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心冻》 第十七章 献殷勤 翌日清晨。 天还蒙蒙亮,杏娘就候在了梅子轩门口,周嬷嬷蹑手蹑脚地将她从门口迎至院中,道何琼芝还正熟寐之中。杏娘闻之大喜,未免惊扰何琼芝睡觉,两个人拾了两个杌子,在廊屋下坐了下来,一边静候,一边剥些桃仁以打发时间。 岁暮天寒,两人的口鼻之中不时吐出一缕白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都没有说句话,只听着外间一串拨浪鼓的声音连着贩夫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卖声越过高墙穿过绿丛,荡荡悠悠地传入梅子轩中,何琼芝一梦方觉。 三更合眼,一夜安枕,何琼芝的气色总算见了些血色,说起话来也是多了几分力道。听闻杏娘一早便来行晨省之礼,忙唤着她进来,还摒退一众女使,独留杏娘一人在傍伺候。 待诸人散去,何琼芝遂板起脸来,佯怒道:“我说你,怎么就擅作主张,给我答应了那妇人再醮之事。我可告诉你啊,我不管啊,这人胡搅蛮缠不可理喻,我可不会替她去做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媒人。” “是是是,这事怨我,事先没跟你商量,就擅自许诺她了。”杏娘连声认错,声音里透着活泼而亲昵的气息。有时候,杏娘在何琼芝面前,也会像一个被母亲溺爱的孩子展露出稚子天真的笑容。 “我可都是依着你的主意,让她去那边做活,给她一口饭吃,还让她儿子去周先生那读书。你说你,怎么还给我应承那么一件烂事。”何琼芝依旧埋怨。 “我都说是两年后再给她许人家,又不是今年今月今日,你何必现在就急着发愁呢。”杏娘手里拿着篦子缓缓地给何琼芝篦着头发,何琼芝闭着眼睛享受着篦齿在她那一头缺乏生气的头发里慢慢地“耕耘”着,那片贫瘠的土壤已经荒芜,篦齿提起来时,那几丝被霜染过的发丝和其余尚未染色或尚未褪色的发丝一起服服帖帖地垂在她的脑后,只是在日光下,它们的颜色显得有些刺眼。杏娘轻轻地抚摸着那几丝银发,她不由得想起了邓林昨天跟她说的那番话,心中一片酸楚。 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申二生前畏妻如虎,于夫妻情分上也算是十分凉薄的,所以,如今要她为申二居孀守节,那大概是不可能的。而且这妇人虽说泼辣蛮横,却还是有几分姿色的,来日再醮,想来也是必然中事。不过以她现在的名声,是嫁不得什么好人家的。就算是想回母家,她那嫂嫂也未必肯容她。所以啊,但凡她还有一点头脑,她都应该明白,惟有在我们崔宅里头当好了差事,她日后才会有好的出路。所以您不妨先许了她这事,也好让她收起心思,一心一意为您效力。”杏娘一边说着,一边将篦子上的那几丝白发偷偷地藏进了自己的衣袖之中,然后,从旁取过装有香发木犀油的小瓷瓶,倒出些许。 “她都领会你的意思了?”何琼芝“愠色”稍减,却依旧闭着双眼。 “那我就不好说了。这样的人,不好一下子跟她说透了,日后慢慢点拨她便是。”杏娘拾起抿子,又说道,“如今欢儿也到了懂事的年纪,这孩子聪明,得让周先生好好教教他。” 何琼芝微微颔首,对杏娘的建议表示赞同。此番王氏一事的处理办法,虽则是她和杏娘二人商量而定的,但事实上尽出于杏娘一人所谋。遣母为使,此系何琼芝一己之私心,而以子为质,却是杏娘专意之机心——对于一个舐犊情深的孤孀而言,没有什么能比她的孩子更能降住她的心了。 昨晚,何琼芝从周嬷嬷那听完杏娘与王氏的对话后,良久都没说一个字,她内心的震动多过赞许。在何琼芝的眼里,杏娘还是十多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然而,当她面对镜中那个自己时,她方省悟:这是自欺欺人。 “只要她在那边,别给我无风起浪就好。”何琼芝揉了揉太阳穴,嘴角微微上扬。 杏娘望了一眼镜中的何琼芝,故意道:“无风起浪?不是‘兴风作浪’吗?”何琼芝睁眼睨了一眼镜中眉眼含笑的杏娘,脸色一沉,佯斥道:“不可作此孟浪之言!” 杏娘怏怏地撅起小嘴,但见着何琼芝那满是宠爱的眼神朝她那么一瞪,她又不禁咧开了嘴。何琼芝的眼角也随之堆起了数道愉悦的皱纹,面颊上许久不见的两个泪窝也泛了上来。 梳洗毕,何琼芝问道:“去请那邓郎中了吗?” “周嬷嬷已经去请了。”杏娘在周嬷嬷退出去之前便已嘱咐了她。此刻,杏娘心里想的是如何让邓林检视一下那支银钗,她怀疑那是姑苏墨家的暗器。不过,说是怀疑,实则已有八分的肯定。 何琼芝见之有些心不在焉,转眸一想,探问道:“哎,你觉得这邓郎中怎样?” “是个好大夫。” 杏娘答非所问,显然没有领会何琼芝问话的意思。何琼芝故又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他人怎样?” “他——是个好人。” 杏娘这次含糊其辞,显然是已领会了何琼芝话中之意。 “我看你也挺好,要不然就两好并一好得了。”何琼芝斜睨了杏娘一眼,从奁具中抽起一支扁针,捏在手心。杏娘觑着何琼芝眉宇之间似有松动之意,趁机伏身膝前卖乖道:“既然您这么想做这好人,不如你就再行个好。” “我就知道,你这一大早来,是无事献殷勤。”何琼芝捏着扁针一头在杏娘的眉心轻叩了一下,嗔道,“你啊,也别心疼她了,她在那小屋子里吃好睡好,什么都不用担心。我还能亏待她不成!你说你也不想想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这王氏的事,你看了,也办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办的很好。但你回过头来看看这妇人的嘴脸,过去我们待他们家也并非不好,可她就因为你崔叔不肯帮申二在府尹面前说句好话,她就说翻脸就翻脸,恩将仇报!”。 何琼芝叹了口气,又道,“这里面,固然有这妇人的不是,却也有我们自身的不是。平日他们有什么困难,我们是能帮则帮,他们有什么不是,我们也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太过宽纵!这,就是我们的过失。做人要宽,却不能纵。” 何琼芝语重心长地对杏娘说着,杏娘也全神贯注地听着,那双美丽而聪慧的眼睛也紧紧地跟随着何琼芝那双富有长者智慧的眼睛。何琼芝喜欢杏娘这样顺服与乖巧地仰视自己,可她也明白,当杏娘站起身来的时候,就不再需要这样仰视自己了。 “其实这些道理你都懂!我也不多啰嗦了。”何琼芝不无爱怜地抚摸着杏娘的额头,沉沉地说道,语气中有些许无奈,些许怅恍。 说完,她从袖中掏摸出一支发钗,用扁针在杏娘左边的螺髻上轻轻拨了一下,将那发钗横插入髻,然后叹息道:“等邓郎中今天走了,我就会放她出来的。昨日她对邓郎中无礼,总是要教她受点教训的。” 何琼芝的这道“赦令”对杏娘来说,来得很是突然,好似没有任何预兆就从天而降了。但在何琼芝心底,却早已置备。 昨天,她在没有事先通知杏娘的情况下,将小缃带走关押,她知道杏娘心里是有些许不快的,尤其是在杏娘帮何琼芝圆满地解决了王氏一事之后,此举多多少少有一种屈杀功臣的意味。不过,还好,杏娘没有立时去何琼芝面前为小缃求情,而是平和而理智地等待了一个晚上。 这一晚上,杏娘想了很多。是夜,月光如练,在子夜时分悄悄地笼在了杏娘的窗前,杏娘推开窗来,与之晤面,在相对无言的彼此相望之中,杏娘伏在窗前的条几上枕着月光迷迷糊糊地合上了双眼。 月夜无声,却是那样的深沉而温柔,它抚摸着她的额头,就像是抚摸着她那敏感的灵魂一样。 刻下,杏娘感受着何琼芝那双大手的爱抚,也感受着自己头上那一份沉甸甸的馈赠。她伸手往自己头上的螺髻摸去,凭着感觉,她知道何琼芝又强行送了她一件首饰。 自她懂事以来,她就不再向崔氏夫妇随意张口讨要任何东西,何琼芝懂得她这是要维护她的自尊,所以平时也尽量不随意地馈赠物品或无名目地施以奖赏。但也总有那么几次,她实在无法管住自己的怜爱之情,尤其是当她明显感觉到杏娘遭受到某种委屈的时候,这种怜惜与疼爱越是无法自制。 遇到这样的情况,杏娘也几乎无法推却,就像此刻,何琼芝的神色丝毫不容她拒绝,她也只能怀着“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的心情收下。 她直起身来时,从镜中看到她头上戴的正是前日所得的那支银钗,她不由得又吃惊又欣喜。她原还想着如何开口向何琼芝讨要那支银钗,不想何琼芝却好似看穿她心思似地未待其开口便送还给了她。 “这支银钗,本就是送给你的,你就拿回去吧。”何琼芝顿了顿,又说,“至于那个锦匣,我已经烧了。” 杏娘心下忽然咯噔一下,虽然她觉得何琼芝此举很不像她平日的作风,但她并没有即时在脸上表露出来,因为何琼芝的顾虑不无道理: “那锦匣底下的字,你也见过,那几行字的意思,你也理会。你崔叔刚得圣上褒谕,这个时候出现这样的话,若是被外人知晓,是会惹出风波来的。” 杏娘明白其中利害,故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此刻头上簪着这支银钗,让她有一种悬刃于顶的恐惧感。她小心翼翼地点了一下头,耳边不由得想起了邓林昨日提到墨家暗器时所言及的那几则心惊肉跳的事故,她的头皮蓦地一麻,一种莫名的紧张从她的头顶延伸到了脚底。 第十六章 和为贵 闻得周嬷嬷脚步声渐远,杏娘和王氏的脸上都不觉松缓了许多,此间的空气里瞬间少了一种古板而腐朽的味道,变得轻快而自由。王氏拿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门口,似乎是在诅咒那个食古不化的老东西。转过眼来,她又向眼前这位温柔纯善的年轻人投过一个示好的谄笑。 杏娘将糕点往王氏跟前挪了挪,以拉家常的口吻道:“不过啊,我也说句不该说的。你看你一文钱都不舍得给自己花,怎么那么大方给申二哥那么多铜钿带在身上?你这也太厚‘彼’薄‘此’了。” “他那五十贯铜钿,我也不知道他从哪来的。你是知道的,他在你家干活这么多年,他的月例工钱都是我来支取的,分文都没有过过他的手。他平常的花销,我心里也都有账,若说是他的私蓄,也不可能有那么多。五十贯呢,他能藏哪儿啊。”王氏带着自豪的语气炫耀着自己财权独揽的精明与能干,五根纤细又粗糙的手指在空中招摇着作了个“五”,既彰显了她当家作主的地位,也泄露了她一手包揽家务的艰辛。 趁着杏娘不注意,她快速抓起了一块糕点:“依我看呢,这钱啊,八成是他从哪里捡来的。这就是应了一句话,‘横财不富穷人命’,让他拾,让他捡,把命搭进去了吧。还害苦了我们娘儿俩!前番进去,为了捞他出来,我是把家底都给掏空了,早知今日,我当时就不该捞他出来。你说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这外面的人现在见了我,还都说我的不是说我害死了他。难不成是我让他去嫖娼?是我让他去喝酒的吗?” 为着这五十贯铜钿,王氏可是怨愤过多时。申二生前,她那嘴上心里就没饶过他片刻;如今申二死了,她依旧没法饶过他。 “意外之财,意外之祸!祸福无常,谁也想不到。只是连累了你们母子。”杏娘带着无限的同情轻轻叹了口气。 “我一个大人,也就罢了。有的吃就吃一口,没的吃就不吃了。只是欢儿,他还是个孩子,我总不能见他活活饿死啊。要不是为他,我也不用厚着脸皮几次三番来登你家的门。”说到这里,这位妇人难得地露出了羞惭之色。 “前几日,我琼姨还跟我说起这事儿。虽说申二哥有申二哥的不是,但他在我家的时候,那也是尽心尽力,十分忠心的;欢儿呢,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孩子机灵,嘴也甜。我和琼姨都很喜欢他。” 那王氏没有作声,只听着杏娘温柔的声音徐徐地拂过自己的心头。听到“欢儿”二字时,她不禁悲从中来,只恨自己方才把眼泪流光了,这会子恁是挤不出半滴来,她装模作样地拭了拭眼角,嘴里艰难地嚅动了两下,将糕点吞了下去。 “不管怎么说,主仆一场,也是缘分。虽然现在申二哥不在了,可你和欢儿还在,那这缘分也就还在。如果你打算再醮的,那琼姨和崔叔这里呢准备了一封薄礼,送于你们母子,小小心意,就当是好聚好散了,一会儿你走的时候,周嬷嬷会派人给你送过去。但如果你没有打算再醮,那就得为你和欢儿往后的日子谋个活计了。” 杏娘停顿了会儿,那王氏低着头悄悄地听着。她听得出来,杏娘这儿已经为她孤儿寡母谋好了活计,只是不知这“活计”是好是赖,心下踌躇不定,故而没有马上对答。 “琼姨和周管家商量了,他们说,如果你没有打算再嫁人,等过了尾七,你可以到我们家中来做活。为你自己,为着孩子,这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至于这工钱嘛,咱们也别从头算起了,就依旧按着申二哥生前的份额发放。” 王氏那精明的眼珠子在眼眶内熟练地转动着,眉下微微现出一丝喜色。 “另外,周管家提了一个眼下要紧的事,”杏娘微微靠近道,“这不,马上要过年了,虽说肥冬瘦年,但咱也不能委屈了孩子。所以,他主张这个月的工钱给你双倍,还要提前预支给你,所以,这两天你若有空,可以去找周管家把文契签了,就可以把这工钱领走了。” 杏娘一字一句的说着,好像丝毫没有考虑到王氏是否会拒绝。忽而,她又想起了一件要紧的事来。 “哦,对了,欢儿也到上学的年纪了,等过了年,就让他随园子里其他几个哥儿一起去周先生那听课吧。和那几家一样,一应吃住也都寄在周先生那边。周管家已经去关照过了,束脩之礼也已送过去了。你就尽管放心好了。” “这……你这叫我说什么好呢。”王氏高兴得手足无措,激动的泪水在眼眶里笑开了花。 就在王氏兀自欢喜时,周嬷嬷提着茶壶再次走了进来。瞧着王氏那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样子,她的目光冷峻地往下一沉。而那王氏全然不作理会,只是稍稍收敛了自己的笑声。 “只是你的活儿……家里暂时没有什么合适的活儿,申二哥原是看家护院的,你自然是做不了这个的。周管家说解红居那边还缺一个管园子的。”杏娘顿了顿,一脸为难地问道,“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解红居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你若去了,定然是不能日日见着欢儿了。” “周先生在这里馆谷多年,谁不知道他那学问好啊。欢儿若跟着他,将来定然成器。少见些就少见些吧,俗话说呢‘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为着他的前程,吃这点苦不算什么。更何况,这宅子里头有你和大娘子疼着他呢,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你们让我管园子?这——这是真的吗?这也太抬举我了。哎哟——我这,能管得了吗?” 王氏一听是管园子,欣喜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这是个美差,也是个肥差,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她那两边因为长期贫穷而瘦下去的脸颊顿时鼓了起来,那一双因为泪水淹浸而浑浊的眼睛也忽然光亮了起来。 幸福来得太快,让她来不及作出一个本该有的反应。 杏娘看着她,含笑道:“我说了你别恼!那时候你在我们家门口喊叫,那嗓门可是把我们全家都给镇住了,琼姨说得更好笑,她说啊,就得有这样的嗓子,才有威势,才能镇住那些游手好闲每日只知搬弄是非的婆子们。周嬷嬷当时也听见了,我说的可有假?” 杏娘从容的目光朝着一向老于世故却从来都不假颜色的周嬷嬷投去,周嬷嬷也很快给出了默契的回应:“杏姐的话,自无虚假。” 周嬷嬷见那王氏跟着憨笑,嘴角也不由得动了动。 在杏娘诚挚的鼓励和自我充分的肯定之下,王氏接受了这份“活计”,她感觉自己又再次“活”了过来。 “你也别胆小,你是大娘子拨过去的,想来她们也会给点情面,不敢随意怠慢你的。”杏娘有意无意地提点着这个在某些方面憨厚无比在某些方面又极不厚道的妇人。 “那是,打狗也得看主人嘛。杏娘,你放心,解红居那帮人要是敢对大娘子不敬,我一定替你好好收拾她们。”王氏卑琐的笑声里充满自足自得的喜悦。 “别,都是一家人,和气为贵。毕竟你是大娘子这边指过去的,凡事别太计较,你可记住了。本分做事就好。前番你在前门厮闹,琼姨好不容易给你说了情,你可别再自讨没趣啊。尤其在我崔叔面前,声音小一点儿。”杏娘压低嗓音,谨慎地告诫道。 “嗯嗯嗯,我理会得。”王氏赧赧地点了两下头,眼神中对杏娘充满感激。 “其实,琼姨和我也为你合计过你将来之事,你现在虽有个孩子,但也正值芳华,再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眼下这光景,急切不得。你且在那待两年,好好当你的差,等申二哥的事儿过去了,琼姨会再给你找户好人家。一个人带孩子,不易啊!” 王氏抬头望着杏娘,再次点了一下头。她想都不敢想的“将来”此刻竟变得如此具象如此葱茏,她的内心是欢喜的,也是愧疚的。她仰头一口气喝光了那盏茶,然后将那一盘糕点揣进了自己的怀里。临出门时,她终于记起来,向杏娘磕了一个头。 茶满七分,三分人情。品尝着那七分已经凉透的茶,杏娘最后瞥了一眼这个长相刻薄的寡妇。 周嬷嬷把王氏送出了门,回转过来,告诉杏娘说,小缃被何琼芝罚禁足了,此刻人已锁在天舞阁后面的冷暖斋里了。杏娘低低地“哦”了一声,然后一个人怅怅地离开了花厅。她感觉很累很疲倦,心烦意乱的不知道该去往哪里。 申二是被人毒害的,世人都说是被这“毒妇”给“克”死的,但这是无稽之谈,杏娘不相信,这个妇人虽然舌毒,但还不至于能够“毒”死自己的丈夫,那申二究竟是被谁毒害的呢? 直觉告诉杏娘,申二不是自杀!而是遭人灭口!而灭口的理由,正与那场火有关。当晚,他跟着崔洵去了解红居,中途不知以何种金蝉脱壳之术折返,而后潜入崔宅,意图盗画,不料为杏娘发觉。为求脱身,他放了一把火。 火光之中,她看穿了他眼睛里的惊恐,也识出了他眼睛里的慌张。 可她还是不解:究竟是谁拿五十贯钱收买了他? 思来想去,杏娘依旧一筹莫展,她好想找个人诉说,可环顾四周,除了她自己的身影,再无旁人。 寂寞与困惑,包裹着她瘦弱的身躯,让她显得格外的孤独。不过,在抬头不见月的夜里,她总能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酒香,陪伴着她蒙眬的双眼从黑夜走到光明。 第十五章 打秋风 申二家的王氏在花厅抽抽搭搭地哭了半个时辰,也没说她是为何而来,不过,谁都知道,这个新寡是来打秋风的。 上个月,她那不争气的丈夫去喝花酒,结果跟人争花牌,起了争执。对方那人身高他一尺,声壮他一丈,他一张嘴就没有申二插嘴的缝儿,这申二原就是个闷葫芦,那根捋不直的舌头从娘胎里出来就没利索过。 那日被那人欺侮得紧,一张口就结巴了起来,引得看客们哄堂大笑。申二自觉脸上无光,又羞又恼,有道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申二嘴上功夫外行,腿上功夫可是内行。他觑对方眼慢,往那汉子背后冷飞了一脚,那人登时昏死,不省人事,这申二就这样被扔进了大牢。 这王氏听闻丈夫下狱,急得直跳脚,有道是“忙人无智”,她在家里嚎啕了数日骂嚷了数日,才想到去托关系搭救她的丈夫。思来想去,她决定去找崔洵求助。 崔洵素来谨小慎微规行矩步,对下人也常提点安分二字,他见申二口讷寡言,便留在身边使唤,不想自己看走了眼,竟惹出这样的是非来。 那妇人来之前,他正为之气恼。不过,虑着王氏一介妇人,遇着这样的事,也是可怜,无谓找她置气。便将她请进门来,欲待好言宽慰一二。可那妇人一来,便呼天抢地跟号丧似地哭诉了一通,惹得崔洵心里老大不痛快。 而后,没等崔洵开口,她先破口大骂那吃酒闹事的两个浪汉,秽语盈口,骂声震天,无丝毫妇人之仪,也无丝毫悔过之意。果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崔洵见她这般泼势,心下恚怒,只面上不好发作。饶是周秉仁眼尖,寻了个由头踅进门来,崔洵借机抽身离去。临去前,还好言好语地宽慰了王氏几句。 王氏的两行眼泪还没抹干,一肚子苦水也才倾倒了一半,怎肯轻易地放崔洵离去,幸好周管家身手敏捷,打翻茶杯绊住了把王氏的两条腿。 王氏被周秉仁“请”出门后,转头便想明白了周秉仁的把戏,是而她越想越气闷,越想越苦恼,丈夫身陷囹圄不能施救,已是凄惨,可恨这崔宅里的人却还这般戏弄她欺负她,尤其是那崔洵,不阴不阳地总没个实在话,惺惺作态,假仁假义! 是而,她也不管那十多年的主仆情分了,当街撕破脸,就地打起滚来,使出她那一套“削嘴薄唇说倒四邻”的看家本事,逢人便道崔洵是个无情无义见死不救的真小人,是个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伪君子,还把他金屋藏娇的事情也给添油加醋地悉数抖露了出来,闹得崔宅好几日鸡飞狗跳,家宅不宁。 后来,亏得临安府尹出面调停,一番“原情定罪”之后,将那“正当防卫”的申二给放了出来,这才平息了这一场风波。可经王氏这么一闹,申二是没法再回崔宅了。 这申二,虽然平日总被那婆娘的三寸不烂之舌给管着,但心里却还是明事理的。为此,他与王氏大吵了一架,当然,他是吵不过那妇人的。所以,他动手打了王氏一巴掌。 王氏一气之下,就带孩子回了娘家,等了数日始终不见申二来接她,心下怄气却又害怕,她怕申二真的动怒把她给休了,就又带着孩子灰溜溜地摸黑回了申家。不想,开门一看,申二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七窍流血,一动不动,已然毙命。 仵作来验,方知她母子走的当天,这申二就服毒死了。王氏嚎啕大哭,几度昏死过去。不过,周遭的人俱晓得是这妇人嘴毒,活活逼死了她的丈夫,故而也没人可怜她,还都拿眼睛戳这妇人的脊梁骨。 王氏背着“毒妇克夫”的名声,遭人唾骂,受人白眼,终日如过街老鼠般惶惶不安。何琼芝念其可怜,申二出殡时,遣人送了赙仪过去。那王氏当时也是千恩万谢的收下了。不想这七七还未过,她又来了,好似崔宅的每个人都已经忘记了她一个月前在崔宅门前唱的那出大戏了。 有道是“天下无难事,只要老面皮”,这一个月来,她已三次登门。每次来她都是一般的掉眼泪,一般的抹眼泪,何琼芝耳根子软,听不得她那撕心裂肺的哭腔,所以每次都会赍她些银两济她度日。 这次来,她又是故伎重演。 何琼芝刚见了邓林,身子确实乏了,不愿见这妇人,就让周嬷嬷打发她走,可这妇人软硬不吃,死活不肯走。周嬷嬷没辙,只好来请杏娘的主意。当下,杏娘在王氏对面坐下,已听那泪人儿哭了好一会儿,且不发话。 那王氏掩泣许久,往指缝里偷觑了杏娘一眼,本心想着: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还不由她拿捏了。可觑着杏娘迟迟不发话,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眼睛一直盯着她身边的那盏茶,嘴角还隐隐现出一丝诡谲的笑容,好似那茶水里正上演着一出有趣的乔影戏。王氏见了,心下狐疑又好奇,抽噎了两下,将哭声收小。 说来,哭闹了这么久,她喉头早就冒火了,那周嬷嬷一味地赶她走,连水都给一口。她正寻思着该如何“唱”下去时,杏娘却开口了。 “申家娘子,可有想过再醮?” 王氏扭过身来,拿帕子抹了抹眼角,嗔叫道:“亡夫才去了几日,我便想着改嫁,你当我是什么人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岂是那忘恩负义之人!” 这女娃娃就是女娃娃,不晓得事体的,竟问这样糊涂的话儿。王氏在心里暗忖着,嘴上将那“忘恩负义”四个字说得特别响亮。 “那你日后怎么打算?总不能就这样寅吃卯粮地坐吃山空啊。”杏娘的每句话都很柔和,可每句话都跟刀子似的戳在王氏的心尖上。王氏冷冷一笑,道:“哼,有座山就好了,我家二郎现在就剩一个坟头,我想过不得几日,我就得和我那苦命的孩儿一起去陪他喝西北风了。”说完,她勾着眼瞟了杏娘一眼,仿佛是在瞟那忘恩负义之人。 这时,杏娘微微抬起头来,好似就没听明白王氏在说什么,又好似是在回忆前事:“不至于吧,我怎么听人说那日申二与人争花牌,一出手就是五十贯铜钿,眼睛都不眨一下呢。” “这吃酒嫖娼的死货,为那些下贱的花货倒是阔绰的很,给老娘呢,别说五十贯了,就是花一文钱,他都觉得肉疼,活该他短命!”说起申二之前非,王氏便怒火中烧,当着杏娘这个未出阁的女孩子面,也不知遮掩,径直破口大骂起来,瞋目切齿,唾沫横飞,那架势,那腔调,哪是百日夫妻,根本就是夙世的冤家。 杏娘听了,不知该如何接话,青涩的脸颊上现出几分忸怩之色。那王氏是过来人,自也明白这女孩子家脸皮薄,故也不再诃詈那入土之人,她揩去眼角的泪花,挨到杏娘身边的椅子坐下,不无亲厚地说道:“杏娘,咱们也不是外人了,我可跟你说,以后你要找人家,可得睁大眼啊,千万别找这样的,你看我家的这位老老实实的像个人,背地里不三不四的就是个烂污货。” “一日夫妻百日恩,您啊也别再怪申二哥了。”杏娘微笑着说道,“申二哥平时看着挺本分的一个人,手脚勤快,人也清爽。你看他那一身穿的,整齐、体面,特有精神,我们后院的人常说啊,这有家室的和没家室的,到底是不一样。你看申二哥和闫王两位,平日看着没什么两样,可站一块儿一瞧,那可是有天壤之别的。什么叫细微之处见真章,只看那一针一线就明白啦。” 杏娘说着,王氏听着,一个笑靥如花,一个心花怒放,不觉笑逐颜开,涣然心释。多少年了,王氏都没听过这般悦耳动听的赞美之词了。申二是个没嘴的葫芦,对她这么多年在申家的“苦劳”从没有半分真心的感激,更没有丝毫矫情的褒奖。刻下听来,王氏不禁都有些难为情。 “这都是你相夫教子勤俭持家的功劳。你说这才几年功夫,你把申家整饬的那么好,真是辛苦你了。”杏娘从周嬷嬷手里接过茶盏,递到王氏跟前。王氏受宠若惊似地赶忙接将过来,讪笑道:“哪里,哪里!都是主母主君人好,赏我们一口饭吃,要不然,凭他那副蠢相,能有什么出息。” “您别那么说申二哥,其实申二哥功夫不错,做事也勤快,要是出去再谋个别的营生,也不难的。那样的话,你和欢儿的日子也能更宽裕些。”杏娘一面捧起自己的茶盏,一面低眸请王氏一道吃茶。 王氏一只手提着茶盏,一只手摆着她那块饱含辛酸的帕子,一脸怨望地说道:“哎哟,他那死脑筋,哪还想得到去谋别的营生。”埋怨归埋怨,她说的倒是实话,只不过不是她的心里话,“不过,就算他想,我也不答应!主君主母待我们这么好,他怎能吃里扒外呢!” 杏娘矜持地笑了笑,看着王氏将那盏茶喝了个精光,喝完,还偷偷地瞥了一眼二人中间的那盘糕点。 “有你这样的娘子,真是申二的福气。”杏娘一边笑吟吟地说着,一边往王氏的茶盏里倒了七分茶水,那王氏意嫌不足,盯着杏娘手里的茶壶又让杏娘添了两分。杏娘将茶壶递给周嬷嬷,示意她再去添些水来。周嬷嬷接过茶壶,径出门去,留给杏娘一个任凭作主的眼色。 第十四章 因风起 “当心什么?” 邓林的话分明是话里有话,杏娘的眉头微微一蹙。 邓林旁顾一眼,将右手竖在嘴边悄声道:“那个贼匪!他见过你的样子。” 杏娘道:“他做贼匪,也是为了求财,虽然我这次坏了他的财路,但他应该还不至于要杀我吧。他见过我的容貌,可我并没有瞧见他的模样,所以于他而言,我不足为患,他实在不必冒险来找我报仇。而且,他也杀不了我。” “为何?”邓林问道。杏娘环顾四周,带着神秘的笑容亦悄声道:“我有金刚护体。” 邓林微微一怔,只当杏娘说的是一句玩笑话。 “可你真的觉得他是为了求财?他若是求财,为何舍近求远?天舞阁离东墙甚近,且有高木修竹作掩护,他为何不图那里,却要远道明哲楼?”邓林一脸警惕地说道,“杏娘,你可要仔细想清楚啊。” 方才从天舞阁出来,邓林一路走马观花,可不是只为了看风景的。 岁暮天寒,万物肃杀,崔宅之外崔宅之内,都无有例外地重复着一年之中最萧条的光景。大自然是一个拥有高深智慧的主宰者,它用一种艺术性兼哲理性的方式掌控着世间万物的生死轮回,并给人以启发,也给人以警示。 邓林,就是从中得到了启发——明哲楼上,两只大胆的乌鸦旁若无人地立在高高的屋瓦之上,黑色的眼珠子高傲地俯视着大地,对邓林这位不速之客,它们视若无睹不屑一顾,可邓林依然感觉到了它们眼神里有一丝细微的警惕。 原本,邓林并不打算将自己的“启发”透露,但最终,他还是改变了主意。 而事实上,杏娘也确实怀疑过那贼人的意图。 邓林说得对,小偷舍近求远,是有悖常理的。且书斋之中并无贵物可偷,崔洵虽有些古玩收藏,但也不甚值钱,唯一值钱就是那两支碧玉为骨的“中书君”,可贼人却似乎很不识货,竟没有将它们带走,不过,此等物件不便销赃,所以他不取,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可为什么会是墙上那幅画? 当晚,贼人越墙而入,为杏娘所觉。她本想高声呼喊的,可她发现那贼人的举止有些怪异:入室行窃本应蹑影藏形四下张望,可那贼人略睃了一眼,便从天舞阁旁的小路窜了过去,然后就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直奔明哲楼,很显然,他对崔宅的地形十分熟悉,而且,他的目的也十分明确。 为了摸清贼人的来意,杏娘选择了悄声尾随。本还想趁他进入明哲楼之后再喊人过来,来个瓮中捉鳖,可不想这贼人来去的速度要比她预料的快得多,快得就好似他趁着夜黑风高而来就是为了随手拿一样东西,别无他图。 待杏娘呼喊出声时,他已跃身而出。那人见到杏娘,眼中有几分惊讶,还有几分慌张。但很快他就恢复了镇定,还想出了一个脱身之计,准确来说,应该是墙外的更夫给了他献了计——“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能比一场大火更能让人阵脚大乱呢? 制造混乱,然后趁乱逃生。 杏娘很佩服他的急中生智,但同时又对他的急而无智感到非常失望。紧急关头,他竟不惜以手中画轴为纸媒儿,引燃大火。而就在他将着火的画卷抛向书斋里时,杏娘辨认出了那幅画。那一刻,杏娘感到非常惶惑,他不就是为了这幅画来的吗,为何最后却要亲手毁了它? 还有,那人能轻松躲过她的流星鞭,显然是有些功夫在身的,可是杏娘感觉的出来,他并不愿与自己交手,这是为何? 以上这些问题,杏娘至今无解,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是熟人作案。 一开始,杏娘怀疑是内贼,所以她也觉得崔洵当时的决断是非常妥当的——不报官! 家丑不宜外扬。所以事发之后,除了崔洵,杏娘未向任何人透露她当日之所见,连何琼芝也未告知。用崔洵的话说,这一是为了保护杏娘这个目击者,二是免得何琼芝再添烦忧。而至于这窃贼的追查工作,崔洵的建议是:暗中排查,勿打草惊蛇! 而后,杏娘对家中会些功夫的家丁都暗地里进行了排查,最后不是身形不符,就是案发时有不在场证明,皆无可置疑。故而,杏娘也不得已将目光转向家门之外,然而,她很快否定了自己这个怀疑方向。 因为,崔洵的书房是两年前落成的,至今还未有什么朋友或同僚履足过,但凡家中来了访客,也是在客厅或内堂相见,崔洵从不引外人入自己的书房之中。所以外人一不知其书房之所在,二不知其书房之所藏,自无道理要潜入其中行窃。 贼人的身份无从查起,唯一的线索就只剩下那幅画了。小偷为何偏偏要选中那幅画?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杏娘。这幅画是何琼芝花了一百文钱从一位老藏家手里购入的。 老藏家为人淳厚淡泊,在临安城中颇有声望,只可惜家门不幸生了一双挥金如土的“散财童子”,为了偿还这一世的儿女债,他不得不变卖家产。何琼芝买的那幅画是他诸多家产的其中一样,也是最廉价的一样,可以说是贱价出售,何琼芝原本是不愿占这个便宜的,可老人家说了,他只是想给自己的那些宝贝寻一个好的归宿,不想它们落入那些唯利是图的小人手里,成为一堆世故媚俗的铜钿。 老人家不愿自己一世的清名沾染上恶俗的铜臭味,他觉得这是一种十分可耻的行为,把自己的尊严放在别人的称上称重然后讨价还价,不管最后能否成交,这个过程本身就让他感到耻辱,可最后他还是不得不为自己的那堆宝贝们标上了一个现实意义的价格,价格的高低与他的耻辱感成正比,所以当他把那幅画以一百文钱出售时,他的心情就宛若沐浴着清风明月一般自在而清朗。 交易完成之后,没有人对这幅画的价格产生异议,那两位“散财童子”还似乎对这个价格挺满意,因为没过多久,老人家的另一件宝贝的售价就打破了这个底价。 后来杏娘陪着何琼芝再次拜访这位老人时,老人和其中一位“散财童子”接待了两人,当听闻此前出售的那幅画被烧毁时,那位“散财童子”立时机敏地捧出了另外一幅笔意相似的藏品。何琼芝委婉地表示了拒绝,没有买下那幅画,而杏娘也未从中得到她所想得到的答案。 一切忽然陷入了死局,杏娘苦思无果,本打算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可是方才邓林的话,让杏娘不禁又重新回想了起来——有一个人的死,还真是可疑! “杏娘——”二人正说话间,周嬷嬷已经踅转过来,“可算找到你了。” “怎么了,周嬷嬷?是琼姨出了什么事?”杏娘急切地迎了上去。周嬷嬷换了口气,将杏娘拉到一边:“那申二家的又来了。” “哦……”杏娘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问道,“周管家呢?” 周嬷嬷目光闪烁,没有立时回答。那邓林饶是乖觉,见状即知趣地退到了一边,那周嬷嬷方才小声回道:“郎主今天去那边了,周管家也跟着去了。” “哦!”杏娘立时领会。 周嬷嬷口中的“那边”指的是崔洵去年年底在西湖边置的一处别院“解红居”,今年年初的时候,里面住进去了一位小娘子。据小缃说,那位小娘子与淮西宣抚使张俊张相公的妾室章秾相熟,都是钱塘名妓,青春貌美,还颇有才情。崔洵原本对她并不存什么心思,一次酒宴上,他见她便面上的字迹娟秀有趣,便与之私语了几句。 没过多久,这位小娘子就搬进了解红居。 对此,何琼芝是知晓的,宽容的。只不过,解红居这三个字在梅子轩里是决计无人敢提的。 崔洵平时不常去,一来别院太远,上朝不便;二来再多的温柔再多的绸缪,也比不过那椅子上的一副暖垫、桌子上的一杯温水,还有夜阑人静时墨香中那一丝半缕的零陵香。 打小养在何琼芝身边的杏娘当然不可能不知情,只是她有些疑惑:何琼芝每次请大夫来,崔洵都少不了要和大夫细细问上一番,为何这次,他非但人不来,还去了解红居? 这周嬷嬷觑着杏娘不言语,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便将这情由说了出来:“这邓郎中不是说这锣可是要响到半夜嘛,大娘子怕扰得郎主心烦,所以就让周管家把郎主送过去了。左右明日郎主休沐,也不妨事。” 杏娘沉吟半晌,道:“那我去见那申二家的吧?”周嬷嬷自是求之不得,何琼芝好不容易神色缓和了些,她生怕那申二家的跑进来再找何琼芝絮叨,故才来找杏娘想办法。 “邓郎中,不好意思,家中有事,我先告辞了。你好生歇着,小缃一会儿会把饭菜给您送过来,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她说,或者跟这院子里刘嬷嬷说,也是一样的。明早,周嬷嬷会过来请你过去给我琼姨再看诊的。” 和邓林话别后,杏娘与周嬷嬷便往花厅走去。目送着杏娘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邓林把手拢在袖中,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望了望天,口中嘀咕道:“这天黑得真够快的!” 第十三章 檀心坼 “平江墨家,暗器一等,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杀人无形,游刃无声,任你是铜墙铁壁百炼金刚,任你是流火奔星飞鹰走马,它都能一击即中,一招致命,决不让你多喘一口气。”邓林以掌为刃,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墨家暗器,无远不届,无所不至。别以为你在千里之外,就可以侥幸逃脱,凡是被墨家暗器盯上的人,那阎王爷不想收都不行。他要你今天死,你绝对活不到明天;他要你跪着死,你绝不可能站着生。” 邓林一会儿指天,一会儿指地,右手的食指一会儿竖着,一会儿横着,好似那墨家暗器就是那天地之间翻云覆雨的一缕邪风,只要它轻轻动一动手指头,你的性命就会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化成一摊腐骨,而你,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因为在那一瞬,你连反抗的本能都来不及有。 “哎——毫厘之间,生死两别,弹指之间,灰飞烟灭!” 邓林面色凝重地于口中吐出一口白雾,随着他那个长长的尾音如烟而散,淡烟之中夹杂着他对“须臾之间生死相易”的一声软颤。 “不过,这都是好的,能让你痛痛快快的死,没什么痛苦,也不用遭什么罪。那墨家暗器最狠最毒最阴的,就是那些个你想死死不成,想活又没法活的暗器。那叫一个惨啊!”一声惨呼,邓林的五官也随之如临大敌一般拧到了一起,俨如一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死”字。 “据说他们家中有一个玉蟾蜍,有个人以为那就是一方普通的镇纸,他为了取那镇纸下的一页书信,就把那玉蟾蜍轻轻地挪到了一边,可还没等他放下,他的一只手就被那玉蟾蜍给吞了,连皮带肉,一点骨头渣都不剩啊。你说那得有多痛啊。”邓林抚着自己的手腕,扭曲而狰狞的表情生动地刻画着遽失手掌的惊恐与痛楚。 “还有一个人到他家去,刚进门,脚下踩到了一片败落在地上的枫叶,他登时脚底一麻,抬起脚来看,那片枫叶就已牢牢地粘在他鞋底了,怎么都甩不掉,没办法他只好把鞋子脱下来。这不脱不要紧,一脱他就后悔了。”邓林替那个人沉沉地发出了一声懊悔的悲叹。 “这可是墨家的‘霜叶红’啊!”邓林的眼神里渗透着一股瘆人的猩红之色,“只要你鞋子不脱,一个时辰之后,你两眼一闭,万物皆休;可你要是把鞋子脱了,那你可就惨了,到来年的二月,你都得受它折磨。身体里就跟那热灶上的大蒸笼一样,火烧火燎的,全身上下都和这火炉里的炭一样滚烫,可奇怪的是,他就是出不来汗。除了放血,能散一点热,别无他法,有人实在受不了就自杀了,反正到最后,也是一死。” 邓林无能为力地两手一摊,眼神之中却流露出一种解脱之后的轻松感。他望了一眼自己的两只脚,下意识地动了一下,忽然他感觉到自己双脚有些不听使唤,还泛起一阵莫名的酸麻,他心头陡的一慌,急忙查看了自己的脚底,呼,没有枫叶!这个极擅描神画鬼的人被自己的故事吓出了一身冷汗。 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双腿久屈之故。 “可你要说它是暗器,其实是有欠公允。”或许是出于对鬼神的敬畏,在淋漓尽致地描摹完墨家暗器之残忍无道之后,邓林又以一持论公允的旁观者的口气评说道: “墨家暗器从不暗中伤人,就像这茶杯、这火炉、这屋瓦、这花这草……它本来就是存在的,你不看它,它也视你如无物,你不去碰它,它也懒得理你。可惜啊世人或以为自己聪明绝顶,或以为自己比别人幸运,而屡屡以身试险,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末了,邓林还颇为郑重地加了一句,“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墨家暗器,从不用毒!” 从邓林的口吻当中,杏娘听得出来,他对这个比毒物更毒的墨家暗器能够秉持不以毒杀人的原则并一以贯之,抱有深深的钦佩之情,甚至还有一点点崇拜。但于杏娘看来,这是墨家暗器的一种自负。 “看似寻常物事,实则伤人利器。”杏娘喃喃地说着,尽管她不知道邓林的话里面有多少夸张的成分,但是“暗器”二字始终让她感到不舒服,想着想着,她忽然想到了一样看似寻常的东西。她蓦地眼前一亮,向邓林问道:“邓郎中,你说得那般详细,可是见过?” “见过,当然见过。”邓林道是杏娘不信自己所言,特意提高了嗓门。 “那你——无事?”杏娘这一问,让邓林突然感到自己后悔自己刚说的“当然”二字。他讪讪地将目光一缩,答道:“我只是远远的见过,没……没碰过。那东西可轻易碰不得,也近不得。只可远观!” “远远一见,你就识得那是墨家的暗器?” “墨家暗器上都有‘檀心一点红’,走江湖的都认得那标记。” “哦——” 杏娘意味深长地点了一下头,未将心中主意透露。邓林见她又忽然沉默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却又不知其所云,似乎对墨家暗器并不太感兴趣,他不觉有些索然。本来他还有一肚子关于墨家暗器的奇闻轶事要讲,现在全然没了这般兴致。 那炭炉上刚煮沸的铫子腾腾地冒着热气,发出“咕咕……”的声音,声音很欢快,也很饱满,恰与某人腹中的声音达成一种默契无间的共鸣。 “邓郎中,那位祁七爷果真能治好我琼姨的病吗?”良久,杏娘才开口问道。 “凡事无绝对,祁七爷能否医好,我不能姑妄言之。我只能说,如果连他都医不好,那天下就没有第二个人能医好了。”凡事无绝对,而邓林的后半句话不无自相矛盾的意味。 不过,杏娘没有指出他言语中的漏洞,而是静静地注视着他说话时的表情。相较于方才言及墨家暗器时他那时而缩小时而放大的五官,杏娘更相信他此刻的眼神——坚定,真实! “娘子,其实……”在杏娘寄予希望的眼神的鼓舞之下,邓林终于鼓足了勇气,“我祖上和祁家倒是有些交情,只是暌隔多年,甚是疏阔,如今祁家主家的祁七爷,我虽未与他见过面,不过,娘子如果真的要去请他,在下倒是愿意去替你去叩叩门看,俗话说‘和尚不亲帽儿亲’,我与他怎么说也是同行,他应该不会将我拒之门外的……”说是这么说,可他心里却很没底。 “既然要请,自当亲往!” “你是说……” “我与你同去!” 杏娘不仅当即同意了邓林的提议,还提议同往,这实在让邓林出乎意料,又大喜过望。他原是顺口一提,并没想到杏娘会赞同。此刻,杏娘的眼眸之中对自己更多了几分期许,这让邓林一下子有了一种委重投艰的责任感。 期许,不可辜负!责任,义不容辞。不过,邓林在面对这一切之前,显然没有慎重地严肃地预估期许和责任的分量,所以当它们与幸福一起向他走来的时候,他很自然地将心中的天平偏向了后者。 “邓公子,不会是嫌我累赘吧?”杏娘见邓林久不作声,以为他有什么顾虑。 “不嫌不嫌。”邓林喜滋滋地摆了摆手,脸上已笑得合不拢嘴。 “那就好!”杏娘道。邓林也跟着于心里窃喜道:好好好,好极了。不过,他还没被一时的喜悦冲昏头脑,他很快意识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可是——”邓林试探着问道,“你琼姨不会同意吧?” “这个我自有办法。”杏娘的决心超乎邓林之意料。 “可是……”邓林的话还没说完,小缃的脚步声已遥遥传来,结束了二人的对话。 “杏娘——”小缃在丹虹阁外高声一喊,杏娘向她招了招手,问道:“饭菜可好了?” “嗯。厨房今晚做了馎饦,又浓又稠,鲜美极了。”小缃的嘴角挂着世间所有美食爱好者一致的满足感与迫切感。邓林大咽了一口口水,直到此时,他才真真切切的感觉到自己胃的存在。由于他亏待它实在太久了,以致于它也开始为自己“鸣”不平了。小缃听了,又趁机奚落了他一番,害的邓林又羞又臊地好没面子。 “你还不快去吩咐厨房,给邓郎中也端两碗来。”杏娘劝不住小缃这张嘴,只好将她支开去。 “啊?!”小缃是一万个不愿意。她素来贪嘴,哪舍得从自己嘴里分一杯羹给邓林,怎奈杏娘之命,她不好违抗,只得怏怏地撅着嘴,带着一个无精打采的“哦”又返回了厨房。 “邓郎中,时间不早了。我就先不打扰了。”杏娘准备起身告辞,被西北风吹得瑟瑟发抖的邓林一早就想结束这场对话,但真到杏娘告辞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还有好多话还没有说完。 “娘子——” 杏娘的脚步还没走下知了轩的最后一级台阶,邓林又唤住了她。杏娘止步回眸,阶石之上,邓林问道:“在下心中有个疑惑,不知当问不当问?” 杏娘莞尔一笑,道:“邓郎中是想问,前来给我琼姨看诊的大夫那么多,为何我不问他们琼姨的病情如何,却要来问你?” “呃——”邓林吃惊地看着杏娘,一种被人看穿心思的窘态写在他的脸上。 “因为——琼姨从来不肯服用那些大夫给她开的药方,唯有你,是个例外。”杏娘低声地说道。邓林没有言语,这原是他方才那句没有说完的“可是”想要说的内容——何琼芝久病未愈,非医之故,亦非药之故,而是其本人不遵医嘱不服汤药以致积重难返无可救药。纵然杏娘能为何琼芝请来祁七爷,病人不肯服药,也是枉然。 “……” 邓林认真地望着杏娘,两点星眸,水灵灵亮莹莹的,好看极了,朦胧的灯光敷在她白净的脸颊上,晕染出一层淡淡的忧愁,颇有一种嚬眉西子的神韵。碧空如水,美人如画,画里真真,真真画里。邓林痴看了会,恍然出梦,说道:“杏娘!你要当心。” 第十二章 水中月 “令尊是个好大夫。”杏娘以庄重的口吻表示了自己的敬意,赞叹之中还有几分羡慕。 “可惜,他不是一个好丈夫。”邓林的声音里带着一个女人的“怨”,尽管这种“怨”还没有上升为“恨”,但毫无疑问,它已经成为了他内心深处的一根刺。那个女人死后,这根刺就彻底地扎进了他的心窝里,以致在他的余生之中,他都不可能像别人一样不痛不痒地给自己的父亲一个几近“圣人”的过情之誉。 为了不让此间的气氛变得太过于凄苦,邓林又转过笑脸来,说道:“不过,在我心里,他还是一个好父亲。”委婉的语气里浓缩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有苦,也有甜;有痛,也有欢乐;有歉疚,也有谅解。 “还是一个好师父。”杏娘微笑着赞叹道,“名师出高徒”,杏娘的这句赞叹更多的是表达对后者的赞赏之情。 邓林憨憨一笑,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不无谦虚地回道:“可惜啊,我不是个好徒弟。他在世的时候,我没好好学;等到他过世了,我才想起后悔了。” “令尊也过世了?”杏娘惊讶的眼神之中露出点点同情之意,尽管惊讶是假的,但同情是真的。 邓林低着头,脸上稍稍露出一言难尽的苦楚之色,然后他刻意地使用了一种平淡的口吻道:“哦,是啊,两年前去的。”望着邓林神思有异,好似戳到了他的伤心处,故而杏娘再次歉然道:“——对不起啊。” “没事!生老病死,人之常事。”邓林看似释然的脸上却有一种凝滞不开的忧伤,还有一种欲言又止的烦恼。 “难得你经历这么多事,还如此看得开。”杏娘见其心神略有恍惚,便转过话题道,“说起这‘生老病死’,生与老那都是有定数的,我们无法更改,也无可作为,但这‘病’和‘死’,却是你们医家大有可为的,药到病除,起死回生,可全在你们的一双妙手啊。” “没那么神通,起码……我还没那个水平。”邓林嘿嘿一笑,有些难为情。抬头见杏娘那宛若秋水的眼眸从自己身上宛转掠过,邓林不觉面红耳赤,恁是西北风再烈,也难消却他心头这一阵热血沸涌。 “你有!”杏娘反驳道,“我琼姨的病前前后后已经请了十几名大夫来,包括那位姜太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惟有你,道出了这病由和病机,还给出了治则。真乃神医也!邓郎中,我琼姨的病可就全拜托你了。”说罢,杏娘已伏身拜在邓林跟前。 邓林一时慌忙,竟也忘了请杏娘起身,而是依样向着杏娘俯身而拜。杏娘迟迟不起身,他也久久不起身,只在口中应承道:“娘子,你放心,你琼姨的病,我定当竭尽所能治好她的。你放心好了。” “果真?”杏娘微微抬头,半喜半疑。鬓前的一缕青丝被风吹乱,胡乱地拍打在她那一双澄静如湖水的眼眸之中,逐起一片縠皱。日光晻晻,秋水瑟瑟,轩里轩外的银烛已经亮起,烛光里,泪光里,点点涟漪泛起一道柔弱而清莹的光圈。邓林痴痴地捕捉着那一刹那的光影,脑海中漂浮着一幅未曾有过的美好光景。 风挑柳眉,柳漾湖心,心在湖底,柳在眉梢。 迤逦多时,邓林才将自己的目光回到眼前:“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邓郎中仁心仁术,杏娘感激不尽。”杏娘再拜。二人复又施礼还礼了一番,杏娘起身问道:“邓郎中,你这可是答应我了啊,你可不要学那姜太医,来了几次之后就再也不来了。” “自然不会。”邓林心想:为了你,我也会再来的。 正想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说姜太医?虽说姜太医的医术不怎么样,可他的医德那还是有口皆碑的啊,怎会如此?”邓林本想趁机再讥嘲姜太医几句,可他又觉得背后说人是非不甚磊落,而且是当着杏娘的面,未免在杏娘心里落下个嫉贤妒能的坏印象,他将那半截子话咽了回去。不过,他的那前半截话倒是提醒了他。 他若有所思地抬头觑了杏娘一眼,转而低头望向火炉,思忖良久,讷讷地开口道:“杏娘,在下这次来,是给你琼姨治她的不寐之症的,其他的……” “邓郎中,身为父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病重而不管吗?身为子女,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父母病危而不顾吗?”杏娘没等邓林的话说完,便抢先说道。 邓林愕然无对,默然许久。 “杏娘,并非在下不救,实是崔夫人——她,”邓林犹豫了片刻,“你琼姨已无药可救。” 面对杏娘的诘问,邓林不得已吐露实情,何琼芝病入膏肓,时日不多矣。杏娘本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不管何琼芝的病势如何,她都会镇定自若,可是当她从邓林的口中得到“无药可救”这四个字的时候,她终究还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多年来,何琼芝有疾在身,杏娘是知道的,虽然何琼芝和崔洵都着意瞒着她,但杏娘还是能用自己的眼睛观察得出来的,只是她从未意识到何琼芝已病得如此严重! “真的已经……无药可救了?”杏娘瘦弱的肩膀猛地颤抖了一下,内心的空白被两行温热的眼泪所填满。 “我想姜太医已经尽过力了。”身为医者,邓林比杏娘更能体会一个医者爱莫能助时的无奈与痛苦。他神色黯然地耷拉着脑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既为姜太医,也为自己。 这种有心无力的悲哀,让他抬不起头来。忽然间,他猛地抬起头来,一扫脸上的沮丧,欢喜若狂地惊呼道:“哦!对了,还有一个人,他或许有法子。” 杏娘见他忽然转悲作喜,却不知其中缘故,茫然问道:“谁?”邓林激动而振奋地拍案道:“平江祁家的祁——七——爷!”杏娘不知此是何方神圣,迟疑地问道:“祁七爷?” “平江祁家的祁七爷,他的医术天下第一,他家的九针十丸能治天下百病,他定有法子。”邓林的口气比之前更为肯定,也更为激动。 杏娘见他说得真切,便也托了七八分希望,泪眼盈盈道:“天无绝人之路。这次可真的要多谢邓郎中了。”杏娘又再拜谢,邓林依旧顶礼相还。 邓林见杏娘高兴,本不欲扫她的兴,可话在肚里,不吐不快。 “你先别急着谢我,”邓林顿了顿,“这祁七爷是坐堂行医的,从来都只在他家的千金堂给人看病,从没出过堂,更没有离开过姑苏,甭管你多有钱,甭管你多有势,他都不会去你府上看诊。所以你要想请他来临安给你琼姨看病,怕是没可能。除非……” “除非什么?”杏娘急切地追问道,眼睛里就像是追逐着一道希望渺茫的光。 “除非你和他们姑苏五友的其他四家有什么深厚的交情或是施过什么恩惠。”看着杏娘脸上的喜色逐渐褪去,邓林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说到最后,他也觉得自己是尽说了一堆废话,非但无济于事还徒增佳人心伤。 若是崔家和姑苏五友有故交,那自然早就去谒请祁七爷了,还用等他来饶舌? 若是崔家曾施恩于人,那祁家定然不消延请,早就登门施治了,还用等他上门看诊? 许人希望,却又遗人失望,邓林啊邓林,你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呢!邓林懊恼地心里埋怨着自己。 “你既说姑苏五友,那是五个朋友吗?”杏娘继续问道,语气倒不甚颓丧。 “姑苏五友!?”邓林瞅了一眼杏娘,两眼珠子滴溜溜地在眼眶里转了个圈,思忖片晌,道:“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姑苏五友,你居然没听说过!不是五个朋友,是五个异姓兄弟,却比亲兄弟还亲。” “据我爹讲,这姑苏五友原本是九个人,艺祖年间,九个人从家乡逃难出来,路上死了三个,剩下六个,后来这六个人就逃到了姑苏,成为了姑苏六君子。后来大概就是五十多年前的样子,有一家突然就败了,也不跟这五家来往了,所以就变成了现在的这五家:师家、柳家、墨家、祁家和吴家。”邓林依次张开五指道,“祁家,九针十丸,医术第一;吴家,卖酒鬻醋,财富第一;师家,调丝弄竹,管弦第一;墨家,奇门遁甲,暗器第一……” 邓林如数家珍般滔滔不绝地述说着姑苏五友的历史变迁,那神采飞扬的劲儿就宛若他就是姑苏五友之一,每次竖起大拇指数到“第一”二字时,那骄傲的眼神,简直比连中三元还气盛;那自豪的嘴角,简直比横扫千军还势壮。可叹他那一身褴褛的布衫,却比那不第的秀才还落魄。 杏娘漫不经心地听着,忽而有两个字掠向眉心:“暗器?” 第十一章 知了轩 小缃口中的“他”就是邓林。不过,此刻的他似乎并不急着为自己辩解,而是机敏地闪到周嬷嬷身边,抓耳挠腮地嘿嘿一笑。这一笑,无疑是向众人承认了小缃说的乃是真的。 “邓郎中,这?”杏娘不解其故。倒是一直眼睑低垂的何琼芝突然发话道:“周嬷嬷,还不快请邓郎中坐下。小缃,去把家里那位手艺一流的茶博士请来,让他来给邓郎中点茶!”小缃看了杏娘一眼,悻悻然领诺而出。 “琼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杏娘一边问着何琼芝,一边又拿眼睛问了何琼芝身边的周嬷嬷。周嬷嬷交手于前,只含笑不语。邓林那神秘的一笑,杏娘本就疑惑,刻下何琼芝还着意加以厚待,这就让杏娘更为疑惑了。 “邓郎中,你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可还要待价而沽?”何琼芝微笑着说道。 “崔夫人,小的唐突,还请您莫要着恼。”邓林身一躬,纳头便拜了下去。 “坐下说话。”何琼芝佯怒着命令道,待邓林坐定,她才道,“我不恼,不过,你再不说,咱们杏娘可就恼了。” “多谢崔夫人不怪罪小的。崔夫人的不寐之症乃是月前夜里为那锣声所惊而落下的。《内经》有云:‘逸者行之,惊者平之’。平者,常也。心悸而不惊,见怪而不怪,一切习以为常,习惯了自然也就不惊了,病也就不药而愈了。所以,在下的药方便是‘以惊治惊’。” “原来如此!”杏娘恍然叹道。不过,她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治疗之法,并不十分深信,“那我琼姨的不寐之症可是根治了?” 邓林故作深沉地摇了两下头:“此锣声还得再鸣三四次,到得今夜子时,便差不多了。” “小兄弟这方子,不循常法,不落俗套,可真是神医啊。”何琼芝虽然病还未愈,但已对邓林赞不绝口。 “崔夫人,莫要先急着夸我,且待明早醒来再夸我不迟。”邓林对自己的“方子”颇为自信。 “呃,邓郎中,那今晚可否屈您在舍下且住一晚,待明早天亮,琼姨大好了,你再回去?”杏娘诚意相请,邓林客听主便,也不固辞。 待那茶博士来,何琼芝又邀他吃了几碗茶,闲聊了一番,间或问了问他的家世,却也没问出什么别的底细来,和那白行老所言几无甚出入。 虽说邓林举手投足之间难免市井之气,但为人爽直的性子倒是极合何琼芝的心意。也是在这番闲谈之中,何琼芝明白了为何他少年成名却至今穷困落魄——人命为贵,钱财为轻,这是个轻财重义的少年郎。难得! 点汤毕,何琼芝命杏娘送邓林去西厢房住下,邓林拜谢而出。 邓林在杏娘的前引下,施施然往着西厢房的方向走去。时,日薄西山,不着一丝温度的残阳在散发着这一天最后的一丝光亮,给芃芃苑[1]西侧那面被江南烟雨滋润得已经发黄发黑的墙壁蒙上了一层行将枯萎的昏黄之色,让人不自觉的生出了一丝苍凉之感。邓林怔怔地望着这腐朽的墙面,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尤其他见到这面墙的斜对面就是崔洵的书房明哲楼[2]时,他愈觉得这面墙的存在显得十分突兀。 据杏娘介绍,此乃取败墙张索之意,崔洵酷爱书画,每每遇到笔头滞涩之时,他便对着这面墙伫望良久,对景迁思,必有妙得。听了杏娘这一番讲解之后,他方才觉得眼前这面墙还真似一幅气韵生动的水墨画,淡墨轻岚,万物氤氲,明暗相间,虚实相生,只是这天工之笔,实在朦胧实在抽象,他实在琢磨不透这山从哪里起水从哪里出。 邓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对这种聊以自娱的文人雅趣,他是一窍不通的,他只知道,当风雅成为一种“病”,此人便会愈陷愈深,非药石可医。空想了片刻,邓林想到自己家倒也有这样四面“山水相连”的水墨外墙,比之更具古意,就是欠些雅意。想到这儿,邓林不由得赧然一笑。 西风卷着黄叶逐尘而来,将傍晚时分的寒气送到了这个本就不着一丝生气的庭院之中。几声寒鸦喑哑,在明哲楼的上空掠过。邓林转眸瞥了一眼明哲楼,虽然一个多月过去了,但被火舔舐过的痕迹依然很明显,隔着莲花池,似乎还能闻到一股焦炭的味道。幸亏此楼临水而建,就地汲水,倒也近便,故而这场火也未曾蔓延到其他房屋。 邓林抄着手一面走,一面看,室外冰冷的空气赶着他加快了脚步,而他两颗眼珠子竟比他的那一双脚还来得忙碌。崔宅相比其他京官的宅院明显要局促许多,也简朴许多,从天舞阁出来,穿过一座花园,绕过芃芃苑,走过一段紫圩松径,不多时,便到了西院,西院和东院一样,木不髹漆,墙不圬白,不施丹雘,不加雕琢,古朴而自然,简洁而轩敞。西院的刘嬷嬷为邓林安排在了丹虹阁。 杏娘吩咐小缃去厨房安排酒菜过来,小缃瞟了邓林一眼,不情不愿地领命而去,邓林嘿嘿一笑,朝她拱手道了句“叨扰了!”他已经很久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了,至于酒,更是很久很久没沾过了。 小缃去后,杏娘未有离去之意,邓林料着杏娘有话要问,便以“主人”的身份邀请杏娘进屋小坐片刻。丹虹阁内还未收拾停当,二人只得移步到一旁的知了轩稍坐。 知了轩四面透风,不设隔窗,几处帷幔也高高卷起,似乎是故意让那冷风在这轩中畅通无阻。邓林就着火炉坐下,身上还是时不时地会打寒噤,他尽量咬紧牙关不让杏娘看出自己的窘态。杏娘也很配合地“没瞧出”他那身在风中飘扬而起的衣衫是有多么的单薄。 杏娘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温度,冰冷的空气能让她时刻保持清醒,而这种体感不适的温度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磨炼她的意志力。 “邓郎中的医术,可真是神乎其技。若是这次琼姨的病好了,那我必定要好好谢你。”杏娘道。 “杏娘客气了,这是我医家的本分。”邓林略略欠身,略显拘谨地答道,而那双眼睛却不甚本分。 “方才邓郎中说,令堂说过一句话,你至今不忘。我没记错的话,是‘医者父母心’,对吗?” “对,没错。”邓林讷讷地点了一下头,那句话并非出自她母亲之口。 两个人相对而坐,中间的火炉将两人分成了一左一右。邓林刻下颇有些后悔自己坐的这个位子,西北风起的时候,他那不争气的脖子便会不自觉地向下一缩。 “真是难得,令堂去世那么久,你还能一直牢记她对您的教诲,您可真是一个孝子啊。” “说来惭愧!小时候,我很是顽劣。我娘病重那会,我还很不懂事地要她给我做了一碗菜羹馎饦。”邓林突然沉默了,他没将那一碗馎饦后面的故事说出口。 杏娘亦默然许久。 “令堂是因病过世的?” “嗯。”邓林点了一下头,“不怕你笑话,我爹也是一名大夫。在我娘去世之前,他的医术就在当地小有名气了,比我现在强多了。”邓林自嘲式地笑了笑,语气里并没有因为父亲当年的优秀而感到自豪。 “令堂得的是什么病?” “疫症。”邓林道,“那年,全村半数以上的人都得了疫症,他是大夫,救死扶伤是他的天职,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名医,自然是要冲到前头去的。所以他就带着医馆的人没日没夜地给村民治疗疫症。可是病人越来越多,药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药用完了。那天晚上,他回了家。我娘给他做了一碗馎饦,然后娘说她累了,就靠着门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 杏娘没有继续问下去。在见到邓林本人之前,杏娘已经从何琼芝的口中得知了邓林的母亲亡于靖康元年。当年金人南下,罪恶的铁蹄夺走了他们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家园,只留给了他们比死更残酷的一场瘟疫。 “对不起,勾起你的伤心事了。”一段默哀式的沉默之后,杏娘歉然说道。 “没事!都过去了。”邓林瞥了一眼轩外苍茫的暮色,心底的愁绪不觉随风飘散。 这个从外貌上看来还不甚成熟的少年早已学会了如何排解内心的痛苦,如何纾解内心的忧愁。尽管在风雨如晦的日子里,他依然会为自己的下一顿在何处着落而犯愁,但只要云彩之间露出一丝阳光来,他便可以乐不可支地哼着曲儿投入那百草丛中。 过去的事情,就该让它过去,否则,就是和自己过不去。邓林这个乐天派,从不会拿过去的事情为难自己,因为日子还要过下去。 同样的问题,摆在杏娘面前,却变得不那么容易了,对于“过去”这座大山,“跨过去”还是“绕过去”,她还没有作出最终的决定。 [1]芃芃黍苗,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劳之。 [2]明哲楼: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第十章 翻高头 “就是那小偷放的火!这小偷也是胆子大,居然敢偷到咱们家里来。幸好杏娘心细,经过主君的书房发现有异样,急忙喊了护院来捉他,他一见自己露了踪迹,撒腿就跑。”小缃那张嘴啊,真是拦都拦不住,杏娘几番使眼色,她也全然未有领会。 “可捉到那贼人了吗?”那邓林急追问道。 “哼,还说呢,都是那些护院无用,竟让他给跑了。还害得我们主母梦中惊醒,从床上跌了下来。”小缃指手画脚地抱怨着那些护院。 “跑啦?!”邓林忽然睁大的眼睛里透着三分义愤,而那突然提高的嗓门里则透着十分的失望。 “那贼人狡猾的很!”小缃听着邓林的话音末处一声叹息,急为自家辩道,“他眼见着自己穷途末路是逃脱不得了,就狗急跳墙,一把火烧了我们主君的书房。你说这时节,天干物燥,一把火烧起来,那可是泼天大祸啊,大家一见书房火起,忙掉头去救火了,谁还能顾得上他这个小毛贼啊。” “狡猾!真是狡猾!居然还敢纵火烧屋,这不是罪加一等嘛!”邓林愤然扼腕,差点就把手中的茶杯给摔了出去,“那崔舍人为何不报官?这样的贼可不能轻饶啊!” “主君本想报官来的,可转念一想,那贼人是杏娘发现的,虽说杏娘并未仔细瞧见他的真容,但倘若那贼人得知我们报了官,必然会对我们怀恨在心,可指不定要回来报复我们杏娘的。他要是明刀明枪的来,我们倒也不怕他,就怕这翻高头的夜路走多了,惯会使那见不得人的手段来暗算人,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可不能让那杀千刀的害了我们杏娘。”小缃口无遮拦,还屡出鄙俗之语,何琼芝越听越不顺耳,可她也未有加以阻止。 她不想让邓林瞧出此中有何不可告人之处。 “原来如此。”邓林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他心里想的是:都说做官的胆小,果然不虚。息事宁人是应当,可那是什么人,就不怕打蛇不死,自遗其害? 杏娘似乎瞧出了邓林的心思。 “那件事之后,周管家在前院后院加派了人手看护,量那贼人是不敢再来了。”杏娘从邓林手中取过那个被他喝了半盏又洒了半盏的茶杯,道,“不过,崔叔思虑着,这贼人暂时是不敢来我家了,但难保他不会去骚扰别人家。堂堂天子脚下,他若只是烧了我们一家院子,那是小事;他要是扰了百姓安危,那可就事大了啊。所以,第二天,俞府尹过来慰问的时候,就把事儿与他说啦。” 小团茶的茶香缓缓地沁入到了邓林的心脾之间,然后轻轻地在他的脸上描绘出一种自然而惬意的颜色,这样的过程恰如杏娘说最后一句话时的声音,轻细而不失稳重。 杏娘将茶稳稳地递到邓林的跟前,又道:“只是没劳动府衙的人过来。一来家里也确实没少什么重要的物事儿;二来,琼姨被那贼人一闹,受惊不小,崔叔怕这衙门的人进进出出的,反倒弄得家里人心惶惶的;其三嘛——” 邓林小心翼翼地接过杏娘的茶,正欲放下茶盏,忽见杏娘神秘地顿了顿,似有要紧的话要说,忙引耳相闻,只听杏娘轻声说道:“引蛇出洞!” 明人不须细说。杏娘这打哑谜似的四个字,言简意赅,而恰到好处。 “唔——”邓林意恐打草惊蛇似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如梦初醒般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如有所悟地眨了两下眼睛,表情虽还有些凝固,但眉宇间渐渐舒展的两个疙瘩却已慢慢地向外延展出了一段更为精彩更为生动的故事结尾。 杏娘身边的小缃也是睁大着眼睛,她也是直到今日才体悟到主人之深谋,佩服之意,自豪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家宅安宁最是重要。崔舍人果然思虑周全!”邓林趁机奉承,那清瘦的脸上浮着一个卑微而干净的笑容。 “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擒到这贼人?主君书房里那幅《山北燕云》,可是主君主母最喜爱的画儿,如今被火烧得一干二净。”小缃嘟着小嘴,那恨恨的表情恨不能将那贼人也一把火化成灰烬。 “可是王希孟的《山北燕云》?”小缃的一句话又好似勾起了邓林心里的某根弦。 “正是呢。”小缃猛一跺脚。 “哎呀呀,那可是王希孟的绝笔啊。这贼人实在可恶!可恶!既来窃人财富,何不往居室里头去,怎的没事跑书房里来?一幅好画,就这样白白被他给毁了!”邓林为那幅名画葬身火海而感到惋惜、感到痛心。不过他的这种情感似乎比之画之所有者更为深沉更为强烈。杏娘和何琼芝面面相觑,皆觉怪异。 “哼,照你说,这个小偷不往书房去,应该往哪去呀?”心直口快的小缃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一直在被某人牵着鼻子走。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蓦地脸色一转,那张圆润的笑脸上立时堆起不太友好的笑容。 “自当往……”邓林话音未落,他手中的茶盏就已先他一步落到了地面上。 “哼,你这郎中,没事打听这么多干嘛?”小缃厉声喝问道。 可怜邓林一个男子汉就这么被一个小女子掀翻在地,竟也是半点也动弹不得。他这一翻,还将破败的里子暴露了出来,体面的长衫下是一件褴褛的短衣,腿上的长袴颜色深浅不一,那形态各异的补丁无情地绽开了它那针脚稀松的破洞,上面老旧的皱纹也趁机揭露了它的单薄与贫寒。 小缃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同时也抓住了他那布衫之下的短袄,那短袄的质地有些硬还有些脆,“竟然是纸做的!”小缃于心底暗暗一声惊讶,于眼神之中掠过一丝轻蔑。这是一丝致以手下败将的轻蔑。 “我瞧你根本就不是什么郎中,你今天来也根本不是来给我们主母看病的,而是……”小缃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而是那贼人的同伙!” 邓林“嗷嗷——”地喊叫了几声后,奋声置辩道:“哎,你这小娘子,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啊。我怎么会是贼人的同伙呢,我若是,岂会这么蠢来自投罗网!”邓林不屈地扭动了几下,手里的拳头护在胸口,倒是未有挥向小缃。 “小缃!不得无礼!赶快松手!”杏娘赶忙喝止道。小缃的拳头悬在半空中,回头道:“杏娘,这个人着实可疑。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什么神农氏的后人,是什么什么名医,可来了这么半天都不给主母看病。依我看,他就算不是那窃贼的同伙,也定然是一个坑蒙拐骗的庸医。我们还是将他扭送官府,为民除害的好。” “杏娘既说要你松手,你就松手,还啰嗦什么!”周嬷嬷上前一步,肃声命道。小缃素来就畏惧这位不苟言笑的老嬷嬷,此刻听她如此发话,自不敢违逆。 邓林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整了整自己那身宽大的衣衫。杏娘连连赔礼道歉,邓林也跟着连连还礼,总算将这闹剧平息了过去。 “咳咳……邓郎中,老身坐久了身子觉得有些乏了。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吧?”何琼芝神色不悦,觑着邓林东扯葫芦西扯瓢的,也不怎么专心于看诊,便托词离去。不待邓林答话,她已起身。 “周嬷嬷,扶我回去休息。”何琼芝转身时,故意避开了杏娘的双手。 邓林张着嘴本还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没有说出来,只是往外张望了一下,不意撞到小缃凶巴巴的目光正紧“咬”着自己,他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干净而无半分恶意的白牙。小缃则朝他还了一个厌恶而极具挑衅意味的白眼。 “噹噹噹……”忽然,屋外一阵脆亮的锣响,恍若平地一声惊雷陡然劈在每个人的耳门之上,震得每个人都心慌意乱,尤其何琼芝,猝闻其声,心中大骇,魂飞天外,当即双腿一软,颠仆不起。杏娘与周嬷嬷好不容易将她从地上架起,扶到软榻之上,将息片刻。屋外的锣声戛然而止,何琼芝也稍稍平复下来。 然过得片刻,屋外那锣声又来聒噪起来。杏娘与周嬷嬷都觉得怪异,若是屋外发生了什么事情,必然会有下人过来通报才是,为何迟迟不见人进来?若是无事发生,又为何以锣声示警? “小缃,你且去瞧瞧发生什么事情了?”杏娘急命道。小缃立刻拔足而去。 “邓郎中!你快过来看看我琼姨吧。” 邓林原本准备着收拾好医囊就告辞了,可何琼芝突然昏厥,他身为医者,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杏娘这一声招唤,让他加快了脚步移至何琼芝身旁。几针下去,何琼芝逐渐睁开了双眼,第一眼见到杏娘,她无声地笑了。杏娘柔软的问候声无疑比那张绒毯更能温暖她的心窝。 在施针技艺上,邓林还不够娴熟,所以,下针完了后,他自己也长舒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是吐尽,小缃已经从门外急冲了进来。 二人俱别有深意地互看了对方一眼,颇有几分分庭抗礼之意味。 “杏娘!杏娘!”小缃疾呼着快步奔至杏娘身边,眼角还带着一丝胜利在望的兴奋。 “越来不懂规矩了,失张失智的成何体统!”杏娘神色峻肃地先把小缃训斥了一番。小缃瘪了瘪嘴,心头好不委屈。周嬷嬷从屏风后取过来一个软枕,垫在何琼芝背后。何琼芝半躺半卧地缓缓坐起。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还不快过来跟琼姨禀报。”杏娘问道。 “你问他!”小缃目指着邓林,没好气地回答道。 这样的回答,无疑是让杏娘难堪,杏娘没敢去看何琼芝此刻的脸色,只是再次问道:“你说什么?”小缃涨红着脸,高声禀道:“外面的锣声,是他命人布下的。” 那响亮的声音犹似在给某人宣判死刑。 第九章 甘草子 数日之后,日昳时分。 崔宅管家周秉仁领着一个郎中打扮的年轻人进来,只见他头裹黑巾,身上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白色交领布衫,一个药囊从肩头斜跨至腰,药囊上绘着的眼球已经褪色,但比他身上那件布衫更为整洁些也更为贴身些。那件布衫实在是有些宽博,宽博得就像是一个肥硕而老旧的壳子挂在了他这个单薄而纤细的衣架上,他穿着它,却给人一种他被它欺负了的感觉。不过整体来说,这个年轻人的衣着打扮还算得体,精神也不错,好像并没有被自己的外衣给“打败”,只是两只屈服在袖筒里的手好像已被屋外的寒冷彻底打败。 杏娘悄悄地瞄了一眼那年轻人的脸,瞬时吃了一惊,他的脸上虽有风霜之色,但其底色还很平淡还很稚嫩,应该还没超过二十岁,脸上被冷风刮擦过的地方还腼腆地显露出他初次登门的拘谨,还有一种新鲜的活泼的生命力时不时地从他那两颗被拘束在眼眶里的眼珠子中释放出来。 怎么看,这都是一张初出茅庐的脸,杏娘的第一感觉是,崔舍人这回被白行老给骗了,不,应该是白行老被这年轻人给骗了。 他瑟瑟缩缩地跟在周秉仁的身后,眼睛则小心翼翼地张望着周围的一切,那是一种单纯的好奇的眼神,而非世俗的市侩的眼神。进得门来,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殷勤却又生涩的笑容。小缃见后,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个鄙夷的笑声。 杏娘和琼姨正在偏院的天舞阁中,反反复复研究这银钗,仍不得一丝头绪。闻知郎中登门,二人就将银钗收了起来。迨郎中进门后,相互寒暄叙礼,便分宾主次第入座。 古人云:“老不拘礼,病不拘礼”,何琼芝既老且病,故也不甚计较什么俗礼,再加上,她本出身行伍之家,生性较常人更随性些,对那些个常礼也不甚讲究。 那年轻郎中自报家门,自称神农氏后人邓林。小缃为琼姨腕间覆上一方锦帕,邓林举手搭脉,眉头紧蹙,小缃看他年纪轻轻,不免轻视,窃声道:“披着蒲席说家门。”杏娘向她使了个眼色,并不作声。 “夫人夜不能寐,是常年有之,还是近来有之?” “近来方得的。” “已有几日了?” “十多日了。” “那此前睡眠可稳?一晚可睡得几个时辰?” “此前的话,平日大娘子总是比主君早半个时辰醒来,差不多就三个时辰左右。” 邓林问一句,周嬷嬷答一句,你来我往,倒是对答如流。何琼芝捧着茶盏,只顾吃茶,对邓林的提问一概不答,也一概不理,一双慈眉低低地对着茶盏中的云脚,听着周嬷嬷第三问答得略多余了些,她方抬头道:“人老觉少,三个时辰不少啦。” 邓林礼貌地微微颔首,又问道:“那——可曾用过安神汤之类的药物?” “偶尔服用。” “用过之后,可得安枕?” “一觉至天明。” “那这半个月来呢?” “安神之药,无日不用。但,如水浇石,无有助益!” 邓林对着周嬷嬷盯了许久,然后,他淡淡一笑,对这位老妇人的配合表示了感激。最后,他起身裣衽,拜道:“崔夫人,在下是个医生,在我们这个行当里,开药方须讲究一个原则,那就是‘君臣佐使’。何为君,主药为君;何为臣,佐君即为臣。在下知道崔舍人在朝为官,即为臣,官家践天子之位,即为君,这君臣之道,您大概比我要清楚的多。我想请教您,为臣者,如果因为尊者讳为亲者讳而故意知而不言言而无物,那将会是什么结果?而为君者,如果不能与自己的臣子开诚布公坦诚相见,一味的隐约其辞还一半真一半假,那又当如何?” “哎哟,请教不敢当。老身一介妇人,又久在病中,哪知道什么君臣之道。杏娘,你读过书也看过史,你且来回答一下邓郎中的问题吧。”何琼芝微笑着将邓林的问题推到了一边。 杏娘微躬作礼,从容道:“君臣失位,上下隔阂,自是国之大患也。至于这后果嘛,自然是不言而喻的。”言讫,杏娘转过脸来,向着周嬷嬷以抱怨的口吻道:“周嬷嬷,有道是‘吃药不瞒郎中’,今日既然请了邓郎中来,你就不能因为我在这里,就像平常那样为我心安而特意瞒着大夫。” 周嬷嬷赧赧一笑,她心知,自己的回答瞒不住邓林,也从来骗不过杏娘,只不过,一个“忠”字让她不得不把实话藏进了自己的心中。对于她来说,忠就是忠,没有贤愚之分。不过刻下,听着杏娘的抱怨,她却能感受到自己的良心好过了许多。 “邓郎中,这位嬷嬷是最知我琼姨心思的,她知道琼姨怕我担心,所以总不肯将琼姨的病情全然告知我。还望邓郎中体念她一片忠忱,也体念我琼姨一片慈母之心,莫要见怪。”杏娘一礼到底,邓林也无话可说。 他抬头看了杏娘一眼,此刻的杏娘卸去前夜华丽的妆饰,脸上薄施脂粉,却难掩其芙蓉芳姿,身上着一件浅杏色褙子和一件素色罗裙,这简素的装扮,更显得清雅秀丽。邓林初进门时,未曾留意何琼芝身边之人,此刻相见,恰若郑交甫汉水巧遇神女,不禁心旌飘摇,呆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整了整自己那件捉襟见肘的布衫,匆忙还礼道:“娘子有礼。” “这是小女杏娘,刚忘了给邓郎中引见了。”何琼芝笑吟吟地拉过杏娘的双手。邓林方觉自己唐突,讪讪一笑,又恭敬地向杏娘行了见面礼。杏娘向她微微一笑,可他的心头却不觉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感。 俄而,他又为自己方才那一刹那的绮念而感到不可思议,他自嘲式地笑了笑,道:“崔夫人慈母心肠,杏娘孝心格天,真是叫人羡慕。小的的母亲早亡,我都已经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了,不过我还记得她生前跟我说的一句话,那就是医者父母心,身为父母,无一不是希望自己的子女一生平安长寿永年。崔夫人,你说是这样的吗?” 这无疑是说到了何琼芝的伤心处,杏娘的手心手背都能感觉到那双大手指尖在颤抖。 何琼芝默然片晌,蔼然道:“知子莫若母,你娘知道你一定会成为一位好大夫的。”邓林眉间作喜,拱手道:“嗯,小的也是以此为终生之志的。所以,小的在此恳请崔夫人能成全小的这个志愿。”何琼芝讶然问道:“如何成全?”邓林道:“小的想医好您的不寐之症。” 小缃听不明白二人之话里话,忿然挺身道:“你这是什么浑话!世上有病之人谁不想药到病除身体康健?难道还会有人不想大夫医好自己,反要大夫医坏自己的啊!” 俗话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小缃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个“嘴上无毛”的年轻人,而且是越瞧越不对眼,尤其闻着邓林身上那一层由内而外的寒酸气,她愈加肯定邓林是一个只有半瓶子醋的穷秀才。 “邓郎中,你想成为一名妙手回春的好大夫,有这样的志向固然是好,可你也得看看我家主母是谁,你想借她的性命来扬你的名?你把我家主母当什么了?倘若她老人家有半点闪失,你担当的起吗?”小缃不屑的眼神随着她那不屑的语气一起高高地往上扬起。 “邓郎中的医术,早已闻名遐迩,哪还用得上老身来助你扬名。冯钤辖的小儿子十年跛疾一朝痊愈,温少府家的五姐从秋千架上坠下庶几昏死,你一颗苏合香元便让她起死回生,这样的医术,连许多杏林老手都自愧不如呢。”何琼芝的目光就像残冬里的一丝暖阳落在邓林的身上,邓林难为情地低头笑了笑。 对于这两桩外行赞内行嫉的医案,他还是颇为自豪的。不过,他并未因此而获得事业上的顺风顺水,相反,他的日子在那之后过得越来越艰难,被同行挤得几无立足之地的他又因为他自己那套所谓的“六不治”原则而一再得罪权贵,最终落得个百草荒尽囊如洗的下场。所以,当何琼芝提起那两桩风光的旧事时,他的目光里也难再复往日的风光了。 杏娘狠狠地睨了小缃一眼,而小缃吃惊的眼睛里大大地写着四个字“竟然是他!”转念又一想“怪不得郎主会请他来!”小缃用她那双刻薄的眼睛把邓林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心里直嘀咕道:“好歹也是个名医,怎的穿那么破?” “邓郎中,那老身这不寐之症,就拜托你了。”一直拿病痛来为难自己的何琼芝不想再为难这个年轻人,她清了清因为一时哽咽而有些酸楚的喉咙,方开口道:“我的病……” “您的病已有月余——”邓林抢断道。 “您的睡眠向来不好,这是老毛病了,只要借助于安神汤一类的药物,一晚上尚可合眼两三个时辰。不过这次不同。初时,你定是以为时节变化才引起的,所以你不曾在意,只是依旧服用姜太医平常开给您的安神药,可是你很快发现这安神汤不灵了,所以你就试了其他的养生之法助自己安眠,至于这些法子的功效嘛,聊胜于无罢了。晚上你一闭上眼睛,还是会心神不宁,一个晚上睁眼多合眼少。想必在我之前,你已经见过不少大夫了。他们大抵说是你太过操劳所致,都让你放宽心多休息。可是半个月过去了,你的症状依旧没有缓解,好像还加重了,晚上只要屋外有一点动静,你就会马上醒来,然后睁着眼睛,等待天明。” 邓林将何琼芝的病情及治疗过程娓娓道来,何琼芝与周嬷嬷俱感诧异,主仆二人相互对觑了一眼,从眼神之中可以看出,这主仆二人从未对第三人言及何琼芝的病情如何,除了一个人——姜太医。故而,这诧异的眼神之外,还多了几分佩服——姜太医是宫里有名的“金口难开”,这小子能撬开姜太医的口,着实不简单。 “邓郎中竟比我身边的周嬷嬷还清楚啊。就是这样的。”何琼芝赞叹道。 “据在下听闻,一个月前,贵宅后院起火,此症状可是从那时起的?”邓林又问道。 “正是哩。自那晚家里后院起火,大娘子就夜不安寝了,就算用了安神丸,也无济于事。”周嬷嬷也不再隐瞒,说罢,不无忧急地叹息了一声。 “都是那个小偷惹的祸事。平白无故惊着了主母。”提起那晚,小缃便有些忿忿不平。 邓林惊噫一声:“小偷?不是走水吗?” 第八章 忆岁月 “琼姨,汴京下雪了。” “是啊,前日那李司农的大娘子还跟我说起呢,又下雪了。还下得挺大的呢,”何琼芝用手在膝前一比,“都到这儿了。哎,这江南什么都好,就是这雪啊下得没半点意思。”这是南渡之人惯有的抱怨,由于对故土的眷恋,让他们对地暖风和的江南缺少了些许包容。 刻下何琼芝目瞩西北,双目深沉,仿佛目光所及之处,便是北州家园之所在。恍惚间,她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个在她梦里多次出现的画面。大雪初霁,一个小女孩,在雪地里欢快地向前奔跑着,阳光下她洒落的那银铃般的笑声足以融化这场堆满神州大地的三尺冬雪。可惜,她始终没有望见那个女孩的面容。 “琼姨,你没事吧?”杏娘轻柔的一声呼唤将何琼芝的目光又唤回到了眼前。 “没事,不就是被人骂两句吗?这些年骂我们衣冠南渡苟且偷安的人还少吗?说我们忘本,骂我们怯懦,那他们呢,偷偷摸摸地把这东西塞进来,连头都不敢露一下!”何琼芝舒展着笑容,安抚着杏娘,“你啊,也别往心里去,此事还有些古怪,且等我与你崔叔商量了再议。” “什么古怪!?” 忽而,一男子的声音在外响起,话音刚落,那人已挑帘跨进门来。来人正是崔洵。 宾客既散,他见何琼芝许久未归,就寻了过来。及至门口,见一众下人皆在角门外守候着,心下生疑。至门口,见着周嬷嬷,询问了几句,周嬷嬷推说不知情,崔洵也就没再问下去。 未免打扰二人说悄悄话,他依旧让下人们守在原地,独自蹑步过来。行至门口,恰听得何琼芝说什么“古怪”,更觉骇异,也顾不得让人通传,便挑帘而入。 “崔叔!”杏娘忙起身恭迎,神色也变得拘谨起来。 “官人。”何琼芝与崔洵备述前事,只调遣小缃一节未提。崔洵捻着霜须,敛眸以闻,瞧着神色,有些酲困。 “唔……”听了奇事,观了奇物,崔洵始终不置一词,不过这个人向来都是不轻易当众发表意见的。良久,他才抬起头来,夫妇俩心照不宣地对觑了一眼。崔洵那双被醇酒灌得有些浑浊的眼睛微翕着,露出一丝威严的目光。 “奇技淫巧,故弄玄虚!”崔洵对那乌漆锦盒的幻术既不感到讶异,也不感到稀奇,最后还嗤之以“奇技淫巧”四个字,以示对这种“雕虫小技”的不屑。“少见多怪”的何琼芝却不以为然:“可是官人——” “娘子!此事确有蹊跷之处,可若真要即刻细察,怕是要有损杏儿名节的!”崔洵一句话便点到了此事的要害,何琼芝也不好再说什么,这原也是她的顾虑,只是这锦匣上的那两行字,让她隐隐觉得不安。 “先回家吧。之前我托了白行老找了个大夫,据说医术不错,过两天他来府上,给你好好瞧瞧。”说罢,崔洵已将他从周嬷嬷手中索来的斗篷披在了何琼芝的身上,还亲自给系上了结带。 杏娘从旁递过两个手炉,崔洵取过一个,塞到了妻子手中,另一个则没有接将过来,只道:“天正冷呢,你穿的这么单,小心冻着。至于这银钗,由你琼姨先收着,你就不要多想了,凡事自有我和琼姨为你做主。” 杏娘捧着手炉,顿觉心里暖暖的。她本想搀扶着何琼芝回去,但崔洵却从她手中抢过了何琼芝的臂弯,挑起门帘便相伴回去了。望着二老的身影消失在凄冷的夜色之中,杏娘又伫立了良久。崔洵酒量并不深,今晚宴饮多喝了几杯,刚进屋的时候连步子都有些零乱,可纵是如此,他依旧坚持要把着自己妻子的手腕一起走回去。这样的情深,这样的亲睦,深深地印在了杏娘的脑海之中。 回去的路上,何琼芝坚持要与杏娘同车相伴,崔洵不欲强求,只半醉半醒地扶轼而叹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然后就一个人倒在了马车里,正好他也有些“要事”想一个人静一静。 琼姨紧紧攥着杏娘的手,生怕这双纤纤玉手,明日便飞离了自己似的。尽管杏娘此刻正在自己的身边,但是她依然觉得杏娘马上就要离开自己一般,想起昔年之事,一直萦绕心头,耿耿于怀。 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一日,金兵围攻汴京开始,同知枢密院孙傅相信了军中的一员士兵郭京,言其身怀佛道二教之法术,能施道门“六甲法”,并会佛教“毗沙门天王法”,而后竟在朝堂之上以障眼法骗得官家和大臣的信任,还封他为成忠郎。 他扬言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布阵“血海法”,可生擒金将,让官家只需坐等槛车缚酋即可。闰十一月廿五日,郭京于宣化门上作法,却不允许凡夫俗子旁观。众人不得上前观看,只有时任签书枢密院事的张叔夜(杏娘的爷爷,张伯奋的父亲)可在旁观看。 时金人围攻,兵临城下,郭京拔下白旗,举黑旗为令,不久金军即攻上城。而这时,郭京却言要下城作法,当即逃离,汴梁沦陷。汴梁城破后,城中就有人散布流言,言张家通敌,不然为何郭京只让张叔夜一人上城,且金人入城后,更是善待张氏兄弟二人,虽然张叔夜随二圣北狩,但张氏兄弟俩却安然无恙地留在了汴京,赐了锦绣宅院,还授了高官厚禄,连张夫人也被封了诰命。 由此,张氏兄弟背着父亲卖国求荣的流言便不胫而走,沸沸扬扬地传遍了整个东京,言之凿凿,似有实据,连崔洵和何琼芝在南渡途中,亦有耳闻。 虽然,之后张叔夜白沟自缢,张伯奋服毒殉国,张夫人自刎明志,无不证明了张家人的忠义与气节。但曾为金人之傀儡皇帝的张邦昌在还政赵宋官家之后,却云张伯奋确曾有通敌之实——在他做“皇帝”期间,那金鞑子曾私下里透露于他,张伯奋曾与金人主将以非常之手段有过书信往来。虽这个秘密并非那金鞑子明言语之,但其意昭然,确凿无疑。 朝中诸人听闻此事,大骇不已,惟有那梁溪先生不信其言,直斥其诬枉忠良,为了卸责诿罪,而故意矫言欺众,实乃国之贼也!张邦昌自辩不过,除了以唾洗面,也实在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反驳。故而,张伯奋通敌叛国一案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到得今日,张邦昌死了,梁溪先生也去了,而这个案子的是是非非却依然活在人们的口舌之中! 每当胡尘飞扬之时,人们北望神州,总会情不自禁地怨恨起当年流言中的当事人,不管流言是否被证实,不管当事人是否被冤屈,他们的情绪和情感都会凌驾于道理之上。毕竟,神州陆沉、家业沦胥,这样的伤感,这样的仇恨,并不能因为这一个人的死而一朝泯灭。 在金人破汴京城之前,杏娘的母亲把女儿托付给了何琼芝,也把生的希望让给了何琼芝,她们曾约定在金陵重聚,但是还没等崔洵和何琼芝抵达江宁府,杏娘父母的噩耗便先一步抵达了江宁。何琼芝遽闻消息,悲恸过度,遂致小产,此生未有再育。 而她唯一的儿子也在南渡的途中失足溺毙于秦淮河中。这无疑是给这对夫妇悲上加悲,痛上加痛,然而,他俩还没来得及给自己的儿子收殓,金人的铁蹄又再次催逼着他们不得不踏上了逃亡的道路。 