的怀疑。 第186章 晏国师的聘礼 天子不动声色听完丁九山的一番引经据典的附议。 但他的试探当然没有因此结束。 “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则弟不恭,夫不义则妇不顺,就像先贤一再强申君主当博爱民,方能使天下归心,礼法从来注重推崇的也先是父慈、兄友,可民得到的教化,渐渐却成了只要求子对父尽孝,卑幼对亲尊必须绝对服从。那么要是身为尊长者为非作歹,做子女的也必须无法无天? 正因为教义出现这样的歧义,民间才渐渐增多了尊父不记亲缘,只重权威,连父母与子女的血缘亲情都渐淡薄,这又岂合天道人伦?故而朕以为,朝廷应当明礼法,强申慈孝间的因联不能缺一,鼓励家人骨肉之间应当亲和,申斥以亲长之尊,虐苛卑幼的不道行迳。 丁大夫执礼部,这篇告臣民慈孝论当由你执笔,朕还记得当年何钱氏的行迳,就引发了不少争议,何钱氏为世族妇,她引发这件事案对于民更有教化之用,丁大夫得用你手中之笔,再次斥驳何钱氏不慈,陷害孙男的恶行。” 丁九山闻令,只觉五脏六腑一阵剧烈的收缩抽搐,他简直狂生一股起身怒斥天子昏庸无道的冲动,可头皮上感受到的巨大压力让他连眼睑都不敢抬起来,丁九山听见自己说“臣遵圣令”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应当没有露出任何心有不服的痕迹。 那一篇告臣民慈孝论,端的是让丁九山写得呕心沥血,天子还真将此篇告论抄传天下,令州县官员以此教化民,强申六亲不能失和,慈孝应当发自天然之情。 丁九山强忍着恨意。 是他的笔,让爱慕的女子沦为天下人责斥的对象,但他是被逼无奈,他现在没有力量揭露当今天子是个昏君,他还没有能力维护心上人的死后清名,他活着,为了自保听从昏君之令,不是因为荣华富贵,更加不是贪生怕死,是因为他不甘心! 不甘心他爱慕的人只能永远背负这样的污名。 天子对丁九山写的告论很满意,他就不相信丁九山会为了何钱氏陷害长媳了,但既然朝廷下了告论强申六亲和睦,那么就得彻察丁九山身为尊长是否不慈的案情,天子下令御史台内审,这件事就等同公之于朝。 丁围果然出首,承认是自己逼胁官奴陷害长嫂,且误导官奴是家主下令,丁九山原本就没有亲自去嘱令官奴如何行事,所以纵然天子亲审官奴,得到的口供与丁围的供述并没有出入。 丁围还供述他之所以陷害长嫂姚氏,是因姚氏暗暗挑逗他,他认为姚氏不守妇道,却又担心说破了让兄长难堪,一时糊涂,才设计姚氏获罪。 天子正在考虑如何惩治丁围。 丁文佩这天到了无情苑,这在晏迟意料之中,当丁文佩开口是奉祖父之令,希望晏迟能替父亲丁围求情,免受牢狱之苦时,晏迟也不意外,但紧跟着再听丁文佩接下来一番话,晏迟倒微微几分诧异了。 “家祖翁心中怀着妄想,以为凭国师获信君帝,倘若敝门能与国师姻联,家祖翁何愁不能主执政事,其实祖翁根本不在意家父会否受到罪惩,祖翁让我来求国师,是试探国师可有姻联之意,我真正的请求,是希望国师能够直言拒绝祖翁。” 晏迟方才真正仔细的,端详了一番面前的女子。 落落大方的言行,显出良好教养,细长轻挑的眼角,其实隐忍风情,多看几眼的确还不至于让他心生厌腻,这个女子无意于他,用的这番说辞,确然不是为了剑行偏锋。 “丁娘子可是认为晏迟近幸之臣,攀附不上名门世家?”晏迟自从“结识”丁文佩以来,问出了第一句尖锐的话。 丁文佩轻轻一笑:“敝门出了这等丧德无良之事,还哪有颜面以名门世家自居?我是情知国师之所以待我以礼遇,是因赵四姐的缘故。我愿与赵四姐亲近,只不过心里……着实不愿未来夫婿心有别属,我对婚姻有执念,不求荣华富贵,但求两情相悦,关键是彼此都能一心一意相待,我不会容让夫郎纳妾。” “明白了。”晏迟轻笑:“我的金屋苑里已有不少姬人,日后也必定只多不少,我确然不是丁娘子的良配。” 但晏迟还是答应了丁文佩的请求,是两个请求。 徐娘很诧异:“郎主对丁氏女心生认同了?” 不会同情心竟然泛滥了吧。 “她完成了丁九山交给她的使命。”晏迟冷哂:“不,应该是说我让她完成了使命,丁氏女回去,肯定会跟丁九山说,我是看在阿瑗的情面上,答应化解丁家这回的燃眉之急,丁九山就会确信覃逊虽然察觉出他几分端倪,但并没有证凿,再则因为涉及赵叔的旧案,怀有投鼠忌器的担心,总之阿瑗与我,其实都不知他丁九山的恶行。” “那么郎主是想继续愚弄丁九山?”徐娘觉得郎主这回的恶趣味好像持续得过长了。 “我原本也没这闲心了,但谁让羿承钧竟然逼着丁九山再次用笔把何钱氏挖出来鞭了一回尸呢?丁九山这时肯定恨毒了羿承钧,他要自寻死路了。”晏迟抬眼看了下徐娘:“向进为了自保,这回被丁九山拖下浑水,此事必为覃逊乐见,这就算是……我给覃宰执的聘礼吧。” 晏迟为了这笔“聘礼”,择日亲自拜访了丁九山,先是替丁文佩说了番话:“我过去确考虑过求娶令孙女,指望的是令孙女贤良淑慧,若托中馈,妻妾能得和睦后宅长此安宁,但晏某从来不会强人所难,令孙女既直言不容姬妾,晏某却不能满足,关于姻联的事只能放弃。” 丁九山因为已被孙女说服,这时当然不至于恼火,只道:“丁某应当感激国师出面求情,不肖子方能免却牢狱之灾。” 关于丁家这桩案情已经有了结果,天子采信了丁围那套说辞,不再追究丁九山的错责,又因为晏迟求情,丁围也只是受到了喝斥以及免职的罪罚,没有罢其功名,更未受牢狱之灾,日后还有起复的可能,虽认真追究的话丁家发生了如此有失亲和的丑事,丁九山理应承担治家不严的错责,但治家不严并非刑罪,天子若不再深究,丁九山可以不被追责,就算难逃诽议,名声碎一地拼凑不起来,但他彻底失去的也仅只为人师表的资格,还保留着成为权臣的可能。 当然,姚氏的流徒之刑也不用再服,她可以回到临安城,丁九山还答应了姚家收回休书,另出和离文证,补偿姚氏服刑造成的一应损失。 大卫的天子,不再有兴趣追察姚氏是否水性杨花,姚家原本只是寒门,舆论对于姚家并不关注,所以遭受热议的仍是丁家。 但丁围才是众矢之的,丁九山一句“不肖子”就能使他自己退上岸堤,这回他还尽力弥补了丁围犯下的过错,这当然不足以挽回名誉,但至少能够在天子的认知里造成一种他虽对儿媳颇为严苛,不过对子孙却不失慈爱的印象。 丁九山觉得这桩风浪,他算是挺过来了。 晏迟毫不客气受了丁九山的礼谢,接下来的话就显然是故意往丁九山的伤口上插刀子了:“我只是动动嘴皮子,未废吹灰之力,令郎这回之所以只得惩大戒,首先当然是官家仁德,其次也多亏了丁公机警。丁公那封告臣民慈孝论,笔下有铁字挟风霜,把何钱氏的奸恶悍戾批露无遗,天下人听闻,都知绝对不能再效此毒妇的行迳祸害子孙。没有丁公这篇告书,先解官家疑怒,这回事件又怎能如此轻易终结?” 阿素没有错!!! 丁九山心中有个声音在狂喊,老皱的眼皮紧紧遮盖住怨毒的神色。 他仇恨的人就此多了一个,正是面前刚刚才把他儿子拉上悬崖的晏迟。 总有一天他得让这些中伤侮辱阿素的人都付出代价! “晏国师,老夫有句真心话,不知当不当讲。”丁九山忍恨道。 “但讲无妨。”六识过人的晏国师已经感觉到面前这老头子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杀意,他却真心的露出欣慰的笑容:啧啧,老匹夫对钱氏的执念可真是疯狂,这真是太让人喜闻乐见了,心怀仇恨才会更加迷恋权位,可老匹夫的死仇,是天子,是皇帝,要报仇就只能篡位弑君,姓丁的你可千万得努力啊。 “老夫遭遇的这场风波,其实是令堂在后策划令尊在前推动,虽不肖子的确有罪,不能埋怨令尊令堂陷害中伤,不过国师可得心了,令堂之所以针对老夫,必定是想挫毁老夫与国师间的姻联,图划的无非是想让黄门女得益。 从前若非黄夫人唆使,令尊怎会虐折国师?黄夫人而今眼见着国师位高权重,才生妄念,倘若黄夫人得逞,国师府的中馈执于黄门女之手,贵府内宅必定难得太平,晏国师可得当心饮食,杜防不测之祸。” 晏迟:凭空中伤,丁九山这一手段运用得确然娴熟。 “多谢丁公提醒。”晏迟只说模棱两可的话。 “令尊若以父母之命相逼,国师抗拒则难免会受诽议,老夫承国师恩情,愿为国师免除后顾之忧。”丁九山道。 这回他抬起又老又皱的眼皮,很是热忱的直盯着晏迟。 “那就烦劳丁公废心了。” 晏迟的笑容,饱含着对“明白人”的认同欣赏。 第187章 赐婚 丁九山去找了向进。 “晏郎果然宠爱赵氏,择妻竟以赵氏之意为重,要不是四娘固执偏求将来夫婿一心一意相待,这门婚事理当如同水到渠成,丁某敢说笃定的话,即便是因为这场风波,次男声名狼籍丢官去职,但凡四娘能说‘愿意’二字,晏郎也会坚持娶四娘为妻。” 他这一番话,无疑是为了告诉向进,丁门有晏迟维护,还是大有用处——毕竟在向进看来,丁九山为赵清渠所荐,丁赵二门交好,丁家完全可以利用国师府的宠妾赵氏,维持住和晏迟间的交谊。 “向公,丁某来想办法挫毁黄氏之计,令晏永无法再用父母之命逼胁晏郎娶黄氏女,只要达成,晏郎势必更加顾念与敝门间的情谊,届时丁某愿意促成向公女孙,嫁配国师此桩良缘美事。” 丁九山把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向进讲道理也得示好了。 他略微沉吟一番,就信予了丁九山益处。 向进的嫡长女嫁的是沂州大族宣门,向、宣两家实则是世代联姻,交谊非比寻常,向进的女婿宣静,有一胞弟宣郬,这宣郬是个情种,说起来跟丁九山还算“同病相怜”——宣郬年近而立未婚,皆因为与一女子相见恨晚,两个虽彼此钟情,但女子是自幼定的婚约。 宣郬不能婚娶意中人,宁肯孤独终老。 但他的意中人后来守了寡。 宣郬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赢获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幸运。 但不幸也接踵而到,成婚不久,宣郬便阵亡于抗辽的战场,他的妻子在生下遗腹子宣兰之后,殉情追随亡夫于九泉之下。 宣兰实际是被伯父伯母养大,唤向进也为“外祖父”。 宣兰今年十五,跟丁文佩乃同岁,丁文佩要求的一心一意,向进完全可以授意自己的长女答应,为宣兰求娶丁文佩后,无纳妾室。 事实上宣兰也十分敬重自己的伯母,他愿意接受这桩姻联。 丁九山替丁文佩找到了好归宿,就轻装上阵报复黄氏去了。 还是运用他颇为娴熟的手段。 无中生有,还诸予彼。 晏永让冯秋和弹劾他,他就用程钟南弹劾晏永,横竖直到如今,还有晏永宠妾灭妻的风言风语,御史以风闻奏劾,丁九山的目的并非让晏永被绳之以法,所以他根本不用提供证凿。 天子方才以朝廷之名,颁发告臣民慈孝书以教化六亲和睦,晏永即被弹劾,在这节骨眼上,无论如何他都不敢再以父母之命胁迫了。 紧跟着周皇后也再度成为了香饽饽。 先是黄夫人,再是童夫人,相继请见,为的都是晏大国师的婚事,周皇后其实不需衡量,她更加偏向向氏女,而她这回提出的人选,天子俨然也大觉满意。 向冲的嫡女,母族是一方富甲,对于天子新近推行的商税改革具有积极作用,所以此日,天子便诏见了晏迟亲自过问他的姻缘大事。 “微臣已经有了意中人。”晏迟不待天子提起向氏女,便直接坦言意愿:“臣请官家赐婚,覃相公的孙女三娘,为晏迟执掌中馈。” “覃三娘?”天子错谔:“无端当真心悦覃氏女?” “迟的确心悦覃门三娘,起初的好感不过缘于三娘出色的厨艺,当然,三娘的姿容出众,临安贵女中,鲜少能与之匹敌者,也的确吸引了迟几分注意;相处渐长,迟更加欣赏三娘虽遇不慈的父母,且身为闺阁女子比迟当年更多险难,但她并没有顺从,据理力争的胆气让迟惺惺相惜。” 这番话后,天子就没那么惊奇了。 一国之君没见过覃宰执家的这个女孙,但是因为接连好几起事故,把芳期这个人也算听得耳熟了,天子只凭印象提取出两个特点——貌美、傲气。 晏迟也具备这二特征。 两人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遭遇了亲长不慈,且还都不愿妥协于所谓的礼法吃哑巴亏。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的话是有道理的。 天子稍觉奇异的是另一个点:“无端若真心悦覃三娘,为何拖延到今天?” “我心悦人家,人家却原本是心有别属的,还看不上我这个权臣呢。”晏迟老神在在的继续扯谎:“官家,臣可是好容易才取悦了佳人芳心,官家若是不成全……” “成全成全成全。”天子翻了个白眼一迭声地表明。 晏迟是他的国师又不是他的儿子,他管晏迟娶谁为妻呢,再多功利的想法都强不过先把晏迟给笼络住了,否则晏迟领着那覃三娘,往深山老林里一钻做一对逍遥世外的神仙眷侣去,受损失的还不是羿姓皇族!!! 赐婚的旨意一下,惊碎了满临安的眼珠子。 “听闻那覃三娘格外的骄横,而且还是个不受宠的庶女,怎有那荣幸得官家赐婚嫁配晏国师?” “我听说,是因覃三娘早就跟晏国师暗渡陈仓了。” “你这是听的哪门子诡话?你这言下之意,莫不是指覃三娘用失贞一事讹婚?你可真是太不了解晏三郎了,覃三娘若真敢这样行事必被晏三郎整治得无地自容,哪里还可能让官家赐婚这莫大的荣幸!” “是的是的,我也听说是晏国师请旨,官家才答应赐婚,这必须是晏三郎对覃三娘倾心在前啊。” “不是说晏三郎独宠赵姬么?” “嗐,对姬妾的宠爱跟对妻室的爱重能够相提并论么?赵姬毕竟已为官奴,再怎样受宠,晏迟都不可能托以奴婢主持中馈。” “我也觉得晏郎宠爱赵姬,是因旧情,但覃三娘别的不说,光讲她的姿容就是名符其实的艳冠临安,谁家的妻室能比未来国师夫人还更貌美?我们这一拨人,年岁相当的,谁的官位敢称能与晏无端比肩?所以晏无端能配美妻,你我只能望而兴叹,都是男人,这点子虚荣心哪里有这样难以理解。” 晏迟“兴冲冲”的备嫁,表现为突然开始加急督促国师府的营建,仿佛迫不及待等府邸落成,立时亲迎新妇来家,似乎也符合了市井之间关于他倾心芳期的议论。 首先坐不住的是晏永,他这回亲自来了无情苑。 晏迟不待晏永问责,就先“恶言恶语”:“如果父亲今日是为阻挠儿子的婚事,无异自取其辱,因为父亲根本来错了地方,应当面圣……我大意了,疏忽父亲根本没有面圣的资格,应当也没面圣的胆气,官家屡番打算质询父亲有无宠妾灭妻,还是我数回拦阻,要我不多事的话,想必父亲今日也没有胆气来质问我了。” “三郎,你难道当真宁肯听信他人挑唆之辞?” “我也不愿相信父亲对待母亲无情无义,将兄长阿姐及我,根本不视作子女,那父亲就解释解释吧,为何我早对父亲言明我厌恶黄氏女,父亲却偏要听信沂国公夫人的唆使,直至时今仍然不死用父母之命逼迫我娶黄仙芝的念头?” 晏永被晏迟问得哑口无言。 黄氏也觉得黔驴技穷无计可施,深恨丁九山竟然在这节骨眼上先是执笔什么告臣民慈孝书,再是使人弹劾晏永宠妾灭妻为父不慈,导致周皇后也不敢再触天家忌讳,彻底挫毁她的计划。 “覃氏女绝对不能嫁进晏门,覃逊就是为她逼死了嫂嫂,覃氏狠戾,不会善罢甘休,三郎有她在身边离间……官人,咱们日后恐怕再无宁日。” “可这是官家御口赐婚,除非晏迟自己有抗旨之意,才可能会有转机。” “王夫人应当更加不会乐见家里的庶女得此幸运,趁着我们往相邸商量婚事的时机,或许还能与王夫人商量如何阻止此事。” “不能再与王氏来往了。”晏永这回没有再听黄氏的游说:“覃逊已经知道了王氏与咱们间的联系,且那妇人,分明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阿凤,来日方长,你相信我一定会想办法保护好你,保护好咱们的子女,还有岳家不为晏迟这竖子所伤。” 黄氏缄默了。 她很了解晏永,虽说在多数事体上对她都是言听计从,将她置于首重,不过就像当初为了保住沂国公的爵位,到底还是听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顾和她之间曾经的山盟海誓,娶了梅夫人为妻……晏永不像她毫无主见的兄长,一但拿定了主意,就不会再摇摆不定。 和覃家联姻的事,必须容忍。 她深深吸了口气:“妾身明白了,妾身会配合好官人,妾身能忍住心里的愤恨,跟覃氏斡旋,妾身只要不追究嫂嫂的死,不是没有让覃氏放松警惕的可能,妾身别的不想,倘若三郎当真与她情投意合,为了一家和睦,妾身可以……” “忍耐只是暂时的。”晏永握了黄氏的手:“我不会忘记覃逊及覃氏的恶行,阿凤相信我。” “我信官人。”黄氏将脸埋在了晏永的怀里:“官人答应我的事没一件食言,只要官人在,我就仍有依靠。” 王氏就没有黄氏这般幸运了。 覃敬听说天子赐婚一事,说不上多惊喜但他当然认同这是一门极其荣光的姻联,就算他仍在为芳期冒犯老师丁九山一事耿耿于怀,可采取的方法,是由他自己尽力的补偿,比如丁围如今因为陷害长嫂的罪责正受仕林谴责,成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对象,覃敬没有与丁围疏远,反而时常与他借酒浇愁,安慰开导。 在覃侍郎的认知里,人无完人,丁围在节上虽说的确犯下过错,但大义无亏,为官清廉,就是丁围的优长,丁围已经受到了罪惩,但这不能改变丁围是老师之子的现实,所以他就不能和丁围疏远。 但丁围看着覃敬却觉心里堵得慌。 他的父亲丁九山计划的是让向氏女嫁给国师,以为向进予以女儿文佩良缘的报答,怎知却被覃氏女给捷足先登,虽说向进不大可能反悔,文佩还有嫁进宣家的希望,可这让父亲怎么给予向进交待? 丁围看覃敬不顺眼,挤兑了覃敬几句,覃敬却没听明白丁围的言外之意,还真壮着胆子回来叮嘱王氏不能再使阴谋诡计了。 第188章 合欢难绣 丁围的原话是—— 侍郎能得贵婿,着实应当庆幸,只不过令内刻薄庶女,过去便不曾尽嫡母之责严加管教,致使令嫒失教于礼法荒废于文才,仅以姿色博得欢心,令内恐怕也没想到庶女竟得良婚,不定会恩心存不甘而生邪念,侍郎可不能大意,防范眼看着鲜花着锦,到头来祸殃横生。 这话酸得其实都不像话。 丁围倒是巴不得王氏能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体阻止这桩姻缘,且时至如今他竟然还在指谪芳期无才无德,跟丁九山一样认定了芳期只是以色事人。 覃敬并不在意丁围怎么说自家女儿,在他看来芳期也确然是因为姿容才博得晏国师倾慕,反而真以为丁围是在“好心提醒”,所以认认真真的对王氏半劝解半叮嘱:“夫人厌恨三娘不听管教,关于这点我也不喜三娘跋扈无礼,只是这门姻缘,是晏三郎上请官家御令赐婚,已经不能更移,夫人可莫再使计阻止了,否则龙颜大怒,必降罪于夫人。” 他把话说完就落荒而逃,生怕王氏大发雷霆。 王氏这回并没有大发雷霆。 在她眼里芳期就是个将死之人,晏迟要娶,娶回去的只不过一具死尸。 她冷静下来。 但蒋氏却提醒王氏:“大夫人若太过冷静,况怕会让相公及老夫人动疑,大夫人闻知三娘得嫁晏国师后不应无动于衷。” 王氏这才去了冠春园。 老夫人还没有等到曲氏来临安,结果计划就遭逢这样的变故,她心里的郁怒可想而知,一见王氏便老大不耐烦地先蹙起眉头:“我知道你不愿眼睁睁看着孽庶攀嫁权臣,我比你更不情愿眼看着孽庶得意,可现今的情形,是晏三郎不知为何竟然被那孽庶所诱,说服了官家赐婚!你让我怎么办?要说来都是你当初起意让蓓儿认了贵妃作义母,才导致蓓儿失了先机。” “儿媳当时又哪能想到清河王竟然会被废位,这是儿媳的错责,但阿家这时可不能不想办法,只要将常映调开孽庶身边……” “你歇了那心思吧,我也是时至今日才知道,常映根本就是晏三郎的婢女。”老夫人摆了摆手:“晏三郎特意把常映的事告知相公,便是警告咱们不能企图再伤那孽庶毫发,相公情知至多两载,便是他告老致仕之时,这两载要与向进决一胜负,这关系到满门存亡,绝对不能再树敌晏三郎。” 老夫人知道王氏不会这样轻易放弃,肃色警告道:“你别忘了,泽儿也姓覃,为了泽儿能得平安,你也必须投鼠忌器。大妇,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而今最重要的事是针对外敌保得家门安荣,至于那孽庶……需要从长计议。” 王氏故作挣扎,无奈悲叹:“阿家的教诲,媳不敢不遵,媳但有一个请求,莞儿的生忌转眼将至,媳着实无法在莞儿生忌之时,还忍耐悲痛替覃芳期这孽庶操持喜事,媳请阿家许可,容媳往众安桥别苑清居一段时日。” 她只能先从相邸脱身,才能重获行动自由,众安桥别苑归老夫人所有,一贯是她在负责打理,那处的仆妇李氏休想笼络。 这回王氏终于如愿。 覃逊根本就不指望王氏能替芳期操持婚事,他把备婚的事宜交给了李夫人全权负责,老妻一提王氏的打算,覃逊倒觉得让王氏在别苑待着免了她在家里碍手碍脚,倒是省心不少,李夫人经芳期规劝中止了用伍娘子举告逼着老夫人将王氏出妇的计划,是因她坚信晏国师“后患无穷”的卜谶。 这天,李夫人来找芳期说话。 芳期却是刚用“午睡”为借口,才结束跟系统的交谈。 她还没有出嫁,但既然天子已开金口赐婚,这门婚事就有若铁板钉钉不会再有任何变故,此一支线任务已然顺利完成,系统这回教给她的一道菜,是猴头蘑扒鱼翅,这道菜的食材就是山珍海味,烹制方法同样也极其讲究,格外考较功夫,芳期这个时候大事未成,还静不下心来练谙这道菜肴。 系统已经发布了接下来的支线任务,不出意料是阻止王氏杀害万仪长公主,以保证长公主能够顺利和亲西夏。 李夫人到的时候,芳期正被三月督促着绣香囊。 大卫的婚礼比起前朝多了一道相亲的风俗,这不属于必行的六礼之一,但因为乃时兴,讲究些的门户都不曾忽视这道程序,一般是在过帖之后,男方择日备酒礼示女方,要么借某处园圃,要么在湖舫之内,是由男方家长相看待嫁女子,中意则赐金钗插于冠髻,叫做插钗,要是不如意,送彩缎二匹,谓压惊。 说是相亲,但一般情况下是以男方意见为主,只不过女子得了金钗,需得还报定情的信物,是绣着合欢花的香囊,表达的是对日后婚姻生活的美好憧景。 当然,要是双方家族从不交近,这道相亲的程序多半就会在过帖之前进行。 像晏迟和芳期这对未婚夫妇的情况,其实根本不用相亲,只是为了应景而已,黄氏无论心里有多嫌弃芳期,横竖她都不敢送芳期彩缎二匹用作压惊,所以芳期的合欢花香囊是准备定了的,就她的女红水平,不晓得要绣多少个才拿得出手。 这不刚绣没两针,绣线就又打了个死结。 “不绣了不绣了,我就是绣到头发花白,恐怕都绣不成这么复杂的花样子,三月行行好,你就替我绣了吧,要不答应,我就找五妹妹帮忙去。”她连猴头蘑扒鱼翅都没闲心练谙,哪里还能做绣花的精细活。 李夫人刚进门就听见这话,把团扇一拍:“期儿,这可不能推脱给旁人,是回赠给新郎的定情香囊,你要假手于人成个什么好预意?五娘可不敢答应你,你也别为难三月了。” 芳期忖:我哪里需要好预意,这桩姻缘啊,到头来横竖得和离。 只是这话便是同李夫人这么个“亲密盟友”芳期都是不能明言的,只好低着头表示“知错”,李夫人因心里也存着事,这时不逼着芳期赶工定情信物,她也知道芳期身边除了常映之外,三月、八月都是可信的人,就没避嫌,直接说了担忧:“晏郎卜出王氏会遗害家门,这回她自请去了众安桥别苑,人不在相邸,虽然我们不怕她再加害我们,但要是王氏真如期儿你猜测那般,对长公主心怀恶意,她在别苑,我们也是鞭长莫及,就怕不能及时阻止王氏的恶行,避免受她连累。” “婶娘放心,这件事我已经有了打算,必定不会让大夫人得逞。” 芳期这话不是为了安慰李夫人,她已经拟定了计划,其实根本不担心长公主还会受到王氏的伤害,只不过这件事还没有触发,尘埃落定,也确然是一件悬着的心事,让她不得不关注分心。 “期儿可是拜托了晏郎相助?”李夫人觉得若有晏国师出手,她才完全可以放心。 芳期默认,但她其实根本没有跟晏迟提起这件事。 晏迟答应予她国师夫人的尊荣,已经为她的计划提供了最关键的必胜保障,她还哪有那么厚的脸皮得寸进尺更多请托? 王氏去了别苑,且没了涂氏这么个危险的爪牙,她想加害长公主必须亲自动手,要么就是约长公主到别苑见面,要么是自己去长公主府拜会,芳期已经请托母亲安排人手盯踪别苑。 自从韶永行开办,时间虽短,但芳期手握辣椒、土豆等等“稀有”食材,这些足够让临安城的商贾动心,苏氏又擅长应酬交道的事,所以极快就跟几家可靠的商贾达成了合作,而且雇请了一帮还算得用的人手,这些人手跟晏迟的人手肯定是没法比的,不过只是为防万一盯着王氏主仆的动向而已,芳期认为不会发生纰漏。 某天,她仍在为了合欢花香囊不懈努力的时候,就收到了母亲的“召唤”,让她去一趟商行。 芳期还以为是王氏这么快就有动作了呢,怎知到了商行后院,却见花榭里赫然坐着的是徐二哥。 “二郎心里有疑问,非要见你一面才安心,期儿,还得你自己说清楚你的想法。” 苏氏没有跟着芳期往花榭里去。 徐明溪前一段时间去了余杭亲戚家,刚回临安就听说了天子赐婚的事,他心急,是忧愁这桩婚事同样与芳期的心愿相悖,他原本可以约芳期在古楼园见面,又担心这件事出于姑姥爷的策划,芳期在相邸不便吐露真言,所以他才把芳期约来韶永行。 芳期踩着轻快的步伐走向明溪。 有的遗憾还没那么快消弥干净,就像偶尔的梦境里,还是过去两无猜的时光,他们的手能够轻轻松松就交握,醒来后人是怔忡的,心头跳得慌急。 但这一年经历了太多的事,芳期越来越轻易就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把万事都不露端倪。 她已经不会当独自一人时假设那些荒唐的“倘若”,短暂沉迷在镜花水月的幻想,她认识到她不是失去徐二哥,当结束一段隐约朦胧的情感,他们两个,才可以没有负担的,做兄妹,和知己。 这样也是一生一世。 芳期站在明溪面前,目光清亮,她说:“二哥,我的婚事定下来了,二哥不用替我担心,从此我的命运不再受人把控,我有信心活得轻松自在,就像我一直以来的心愿。” 徐明溪缓缓松开了拳头,报以微笑。 第189章 新的开始 明溪其实想问芳期,三妹真的心许晏迟? 但最终没有问,因为他害怕问出这句话,又会忍不住问“从何时动情”。 事实就是如此,如他从前猜测,而今眼中所见,耳中所闻——他比不上晏迟,他既没有办法给予芳期礼法认可的姻缘,也没有办法在芳期面临险难时,彻底帮助她化险为夷,他是真的无法给她安定和自在的生活,的确应该,彻底的放手。 今天看见她眼睛里清清楚楚的笑意,听见她说“一切如我所愿”,他应该放心了。 “今年秋闱,我会下场试举。”徐明溪忽然说,他其实想说祝福的话,莫名又吞咽回去。 “二哥定能高中。”芳期应得笃定。 如果二哥明春能得功名,徐家姨丈跟姨母理当会向辛家提亲,她的终身已定,二哥不会再有犹豫,他会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哥和阿辛的这门姻缘,她相信肯定能获美满幸福,关于她隐藏的那些秘密,不再困扰她,更加不会困扰二哥,很多年后他们仍然能推杯换盏,聚会时,有阿皎、阿辛、阿霓,热热闹闹的一群人,那时她应当已经富甲临安,赏给孩子们一人一荷包金裸子,眼不眨心不疼。 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好日子。 “是,我定能高中,才有本事护着自己的妹妹,一直做妹妹的依靠。”徐明溪同样笃定和认真。 他其实希望晏迟对待芳期一直情深义重,芳期不用再依靠别的什么人,可这是他的祝愿,却不是他继续消沉的理由,他得成为芳期的“以防万一”,可以依靠的其中之人,这是他做为兄长的责任,不辜负的,是自己少年时期最初始生的此段情愫。 在彭家。 彭子瞻再次被一个枕头狼狈地砸出屋子,往后绊倒在屋门外,这一跤摔得尾椎骨钝痛不提,把脸都给摔得火辣辣的了,还没有一个仆婢敢扶他——除覃芳姿的陪嫁婢女外,过去彭子瞻也有自己的婢女,但婢女上回不过是在他被罚跪时悄悄给他递了盏茶,明明睡熟的了覃芳姿却“惊坐而起”,甩手就是一耳光不说,还立时就把仆婢解雇驱离。 从那之后就不再有人胆敢“关照”彭子瞻,彭子瞻也终于“自学成才”,衣裳自己能穿整齐了,发髻也能自己梳整齐了。 可就是学不会怎么应付自家的河东狮。 他好容易才爬起来,决定去找娘亲倾诉一番自己悲愤的心情,还没挪两步呢,覃芳姿就追了出来,手里抓一把团扇,冲着彭子瞻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打:“姓彭的,覃芳期这贱人高攀上权臣,眼瞅着就要嫁人,你竟敢在我面前伤感垂泪,你这是在羞辱我,你要去哪里?去找覃芳期这贱人吗?!呸,她过去眼里就没你,而今更不会把你当个两条腿站着走的东西看!” 彭子瞻举手护着自己的脸,简直欲哭无泪:我是为三娘要另嫁他人伤感么?我明明是被妒恨成狂的你这疯妇给打哭了! 满院子的仆妇很无奈地站在当场看“笑话”,任谁都不敢劝阻自家娘子,谁能相信相邸千金名门闺秀,居然是个这样粗俗凶悍的脾性?也多得是低嫁了,否则不定闹出多大的风波来,惹得满临安的人指谪。 覃芳姿大发一通雌威,气势汹汹回娘家了,彭子瞻这才得以脱身,一头扎在何氏怀里险些没哭个肝肠寸断:“阿母,我是真受不了覃二娘这悍妇了,我现在在自家都觉抬不起头来,还哪有颜面跟学友交往。” 何氏心中对覃芳姿也厌恨得很,奈何相邸老夫人仍在,覃相公分明还当二娘做孙女,她哪里敢用婆母的架子教训悍妇,只好规劝自己的儿子:“二娘是深恨三娘,见三娘此时风光无限,她心里才憋着怒火,气只能冲你身上撒。等过上一段就好了……六郎啊,二娘往相邸去,晚些你还得去接她回来,否则二娘越发气你对她不上心了。” 彭子瞻就越更大放悲声了。 但娘亲的话不能不听,彭子瞻只好胆颤心惊往相邸去,怎知覃芳姿死活不愿意跟他回家,还说得去众安桥别苑陪王氏住上几日,彭子瞻倒觉如释重负,假意劝两句,被覃芳姿瞪着眼一喝斥,赶紧落荒而逃。 他心里觉得十分悲苦。 当在门前,又巧遇芳期回家,他这回连芳期的面都没见一眼,之所以笃定车子里的人是曾经的“青梅”,还是因为认出常映来。 彭子瞻目送着车子沿着甬道,轧轧地入内,忍不住泪眼婆娑。 他假设起“倘若”来。 倘若三娘不是功利熏心,倘若三娘并不贪图荣华富贵,倘若三娘安份愿意听从父母之命,倘若他娶的是三娘不是二娘,倘若这样那样,他定比现在幸福百倍,所有的人就连晏国师都会羡慕他娶了个美若天仙的娘子,他何至于连回自家都觉得无地自容? 是的,就算家里没有覃芳姿在,彭子瞻也不愿意回去了。 母亲肯定又会聒躁,逼着他去相邸的别苑陪那悍妇,别苑只有岳母,根本就不会约束覃芳姿的言行,他会再次受到虐打。 母亲还盼着早日抱上孙子呢,殊不知他看见覃芳姿连膝盖骨都硬不起来,还哪有传宗接代的能力? 还有仆妇们看向他那种饱含同情的目光,让他深深觉得羞耻。 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凄惨的男人了。 彭子瞻不觉就到了北瓦,他想看一场热热闹闹的舞番乐,试着能不能消弥几分凄凉,可他很快就心不在焉,眼睛里直楞楞看着女伎柔美的腰肢,耳朵里却觉闹轰轰的一片,恍惚觉得所有的喜悦都不再属于他,他活得还不如瓦肆里的帮闲,瞅瞅人家,尚且能够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尽情跟女伎调情呢,多么的酣畅淋漓。 “彭六弟,你跑北瓦来沉思什么先贤哲理呢?”一人伸着巴掌,往彭子瞻眼前晃了几晃。 彭子瞻看了那人好一阵,似乎才恍然:“严兄,怎么是你?” 此人正是曾经与周宽交好的纨绔子严溪风。 “我来这里不奇怪,彭六弟出现在瓦肆才奇怪吧?” “今日心里有些不痛快,出来散散心。” “来这里能散什么心?跟我走吧,我领彭六弟去散心。” 彭子瞻就被严溪风拉去了凤仙家,这里不同于瓦肆勾栏,是正儿八经的青楼妓馆,彭子瞻过去从来不敢涉足这样的地方,一个是家境不允许,再有就是怕“坏了名声”娶不到贵妻,今天他跟着严溪风初逛青楼,可算是大开了眼界,此刻正维持着正襟危坐的架势,一眼眼偷窥把个团扇半挡面容,只露出一双摄魂眼唱曲的凤仙娘子。 又闻一声低低的惊呼,低头,只见翻倒了杯盏,仅够一口的酒水倾泻在酒桌面,手忙脚乱的婢女告错不迭。 他伸手相扶婢女,扯动了身上的“暗伤”,嘶地一声吸口凉气。 婢女就不手忙脚乱了,温温柔柔地询问:“伤着了郎君?” 彭子瞻看那婢女,十七、八的年岁,纤细的眉底竟也生着一双桃花眼,翘鼻尖樱桃嘴,唇珠唇谷用丹脂点得鲜艳,这样的妆容算是清淡,却透着格外的风情妩媚,彭子瞻听见了自己的心跳,突然间就鼓噪得慌。 “不是你伤着的。”说出这句话,彭子瞻溜了一眼四座,见无一不关注着凤仙娘子,就连严溪林也半闭着眼摇头晃脑用折扇往掌心里应合节拍,没谁留意他,于是又略倾着身,险些不是咬着婢女耳朵说话:“我因路见一暴徒欺凌民女,上前阻拦,被暴徒打了两拳,是皮肉伤。” 婢女柔睫忽闪,很是钦佩,又提出要为彭子瞻敷药,彭子瞻鬼使神差就跟婢女去了一间厢房。 他看着纤纤玉指解开衣带衿结,顿觉心里的忧郁随着宽衣解带一扫而光,但仍端着柳下惠的风度,目不斜视,端端正正坐在榻上。 婢女在青楼,早练就了一双厉眼,只消瞥一下彭子瞻身上的青紫,就看出是被力道不足的人操着“软硬适中”之物砸出的伤痕,断然不是暴徒的重拳殴成,她心里又添几分成算,只不揭穿,仿佛唠闲话:“郎君已经娶妻了吧?” “你是如何得知?”彭子瞻大诧。 “郎君一看就是正人君子,婚前是必不肯来这样的地方,唯有成婚后,家里的长辈促着郎君交朋应酬,才可能会因尊长之令,被严郎君拉来风流地方。” 彭子瞻大觉婢女是个红颜知己。 “其实这处虽是青楼妓馆,拜倒在我家娘子石榴裙下的郎君也为数不少,但我家娘子眼光却是极高的,酒宴只筹知己,容不下那些浪荡粗俗的人物,这里不是什么脏污的地方,郎君有空可以常来,无论有多少烦忧,听几段唱曲,饮几盏清酒,保管千愁万难都付之一场饮谈,不会如今日一般闷闷不乐。” 彭子瞻越发惊奇了。 覃芳姿哪里想到彭子瞻一转身就结识了个红颜知己?她这时正跟高蓓声分享着自己的羡慕嫉妒恨。 “我真是替高姐姐不值,高姐姐分明才更得晏国师的礼遇,要不是为贵妃服制,怎至于让那贱人捷足先登!” “二妹妹,你的用辞太粗鄙了。”高蓓声微蹙眉头,竟然直接指谪“盟友”覃芳姿。 第190章 用死亡嫁祸 高蓓声看来,她是被王氏母女两个连累了。 最严重的后果就是认了贵妃做义母,结果莫名触怒官家,不但没有丝毫益处反而受到牵连,但王氏贸然在旧岁冬至宴时意欲谋害辛五娘,以及桩桩件件蠢事做下来,直至闹得自己声名狼籍,这必须也会危害她的名声——因为临安城中的官眷,无一不知王氏待她颇为看重,过去时常带她赴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些无知的妇人会抱定此一观念。 还有覃芳姿,行事更加没有章法,她已经嫁了人,对丈夫却是如此凶悍,比多少恶婆母苛责子媳竟有过之而无不及,彭家妇虽说不敢诽责覃芳姿,但彭家的仆妇看在眼里,这么多张嘴出去乱说话谁能管得住! 是王氏母女,连累了她的声评,所以就算有老夫人出面,周皇后因为流言蜚语竟不肯为她尽力!!! 高蓓声俨然忘记了,王氏种种作为之后,其实都有她的唆使,她甚至差点就做了谋害辛五娘的帮凶,多得覃相公那天没让她出席冬至宴。 覃芳姿听高蓓声的话大觉刺耳,眉毛一挑就恶语相向:“高蓓声你装什么文雅呢?谁不知道你是什么货色?你是没贱人贱人的挂在嘴巴上,实则却恨不能把覃芳期碎尸万断,粗鄙?你也配说我粗鄙?!” 高蓓声眉头蹙得更紧了,好半天才恢复平静:“我是为二妹妹着想,如今相邸里已经不再是大世母执管中馈,二妹妹仍然口无遮拦,这些话传到姑姥爷耳朵时,二妹妹觉得如今你与三妹妹的份量,在姑姥爷心目当中孰重孰轻?” “高蓓声,你哪来的资格在我面前指手划脚,更没资格嘲笑我比不上那贱人!我到底还姓覃,不像你,只不过寄人篱下。你莫不是以为自己当真是名门闺秀,才貌无双吧?晏迟要是真对你有意,何至于这短短一载都等不了,晏迟可是亲口说了,是他先有意于贱人,贱人一直推拒,如今贱人好不容易松了口,晏迟才迫不及待让官家赐婚,他愿意给贱人这般体面和荣光,可见根本看不上你。” “二妹妹到底是希望三妹妹得继续荣光呢?还是更希望三妹妹不得善终?你在我面前逞口齿之快,难道就能反败为胜?”高蓓声着实难忍覃芳姿的愚狂,她垂下眼皮,一脸的淡漠:“晏郎怎么说,别人能信,二妹妹也能相信么?三妹妹是怎样纠缠晏郎的二妹妹没看见?三妹妹是得逞心愿了,但她能得逞的关键,是因有姑姥爷鼎力相助。” 不像她,身后站着的是王氏母女两个猪队友。 “我的事,二妹妹就不用操心了,二妹妹还是往别苑去多多安抚大世母吧,毕竟,倘若大世母再有个好歹,二妹妹还能指望谁呢?”高蓓声起身,睫毛缝隙里,透出显然的鄙夷:“二妹妹是姓覃,可你已经为自己的祖父厌恨,连你的兄长也对你不屑一顾,我尚且能寄人篱下,但二妹妹日后恐怕……连寄人篱下的机会都没有了。” 覃芳姿看着高蓓声转身离开,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芳期知道了覃芳姿往众安桥别苑去的事,她懒得搭理,横竖王氏就算是想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也势必不会连累一双子女,肯定会在行动前把覃芳姿支回彭家,覃芳姿这一去,反倒像阴谋诡计的号角,当她离开别苑,号角便正式吹响。 覃芳莞的生忌是七月十九。 这天覃泽被叫去了别苑,他开始有些不明所以,还以为是母亲突然患疾,一路上都是提心吊胆的。 桃叶已经大腹便便,眼看近期便将临盆,她这几晚上睡得都不安稳,既盼望生产的一日,可又担心会出现意料之外的变故,昨晚桃叶忽然说:“婢妾忽然理解了大夫人,当母亲的,谁不疼爱亲生子女,不是大夫人至今不承认毒害大郎的真凶是涂娘子,是大夫人害怕,她不敢正视大郎是因为她轻信外人,才险些遭遇不测。” 覃泽至今仍然无法理解母亲数番企图加害三妹妹的狠辣无情,但他必须正视母亲对他的爱护,母亲于很多人而言是个恶毒的人,但母亲的确是他的血缘至亲。 所以他做不到对母亲不闻不问。 可是在母亲面前,他会觉得压抑,最真实的情感竟然是想避开,这也没有办法自欺欺人。 众安桥别苑是在清湖河畔,内里有一片桃林,但这个季节并无芳朵可赏,碧叶间,唯有青果依偎,覃泽先听闻的是琴曲哀哀,如断续的泣诉,从桃林深处不知哪个确切的地方传来,他忽然就不敢前行了,站在斜阳里。 “大郎,夫人还等着你呢。”身后传来蒋氏的摧促,覃泽下意识转身去看这个仆妇。 蒋氏今日穿着白衣白裙,衬得肤色黯淡无光,覃泽莫名觉得这仆妇像是某种凶兆般,让他再次想逃离。 但他当然不能转身就走。 覃泽终于看见了桃林深处的一座凉亭,原来抚琴的人是他的生母。 发上珠钗,月白禙子,同样是缟素的着装,专注的抚琴,神情如琴声哀切。 他往过去,步伐沉重,有一种恍如置身暗林险崖的错觉。 王氏终于让琴弦安静,短促的余音里,她抬头看着自己就快为人父的儿子。 “泽儿,我从来没对你提起过你的长姐,她叫芳莞,她要是活着,今天是她岁满三十四的生辰。” 覃泽并无震惊。 母亲的确没有提起过,但他知道他有夭折的长姐,还有两个未足岁就病亡的哥哥,他甚至已经知道了长姐的遭遇,但他不知道今日竟然是长姐的生忌。 “母亲节哀。”他只能这样安慰。 “你以茶带酒,就当祭拜莞儿了。”王氏指了指一杯清茶,轻轻阖目:“莞儿没见过你,也没见过姿儿,她要是活着一定会待你们亲睦无间,她跟你其实很像,是好孩子,可我那时并不是多么关爱她,因为我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就失去她。 莞儿是我最愧对的孩子,我对她忽视太多了,她之后我先有了幸儿,但幸儿先天不足,不久就夭折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懂得节哀顺变,莞儿安慰我,我反而嫌烦,我不想分心照顾她,所以坚持把她送去做帝姬伴读,她不愿意,但我硬是要她顺从,她到底不敢违抗我。 所以泽儿,其实害死莞儿的人算我一个,这么多年以来我都在后悔自责,锥心刺骨恨不得我能代替莞儿去死!有那么些年我以为我再也不能有孩子了,因为我是害死亲生女儿的凶手,上天会惩罚我,让我死后没有亲生子女送终,这就是自遗其咎。” 覃泽不忍听母亲这番自责的话,他终于靠近,握住了母亲的手:“阿母,阿姐不会怪你,你这般悔愧这般伤心,阿姐的魂灵有知才不会安心,我和二妹妹会代替阿姐孝顺你。” “你阿姐是不会怪我,你阿姐埋怨的人应当是万仪帝姬。”王氏脸上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 因为她看见覃泽已经喝了那盏茶。 覃泽被王氏忽然改变的态度吓得不轻,下意识就想抽回手,但王氏却把他的手紧紧拉住了。 “该死的应当是羿氏,是羿氏的君王没有护住开封,让辽人攻陷国都,所以万仪帝姬理应被辽人奸/辱,被辽人虐杀,这是她该得的报应!不应由你姐姐去承担罪错,你姐姐死得那么惨,万仪活该给她陪葬,今天我就会送万仪去死,她早就该死了,该下九泉跪在地上向你姐姐陪罪! 泽儿听好,是我请的万仪来,拜祭追悼你姐姐,但蒋妪突然刺杀万仪,你见突变,奋起救护万仪,但你本来就体弱,被蒋妪打晕,迟些我会在你的额头造成撞伤,你放心,阿娘有分寸,不会让你伤重,就是轻伤,很快你就会痊愈。” 覃泽又惊又急,但他竟然无法挣脱王氏的手,这一刻他恨透了自己的无能:“阿娘,不是长公主的错,阿娘万万不能加害长公主啊,蒋媪也绝对不会行为此等恶行!” “她会。”王氏弯着嘴角笑:“我把所有的财物都给了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和外孙从此就能过上养尊处优的日子,且她也不敢不听令行事,因为她跟我一样,已经杀了太多人。” 覃泽茫然地盯着蒋氏,却见仆妇一声不吭。 疯了,都疯了,他的母亲疯了母亲的仆妇也疯了,她们怎么敢谋刺长公主?! “在辽国,蒋媪帮我拐来许多女子,她们有的被萧禅任喝干了血,有的萧禅任看不上,就被我送去陪伴你姐姐了,她们跟你姐姐一样,都是被辽人辱杀,遭遇一样的死魂同样不能超生,有她们相伴你姐姐才不会觉得孤单。” 覃泽如遭雷击。 这道雷生生将他劈进了万丈冰渊,他周身每一个毛孔都注满了森凉,他难以置信自己的母亲手上竟染满了无辜女子的鲜血,他觉得自己也快疯了,他是恶魔之子,早就该入修罗地狱。 “别厌恨我,因为我今天也快死了,我会带着万仪去见你的姐姐,你恐怕会受逼问,但泽儿不用怕,因为蒋媪很快就会落,她会供诉,是你祖父指使她杀人,我跟你是为护长公主,一死一伤,你只要按我的说法自辩,不会受到牵连,覃氏满门只有你跟姿儿不会受到牵连。” 覃泽觉得一股浓浓的倦意袭来,他方才意识到那盏茶水里应该下了让他短暂失去意识的迷药,但咬着舌尖拼命让自己清醒,反握住王氏的手:“阿娘,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不会成功,没人会信蒋氏的供辞……” “会信的。”王氏仍然在微笑:“你的祖父一直和求全堂的人有联系,求全堂是辽国的细作,蒋氏会交待求全堂藏身之处,这就是罪凿!辽人不愿让万仪和亲西夏,不愿眼看着卫国和西夏结为秦晋之好,所以下令你祖父挫毁和亲之事,你祖父想嫁祸于我,没想到蒋妪落,蒋妪受不住严刑逼供,只能交待实情。” 覃泽脑子里渐渐糊涂了。 最后一缕清醒的意识,是天崩地裂万念俱灰。 第191章 悼祭 蒋氏还记得她的少女时期。 邻人养了一只黑犬,她本是有些害怕的,一回往山里去给父亲送饭,黑犬闻着肉香跟了她一路,结果突然山道上蹿出一条蛇,直接袭击她的腿,是黑犬上前跟那条蛇搏斗,黑犬被蛇咬了一口,蛇也被黑犬咬断成两截,后来黑犬的伤口发脓肿大,黑犬险些没有死掉,蒋氏才知道那是条毒蛇,黑犬救了她的性命。 从此之后她就不再怕黑犬,她的父兄靠狩猎野味出售营生,她们家不缺肉吃,她便常用肉馒头“报答”黑犬。 后来黑犬被她的兄长杀掉了。 兄长厌弃黑犬常跟她进山,惊跑了猎物,杀了黑犬煮成一锅子肉,蒋氏吃不下狗肉,但她没跟邻人讲黑犬的下场。 再后来,父兄莫名失了踪迹,不知是否亡于山中猛兽之口。 蒋氏嫁给邻人之子,她一直隐瞒着黑犬那件事,她觉得若是夫家得知一定会鄙斥她忘恩负义,但她不可能因为一只犬,出卖自己的兄长。 但再再后来,当母亲病重夫家却决意袖手旁观时,她提都没提异议,她认为既嫁从夫,夫家没有道义照顾她的寡母。 她从来都有“准则”,知“分寸”,比如受雇于覃门听令于王氏时,她已经守寡,她明白大夫人是她日后唯一的依靠,她得对雇主千依百顺。 这渐渐成为了她心中奉行的执念。 大夫人所有的理念都影响着她,她对依靠有种近乎的狂热的执迷,比如她也逐渐开始为自己的女儿殚精竭虑谋划幸福美满,为了亲生女儿可以牺牲一切,乃至于自己的性命。 她这一生遇见的所有依靠,确然都是胜过她的人。 兄长才七岁就能猎捉獐狍,帮着父亲养活母亲跟她;丈夫活着的时候她衣食无忧,从来不为饱暖发愁,所以她才将丈夫的话奉为金科玉律,认同母亲与其孤寂的活,不如早些与父兄团聚;大夫人是她从前不敢想象能够结识的贵人,依赖着大夫人,她也的确过上了从前难以企及的富贵生活。 她就这样依赖着一个个的人,活了很多年,过去大半生。 她当然明白大夫人的神智已经不那么清醒,她也产生过焦虑,但服从指令已经深入她的骨髓,更何况大夫人这回破釜沉舟的决心,还让她的女儿女婿莫名收获大夫人这些年积攒的大笔产业,蒋氏魔障般的又再产生认同,豁出去,大夫人跟她都舍弃性命,子女们都能获益,仇人们都将陪葬,尊贵如大夫人都敢下这样的决心,她为什么还要苟且偷生? 蒋氏认定只要抱着必死的决心,就一定能够做成大事,她已经年近六旬了,再是惜命又还能活多久?就算她再活下去,也不可能为女儿争取这么大笔的财富,大夫人说得对,人生自古谁无死,一个人只要死得其所,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蒋氏已经看见长公主的车舆,轧轧停在了别苑门口。 长公主还是那样,不喜前呼后拥的气派,今日更因是悼祭亡人,并不让随行的卫御跟进别苑,王氏主仆二人俨然料到长公主会有此“虚情假意”,所以有大功告成的自信,蒋氏这时迎上前,却见扶着长公主下车并步入正门的仆妇并非那年迈的乳媪,蒋氏因为心怀鬼胎,未免敏感,便道一声:“这位内使倒是面生。” “阿媪近日身上有些不适,我让她好生调养。”长公主仍是和气的神态回应。 蒋氏就又放心了。 “夫人在布置悼祭的厅堂,不能亲自相迎贵主,还望贵主担待。”她又恭恭敬敬施礼。 长公主扶起蒋氏:“无碍,妪领我往祭堂去吧。” 万仪没有四处打量周遭的布置,因为她没有这样的心情。 她初见西夏七王子时,并不知道那人的真实身份,虽说也看出他是外族人,不过听他能讲卫语,又的确对道家义理深有涉猎,才愿意交谈。她的少女时期其实并不拜崇佛道,更不消说涉猎道家的义理了,但在被幽禁的漫长岁月,她着实煎熬凄凉,慢慢地开始研读道家经典,想靠先哲的智慧安慰内心。 她很难很难遇见一位能够深谈的人。 后来七王子向她坦诚身份,那就是他们间最后一次见面了。 是否惋惜是否遗憾,万仪其实自己也说不清,她从此不敢再往深处想,她只能把西夏王子,这个莽莽撞撞闯进她生命的人,当作萍水相逢的过客。 她根本就没想到西夏王子会提出和亲,竟指定她为和亲的人选。 她并没有犹豫就选择了顺从,她以为自己是因为身为皇族公主的责任,甘愿承担两国修好的纽带,但后来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时,她又发现自己竟当真一点也不觉得前途茫然,一点都没有因为命运又再陷入未知而彷徨,她开始正视自己的内心,她发觉自己竟是期待和欢喜的。 黯淡的余生终于有了别的出口,上天厚爱她,让她在遭受苦难后回到卫国,还能嫁给一个知心人。 所以她更加为芳莞难过,她想要是芳莞当年没有被杀害该有多好,芳莞也一定能摆脱俘狱,遇见良人长相厮守,她们的幸福只是来得迟了些,不是最终失去了。 离开临安之前,她的确应当好好悼祭一场亡友,她的救命恩人。 万仪对今天跟着她来别苑的仆妇并不熟悉,仆妇是新近才调职到长公主府,乳媪病了,举荐这仆妇贴身照应她,万仪其实觉得几分不自在,尤其这仆妇似乎还格外严厉,虽然不曾有冒犯的言行,但时时板着一张脸让万仪不由想起了身在辽国时,那些看守她的辽国僧尼。 但万仪信任乳媪,她觉得乳媪特意举荐这名仆妇必定是为她着想的。 可是仆妇却拦住了王夫人递给她的一盏清酒。 “酒水可免,长公主此时的安危关系重大,不应在府外贸进饮食。” “今日是女的生忌,长公主理应陪奠一盏清酒。”王氏坚持。 万仪用责备的目光盯了一眼仆妇,再次伸手欲接。 “悼祭亡人,当以亡人喜好为祭,相邸大娘颇擅诗文,长公主已经备好长赋为祭,足以尽心,王夫人却逼着长公主饮酒,仆更加怀疑王夫人不怀好意了。”仆妇仍然挡着王氏递来的那盏酒。 这时祭桌之前,王氏与长公主并排又是面对着面,仆妇在长公主右侧稍前的位置,长公主跟她的背后,蒋氏原本膝跪着往一铜盆里焚烧纸钱,眼见着仆妇硬拦下那盏加了迷药的清酒,蒋氏心中焦急,在接到王氏的目光示意后,从铜盆底抽出一把匕首,起身就朝长公主刺去。 长公主一无所知。 仆妇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但劈手夺过了王氏手里的酒盏,同时后退半步,转身,抬脚,踹得蒋氏仰面朝天差点没把头给直接摔进铜盆里,当仆妇夺下蒋氏手中仍紧握的匕首时,手里的酒盏仍然拿得稳稳的,一滴都不曾溅出。 王氏短暂愣怔一番,拔下发上的银簪,疯了般的刺向长公主。 万仪站在那里没有动。 她是真的惊呆了。 仆妇甩手掷出一物,正中王氏手腕,鲜血溅出,银簪“铿”的坠地,王氏捂着手腕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被仆妇上前制服了。 “羿鹃高,你害死莞儿如今又来害我,你不得好死!!!”王氏被自己的腰带反绑住手,彻底失去攻击能力,只能用狰狞的咒骂倾泄她内心的愤恨。 万仪直到这时都没回过神来。 渐渐有听闻动静的仆婢接近厅堂,看到此间情境个个都觉震惊——他们固然因为一直在别苑当值而听令于老夫人及王氏,不敢阻挠王氏出入,但他们都是良籍雇佣,谁也不敢成为王氏谋刺万仪长公主的帮凶,王氏也清楚只有蒋氏可以助她行凶,所以只是将这些仆婢支开而已。 王氏想凭她跟蒋氏二人之力,刺杀长公主。 之所以不直接用毒,而用迷药,是为了让长子覃泽落下舍身相护长公主的功劳,这样才能让覃泽免受诛连。 蒋氏不会武艺,但王氏以为长公主主仆同样不会武艺,她们占据的是趁其不备的先机。 但计划失败了。 长公主身边的仆妇身手了得,只能证明一点,那就是长公主先有了防备,洞悉了她的计划,却仍然来赴这场死亡之约,为的就是在她行凶时抓个罪证确凿,羿鹃高分明是想置她于死地!!! “娄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王氏恶毒的咒骂声中,万仪却茫然地问救了她性命的仆妇。 “去一个人,通知外头的护卫,请太子殿下及覃相公、覃三娘来此。”娄娘面沉如水的交待。 她才持礼回应长公主:“仆是听从储君之令,护卫贵主安全,至于别的事,请贵主稍候片刻就知来龙去脉了。” “羿鹃高,你直到现在还在装糊涂,你装什么糊涂?”王氏仍在狞笑:“你有什么颜面活着?你早该去死了!你还想欢欢喜喜的嫁去西夏做王妃,你怎么对得住我的莞儿?这些年来,你就没做过恶梦吗?你怎能够这样心安理得?!你就没长着心肝,没长着心肝!!!我杀不了你,不能替莞儿报仇血恨,但你也不会有好下场,上天有眼饶不过你羿氏,你必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祭桌上,白蜡尚自燃燃,一滴烛泪滑下,半寸香灰无声寂落,这时斜阳已经黯淡了。 第192章 放生 覃泽是被人晃醒的。 他好容易看清晃醒他的人,这一刻所有的记忆也都复苏,他起身就抓紧了芳期的肩:“三妹妹,长公主她……” “无事。”芳期连忙安慰覃泽:“阿兄,我一直瞒着阿兄已经洞悉大夫人的恶意,请阿兄谅解。” 覃泽渐渐放松了指掌,目光又再恍惚了一阵,他额头上冷汗密布,心里的凉意也半寸没有消褪,仿佛无力,所以音量虚浮:“母亲会如何?” “阿兄,跟我一同去听审吧。”芳期低着头。 在制定这一计划时,最让她费思量的就是兄长的心情,她知道经此一役,王氏再无翻身之日,一生就此惨淡收场,这是王氏罪有应得,但王氏毕竟是兄长的生母。 兄长应该埋怨她,从此兄长不会再和她亲密无间了。 此案其实并不需要如何审讯,因为当天子赐婚晏迟、芳期,王氏自请来了众安桥别苑之后,芳期便先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了长公主的乳媪——自从旧岁冬至宴,芳期心知长公主虽然因为长姐的救命之恩,绝对不会不利于王氏,便是她将怀疑告诉了长公主,长公主至多会推辞赴请,因为这样一来,王氏没有行凶的机会,罪行就不会暴露。 但长公主的乳媪对王氏并没有如此的大度宽容,否则当初就不会被芳期说服,配合让王氏露出刺杀谋害辛五娘的马脚。 芳期告知乳媪,王氏与辽廷大国舅萧禅任交谊菲浅,倘若不使王氏居心暴露,便是当长公主和亲西夏之后,也难以防范王氏游说萧禅任暗害长公主,破坏西夏同卫国的邦交,乳媪为了长公主的安危考虑,再次答应配合芳期行计。 但仅仅是这样还不足够。 因为正如现下,长公主明知王氏意图加害她,仍在替王氏求情:“夫人是因丧女之痛,才导致神智昏狂,横竖我并未被伤及毫发,殿下就别再深究了。” 太子羿栩,眼看着覃泽与芳期到场,终于忍不住怒气:“姑母,你可知覃三娘是如何洞悉了罪妇王氏的居心?” 慢说长公主不知究里,就连今天吃着吃着晚饭就被惊动来此的覃逊也想不通芳期怎么能够预料见王氏行如此丧心病狂的恶事! 覃翁翁这时简直要被气疯了! 他知道王氏在辽国的恶行,但审问王氏时,王氏竟说害怕芳莞在泉下寂寞,认定被辽人奸杀不得安葬故土的亡灵难以再入轮回,永远都是在异国飘荡的孤魂野鬼,只有跟芳莞有相同遭遇的人,死后才能与芳莞结伴,这样的疯言疯语,让覃逊相信了大妇是因丧女之痛才智丧神昏。 因为正常人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归国之前,王氏有了身孕,后生下覃泽,因覃泽先天不足,王氏忧虑非常,不再疯言疯语只惦记着芳莞的惨死,覃逊以为王氏恢复了正常,且因为老夫人的拦劝,他也不忍再将王氏继续拘禁。 当然,覃逊也考虑到揭露王氏的罪行会让覃家一同蒙羞,大不利于他在大卫朝堂“高歌猛进”。 再后来王氏又生下女儿,确有一段时间没再行为恶毒之事,覃逊就更加放心了。 近一年来,虽然因为芳期的屡番“叛逆”,导致王氏数番行凶,覃逊也只认为王氏针对者只有芳期,万万不曾料到她竟敢谋刺长公主。 家丑掩不住了,且揭开家丑的人正是芳期,芳期再次自作主张也着实让覃逊恼怒,但他现在已经没有办法惩罚芳期了,因为芳期将为国师夫人,有晏迟为靠,权衡利弊,覃逊只能容忍芳期的自作主张。 芳期要不是有这样的地位,她也没法让堂堂储君相信她的猜疑,且说服太子启禀天子,由太子全权决夺此案。 这就是她为什么要在行事前,努力达成嫁给晏迟这一任务的原因之一。 芳期这时缄默不语。 太子也不是询问芳期,直接就揭开了谜底:“先帝朝吏部员中伍钰,一家被俘辽国上京,伍钰之女伍氏,近期才因两国罢战被赦归卫,是她告知覃三娘,她是被王氏拐骗,献给萧禅任,她亲眼目睹了王氏的种种罪恶!” 万仪虽也曾被俘上京,但她却根本不知萧禅任用邪法修长生的事,听到此处只以为王氏是坑骗卫国女子给萧禅任凌辱,已经觉得不寒而栗了,她难以置信王氏亲眼目睹芳莞的惨死后,怎么忍心做辽人的帮凶坑害自己的国人。 “萧禅任为修长生,用处子之血练丹,那些女子被王氏献给萧禅任后,除伍氏侥幸活命外无一幸免,这还不算,有的女子萧禅任没有选中,遣还给王氏,王氏竟将她们交给辽人辱杀,姑母可敢相信,葬送在王氏一双手上的性命,有数十条之多!” 万仪木讷地看向王氏,仍是难以置信。 “长公主,臣女自从知道此事,便疑心大夫人会因长姐的不幸对长公主怀恨,有意让婢女腊月将长公主与西夏王子乃情投意合的事泄露给大夫人知情,大夫人身边婢女琥珀偷听得大夫人果然惊怒加交,誓称将为长姐血恨,臣女情知无凭无据下,家祖母必会包庇大夫人,为了不让大夫人恶行得逞,臣女瞒着家中亲长,暗中禀知太子殿下。”芳期这才解释。 “覃大郎,今日你可是被王氏召来此处?”太子问。 “覃芳期,你休想害我儿,所有的事都是我干的,与我儿无关!”王氏被押跪在地上,这时扯着喉咙嘶喊。 覃泽低着头:“母亲亲口承认了罪行,泽不敢瞒骗殿下,种种罪恶,皆为家母犯下。” “我的泽儿无辜,但覃逊这老贼却是辽廷的走狗,他暗中同求全堂的辽国细作一直保持联络,他卖国求荣不得好死,哈哈哈,覃芳期你是罪徒之后,你该受诛连,你休想高攀贵婿!”王氏铁了心的要跟“死仇”同归于尽。 芳期心中一惊:求全堂,什么求全堂?! 她有些心虚地望向翁翁,却只挨了翁翁没好气的一瞪,顿时如释重负,看来王氏自以为紧握的这个杀手锏早就不成隐患了,有个老奸巨滑的翁翁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王夫人,你为何要残害那么多无辜女子?”长公主再是不愿相信今日的耳闻目睹,可事实却让她不得不相信,她颤抖着声音问王氏,但垂着眼睑却不敢再正视王氏那一脸的狰狞。 “无辜?她们无辜?我的莞儿何尝不无辜?!我的莞儿身份比她们尊贵百倍,都难逃惨死,她们凭什么不该惨死?我亲眼看着她们也死得那样凄惨,就想我的莞儿总算不会孤单了,羿鹃高,你也该惨死的,想让莞儿瞑目,你就该死无葬身之地!” “住口!”覃逊着实是忍不住心头的狂怒了。 “母亲,阿姐在长公主遭遇危难时敢于铤身而出,她怎会希望这么多无辜跟她一样遭遇不幸?”覃泽跪在地上,脸色惨白:“母亲直到这时还毫无悔罪之心,阿姐魂灵有知,也必如泽一般痛心疾首,泽情知事已至此,再无法劝说母亲悔改,母亲犯下累累罪行,按律,断无情由得以宽赦。 可泽身为人子,受母亲养育之恩,不能眼看母亲被处极刑,所以恳求太子殿下……望能施恩,宽赦家母死罪。” “太子,王夫人确然犯下大罪,但我承蒙王夫人嫡女救命之恩仍不敢忘,不忍见临了临了,恩人生母被押赴刑场处以死罪,皇兄既已将此案交由太子定夺,还望太子应允,免王夫人死罪。”长公主也紧跟着长叹一声恳求。 太子看向芳期。 其实他心中洞明,覃三娘用这样的方式揭露王氏的恶行,就是无意将王氏置之死地,但完全免除罪罚也是不可能的,要搁从前,太子可以不介意覃三娘的意愿,但现在明显不一样了。 晏迟可是告之满临安城,他对相邸三娘倾心爱慕,甘愿请旨赐婚托付中馈,覃三娘已经不是吴下阿蒙,他还是需要介意介意覃三娘的想法。 便对覃逊道:“王氏拐害无辜之罪,是在辽国所犯,且伍氏亦因受覃相公的恩惠,并无意愿再状举王氏罪行,我可以答应令孙、令孙女所请,不再追究旧案。” 太子把芳期也涵括进求情的人,自然是为卖未来国师夫人一个人情:“但王氏意图谋害长公主,甚至嫁祸覃相公,虽未遂,如此罪大恶极却不可不究。只是姑母也为王氏求情,栩不敢不从姑母之意,就不知覃相公打算如何处治不孝的长媳了。” 覃逊这老狐狸哪能听不出太子的言下之意? 王氏死罪可免,但覃家是万万不能再放任疯妇祸害他人的了。 “太子宽仁,不究老臣包庇子媳恶行之罪,老臣铭感五内,老臣可向太子担保,罪妇王氏余生将被锁禁家庙,忏悔罪孽,非死不能出禁居一步。” 芳期听得这结果,彻底如释重负了。 王氏死有余辜,但因为长兄,她才会心慈手软,她不愿彻底与长兄疏远,导致长兄一见她就想到生母是因她而死,挣扎于骨肉亲情的两难之中,但她又不愿放任王氏继续养尊处优半点不受罪惩,她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办法,利用天家的威令,逼迫祖母妥协,如此祖父就能毫不犹豫将王氏彻底困禁,家庙不是明宇轩,是祭祀祖先的场所,同时也具备了惩诫虽为国法所恕,但难免家规教训的性质,困禁于家庙是家族内部仅次于除族的惩罚。 可是对于王氏而言,出妇的下场俨然比困禁家庙要轻松多了。 从此之后,她在覃门之内再也不是长房大夫人,她没有被休弃,却因“不可说”的罪过被锁禁终生,在相邸她就是罪徒。 再也无法兴风作浪的罪徒。 第193章 赎罪 芳期被覃翁翁拎回风墅好一场骂。 “国师夫人,你的翅膀真是硬了,人还没出阁,吃的仍是相邸锅中米,居然就敢不听教诲再一次的自作主张!你真是好本事啊,连堂堂储君这时都不得不给你几分薄面,怎么样,让人生则生让人死则死的权力如何?是不是让你甘之如饴!!!” 芳期原本是打算闷声不吭挨一场骂罢休,但被这番连讥带讽的,脾气也摁捺不住了:“我要是告诉翁翁,翁翁就相信大夫人真会如此丧心病狂了?便是一时间把大夫人禁足,太婆一发话,翁翁肯定又会妥协。翁翁就敢担保大夫人当真不会联络辽廷那个大国舅共谋暗害长公主?我这么做不是也为了让家门不被大夫人的恶行牵连嘛?我已经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假晏国师之威,保翁翁、兄长谁都不受连累,翁翁明知我其实无意攀附权门,还用这番话讥刺我。” “你这就叫算无遗策了?你可曾预料王氏会抖露出求全堂之事,要不是我机警,就这一件就会让满门陷入万劫不复!” 芳期一听“求全堂”三字,还真有些理亏:“翁翁,求全堂真是辽国的细作?” 覃逊翻了个大白眼。 “王氏再如何丧心病狂,无凭无据也不敢编造出这样的事体来污陷我,当年辽主之所以答应赦我归国,是因历时三载之久都无法一举摧毁弈卫社稷,我假意答应做为辽主的内应,但我回国之后,才知官家竟一意求和,我努力促成此事,终于逐渐赢获器重,入政事堂,拜相主执国政! 但我何尝不知官家对我只是利用并非信任,所以辽主利用求全堂的细作与我暗中联络的事我一直不敢禀知官家,直至王氏竟然企图唆使求全堂的人暗杀葛家妇,我才心生警惕。” 芳期恍然大悟:“所以翁翁才让我设计毁了二姐的姻缘?” “正好那时两国和议大有希望,所以我趁时机绝佳,禀知官家临安竟有求全堂存在,官家因为一心同辽国修好,果然如我所料并不追究这事,求全堂的人确然是细作,但官家已然知情,王氏的揭发才会变成无关紧要。” 覃逊说着说着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将家族秘情透露给了芳期,他顿感责骂不下去了,终究是把芳期瞪了一眼,摆摆手让她快滚。 他老人家可还得回头应付老妻呢,把王氏锁禁家庙虽说已经成为定局,但老妻那脾气……怕是又得废他不少唇舌了。 夜深了,覃泽却仍在风墅之外徘徊,芳期一出去,就看见了自己的兄长。 兄妹两一时相对无言。 到底还是覃泽上前,拍了拍芳期的肩:“我知道三妹是顾及我,才会这般殚精竭虑,我应该感激三妹,母亲触国法犯死罪,她要不是生我养我之人,我也会和旁人一样说出死有余辜的话,但她是我生母,她对我并非不慈,我明知母亲害死无辜,但无法袖手旁观,三妹,你要不是体谅我,应当不会许嫁晏三郎。” 芳期确有更加直接的办法,让王氏自遗其咎。 她可以放任李夫人行计,先造成王氏被休弃大归,再说服长公主的乳媪,直接密告天子,这样一来同样能够阻止长公主遇害,让覃门不受王氏诛连,但她没有办法控制事态,王氏必会被明正典刑。 兄长不会怪罪她,但兄长会因此煎熬两难,芳期不愿兄长经受这些。 “大夫人不是我的亲人,但阿兄是。”芳期看着兄长垂下来,微握的拳头,把多少叹息都隐忍在喉咙里:“我在意阿兄,所以会顾及阿兄的心情,阿兄不用感激我,更加不用愧疚,我横竖是要嫁人的,晏三郎比起别的人,或许不能称为良配,但他会给我更多的纵容,我现在只担心,阿兄依然会难过,因为大夫人日后与身陷囹圄也并无不同。” “这点是非我要是都不能分辨,也枉称为人了。”覃泽想笑,却终是笑不出,他倒是叹息出来:“母亲身负罪孽,不能不受惩责,否则多少无辜亡魂,在九泉之下怎得安宁?我愧疚,是惭愧我做不到大义灭亲,让母亲血债血偿,三妹。” 覃泽松开拳,又轻轻放在芳期的肩上:“这件事不会成为我和三妹间的隔阂,接下来的事,三妹都不用管,只需安心备嫁。” 王氏已经被锁禁入家庙。 具体而言是家庙后头的一重院,因落成之后其实并没有关禁过何人,院中难免生长出杂草苔痕,十余步,就能从院门步入屋子,屋子里唯有床榻一张,方桌一张条凳四把,这是极其简朴的布置,但其实比起牢狱来要好许多。 但王氏当然不会觉得侥幸。 她仍在咒骂,不知道骂谁,但蒋氏仍在她身边,低声劝解着。 一见覃泽,王氏狰狞的神色似乎才有数息凝滞,而后就用力挥着手臂:“大郎快离开,你不能来这里,我不用你管,你走,不要给老匹夫和贱人再祸害你的借口。” 覃泽其实清楚自己的生母并不是神昏智丧,而是因心中根深蒂固的恶意才变成这副情状。 “阿母,没有谁会祸害我,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因为我的母亲,犯下种种罪恶,但我却因为自私,阻挠国法治罪母亲,我无法说服自己就这么心安理得的活下去,所以儿子恳请阿母,告诉儿子阿母究竟害死了多少人,害死了哪些人,儿子应当竭尽所能寻找到受害之人的家属,补偿他们,恳求他们的宽谅。” “他们都该死,都该死!!!” “阿母若仍执迷不悟,儿子便只能跟阿母一同锁禁家庙了,非死不得出外一步,儿子理应与阿母共同承担罪责。”覃泽一拨袍裾,跪在粗糙的地面,这一天的经历已经让他身心俱疲,但他仍然坚定的挺直脊梁。 做为儿子,他必须替生母求情,但做为一个人,他不能罔顾理应承担的罪责,母债子偿,他得找到受害女子的家属,如果他们不能宽谅,那么他就用自己的性命用做赔偿。 “泽儿,你为何逼我,我落得这样的处境难道还不够?你是我亲生的孩子啊,为什么逼我,为什么逼我?!” “母亲!那些女子谁无父母生养?母亲既如此心疼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就能罔顾他人的性命?那些女子,谁都不是害死阿姐的凶手,母亲要为阿姐报仇,该杀的是辱杀阿姐的辽人!母亲是心里清楚,你并没有办法替阿姐复仇,面对辽人,母亲胆怯懦弱,母亲心里的痛苦和自责无处排遣,只有欺凌那些可怜的弱女子,母亲至今还不明白吗?阿姐为什么舍身相护长公主?是因为阿姐仁义善良,母亲当以阿姐为荣,可母亲扪心自问,母亲同样能让阿姐引以为傲么?母亲为取悦辽人,残害国人,甚至意图加害长公主,若非阿姐的仁义,长公主怎会不计母亲的罪过?!母亲今日能够逃脱罪惩,不是因为我,是阿姐的功劳,是三妹的宽容!” 王氏用力甩着头,不知在叨念什么,覃泽没有再尝试说服,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今天要是不能问得那些受害人究竟是谁,那他就自请被禁家庙,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自惩。 “我不知道她们是谁!”王氏终于崩溃:“我没过问她们的名姓,我只知道她们都是被俘至上京的女子,不是官眷就是商贾之女,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都不知道了。” 当年开封陷落,不少官员、商贾被掳往上京,平民百姓固然也有一部份,不过连多少官员都难逃苦役的厄运,被掳的那一部份平民百姓更是直接被充为官役,女子多数充为军妓,没法满足萧禅任必需是处子的要求,所以王氏拐害的女子,要么是官眷,要么是商贾之女,若是在开封,家中女儿莫名失踪家人当然不会置之不问,但那时是在上京,俘虏报官辽廷根本不会搭理,那些失踪者的家属也且以为女儿是为辽人掳霸,他们没法追究也无能追究,这才导致王氏放心大胆的行恶。 “母亲不知,蒋氏应当知情,母亲令蒋氏如实相告。”覃泽道。 王氏半天才点点头。 “共是三十九人。”蒋氏当年担负着拐骗的“重任”,她对那些女子的出身一清二楚,这么些年来都不曾忘记,是因她把自己的行为视为“功业”:“除伍氏幸活,共二十人为萧国舅采纳。” 覃泽紧紧握拳,也就是说有十八个女子,直接死于辽人辱杀!!! 获得蒋氏口述由他记录的三十八个女子的名姓出身详情,覃泽多一息都不想在这里逗留,他夺门而出大口喘着气,直到这时才有热泪夺眶而出,他伛偻着腰身,撑着自己的膝盖,看着眼泪砸进尘泥,三十八条性命,三十八条!!!这个数字让他没有办法轻松的计划着该从什么人开始赎罪和补偿,罪孽深重,以至于让他此时此刻深觉寸步难行。 这时忽然有双手扶住了他,覃泽茫然抬眼。 他看见的人是覃治。 少年比他健壮,但身高显然还差许多,这时颇有些扭捏和不自在,期期艾艾道:“大哥,娘说大哥今天肯定很难过,让我陪着大哥,娘说大哥和我都是覃家的儿郎,我应当与大哥共担祸福。” 月亮忽然从阴云里移出,月色底是一高一矮的兄弟二人,在这一刻,并肩而立。 第194章 跟晏郎相亲 相亲的这一天。 明明谁都知道就是一个过场,但李夫人还是清早就过来秋凉馆,把芳期从头到脚一番拾掇,梳的仍是在室少女的垂挂髻,空出插钗的一侧,另一侧佩着攒珠宫花,发顶的髻也插配了一串鲛珠,垂挂处用樱红色丝绦辫入,燕尾用同色丝绦束成两条,绾系处是李夫人亲手结成的花样,还特意让三月、八月在旁观摩。 “我在室时,其实最擅长的就是绾系各样花结,你们两个这段时间要有空闲,我教会你们其中机窍,等三娘出阁后,若是在家闲居时,不耐烦梳高髻带钗簪,就用发巾跟丝绦给她梳个包髻,照样新巧别致不显邋遢,女为悦己者容,这说的还不仅指天然的容色,尤其与夫君闲处时,在梳装上多用功夫,多使心机,夫君才会觉得你重视他。” 李夫人一边演示还一边教育:“年轻夫妇新婚燕尔,若不是一对真冤家,总有一段如胶似漆的时光,可两人处得略长久了,浓情蜜意淡下去,就渐会有摩擦产生,女子不能只想着容忍和顺从,往往使使性撒撒娇才更有奇效,可要是一身邋遢,撒娇哪里能赢得怜爱,所以别信那些以色侍人色衰爱驰的鬼话,女子还是得想方设法让青春久驻。” 芳期对李夫人最后一句话极其赞同,不管悦不悦旁人,横竖把自己拾掇得美丽大方的有利于身心愉悦。 今天的相亲,自然是李夫人陪着芳期一同。 “老夫人又病了一场,直到曲娘子来才打起精神,不定又琢磨着什么诡计呢,不过三娘你这是御赐的姻缘,老夫人妄想再大也不能够效王氏的行迳,琢磨那些蠢毒的念头。” 芳期深以为然:“太婆可不是大夫人,太婆心目中,至少翁翁还是要紧的。” “王氏甚至眼红老夫人,因为王氏明白她自己从来不曾得到大伯真心的爱重,可王氏不明白的是老夫人之所以能赢得翁爹真情挚意,不是因为出身名门,是因老夫人把翁爹当成了丈夫对待,不像王氏,把大伯看作儿子,还不是个亲生儿子,是抱来的养子。” 李夫人打的这比方把芳期逗笑了,但她其实毫无兴趣再议论王氏跟自己老爹间的爱恨情仇。 “到如今我是看出来了,期儿是为了彻底阻止王氏牵连家门,才应允晏郎嫁作晏门妇吧?这件事二婶没出半分力,再次坐着受惠了,所以我得劝期儿,官家金口玉言赐婚,这门婚事不可能再生变故,期儿要想日后过得美满,就绝对不能让晏郎看出你对他原本只抱着利用的想法,期儿这么聪明,不应重蹈王氏这蠢毒妇的覆辄。” 芳期才醒悟过来李夫人仍没放弃见缝插针的教育。 唉,晏国师亲自请官家赐婚不说,居然还告之众人他对她倾心爱慕,居然这么多人都还相信了这说法,她现在可算是风光无限引人羡慕,这当然有利于她刚刚完成的揭露王氏恶意,阻止长公主遇害的计划,可就是不知东平公的女儿赵四娘子,是否也误信了流言。 赵四娘子要真将她视作情敌,那么完成第二主线任务就艰难了。 系统因她迅速完全两项支线任务,又给予了奖励,但也提醒她主线任务的进度为零,这就是说姨姥姥在审读完赵四娘子的诗稿后,虽然已经将她老人家人的诗词集作相赠,可赵四娘并不念她的人情,不得不让芳期怀疑赵娘子误信谣言对她心生防忌。 二婶哪能想到她日后要讨好的人不是晏国师而是赵娘子啊,多少叮嘱教导都不符合她的实际需求。 不过因为当上一个支线任务完成后,系统这回并没着急发布别的任务,芳期倒是多少有了一些空闲,她其实问李夫人打听过赵娘子。 怎奈何东平公当年主战,跟祖父的政见不同,所以覃、赵二门并不曾走动,李夫人也只在别家宴席上偶尔见过赵瑗,不大深知性情,就更别说喜好了,没帮上芳期多少忙。 芳期就只能等出嫁后,靠自己试探赵瑗的性情喜怒了。 今日相亲的场所是黄氏择定,在西湖孤山路的一间游苑,需经断桥抵达,所以马车得停在桥的这一侧,步行过桥去。是入秋的季候,天气悄悄的转凉了,但未到丹枫灿烂的韶光,可断桥上仍然游人如织,芳期刚上桥,便吸引了不少注视,大卫的闺秀出行时并无必带帏帽遮脸的规条,芳期也自来不喜带那些累赘的事物,她不怕被人注视,落落大方一点也不娇羞,这样的容光焕发吸引得一个奔放的少年竟大步过来,抱揖就是一礼:“娘子可有兴致与不才登游舫共赏这断桥秋色?” 芳期没想到会有人拦路相邀,怔住了。 “娘子放心,不才姓殷,名楷真,族中行八,家父时任国子丞,殷某并非浮浪子,只是为娘子风度容貌倾心,恳愿能与娘子交识。”少年自报姓名门第,真心实意邀约。 芳期还怔着呢,就听身后一声咳嗽。 转过头,就见晏迟那双浅淡的眸子,冰冰凉凉毫无情绪。 “晏国师。”殷郎却还认得晏迟,持礼招呼一声。 李夫人看着面前三个男女,抿嘴笑道:“殷郎,我家女儿已经定了亲事,不能再承郎的仰慕之情了。” 晏迟挑眉看向少年:“这位是相邸三娘,殷八郎你真要相请三娘跟你一同游湖赏秋?” “不敢不敢。”少年长叹一声。 晏迟被那声叹息逗得险些发笑,眸子又往芳期这边一顾,不心就透露了一丝笑意,他也干脆不掩示了,任由眸子里的笑意流淌至唇角:“三娘,一阵间等你发上插了金钗,我与你游湖赏秋可好?” 殷家的少年目睹着一双璧人走去断桥的那侧,仍在跌足长叹:“晏国师真是好福气,都说相邸三娘姿色无双,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芳期却在疑惑晏迟今日为何会来相亲。 固然有开明的父母,在相亲时会让儿郎出席,重视的是子媳日后能够恩爱和谐,可晏大国师都见过她多少回了,根本没有必要走这一遭过场,更莫说当众跟那殷郎君“争风吃醋”的情境也着实诡异,芳期可有自知之明了,笃定晏郎压根不在意她是否会有“裙下之臣”,所以她原本平稳的心态,这时变得七上八下的不安定。 晏迟却压根没有给芳期释疑的想法,一路上倒是对李夫人罕见的热情,直到陪着她们抵达黄氏择定的别苑,晏迟脸上的热情又更增了几分。 黄氏也没想到晏迟会来。 因为她早几日亲自往无情苑告知晏迟相亲的时间地点,晏迟只撂下淡淡的“知道了”三字,黄氏又试探着让他过目备好的金钗,晏迟瞥都没有瞥一眼,黄氏拿定他是没有出席相亲礼的想法,怎知晏迟今日却“从天而降”。 难不成是提防她当面给覃氏难堪? 她有那么蠢么?覃氏为儿媳的事已经无法改变,在覃氏还不曾色衰爱驰之前,闹得烽火连天的只会造成晏迟越来越厌恨她这继母的恶果,她这一生,起伏波折,怎么可能连忍辱都做不到,还是说晏迟确然对覃氏珍爱非常,故而才会面面俱到。 黄氏其实一直疑心晏迟是因覃逊、向进之间,更加看重联姻覃家可以带来的益处才选择覃氏女,那么建立在功利基础上的婚姻,就大有机会离间了,可现在她却又有些拿不准了。 只是无论如何惊疑,金钗确是要插在芳期发髻上的,黄氏刚想再说几句虚情假义的套话,一直在旁监督的晏迟就站了起身。 “三娘,相亲礼已成,咱们去游湖赏秋吧。” 芳期:…… 诡异了,晏国师还真要同她游湖赏秋? “夫人可有兴致同往?”晏迟又问。 他征询的是李夫人的想法,可不是黄夫人,因为问这话时,是背脊梁冲着黄氏。 李夫人哪肯跟去碍眼,其实要说来已经交帖相亲就等着过定的男女,按礼俗是不应再多接触了,不过李夫人原本就不是拘于礼俗的人,更何况还深知晏郎行事一贯就放达不羁,她才不会冒出头扫兴呢,只笑道:“我就不去了,更乐意陪着黄夫人在别苑里饮谈。” 芳期在晏国师“温柔”的注视下,有如大梦初醒,连忙响应:“我还没真正赏过断桥秋色呢,今日可算是有了机会。” 晏迟很满意芳期没与黄氏多此一举作辞,又对李夫人道:“等三娘尽兴了,迟会亲自送三娘回相邸,夫人不用挂心。” 芳期落座还没一盏茶的功夫,蜜饯都没尝一粒,就这样被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脉的晏国师给拉去约会了,但她也不愁跟着晏国师没有美食品尝,很快就兴致勃勃——租艘画舫遍游断桥秋色可得耗废不少钱银,她从前可不敢如此的铺张浪费,这回不用花自己的钱就能享受有钱人的待遇,管晏国师有何打算呢,总之是不会把她推西湖里喂鱼去。 孤山下的孤山路,建着一排十好几家游苑,这些游苑都备有画舫,有的是专供给赁下游苑的客人,有的是按人头售船票,晏迟当然不会选择供给公众乘坐的画舫,他却也没有选择此间游苑的“搭赠”,偏寻了另一处游苑租画舫,又耗了一笔钱。 芳期听晏迟跟游苑东家的对话,竟然是他早就定了这条画舫,连午餐的饮食,这时都准备妥当了。 也就是说不管有无殷家少年这根节外生枝,晏国师都准备走完相亲礼的过场后,跟芳期单独约会。 直到落座,晏迟才道一句:“沂国公夫人定的那别苑,菜肴难吃得很,我更不耐烦跟她在那里虚以委蛇。” “晏郎今日本不用来的。”芳期心翼翼道。 立时就挨了晏迟冷冷一瞥。 第195章 游湖 晏迟有点不满黄毛丫头非但没有受宠若惊,仿佛还有点嫌他多事的态度,眸子里的光色仿佛愈加浅淡几分:“我来,自然有我来的用意,覃三娘,你不会看不出我的用意是要让世人认定,你极得我的爱重吧?” 芳期就知道自己不能多问晏迟究竟是个什么用意了,她连忙讨好:“明白明白,我努力配合。” 眼睛一扫桌上的美味佳肴,笑容十分美丽:“那就有劳晏郎替我斟酒了。” 晏迟:…… 他有点怀疑自己即将娶的怕不是个傻子:“这时没有外人,犯不着做态。” 芳期已经伸手去拿执壶:“讲句趣话而已,晏郎居然当真了。” 两盏酒,分别斟满杯子,芳期举杯:“还没正式跟晏郎道声谢呢。” “你少喝些。”