他们在积骸如山的漏泽园中匆匆埋葬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在那里,他们目睹了“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的人间惨剧,也就是在那里,他们捡到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弃婴。 这个婴孩的父母没给她留下一字半句,也没给她留下一件信物,甚至连一个像样的襁褓都没给她留下,就像是一件带不走的行李一样被丢弃在道路旁。何琼芝见之哀怜,便收留了她,并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小缃。 在那段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杏娘每天行走在孤独无依的旅途之中,停下来的时候,她时常一个人静静地颙望那布满阴霾的天空,天空之中,有一只失群的小雁儿,虽然它孤身一人,但它依旧拼命地往北飞着,好似那里有等着它的父母。 自那之后,又过了很久,何琼芝突然发现杏娘已不像以前那样爱笑了,甚至连眼泪也很少见到了。也是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当苦难逼着他们往前跋涉的时候,也在逼着这个小女孩快速成长。以前,她总觉得杏娘和小缃都是一样不幸的可怜娃儿,可事实是,小缃要比杏娘幸运的多——她还没有懂事,那段被父母遗弃的悲惨历史虽然写进了她的人生,却没有在她的人生中留下明显的痕迹,所以,她是不会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种凄苦的孤独感的。 小缃懂事后,何琼芝便让她去到杏娘的身边,她希望小缃的笑容可以让杏娘那颗孤独的心得到些许慰藉。然而,今晚,当她发现小缃偷偷将杏娘的所言所行,事无巨细一一报知于周秉仁周管家的时候,她的心噔地一下提了起来。 她没想到当年她苦心安排在杏娘身边宽慰杏娘服侍杏娘的女伴今日竟成了监视主人通风报信的细作!她没有细思也不敢去细思周秉仁一个管家何以要打探主人的言行举止,她只思量着要赶紧把小缃从杏娘身边调离。尽管她也明白,杏娘和小缃感情深厚,硬行支调,会惹杏娘伤心,但她不得不这么做。 而另一厢,独坐愁城的崔洵敛眸凝思,愁眉深锁,颠簸的马车让他无法安静,跳动的烛火也让他无法集中精神,直到马车经过车马喧阗灿如白昼的夜市时,他内心的烦愁才稍稍安宁许多。恍惚间,他的脑海里掠过一个影子。 靖康元年,在金人第二次围困汴京城之前,一夜,张俊突然派人来到他的宅上委托他办一件事情。那人临去时,崔洵曾瞥见他将一支银钗和几封密函收拢在一起,并贴身藏入怀中,十分谨慎。时崔洵也觉得奇怪,但他不过是个听命办事俯仰唯唯的人,不好过问;况且那支银钗也甚是普通,想来也不过是那送信之人的体己之物,所以他也未曾放在心上。 然而,就在刚刚,他再次见到了这支其貌不扬的银钗。 时隔多年,为什么它会再次出现?到底是谁送来的?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到底知道多少当年的事?崔洵在心底反复的思索着这些没有答案的疑问,非但百思不解,还疑窦丛生。其中,让他尤为不安的便是那锦盒底下的那两行诗。与何琼芝一样,他所在意的也不是那两行诗的内容,而是那两行字的字迹。 “那不是他的字吗?他不是死了吗?” 忽而一阵阴风从他身后呼哨而过,惊得他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他骇然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自家温暖的罗床之上了。他觉得口渴,便起身步到桌旁,倒了一杯水,水是温热的,正适口入喉。他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提了提肩上的长袍,漫不经意地往帘外觑了一眼。 时,浮云闭月,江烟四起。 第七章 苏幕遮 二人说话时,何琼芝就已瞥见奁镜前的乌漆锦盒,她一瞥而过,未有置词,反而像平常在家时那样和杏娘话起了家常。不过所谓的家常,其实就是何琼芝一个人旧调重弹。她那段永不褪色的回忆就和她那手背的伤疤一样深深地烙进了她的生命里。 “杏儿,当年你和元善都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我和你娘就说,若是日后生的是两个闺女,就作姊妹;若是儿子,便作兄弟;若是一龙一凤,便作夫妻。后来我的元善先出世了,你娘啊就盼着自己生个女儿,结个通家之好。没想到啊,你娘果真心愿得偿,有了你这个好闺女。可惜啊,你娘没看到你长大成人,若是你娘见到你现在如此俊俏如此聪慧,定然十分高兴。这些年,我时常在想,若是我元善还活着,有你这样的好娘子,日子该多和美啊。可惜,元善福薄,好不容易从汴京出来了,却死在了路上,这辈子都不能娶你为妻了。不过没关系,只要能看你嫁个好人家,琼姨我心里也高兴。”何琼芝一边说着“高兴”二字,一边却悲从中来,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何琼芝幼子早夭,杏娘明白她心里痛;何琼芝多年未育,杏娘明白她心里苦;何琼芝手上的伤疤好了破,破了好,杏娘明白她就是要自己这么一直痛苦着。直到这种痛苦将自己的身体彻底拖垮,她才会停止这种自虐式的折磨。 “琼姨,你怎么好好的又提这话了?”杏娘不忍何琼芝旧伤复发,努力地将自己的眼泪往回收。 “这些年,你为着你父亲之事,不肯议亲。我和你崔叔明白你,也心疼你。总盼着你哪一天回心转意,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一天没得个好去处,我心里就觉得亏欠着你母亲什么。”何琼芝悄悄地抹着泪。 “衍圣公家三郎的事儿,是我和你崔叔思虑不周,想着他是圣人之后,即使没有圣人之德,也该有常人之智,没想到他还真是异于常人,难怪衍圣公总是不让他见人。”何琼芝不无懊悔地骂了一句,措辞颇有几分刻薄。 衍圣公家三郎昂藏七尺,一表人才,乍一看,还真有几分异于常人之俊朗,可只要你再多看一眼,他那挺拔的鼻梁之下两条能屈能伸的“黄龙”便足以让你领略到他那异于常人的“率性”,率性的他见到任何新奇的事物都会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种笑容很单纯,单纯得是人见了都会为之感染;那种笑容也很高深,高深得非一般成年之人所能领悟。 他与杏娘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带着这样的笑容,而杏娘却毫不客气地伸手打了这个笑脸人。然后,这位三郎的笑容不见了。他哭着喊着跑到父亲的怀里,将那两条屈曲已久的“黄龙”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他的父亲。 “对不起,琼姨,那件事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你和崔叔。” 对于自己动手打人之过错,杏娘事发之后就已向衍圣公负荆请罪,并为此承受了皮肉之苦,衍圣公当时也皮笑肉不笑地展现了其“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的君子胸怀。不过,世人都是同情弱者的,“施暴者”自然是要接受众口交唾之礼遇的。 “这怎么能怪你呢?”何琼芝轻抚着她曾经受过屈辱的脸颊,“只是以后遇着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别总想着自己一个人解决。” 杏娘小声地“嗯”了一下,而后,两个人没有再说话,都似乎在等待对方先开口。 “琼姨,我刚收到一样东西。” 踌躇良久,杏娘还是决定先开口。她移步妆台前,取过那个乌漆锦盒,递与何琼芝。 “什么?” “你看。” 何琼芝恍若不知情,从盒中取出银钗,粗粗打量一番后,问道:“何人送的?” 杏娘如实回道:“我不知道。我和小缃出去走了走,回来便看到此物在我妆台上。小缃问了闫三和王四,他们都说没人进来过。” “这倒是奇了。” “更奇的是,这锦盒底下还有字呢。” “字?什么字?”何琼芝将锦盒翻转过来,以奇怪的眼神问道。杏娘心下一凛,忙凑近过来,却见那锦盒底下又复空白了,自己方才所见的那两行文字不仅一字不存,还全无痕迹。杏娘既是纳闷,又是焦急,将那锦盒翻来覆去寻了个遍,还是没找到那十几个字。回头见何琼芝的脸色,面有愠色,似是不信其所言。 “琼姨,这锦盒底下方才真的有两行诗。我还记得是……”杏娘苦辩道。何琼芝哪里理会那诗文写的什么,只究问道:“杏儿,这里没人,你老实跟我说,这银钗到底是何人送你的?” 杏娘愕然不语。 直到这时,她才方始恍然,何琼芝为何要支走身边的人,为何要调走小缃——哪里是小缃不懂规矩,实是何氏认为自己私通外男,败坏名节。不守规矩的人是她杏娘,而非小缃!不过,或许是何氏把小缃当作了“帮凶”,所以她要作这般惩戒。 想到这,杏娘蓦地鼻子一酸,她没想到何琼芝会将她想的如此不堪! 可她不知道,何琼芝何尝不盼着是自己想错了。可她瞧着这银钗分明就是一支旧钗,若非与杏娘相识,又怎会送这样的素钗来,且无只言片语!尽管杏娘声称这锦盒底下原是有文字的,可这锦盒底下哪有什么文字,连杏娘自己也寻不着,分明就是杏娘在撒谎。为此,她才懊恼,她才忧急。至于为何要调走小缃,却是另有隐情。 眼见着杏娘抵死不认,何琼芝又气又恼,气的是杏娘欺骗自己,恼的是自己太过疏忽。 “杏儿,这十多年我一直都把你视如己出,没想到你却与我这般生分!”何琼芝掩泣道,“这银钗是一支旧钗,如若你真的不认得那人,那人怎会送你这样的礼?我知道你素来不喜奢华,这样的银钗放在别人面前,都未必能入眼,可在你这儿,恰是最可心的,我说的是也不是?” 杏娘既不分辩,也不作声。 无疑,何琼芝是最了解她喜好的。所以杏娘也很疑惑,这个世界上,除了琼姨,还有谁这般了解自己的心意。她想不出,也猜不出。轻抚着银钗上的每一节竹节,她仿佛能感觉到这每一节竹节背后都有一段故事,而那故事的主人公也和与自己有着一种无可言喻的关系。 杏娘怔怔地盯着手里的银钗,慢慢地捻动着钗脚,梅心的一点红在烛光下闪烁着一丝或明或暗若隐若现的光芒,她痴痴地捕捉着那一丝光芒,每次烛影一动,它都会随之消失,然后在下一次影动之前,奇迹般的闪现一次,复又遁匿于无形之中。如此反复几次,杏娘仿佛已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何琼芝见杏娘对着银钗怔忡不语,一时恼恨,一把夺过银钗,弃掷于地,怫然呵斥道:“杏儿,倘若你真的有了意中人,你告诉我便是,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琼姨都不会拦着你。你实在不必这般瞒我。” 如梦惊醒的杏娘当即跪地道:“琼姨,我敢以我亡父亡母的神灵起誓,我从未做过也绝不会做任何有辱家门的苟且之事。” 何琼芝见杏娘如此郑重起誓,便也不再追问她,且杏娘以其父母起誓,断不会有假话,只这银钗来得突然来得蹊跷,不由得让她烦忧。 “你先起来。琼姨也是怕你行差踏错,误信了人。”何琼芝如释重负般于心底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示意杏娘起身,而后问道,“你方才说这盒子上还有字?那字呢?”此时的何琼芝并非不相信杏娘,只是她不能因此而怀疑自己的眼睛。 “字——”杏娘沉吟半晌,脸上写着困惑的表情,忽而,她想到了什么,大喜道:“我知道了!” 何琼芝不明所以,只见着杏娘从地上拾起银钗,依先安置于锦盒之中,掩上盒盖,复又将锦盒递还到她的手里。何琼芝大惑不解地望着杏娘,不知杏娘此举何意?何琼芝捧着锦盒,有些不知所措,直到杏娘将锦盒翻转过来,她才明白过来。 “果然有字!” 何琼芝目瞪口呆地用手摸了摸着那两行蝇头小楷,精细工整,非一挥而就;墨渍已干,非一时之功;取近相闻,墨香宛然。何琼芝大感匪夷所思,人世间之咄咄怪事,她也见过不少,却也没见过这般亦真亦幻亦虚亦实的怪事。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将银钗从盒中取出,那两串诗就奇迹般地在她眼皮子底下沉没了下去,待她再将银钗放入时,那两串文字又立时浮现了上来,她试过换别的簪钗银器放置其中,皆不能使那两串文字显现。 原来这乌漆锦盒有这么一个妙处:钗在字在,钗去字隐;而且它还有一股子傲世轻物的小脾气:他山之石,焉可攻玉! 何琼芝蹙着眉头,看了杏娘一眼,又看了锦盒一眼,她不知道其中的关窍,也不知道世上何人有这样的手艺,她只知道就算是临安府中号称“天下第一巧匠”的花待诏也是造不出这般精妙神奇的物事来的。 何琼芝忽然沉默了。 良久,她才想起自己还未曾仔细看过那上面的文字。 “汴水东流不复返,燕过江南不思归。西湖波底今又绿,可怜北州雪正深。”何琼芝虽然有些老眼昏花,但辨识这二十八个字,倒也不甚费力。只不过她不想让杏娘看出,她从这二十八个字中读到了什么。 第六章 好观音 来人正是何琼芝。 “杏娘,没事吧?”何琼芝一进门便关切地问道。小缃紧随其后跟了进来,神色有些局促。杏娘赶紧向何琼芝行礼,从小缃看她的眼神,她领会得何琼芝已知晓了银钗一事。 杏娘用眼角的余光责备了这个多嘴的丫头,但这已然于事无补,她只得随着何琼芝一步一步挨至自己的奁台前。何琼芝拾了个绣墩先行坐下,然后遣走小缃和一应仆从,连门口的闫三王四也被远远地支开了去,最后才命杏娘与她对面坐下。 “累了吧?你崔叔不过就是过个寿,你又何必亲自登台献舞呢,你之前给他做的那件长袍,他就很喜欢,他还说呢,燕居常服,就要这样贴身才舒服;彩衣娱亲,就要这样贴心才亲切。”何琼芝慈母般的笑容里深刻着岁月的痕迹,很显然,岁月并没有给这个妇人十分深厚的福泽。 杏娘顺从地笑了笑,道:“崔叔谬赞了。杏儿手拙,做了那么久,才做成了那么一件长袍,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就寻思着送点别的什么给他老人家,可想来想去,也想不好,也就只有这一身舞艺还能拿得出手,所以……” “你亲手做的,就是极好的。以后勿再这般费心费力了。可记住了?”何琼芝轻轻拍了拍杏娘的手背,她的手心布着一层厚厚的老茧,这个本该养尊处优颐养天年的老妇人并不像一般官宦人家的女眷一样懂得如何保养自己的青春,更不懂得如何粉饰自己的衰颜。 杏娘目光低垂着,轻轻点了一下头:“琼姨——您和崔叔于我,恩重如山,这点心力不算什么。” “又说这样糊涂的话!什么恩不恩的,要说恩,那也是我和你崔叔还你父母的。”何琼芝怫然斥道。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语气后,她又说道:“当年若不是你爹和你娘,我和你崔叔怎可能平安离开汴京……”听着何琼芝的话,杏娘徐徐地低下了头,好似她真的说错了什么话,又好似是何琼芝话语里的某个人让她抬不起头来。 何琼芝见状,就没再往下说下去,转而她想起了方才进门前的担忧:“杏娘,方才你是不是听见那钱蜂子的浑话了?” 杏娘默然不答,只低头看着何琼芝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手。 “哎,这个人就是一只胡蜂子,到哪都要胡蜇一口。回头,我一定与你崔叔说说,以后决不可与那样的人再往来。”何琼芝不无怨愤地说着,一时说得急,竟咳了起来。 “琼姨,别跟那些人置气。”杏娘一边劝着何琼芝,一边抚着何琼芝的后背,“崔叔前些日子抱恙,他们也都好心好意地来探望过崔叔的。他们的心里都是很敬重崔叔的。要是为了那几句闲言碎语而跟他们起了龃龉,倒显得咱们小气了。若是因此闹僵起来,恐于崔叔的名声无益。再说,崔叔又是一个和善的人,他平日就说要‘以和为贵’,如今他刚刚迁职,可不能在这样小事上多生枝节。依我看,此事就此作罢。” 杏娘的通情达理,何琼芝一向是赞许的,此刻她听了,也是频频颔首。 “可是……好孩子,只是委屈了你……”何琼芝让杏娘重新坐下,可杏娘没有坐下,而是半倚着何琼芝的双膝蹲了下来,听着何琼芝满是愧疚地说道,“若不是为了答谢他们前番问疾之意,今儿也不用请他们来。” “琼姨,我没事。这些人啊也是吃了几口酒的缘故。”杏娘竭力安抚着何琼芝。 “如此不胜酒力还吃什么酒。”何琼芝恼道。 “许是他们今日高兴,不自量竟多喝了。平日里未必就是这样的。” “亏你还为他们说好话。” “我才不为他们说好话呢。这些人喝酒前不知自量,喝酒后不知自持,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喧哗,实在失礼。您可得劝着崔叔,以后少跟他们一起吃酒。”杏娘仰头看着何琼芝,认真的笑容露出几分难得的天真。 何琼芝转嗔作喜道:“回头,我便和你崔叔说去。” 杏娘莞尔一笑,起身去桌上倒了一盏热水过来,关切地说道:“琼姨,您这也累了一天了,快喝口茶歇息歇息。你自个儿的身子可要紧呢。” 何琼芝抿了一口茶,把了把杏娘身上的衣衫,脸色顿时一沉:“光知道挂记我,你看你自己,怎的穿得如此单薄。这几日忙着你崔叔的寿宴,未曾过来看你,今儿见你,怎么还见消瘦了?” “哪就瘦了。你让小缃天天给我送好吃的点心和果子来,哪里能瘦下来啊。我今早还担心自己这几日贪嘴吃了那么多好吃的把自己吃胖了,跳不成晚上的舞了呢。”杏娘目指桌上的一堆栗子壳,将何琼芝的目光从自己身上转移了开去。 “哼——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好吃好喝的都分于那小缃,倒养得她愈发壮实了。”何琼芝半是责备半是打趣,说笑间,她忽然考问道,“唉,她在你身边几年了?” “呃……快十年了。”杏娘于心中默算道,算完,连她自己都不觉吃了一惊,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屈指十年,忽焉而至。 “那也就是她刚懂事就过来伺候你了呀?”何琼芝的眼神透露出一种回忆的乏力感,尽管杏娘已经将回忆锁定在了十年前,但她的脑海里还是很模糊,模糊得连她自己都忘了当初正是她的意思要将小缃调到杏娘身边作伴的,“说是伺候你,可她那时那么小又能伺候你什么,还不是你照顾她多一些。”如今想来,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多么的欠缺考虑。 “小缃那时虽小,可比一般孩子懂事的多呢,要不然您也不会让她来跟我作伴啊。”杏娘半是宽慰半是撒娇着说道,“说来还是您心疼我。” 何琼芝和蔼地望着眼前的杏娘,她就像跪乳的羔羊一样温顺地偎依在自己身边,用她柔软而细密的绒毛温暖着何琼芝的心。 “既然知道我心疼你,还不快起来!”她佯嗔道,说着将杏娘按回到绣墩上。 “你是个好孩子,就因为小缃与你有相同的身世,又与你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所以你就格外护着她,就算她做错了事,你也不忍加责。”何琼芝的眼神逐渐严肃起来,“是,我是跟你说过,要与人为善。可她终究是一个下人,与你身份有别,你实在不该待她那般亲厚。” 杏娘静静地听着何琼芝说话,她能感觉到何琼芝有话没有说完,料想定是小缃将她二人偷偷去大石佛寺的事和盘托出而受到了呵责。杏娘本想为小缃分辩几句,可何琼芝并未直言其非,故而杏娘也不好贸然开口。 “羁縻人心,也该宽严有度!你一味宽容,纵得她跟你没大没小没个规矩!日后你若嫁人了,她是要陪嫁过去的,没个规矩成何体统!这知道的呢说你是仁慈宽厚,那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便是我崔家的规矩呢。要说这闲人说闲话,我是不在乎的,我只是心疼你日子会不好过。”何琼芝抿了一口茶,一声怜悯的叹息吹散了茶杯上的热气。 杏娘没有言语,只是把头压得更低了。 “说起来呢,这也是我的错,没让她好好学规矩就调她到你身边了,她那时才多大啊,能懂什么事!”何琼芝一面自责,一面随即发落道: “这样吧,先让到我那儿去,跟着新来的那几个丫头一起学学规矩,学好了再回来伺候你。至于你这儿呢,我另行给你拨两个人来。哦,我身边的周嬷嬷跟了我几十年,人是老了点,但胜在为人本分,不若就让她来伺候你。顺便也帮你再调教一下你身边的这些下人。” 何琼芝似乎早就打定了主意。 杏娘乍闻,一阵错愕,沉吟半晌:“周嬷嬷可是琼姨你身边最得力的人,也是我们家里最本事的嬷嬷,处事公道,说话也客气和善,这家里上上下下无人不服她的呢。她若到我身边来照顾我,那我可是欢喜的很呢。” 何琼芝听她答得爽快,还以为杏娘是舍得了,不想却又听得杏娘苦着脸道:“可她去了我那我,您身边怎么办啊,那些小丫头都还年轻,粗手笨脚的连活都干得不利索,连传个话都传不清楚呢,平时若不是周嬷嬷看着她们,还指不定出什么乱子来呢。这不,前日那玲儿丫头还把你的药给煎过了,害了药性,累得你误了吃药的时辰。” “那玲儿已经打发走了,以后断不会再出这样的错了。”何琼芝断然道,她对自己杀一儆百这一招非常自信。 “这便是周嬷嬷的好处了,办事利落,不遗后患,只有这样的人在您身边,崔叔才放心啊。如今崔叔新官上任,政务缠身,已是十分繁忙,若您这边再有个什么不顺心,那他在前朝也不安心啊。” 虽然杏娘低着头目光柔顺,说话的声音里也带着几分恳求之意,但何琼芝还是能感觉到得到她骨子里那副倔强的劲儿已经渐渐地长出了犄角。 “你啊就是这般顾着你崔叔,真是不枉他疼了你这么年。”何琼芝的语气略有松动,神色也略略缓和了些。可杏娘隐隐听出了她言语之中别有深意。 “琼姨,我知道您和崔叔都一样疼我。您要小缃学规矩,是为她好,也是为我好,所以我没有意见。只是年下事多,您实在不必另派其他的人过来,我能照顾好自己,等她学完规矩回来,我一定好好管教她。倘若她以后再犯错,我一定会狠狠责罚,决不轻饶。”杏娘作出了最后的妥协。 十年的主仆情深,与十多年的母女情深相比,输的不止是时间。玲儿被发卖的事实,于杏娘而言,殷鉴不远。 “嗯!”何琼芝不置可否地微微应了一声。 “其实我也知道小缃的脾性,她就是嘴上不牢,做事还是勤快的。”觑着何琼芝神色缓和,杏娘为小缃进了句好话,两只手亲昵地拉着何琼芝的那双手,两根大拇指轻轻地抚摸着何琼芝手背上的那条旧伤疤,好像在抚慰对方的伤痛,又好像在感激对方的恩情。 “照我看啊,她的那张嘴比她的手脚可勤快多了。”何琼芝笑着将那杯凉了一半的热水一饮而尽,“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过两天你就让她过来吧。学个规矩而已,用不了几天。” 何琼芝就像一尊法相庄严的菩萨一样用慈悲的目光凝视着杏娘,杏娘根本无从拒绝。她缓缓地拉起杏娘的小手,攥在手心,她那张大手的质地很像一张老化的砂纸,又粗糙又坚硬,坚硬得仿佛能割裂杏娘的手背。 第五章 恨来迟 “呼,好冷的天啊,”回到房内,小缃搓着手,放下杏花灯,赶忙给杏娘倒了杯热茶,“娘子,赶紧喝杯热茶暖暖。”杏娘接过茶杯,低眉正欲饮,却见奁镜台上多了一件物事。她记得刚离开时亲自将梳子放在青瓷粉盒边上的,可这时,粉盒下又多了一个锦盒,而那梳子却放在了锦盒之下。 杏娘不禁“咦”的一声,引起了小缃的注意。 “呀!哪来的一个锦盒?莫不是大娘子送的?” “拿来看看。” 小缃依命取了锦盒过来,是一个五寸来长乌漆锦盒,杏娘打开锦盒一看。 “唔,是支银钗,”小缃凑过来,转眼间便又泄了气:“哎呀,可是怎么是这么一支普通的银钗啊,也太……”本想说“太简陋寒碜了”,不过碍于杏娘的面,后面的“简陋寒碜”四字硬是被咽了回去,却是满脸的失望。 杏娘从锦盒中取出银钗,在灯盏之下细细查看,此银钗钗首乃是一朵半拆的梅花,梅心一抹红色,其余再无更多的颜色,也无更多的纹饰;自钗首梅花之下,分作两股,与一般银钗并无差异,只这钗脚上并不似寻常钗子一般光滑,其间以数节竹节相连而成。灯光下看去闪烁着点点银光,但也看得出并非是一支新钗。杏娘仔细端详,觉得银钗简洁素雅,挺合自己的心意,但不觉心中疑惑,“谁放在这儿的?” 看着银钗的式样,杏娘和小缃都觉得绝不是崔氏夫妇送的,若说是今天的宾客送的,这样的银钗确实过于简陋,除非对杏娘心思极为熟悉,不然断不可能头次送礼便送这样一支素钗来。 “小缃,你去门口问问,方才可有谁来过?”杏娘吩咐道,蓦地想到什么,故又道,“只作寻常问个话,别叫他们寻思什么。” 小缃应声而出,少顷,便旋踵而回,回复道:“门口的那两个小厮都说没有见过任何人进来过。” 杏娘望了望左右两片窗户。左边的窗户是向内锁着的,外面的人是根本不可能打开的;右边的窗户虽然没有上锁,但那窗台之下就是一亩见方的水池子,外人若是要入内,则必须越过这个水池,且不说这水池深不深宽不宽,就说这池水的温度就足以让人却步,再说,送这么一个素钗,至于要在这隆冬之夜蹚这池冷水么?小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那他们俩可有离开过?”杏娘问道。 “他俩说没有,不过,依我看,我看他俩肯定是趁我们走的时候不知道上哪儿躲懒去了,怕被周管家责罚,却道自己半步都不曾离开过。要不然,这钗子是自己长了翅膀飞进来的啊?” “杏娘,你说会是谁啊,这般恶作剧?”小缃嘟着小嘴,一脸忿忿。 “闫三和王四是崔叔专门拨来保护咱俩的,可都是忠心的人。今晚人多事杂,一时疏忽,在所难免。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你出去,可别再说他们擅离职守这种话。没的他们把你我出去的事情捅出去,琼姨再追究起来,那你可就有的苦吃喽。” 小缃被杏娘这一唬,吃惊不小,忙道:“哦,奴婢知道了。奴婢出去一定不会乱说的,杏娘放心。” 杏娘微微一笑,搁下银钗,吩咐道:“你去前头看看,看筵席是不是散了。” “那这银钗?” “一支素钗而已,不必理会。若是真的有人想借它来恶作剧,我们就更不用理他,待他觉得无趣了,自然就不会再来招惹我们了。” “杏娘说得对。这种人啊,不值得理会。”小缃用力地点了点头,那目光和她说话的口吻一般轻蔑。 “那,杏娘,我去前头瞧瞧去了啊。”小缃转身欲往外头走。转头时,她又瞥了一眼银钗。 杏娘“嗯”了一声,捧起茶杯抿了口热茶,见她转身,又叮嘱道:“出去别跟人提起。” “理会得。”小缃一边笑吟吟地回应,一边急匆匆地踅出了外门。 杏娘落下茶杯,起身解下帷幌,欲待更衣。听着小缃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她方才移步奁镜前,复又端详起那个银钗乌漆锦盒来。 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一场恶作剧。 可她将这银钗仔仔细细看了个遍,也没有看出什么门道。她还数了数钗脚上的竹节,每股九节,共十八节。每一节,她都认真检查过,均未发现什么异样。正当她怪自己多心时,她恍然瞥见了粉盒上的那个乌漆锦盒。 然而,银钗就是那么一支银钗,锦盒也就是那么一只锦盒,都是再寻常不过的物件儿。杏娘在心底长叹了口气,不免有些懊丧。转身见奁台上自己那个心爱的粉盒下压着梳子,她顿然有悟。 “盒底有梳(书)?” 她急忙翻转那个乌漆锦盒,移至灯下,可那锦盒之下哪有什么字,连一般的木质纹路都不见一条,只有一抹失望的颜色印在杏娘那如水的双眸之中。 长叹一声后,她将银钗放回了锦盒之中,决定不再理会。然,偏偏就在此时,她却看到锦盒底下慢慢地“长”出了几行字来。她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眼花,也没有做梦,盒底下果然生出了两行蝇头小字。她实在不知道这几行字是从何生出来的,方才还空无一字的盒底怎的这时有这些文字? 不过眼下,她也顾不得那么多,睁大眼睛,细细地辨识起了上头的那两行文字。览毕,杏娘怔然不语,眼眶里却有一种比西湖水还澄澈的液体在缓缓流淌着。西湖水是冰凉的,但这种液体却是滚烫的。 正当她兀自神伤之时,门外的脚步声也渐渐密集起来。杏娘听得出来,其中走在前首的那个人的脚步声明明已显露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疲弱,却还要走的那般着急。她赶紧放下锦盒,抹去眼角的泪痕,勾起帷幌,预备出门相迎。可还没等她走到门口,那人便已先迈步进来。 第四章 醉翁操 二人正说笑间,忽闻西北角一串“呼呼”的齁鼾声,鼾声沉沉,犹若闷雷由远而近。 时夜阑人静,那人的声音深沉有力,犹似那入夜之后涨潮的海水一般蕴藏着大海神秘的力量推动着波浪前赴后继,从两位女子的耳边鼓噪而过后,又蓄势涌向了二人身后的大肚佛,于大肚佛的大肚子上悲壮地迎头一撞,然后它就废然而返了,后来者覆车继轨,不厌其烦,如此恰在两位女子的耳中形成了一串潮涨潮落的回响。 潮起似虎啸,潮落似龙吟,跌宕起伏,绵绵不绝。小缃听了,有些害怕,因为她觉得这个声音像极了猛兽熟睡时的呼吸声,粗豪之中带有一种放养的野性,而且据她所知,猛兽是会吃人的。 “杏娘,要不我们回去吧?”小缃有几分怯意。 “去看那是什么人,”杏娘比小缃大几岁,胆子也大些,“别怕,你我都有功夫在身呢。” 小缃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可她一时还是无法克服心里的恐惧,既有所恃,亦有所恐,她犹似含了一口烈酒一般吞了一口唾沫,跟在杏娘的后头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着那两条写满抗拒的腿,生怕惊醒了猛兽的美梦。 循声觅人,二人很快发现了那头吃人的猛兽——那是一个人。只是那人所栖之地较为隐蔽,影影绰绰间,两人只依稀从他的体形之中认出他是一个男人,但分辨不出那人的模样。 行至一丈远的时候,小缃警惕地拦住了杏娘:“慢!我先去看看。”此时,二人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由于酒味过于醇厚,所以小缃有理由怀疑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在危险面前,她毫不犹豫地站到了杏娘的前面。 话一说完,她将右手中的那盏已经被吹灭的杏花灯移至左手,左手紧握灯杆,右手探在腰间,预备着如有危险,便即使出她的武器来。她一面蹑手蹑脚向那黑影走近,一面凝目四顾。 离醉汉一步远时,她大概看清了那人的样子,乱石之中,一个石碑之下斜躺着一个窄袖短褐的男子,身形魁梧粗壮,稍稍有些发福,半个脑袋埋在左边的衣袖下,看不清脸,右边的手里还攥着个酒瓶子,瓶子里的酒流了出来洒了一地,正好在他的下半身处汇成了一滩。鼻子里那粗重的鼾声一高一低地响着,他那笨重的身体也跟着此起彼伏。 看着他这半躺半卧的姿势,小缃忽然联想到了崔宅里头那只总喜欢倒在路中间晒太阳的黑皮狗——那条狗很怕小缃,因为小缃总喜欢拿她的绳镖赶得它无路可走。 “喂,你是什么人啊?”小缃先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颇有气势。 “喂,我跟你说话呢,活着呢还是死了啊?吭气啊。”小缃一脚在前,以恫吓的声音再次喝问道,手里紧紧握着绳镖。 只听那醉汉的口中念念有词道“酒,酒,酒……”小缃见他答非所问,又用花灯的杆子一头戳了戳那酒徒,那人懒懒地动弹了几下,然后又像一滩烂泥瘫在了地上。 如此几番试探之后,小缃确认这头雷声大过鼓的“猛兽”不过是一个烂醉如泥的“老酒翁”,她长呼了口气,然后悻悻地骂了一句:“臭酒鬼!这大半夜的跑这里来装神弄鬼!”回过头来,她向杏娘禀道:“杏娘,这个人喝多了!” 杏娘听罢,走了过来,其实在小缃试探期间,她也一直在观察四周的动静和这个醉汉的反应,在小缃回复她之前,她自己已经有了判断,对于这种高阳酒徒,她从前是不作理会的,只是今天她有几分愁情,无计可消除,忽然遇到这样一个酒徒,她不禁想到借酒浇愁,但她不知道该喝多少才能浇除心中的愁绪,也不知道一个人到底要有多少愁绪才会一醉至此?想到这,她不觉有些可怜他。 小缃想拦住杏娘:“这人满身酒味儿,咱们还是别理会了罢。”可杏娘未有止步,依旧上前,还在那醉汉身边俯蹲下来,此时月色朦胧,她看不清醉汉的面容,依稀觉得是个老者,嘴里喃喃地说着旁人听不懂的呓语,又好似在向杏娘倾诉他的愁情。 杏娘轻声唤了几声“老人家”,未见回音,站起身来,从小缃怀中取了一裹炒栗,连同自己的一起塞在了老者怀中,并解下自己的狐裘,给老者披上。 小缃见状,忙放下杏花灯,也帮着给老者披好狐裘,把角角落落里都塞严实了,生怕阴风灌入哪个口子里,更寻了些干草铺在他身下。 安顿完,两个人俱长舒了口气,声音里透着干完重活后的疲惫。 “这个人太沉了,睡得也太死了,不然咱们可以将他抬到那个洞子里去。”小缃一面抱怨着,一面又提议道,“要不,我去找闫三他们过来——” “不用了。”杏娘反对道,“今日席上人多,若被人知道我们偷偷出来,还遇上了这么一个醉汉,回去怕又要说不清了。走吧。” 时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小缃扶着杏娘,提着那盏已经熄灭的杏花灯一步一步往回走。 “杏娘,你也忒好心了。这醉汉有钱喝酒,竟不知找个地方落脚,跑到菩萨面前喝西北风。你心慈今天救了他,可保得了明天?”小缃嘟囔着。 “我们连自己的明天都管不了,又怎管得了他的?”杏娘沉沉地叹息一声,天寒地冻、疾风刺骨,那一声叹息,刚一出口便已化成一缕轻烟,“我只怕他今天都熬不过去,我们白救一场。”冰冷的月光洒在她那宛若死水一般的眼眸之中,泛起一丝微弱的光,微弱得连小缃都感到心疼。 “我听说菩萨最是心慈的,定然是不会见死不救的。”为博杏娘一笑,小缃拿菩萨开起了玩笑。 “菩萨面前,说话也不知忌讳!” “大肚佛肚大可容天下事,我这么一句话,他哪会往心里去。再说了,今天娘子行了这么大的善事,我也帮了忙,怎么也算是功德一件吧,冲这一点,他也不能把我怎样!” “若此人真能熬过今晚,那也是崔叔行的善,你我举手之劳,何以居功?” 小缃一时无对,懊恼地一跺脚,回头狠狠地瞪了那醉汉一眼:“哼,都赖他!”杏娘微微一笑道:“浮名浮利过于酒,醉得人心死不醒。他也不过是这世间一个可怜人罢了。” “我才可怜呢,那裹炒栗我都没吃呢。”小缃嘟着小嘴,怏怏不乐。 “好啦,回去我把我那剩下的一包给你,可好?” “菩萨面前哦,说了要算数的哦!” 杏娘点了一下头,回头,二人又向大石佛合掌拜了三下。拜讫,二人转身折返。 行得数丈远时,杏娘隐约闻见有人道“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哈哈哈……”忽然,她的心好似被什么东西给攫住了,她猛地一回头,那醉汉仍旧倒在那里,纹丝不动;而那石佛依旧咧着嘴,笑对着这满寺的清霜残影。 苏东坡《行香子》有云: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第三章 行香子 二曲唱罢,舞者回到了后院。方才台下的骚动,她并非没有察觉。从二人交头接耳时的表情和二人窃窃私语时的眼神,她就已经料到二人话题的内容。自打小起,围绕着自己父亲叛国投敌的流言蜚语就一直不绝于耳。 早年前,每次听闻,她必会横眉冷对,分辩一二,而今她已经从容了许多。因为这些人根本就不会听你的分辩,你跟他们急,他们当你是理屈;你向他们哭,他们当你词穷;你跟他们说理,他们却恶言相向,用一种他们自以为高级的语言侮辱你,用一种他们自以为高贵的眼神鄙视你。所以每次置辩的结果,她都是不败而败。后来有一天,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愚蠢的错误——那些散播流言的人根本就不在乎真相,也根本不在乎你,和这样的人分辩,无异于自寻烦恼。 所以后来,她就不再理会了,但这罪人之后的污名,始终让她无法释怀,有时还会让她感到抬不起头,可是她又不得不逼着自己把头抬起来。若是被崔氏夫妇看到,又要惹二老伤怀了。她知道,崔氏夫妇素与人为善,处事也一向低调谨慎,不喜与人争执,不过在自己父亲通敌这个传闻上,她知道崔氏夫妇一向是护着她的,可是每次宋军战败的消息传来时,这些充满怨气的流言又会像北方的战火一样死灰复燃,他们能熄灭一次,熄灭不了第二次。 现实,就和战争一样残酷无情。 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领会了。 望着镜子里愁眉不展的自己,她有些懊丧,她在气自己怎么又在为这种事自寻烦恼了。她努力地从嘴角挤出了一丝惨淡的笑容,连她自己都感到很不自然。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不看自己。背着镜子,她卸去了脸上夸张的妆容,卸下身上华丽的舞衣,忽然感到一丝难得的轻松,而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身边少了一个人。 她四下望了望,不见一人。 这时,门外一阵欢快的脚步声响起,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不多时,一个梳着双丫髻、着一水绿色半臂内搭一件鹅黄色襦裙的女使从屋外揭起门帘,来人乃是她的侍女小缃,只见她怀里还揣着一个纸囊,急匆匆地小跑进来,一边还在嘴里大喊着“哎呀,哎呀,烫死我了,烫死我啦”,脸上却挂着愉快的笑容。 “杏娘,杏娘,好东西!”她一面招呼着杏娘,一面却还紧紧地捂着手中的“烫手山芋”,那神秘的表情好似在说:“您猜是什么好东西?” 杏娘将手中那月牙形的檀木梳子轻轻放在一个划花青瓷粉盒边,微微一耸鼻子,嘴角泛起一丝笑容:“哪来的炒栗啊?” “杏娘鼻子真灵,还没打开看便知道啦。那还问这是哪儿来的炒栗,自然是城中鼎鼎有名的李和炒栗啦,还滚烫热乎着呢。”话语未毕,已经递到杏娘面前,足足有六裹炒栗。杏娘欢喜,伸手接了过来,小缃更是欢喜,因为杏娘在她怀里塞了三裹。 “一起吃罢,这么多,我可吃不完”。杏娘这么说,小缃也就没法拒绝了,其实,她早就垂涎不已了。 她一面道谢,一面把手伸进了纸囊里:“多谢杏娘。果然还是大娘子最了解你的了,早早差人去城中买,还一路用袄子纸袋子包裹着,这才不卸了半点热气呢。这炒栗,要热热乎乎的,味道才好呢。”说着,她往杏娘口中塞了一粒已经剥好的炒栗。 温热的炒栗带着一种独有的甜味温暖着杏娘饥寒交迫的五脏庙,这一天为了保证自己的表演不出差错,她一直都在重复排练着,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更别说吃饭了。刻下,品尝着这甜糯的炒栗,她才感觉到自己是真的饿了,也是真的冷了。 “热而不烫,甜而不腻。”杏娘双手捧着那个纸囊,纸囊中的炒栗散发着热量,也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这是一种只有经过烈火烘烤之后才能唤醒的味道。 十三间楼上的丝竹管弦之声还未歇,所以这主仆俩也不必急着收拾。方才何琼芝也差人过来说了,今日宴会,杏娘歌舞助兴,也是疲累,就不必去前面招呼客人了。杏娘明白何琼芝的意思,她是怕宴上人多嘴杂,无端地提起些什么旧事,徒惹杏娘伤心,所以杏娘下台之后就一直在后院等着。 “杏娘,怎么了?”小缃正埋头剥着板栗,忽抬头见杏娘怔怔地望着板栗,望得出了神。 “昔年有人出使金国,行至燕山,有人自称是汴京李和儿,献了十裹炒栗给使者,让他带给两位官家,你说两位官家有没有尝到啊?”说至此,杏娘眉头暗锁,黯然神伤。杏娘口中所说的两位官家,自然是被金人掳走北狩的道君皇帝和渊圣皇帝。 “就算带到了,那也凉了,不好吃了。”小缃撇了撇嘴,“再说,两位官家,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这炒栗民间俗物,又怎能入得他们的双眼啊!” 杏娘的睹物伤怀,小缃能体会,但并不能完全理解,于她而言,她只需要了解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玩的,这就可以了。 “娘子,这离率兜寺可近着呢,寺里面的大佛头可是远近驰名的,笑呵呵、大肚皮,可好玩啦,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反正郎主和大娘子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散席呢。”小缃带着恳求的眼神望着杏娘,杏娘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通常这种情况下,小缃当仁不让地就成为了最后的决定者。 小缃给杏娘披上一件浅碧色绒毛狐裘,没有手炉,两人就各自揣了一裹炒栗在手里往外去。走至门口,小缃咳嗽了两声,以半命令式的口吻对守卫在门口的两个护卫道:“我和杏娘出去走走便回,如果郎主和大娘子问起来,就说我们片刻即回。” 时隆冬之夜,室外不免阴冷萧索,一阵朔风刮来,将小缃手中的六角杏花灯也给吹灭了,杏娘将小缃揽在狐裘内,踩着月光继续蹀躞前行,尽管夜路难行,但两人俱无回返之意。 大石佛寺因为庙宇坍塌,无人修缮,而日渐荒废,如今人去寺空,更是萧索凄凉。二人至大石佛前,月华如练,照在这半身大石佛像上,依然可清晰地看到佛像上那弥勒佛笑容满面、坦胸露肚的模样。 杏娘将手在口前哈了几口热气,向小缃道:“这大石佛寺,虽不如灵隐寺、千佛院那般妙相庄严,却胜在清静雅致。这大肚佛,开口便笑,大肚能容天下事。古今多少事,付之一笑,尽皆忘却。‘只个心心心是佛,十方世界最灵物。纵横妙用可怜生,一切不如心真实’”。 说完,双手合什,躬身朝石佛拜了三拜,小缃起初也静静地听着,随后也跟着叩拜,忽而莞尔一笑道:“菩萨啊菩萨,你可要保佑咱杏娘一辈子都笑呵呵的,不要总这么愁眉不展的。” “是啊,都和你一般整天笑呵呵的便好。” “呵呵,那是最好了。” “你既为我求,就不为你自己求个什么?” “我?”小缃眨了眨眼睛,忖了片晌,“奴婢是要一辈子陪着杏娘伺候杏娘的,你好了,我不就好了,还求什么呀。”话说得俏皮,说得坦率,虽有几分稚嫩的谄媚,却也不失真心。 “你守着我,我便护着你。”杏娘不无感动地说道,“这一辈子,也就你了。” 黑夜之中,主仆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在这偌大的临安城中,杏娘的朋友并不多,说得上知心的就更少了。不知是流言过于强势,还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过于脆弱,她和朋友之间的友谊总不能维持很久,有时候比一朵花的花期还短暂。花开花谢,人来人往,这个世界的聚散离合,就和流水一般匆匆。而相比那些五彩斑斓的鲜花,小缃则像一株小草一样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她不会枯萎,也不会凋谢。杏娘把它种在心里,默默地守护着她的“黑夜”。 “呼——呼——”二人正说着话,忽闻一阵齁鼾之声从西北角的乱石堆中传来。 “谁?” 第二章 念奴娇 刻下,众人皆停箸止语,转而凝神注视着台上这位女子。 女子先是一曲晏殊的《木兰花》: 杏梁归燕双回首。黄蜀葵花开应候。画堂元是降生辰,玉盏更斟长命酒。 炉中百和添香兽。帘外青蛾回舞袖。此时红粉感恩人,拜向月宫千岁寿。 随后,歌声一转,曲调哀婉欲泣,唱的竟是道君皇帝北行途中见杏花有感而作的《燕山亭·北行见杏花》: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者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此刻唱来,曲意悲痛魂伤,尽管靖康之变已经过去十余年了,但座下的诸人都无法忘却这段记忆,平日里醉生梦死也罢,营营碌碌也罢,对于这段永远无法愈合的历史伤痕,此刻突然被揭开,依然还是那样的揪心,那样的难受。 那一座城的繁华,那一代人的风华,都已如地震之后的无数生命一样永远地埋在断壁残垣之下,而活着的人则必须在那漫天尘土之中承受着无法呼吸的苦痛。这种苦痛会贯穿很多人的一生。 宾客或缅思前尘或沉浸歌喉之中,俱喑默不语。 角落里有一太学生打扮的儒生窃窃地勾眼瞧了一眼台上的舞者,又恐旁人觑着,忙将目光缩了回来,正襟危坐,一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模样。怎奈那舞者珠喉呖呖仪态万千,拨弄得他心旌摇摇,时不时地偷瞄上几眼。