晏迟蹙着眉头:“这酒比沈厨的浮生醉更加醇烈,你那点酒量最多就三盏。” 黄毛丫头可有喝上头的“案底”,晏迟一点都不想再照顾一回醉鬼。 又觉芳期发上的金钗碍眼,眉头蹙得更紧了:“黄氏眼光俗气得很,你今后别带着这枝金钗在我跟前晃,不是,你现在能不能就给我取了?” “能能能能能能能。”芳期非常识趣,说实在她都没看清黄夫人插在她发上的金钗是什么款样,但晏国师不喜欢,很好,就能溶了当金砣子作钱使,她可还筹划着调教几个靠得住的厨娘,让娘亲出面正式开上一家能与沈厨旗鼓相当的食肆呢,她自己现在掌握着这么多美食的烹饪方法,既不违背当初跟温大娘的约定,又能有新的谋财之路,但现在她缺本钱,相当缺,一支金钗虽然不足以买间铺面,但灶具锅具的钱有着落了,没有富甲临安之前,“勤俭节约”还是相当必要的。 可是…… “晏国师,这钗子插上去容易,要取的时候不当心,我就可能会披头散发了,现下也没铜镜让我照着当心的取,又没有婢女替我取……为了不让旁人产生误解,还得劳烦晏国师动手,轻一点,手得稳,缓缓地把钗子取下来。” 晏迟把芳期盯了有数十息的时长。 芳期抱揖,以示恳求。 她今日跟着晏迟登船,连常映都没带上,要是弄得个披头散发,一无铜镜二无发梳的,让她怎么重新梳好头发,这回可是认真的孤男寡女共处一舫,要是她披头散发下了船,还不定得闹出多大的风流韵事,她可以不在意风评,晏迟估计也不会在意,但她得考虑赵娘子的心情啊,她可千万不能加深赵娘子的误会。 晏迟终于起身,绕过大圆桌。 芳期连忙侧转了身,正襟危坐一动不动。 晏迟平生第一次仔细观察了番女子的发髻,心翼翼伸手握住那支让他觉得格外碍眼的金钗,几乎是摒住呼息让指掌用力水平均匀,把发钗从芳期头顶的团髻取下,没有带出一条发丝,他如释重负,庆幸大功告成,把金钗往芳期手背上一拍:“好了。” 等到归座,才意识到又被支配着做了件莫名其妙的事。 他真的对这黄毛丫头破例破得太多。 “别喝酒了!”晏国师非常的烦躁,喝住芳期又想敬酒的行为,干脆把她的酒盏伸手拿了过来,彻底剥夺芳期饮酒的资格:“你要不跟我在一块,怎么饮酒随便你,跟我一起时不许喝酒!” 芳期只好喝汤,好在游舫上的鲥鱼汤相当鲜美。 两人缄默着大快朵颐,才换船舱外喝茶,浅秋,午后,水面湖堤都是一片明媚,晏迟似也觉得西湖秋色确然宜人,终于又再开口:“你想做国师夫人,其实是为留王氏一条性命吧?” “我这点心机,就没想着能够瞒过晏郎。” “妇人之仁。”晏迟轻哼一声,又忍不住问:“你做何如此在意你那长兄?” “大哥哥是好人。”芳期觉得现在的情境似乎很适合聊天,也就不再虑及其余的闲事,真拿出跟晏迟交心的架势来:“我时候生过病,一点病,就是觉得喉咙痛吃东西难以下咽,就那么两日,脾气都暴躁得了不得,好些回险些没忍住伸手去打覃二娘的头,可大哥哥一直在生病,一直忌口,我觉得大哥哥肯定不好相与。 但不是这样的,大哥哥病重时仍然不忘关照我,我每回去看他,他都是那样和气,我就知道大哥哥的真性情就是温柔,就是心善,那时候家里就只有大哥哥这般对待我,我受了委屈,只要跟大哥哥说上一阵话,心里就不会觉得难过了,大哥哥于我而言就是这么珍贵。” 晏迟往记忆里搜了一搜,仿佛这是芳期最认真的一次应答,不像多数时候她的字里言间总带一股子戏谑,滑不溜手的作态,的确是让人觉得有趣,可也不会认真听。 他能够理解这种真诚的情感,因为他其实也有视如珍宝的人。 但那些人,绝大多数已经不在了。 晏迟又觉得芳期还算有用了。 “你的这个计划,最可取便是在前期就说服我给你准国师夫人的身份,最不可取就是瞒着你的祖父,我若料得没差,你应当早就想到王氏打算的是一箭双雕。王氏不可能放任你高嫁,比她的女儿风光百倍,但御赐的姻缘,她没法用父母之命阻止,为了保覃泽,就不可能把你也召去行凶现场一并加害,因为这样一来就算她陪上自己的性命,恐怕也难以嫁祸旁人。 所以王氏唯一的选择就是嫁祸覃相公,覃相公获罪,诛连家人,除了意图阻止凶案的长孙,已经出嫁的孙女,没一个能逃脱律惩,覃三娘,要若不是你祖父谨慎,早早说破了求全堂一事,先就断绝了后患,你这回计划可就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的计划成功了,就是对兄长有情有义,计划失败了,就是妇人之仁反受其害。” 芳期从晏迟的口吻中听出了教导的意味,也不隐瞒她的想法:“我是担心翁翁仍会因为太婆阻挠,继续包庇王氏,且王氏在辽国时犯下的罪恶,翁翁起初虽然被瞒在鼓里,但知情后一直替王氏隐瞒罪行,他不会赞成揭曝,让太子殿下知情。” “你别不是以为太子是因那些被王氏坑害的女子,才干预此案,助着你把王氏彻底锁禁家庙吧?”晏迟一脸的不以为然。 芳期:“太子殿下当然会更加重视长公主的安危,但长公主毕竟毫发无伤,且长公主一定会为王氏求情……” “太子关注的只是你的想法,那些跟太子无关的人,死多少他都不会在意。”晏迟冷冷打断了芳期的话:“这世上固然存在大义公允的人,但绝大多数人都难免顾私,像万仪长公主,也是因为她的私心,她自觉亏欠覃大娘的救命之恩,所以明知王氏恶行累累,仍然会替王氏求情,王氏留得性命在,从此长公主就再不亏欠覃大娘什么了。 覃三娘,你既想为那些遭受无妄之灾的女子讨回公道,却不得不顾及你的长兄,令原本可以更简单的计划增添了无谓的框架,这样就会造成变故隐患的可能。” 芳期心里隐隐有些不服,但她识趣地不和晏迟争执。 “覃相公的心目中,未来国师夫人的份量远远重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妇,你只需提出要求,你家翁翁就能想出办法来把王氏锁禁家庙,但若仅是如此,那些死在王氏手上的人,她们的家属不会得到任何补偿,她们的家属甚至仍然不知她们的下落,你心里很清楚,你家翁翁现在没那么多闲心去弥补王氏的罪过,只有你的兄长,他知道内情后,会努力弥补,否则他不能心安理得。 你日后也必定会帮着覃泽进行此事,你们仁义、心善,可像你们这样的人就得谨记远离现今的权场,借太子之手,惩治王氏,把覃门妇过去的罪恶暴露于未来天子面前,你今后可别想着能与我和离后再同别的什么有情郎双宿双栖了,因为一旦失势,且万一有违圣意,覃家就会被帝君秋后算账,因为一时妇人之仁,彻底断了后路,但愿覃三娘你将来不会悔之不及吧。” 芳期现在就悔之不及了:“我的确没想到会连累晏郎。” 晏迟挑眉:“连累我什么?你还有本事连累我?” 芳期:…… “万一晏郎日后想娶真正倾慕的女子为妻,又因同情我不忍和我解除婚联……” “如果真有那一天,必定你覃家就不用担心会被秋后算账了。”晏迟丢下一句让芳期此时听不懂的话。 但芳期只要明白晏迟确然没有埋怨她就足够了,突地又想起刚才带上金钗,就被晏迟给拉来了游湖,还没来得及把她绣的合欢花香囊用作回赠呢,这时犹犹豫豫从袖子里的暗袋取出,理了理丝绦流苏,放在茶案上。 晏迟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茶案上的物件:“这是什么?” “是合欢花香囊,我的答礼。”芳期心虚得不敢抬头。 晏迟拿起那香囊:“这是合欢花?我以为你绣的是一窝刺猬呢。” 看吧看吧,果然被嫌弃了! 芳期的头就更抬不起来了:“绣线分得太细的话,老是打结,我一着急吧就会扯损锦面,皱巴巴的更不像样,所以只好不将绣线分得那么细,绣出来就成这样了,但不至于像刺猬吧,至多是像板栗。” “所以呢,板栗就比刺猬好?” “板栗至少能吃……” 晏迟:…… 呵呵,他贪吃的印象就这样深入人心?! 第196章 亲手佩香囊 湖堤的梧叶已经开始因秋意染黄,这先生的灿烂,不那样招摇,就已经吸引了文人游士,他们将苇席铺梧桐下,就着几碟煎糕菜佐酒,却还请来了弹琴唱曲的女伎,夏季喧闹的蝉声已经安寂了,多亏女伎的婉约声唱,娓娓弦音,把文人游士词作里的秋情演绛,仿佛让贴着涟漪浮上游舫的风,更带了几分清凉之意。 至于湖面上的画舫,除了晏国师乘坐的一艘,八成有更多的声音,琴与瑟,箫与笛,高谈阔论和戏谑调侃,船未并行,先就让人醒觉有另外的游舫正在靠近。 “晏国师,又见面了。” 驶近的一艘画舫,有人高声招呼。 先是芳期转过脸去一看,认出甲板上抱揖礼见的少年郎,竟还是那位在断桥上邂逅的殷八郎,且这位少年虽是同晏迟打着招呼,一双眼瞅的分明是她,芳期不觉羞恼,只暗暗佩服殷八郎这股“年少轻狂”的胆气。 “无端,你还真与三娘一同游湖来了?”又有一人招呼。 芳期循声望去,惊见跟殷八郎一同游湖的人竟然是辛远声。 晏迟可以不搭理殷少年,却无意冷落辛老友,他于是才转过面孔。 辛远声的那艘游舫,俨然不是单独包赁,就是按人头售船票,供给公众赏览湖上风光的一类,船客什么人都有,望去船舱里坐满了,甲板上还有不少张桌子,这个时候听闻“湖遇”大名鼎鼎的晏国师,没人再顾着赏景了,一时都在“赏人”。 “遥之今日也是好兴致。”晏迟没好气地招呼一声。 自从上回他拒绝了老友“捷迳”之请,两人颇有些不欢而散的意味,这一段时间还没有再见过面,晏迟又深知辛远声,等闲并没有游湖赏秋的兴趣,那殷八郎的爹殷退,不涉权夺党争是个忧国忧民的官员,辛远声与殷退交往不奇怪,可殷八郎空有书生意气,未经任何历练,哪里有什么远见卓识,哪有荣幸说服辛远声把光阴浪费在游湖赏景上,这一场巧遇,偶然得怪异。 但愿不是他想的那样,辛远声今日是有别的事,结果巧遇殷八郎,听殷八郎跌足叹惜好容易撞见个合眼缘的娘子,没想到娘子已经定婚,辛远声一打听跟殷八郎失之交臂的原来是覃三娘,以为覃三娘迟早会再得自由身,于是暗暗鼓励殷八郎莫要死心太早,说不定还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吧! 晏迟却听辛远声道:“我是听殷郎说无端会携三娘游湖,又因殷郎热情邀约,心想说不定会有一场巧遇。” 晏迟于是更没好气了。 他对老友能不了解?对男女情爱之事原本看得极淡,连他自己个儿的姻缘都不操心,为覃三娘的终生幸福,倒是如此上心! 晏迟心里另有打算,故而尤其介意辛远声视芳期的与众不同,虽说辛远声其实一心成全芳期能嫁有情郎,并不像情动,可晏迟看来,辛远声跟徐明溪其实差不多,指不定现在的辛远声,也跟过去的徐明溪没啥两样,还没有醒悟这与众不同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 早知道当初就不当辛远声的面,说破他跟覃三娘之间是“纸上夫妻”的事了。 晏迟心中一动,脸就转了回来:“三娘说得没错,至少板栗还能吃,那就有劳三娘,把这绣得像板栗的合欢花香囊,替我佩系妥帖吧。” 他便站了起来,绕过茶案,将香囊拎在手上,手往芳期这边伸了伸。 芳期在邻船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唯有聚精会神配合晏迟,伸手,几乎是指尖挨着指尖接过了绾系香囊的丝绦,她低着头,走近一步,额头上似乎都能感觉晏迟极其轻微的鼻息,顿感压力备增,有点担心一紧张万一把晏国师的腰带给当众扯下来那就糗大了。 隔着锦衣,指尖就能感应体肤些微的暖意,芳期把嘴唇都抿紧了。 香囊终于是佩系妥帖,晏国师的腰带也整整齐齐/安安稳稳,芳期刚觉如释重负,就听邻船雷响般的起哄声。 晏迟垂眸,眉微挑。 难得黄毛丫头当着这么多看客的面,还能冲他阳光灿烂的露出笑脸,没有羞答答一看就不符合她那般彪悍名声的作态,演戏演得天衣无缝,很好,孺子尚算可教。 虽说腰上现下佩着个疑似“板栗”的香囊,晏迟也浑然不介意,他冲辛远声拱一拱手:“今日我与三娘赏秋,不便邀请遥之饮谈,改日无情苑,设酒再请遥之一会。” 挥手,示意舫上的仆侍,快些让船工加速。 殷八郎目送着一双璧人再次“远去”,这回更加的遗憾了:“晏国师都不搭理我,看来是不会允许日后我与覃三娘结识了。” 辛远声扶额:“我虽知道殷弟你并没有别的心思,无非素来有以貌取人的偏执,每当遇见容貌出众气态不凡者,无论男女,都恨不能结为知交,可殷弟毕竟同覃三娘是男女有别,和无端并非熟识,刚才我就提醒过殷弟,早早打消了这念头最好。” 原来辛远声并不是像晏迟猜疑那般,仍在操心芳期的终生幸福,一听殷郎对芳期大有好感就生成人之美的意愿,就更不至于暗示殷少年不要灰心了,但他今天确然是有别的想法,才抱着和晏迟湖上“巧遇”的念头,而此时这艘舫上不少的人,亲眼目睹辛远声能与晏国师搭上话,不少围拢来攀谈,连船舱里的人都被惊动了,有来殷勤相请的,辛远声就拉着殷郎共去交际。 他心里觉得十分对不住好友,因为这是一回赤裸裸的利用。 他更加羞耻于靠着党交人脉争取实授,这从来不是辛远声认同的方式,可他要实现志向并没有别的途径能够走通,还是上回和钟离公倾吐心中的郁烦时,钟离公点拨他有时候人应该趋从于时势,清楚想要获得的,明确当如何取舍,钟离公问他:“遥之可重虚名?” “不重。” “那何必为声评所累?” 辛远声从那时才考虑着走捷迳,但他迈出第一步,就遭遇挫折。 他其实明白晏迟的好意,晏迟给他留下的是一条更加光明正大的路道,或许晏迟更希望他走名士之途,彻底远离功利场,但他不是心急于建功立业,他忧急的,是亡国之患迫在眉睫,但有此危亡意识的人,多数都不为君国重用,他不立足朝堂,永远都是人微言轻。 卫国社稷,是否还能抵挡住经过休养生息的辽国,再一次强兵勇锐的攻击? 他想,还是得争取机会说服晏迟,没有谁比晏迟更加有能力劝谏天子勿存偷安之惰,耽于江南看似太平繁盛的虚像,用百姓不望征战这等所谓的“民意”,光明正大的享乐苟且,百姓知道祸劫已经在所难免么?如果百姓知道辽国意在灭卫,从此将为外夷统御,沦为俘奴,慢说安居乐业,恐怕生死都不能自主,百姓如果知道这些,谁会坐以待毙? 辛远声想要让晏迟明白,他决心已定,晏迟若然不想助他,那么他自己也要去趟这条捷径。 某处堤头,游舫停靠,晏迟的无情苑就在一望的距离,早有仆从备好坐骑,晏迟指着一匹枣红色的母驹:“它叫脂光,驯养了一段,你应当可以驾驭。” “多谢晏郎馈赠。” 芳期其实并没有自己单独的坐骑,她也看不出这匹枣红马的优劣,只想着晏迟所有必为精品,且能拥有自己的坐骑就是一件大好事。 晏迟:…… 他其实只是想暂时借芳期坐一回。 不过转念一想,横竖两人就快成为“纸上夫妻”,堂堂的国师夫人,怎能缺了自有的车舆坐骑?罢了,馈赠就馈赠吧。 “上马吧,我既答应了李夫人,就该把你安全送回相邸。” 芳期好容易才从突获单独坐骑的喜悦中回过神来,描一眼跟晏大国师一身贵气的着装,却系着个格格不入的香囊,顿时又觉心虚:“这香囊还是取下来吧。” “不用。”晏迟瞥了一眼:“我带着这东西招摇过市,旁人不才更加相信我对覃三娘你倾心爱慕?我不但要带着这东西招摇过市,还要带着这东西往官家面前晃悠。” 芳期:…… “官家知道未来国师夫人针线活这般粗鄙,才会想起来赐我几个绣娘,这样一来国师府里的针线活,就需不着雇托绣坊,能省一大笔钱,覃三娘,日后你替我执掌中馈,可得有这样的意识,能占便宜就占便宜,钱银省下来,会有大用处的。” 芳期点头有如鸡啄米。 晏迟在她上马之前,又接近一步:“国师府就快建成,你准备好,十月吧,就会行亲迎礼,你总不至于舍不得出阁,我跟你先打声招呼,是为提醒你在娘家还有什么未了的事,赶紧了结,对了,我会给苏娘子下帖子,邀请她来国师府参加婚礼,就算我给你的福利了,我晏迟如此礼遇你的生母,相信就连荣国公,日后也不敢为难韶永行。” 芳期非常识趣:“晏郎放心,八大益处和约法三章我必牢记于心。” “八大益处就免了。”晏迟退后一步:“第四条,晏某的一日三餐,就交给你来操持了。” 晏迟还特意捏了捏香囊:“糖炒栗我不怎么爱吃,你琢磨琢磨板栗还有什么别的做法。” 第197章 覃泽当爹了 芳期刚回秋凉馆,就遭遇了个“饿虎扑食”。 四娘芳菲勒着她家三姐的脖子,姐妹两跌跌撞撞地进了屋子,芳期就被芳菲给推在榻上。 “三姐,你还有什么话说?还敢说你对晏国师无意?还敢说晏国师对你无意?我可都听二婶讲了,今日晏国师当着黄夫人的面,拉你跟他两个孤男寡女去游湖赏秋,把翁翁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呆若木鸡,太婆脸都黑了,连说这不合规矩,我一旁看着都大觉痛快,三姐啊,你可真没辜负了你这天生丽质,好样的,有资格让我引以为荣。” 常映原本没搭理芳菲将芳期一路“挟持”进屋,这会儿子听见这话,居然也加入讨论:“那是当然,我家郎主早就说过会护着三娘,所以对相公夫人也好,王氏也罢,但凡是算计三娘的人,从来都没好看法,相公夫人的脸恐怕从此都会黑着了。” 芳菲对常映公然把大夫人称为王氏的胆气相当赏识——虽则说,王氏的恶行如今在相邸内部已经不成机密,覃翁翁还为此特意召开家庭会议以王氏为反面教材责斥子孙后代不得再犯,王氏虽未被直接出妇,然而阖家无人不知已为罪徒,若不是长公主求情,太子法外开恩,足够押赴刑场了,仆妇下人虽闹不清王氏究竟犯了什么大罪,但只要知道结果就已经足够。 可毕竟,还是没人公然敢称“王氏”。 芳菲很想表达对常映的赏识,忽而却又想到一件大事,重重的直拍额头:“你道二婶回来的时候我为何在场呢?原是因为桃叶生产,说来也怪,桃叶上月就该生产的,拖延到这时,连娘都为这事忧心,就怕生产时会有不测,结果今日桃叶一发作,未够一个时辰就平安生下了一个女孩儿,三姐,咱们有侄女了,就是大哥直到这时还没赶回。” 芳期一听这等喜事,哪里还坐得住,连忙往萱椿园跑。 刚刚出生的婴孩儿,发量少,眉毛也未长,皮肤还皱巴巴的,一抱就哭,但腿脚蹬人身上还算有力,芳期把眼珠子险些没瞪出来硬是瞅不出孩子像爹还是像娘,倒觉着跟太婆莫名的像,这话她当然没说,把侄女交给悬心吊胆的乳母,陪着桃叶说话:“名儿想好没有?” 桃叶临产的时候担惊受怕,生产却格外顺利,一点都不觉疲累,这时笑着应答:“大郎这段时间不得空,大名还没有择定,就是先拟了个名,说无论男女都唤阳春奴。” “是个好名儿。”芳期压根不懂名的涵义,但她听着就觉喜欢。 “大郎说三姑就是三月生,阳春三月,是好时节,所以三姑也像阳春般的和煦,大郎情知孩子不会有那幸运生在春季,但寄望孩子能像三姑。”桃叶说着却是一叹:“大郎最近心事沉,偏我又生的是个女儿,老夫人听闻,据说看都没看孩子一眼,大郎君也没提取名的事,婢妾不敢埋怨老夫人跟大郎君,只难免忧愁,就怕这孩子遭遇三姑一般的难处,却没有三姑的豁达。” “阳春奴跟我可不一样,阿兄是个好父亲,阳春奴有阿兄爱护,定能无忧无虑。” “三姑,因为大夫人做下的事,大郎近日食不能安寝睡不能安眠,一心只想弥补大夫人的罪过,可才开始,就遇挫折,今日我生产,下人早跟大郎递了信,他直到这时仍未回家,肯定是有为难的事,婢妾无用,帮不了大郎,大郎也不会说难处给婢妾知道,婢妾情知大夫人的罪过跟三姑无关,可只有相求三姑……” “放心吧。”芳期安抚桃叶:“我也是衡量了很久,觉得这事不能瞒着兄长,才下定决心。这不是兄长一人的事,我姓覃,是我的取舍,未让大夫人被明正典刑,这件事我应当和阿兄一起承担,无论多难,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芳期这天一直在萱椿园,等到兄长晚归。 彼时桃叶已经歇息,阳春奴却很精神,被亲爹抱着终于是不哭不闹,睁着一线眼睛,哼哼唧唧地不知在表达什么情感,覃泽看着女儿,很认真:“像三妹。” 芳期:…… “性情像,不哭不闹的,这么都会冲人笑了。” 芳期:大哥哥你是没看见她哭得地动山摇的时候。 等乳母把阳春奴抱走,芳期才问:“许员外仍然不肯宽谅?” 受害人之一,是商贾许罗的侄女,当年许罗因在济州,幸免于被俘,他的老父老母已经在上京过世,弟弟许弗也已过世,听闻许弗之女被王氏所害,许罗气愤非常,他别的不求,只求王氏血债血偿,覃泽一直未能获得许罗的宽谅。 “许员外其实也是心怀愧疚,自责无能救得父母、手足归卫,乍一听闻侄女竟被残害,愤恨之情实乃正常,不过今日,总算是说了谅解的话,他提出的条件是,让咱们必须想尽办法,但凡那些受害人,家属中哪怕还有一个活着,解救他们归国。”覃泽长叹一声:“谁说商贾重利轻义,许员外就是心怀大义。” “许员外经营的是布帛,对于这一门我无法助益……” 覃泽摆摆手:“财帛怎能弥补亲情,要是财帛能解决之事,我也不至于为难三妹了。” 芳期明白过来:“有什么人无法让辽国开赦?” “有一女子,祖父职任先帝朝时期礼部尚书,一家被俘往上京,尚书公因拒绝效力辽廷,处死决,家眷未被连坐,可尚书公的幼子,也即遇害女子的生父,刺杀辽国大将未遂被处死,他的儿子皆获诛连,女儿被没为宫妓,不在此回宽赦遣归之列,翁翁亦无对策,只提醒我……或许……请托苏娘子能够救回尚书公的孙女。” “好,我会告诉阿母。”芳期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系统告知她,大卫被灭之后她的母亲尚能替她报仇血恨,毋庸置疑的是那位辽太子,很顾及母亲从前的交谊,芳期不会认为交好辽太子就是谄媚敌仇,在她看来辽太子至少重视母亲,愿意答应母亲的告求,只要能通过母亲与辽太子的交谊救回国人,芳期并不在意旁人会怎么认为。 覃泽微微地松了一口气:“至少这样一来,受害女子的幸存家属我们都能先救他们归国,不管他们能不能原谅我,我心里的愧疚是能略微减轻了。” 他看着芳期因为他的情绪也变得有点愁眉苦脸的,才勉强扯出一丝微笑:“许员外之所以能说原谅的话,还是因为苏娘子曾经力求辽太子阻止辽人辱害卫国女子一事,他听说苏娘子曾经是我庶母,我与苏娘子的女儿,手足亲睦,才相信我是真心实意要弥补生母的罪错,同为覃门妇,一个害人一个救人,我们覃家未曾因为母亲的罪错遗臭万年,多亏了苏娘子仁义善良。” 芳期虽说把有这样的母亲引以为荣,但又认为兄长的赤子之心其实可以打动受害人的家属,且关于阻止辽人辱害卫国女子的事,别管父亲的劝阻是否起到了作用,但至少父亲还有胆气铤身而出,这也算她家老爹做下的好事,王氏固然作恶多端,但覃门尚有获得他人谅解的机会。 —— 覃宰执终于“升级”曾祖父,欢欢喜喜的替阳春奴筹办了洗三礼,即将成为相邸姻亲的沂国公夫妇自然获得邀请,但晏迟竟然也亲自前来道贺,把个覃翁翁喜得越发眉飞色舞,居然忘了顾及老妻的心情,更是把还在他家厚着脸皮寄居的曲氏母女抛去了九宵云外。 老夫人打起精神应酬黄氏。 只是当黄氏问起王氏时,李夫人不顾老夫人一张冷脸,坦然直言:“嫂嫂犯了国法,因长公主求情,才得宽赦刑惩,不过依家规罚治,被困锁家庙悔罪,非死不得出,故而沂国夫人若是商量三娘的婚事,可与妾身交洽。” 王氏的种种罪行,并未公之与众,前几日的相亲礼不曾出席,在黄氏看来属于情理之中,但今日亲孙女的洗三礼仍不见王氏露脸,她才有此一问,哪知得到的是个王氏终于作茧自缚的结果。 李夫人胆敢这么说,那就显明老夫人无法更改这一结果了。 黄氏当然不乐见王氏就这么败北,但她更有自知之明,只好僵硬的转移了话题,与曲氏热络寒喧,还问起曲氏的女儿高蓓声。 老夫人先把李夫人给打发开,神情终于有了几分缓和:“老身前段时间病了一段,多亏六娘衣不解带在旁照顾,她的孝心感动了神佛,得天佑,我这把年纪了,才能熬过一场病。六娘辛苦了一场,见我康复了,她一口气松懈,自己反而病倒,请了医用药汤调养着,两旬来却仍不见好,我实在也为六娘忧愁,她这样的年岁,为了我这风烛残年的老婆子熬坏了身子骨,万一有个好歹,让我怎么有脸给她的亲长交待。” “姑母千万别这么说。”曲氏也是一副强装的笑颜,忍泪宽慰老夫人:“晚辈给尊长侍疾是该进的孝道,反而累得姑母替六丫头忧愁,她孩家更承担不起这样的过错了,且六丫头这病,又哪是因为侍疾累着的,她啊,是因为心病,我最近才得知,连骂带劝的也没法让她想开,或真为此有个好歹,也是她该着的孽数。” 黄氏听曲氏竟把亲生女儿怨责起来,连忙劝:“娘子可休说气话,是怀胎十月才一朝分娩生下的亲骨肉,能不心疼不盼着个好的?不知令嫒有什么心病,娘子不妨说出来咱们一同想想法子,令嫒我见过几回,是个好孩子,她要是有个万一,我都觉得心里头绞着疼。” 曲氏长长叹一声气,但欲言又止半天没再吭声了。 第198章 不死心 还是老夫人着了急,一连声地逼问,曲氏才终于别别扭扭地开口:“那孽障,原是多年前在自家别苑里见过晏国师一面,竟然就暗许下非君不嫁的混账心思,她是因为这一心愿落空,才绝望厌世,我们高家自来就极重规矩的,严禁子女私许终生,孽障因为这见不得人的心思不珍惜自个儿,就是忤逆不孝,若非她这时病着,我立时就带她回成都,不仅仅是她难逃家规重责,连我也得担着失教的罪责!” 黄氏心中明镜一般,但仍是假意劝解:“娘子对令嫒也太严厉了,青春少艾,情窦初开能算什么了不得的罪错?令嫒便是对犬暗怀倾慕,根本就不曾做过不合矩的事体,才正是因为幼承庭训,不愧名门闺秀呢。且原本咱们这些做长辈的,确然也动过姻联的主意,令嫒才至于记挂惦念着,好端端的婚事落了空,她哪能不惋惜难过?” 老夫人明知黄氏从一开始打算的就是跟娘家亲上作亲,但她现在却也不想追究黄氏的机心了,因为她们都是输家,这个时候应当齐心协力,否则这时还要蚌鹤相争的话,岂不便宜了覃芳期这渔翁? 连苏氏都已经请离,老夫人是越不把覃芳期当孙女看了。 她只听黄氏继续“搭台阶”:“只不过,三郎的婚事是官家作主,外子跟我谁都插不上手,御赐的姻缘,三郎自己又并无异议……我看来,三郎虽确然心悦三娘,倒并没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对待令嫒也确然是有好感,莫不然……就不知令嫒愿不愿意受屈。” “这不成。”曲氏想都不想就拒绝:“高门之女怎能给人做妾侧,万万不能因为六娘一个女儿,连累家门累世清名。” 老夫人悲叹道:“若是换十年前,我也想都不想就会拒绝如此荒唐之事,可我越上岁数,经的事多了,心肠越软,我这一生是有幸,听从的虽是父母之命,遇见的却是有情人,可多少女子都不曾有这样的幸运?远了不说,就说我家二丫头,我看着她现今跟彭家六郎那样的情境,哪里像夫妻,简直就是一对活冤孽,我就直为二丫头犯愁。 我视六娘,也跟亲孙女没两样,为了教条规矩,就这么眼睁睁看她在这么好的年华,竟为错过有情人……不说好歹万一的话,只怕就算身体好了,心境也如死灰稿木,真真有什么意趣呢?官家言为尊长者,当以慈爱为先,所以我还得劝劝侄媳妇,先不虑什么虚名,把六娘的终身幸福放在首位。” “老夫人说得是。”黄氏也忙游说:“我知道曲娘子是口硬心软,当娘的哪能不顾子女幸好,只是担心跟高堂无法交待,但我有法子,虽不能称为两全其美,倒是可以让高门的清名不受诽损。” 曲氏的心就紧紧绷住了。 “犬这个国师,大不同于历任,故而官家透意,竟恩许犬等同亲王爵位的特权,国师府里除正室夫人之外,容有二位孺人,四名媵人,这就不是普通姬妾能比的地位了,且这件事,我还可以尝试说服周圣人出面促成,这样一来六娘固然会受一些委屈,但总不会有人议论高门女儿自甘作了。” 老夫人和曲氏心中一阵狂喜。 这欢喜劲还没过,又听闻仆妪入内禀报,说“覃孺人前来贺喜”,老夫人的脸面顿时又黑了:“一个姬妾,居然敢登相邸之门。” 这位覃孺人,便是芳舒,淮王替贵妃服九月丧除,芳舒自然也是可以参加宴请的了,但老夫人因为没能把芳舒嫁给彭子瞻,反而让覃芳姿去填了彭家的“坑”,她这时对芳舒的怨气仍然有熊熊之势,一张口就将人鄙夷为姬妾,但老夫人俨然忘记了,芳舒也是孺人,且芳舒这孺人还是正儿八经的淮王孺人,名记宗室牒谱的,日后高蓓声就算成了国师府的孺人,论尊卑,尚且还比不过芳舒呢。 芳舒大抵也料到老夫人不会乐意见她,根本没来冠春园讨气受,只拜问了族翁覃逊安康,就跟芳期几个去贺覃泽大哥弄瓦之喜了,只把今天贺喜的人看了一圈儿,悄悄问芳期:“二姐怎么不见?” 芳菲抢着说道:“听闻大夫人被锁禁在家庙里,二姐回来闹了一场,结果反落了一场喝斥,哭哭啼啼回夫家了,侄女出生当日,就去彭家报了喜,谁知她今日怎么没来,倒是彭家世母来了,说二姐身上不爽利,怕过了病气给阳春奴。” 芳舒也不打问王氏的事,只笑着冲芳期贺喜:“三姐得贵婿,连王妃都托我捎带来添妆礼,三姐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你是不知道,那时我听说三姐被逼着许嫁周五郎的事,急得了不得,偏我还因守制没法回来问得详细,只求神告佛盼着三姐莫被毁了终生。” “舒妹妹在淮王府还好?”芳期也关心道。 “殿下待王妃爱重,王妃又贤良宽仁,许我辅持中馈,我在王府事事顺心。” 姐妹几个还没尽情叙完这短暂的别情呢,覃翁翁就让苗五婶来唤芳期去风墅了,芳菲冲芳舒一阵挤眉弄眼:“准是晏郎在风墅,要见三姐,翁翁才会在这时喊三姐去,舒姐姐,你说三姐咋就这么幸运呢?晏郎多了得,赢得不知临安城里好几筐女子的芳心,却这般爱重三姐,我都有些妒嫉三姐了!” 芳舒看芳菲笑吟吟的模样,拧了她一把:“你也犯不着妒嫉,当谁不晓得你对未来夫婿也满意得很呢,四妹妹啊,淘气归淘气却自来是个明白人,懂得各人有各人的命数,知足者才能长乐。” 芳期往风墅一去,还确然见晏迟正坐在凉亭里,安安静静地喝着宴后茶,竹青色的窄袖缘,衬得他手指像修长的玉雕,文捷离晏迟老远,仿佛是被这人骨子里天然的凉意给隔绝了,半步都不敢接近。 可芳期却觉晏迟今天其实不那么森冷,也不知是否她逐渐习惯了晏冰刀才产生的错觉。 “翁翁怎么没陪着晏郎?”芳期没话找话。 “你家翁翁是想让你陪我啊。”晏迟看都不看芳期一眼:“阳春奴,五格缺水,名无碍,大名最好带水,再让你兄长给她寻一枚乌水晶或十胜石贴身佩带。” 芳期大喜过望:“阳春奴能得晏国师卜运,必能一生顺遂。” 她这时已经毫不怀疑晏迟的占卜之术了。 “刚才你兄长,把我可警告了一番。” 芳期:…… “他说我如今对你爱慕倾心,所以不拘束你的言行,纵容你随心所欲,万一有朝一日,我喜新厌旧始乱终弃了,他也不允许我责斥你不知循规蹈矩,覃门的女儿,不受晏家子管教,我要是变了心,看你不顺眼了,覃门会迎回自家女儿。” “兄长是……” “我没埋怨你兄长的意思,你不用替他辩解,手足之间原本该是如此的亲睦,覃三娘你还算幸运的,你跟覃泽不是一母同胞,但覃泽的确值得你数番相救,体贴关爱。”晏迟微微一笑:“我看覃泽也十分顺眼,所以才替他的女儿命卜,另有就是,我方才跟你家翁翁预先商量了下婚期,你家翁翁啊,真是巴不得立时把你扫地出门。” 芳期:…… “婚期定于十月初十,你觉得如何?” 已经被自家祖父嫌弃的芳期还能觉得如何?她应该自觉赶紧把自己嫁出去:“我在这个家也没什么大事要干了,十月初十就十月初十,十月初十后我就吃自己的米。” 晏迟失笑:“行了,别再这儿自哀自怜了,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那二姐夫养了个外室。” 芳期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二姐夫是谁。 “晏郎还让人盯梢着彭子瞻?”她惊奇的是晏迟居然会知道彭子瞻的事。 “偶然得知的,他那外室是凤仙家的婢女,我是凤仙家的东家。” 芳期:…… “婢女是良籍,不是我的人,当然婢女这时已经不是婢女了,彭子瞻在外头给她赁了处宅院,彭子瞻是不是很穷酸啊?租个这么的院子,还租了个破破烂烂的,竟然又答应房主院子里还得留下个角落来给房主养鸡这种条件。” 芳期:…… 晏迟现在怀着一种“难怪你不想嫁彭子瞻”的心情,把偶然得知的这件事当件笑话说。 “外室显然没想到委身彭子瞻这衙内后居然还要住破院子,她自己问凤仙借钱使,自己也说了被收外室的事,我觉得她应该是想做名正言顺的妾室吧,才会故意把这事张扬开。覃三娘,你那嫡姐就是桶火硝,不分情形给点火星她就能爆炸,她要是再造出杀孽来,覃泽就又得愧疚了,我跟你提声醒,免得你们这两个好人再被毒妇给连累。” 芳期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晏迟为何提醒在前,她的确是疏忽了覃芳姿这个隐患,因为覃芳姿已经嫁出阁,还不再有王氏助纣为虐,总之是在相邸兴不起风作不起浪,且覃芳姿压根就看不上彭子瞻,大抵也不会在意彭子瞻纳不纳妾。 可要万一覃芳姿认为彭子瞻这样的货色竟然还敢纳妾让她颜面扫地,恶向胆边生还真有可能做出打杀良妾的事,太婆是会定会保覃芳姿的,彭家人只能不追究,到头来确然又会让长兄难过,唉,一个有良知的人,哪里做得到视无辜性命如草芥? 少不得她在出嫁前,居然还要为这件跟她其实毫无干系的事操点心。 第199章 国师夫人的“敌人”很多 “覃三娘,你总不会又打算自己伤脑筋,大废周章处理这件简单事吧?”晏迟当见芳期一蹙眉头,就想到她得多管闲事了:“这件事你告诉你家翁翁不就了结了,那外室无非贪图享乐,彭子瞻这窝囊废却噎着藏着连爹娘都不敢告诉,只要你翁翁提醒彭俭孝夫妻两,安顿好自己儿子的外室,谨防家里的悍妇发疯行凶,那就风平浪静了。” “可我该怎么解释知道彭子瞻养外室的事?” “实话实说啊,你怕不是傻了吧?”晏迟一脸的嫌弃。 “凤仙家是晏郎你的产业,这事也说得?” “有什么说不得?”晏迟更嫌弃了:“说不得的事我能告诉你么?” 芳期扶着额头:“那晏郎为何不直接跟翁翁说?” “不是给你留体面么?你家的事,我为何要管,还不因为你覃三娘是我未过门的妻室。” 芳期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着实应该接连受宠若惊,她都有些震惊于晏国师给她的体面了。 “不用那样感激肺腑的看着我,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便是离了相邸,至少还得认覃泽这兄长,你不是泼出去就收不回的一盆水,得为娘家人事操着心,我们得让世人认定是恩爱夫妇,你娘家的事我也不能不管,我这也是为自己减少麻烦,还有覃三娘,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莫须有名单还得靠你一点点从你家翁翁口中套出来,你懂我的用意吗?你翁翁为何隐瞒莫须有名单,是因那上头涉及的人,有你翁翁在意必须维护的。” 芳期心中一惊,因为她确然忽略了这一可能。 “这个人不会是丁九山,覃相公对丁九山不存在这样的情谊,我们得让覃相公相信,覃三娘你有能力说服我,高抬贵手放过覃相公想要包庇的那人,给他一线生机,只有这样覃相公才可能说真话。” “晏郎应当已经有目标了吧?” “我不瞒你,我的确有锁定的人选,不过东平公遇害的事还有几个环节我没察清楚,必然就会造成遗漏,我需要覃相公实话实说,否则我总是堵着这个块垒,疑心自己并没有把陷害东平公的凶手一网打尽,我这辈子就过不舒坦了。”晏迟看着芳期:“你家太婆,多半不会死心仍想着把高氏女往我身边塞,这有点不符合她死要面子的德性,所以肯定是被高仁宽给游说了,高仁宽甘愿让孙女给我当妾室,他有什么目的我得探探,所以高氏女的事你就别管了,看戏就是。” 芳期想到自己日后还得继续跟高蓓声虚以委蛇,着实有点不畅快,但她得体谅晏迟替东平公报仇血恨的心情。 “你并不用嫌烦,因为日后需不着谦让高氏女,具体怎么演好国师夫人,等洞房花烛夜我再跟你说个框架吧,覃三娘,我相信你还算有悟性,总不至于连细枝末节都需要我叮嘱。”晏迟瞥了一眼那位根本不敢靠近的僮仆,略倾身,浅淡的眸色浅淡的笑意,如果这时有人目睹他的神色,不会怀疑是在温情脉脉:“我都这样抬举你了,带哪些仆婢进国师府你总不能听任你家太婆摆布了吧,必须可信,机警,管得住唇舌,三娘好生考虑吧。” —— 覃逊没怎么把彭子瞻养外室的事上心,但经过芳期一再提醒,覃翁翁又确然在意晏迟的想法,要是他那位像极了王氏的二孙女再闹出件震惊临安的事体,另一个孙女婿晏国师也确然会觉面上无光,才答应对彭俭孝耳提面命:“罢了,要真让那外室跟你二姐生活在同个屋檐下,你二姐怒极把她给杖杀,毕竟是良妾,这事也不容易遮掩,倒是由得彭六郎把那女子继续养在外头,叮嘱彭家两口仔细瞒好莫使泄露,你二姐那蠢钝的头脑,也无能察觉蛛丝马迹。” 等芳期也回了秋凉馆,覃逊才召来覃牧:“三娘是高嫁,嫁妆的事不能依咱们家的嫡庶,这件事交给小妇我也放心,她总归不至于看重财帛。” 覃牧却觉得一连发生的好些事都跟做梦一样不真实:“儿子着实闹不清,晏郎怎么就忽然对三娘倾心爱慕了。” 覃逊摸着胡须一笑:“旁人信晏郎这番作态,我们心里却该亮堂,晏郎从前可是明言了不愿联姻,他对三娘哪来的倾心爱慕?至于晏郎为何忽然改变主意,多半还是因为在跟晏永夫妇二人斗法,存心气他们两口,当然还有摆丁九山一道这个目的,可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不庸质疑的,相比起别家女子,三丫头至少不为晏郎漠视鄙恶,日后大有希望能赢得晏郎真正的倾心爱慕。” “父亲是真打算做媒,促成辛、高两门联姻?”这又是一件让覃牧摸不着头脑的疑问。 覃逊变笑为叹:“高六娘要真有幸嫁给辛大郎,就是她的造化了,我只怕我又是白操一场心,拦不住他们走歧途。” 这可不是覃翁翁杞人忧天,实则曲氏母女二人现在也正计划着走歧途邪道。 据说是病得眼看就要“香消玉殒”的高蓓声,终于是盼得母亲的到来,还把她旧时家中使唤惯了的两个官婢也带来了临安——上回高蓓声来临安,是为老夫人邀请,使了仆婢去成都接来,她一个晚辈,就没有另带仆婢的规矩。 她这时且冲曲氏抱怨呢:“姑姥姥虽会调教人,奈何姑姥爷到底是乍然富贵,相邸里的人事过去在大世母执管时还好,换了二世母,乱得不成样,就没一个婢女用得称心,终究还是阿娘带来了月容跟月影,我这屋子里才像个样。” “这段时间,真是苦了我的蓓儿了。”曲氏抚了抚女儿的鬓角,觉得眼睛里直发酸:“我其实跟你姑姥姥是一个想法,无论如何都舍不得你屈为姬妾,可你祖父……为了调职入朝的执愿,铁了心肠要利用你攀附晏国师,你偏又是个痴心的……” “阿娘。”高蓓声撑着额头,半仰她把燕脂抹得均匀的芙蓉面,轻唤一声,唇角带笑:“晏郎还不知翁翁跟赵公过去有深交,却已经对高家十分礼遇了,要不是我听大世母的话行错一步路,竟认了贵妃做义母,晏郎势必不会舍我另择覃氏女,但这并不是说晏郎对覃三娘多么爱重,晏郎身在权场,姻联之事不能只考虑男欢女爱,必须因功利再舍夺。 翁翁是看清了时势,守着虚名儿能有什么利益?高家若再远离中枢,只远远地做个地方官,等姑姥爷过世,王家世翁过世,高家必会一蹶不振。不是我们高家功利,而是官家不能任用贤良方正,翁翁是为了匡扶社稷,才趋从于时势。 我视翁翁为荣,且身为卑幼,也自当顺从尊长之令,我暂时屈为姬妾有什么要紧呢?黄夫人不是答应了说服周圣人赐封我为孺人?周圣人之令臣女更加不敢不从了。阿娘放心,我定不会输给覃三娘,总有将她取而代之的一日,再者言沂国公府的黄夫人,何尝不是也曾屈为姬妾,不照样守得开见月明,便连临安城中多少庸俗的妇人,说起黄夫人来,不尽都羡慕她能得沂国公的爱重,数十年不变么。” 曲氏的眉心却仍然没有展开:“只是那赵玖茴,他的官声本就不好,且时今仍有不少朝臣,将开封失陷的责任归咎赵玖茴,便是他的儿子赵清渠,如今也是被处斩的大逆罪徒,晏国师当真还会顾念你祖父与赵家的旧交?” “翁翁作出如此判断,必定就有依据,这些权场上的事阿娘梳理不清头绪,就不用空担心了,只需要听从翁翁指令,依计行事。”高蓓声其实并不多么耐烦宽慰生母。 她的外家只是普通世族,母亲的见识自来就有限得很,最幸运的就是生得好姿容,且她还完全继承了母亲的好姿容,自小她就是被祖父亲自调教,她明白祖父不甘消沉于挫折的志向,因祖父的教导,也从来明白自己虽然身为女儿,不能够同男子一般在朝堂上建功立业,可谁说女儿就不能为振兴家族尽力了? 她也有抱负也有志向,最幸运的是祖父这回相中的人,还真真是让她一见倾心的人。 谁能有如她一般的远见和眼光,在当年,晏三郎尚且默默无闻时就能看出这个郎君绝非池中物,覃芳期那般庸俗,无才无德的女子,哪里般配堂堂国师?当她的祖父实现抱负,在朝堂上把姑姥爷取而代之,她就定能把覃芳期取而代之。 她高蓓声,是不会轻易屈服于挫折的。 同一时刻,黄氏也在晏永跟前大力举荐高蓓声,晏永不拘束黄氏为了高氏女再次去求周皇后,他只说自己的打算:“我琢磨着,舅兄可与郑家联姻。” 这就是安排黄仙芝的婚事了,黄氏却一时没回过神是哪个郑家。 “司马公的岳家,福州郑门。” 德妃的弟弟司马权,本就是寒门子,娶妻郑氏,父亲只是家有薄产的农户,纵然而今郑夫人作为太子的舅母,已经跻身贵妇阶层,可本家却仍然不曾争取获爵,只封了个堪堪能维持体面的寄禄官,根本就不能挤进权贵阶级,黄氏心中自然是有些不情愿的。 “郑夫人有个侄儿,一直在临安城求学,我让竑儿打听过,据说郑郎君虽不大有望考取进士科,取中明经还是有望的,所以司马公对这内侄倒也看重,若能成了这桩姻缘,咱们就能交好司马公,晏迟这竖子日后对我这父亲才会有所忌惮。” 经晏永这么一剖析,黄氏又有几分意动了。 她想都没想过让侄女屈为姬妾,因为娘家想要挽回颓势,再也不能出个屈为姬妾的女儿了,所以曲氏今日一提让高蓓声给晏迟做妾的事,黄氏立即答应鼎力相助,高家的声誉受不受损,和她没有干系,但利用高蓓声却能牵掣覃氏,这必须是件有利的事。 但光指望高氏女还不够,丈夫说得对,关键是沂国公府要壮大自己的人势,太子乃德妃所出,德妃是司马权的姐姐,交好司马权相当有必要! 第200章 出嫁 这年中秋,芳期又有约会。 约会的对象当然不会是旁人。 时间其实是夜深了,但中秋夜不会有人寂的时候,虽说不曾如上元节的火树银花,但每一条街巷,尤其西湖沿堤是不会安静的。 人月两团圆,骨肉共聚自然是最庆幸的,可当三更之后,多的是彻夜聚饮,大卫已经定婚的男女,在中秋节尤其能够放胆约会,此宵,礼矩也将给俗情让道。 这个节庆,晏迟当然会约芳期面会。 约会的地点可了不得,在凤凰山的飞来峰,地属禁内,在飞来峰上,甚至能够俯瞰整座皇城,这当然是出于堂堂国师的殊荣,天子愿意出借此处给晏国师“风流”,芳期是个没见识的人,她这时站在晏迟身边,垂眼竟能把整个临安城收入眼底,心情着实是且惊且喜,带着点飘飘欲飞的不踏实。 晏迟今日很沉默很沉默。 芳期几乎都不敢讲话,就这样且惊且喜且诡异着。 但她想起了去岁的中秋,前日,她为晏迟准备一桌佳肴,远远地是辛远声和赵娘子陪着晏迟,那时的她不能接近,也没有更加接近的企图。 过了一年,好像世事有了太大的更移。 “晏无端。” 三个字说出来,芳期自己都愣住了,她立时就想紧急的措辞,无奈脑子一片紧绷的琴弦,顿时间没了缓和下来,把“音乐”继续演绛的条件。 “覃芳期。” 晏迟竟然回应一句,转过脸:“有些年了,几乎没人陪我过中秋,钟离矶这老家伙除外……你注意看底下,底下不管人是不是快乐,气氛总归是欢喜的,但我很痛恨这天。今天没办法,官家非要出借飞来峰,让我跟你过一过中秋,这也是我自遗其咎吧。” “是否梅夫人……” “阿母的忌日不是这天,生忌也不是。”晏迟说出这句话,仰首一杯酒,今日他长衣宽袍,被高处的风吹得飒飒,这个时候他看着人间的一片灯火。 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芳期自顾看天上一轮喜庆的满月,有点不知怎么应酬今晚仿佛尤其喜怒难测的晏国师,她不敢说偶尔她会觉得晏迟其实有点矫情,不慈的爹,其实很多人都能遇见,有不慈的爹自然就有阴险的继母,横竖晏郎你挣扎出来了,有仇报仇,把自己弄得这么阴森不是矫情是什么。 “看看底下的繁荣喜庆吧,也许看一眼少一眼了。”晏迟忽然说。 芳期忍不住打了个冷噤。 “你知道徐娘的遭遇么?”晏迟忽然道。 芳期十分茫然。 “徐娘跟鬼樊楼有点渊源。” 芳期就觉飞来峰上更冷了。 “她差点吧,被鬼樊楼逼胁着做暗娼,好在被无忧洞的派系搭救了,送了她回地面上去,但她命不好,父母相继过世,在地面上又成孤儿,嫁了人,丈夫靠放贷为生,得罪了鬼樊楼的匪首,她丈夫还始乱终弃了,抛下徐娘母子二人跟一商贾女私奔,有那么段时间不知去向,开封要是没陷落,徐娘母子二人或许还不至于受害,但开封陷落了,徐娘丈夫的仇家趁着可以无法无天,找到徐娘寻仇。 徐娘其实是个普通人,没有能力自保,她亲眼看着儿子被仇家摔死,她咬着牙装死,逃脱生天,为的就是想复仇。 徐娘是我第一个打算笼络的人,我替她复了仇,覃芳期,当时我在淮河以北,杀人完全可以只凭尽兴,跟淮河以南完全不一样,我其实更喜欢那边,但我必须回到这里,所以我想提醒你,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千万不能忘,我不会放过一个,仇人。” 芳期其实不知道晏迟的这番话的意义,她有点怀疑那天晏迟似乎是喝多了,但也不敢肯定,只是在后来,她求证过徐娘,徐娘确然是那番遭遇,因为晏迟为她复仇,她这一生都尽忠于晏迟。 “晏郎,你不是明知有一个仇人,你确然无可奈何么?”那一年的中秋,在凤凰山上的飞来峰,芳期记得自己壮着胆子提问。 她看见晏迟没有俯瞰,而仰望天上的星月,似笑非笑:“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赵叔自己的选择,服从君令,所以皇帝不是赵叔的仇人,其余的,就有一个算一个了。” 芳期觉得能耐如晏迟,到底也难免欺软怕硬。 不过这也易得理解,毕竟嘛,就是那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话,这天下,只要还是卫国臣民,就必须服从卫国的君主,晏迟这么老奸巨滑的人能不明白么?有的事,确然不可为。 后来一步步,晏迟陪着芳期步下飞来峰,仿佛从一个莫测之地,又再回到了人间烟火,途中芳期因为没留神,险些滑倒,她自己伸手拉住了晏国师的手,才没摔跤。 晏迟的五指松弛。 芳期立时自觉放开了。 这是她和晏迟在婚前的最后一次见面。 九月,沂国公府送来聘礼,覃宰执一看那些俱全的金钏、金钏、金帔坠;销金大袖黄罗、销金裙段、红素罗大袖段;珠翠团冠、四时冠花、珠翠排环;花茶、果物、团圆饼、羊酒……共十箱沉甸甸的银铤。他就知道不是家底子浅薄的沂国公舍得的手笔,必需是晏迟为给芳期“做脸”,才亲自备好的丰厚聘礼。 所以覃逊也不担心女方给的答谢能被晏永、黄氏夫妇二人私吞,同样以绿罗紫匹,彩色段匹,金玉文房玩具,珠翠,鬚掠,绣锦等等价值不菲之物回礼。 到十月初八,男方又送来摧妆花髻,销金盖头,花粉盏之类,最不同的是晏国师竟然还送来一袭嫁衣,正绿锦面大袖礼衣,领袖缘口袖如意百合纹样,衬朱红销金绣的锦岥蔽膝,华丽精美引得芳菲都双眼发直了。 在大卫,正绿色的嫁衣可不是普通新妇能穿着,如平民百姓只能服青色,芳菲是宰执女孙,出嫁可以着红,唯有芳期嫁的是国师,地位等肩公爵,她能着正绿色嫁衣,嫁衣通常是女家自备,可晏迟这回是向官家开了口,这套嫁衣是宫中绣娘赶制,所以无论面料还是纹绣,都大不同于普通。 可以肯定当亲迎礼那日,但凡到场观礼之人,都能体会相邸的庶女虽是高嫁,可晏国师这新郎倌非但没有丝毫轻视,甚至视之隆重的态度,除了公主之外,普通的宗室女出嫁都不敌这样的风光了。 芳期也觉得自己产生了那么些轻飘飘一点不真实的虚荣心。 十月初九,亲迎礼前日,女方得往男方铺房挂帐幔,放置房奁,这天晚上也是芳期以闺秀女儿的身份,住在家里的最后一晚了。 直到这时她才似乎感觉到了即将出嫁的心情,还怪复杂的。 她对这个家,其实并无多少认同,她以为自己不会像多少女子一般对闺居家人依依不舍,就像她从来明白秋凉馆住不长久一样,她把这里实际上视为客居,但这晚上四妹妹芳菲突然感慨“三姐出嫁后就我一人住在这院里了”时,芳期就想起了那些和四妹妹吵吵闹闹的日子,她觉得自己还是有些留念的。 眼睛里不觉发酸,但心中有丝丝缕缕的怅然。 应当是突然要离开这熟悉的环境,终于对其实不可测的未来心生茫然了。 这天阿皎来陪她,还有阿霓,她们一个终生大事还没有着落一个婚事定了却不急着完婚,她们对未来都有期许,不知道芳期只是从这个地方,换去国师府“寄人篱下”。 芳期莫名地,在今晚很想念母亲。 很怪异啊,明明自己不是真出嫁,也不知哪儿来的将嫁之前的情思。 后来芳期还想起中秋夜,晏迟在飞来峰上,月色星河在他头上,万家灯火在他脚下,那天他似乎特别的冷漠,像此世间其实没有哪一件事能让他开怀,芳期想她对晏迟的了解应当还是局限在肤浅的表面,天,她明天真要嫁给这个人了! 没有男女之情,不为夫妻之事,但却得住在一个屋檐下,朝夕共处。 这晚上芳期有一个浑浑噩噩的梦境。 天未亮,她被唤醒时,睁眼就忘了梦里的情形,只觉得双腿有点累,仿佛真的在梦境里疲于奔走过一般。 邬娘子跟八月昨晚已经去了国师府“看房”,这时是李夫人领着特意调配的仆妇,加上三月、腊月两人服侍芳期洗浴梳妆,未久几个妹妹也拥来了房中,芳期其实有那么一段儿根本没听清她们的笑闹。 拜辞亲长时,她的心情算是安定下来。 她听着父亲正儿八经的教诲,暗诽这些都是废话,家人们除了太婆实在笑不出来,都喜气洋洋地望着她,除了兄长一双泛红的眼,找不到另一双不舍的眼睛了,芳期微笑,越发觉得自己其实不是要嫁人,有如是去国师府走马上任一般。 有礼乐声响起。 是新郎前来亲迎了。 百合画扇挡了新妇面靥,芳期只闻耳边闹哄哄的一片,笑谑声,她听话的低着头目光一点不乱晃,三催四请,才登婚车,芳期在想晏国师有没有不耐烦。 她人已经上了婚车,“叮咚”一声沉默了一段日子的系统忽而上线。 小壹:恭喜三娘贺喜三娘终于嫁得如意郎君。 芳期仍然手持画扇,险些没忍住翻白眼:你这是在讥刺我? 小壹:亲,我感应到晏郎并未不耐烦,当然也没多欢喜,心情是轻松的,说明对这桩婚事的确不怀抵触,还有啊亲,建交赵四娘的主线任务没一毫米进展,亲今天却只关注晏郎的心情,这说明什么? 芳期:你是责怪我不务正业? 小壹:…… 这个多话的系统,难得竟觉无言以对。 第201章 从此一个屋檐下 晏迟娶妻,却不入沂国公府而从国师府入,但晏永这当父亲的今日自然还是会被请来在婚礼上露脸的,大卫正式的拜堂礼是新婚次日方行,芳期下婚车,被三月、腊月左右扶持着,仍持画扇挡面,足踏青毡,在赞礼提醒下跨过马鞍及秤,一路脚不沾尘,入中门至一室,室内悬帐,芳期先坐于帐中。 这个时候送亲的女方姻亲,要迎接新娘的亲属,斟酒招待亲朋。 在座的不少女客都目睹了新妇的生母,已经从相邸请离的苏娘子赫然在座,固然有不少人面上惊奇,暗里鄙夷,觉得和曾经的女伎这时的商妇共赴婚宴大失颜面,奈何眼看着如徐家、辛家的女眷皆待苏娘子十分客气,这些人就不敢将不满显露出来了。 又依开封旧俗,正厅之外得置高桌,晏迟登上高桌,媒人和女方家的姻亲就请新郎在高桌上斟酒为敬,媒人尤其会说戏谑的话,一身大红喜服的晏迟今天一点不见冷脸,哪怕是像彭何氏这类他压根看不上的“亲戚”讨酒喝,晏国师也给斟满了。 王氏乃晏迟岳母,但今日她当然不会送亲,李夫人全权代表了王氏所有的“事务”,她这时上前,继媒人亲戚之后,请新郎“归房”。 晏迟也不知是否突发奇想,往苏娘子的方向高声道:“娘子来请。” 这一下更是让宾客们尽皆惊奇,因为晏国师的举动,无疑是拜认苏娘子为岳母。 这不合规矩,必需不合规矩。 慢说苏氏已经请离,即便仍为覃门妇,以妾侧的身份根本连送亲的资格都没有,要是新妇敢以庶母为亲尊,必需受到指谪谴责,但这是新郎的“壮举”,从古至今都没出过这样的稀罕事,众人一时间竟都不知怎么应对才好了。 晏迟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看法。 他深觉芳期的“八大益处”,其实该把有苏娘子这么个生母列入,苏娘子才是值得自己敬佩,有资格在他面前,自称一声长辈的人。 苏氏其实今日出席婚宴都有些犹豫,还是经徐娘、常映联袂游说才打消了她的顾虑,她并无意引人注目,但既然女婿当众示意让她去请“归房”,苏氏又怎会拒绝女婿的好意? 她直至如今,没有改变对晏迟的看法,但她会支持女儿的决定,女儿既然选择了晏迟,她就会祝福这段姻缘,她并没怎样虑及日后,但她欣慰至少现今,晏迟肯为芳期面面俱到。 她挺胸抬头去请晏迟归房。 覃芳姿今天仍然“抱病”,不过彭家其余人都来参加了国师府的婚宴,彭子瞻这时的心情格外复杂。 他其实心情有所好转。 自然因为“幸遇”红颜知己,十日间,便跟凤仙家的女侍榴娘从交心进展到肌肤之亲,彭子瞻自诩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子,所以替那榴娘赎了雇约,但这已经让他问严溪风告贷,手头没剩几个钱,他哪有胆子把榴娘给带回家去,只好在外找地方安置,但凡得空,他就往榴娘处寻安慰,也确然消解了几分家中河东狮带给他的困苦,哪晓得没过几天,这件事居然被覃相公知闻! 好在是覃相公没有埋怨他,甚至允许他置外室,所以爹娘才拨出一笔钱,他终于让榴娘得了个好住所,榴娘于是越发温柔体贴,彭子瞻终于尝到了如胶似漆是怎样销魂的感受。 可榴娘虽美,到底难比芳期。 彭子瞻眼见着晏迟托同心结,一端系于手中笏上,一端交给芳期,成牵巾之礼,这个时候芳期终于不再用画扇遮脸。 刚才晏迟亲手从她手中取过画扇。 新妇都是浓妆艳抹,但彭子瞻远远的看,就见芳期的天然姿色仍然未被燕脂夺美,她的眼眸今天特别的明亮,望着晏迟,笑容灿烂。 彭子瞻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像泡在了米醋里。 大红色的同心结,刺眼得厉害。 晏迟面向芳期,他在后退。 这时他的眼里,没有娇羞的新妇,花凤金冠红宝流苏,和浓艳的妆容出奇相得益彰,这当然不合适搭配个扭捏的新娘,晏迟突然恍悟——难怪他总觉得别家新妇异常的丑呢,原来是娇羞的做态压不住婚礼时的妆服。 覃三娘这么大方,才显得般配今日的艳丽华贵,瞅这黄毛丫头笑得,像赢了钱般的舒畅。 转身,是祭台。 灵位上,有晏门梅氏的一方。 晏迟与芳期共拜,晏迟看着灵位上的“梅”字,在他模糊的记忆里,其实已经想不起母亲的眉眼,但奇怪的是尚且记得母亲身上的香气,很多时候,他在这样的香息里能使心情平静,戾气被困禁住,维持一线清明。 他觉得他应当是爱重母亲的。 所以在遇见赵叔之前,他才没有彻底崩溃神智。 迟今日是娶妻又非娶妻,母亲不用在意这场婚礼,儿子的幸福不是婚联能够成就,若人死后,真有亡灵存在,母亲明白儿子现今做的每一件事都符合意愿就好,我不求母亲庇佑,我只希望母亲的亡灵能得安慰。 先拜亡灵再拜活着的亲戚,这回换芳期退步,仍握牵巾,在礼乐声中,引新郎入洞房。 芳期有点紧张,她不熟路,担心摔倒。 但事实证明是她多虑了。 撒帐、合巹,之后是结发,芳期眼见着自己的一缕秀发跟晏迟的乌发用线绳绾系,而后新郎复又出外敬酒,她终于是松了口气。 有男方的亲朋“弄妇”,但徐娘很快就按晏迟的嘱令“清场”,她亲手替芳期除了花凤冠,着人送上饮食来:“郎主交待了,他吃不惯席上应礼的菜肴,一阵间得回新房跟夫人共用饮食,夫人要是觉得腹饥,倒也不用等。” 芳期能不觉得腹饥吗?大早上天没亮折腾到入夜,她就只吃了两块糕点果腹,但她得自觉,晏国师既然说了“共用”的话,就不能只顾着自己先大快朵颐。 好在晏迟的确没有应酬多久,就折返洞房。 芳期这时早已换了身轻便的衣裳,猜度着晏迟大抵不乐意她服侍着更衣,就示意三月、八月服侍,晏迟只问一声:“都得用?” “放心。”芳期连忙点头。 常映本是晏迟的人,出嫁前就已经“归还”,芳期也不指望如常映的本事,今后还得在她身边行为婢侍之事,她的陪嫁,共两房,就是三月、八月及其父母家人,还有一个邬娘子担任管事仆妪,另外就是腊月,外兼母亲调拨给她的良籍雇佣九月,人都是可以信赖的。 晏迟也就任由三月、八月服侍了。 却也不过是除了礼衣换上一件新做的圆领喜服,净手而已,因着两人都有默契,不求什么白首偕老从一而终,芳期根本没有新妇自坐喜床开始新婚夜双脚不能挨地的意识,她倒是早就在餐桌边上落座了,这时知趣地替晏迟斟一盏酒,没给自己斟,芳期还记得晏迟上回游湖时的警告。 长夜漫漫,便是“纸上夫妻”晏迟也没想着在洞房花烛夜就分房而居,所以这时并不急着交待,慢条斯理地填饱了肚子,才喝了盏酒:“沂国公一家,明日后就会回隔壁,沂国公夫人肯定不用你晨昏定省,隔三岔五看心情往那边跑一趟就足够了。” 芳期一听这话,心中雀跃,她最烦的就是晨昏定省了。 “金屋苑里的姬人,都来了国师府,她们都是意图攀附之徒送给我,我有时让她们伴舞唱曲、代为应酬罢了,旧人多少还懂规矩,可新进去的人,难免会有妄想,你耐烦就敲打她们几句,不耐烦就交给徐娘处治。” 晏迟又喝一盏酒,就没让芳期继续斟满了。 “过去中馈,是四娘替我执管,但四娘原不耐烦这些琐杂,暂时就由你接手了,四娘只管协佐,但凡你有不能决断的事,不用问我,问她就行。” “我今日还未见四娘子。”芳期心试探一句。 “明日你就能见了。”晏迟回应,他又再沉吟一阵,仿佛略经斟酌:“钱的事,都是由付英统管,支银耗你可直接问他,笔的就问徐娘,又关于应酬等事,没什么人需要你去奉迎的,万一有虚以委蛇的需要,我会让徐娘告诉你。” 说完这句,晏迟似乎觉得没什么需要交待的了,他招招手,示意收拾掉残羹冷汤,问:“你身边的仆婢,有无会泡茶的?” “九月,上茶。”芳期交待一声。 茶捧上来,晏迟啜品,微微颔首:“还行吧,我应当会常来你的居处,这是做给金屋苑的那些人看,她们知道的事,大抵满临安的人也都会知道了。覃三娘,我应当有没交待到的地方,你要遇见难处,可以问徐娘,但切记少去烦四娘,再有就是高蓓声不久应当也会入住金屋苑,她要是打为难四娘的主意,你替我看好了,不用有顾虑,只要先留高蓓声命在,想怎么整治就这怎么整治。” 晏迟缓缓地品完一盏茶,伸手,芳期连忙替他又斟了一盏。 “你自己想做的事,不用告诉我,出入皆可随心所欲,你欠我的五百金,别忘了,但我给你家的聘礼,你翁翁基本已经等价偿还,你的嫁妆,属你自有,不用想着贴补我,等你把五百金奉上,你我钱银上就算无欠了,你在国师府的衣食住行,我负担,就当你为我执管中馈和操持饮食的酬劳。” 晏迟这样一说,芳期顿时就没有寄人篱下的愁怅感了,不由瞥了眼酒盏。 “今晚你可以饮一盏酒。” 晏国师非常大度,看芳期自斟一盏酒后,他居然率先举杯:“盟友,希望各得所需。” 第202章 清欢里 晏迟开始打量这间屋子。 国师府的营建是他出的构思,也是他亲自督造,想到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同芳期维持琴瑟和谐的假象,芳期的住处至少算是他经常的一个“落脚处”,所以这处居院是他亲自择选的,并不是位于寻常人家体现主母地位的中轴,事实上中轴只建了座可以视事和待客的内堂,那里住不了人。 院子位于保留下来的枫林东侧,一花一草一阶一石都是晏迟设计,但这间正寝因为用来做新房,内里的布置陈设就不是出于晏迟安排了,他扫视着那些大红喜帐,销金垂帘,花架上胭脂瓷樽里绢制牡丹,觉得眼睛有些疼,便跟芳期道:“三日拜门礼后,把这些金的红的赶紧撤换吧,明天我先让人把我的日用搬些过来,你誊点地方出来放置。” “晏郎要住在这间屋子?”芳期觉得大事不妙。 没必要作态到同房而居的地步吧,横竖这个院子里出入的都是可靠人,晏郎何必要住正寝? “这间屋子最高敞,连着净房,而且这院里只有这间屋子装着火墙地热。” 芳期才记起来晏国师年纪轻轻的有老寒腿的毛病。 “还有金屋苑的姬人虽说不能四处乱走,日后高氏这孺人进府,她总得来你院子里侍奉,还得瞒过她的眼睛,我这人还择席,不习惯时常换屋子睡,六识也敏锐,这间屋子经过特殊建筑,尤其内室极其隔音。” 好吧,芳期只好接受跟晏国师“同房”的压力,好在这间正寝,是分内外两间,外间有榻,芳期不择席,只要能躺平就能入睡,她可以睡外间,把冬暖夏凉还隔音的内室拱手相让晏国师。 “国师府是新建,许多馆舍亭榭都没命名,包括你居住的院舍,你有空想想命名的事吧,告诉付英,让他安排造牌匾楹联。” 芳期:…… 她觉得这个任务对她来说好像有点艰难。 不过念头一动,也就没有拒绝。 “你今天话很少啊?”晏迟忽然说。 “晏郎有让我话多的需求?”芳期低眉顺眼地问。 “我不惯早睡,今日这屋子里又没我能看得进去的书册。” 芳期只好又咽下她其实觉得困倦,巴不得晏迟早点去内室安置的话,绞尽脑汁地想着话题,能聊什么呢?仿佛聊美食可以跟晏国师投机,总归是不可能聊怎么调配香药吧,突然想起上回完成任务,系统教给她的宫保鸡丁,就提了一提。 “打住吧,现在说得天花乱坠的,总不可能洞房花烛药让新妇下疱厨,我这听得清吃不着的,覃三娘你觉得是件有趣的事?” 芳期:…… 晏迟蹙着眉头,十分嫌弃:“还有脸列什么八大益处,我看你连做堂前人的本事都没有,真不如桓国公送来的女伎。” “桓国公也送了女伎啊?我似乎听翁翁说,黄五娘似乎将要婚配桓国公的内侄?”芳期终于找到了别的话题。 “沂国公现在算是有了几分薄面,司马权自己虽说不愿跟沂国公结成姻亲,但他的妻族却不入太子的眼,没有水涨船高的幸运,郑氏出身是门户,别的本事没有,倒还能笼住司马权的心,司马权本就想保媒,给内侄郑桐娶个世族女,刚好黄家还有世族的虚名儿,这回沂国公倒是跟司马权一拍即合。” 芳期听他这样说,就知道晏迟并不打算干预黄五娘的姻缘。 只是话题结束,两人间再次冷场。 “算了,你也不用殚精竭虑找话题,不如就往院子里逛逛吧,正好想想怎么给你的住处命名。” 芳期非常忧郁:这是我的住处么?我都没有进内室睡床的资格,只能在外室睡软榻,我一点都没觉得是这院子的主人,更加没有命名的灵感了。 一汪月色,这时已经浸入莲渠。 正寝之外是一条清渠,上架拱桥,通往对面的厅堂,渠水里种植着子午莲,夜间花苞合起,像抱了一朵幽梦入睡,那碧叶却仍舒展着,不因秋凉枯败,这条莲渠就很让芳期合意了,当她再一细看,竟见水流潺潺,原来清渠还是活水,自北引入向南流出,使这庭院,添一种声动,泠泠的情趣。 桥上,居然成高处,芳期想起今天退着走进洞房时肯定没有登阶上坎,就又疑心只是桥建得高,屋子和院门还是低平的,她站在桥上略往西望,能见内堂屋檐下悬垂的绢灯,月色下石和树都是恍惚模糊的,也只有亭榭的轮廓,看得清明。 下了桥,不用进厅堂,绕着窗壁外,前行几步就是一个月洞门。 还没进门,就闻扑鼻的桂子香,进门却未见桂子树,莲渠在此一道墙后略形成悬差,几块青石卧在渠边,花树簇拥一座凉亭,盛夏季,这里是个乘凉的好地方。 凉亭边,有七、八步如若天然自成的石阶。 往上去才见桂花树,错落的十好几株,莲渠在此也成为莲塘,润润的一面水,不建桥,是廊榭抱绕,依稀能见那一边正寝后,是瘦竹造景,曲径深处还不知有什么建筑,唯见的仅一座高楼。 “我们先走这边。”晏迟往东去。 沿着曲径栽种的花树应是桃李,还见秋海棠、玉兰花,攀着石障的凌宵花,这一边常见大有野趣的竹亭,自又有与那一边相呼应的高楼,百步之外到围墙,居然还见一株颇积年份的巨榕,如同天然的碧亭,垂须密长,蓊蓊郁郁。 晏迟指指石阶下的另一道门:“通向的是厅堂东侧的院,除了让仆婢值居,还建着疱厨,就是还没有准备齐全用具。” 芳期明白了,这个地方该由她包管。 才往西走,芳期看不明白莲塘是从哪里引来的活水,当然她也无意关注筑园的细节,上回她自称对造园之术大感兴趣,无非是为了从文捷口中套话,企图在风墅盗出莫须有名单,事实上她根本看不懂那套造园书籍。 莲塘西,主植的是梅竹,此季并无花色点缀,但亭榭楼阁的雕窗颇显精美,灯火下,看得出窗子上糊的是茜霞纱,艳色衬映青翠,野趣显托精致,这点用意芳期倒是能看明白。 往西侧的台阶下去,也能到寝房。 “逛了个大概,居名有影了吗?”晏迟见芳期逛得倒是开心,且以为她有灵感了呢。 芳期却是逛着就逛着就把居名的事忘了个无影无形。 赶紧地冥思苦想。 寝房的北窗外,攀着满墙的凌霄花,又植着合欢树,这时结了合欢果,树底下有石桌石墩,这个时候晏迟就坐在合欢树下,倒有耐烦心喝着九月沏来的洪州双井,等着芳期“灵光一现”。 芳期沉思了两盏茶,才气虚声浮道:“要不,就叫莲园?” 晏迟差点没被呛得咳嗽:“你琢磨半天,就琢磨出这两个字?” “要不再加一个字,莲渠园?” 晏迟把她看了半天,茶都喝不下去了:“我算是知道王氏为啥四处指谪你不学无术了,这不是她的陷谤,你的的确确就是个不学无术。” 芳期一声不敢反驳,她还自嘲:“是,是,是,我没学好诗词,光认得几个字头发丝这么点才华都没有,没法给晏国师设造得这么精美的居院命名,我的错,明天我就去看疱厨,赶紧采办齐全炊具,我就只配拿锅铲,就劳烦晏国师,亲自给这居院命名吧。” 晏迟觉得再勉强芳期的确对不住自己精心设建的居院,决定自己琢磨几个字,想到构造庭院时,想法就是让一年四季均有芳华增色,能享清欢却远清寂,干脆就叫清欢里。 芳期不作评价,她这时越觉困倦了,整个人渐渐显得颓靡,晏迟却丝毫没有睡意,他便佯作没察觉芳期的睡意,他的习惯至早是三更才会入睡,原本也不需要有人作陪,聊那些大闲话打发时间,要么是拆看各地送来的情报,要么就是看书,再不济跟付英下几局棋,时间就耗过去,但今晚那几件事都没指望,突然间就觉得无聊了,有个人陪着说大闲话总胜过没人陪。 “今日怎么不见西楼居士?”晏迟问。 芳期想这定是为赵娘子着想了,她觉得顺着这个话题多少能掌握赵娘子的好恶,有利于完成主线任务,尽早实现富甲临安的梦想,便打醒了精神努力驱赶睡意:“姨姥姥虽说还算疼我,只早宣告了和覃门断交,是不肯跟我家的人共赴宴请的,不过等拜门礼后,我去看望姨姥姥,跟她老人家贺喜,顺便能邀赵娘子跟我一同去。” “西楼居士家中有喜?” “没有啊,是我终于出阁……”芳期才醒悟过来她刚刚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晏迟已经开始嘲笑了:“你今天才喝了一盏酒,就上头说醉话了么?你自己出阁,跟西楼居士贺的哪门子喜。” “我这是用力让眼睛睁着,结果脑子里犯糊涂舌头也不好使了。”芳期扶额。 “喝盏茶啊,解解困。”晏迟往持壶抬抬他的下巴。 芳期只好听令行事,暗诽晏迟虽说偶尔会做让人受宠若惊的事,但骨子里就是不懂怜香惜玉的人,非让她陪着说话,连茶都不知替她亲手倒一盏。 “晏郎,未知赵娘子偏好什么口味?” “你不用克意交好阿瑗,她不喜欢应酬交际,跟你也是话不投机,不过西楼居士那里,得托你时常邀引阿瑗拜访,她不大爱说话,还烦话多的人。” 芳期:…… 比晏国师还要不爱说话么? 看来她有点低估这个任务啊,赵娘子听上去大大不好相与的样子。 第203章 “初夜”就开吵了 芳期一个人喝干了两持壶茶水,终于盼到月上中天时分,晏迟总算有了睡意。 她占着外室,飞速收拾妥当,穿着中衣就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头一沾枕头眼睛就觉加铁杵都撑不住了,打着呵欠就陷入饱睡,并没有睡多久,就被一阵“怪力”晃醒,芳期迷迷糊糊根本弄不清今夕何夕,伸手就打:“不是说了太婆厌烦我不用我晨昏定省么?这么早叫我起什么床?” 晏迟没留神,手臂上居然挨了一下,痛是不痛的,但看这么个丫头裹着被子披着头发一副下床就会死的模样,心里头更加犯堵了:“你给我睁眼,看看这是在哪儿!” 芳期突然听闻“闺房”里居然响起个男人的声嗓,才惊悚着彻底清醒了,当然彻底清醒后她就不惊悚了,只觉委屈:“晏郎不会还睡不着吧,不成了不成了,这都三更了,五更就得拜堂,我还能睡多久?晚上不能不睡觉否则白昼走路犯困是会摔跤的。” “你没洗浴,居然就想安置!” “我洗脸洗脚了啊,也净齿漱口过。” “我说的是沐浴!!!” “我早上沐浴了!!!” “现在是晚上!!!” “这都多晚了啊还沐浴?明日拜堂前不是又要沐浴更衣?” “你不沐浴身上是臭的!!!” “晏国师,你睡内室,我睡外室,你把门一关,我得十多年不沐浴臭味才能破门而入吧?” “不行,我想着外头有个没沐浴的人就没法睡着!!!” 晏迟动手就扯掉了芳期身上裹着的被子:“你要不自己走去净房,我可动手把你拎去净房了,或者你是想今天干脆直接睡浴桶里!!!” 晏国师不做人。 芳期哭丧着脸,闻了闻自己的手臂:哪里臭了哪里臭了,这都十月了又不是盛夏季,一晚上没沐浴怎么可能臭,明明是香的! 但看着晏迟仍伫在这儿虎视眈眈,她就晓得今天要不沐浴的话这个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只好拿着枕头泄愤般的一摔,大喊一声:“三月!” 晏迟松了口气,又有点好笑这丫头犯困犯出了豹子胆,居然敢冲他发起脾气来,想想就提醒道:“别忘了洗发,你不是有四个丫鬟么,先让两个把头发洗干净,再让两个服侍你沐浴,边浸香汤边让两个婢女帮你把头发绞干了,你还能省点时间多睡会儿。” 芳期觉得自己想要咆哮——她今早上洗个头发洗了半个时辰,又不曾打马球下疱厨惹满身泥汗油烟,这个时候头发仍然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有、必、要、再、洗、一、遍?!!!晏国师是个魔鬼!!! —— 晏迟的习惯是睡得晚起得早,五更初便起床对他而言一点不算困难事,但今天他却不得不担心恐怕得带着个睡眼惺忪的新妇去拜堂了,难得有点怜香惜玉的想法,琢磨着他先去净房沐浴更衣,再来唤醒芳期,怎知出外室,却见软榻上连人带被子都没踪影了,晏迟难得几分诧异。 总不会是因为他昨晚强迫懒丫头沐浴的缘故,气得新妇连夜跑回娘家去了吧? 一天睡不足,能有这么大的气性?! 正发呆,就听门响,响的是通往净房的门。 芳期已经换了一身中衣,熨得挺括一点不带绉皱,刚刚绞干的头发披散下来,焕发沁人心脾的皂荚香息,亮晶晶的眼珠子也像是刚在香汤里浸过了,跟昨晚裹着被子发脾气时判若两人。 怪异的是身后有个婢女抱着床被子。 “我昨晚往净房一瞧,居然也设着张软榻,干脆就在里头歇了一晚,保管不会熏着晏郎了,这时我可是沐浴过了,连一根头发丝都没遗漏。” 晏迟:…… 净房里的软榻是放衣裳及浴巾等杂物的,这丫头倒好,居然在上头窝了一夜!纵管是他设造的净房比别家的更利于通风,很好的解决了湿闷的问题,但净房就是净房,光秃秃的四壁还摆着大浴桶,这环境哪里适宜睡眠? 晏迟拱手:“为了多睡一阵,覃三娘这忍耐力当真让人佩服。” 还真是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清欢里不全是芳期从相邸带来的仆婢,自然也有晏迟一直使唤的人,故而三月等人倒是不用去服侍晏国师,这会儿子忙着给芳期梳发描妆,邬氏经过昨晚,已经心知国师跟夫人并没有圆房,且仿佛一直没有圆房的打算,她也不多事干预,心中透亮这样的事绝对不能外泄,这时看三月把只金钗往芳期发髻上妆扮,只提醒一句:“这是夫人的妆奁,但今日礼拜高堂,是否佩带沂国夫人馈赠的金钗更妥当些。” “不用。”芳期出嫁前并未跟邬氏交待什么,自然也是抱着考较的用意,听她提醒,倒发觉她心思确然细密,带笑道:“国师跟沂国夫人间有嫌隙,所以我的情况跟别家子媳不同,不能够趋奉婆母,三月挑的这支发钗是国师所赠,不用担心沂国夫人会挑着这点子错漏不依不饶。” 今日拜堂,按礼俗得着正红色的礼服,新妇仍配销金蔽膝,新郎却是朱玄二色搭配,芳期要亲手替晏迟佩带冠,她睨着晏迟冷竣的神色,一时有些拿不准这人会不会在行礼时闹出什么动静来给黄夫人添堵。 大出芳期意料的是次拜尊长时黄夫人居然识趣地避开,还给出番能够自圆其说的解释。 “妾身是扶正,在梅姐姐灵前当持妾礼,三郎为元配嫡子,若依古礼,三郎待妾身只以庶母之礼,妾身本就不能受元配嫡子婚拜。” 芳期观察黄夫人说这话时脸上不存半点勉强,就像发自肺腑甘屈人下的谦卑,反倒是沂国公大有些不自在和愠怍,活像他也跟着被剥夺了尊长资格似的。 晏迟自从出现在正堂,冷竣的眉眼就像被丢在炭盆里的冰块,没声没响就融解了,他这时倒是眉梢如带春风眼角似聚秋波,不知怎么的让锋利的腮帮子都像被打磨得柔和般,看上去要多像新郎有多像新郎,芳期暗暗提醒自己也应当全力配合,笑容就像画在脸上一样经久明艳,时不时的还跟晏郎演一番四目相交眉来眼去。 黄夫人尚且还能看着他们直笑,妯娌刘氏就渐渐地只顾瞥来,唇角绷紧了。 晏竣已经娶妻,妻子就是刘氏。 芳期现在还闹不清刘氏究竟是幼承庭训呢,还是黄夫人管教有方,总之一举一动晃眼看去都像是照着“礼教”这面大铜镜一丝不苟执行,不管心里多么闹腾,横竖嘴巴里都不会说出半个失礼的字。 但晏惟芳俨然没有被管教得规行矩步了,仪礼刚完,她就挑着细细的眉:“三嫂虽住国师府,好在跟家里也邻近,日后晨昏定省还不算大废周章。” “你要来跟你嫂嫂晨昏定省?”晏迟笑睨着晏妹:“这倒不需要吧,虽说长幼有序,但好歹你们两个是平辈,犯不着行孝子贤孙的礼数。” “三哥明知我是说嫂嫂应当孝敬母亲。”晏惟芳这下把眼角都扯得又尖又细了。 “沂国公夫人自来就宽慈,不至于克意为难晚辈吧,我们两家虽说东墙挨着西墙毗邻而建,可毗近的那道门得长期锁禁,我家夫人要日日晨昏定省的话,还是得废些周章。”晏迟示意芳期莫出声,由他来交涉。 这关系到日后能不能睡到自然醒的福利,芳期当然不会让步妥协,于是仍气死人般的灿笑着,眼睛亮闪闪直瞅着晏迟。 “为何要锁禁便门?这样岂不是有碍一家人的走动?”晏永更觉愠怍了,他原本就是假意“认还”晏迟这儿子,一听晏迟竟要干脆剥夺黄夫人身为婆母理当受子媳奉孝的资格,心里哪能痛快? “风水原因。”晏迟眼都不眨就撂下四字。 晏永被呛住了。 “如果沂国夫人一定得坚持我家夫人执这子媳的虚礼,那么沂国公府就得挪建至国师府的西侧了,这样我家夫人就能经便门问省。”晏迟设想很周道:“我可以出面,恳请官家干脆将西侧也作为宅地,出售予迟,至于造园建屋的耗用,父亲也大可不必发愁。” 沂国公府并非敕造。 事实上当初先帝朝大批“遗贵”,听闻康王于临安称帝,纷纷来投,根基都还不稳的新朝廷哪里顾得上给众多的勋贵敕造府邸,晏永是靠梅家资助的钱银才在临安城中有了安家的地方,且地段还十分的不错,在著名的可供公众游览的园林筱园东侧。 但筱园现在已经是晏迟的地盘了。 绝大部份是,只遗有西侧的一块面积,仍供公众游览,但景观其实已经没多少游览的价值了,这块地还不如沂国公的一半大。 晏迟摆明就在欺负人,说得好像让沂国公府搬家,还比芳期日日绕行一段路方便简单似的。 晏永的脸色异常难看。 “礼法在上,但一家人间的血缘亲情又怎能指靠礼法维系?在我说晨昏定省不必拘行,倒是三娘得了空,不妨去家里唠几句闲话,咱们娘几个饮谈几场,才最应当?”又是黄夫人主动放弃了被孝奉的资格。 芳期笑容十分美丽动人:“能蒙夫人宽慈,晚辈之幸。” 她不把黄夫人称阿家,但以夫人相称也让世人挑不出礼法上的谬失,其实往往是以夫人、安人等等诰命相称更显尊敬,“晚辈”二字就用得更巧妙了,在长者面前辈全都可以用这样的谦称,只是听上去是难免有些刺耳的,这摆明就是楚河汉界,根本不把黄夫人当婆母对待的暗示。 第204章 拜门会郎 一家人,唯有晏竑一直沉默着,直到晏迟摆明了下逐客令的意思,他才上前礼揖:“竑恭祝三哥、三嫂新婚大喜,百年好合。” 芳期觉得比上回见,沂国公府这位少年郎眉宇间今日凝结了忧愁。 午饭时,芳期终于见到了晏迟的姬人们,不出意料的是由赵娘子“率队”,出乎意料的是芳期居然见过赵娘子了。 她的第二个任务目标,原来就是在温大娘家中,因为鄂将军化险为夷赴晏郎之约,结果没法交出莫须有名单,那回跟在晏迟身边的女子。 一头秀发以及得体的着装不俗的气度,让芳期印象深刻。 除了赵姬之外,其余姬人举止都有几分轻挑浮浪,应如晏迟所言,她们都是那些意图攀交之流送进金屋苑的美人,应当均为女伎。 今日有晏国师在座,这些姬人当然是不敢挑是生非的,所以虽则是媚眼儿暗飞,但话都不多。 芳期没在人群中发觉经她点拨调配香药的美人。 等姬人们都回去无情苑后,她一时心血来潮还问起来。 晏迟想半天:“那女伎是越国公送的,头脑不大好,野心还挺大,有次对阿瑗冷嘲热讽,我知道后就把她遣还越国公了。” 芳期转身就去收拾清欢里的小厨房,不敢再问那美人的事了。 再然后做的一件事就是熟悉清欢里的仆婢,贴身服侍晏迟的婢女,一个叫去忧,一个叫罢愁,她们的父母过去都栖身于无忧洞,另有个仆妇白媪,统管郎主院中事务,另外就是些扫洒、生火、跑腿的粗使丫鬟,人事比芳期想象中倒是简单。 徐娘是国师府的内管事,她虽不住清欢里,但俨然是个随时需要随时到位的人物,当这时,她是毫不在芳期跟前讳言晏迟的习惯了。 徐娘对于主母居然不沐浴就安置的行为很是震惊:“郎主六识过人,他人身上但凡有点异味,郎主都觉熏鼻,故而家里的仆婢,只要是可能接近郎主的,都不能违背日日洗发沐浴的规条,所以金屋苑的姬人们但凡获召唤,宁肯不描眉不点脂,都得沐浴后还要在体肤上细细扑几层傅身香粉,才敢往郎主跟前去。” 芳期耷拉着唇角:“我担保昨日我身上其实一点异味没有,是晏郎自己心里有障碍。” “夫人可不敢跟郎主计较,这一件必需得顺着郎主,有一回金屋苑里的女伎,她本是会一口好趣话,郎主还算肯使她待客,闷极无聊时,偶尔也跟她谑侃一番,有回冬季,女伎不防郎主会在下雪天唤她侍奉,一晚上偷懒未沐浴,次日以为这么冷的天无甚妨碍,还特意换了件熏过牡丹香的衣裳,人还没到郎主跟前呢,郎主就察觉她身上的异味,立时遣退,闹得送这女伎的官员还特意来陪礼告错。” 芳期忙点头:“我要是因为没沐浴结果被休,这乐子可闹大了。” 的确不能触晏国师这忌讳。 又问徐娘:“晏郎日日睡得都迟?” “是,郎主寻常又不会去上早朝,安置就只凭意愿了。” “那晚上肯定得准备加餐吧?” “夫人想得周道,郎主确然多数时候都是用四餐,因着是练内家调息吐纳的功夫,饮食饭量确比普通人多些,要是不宴客,一般只在晚间小酌,可要是夫人亲自下厨烹制的菜肴,郎主回回都得饮酒。” “那我可得少下些厨,嗜饮伤身啊。” “夫人且放心吧,郎主是练武之人,根底比普通人好,且郎主饮酒自来也懂得适量,夫人可别找借口躲懒,夫人能常给郎主做几餐美食,咱们下人当值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晏郎的脾性肯定不好。”