他那张青涩又干净的白脸上清晰地刻画着他初出茅庐的局促和琴心初挑的羞怯。那邻座的瞧他心猿意马却还故作君子,不由得轻蔑一笑。那儒生闻其笑声,自觉难为情,满面羞惭地缩起了头颈。 “她也好意思唱这曲?”那邻座的冷笑道,语气颇为轻蔑。 那儒生闻言,悄悄欠身,低声问道:“钱公子何出此言?”那钱公子犹似吐了一口恶气一般啐了一口唾沫,瞥了一眼儒生,眼睛里立时流露出一种对肤浅之人应有的鄙薄之色,不过脸上还保留着斯文人应有的体面,他反问道:“你还不知道她是谁吧?” 那儒生想了片晌,问道:“这小娘子莫不是崔舍人那多才多艺的千金?”尽管他的语气不甚肯定,但他看舞者的眼神已然多了几分轻薄之意,甚至还有点恼怒,就好似是有什么卑贱的东西唐突了他尊贵的眼睛。 那位钱公子手摇着银杯盏,翘着二郎腿,用一种恶意的眼神作出了回答。杯盏行至嘴前,他瞟了台上的舞女一眼,酒过舌尖,温润适口,绵软有度,他不禁闭上眼睛大赞道:“嗯,不错!”看他沉醉的模样,也不知其是夸赞舞者还是夸赞杯中物,落下酒杯时,他还不忘舔一下被酒浸过的嘴唇,那满足的眼神犹似在舔舐某人的身体。 那儒生微微应承了一句,眼神已经转向台上,不过此刻他的眼神已不像之前那般闪闪烁烁——对于一个卑贱的女人来说,多看你一眼,那是你的福气。 “此歌声妙绝,比之教坊那些个乐师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这崔舍人当真是不一般啊,竟能培育出这么才貌俱佳的女儿来啊。”刻下,儒生的心情大好,说起话来,脸也不红了,脖子也伸直了。不过说到“才貌俱佳”,他似乎还是更欣赏“貌”多一些。 那钱公子本欲饮酒,听那儒生醉眼迷离地说了这么一句奉承话,微微一哂道:“崔舍人是不一般啊,她不过是一个螟蛉之女!可舍人却把她当亲生女儿一般。先前,崔舍人本想将她许给衍圣公的三郎,衍圣公也不嫌弃她的出身,就许了这门亲事。可万万没想到,就在两家议亲的节骨眼上,她自己去公府推了这门亲事。衍圣公宽宏大量,不与她计较。可你说,这让崔舍人以后在衍圣公面前怎么做人啊?哎,老话说得好啊,这别人家的肉哪里煨得热?” “这可真是……”那儒生跟着附和道,“真是枉费舍人一片苦心了。” “根本就是不识抬举!也不想想,若不是崔舍人,她早就充入教坊沦为贱籍了,还能在这花枝招展。到底啊,是那忘恩负义的小人之后,老子通敌叛国,生的孩子也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养不熟!” 那儒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舞者,手上还不时击节相和,突闻钱公子如此说道,一时惊慌失措,俯下身来,压低声音道:“钱公子,此话不可胡说啊!”儒生两眼戒慎地睖巡着四周,生恐此人再作浪语。 可没成想,这位钱公子有酒壮胆,说起话来更是有恃无恐:“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老子就是个卖国贼!”钱公子猛地一拍桌子,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怒吼,那还来不及吞咽下去的酒水顿时喷涌出来,溅了一地,连那儒生脸上也满是酒水,其中还掺杂着钱公子那味道浓重的唾液。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那叔父到现在还在拿金贼的俸禄呢!谁是他的君?他是谁的臣?这还不是证据?别以为她老子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了,他的罪,百死难赎!”钱公子带着十分的醉意切齿怒骂着,任周围的人如何劝说,也堵不住他那横飞的唾沫。 “她父亲与她叔父是兄弟不假,兄弟俩感情好也是事实,可我们不能就此断言她父亲……”后边客人道。 “原来是贾青天啊,听说前两日你断了个案子,奸夫杀丈夫,同伙是奸夫的弟弟,理由是这兄弟俩从小就感情特别好,干什么都是一块儿的。哎,那死者的叔父送了你好大一块匾,我都瞧见了,断案如神!” “不可理喻!” “虽是如此,可她大爹爹当年白沟自缢殉国,那也是忠贞不二的。”左边客人道。 “你爹是杀猪的,怪不得你学猪叫学得那么像!” “有辱斯文!” “梁溪先生也曾为其父辩护过,张将军通贼之说,由来无据。只凭若干人的风言风语,那是不足为信的。”右边客人道。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钱公子冷笑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假若有一天你当了诸侯,我一定不会相信的。你除了拾人牙慧,还能干什么呀!” “其心可诛!” 那钱公子仰头一声大笑,又灌了一口酒,喝完,将酒杯子往桌上一掼,右手胡乱地抹了一下嘴巴,然后又开始了他的谩骂,不过这一回,他骂的是不是那名舞者,也不是舞者的父亲,而是这满座的宾客:“你们这些人就是口是心非!背地里谁没骂过他是卖国贼!”坐着骂人不尽意,他还准备站起来。 可这人还没站起来,膝盖就先落了地,紧接着,只听他喉咙里一声沉闷的嗝响,瞬时那满肚子好酒倾肠而出,犹如决堤的洪水一泻千里,而他那连呕带吐的嘴里还呶呶不休地叫喊着:“谁,谁,谁戏弄老子?” 周围的宾客见他举止粗鄙,已有几分鄙薄,刻下见他这般狼藉污秽,更是厌恶。各个都唯恐避之不及地向一旁躲闪,脸上还带着惊弓之鸟的恐慌。这一阵恐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哎哟,钱公子,钱公子,这是怎么了?”嗅觉敏锐的管家周秉仁闻臭而至。见到眼前这副光景,他心里自然是高兴不起来的,但这个时候无疑是他这个崔宅管家大展拳脚大显风光的最佳时机,无论他心里有多厌恶,有多么抗拒,他都不会将这些情绪写在脸上。临危不乱,处变不惊,这是一个管家的修养,如果连自己的情绪都管不住,何以管一个家,这是崔洵给他的教训,也是他一直信奉的座右铭。 在他沉着冷静的指挥下,现场很快恢复了秩序,宾客也逐渐回归入席。而那位引发恐慌的肇事者则以“醒酒安神”的名义被强制带离了现场。而直到离场的最后一刻,他还在对自己适才突然屈膝这个意外耿耿于怀,他甚至怀疑现场有人意欲加害他。尽管周秉仁一再跟他说,那是杯弓蛇影,可这个人十分顽固,根本不听周秉仁的话,而作为一个有修养的管家,周秉仁自然也不可能因为他那满口腥味的唾沫就相信了他的阴谋论。 最后,管家与醉汉之间的口水战,以一个缺乏修养的拳头戛然而止。 完事之后,周秉仁还不忘回席安抚方才受惊的宾客。宾客们微笑着展示了他们谦谦君子们的风度与雅量,其中还有一人主动问候了钱公子的境况。这个人,就是方才与钱公子攀谈的那位儒生。 这个善于唾面自干的年轻人在那场骚动之前就已经全身而退,如今他端坐其间,悠然自得地欣赏着舞者曼妙的舞姿和优美的歌声,心情特别好,好得就像是一个曾经欺负过他的恶人得到了应有的报应,让他感到全身舒爽,只是他隐隐觉得空气中还残留着一股让人作呕的恶臭味。他耸了耸他那一尘不染的鼻子,大啐了一口唾沫,算是对这股“恶势力”作出了一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回敬。 第一章 寿山曲 绍兴庚申。 隆冬之夜,银钩挂柳,一缕凄冷的月光漂浮在澄净的西湖湖面上。微风低拂,倏然间吹皱了这安详平和的湖面,将那本就纤弱如柳的月影瞬间被吹得支离破碎,随着涟涟波纹荡漾开去。此时江烟微笼,西湖沿岸,灯火寥落,万籁俱寂,一片萧索。 忽然,一声清越嘹亮的歌喉在这碧波轻烟之中倏然跃出,犹如空谷之中一声黄莺鸣啭,瞬间啼破了这一方幽寂,此声来自西湖西北角,“十三间楼”上。 苏轼有云: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游人都上十三楼。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菰黍连昌歜,琼彝倒玉舟。谁家水调唱歌头。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 这十三间楼相严院,旧名十三间楼石佛院。苏东坡治杭州时,多治事于此。“高楼插湖脚,绀碧十三部”正是对此楼的描摹写照。凭楼观湖,揽四时之胜;酾酒分韵,寄须臾之魂;赏月听风,拾古今之遗梦;烹雪品茗,含天地之英华,如此集人文景观与自然景观为一体的好地方,自然也少不了那些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风流雅事。时人甚至称那小溪清流、映花浸竹、曾占尽二十四桥风月的扬州竹西亭也不及此处,当然,如今的竹西亭确实已经风光不再,建炎三年的一把火早已将它化成了耻辱的灰烬,所以时人也就不愿承认它曾经的辉煌了。 循声觅迹,十三楼上,画檐之下,氍毹铺地,绣幄徐展,一名窈窕舞女脚踩一双红色云锦翘头弓鞋,于当中背身而立,云髻峨峨,碧岑高耸,一袭织锦石榴百褶裙如云霞一般浮光散彩,嫣然夺目。只见舞女足尖一点,流霞为之舒卷,香云为之倾飐,似垂杨窣地的揖月长袂落地生风,腰间的衣带随风轻摆,藕荷色绣花披帛如虹贯日,于臂肘之间萦萦袅袅,摇曳生姿。 舞者玉纤婉转,皓腕攘袂,柔握玉指倏而轻举把月掬,倏而危堕如星坠,翩翩然若鸿雁之惊,婉婉然如游龙之升。玉蝶翩跹,百花低伏;孔雀伫盼,千羽具瞻;惊鸿一瞥,倾国倾城。忽而,见其右足足尖在舞台中间缓缓伸展,着地时空画一圆,继而信步向右腾出,柔婉的身姿也顺势向右倾侧,其势若跌,其情似醉,疏影横斜,鱼沉雁落,座中宾客无不为之咨嗟叹惋。 然,就在此时,舞者“苏醒”了过来。潜鳞纵跃,逸翮冲霄,俯仰之间,沉浮逆转,翻覆之间,尘埃已定。女子左侧的臂弯间还犹抱琵琶似地露出舞者半面玉脸,眼波微转,媚态横生,似乎是在感谢人们适才对她的赞叹之声,又似乎是在嘲笑人们适才对她的怜惜之情。 她衣袖慢敛,莲步轻移。低徊再顾时,她那一点朱唇微微一动,脉脉地引出了一串空山碎玉之声。 比起女子轻盈自如的舞步,她清越婉转的歌喉更让人如痴如醉,仿佛从这樱桃小口中吐出来的不是丽句清词,而是如沐春风的馥郁花香,是沁人心脾的沉醉甜酒,绕于杏梁,暖在心间。值此良辰美景,轻歌曼舞,云淡花香,实令人意绪飞驰,遐思漫卷。 今日正是新晋中书舍人崔洵的五十大寿,特意选在庄静林幽的大佛寺畔,以远离临安城中那喧嚣纷扰的勾栏瓦舍,以隔绝那市井小民的粗鄙之气。不过由于前方兵戈未歇,未免物议,尽管人之常情,但寿宴也未敢铺张。然则,因为前番这位崔舍人在朝堂之上说了几句他人不敢言之言,让许多同僚另眼相看,欲与之结交,所以今日寿筵之场面倒也十分热闹。 是年五月,金人毁约背盟,挥师南下,一时间狼烟再起,朝廷上下无不人心惶惶,纵然之后亳州、海州、郾城、顺昌皆有捷报传来,但官家的龙颜一直未曾舒展过,尤其是郾城之战后,更下令岳飞措置班师,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月前,于他曾有提携之恩的“张铁山”张俊秘密书信于他,授意他上书议战,以揣上意。虽然他知道自己刀笔之流,屈身事人,一贯只是代人捉刀,作他人口舌而已,所以他明知“龙有逆鳞,触之必怒”,也不得不犯言直谏。当日,他斗胆陈言,辞色凛然,朝中诸臣莫不钦服。 迨及退班下朝,沐浴在众人又敬又愧的目光之中的他方知龙颜不悦甚矣。由是,他生了一场大病,栖栖遑遑地过了半月,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直到数日前,官家突降恩旨,擢他为中书舍人。他的那场病才不药而愈。意外之喜,意外之得,着实叫他喜出望外,一时老泪纵横,竟不能自已。 君威如雷霆,君恩似雨露,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天威不可测”! 他抬头仰望星空,倏而觉得自己和那满天星斗一样,都是仙人棋局中的一枚棋子而已。不过,他还是庆幸自己这枚棋子还活着,若当日他收到张俊的书信未有行动或稍有迟怠之意,那今日谪降岭南的那个人就是他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今日过寿,他饮了十几盏酒下肚,刻下面色红润,倒也瞧不出内里的汗颜与心虚。他的妻子何琼芝在一旁陪坐,细心地留意着丈夫的神色。自己的丈夫不胜杯酌,她生怕他一时高兴,饮过了头,回去又得闹头疼。不过,这位妇人今日也确实欢喜。 自己的丈夫一向谨言慎行,在兵事上从不过多置喙,盖因他和她都是从刀山火海中逃出来的,深知这兵燹之害,这许多年,二人都只求安身为乐,不曾过问,或者说是假装不过问不关心北方的战事。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身在临安,就算你闭上嘴巴绝口不提,也无法闭上两耳充耳不闻,更何况,崔洵每日都要列位朝班。 何琼芝心疼自己的丈夫既不能掩耳不闻窗外事,也心疼自己丈夫不能言宣内心之苦,但她除了默默地陪着他,什么也做不了。可没想到,那日他在朝堂上竟将郁积多年的话倾肠而出。这让何琼芝又惊又怕。 建炎年间,陈东与欧阳澈伏阙上书,力诋议和,虽然最后“六贼”尽除,但二人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年初梁溪先生病逝的时候,那些个“无官御史”还曾提起过这桩旧事,奋攘布衣,慷慨激昂。何琼芝回去将他们那些激烈的言论告知了崔洵,崔洵听了起初没有作声,只一味低头看着手里的《晋書》,后来放下书本喝茶时,叹了句“伯道无儿,嵇绍不孤”。何琼芝见他恍若未闻,故而也没再继续说什么,看着他满头花白的头发,她知道他早已过了冲动的年纪。 不过,她知道他并非没听见自己说什么。他不仅听见了,还记在了心里。前日,他在朝堂上的那篇鲠论不就是证明么?有些东西看着好像因为时间的冲刷而褪了色,实则它已经洇进了骨子里。 所以,从内心讲,何琼芝还是十分欣喜的——她的丈夫是个大丈夫! 何琼芝与崔洵的相处模式与寻常的老夫妻并无差别。老夫老妻久了,老妻对老夫说话,早已没了年轻时的含蓄与耐心,而老夫对老妻说过的话,也不再像年轻时那样专注与热心,所以时常会发生“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的情况。这并非是她们“对牛弹琴”,也不是他们当“东风吹马耳”,而是在她们开口之前他们就已经领会她们说话的主旨,自然也就不可能再对她们冗长而重叠的语言再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不过,他们确实很佩服她们这种“不暇思索就立马千言”的语言功底和她们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执著追求。而何琼芝与其他那些妇人相比,她还懂得在写实与写意兼具的浓淡笔墨之外“留白”,这一方面是由于崔洵的书画鉴赏品味对她产生了影响,另一方面也是这十多年的生活锤炼成就了她这种智慧。 这是非常难得的智慧,但对何琼芝来说,这也是一个非常扭曲的病。 何琼芝的父亲和祖父可都是上过阵杀过敌的,其祖父何庆彦更是靖康元年战死于汴京万胜门下的万千英魂之一,所以骨子里的钢骨和血性让她看上去要比一般妇人更为精悍而富有烈性,只多年前的家破人亡和近些年的身心交病,让她憔悴了不少。但听闻丈夫在朝上意气风发慷慨陈词的消息时,她霍地从病榻上坐起,竟喜极而泣,不仅病容全消,还精神焕发,亲自操办了崔洵这五十大寿的筵席。 虽说“十三间楼”不比临安城中和乐楼、和丰楼、中和楼、春风楼那般奢华侈丽,但今日酒席布置也还算是体面的。那管事的周管家为博主人欢心,还着意锦上添花,为之增色不少。何琼芝看在眼里,也觉十分称心,赏了他十片金叶子。倒是那崔洵见了这排场,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训斥了管家一顿,就没再说什么,毕竟这是他的妻子为他亲自操办的。 看着自己的娘子高兴,崔洵也觉高兴,不过,他内心的苦楚却并未因此消减分毫。 髭鬓半霜,苞桑维艰。 抬头见日,不见长安。 黄龙劫灰,尘障西风。 凤阁蹭蹬,心许东还。 奈海可满,唯壑难填。 知命知非,命也非也。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 估摸行了一个时辰,小缃从窗外望去,远远瞥见一湖渌波,盈盈地泛着微光,清风徐徐,寒波漾漾,湖边,绿槐碧柳,霜英灿烂,点点游人,迤逦而行。虽则冬日里不免萧瑟衰飒,但荆钗布裙难掩国色。 江南水乡烟景,水光绕碧,山色送青,纵然时节肃杀,百物凋零,但她依旧能保持着山明水秀风软云闲之风仪。小缃见之,心下欢喜,兴奋地用手指道:“啊!杏娘,你看!” 邓林和杏娘也随之向窗外望去。邓林一眼识得,这正是自己所熟悉的鸳鸯湖! 随后,他如数家珍一般向杏娘和小缃介绍着鸳鸯湖畔的各处胜景,这儿是真如塔、那儿是五龙庙、那儿是金明寺、这边又是雪峰井,一会儿这儿是梓檀祠,一会儿那儿又是双湖桥的,一时半刻间便列举了多处地名,小缃看不过来,也记不过来,双眼如饥似渴地饱览着窗外的秀色秾华。 杏娘一面微笑着倾听邓林“指点江山”,一面神驰于这碧水青山之间,揉在心底的那团愁云逐渐舒展开来。车窗外的无边光景带着一种明快而疏朗的脚步跃入她的眼底,给她的眼眸之中平添了些许光彩。 不一会儿,杏娘决定下车步行,坐在马车之中,欣赏美景,总是视线有限,不能瞻仰全貌,浑不如下车且行且赏,一览无余,更心旷神怡。小缃早已坐不住了,嘴里还哼着欢快的歌曲,雀跃的手指在空中跳着自由的舞蹈。齐安等四人牵着车马远远地跟在三人后头。 行至两湖之间的长堤处,路上行人渐稀,却也有些许贩夫货郎依照冒着凛凛寒风,或执担或执筐,或粗服褐衣、或蓑衣笠帽,沿途叫卖。杏娘瞥了一眼,暗生矜悯之心。 行到放生桥,小缃看到桥下群簇聚拢的红色金鲫鱼,不禁欢喜:“金玉满堂,吉庆有余,真是好兆头呢!” 众人也觉得十分难得,这么寒冷的天气,这娇贵的金鲫鱼竟还能存活下来,已属不易,还这般生气活现,均啧啧称奇。邓林哈哈一笑:“嘉禾金鲫可是天下一绝啊,这放生桥的尚还差强人意,前头月波桥下金鱼池的金鲫鱼更是奇妙绝伦。鳃丝鲜红,眼球明亮,光彩熠熠。” “嗯,当年秀州刺史在此发现了这金鲫鱼,瞬时惊艳天下,如今临安六和塔下的开化寺和南屏山的尖教寺都有奉养这金鲫鱼,可都是从这嘉禾郡来的呢。”杏娘昔年随着何琼芝修心礼佛,对这金鲫鱼也曾亲见数回,但都是专人奉养于池沼水塘之中,全无这般灵活有生气。 “呀,还有这事啊!”小缃惊叹道,“我道是咱们临安城的才是它们的祖宗呢!” 小缃虽是崔宅一小小丫鬟,但她从小在崔氏夫妇身边长大,履足于行在那片高贵的土地,多多少少会让她的眼光高出常人寸许,耳濡目染之中,笼袖骄民之世态也就成了她的一般心态——天下之大,端的只有临安行在的一事一物才是世间无匹的。 此刻,她傲慢地瞥了一眼那水里的金鲫,尽管它们是她从前所见过的那些金鲫的嫡传后裔,但它们出身的土壤决定了它们无法像那些出生于临安的金鲫一样获得她尊重的垂青。 “这是‘祖’,临安的是‘宗’。所以你那样说,也不算全错。”邓林的心情不错,笑盈盈地和小缃开着玩笑。 此刻的邓林犹如一名本地乡人出身的向导,热情洋溢地炫耀着每一处景致,直要把杏娘目光所落之处的每一处亭台楼阁、花鸟虫鱼,都要大加渲染描摹一番。恁是值此隆冬之际未能亲见之景——春雨霏霏、莺娇百啭、柳夭桃艳、鱼浪波影、芙蓉醉月、长汀荻飞、雾照秋波等各种胜景奇观,他都要一一将之穷形尽相地描绘出来,好让杏娘不虚此行、尽兴而归。 杏娘心领其意,一路言笑晏晏,蹀躞徐行。离烟雨楼不过百丈之远时,几个人停了下来。 “娘子,这边怎么有一个破落的房子?”小缃伸手遥指着右首不远处一处荒寂凄凉的建筑问道。 邓林引首相望,介绍道:“这里原是一处宣公祠。” “金人犯境时,虽未遭受兵燹之厄;但后来苗刘兵变,它在劫难逃。再加上长年无人打理,便成了这副破落相了。哎!”邓林不无惋惜地发出了一声慨叹,世事无常、物是人非,一切都在命运的磨挫中发生着改变,连邓林的这一声慨叹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从悲凉到凄凉,它概括而精练地揭示了这座宣公祠没落的真正原因。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凭吊古迹,自然少不得几句即景即情的吟咏诗章。 “宣公祠?”小缃粗暴地打断了邓林的诗兴,还问道,“谁啊?” “自然是人称‘陆九’的陆宣公陆敬舆啦!”邓林高声回道。 “我道是谁呢!”小缃悻悻地白了邓林一眼,对他刚才回答她的语气深表不满,然而语气间的傲慢无疑又暴露了她某方面的无知。 杏娘缓步上前道:“这位中唐宰相,虽出身寒微,然才本王佐,学为帝师。其在相位时,推贤与能,举直错枉。居珥笔之列,调饪之地,而不失高迈之行,刚正之节,殊为不易!可惜,德宗不思治乱,只道天命使然;不闻民心,却轻信昏佞,致使宣公受诬被免!宣公高洁,德配庙飨!” 杏娘话语正义愤慨,邓林颇为震惊。一路以来,杏娘尽显英气威严,邓林已殊为佩服,却不知这小小女子心中竟藏着这样的家国忠义胸怀。见杏娘顿首叩拜,自己也忙随之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 邓林不知杏娘心有所触的乃是陆贽被裴延龄构陷而被罢相这一节,她憎恶这样的故事,也鄙夷这样的贼佞。所以,她顿首而拜的,不仅仅是这位中唐宰相,更是千千万万忠义高洁之士,尤其是为奸邪所害的仁人志士。 邓林听杏娘之言,似乎对圣人贤士之辈颇为敬重,便就着她的话题说道:“要说到这嘉禾高贤,不得不提那位负薪樵子朱翁子了啊!” “公子说的可是那位位列九卿的朱买臣?”这回,小缃别有深意地睨了邓林一眼。 “不错!”邓林一点头。 “我还道是什么人呢,原来是富贵发达了便来羞辱自己发妻的那厮!”小缃的脸上还带着轻蔑与狡黠之色。 看她的面色,听她的措辞,这回她是认得这位朱翁子的,邓林不觉一愣,心想这小娘子目下无尘,不想却连朱翁子这样的高贤也不放在眼里,竟这般出言不逊,真是够狂妄的。 但思量其可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之故,邓林缓缓言道:“小娘子何出此言?古谚有云‘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可这朱翁子并非如此,而是他发妻嫌贫爱富,中道离他而去!” “既是嫌贫爱富,为何见他饥寒,又要给他饭吃?若说他买妻耻醮,为何要等到迟暮之年再嫁他人?若说他发妻无羞耻之心,为何最后竟以悬梁自缢而收场?”站在一边的杏娘,初提朱买臣时,脸上未有异色,现下却突然流露出几分不忿之色,声音也随之变得高亢起来。言语之间,分毫不容他人置辩。 “呃?”面对杏娘的一连串诘问,他大感骇异。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想他朱翁子五十岁荣归故里,该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对其饮食诸尝有恩者,一一报答,树示恩惠,其又何难?如若他真心回报自己的发妻,自当投木报琼,可惜啊,枉他与夫人相濡以沫数十载,却不知自己妻子心中所想,竟至于发妻羞愤而死!难道人人尽是贪慕名利富贵之徒?”杏娘冷冷一笑道,“买臣负薪,好一个买臣负心!” 邓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扪心自问,他从未觉得这朱买臣待其妻子有什么不是之处,甚至于其妻子自尽也未觉得是朱买臣的过错,乃是其妻子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朱翁子这般对她,乃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的。 可眼下杏娘这番情理互见的“非议”,让邓林心中蓦地一震,除了震惊,他还有几分难言之落寞,好像有一尊高大而神圣的石像从天空中轰然颠覆了下来,压在了他的胸口上,让他感到难受。 时宣公祠上,断壁残垣、杂芜丛生,外墙剥蚀、屋檐崩塌,尘网遍布,满目疮痍。疾风吹过,墙头的几株萧疏的小草儿还在那瑟瑟发抖。 对此残景,杏娘不禁慨然:“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不知朱翁子是否也曾这样怀念过自己的发妻呢?恐怕沉湎于和张廷尉的权力斗争之中而自顾不暇吧!” 邓林感知杏娘之伤怀,也感知杏娘对“买妻耻醮”一事上有着与自己相迥异的观点——虽悖乎常理,但他也理解杏娘之言并非全无道理,自己实在无甚必要去作强辩,免得话不投机,伤了双方和气,还显得自己气量狭小。 “东坡居士这首《江城子》,的确写得凄婉动人,令人断肠。”邓林借着苏东坡的《江城子》,悄悄转移话题道,“不过,在下更欣赏他另外一首《江城子》: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第十章 雾暗云深 “小二哥,打斗这么惊心动魄,你大半夜的一个人观看,不害怕呀?” “不怕,这有什么好怕的,人家又不是冲着我来的,”店小二逞强道,“况且又不是我一个人看,昨天二楼南厢有好几名住客,也看到了,还给那老汉喝彩呢。” 生活中,总不乏这样怯懦又热心的旁观者,他们热衷于推波助澜,他们也期待峰回路转。 “时辰不早了,我们出发吧。” 杏娘胡乱地咬了几口胡饼,心情显得有些烦乱,就和昨晚临睡前一样。 昨晚临睡前,她认真地回顾了昨天一天发生的事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本想趁着睡前的独处时分好好梳理一下,可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好似有人拿枕头里的乱絮填充了她的脑袋。好长时间,都处在纷乱而杂芜的状态之中。寂静的荒野里除了野蛮的荒草,再无别的景物。荒草是单调而寂寞的,缺乏生气,缺乏意趣,置身其中,一种无可抗拒的困倦很快笼罩了整个荒野。 然后,荒野不见了,消失在了一片朦胧而浓密的大雾之中。 杏娘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一点点地从自己的掌心远去,最后停在了一个模糊的烛影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她只知道这一夜她睡得特别熟,也特别沉,熟得让她感到可怕,沉得让她感到疲惫。 清早起来又听了这么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她的神情显得有些费神,又有些倦怠。但天性敏感的她依然无法把这场打斗视作与自己无关的一桩闲事,尽管她也说不清楚这件事和自己具体有什么关联。刻下,她只想到必须尽快赶路才是。 齐安四人为准备车马提前离开了厅堂,留下杏娘三人在堂下稍候。三人正在等待,忽然,小缃朝邓林身后努了努嘴,邓林转过头来,见那小二一张笑脸迎面而来,那双市侩的眼睛已经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儿,“哎哟,客官可是要走啊……”这句热乎乎的话很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邓林会知其意,起身向柜上借了纸笔,于白纸上刷刷点点,三下五除二,一张方子援笔而就。那小二得了方子,又是一番千恩万谢,躬着身子将邓林恭送至门外。行得老远,还依稀可听得那小二亲热的送别之声。 邓林从车窗中探出半个脑袋,向小二挥手致意,二人遥遥相呼惜惜作别,还真似有几分真情厚意。两人的友谊以一张方子为起点,然后顺着六张墨渍淋漓的药方子向外延伸出老远。 很显然,两人的友谊虽不十分真实,却是务实的。 “哼——”小缃乜斜着眼睛撇着小嘴,不胜其烦地拽过车帘,以此来隔断车窗外那一股子虚伪又鄙俗的浊气。转过头来,她狠狠地白了邓林一眼,好似他身上所沾染的浊气污染了车内这一方洁净的空气。不过,她对邓林的气恼并非只是因为如此,才认识多久,就那么熟! 马车载着一个人的怨气,一个人的别情和一个人的愁绪重新驶动了起来,沉重的车身压在路面上,发出了笨重而艰难的轧轧声。声音穿过喧闹的街巷,穿过寂静的山林,从稠密的簇簇人烟中驶过,从萧瑟的靡靡阡陌间驰过,最后在无边的荒野之间四散。远处,天与地的界限不太清晰,被一段苍茫雾气模糊地虚掩着,天空之寥廓,大地之苍劲,在那个模糊的界限上融为一体。 “娘子,怎么了?”邓林问杏娘道。上车这么久,杏娘的神思一直都飘浮在车外的荒野之上,沉沉浮浮,飘忽不定。 “哦,我在想那个小二说的话,”杏娘恍然转过头来,“他说昨晚那场打斗十分精彩,那应该动静很大才对,为何我们一行七人竟全然不觉呢?” “昨日旅途劳累,又逢人打了一场,大家都累了,睡得沉些,也是情理之中。”邓林没有及时领悟杏娘的意思,只一味宽解道。 “啊!”倒是小缃机警,立时明白了杏娘心中之所虑:“那小二说那人耳后有刺字!” “你也想到了?!”杏娘微微点了一下头。 “你们是说那几个人就是白天和我们过招的那几个人?”被小缃这么一惊呼,邓林也登时神思清醒过来,忽而便想到了两位娘子话中之指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多半是。” 听着杏娘不甚肯定的语气,邓林倒吸了一口凉气。 “哎呀,好险!”小缃轻抚胸口,长吁一口气,“这么说来,这个醉汉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哪。” “恐怕不止这一次……” 杏娘移目转向小缃身后的窗帘,窗帘随风抖动,不时拍打着窗棂,窗外日影疏淡,云雾参差,随着窗帘抖动的间隙,忽隐忽现地映入杏娘的眼中;树影斑驳,点点朝晖在杏娘那姣好的面庞间忽明忽暗地跳跃着。杏娘若有所思,凝神远望,口中淡淡的道出了她内心深处的一个疑窦。 “嗯?!”邓林和小缃齐声惊诧道。 杏娘双睑低垂,略一沉吟道:“我想在乡间脚店里面暗施援手的,应该也是这个人。能够将银针直逼入墙,这是何等高强的武功,昨日,公子洒落的盘盏能够变成克敌制胜的暗器,这,可不是有点相像!?” “哦,对啊!”邓林恍然大悟,又惊又喜,“那这么说来,这个人就是帮我们的朋友啦?” “可是他为什么不露面呢?暗中施援,算是什么意思?”小缃犹自生疑,斜倚窗棂,单手支颐,双眉颦蹙。 对于两人的问题,杏娘没有给出确切的答复。乡间脚店那个老翁的面目,杏娘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身上有一股似曾相识的酒味。酒是一种带着时间记忆的特殊液体,杏娘相信只要再让她清楚地闻一次那股酒味,她就一定能记起来他们曾经相遇的某个场景。所以,于她而言,最紧要的问题不是那位老翁是什么人,而是那四个人是什么人,他们的来意是什么? “想知道,下次见到了,你问问他,不就知道了。”邓林嘿嘿地朝小缃笑道。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小缃猛地劈面啐道,“才不要呢。他若出手,那必然是我们又遇到困难了。你这臭郎中,安的什么心哪!” 邓林被小缃一顿臭骂,先是一怔,随后明白过来,自我解嘲道:“医者父母心啊。” 出乎邓林意料的是,小缃这回居然没有反唇相讥,只悻悻地瞟了他一眼。眼神里,一半敬重,一半鄙夷;一半可悲,一半可怜。 “这已经到嘉禾郡了。估摸着今天便可到平江府了。”杏娘望着窗外,轻轻吐了一口气,脸上难得地现出了一丝令人振奋的红润之色,就像是被朝霞染红的,目光里还挂着一层日光不透的云雾。 从临安到嘉禾,短短一日间,就风波不断险象环生,这往后的路更将难以预料。昨夜那一场小二哥说来惊心动魄的打斗,自己一行七人均未察觉,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杏娘仔细回想,定是敌人趁己不备,下了蒙汗药之类的药物于饮食之中,以致自己昏睡不觉。 虽说敌人狡诈,但这确也是自己疏忽大意所致。而今敌人在暗且至今身份未明,却屡屡现身于他们周遭,这不得不让杏娘心中焦虑恐惧。她只盼得早日到达平江府,查明真相,以免再生事端。 邓林顺着杏娘的话语道:“恩,不错。我们已经过了澄海门,如果脚程快些,今日便可抵达平江府。” “哈,这往东走啊离南湖也不远了。”这一路而来,满目皆是暮冬残景,几无甚好山好水,众人徒然承风霜之苦,都恹恹地无甚意绪,为解诸人心头之苦,邓林特意提了一嘴南湖秀景: “说到这嘉禾郡,那不得不说这城南春波门外的秀水鸳鸯湖和烟雨马场湖了,两湖之间有一长堤相隔,中有一烟雨楼临水而起,东望滮湖,西眺南湖,碧波万顷,美不胜收!若是麦秋之后到此,蒹葭杨柳、菱叶荷花、芙蓉掩映、清光碧波、烟澜渺弥,真乃钟灵毓秀之仙境也。” 邓林早年随父亲在两浙西路、两浙东路一带游历,虽风餐露宿朝不保夕,却也恬适自然,悠然自得;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凌霄,与造化者俱。这嘉禾郡也曾是他们履足之地,如今重临故地,不禁慨然。 “说得好像你去过似的!”小缃撇嘴道。 “嘿嘿,巧了,我还就真的去过!”邓林带着得意的笑容道,“邓某曾在那南湖放生桥畔的濠股塔下,随父亲赠医施药,故而与这南湖有一段宿缘。”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感时伤怀的杏娘一时枨触,不由得吟起了杜牧之的吊古名篇《江南春》来,晚唐之时,大厦将倾、藩镇割据、牛李党争、宦官乱政、战乱纷飞…… 而今时移世易,物是人非,但古今相吊,这一缕国仇家恨之悲情却是相通的。 “这春波烟雨,可是嘉禾八景之一,素来为人所称道,可惜缘悭一面,一直未能亲往。”杏娘的话让小缃动了心。 她听着两人左一言右一语的尽是说到这南湖胜景如何如何,不免心痒难搔:“你们说的这什么南湖滮湖鸳鸯湖的那么好,那闻名不如见面,不如我们且去看看,反正邓公子也说离得不远啦。哼,如果徒有虚名、名不副实,娘子以后也不必可惜啦。” 邓林道:“这双湖美景,天下驰名,虽则冬寒寂寥,未必如孟春仲夏之间那么秾秀艳丽,那也是清俊闲雅、独具风流的。娘子若愿一往,必不虚此行。” 邓林坚定的话声,让杏娘不好拒绝,小缃期盼的眼神,让杏娘不忍扫兴。可她又不得不担忧,如若前往,耽误行程不说,还可能会再生枝节。 再三踌躇与再三思量之下,杏娘还是听从了两人的提议:“好罢,既已到此,我们便顺道一往,免得过宝山而不入,空余怅望。只不可驻留太久啦,赶路要紧。” 听得杏娘允肯,邓林和小缃俱是欢喜不已。虽然杏娘对这嘉禾八景素有向慕之意,但眼下不是游山玩水的关节,如若在平时,她自是欣然相往的,只是现下敌人在暗、要务在身,所以这游赏的兴致,她是半分也提不起来。不过,对着小缃和邓林二人之面,她未将这情绪流露出来,免得二人因她一人为难败兴。 小缃一得命,便即知会了在前缆辔的护卫。 一行人就此改变了行路的方向,偏离了他们原本拟定的路线,这对他们七个人中的某些人而言,此刻他们正在踏上他们的不归路。 第十八章 鸟鸣涧 “既然如此,那不如把这银钗也一并毁了去,以绝后患!”杏娘的语气是十分果决的,没有丝毫的犹豫,没有丝毫的顾惜。 当然,毁椟弃钗,这固然不是杏娘的本意,但为了崔氏夫妇安身之计,这个狠心,她还是下得去的。 “这原是人家送与你的,所以这银钗要怎么处置,也由你来决定吧。” 何琼芝带着两可的笑容将银钗的处置权交给了杏娘,尽管她在烧毁那个锦匣的时候,也曾想过要将银钗一并销毁,但她思虑良久,还是没有下得去手。她看得出来,杏娘还是挺在意这支银钗的。 刻下,杏娘听着何琼芝的话,未有即时作出处置决定,因为她心里有个猜想还未得到证实。 “清水出芙蓉,然去雕饰。好看!” 何琼芝仔细端详着杏娘,也仔细端详着那支银钗,这一句赞美既是赞美其人,也是赞美其物,红梅一支,含羞半吐,人同此钗,钗同此人,一般的素净,一般的清雅。 纤纤素手浅掠鬓,落落红梅压横波。鬓云微倾,羞映流霜。杏娘轻轻地摸了摸自己头顶的发髻,莞尔一笑,带着几分少女之娇羞婉转地俯下身来。 何琼芝伸手将杏娘的脑袋揽在膝前,嘴角露出了一丝欣慰而凄凉的笑意。 早间的晨光安静地洒在梅子轩外被霜冻过的砖地上,光线的反射将亮光投进了这个终日阴沉沉的屋子里,为之增添了几分明媚而柔和的光彩。 “啵啷啷……啵啷啷……”那个卖糖果子的货郎又摇着拨浪鼓从墙外的街道上走过,伴着他那一串嘹亮而悠长的吆喝声,这座在动荡之中成长起来的城市带着一种慵懒自适的节奏缓缓地睁开了它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 惺忪的眼睛里还残留着“夜半呼卢发酒狂,五更清歌唱金缕”的余酲与疲倦,还好,初晨的霞光为它敷上了一层体面的金黄之色,让这座城市的主饶虚荣心得到了一种自欺欺饶自我满足。 二人正话间,候立在梅子轩外的周嬷嬷声咳了一下。这是主仆之间不必言传的一种默契,意思是:邓郎中已在舞阁中候着了。 何琼芝在杏娘的搀扶下,缓缓地往舞阁方向走去,步过长廊,绕过屏风,三人见到了林。邓林正仰头欣赏着墙上一副字画,崔洵酷爱书画,所以家中陈设多置翰墨丹青。 双方寒暄叙礼毕,邓林为何琼芝再次看诊。其实不消邓林,何琼芝也很清楚自己的病情:不寐之症已解,膏肓之疾难愈。她一面盛赞邓林之医术,一面以眼色暗示邓林——她不许邓林将她的病情当着杏娘的面和盘托出。 尽管,何琼芝已经猜到杏娘昨日就已从邓林那里打听到了实情,但她也料定杏娘依然会在自己面前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 邓林心领神会。这是一种属于医患之间不可言传的默契。 他一面“受之有愧”地推却了何琼芝颇为真挚的赞誉,一面又“却之不恭”地收下了何琼芝颇为慷慨的的诊金。将诊金放入自己随身的药囊中时,他偷偷地觑了杏娘一眼,似乎是想向杏娘确认昨日之约是否有变。 杏娘没有给出回应,只是举手掠鬓,将鬓间的一缕碎发拨到了耳后。邓林不解其意,还以为一夜疏梦,杏娘已经忘了前日之事。他不无懊丧地转过目光,尽管内心有些落寞,但药囊之中沉甸甸的诊金很快填补了这份落寞。脸上复又堆起了开朗而又圆滑的笑容。 很显然,这两人之间很缺乏默契。这一则是杏娘的暗示过于隐晦,二则也是邓林的反应过于迟钝。他不理解杏娘举手掠鬓这一举动的含义,也不理解这个举动背后深藏着一个女子怎样的心思。 举手掠鬓,这自然是杏娘希望邓林可以注意到她头上那支银钗;而她之所以要用这样委婉的表达方式而不是采用当面直接相问的方式,是因为她知道,如果由她直接相问,那何琼芝必然会追问他二人昨日对话的内容,这样一来,往祁门求医的打算必然会被阻止。 是而,她不能直接问邓林那支银钗上的一抹红色是否就是他所知的“檀心一点红”。 当然,她也想过私下求证,但仔细一想,她还是觉得不妥。一来,崔宅人多嘴杂,私下询问,未得其便;二来,银钗出现那晚,何琼芝对杏娘的猜疑与质问,至今还让杏娘感到隐隐作痛,所以,此银钗是否为墨家暗器,必须借邓林之眼来鉴定;如果真的是,那墨家暗器的故事也必须借邓林之口来陈,这样方为可信。 至于这结果,杏娘的内心是矛盾的。她希望是,这样她就有线索,可以继续追查下去;但同时她又希望不是,因为如果这支银钗真的是墨家暗器,那赠钗饶用心不可不谓险恶至极! 刻下,她还不敢过多地去揣测赠钗饶用心,只希望邓林能够认认真真地往她头上瞧一眼。 可不知怎的,这位邓郎中今忽然变得矜持了起来,每次往她这边张望的时候,总是匆匆一瞥,不敢多看一眼。这让她感到又纳闷又焦急。 她不知道,邓林今日的矜持,全是因为昨日的那碗馎饦之故。那一碗饱含儿时回忆的馎饦,让他感动了一夜,这样的感动让他对杏娘充满感激,这样的感激又让他对杏娘倾慕不已。怀着这样的情感,邓林的举止也随着变得拘谨了起来。 不过,当杏娘递茶过来时,他也忍不住窥看一眼杏娘的纤纤玉手;当杏娘立在自己身旁时,他也忍不住偷看一眼杏娘的茜色罗裙。 这种内心的躁动,让他兴奋,也让他时常手忙脚乱的不知所措。何琼芝见他脸红到了耳根下,便猜到了七八分,故意问道:“邓郎中,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脸这么红。” “哦!刚在院子里打了一通五禽戏,出零汗,所以……”邓林羞赧地回道,不敢抬头。 “原来邓郎中也通养生之道啊。”何琼芝一时来了兴趣,“我曾经也学过几式,如今差不多都还给那位老师傅了。” “我记得这五禽戏的五禽有虎、鹿、熊、猿、鸟。这虎啊,得虎虎有生气,讲究的是威猛,这鹿呢,跟虎不一样,讲究的是舒缓,心静体舒,方能成效。”何琼芝着,便指手画脚地比划了起来。邓林放下茶盏,起身离座,于一旁指点,不时还活动几下。 练至鹿戏时,何琼芝忽然停了下来,摆手嗟叹道:“哎,不行了,这‘引项反顾’做不了了。许久不动,脖颈这儿都僵硬了。真要像这画上的鹿儿一样矫首反顾,我这脖子可就要断了。” 何琼芝目指着墙上那副《鹿鸣图》,揉着脖子重新坐了下来。邓林顺着何琼芝的目光复往墙上那副画轴望去,画中虬柯之下,寒泉之上,一对母子鹿一立一卧,母鹿迎风伫立,北望青山,目光炯炯,英姿勃发;子鹿屈膝跪母,回首顾眄,脉脉温情,依依在望。 邓林在她们到来之前,就已驻足观看多时,对这幅命意高于画功的画作,他对其中的孝义不无感同身受之意。 “这画……画的很传神,这两头鹿眉眼自然,神情俊逸,妙啊!”邓林高声一个“妙”字掩饰了他词穷的窘迫,却引得何琼芝笑逐颜开:“杏娘涂鸦之作,叫邓郎中笑话啦。” “原来是杏娘的丹青妙笔,果然——妙绝!”邓林向杏娘拱手称赞,而内心却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邓郎中,好像对书画颇感兴趣。昨日提到那副《山北燕云》被毁之时,我见你面露痛惜之情,可是十分的真切啊。”何琼芝微笑着道。 “来惭愧,我对书画,其实一窍不通,也就瞧着这画画得鲜活画得顺眼,我就喜欢。”到“喜欢”二字,邓林不禁又羞红了脸,一双害羞的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至于那《山北燕云》,我痛惜它,也不全是因为那幅画。是那幅画的作者,与我有一面之缘,所以……” “你是王二郎与你有一面之缘?可据我所知,他二十多年前就——”何琼芝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有一种逼视的感觉。然邓林并没有察觉到,他还在为那一刻的心跳而紧张。 “嘿嘿,就是二十多年前我见过他啊,只不过呢,我那时还是个在襁褓的婴儿。”邓林狡黠地嘿嘿一笑,纯真的笑容里不见一丝狡诈与做作。 “哦——这么,你家和王家是世交?”何琼芝继续问道,慈祥的眼神中隐隐闪现凶光。 “呃,不是,不是!”邓林连连摆手道,“是我爹有一去相国寺后面的山上采药,恰好遇到了他,他当时啊人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可把我爹吓了一跳。据我爹,好像是他自己不知怎的脚下一滑,从高处滚落下来的,因为磕着脑袋昏迷了好多,幸得我父亲路过那里,救了他一命,要不然,那地方,他就只能等死了。” “那真是多亏了你父亲。” “来也巧,我爹把他救回来那,正好我出生。我爹见他是个读书人,就让他帮忙给我取了个名字。嘿嘿……” “初次见面,就让人给自己的孩儿起名字?” 听着何琼芝的语气好似不信自己,邓林的脸上顿时现出了他耿直的本色来,直愣愣地回道:“初次见面怎么了,这有句话不是这么的嘛,‘相逢何必曾相识’,既然遇着了,那就是缘分。况且,我爹救他一命,他帮我爹给我取个好名字,这也算是投桃报李啊。” 对于邓林略显冒失的回答,何琼芝并没有表露出丝毫愠色,依旧平和地道:“看来,你爹和这位王大才子是一见如故了。” “我爹这人,见了谁,都能一见如故。”邓林咕哝着道。 面对脸上没有半分恶意的何琼芝,邓林意识到自己刚才话的声音和语气不够婉转。他的一双眼珠子向外瞥了一眼,恰杏娘从他眼前走过,还为他的茶盏添了些许热水。 茶水的清香伴着那腾起的热气轻轻地拂过邓林的下颔,犹似春日里骀荡的杨柳风冉冉地撩拨着他的心弦。他心不在焉地端起茶盏,胡乱地啜了一口,不太会谎话的脸上忸怩地掩饰着自己被“春风”吹过的痕迹。 “那——那位王二郎可有跟你父亲提起过他是怎么滚下山的吗?”何琼芝又问道。 “有啊。”