芳期下定论。 徐娘叹一声:“这话夫人又说对了,除了对四娘子外,旁人言行哪怕有一点不让郎主顺心,郎主恼怒起来,肯罚责还是好的,就怕干脆遣退,不肯半分姑息。” “这么悬心,倒不如被遣退更好。” “郎主性子虽冷,但肯厚待下人,且但凡是在主家栖居的,不管那些姬人,又或是仆婢,其实处境都有艰辛处,离了主家根本就别指望有更舒坦踏实的日子过,就说那位因没沐浴被遣退的女伎吧,一直都靠旁人蓄养,没有自立的根本,被遣退后只好再投靠旧主家,但旧主家因着她触怒了郎主不肯再收容,女伎只好听官媒撮合,嫁了丧偶的鳏夫,而今餐餐只有粗茶淡饭,人都憔悴得不成样。” “那除了沐浴之外,晏郎可还有别的忌讳?” “郎主最恶的就是多嘴多舌爱打听的人,仆听从郎主差遣这些年,算知道郎主的性情,郎主待仆也很算宽容了,但仆都不敢打问郎主的旧事,只是偶尔听四娘子说起,晓得郎主过去在沂国公府受过不少苦。” “关于这一件事,外头其实流传开不少议论的。”芳期并没想着打问。 但这天系统却突然发布崭新任务—— 偏还是让芳期弄清楚晏永、晏迟父子间的一应过节,给出的提示是可以说服晏竑相助。 芳期:怎么是晏四郎?那吕博士给出这样的建议基于什么道理? 小壹:亲,赵四娘显然知道沂国公府的旧事,可您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同赵四娘建交,所以不能直接向赵四娘打问,又不能直接问晏迟他为何就过不去这坎,视晏永这亲爹跟仇敌一样,国师府的人没法给亲帮助,只有指望沂国公府内部泄密,我今日就感应到了,从晏永到晏惟芳,就只有晏竑对您是真心礼敬,把您当个嫂嫂看待,我把这消息回传吕博士,她才有这样的判断。 芳期有点想不通打听清楚沂国公府的旧事,对建交赵四娘有什么帮助,更想不通如何关系到大卫的社稷存亡了。 但她不想闹清楚这些瓜葛联系,因为如何完成任务就已经足够她伤脑筋了,再刨根问底,真活应一句自找麻烦。 这天晚上,晏迟自己在清欢里的某处斋房里看书,没强求芳期陪她闲聊,芳期早早沐浴安置。 她还将外室的布置稍作了改动,把软榻移去了挨着门挡的墙角,前头挡面画屏,尾侧置一立橱,她人能从画屏另一侧留出的空间入内,这样就在外室形成了一个半隐蔽的地方,晏迟进进出出的就看不见芳期躺榻上的睡姿,如此两人都更自在些。 晏迟对于这样改动没有异议。 只是进内室之前,没忍住问了值夜的三月一声:“夫人今晚没躲懒省了沐浴吧?” 得到“已经沐浴”的答复,且他也确然没有察觉任何异味,晏迟才终于放心推门而入,靠坐在那张宽大的喜床上,他一时间还并没有睡意,干脆练了一练当钟离矶死心后,另教给他的一套内家功法,他很快就安静了心思,然后就听闻了外间传来的一句疑似呓语。 晏迟的眉梢轻轻浮动了下。 奇了怪哉,丫头做了什么梦啊?做什么唤“赵娘子”,这赵娘子是指阿瑗么?他要没记错的话,覃三娘见阿瑗仅仅两回吧,说话加起来都未够十句,这就入梦了? 又听一句“晏四郎”,晏迟:??!! 别不是黄毛丫头对晏竑一见倾心了吧!!! 晏迟就有点无心练功了,他只凝神听芳期还有什么呓语,却一个字都没再听到,所以当次日,清早醒来,芳期就被晏国师给堵着问:“你昨晚梦见什么了?” “没做梦啊,前晚就没睡足,昨晚一觉睡得酣深。”芳期觉得今日要不是得行拜门礼,她能睡到日上三竿。 芳期懵懂无知的仰着脸,她对上晏迟半垂的眼睛,很确定:“半个梦都没有做。” 晏迟就觉追问不下去了。 按大卫礼俗,新婿往岳家拜门时,有官职的得着公服,该尽情显摆荣达,晏迟也趋从流俗,把他职比一品的紫锦袍,御赐的金玉带,玄底销金锦绶,穿着整齐,这一身公服,多半是六旬往上的高官重臣才有资格服享,所以大卫俗语有玉郎簪花、老翁挂锦一说,年轻的官员多半是依流俗簪花,等熬成可以服紫挂锦的品阶,已是垂垂老矣再无簪花的风流情致了。 晏迟是个例外。 他这身披挂,却还占尽了拔萃的容貌气态,往乌骓一坐,权贵公子自然吸引一路艳羡,芳期今日不得不坐车,隔着窗纱,隐约看见晏迟乘马行于车外,居然都有点与有荣焉的感觉了。 要不为什么荣华富贵能让世人孜孜不倦的追求呢?虚荣心是最易得的“毛病”。 贵婿拜门,覃翁翁下令大开正门相迎,国师府的车舆刚拐进街口,就有在这儿“望婿”的僮仆一溜烟儿撒腿跑回去报讯,拥在相邸门前“看拜门”的闲人就开始起哄,等着缚了红罗巾的竹筐抬出来,撒喜钱“答邻”,这时他们都纷纷说着贺喜的话,大声夸赞晏国师是个东床快婿。 覃泽却是不需报讯,已经等在大门外,在他身后还有覃治、覃渊两个少年。 婿称拜门,女方家却称会郎,今日得广设华筵,款待新婿。 晏迟心情很好,因为温大娘的厨艺他是认可的,覃相公应当会准备鹌子水晶脍,这是温大娘的拿手菜,虽说芳期是得到了真传,可她却不常做,晏迟对“厨娘”一惯极其包容,他不爱点菜,愿意听凭“厨娘”当日兴趣。 厨娘得心情愉悦,烹饪出来的食物才能体现最佳水平。 这时宾客其实还没到,晏迟先见岳家亲眷。 覃逊跟老夫人着新衣,受新人亲拜,老夫人的目光在晏迟飞扬得意的面庞,以及腰上金玉带上稍作停驻,心里冒着酸水,因为被老夫人引以为荣的王、高二族,其实已经许久未曾招得能与晏迟比较的贵婿了。 老夫人觉得假使换作四孙女得此幸运她恐怕都会开心些,但偏偏得幸的是她最看不上眼的一个孙女。 “三孙婿,吾家女孙未经教严,还望三孙婿多担待着。”这是女家尊长常说的一句客套话,不能表示老夫人含酸,但老夫人怀着酸溜溜的心情来说,就觉得心里仿佛好过些了。 “老夫人过谦了,三娘被教导得很好,迟甚庆幸能娶贤妇。”晏迟抛给芳期一个情意绵绵的眼神。 许是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了作态,芳期竟也不觉晏国师这画风诡异渗人了,悠悠地再抛回去个情意绵绵的眼神。 这下连曲氏的心都跟着冒酸水了。 第205章 晏先生和覃学子 曲氏有些理解了女儿为何对晏郎执迷不放,青春少艾,其实不会只因荣达倾心,晏国师年轻就揽权势,这成就有多少人能比达?具备此点,便令为尊长者动心。对闺女儿更有吸引力的当然还是容貌气度,这么个优秀的俊杰青年,偏还能放低身段俯就妻室,曲氏一大把岁数,都觉自己居然眼红起覃三娘来。 她赶紧地讨好:“老夫人真是好福气,家里有个如花似玉的孙女,才招来贵婿,让人好生羡慕。” “这位是?”晏迟明知故问。 “是我的侄媳妇,国师也可称她一声婶娘。”老夫人含笑道:“是高知府的长妇。” 晏迟长长地“哦”出一声:“娘子也来了临安。” 他不以亲戚相称,曲氏并不敢同晏迟计较,只暗里思忖:表姑丈得了这么位孙女婿,自是担心他的孙女降服不住,着数结果落在了别家。表姑丈一面说服表姑母,想让六娘婚联那辛家大郎,一面肯定得叮嘱覃三娘提防着国师府里的姬妾,看今日晏郎的态度,应当是覃三娘吹了枕头风。 曲氏含蓄的微笑:“我们在成都,多年不曾见姑母了,所以特意来拜望。” “高公身体可还康健?” “家翁康好,难得晏国师还记挂着老人家,妾身曾听家翁告外子,称初与国师结识,一席长谈,就深知晏国师有俊杰栋梁之才,当年不曾问国师是哪家子弟,家翁是笃定国师之才,断然不受门第限制,只不知日后是否还有与国师面见交识的机缘,可喜的是这回小女来临安访亲,再见国师,家书告之尊长,家翁深感荣幸。” 老夫人其实对今日的会郎礼期待还是期待的,这时觉得时机正好,微笑道:“也是表兄当年没有细问,若细问,就晓得与晏郎间本就大有机缘了。三郎或许不知,老身的表兄同赵相公有故,两家当年还险些做了姻亲。” 芳期的睫毛底,眼眸缓缓滑过,她被晏迟打了招呼,知道这家伙对高家祖翁绝对没有交情一说,且分明是请君入瓮的打算,可太婆现在在说什么,高、赵二门是故交? 赵相公,就是东平公的父亲啊,是不是连东平公都得称高祖翁一声长辈,晏国师岂不更加得礼敬,太婆别不是说的大话吧! “高家祖翁竟与赵相公是知交,我从前可没听翁翁提起。”芳期这话听上去像是找碴,怀的却是好心,免得太婆被高家人连累得太狠,惹火了晏迟,晏迟指不定连她家翁翁的情面都不给。 “你小孩子家的,当然不知道这些积着年头的事。”老夫人根本不想搭理芳期,虽是忍住了心口那窝戾气,勉强还能用对自家晚辈的口吻搭理这么一句话,眼睛只往覃逊那边看,又不看久了,刚一对上就耷拉了眼皮,把唇角的笑意,尽管敷衍着。 老夫老妻走了大半生的路,覃逊明白得很这是自家夫人在表示委屈,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在高家联姻晏家一事上,他数番阻挠自始不肯迁就,连高家已经忍辱负重到了让嫡女为孺妾的地步,他还在苦口婆心说服高、辛两门姻联。 利益至上,覃逊从来不以清高自诩,老妻在他面前其实也不遮掩清高自诩背后的功利心,所以老夫老妻这回之间的沟通,没有办法达成共识。 覃逊得退步。 他不退步也不行,毕竟他不是高氏女的亲祖翁,有曲氏这个生母在,高蓓声的婚事轮不到他来决夺。 “说起来赵相公跟高知府间的交谊也确然有年头了,当年我和高知府在任上,赵相公给予了我两个不少支持,他们两位啊,都有研究金石的爱好,那时高知府还在开封时,时常与赵相公饮谈,兴之所至,还真说过要结儿女亲家的话,后来没成,是因机缘错失。” 芳期听这事确然还不是太婆杜撰,便不说话了,去瞅桌子上摆的蜜饯,今天都是用朱漆描着金盏花的攒盒装盛,有嘉庆子、香橼子、韵果儿等十种,芳期用细银签叉了枚香橼子,递给晏迟。 她留着心呢,去忧、罢愁这二日都往内室里摆香橼闻果,且两个婢女噙嚼的也是香橼丸,晏迟应当偏爱这种鲜橙幽香,既喜这香息,大约也不抵触这蜜饯的口感。 还没等芳期自己吃一枚嘉庆子,彭家的人就到了。 她居然看见了突然就“病愈”的覃芳姿。 芳期可诧异了,想不通覃芳姿哪来的“雅兴”看她今日春风得意,把人一眼眼地瞅,耳朵还听曲氏关怀覃芳姿的病情,老夫人颇带着几分嗔怪:“这么年轻的孩子,身子骨原本也是不差的,哪至于因为点小病就连自家姐妹的婚礼都告缺,晏郎既不是外人了,我教导二娘也不避你,她啊,还为着闺时跟三娘的几句口角,闹不自在,趁今日,我这老婆子出面,替你姐妹二人把矛盾解开,二娘、三娘该常走动,谁都不许再为过去的事闹不痛快。” “覃二娘气性大,三娘倒不记仇,今日老夫人既然是为三娘主持了公允,过去的事,三娘也没得跟自家姐妹斤斤计较。”晏迟“恩赐”了覃芳姿一眼,开口就把错责都推到了她的身上。 覃芳姿沉着脸,睫毛渐渐都有些湿润了。 这天傍晚,相邸备鼓吹,送婿归宅,晏迟没让芳期再去清欢里已经可以开火的小厨房亲手准备晚上的加餐,说是等明天再正式“祭灶”,两人站桥上看着月亮逐渐显出轮廓,濛濛的夜色如雾气,似被月亮里的玉兔吞吐出,西面的那片丹枫林是天地间仅余的灿烂了,第三日,两个人似乎才对自己的居处心生出熟悉的情绪来。 “你可知道你那二姐今天是怎么‘病愈’的?”晏迟问。 “太婆的嘱令,是治愈二姐的良药呗。”芳期答。 晏迟瞥她一眼:“但凡相邸的人事,你倒很是机警。” “那是当然,毕竟在那里跟他们斗智斗勇十多年……” “可要不是我给你撑腰,你仍出不了头。” 芳期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有点像晏国师的自夸,但她倒也服气:“是多亏了晏郎。” “说说吧,你太婆安的是什么心?” “正如晏郎所料,太婆是成心要把高六娘往火坑里推。”芳期就顿住了,觉得自己把晏国师比作“火坑”仿佛是件蠢事。 晏迟又瞥来一眼:“没错,我对高氏女而言就是火坑。” “那可好,我还期待起高六娘快点进火坑来了呢,她可千万别答应去祸害辛郎君。” 这话晏迟就觉得有点刺耳了,转过身,他回家后就立时换了身干净的圆领袍,鸦青色,像早一步降临的夜色,随着眼睛里那点幽沉一忽浓郁,越有了逼人的气色:“辛遥之虽然也帮了你几件忙,但没我对你恩深似海吧,怎么的,你怕高氏女祸害他就不怕高氏女祸害我了?” “不是,晏国师你这么本事,还怕被高六娘祸害?”芳期觉得两人间这时的气氛有点诡异,突发奇想晏国师莫不是在争风吃醋? “我看是你不要祸害辛遥之才对,能离他远点就离他远点吧。”晏迟垂着眼,这角度只能看见芳期乌黑黑的发顶,梳的也不知叫什么名堂的发髻,懒洋洋歪垂,发顶上就分出条细细的白线,倒越显得发根处的浓密了。 美食吃得多,头发才长这么好么? 晏迟略微地分了下神,就没注意芳期既没点脑袋又没用嘴巴答应,他就看着那条又白又细的发线道:“继续说啊,你太婆的盘算。” 芳期才从晏国师有点像争风吃醋的猜疑中回过神,接着“汇报”:“高六娘即便有个孺人的品阶,在国师府不还得受我拘管么?太婆想助着高六娘争宠,就得想法子探知高六娘在国师府的处境,高六娘不能够时常往相邸跑,就只能让覃芳姿时常往国师府来了,太婆警告下,覃芳姿在我跟前讨好服低,我还能不尽人情给人闭门羹吃?这样一来,覃芳姿就能担当高六娘的信使。” “那你知道怎么处理了?” “晏郎在家时,我不会让覃芳姿留在清欢里,大不了我去别处招待她,横竖国师府这般大,有的是地方待客。” “你没想着反过来利用你那二姐?”晏迟没好气地点拨不知因何得意洋洋的黄毛丫头。 芳期刚觉得自己如此聪明,应该能得到晏国师的赏识,听这话,脑袋顿时摇成拨浪鼓:“办不到办不到,覃芳姿恨我恨得恨不能一脚踩我头上把我踩成张薄纸片,卷卷扔灶膛里烧成一捧灰,她哪还能被我利用?” “人性。” 晏迟抬脚往桥下走,芳期自觉跟上,默默跟着晏迟到寝卧北窗后,还是坐在合欢树下,树梢上早挂着两盏摇摇的风灯,也不知是晏迟嘱咐还是去忧、罢愁二婢的自觉,北窗推开大敞,屋子里有灯光呼应出来,照不见人的近前,只显出那一眼璀璨的背景。 芳期惊觉晏国师竟然似乎十分的有情调。 可是面前那张冷脸还是拒人千里,跟情调又像不搭档,满墙的凌宵花下芳期也跟刚启蒙的学子般在“晏先生”的面前努力正襟危坐着,嗓子发痒都不敢咳嗽。 她只能在如此有情调的月色灯影光华里,花姿叶舞伴随下,听晏国师继续教导。 第206章 芳期受冷 晏迟也没有赏花赏月的心情,他只是无论有事没事,在做什么事,都颇挑剔身处的环境而已,见芳期腰身端正脊梁直挺,他倒有了点好人为师的满足感,招手,只让九月端一盏茶上来:“覃芳姿跟你有仇,把高蓓声也不当亲姐妹,连徐小娘子这么豁爽的性情,两个仍然处不来,不是徐小娘子的毛病,那就肯定是覃芳姿的毛病,你知道她有什么毛病吧?” “妒嫉心。”芳期言简意骇。 “那不就成了?你太婆,只是高氏女的姑祖母,相比覃芳姿得隔一层吧?但王老夫人胳膊肘子往外拐,为了高氏女,竟让亲孙女在死仇面前讨好服低,你觉得覃芳姿会怨恨王老夫人吗?” “会,但不敢,覃芳姿脑子虽蠢,但这时她也明白只有太婆才是她的靠山了,没太婆给她撑腰,彭何氏就敢在她跟前摆架子,彭子瞻更加不会再对她俯首贴耳。” “所以覃芳姿会怨恨谁呢?” “高蓓声。” 晏迟笑了笑:“道理明白了,就别跟我说这样你还没法子挑拨离间。” “晏郎没见我现在眼睛有什么特别么?”芳期忽闪忽闪睫毛,不再正襟危坐了,把胳膊往石桌上一撑,脸往双拳上一放。 “你困了,但别忘了沐浴。” 芳期:…… 她是有些困,但不至于累得已经睁不开眼吧,晏国师一定是故意嘲笑她,就略咬了点唇/肉,睫毛又抬高些,晏迟突地看一双映着小点灯火的乌眼仁,似把这秋夜清渠的雾水气给吸纳了几分,恍惚竟能看见有如月夜下雾色里水面上孤灯渔火的情境,他眉往下沉,是因心头有点微妙的浮想:“覃三娘,你这是在冲我暗送秋波?” “唉。”芳期叹息一声:“晏国师是没看出来我已经眼中一亮计上心头了,听君一席话,我对反过来利用覃芳姿已经是胸有成竹。” 晏国师明白自己是会错了意,黄毛丫头分明是在调侃他,并没突生妄想打算引诱他发生点同个屋檐下,内室外室间“不可说”的暧昧情事,他应当满意,收回防范心,可不知为何总觉有点拥堵不畅快的情绪,闷在某条筋脉。 “沐浴去吧。”晏迟缓缓地喝了口茶:“我一会儿自找点事做,需不着你费尽心思地逗趣。” 他今天打算拆看各地送来的情报,掌握各项计划的节奏,说不定得需要用笔墨,时时地还可能发号施令,这项工作最好是在某间斋房里,既有气氛还方便,所以晏迟丢下这话后就往月洞门上走,正寝后的梅竹园,有一处房馆,环境很合适。 不觉就到了三更。 晏迟其实已经熟悉了清欢里的环境,不至于再像前两晚那样择席,可他对睡眠的需求自来就少,因见今晚,到夜深时那雾气反而散开,朗月星河清风怡人,就有点想往花草繁盛处,小酌几杯,心随意动,沿着抱廊走去了东半苑,把幽径刚走了不过三、两步,就听见女子说笑声。 他只需站住听一听。 “这道鲥鱼脯做得不错啊,只不过微微有点油腻,是因放多了红油,其实不用加油,点清汤加盖在煎锅里焖一下,出锅后备碟辣椒粉就好了。” 晏迟一挑眉。 他好心让覃三娘早点安置,她可倒好,跟几个丫鬟吃着加餐说说笑笑,居然没想着他也需要加餐! 脚就循着声儿过去了,一看,火更大,原来芳期还不仅是跟三月、八月们吃吃喝喝,“客人”还有徐娘跟常映,她俨然已经沐浴,披头散发,梅白小袄配着条棉红袴裤,不伦不类的穿着,还把一只脚给踩在春凳上,跟个“老”纨绔似的。 还把下巴壳一翘,摊着手:“三月斟酒,明日我做一碟鲥鱼脯,咱们几个再聚一聚。” 他要是没看错的话,堂堂国师夫人从婢女手里接过酒时,还摸了摸婢女的手背。 女登徒子!!! 芳期其实只是觉得三月的手背仿佛有点粗糙了,诧异这年余重活干得少,手怎么反而不美了,但又不确定,就用手指头验证了下,正要问三月话,就觉突地一阵“阴风”袭来,侧脸一看,赶紧把脚从春凳上放低,站起来。 但衣冠不整还是怪尴尬的。 大卫女子虽也着袴裤,不过贵族女子都会在袴裤外套一条长裙,只有平民百姓有劳作方便的需要,有的才只着袴裤,但芳期却喜这轻便的着装,然而当然明白她不能效仿这样的着装出外见人,大卫可是连稍有身份地位的男子,也不见把袴裤大半条露外头的,便是不系下裳,也得搭配长衫襕衣。 她是问清楚了晏迟“办公”地点在西半苑,想着晏国师不会往东半苑来,大半夜的清欢里更加不会有别的外男出没,于是乎才敢这样穿着。 晏迟一瞧,只见袄衣外是束着腰封,底下才是大红色的袴裤,裤腿还往里收束好,显得细腰长腿,只要不学女纨绔的作态其实也不是那么不伦不类,尤其这会儿披头散发露着怯意的模样,活像山里的女妖精突然被法师给惊着了,立时就想撒开长腿跑避,别说还带着点特别的灵气。 “晏国师,我可没有偷下疱厨,这都是大厨房送来的加餐,要我做的菜,是不会遗漏晏国师的。”芳期连忙解释,难得有些羞窘,瞥了眼三月的裙子,好像有股抢下来往自己腰上系的“恶念”。 三月下意识往后躲了一步。 晏迟看着这情境,突然有点想发笑,就过去往亭子里扫了眼,发现鲥鱼脯外还有七、八道小菜,竟然还算丰盛,食欲就开始活跃了,冲徐娘道:“让把我的一份也送过来。” 芳期就笑不出来了,好容易吃顿没压力的宵夜,一杯酒没喝完,就突然又变成了有压力的宵夜,国师夫人的差使还是有点难,她讪讪道:“晏郎慢坐,我先去更衣再来服侍。” “不用了。”晏迟看了一眼自觉收拾好餐具退走的婢女们,唯有常映脸上显而易见写着“遗憾”两个大字,就又觉得心塞了,这还是自己传授内家心法的半个徒弟么?她现今拿的总是国师府的薪水了吧?居然不满意他这郎主在自家居院吃餐宵夜? 等等,常映莫不然是个“女断袖”? 晏迟登即又想起了芳期刚才在三月手背上摸的那下子,神情很凝重。 新婚后的第四日,晏迟被召进宫去,天子、储君跟前走一场,推却了几场宴请,就急着回他的国师府参加小厨房的“祭灶仪式”,却被徐娘给“绊住”了。 “魏姬想见郎主。” —— 今日“祭灶”,芳期也原本想着在清欢里大显一场身手,后来又因一事感觉不妙,就在猴头蘑扒鱼翅及宫保鸡丁外又增添了两道拿手菜,都是晏迟直截了当称赞过的,可她在清欢里等来等去,晏迟没见人影,只等来了徐娘。 “郎主今日去四娘子住的渺一间了,是金屋苑的魏姬先让仆请郎主面见,先说了歇话,先是讲她的旧主梁夫人又以琴曲馈赠,魏姬请求郎主允可她往向邸当面恩谢梁夫人,后来看似无意说起,今日夫人去了趟金屋苑,不见四娘子,问过她们才知四娘子是住渺一间,魏姬主动做引路人,所以知道夫人相托四娘子替清欢里各处馆榭亭舍命名,题联,四娘子拒绝了,夫人忍住心里的不畅快,仍然好言相求,四娘子总算答应替清欢里外,别的苑居题联命名的事。” 芳期愁眉苦脸地看着徐娘,叹一声长气。 今天晏迟入宫,芳期就想进行交好赵瑗的计划,她当初答应晏迟为馆苑楼台命名的重任,清楚自己难当大任,打算的就是以此为借口,“烦托”肯定能当大任的赵娘子,这样就有了跟赵娘子“来往”的契机,哪知开始就遭遇挫折。 芳期以为所有的姬人都住金屋苑,疏忽了就晏迟对赵娘子的重视,又怎会真把赵娘子当作姬妾看待呢?等她去了,才晓得赵娘子住的是渺一间,芳期还没抽出空来熟逛国师府,不晓得渺一间位于何处,但自是需不着让姬人引路,可魏姬却出头,自告奋勇。 芳期经徐娘提醒,晓得魏姬是向进送来的人,晏迟如今还冲魏姬下着钓饵,故而魏姬想见晏迟,才享有告徐娘禀知的特权,她的想法也是配合晏迟继续下钓饵,所以没有拒绝魏姬的“热情”。 可赵娘子,一听“清欢里”三字,就道“既是夫人住的居苑,怎能由婢妾命名”,态度竟矜高得很,芳期不生赵娘子的气,好容易求得赵娘子为清欢里外的别处命名,又想借机邀赵娘一同游逛国师府,赵娘子不肯跟她同游,说“十日内”把名联写下送来清欢里。 芳期也明白这看在魏姬的眼里,必需是一场妻妾交锋,魏姬一定会往晏迟跟前挑是生非。 “恶果”也确然造成。 晏国师先去安抚赵娘子合情合理,毕竟他们两个才是两情相悦,只晏国师脑子里也不晓得哪根筋搭错了脉,芳期着实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误导赵娘子,不实说他跟自己间的“情深意重”实辄是一场商量好的作态。 赵娘子要是知道实情,哪会如此排斥抵触她,那么就没今日这场纠纷了。 不管了,芳期横下一条心,她可没过错,过错都在晏迟,就算晏迟为今天的事发脾气,她也不认账,赵娘子这任务目标是无论如何都要攻克的,她得跟赵娘子建交,管晏国师乐意不乐意。 第207章 一片红枫 看着满桌子耗了她一番心血,烹饪出来的美味佳肴,芳期觉得不能够浪费,晏国师置气不吃了,她就跟下人们聚餐,也算完成了清欢里的“祭灶仪式”。 于是长叹一声后立时又笑容灿烂:“徐娘便请常映来吧,昨晚我说的那道鲥鱼脯,今天也做了出来,就这一道菜保管能助常映两大壶酒兴。” 徐娘把芳期看了老长一阵,干脆往椅子上坐下来,也不在意邬氏几个仆婢都在此,还伸手把芳期也拽了把,让她坐在另一张椅子里:“郎主见魏姬,没让仆走开,后来去见四娘子,也没叮嘱仆不能把耳朵里听见的话如实相告夫人,是何用意?” “是为了警告我,少去渺一间烦人。”芳期乖乖说道。 “真要是这意思,郎主何必借仆的嘴巴。” 芳期一琢磨,仿佛是这道理,晏国师不大可能就此放弃在人前作态,把明枪暗箭都往赵瑗身上引,今天往渺一间去,是为了明示金屋苑里的姬人,国师府虽然有了新夫人,但赵姬的地位仍在,众人不可挑衅,不过晏国师还是会来清欢里,又不至于就此冷落了自己这国师夫人,多少机会直接警告?晏迟的威严,远远胜过徐娘,借徐娘这口委婉提醒纯属多此一举。 “郎主是暗示夫人,赶紧往渺一间‘争宠’去。”徐娘干脆直说。 芳期拍拍额头:“我还是难参透国师这七弯八拐的心思,多得徐娘提醒,三月、九月,你两个赶紧把这些菜肴装提盒里,随我往渺一间,九月一阵间还得准备点茶,多喊几个仆婢,把国师常用的茶具带上。” “夫人不用废这周章,一阵间酒足饭饱,正好请郎主回清欢里用茶。”徐娘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不妥不妥。”芳期却有自己的主张:“我就算是去争宠,可也不能显得如此蠢笨,在众姬妾看来我与赵娘子水火不容,真这样将来挑拨离间的事就会层出不穷了,我是不在意,但赵娘子难免就不得清净了。所以我得让金屋苑的人明白,我没有那么容易受她们唆使,被她们利用为手中匕。” 芳期是想着,晏迟养着金屋苑的一群姬人固然有他自己的用意,但肯定不希望国师府的内宅混乱不堪纷争不断,这是国师夫人的职责,当然这也利于让赵娘子对她改观,总得找机会告诉赵娘子她完全不能成为威胁,她的愿望是结交赵娘子为“红颜知己”。 渺一间是建在整座国师府的最高处,位于正堂以西,虽位置还在清欢里靠后,但因为地势高,仿佛力压清欢里一头似的。 当国师府还是筱园时,渺一间所在的陡林,其实是燕子岭的分脉,天生野长着一片的丹枫,故而起初设造筱园的人,才在园子里种植了大片丹枫,看上去像从陡坡之上,把灿艳一路烧到底下来。 渺一间在陡林拦腰,以前建着个道宫,受信众香火,晏迟这国师接手后反而让把道宫拆了,设建馆苑楼供赵瑗居住,芳期上昼来的时候,就觉得自从进了院门,一路往上所见的造景用心程度都不亚于清欢里,此刻第二回来,走的是寝居东侧的林迳,到晏迟正和赵瑗坐谈的地方,竟有些像攀着山石所建的翼亭,展望下去,除此季流霞般的枫色,还能见清欢里的两座高楼,横跨芙渠上的虹桥。 晏迟对芳期的到来并不介意。 他也没提芳期擅自来渺一间打扰赵瑗清净的事,眼睛往碗碟一扫,准确先定位鲥鱼脯,挟起一块,轻咬一口,只觉鱼肉焦香鱼刺酥软,辛辣里有丝回甜,确然是佐酒佳品,又尝一箸宫保鸡丁,虽说也加了辣酱,但同辣子鸡确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味,晏迟就没再顾着自己大快朵颐,凭他美食天下的眼光,看得出猴头菌扒鱼翅这道菜是滋养珍品,就特意让赵瑗品尝。 “娘子觉得如何?”迫不及待问询的人是芳期。 “很鲜美,夫人厨艺的确出色。”赵瑗没露笑颜,但又盛了一勺如银缕般的鱼翅。 “娘子若觉得我做的菜还能入口,今后有想吃的,便打发人告诉我一声,我给娘子做。”芳期赶忙道。 晏迟就又想起了昨晚,芳期脚踩着春凳摸三月小手的情形,还有这家伙把他的叮嘱当耳旁风,趁他一出门就赶紧来纠缠阿瑗的行径,怎么想怎么刺心,晏迟刚想说话,赵瑗已经抬眸看向芳期。 赵四娘是双水杏眼。 芳期自己的眼尾细长,她照着铜镜,觉得自己的眼廓像朵半开的桃花,美得妩懒,不像水杏眼炯炯有神美得沏亮,芳期本着桃花惜水杏的心情,还真对赵四娘是诚心诚意的好感,又因赵四娘的妆容衣着以及身上的香染,搭配适宜,太能衬托美人本身的气质了,人虽矜傲,说话却从不阴阳怪气,还有才气,芳期觉得自己应该佩服人家。 便是无关任务,她也愿意结识个赵四娘这样的闺交。 芳期就很期待地看着赵娘子的水杏眼。 “我寻常不挑饮食,口味也寡淡,不劳夫人为我下厨了。”赵瑗微微颔首:“夫人的美意瑗心领。” 口头上拒绝不说,赵瑗又盛米粥,只就着几样清淡的素菜佐食,动都不动山珍海味了。 晏迟见此情形,蹙眉分明想劝解几句,但看芳期一脸大失所望的神色他就不想劝了,饮酒,吃菜,不说话。 席上气氛消沉得很。 赵瑗第一个起身告辞,她也就是默默行了礼,并不交待什么,也无意留晏迟夜宿的模样,芳期觉得赵娘子拒她千里的情境更加严重了。 “回去吧,亏你还让婢女把我的茶具搬这么远,覃三娘,你是把我的交待当耳旁风了是不是?我有没说过不让你来打扰阿瑗?我刚转身,你就敢拿着鸡毛当令箭,把你自己的事,交给阿瑗去办?” 晏迟伸手往芳期肩膀上一搭。 芳期没觉得肩膀被掐着疼,但又有种晏国师稍一用力,她的肩胛骨都得立时碎成渣的危险感,连忙抓着晏国师的手腕,媚笑着把那只手给送回晏国师自己的膝盖上,还安抚般的摸了两摸:“回去说回去说,晏郎得相信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 赶紧地撒腿就跑了。 晏迟看着自己的手,有种某一瞬间手似乎变成了狸猫的诡异感。 “先别回清欢里,你不是要人陪着你逛国师府么,我陪你,顺便听听你有什么歪理。”芳期没跑出十步,就被晏迟赶上,且一迈脚就超越了她,芳期能说什么呢?只好跟随,努力跟上晏国师飞快的步伐。 晏迟仿佛觉得在离开渺一间前多说个字都能吵着赵瑗清净似的,真的是到了底下的枫园才“质问”,芳期走得有点喘息,上气接下气时颇为困难,好在是等出了陡林,晏迟终于减慢步伐,芳期稳了下气息终于才能说话。 “晏郎要硬是让我给馆院命名,我也不是做不到,但晏郎可就别指望这些名字会有雅意了,国师府今后总会待客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晏郎这般俗气呢,所以我才想着,阿瑗既有才华……” “喊谁阿瑗呢?人家跟你没这么熟!” 芳期:“好好好,赵娘子既有才华,我不如把这事项交给她承办,这又不同于柴米油盐的俗务,是件文雅事,赵娘子本就擅长,肯定不会嫌烦。还有我常去渺一间,是有点扰赵娘子的清净,但总算是让金屋苑的姬人看在眼中,知道没法离间我跟赵娘子不和,渐渐就没人再怀这类心眼了,我总归对赵娘子是不怀恶意的,便是聒躁些,总比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纠缠不清要清净。” 见晏迟没有表示异议,芳期又道:“我大胆揣测啊,赵娘子这般年纪,并不是死灰稿木样的性情,哪里就是喜欢清寂了?说到底,还是因为家人的遭遇难以释怀,觉着自己还热闹喜庆的活着,锦衣玉食享受,是忘了被冤屈亡的亲人,可倘若东平公及夫人在世,又怎会忍见赵娘子自苦呢?这种事不能只靠口头安慰,我纠缠着赵娘子插科打浑笑闹笑闹,像春雨般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指不定能有效。” 话说完芳期就撞上了晏迟的脊梁。 她确定不是自己的问题,是晏迟突然间停滞,才发生了“碰撞”。 转过来的是张飞扬跋扈的笑脸:“出息了,还晓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句旧诗。” 一阵风,吹得“霞色”凌乱,有一片艳灿的“霞色”从晏迟的耳鬓飘坠至芳期的耳鬓,莫名就停驻在了鬓角,芳期但觉一小片肌肤像是真被晚霞灼热了,她下意识就伸手赶紧拿下那片丹枫,又魔怔般的觉得把这片枫叶丢了的话对晏迟有“大不敬”。 只好拿在手上。 晏迟的眼睛在芳期手里的枫叶上停驻了些时,往高移,这么短暂的片刻他其实已经转了几轮脑子,他确信面前的丫头对阿瑗的好意不是伪装,他考虑他一时无法达成的事说不定芳期确有本事推进,毕竟,这丫头还算讨人喜欢,不见徐娘和常映都已经为她所倾倒?可正因为此,丫头不会真把阿瑗越往“邪道”上引吧?! 晏迟决定推开窗子说亮话。 “覃三娘,你过去确定是心悦徐明溪的吧?” “晏郎这话何意?” “你怕不是因为跟徐明溪失之交臂,就决定随波逐流放荡人生了吧?你移情的人现有多少?你而今是真无男女之别了,多情得可以,就连你的婢女都不放过!” “晏郎你可别血口喷人!”芳期大怒,她虽寄人篱下,但也有尊严的好不,明明循规蹈矩的,怎么就放荡人生了? “你昨天对三月干了啥?不是在调戏你的婢女?” 芳期:!!! “我昨天对三月干了啥,才能导致晏国师这么荒谬的认定?” “你摸了三月的手!” 芳期:…… 她实在忍不住心头涌动的恶气,把拿在手里不知如何安置的那片红枫叶拍在晏迟手里头:“我现在是在调戏晏郎么?早先晏郎把手搭我肩膀上是在调戏我么?一些的接触要是就算调戏,晏郎还把被子从我身上扯下来过呢!我没才华,但也看过几本书,读到过‘心怀朗霁者,所见即为朗霁,心藏阴霾辈,所见即为阴霾’的话,我坦坦荡荡的不怕误解,更不会因为晏郎的误解就改变对人处世。” 晏迟看芳期负气转身走了,他拿着那片枫叶,蹙眉沉吟良久,也不知是跟谁在争辩:“意态不对,就是意态不对,你摸三月的手时跟摸我的手时意态大不一样,臭丫头是在强辞夺辩。” 国师府是逛不下去了,晏迟也回清欢里,只瞄了一眼寝房外室并没人,他也不追究芳期躲哪儿生闷气去了,仍到寻常看书的斋室,才发觉自己竟还一直拿着臭丫头拍他手里的红枫叶,晏迟蹙着眉头顺手就把枫叶卡进了桌上一本书里。 第208章 晏国师的杀孽 芳期并没有生气,她就是佯装生气“解脱”自己,谁愿意让晏国师陪着逛府宅啊?压力大还无趣,芳期甚至没回清欢里,她找徐娘跟常映说话去。 徐娘跟常映都是住在国师府,就挨在清欢里前头的院,经过徐娘住的院门口再往东走就是大厨房,芳期倒觉得在徐娘住的地方叫吃叫喝的都异常方便,刚进院门,就听“锵锵”两声,芳期一抬眼,见两把长剑再次“锵”地相击,常映持剑把付英逼退两步,飞身跃起双脚踹向付英的肩膀,然后冷剑就架在了付英的脖子上。 芳期张大了嘴。 直到付英气喘吁吁说“认输了”芳期才把嘴合上,反应过来两人不是真打斗只不过切磋身手而已,她往过去,验证付英肩膀上两个秀气的鞋印,没忍住出动毒舌:“高个子打不过矮个子,大丈夫比不上女子。” 付英拍着肩膀,喘着粗气,看着不知为何对他好像很有意见的主母,堂堂的大管家竟莫名露出几分委屈的神色:“常映是得郎主亲自指教功法,否则哪里是我的对手?” “谁让你没有让郎主看得上眼的资质呢?资质不佳没荣幸,从一开始就注定不是我的对手。”常映得意洋洋用指头弹弹自己的长剑,才还剑归鞘。 把付英气得牙痒痒:“臭丫头,忘了当初缠着我学功夫的时候了?抱着我的腿硬喊我师傅的事我可还记得。” “年少无知不算糗事。” 常映又把剑柄往付英的胸口一打,就不搭理他了,拉着芳期往徐娘屋子里头去,徐娘正在做鞋子,芳期瞧着像是男式,就问:“徐娘这是给谁做的鞋?” “还能有谁,付总管呗。”常映语气里有些不满,但还是贴心地把灯盏往近处移了移。 “怎么赶晚上做,仔细伤眼睛。”芳期道。 “付总管生辰要到了,阿娘想替他赶制一身穿戴,时间有点紧,才不得不赶夜工。”还是常映替徐娘回应。 “怎么不让国师府的针线局帮手?” 这回,是徐娘回应了:“仆幼年时,差点被鬼樊楼的人掳走,多得无忧洞的刺探社解救,将仆毫发无伤送回家,仆从那时起就常跟刺探社的成员走动,尤其视社首罗伯为救命恩人,罗伯业已故世,过世前将刺探社交给了付英的爹掌管,付英待仆如姑母,仆视付英自然也如子侄,现今他娘不在临安,生辰时的新穿戴,仆得亲手替他裁缝。” 芳期想起她曾经听晏迟说过徐娘的遭遇,想细问,又担心触及徐娘的伤心事,就拐了个弯:“我刚才看常映的身手,胜过付总管不少,就不知晏郎这师父身手会不会反而不如常映。” “郎主的本事可大了。”徐娘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眼睛看着那盏灯火:“仆有那么一段时间,跟罗伯及付大哥都没了联络,孤苦伶仃咬着牙活下来,是因为深仇大恨没报,连仇人的影踪都遍寻不着,仆实在无颜去见被仆连累的家人,还有被仇人害杀的孩儿……后来,仆遇见了郎主,准确说是郎主找到的仆,郎主说他能替仆报仇血恨,只有一个条件,郎主说他知道罗伯他们匿身何处,需要仆说服罗伯及刺探社会众,效忠听命于郎主。 仆起初并不相信郎主,因为郎主当年……才是十二、三岁的少年。当时仆的死仇,纠集了大帮匪众,追随听令伪燕朝廷,他们逍遥法外,一度连辽廷都拿他们莫可奈何,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哪有能耐靠一己之力,取这些亡命之徒的狗命? 可仆亲眼目睹,郎主用符咒、阴器设阵,引二、三百号亡命之徒入陷井,摧动阵法,致使他们自相残杀,他们都死在了我的眼前,我还亲手砍下了摔死我孩儿那畜生的头颅,这么多年来,我终于才又放声悲哭,泪流尽了,我呕血,眼前黑漆漆一片,胸肋剧痛,我以为我也快死了,我活着全靠仇恨支撑,血海深仇得报,生志崩溃,就该去见泉下见家人了。 但我又醒来了,第一眼就看见郎主,他说,徐娘,现在你得新生,你当然可以选择走死路,但你要在死前兑现你的承诺。” 芳期不知常映是否如她一样听徐娘讲述这段陈年旧事,常映看上去完全不像她一样震惊。 “罗伯相信我,所以才相信郎主能够让失去无忧洞庇身的刺探社众如我一样重获新生,不再为生计饱暖忧愁,孩子们终有一日能像普通人般,安居乐业。要非无奈,他们其实谁都不想如同鼠耗般生活在不见天日的沟渠,他们不像涂氏一伙鬼樊楼的罪匪,即便生存艰难,却从来不曾行为伤天害理的事,他们虽会受雇于某些人,刺探打问各种各样的秘情人事,可从来不行打家劫舍杀人越祸的恶事,如果遇见鬼樊楼的人行凶,他们还会阻止救助。 他们,或者该说我们,其实比谁都更加渴望生活在地面上,有一处居宅安身,有个糊口的活计,养大子女,不怕会被官兵追剿,不怕会被‘同类’迫害,普通人或许还会追求荣华富贵,可我们最大的愿望无非男耕女织的生活。” 徐娘说着又拉了常映的手,冲芳期道:“这孩子之前的养父,同样隶属刺探社,可是因为日子越过越艰辛,想法就往邪途上去了,逼着常映行坑蒙拐骗的事,常映不从,就被养父毒打。是付大哥听说后,重惩了不遵规纪的社员,我因此也知道有她这么个可怜,认她做了干女儿,这孩子更侥幸的是资质根骨还被郎主看中,亲授了她武艺。” 芳期往徐娘身上一靠:“好了好了,我知道晏郎本事,看上去虽又凶又冷实辄还有点热心肠,可徐娘你是不知道,刚才我可被你家郎主给气狠了,他居然说我调戏三月,对赵娘子也有不轨的企图,这像是人话吗?你们有没觉得我是个女登徒子?” 徐娘被逗得“噗嗤”笑出声,常映也满脸不可思议的追问细节,芳期于是狠狠把晏迟吐槽一番,常映听后,居然也附和道:“郎主这想法的确荒唐,别说女子跟女子间一些接触再正常不过,付总管还常跟我勾肩搭背的呢,难不成也是在调戏我?” 徐娘好容易止了笑,又被常映给逗笑了:“你这丫头别管是在郎主眼里还是付英眼里,就不是个女子是个子,夫人跟你怎能一样?说回来,夫人昨晚究竟为何摸三月的手背?” 在旁愣了好一阵的三月,这时才醒悟过来自己就处于“风波”核心,忙辩解:“夫人过去从不曾故意摸我手背,就昨晚……奴婢心里也觉得奇怪。” “昨晚因晏郎突然现身,我就忘了这么回事,我平白无故摸你手背干啥,我是见你的手仿佛粗糙了,心里犯嘀咕,以为眼花的错觉,才摸了两摸验证,正好问你,并没让你干粗重活,怎么手上皮肤就变粗糙了?” 三月垂着眼,缄默了。 八月便道:“她啊,是见夫人常下疱厨,不仅是调味掌勺,往往还得用刀剔骨切肉,三月就想要是她练好了刀工,就能替夫人分担这些粗重活,悄悄下苦功呢。” “这也犯得着偷偷摸摸?我可从来不嫌勤快人。”芳期这时拉过三月的手细看:“常摸油腥,手就得更加细致的保养,我给你一盒蚌珠膏,当净手后,记得往手上涂抹均匀,之后再扑一层荷香粉。你既想替我帮厨,斟茶倒水的事往后就不用干了,交给八月、腊月她们,不用刀时,好好养着手,针线活也不用干。” 有这一段儿事,晏迟次日就听说了芳期“调戏”三月的真相,自然是徐娘有意透露,且徐娘还不忘努力替芳期辩解:“夫人毕竟才十多岁,性情又跳脱,爱说爱闹,女子在内帏间亲密些,并不需防落在外人眼中被诽议不够稳重,反倒是在自家,跟贴身服侍一处长大的婢女还疏远着,端稳架子的人,在仆看来才呆板无趣呢,郎主是真错想了夫人。” “依徐娘你看来,可以让覃三娘跟阿瑗交近?”晏迟竟虚心请教。 “四娘子的心思,仆多少能理解几分,四娘子自己也未必不知自苦无益的道理,可有的事,不是明白道理就能放得下想得开,郎主有许多事务需要顾及,不能日日陪伴宽慰四娘子,且郎主还未必明白女子心事,夫人豁达,爽朗,还知情解意,懂得分寸进退,夫人的这些优长,郎主其实比仆还更先感察。” 