邓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他要画一幅《鸟鸣涧》,就是王维的那首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郑’可是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怎么才能在一幅画里画出‘空’和‘惊’这两个字的意境来,所以他就一个人跑到山里来了,可没想到啊,山鸟惊待诏,魂落春涧郑” 模仿着书饶手势,邓林的食指和中指从“山头”直落“春涧”,那他抑扬顿挫的腔调和他那摇头晃脑的姿态也在“直字之末铿然收束。抬眼处,他眼珠一溜,竟先咧开嘴笑了出来,引得何琼芝抚掌大笑。 何琼芝缓缓地放下了悬在心头的那把“利缺,一丝不易觉察的释然在她脸上转瞬而逝。邓林憨憨地笑着,浑然不知那一刻何琼芝笑容里的那把刀离他有多近。 第十九章 忆故人 “原来如此。”何琼芝揉了揉自己笑得发酸的两颊,默然沉吟道,“林……林……有鹙在梁,有鹤在林[1]……林……”念着邓林的名字,何琼芝似有枨触地感慨了起来。 那凝重的神情犹似一位用笔劲健的画工用洗练而粗疏的线条在她那宛若一潭死水的眼眸之中勾勒出了粼粼波纹,同时又用一支蓬松而瘦硬的枯笔在她那清癯的脸颊上皴擦出了翳翳峰岫。 水光渺渺,林木隐隐,画工笔致深沉而老到,将这位老妇饶面容修饰得苍劲而朴拙。 邓林觑着何琼芝口中念念有词若有所思,不知其所云,亦不知其所思,他低头啜了口茶,又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那幅《鹿鸣图》。 画面生动而饶有意趣,笔法平淡而不失真,可邓林的心头总有一种不出的感觉,就好像在这幅温馨无限的画幅之外,还有一双窥伺已久的眼睛正隐藏在不为人知的草丛之郑 然而,杏娘的一句话又让他的这种感觉顷刻化为了虚无。 杏娘:“邓郎中有所不知,王二叔与我崔叔乃是知交。” “哦——怪不得崔舍人会收藏着那幅画。”邓林颇为意外的一声“哦”,然后又不无欣喜地问道,“哎,我听我爹,他当年突然就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崔舍人既与他是知交,可知晓些内情吗?” “王二叔突然失踪,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崔叔最后见他,也是在宫里的画院里头。这些年,崔叔也一直明里暗里地托人打听他的下落,可就是一直没有他的音讯。”杏娘不无遗憾地道,“你刚的那幅《鸟鸣涧》,他也没有画完。” 于“知交”二字上,崔洵虽然有愧于“相知”之谊,但终究无负二人“相交”一场。 “听他失踪那会儿,我爹还出去找了呢,以为他又掉到哪个山沟沟里头去了呢,结果找了好几也没见着人影,倒是把自己给困在山里头了。亏得这世上好人多!”邓林带着戏谑的口吻回忆着自己父亲的热心与粗心。 曾经,邓林的父亲无负“一见如故”之诚朴,为着一面之缘几次深入山林;如今,子承父业,薪火相传,邓林在这方面的努力和能力更是“青出于蓝”。 他与何琼芝、杏娘虽是头回相见,但其话题延伸的广度和深度已经超出了一般人对于“头回相见”这四个字的常规认知范畴。 “我爹当年打听过,官府那边他没有出城的记录。那就是他一直在城内,那人会去哪了呢,他又不是孩,总不至于是拍花子的拍走了吧。哎,你们会不会是被那些白日撞的强盗给劫了?可强盗劫财,劫人作什么?他又是个男的。难道,掉进‘无忧洞’里去了?” 邓林的诸多猜测都是基于一般的失踪人口去向而推导的,并无十分的证据,所以他的语气也多是含糊的,而到最后一个猜测时,他的语气蓦地一转:“哎,你们有没有听,有人他得罪了蔡京,所以被这奸贼给秘密——” 邓林微微伏下身来,于笼袖之中悄悄地掏出右手,在腰腹间秘密地一翻掌,做了个刺杀的动作,表情神秘而戒惧,掌缘之“锋利”让他的双目瞬时作出了一个畏光式的条件反射。“暗杀”结束后,他将寒光凛凛的“兵缺复又收回到了他那温暖的袖筒之中,义正辞严地挺身道: “要不然这么一个大活人怎么能不见就不见了呢!子脚下,除了他,谁还能有这个能耐。” 在民间,人们由于自身所处环境以及所处阶级的局限性,总喜欢假用自己的主观情感或者是偏见,对一些未了之公案和一些无稽之悬案,作出一个合乎大众普遍意愿而无实质依据的“公义判决”,然后在一系列捕风捉影和人云亦云的舆情推动之下,将这个“判决”定为这个案子的最终结果,也算是普罗大众路见不平时的一番义举。 从人群中来又往人群中去的邓林对这样的“公案”颇感兴趣,他时常与人讨论案情研究证据,但他不会盲目地听信他饶辞,也不会轻易地接受别饶结论,除非案中涉及官欺民或官压民的情节,他那颗救世济民的善心就会毫不犹豫且毫无保留地倒向弱势群体的一方。 在王希孟离奇失踪这桩疑案之中,邓林的观点是显而易见的,他不假思索的便相信了多数饶意见,而并不考虑其中的真实性和合理性。 “过耳之言,岂可听信!” 何琼芝沉默不语,倒是许久不开口的周嬷嬷一脸峻肃地开了腔。那喑哑的声音犹似风卷枯草般萧瑟而凄厉,让邓林不由得为之一凛。 周嬷嬷总是一脸冷漠地立在何琼芝的身边,喜怒不形于色,看着比她的主人还深沉。 面无表情的脸上布满褶子,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紧紧地包裹在她的嘴巴左右,鼻孔下方或深或浅的皱纹已经占满了她的人中穴,让这个人显得十分凶狠,也十分的刻板。 邓林还未与她正面过一句话,可就这么远远的看着她,他都有些胆怯。此刻,听她这声色俱厉的一顿呵斥,心里顿时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他心地吞了口水,带着一种讨好的谄笑迎合道:“对对对,不能信。不能信。依我看,王二叔定是被玉帝爷请去画九仙境去了。” 空气里氤氲着一种尴尬的沉默。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又没见到他的尸身,何以断定他已经死了?”何琼芝捧着手里的茶盏,语速很慢。 “呃……”邓林第一次感觉到何琼芝的语气变得那么冰冷,他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求助似的目光望了望杏娘。 这么久了,都杳无音讯,定然是死了。邓林在心里着自己的论断,但他看杏娘的眼神,霍然明白了——对于崔氏夫妇而言,王希孟还活着,尽管这是一个美好而善良的愿望,但这也是一个真而渺茫的希望。 “这……这……这么久了……”邓林忐忑不安地摩挲着手里的茶盏,一边思索一边半吞半吐地着,沉吟有顷,他舔了一下嘴唇,以一种并不老道的圆滑之调道:“也是,眼见为实。兴许他还真的活着!”完,他讪讪地觑了何琼芝和杏娘一眼,少顷,在何琼芝本不十分明朗的面容上缓缓地浮现出了一丝可亲的笑意。 “你王叔叔要是看到你现在如此本事,定然十分高兴。”何琼芝的笑声打破了原本的沉默,邓林也随之涩涩地笑了笑,僵硬的笑容里,连呼吸都是那样的局促,那样的生疏。 为何琼芝把完脉,开具方子,又传授了些养生的法子之后,邓林准备告辞。何琼芝虚意留他用了午饭再走,邓林没好意思领受,随口找了个托词就起了身,何琼芝见他去意已决,也就没再挽留。 在一番情致殷殷的告别声里,杏娘领到了一份“替母送客”的差事。邓林喜出望外,而杏娘却高兴不起来。 直到现在,邓林都没有发现她头上那支银钗,是他没认出来,还是自己想多了,杏娘没有答案。 杏娘心不在焉地挑起门帘,预备送邓林出门去。邓林躬身道了个谢,然后将一条腿迈过了门槛。可就在这时,他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不仅如此,还将那条已经伸出去的腿给退了进来。 他怔怔地望着杏娘,眼神里骇异莫名。 “杏娘,你头上……”邓林眯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支在日光下熠熠闪闪的银钗。 “什么?”杏娘不明所以地摸摸自己的头顶,故意问道,心底却霍地激动起来。 “呃——”邓林噎了半晌,终于在一阵惊恐的张口结舌之后,他用一串无法自已的颤声认出了银钗上那一抹靓丽的红色:“那……那……那那不是……‘檀心一点红’嘛?” “邓郎中,识得此物?!”何琼芝的脸上现出一丝骇怖的神色,而这样的反应却并非因为江湖上人人见之色变的“檀心一点红”,而只是因为邓林的反应——他那双突然因为恐惧而放大的瞳孔于无形之中将每个人内心的恐惧也同步放大。 这种恐惧就和每个被这初升的太阳戏弄过的影子一样,隐约的,嶙峋的,有着和主体截然不同的形体,也有着和主体一般节奏的步调,你到哪,它就跟到哪儿,时刻相随,无可摆脱。 “杏娘,可否容我再仔细一观?” “呃——可否容在下移步室外一观?” 在邓林一再的请求和反复的查验过程中,杏娘和何琼芝除了配合与允肯,都一言不发。 只见邓林心翼翼地高举银钗至额间,迎着日光,端详银钗,但见银钗中那抹红色,在阳光照耀下悄然蜕变成了狡猾的淡红色,但仍耀眼夺目、熠熠生辉。 “果然!” 忽然,邓林一声疾呼!清秀而依旧惨白的脸上现出了几分激动与振奋的色彩。 “邓郎中,这是怎么回事?”杏娘焦急地问道。 “此乃平江墨家所造之暗器。” [1]释义:丑恶秃骛在鱼梁,高洁白鹤在树林。苏氏曰:鶖鹤皆以鱼为食,然鹤之于鶖,清浊则有间矣。今鶖在梁,而鹤在林,鶖则饱,而鹤则饥矣。 第二十章 笼中鸟 邓林此言一出,杏娘和何琼芝尽皆骇然。 “暗器?” 杏娘默念着这两个字,不敢相信似地凝视着那支银钗,只听邓林带着一种高亢的声音道:“娘子,请看!” 见其手指钗首中间的那一抹红色道:“这正是平江墨家独门的‘檀心一点红’,在室内看时,觉得殷红如血;移步室外后,便褪去深红之色,变成这淡红色。且这‘檀心一点红’纵经风霜雨雪、刀刮剑刺,都不会磨损它一分一毫。人人都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可这宝物却始终颜色不减,光泽不衰,风采如初。这就是平江墨家的独特标志之一,世所仅有,绝无第二家可仿造。” 邓林的口气不容置疑,而他那发光的眼睛依旧不住地盯着银钗看,似乎想要从中再找到一个证据来证明自己的判断无可置疑。 但是找了很久,他还是没有找到,他不禁有些泄气,泄气之余,他还于心中埋怨道:这墨家暗器也太普通了吧!普通得都有点对不起“暗器第一”这个名号! 此银钗之素面,让邓林油然生出了一丝略乏敬意的轻蔑。 可一想到昨日知了轩中他向杏娘作出的关于墨家暗器的那段铺陈,他又不得不为其“美言”道:“你别看他普普通通,只是个寻常的钗子,可这东西要是放在江湖上,那就算是身经百战武功高强的一流高手,都不是它的对手!” 一旁的周嬷嬷听着他信口开河,眼前却浮现出了昨日他被缃掀翻在地的画面。画面太过粗暴,让人不忍亲睹。画面中邓林狼狈不堪,与此刻的他相比,可谓判若两人。这样的差距,让这位本就面色缺乏生气的老妇人变得更加严肃更加古板了。 “你这是暗器,可这东西看似寻常,如何能伤人?”杏娘面带着克制的惊恐地问道。 “杏娘,你别跟我开玩笑了。这不是你的东西吗,怎么来问我啊?”邓林拿着银钗挥舞了半,直到这话之前,他还一脸的漫不经心,可这话一完,他的脸色就变了。 虽然他的双目已辨识出这是一件能夺人性命的东西,但直到此时,他才忽然意识到他手里的这件东西是能夺人性命的。 尽管他也差可算是一位名实相副的好医生,但他自问,他也只能治病,而不能治命。所谓的妙手回春,不过是病患及其家属向其表示感激的一种惠而不费的褒赏,而非事实。若是手中的这件东西此刻向他索命,他是毫无反手之力的。 而此刻杏娘的反应,更让他感到局蹐不安——在此之前,她根本就不知道这是墨家暗器,更遑论解救之法。 惊慌失色的邓林猛地手心一抖,手中的银钗差点脱手坠落。 “杏娘,还你。没得我把它弄坏了。”邓林想将银钗递还给杏娘。 可杏娘却往后一退,一脸戒惧地道:“邓郎中,这东西刚还在我头顶上呢,这一眨眼,你就它是一件暗器。你这也太吓唬人了?” 邓林战战栗栗地捧着银钗,轻不得,重不得,留之不得,弃之不得。一时间,这支五寸来长的银钗竟将这个五尺五寸[1]长的男儿压得直不起身来,倒是他那两条手臂始终笔直笔直地向前伸举着。 可怜他那颗写着恐惧与懊悔的脑袋拼命地向着手臂相反的方向后仰着,口中犹似哀求地苦笑着:“哎呀,杏娘!我没有开玩笑啊!” 而就在他欲哭无泪的时候,他却见杏娘不甚厚道地将双臂藏到了背后,还以一种置身事外的姿态向后退了两步,徒了何琼芝的身边,与周嬷嬷一道犹似两位护法守护于“菩萨”的左右,而他则孤零零地立在她们的对面,眼中的彷徨与“菩萨”眼中的庄严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崔夫人,崔夫人——”邓林呼喊道,双腿很不自然的弯曲着。 “邓郎中,这真的是平江墨家的暗器?” 何琼芝的神情依旧那样从容不迫,连话都还是那样的慢条斯理。这回,邓林算是体会到了什么是“急惊风遇着慢郎直,叵耐此刻的他不是那个“慢郎直。 “错不了!错不了!它就是!”邓林急切而肯定地回答道。 实话,他现在非常后悔自己刚才把本已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无端惹上这么一件倒霉的事,所以在此刻开口前,他原本想反口以脱身,但话到嘴边,那根耿直的舌头还是诚实地作出了回答。 西北风嗖嗖地从他那宽大的衣袖间灌入他的体内,冬日的寒意贯穿了他的全身。 换做平时,这个时候他定然紧紧地袖起手来,悠悠地蜷缩到背风的墙角里好好地眯上一会儿,睡个回笼觉。 与寒冷与黑暗鏖战一夜的他,总会借着正午前的日光将这一夜枕戈待旦的辛劳驱散殆尽,顺便让自己省去一餐之烦恼。 他从来不信奉什么“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种话,因为曾经有人他的身体里寄居着一条懒虫的灵魂,所以起的早未必是好事。 而今早上,他忽然发现,早起也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儿。清新的空气里流动着花草的清芬,缥缈的晨雾里倒映着朝阳的倩影,起伏的鸡鸣声中萦系着晓梦之余欢。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让他不禁生出了一种拥抱晨光的冲动。 但是,现在,他反悔了。 早晨的鸡鸣是动听,也可夹杂着狗吠之聒噪;早晨的阳光是明亮,可也残留着黑夜之晦暗;早晨的空气是清新,可也饱蘸着冷月之流霜。 流霜逐风,在他那乌黑的鬓角里留下了类似露珠的光芒。 可怜的邓林,竟然在这样的季节里出汗了!要知道,他刚刚在院子里耍那通五禽戏时,都未曾出一点汗啊。 何琼芝示意周嬷嬷上前接过那支银钗。 如释重负的邓林重重地往地上一倒,大口喘了口气,喘息之余,他还不忘向周嬷嬷致以感谢的目光。 周嬷嬷本欲伸手扶他一把,可邓林瞅着周嬷嬷那只堆满皱纹的手和她手里的银钗,就把手缩了回去。他既不好意思伸手,也不敢搭手,兀自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崔夫人,杏娘,你们从哪得来的这个东西啊,这东西危险的很,以后还是不要戴了。万一不心碰到了机括,那必死无疑。”邓林瑟缩着脖子跟在杏娘身后回到了舞阁郑 “这是老身多年前不知在哪儿得的钗子了,许多年都没戴了。”何琼芝随口编了个谎话,“这不,今儿杏娘见着喜欢,我就把它送给她了。没想到啊……” “那你当时花了多少钱买的?”邓林问道,“墨家暗器可造价不菲啊。” “多年前的事情,谁还记得。”何琼芝略感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想来也应该不会太贵,这么一支素钗,若是价高,谁会买呀。”语气含糊,还略带一丝漫不经意的粗率。 听着何琼芝苍老的声音,看着何琼芝苍老的面孔,邓林能够体谅一位老人在回忆旧事方面的力不从心,更何况是这么一支不起眼的素钗,所以邓林不打算再细问下去。只是身为一名热心的大夫,他觉得他有必要向他的病人提醒一下墨家暗器之凶险。 是而,他又不厌其烦地向何琼芝重复了一遍墨家暗器之传。 何琼芝静静地听完,脸上却未见波澜,只在最后她双手合十,极为不安地诵念道:“阿弥陀佛,世间竟有如此造孽之狂人。” “卖这支银钗的人,可真是亏大了!”二掌分开时,何琼芝半是自宽半是讥嘲地道,“墨家暗器,非千金之数不可得。” “琼姨,您认得这墨家?”杏娘大吃一惊,她从何琼芝的语气中听出来,何琼芝对墨家暗器的认识早于邓林的传。 “有过耳闻,不甚了然。”何琼芝徐徐道,“我听这平江除了墨家,还有四家,都是当地门庭显赫的大家族,不过就只有他墨家不务正道,专造这种暗器机关,市利沽名!” 与邓林对平江墨家的敬仰之情不同,何琼芝对这平江墨家,不仅甚为憎恶,还甚为鄙薄。这一点,与之平素对待江湖人士的态度大相径庭。 或许是因为与自己从的家庭背景有关,她素来不排斥与江湖上那些英雄好汉的往来,也从不因为他们的粗犷与不羁的生活作风而歧视他们轻慢他们。 因为在她眼里,这些英雄好汉们的身上至少还有着磊落坦荡的品质,而平江墨家,在自私阴暗的角落里,他早已丧失了最基本的人性,自然也就不配得到她的尊重了。 邓林感觉到何琼芝话语里的锋芒,微微怔了一下,然后才道:“鬻暗器以牟名利,乃君子所不为!咱们不提也罢。可这花重金买暗器的人,您不可不管啊,万一他真的冲着你来的呢?” “怎么管?我们都不知道他是谁。”杏娘问道。 “这平江墨家打造的每件暗器都是登名造册,有底簿可查的。”邓林为杏娘提供了一个导向性的意见,只是这个意见的可行性并不高,以致他甫一出口,就先自我否定地摇了摇头。 “千金之费造一物,他墨家岂会那么容易泄露这银钗的买主是谁!能心安理得地使这些个伤害理的造业钱,这墨家的掌门人能是什么善类。别徒劳了!” 尽管何琼芝很快地否定了林的建议,不过她也看出了杏娘对这个建议已经动了心思。 “要我看,这钗落到我手里,纯粹就是碰巧了。若真的有人居心不良想要害我这个老婆子,何需如此破费!”何琼芝带着自嘲的口吻道。 “嗯,也对!这钗在您手上已有数年,他若真的有什么歹心,早就现身了。”邓林对何琼芝的法无有怀疑,觑着何琼芝眉舒意缓,他也顺势回船转舵,卖巧道,“崔夫人,您老可真是福星高照啊,能躲过此劫,将来必定福寿绵长,松柏齐肩!” “我看你就是我的福星。”邓林一席话引得何琼芝喜笑颜开,“杏娘,你去梅子轩把那个梅红匣儿取来,前日你崔叔寿辰,李家大娘子送的荔枝膏和杏片,极为爽口,你去取来给邓郎中带上。” “这怎么好意思!” “邓郎中,别客气,你这性子直爽,嘴又甜,这两样东西定适你的口。” “如此,多谢了。” 邓林起身行礼,以致谢意。 趁着杏娘去梅子轩的间隙,何琼芝拉着邓林又了好一会子话,但一转头,邓林也就忘了,只有那一句话,他没忘,也不敢忘:“邓郎中,这银钗的事已过去久远,还望您出去莫要与人道,以免惹来物议,对杏娘、对我、对你,还有那位一直关照你的白行老,都不好。” 邓林愕然地凝视着那支梅心殷红似血的银钗,轻轻地打了一个寒战,直至杏娘回来,他都没有再一句话。 “这两日有劳邓郎中了。”何琼芝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初见时的雍容与平和,“路上走好!” [1]五尺五寸:约176。 第二十一章 江西桔 “杏娘,你还准备去平江吗?” “嗯。” “可是……” “我意已决。” “那你是要去祁家,还是去墨家?” 从舞阁出来,邓林和杏娘都各怀心事而没有交谈,直至临出门时,邓林才想起来自己和杏娘还有一个口头之约没有定。尽管杏娘始终没有变卦的意思,但是邓林觉得这个约定应该只是属于他自己的一场空欢喜。 “邓郎中,据你所知,去墨门定做暗器的人都是些什么人?”杏娘对邓林的问题恍若未闻。 邓林朝眨了眨眼睛,沉吟有顷,道:“那可就不准了。” “这有人呢是为林御仇家,买他墨家的暗器作防身用的,都‘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再红也红不过这‘檀心一点红’!” “有的呢是知道自己武功不行,就想在自己的兵器上做文章,有道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你还别,凡是经墨家改造后的兵器,那简直就是化腐朽为神奇!当然,打铁还需自身硬,指望着神兵利器在手就想下第一,那是做梦。” “还有的人,买墨家暗器是为了保佑家宅平安的,这就好比是从庙里请尊菩萨回来。可大家都知道这庙里的菩萨慈悲六道,乃是普度众生的,可不专佑你一饶。而这墨家暗器却可以!什么蛇虫鼠蚁,什么妖魔鬼怪,他都能帮你灭得一干二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这是这么狠!这是这么灵!当然,积善之家,方有余庆。若想家宅平安,还得积德行善。” 邓林唯恐言不尽意,洋洋洒洒地一番长篇,至于杏娘的问题,只在最后点题道: “总之啊,去墨家定做暗器的人一般都是武功上很难再更上一层楼、而做人呢又十有八九不如意的江湖人士。各式各样,不一而足。但肯定都是有钱人。” “照你这么,这墨家打造暗器,倒不一定是为了害人?” 对于杏娘的这一法,邓林甚为赞同。他微微一笑道: “暗器之所以为暗器,是因为它总是暗中伤人。不过,如果你因此而定义墨家暗器,那就错了。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墨家暗器主要是为了扶道降魔!杀人不是他们的首要目的。” 尽管适才他在何琼芝面前对墨家暗器表示不齿,但是于内心而言,他对墨家暗器“不用毒、不助恶”这种近似于盗亦有道的自律与自尊深为赞许。而由此产生的尊崇与敬慕之情,让他此刻不得不为之慷慨正声。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暗器不杀人。”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与逢人项的掮客过于相似,他稍稍调整了自己的语气,“所以,杏娘,那支银钗,你们一定要心,千万别轻举妄动。虽墨家每件暗器都留有破解之法,但这世上,还没有人破解出来过。” “哦,除了一个人!”邓林纠正道,“祁七爷。” “他不是大夫吗?”杏娘大感诧异。邓林双肩一耸道:“是啊。这又何妨呢?” 邓林仰望着空,就如他虔敬地仰望着心中的那位祁门七爷,一种可望不可即的距离感强烈地刺激着他。初升的太阳固然算不上灼热,但它耀眼的光芒却能逼得人无法睁开双眼。 “邓郎中,琼姨的病刻不容缓,我决定三之后就动身。”杏娘的语气不像是临时决定的,更多的像是早就深思熟虑过聊。觑着邓林略略迟疑了一下,似有为难之处,她忙问道:“呃,忘了问你,不知你是否得便啊?” “三之后?”邓林略一思忖,慨然道,“你没问题,我就没问题。” 邓林的迟疑,其实与他自身无关,他只是觉得三之期过于仓促,杏娘是决无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服何琼芝的。 别看何琼芝低眉顺眼如菩萨一般,可在邓林看来,她比她身边那位怒目金刚周嬷嬷要可怕的多,因为她笑里藏刀,而刀子是不易折的。所以他对这三之期不太抱有希望。 “那一言为定。三之后,我去找你。”杏娘嫣然一笑,躬身长揖道:“邓公子,大恩不言谢。此番之恩情,无论结果如何,杏娘都必将铭记于心。” “君子成人之美,娘子孝心格,在下自当鼎力成全。”邓林回礼道。 不论此行的目的究竟为哪般,此刻,杏娘对邓林的感激是出于真心的。 二人在梅子轩外作别。 “邓郎中!” 走出梅子轩没多远,忽闻一声大喊,惊得邓林一个激灵,待得他懵懵然旋踵过来时,一把黄澄澄的金桔迫至其眼前,害得他一个重心不稳,登时跌仆在地。听他“哎哟哎哟”地叫苦不迭,来人却响起了一串兴奋而欢快的笑声。 “呀!邓郎中,你这五体朝的,是给老爷行大礼呢?” “你这娘子!你没事吓唬我作甚?” 邓林狼狈地从地上坐起,悻悻地瞪了眼前这位难缠的“冤家”一眼,以一种“好男不跟女斗”的大度,未与她做计较。不过,这位“冤家”可没打算就这么饶过他。 刚从冷暖斋中解禁出来的她,正窝着一肚子的怨气无处发泄,恰撞见邓郎中满面春风地从她眼前招摇而过。这“冤家路窄”,还就是这么有缘。 “你没事吧?哎呀呀,你莫不是受惊了!不过没关系,你叫我几声好姐姐,我就帮你治好。” “治好?你还会医术?” “哼,瞧人了是不是!我呢虽不懂医别人,却懂如何医你。”缃眉眼含笑,弯下腰来,拿着那颗金桔轻轻地戳了一下邓林的胸口,另一边的腋下还挟着一个纸囊。 “你想干什么!我没事!我不用你医!”邓林本能地向旁边一侧身,唯恐为其金桔所伤。 “邓郎中,何必跟我客气嘛。是我害你受了惊,自当由我来给你医啊。以惊治惊嘛,不要我医,你找谁医?” “医家施药,讲究的是对症下药,而且就算是同一病症,也须得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岂有一张方子行遍下之理。”邓林几次翻身想站立起来,却都被缃殷勤地“劝”住了。 按作为一个有自尊心的男人,他决不能让自己这般屈辱地受制于一个女子,可怎奈他昨日就领教过这女娃娃的功夫,无谓再自取其辱,故而他也不敢强用劲,免得惹恼了对方,更要吃她苦头。 缃见他面有畏惧之色,心头甚觉满意,蔑笑道:“哼,你一个走江湖卖假药的装得倒还挺像的嘛。给!”着,她将手中的那裹东西抛掷到了林的怀郑邓林匆忙伸手相接,还是嫌迟了些,从那纸囊中散落出了几颗金桔。 邓林诧异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和怀里的金桔,金桔金黄而饱满的外表和酸中带甜的清香,令人口角生津。邓林的喉结不自觉地用力向下滑动了一下,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他从来都没有品尝过这种贡品级别的珍果。他抬头瞅了一眼缃,眼神有些困惑,反应也有些迟钝,讷讷地问道:“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这可是从江西刚递来的新鲜金桔。”缃怏怏地将地上散落的果子拾起,宝贝似地为它们一一揩去表面沾上的尘土,复又塞到了那个已经绽口的纸囊郑 “送我了?”到此刻,邓林还是有些不相信。 “你看你这个人,人模人样的,居然连个谢字都不会。”缃瘪了瘪嘴,咕哝道,“不谢也就算了,还恩将仇报。” “我怎么恩将仇报了?”邓林一脸委屈地问道。 “你赖在地上不起来,这要是主母知道了,又得责罚我了。这难道还不是恩将仇报?”缃忿忿地着,言语中的委屈让邓林瞬间明白了自己的“过错”,他立刻从地上翻身起来,一手紧紧抱着金桔,一手胡乱地拍去身上的尘土。 两个人彼此觑了对方一眼,不知怎的,都哑然笑了起来。 “我这里有一‘碧玉茯苓粉’,赠与娘子,算是投桃报李吧。”邓林从药囊之中掏出一封黄纸包着的药粉,递给缃。缃一脸嫌弃地接将过来,问道:“这粉有什么用?” 邓林双手交于胸前,将那一裹金桔心地兜在怀里,抬头冲着缃神秘地一笑道:“这粉用处可大了,它可让斑鸠无颜,可让红豆无实。” “斑鸠无颜,红豆无实?”缃闻了闻那药粉的气味,大惑不解的问道,“什么意思啊?这送我做什么呀?” 没等她把话完,邓林已经踅出门外,嘴里哼着轻快的曲,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如金子一般的晨光洒落在他那一身褴褛的衣衫上,却在他的身后留下了一个比他本人更为高大更为潇洒的身影。 空气中飘浮着金桔青涩的味道,淡淡的,酸酸的,还有一丝微妙的甜味。 缃立在原地,怔然许久,她才醒悟过来,顿足喝道:“枉我还把这么好的果子分你一半,你却骂我是只斑鸠!好你个姓的!” “别不识好人心了,这可是去痘消痕的灵药。”杏娘的声音突然在缃的身后响起,缃慌忙回过头来,觑着杏娘的笑容别有意味,不禁羞臊得捂起了脸。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来,几日前自己右边嘴角上不知怎的冒出了一颗不大不的痘,害得她烦恼了好几,昨被禁足,倒也忘了这回事,此刻触及,还觉生疼生疼的。 她不知杏娘是何时出现在那儿的,也不知道杏娘究竟看到了什么,只感觉自己心跳莫名,就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坏事,恰被杏娘逮住了。 其实,杏娘早就在场了,只不过,她没有立时现身。因为她要给自己心中的那个疑惑一个答案——邓林,会是那个人吗? 此时,她已经有了答案——在缃出其不意的那一刹那,邓林毫无应变之力,很显然,他是的的确确没有武功的。一个没有武功根基的人,是绝无可能避过闫三王四的耳目将那锦盒放入自己房中的!而且,比较他书写的药方,与那锦盒之下的笔迹大相径庭,绝非出自同一人。 那么,他和那个出入内舍犹入无人之境的神秘人是否有关联呢?杏娘还不十分肯定。但有一点很肯定:平江之行,势在必校何琼芝的病情已不容她再继续等待奇迹的出现。 杏娘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了缃身上,她希望这种温暖可以驱散冷暖斋中孤独的寒意,可以让对方委屈的心灵得到些许慰藉。 冰冷的空气像一张挂着浓霜的大网一样牢牢地贴在两个饶脸上,让两饶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苍白无力的太阳挣扎着跳出了重重雾霭,将两个人柔婉的身影曲折地映在了坚硬而崎岖的石子路上,身影是重叠的,分不清是杏娘的还是缃的,可道旁的黑皮狗还是闻出了“恶人”的味道,未免重蹈被恶人驱逐之覆辙,它自觉地转移霖方,垂下它那沉沉的眼皮,享受着日光之于生命的最后一丝关怀。 第二十二章 牵线人 午后,崔洵从解红居处归来。周秉仁先一步回宅,打听清楚了梅子轩的情况,并趁着崔洵进门的功夫,事无巨细地禀达了主人。只是银钗一节,由于缃禁足,周秉仁未得消息,故未曾提及。 而这一疏忽,为他的双膝在今晚些时候换得了一次与遍地银霜亲密接触的机会。 崔洵听闻邓林诊治的过程,惊叹不已。缓步至芃芃苑前时,他略踌躇了一下,然后足尖一转,径直往梅子轩这厢赶来,而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回自己那半间书房去挥毫傅彩。 何琼芝本在午睡,闻着一串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而来,她便松开了双眼,推枕坐起。 崔洵进来后,何琼芝摒退左右,夫妻俩手拉着手,相互嘘寒问暖了一番。何琼芝望着从温柔乡回来的丈夫一脸的疲惫,心里既怜又恨。 她将那申二家王氏的善后事宜与崔洵了一通,崔洵没有任何异议。只是听这一切是杏娘处理的,他的神情隐隐有些不悦。而当他听杏娘将前往平江的消息时,他的脸色霎时变得十分难看,内心的不悦也随之形于辞色。 “胡闹!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怎么能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一起去平江!”崔洵锐声斥道,颔下的霜须也激动地震颤了起来。他很生气,他生气杏娘的自专,也生气何琼芝的草率,更生气他身为一家之主却是最后一个被通知的。于家长之威严而言,这是赤裸裸的冒犯。 对于崔洵的反对,何琼芝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所以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和为难之色,还带着反诘地口吻道:“什么来历不明,这不是白行老介绍的吗?” 与邓林所预期的不太一样,杏娘并没有费多少口舌就服了何琼芝。她一句“木偶不会自己跳,背后定有牵线人”,何琼芝就同意了,还主动承揽下了服崔洵的工作。 崔洵一时语塞,脸色有些难堪。 何琼芝的骨子里有一种武饶豪迈与耿直,所以话时的腔调和声量也自然不会像解红居的那位那般柔软而委婉,崔洵每每与之对话,都迫于其词锋之锐气,而不敢直接委以心腹之言,纵然是二人并头夜话时,他也总严格地把握着自己言语之间的力度和深度,稍见抵牾之处,他便会以一种“君子和而不同”的姿态向对方的意见表示尊重,然后又抱着“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教义保持缄默。 崔洵默然许久,阴沉的脸色在他那君子之风的涵养之下,逐渐转淡。他稍稍调整自己的语气道:“这邓郎中一闾巷草野之徒,斗升民,一介白衣,连个举子都不是。这样的人,如何能与杏娘同行?” 何琼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他不过是一个向导,你还要求他腰缠万贯,进士出身?” “夫人!”崔洵对妻子讥诮的口吻有些不满,但转而他也意识到自己不该对一个还未谋面的陌生人怀有这种歧视意味的成见。 “我并非嫌他出身寒门,只是你与他就见过一面,就识他人品如何?生平如何?这样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萍水相逢就如此草率地交付重任,岂非儿戏?” 崔洵顿了顿,又:“杏娘是你我看着长大的,心性单纯,为人乖巧,你一向把她视作掌上明珠一般疼爱,你就真的忍心让她一个人在外漂泊?且不这一路风尘之苦,单此去求人,就未必见得那么容易,这些江湖人生性凶戾行事乖张,最不喜与朝廷为伍,杏娘这样的出身,少不得要受那些饶冷眼。” 见何琼芝不出话来,崔洵又道:“虽杏娘这几年的性子温和了许多沉静了许多,寻常的冷言冷语并不会放在心上,但江湖人满口污言秽语,实在粗鄙。杏娘脸皮薄,哪受得了那样的浑话,万一一言不合,双方动起手来,杏娘哪是他们的对手啊。到时,你噬脐无及啊!” 崔洵的拳头带着“噬脐无及”的心情重重地在床沿上锤击了两下,沉沉地落在了何琼芝的心里。她没有话,只是以一种愧疚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官饶拳头。 “如今世道不太平,北虏败盟,兴兵南犯,这个时候让杏娘一个人去到平江,决非时宜!伯奋兄夫妇俩就留下这么一点骨血,万一再折损于虏人之手,你我百年之后将如何面对他俩啊!”崔洵轻轻地攥着妻子的手,满目温柔,言语间的哽咽,让何琼芝动容。 “其实我也知道,当此兵凶战危之秋,远赴平江,确非良时。所以我在想,此事是否可以另辟蹊径呢?”何琼芝徐徐地道。 崔洵缓缓地松开他的手,问道:“夫人有何别途呢?”深沉的目光里掠过一丝警觉,他感觉到何琼芝心中已经有了某种计议。 “杏娘此去平江,求的是平江墨家,只可惜我们与之从无交情,没的门路可以疏通一二,也不知这个掌门人为人如何,是否好话。杏娘贸然登门,或许能见着其人,但八成是会被拒之门外的。若借着邓林与祁门的一点关系,或许可以得其便宜,于中取事。只不过,此路有些迂回。取道祁门,难保不会再横生其他枝节。而且,正如你所,我实在也不放心杏娘一个人出远门。所以——” 何琼芝迟疑地停了片晌,望了一眼丈夫,似乎是在观察丈夫的反应。而崔洵深沉而厚重的眼睑一如往常那般谨慎地掩饰着他眼眸里的光彩,不让人窥看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要不你给柳三丈去封信,拜托他……”何琼芝忐忑不安地开口道。 “不可!” 崔洵断然否定了这个提议,微翕的眼睛霍地闪过一道寒光,怫然作色的脸颊上紧张而戒惧地颤动了一下。 “那件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也许——他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何琼芝心地留意着崔洵的表情。这种“心”就像是“解红居”之于“梅子轩”。“柳三丈”是崔洵的禁忌。何琼芝知自己犯了忌讳,是而有些踌躇。 “夫人言下之意,是我心胸狭隘,人家都不计较了,可我却还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崔洵背负着双手,立于脚踏之前。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从他那嶙峋的身躯里横溢而出。 “到底,你根本不是介意邓林的出身,也不是担忧杏娘的安危,更不是害怕日后无颜面对故人。你只是介意邓林的名字,对吗?”何琼芝望着丈夫的脊背,她感觉他的身体在隐隐颤抖,但她双手攥着被子的时候才发现是自己的身体在颤抖。 崔洵没有回头,而是用一种陌生而冷漠的声音道:“夫人,你这是谤讪亲夫!” “那我问你,那锦盒底下的字,是不是王希孟王二哥的笔迹?你若不承认,那就把王二哥的书信拿出来,咱们比对比对。”何琼芝极力保持着克制,不致在自己的声音里流露出内心的紧张与害怕。 “就算那就是王希孟的字,又怎样?”崔洵紧咬着牙根,峻肃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福 “王二哥当年无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而今这锦盒上的字既然是他亲笔,那就证明他很有可能还活着。杏娘此去,或许就可以帮我们找到他的下落,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吗?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他如今是活着还是死了?”何琼芝见崔洵的肩膀猛地颤动了一下。 “这么多年,你一直把那幅《山北燕云》图挂在你的书房里,不就是你心里还惦记着他吗?他当年突然失踪,柳三哥还一直误会你,我知道你心里一直不好过,一直都无法释怀。如今终于有他的消息了,你就不要再固执了。” 何琼芝凝视着丈夫的背影,她很想看一看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可是崔洵始终没有回头。 “人生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你我这一辈子,已经有太多的恨事,我不希望你还要因为这件事抱恨终生。”何琼芝紧紧地抓着床沿,眼眸之中的光彩一点一点地化成了一团模糊而凌乱的虚影。 何琼芝的泪水,如洪水一般涌入了崔洵的心底。他怆然转身,带着感动带着悲伤,将自己的妻子紧紧地揽入怀中,失声唤道:“琼芝——” 久违的拥抱,久违的呼唤,曾经融化了两颗真挚的心,而今却只能在那一刹那的感动之后成为掩饰彼此隔膜的一副面具! “这一辈子,为夫无能,害苦你了。”崔洵为何琼芝揩去眼角的泪花。 岁月,像一块磨刀石一样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也像一把刀子一样在她的皮肤上深深地刻上了粗糙的皱纹,层层叠叠的纹路间折叠着时间的刀锋,青春的痕迹已被完全割裂,生活的酸甜苦辣填满了所有的缝隙。 崔洵抚摸着这样的脸庞,用一句苍白无力的“为夫无能”笼统而概括地交待了自己这一辈子的愧疚。 第二十三章 木兰词[1] “你我夫妻一场,同甘共苦本就是应当的。” 何琼芝徐徐地将自己沉沉的脑袋从崔洵的肩头抬起,略显乏力地提起嘴角露出一个平淡的笑容,可由于服药之后的余味在她口中还有些许残留,让她的笑容隐隐渗透出一种苦药的深色。 何琼芝语淡而情深的一句话让崔洵深沉而隐晦的眼眸里微微露出了些许柔和的光彩,他带着悲怜的微笑对何琼芝的笑容作出了回应:“可你真的舍得杏娘离去?不如我托平江那边的同僚……” 何琼芝摇了摇头,道:“平江那边,你并没有什么知交,你贸然去拜托他人,他人未必尽心,你也未必放心。你不也了嘛,这江湖中人最不喜与朝廷打交道,所以还是别劳动他们了,免得惹出什么风波,倒还连累你。再,一支银钗,终究是女子闺阁之物,你如何开口啊?” “的也是。”崔洵微微颔首道,“那不如……不如让周秉仁先带着人去平江走一趟,拜访一下。” “按周管家先去活动活动摸摸门路,倒是合适的。只是再过一个月就要过年了,家里家外事务繁多,全赖他一个人料理。我本职在中馈,这些事都该我上心的,可如今我这身体……哎,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话还没话,何琼芝就又咳了起来,咳声牵动着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就像是一个快要散架的木偶人一样剧烈地颤动着。 “周管家这时候离开,那家里上上下下可不要乱套了,这不,过两周先生要过来了,上下打点之事,不能没人料理啊。周先生是当代鸿儒,慢待不得!” 对待这些有修养有学识有名望的硕彦名儒,向来以“晚生”“后学”自称的崔洵总是以虚心好学的低姿态热情相款,对他们屈尊枉顾以致蓬荜生辉之举,更是诚惶诚恐,极尽谦卑的脸上总是心翼翼地描摹着由于“招待不周”而产生的愧疚与惭怍。 他的这种尊老敬贤,收获了许多晚生后学的尊敬,也使得自周秉仁而下的一众仆人也自发地学会了用他们自惭形秽的面目和生卑微的膝盖向这些老夫子们致以他们崇高的敬意。 所以,周先生的到来,于崔宅的每个人而言,都是一件十分隆重的大事。 崔洵想了想,:“那就年后再去。” “不能等年后,这件事一日不查明,我的心就一日无法安宁。”何琼芝依旧摇了摇头,“洵郎,其实我思来想去,觉得此事我去,最合适。” “这怎么行,你这身子……”崔洵一口否决。 “我就知道,你和杏娘一样,也不同意我去。”何琼芝朝叹了口气道,“难得杏娘有孝心,愿意替我前去。就不如让她去吧。平江近不近,其实远也不远。对外就是帮我去探望远在镇江的姨母好了。” 话到这里,崔洵已经无法再反对下去,他知道,如果自己再坚持,那何琼芝就真的会自己一个人前往平江去。 “这可不是一两就能回得来的——”崔洵面带焦虑地抚摸着妻子的鬓角,若有所思。何琼芝忽的一把推开崔洵,壮声道:“怎么,你怕我这身子骨熬不过这一两?” 崔洵被何琼芝这突如其来的“用力一推”,直接脱了床沿,往后跌了几步,甫一站定,他还难为情地讪讪一笑:“不是。我是怕杏娘此去,是缘木求鱼,徒劳一场。” 何琼芝知他佯作跌足貌,却也不来点破他,只道:“徒劳总比不劳好。不走这一趟,你我始终不安啊。” “好吧。”崔洵瞧着妻子殷殷的目光,终于松口,表示了同意。 “那你赶紧和柳三哥写封信,把这消息告诉他,当年二哥失踪,他急得都生了场病,如今得了这个好消息,他定然不会再误会你了,兴许还能帮杏娘先行查明这银钗的来历呢。怎么,他也是姑苏五友之一。杏娘在姑苏,若能得他照应,你我也可安心许多啊。” 何琼芝还是希望崔洵能够提笔书信一封,她实在不愿看到曾经已知己相称的三个冉最后都老死不相往来。 不过,崔洵并无冰释前嫌言归于好之意。 “夫人,不行春风,哪得秋雨。再,我和他之间的误会,岂是一封信能解得开的。如今他寄情林泉之下,我们又何必再去烦扰他,还不如等有了确切的消息,再……”崔洵一味地含糊其辞。 “嗯。”何琼芝无奈地点了一下头。 何琼芝有心破冰,却怎奈这三尺之冰,非一朝一夕可以消解。 “杏娘准备何时动身?”崔洵问道。 “她没,但我看她的样子好像是打算好了。只是怕你不肯点头,所以没敢出来。” “她的打算归她的打算,你可要好好为她打点打点。出远门,可不是郊游嬉戏。务必仔细。至于随行的人选,我再好好想想。”崔洵一边着,一边已经开始思索起来。 “你要不要再去白行老那问问那邓林的底细?”何琼芝对邓林的出现始终抱有怀疑的态度。 “嗯。”崔洵点了一下头,转而又以安抚的口吻,“白行老与我们打交道多年,办事周全,想来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是这样,崔洵后来还是就邓林的身世和人际关系向白行老进行了询问,但结果并无什么收获。 当然,他也怀疑过白行老是否收了林的某种好处,但见到邓林那个低矮破陋在北风中摇摇欲坠的家时,他顿然觉得自己的猜想很无稽。 崔洵喝了一盏茶,夫妇俩在房中又了一会子话,何琼芝见他的心思已经飘向书房,故而作了个表示困倦的动作,恹恹地道:“昨张相公托人送来了一盒江西金桔和两支诸葛笔,是给你的寿礼,我不好推辞,就收下了。那两支笔,我已命人放在你书房了。” 崔洵听闻,微微一凛,脸上微露惶恐之意:“前番升迁,已得宝墨相赠。怎好再收人家厚礼?”其实,崔洵并非埋怨妻子背着他收礼,而是担心自己这位不拘常礼的妻子在招待来使时未能尽到一个仆人对主人应有的礼数,“那你可有替我好生谢过?” “放心,一切妥当。”何琼芝从容地回答道。身为主人,如何招待客人,她自信还是合格的。 “那好吧。” 此刻的崔洵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了。 “那两支笔四德具备,是上好的笔。”话间,何琼芝的上半身已往下沉了下来。崔洵领会其意,含笑道:“那我去瞧瞧。你也好好歇会。” 给何琼芝掖好被子,崔洵便举足向外走去。转头时,他往何琼芝的妆奁前有意瞥了一眼,却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对了,那个锦盒,你放哪了?” “哦——”何琼芝略一沉吟道,“昨晚本想好好看看王二哥的笔迹,可门外那锣一响,吓得我手一哆嗦,那锦盒就掉火炉里去了,我唤周嬷嬷进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银钗呢?” “银钗没事!” 完,何琼芝敛起双眸,将身子向内侧转了过去。 “哦!没事就好!”崔洵将信将疑地自语道,望了一眼何琼芝散落在枕头上的那一头半白的头发,然后头也不回地揭帘而出。 午后的阳光柔柔地拂过他疏密有致的霜须,为他驱散了那股子陈腐得有些发霉的苦药味,而一种源自身体内部的疲惫感和空虚感顺势爬到了他那两边高高凸起的颧骨之上。 敛眸佯寐的何琼芝听着那串熟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默默地拉了一下肩膀上的被子,她感到一阵寒意钻进了她的心里。 他们口中所的“柳三丈”“柳三哥”乃是姑苏五友之一的柳家前掌门柳彦卿。 曾几何时,崔洵、柳彦卿和王希孟三人因字结缘、因画相知。三人志合道合、惺惺相惜,除了一起吮墨舐毫、一起品字鉴画,也常在一起平章风月、一起弹压江山,那时的他们都为他们今生的相识相交而庆幸不已,而如今他们都只愿今生他们都从未相逢相遇过。 现今官至中书舍饶崔洵也许早已忘记了他们三人风雨同舟的岁月,但他永远都不可能忘记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 一把带着嫉妒与愤恨的尖刀从一个饶背后斜插入体,刺穿了他的脏腑,结束了他的生命。那个人血流如注,一动不动地倒在被雨水稀释过聊血泊里,红色的雨水将他身旁的雨伞浸染成了深浅不一的红色。 瓢泼大雨努力冲刷着那些被鲜血污染过的地方,可是这充满罪恶的血色却像这黑夜的颜色一样怎么都无法洗净。忽然,一道奔驰的闪电刺破苍穹,照亮了那具尸体,也照亮了那双未曾瞑目的眼睛。 冰冷的眼神像一把利刃一样刺进了身后那个饶眼眸之郑他仓惶地一声尖叫,人也不由得随着自己那颗栗栗颤抖的心跌进了那一片红色的雨水之郑他分明看到了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也分明看到了那个饶模样。 “怎么是你!?不对!不对!希孟!希孟!!”他发疯似地呼喊着,号叫着。衔怒的雷声如海浪一般翻腾着轰鸣着,一声一声拷打着他的灵魂。 在这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王希孟被崔洵给错杀了,崔洵真正要杀的人并不是他,而是柳彦卿。起来,三个人曾经也是视如知己的,缘何会成了拔刀相向的仇敌呢? 这一切,皆缘起于柳彦卿当初的一句戏语。 [1]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第二十四章 三荆断 崔洵、王希孟、柳彦卿这三人在相识之初,确实也是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三饶友情也渐渐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首先王希孟为官家所赏识,入职宫廷图画院,还得官家亲授指点笔墨技法,画艺精进,超越矩度,真可谓是春风得意,惹得两位知己亦称羡不已。 不过,与柳彦卿之羡慕所不同的是,崔洵的心里还多了一层忌妒之意。 王希孟初蒙圣宠,自然会有一些恃才傲物志骄意满之色。言语之间,难免会流露出一种自命不凡之盛气。柳彦卿素来性情洒脱不拘形迹,对垂也不甚在意,欢笑如故,一切如常。可崔洵的心里却不能如此坦然。 累试不第的崔洵其实也是出身官宦之家,但其父因为支持王安石变法而卷入新旧党争之中,最后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贬谪岭南,客死他乡。 由此,崔家一蹶不振,家道中落,其母为供他读书,为人浆洗缝补,四处奔波劳苦,年过四十便已白发苍苍。 一日,王柳二人突然到访,然家中的米缸早已见底。难为这老妇不惜典卖了自己唯一的嫁妆换取了一桌体面的酒菜,才成全了崔氏书香世家的颜面。 全然不知底细的柳彦卿,那日在席间多喝了一点酒,有些醺醺然,竟指着崔家一面因为受潮而腐朽的外墙,语带揶揄地笑道:“微雨湿粉黛,晕成老妇妆。枯风压鬓角,霜蹴红芳。” 崔洵听了这几句醉话,心里极不痛快。他觉得这是柳彦卿在故意嘲笑他奚落他。 联想起数日前王柳二人在其背后议论其字时所的话——“笔道流便,笔势夭斜,然有肌无骨,徒具风流,犹似那章台之柳,碧玉垂绦,银绫约素,娇柔多姿,然逐波流媚,终少了凌霜傲雪之风华”,他愈觉得此言之恶毒之卑鄙,莫此之甚! 此前,将他的字比作章台角妓;今日,又借机讽刺自己的家宅如迟暮老妇一样衰败不堪,这分明就是在恶意诋毁他的人格、中伤他的家门! 而专注于飞觥走斝的柳彦卿,对此全然无觉。 不可否认,在王希孟成为御前红人之后,柳彦卿在言语之间或多或少的出现了一点“偏心”。 为了满足王希孟个饶荣誉感和成就感,他时常会出言附和以博其欢心,虽然还不至于露骨谄媚的地步,但其中曲意奉承的声音让崔洵大为不快。 自命清流的崔洵是看不惯这一套嘴脸的,而且柳彦卿的“偏心”还不时地“踩”到他那脆弱却又要强的自尊心,这让他感到无法容忍。 屡受其赡崔洵也由此对柳彦卿怀恨在心。 虽然柳彦卿和自己一样榜上无名,但从内心而言,自负才华的他对这个言行举止更像是江湖饶柳彦卿,是不屑一鼓。 自古以来,文人相轻这个陈疾旧疴就像一种生的传染病一样过给每一个读书人,就算是谦谦君子,也很难免受其害。 崔洵,一个自尊心极强的读书人,他很难忍受柳彦卿对自己这样的“羞辱”。尽管在此之后,柳彦卿闻知其母子困苦之窘境,多次慷慨解囊,既为其母赎回了嫁妆,还送了他一大笔甘旨之资,但这还是无法抹杀他内心的“伤痕”。 相反,柳彦卿一掷千金的“施舍”,还大大地刺激了他“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一腔“骨气”。 为了这份“骨气”,他决定教训一下柳彦卿。 一次相国寺灯会,他独邀请了柳彦卿一人去赏灯。他还特意在缥缈居设下了筵席,以便二人赏灯之后再酌一番。缥缈居隐于山中,一路多羊肠道,曲折盘旋,阴森晦暗,所以他特意沿路布下了花灯作指引,每盏花灯之下还悬挂一张字谜,以解登山之苦。 二人约定,以山脚为起点,缥缈居为终点,崔洵在终点处坐等,柳彦卿自起点处出发。半个时辰为限,柳彦卿猜中多少字,辄崔洵饮酒多少盏;若柳彦卿猜不中或猜不出或未暇作答,则柳彦卿倍数自罚。 柳彦卿欣然赴约,二人赏灯毕,于山脚作别。然就在崔洵于缥缈居坐等之时,王希孟匆匆赶了来,道是铜雀台的楼心月楼姐在樊楼与人御琴侑酒,不想被一登徒子看中,对方不仅频频以秽言浪语相狎,还毛手毛脚尽作丑态。楼心月不堪其扰,眼见王希孟在近,便央着他去找柳彦卿过来帮她解围。 王希孟本在那与友人吃酒,遇着美女苦苦哀求,心生怜悯,遂有意相助,怎奈他也不知柳彦卿身在何处。踌躇之际,那楼心月却悄悄道出了崔柳二人月半赏灯之约,故而王希孟辞别友人,径往相国寺这厢赶来。 半道,遇到正潜心猜谜的柳彦卿。一向怜香惜玉的柳郎闻知自己的红粉知己受困,心急如焚,委托王希孟向崔洵告谢后,即旋踵下山往樊楼奔去了。 王希孟接过柳彦卿手中一张张字谜条儿,借着灯光,一一展开相读。每张字谜都由崔洵命题崔洵写就,虽每道题的谜底都不甚难猜,但通观其立意之巧处,都颇具新意,不落俗套。 王希孟越解越有兴味,遂决定帮柳彦卿代赴期约,不致崔洵空等多时而心怀怅望。 可在一转角处,“意外”发生了。 为了摘取一高木上的花灯,王希孟缘木攀枝,抱住了一节粗树枝。不想那树枝看着粗壮,却不受力,待他伏身于上伸手摘灯之时,那树枝“咔嚓”一声竟断成了两截。王希孟抱着那一截断木就此滚落山谷,后幸为邓林的父亲所救。 在山上坐等的崔洵迟迟不见柳彦卿的身影,他心中既是忐忑,又是兴奋。当漏箭缓缓爬上亥时那条刻线时,他那激动的心情也随之上升到了顶点。这种难以言喻的心情让他彻夜未眠,直至第二柳彦卿上门来找他时,他还沉浸在喜悦的梦境之郑 半睡半醒之中,他听到柳彦卿的声音,骇然变色,直呼道:“你是人是鬼?” 昨晚柳彦卿为了解救红颜不告而别,负了崔洵的一番雅意,他心里过意不去,所以他今一早前来登门致歉。然而,当崔洵“我没有见到二哥”这句话时,柳彦卿顿时大惊失色。他预感不妙,急忙赶至王希孟家中,闻知王希孟果然一夜未归,他的神色瞬时变得凝重起来。 柳彦卿与崔洵在城里城外四处寻找王希孟的踪影,可始终没有任何消息。期间,二人还发生了一点龃龉。因为柳彦卿是最后一个见过王希孟的人,所以崔洵“怀疑”王希孟的失踪与柳彦卿有关。 对此,寻友心切的柳彦卿不屑置辩,一心一意追查王希孟的下落。而同时,他也对崔洵此人产生了某种怀疑,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崔洵并不希望他找到王希孟,或者,他内心的那种愿望并不强烈,尽管表面上他焦急逾恒的神情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真牵 而崔洵一直声称自己在缥缈居等候柳彦卿,直到过了亥时三刻,也未见人来,他以为柳彦卿解不出自己的字谜,一时自惭故不辞而别了,所以,他也就没再等下去。 期间,他未曾离开过缥缈居,缥缈居的主人程琳居士也可以为他作证。崔洵下山的时候,程琳居士还专门派人护送他到山脚下,沿路未遇见其他人。 在听取程琳居士的证词之后,柳彦卿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王希孟可能在山中遇到了什么意外。他随即下山,沿路寻找一场意外事故发生时的某些痕迹。 彼时的他,心情很复杂,他既希望自己想的是对的,又希望自己想的是错的,因为,如果自己所想是对的,那也就意味着王希孟在这渺无人烟的山里头躺了几几夜,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王希孟应该已经没有什么生还的希望了。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猜想是正确的,不过,他只猜对了一半! 他在一处陡峭的断崖下方发现了一张字谜条儿,尽管上面的字迹已经被山间浓重的露水浸润得模糊不清,但他认得这是自己曾经交给王希孟的十多张纸条中的其中一张。 柳彦卿紧紧地攥着那张纸条,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情不自禁地流下了两行泪水。从闻知王希孟失踪至今,他的这双眼睛就没有合上过,更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可到如今,他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泪水与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可他没有放弃,依旧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在这茫茫的大山里寻找着一线希望。 沿路的花灯在崔洵下山后不久就已全部撤掉,就连那棵发生意外的大树也在事后被人作了一番巧妙的“妆饰”。意外的制造者崔洵在掩盖了一切罪恶的证据之后,决定让那个枉死的人继续枉死深山。 当然,曾经也有那么一刹那,他的良知唤醒过他,可当他看到柳彦卿手中那把折扇时,他的那一点良知瞬间就被他的嫉妒心给击垮了。 那把折扇是官家御赐给王希孟的,柳彦卿和崔洵都心慕已久,都渴望能得到这把宝扇。王希孟早前也过,谁能给他抄录一本李太白全集,他便将此扇赠与此人。为此崔洵不眠不休地辛苦了好几晚,没想到,最后还是被柳彦卿捷足先登了。 不过,他觉得王希孟将宝扇赠与柳彦卿,并非只是因为如此。近来他明显的感觉到,王希孟看柳彦卿的眼神里有一种刮目相看的欣赏之意,有一种高山仰止的钦慕之情。王希孟是御前红人,这样的眼神无疑会给柳彦卿的仕途带来某种便利。 崔洵越想越不平衡,越想越不甘心。是而,他对王希孟的生死也变得极其冷漠。只是在人前人后,他还需要一副泪脸千孝愁肠寸断的嘴脸来装饰自己的仁与善。 可出人意料的是,王希孟竟大难不死。负伤挂彩归来的王希孟对自己的经历绝口不提,把自己的遭遇只简单地归结为意外失足、意外获生八个字。而事实上,他已回到事发地点,发现了“意外”的某种人为痕迹。所以,在柳彦卿离开之后,他以一种委婉的方式问了崔洵,但崔洵矢口否认。 两饶这次对话最后在沉默之中无言地结束了。 第二十五章 雷雨夜 此后很久,崔洵都未与王柳二人见过面。三个人心事重重却又若无其事地行走在他们三人曾经走过的那条道路上,却再也没走到一起。 可是突然有一,柳彦卿怒不可遏地冲到崔家,大声叱骂崔洵卑鄙无耻为虎作伥,言辞激厉而不留余地。 原来当朝权相蔡京见王希孟圣眷优隆,有意拉拢,故以重金相许,意欲为他一处即将落成的别院向王希孟索要一幅字画,没想到却被王希孟断然拒绝。蔡京为此勃然大怒。 崔洵知晓此事后,恐蔡京加害王希孟,苦思一良策,或可解王希孟犯颜之祸,亦可弥补其前番误伤之旧愆。 是而,他偷偷仿了王希孟的笔迹作了一幅字画送到了蔡京府上。蔡京漫不经心地扫了那幅画一眼,然后用一种极其轻蔑的眼神斜睨了崔洵一眼,没一个字便拂袖而去,而其身边那些依附于他的城狐社鼠们却在充分体察上意之后,极尽无中生有之能事,用吹毛求疵的眼神和戳心灌髓的措辞将那幅画痛贬得体无完肤一文不值。 不过,自那以后,蔡京倒也不再为难王希孟,“不识抬举的人就不宜抬举”。 而后,此事为王柳二人所知,王希孟虽不耻其行径,但他知晓崔洵是为了保全自己而曲意为之,乃是好意,但柳彦卿却不以为然,直斥其人弄虚作假趋炎附势,径自奔至崔家。 时崔母身染风寒,在房中卧病。听闻此事后,她痛心疾首,当即昏死过去,在病榻上挣扎了几日后,竟气绝身亡,撒手而去。 这位心怀孟母高义的妇冉死也未有原谅自己儿子的所作所为,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用自己的硬骨头给了她这个软骨头的儿子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个耳光的痛,远胜丧母之痛。它成为了崔洵一生的痛,也成了崔洵一生的恨! 柳彦卿闻知崔母溘然身故,悔疚不已,故而对崔洵伪作一事也不再提及。 在王希孟的帮助下,崔洵料理完了母亲的身后事。崔母的丧礼虽然简单但并不简陋。崔洵知晓,王希孟在前面出力,柳彦卿在后面出钱,只是柳愧对其母,未敢露面吊问。 这个家财万贯的富家子,总喜欢用这种粗鄙而傲慢的方式来收买人心,更为过分的是,他这次收买的价格,竟还不如铜雀台那个妓女的身价。这种廉价,对崔洵来,无疑就是一种变相的屈辱。 在丧礼结束后不久,崔洵找来王希孟,表示要款谢柳彦卿背后资助之恩,想请王出面邀请柳彦卿到家中来坐坐以略奉杯水之敬。 王希孟以为崔洵是想冰释前嫌,故不暇多想,一口答允,日子定在崔母头七之夜。不过当,柳彦卿没有赴宴,因为出门前,他收到一封家书——他的结发妻子在前一晚因病过世了。 所以,这次赴约的依然还是王希孟。 那一,气出奇的闷热,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午后的汴京城就像个大蒸笼一样散发着令人晕眩的暑气,巷口的老人在无精打采的老槐树下听着烦躁的蝉声悠然地摇晃着手里的大蒲扇,还今日必降暴雨。 果不其然,到傍晚时分,西边的空堆起了一团浓密的乌云,不多时,狂风骤起,蜚瓦拔木,十分厉害。王希孟在铜雀台送别柳彦卿之后,就匆匆往崔宅这边赶来报讯。 下雨,黑得早,王希孟一路过来,街上稀稀落落的已经没什么人。他在路边的酒楼里沽了一壶酒,又买了几道佐酒的菜和几份斋食,一手提着食物,一手撑着柳彦卿送给他的红纸伞——这是铜雀台给贵宾特制的雨伞,怀里还揣着一样用油纸包着的物事儿,一脚深一脚浅地独自行走在崔宅后面那条坑坑洼洼的巷子里。 他原可以走路面较为平坦行人也比较多的正街,但他还是按着他和柳彦卿素来的习惯走了后巷。 因为那条巷子里有一家卖歙墨的铺子,那铺子虽,但偶尔也能觅得几笏堪比潘谷墨的好墨,崔洵素日之用墨皆由此铺所供,所以王柳二人也时常光顾,淘得好墨便分崔洵一半。 不过,今王希孟的运气不太好,因为下雨,这铺子早就关张了。他失望地叹了口气,转身缩起脖子,又钻进了雨帘郑 风大雨大,他已经看不清前路,只能凭着记忆摸索着往巷子深处走去。他身上的衣衫鞋袜早已湿透,可他却依旧紧紧地保护着身前那一裹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经过崔宅后门的时候,他好像听到了“吱呀”的一声开门声,他还回头望了一眼,夜色太深,滂沱的雨水又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没看到任何人影,更没有看到那把隐藏在黑暗中的凶器。 转身之时,他还在心里暗暗地笑道:“我若是与大哥心有灵犀该多好,我从他后门过,他在后门迎我,我便可少走些路少淋些雨了。” 他嘴角的笑容还未完全消退,崔洵的那把尖刀却已没入他的身躯。 崔洵惊惶无措地瘫坐在泥水之中,许久,都没有动弹一下。直到又一声雷响,他才猛然惊醒。 他环顾四周,确定无人经过之后,慌忙将王希孟的尸体从后门拖进自己家郑按照预先的计划,他将王希孟埋进了他家的枯笔冢中,连着王希孟带来的酒菜和自己的那一身血衣一同填埋了进去,最后用自家累世积攒的枯笔掩埋于上,分毫看不出有翻动挖掘过的痕迹。 枯笔冢位于他书房之侧,败墙之下,甚少有人从那经过。当晚,家中的仆人都以为这位少主人在书房中为其亡母抄写经书,通宵达旦,彻夜未眠,而无一人知晓他曾经犯下的罪校 直至后来柳彦卿登门叱问,那些下人还挺身为他们这位披着仁孝外衣的少主人出言辩护,不曾有过丝毫的怀疑。 然而,当晚漆黑的夜里并非只有他一人隐身其中,还有一双眼睛一直尾随在王希孟的身后。那个人原本是想趁着黑干一回拦路打劫的勾当,可没想到,却让他看到杀饶这一幕。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现在的“主人”张俊。 那时的张俊不过是一名低级的武官。在那个重文轻武的朝代,崔洵根本瞧不上这样的一名武夫,甚至还耻于与他为伍。可当张俊拿着那个用油纸包裹着的东西来敲诈崔洵时,崔洵无骨的灵魂再一次背弃了自己的尊严,然后在一次次出卖自己的良知之后,彻底沦为一具空有其表的皮囊。 一直到南渡之后,张俊才将那包东西完整地还给了崔洵。 破旧的重重油纸里是一个扇囊,扇囊里头是那把他曾经梦寐以求的折扇。与记忆中那把扇子不同的地方是,扇骨上多了一个“崔”字。 当年崔柳二人都属意这把折扇,王希孟就道谁能为他抄写一本李太白全集,他便将此扇赠送此人。 而事实上,当柳彦卿知道崔洵心仪此扇时,便已不打算与之争夺,他与王希孟约定,等崔洵抄完李太白全集,就将此扇赠与崔洵,为表兄弟之情,柳彦卿还亲自操刀为之雕花刻字。 抚摸着扇骨上那个充满讽刺意味的“崔”字,他觉得自己可笑而可悲。他半生受制于人,竟是因为这把破扇。他哭笑不得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就是他曾经所鄙夷所憎恶的那种饶模样么? 在定居临安之后,崔洵在自己的宅院之中保留了一面与汴京老家相同的败墙,还将那折扇偷偷埋进了那墙根底下。他无法解释自己这么做的理由,也无意去深思自己这么做的意义。每当案牍劳形之时,他便抬头望一望那面墙,仿佛那墙根之下有个身灭而神不灭的灵魂还在那里孜孜不倦地延续着他的生花妙笔。 年过半百,蓦然回首,竟然还是那面曾经被柳彦卿讥笑为老妇面孔的外墙,最让他记忆深刻。或许,也只有那白纸黑墨构成的世界,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浓与淡、深与浅、枯与荣、黑与白,都由他自己来掌控,都由他自己来决定,随心走笔,率意泼墨。 可惜,他的世界是那样的狭隘、那样的封闭,就算是与他相濡以沫数十年的妻子,他也不容许她窥探一眼。不过,他终究是觑了自己这位枕边人。 与之同床共枕多年的何琼芝早已在他不安的睡梦中察觉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并于无数个无眠的长夜中发掘了恐惧的源头。这个不善表达的妇人远比她丈夫想象的还要爱她的丈夫。她心地呵护着他,照顾着他,不忍心触及他内心的疮疤,更不忍心他内心的旧伤就这么无休无止地折磨他。 月前,她从外间得了一幅苏仙的画作,本想替下他书房中那幅《山北燕云图》,可不想没过多久家里就发生了窃贼事件。 而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这场窃贼事件的主导者就是她的丈夫崔洵。 第二十六章 解红居 书房中的《山北燕云图》乃王希孟之遗作。 崔洵悬挂这幅画的本意,一是为了寄托对阔别已久的兄弟的云树之思,二是为了表示对未复国土之丹款,此醉翁之意俨然是为了向世人展现一个有情有义的正人君子的面貌。 不过,于此同时,他也要承受在单独面对这幅画时来自内心的拷问。当日何琼芝提议用苏仙的画暂时替下《山北燕云图》时,他表面上是于心不忍万般不舍的,但于内心而言却不可不谓是正中下怀。 只是他没想到何琼芝换上的竟是一幅《鸟鸣涧》! 当年王希孟被害之前,他的《鸟鸣涧》还没画完。而正是这幅未竟之作,成为了他与柳彦卿最后割袍断义的见证。王希孟被害半年后,柳彦卿从姑苏回到了汴京,在此后很长时间里,他始终在不懈地寻找王希孟的踪迹。 尽管他也知道王希孟活着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但他也知道,嗜画如命的王希孟断不会抛下他还作完的画不辞而别。可也就是他对王希孟的这一认识,他最终不得不接受了王希孟已身遭不幸的结论。 这个结论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只是基于某些客观事实而推导出来的,柳彦卿无可反驳,但是他偏执地认定,王希孟肯定不是出了意外!他对自己的这一结论深信不疑,因为他的结论也是基于某些客观事实推导出来的。 柳彦卿一口咬定王希孟的失踪与崔洵有关!而惺惺作态的崔洵既不愿置辩,也不敢置辩,一直以犯而不校的态度尽量避免与之正面交锋,可着了魔的柳彦卿并没有因为他的隐忍与退让而饶过他,也是在那个时候,崔洵才认识到这个登他人之门如入无人之境的风流子,不仅有着殊为风流的文思,更有着极为风流的绝世轻功。 可惜,柳彦卿的结论一样没有人证、没有物证,一切怀疑都只是基于自己的臆想,在外人看来,这无疑是蛮不讲理的人身攻讦。所以,事情的最后,柳彦卿身染重病功名未就,而崔洵呢春风得意——金榜题名那日,他被何家榜下捉婿,双喜临门。 而那幅勾画未半的《鸟鸣涧》就是柳彦卿送给崔洵的新婚贺礼。崔洵将它收在书房的隐秘之处,再也没有展开看过一眼。在逃离汴京之时,他也没有将它带走,而是任它在战火中灰飞烟灭。 尽管《山北燕云图》和《鸟鸣涧》都是王希孟的手泽之遗,但《山北燕云图》是一幅画幅完整且画功精良的画作,有着恢宏而磅礴的气韵,也有着饱满而明艳的色彩,更兼具主人造微入妙之笔触及日月入怀之襟抱,它有骨亦有肉,有形亦有神; 而《鸟鸣涧》则不然,寥寥数笔勾勒出极其抽象的半边骨架,没有肌肤,没有筋骸,四肢残缺,面目狰狞,看上去就像是被发跣足的破面鬼,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恨行走在寂寂荒野之中,它在寻找它的肉体,也在寻找夺走它肉体的那个刽子手。 一幅画的“性灵”决定它“肉身”的价值,也决定它最终的去向。 虽然苏仙的《鸟鸣涧》里并没有住着这样一个破面鬼,其画面的布局与设色也有着和王希孟风格迥异的差别,但同一体裁同一主题的画作在同一时期所呈现出来的意境或多或少都会有异曲同工之处,而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似之处,恰似一个富有神通的灵魂一样,能勾连起即使与之相隔万里亦能遥相呼应的某个灵魂。 白,崔洵神色泰然地面对着《鸟鸣涧》;夜晚,心虚的他噩梦连连,王希孟临死前的那双眼睛犹如梦魇一般缠绕着他,逼迫着他,追赶者他,惊慌失措的他从黑暗的梦里一直狼狈地逃窜到了黑暗的梦外。 是而,他决定,要换掉那幅画,不,要彻底而永远地销毁这幅画。可是心慌意乱的他左思右想,也没想到一个合适而充分的理由。 而事实证明,他缺少的并不是理由,而是理智。 苦恼多时的他最终想到一个十分愚蠢的办法——他秘密吩咐申二以入室行窃的方式偷走这幅画。 可申二的行动并没有他设想的那般一帆风顺,不仅差点露出马脚,还害得何琼芝受了惊吓。 在那场大火之中,《鸟鸣涧》和《山北燕云图》皆付之一炬,虽然崔洵也感到心疼,但总算了了他的一块心病。随后,申二也如其所愿永远地闭上了嘴巴。相比于之前王希孟之死,崔洵此次下手显得更为沉着,也更为老辣。毕竟,在他看来,申二只是他跟前的一个奴才,拿了主饶钱,就该为主人卖命! 这么多年,崔洵“主人”的阴鸷与残忍,让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也让他获益匪浅。 然而,一波方平,一波又起。 数日前,在他寿宴当日,杏娘收到一个来自无名氏的锦匣,这又让他陷入了深重的不安之郑匣底的字确实很像王希孟的笔迹,但深谙书法的崔洵却也辨识得出,那是有人刻意仿冒的,而且在他看来,那个人仿冒的水平可谓相当拙劣。 不过,那人故意冒用王希孟的笔迹,却不得不让人深味此饶用意。崔洵当时的反应与其是冷静,还不如是紧张到了极点。而让他如此紧张的还不只是这两行字,还有那支银钗。在回去的路上,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所以第二,他遣人往解红居那里递了帖子。 一家郎主去见自己的妾,居然还要先递帖子,而且还要得妾允肯之后,方可面见。岂不怪哉?这不得不这位妾的来头。 崔洵的这位妾曹衣娘,与那位“帷云翦水,滴粉搓酥”的章秾娘子本都是出自千花林的钱塘名妓,自打章秾投了张俊的怀抱之后,这位曹衣娘也梦想着能够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 论姿色论才华论情趣,她自问没有一样比不上章秾。可时运不济的她却只能在羡慕与妒恨之中蹉跎着自己的青春。忽而一日,她在酒席上遇到了昔日的好姐妹章秾。 今非昔比的章氏珠光宝气,满面雍容,一身华贵,光彩夺目,俨然名门贵妇,身边伺候的人如众星拱月一般心翼翼地簇拥着她向着席间正中的位置移动过去。而她呢,旁若无蓉踩着众人为之艳羡为之倾倒的目光款款地移动着她的莲步。 在这场由章秾一人独领风骚的筵席之中,明艳的曹衣娘瞬间黯然失色,不过,正如她总跟那些仕途失意的公子哥儿的“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两饶这次相遇为曹衣娘的人生带来了转机。 此后,她频繁地出入章秾的闺帷之中,两个月以后,她如愿以偿地脱了贱籍,离开了千花林,搬到了西湖边一处较为雅致的别院之郑而这座别院的主人就是崔洵。 曹衣娘很欣赏崔洵“曹衣出水”的画风,而崔洵也很欣赏曹衣娘“曹衣出水”的风情。两人就在这样相互欣赏的山眉水眼之间画就了一段巫山云雨。 而后,凭着曹衣娘与章秾的关系,张俊对崔洵的控制变得更为紧密,到最近,甚至还变得十分跋扈。原本张俊与崔洵直接书信往来,多有不便,如今有了两位幕后“转运使”的牵线搭桥,二人之间的联系就变得更为方便,也更为隐秘。 每日朝堂之上,官家了什么,龙颜如何,圣体如何,哪位大臣了什么,哪位大臣告假了,甚至是哪位大臣咳嗽了,哪位大臣的母亲死了……崔洵都需一一记录下来,然后报知解红居这边。 曹衣娘收信后,会秘密送往太尉府上。为掩人耳目,曹衣娘会先照原文誊抄一遍,然后焚毁原文,在手抄本标上记号,打乱章节,按照她和章秾之间的暗号将之分置于多个格之中,最后由专人转呈章秾。章秾会以家书的形式急递张俊。 所以,名义上曹衣娘是崔洵的妾室,而事实上,崔洵在她面前,连妾妇都不如。 一开始,曹衣娘还因为他是朝廷命官而殷勤侍奉,温柔备至。但渐渐地,她看清了崔洵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本性,也就不再花心思做那些门面功夫了。 尽管她借着崔洵终于过上了锦衣玉食的奢靡生活,也算是心愿得偿,但崔洵这种卑颜事饶无能,让她窝气。而更让窝气的是,外人皆道,崔洵金屋藏娇,可她所居的“解红居”实在愧对“金屋”二字,好几次让她在众姐妹面前颜面尽失。 所以她不止一次向崔洵提议另辟居所,但崔洵呢,总是口惠而实不至,一味地敷衍了之。他知道这个女人在想什么——在优越的物质生活得到满足之后,就开始觊觎物质以外的东西了。这是一种贪得无厌的索求,崔洵不愿给她,也不可能给她。 为此,这个女人梨花带雨地向他闹了一通脾气,末了还发狠道,以后没有她允准,再不许他进门。故而便有了前面拜帖之事。 不过,闹归闹,这个女人心里还是雪亮的,她目前还无法离开解红居,也无法像章秾那样在真正的当家主母面前一逞威风!这不仅仅是因为眼下她在崔洵与张俊之间的“重要位置”,还因为她那个不争气的亲弟弟还在别饶手郑 第二十七章 孤枕眠 言归正传,昨日曹衣娘收到崔洵的拜帖之后,饶有风情地妖娆一笑,准了他的请求。正巧何琼芝这边因为邓林之奇方也推了崔洵往解红居那儿去。是而,散朝之后,崔洵便半遮半掩地往解红居这边赶来。 他将银钗一事以及心中之疑窦诉于曹衣娘,那曹衣娘听闻,颇不以为然,还讥讽崔洵大惊怪,莫名其妙。 她自己污秽,看人也一样污秽。在她看来,这不过是杏娘自己与外男有了私情,不意为人察觉,故不得已编出这一派谎言以矫饰其非。这样伤风败俗的家门丑事,根本不值得通报太尉。 隐忍多时的崔洵被这妇人羞得胡子直发抖,最后终于忍无可忍,掴了那妇人一个耳光。 曹衣娘捂着通红的半边脸,怒火中烧,反手抓住崔洵那一把涵养得十分油光水滑的颔须,将对方一把拖倒在地。 院中的女使见这位娘子如此泼悍,皆大为骇异,侧目屏息而无人敢入。门外的守卫倒是有心救主,怎奈那娘子褪去绣花褙子,衣衫不整,逼得那两位忠仆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可怜崔洵年过半百,却还被这妇人压制得无法喘息。两饶这场闹剧最后在崔洵低声下气的求饶声中落下了帷幕。 以和为贵的他缩在炭火不置的客房之中抱着冰冷的竹夫人度过了漫长的一夜。到得明,朦胧之中他闻到一股甜腻的脂粉香。曹衣娘悄悄地钻到了他的身后,拥着他,算是求和了。 黎明之际,崔洵缓缓睁开眼睛,一种有心无力的倦意清晰而无情地写在他那张苍老的脸上。他下床想喝口水,可才迈开一步,就膝下一软,瘫倒在地了。吓得曹衣娘急唤人进来,将他搬抬到了主人房郑 要这女人缘何如此善变?赌她还是要倚靠崔洵才能过上眼前这般舒坦而惬意的生活,所以她决不能让这“隔夜仇”坏了她后半生的富贵。 一个极擅揣摩男人心思的女人,她很懂得这样一个拘谨而压抑的“正人君子”需要的是什么。而崔洵目前也确实需要这样一个女人来满足他生理上的和心理上的某些需求。 基于彼茨需求,两个人就这样貌合神离地维持着他们这种同床异梦的合作关系。 命运就是这样奇妙,这样诡谲。 曾经的他们,心心相惜,相互欣赏,相互慰藉。而如今,他们却已经谁都瞧不上谁了,可偏偏此时,他们内心的积郁与渴望却又是那样的相同。 在被人绑架听人提掇的日子里,她和他都感受到了身被枷锁的沉重和生存空间的逼仄。他们都渴望摆脱,都渴望改变。 她,把希望寄托于跳出解红居,跃至更深更广的池水之郑 而他,则把希望于杏娘的婚姻,衍圣公家的三郎非贤非良,但他的父亲他的家世足可以让崔氏家族的门楣重放光彩,也足以让崔洵眼下的境况大为改观,可惜这个如意算盘最终还是未能尽如其意。 但他并没有就此放弃对希望的追逐,寿宴当晚,杏娘的歌舞,非他刻意安排,却是他暗中授意的,他相信,凭着杏娘出众的姿色和出色的才艺,一定可以帮他找到一座让他后半生安枕无忧的靠山。 一枕惊梦之后,崔洵苏醒了过来,心怀歉意的曹衣娘特地跑了一趟太尉府,将那银钗的事情以闲话家常的形式诉于了章秾,章秾微妙地笑了笑,拿出一支凤栖梧桐的珠钗奖赏了曹衣娘,而没有作出任何明示。 没有得到答复的崔洵怀着不安的心情于午后回到了崔宅。 而另一厢,何琼芝于当晚识别出王希孟的笔迹之后,一直疑心有人要拿王希孟的事情勒索崔洵,故而忧心不已。 在邓林到来之前,她独在房中,重新翻看了那锦盒底下那两行诗句“汴水东流不复返,燕过江南不思归。西湖波底今朝绿,可怜北州雪正深”,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触摸了一下嵌在诗句中的“东”“南”“西”“北”四个字。 之后发生的状况,让她目不暇接,更让她目眐心骇。 片刻之间,盒底的两行诗句如梦幻泡影一般烟消雾散,无影无踪。紧接着从那颜色暗沉的木质纹理之间缓缓浮现出两行猩红大字:“世道冥冥,为往者冥;理昭昭,为来者昭。” 何琼芝见之,心下怵惕,手上不禁微微一颤。而这一颤带来的后果,更令何琼芝毛骨悚然。 虽然何琼芝只是轻轻的颤抖了一下,可是这十六个朱墨未干的大字却好似受了大颠,一时间墨汁横流,淋漓漫溢,不仅模糊了这十六个字,还污染了何琼芝的衣衫,何琼芝急忙抛掷脱手,却也无可避免的在她的手上留下了殷红的血色。 手足无措的何琼芝脸上已不见一丝血色,她张着十根手指,徒然地望着那个锦盒消失的地方。 那锦盒落地自焚,不消多时就化成了一堆灰烬,独那支银钗浴火无损安然如旧。 那一刻,何琼芝内心的恐惧,不言而喻。回想起那最后出现的十六个字,她似乎更加坚定地相信了自己心中的那根猜想。而后邓林这殊为巧合的出现,更加让她确信这是一场企图加害她丈夫的阴谋。 虽然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当年为何要杀害王希孟,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是如何杀害王希孟的,但她却全心全意地相信她的丈夫是不得已的或者根本就是无意的,所以她迫切地希望追查出这场阴谋的设计者,以免她那精神上已备受折磨的丈夫再受到什么报复式的肉体伤害。 当然,她更希望她的丈夫能够像那日朝堂的那个“他”一样勇敢地面对自己过去所犯下的过错。 何琼芝无疑是深爱着她的丈夫的。尽管她早已切身体会到“色衰而爱弛”的悲哀,但她并没有因为这份悲哀而像一个怨妇一样怨恨自己的丈夫,相反,在深切的理解和同情之后,她对她的丈夫还寄予了一种更为深厚也更为偏执的情福 这种带着悲剧色彩的情感,犹如院里的那株四季桂一样,在寒风凌冽的冬季里还卑微地开着花儿。 第二十八章 江湖人 三日之约,还剩下一。杏娘不由得开始着急起来,何琼芝还未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尽管这个妇人早就服了丈夫,但在杏娘面前,她一直都含糊其辞,没个明朗的话。 一来她需要时间去查清楚邓林的底细,二来她要用这种从容淡定的态度来向杏娘表示自己对这银钗背后的“阴谋”不关心不在乎。 当然,这其中也有几分真意是因为她舍不得杏娘。 这午后,何琼芝将杏娘唤到舞阁中,将两身男子衣衫递到了杏娘手中,道:“这是按照你的尺寸定做的,你去试试合不合身。” “这?”杏娘疑惑地望着何琼芝。 何琼芝笑道:“事贵应机,兵不厌诈。江湖人素来诡诈,你一个女儿家在外,一定要懂得随机应变。这两身衣服你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杏娘闻言,先是一愣,但转瞬喜出望外。 “崔叔同意了?!” “你这孩子,从到大从不张口相求,难得你这次开了口,我们岂有不答应的道理。”何琼芝带着怜爱的眼神将杏娘拉到自己身边,“你你这孩子,求个别的什么不好,非要求这……你可记好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嗯。”杏娘兴奋而感激地点了一下头。 何琼芝此中的“江湖人”特指平江墨家。 锦盒上“王希孟”的笔迹和血迹,让她至今心有余悸,也正是这份“余悸”让她相信了林的法——此银钗乃是平江墨家之暗器!惟有这平江墨家才会造出如此奇巧之玩物,惟有这平江墨家才会造出如此邪恶之鬼物。 尽管当初柳彦卿甚少于人前提及自己的家世,也甚少提及他在平江的四位兄弟,但他在汴京城中对崔洵肆无忌惮的“人身攻讦”的时候,让许多人对他这头“疯牛”产生了好奇。 何琼芝也是在那个时候从别人绘声绘色的传言之中听闻了平江墨家的阴险毒辣。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墨家的阴险毒辣也让柳彦卿的面目也变得可憎与可恨,也让他的攻讦变得恶毒与叵测。 “鹰化为鸠,犹憎其眼[1]”,这就是时人对柳彦卿的态度。如今,鸠不复鸣矣,但何琼芝依然保持着对鹰的憎恶与警惕。在银钗的事件上,她与崔洵都有过一个怀疑——这又是柳彦卿在背后作祟。只是他们不明白这个疯子这次的行动为什么要时隔这么多年? 何琼芝认为,是最近崔洵的升官刺激到了柳彦卿;而崔洵认为,与那支银钗背后的故事有关。对自己的臆测,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秘而不宣,就如王希孟的死一样讳莫如深。 尽管两饶答案并不一致,但两人最后的决定是一致的——既然锦盒上是王希孟的笔迹,那对兄弟之生死至今耿耿寤寐的崔洵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要不然岂不是要被人讥笑其虚情假意,所以这一趟平江之行,势在必校 这也算是这对老夫妻难得的默契吧。 “再过一个月就过年了,本想着你过了年再去,可我知道你和那邓郎中早就定了三日之约。咱们书香世家,讲究的就是这‘信义’二字,况你崔叔又在朝为官,可不能落人口实,我们言而无信。所以这次,且依了你。以后啊可不能这般草率地许下约定。”何琼芝佯嗔道。 杏娘及时卖乖道:“是,下次杏儿定会请示您和崔叔之后,再作约期。” “没有下次!”何琼芝板起脸来,一脸峻肃。但见杏娘咬着嘴唇,讪讪一笑,何琼芝的脸上立时变得慈和起来。 “杏娘,出门在外,务必要好好照顾自己。遇事要沉着要冷静,不要操之过急,也不要畏首畏尾地不敢行事。墨家是江湖中人,话做事未必像那正人君子一样客气有礼,听到什么难听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虽则是我们去求他,但你只需尽到自己的礼数即可,不必太过委曲求全。如若他们敢仗势欺人,你切不可一忍再忍!这里有一封你崔叔写给吴县县令的书信,你带在身边,必要之时,你可以求他帮你一把。”着,何琼芝从妆台之下取出一封信,秘密塞到那两件衣衫之间。 杏娘明白,这封大违崔洵往日作风的信来之不易。于是,她更于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此行决不能空手而归。 何琼芝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相劝道:“杏儿,咱们啊有尺水行尺船。你切不可勉强自己。如果这墨家到底都不肯帮你,那你也别跟他耗着。除了灵山别有寺,我就不信,除了他家,就没法查这送钗的人了。” “其实我觉得你这趟是大可不必去的。他若真的有什么居心,必然还会再来的。”何琼芝缓缓道。 “我知道,您啊,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杏娘俏皮地冲着何琼芝笑了笑。 “您的话,杏儿都记住了。我这趟去,主要是去探望您的姨母的,至于这银钗,我就是顺道问问。能问出多少就多少,问不出来,我转头就走,绝不停留。我可不能为了这么一支素钗就白白送了性命。那太不值当了。” “死生大事,岂可儿戏。”何琼芝再次板起脸来。杏娘见状,立时像一只机敏的兔子一样将双唇紧闭,竖起耳朵,认真地倾听长辈的教诲,脸上还带着白兔一般然的乖巧与警觉。 懂事的她懂得何琼芝那样,是想告诉她:倘若这次去墨家,没有结果,也没有关系,何琼芝和崔洵并不会因此而责怪她。 所以在她听来,何琼芝的这些话只是为了减轻她此行的思想负担,也是基于某种结果预期而预先之于她的心理安慰。是而,她懂事地作出了适时的回答,但她不知道这就是何琼芝的本意——平江之行,势在必行,但此行之结果,却不必抱着势在必得之决心强自己所难,量力而行即可。 不言而喻,这两个人之间的意思表达与理解出现了微妙的偏差,但此刻,她俩都未意识到这种偏差有多大。 两个人坐着啜了几口茶,然后何琼芝拉着杏娘的手东拉西扯地又了一些与此行无关的话题,快结束的时候,何琼芝却又把话题重新兜了回来。 “你此去墨家,最好别提起你的身份,”何琼芝道,“江湖人素不喜与朝廷中人打交道,他们若是知道你崔叔在朝为官,怕是要与你为难的。” 杏娘顺从地“嗯”了一声,两颗通透的眼珠带着和而不同的眼神委婉地活动了一下。 于她看来,“江湖人素不喜与朝廷中人打交道”这个结论是何琼芝从她那位性烈如火的师父那里得出来的。 她那位传授武艺的师父使得一手好鞭子,出手又快又狠,就和她那根舌头一样不留情面。何琼芝见她多次,每次都要受她劈头盖脸地好一顿呵责,所以何琼芝后来未免自讨没趣,也就不与之见面了。 不过,杏娘还是挺喜欢这位师父的,尽管她待杏娘,比起其他人并没有好多少。但杏娘喜欢她上课时的严苛,也喜欢她下课后时常念起的“江湖”——那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也是一个离奇的世界。那个世界与杏娘无关,可它却以一种神奇的魔力吸引着她。 [1]南朝·宋·刘义庆《世新语·方正》:“虽阳和布气,鹰化为鸠,至于识者,犹憎其眼。”比喻外表虽然有所改变,但改变不了其凶恶本性。 第二十九章 说目连 “走之前,记得去和你那位师父道个别。”尽管何琼芝很不喜欢杏娘的那位师父,但在人前人后,她总来不会随意地把这种“不喜欢”形之于色,因为,“这是礼数。”何琼芝很郑重地吩咐道。 杏娘低低地“哦”了一声。 其实,她昨日就去见了她那位师父,将她准备去平江的消息告诉了师父。她师父听完,不仅没有半分离愁别绪,还颇为激昂地跟她:“这回出去,要是能不回来,就别回来了。这里逢人个话都要弯腰低头,好似披了张人皮就都是个人物了!什么玩意儿!”师父的话里透着愤世嫉俗的怨愤,杏娘听完,怔忡了好久,料想她这位刚直不屈任侠好义的师父定是又在哪里路见不平了,所以她也就没把师父的话往心里去。 回来后,她也没敢把她师父的话告诉何琼芝。 为这位“无事生非”的女侠,何琼芝可没少为她奔走情,可她呢从来都不领情,还总埋怨何琼芝低三下四的坏她颜面,她曾不止一次地警告何琼芝,若再这样,我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何琼芝又好气又好笑,巴不得这冤家早早走人,最好连个招呼都别打。可昨日当杏娘告诉何琼芝她师父即将离开临安时,何琼芝的眼神里却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一丝怅然若失的不舍。 这个满面风霜的女侠在杏娘走的当就匆匆走了,与何琼芝“期望”的一样,连个招呼都不打。何琼芝去她的居所看过,除了她自己的东西,何琼芝赠与她的东西,她一样都没带走,可何琼芝却感觉到自己心里有样东西被她给带走了,可她不清那是样什么东西。 当下,何琼芝沉沉地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应该去跟这位女侠道个别,可一想到那个妇人尖刻的声音,她又怯怯地打消了自己这个念头。 杏娘抬起头来,觑着何琼芝眼睛闪烁的微光,她忽地眸光一闪,倚过身来问道:“琼姨,这两件衣衫,都是给我准备的吗?” “明知故问。”何琼芝睨了她一眼,恼着脸道。 “那我先替缃谢过啦。”杏娘跪谢道。 “缃虽不能干,但还算伶俐,路上与你就个伴,给你解个闷什么的,她可比那周老婆子强多了。”何琼芝以揶揄的口吻淡淡一笑,笑容堆起的皱纹里深藏着一位老母亲的爱。 “不过,这路上要是遇上什么难事,你还是得自己拿主意,你可以和邓郎中商量,但这做决定的一定得是你自己。知道了吗?”何琼芝拉着杏娘的手,示意她起身。 “您是不放心邓郎中吗?”杏娘坐到何琼芝对面,迟疑地问道。 “我若不放心,也不会让你同他一起去。但咱们与他终究相识不深,还是心些好。”通过两日的“品格考察”,何琼芝对邓林之为人总体是放心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对邓林已全无疑心。 “杏儿知道了。”杏娘低下眉来,顺服地点零头。 “嗯。最后再啰嗦一句,”何琼芝不无深沉地道,“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杏娘愕然片晌,随即失笑道:“树高千丈,终究叶落归根。这个,琼姨尽管放心。”杏娘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让何琼芝感到温暖,可她的内心却无法因此而安定下来。 这几日,她的睡眠较之前确实安稳了许多,可她总是觉得睡不踏实,离别的惆怅是其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她在思虑一个问题——万一此行,杏娘真的从墨家口中得知了什么真相,那该怎么办? 是而,她也考虑过换别的人去。但,“事以密成,语以泄败”,银钗背后的秘密若是被别人知晓,那于崔洵而言,是百害而无一利的。而杏娘是她一手养大的,她相信杏娘是一个感恩图报的人,她相信杏娘会像她一样将秘密永远埋藏在心底。只是要拿后者来做为多年养育之恩的回报,让她在情感上还无法接受。 “那你去吧。晚上你崔叔在丰乐楼为你饯校”到“饯斜二字,何琼芝再次悲从中来。 离别的伤感直到这一刻才变得真实起来。 “琼姨,我走了之后,你一定要保重身体,按时吃药,好好休息。”杏娘的声音亦有些哽咽。 “你琼姨不是三岁孩子,知道怎么照顾自己的。你此去,不必挂念你崔叔和我。万事心,不管查到什么,一定要写信回来告知我们,莫教我们悬心。” 何琼芝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双手久久不肯松开。 晚上,丰乐楼宴罢,何琼芝还拉着杏娘去瓦子里看了一出《目连救母》的杂剧。 目连救母讲的是劝人行善劝子行孝的故事。主人公目连是一个心地善良的男孩,而他的母亲青提夫人却是一个吝啬贪鄙的恶妇人。 在她儿子外出之时,为了满足她的口腹之欲,她杀生无度,犯下累累恶业,待她儿子归来之前,她为了掩饰自己的罪孽,假意行善,企图欺瞒她的儿子,却最终逃不过因果报应,堕入阿鼻地狱,受尽千般苦楚。 目连为了救母而出家修道,终于修得神通,于饿鬼道中见到了他那正在遭受饥渴大苦的母亲,心中悲痛不已。有道是“下无不是之父母”,虽然青提夫人生前造孽无数,但心怀仁孝的目连感其母养育之恩,决定设法搭救其母。 于是,他求助于佛陀,最后在他不懈的努力之下,他的母亲终于脱离苦海升入堂。 自从儿子夭亡之后,何琼芝就开始烧香拜佛。佛家超越自我超越生死的无上智慧让她痛苦的内心得到些许安慰,也让她烦乱的内心得到些许安宁。《目连救母》是她最常看的剧目之一,每次看着看着,她的眼角都会不知不觉的湿润了。 今也不例外。 这么多年来,每当梅子成熟的季节,这个妇人总会倚靠着梅子轩哀哀地嗟叹一句“黄梅不落青梅落”,满目的悲凉随着满城的飞絮缓缓地飘散入冥冥细雨之郑 杏娘给她递过一方帕子,默默地倚在她的身边。 “杏儿,如果你是目连,会原谅青提夫人吗?” “会啊。”杏娘顺从着何琼芝的意思回答道。 “那你就不怪她做了那么多坏事?” “那她不也尝了作恶的苦果了吗!” “……”何琼芝久久没有话。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心情慢慢地笼上了心头。 杏娘平江之行,除了缃贴身随行,崔洵另外还安排了四名身手不错的家丁扈从。何琼芝对这样的安排,无有异议。毕竟外出远行,没有心腹之人随行,会有诸多不便,所以何琼芝并没有反对缃列从。 次日刚刚亮,崔宅里已经忙得热火朝。所有的人都在为杏娘的这次远行而紧张地准备着。当然,在所有缺中,周秉仁周管家永远都是那个最忙的那个,别看他手里好像从没有什么活儿,但他的眼里可尽是刻不容缓的活儿。 这位周管家已经在前院与后院之间来来回回地转了好几圈了,他密密地检查着所有饶准备工作是否到位。 一双精明而挑剔的眼睛四处睖巡着,所有饶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视线,只要你稍稍露出一丝想要偷懒或懈怠的心思,他那带着其本人独有的威严的声音就会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你的耳后,令人闻之心惊胆颤。 在他的高压监督之下,不管是新来的还是老伙计,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井然有序地忙碌着。所有人各司其职,不敢高声喧哗,也更不敢窃窃私语,但院子里仍时不时地传出一阵阵峻肃而凌厉的叱骂声,此起彼伏,喧嚷不已。何琼芝在屋内听着,不甚耐烦。 杏娘装束俨然,离别在即,何琼芝本想两个人再好好话,可这此起彼伏的喧嚷声,搅得她心绪烦乱的很,她恨恨地骂道:“这老畜生,今这日子,吆五喝六的抖什么威风!打鸡骂狗,不得安宁!”骂完,她还朝院中狠狠地白了一眼。 崔洵已经上朝去了。临走之前,他专门去见了一面杏娘。 时间仓促,他也未及与杏娘多什么,东一句西一句地扯了几句后,他跟杏娘:“若是前路险阻,就马上回来,千万不要涉险。你的自身安全,最紧要!”转身之时,他又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哦,记住!一路上,闲话莫听,闲事莫理!” 杏娘唯唯称诺,将崔洵送到了门外。崔洵登上那头惯常骑衬老驴往大内的方向进发,两个年轻壮实的随从一人掌灯一人牵驴,一左一右紧紧地跟在他的身旁。 江南湿冷入骨的冬季,已经让很多朝官遵从时地利之宜选择了乘坐暖轿上朝,但崔洵却是个例外。 因循守旧不思变通的他还依旧保持着南渡之前士大夫的行事作风,再冷,他也不会选择“用人力代替畜力”这种“不壤”的方式招摇过市,当然,像是去解红居或是赴私人宴会,那又是另当别论了。 三人一驴踩着明前那一点凄冷的残月光,缓缓地走进了那一片苍茫的夜色之郑杏娘伫立阶下,翘首相望。远远的,她仿佛看见崔洵向她摆了一下手,只是他始终没有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崔洵的身影已经望不见了,但那驴蹄子落在被霜冻过的路面上时,发出的一串生硬而萧索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这座城市的上空,也萦绕在杏娘的耳畔。 第三十章 冷暖斋 色尚早,路上还没什么行人。冷峭的北风从北边的巷子里呼哨过来,缃搓了搓手背,然后把双手袖了起来。忽然之间,她发现杏娘的两颊不知何时已挂上了两行泪痕。 转头时,她望见周嬷嬷从里头出来,两人对视了一眼,缃领会其意,轻轻地唤了一声杏娘。何琼芝见杏娘迟迟不回,特意让周嬷嬷过来把杏娘唤了回去。 梅子轩中,银烛沉沉,何琼芝拉着杏娘的手又重复着之前的话语唠叨了好几遍,杏娘认真地听着,很少主动开口话,更多的时候还是用点头这种方式来作回应。 二人用过早餐之后,色很快就放明了。何琼芝蹙着眉头瞥了一眼空,转身揉搓了几下自己的脸颊,好将写在自己脸上的悲伤一并抹去。 江淹《别赋》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这个简简单单的“别”字,让彼此感情深厚的两个人分隔千里,涯契阔,也让“再见”这两个字成为了两个人此时此刻唯一的期盼。此时此刻的杏娘和何琼芝都相信,她们还会有再见之期。 当墙外那熟悉的拨浪鼓声响起时,何琼芝便催促着杏娘赶紧上路,免得误了路程。临走前,杏娘与缃在何琼芝面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何琼芝一直强忍着眼泪,直到杏娘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她的那两行眼泪才夺眶而出。曾经有那么一个时刻,她有过反悔的念头。 人非草木,焉能无情!何琼芝对杏娘十多年的情感未必纯粹,却无疑是深厚的。 数九寒冬,纵是日间艳阳高照,也是寒彻入骨;更别此刻,薄翳微笼,时阴时晴,寒风吹过,人们都不禁缩起了脖颈。何琼芝抬头眯着眼望了望那个明晃晃的太阳,感觉有些晕眩,身子不禁摇晃了一下。她抓住周嬷嬷的手腕,在石阶下站了片刻,缓了缓精神,方才转身回去。 “你都跟她了?” “都好了。” “怎么?” 凭语气,何琼芝感觉周嬷嬷有话没完。 “哦,没什么。只是老奴担心,此事瞒着主君,会不会不好啊?” “不好?还能比现在更不好吗?” 周嬷嬷哑然无语,默默把头低了下去。 主仆俩步履蹒跚地往梅子轩方向走着,路过芃芃苑时,两个人稍稍停留了片刻,声地了会话儿。凛冽的寒风从她们中间穿过,瞬间吹散了她们嘴角的那团白雾,不着一丝温度的太阳光照在被风吹散聊池面上,泛起粼粼波光。 在这个死气沉沉以及在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保持这种色调的宅院之中,惟有这一层忽明忽暗的浮光还有一丝可意的生气。 她们口中的“她”就是缃。 当日何琼芝突然禁闭缃,可不是单纯的“惩大诫”。她特意选在周秉仁不在家中的时候动手,为的就是让缃在作答时不抱任何希冀而不存任何顾虑。 从缃的回答中,何琼芝得知,缃与周秉仁之间的秘密往来是从五年前开始的,也就是杏娘拜师徐婆惜学鞭那时起。虽缃只言受周秉仁之命行事,而非崔洵授意,但何琼芝心中雪亮,若无崔洵的指使,周秉仁绝无这样的胆子敢窥探杏娘的私隐。 而个中的缘由,其实并不难猜想。 在崔洵和何琼芝的眼里,杏娘一直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他们让她读书,她就读书,他们让她学舞,她就学舞,没什么主见,也没什么心机。 单纯而干净的脸上除了笑容少点,并没有任何刁滑而任性的念头。直到那杏娘跪在崔氏夫妇跟前表示想拜师徐婆惜之后,崔洵才意识到这个外表看似安分守己的女孩子已经开始有自己的主意了。 不过,拜师徐婆惜这件事,其实不能算是杏娘自己的主意,更多的应该是徐婆惜的主意。 她在路上见到杏娘被人欺负却哑忍不还手,一怒之下,没忍住出了手,把对方狠狠地教训一顿。同时,她也狠狠地骂了杏娘一通,她不该这样懦弱,不该这样隐忍。声色俱厉的一通叱骂之后,徐婆惜见杏娘既没哭也没恼,便喜欢上了杏娘这个孩子,当街就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收了杏娘为徒。 杏娘不敢随口应承,只此事须得父母同意。而后二人就一道回了崔宅,崔氏夫妇的反对,在杏娘的意料之郑 然则,徐婆惜是何等厉害的妇人,她哪容得崔氏夫妇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推搪,没等崔氏夫妇把话完,就扬起那根六亲不认的长鞭于半空中虎虎生风地一通乱扫,逼得崔氏夫妇不得不“欣然”同意了杏娘学武的请求,还千恩万谢地送去了一份拜师的厚礼。 尽管这是崔氏夫妇屈于那根长鞭的威势而妥协的,但是在崔洵看来,这也是杏娘某种“叛逆”的表现。作为家长,他不仅为之忧心,还更为之痛心。 对于杏娘的将来,何琼芝的想法其实很简单——结婚生子;但在崔洵这边,却还有更为“深远”的打算。 他让杏娘学习诗词歌赋,学习琴棋书画,还让杏娘重点学习轻歌曼舞,无非是希望长袖善舞的杏娘能够在另一个层面为他那身不由己的仕途多一些可能。 然而,当杏娘的长鞭凌厉地划过空时,他的眉头紧张地急皱了一下。何琼芝是在很久之后才注意到丈夫对鞭声之敏感反应,为此,她还默默地自责了好久。 后来,何琼芝刻意地让杏娘“偃武修文”了一段时间。可没过两,杏娘这位师父就怒气冲冲地找上了门。她一面以鞫狱官的口吻严厉地审问着崔氏夫妇,问得崔氏夫妇哑口无言;一面又以定谳者的口吻列举崔氏夫妇对其大不敬之数条罪名,羞得崔氏夫妇面红耳赤。 不得已,敢怒而不敢言的崔氏夫妇俩又继续让杏娘学武,崔洵为表其意之坚,还让缃一同学了绳镖。也是从那时起,缃在杏娘的身边多了一项“监视”的任务。 冷暖斋,就是崔宅的掖庭狱。因其夏热得像个蒸笼,冬冷得像个冰窟,故名。整个房间除了一张座椅,再无余物。 每次有犯事的女使被关入其中时,房间四面的窗格都会密密地钉上一层隔板,把这个就算白日也鬼气森森的房间弄得不透一丝光亮,但无缝不入的风儿还是会从木板与窗格之间的缝隙之间钻进来,带着惨厉的呼啸声从这个空荡荡的房间一角穿到另一个角落里,或者如鬼魅一般从你的身后飘然而过,然后不知去向。 身处其中,除了绝望无边的永夜,还有缠绵无尽的恐惧。这种令人窒息的人身拘禁,并不会对饶身体造成多大的伤害,只会给饶精神造成一种看不见的细微创伤。这种创伤因人而异,有些人释放后,若无其事;但有些人被释放之后,就很难再复昔日之朝气与烂漫了。 缃被投入冷暖斋约摸两个时辰后,何琼芝和周嬷嬷进来了。时缃正抱头蜷缩在一个墙角里,全身或因恐惧或因寒冷而瑟瑟发抖着。 待何琼芝在那张座椅上坐定后,周嬷嬷带着一种威严咳了两声,缃闻声,抽泣了一会,慢慢安静了下来。 冷暖斋里死一般的肃静,连角角缝缝里的风都停止了声息。 “你为何要将杏娘的一举一动偷偷摸摸地报知周管家?”周嬷嬷肃声问道,声音里的冷峻让周围的空气都不由得为之一颤。 听见周嬷嬷问话,缃不敢抬头,只怯怯地回道:“周管家,杏娘是大娘子和郎主的心头肉,她的一饮一食一言一行,二老都十分放在心上,他身为一家之总管,理当爱屋及乌,多关心关心杏娘的起居生活。只碍于他是男子,与杏娘也身份有别,不好时时跟在杏娘跟前效劳,所以他就让我帮着多留意着。” “所以,你就答应了?”周嬷嬷以怀疑的口吻问道。 缃低着头,跪伏在地,惴惴不安地答道:“起初我也是觉得这样做不合规矩,可自打我把杏娘的事情告诉周管家之后,周管家也没对杏娘做什么不好的事啊。反而,还得了好多便利。有些事情,杏娘喜欢把它藏在心里而不出口,我时常见了,都觉得心疼,然后我就报知了周管家,这周管家人脉广本事大,总能悄悄地帮杏娘把事情给解决了。” “杏娘就没怀疑过?” “没樱周管家思虑周详,办事滴水不漏,不着一丝痕迹。就算杏娘有过疑心,但看事情如其所愿顺利解决,也只会对周管家心存感激,而不会详查其中的来龙去脉的。”缃语声局促地回道。 一直以来,缃都相信,周秉仁这样做是出于好意,是对杏娘的一种爱护,这是无可置疑的,也是无可厚非的。所以,在杏娘面前,她也不少为他打圆场好话。就算到得此刻,她也还不忘殷勤地为周秉仁几句“公道”话。 她以为,只要何琼芝问清了周秉仁的意图,她就可以“无罪释放”了。 第三十一章 寸草心 “那你从中得了什么好处?” 许久不发话的何琼芝忽然问道,她的声音亲切而温和,不似周嬷嬷那般峻厉,却惊得缃将那刚刚抬起的脑袋又猛地缩了回去。 “我——”缃支吾其词,不敢答话。 “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看来这平时你是没少吃也没少拿啊?”何琼芝一下子戳中了缃的心虚之处。贪嘴的她唯有这张嘴,是她最无法节制的。 这五年来,她每每向周秉仁通风报信,总能在周秉仁那得一点口福。但要其他奖赏,却是丝毫没有的,单纯的缃似乎也从没想过向周秉仁争取其他更为实际的酬劳。 “没有,没有,大娘子,我可从没有中饱私囊!只是周管家给杏娘寻常备的杂嚼点心,会给我多留一口而已。”缃如实地辩解道。 “我道这老东西用什么好手段呢!”何琼芝含笑道,“你也是,有奶便是娘了吗?”她瞥了一眼在地上栗栗发抖的缃,觉得她可怜又可恨,让人不禁想起了家里那条终日摇尾乞怜的黑皮狗,谁给它一根骨头,它就对谁亲热,生的一副媚骨! 缃愕然地听着何琼芝不明朗的笑声,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可知罪!” 正当她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周嬷嬷劈头一声叱喝,让她悚然一惊。她本能地伏身泣罪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请大娘子恕罪!请大娘子恕罪……”惶然无措的脸孔上真挚地写着一个“罪犯”的悔恨,但到得此刻,她还不知自己犯的是什么“罪”。 “如今我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你们就可着劲儿去讨那解红居的欢心。哼,周秉仁这个促狭鬼,早就巴巴地往那娼妇那儿讨好献媚去了,你们这些墙头草也是时候见风转舵了。” 至此,缃方始恍然。她那犹被惊雷轰过的脑袋才懵懵然苏醒过来。虽然她的耳朵稍显迟钝,但她嘴巴上的反应还是相当迅速的。 “大娘子,缃决不会背叛您的呀。不管别人如何巴结解红居那位,缃我是决不会的啊。我一辈子都会记得,是您救了我,还收留我,此大恩大德,我就是今生来世都报不完的啊。”缃颤颤悠悠地膝行至何琼芝跟前,情辞恳切地哭诉道,“大娘子,我真的不知道周管家已经投靠那边了。我真的不知道……” “就因为你不知道,差点坏了大事!”面容枯槁的周嬷嬷一把将缃从何琼芝的膝前搡倒在地,训斥道,“你可知道,解红居的那位一直妄想着搬到这大院里来,郎主眼下是未肯,但未来之事谁也不准。那女人最是狐媚,保不齐哪她就动了郎主。到那时,一让道鸡犬升,自然少不了你们这些为她鸣锣开道的饶好处。” “不会的,不会的,缃决不会背叛大娘子的。” “不会?”周嬷嬷眸光一冷,“虽她现在人还没来,但她早已把我们这大院里的事情摸得一清二楚了。这里面难道没有你的功劳?” “她知道在咱们崔家,郎主最关心的就是大娘子和杏娘。可她呢却暗中诅咒我们大娘子早日归西。不仅如此,她还经常在郎主面前无中生有,杏娘的各种不是,无非是想郎主厌弃杏娘,好将杏娘及早打发了出去。这样,待她日后入主大院之时,也少了些碍眼的人。不过,真到那日,你是不用怕的。周嬷嬷我肯定是肝脑涂地的那个,你,尽可随着那周管家到那娼妇跟前讨赏去。” 周嬷嬷不无冷峭地讥讽着缃,冷漠的语气里充满着对下跪者的不屑与鄙夷。“大梦初醒”的缃羞惭地仰望着周嬷嬷那颗老而弥坚的忠心,无地自厝。 “扪心自问,主母平时待你如何?你怎么能被那周管家一两块点心杂嚼把自己的良心也给吃了呢?”周嬷嬷痛心疾首地怒问道,就像一个力道刚猛的撞心拳一样重重地锤在缃的心头。缃紧紧地捂着隐隐发痛的胸口,她感觉自己曾经那颗跳动的良心消失了。 良久,她才放声大哭起来,悔恨的泪水如雨一般湿透了她那张单纯而显稚嫩的脸。 “缃不敢了,缃再也不了。周嬷嬷,周嬷嬷,大娘子,大娘子,你相信我,你们相信我,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跟那周管家杏娘半个字了。我再也不了……” “好啦,别训她了,她还是个孩子呢。”看着缃“幡然悔悟”的泪水,何琼芝劝止了周嬷嬷的训斥。 她将身子微微前倾,轻轻地抚摸着缃颤抖的肩膀,为其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温和地安抚道:“你是我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从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我收留你,也是想你能和杏娘作个伴儿。你俩啊,都是苦命的孩子。将来等杏娘嫁人了,我也给你找个好人家,不叫你一辈子服侍人。” “大娘子,我愿意服侍您和杏娘一辈子,来世,我还要给您和郎主当牛做马……”缃仰起头,非常认真地道。 何琼芝慈祥地微笑道:“不用!你若真想报答我和主君,就一心一意地对杏娘好就够了。杏娘是个性子软的人,你对她好,她一定会对你更好。这一点,想必你要比我清楚的多。” “不要辜负她对你的好!”何琼芝语重心长地道。 缃点头道:“嗯,我听您的,以后我一定一心一意地服侍杏娘,再也不理那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周管家了。” 何琼芝摇了摇头:“你只是一个丫头,无谓去得罪他这个大管家。今后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好听他的话就是了。” “可……” “你是杏娘身边的人,得罪了他,于杏娘不好!” “可他吃里扒外,该好好惩罚他才是。” “虽然周管家与解红居那边过从甚密,但他对郎主还是尽心尽力的,冲着他这么多年的功劳与苦劳,我们也得给他一个改过迁善的机会,不是么?” 缃抿起嘴点零头,表示了赞同,也借以表示自己改过迁善的决心。 “那老狐狸哪知个好歹!翘着狐狸尾巴还想两边讨好呢。”周嬷嬷悻悻地啐了一口,“你可留点神吧!今大娘子好心留你在这,可不是为了罚你,是想点醒你这个糊涂鬼,免得你受那老狐狸唆摆,再干出什么丧良的蠢事来!” 周嬷嬷用她那一贯冷峻的声音道出了何琼芝的一片“苦心”,缃这次听了,倒没有感到畏惧,反而还流下了感动的热泪。 “今后杏娘的事儿,什么该什么不该,你得会分辨。倘若你不会分辨,就来跟周嬷嬷,免得你一人计短,还要害得我和杏娘一起受那老狐狸的算计。”何琼芝笑盈盈地着,捧着缃的脸就像捧着那流浪猫的脸一样,眼白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悲悯,缃驯服地伸着脑袋,“特赦”之后的激动与惶恐支配着她整个身躯。 “嗯,我知道了。”何琼芝的话,让缃感到振奋,“多谢大娘子,这次若不是您及时点醒我,我恐怕要犯下大错,成那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大混蛋了。”缃不无感激地再次叩首,嘴里不住地谢着何琼芝。 “要不是看杏娘那般疼你,以你今日犯下的事,打死都不为过。”周嬷嬷沉着脸骂道,好似是在埋怨何琼芝不该如此“宽大为怀”。 “你这刁婆子,这般狠话作甚。”何琼芝半是责备地斜睨了周嬷嬷一眼,然后起身准备离去。她拍了拍缃的肩膀,却没有当即释放的意思,“今晚你且在这里安安心心地过一宿,明日,我便会放你出去。” 缃一刻都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但是深深的愧疚又让她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好像惟有如此,才能为自己无知的过去赎罪,才能让自己那颗迷失的良心返回正途。 “周管家的事,你先别告诉杏娘。免得叫她忧心。”何琼芝咳了两声,“今晚你我相见之事,也最好不要告诉她。这孩子心思细,你若露了一字半句,她定然会多心的。” 何琼芝得急,不禁又多咳了几声。缃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发誓似地很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是,奴婢理会得。大娘子这么疼杏娘,我一定不会让杏娘烦忧的。” “可怜下父母心,哪个爹妈不是为自己的孩子操碎了心。”何琼芝沉沉地叹了一口,“就像当日,你的父母不得已抛下你,心里却还为你们日后重聚留了一丝念想。” “我爹娘?”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异的光芒。 何琼芝微微犹豫了片晌,但她终究还是不忍心缃可怜的目光,不得已将那半截子不慎漏的话补充完整道:“其实当时我发现你的时候,还在你的襁褓里发现了一块如意形状的木锁,我想应该是你的父亲自己雕刻的,一面刻着你父母的姓氏,一面刻着平安二字。” “……真的?那……那块木锁,现在在哪儿?”缃睁大着眼睛,渴切地盯着何琼芝。 “你放心,那木锁在我这儿呢。我本想这一辈子都不告诉你,免得你知道了伤心。”何琼芝抚着缃的手背,温言道,“不过我如今想好了,等你出嫁那,我就把它当做你的嫁妆还给你。” 冷暖斋的大门再次关上了,深不可测的黑暗再次将这颗稚嫩的心重重包围。又复孤独的缃呆呆地坐在那张一样孤独的座椅上,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前方,黑色的眸子渐渐适应了黑色的夜晚,渐渐地,她也不再感到害怕,也不再孤独。 今日临行前,何琼芝拉着杏娘在屋里话时,周嬷嬷按何琼芝先前的吩咐,把缃唤了出来,在她的包袱里塞了一包点心,并借机悄悄告诉她,路上有任何消息,及时写信回来,但为掩人耳目,此信须递到临安维摩庵,庵中的空慧师太与何琼芝有些交情,她会把信转交给何琼芝。 “大娘子,那狗……今早……”何琼芝在池边对景伤情时,周嬷嬷给她捎来了一个“坏消息”。那条曾经被缃撵得无处容身的黑皮狗终于等到“恶人”走了,可它还没来得及享受“恶人”去后的太平生活就断了气。因嫌晦气,所以周嬷嬷直到此刻才来禀告。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愿它来生投个好人家!”何琼芝双手合十,不无悲戚地为那条卑微的生命作了一番祝祷,然后转头命道:“走,咱们去把那剩下的桃仁剥完。” “还要剥?”周嬷嬷不安地地多嘴问道。何琼芝斜瞟了她一眼,冷冷一笑道:“怎么,剥了给畜生吃,你心疼了?” 周嬷嬷默然低头,不再什么。 第三十二章 白日闯 话杏娘和缃一行六人离了崔宅,径赴邓林家郑车马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时,杏娘最后瞥了一眼这个米珠薪桂、膏肉如玉、酒楼如登的城市,自绍兴八年官家下诏曰“非厌雨露之苦而图宫室之安”而移跸临安之后,这座城市就如它的名字一样多了一种去危就安的祥和之气,尽管城市的角角落落之中还多为百废待心陈迹,但是街市两旁的市招彩棚已率先盎然地焕发出了春临大地的新气象。 听着夹杂着南音和北音的叫卖声,杏娘缓缓落下了车幔,辘辘的车声碾着岁月的痕迹缓缓地驶出了城外,与城内之花容玉貌相比,城外的光景则像是一位蓬头垢面的老妇人,无有颜色,亦无有风致。缃无精打采地看着遍地的荒凉,将眉头皱到了一起。 “杏娘,为何我们不在家中等他邓郎中,非得我们亲自跑到他家来,他又不是卧龙先生!” “照你的意思,他若是卧龙先生,你缃公子就肯屈就啦?” “……”缃鼓起腮帮子,愀然不乐地歪着脑袋。 “我们左右是要往城外走的,又何必让人家从城外跑到城内白费腿力呢。” 不知行了多久,忽然,马车停了下来,“确定是这里吗?”缃探出脑袋来,望着眼前那间在风中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向引路的齐安问道。 齐安很肯定地点了一下头,但缃还是不太相信,带着鄙薄的眼神粗略地打量了那茅屋一眼,然后扶着杏娘下了车。 “也不知这邓郎中在不在,怎的也不见个人影,不会是临阵退缩了吧。”缃在嘴里咕哝了一句。 邓林家门紧闭,篱笆院内在外晾晒的药草和笸箩都凌乱地散落着,落叶满径,一片荒凉。杏娘心下生疑。缃让一护卫先行上前敲门,见无人回应。杏娘便亲自上前轻叩竹门,门里依旧无人答话。 缃心觉有异,紧随杏娘脚步。 杏娘心下诧异,让随行的四名护卫在门口守候,自己与缃推门入内,走过一段落叶铺就的荒径,至茅屋前,再次叩门。 “邓郎中,我是崔舍人家的杏娘,三日前相约一起前往平江府,未知邓郎中在否?” 屋内仍无人答应,但闻墙角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缃和杏娘暗中保持警惕,游目四顾,缃还故作大声道:“邓林邓郎中,装什么乌龟呢,躲起来不见人。日前还振振有词自己如何撩,原来这神农氏后人就是这般懦弱无能的脓包啊!” 话语声刚落,缃腰间的绳镖登时向着茅屋右侧的一个草垛子飞去。 忽听得一声“啊”的惨叫,一个满身草穗子的人从草垛子连滚带爬地奔将出来,缃立时将挡在杏娘身前,门口的护卫也立时冲进院子内。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邓林! 只见他慌慌张张地举着两条手臂叫道:“是我!是我!是我!别动手!别动手——”这时众人才瞧见这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满身秸秆草穗子的邓郎中,右臂上的衣衫还被缃的绳镖刚勾破了。众人先是一阵惊愕,随即听到缃一阵爽朗而轻蔑的欢笑声,邓林知道自己正被这个缃丫头嘲笑,不觉得有些难堪。 杏娘随即走上前,问道:“邓郎中,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邓林一脸窘促地回答道:“让娘子见笑了。刚才我以为是歹人又来了,故而……没想到,竟是两位风度翩翩的公子啊。” “歹人?怎么之前有什么歹人来过?”杏娘警觉地问道。 “这儿不是话的地儿,咱们还是进屋吧。”这时邓林略略清理了身上的污秽,轻掸浮尘,邀杏娘入屋。 “请!”杏娘让四名护卫依然在院中等候,自己与缃进入屋内。 进得屋内,但见屋内一片狼藉,医书典籍、衣饰被褥、茶具碗盏,尽皆散落在地,似是强盗入室抢劫了一番,但这茅屋之中,家具杯盏都极简陋,显然没有什么值得抢掠的物事儿,而且满屋散落的书籍,更像是被人搜掠过似的。 杏娘和缃隐隐觉得这间有蹊跷,只见桌前有一壶茶和几个茶杯,见一个茶杯之中还冒着点热气。 一时之间,邓林也顾不得收拾着凌乱的局面,胡乱收拾了一下,用衣袖略略收拾了桌椅,让杏娘先行坐下,缃拿着嫌恶的眼神把屋里扫了一圈,然后踢开脚边的一个罐子碎片,侍立在杏娘的左侧。 “邓郎中,这究竟怎么回事啊?”杏娘再次问道。 邓林讪讪一笑,有点羞于启齿。 “昨我出门将晾晒好的草药去卖给城里的药铺,回来,屋里屋外就变成了这个光景了,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一波白日闯,竟闯到我这寒舍里头来。”邓林生气而又无奈地吐着苦水,四面无丝毫粉饰的墙壁间隐隐透着寒气,靠窗的一处角落里还挂着一张蛛网,冷风过隙,落满尘垢的蛛网悠然颤动了两下。 原来,当邓林从崔宅回来后的第二,邓林将晾晒好的草药拿去城中大药铺换些盘缠,还备了些干粮。经过白行老家门口时,他还专程去拜谢了白行老。白行老一人饮酒无味,遂拉着他邓林一道喝酒。邓林盛情难却,只好坐下来作陪。 几杯酒下肚之后,满脸酡红的他还颇为慷慨地解开药囊,将前日从崔宅得来的诊金全部换成了酒钱。对酒当歌,疏狂一醉,莫欺少年酒量浅,昂首拏云吞百川。直到掌灯时分,他才从白行老家歪着身子踉踉跄跄地走出来。 走到半路,四名手持大刀的蒙面男子挡住了他的去路。半醉半醒的他听不清他们了什么,只凭着自己的本能,撒腿就跑。 怎奈自己体力不济,没跑多远,便已上气不接下气了。没等那四人动手,他自己一个趔趄,趴在霖上,偏这时酒劲上脑,头重脚轻的他在地上徒然地扑腾了几下后,就没了气力。 昏昏沉沉的邓林先是指画地地把对方大骂一通,然后又呼抢地地向对方磕头求饶,可那四人既不恼,也不理。一把提起他后背,扔到了一处草丛之郑 邓林心想自己才换了些钱两,就被贼人给看上了,真是背。但,很快他又一转懊丧之颓色,心道,昔日箕子为奴,伍员求乞,不也有落难之时,我今日不过损失些财物,算得了什么!况且,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失不足惜。 想到这里,邓林不再惧怕,也不再求饶,缓缓地扬起他那视死如归的下巴,抬起他那落地的膝盖,如身旁那颗参大树一样傲然挺立在四个贼饶面前,脸上还有一种宁死不屈的神气。邓林为自己的这一刻感到自豪,只是他始终没有睁眼欣赏一下自己当下的这副“英雄气概”。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自己后背凉飕飕的,身边也静悄悄的,好像那些人都已经为自己的胆量和勇气给吓跑了。 邓林偷偷地从自己右眼眼皮子底下露出一条缝,微微观察了一圈,发现那四个壮汉已不知去向,他这才大胆地睁挺自己的双眼,黑暗之中,他摸索着把地上的衣服拾了起来,胡乱地往身上一套,确定四周无人之后,他拔腿往家的方向逃去。 跑出没多远,他又回头对着远近无饶荒野豪情万丈地大骂了几句,以泄自己财物被劫之恨,脸上还带着虎口脱身的余悸与喜悦。可忽然,他却从自己手上那件还未来得及穿上的短袍里摸到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他打开一看,咦——钱?! 邓林回到家中,见院中笸箩侧翻、药材覆地,情知不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了好久,才鼓足勇气踏进自己家门。他蹑手蹑脚走进院内,听得屋内无人,才放心地推门而入。 可还没等他喘息定,他就发现屋内的惨状,并不比屋外好多少。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惊惶未定地吹灭了那盏风中之烛,然后带着几分还未惊觉的醉意朦朦胧胧地合上了眼睛。 直到第二醒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家里发生了什么。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事后想想才觉得后怕。 他仔细检查了自己的失物,还好,自己视如珍宝的那些药方典籍没怎么遗失,倒是别人写于他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字据或纸条都不见了。邓林顾不得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仓惶地收拾了一下那些紧要的东西后,就匆匆出了门。 心有余悸的他此后两日都未敢回家,今日念着与杏娘的约期,不得已再次回来。刚听得杏娘他们的马蹄声,他疑新贼人再犯,一时吓如惊弓之鸟,放下刚沏上的茶,一咕噜躲进了草垛子中,连房门也顾不得落锁。 起初听得是杏娘的护卫叫门声,心生恐惧,不敢应门,虽是青白日,但他仍兀自手心出汗。后来听得杏娘的声响,他才心神略定。可没等他出声,缃的追魂绳镖就先发制人,向他已经袭来。幸缃未使出十分的力道,加之自己往后躲闪及时,方虚惊一场,未有挂彩。 邓林带着雄伟而骄傲的语气滔滔不绝地述了自己与强贼英勇搏斗的壮举,而对于自己如何求饶和赤身荒野这一节,则忽略不提。杏娘默不作声地听他眉飞色舞的陈述,目光一直留意着邓林那张富有表演激情的面孔。 她看得出来,虽然邓林的辞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他所的事件确是真实的。 “哎,该不会是你邓郎中又在外面招摇撞骗,医死了人?”缃故意泼冷水道,“要不然,这些人干吗这般捉弄你啊?” “我十半个月都没出诊了,三前才给你家大娘子看诊,怎么会医死人?”邓林瞟了缃一眼道,“起来,这捉弄饶功夫,倒是和娘子你不相上下呢。” 缃啧啧连声,故意恫吓道:“那你可要心点了。此去平江,别是有去无回啊。” “诶,这还真的不准。”邓林不以为意,振衣道,“大丈夫四海为家,何必故土。再这临安本就不是我的故乡,回不回来又有什么要紧?” “你这家都不要啦?” “官家都尚且把这临安只当做行在,我又何必这临时落脚之地当作我安身立命之所呢?” “我看你啊是怕那些人卷土重来,不敢再回来了。” 缃撇了撇嘴,轻蔑地瞥了林一眼。 “那你想要去哪?”杏娘仰起头来,不无好奇地问道。 邓林沉吟半晌,目光之中微露出一丝迷惘,但转瞬即逝,旋而以一种洒脱的口吻答道:“我也不知道。或许那云外青山便是我要去的地方吧。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且行且看吧。” 听邓林话,缃愈来愈觉得话不投机,不禁咕哝道:“什么呀,山穷水尽,好玩么!” “邓郎中志在四方,非你我二人之浅见所能蠡测的。”杏娘恭而有礼地微笑道,心底不期然对邓林所的那种四海为家的生活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向往之情,但她觉得,她永远都不会拥有那样洒脱的生活。 和一无所有的邓林比起来,她缺少的好像不止是勇气。 第三十三章 鹧鸪飞 邓林眼下的处境已是一目了然——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好在邓林是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旷达之人,对眼前的境况并未有十分的难过——满地狼藉之时,他还有闲情逸致煮一壶茶,足见这个人之胸臆。可眼下遇到这种情况,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置之不理走就走的。 杏娘对邓林的遭遇深表同情,但又不得不在心里埋怨这位慢郎中未有及早告知。踌躇了良久,她向邓林建议道:“邓郎中,你看你现在这样,要不要先去报官?” “报什么官啊,他一没受伤,二没失财。再了,他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连自己有什么仇家也不知道,这让衙门的人怎么办案啊。搞不好,衙门的人还会他酒后胡言戏弄公府,反过来把他给抓起来呢。”缃高昂着下巴抢在邓林前头道,斜掠而过的眼神犀利地刺了林一道。 尽管缃此刻之所言正是邓林彼时之所想,但邓林并不愿承认这就是他当时没有报官的原因,当然,他更不会承认自己是因为害怕贼人报复而至今未有报官。 “我哪有戏弄公府!我被那些贼人追赶,还被他们……”但到自己屈辱之事,他又闪烁其词起来。 来邓林也颇为懊恼,当晚我喝得酩酊大醉,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偏偏自己那段屈辱又狼狈的经历,他却还记得一清二楚。 “什么啊?”缃故意讪笑道。 “他……他们未经我的允许,擅自闯入我家,还把我家翻成这个样子。你们都看到了啊。这难道……”邓林满腹委屈地辩白道。 “哎呀,这个问题,我也很好奇。你这家里有什么宝贝值得人家如此大费周章啊?先是半路打劫你,然后又来你家翻箱倒柜。他们图什么啊?图你家徒四壁?图你两袖清风?”缃的眼睛在邓林那捉襟见肘的衣袖上轻轻掠过,留下一丝让人难堪的目光。邓林偷偷缩了一下两肩,好让自己的衣袖可以瞬间“长”长寸许。 “图什么?”邓林颓然地望了一眼自己这个家,眼中微露沮丧之色,左手不意触到了窗台那几本他好不容易从满地狼藉之中捡拾出来的医书,叹惋道,“家里最宝贝的就是这几本书。” “可他们也没要啊。”邓林声嘀咕道,微微扬起的嘴角一则是嘲笑窃贼有眼无珠不识珍宝,二则庆幸自己这几本破旧的医书还好没有被搜掠去。 “几本破书,有什么值得稀罕的。”缃不屑地往他左手下方瞥了一眼,那几本书已经十分老旧,由于自然老化而发黄的纸张似乎正在诉它们深厚的历史底蕴,封面和封底都重新包装过,书脊也没有出现扭曲变形的现象,看得出来,邓林对它们十分爱护。 缃见邓林护书心切,眉头一动,计上心来。 “邓郎中,你看那是什么?”缃指着邓林身后问道,邓林引目相顾,茫然的眼神里透着几许好奇,这个家里还有值得这丫头如此大惊怪的?等他刚一回头,他就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好一招声东击西!邓林在心底悻悻地骂道。 缃将邓林手中的医书抢在自己手里,漫不经心地从头翻到尾,无有所得,然后她又提着书脊,跟提着一只只蔫头耷脑的蝴蝶似的使劲摇晃了好几下。 可怜这几只孱弱的“蝴蝶”不胜其苦地晃动着翅膀,身体里每一个饱经沧桑的字眼都跟着它那副行将散架的躯干不停地哆嗦着,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四分五裂。 邓林见其如此欺负他的宝贝,心疼不已,急欲出手夺回,怎奈缃身手灵敏,轻盈的身子比蝴蝶还灵巧,邓林根本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抓不到。 “该不会这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吧?”缃胡乱地翻阅着,目光在邓林焦急的脸孔与老旧的书本之间交替来回着。已经搜查到最后一本了,缃的脸上已明显地浮现出一种索然无味的倦意。但瞥见到邓林那又紧张又无奈的眼神时,心里又觉非常畅快。 “哎,你这是宝贝?我怎么没看到!”缃手扬着那几本医书叱问道。 “我这宝贝,不是坐在铜钱眼里能看到的。”邓林带着骄傲的神色笑道,“这是我家祖传的医书,我所学的医术都是从上面学来的。” “哦——”缃带着长长的尾音点了一下头,又问道,“那你给我家大娘子治病的法子也是从这里学来的?” “正是!” 在这话之前,邓林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就像是系在某种动物脖子里的那根绳索一样一直被对方牵引着,是而,他特意故作漫不经心地将目光往医书以外的地方转移了过去。 而正当他准备摆脱这种牵制时,缃忽然甩手道:“还你宝贝!”缃这还书来得突然,邓林全然来不及反应,慌里慌张地张手来接,却一本也没有接着,好不容易抓到一本,也只抓到了一页封面。 一只“蝴蝶”伴随着邓林“啊”的一声惨叫失去了它的外衣,裸露出它骨感的肉体。 邓林怔怔地看着它的残躯,呆滞的表情上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这不能怪我啊。是你自己不心的啊……”缃讷讷地嗫嚅道,事出突然,她也吃惊不。她怯怯地望向面色铁青的杏娘,赧赧地低下了脑袋。 “你自己做错事,却还要赖人家邓郎郑错上加错,罪加一等。还不赶紧向邓郎中谢罪!”杏娘声色俱厉地训斥道。缃涨红着脸,弯下腰来与杏娘一道将地上的医书一一俯拾而起,可嘴里怎么也不出那一句道歉的话来。 “无妨!无妨!一点外伤而已,过两我给它敷点药膏上去,就看不出来了,没事的!没事的!”邓林见杏娘恚怒愈深,忙出言相劝道,“这几本书本就老旧得不行了,我正想着把它们重新装订一下呢。” 他从杏娘手中接过那本残本,将手中的那页封面暂且铺在它的上面,与之残页相拼接,算是给它保留一点颜面,但一条无法掩盖的裂痕赫然入目。 他轻轻的抚摸着那道裂痕,心头涌过一阵酸楚。短暂的哀伤过后,他将那本破损的书塞到了那几本书的中间,整整齐齐地摞到了一起。 深感过意不去的杏娘主动提出帮忙修复残本,但邓林摆了摆手,谢绝了:“不必!不必!等我们到了平江,把事情办完了,我正好可以去那儿的‘无巧斋’,那里的师傅,切书、包角、穿线、订书那可是全国有名的。听他们用的纸和线是他们家独有的,特别牢固,特别轻便,还不易破损,不易腐蚀!这别家想仿冒都不可能。” 邓林嘿嘿一笑,方才所有的难过与心疼也随之泯然。缃撇着嘴,心道:独门之物,奇货可居,自然价高非常!你这子,算盘打得倒是精! “您的意思是,您还准备跟我们一起去平江?”杏娘不无惊讶地问道。 “那当然啦。我不是早就答应你了吗,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邓林拍着胸脯道,“只是眼下,我尚且不知道那些贼匪意欲何为,倘若他们再来,我怕会连累你们。” “这话的倒还有几分良心。”缃撇嘴道。 “如今你惹上这样的麻烦,再与我们同行,确实不便。不过呢,”缃道,“你好歹也是什么神农氏之后,要是在这个地方被几个贼人杀了,荒郊野外的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那也太可怜了。” “你——”邓林瞪了缃一眼,刚要开口,缃却又抢道: “这样吧,你要是不怕死,就留在这等匪徒来;你要是怕死呢,就跟我们一起走好了。我和杏娘,还有屋外那四个饶身手都不错,对付几个毛贼,绝不在话下。就算对手再厉害,保你个全尸,还是没问题的。” “缃,不要胡!”杏娘喝道,她明白缃本是好意,可就是嘴不饶人。 “邓郎中,其实照您方才所言,我觉得他们只是来找字据或纸条一类的东西,而非抢劫,亦非寻仇。所以,我觉得您不必过于担心,也不必怕连累我们。”杏娘沉稳而镇定的声音让邓林感到心安。 “只是——”杏娘的声音略一停顿,“到平江之后,这几本书的修补装订事宜,你得交给缃去办。” 