晏迟仍在沉吟。 “四娘子并不是古怪冷僻的性情,郎主不也深知四娘子过去并非没有闺交?是东平公惨遇灭门之祸,四娘子才将自己封闭,但郎主分明不愿四娘子自苦,郎主既无办法开释四娘子心中凄楚,何不让夫人尝试?郎主不是问过仆与常映,何故认识夫人未久却都心向夫人?仆最近也细想了想,倒也没法说得太确切,只是跟夫人相处,心中就觉敞亮,所以莫名就愿同夫人亲近,仆与赏映是如此,说不定四娘子也会渐渐与夫人亲近,有夫人陪着四娘子笑笑闹闹……” “罢了。”晏迟终于被说服:“徐娘就留着点心吧,万一阿瑗嫌烦了,她必是不肯跟我说的,你可不能隐瞒,到时我再禁止覃三娘继续纠缠便是。” 芳期又从徐娘口中得知了晏迟已经放松“禁令”的事,但她却没再急着往渺一间去纠缠,这天,她终于是往隔壁沂国公府去以新妇的身份拜会翁姑。 第209章 四郎说 晏永这个没有实差权职的勋贵,最近却忙着应酬,晏竣这长子得跟着,所以芳期其实见不着这父子两个,她被妯娌刘氏迎入,直接就带去了黄夫人的居院,芳期眼看着一个圆脸少妇奉上茶来,就默默地退至刘氏所坐的椅子后立着,眉眼不敢乱晃,跟仆婢似乎一般的规矩,只看那少妇发上佩着珠钗,着的也是锦裙,俨然不是仆婢的装扮,芳期心里刚有猜度,就听黄夫人笑道:“这是江氏,大郎院中良人。” 江娘这才又上前礼见。 刘氏就笑着对江娘道:“三娣妇不是外人,你也坐下吧。” 江氏坐也只是坐绣墩上,一直带着笑,但不插话,还心留意着茶汤水饮的添斟,真真一个标准的妾室范本。 晏惟芳只被黄夫人喊来打了个照面,就告辞了,黄夫人留了芳期用午饭,但这会儿子却离饭时尚早,于是刘氏便陪着芳期逛玩,一路上都有江氏作陪。 芳期感觉得到刘氏努力想跟她“友睦”,她也没学晏迟摆着冷脸一张,妯娌间对话渐渐顺畅了,正好逛到了灵犀楼,芳期在国师府的无情楼,就看见过这座建筑,她也不客套,表达了想登楼一观的愿望,刘氏就陪着芳期登上楼去。 到最高一层,其实两人都觉脚脖子累得慌。 坐下来歇脚是共同愿望,落后一步的江氏,已经安排了仆婢奉上汤水蜜饯,芳期捧着汤水喝了一口,往窗外望去,发觉除了无情楼外,这里能看清的唯有国师府的金屋苑,并不是说完全看不见清欢里等建筑,但因植栽的掩挡,巧妙的避免了这座高楼上的人,睨见整座国师府,除金屋苑、无情楼外,任何一处的人踪动向。 晏国师出手不凡,设造精妙,芳期由衷佩服。 “娣妇比我有福份。” 突听刘氏这样说,芳期几乎以为刘氏发觉了她对晏国师大感佩服的心思。 “阿江虽是良籍,但只懂得女红针凿,我有意让她协佐家事,她竟力拙,不像娣妇有个好帮手,赵姬纵然现在是官奴,过去到底为勋贵家的女儿,娣妇之前,内宅中馈的事听说都是她一手打理,尚且井井有条,娣妇比我少操许多心。” 芳期看着刘氏尚算真诚的笑脸,觉得自己这位妯娌到底没学成黄夫人的精遂,这话说得蠢兮兮的,自己要不怼回去哪里对得起刁蛮跋扈的名声。 “世子夫人这是在挤兑江娘不得用呢,还是在指责外子宠妾灭妻?” 刘氏的笑容僵在脸上。 “好教世子夫人明白,外子确实爱重赵姬,我过去就知道外子与赵姬间有青梅竹马的情份在,更莫说赵公曾经恩顾,外子怎肯屈待赵姬,做那无情无义忘恩负义之徒?我不妒嫉赵姬,所以世子夫人日后不消再挑拨离间了,这些话对我不管用。再有就是世子夫人也不需在我跟前展示何为妻妾之间相处的规矩了,规矩是人定的,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规矩,我不需要世子夫人教我怎么定规矩。” 刘氏完全不知怎么应对如此泼辣且突然翻脸的话锋,只顾震惊僵怔,芳期却又柔软了口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是世子夫人真心同我和睦相处,我并不至于为难夫人。” 在沂国公府用完午饭,芳期告辞,正烦恼她着实找不到借口跟晏四郎单独接触,哪想到晏四郎竟主动提出:“我正好有事想与三哥商量,顺便送嫂嫂一程。” 黄夫人俨然觉得这不合规矩,可又没法阻止晏竑去隔壁到哥哥家串门,她摁捺着心中浮躁的情绪,留下刘氏询问:“可试出覃氏对赵氏的心思?” “覃氏是真蛮横,竟直言犯我,斥我居心叵测。”刘氏彻底板了脸,委屈得泪水涟涟。 黄夫人瞥着眼,半天才道:“她这时的确有嚣张的根底,你大可不必如此作态,人在低处时就该忍辱,这点都做不到今后你哪能做得好国公府的主母?今天你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应当明白覃氏虽狂,但她不蠢,她明白虽一时还得晏迟的欢心,可贸然树敌赵氏绝非明智。” “可覃氏若真同赵姬……” “她心里没有晏迟。”黄夫人冷笑:“否则就是口是心非,究竟哪种情况我们还需试探,大妇,要是你遭一回抵斥,就不敢再触覃氏的忌,那你日后就得准备着看覃氏的脸色渡日,我敢担保,哪怕有朝一日她不再得晏迟的爱宠,只要没被休弃,你在她跟前就永远挺不直脊梁。” —— 国师府,丹枫园,某间尚未命名的凉亭。 芳期在听晏竑说他跟来了这边,却又不打算见晏迟的理由。 “三哥应当不会见我,是有些话,我打算跟三嫂说。” 少年眉眼间的愁绪仍如拜堂礼那天,拘泥着其实颇显疏朗的气态,但他的言行却不显得拘泥,晏竑的眼睛并不避开芳期的打量,他接受审视接受提防,他不觉得跟嫂嫂私下见面有什么不对,一家人,只要心里不藏着龌龊,本不应讲究男女大防。 “什么话?晏四郎是想让我说服外子,不计前嫌?”芳期想当然地说。 系统提示她可以通过晏竑弄清楚晏永、晏迟这对父子间真正的仇隙,芳期也相信系统不会骗她,晏竑应当与晏永、黄氏等人不一样,对她是不怀恶意的,对晏迟也应当确有手足之情,晏竑或许是沂国公府里最正直的人,芳期打算与他建交,可这不代表芳期认同晏迟应当不计前嫌。 原谅两个字,要求别人从来比要求自己容易。 “我没有这样想。”晏竑因为芳期言语间讥刺,愁绪中更被激发了焦急,但他越是急于解释越是难于措辞,把芳期看了一阵,到底叹气着仍缓缓地说:“我明白三哥不释怀的原因,根源仍在阿父、阿母其实并不是真正悔过,他们的妥协,不是妥协于是非对错,是妥协于时势和功利,我无颜说出让三哥谅解的话。” 芳期不言语,她仍在审视,似乎不信任晏竑的话。 “我想请求三嫂,开释三哥心中的戾气,困于仇怨的人往往无法让自己得到解脱。” “戾气?” “我能看出来。”晏竑重重点头:“三哥的戾气,不计自身安危,他有想要毁灭的人事,且他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用所有献祭,三哥的志向不是用来达成,而是造成毁灭。” “晏四郎是说,外子为了毁灭沂国公府,不惜与之两败俱伤,所以晏四郎今日跟我说这些话,仍然是为了让我阻止外子针对令尊令堂。” “不仅仅是沂国公府。”晏竑想要阐述得更详细,但他又觉无能为力,他自己也无法说清心里越来越觉沉重的愁虑:“三哥选择走近幸之途,但三哥根本不把荣华富贵当为目标,他在筹划什么?他为何要同这么多的权臣贪宦虚以委蛇?金屋苑里那些权场中人因为各怀目的送赠的姬人,三哥尽都不曾真将她们当作姬人看待,为什么要收留这些人,若三哥只是针对沂国公府,需要废这许多心思?” 是为了铲除害死东平公的死仇。 芳期明白晏竑也已经隐隐看破了晏迟真正的目的,但她不打算捅破这层窗户纸。 “我也想外子得到解脱,我认同外子倘若心里不存戾气,行事才能避开偏激。可是晏四郎,外子幼年时究竟都经历了什么?谁造成他心里的戾气,谁导致他性情的偏执,如果我不知道这些事,所有的话就像是一个腰缠万贯的人,安慰一贫如洗的人不用担心寒冬将至,不是有炭暖,不是有狐裘可以御寒?怕什么冷,转眼不就春暖花开了?晏四郎觉得这样的话会有作用?确定不是隔靴搔痒?” “是阿父阿母的错。”晏竑认同芳期的话:“阿父当年娶梅夫人为妻,是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的外祖母,与祖母是同胞姐妹,祖母是阿母的姨母。” 关于沂国公府那一段陈年旧事,芳期已经听自家翁翁说过了。 晏永是黄氏的表兄,两人青梅竹马两无猜,说来双方家长也确有联姻的想法,可当时的沂国公晏旷,触怒天家有被夺爵之祸,而那时颇得天子信重的梅公,因爱惜晏永一笔好字,好些回都表示了要招他为东床快婿的想法,晏旷为了保得爵位,答应与梅家姻联。 “阿母不愿另嫁他人,但也自知不能说服父亲违抗高堂之令,置家门安危不顾,阿母一心求死,父亲不忍,所以求得梅夫人许可,虽迎娶梅夫人为妻,但纳阿母为良妾。梅夫人贤良宽容,与阿母一直相处和睦,甚至视我外家黄门,亦同亲戚从不疏于走动。 可后来梅夫人来了临安,听闻梅家满门不幸殉难,竟因此惨痛之事罹患心疾,渐渐严重至狂症,梅夫人丧失神智时,失手匕杀二哥、大姐,三哥当年年幼,数番目睹梅夫人发狂,应当心中亦存惧怕。 梅夫人过世后,阿父、阿母不曾宽抚三哥,阿父甚至急着促成将阿母扶正一事,这多少也对三哥造成打击,三哥的性情便开始变得乖张怪僻,越来越易怒,有回竟将大哥推下石阶,阿父认定三哥也被梅夫人遗患狂症,将三哥锁禁。 直到东平公听闻,逼迫父亲交三哥予他抚养,三哥重见天日,神智已经彻底昏丧,他甚至咬伤东平公的手腕,且三哥那时,已经是瘦骨嶙峋,仿佛双脚已经不能站立行走。” 芳期听得心里发冷。 就算晏迟真患狂症,可他当年还是个儿,能有多少威胁?沂国公把亲生儿子锁禁在居院不闻不问,不请医诊治,这是让他自生自灭,如果没有东平公,晏迟肯定已经夭折。 第210章 寂寞的国师 如果晏迟还记得幼年的事,让他如何原谅沂国公? “这些事,不大可能是令尊令堂告诉晏四郎的吧?”芳期问。 “如果他们肯告诉我,我大抵还能相信他们真有悔愧之心。”晏竑想苦笑,但笑不出来:“是我自己察出来的,当年看禁三哥那些仆婢,他们说父亲下令,不管三哥饮食饱暖,有一个仆妇,虽说是官奴,不敢不听令行事,不过还怀有一丝仁善的念头,见三哥着实可怜,悄悄取来些馊饭冷汤,才没让三哥渴死饿死。 这样的事,瞒不住人,父亲当年并不知道东平公与梅夫人的兄长是挚交,以为旁人不会搭理一个身患狂症,且无依无靠的儿的死活,笃定当时,有越国公、郑国公府府撑腰,旁人甚至不敢诽议,所以父亲才敢行此苛虐不慈的恶事。” 芳期难以想象而今连山珍海味都要挑剔的晏大国师,当年年幼,把馊饭冷汤狼吞虎咽,绻缩在肮脏的角落忍受着病痛咬牙生活的情境。 便是他那时神昏智丧,大抵感觉不到痛苦,可后来呢,后来痊愈,他还有这些记忆的话,怎么接受亲生父亲这样对待他?生病是他的错么?覃芳姿够狠毒了吧?但覃芳姿养的狸猫生了病,覃芳姿还不忘交待仆婢赶紧请猫犬医来看病,过问一声治不治得好。 晏永怎能这么对待自己的亲骨肉?必须比王氏母女更加狠毒! “这些都是沂国公的恶行,令堂呢?”芳期问。 “据我察知,母亲其实知道仆妇偷送饮食予三哥,但没有阻止。”晏竑竖着手掌:“我发誓,不是包庇生母,但我调察得知的内情,母亲确然劝过父亲谅解三哥因为狂症发作,才伤及大哥,母亲劝说过父亲给三哥请医,但父亲他……” “所以令堂并没有大错。”芳期冷笑:“我不是信不过晏四郎,我只是觉得继母比生父还要心软善良的事有点滑稽,还有就是据我对外子的了解,他不至于莫名其妙迁怒令堂。固然外子还记得沂国公当年的冷血无情,可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 晏竑缄默。 “外子要是从来没有享受过温情爱护,或许会一直记恨沂国公,妒恨沂国公夫人及其子女享获他所缺失的,但外子俨然还有东平公的爱护,赵门子弟把外子也当亲手足,他不需要沂国公一家为家人,他犯不着妒恨你们。”芳期看着晏竑:“晏四郎,你知道涂氏已经死了么?” 晏竑愕然,他瞬时间都没反应过来“涂氏”是谁。 “你的舅母,已经死了。” “三嫂为何这样说?阿母只称舅母是去亲戚家……” “被你舅父杀死的。”芳期直盯着晏竑:“是我家翁翁逼你舅父动的手,因为涂氏是鬼樊楼的匪孽,王氏串通她,纠集鬼樊楼的残党谋刺我,这件事令堂知情,我还能担保没有令堂授意,涂氏不敢这么做,晏四郎觉得,令堂为何非要将我置之死地而后快呢?我纵然是与令堂生过争执,可并无深仇大恨,是什么原因导致令堂竟然胆敢收买匪类,谋刺我?” 晏竑呆若木鸡。 “因为我是令堂不得不除的绊脚石,令堂废尽心思,想促成外子婚娶黄氏女,这不是因为功利心,因为令堂在害怕,害怕外子不会放过她,乃至黄家,可要是令堂从未做过亏心事,为何会害怕成这样?” “东平公应当误解了,以为梅夫人是为我阿母加害,阿母是怕三哥信以为真,所以才……” “梅夫人不是被令堂加害么?” “不是!”晏竑连忙解释:“曾经暗中偷送饮食给三哥的仆妇,梅夫人在世时,她在梅夫人院子里服侍,她还记得事发当日的情形,梅夫人狂症发作,二哥和大姐担心梅夫人伤及下人,让下人们避开,仆妇说那段时间,每当梅夫人狂症发作,都是二哥和大姐在旁宽慰照顾,梅夫人从来不会伤及二哥和大姐,倒是身边围着别的人,梅夫人才会被刺激得越发暴躁,那时谁也没有想到梅夫人的狂症,会加剧到连二哥、大姐都不认识的程度,仆妇们一直候在院外,等了一歇,估量着梅夫人已经平静了,她们才敢心翼翼入内,却见……二哥、大姐已被梅夫人刺杀,梅夫人抱着二哥、大姐的尸身痛哭,梅夫人亲口说是自己害了二哥、大姐,仆妇们有的转身去通知父亲,有的被吓傻了呆在当场,这么多双眼睛,亲眼目睹梅夫人自杀身亡。” 人证很多,晏竑相信梅夫人的死并无可疑之处。 “事隔多年,晏四郎既能调察清楚这件旧事,当年东平公怎会因为心中猜疑,就不经求证离间沂国公与外子的父子之情?可东平公若经察证,情知令堂无辜,也必不会中伤令堂。所以我不相信外子的戾气,与令堂无干,晏四郎若真想补偿外子,我以为应当彻察旧事,究竟沂国公为何要置外子于死地,是不是因为……爵位。” 在芳期看来,黄氏可比涂氏狠辣多了。 黄氏绝对不是甘居人下为妾之辈,芳期对于黄氏的认定,相信的是覃翁翁的判断,黄氏虽是女子,却比她的父兄更知“进取”,心心念念振兴家族,她讨好晏家姨母,培养跟晏永两无猜之情,是因沂国公府为勋贵,黄氏以为她若能嫁给晏永,就能帮助家族摆脱衰落的境地。 可是沂国公府突遇祸劫,必须联姻梅家才能化险为夷。 黄氏有机会另嫁他人为正妻,但她应当舍不得这么多年耗废的光阴,事实证明晏永虽然背负了她一回,但对她也确然不是虚情假意,黄氏嫁给别的人,并不一定能够赢得丈夫的真情相待,屈居妾位相较而言更加有利,她是晏永的妾,但晏永只把她当作发妻。 如果开封不曾陷落,如果梅公一家不曾殉难,黄氏也许不会有别的野心。 可梅夫人过世,黄氏被扶正,黄氏的儿子晏竣大有希望继承沂国公爵位,前提是元配嫡子晏迟发生意外。 晏迟当真是因为狂症大发,才被晏永锁禁居院么? 晏永究竟是因为晏迟患狂症,才打算放弃这个儿子,还是因为受黄氏唆使,造成晏迟遗患狂症? 芳期觉得,只有是黄氏起意加害晏迟,晏迟才可能视黄氏为死仇。 但她得确凿这事,才算完成任务,仅有猜疑当然不行。 “三嫂的提醒,我不会忽视,我答应三嫂必会尽力察明当年真相。”晏竑道。 芳期一个人在凉亭里坐了阵,才回清欢里,因问得晏迟不在这儿,正想去一趟渺一间,跟赵瑗聊聊她在沂国公府的见闻,却听徐娘说晏迟这会儿子竟然在金屋苑,还留下话,让芳期也去那处。 芳期便打清欢里正堂左的东角门出,沿游廊过一花苑,走卵石径转北向,再进一月洞门,这处又是个花苑,横穿过去,又出一月洞门,才到金屋苑。 金屋苑里其实并没建金屋,但住着的确多美娇娥,芳期一路上过来,耳闻不断的箫笛琴唱,无人观赏的云台上,姬人翩翩而舞不敢丝毫懈怠,还有对弈的美人,她们不过来见礼,仿佛当自己只是这庭苑里的一处造景似的,连那拈着棋子的动作,看上去都是专心致志。 引路的人是魏姬,她笑道:“国师定的规矩,但凡下令开启金屋苑,这里头的亭阁楼榭,都得有专职的伎人值候,或奏乐,或唱曲,或起舞,又或绘画,棋弈,有的只需傍栏而立,有的持书默看,总之根据不同的造景,配以真人玩乐其间,似画而非画,总之得让金屋苑处处都有真人入景。” 晏迟把美人这般使用不得不说是个奇思妙想。 到一处花榭,芳期抬眸便见晏迟。 他正歪在张榻床上,听琴曲,见芳期来,伸手招一招,穿着白罗袜的脚往里挪了挪,腾出的地儿显然就是让芳期坐下的了。魏姬犹豫着想坐在脚踏边的绣墩上,被晏迟看来一眼,她立时识趣坐得远了些。 芳期大不习惯晏迟这番作态。 她看着晏迟的白罗袜,心翼翼保持距离。 晏迟挑眉,心说这个连沐浴都得被人逼着的懒丫头,居然还嫌弃他没穿鞋?他可是一天至少得换三双袜子的人,穿过的鞋子不洗干净了从来不肯直接套在干净袜子外,别说这时还穿着袜子,就算打赤脚,担保也没一丝脚臭味!!! 洗脚洗得比某些人洗脸还勤! 就偏把脚掌,挨近芳期,倒是没直接接触,可膝盖却靠在了芳期的背脊上。 还坐起身,手臂搭膝上,这下子往正面看,两人也有了“亲密接触”。 晏国师是在调戏人!芳期愤愤地想。 “夫人有必要在沂国公府耽搁这许久?这半昼可把我无聊得紧,打算来听听魏姬调教这几个伎人谱的新琴曲吧,也没听出多少趣味,就担心夫人一番好心去串门,结果受了闲气,现在一看夫人这神色,可不是没好气的模样,说说吧,受了谁的气,我去为夫人出气。” 芳期登即就醒悟过来晏迟这番作态的用意了。 大国师分明是气恼魏姬暗算赵娘子,却还不肯撤鱼饵,打算着借她的手,敲打敲打魏姬呢,这也的确该她的职责,但她却忙着完成任务,一时没顾上。 芳期便看向晏迟那双狭长的,似笑非笑的眼,眨了眨睫毛。 第211章 国师夫人是个悍妇 晏迟忽觉清香扑鼻。 才醒觉刚才还疑似介意他有脚气的丫头居然主动往他身上靠近,像狸猫般在他襟领处闻一闻,鼻尖差点没有真蹭着他的襟领,数息间就坐正了,脸也扭过去:“谁信官人这话啊,我这一转身,官人就来了金屋苑,还说没多少趣味呢,身上的脂粉香有多浓,就证明官人得了多少趣味。” 魏姬一听这话,心中但觉一刺,悄悄把眼睑一抬,正遇夫人那双似笑非笑的眼,心中刺痛就更甚了。 她这是什么命?好容易才争取得向相公把她送到晏国师左右,起初遇见个妒娨不容人的赵姬,管着晏国师不能留宿在金屋苑,跟除赵姬之外的姬人亲近,这都多久了她还不曾同晏国师有云雨之欢,这下好,居然又多了个同样妒娨的国师夫人! “夫人可别冤枉我,我是听说夫人尚肯跟魏姬亲近,今日才敢来听她的琴曲,原来……夫人是厌烦魏姬么?” 晏迟收回脚,穿好鞋,目光冷冷一瞥。 魏姬立时坐不住了,诚惶诚恐站起来,那睫毛忽闪,眼眸里就是一泡委屈泪珠儿:“妾身……” “魏姬前日,确然很用心。”芳期打断魏姬的诉屈,见晏迟肯正襟危坐了,才端稳了她国师夫人的架子:“辛辛苦苦引我往渺一间,还不忘告诉官人赵姬拒绝了我的请托,好在是官人明知我视赵姬如姐妹,不会因此就埋怨赵姬,跟她疏远了,否则岂不让赵姬反而埋怨我,在官人面前中伤她。” 魏姬的泪珠儿就含不住了,断线般的落下,她正要开口申辩,再次被芳期打断:“我不是在责斥魏姬,魏姬也需不着这般惶恐,我跟官人在理论呢,魏姬犯不着申辩。” 晏迟的眼眸里,含着几分真切的笑意:“哦?夫人是在跟我理论?” “官人明知我其实容不下姬妾,最恨的就是朝秦暮楚浪荡多情的男子,但我体谅官人与赵姬,是因官人结识赵姬在前,先有了情份,若赵姬仍为良籍,可替官人主持中馈,我才不会横插一脚阻拦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情势注定官人与赵姬不能婚联,官人求得我许婚时,我也说了,我要是逼着官人从此冷落赵姬,那就有如逼着官人始乱终弃,这也是我最深恶痛绝的德性,既成之事我能容忍,也愿意与赵姬共侍官人,可我再容不下第三位。” 三个指头伸出来,在晏迟面前一比划,又冲魏姬一比划。 晏迟憋着笑,把芳期的脑袋往怀里一按。 芳期:…… 魏姬泪珠子掉得更凶了。 “夫人好生闻闻,再说实话,我衣上可有脂粉香?” 芳期一把推开晏迟:“我闻不见,这金屋苑里都是脂粉香,打一进来,闻了一路,谁还辨得出官人身上是哪种香。” 魏姬眼睁睁地看着夫人负气而走,国师赶忙追出,半天才喘一口气。 一个女伎上前:“娘子,这可怎生是好,从前光有个赵姬也就罢了,没想到连夫人也……” “国师可是权享亲王爵!”魏姬咬紧银牙,不掉泪珠子了:“覃氏凭什么管着国师不许亲近姬妾,我们虽为伎人,但伎人也是良籍!” 女伎就不说话了。 良籍又如何,良籍难道就有资格逼着国师圆房了?这世上只听说过夫妻之义,就从未听说过夫妾之义……谁让她们这些人,论情份比不上赵姬,论相貌出身又比不上夫人呢?如今能有金屋苑安身其实已经不错了,吃喝不愁,饱暖无忧,若离了这处……先就得忧愁生计。 晏迟“追”着芳期直到清欢里。 “覃三娘,谁给你的权力妒悍妒得这般理直气壮?”晏迟拦着芳期进屋,两人就站廊庑下说话。 “不是晏郎先说了,跟金屋苑的姬人是一清二白?” “所以呢,就代表我得受你拘管了?” “晏郎可得讲道理啊,别人相赠姬侍,晏郎来者不拒,却放在金屋苑碰都不多碰下,要不是家有悍妇拘管,怎么解释晏郎这般行迳?” “多此一举。”晏迟轻哼一声:“金屋苑的人,说什么话都不敢说她们一直被冷落,如此岂非告之背后主人,她们根本没有价值?再者说,姬妾而已,我收下是给她们背后主人颜面,难道我还得照顾这些姬妾的颜面,当真雨露均沾?” “可是魏姬等等,显明对赵娘子心怀不满啊。”芳期道:“否则也不会如此迫不及待,挑拨离间了,今日我演这么一出戏,这些人矛头就会对准我,赵娘子总归能得清净了。” 芳期贼兮兮地笑,还伸手拍了下晏迟的胳膊:“损些夫纲,就能惠及赵娘子,晏郎势必不会计较。” 晏迟:…… 这样说他还真是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我今日把涂氏已死一事告诉了晏四郎。”芳期觉得这件事她还得报备一声。 说完就往后退一步,留点距离,缓冲晏迟的怒气。 晏迟果然蹙眉:“你跟他说这事干嘛?” “我先去做吃的,至于理由,等会儿边吃边说。”芳期拔脚就跑,她得留给晏国师冷静的时间。 这一天,其实因为北风起,急速转冷。 傍晚时干脆飞起了雨,开始是丝丝点点,线状尚且分明,到后来就成濛濛水雾,风也更大了,凉意透过锦衣,直往人骨子里钻,芳期准备的是麻辣火锅,她其实听晏竑说起晏迟幼年的遭遇时,就有摁捺不住做火锅给晏迟吃的念头。 火锅其实不能治愈腿疾。 但热呼呼的饮食,总能驱散冷意,不管体肤所感,还是心头积留。 芳期觉得幼年的晏迟,真是太可怜了。 一朝间,就失去了所有疼爱他的亲人,有个老爹在还不如没有,晏永这个混账爹,世间罕有,虎毒尚不食子,他竟忍心将发妻留下的唯一骨肉,下定决心苛虐致死,如果是自己遇见这等混账爹…… 芳期觉得可以把锅滚烫的火锅料,直接泼混账爹的脸上。 当年的晏迟得多绝望啊,芳期甚至希望晏迟不记得这些事了,就算如今安然无恙,但过去的恶意,在心头已经永成创伤。 如果只记得爹不是个好爹,但忘了爹能坏到什么地步,伤口浅些,就不会那么疼。 锅里的油料被火熬煮出浓郁的香味,芳期有了一点时间发呆,她回想着中秋夜时晏迟说他憎厌这个节日的模样,现在终于理解了晏迟当时恶劣的情绪,人月两团圆,这个节日是一家欢聚共叙天伦,沂国公府却没有晏迟这个“家人”的坐席,当年晏永就盼着晏迟夭亡,如今晏永也绝对不希望晏迟位高权重,晏迟没有可以团圆的家人,他的心里,只剩永恒的残月。 那时不该腹诽晏迟矫情的。 芳期觉得自己比晏迟幸运多了——王氏对她的恶意,不能造成她心里的伤口,因为王氏只不过是她宗法上的嫡母;父亲待她冷漠,但不曾有把她置之死地的狠心,她缺失的只是父亲的关爱,没有遭受莫名的,违背天伦的仇恨;翁翁虽说有功利心,但得承认对她不算坏;她心底最深的伤口,其实一直是生母对她的漠视,可后来清楚了真相,伤口就立时愈合,她甚至觉得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厌恨她,但还有生母的怀抱做为避风港,多么森冷的恶意都不能真正让她心寒了。 和晏迟相比,她是有家的人。 可怜的晏国师,就让我的厨艺来给你温暖吧,芳期用手里的长柄汤勺,轻轻搅动已经熬成的一锅红汤。 花榭里,晏迟执笔,视线落在书案上一卷摊开的画轴,这其实是清欢里的设造图稿,晏迟已经彻底不指望芳期能完成命名大任了,他只能自己来,用等饭吃这点子时间,争取完成此项事务。 但晏国师其实也不是很爱诗词歌赋,文才有限,当给标注为“壹”的正厅命名时居然就卡住了,一连否定了“盛时”“岁愉”两个名,决定还是先从亭榭楼馆“下手”,又几乎是下意识,就把此时所在的花榭在图稿上找到,这里推窗即可观赏菊圃,傍栏尚植舜英,适宜赏秋,晏国师就又卡在了“秋”字上。 不是想不出个带秋的好名,而是花榭左近还搭配有亭馆,这得是个组名,用字上确然得好生斟酌。 晏迟推开一面窗,濛濛的水雾就展现眼前,不到夜暮,似乎舜英就因黯淡的天光准备收敝了,显得无精打彩,窗外的这片秋景,似乎就染凄凉。 记忆莫名活跃。 他想起来沂国公府母亲的旧居院,似也栽种了一株舜英,他惊异此花朝开暮谢,月色里,母亲用银签子叉给他一枚蜜饯,母亲的袖口处,散发着幽幽香橼果息,阿兄阿姐也突然出现在记忆的画面里,他们在对弈,阿兄被难住了,阿姐转脸,冲他笑。 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 这是母亲诵出的诗,说前人所写的,正是这种古称舜英,时下渐有人称为朝开暮落花。 他记住了凄凄二字,又听懂了可怜二字,他问母亲为何喜欢这种既凄凉又可怜的花。 母亲说花将凋谢,如人终苍老,这是天道自然,其实并不用凄伤悲怜,母亲又说最无奈的是时光流逝,人力难以挽回,可人活于世,最庆幸的又是身边能有良人,相伴着,一生光阴甘苦与共。 阿姐说,父亲就是母亲的良人。 阿兄就打趣阿姐,说终有一日,阿姐也将有自己的良人。 回忆戛然而止,晏迟面冷如霜。 第212章 人间当得锦簇 芳期正在这时过来。 她空着一双手,但她身后却跟着抬着炉子,端着锅子的仆妇,一连串的婢女从提盒里取出新鲜的肉蔬,顿时让这间似乎因为秋雨变得几分凄清的花榭,一下子就温暖如春。晏迟靠着窗,静静看着突然充实的场景,架在炉子上的锅子汩汩沸腾出浓郁的香味,他忽然就想到了“人间”二字。 人间朝暮,往昔今昔。 他在失去至亲的那一年,挣扎着活了下来,从浑浑噩噩到逐渐清明,他一直还在人间,该承认心怀最深处,安放着的过往,让他追思怀念的那些人事,他们的人间,是热闹繁盛,他们都爱鲜花着锦。 人间本应如此,热热闹闹的生活。 晏迟甚至忘记了芳期还欠他一个解释,倒是芳期自己想起来。 她刚吃了一片涮得鲜嫩的薄羊肉,虽加了蒜茸香油的味碟调和了辛辣,但舌头上留下的活泼的麻刺感仍然让芳期吸了几口凉气,把金橘饮喝了大半盏,舌头才能挼直了讲话:“我今日听晏四郎说了一些事,是关于沂国公的恶行。” “沂国公的恶行。”晏迟重复,喝一口酒,捞一枚鹅肉丸在味碟里等食材略凉,突地一笑,带几分凉薄:“晏竑能说出来的,大抵不算什么恶行。” 吃饭的时候不提伤心事,芳期根本不打算重复她听来的话,只把箸子重重一拍。 晏迟有种连碗里的鹅肉丸都被震得一跳的错觉,他抬起眉毛,看芳期准备干嘛。 “沂国公就是个大混账!这种人根本不配当爹,不,他简直不配当人,说他畜牲不如都是侮辱了畜牲,晏郎你怎么玩弄他都是他该着的,要换了我,我非得进馋言,游说官家干脆夺了他的爵位,让他身败名裂,住在破房子里连粗茶淡饭,每天只能吃一顿另两顿必须忍饥挨饿,我要是哪天心情好了,买两个肉馒头,举手里冲他喊‘嗟,来食’,只给他一个肉馒头,我还得先咬一口,让他忍着恶心吃我的唾沫。” 晏迟:…… 芳期难得见晏迟发呆,呆着呆着眼睛里还透出忍都忍不住的笑意,她知道自己一番夸张的诽骂到底是把晏迟逗开怀了,说实话晏国师这么个美男子,不笑就已经让人赏心悦目了,要若把森冷的气势稍稍收敛,简直可谓颠倒众生,连她这么个“坐怀不乱”的女君子,都会鹿乱撞几下。 大国师二十好几了尚且“貌美如花”,时候能不“玉雪可爱”?晏永怎么忍心摧折虐害?! “晏郎不稀罕沂国公一家人,只我看着吧,沂国公虽说狼心狗肺,晏世子也不是个好东西,晏四郎却还有几分良知,他是真为沂国公当初的恶行负疚,一心一意想要弥补过错,我一时心软,就想着给晏四郎个机会,就让他得知沂国公除外,黄夫人从来不是清白无辜,看晏四郎会不会大义灭亲。” 芳期是以为,晏竑或能成为晏迟真正的手足家人,晏迟就算不稀罕,可有家人在侧,总比形只影单要好,就如同她,能得长兄的关爱,那些年在相邸才不会觉得举目无亲。 晏迟没再追究芳期这回自作主张。 他的味蕾得到了安抚,围着炉子烫火锅这种吃法又驱散了冷秋雨夜的寒凉,膝盖不觉阴痛,肠胃甚感温暖,尤其对面坐着的丫头一箸子一箸子的大快朵颐,使得火锅的滋味似乎更加鲜辛几分,吃吃喝喝的,不觉就到夜深。 芳期再喝了一碗汤水局送来的红糖银耳大枣羹,同样觉得心满意足。 “晏郎明日想吃什么?”芳期还想持续给这个幼年多舛十分惹人怜爱的青年温暖。 “接下来我应当不是十分得空了。”晏迟今日其实比寻常多饮了几盏酒,这个时候非但没有睡意反而觉得更精神,他今天兴致极好,竟亲自点茶,分出的一盏来居然先给芳期,把芳期都受宠若惊了。 晏迟也没先喝茶,指掌半松弛,虚握着搭在茶案上:“西夏七王子归国即被立为储君,且西夏王宣告禅位,嵬好川现今已是西夏国主,他竟决意亲自再赴临安,迎娶长公主归灵州,西夏国主示以挚诚之意,官家自然分外重视,决建永和宫,纪念卫、夏姻联这一庆事,一个是和亲之礼,一个是永和宫的择建,官家得让我主持,虽说不至于忙得连轴转,但不大可能一日三餐都能在家里享用了。” 嵬好川居然就成了西夏国主!!! 芳期暗忖:长公主既为西夏王后,没有再因王氏的毒计殒于临安,西夏国主如此爱重长公主,应当不至于再悔和约,助辽人攻灭大卫。长公主一定要平平安安和亲西夏,长命百岁同西夏王白首偕老才行。 她灵机一动,计上心头,赶紧讨教晏国师:“有晏郎主持和亲相关事务,定能平安顺遂吧?” “你就那么怕长公主横遭不测,西夏国主翻脸不认人啊?”晏迟半垂眼睑,看向被芳期冷落的,由他亲手点成的一碗茶汤,突然不满,手指伸过去在茶盏边点两点:“喝茶。” 芳期下意识就听令行事,喝了一大口茶仍然求知若渴地紧盯晏国师。 晏迟等半天没等到芳期对茶汤的评价,心里有些犯堵,脸色冷下来:“苏娘子才是长公主的恩人,长公主可不是你们母女的恩人,你犯得着这么关心她的安危?覃芳期,你别不是也像那些腐儒似的,因为对方是皇族,你就甘愿为他们肝脑涂地吧?” “长公主顺利和亲西夏,成了西夏王后,才能保证西夏不会当辽国攻卫时出兵相助辽国啊。我想过好日子,自然不会盼着辽国灭了卫国,我可是卫国人,虽没什么才华,但深明大义。” 晏迟被黄毛丫头的自夸逗得差点又闷笑了,好半天才说:“嵬好川不是个窝囊废,只要长公主平平安安出了临安城,他还能护他的王后安全。” 芳期对晏迟的看法大是信服,她就觉得“大卫必胜”了,正想着说不定吕博士也认同目的提前达到,就会干脆放过她,不再让她执行那些莫名其妙的任务了呢,就听晏迟道:“西夏国力,尚且不及辽国,所以即便西夏不同大卫撕毁和约,倘若辽、卫开战,嵬好川应当也会保持中立两不相帮,辽国目前的确不能一举攻灭卫国,可要是辽主励精图志,卫主却耽于享乐,那么亡国之祸仍然不能避免。” 芳期大觉失望,又突然意识到晏迟的本事,忙问:“晏郎是否卜知,卫国社稷将有险劫?” “这还用卜?”晏迟其实明知国运兴亡是看人,并非什么狗屁天命,但他不打算告诉芳期。 “晏郎一定能劝谏官家不可耽于享乐吧?” “覃三娘,这话你该问你家翁翁。” “翁翁不行,他的话官家可不会言听计从。” “谁说我的话官家就能字字入耳?”晏迟冷笑:“你信不信,只要我现在上谏官家跟辽国开战,防范辽主富国强兵,我朝应抢占先机光复开封,我这国师就不是国师了,天子金口一开,我必为盗世欺名的骗徒。” 芳期缄默了。 她没办法判断晏迟的话是真是假。 肯定的是大卫灭亡的命运不会这么容易就改变,她没办法说服晏迟尝试劝谏天子重用鄂举等武将,征复淮河以北的失土,又或就连吕博士,其实也无法肯定现在就撕毁和约再度宣战,究竟会大获全胜呢,还是彻底葬送半壁江山,加速灭亡的险劫。 “这天下,有多少自诩社稷重臣、朝堂栋梁的官员,其实都闭着眼睛佯作无视崩亡之祸,他们想着的都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扛,地陷下去有矮个子填,你一个女子犯得着忧国忧民?”晏迟这才捧起茶来喝一口:“放心吧,开封陷落又怎么样,那些年我照样能在淮河以北逍遥,上京我都去过几次,辽人能奈我何?覃三娘,即便是羿卫江山灭亡,我还不妨保你平安,你就别在这儿杞人忧天了。” 晏迟看芳期仍然忧心忡忡的模样,着实闹不清这丫头连书都没读过几本,哪来的家国情怀兴亡之忧,真要有辽廷统一天下的一天,讲道理就算没有他的庇护,单一个苏娘子,就能保证她们母女两个的平安,卫帝眼里妙音仙无非区区女伎,可是在辽太子眼中,妙音仙却是红颜知己,脂粉英雄。 但晏迟不打算再就这件事跟芳期多说了,他把手指,又往茶盏边叩了几叩:“你空闲了,想看苏娘子,去韶永行也罢或者接苏娘子来国师府也未尝不可,还有你那几个好友,尽可宴请他们聚会,国师府地方大,经常热闹着才好,金屋苑的姬人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最好让她们明白凭她们的姿色恐怕取悦不成我,要想达到目的取悦取悦你这国师夫人更容易些。” 说完晏迟就站起身:“冷了,回寝房吧。” 他今天莫名不想一个人看书或者处理事务,决定多灌芳期几盏茶水,让她不至于这么早犯困,他是真心讨厌这冷雨绵绵的天气,也不像夏天突降的雷暴那般莫测,听着雨声就知道得有一晚上都是淅淅沥沥了,无趣得很。 芳期也惊觉这样的天气,说不定会让晏迟犯腿疾,连忙跟上前,她还在自责想得不够周道没先交待把寝房里的火墙地热预先启用呢,刚一进屋,脚底就感暖意,自己倒觉惊喜了。 “你先沐浴。”晏迟头也不回先进内室去了。 第213章 国师收徒 芳期自觉往净房去,把自己每根头发丝都清洗洁净,她浸在香汤里,手扶浴桶边,闭着眼享受八月、腊月用蒸热的棉巾替她把头发绞干,脚还不老实,隔一会就踢一踢香汤,搅得热水荡起涟漪往肩膀上淹扑,一边说腊月:“虽说你从前跟相邸签的雇约未够期,但而今既跟了我来国师府,你的雇期便由我决断了,你要不愿再为雇工,立时便能解约,今后生计不用发愁,我给你一笔钱,你可以做买卖。” “奴婢脑子笨,哪里做得来买卖,实盼着还能长长久久服侍夫人呢,奴婢的爹娘也说,多少人想受雇于国师府尚且没那幸运,叮嘱奴婢千万得珍惜这幸运,奴婢愿意与夫人再签长约,就怕夫人嫌弃奴婢蠢笨不堪用。” “这是你谦虚了。”芳期想想,又道:“你得空,便向邬娘子学着记账吧,你爹娘若愿意,韶永行也可以雇请他们帮工,我别的许不了你,让你们一家衣食无忧还能做到。” 国师府的内情,不宜为外人察知,所以芳期根本没打算多此一举在外头另雇仆从,内外人事肯定是靠付英、徐娘安排,就连三月、八月的爹娘兄嫂,芳期都安顿在陪嫁的田庄,腊月她是能够信任的,所以腊月愿意留在国师府里,芳期其实相当乐见。 她沐浴完毕,打着呵欠就想进自己的“空间”抱着被子梦周公了,怎知却见晏迟居然还在外室摆布他的那套宝贝茶具,芳期情知不妙,内心有种又得熬夜的焦灼感,可想着今日听闻晏竑那些话,同情心又蠢蠢欲动了。 “你跟九月学着点茶,等一阵我来品验。”晏迟认定九月足够在点茶一门技艺上担当芳期的师父,他思来想去决定用学习点茶一事,拖延芳期安置的时间,至少等他沐浴更衣后,这个丫头还不至于已经酣然入梦。 半个时辰后,晏迟面无表情看着那盏疑似毒药的茶汤。 “你究竟怎么做到把龙团香乳点成绿油油这一碗?” 芳期遮着脸:“我也解释不清楚……” “会对弈么?”晏迟不想再品那盏茶汤了,不需品也知道必定难喝。 “不会围棋,象碁还是会下的。” “进来吧。” 晏迟推开通往内室的门,檐梁上垂下的一双铜绿色纱制宫灯便出现在芳期眼前,她才发觉今日一天的时间,晏迟已经把内室改了布置,宫灯四角垂着大红流苏,给这间新房还保留了第一眼的喜庆,宫灯下的一面画屏,是牙色纱底,画着楼阁,湖石,写一句“千里共如何,微风吹兰杜”。 往里再走两步,才见画屏上还有一轮圆月,及兰花,奇的是月影澹澹,花草晃晃,竟不像画笔描绘而是实景一般,芳期看了好一阵才发觉玄机。 原来那花那月,当真不是画在绢屏上,而是画在一高一矮悬挂的宫灯背面,灯光将画影投映在绢屏上才会形成这番“实景”。 脚底是雪白的软毡,踩在上头暖而无声,绕过画屏即见一张大床,朱红牡丹帐替换成烟青杜若帐,百子千孙被也被一张雪白的褥子跟松柏绿面绣杜若的锦被替代,这张大床四面不靠窗壁,置于内室正中,北里置一大面联通东西二壁的高隔架,饰玉雕、瓶插、奇砚、香炉…… 高隔架居中,造成如月洞门的形式,把内寝又造出一个空间。 北壁是排琉璃窗。 推开即见合欢树,凌宵墙,这里既能饮茶酌,又可看书对弈,便是这夜窗外一片凄风苦雨,因有火墙地热,即便推开琉璃窗竟也不会觉得寒凉,反而有种外头寒蝉凄切,室内温暖如春的踏实满足感。 “你执红子,先手起着。”晏迟拿起黑子便摆在自己一方的棋盘上。 他瞄一眼芳期那边,发觉棋子横竖是没有摆错的,看来的确会下,不是说大话。 晏迟捧盏,喝一口茶,这当然是九月重新泡来的了,不是芳期点出那盏“毒药”,他见芳期起手就是“炮起中宫”,挑一挑眉,心说丫头竟起中炮局,很雄进的风格啊。 十多步后…… 芳期的双炮就相继被毁了。 然后为了护马,又把车送给了晏迟的冷巷炮。 很有自知之明的弃子认输了。 “你这叫会下?”都还没真正开动脑筋的晏国师惊奇了。 “会下啊,不是也走了十多步么,没犯规吧?” 晏迟:…… “是谁教的你下棋?” “徐二哥。” “你过去跟谁对弈过?” “人就多了,但除了徐二哥没人愿意跟我下第二盘。” “那你居然还不知道你棋下得臭?” “知道啊,我像是这么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么?但晏郎可没问我棋艺如何,只问我会不会下。” 芳期见晏迟瞪着她,一副无话可说的模样,难免有点心虚:“徐二哥过去借过我不少棋谱看,但我看两眼就犯困……学来学去都没一点长进,要不是实在闲得发慌,我自己都不肯跟人下棋的……” “你可知道苏娘子当年最出色的技艺是什么?” “不会是下棋吧?” “先帝朝鼎鼎有名的棋待诏楚南,乃苏娘子手下败将,他大感羞赧挂冠请辞,甘拜苏娘子为师,被拒,楚南遍访棋师学艺,可惜从来不曾胜过苏娘子哪怕一局,楚南不惑之年病故前,还写遗记留世,称他一生痴绝于棋弈,而终生遗憾便是,败于苏娘子碁子之下。” 芳期长叹一声:“是我给阿娘抹黑了。” “知道就好,所以应当知耻而后勇。”晏迟把棋子重新归位:“我教你。” 芳期一点都不想学。 曾经她让徐二哥教她象碁,好像也是在这么个秋雨迷漫的天气,古楼园的无边楼上,那个下昼他们正好被“困”,他们之间原本有很多的话题,完全能够渡过那个下昼,可因为她已经暗中动了心思,不再“胆敢”跟徐二哥喋喋不休,她刚好看见象碁,就说想学。 徐二哥误以为她对象碁有兴趣。 所以阿皎知道了,李大表哥知道了,二堂哥、三弟也知道了,他们都以为她既学不好象碁但又兴致盎然。 “就从中炮局学起吧,要点我只说一遍,你用心听记,要是不能复述……”严厉的晏先生瞄了一眼芳期的手:“别逼我动用戒尺。” 芳期:…… 这个晚上硬生生地把晏迟给先教出了困意。 芳期也没能睡安稳,一晚上做梦都在下象碁,让她痛苦的是巡河炮还总会被对方摧毁,转头就又被吃了车马,盘盘都弄得个损兵折将一败涂地,晏迟就说她没用心学,非要打她的手掌心,她想跑吧脚还软绵绵的用不上力,被晏迟抓着一直下象碁。 早上睁开眼,脑子里还觉得累慌慌,芳期拉扯被子蒙着头,暂时不想起床。 晏迟果然不见了人影。 芳期没睡到日上三竿,不是她逼着自己早起,是这天根本没有太阳,雨是没再接着下了,风却并没变得些,丹枫园里冷嗖嗖潮呼呼,披着件风氅芳期竟都觉得依然有点冷,她当然不是为了闲逛才来这里,而是想穿过丹枫园去渺一间。 赵瑗俨然没想到芳期又来“造访”。 她这里也只有茶水招待。 但芳期自己带了一攒盒的煎蜜,摆开来,她也不劝赵瑗吃,更不计较赵瑗冷清清的态度,自说自话自己吃着煎蜜喝着沉香熟水:“我昨日去沂国公府,黄夫人跟刘夫人两个摆明是想试探我同娘子相处得如何,娘子猜我怎么应对她们?” 赵瑗不猜,水杏眼看着桌案,她只穿一件家居的半旧夹袄,这其实让她看上去很有亲和力,尤其当芳期还不是个薄脸皮,赵瑗不搭腔,也一点都不妨碍她把昨天跟刘氏的言谈复述一遍。 赵瑗到底是看着芳期:“夫人真跟世子夫人说这么直接的话?” “可不就这么讲的,太直接了么?” “倒也不需跟那边的人婉转。” 听赵瑗终于是搭腔了,芳期就越有了兴致,用银签子叉了一块花生松仁糕递给赵瑗,赵瑗犹豫着接了,见芳期美美的一笑,她倒觉得几分赧然了,把糕点先一尝,自己又叉了一块。 “我估摸着黄夫人不会这么容易罢休,应当还会琢磨着离间我跟娘子间的关系,我横竖有个泼辣的名声在外,所以这恶人一直当下去也无妨碍,娘子还跟从前一样,不想见的人,不用为难自己去见。” “那边的人,我其实也想多见几回。”赵瑗把银签子又放回了碟子里。 她有点难于解释,但芳期却不用她作更多解释了:“娘子既想见那边的人,等我过去,又或是她们来这边,不如都请上娘子如何?” “那就劳烦夫人了。” “这怎么能叫劳烦呢,有娘子跟我并肩作战,我可是求之不得。” 芳期明显感觉到了赵瑗对“那边”的敌意,她这般冷清的性情,居然都不只限楚河汉界而乐意主动找碴,说明赵瑗至少知道晏永怀着把晏迟置之死地的恶意,她只可能是替晏迟打抱不平、同仇敌忾。 芳期一点都不迟疑把她同赵瑗的友谊,一点点建立在“那边”人的痛苦上。 可系统却安静得像只吃饱了睡懒觉的狸猫,没有主线任务发生丝毫变动的提示,这又说明赵瑗虽然因为“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教养对她更加礼貌了些,但还没有达到心生好感的程度,芳期决定趁热打铁,她当真给阿皎、阿霓、阿辛下了帖子,为顺理成章把赵瑗也请来参加清欢里的聚会,芳期故意让腊月送了张邀帖去“那边”。 第214章 这边有请 黄夫人今日心情有点美妙。 因为黄仙芝跟郑桐的婚事进行得还算顺利,已经互换庚帖卜得吉兆,郑夫人正择好日子安排相亲礼,但事实上郑夫人已经备好了金钗,再行相亲礼,无非是让联姻之事显得更加郑重罢了。 腊月过来之前,黄夫人还在安抚黄仙芝:“你娘虽说不在临安,你的婚事有我同你父亲安排,方方面面也都会考虑周道的,等你跟郑郎成婚,暂时得住在兴国公府,可得多多敬奉郑夫人,如此你姑丈才能同司马公交熟,有太子、兴国公府一层关联,覃相就会投鼠忌器,到那时,你阿娘才能回到临安城,不再担心覃相用你娘的出身做文章。” 涂氏的死,不仅仅晏竑被瞒在鼓里,连黄元林、黄仙芝兄妹两个也都一无所知,他们只晓得涂氏去了外头避难,还盼望着有朝一日能骨肉/团圆呢。 “姑母,罗娘跟曲娘,她们两个生的孽庶,竟敢讥嘲我未能高攀三表哥,嫁了个破落户的子弟,阿父也不知斥罚贱妾跟孽庶,姑母可得替我作主,阿娘而今虽不在家,也没得让这些人踩我脸面的理。”黄仙芝这一段时间着实深感委屈,根本没想到她的父亲和姑母已经联手把生母给杀害了。 黄氏抚了把侄女的发鬓,又见女儿这时伸手过来握紧了侄女的手,她颇觉安慰这姐妹二人的亲睦,也把手,跟两个女孩的握在一起:“妾靠的是什么?以色事人,争的也只有那么点子爱宠,她们注定是鼠目寸光,芝儿大可不必计较原本就在你脚底下的人,你现在可明白我为什么不愿让你屈为妾侧了?” 原来是黄仙芝起初并不乐意嫁给郑桐,急躁时甚至喊出了“与其嫁给破落户不如给三表哥做妾”的话,被黄氏喝斥,她还顶撞“姑母不是也是被扶正”,但后来一见郑桐,居然俊逸倜傥,哪怕是跟三表哥站在一起也不输“美色”,黄仙芝态度大改,她这时听姑母旧话重提,脸就涨红了,可扭捏着说不出认错的话来,被姑母握着的手就像发烧一样。 黄氏这时也不责怪侄女了:“芝儿别看着我能守得云开见月明,那是因我侥幸,遇见了你姑父这样有情有义的好夫婿,但三郎并不像你姑父,他眼里功利跟荣达永远比身边人要紧,你只消想想赵氏,赵清渠对三郎可是救命之恩,就留下赵氏这么个女儿,三郎若肯开口求官家施恩宽赦,赐还赵氏良籍,官家必会应承,可三郎根本不打算娶赵氏为妻,因为赵氏不可能再给他带来任何助益,他对赵氏的爱宠,仅限于国师府里的妾侧,对赵氏尚且如此,何况于别个?” 晏迟看不上黄家,这点黄氏一直心知肚明。 “正因我曾经也是妾侧,我才明白身为妾侧的委屈,妻就是妻,就算不得夫婿的情爱,只要世间一日还有礼法规条,夫、妇二族就不能殴争,可是妾侧的家族,在礼法上从来不为夫族的姻好。芝儿,其实三郎跟你根本不般配,他不是你的良人,但为了家族,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妥协于取舍,可你为三郎妾侧,并不能够给家族带来任何益处。” 黄仙芝听了个似懂非懂:“礼法还规限夫妇二族不能殴争啊?” “当然,就像当年梅家,哪怕梅夫人的父兄其实是在开封,梅氏族人也必须礼待沂国公府这门姻好,邵州梅氏资助沂国公府,为的是保得积名,不被舆论谴责不顾亲族吝啬鄙劣,所以芝儿,要是三郎答应娶你为妻,他就不能再针对加害黄家。” 哪怕晏迟是心不甘情不愿,可黄氏坚信他不能够违弃礼法,因为一个被舆论谴责的人,在权场上必受阻碍,晏迟年纪轻轻就有如今地位,他当然精取舍明利害。 正说着话,腊月就拿着帖子来见黄夫人了。 帖子是送给晏惟芳的。 腊月已经很熟谙如何邀请一位其实不想邀请的人了。 “国师最近不得空,既担心夫人孤单,也是想为赵姬排遣寂寞,所以交待夫人不妨请几个从前的闺交聚会饮谈,夫人请了徐娘子、鄂娘子等几位,又交待婢子给晏娘子送来邀帖,只是夫人也体谅晏娘子与徐娘子、鄂娘子并不熟识,并不强求晏娘子明日过去做陪。” 晏惟芳才不耐烦去芳期的聚会呢,更别说席上还有个对她自来就冷眉冷眼的赵瑗,“做陪”二字还着实刺耳,正要说两句厉害话,却被黄夫人打断了:“是三郎妇的好意,可不巧得很,幼娘明日得学琴课,琴师是我们费了不少心力才请来的,缺席可就太失礼了,只是三郎妇初番设宴,虽则只是知己闺交的聚,但确然也需要家人照应着,幼娘不能去,大郎妇倒是该去的。” 黄氏不管是把女儿还是侄女都一贯娇养,但对儿媳妇可就没这般视若掌珠了,当即立断安排刘氏去应酬极其不好应酬的芳期,又自然在此之前,有一番耳提面命:“鄂家、辛家的女儿也就罢了,覃氏好在请了徐氏女,徐氏女虽说一贯同覃氏亲近,但她的母亲徐王氏可最看重礼法声誉的,要让徐王氏知道覃氏跋扈的言行,她不敢不持公允,包庇纵容。明日你过去那边,要赵氏真在席上,且还像从前般尖酸刻薄冷言冷语,你该怎么应对总算心中有数吧?” 刘氏应了,眼睛却瞥着姑跟黄五娘欢欢喜喜在一旁剪花黄,她的尖眉头就往鼻根处一颓,那削肩也稍稍地颓丧了,她来见婆母前原本刚嚼了枚丹桂蜜合丸,此时只觉唇齿间反在泛苦,她想自己其实最不擅长就是做这些争锋的事,又不好比奉迎如越国公夫人、郑国公夫人这样的人物,只需说中听顺耳的话。 可婆母的嘱令,又不能不听。 要不然婆母为何对她动辄就让江氏立规矩,设计那官奴婢中伤江氏的事不闻不问呢,还不是看她尚算乖顺,才容许她打压妾室庶子。 她得想办法造成覃氏、赵氏妻妾相争才好,如此那高氏女才能坐享渔翁之利,高家跟自家是盟友,一派人,高家得利等同自家得利。 刘氏往外走,又正见晏竑往里来,她站住脚端起笑,可耐着性子的招呼寒喧,收获的仍是不冷不热的礼数,刘氏转过身继续往外走,尖眉头像是越尖了。 自从丈夫在宫宴上被官家喝斥,她就总是担心官家会重惩丈夫,废了丈夫的世子之位,虽说婆母必定不肯让爵位继承权落在晏迟头上,可婆母还有一个亲儿子,就是她这位不管才华,还是品行都甚得仕林推崇的四叔。 四叔对丈夫这同胞的手足兄长从不亲近,却屡屡为梅氏生的晏迟打抱不平,为的无非是奉迎亲近权臣手足,好争爵位。 刘氏的心情格外沉重。 这种心情当她次日去国师府时仍未缓解,那管纤秀的鼻梁,都仿佛因眉尖的锐意激生得锋利了几分,以至于芳期打量她时,总算觉得刘氏面前那无形的凿着教条的铜镜终于被撤除了,没了铜镜比照的刘氏露出几凉薄的真性情来。她的眼睛,透出无声的笑意,朝向赵瑗。 因为有刘氏的“插足”,赵瑗可算没有拒绝今日从渺一间移步清欢里,参加这场愉快的聚会。 此时,鄂霓正附和芳期的话:“我也觉得这座桥干脆命名虹桥的好。” 那天晏迟“雄心壮志”要把清欢里各处亭台馆榭命名,怎知只拟了个“人间时”指定那座花榭,就抛开不理了,芳期决定趁着今日聚会,请托阿皎、阿辛二位鼎力相助,她们还没开始逛呢,命名就从横跨莲渠的拱桥开始,芳期说状如虹可名虹桥,只有鄂霓认同她这么简单粗暴的命名方式。 “但凡霓虹现,都是雨霁时,霁字比虹字更好,又多一层无忧而长欢的预意,所以霁桥比虹桥更佳。”明皎不跟好友婉转,直说她的意见。 芳期跟鄂霓心悦诚服。 她们就这般一边游逛清欢里的馆苑,一边拟名,芳期眼瞅着明皎、阿辛跟赵瑗的交谈越来越投机,起初直言不愿为清欢里各处馆榭命名的赵娘子,渐渐也愿积极探讨了,她只觉自己“奸计得逞”。 不觉就到了“人间时”。 芳期先道:“这里有名了,国师的主意,名却怪,不叫人间榭却叫人间时。” “名果然怪。”鄂霓再次快言快语地附和。 明皎、阿辛自然想不透晏迟的心思,为何单用“人间”二字,不过却也不觉得榭名有哪里古怪的。 “清欢里,人间时,因为弃用了俗惯的苑、榭,其实增添不少风情雅致,晏国师可比阿期你有文心。”明皎挤兑起芳期来照旧不会觉得有半点过意不去。 赵瑗看着这里的残菊,还有舜英,大抵懂得了晏迟的心思,她的心怀竟然也因“人间时”三字有所触动,默默看着花榭外,不远处相照应的亭台,不觉脱口而出:“那亭可名坐爱,另一侧的轩,可名英闹。” 赏的是秋景,他却不喜凄恻,他的心思是人间的清欢,当有喜闹温情。 刘氏跟着逛了一阵,正不满芳期独独冷落她,明知她是书香世族出身,像给馆榭命名这等雅事却压根不向她请教,那笑意就越发疲于敷衍了,这时听闻赵瑗的话,她顿时觉得时机正好。 第215章 膝盖疼了 “这是三弟妇住的居苑,赵姬却贸然拟名,还是当三弟妇这么多亲友的面前,赵姬的言行太无礼了。”刘氏迎着芳期看过来的,怎么品怎么还是慵媚的目光,她专心的让笑意温莞:“弟妇那日虽说了一家规矩一家定,我也认同弟妇的话,不是我硬要干预国师府的内务,只着实为弟妇打抱不平。” “世子夫人可别玷辱了打抱不平四字,我只听说先有侠肝义胆,才懂打抱不平,世子夫人胸无良知,还懂打抱不平?” 这话是赵瑗抢先回击。 芳期都愣住了,她着实没有料到赵瑗的毒舌竟然也这般厉害。 赵娘子对她没有好感,但态度还是十分含蓄的好不?原来性情竟然这般不好惹么! “弟妇,你真要纵容赵姬如此放肆?!”刘氏终于有机会竖起眉头,可是当她转身一看…… 为什么徐、辛、鄂几个小娘子都避了出去?! 芳期看着刘氏愕然的神色,憋笑憋得肠子疼——大卫的贵族官眷圈有个不成文的应酬之道,要是参加别家的宴聚,逢遇争执,虽说是得以劝解为先,不能够煽风点火,可往往事后目睹争执的人中德高望重者,该就目睹的争端评定是非对错,今天她请的是闺交,谁都不是德高望重,但女孩儿们回家后得把见闻禀知亲长,那就得由亲长评断了。 明皎阿辛都是人精,眼看刘氏憋着一肚子坏水就想找碴,哪肯真站在这里继续看热闹,就算阿霓不懂得这所谓的应酬之道,明皎、阿辛也得把她一同拉走啊。 回去该怎么禀报亲长呢? 沂国公世子夫人故意找碴,看着像个人却长着堪比长臂猿的胳膊,都能伸到小叔家的内宅指划了。 像刘氏这样的人,没了所谓的舆论支持简直就一无是处。 可不眼瞅着没了见证人,刘氏顿时泄了士气,居然打算脚底抹油了。 “世子夫人说清楚,赵姬怎么就放肆了?难道世子夫人当面挑拨离间,还不让别人还句嘴?今日世子夫人过来,赵姬没有先失礼吧?要不是你阴阳怪气的往人身上泼脏水,赵姬根本就不想搭理你,我倒是得问刘夫人,我的居院,爱让谁拟名就让谁拟名,与刘夫人有何相干?我今日请亲朋相聚,是为开心,沂国公夫人好意让刘夫人来照应,但结果呢,刘夫人是打算让我这场聚会闹得不欢而散?” 刘氏本就不愿和芳期比口才,更消说现在左近连个见证人都没有,赢了没啥好处输了更是窝火,但一听芳期把黄夫人也拉扯进来,她就不得不争辩了。 “赵姬谤我无良的话,弟妇竟当充耳不闻?赵姬只不过一介官奴,甚至都无妾室文书,我却是国师的长嫂,弟妇包庇赵姬,岂不是将国师置于不亲不睦的境地?” 刘氏的口才是真不咋样啊。 芳期笑问赵瑗:“我也奇怪呢,赵姬为何指责刘夫人胸无良知?” “助纣为虐,岂有良知?”赵瑗简直不屑于争辩。 “弟妇可听清楚了,赵姬不仅冒犯我,竟敢谤毁阿家!” “这里没外人,刘夫人又何必作态呢?沂国夫人意图害我性命,我可从不视她为亲长,我这才拜堂几日啊,沂国夫人就迫不及待支使夫人你来挑拨离间,巴不得我家闹得个鸡飞狗跳,干扰外子为君国效命分忧,沂国夫人都能这么敢,无视朝廷颁发告臣民慈孝书,我有什么不敢的?” 刘氏再次被芳期的跋扈惊呆了。 “你、你、你,子女不服教令,祖父母、父母可殴杀……” 芳期瞪着眼,按着襟:“世子夫人可别以为我不会写诗,就连字都不识,连律法都不懂了,有卫以来,就没有子女不服教令祖父母、父母可殴杀的律令,亲长殴杀卑幼,徒一年半,以刃杀者,徒二年,这得入罪的,更何况要是继母杀伤夫前妻子,及姑杀妇者,同凡人论,我就算这时被沂国夫人殴杀,沂国夫人也得给我偿命,更何况……沂国夫人想害我性命时,我还没嫁进国师府呢,怎么的,世子夫人若不服,要不咱们这就去临安府衙堂辩个明白?” 刘氏:…… 她本来想指责覃氏不孝,怎么成了婆母殴杀覃氏该不该入罪的争论?! “世子夫人看来也心知肚明沂国夫人想要害我却未遂这一恶行啊?那赵姬说得没错,你可不就是泯灭良知,一次害我不成,还打算再接再厉?对了,刘夫人今后可千万别在我家来讲什么尊卑贵贱,赵姬是官奴怎么了,那也是国师府的官奴,跟晏世子丝毫不相干,刘夫人对我不怀好意,赵姬铤身而出维护我,我当然得感激她,我可不是狼心狗肺不知好歹的人。” 结果是这天,刘氏连饭都没吃上一顿,就被气回了“那边”,虽也知道是自己事情没办成,却仍忍不住把芳期跟赵瑗怎么挤兑她的话说了个一字不漏,黄氏心里有点犯嘀咕,后来去打听了一圈,竟探知付英当真是找了商行,订做的牌匾中有“坐爱”“英闹”这么两块,她终于相信了自己的试探。 “覃氏很精明,她还的确不曾对晏迟动情,为了省心,愿意给赵氏体面,由得赵氏仗着晏迟的几分旧情,就在那边横行张狂。就覃氏露出的这点子手段,看得出来可比大妇你高明多了。” 刘氏想不到婆母拐着弯还能这么埋怨她既不够精明又不够贤良,心里头堵得像塞了个铅块,不喘气觉得闷痛,喘着气更觉闷痛,这滋味着实熬得脸色铁青,连指甲盖都在发胀了。 也好在黄氏并没让儿媳继续自讨没趣,干一些她既干不成又不想干的糟心事。 “覃氏不在意赵氏,是因她觉得赵氏不成威胁,她们两个能对我们这般恶劣,就是笃定晏迟不会同我们修好,这种笃定因何而生?必然就是国公说的那样,是赵清渠从前对晏迟说了谤陷中伤的话,所以我们接下来不能再怀侥幸了,必须助益高氏,让她改变晏迟的认定。” 黄氏很清楚,其实无论是芳期还是赵瑗对她都不成威胁,真正的威胁是晏迟,他们无法根除这个威胁,只能尽一切努力笼络,变威胁为同盟。 这天,黄氏就去了相邸。 未久,覃芳姿又被老夫人召唤到了娘家。 芳期天天都会去“骚扰”一阵赵瑗,但她的任务进度条还是四平八稳的保持为零,就连支线任务也只有上回跟晏竑谈话后,那几个点的可怜“业绩”,任务仿佛进入了停滞状态,小壹也没上线骚扰,再加上韶永行的生意正在有条不紊的发展,母亲送来的账薄上一片光辉灿烂的成绩,芳期打算在临安城开设一家沈厨规模的酒肆这个事业规划有望在明年秋天就能达成,离开了相邸,她不再看老夫人的脸色,似乎更加不用担心日后,仿佛“寄人篱下”后仿佛享获了现世安稳。 这天,晏迟使人通知会回国师府用晚饭。 芳期知道这是清欢里的小厨房应当开伙的示意。 系统教给她用花生榨油的方法,但这俨然不适合在自家进行,故而苏小娘选择了跟一家油坊合作,榨出的第一桶油自然得送来国师府,芳期用花生油炒菜,品尝来的确比普通的素油更加鲜醇。 “邬娘子明日去一趟韶永行,告诉阿母,这类油现今还只能针对富贵人家销售,口感的优长之外,重点是花生又称长生果,用花生榨油烹饪食材,有利于康健。” “夫人可真有经商的才干。”邬氏由衷感叹。 “这可不是我杜撰的说法。”事实上是系统告诉她的“卖点”,芳期觉得千年之后的吕博士总不至于在点事体上说谎,她是想要富甲临安,可她很有操守,不愿意做奸商。 晏迟今日回来得很早。 不是没什么事干,而是因为天气转凉他又渐渐觉得膝骨胀痛,这一幼年落下的病根连钟离矶都束手无策,甚至要不是钟离矶的“妙手回春”,当年临安城的医者都道他的双腿必残,严重的冻伤又未经及时治疗,无法再直立行走。 而今这样的症状,其实已经算是轻微了。 晏迟今天在街口还巧遇了晏永,他看着晏永那张脸,膝盖又觉一阵更加凶猛的胀痛,有一段记忆,阴湿的禁室和地面,他的膝盖甚至已经无法绻缩,那个因为心存不忍给他偷送馊食残汤的仆妇,在他神智恍惚时,喃喃自语。 ——要不是三郎跟国公确然长得像,谁敢相信这是一双亲父子呢?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憎恶自己的容貌。 他不照铜鉴,讨厌一切可以让他目睹自己长相的物件,还是赵叔看出了他的心障,告诉他他长得是像晏永,但也像母亲。 他仔仔细细的照铜鉴,还悄悄躲在暗处观察晏永,发觉赵叔的话不是安慰他。 恨意,根植多年,他根本就不想释怀。 晏永告诉晏迟,芳期对黄夫人及刘夫人出言不逊。 晏迟站在沂国公府的门口,忍着膝盖阴森森的痛意,眉梢慢慢挑高。 “夫人很贤良啊。”他笑,靠近晏永:“我今日心里不怎么痛快,沂国公看不出来么?可笑还拣我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告我家夫人恶状,难不成还以为我会因为沂国夫人自讨其辱的事,埋怨我家夫人不成?出言不逊?沂国公,你要想在我们夫妇二人跟前端稳尊长的架势,光跟郑家联姻可不够,别太窝囊,想想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人能帮着你打压我。” 他的膝盖疼,那么晏永至少该气得肝肺疼,这才是“骨肉至亲”该有的“祸福与共”。 第216章 丧 芳期还没把那道家常炒鹿肉下锅,就听说兄长登门的事,她立即意识到又有事故发生,丢了锅铲就往长英堂跑——清欢里的内堂拟名长英,也是切合构造此处,四季花草繁盛的意思。 她看见兄长满面哀痛,身着丧服。 晏迟的神色倒是平静,看了一眼芳期,缓缓道:“夫人的嫡母过世了。” 芳期就松了口气,她着实是无法为王氏的死悲痛难过的。 “阿兄节哀。”她只顾虑兄长的心情,但也只能劝抚这四字了。 “我迟些会陪同夫人往相邸吊唁,但想问一问舅兄,令堂过世得这般突然可是有内情缘故?”晏迟连节哀顺便四字都省了,他只是观察得覃泽神色中有几分古怪,有点怀疑王氏的死有蹊跷,这当然跟他无关,不过想着芳期很在意覃泽这兄长,要是因为王氏的死让兄妹之间造成了嫌隙猜忌的话,这黄毛丫头就又该愁眉苦脸了。 心情不好会影响厨艺,晏迟觉得为了自己的口福他应当替芳期未雨绸缪。 “阿母是悬梁自尽,她让蒋氏助她撕开被褥,结缳……” “令堂怎会自尽?今日可是见过什么人?” “见过二娘。” 晏迟长长地“哦”出一声:“如此舅兄就该问问令妹,究竟都跟令堂说些什么了。” 王氏怎么会投缳自尽晏迟一点也不关心,只是往相邸奔丧的途中横竖也闲得膝骨疼,干脆就用这事考较芳期的智计有无进步:“你觉得王氏为何自尽?” “应当是听覃芳姿说了长公主和亲即为西夏王后的事,彻底丧失生志了吧。” “你莫不真认为王氏已经神昏智丧了?” “她便是神智没有彻底崩溃,也是丧心病狂,脑子里的想法和常人根本不同,否则也做不出要同长公主玉石俱焚这种疯狂的事体了。” “王氏这人尽管蠢毒,但不得不说她确还不失慈母心怀,你大姐的死,她怨恨长公主,同样也怨恨她自己,所以她可以用自己的性命献祭,毁了长公主眼看就要柳暗花明的人生,可王氏不是真疯,她这会儿子死了,对长公主没有分毫妨害,她的死有什么价值呢?” 芳期思考了一阵:“是因为现今有如身陷囹圄的处境,大别于从前养尊处优的地位,觉得生不如死?” “王氏被关禁已经多久了?”晏迟的手掌放在膝盖上,胀痛让他轻轻蹙眉:“生不如死的冲动往往更会在遭遇惨败一刻激生,且王氏虽被关禁,有你兄长在,总不能够饮食无着、饥寒交迫,她非但不会受到苛折,甚至你那心软的兄长,还狠不下心来处死蒋氏,留蒋氏仍然陪侍。 冲动过褪,多数人就会生苟且偷生的念头,王氏的心性纵使有偏激之处,可她在这世间,不是毫无牵绊,她的子女就是她的牵绊,毫无价值的死去不应是她能干出的事。” 芳期又再思考了一阵。 她自己都怀疑自己突生的念头:“总不会是被蒋氏杀死的吧,蒋氏根本没有动因啊,难不成到这地步,才开始怨恨受王氏连累也被关禁?” 晏迟放弃了让芳期自己开窍。 “王氏一死,你得服丧,哪怕并不是在室女,也得替王氏服一年齐衰丧期,你看着吧,紧跟着周皇后就该开口,把高氏女送进国师府里去了,让高氏女得益,是王氏以一死换取的价值。” “王氏才不会对别的人这般……”芳期说了一半,终于醒悟过来:“是太婆逼覃芳姿,劝说王氏赴死?” 晏迟垂着眼睑,没再说话。 覃逊根本无意为了王氏的丧事大办葬仪,这个时候其实京中不少权贵世族,都听闻王氏因犯恶罪受到家族重惩的事,相邸也没有必要再予王氏死后哀荣,但不管丧事如何从简,亲戚家里还是得报丧的,像彭子瞻夫妇,晏迟夫妇,当接丧报,自然也会立时赶回家中吊唁,女婿们一般还会在妻家住一段,协理丧葬之事。 晏迟和芳期并无紧赶慢赶,但他们居然都能比彭子瞻夫妻早到一步。 冠春园,老夫人当然不会反给儿媳服丧,她只是换了身更显素净的穿着,当着晏迟跟芳期的面,竟然拉着高蓓声的手谆谆安慰,芳期觉得这情形真是挺滑稽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高蓓声死了亲娘呢。 “六娘这孩子,是个重情的人,受她大世母照管了一段,突听这样的噩耗,就一直止不住泪。”老夫人说着还晃了芳期一眼。 芳期连眼睛都没红,跟高蓓声一比,简直就是铁石心肠。 “还是老夫人看得开。”晏迟回了一句。 老夫人:…… 晏国师是在讽刺她也是铁石心肠么? 但老夫人经过“大世面”,没因这话难堪,居然还能接着演:“生老病死,人之难免,且大妇心性那样倔傲,被困在家庙中不得自在,她哪里受得了,所以一时没想开……这也是她自己的抉择,这话我刚才也用来劝解六娘,说大妇总算解脱了,可六娘这孩子,仍惋惜大妇一时冲动,说是也就这一、两年,等三娘消了怨气,求请相公宽谅,大妇何至于真会在家庙终老。” “高娘子可真善良啊。”晏迟一笑:“所幸的是善良之人的确有福份,没遇见蛇蝎心肠的尊长,一门心思要把她往死里算计,否则受到了这样的恶意,恐怕也该跟内子一样睚眦必报了,这世上就少个菩萨心肠。” 这话里的讥损,老夫人跟高蓓声还不至于听不出来,顿时都觉难堪了。 “老夫人,我有话就直说了,未行丧仪之前,相邸并无外人,内子犯不着作态,就不替王氏这个凶徒守灵哭丧了,迟只陪着内子,在人前走个过场,这下子应当不会再有闲言碎语,诽责内子不孝,目无礼法了吧?” 最后的一句分明是在警告老夫人不要中伤陷谤,败坏芳期的名声。 老夫人脸色铁青异常难看。 高蓓声便抽抽噎噎说道:“姑姥姥,大世母待三妹妹确然不慈,屡番企图加害比同自断母女之义,三妹妹不行守灵哭丧之礼也合情理,但大世母对待六娘,确然疼惜,故而六娘今晚才应当替大世母守灵。” 这个时候,高蓓声居然还能找到机会申明她“是非分明”?!芳期不由叹为观止。 彭子瞻和覃芳姿终于姗姗来迟。 两人自然也都是换了丧服,然而覃芳姿跟芳期似的竟然也连眼角都没红些微,她只是肃肃地垂着眼睑盖,坐下时身体都在忍不住地轻颤,整个人都像在做梦似的,老夫人跟她说了好几句话,她一直没吱声。 这晚上芳期仍跟芳菲挤在秋凉馆,她听周娘喋喋不休报怨:“大夫人拣在这时候自尽,四娘还没来得及出阁,这下可得替她服丧三年,我就愁这几年葛家那边又有什么变数,四娘可是被连累得不轻。” 芳期听明白了周娘不是为了抱怨。 “葛家是真看重礼信的人家,不会因为四妹妹为嫡母服丧就悔婚约,要那时葛二郎能高中金榜,再办婚事又是一桩喜上添喜了,这便应了俗语一句好事多磨,四妹妹是有福份的人,娘不用替她的婚事被耽延发愁,不如想这样一来四妹妹在闺中尚能自在三载,多陪娘些时日。” 这也算委婉示意,要真有什么变数的话,她不会袖手旁观了。 芳期也确把四娘当成姐妹看待。 她前些时候还听阿皎讲,葛娘子也巴不得芳菲快快嫁进她家呢,这样一来大嫂不得空,总有嫂跟她做伴了,且芳期出嫁,葛家娘子随了重礼,葛家不同于那些攀附近幸之徒,这般行为当然显示已把相邸看作姻亲。 芳期不认为四妹妹的姻缘会生变数,周娘是关心则乱,她就给周娘吃上一颗定心丸。 丧仪期间,晏迟当然不能跟芳期“同房”,老夫人刚才在冠春园刚提说让晏迟跟彭子瞻住一所院落,晏迟立时便讲他不惯跟陌生人“将就”,覃逊听见这话,连忙让出风墅来,晏迟这才没多挑剔。 老夫人这时正在埋怨丈夫—— “六娘还没进国师府,覃芳期就开始中伤挑唆,否则今日晏三郎怎会对六娘是那番态度?相公也太偏心了,六娘屈为孺侧已经够委屈,相公竟还纵着覃芳期明目张胆打压!” 覃逊只觉头疼:“所以夫人才想让彭六郎挑是生非,让无端怀疑三娘跟彭六郎间仍然藕断丝连?夫人这念头也未免太浅薄了!无端若跟三娘反目,于覃氏一门何益?我也再劝夫人,这个时候打消让高氏女为国师府孺侧的念头还不算晚,否则我覃逊,早晚得有一天能跟高仁宽闹翻脸。” “晏三郎娶覃芳期,图的无非是争取相公为他助势,便是厌弃了覃芳期,又怎至于与相邸为敌?说到底还是相公偏心,不肯带携着高家得益,相公可还在为过去表兄轻看相公的事记仇?” 覃逊彻底放弃劝解了。 这不是他家老妻能说出来的话,必然是高仁宽写的信里有此肚鸡肠的内容,娘的这都过了多少年,高仁宽这老家伙看来是只长肚子不长肚量,不就是当年科举名次被他力压么,高仁宽不服,就没少在老丈人跟前中伤他,高仁宽自己是芝麻绿豆大的心胸,反过来还诋毁他器记仇。 覃翁翁这回是真觉得委屈了,竟然卷了被子搬厢房里跟老妻闹起“分居”来。 芳期却突然想起晏迟今日是跟她共乘马车来的相邸,莫不是腿疾发作了不便骑马?她就有些担心没有火墙地热的风墅会让晏国师难以忍受痛症,打算亲自过去关怀一声——今日去忧、罢愁都没跟着来,依晏国师好强的脾气,不大可能指使文捷给他加床厚被褥,总算是为了显示与她的恩爱,晏迟才会来“协理”王氏的丧仪,要是还闹得咬牙忍受痛症,那就太让她过意不去了。 第217章 一株老梅 风墅其实跟覃泽住的萱椿园相隔不远。 芳期要往风墅,王氏曾经居住的明宇轩跟覃芳姿归宁时小住的玉华楼后都是必经之路,而今天王氏已死,终于摆脱了家庙,被“请归”明宇轩小殓,芳期往明宇轩院墙外经过时,听见内里传来隐隐的哭声,她还在墙外稍稍驻足。 人死仇怨了,她对王氏已经没有恨意了,她只是恍惚想起了多年之前,那时她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就在这院墙里,那株丹桂树下,跪在地上替王氏轻轻擂着膝盖,覃芳姿指着她道:“阿母,三妹妹很能干啊,奴婢会干的事她都会干。” 王氏怎么说的呢? “这算什么能干?奴婢卑贱,干的事也都卑贱,姿儿可得记住了,这不是能干这是窝囊。” 芳期这时望了一眼墙头。 王氏死了,死得比原生世界更早,虽然不是人头落地,留下一条全尸,但她到底是死了,她还是没得善终。 不知里头的哭声,有没有覃芳姿发出的,芳期甚至想入内去看看覃芳姿怎么哭得出来。 但她其实再也不想踏进明宇轩,她应该忘记这个地方,忘记明宇轩里的人和事,她甚至决定横竖得替王氏服丧一载,她大可以搬出清欢里,这样就可以接来母亲跟她同住,用一年的朝夕相处,弥补失去的十年。 当经琼华楼外,芳期正想转过墙角,她听见了覃芳姿的声音。 “我什么都没说!” 芳期又站住了。 八月已经探出头去一望,咬着芳期的耳朵小声道:“是大郎跟二娘。” 夜色,已经弥漫遍了天地之间,黯里像藏了一场随时可能降落的湿雨,层层叠叠的布满了天幕,月亮不知道躲在了哪堆层后头,严严实实不露寸亮,只有琼华楼上落下的几盏浮光,照不实墙下,覃泽其实看不清妹妹的神情。 他如果看得清,就定能察觉覃芳姿眼里的惊恐了。 “二妹,你莫逼我去问蒋氏。” “蒋氏才不会说……” “她会说,因为她想活命。” 覃泽其实觉得自己已经不需多问了:“如果我是从蒋氏口里听说了真相,二妹,我会跟你断绝兄妹之义,我不会替你隐瞒任何恶行,绝对不会姑息你……” “大哥你为什么要逼我!!!”覃芳姿尖叫,她抱着自己的头:“明明是覃芳期害得阿母被关禁,太婆觉得阿母已经是个无用之人,是太婆逼我,逼我让阿母自尽,否则太婆就会让彭何氏虐责我!” “太婆让你逼死生母,你就言听计从了吗?阿母是做了不少错事,但她从来没有亏待你我,覃芳姿,我们是阿母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才有幸为人的啊,你怎么能,怎么能……” “我不知道阿母待我好吗?大哥以为我就不难过了吗?可我有什么办法?!你们把阿母关禁起来,阿母再也不能庇护我,我不屈从于太婆能怎么办?!阿母说为了我能活得好,她不怕死,是阿母自己愿意的,我没有逼阿母,阿母不是我害死的!!!大哥,你要是不帮着我,不护着我,你要是中伤我让我受惩责,阿母会死不瞑目的,不孝的人是你不是我!” 芳期选择了绕另一条路往风墅去。 三月扶着芳期的手都直发冷,半晌后终于忍不住议论:“二娘也太狠了,奴婢虽不同情大夫人,但听见二娘的话,觉得浑身直打冷颤。” “二姐刚才没有哭。”芳期却道。 “她还有脸哭吗?”八月愤愤的说。 “今后有她哭的时候。”芳期摇摇头,她不想再琢磨这件事了,兄长跟覃芳姿是同胞兄妹,她不能劝说兄长大义灭亲,但覃芳姿被王氏纵成这样的心性已经肯定无法扭改了,她一定有自遗其咎的那天。 兄长对覃芳姿绝望得越早,当孽报降临时,或许易得接受些。 “这件事听过就罢了,不要声张。”芳期叮嘱两个婢女。 风墅里的一株白梅开得很早。 晏迟身上笼着件黑风氅,一边喝酒,一边欣赏那株白梅,倒不是他突然就不惧风寒了,只因这间屋子背风,所以开着半扇窗也并没有冷风扑进来,白梅就依着窗口盛开,花叶几欲伸进窗口似的,晏迟认得这株白梅。 据说,这一株梅已经有近千年的寿岁,不知何时,成这尘世最早开盛的梅,它能渡过整个漫长的冬季,到阳春三月,白朵绿蕊才悄然凋枯。 赵叔那年带他来看这株梅花,是二月,趁梅花未败,采撷回家酿酒,赵叔笑称这花是千年的余香,那一年钟离矶终于治好了他的疾症,很多记忆对他而言都已混沌,赵叔带他看的,仿佛一个崭新的人世。 二十年了。 那时他哪里想到这里会成相邸私产,他居然成了此间主人的孙女婿。 人生啊,有时还真是变幻莫测。 然后晏迟就看见了“莫测”之一,打从这扇窗前经过,穿着难看的麻衣,身后明明跟着两个婢女,也没见提着食盒。 算了,毕竟是嫡母初丧,覃三娘再怎样张狂,也不好跑疱厨去烹饪美食,跟他在这花前月下的举杯共酌,黄毛丫头就算对王氏没有丝毫感情,也得顾及她那兄长的心情,事情不能做得太过火。 “往哪儿去呢?是来找我的么?”晏迟喊一声。 芳期一转头,看见花叶后的那张脸,连忙走进花榭:“晏郎今日好雅兴啊,居然独个儿饮酒赏花,咦,这是什么酒,怎么乌漆漆的。” 眼看着芳期对他的酒似乎很有兴趣的模样,晏迟冷冷道:“三蛇酒,有乌梢蛇、大白花蛇、蝮蛇,你够胆喝?” “这有什么不敢喝的,蛇肉也算美味,上回辛大郎捉了一条蛇,我把蛇肉、一斤生姜、半斤干辣椒,先在锅里一烩,再加高汤焖煮,收汁后洒上点葱花……” “打住打住,听得见吃不着。”晏迟蹙着眉头,想起今天为了吊唁,晚上一餐美食“鸡飞蛋打”,虽说覃相邸的厨娘手艺也算绝佳了,但今天端上桌的都是素淡的饮食,他现在还哪里听得热辣辣的蛇肉。 芳期看着晏迟的酒吞了口唾沫。 “这酒你不能喝。” “我闻到了,有股药味,这是药酒,晏郎果然是膝骨又犯痛症了吧?” 晏迟沉默。 “这酒是从国师府带来的?其余呢?可都准备齐全了?要不今晚我让人灌几个汤婆子……” “不用了。”晏迟想都不想就拒绝:“地热火墙的作用都有限,其余的更不管用。” 他只接受整间屋子里布满了暖意,用此缓和膝骨的风寒,在被窝里塞汤婆子这种落后的方式,下人们脑子里就会产生他抱着汤婆子睡觉的画面,太伤体面了,自己想想都觉滑稽。 “那喝了这种药酒就能管用?” “多少。”晏迟看了一眼三月、八月。 药酒对驱散风寒、活络筋骨有效不说,这种药酒还很有几分烈性,多喝几杯有利助眠,毕竟还不到寒冬腊月时候,今天这种情况他应该可以忍着胀痛睡上一会儿了。 芳期打量这间花榭。 其实称之为榭,是因那株白梅得名,但设建时并没有真正凿空四壁,如晏迟身处的这一间,其实是闭合的,跟普通屋舍没有差别,又看榭室里的敞榻上已经铺好锦褥毡被,设了个长枕,晏迟应当是打算今晚在这间安置的了,芳期不大明白更加适合寝休的屋舍为何被晏迟弃之不用,她还摸不完全这家伙的喜恶。 就捂着自己的胳膊一阵揉:“今晚我都觉得寒凉侵骨,又毕竟是家里发生了这种事,竟连我都没了睡意,少不得等上一阵,得去陪陪阿兄劝他用点饮食,晏郎自来也睡得晚,不如就陪我说会儿子话吧。”又交待三月、八月:“我坐在这里觉着冷,你们去灌个汤婆子来,我大抵还得坐一阵儿,再备个炭炉方便续热水。” 晏迟又听“汤婆子”,眉毛都往下压了压。 “我用的我用的。”芳期目送着三月、八月走开,还不忘强调重申。 但她当然是看出来了晏迟是嫌汤婆子有损他“矜贵冷傲”的气态,宁肯咬牙忍着病痛,芳期觉得晏国师这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典型,但她没胆子质疑晏国师,鉴于晏国师之所以得挨着“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痛楚全都是因为陪她治丧,芳期决定想方设法维持国师的体面,同时减轻他的痛楚。 等汤婆子拿进来,芳期先接过放腿上,就让三月、八月出去了。 她又先取出铺在榻上的毛毡,往晏迟的膝上一搭,眼疾手快地赶紧把汤婆子放他腿上,又竖了手指在唇上,嘴唇轻嘬发出“嘘”声,指指关闭的门,摆摆手。 晏迟竟然被“摆布”得木讷了。 “晏郎要是在清欢里,当然用不着这种物件,今天是为了我才住在相邸,我明知晏郎腿疾发作还不管不顾的,那可就太没良心了。晏郎不想让别的人知闻腿疾的事,我明白,不会声张,横竖晏郎也瞒不住我,我都看见过晏郎坐四轮车了。” 芳期轻轻移动铜汤壶,便于暖意疏通筋脉,忽地抬眼,睫毛眨几眨:“晏郎不愿在人前示弱,可当初却让我目睹了你有腿疾呢,怎么就肯让我知情了呢?” 晏迟一点都不想承认他其实还真有些眼馋芳期独有的辣椒,当时居然羞于被洞穿是因垂涎美食的缘故,一时冲动就给自己找了个腿疾的借口,多食辛辣之物对他的腿疾有助益,这个借口显得没那么丢人。 “你居然认识四轮车?”晏国师飞快地转移了话题。 第218章 国师难得窘迫 四轮车其实不是车,称为四轮椅更加确切。 当然可以提供给不良于行的人使用,因为椅子脚部是用车轮替代,人坐在上头,若只在平坦的地方,只需有人推着就能移动。 芳期觉得晏迟的问话十分稀奇:“我家里虽没有不良于行的残障人,但大哥从前身体弱,王氏又紧张得过头,那些年交待不让大哥多行走,生怕大哥累着,所以家里就备了一张四轮车,我还推着大哥逛过古楼园呢,这有什么不认识的?” “你见我的那张四轮车,跟你家的一样?”晏迟十分鄙夷。 芳期一回想,是有些不一样,晏迟乘坐的车后头两个轮子更大,看上去仿佛更稳固。 “也就是后轮大些而已,那就更明显是张四轮车了。” “我的那张车,可以靠自己转动车轮,不需要有人在后头推。”晏迟十分自豪:“那是我自己设造的,不同寻常。” 芳期才恍悟不同寻常之处,赶紧一个马屁拍上去:“原来还有这样的功用啊,我看着还以为就是稳固一些呢,晏郎可真了不得,自己能设造四轮车,还能设造地热,屋子里有地热可大不同,放多少炭盆熏笼都难比地热温暖,最妙的是屋子里还不会有炭气,不用上好的银丝炭,人也不会觉着呛。” “再好的银丝炭,若不打开窗户通风,炭气过重也能要人性命。”晏迟冷冷道。 芳期点头有若鸡啄米。 “我自己来吧,不用你蹲着身替我暖膝骨。”晏迟感觉到铜汤壶的重量在膝盖上游走,这样的压力突然让他觉得有几分不自在,屈指弹了弹芳期的手腕,示意她归座。 白梅花的冷香突因风急变得浓郁。 晏迟减慢了饮酒的速度,看着昏黄的灯光里芳期的麻衣,那粗糙的质感仿佛让这丫头更加显得身姿挺括一般,莫名不那么难看了,不对,难看的是衣裳,人是从来不难看的,难得黄毛丫头五观眉眼长得一点不像覃敬,完全继承了苏娘子的优秀血统。 “你刚才,又遇见了什么烦难事?”晏迟问。 “没有啊。” “打窗前经过的时候,有点忧愁。” 芳期:…… 她刚才是在担心兄长今晚心里定会特别难受,居然也能被晏迟给看出来?晏国师六识过人,难道目视竟能直透人心? “不能称为烦难事。”芳期还是选择把偷听来的事告诉了晏迟:“又被晏郎料中了,王氏的死确然跟覃芳姿有关。” “你兄长,今后得担当家主的大任,你不用把他想得太过柔弱。” 芳期颔首:“所以我不打算说破我已知情。” “你这一守制,得有一年不能出门做客了……” “糟了!”芳期重重一拍额头:“我还没来得及引荐赵娘子与姨姥姥结识呢!” 晏迟本是打算说芳期不便出门,但暗示她的那些闺交常来“看望”,这样一年守制也不会太过无趣,哪曾想芳期却误解了,以为晏迟提起这碴是关心赵瑗,连忙道:“其实姨姥姥说了,赵娘子有诗才文心,不用在意别的,我不便往西楼居去,赵娘子其实可以自己去拜访姨姥姥。” “西楼居士不怕诽议,但阿瑗却会担心给居士带去诽议,没有你名正言顺地携她往西楼居,她不会行为这种也许会给他人造成困扰的事。” 芳期叹了声气。 赵瑗没为官奴,被赐晏迟为婢妾,这身份除非天家宽赦,否则无法改变,世族的应酬之道,没有款待奴籍一说,西楼居士要是违背这样的应酬之道,难免会受侧目,更别说赵瑗的身份本就更加敏感,一来是罪逆之后,再者是近幸宠妾,时常拜访西楼居士并还受西楼居士款待的话,确然可能会让居士遭受那些所谓清流贵妇的诽议。 但有芳期这么个“幌子”就不一样了。 不管西楼居士认与不认,芳期循宗法都是居士的晚辈,她还是国师府的女主人,特权堪当亲王妃,她带着家里的侍妾往西楼居去,世人就只当居士款待的是她,就算有人得知实情,但有“幌子”在,就没了嚼舌根的由头。 “我还有个法子,我虽不便在这一年间看望姨姥姥,但辛大郎本就是姨姥姥的忘年交,赵娘子要真担心那起子人诽议姨姥姥,我可以说听辛大郎讲,姨姥姥身边缺个为她誊抄诗稿的人,我不能常去侍奉,嘱托赵娘子替我侍奉,这样就算赵娘子常往西楼居去,也可以堵了那些人的嘴。” 其实姜姨祖根本就不在意诽议,芳期废心找这些由头借口,为的是让赵瑗没有负担。 晏迟却因芳期又提到了辛远声,看她一眼,膝盖上的汤壶就暂时静止了:“你是真心愿和阿瑗交好?” “真,比真金还真。” “为何?” “赵娘子人虽冷冷的,但确然是好教养,看得出来与世无争是她的处世之道,心里有光明,言行无阴秽,可对心怀恶意的人却从不口下留情,这样的真性情很投我脾气。再者说她人长得美,还会穿搭,琴棋书画都精谙,我从来就仰慕才女,能不为赵娘子心折?” “我听着你还是油腔滑调的一点不真诚。”晏迟蹙着眉头。 芳期连忙端正了眉眼让自己显得真诚些:“我能有今日这样的风光,都靠晏郎成全,晏郎最重视的人不就是赵娘子,我对赵娘子好就是报答晏郎,这可真是掏心窝子的话,又者说,这么大的国师府,莺莺燕燕虽多,可都是与我勾心斗角的,我当然不能同她们交心,唯有赵娘子跟我一样,都是站在晏郎的阵营,我也只有她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了。” 汤壶又在晏迟膝上“游离”:“就这样吧,你尝试看能否说服阿瑗去西楼居,辛遥之当真也常在那处?” “晏郎不会不知阁下的好友是我姨姥姥的忘年交吧?辛大郎常在西楼居留宿,我那时去看望姨姥姥,撞见他都不少回了。” 晏迟没吭声。 九州四海的天下事,他有不少都能通过耳目知闻,但唯有对真正的知己,他从来只听知己口中言,辛远声是他为数不多的知己。 那家伙倒是不曾提起过与西楼居士间的交情。 七、八杯烈酒又再入喉,晏迟总算有了睡意,这时间汤婆子里已经续了回热水,但晏迟已经不准备继续使用了:“我想安置了,你也去探探你的兄长吧。”他把铜汤壶提起放在桌上,起身的时候却蹙了蹙眉。 应是坐得有些久,站立时膝盖骨竟觉麻涩,原本以为已经消遏的胀痛感,突地又“卷土重来”。 “明日还是让去忧、罢愁来服侍吧,晏郎又不愿支使文捷,今日只能由我替晏郎宽衣了。”芳期赶忙跟上,她有点想掺扶晏迟躺榻上去,但又不太敢。 可晏迟分明有点不便屈膝的模样,这家伙虽然一看就是沐浴更衣过,但安置前应当还会沐足,行动不便还不愿让三月、八月两个看出来,没办法,为了照顾晏国师的好强心,芳期只好任劳任怨服侍一回。 “我是婿,倘若妻家治丧还带着自家的婢女服侍,未免对妻族不敬。”晏迟暂时有点挪不动步,他忽然觉得有点难堪,但又莫名其妙的仍然还在考虑“夫妻恩爱”的作态。 “这就是晏郎着相了。”芳期笑道:“多少人都知道我跟王氏,是母不慈女不孝,她的丧仪,晏郎陪着我悼拜已经是对妻族的礼敬了,带两个使唤习惯的婢女算什么?国师可是权臣呢,摆这点谱,旁人根本不会在意。” 她听见叩门声,连忙转身,开门一看是三月、八月捧来了洗漱用具,芳期先接过水盆,放在门里,再接过托盘,又低声叮嘱再提一壶热水来放门外备用,这个过程她有意将动作迟缓,等转身绕过临时挡在榻前的画屏,果然看见晏迟已经自己除了外衣,榻上搭着双毛裘缝制的护膝。 这家伙,连带双护膝都不愿让人瞅着了。 漱口、净齿兼净面晏迟倒需不着芳期服侍,可泼水、换水这样的事他今天却有点力所难及,便是在榻上坐下来,都得撑了膝盖缓缓地坐,只能眼睁睁看着芳期将净面的水泼了,换了盆干净的热水,先把香橼汁露给融进热水里,再端着盆子过来直接放在了他的脚边。 眼看着芳期就要给他脱鞋子了,晏迟大觉窘迫。 “还是让婢女进来服侍吧,横竖你身边的婢女,日后也知道我有腿疾。” 芳期已经蹲下身,一只胳膊横在膝盖上,抬头看着晏迟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烛火昏黄,看上去色泽变得幽深的瞳仁:“我做过洗脚婢的事。” 她已经动手,还有几分熟络的替晏迟除了短靴,一边除罗袜一边道:“王氏嫌弃婢女粗手笨脚的,不能替她在沐足后抹匀珠膏,就让我替她沐足抹香,保养她的双脚,我还得负责兑水,不冷不热要正合适,不合适就得挨责罚,合适了吧,覃芳姿的脚王氏终于也能放心让我洗了,我那时就想,挨过几年,等及笄了,再刁钻的婆母也不能让我做这些事。” 芳期抬眸,冲晏迟一笑:“王氏待我有什么恩义呢,比不上晏郎的分毫,所以今日晏郎不便,让我相助我是心甘情愿,晏郎不必过意不去。” 她沾湿手指,把水轻轻往晏迟脚腕上一弹:“盟友,别害羞,把脚放进盆子里来吧。” 第219章 高孺人 晏迟被服侍得妥妥帖帖,盖着毡被脑袋都放在枕头上了,眼瞅着芳期也往榻上坐竟然还想动手掀开毡被,仿佛是要往他的被窝里钻似的,赶忙用手摁着毡被,想要“鱼跃而起”吧,奈何膝盖骨的胀痛着实限制了他的动作,痛得眉头都变了形,吸着凉气只能用眼睛怒视着疑似要自荐枕席的黄毛丫头。 “看看看看,都痛成这样了还逞强!”芳期叹了口“慈母气”,把汤婆子推进毡被里去挨着晏迟的膝盖边:“你要是不喜膝盖上压着重物,就侧卧,等你睡着了,我才把汤婆子撤走,今晚我是睡不成的,所以晏郎不用过意不去,更放心我不会忘了收拾掉汤婆子,让这物件明早被文捷给瞅见了。” 晏迟:…… “你坐在这儿我睡不着。” “好好好,我到屏挡外头坐着行了吧?保管轻手轻脚的不会吵醒你。” 晏迟侧过身:“等等,你过去也侍疾过吧?” “这又怎么说?” “我看王氏并不像身康体健,她应该生过病。” “吃五谷杂粮的人,谁没生过病?”芳期有点想干脆盘膝坐榻上再陪晏迟聊会儿大闲话,但考虑到她今日既没沐浴又没沐足,这会儿子连鞋子都脱了肯定会被晏迟嫌弃,所以不敢如此放肆,甚至自觉坐去脚踏上。 “有时候不是真病,当是心情欠佳吧,总之就喊胸闷堵得慌,一晚上香熏不能断,嫌婢女熏的香不是浓了就是淡了,我只能守在床前盯着香炉,王氏但凡觉得不适了,就得闹腾满院子仆婢都不能合眼,周小娘也得来侍疾,站在屋子外头,我还能在屋子里,免受风吹雨淋的,就是得忍着困意罢了。” “你那时,就没恨不得她病死最好?” “不至于。”芳期仔细回想了下当时的心态:“我事事顺从的时候,王氏还没想害我性命,我也没把她恨得咬牙切齿,就是心里明白她看不上我,无论我怎么做,做什么,在她眼里也跟个婢女没两样,我那时虽说羡慕覃芳姿,但想想也就释然了。 王氏不是我生母,我生母还是同她共侍一夫,我就想王氏妒嫉,提防,这都是理所当然,说到底她这样待我,我一点不伤心,耿耿于怀的竟然是生母疏远冷落我,我这不也没把王氏当母亲看待么?本就不存血缘亲情,她不当我是女儿,我不当她是母亲也就罢了。” 晏迟只是听,听出来这平淡的口吻果然不带爱恨情仇,莫名又问一句:“你跟淮王孺人应当也很对脾气吧?” “晏郎说的是舒妹妹么?”芳期颔首道:“我就喜欢舒妹妹的敞亮劲,一个人处境糟糕,比不上别的人养尊处优有什么羞于启齿的?” 芳期还想多说点她对芳舒的赏识。 “覃孺人有孕了。” 芳期顿住。 “先于正妃有孕,德妃不是那么宽容的人,所以你们没听到风声,因为这个孩子留不住。” “淮王……” “淮王有龙阳之好。”晏迟没有睁眼,似乎在酝酿睡意:“淮王的心上人啊,其实连司马环都不是,是司马修,但这两人间目前尚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的阶段,司马修是个不拘世俗的人,淮王也未必豁不出去,两人这时还暧昧含蓄着,就很值得人深思了。” 芳期:…… 她承认自己完全听不懂。 晏迟终于睁开眼:“你要是觉得有必要的话,我来想办法,让覃孺人这个孩子生下来。” 就当作是今晚被洗脚的报答了。 “我自然……希望舒妹妹安泰的。”芳期不知为何感觉到了一阵凉意。 晏迟没再说话,他就这么侧着身,仿佛陷入了酣睡,芳期还在脚踏上坐了一阵,她看着寻常高深莫测的这么一个人呼吸渐渐宁长,睡着后的神色却似乎显得更加凝重几分,安安静静的睫毛,其实色泽还不那么浅淡的,这时看来浓且长,居然也像阴似的。 芳期抱着自己的臂膀,发现竟然也有点困倦了。 要不……稍微的打个盹? 想法一冒出头,眼皮子就变沉了,芳期看了一眼晏迟的睡颜,自觉挪去白梅窗畔,伏在了茶案上。 晏迟一动不动。 芳期后来是被冷醒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往窗外望,就看到半爿月亮,濛濛的终于移出阴。 毡被里的汤婆子已经只有余温。 但毡被却被烘得温热了,晏迟都已经恢复了仰卧,眉头松开不少,这是真的已经酣然入梦了。 芳期拿出汤壶,悄悄离开。 —— 王氏下葬半月后,高蓓声成了晏迟的孺人。 这当中有周皇后促成,自然也是因为晏迟的半推半就。 市坊间有不少议论。 “怎么高门乃名门世族,居然也允认家中女儿为人侧妾?” “听说是那高娘子,本就心悦晏国师,在三清天师像前许愿非君不嫁,奈何缘差一分,被覃三娘捷足先登了,高娘子一度病危,连周圣人也感其真情挚意,所以才撮合了这事。” “说这么多,其实还不是因为高家空有世族之名,却无世族风骨,为了攀附权臣,才送嫡女为妾呗。” “也不能这么说,我看分明是高家的女子不如覃家的女子厚颜,被抢了姻缘,但在三清神像面前发下的誓言不能违背,无奈之下才屈为妾侧。” “哄谁呢,到底谁厚颜啊?覃三娘可是晏国师去天家跟前请的赐婚,是晏国师占据主动,哪比得高氏女,寻死觅活博得周皇后同情,你们没听说晏国师开始还拒绝了么,言岳母过世未久,高氏女又是住在覃相邸,在这时节怎能让覃相邸再操办喜事。结果呢,高家母女两个倒好,干脆赁了屋子搬出相邸,这垂涎三尺心急火燎的谁看不出来啊,三清神像作的主让她腆颜给人做妾么?明明厚颜无耻,装什么委屈无奈。” “殷八,你分明是因为覃三娘貌美,才替她说好话!” “周七,你也不承认了高氏女貌相不如?有话说相由心生,我以貌取人有我以貌取人的道理。” “殷八郎,高小娘子你竟也见过?” “我怎么没见过,罗贵妃殁逝不久,覃王氏就带着高家的女郎走席串宴的,四处显摆高家女郎如何知书达礼,岂不可笑?罗贵妃可是高家女郎的义母吧,高家女郎全然没有服丧的意识,知书达礼从何说起?” 芳期这么懒惰的人,现今又生活得四平八稳,压根就没想着安排个耳目去外头听一番街头巷尾的议论,她对高蓓声的“入户”是早有准备,心情更加平静如水,这天,倒是听魏姬领衔,两三个金屋苑的姬人来清欢里嚼舌头了。 “高孺人一入金屋苑,就对我们颐指气使,她还定了十八条苑规,教嘱咱们务必听循,我们就不明白了,究竟是听高孺人的教诲呢,还是该听夫人的诫令。” 晏迟并没有给高蓓声安排别的居苑,直接打发去了金屋苑,高蓓声想当然就以为她是金屋苑之主了,“入户”没有三日,就闹得这些莺莺燕燕集体不服。 芳期一身素服,但服制也不改变她是国师府主母的地位,这个时候也不同这些人演戏,笑道:“我有过诫令么?” 魏姬已经学精乖了。 国师夫人服制,国师倒恢复了婚前的常态,又往赵姬的居苑去得多了,可一月之间,竟有大半月仍在清欢里用晚饭,不下十日还会留宿,覃王氏刚一下葬,国师夫人的生母还被国师亲自请来家里,就住在清欢里后头的合欢! 国师夫人其实与嫡母不和的事人尽皆知,魏姬作为向进的“人手”,她知道的内情还较常人更多,所以明白晏国师这般行为,无疑告之众人他是把覃夫人给捧在手心上,覃夫人的生母是请离的侧妾又如何,只要覃夫人视苏娘子为母,苏娘子就是国师承认的岳母,覃夫人的地位,在国师府不可动摇。 魏姬就不得不打算了,向进交给她的任务应当无法达成,她也难以获得晏迟的爱宠,她只是一个女伎,没有价值,向进不会继续收容,她唯有想办法留在国师府,才能继续过饱暖无忧、吃住不愁的生活,她一点都不想嫁个普通平民,因为她的身边,从来都是权贵阶层,身着绫罗,指不沾尘的高等人,她已经不能忍受那些张口油盐柴米,满身市侩的小民了。 不管今后有无侥幸获宠,成为真真正正的姬妾,但目前取悦奉迎覃夫人是定有好处的。 且她也着实难忍高蓓声,空有一个孺人的名号,不照样被发落到金屋苑,比她们稍有点特权的无非,还能不经报准就踏出金屋苑,在国师府里有一定行动自由,但照样不被晏国师放在眼中,莫说雨欢爱了,哪怕是坐陪饮谈,晏国师都不耐烦召见这位高孺人。 高氏凭什么颐指气使,认为她在金屋苑可以高人一等? 魏姬不服,听芳期问,她便也笑应:“婢妾正想说呢,便是夫人,诫令也无非是让婢妾等无违阿郎定的家规,哪像高孺人,又不是贵为主母,她倒定起规矩来。” 芳期把一双有如半开的桃花眼,莞媚顾视着魏姬:“她都定了哪些规矩?” “让婢妾们熟读女戒,她择期负责考较,若不能知谙还会施罚。”这是另一个姬人抢着说。 “还要求咱们,若非阿郎令开金屋苑,不许抚琴唱曲、高声说笑,不许饮酒。”又一个姬人抢着说。 魏姬手里捧着个袖炉,这时将它轻轻一拍,身子前倾:“最最荒唐的是,连我们穿什么衣裳她都要管,得服素衣,不能着绣裙,梳钗只能佩带银制或玉珠。” 芳期只听了这三条,就觉得可以跟高蓓声理论理论了。 第220章 多了个“帮厨” 高蓓声并不在金屋苑。 她去了渺一间,芳期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同赵瑗“斗诗”。 屋子里的冷梅盘香钟焚烬两寸,烫断了青丝线使得铜梅锭砸响了铜钟盏,“咚”一声的时候,芳期正好掀开帘挡进来,她瞅见的是高蓓声身着浅青色的窄袖禙子,月白罗裙,发上只插银蝶钗,手里的一支笔,悬提着不曾搁下,脸就朝这边,笑道:“夫人来了,正好做个评判,看看我同瑗娘的诗哪首更好。” 芳期瞅着一边茶案上,两个青釉油滴盏,还有一碟蜜饯,连她上回送来的炒瓜子都被赵瑗拿出待客了,她心里汩汩地直冒酸水,十分妒恨高蓓声竟能争获赵瑗的友爱。 “我可不能做这评判,高孺人又不是不知道我对琴棋书画是一窍不通,还这样说,是为了挤兑我?” 芳期就往过去看赵瑗写的诗,惊奇道:“娘子是以葵花为题?” 赵瑗像没听见芳期对高蓓声的讥损似的,她颔首:“我听辛郎说过葵园,也见过他绘出葵花的形态,所以今日高孺人拟葵花为题,我是占了便宜。” 芳期根本不想去看高蓓声的诗作,但赵瑗去看,她便不甘落单,也凑上前看了一眼,尴尬地发现有一个字,她居然连认都不认识,赵瑗又再颔首:“高孺人只靠品尝葵花果实,疑猜葵花形态,文心是巧妙的,不过杲这一字特意用得生僻了,反使诗意有失自然。” 芳期明明看见高蓓声脸色又是一僵,却听她还是谦逊的说法:“瑗娘好才华,我甘拜下风。” “诗文上的切磋,倒也不必硬得分出高下。”赵瑗取出一个青釉滴油盏,斟热水烫过后,才揭茶釜,盛一盏茶汤给芳期。 芳期谢了赵瑗的茶汤,她还没冲高蓓声发难呢,就听那女人说:“瑗娘有所不知,夫人可饮不惯茶汤。” “得看是谁煮的茶。”芳期毫不犹豫就堵回去:“我要不想饮茶,都是自带熟水,但今天我想饮茶,高孺人无非想讥损我不谙风雅,但在我看来,茶汤也并不比熟水风雅多少。” 她品一口茶,认真道:“娘子是仿前人煮茶,这茶汤初饮时虽有些涩,但细品却觉回甘,在我看来要比有的人点的茶汤,起初饮来只觉甜腻,到盏底的一口方觉涩味可口多了。” 高蓓声素来以点茶自诩,但说实在芳期压根就喝不惯她引以为傲的点茶。 她把高蓓声两番讥毁,也不再多绕弯子了:“今日我来渺一间,先为的是有件琐事询问高孺人。” “夫人是欲怪责妾身?”高蓓声微微蹙着眉头:“妾身对夫人并无不敬之意,然而夫人今日却屡番曲解妾身的话,可是因为妾身做错了事,触怒夫人?” “我这叫恼怒么?”芳期微笑:“高孺人也休说什么并无不敬,你的恶意,可是还在相邸时就已经显生了,我刚才讥损你,是投桃报李,跟你犯下的过错可没关系。” 高蓓声用委屈的目光看向赵瑗。 芳期:…… 她怎么有种跟高蓓声在赵娘子跟前争风吃醋的诡异感觉? 赵瑗没吱声,只喝着自己的茶。 “妾身究竟犯了什么过错,还望夫人明示。”高蓓声未得支持,只好自己应战。 “高孺人进府这才多少日,居然就改了国师定的家规,是谁给你的权限在金屋苑颐指气使?” “妾身是孺人,又住在金屋苑,所以……” “国师和我,可许可你在金屋苑定规矩?” 高蓓声:…… “让姬人们学女戒,由高孺人考较,若未学好高孺人还要施罚,这是高孺人定的规矩吧?” “无规矩不成方圆,金屋苑的多数姬人原本皆为女伎,抛声炫俏、搔首弄姿,所以……” 芳期没错过当高蓓声说到“女伎”二字时,眼睛里的讥损刺露毕现。 她顿时火光了。 “高孺人觉得你不是女伎,就通谙女戒,有资格考评他人的言行了?那我得问高孺人,你是孺人,具品阶,可宫里的妃嫔,有哪个没有品阶呢?若无官家及圣人允可,有哪个妃嫔敢私定宫规,你是住在金屋苑,但金屋苑可没交给你管制,姬人们是国师的妾侍并非你高孺人的仆婢,你有什么资格考评约束她们?自己都是个不知规矩无视尊卑的愚狂人,装哪门子妇人典范德行高标。” 高蓓声被这重重一记掌掴给刮愣了。 “不让姬人们抚琴唱曲,不让姬人们高声谈笑,不让姬人们着绣裙带金饰,这些规矩都是你定的吧?” “妾身是考虑到夫人正为嫡母服制,姬妾们虽说不用服制,可也当忌防有违礼法。” “高孺人真是越说越荒唐了。”芳期嗤笑出声:“高孺人自己当亲戚家的长辈尸骨未寒时,就赶紧坐着轿抬进国师府的角门,偏还把什么孝道礼法挂在嘴上,是,高孺人不是王夫人的子女,不在服制之内,王夫人过世,不影响高孺人出阁,但高孺人当日是亲口说的王夫人待我虽不慈,待你却有如亲出吧,你既然铭记着王夫人这亲长的情义,真要是哀切难过,就该主动服制啊,不消三年,九月如何?既是虚情假义,何苦树牌坊。” 芳期又是一记重掴,刮得高氏面无人色,她也就见好就收了。 “高孺人回金屋苑反省去吧,我还有些话得同赵娘子说。” 赵瑗从头到尾都没吱声,当高蓓声离开后,显然也没有再谈论这件事的意愿,只安安静静看着大发了一场“雌威”的国师夫人,不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话。 “晏郎让我劝劝娘子,不用担心西楼居士接待你会受诽议,我也已经去信跟辛大郎说好了,要是有人嚼牙,他就说居士请托他寻人帮着誊抄诗稿,他来请托我,我遣的娘子去助侍,晏郎过去是不知娘子仰慕居士,而今知道了,也盼着娘子日后多个走动的地方。” 赵瑗垂眸,半晌才道:“好,我会去拜访居士。” 芳期没想到赵瑗这么轻易就被她劝服了,又笑道:“除了诗文之外,姨姥姥极好饮酒,我是从未见娘子饮过酒,不知娘子酒量如何,姨姥姥若多娘子一个酒友,必定会喜出望外。” 芳期觉得光凭一己之力,有点难于解开赵瑗的愁苦,赵瑗大抵在短时之内也不会同她把盏谈心,可赵瑗既然仰慕姨姥姥,倒有希望接受邀饮,人喝了酒,多少都更愿意倾吐心事,她跟姨姥姥联手,大有希望把赵瑗拉出苦海,感受这幸福人生。 这样也算能跟晏迟交待了。 晚间,芳期在合欢阁跟母亲正说着大闲话,盘算着等明年秋季,辣椒、花生等等食材来个大丰收后,一笔进账就足够开个豪华酒肆,专营贵得令人咂舌的菜肴。 徐娘便来,说晏国师回了清欢里。 芳期并不觉得诧异——清欢里的寝居才装了地热,如今天气越发冷了,晏迟但凡觉得膝骨稍有不适,都会宿在清欢里,倒是她得服制,从正寝里搬了出来,歇在无主林的一间厢房里,要不是晏迟晚上需要加餐,今晚不用让徐娘特意来通报。 等芳期回到清欢里,才见高蓓声竟然也在。 她心中一跳,暗忖难道今日对高蓓声的一番责难太狠了,有损晏国师的计划? 但这家伙不是说了只要暂时留高蓓声一条命在,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吗?说实在她只不过出动了毒舌而已,还没有挥舞“毒爪”,就这又过头了? “弄几个菜来,今晚我们好饮几杯。”晏迟冲芳期眉飞色舞地笑。 芳期就觉得恐怕是自己多想了。 这时高蓓声连忙道:“夫人要下厨,妾身情愿帮手,若能学得皮毛,今后也算能为夫人分担了。” 这是厚颜无耻想学她的厨艺?芳期心中又再拱火了,她还没说话,晏迟的笑意就冷下来:“学得皮毛能分担什么?以为学得皮毛就足够应付我的胃口了?能把菜炒熟不难,可要做出绝佳的口味,掌勺者必须有天赋,我怎么看,高氏你也不像是有天赋的模样,还没有资格拜夫人为师。” 高蓓声脸色顿时一变,委屈得立时就要掉泪珠子一般。 “不过嘛。”晏迟话锋一转:“你说你来立规矩,倒算懂事,夫人该给你一个侍奉的机会,这时天冷,洗菜洗锅的活计不难,仆婢都会,应该也难不倒你。” 芳期忍笑忍得辛苦,道:“官人慢坐,高孺人就随我来吧。” 她当高蓓声怎么会在清欢里呢,原来是打听得晏迟来这儿,特意大晚上的赶来立规矩,既是如此就得好好把规矩立住了。 正好,免得大冷天的,三月还要帮手洗菜洗锅洗碗碟。 “厨房你就不用进了,听三月的嘱咐吧,她让你干啥就干啥,有什么不懂的,也只问三月。” 芳期觉得自己着实已经不算恶主妇了,明知三月是个本份人,不至于克意刁难高蓓声,就是让高蓓声洗涤,她自己还会在旁搭把手,累不死人。 然而当芳期做好了几碟菜出厨房的时候,看见的是高蓓声惨白的脸通红的眼,仿佛受到多大虐待似的,整个人都在摇摇欲坠。 她过去,冷着眉眼:“我并没强迫高孺人来我院子里立规矩,高孺人既自觉来了,那么日后还当坚持才是,别只打听着国师在,才赶来献媚,你这点心机,连我都瞒不住,还能瞒住国师的眼睛?” 她往前走,由得高蓓声仇视她高傲的后脑勺。 第221章 又发雌威 晏迟今晚加餐,是在有地热供暖的寝室,芳期猜到他应当又是觉得膝骨不适了,自然不希望被高蓓声看出端倪,眼瞅着高蓓声居然想坐在餐桌边,她抢先开了口“我做的菜,高孺人可没福份品尝,就礼辞吧。” “礼辞什么礼辞,她既是来立规矩的,夫人没安置,她哪能先安置,屋子外头站着去。”晏迟挥挥手,冷眼都不愿给高蓓声一个似的。 外头没打雷,但高蓓声却像被雷贯穿了天灵。 自打是她进国师府以来,居然还不如赵瑗的待遇给安排在了金屋苑,过了几日,慢说晏迟同她圆房了,连面都不能见,高蓓声心里就感知到不妙,她笃定是芳期中伤,晏迟才会对她心生误解,今日她终于忍不住去和赵瑗套近乎,企图用高、赵二门曾经交好的旧情,与赵瑗统一战线。 在金屋苑里立起的那十八条规矩,为的就是讨赵瑗欢心,覃氏服制,她又严禁了其余姬人接近晏迟,赵瑗总能领会她的善意。 结果没想到覃氏借这由头给她好番羞辱。 更如雪上加霜的是,晏迟竟然今日又来了清欢里,为了不再给芳期继续中伤她的机会,她才紧赶慢赶来这里“立规矩”,可晏迟的态度俨然就是对她深恶厌绝。 “官人……” “高氏你唤我什么?”晏迟把箸子重重一拍“你一个妾侧,应当唤我什么?” “阿郎。”高蓓声强忍着心里锥扎般的痛楚,越发的楚楚可怜摇摇欲坠“妾身不知自己犯了多大过责,竟让阿郎如此厌鄙……” “我让高氏你立规矩,礼敬夫人,高氏看来深感委屈啊。”晏迟缓缓一笑“因为我家夫人介怀,我早就申明过不愿再多纳妾室的想法,但你一番寻死觅活的,说服了王老夫人及曲娘子为你出头,请动周皇后硬给了你个国师府孺人的阶位,我总得给皇后几分颜面,再行婉拒,还是没能阻止你进门给夫人添堵,你说我不应该厌鄙你,难道我还要因为你的厚颜无耻爱慕你?” 晏迟都懒得听高蓓声辩解“你要是觉得委屈了,那就请离吧,看在高公的情面上,我还可以申明跟你之间清清白白,你仍是完璧之身,相信嫁个寒门子还不至于受到嫌弃。” “妾身自知阿郎对妾身误解甚深,但妾身对阿郎,确然是一见倾心,哪怕与阿郎之间只有个虚名,但有这虚名在,总比连虚名都不占少些遗憾。” “你这意思,就是死皮赖脸纠缠不清了。”晏迟冷笑“当年高氏你绝不屈为人妾的话,可是掷地有声,还在我耳边回响呢,这会儿子为了你心里的那点,就不怕羞辱了家族亲长!罢了,我认高公的情面,也不妨给你个安身之地,但你得听好了,既要为妾,就该有为妾的自觉,我晏迟自来厌烦送上门来的女子,你最好早些歇了日久情移的妄想。” 高蓓声难以置信她此时耳朵里听闻的话。 “我为什么让你住金屋苑,你心里面没点数么?因为你跟金屋苑的那些姬人没两样,都是送上门来,我没那么多闲功夫听你们那些爱慕倾心的话,那是你们的事,我晏迟只会珍爱自己求来的人,高氏你已经够丢人了,就给你祖父留几分颜面吧。” 芳期眼看着高蓓声几乎是踉踉跄跄出去,她跟去门边张望一下,发觉高蓓声还真站在霁桥上,吹着风捧着碎成八瓣的心流眼泪,她摇摇头,小心翼翼打量晏迟的脸色。 “我没恼羞成怒。”晏迟挟一箸爆炒羊肝,慢慢品尝“膝骨是有点疼,但心情好得很。” “晏郎就不担心惊退了高公?” “高氏没这么蠢。”晏迟抬起眉毛“她在国师府里的处境要被高仁宽得知,那她就会彻底沦为一枚弃子,她也不会这么轻易死心。” 晏迟只是不耐烦同高蓓声虚以委蛇,总不能为了达成某些目的,还得冲高氏“献身”吧,他今日这番当头棒喝,既给冷落高蓓声找到合情合理的借口,又还不至于让高仁宽就此畏缩不前。 “坐下陪我饮酒吧。”晏迟见芳期还傻站着,有点不满意“今天我心情好,一来是因早在筹划的事终于有了进展,再则也是因为答应你的事可算办成了。” 反倒把芳期说得有点愣“晏郎答应我的什么事?” “覃孺人,能够保住她腹中胎儿了。” 芳期大喜“那太好了!但晏郎不是说德妃没那么宽容么?” “但官家甚重皇嗣。”晏迟饮一杯酒,看一眼芳期“你的那位族妹,是个聪明人,她情知尽管淮王真正在意的并非司马环,可因为司马环与司马修是双生兄妹,司马环在淮王府的地位可谓稳固如山,淮王纳她为孺侧,防范的仅是司马环过于柔善,心无城府,怕她中了淮王府里其余妾侧的暗算,有你族妹在,可以扶助司马环,她有如淮王身边的耳目,盯的是那些因为各方势力送进淮王府,淮王还不能拒纳的妾侧。” 芳期蹙着眉头“淮王对舒妹妹,也就是裸的利用。” “倒也不能这样说。”晏迟放下箸子,拍拍芳期的肩膀“官家重子嗣,容不下皇子有断袖之癖,淮王必须娶妻纳妾,以示天下他是个正常的皇子,淮王这人,本身并没有多少野心,相比罗氏及清河王,他的心肠,算是十分柔软了。 命运不可抗,他娶司马环为妻是为司马修,但孺媵的选纳,至少对你的族妹,是出自淮王本人的意愿,他对你族妹,是有好感的。” “可是舒妹妹有了身孕,他仍然不容。” “覃孺人自己也放弃了生育这个意外所得的孩子。”晏迟道“所以我说她聪明,她明白德妃不容万一由她先司马王妃之前生下嫡长子,她答应隐瞒此事,打算听令行事悄悄饮下落子汤。” “那舒妹妹现今会不会有危险?”芳期听得心惊肉跳的。 “我使计,让司马环知晓了这事,司马环确然善良,她并不介意庶子为长,还因喜出望外,报知了周皇后,周皇后知情了,官家就自然知情了,你族妹腹中这个胎儿,不会再发生任何意外小产。” 芳期长长松了口气“可惜我这时不便去看望舒妹妹,舒妹妹有了身孕,也不便来看望我了。” “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 芳期竟得晏迟一句安慰,简直受宠若惊。 “我卜过了,你族妹这胎应为千金。” 芳期!!! “这也能占卜?” “当然能,占妇人腹中胎儿是男是女不要太容易,且我还唬弄官家,淮王长女命格贵重,对父祖伯叔均有助益,换而言之,就是对羿姓江山大有裨益,这要是个男丁,太子应当会在意,可要是女子,太子不至于介怀。” 芳期举盏“一切尽在酒中。” 差点没把晏迟给逗笑了“你还不如说一切尽在菜里呢,覃三娘,你为之操心的人好像有点多啊,你就这么容易跟别人肝胆相照的?就像你这回帮了你那族妹,却没法子说开在台面上,她也不会记你的恩情,你这般默默付出不求回报,也太高尚了些吧?” “人生在世,投缘者可不是能帮则帮呗,再说出大力气的不是晏郎吗?我又没出力气,哪还有脸求回报。” “回报还是得求一求的,说不定日后,有些事我需要覃孺人援手呢。”晏迟道“你修书道喜,只消略提一句桂子香时,备礼为贺,覃孺人要真是个聪明人,她就能明白了。” 芳期不是聪明人,她想不通透这其中的玄机。 这晚上她往无主林去,看见高蓓声仍然站在霁桥上。 她本来都不想理会高蓓声的,但高蓓声自己跟着她。 无主林,其实就是清欢里寝卧后侧的一片梅林,这时已经开始结苞,等待仿佛新一拨寒流到,就将怒放之势。 无主林里点缀着数间厢房,芳期选的是暗香亭侧的一间,她拒绝了高蓓声忍声吞气准备服侍她洗漱更衣的行为,就坐在厢房里一张铺着赤狐皮褥的椅子里,慢条斯理喝着姜蜜熟水“我呢,其实也不愿故意刁难你,婢侍之事就免了,昏省问安不要错过即可,但有一句话,就当我多事再奉劝的吧,高孺人留在国师府不会有任何转机,早些请离,早些安生,高孺人的腰脊虽说不是铮铮铁骨,但总不至于甘心在我跟前屈折,我也用不着别人奴颜卑膝的奉迎,可要高孺人一日还是国师府的妾侧,这样的屈折就少不了。” “你莫得意太早。” 今日大受挫折的高蓓声,这会儿着实已经是忍无可忍了,她倒也没露出狂眉怒眼,只把阴狠压在低沉的怒嗓里“一介伎子所生,不过会些下贱手段……” “腊月。”芳期根本不容高蓓声再继续辱骂母亲,她挑起眉头“今晚你跟九月轮个值,盯着高孺人,跪在我门外。” 她起身,手里一盏熟水,缓缓地淋在高蓓声的头上。 “高氏,我母亲确为伎子,但那又如何?你而今不也得在我这伎子之女跟前屈膝?我便是把你践踏脚下,你不也舍不得放弃纠缠国师么?你敢骂,我就敢折辱你,我这伎子之女,在你面前可是尊位,有本事你别在我面前折腰,否则,你没有资格轻鄙伎子,因为你更卑贱。” 她看了一眼高蓓声紧紧握着的拳头,又笑“这样的屈辱都能忍,真是好个世族闺秀啊,我真庆幸我是伎子之女,而不是生在高家。”    。 第222章 从来不是太平世 高蓓声这回是真的生病了。 她从来没有经受过这样的屈辱,跪了一夜,她觉得无颜见人,必须得病上一段时日。 赵瑗往金屋苑探望她一回。 高蓓声哭得个梨花带雨的,大抵也明白她这时的处境瞒不住赵瑗,并没有粉饰:“不怪阿郎这般看待我,确然是我愚钝,只我起初并无意纠缠,甚至要不是母亲逼问我,我都不敢吐露心事,我也没想到姑姥姥跟母亲会因为我这层心事请托皇后,更没想到因为皇后干预,会让阿郎这般抵触……” “国师不是因为皇后介入而心生抵触。”赵瑗看着高蓓声的眼睛:“孺人别看着金屋苑里美人如云,实则在国师眼中皆如庸脂俗粉,若身无寸长之人,泯然大众之辈,根本不用妄想赢获国师青顾,国师容允孺人,也就是因为孺人祖翁的情面,孺人若能看开最好,若不能,无非自苦。” 赵瑗这番话当然不可能安慰得了高蓓声。 等赵瑗一走她就咬上了牙,一拳头一拳头直擂床,赵瑗无非也是讥毁她不自量力,是身无寸长之人泯然大众之辈,是庸脂俗粉不用妄想晏郎青顾,连一介官奴,而今都敢在她面前洋洋自得。 跟着是沂国公府的刘夫人也来看望。 高蓓声强打着精神:“是真没留意,不当心染了风寒,阿郎已经交待请医看诊了,只我感觉并无必要,养几日就清爽了。” 听问晏迟对她如何,高蓓声只作娇羞光笑不语,把刘夫人也引得“吃吃”的笑,辞了高蓓声,往那边去的时候,刚出国师府的角门就嚼起了舌头:“这才是世族之后的风范,多么得意也懂得含蓄,不比得那起张扬角色,得些微荣光,就像头上长了金冠,腰后生出凤尾来,恨不能显摆给天下人知道。 现在还不用急,等着看一年后吧,要是高孺人先有了身孕,就看覃氏还抖不抖擞得起来,今日看高孺人的风范,我才终于对阿家的计划有些自信了,阿家确然是好眼光,给覃氏找来这样一个克星。” 芳期这天,正在接待一位客人。 晏竑。 “三嫂上回说的事,我终于证实,舅母确然……是母亲支使舅母串谋令堂,欲害三嫂性命。” 看着面前神色凝重的少年,芳期心里其实非常不满:“晏四郎,家母还身康体健安然无恙。” 晏竑怔了好一阵才醒悟,慌了神:“三嫂请恕竑失言,竑刚才所称‘令堂’是指……” “罢了,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我只是想提醒晏四郎,有的事情,我和外子看法惊人的一致,比如,我们不会真循宗法关联认父母。” 见晏竑似乎如坐针毡,芳期言归正传:“晏四郎怎么证实此事的?” “我把大表兄,灌醉了……大表兄醉后自来话多,且醒来后还会忘了自己说过什么话,是他亲口告诉我真相,三嫂并没有谤陷家母和舅母。而且……”晏竑看了一眼芳期,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我不逼迫晏四郎。”芳期淡然道:“晏四郎既已明白令堂对我心怀恶意,今后不必再妄想我与令堂能化干戈为玉帛了,至于外子,他要是甘愿谅解令尊令堂,我绝不会再挑拨离间,可我也当然不会劝外子哪怕一个字,放下旧怨积仇。” “大表兄已经知道了舅母已死的事。”晏竑突然直言了。 反倒是让芳期一怔。 “应是舅父处理后事时有疏漏,留下了痕迹,大表兄情知是舅父害杀了舅母,但他说……”晏竑似乎越发地羞于启齿,又再犹豫一阵才能继续往下说:“舅母是匪孽,不配为他生母,死就死了,可他又说,舅母曾经跟他说起,家母,我们整个晏家欠舅母一个大人情,所以舅母告诉表兄不用过意不去,晏家怎么报答表兄、表妹都是应该的。” 芳期蹙着眉,晏永和黄夫人竟然会欠涂氏一个大人情?!涂氏只不过一介鬼樊楼的匪孽,当年有如丧家之犬甚至找不到安身之处的涂氏,能给黄夫人多大助益?想来想去,涂氏唯一的价值不就只有过去的匪党?她曾经动用这些人,给黄夫人除去了哪颗绊脚石! “三嫂,这件事我会继续察究,我现在更加认可了三嫂的看法,三哥幼年罹患狂症的事应当不会那么简单。”晏竑语气突然急促:“我打听出来另一件事,怀疑会给三哥造成创害,这件事,三嫂或可考虑阻止。” 丹枫园现已更名为长夕苑,随着冬寒隆冽,长夕苑的红枫越是灿烂得耀眼,大抵是因为这片浓艳的景光,其实也缓和了江南此季阴湿的气候给人带来的森寒之感,可当芳期听完晏竑那番话,她竟恍觉心口突然长出冰刺一般,遍体都觉阴冷。 她起身,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给晏竑行礼,道声“多谢提醒”。 芳期再次同晏竑会面的事,徐娘不敢相瞒晏迟。 晏迟听后似乎也不觉在意,他并没有追问芳期,他以为芳期会主动告诉他,但芳期在接下来的十多天,提也没有提起晏竑。 有一天晏迟宿在渺一间,夜已深了,从这个角度望下去,清欢里的正寝和厢房都黑着灯,是合欢阁灯火通明,晏迟不用猜,他知道苏娘子跟芳期正在享受天伦之乐,这丫头服制服得也算天下独一份的欢畅愉快了。 至岁末,临安城又进入了一年最热闹的辰光,辽国因为正月燕赵地动,多少影响国力,他们的多项变革都不得不减缓推进,其实要不是钟离矶多事,逼着他卜得这场变殃,且谏言大卫天子知照辽国,覃逊又殚精竭虑的平息了灾情,这场变殃带给辽国的创伤会更加严重,让卫廷赢得更多苟延残喘的时机。 不过付出代价的不仅仅辽廷。 辽廷损失的,无非军资物备,可大卫万千遗民将会亡于这场天灾,绝户断后,这才是鲜血的代价。 而现今,遗民得以幸存,辽国的养兵蓄锐计划受挫,至少在此三两年间,辽国不敢贸然撕毁与卫国的和约,看上去,仿佛也是件两全其美的事。 还有卫、夏之间的和亲,多少对辽国又是一件掣肘。 所以比起去年,大卫社稷的这一年,仿佛更加稳定太平,天子无忧,民少愁,在天子和民之间的庞大的官僚勋贵集团,好像才是最享受这现世安稳,他们可以放心挥霍金钱,沉沦纸醉金迷。 连越国公府和郑国公府,仿佛也忘了清河王被废位,罗贵妃暴毙给他们两家带来的险劫,他们现在,安安心心在韬光养晦着。 晏迟转身,往沂国公府的方向看。 那一家人今年的日子过得不顺坦,但他们还在妄想呢,图求荣华富贵的贪心,分寸都没减褪。 他压沉眉毛,唇角带笑。 “三哥。”听一声喊,晏迟回头。 赵瑗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灯,眉眼安寂地看着他,是责备的口吻:“你不能在这里站太久。” “今年,我的腿疾似乎比往年好转许多。”晏迟笑道。 “这是好事,但不代表三哥就能吊以轻心。” “阿瑗,你看看这底下,好像很太平吧?” 赵瑗不说话,她只是默默站在了晏迟的身边。 “很快就会又有动荡了,我说过,仇恨的事交给我,阿瑗我只希望你像过去一样生活。” “好。” 晏迟看着努力微笑的女子,他清楚她没有说实话。 他总是强迫阿瑗去做一些,阿瑗根本做不到的事。 “你也安置吧。”晏迟接过赵瑗手里的琉璃灯。 他们的背影,很快被阴沉的夜色,在曲折的,那条幽径上像被抹去了。 在合欢阁,芳期穿着银红袄,披散着刚被绞干的长发,缠着苏娘子说过去的事,她想听母亲还是妙音仙时,怎么靠一手棋艺使得开封震惊的辉煌,她也说晏国师硬逼她学习象碁的事,不知不觉就抱怨起来。 “我这么笨的学生,毫无根基天赋,徐二哥当年看我着实学不精,都放弃了,晏郎倒好,明明没多少耐烦心,偏逼着我学,还真会考较,我便是把棋谱背得滚瓜烂熟了,又哪里是他的对手?落了下风,弃子投降,他就冷沉着一张脸,罚我不许睡觉,一个人在那儿苦思残局,好在是还没凶残到真动用戒尺的地步,怕也是担心打坏了我的手掌心,影响厨艺。” 苏娘子有点担心芳期在服制期间,却总是偷偷在屋子里穿着彩衣的行为,但女儿既说天天一身素淡着实影响心情,她就没有多嘴劝阻,但这段时间她在国师府里发现的一些蹊跷,更兼芳期刚才一番抱怨里透露的痕迹,让苏娘子不得不过问了。 “阿期,你跟国师是否并未圆房?” 芳期怔住了。 她起初瞒着母亲跟晏迟之间无非“纸上姻缘”,是不想让母亲担心,但也没想过久瞒,所以短暂愣怔后,就说了实话。 “晏郎钟情者唯有赵娘子,看其余女子尽是庸脂俗粉,晏郎也明白我所图有限,一个是国师夫人这名号暂时一用,再则是有个栖身之地,不用被翁翁当作‘奇货’委身个我看不上的人,把这说成姻缘固然荒唐,但阿娘只要想成类似生意上的合作,是不是觉得反而是我赚大了?” 苏娘子很想如芳期劝抚一般不担心。 可是这样长久的朝夕相处,对方还是个除了心有别属之外,从哪一方面看都不失为优秀的青年才俊,苏娘子以为芳期终有一日,难免会假戏真作,那时,她还放得开舍得下,做得到再一次干脆地转身? 刚才她在连声抱怨时,其实容光焕发,便是再次提起“徐二哥”,神情里也不再见黯然一掠了。 芳期已经放下了旧过去。 “赚大了。”苏娘子却附和女儿。 她想无论未来会生什么变故,总之都有她一直陪着女儿,像女儿曾经劝她莫再执迷一样,那时,她也该负责打消女儿的妄执,有的人与缘份既然求不来,那我们也该带着遗憾向前走。 她得保证世上,芳期永远不是孤苦伶仃那一个。 ——第二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