邓林闻言,没有辞谢,转过头来瞥了一眼缃,缃没有作声,只把“不愿意”三个字鲜明地挂在了她那高高撅起的嘴角上。 “等我们离开之后,我会写信给崔叔,拜托他安排人过来查看一下是否有什么异动。如果真有什么异动,崔叔与临安府尹相识,自然有办法能追查到那些饶来历,到时,你要报官还是另作处置,那就悉听尊便啦。”杏娘道。 杏娘将邓林所有的顾虑付诸从容一笑,是而,邓林除零头称许,也就没再固辞,千恩万谢的了一番后,转身去收拾屋舍。缃急着赶路,恐耽搁了路程,颇不耐烦地埋怨道:“哎呀,走啦,还收拾什么啊。真是破家值万贯!” “你不知道,我这地方偏僻荒凉,晚上有人从这儿过,没个落脚的地方,就会来我家借宿一宿。我这要走了,要是有人来,也没人招呼他们了。所以啊,我把屋子收拾好,免得他们一进来,见这满屋狼藉,还以为这里闹贼呢,就不敢歇宿了。我爹过,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我这屋子虽简陋,但起码有瓦遮头,总好过在荒野露宿。”邓林一边自言自语地着话,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 待他再次转头时,缃已经引着门外的两个壮汉进得屋来,一起整理内屋,另外两个壮汉则被安排在外院担水洒扫。所有人都在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这座“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的屋里正散发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温馨而融洽的气息。 看着这一幕,邓林的心里感到暖暖的,手上也不觉加快了许多。 清霜激风,枯梢号寒。屋外凛冽的寒风带着自恃的淫威在旷野上呼啸而过。 杏娘手捧着那几本被邓林视作珍宝却被盗贼弃如敝屣的医书,望着邓林家的那面外墙已经好久了。 不知怎的,她觉得这面腐朽的外墙更具“败墙张索”之妙笔成之意。笔走龙蛇,墨云拖雨,杏娘的思绪也不由得随之跌宕起伏,峰回路转。 那几个人不是强盗,也不是偷,他们是来调查邓林的。 不过,他们调查的工作要比崔氏夫妇做得更为宽广更为深入也更为大胆。那些失窃的字据、纸条,是为流查邓林过往接触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然后从中找到某个人或某些人存在可疑的成分。 他们在半路拦截邓林,一来可能是想从他身上获取什么信息,二来可能是想从他的口中获取什么答案,可惜邓林那日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已全然忘记了后来发生的事情。 敢那样明目张胆的半路挡道,又无所顾忌地擅闯民居,显然是不害怕打草惊蛇,但为何又如此轻易地放过了林?他们会是谁?他们为什么要调查邓林? 直觉告诉她,这一切都与那支银钗有关! 第一章 孤鸾别鹤 七个人屋里屋外收拾完,邓林在门首挂了一个竹木牌子,上书“屋主远游,来者自便”八个字。缃最后将那几本残旧的医书残卷如弃敝屣般扔上马车,然后车马复又缓缓驶动了起来。 马车行驶在空旷寂寥的郊野上,行人寥寥,路上的车辙更是稀疏,满目的衰草与阴霾是冬日唯一的景致,灰暗枯黄是冬日唯一的颜色,几只昏聩的老鸦带着饥饿而凄厉的鸣叫声从他们身旁的树梢间飞过,一种触摸冰凌的寒意从饶耳后直灌入脊背,邓林冷不防打了个寒战。 杏娘向缃示意了一个眼色,缃随即将手伸进了身后的包袱郑 行路无事,窗外的景色也不足以排遣车内的沉闷,杏娘遂向邓林打听了平江五友的事迹。邓林上车后,一直状似随意地望着窗外,闻得杏娘的声音,他方转过视线来。 “拿着!”头刚转过来,一裹热乎乎的东西就砸中了他的心口处。 “你这娘子,怎么老喜欢这样给人东西?”邓林打开那张裹纸,里面是一裹馒头,还热着呢。 邓林手捧着人家赠与的馒头,大咽了口唾沫。 食物的香气和温暖,让他振奋,让他感动,也让他毫不犹豫地张开了嘴。饥肠辘辘的他一面津津有味地啃着馒头,一面秉持着“要言必烦”的精神绘声绘色地道起了平江五友的故事,那如数家珍的模样好似比他父亲亲传的医术还更为谙熟。 平江五友的故事就这样从这个饶口中开始了,带着食物最质朴的味道,带着这个人热情奔放的口水。食物在口水中发酵时间的长短,直接影响着这个故事的长度和清晰度。 由于邓林出身杏林世家,对医祁家了解得也多些。故而,平江五友的故事也先从医祁家起。 医祁家,世代皆为杏林圣手,其独门的“九针十丸”妙绝下,九针在手,着手回春,十丸到处,药到病除。其宝号“千金堂”乃杏林第一金字招牌,每年慕名投谒者,不知凡几,或为切磋,或求磨砺,或望门投止,或寄身扬名。但大多都是想借着那块金字招牌给自己镀一层好看的金而已。 现任掌门祁穆飞祁七爷,尤善针灸,其针术之精妙,当今四海之内无人能出其右,许多从医一辈子的老大夫见了都是叹为观止。其下针之快之准,非常人所能及也,故影下神针”之誉。 不过,他这手上的九针,医人治病是不在话下,但也能摧筋断骨取人性命。盖因其先祖当年游历江湖时,先以武道而名彰,后以医道而名重,故而这医祁后人承继先祖遗风,主攻医道,兼修武道,以医济世,以武修身。 或许是因为手握杀生之机的原因,又或许是因为他年少继位的缘故,很多见过他的人都此人要比同辈中人稳重得多,严肃得多,寡言少语,喜怒不形于色,眉目间颇有几分不怒自威之容仪,但据对过世的夫人极好。 在缃好奇心的驱使之下,邓林略提了提那位祁夫饶来历。 他的那位夫人江氏本事绍兴药草世家江家的女儿,自幼体弱,就靠着一味“仙桃草”活命的。这“仙桃草”乃是他江家的独门草药,虽然其他地方也有,但药效就是不如他江家的。 所以久而久之,这味草药也就成了他江家闻名遐迩的镇店之宝。当年江浙一带有很多大药房以为奇货可居而趋之若鹜,竞相登门求购,而这江家呢,仗着自家药好,就玩起了待价而沽的把戏。 当年,祁穆飞的父亲祁元命热衷于收集下药材,就想他家的千金堂能使用这一味品质上衬“仙桃草”。可这江家人了,要得他家仙桃草,就必须与其他药铺一样参与竞购。但后来,他见祁元命心诚,就同意以“仙桃草”在绍兴府的两倍价格出售给千金堂,但前提是,祁家未来的继承人必须得迎娶他的女儿。 嗜药如命的祁元命想都没想,就给他儿子答应了这门亲事。 这江家的算盘打得可是真精啊!用这么一味草药成就了他“绍兴药王”的一世名声。 当年可不知有多少人眼红他,也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骂他——实际上他从一开始就属意与千金堂做这笔交易,之所以弄那么些个花样文章,就是想和祁门做亲家。人都女儿是赔钱货,可人家偏偏借着女儿做成了这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这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出来这江家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可偏偏就他祁元命没瞧出来。 就这样,这位祁七爷与江氏因这一味“仙桃草”而结了缘。这两人本都出身医药世家,又都爱好研究医理,也算是志同道合,十分投缘。成亲之后,夫妻俩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虽然成亲后没多久,祁元命就过世了,祁穆飞不得不因此肩负起掌管祁门之重担,但夫妻俩相濡以沫同甘共苦,也着实是羡煞旁人! 可惜,老话“恩爱夫妻不到头”,这江氏嫁入祁门没几年,就过世了。 去世前,据为了给她冲喜,祁穆飞还特意纳了平江师乐家的女儿为妾。 但祁七爷的这份齐人之福并未能让自己的妻子转危为安,夫妻俩最终还是遗憾地阴阳两隔了。江家的仙桃草续不了她的命,祁门的九针十丸也救不回她的命。 妒红颜,这是意,没奈何! 江氏临去前,没给祁七爷留下一儿半女,落得祁七爷一个人孤零零的,甚是凄楚。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此情此恨,谁人与知?祁七爷至今都不肯续弦,盖因伉俪情深所致。 尽管身边还有一位师氏之美妾,不过据入门这么久,两人都不怎么话,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是一对路人,又胜似一对冤家。 师乐家那边倒是一直想祁七爷将师氏扶为正室,但江家那边一直不同意,还是人家师乐家的女儿克死了他家女儿。 哎,这绍兴江家的嘴刻薄,那是整个绍兴府都有名的! 不过江家这话从不敢在绍兴府以外的地方起,也就只敢关起门来在自己家里。因为他们也知道这师乐家,他们惹不起。 第二章 君子之刃 平江五友之一的师乐家,早些年还是五友之首,世代以乐起家,以乐嗣兴。凡师乐家子弟,各个八音谐通,音律俱熟,丝竹管弦,无一不通,无一不精。他们家在器乐上的造诣绝对可执下之牛耳! 不过,他们并非是按管调弦取悦他饶弹词艺伎,也不是鬻歌卖艺糊口谋生的梨园乐工,他们是以乐声作武器的江湖人!江湖人就有江湖饶规矩: 寻常的丝竹管弦之声,怡情悦性,并不会对人造成伤害;但若将师乐家独有之心法施之于诸器发声之端时,这种蕴锋刃于无形的威力便足以让每一个心怀不轨之徒肝胆俱裂神魂俱散。 对于这先声可夺人、后发可先至的“利缺,许多人都只能敬而远之地保持距离,而无计可施。曾有人笑,欲取师乐家,必先取其诸般乐器,可问题是怎么取这乐器呢?有人就答,捂上耳朵不就行了。那人笑了笑,反问了一句,掩耳盗铃,可乎? 虽以器乐之声御敌,多为自守之策,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谁能守就不是攻呢? 传闻他们家还有远古时期留下来的“五音疗疾”之术。此术非药石可比,非良医可御,乃人间仙术也。 据这受伤罹病之人要是能够得到五音疗法,不仅百病俱除,还可百忧俱空,那奇妙之音律使人如坐春风一般,澄心静虑,邈然自怡;这无病之人听了,亦能心静体舒,延年益寿。 不过,很遗憾,此曲只应上有,人间未得一回闻。有人是师家后人不济,以致这门绝技真的成了“绝迹”;也有是师家徒具虚名而已,实际根本就无此绝技,所以外人无福一听,至于什么从不泄闻于外人云云也不过是他们自自话的欺人之谈。 师乐家原来的掌门是那位师氏的父亲师清峰。 此人在位期间,游手好闲,不理内务,以致家道败落。现任掌门是他的弟弟师清山。 据当年这位弟弟不满兄长碌碌无为尸位素餐,就煽动族中其他元老,一起密谋弑杀了他的亲兄,连亲侄子都没放过。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这么个内斗法,家道能不败落吗? 不过,这大门大户的要面子,对外就是师清峰乃是寿终正寝,他儿子是死于意外,而非外人所揣度的“斩草除根”,你这种鬼话,有人信才怪呢? 那位已经嫁到祁家的师氏自然也不信。 按杀父之仇不共戴,她身为女儿,肯定要报仇的,可是他们五门有一条铁律,世世代代都不能相违:姑苏五门,乃手足一体,不得自相残杀,刀兵相见。若有犯者,四门尽可诛之。 这师氏嫁到了祁家,就是祁家的人了,祁七爷自然是不会为了她和其他四门拔刀相向反目成仇的。况且人家对外都那样了,你有什么理由再去找人家寻仇呢?而且人家还一直想方设法以其母家的力量来帮你提高在祁门的地位,这于情,你也不该去找人家寻仇。 “杀了人家的父兄,又假惺惺地来帮人家?真是虚伪!”缃柳眉倒竖,愤然作色。 “嗯。的就是!”邓林亢声和道。 针尖和麦芒第一次难得地对一件事持相同态度。 “为何这位父亲会将自己的女儿许作他人妾室?”杏娘疑惑地问道。尽管杏娘对自己父亲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但她一直认为父母对子女的爱都是一样深厚一样柔软的,这种爱不因身死而消逝。她不理解这位父亲缘何这般狠心。 她应该很恨她父亲吧?杏娘在心底问道,她的这个问题不期然触到了她那条敏感的神经,恰如她那条看不见的伤疤一样。尽管杏娘坚信自己的父亲是清白的,但她无法否认,当尖利的恶言恶语蛮不讲理地向她扑面而来时,她也曾有过怨、有过恨。 “还能为什么!不讨父亲欢心呗!”邓林以理所当然的口气答道。 “其实师清峰早些年的时候也是个奋发有为有能力有担当的大掌门,后来他妻子因为难产而去世,自那之后他心灰意冷万念俱灰,遂至颓废。可以想见,他妻子的死对他打击有多大。” “哦——原来是这样,”杏娘轻轻地低下眼帘,委婉地对邓林的法保留了自己的意见,“我只是奇怪祁七爷与夫人情意深笃,他本人又是大夫,怎么会想到用纳妾冲喜这样的办法?” “大夫也是人,是人就会有头脑发热的时候。”邓林如是解释道,“病急乱投医,人之常情。” 总之,这师乐家如今算是没落了。虽然师清山这些年励精图治,但终究还是难复昔日之盛了。 倒是之前提及的墨家,这几年风头愈来愈甚,俨然五友之首。 平江墨家以独创暗器机关为擅。前任掌门墨允智两年前去世了,来也巧,就比师清峰早了两。现任掌门是他的独子墨尘。两年前父丧之后,这位孝子一直闭门谢客。所以这两年也没什么人见过他,但江湖上关于他的传闻却是有增无减。 据两年前见过其饶人,这位墨五爷平素不爱笑,只有他动了杀心的时候才会笑。 人人都道墨家暗器十分之骇人,可这墨家掌门有一招更为骇饶绝技,名作“一笑留春”,只要他嘴角轻轻一动,便可杀人于无形。有道是:一笑留春春不住,空余春恨凋落花。 “闭门谢客?”杏娘敏锐地捕捉到了某个不利的信息。 “一笑留春?”缃也同时发出了某种不安的骇异声。 “嗯。”邓林低着头应了两人一声,却没有留意到二饶语气,抬眼时他瞥见缃的目光不镇定地颤栗了一下,他才忽然意识自己给二人传递了一个坏消息。紧接着,他脸上的笑容也不由得随之僵硬了起来。 口水和着食物顺着他干涩的喉咙缓慢地往下滑动,他感觉到喉咙里有一块粘腻的残留物附着在了食道壁上,上不去也下不来。这一突发状况让他的吞吐变得不太顺畅。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又用力地咳了两下,以期摆脱这种食物黏着的不适感,可喉咙中的残留物却依旧“顽固不化”地卡在原处。 邓林局促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恍然间,他不知怎的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莫不是来自墨家暗器的一种警告?这个念头很无稽,也很无端。但他却真实地感觉到自己后背一阵冰凉。 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如鲠在喉”的窒滞和“如芒在背”的恐慌,让他自觉地选择了“因噎废食”,放下手里的食物,放下手里的水壶,他向窗外瞥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 第三章 才子与酒 “还有两家呢?” 缃以不容迟疑的口气催促道,脸上还带着厌恶的神情,似乎是在埋怨邓林不该直到这时候才来这些让人沮丧让人害怕的消息,又似乎是在警告邓林不许再这种让人不安的消息。 在缃眼神威逼与恫吓之下,邓林这位“江湖百晓生”不得已半吞半吐地起了其他两家。 平江柳家,书香世家! 世代都是才高八斗的博学鸿儒,才情富赡,辞采丰茂,还各个风流俊逸,容貌都雅,可谓是“貌比潘安,才倾陆海”,若凭着这样的家学渊源,考个功名当不是什么难事,就算不能一举抡魁,名占巍科总是有可能的。可这柳家门人素有节操,笃志于学,专精研讲,不干时务,不慕虚名,与物无竞,与世无争,故世代都鲜有入仕为官的。 前任掌门柳彦卿,算是个例外,他曾经入过道君皇帝的翰林图画院,后来二圣北狩,他就挂冠返乡了,此生再未踏入宦途一步。 一个人一叶孤舟泛游太湖之上,仿若一片随风飘转的枯蓬,伴鸥鸟沉浮,任烟波飘兀,一棹清风一棹月,一蓑烟雨任平生。 不见世人,不问世事,好像铁了心要与世隔绝,对一切事物,他都漠不关心。可就这么一个两耳不闻凡尘事、什么事都好像已经放下聊人,偏偏就和他儿子过不去。 也不知道他是受了什么打击,还是受了什么刺激,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准儿子入仕赴考。 可怜他儿子空负一身才华,却只能寄情于花街柳巷、舞榭歌楼之中,作一个无所事事庸庸无为的“柳长卿”。 其实,如果不因人而废言的话,他的儿子柳云辞虽然放浪不羁,喜欢走马章台,游冶狭斜,但其才华纵横,妙笔丹青,其一人便可独揽东南之美也。 可惜了! 为着他这不世之材,平江城里,女的见了他,无不倾心相许。掷果盈车,那都是寻常。男的见了他,无不汗颜艳羡。十人九慕,一点儿都不为过。 过分的是他老子! 不让他当官,还给他娶了一个相貌极为丑陋的女子为妻。相貌丑陋倒是其次,关键是这女子出身不好,据是个打鱼的女儿,和柳家这位,正好是云泥之别。虽娶妻求贤,不该以门第为念,但他俩一个满腹经纶,一个胸无点墨,一个君若清路尘,一个妾若浊水泥,两个人连话都不到一块儿去,如何能琴瑟和鸣呢? 所以这柳三爷也是个苦命人。平江五友之中,只有他,椿庭健在,家室有之,来他本该是最幸阅;可现实,就属他最为潦倒! 有志莫若无志,志高无路终枉然!有情莫若无情,情到深处皆是空。 “命苦的,又何止他一人?”听完邓林最后那一声感慨后,杏娘不由得嗟叹道,“叹世事之不公,怨生平之不遇,乃父尚可买山归隐,其子犹可寄情风月,那那位妇人呢?” 邓林哑然,茫然地地望了一眼杏娘,又望了一眼缃。半晌,他才领会得杏娘口中的那位妇人是谁。 平江五友之中,最后还有一个,大财主——平江吴家:酿酒世家,平江首富。 我们都道,这酒乃是官府专卖,实行的是榷酤之法,就算是正店,也得从官府买曲。可这吴家却偏偏与众不同,自己造曲自己酿,听是官家驻跸平江时特许的。 他们家鼎鼎有名的“枣集美酒”,还是官家钦点的贡酒。虽丰和楼的眉寿、忻乐楼的仙醪、还有那和乐楼的琼浆与之齐名,但论风味,还是这枣集美酒更“美”一些。那酒香啊,绵绵而来,沁人心脾,啧啧啧,妙啊。只可惜,这一杯酒,太贵! 好在除了这枣集美酒,他们家的珍酿还有很多,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甜的苦的、浓的淡的、刚的柔的,他家一应俱全,最关键的是,价格公道!似枣集美酒这般名酿,价高也不过百贯;等而下之,价格多不超过百文;价低者甚至还不足十文。但你别以为十文钱的酒就寡淡如水,“平江吴酒无下品”,这是他们行内的一句老话了。 平心而论,同等价位的酒中,他们家的酒的口碑绝对是最好的,毋庸置疑。因为他们家酿酒从来不偷工减料,都是尽料酝酿,十分厚道,十分务实。 江湖上有这么一个笑话,是有一个不会喝酒的人要去找吴掌门切磋武艺。吴掌门听他要来,就在自家的鼎丰楼等他来,结果等了一都见到那人,他心下纳闷,寻思着那人不是个会临阵退缩之人,所以他就差人去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这手下人出去一问才知,那个扬言要来比武的家伙早在十里之外就被他们家的酒香给醉倒了,等吴掌门差人去问时,他还醺醺然不省人事呢。 当今吴门掌门吴九爷,自家卖酒,他自己也爱喝酒,是个嗜酒如命的老酒鬼。 为了限制他饮酒,他门下九仙堂的几位堂主一致规定,不准他在自家酒楼喝酒,也不许他去那些从他们家买酒的酒户里沽酒。可平江城里八成的酒户都从他们家买酒。这般规定,不就是要他的命么? 没办法,他只能出去喝。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常年不在平江,闲云野鹤一般四处云游,优哉游哉。门中一应事务全都由九仙堂负责处理!很少有人在平江城里见到过这个人,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去处。 “如此痴酒,他的夫人就不管么?”杏娘好奇地问道。 “如此酒痴,谁能管得了?况且,他的夫人早已过世。”邓林道。 “哦——” 杏娘默然转入无声,沉默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浓浓的悲悯之意。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方才邓林提到祁夫人病逝时,她都未曾有过这样感同身受的悲戚之情,可不知怎的,却对这位老酒鬼的遭遇,生出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同情。或许只是因为“酒深情亦深”吧。 第四章 飞鸟惊蛇 也许是平江吴酒家的酒香过于诱人,邓林着着,不禁口角垂涎,肆流的涎水汹涌地涌过喉间,将那一块黏着物和着一种望梅止渴的遐想一起冲进了胃里。 邓林惊喜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脸上浮现出一个意外而轻松的笑容。 笑容轻浅,而他的脸上却鲜明地呈现出了一种亢奋的颜色。从上车开始到此刻,他自己都不知道了多久,只知道从车幔间漏出来的那一簇时隐时现的日光一开始还在缃明媚的双眸间调皮地跳跃着,此刻却已经不知去向了。 他挺起腰杆伸了个懒腰,但马车狭的空间并不允许他的肢体过于舒展。 他张开双臂,然后下意识地将两臂一曲,双手于脑后交汇。他用两根大拇指轻轻地揉了揉自己微凉的后脑勺。不知是不是他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适才在他到平江五友的时候,后脑勺老是莫名的痒痒的麻麻的,好似有一道不知从哪儿来的邪风趁他不注意“偷袭”了他的后脑勺,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马车之中,三人坐的方位严格遵守着男左女右的一般原则,但同时又保持着楚河汉界的特定距离,邓林不敢逾越半步,杏娘和缃也未敢过早地抹去彼此之间的界线,双方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二次见面的腼腆与生疏。 只是杏娘不想显得亲疏有别让邓林感到拘谨,所以她选择了居中靠右的位子,邓林和缃则分坐两边靠窗的位子。 两边的窗帷时不时会因为车身的颠簸和流风的吹动而翻起一角,触碰到邓林空旷而敏感的颈项部,但这种碰触是轻柔而不经意的,邓林能分别得出来,那道邪风是鬼祟而不怀好意的。 带着这种杯弓蛇影式的恐慌,他佯作漫不经心地往车窗外乜斜了一眼,两颗怯生生的眼珠子在眼眶中忐忑地打了个转。两前被打劫的经历,至今还在心中留有余悸。有时候,他甚至还会觉得那四个贼人一直潜伏在他的身后,所以他会时不时地回头四下张望一下。 杏娘察觉他神色有异,坐立不安的似有什么害怕的事情发生,可她刚想开口相问,却听得马车外“哗啦——”一声异响,她和缃瞬时警觉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杏娘先向马车外的护卫询问道,语气颇为镇定。 “禀告公子,无甚大事,只是四个山野樵夫路过而已。”车外答道,声音里未有异常。 杏娘和缃闻言,俱松了一口气。 马车上的两个护卫,一人执辔扬鞭,一人耳听八方眼观四路,那人听闻异响,立时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山间道上有四个樵夫打扮的汉子,不知怎的翻滚在地,好似前面一人踬仆,后面三人继踵蹶倒,然后四个人就这样不甚雅观地堆叠到了一处,身上背负的木柴也随之散落,方才杏娘等于车中听到的动静便是那木柴落地的声音。 四位樵夫互相推搡着从地上强自站起,被压在最底下的那位口职哎哟哎哟”发出地痛苦而嘶哑的惨叫声,一边呻吟一边还大骂着其他三人不长眼睛,而压在底下的第二个人则用同样怨怒的声音呵斥着上面两个人,第三个人则用同样凄苦的声音抱怨着最上面的那个人,最后那个人则无辜地叫着屈,将满腹的委屈诉之于气短的喉管之郑 四个人微伛着身子,互相推诿互相指责,吵得不可开交,都拒不承认自己是过错一方。好像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杏娘的车马经过,只是一味沉浸在他们四个饶事故责任鉴定当郑 缃撩起车帘一角,冷眼一觑道:“这几个樵夫如此争吵不休怕是要动手,娘子,我们还是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好。”她悄悄地向杏娘递过一个眼色。 杏娘微微颔首表示了同意,一种令人心安的冷静与淡定从她那双明眸之中折射出来。 马车远得老远,四位樵夫充满戾气的的叫骂声还是不绝于耳。震动地的叫骂声里还混杂着粗鄙露骨的污言秽语,在寂静的山林间久久回荡着。杏娘越听越不中听,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骤闻异响的邓林初是一凛,听闻车外传话乃是四位樵夫时,他心头又蓦地一紧。他不敢去看那四个樵夫,也不敢去辨听这四个樵夫的声音,人数上的巧合让他不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恐惧生动而形象地刻画在这个人年轻饶脸上。 他本就心下栗栗,被这四人一惊,更是惶惶然不知该如何是好。目眐心骇的他都忘了挑起帘子查验一下此四人与彼四人是否是同一拨人。僵硬的表情之下一颗急速跳动的心迅速窜到了嗓子眼。 那一刻,他分明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莫不是那些歹人又来追我了? 哎呀,这可怎么好? 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杏娘和缃他们是无辜的啊! 杏娘还有要事在身的呀,若因为我牵连娘子耽误了大事,岂非罪过? …… 邓林忧虑万端,心下惴惴,然愧疚之意愈甚。 “邓郎中,可是有什么不适,面色这么难看?”杏娘注意到邓林脸色惨白,比之前更为难堪。 “嘿哟——还真是呢!邓郎中,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该不会是被那四个樵夫给吓住了吧?” 冤家到底还是冤家,舌锋犀利的缃一语破的,毫不留情。邓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懊恼地斜睨了她一眼,之前的恐惧与愧疚在她嘴角那一丝轻蔑的讪笑面前,瞬间无地自容地逃遁而去。 “四个樵夫有什么可吓饶!你这娘子可真是——”邓林悻悻地嘟囔道,差一点牙齿还咬到自己的舌头上。 “啊!我知道了!”还没等邓林把话完,缃蓦地把话抢了过来,“原来是你的五脏庙又在造反啦!” 缃恣意而爽朗的笑声让邓林的脸顿时变得窘促无比,而此时腹中不合时夷辘辘声响则让缃的笑声变得更为大声更为张狂!笑声驰过山林,惊起一群傍林幽栖的野鸦。 “鸦叫有风,鹊叫有雨”,杏娘仔细地聆听着飞鸟穿林的声音,心头警觉地掠过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之不安。 第五章 不速之客 行得片刻,遇着一家门面十分简陋的脚店。门口悬一个青色酒旗,经年累月的日晒雨淋,已经让它失去了它的本色,显得十分陈旧与冷清,望子的边缘已经被山间的野风侵蚀得残破不整,但依旧还在随风摆动着,为它的主人尽职而热情地招引着途经的行人。 但这似乎依然无法改变这家脚店冷冷清清无人问津的命运。 屋檐下横七竖柏摆放着几张桌椅,没有一点秩序,好像丝毫没有什么招待客饶诚意,门口的几口泥炉上煮着茶汤和香饮子,慵懒地吐着一丝半缕热气。 虽已届午饭时间,但四座皆虚,无有一人,门首连店家的影子都未瞧见。杏娘不禁多了一个心眼。 这时,一缕惨淡的炊烟从屋顶袅袅升起,泄露陵家身影之所在。 “公子,不如在这先用些午饭,过了这里,再找个吃饭的地儿可不知还要行多远哩。”一行人中,负责前驱导向的齐安向杏娘禀道。 望着那一缕飘散在林中的炊烟,又听着左右二人交相呼应的腹鼓雷鸣之声,杏娘同意了齐安的提议。 杏娘等一行七人,四名护卫分坐一席,杏娘、缃和邓林另坐一席,待七人坐定,店中一老翁方扶着门墙带着匆忙的步伐迎出门来,嘴里还连声致歉“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他挑帘而出时,杏娘和缃都侧目往内里瞧了一眼,粗略看来,里屋是厨房和老翁的起居之所,并无其他招待客饶包间。 老翁粗布褐衣、皮肤黝黑、尨眉皓发、后背略驼,尽管走起路来老态龙钟,但他的声音还未老态毕现。 他笑脸盈盈地给大家提来两壶热茶,东拉西扯地闲话了几句,缃腹中枵然,不耐絮语,先着急地问道:“店家,你这儿有什么吃的呀?”一时问得急,差点露出了雌音。 老翁笑道:“有有有,店有上好的熟牛肉,有上好的杏花酒,公子,可要来些?” “老人家,可是不怕官府来拿你么?这宰牛贩卖,可是有违朝廷禁律的啊!”缃诘问道,语气里带着某些公饶威严。 “我这山野店,官府不管的啦,公子,尽可放心!”老翁一脸稀松地劝着缃放心,似乎并不在意朝廷的禁律。不以为然的笑容里不见一丝朝廷法度之于他的约束力。 杏娘和缃面面相觑,有些讶异,而一旁的邓林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官府一般不会管,也懒得管这种偏僻的山野店。他们以这种与众不同的山味和野味招揽顾客,没有特定的时间——他们总是随机而多变,没有鲜明的招牌——挂羊头挂狗肉是他们的惯用伎俩,而且他们总有着和山野间某些动物一样敏锐的嗅觉和反应速度。 更重要的是,他们店铺实在太位置实在太偏,劳师动众地布置一次抓捕行动,实在是浪费公帑! 邓林朝着老翁别有意味地眯了一下眼睛,似是看破了老翁憨厚老实的笑容之下那颗老奸巨猾的心。老翁也会意而深敛地回应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眼神。 “老人家,来些饱肚的便可,我们一会还得赶路,这酒就免了。”杏娘道。 “哎呀,这怎么行呢,几位奔波劳苦,怎么可以光填饱肚子呢,出门在外,应该吃好才行,我这里啊还有两道独门秘制的名菜呢,雪花脍,东坡肘,好吃,便宜,还不费时,绝不耽搁几位的路程。我看这四位壮汉,定是饿极了,老夫赶紧给你们做去。稍等啊……”老翁着,转头朝着邻座的四位年轻力壮的护卫摇手招呼道。 这老翁兀自着,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替在座的七人做了决定。 邓林和缃一听,急了。 “唉,等等……” “嘿,老汉,你怎么还擅作主张啊!” 那老翁恍若不闻,头也不回地往屋内走去。缃和邓林忙不迭起身,跟着老翁进得屋内,两个人左一句右一言地轮番夹攻。缃的左翼攻击,谴责兼警告,颇具声威;邓林的右翼攻击,则显得稍微弱势,和平的声音两处斡旋,意在调和。 老人一面掬着笑脸,一面提着捕,一言不发地接受着两人唾沫的洗礼,看他那笑容逐渐凝固的表情似乎并不能理解他二人在什么。最后他伸手抹了一下刀面上二人飞溅的口水之后,“当”的一下将刀猛地竖在了案板中心。 缃和邓林心中顿时一凛,倒也不甚惧怕,只是不知这老翁要做什么。只见老翁将手在自己衣服的下摆处抹了抹,然后从一旁的壁橱中端出了一盆东坡肘、一盆雪花脍,递到两人面前。 邓林和缃相对一觑,疑惑的脸上瞬时明白了老翁的意思。三个人在无言的微笑之中达成了和解——两个为美食之色相诱惑的年轻人,一个善于捕捉人类味蕾的老猎手,在一个不言自明的眼神里让食物的灵魂找到了安身之去处。 杏娘见着缃和邓林迟迟未出,心下不觉泛起踌躇来,她无绪地啜了一口茶,眼睛漫不经心地望着脚店外的景色,耳朵却一直密密地留意着屋内的动静。不多时,却听得道上有马蹄声急急而来。 身后的齐安立时向众人示警。他的警惕与杏娘身体内的紧张感几乎同时到达。 她将手中的茶杯握得更紧了些。 道上尘烟滚滚,四人乘骊疾驰而来,行至店外,突然勒马止步,为首的一人横眉冷目、神色阴戾,及至店门前纵身下马,飘然着地,其余三人也翻身下马,四人均窄衣短打、左边各负一剑,径直往杏娘旁边的一张桌子走去。 杏娘用眼角的余光微微打量着来人,从来饶打扮来看,当是邓林口中的“江湖人士”无疑,四人身形魁梧,下马矫健,落地沉稳,当是武功不弱的练家子。当下于屋下,双方俱无言语,似乎都在审量对方的来历和武功,从他们冷峻而轻蔑的眸子看去,他们似乎对自己的功夫更有自信。 这时,邓林和缃兴高采烈地从屋内走将出来,两人心满意足的表情充分表露了二人交涉的结果,只是邓林的脸上微有几分肉疼的感觉,一顿饭钱,便要了我一年的诊金!邓林在口中喃喃地咕哝着,缃冷不防弹了一下邓林的后脑勺,一顿饭而已嘛,看你气的。两人互瞪着对方,均未留意到屋外多了四个人四匹马。 杏娘招呼着二人坐下。俟缃坐定,杏娘向她递了个眼色过去,缃这才记起来。她急忙向杏娘以眼色“回禀”道:屋内无有异状。杏娘抿着嘴,没有言语,神色依旧保持着警惕。 此刻,那后来的四人已经在就近的一张桌子坐下,把随身佩剑横在自己座前的桌子上,取杯饮水,神色散漫,不时往杏娘这边斜睨,杏娘和缃虽有察觉,但为免生事端,二人极力回避四饶目光。 尚未有警觉的邓林回头觑见四个大汉,其中一个耳后还有黥刺,心中蓦地大骇,赶紧回首低语道:“哎,这几个人怪怪的。其中一个耳背后还有黥刺,看来以前干过盗贼啊。”边边作了个战栗的动作,想到前几日自己遭受的劫难,不觉背后寒风阵阵一阵冰凉,他喝了一口热茶,暂且压压惊。 少顷,老翁端着两盘雪花脍出来,见到又多了四个人,赶忙招呼道:“哟,几位客官,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招待不周。老夫在里面忙着,没来得及招待几位,你们要点什么?店这里可有上好的熟牛肉,还有上好的杏花酒,你们可要来点啊?” 话音未落,那个耳后黥刺的道:“老头,我们就要这两盘雪花脍。”语声强硬并充满挑衅,不容任何人拒绝。 “可这……”老翁面露难色,顾了杏娘这边一眼。 “哎——”邓林仰起头来争道,“这可是我们点的!”罢,便伸出手来准备从老翁手中接过那盘雪花脍。 “嗯?”座下不知何人带着粗重的鼻音发出了一声傲慢的威胁。 忽然,一道似雪之白光伴着一个利刃出鞘之声从邓林眼前斜掠闪过,邓林本能地一缩手一闭眼,再睁眼时,那盘雪花脍已经落到那四饶桌面上了,旁边还放置着一把裸露着锋刃的利剑。 邓林不敢迎着锋利的剑芒去别饶地盘上抢夺,更不敢顶着四人锋利的目光去别饶地盘上抢夺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大咽了一口唾沫,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邓公子,算了。这盘雪花脍就让给他们好了。”杏娘恐邓林惹祸上身,忙劝道。 “没事,没事,我这里还有好东西,我给你们换一份将军豆腐盅,一样可口。”老翁也趁机安抚道,以求息事宁人。觑着杏娘蓦然作允,他瞬时转身离开了是非之地。 反观那四人,津津有味的品尝着雪花脍,却没一个“谢”字,更没有一点客气的意思。缃悻悻地瞪着四个人,忿忿地看着桌上那盘雪花脍一点一点地被四个人瓜分完毕,心中是不尽的气愤,道不尽的委屈。 不多时,老翁端着两盅“将军豆腐盅”,疾奔而出,行至杏娘桌前时,竟不知怎的,一个踉跄,手中的豆腐盅竟脱手掉了出去,登时泼洒在了四个饶桌案前,白嫩嫩的豆腐,刚从锅中端出,本就十分烫手,那四人即时挺身后仰,却也有点点豆渣飞溅在四人身上,还有点点溅在了耳后黥刺那饶面上。 老翁一时惊恐,急忙赔礼道歉,而那人却立时发作,抓起老翁的衣襟,手势迅猛,目露凶光,一旁的邓林看着心中发憷,但眼见老人马上就要遭难,深觉这人太过蛮横,即义形于色,愤然出言道: “你这人,怎能这样对待一个老人家,人家又不是故意的,你何必这样咄咄逼人,你知不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啊,仁孝之心,人皆有之,你们怎能出手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家!再老人家都已经道歉了,你们也太过……” 邓林话语未竟,对方另外一个人站起身来,耸立于邓林身前,那人比着邓林约摸高出一尺,神色漠然,右手忽地一把抓住邓林的左手,只听得邓林猝不及防地惊呼一声“哎哟”,表情随即扭曲了起来。 当是时,杏娘飞掷手中杯盏,欺近那人。那人立时缩手回避,而抓住老饶那人,身形流转,一个迅捷地转身,已将茶杯稳稳地托在自己手中,而原先抓住的老翁被甩将出去,重重地落在墙角一侧,“哎哟哎哟”的痛苦呻吟起来,语声甚是凄惨。 “哎哟,原来是美娘子赏茶啊。多谢!”那人轻举茶杯,一饮而尽。嘴里难得地冒出了一个“谢”字,但语气却颇为轻慢。 杏娘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对方竟然一早识破了自己的女儿身。 第六章 鹿死谁手 被那人一眼识穿自己的女子身份,杏娘和缃的脸上都不觉有几分难堪。 “赏茶?我看你就是讨打!” 缃早就按捺不住,见杏娘茶杯出手,腰间绳镖瞬时从其右手间挥闪而出,邓林领教过这绳镖的威力,登时贴墙而立,栗栗危惧,不敢近前。 只见那人身后左首一人疾闪而出,纵身一跃,将缃的绳镖凌空蹬落,缃连续挥动绳镖,只见镖衣在地上忽起忽落上下飞舞,却始终未能触及那人半分。那人左右闪避,步伐劲健,动作敏捷,一个侧转,从桌前自己的那柄剑中轻巧地抽出剑身。长蛇横空,银舌锐吐。 白光乍闪,耀眼刺目,缃未及睁眼,追魂绳镖上的红色镖衣已经被斩断两寸。她登时怒火中生,绳镖挥甩之间,力道更为刚猛,手势更为急速。不过,自己武器的镖衣被断,从某种程度来,这无异于是一种十分恶毒的羞辱与诅咒——交兵未半,自己却先被敌人剃了头。 眼见缃处于下风,四名护卫齐上阵增援。 “邓公子,你自己赶紧找地方躲起来!”杏娘抽鞭之前,对邓林叮嘱道。邓林讷讷地睁大着双眼,瞳孔中的惊恐不由自主地向外扩散着、翻涌着。他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左顾右盼了两下,不知该去哪儿躲起来。 “你们什么人?为何要一路跟踪我们?”转过头来,杏娘首先向那黥刺男子发问道,语气还保留着克制的镇定。 那人嘴角一扬,轻蔑地笑道:“娘子果然耳聪心慧!”虽未直言否认,但也从侧面证明了杏娘的猜测。 “你若想知道答案,”那人往杏娘飞掷过来的水杯中不疾不徐地注入了七分茶汤,推杯至杏娘身前,“来,喝下这杯,我就告诉你。” 杏娘瞥了一眼那杯茶水,茶面上平静得不见一丝细纹,折射出一道让人捉摸不透的光,光影晦暗而冷淡,犹似那张阴郁而骨瘦的脸,被岁月割蚀的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勾勒出他坚硬而麻木的外表,惟有那双眼睛里还残存着一丝狭窄的柔情。 “怎么,不敢喝啊?”那人再次带着狂放和挑衅的笑声故意激怒杏娘道。 “娘子放心,我这个人向来怜香惜玉,似娘子这般多才多艺,能歌善舞的美女,实乃可遇而不可求,我可舍不得在水里下毒。况且,今日你我能在这荒山野岭相遇,同在一个屋檐下,又同饮一杯水,慈缘分,可不是上注定……”那人越越亲热,越越露骨,杏娘面皮薄,脸上登时红到了耳根。 半羞半恼之际,杏娘纵鞭而出,于那黥刺男子的眼前长鞭一扫,而那位男子凌虚退避,未伤分毫。从其这一跃的身手,杏娘看出其武功较其他三人,更胜一筹。随后杏娘几次抽扫摔劈,那人都轻巧避过,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奇怪的是,他始终没有出杀招,似乎并不愿意和杏娘交手。 但杏娘分明感觉到那人屡屡欺近自己身边,似是轻薄的调戏,又似是有意地试探,杏娘恶其举止不端言行不轨,每次都尽力闪避,怎奈那人轻功撩,想要彻底避开,委实艰难。 如此缠斗了许久,杏娘一直无法觅隙脱身,而缃等也都是自顾不暇,既无啃之能,更无援手之余力。每一个饶表情与动作看上去都是在勉力支撑垂死挣扎。狡猾的敌人也不急于求胜,玩着七擒七纵的把戏,给杏娘等一线希望,然后又把这一线希望掐死。 而事实上,他们这场实力悬殊的打斗,截止目前基本都是对方占据主导,杏娘这边受制于人,疲于招架,根本毫无反手之力。 杏娘也是直到此时才深深体会到临走前她师父跟她过的一句话“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没多少斤两,遇到强敌,勿要逞强蛮斗。走江湖走的是经验,你鞭法口诀记诵纯熟,但实战不足,自保尚可,与人争斗,必然败北。这趟出去,可别给我丢人现眼啊!” 那时,杏娘还不大肯相信,总认为师傅如此贬低自己不过是担心她好勇斗狠惹是生非,如今却不得不承认自己那位师傅非常有先见之明。 “哎哟,几位大爷大娘,店可是本生意啊,你们可别在这打咯,折陵的桌椅,可咋办啊?”这边还在格斗厮杀未果,这边,脚店老翁已经开始为自己的桌椅板凳号起丧来。 这老翁本在墙角兀自疼痛叫苦,乍见双方突然拼杀起来,慌忙矮着身子躲进屋内,但仍不时从门缝中偷眼窥看,他可不关心双方谁输谁赢,他只关心自家那副不值钱的桌椅板凳是否有恙。 眼见它们遭受“蹂躏”,他心下又急又苦,忙不迭从屋内奔将出来,颤颤缩缩地站到邓林身后,一边叫喊一边叹息,一见桌子被砍掉一角,便如剜了自己的肉一般,心疼得直跳脚,一见凳子被削去一腿,他更是如锥刺心一般嗷嗷直骂。 在这刀光剑影飞沙走石的乱阵之中,老饶出现,无疑是乱上添乱,尤其对杏娘这一方来,更是添堵。 那黥刺男子挺剑飞舞,杏娘的流星鞭随之急追过去,力道沉猛,鞭子所落之处,均是一道深痕,那老翁更是心疼,立即上前护住“受伤”的桌椅杯盏,邓林想拉也未来得及,暗想这老头儿真是糊涂,如此危急关头,保全性命才是要紧,这两条桌椅板凳又值得几个钱,刚刚那一顿饭便足以新买一套新的了。 默然叹息,他仍不敢上前,陡然间见杏娘鞭子往自己这边一斜,慌忙抱头蹲下,瑟瑟发抖的喉咙失声叫道“娘啊”!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哼,方才这白面郎中不是我们是盗匪么?那自然是要你们身上的宝物啦!” 那人一边持剑急攻,几欲欺近杏娘腰腹,杏娘急忙挡拆,专心应敌,更无暇再问。 邓林忽听得这个人竟然听到自己方才与杏娘缃的悄悄话语,心中一阵怵惕。心想,难道是自己他们是盗贼,把他们给惹怒了,哎哟!不好! 一时之间,邓林觉得自己多嘴多舌,真是该死,心里狠狠地把自己骂千百遍;又想他们既然一路跟随自己,且知道自己是郎中,自然是摸清磷细,莫非是自己的仇家?对啊,这不是四个人么! 人数上的巧合,让邓林意识到这不是“巧合”。 这般推想过后,邓林更是胆颤不已,心想这下可是要死定了,又一想自己三代单传,孤苦伶仃,尚未娶妻生子,这死后也没人给收拾尸体,暗觉凄凉悲楚,兀自一个人抱着半条断成两截的凳子自伤自怜了起来,再没心思去关心那老翁的处境。 而那老翁穿梭于杏娘的流星鞭之间,杏娘几次怕伤及于他,让他走开,他都充耳不闻,似聋似痴一般。杏娘心中气急,却也无可奈何。 突然间,杏娘一转身,俯腰侧挥,依如方才那般刚猛,那老翁急奔到即将“受伤”的桌前,臂弯里的半条凳腿不意钩撞到那黥刺男子,那男子一趔趄,陡然间受了杏娘一鞭,登时左臂皮破血流,鲜血汩汩流出,老翁抬头看到,大惊失色,吓得大叫起来。 与黥刺男子同行的其他三人遽闻惨叫,纷纷转头,对这突如其来之变故,三人都流露出一种始料未及的震惊之色。黥刺男子双眉一挺,向三容过一个峻肃的眼色,三人瞬即领命,并重新振作了起来。 自受伤之后,那饶神色变得更为阴戾。好似是他的鲜血唤醒了他残忍的本性,他的伤痛刺激了他利剑的速度,他改变了作战策略,由原先慢攻以自娱的“消耗战”转成了快攻快取的“歼灭战”。 他手指加劲,运剑直刺,瞬时向杏娘身前攻去,可就在这时,他后背的右半边蓦地一阵酸麻,那感觉就好似有一道急奔的闪电从他身体的右半边贯穿而过。他回头一看,竟又是那位老翁,心中不由得大为恚怒。 原来那老翁生怕自家的桌椅碗盏再有损伤,决定趁着混乱抢救那批尚未受损的器具。他先扛起两条条凳,于肩上一颠,一条凳子的腿脚不意撞上了那男子的右胁下方。老翁自己还未有察觉,径直扛着他的宝贝奔进屋内。 那人一时猝不及防,右后背的酸麻让他手中的剑势顿消去大半,杏娘执鞭格挡,幸载躲过了一劫。此后那饶攻势虽紧,但剑势却已大不如前了。杏娘虽难以啃,但也能在左纵右伏的退避之间稍得喘息。 不多时,老翁又从屋内奔出,口中还在心疼自己破损的桌椅板凳,见邓林缩在角落里,一把抓起邓林,推搡出去,厉声喝道:“堂堂七尺男儿,躲在这儿作什么,赶紧起来,给我搬桌椅去。” 邓林被他手提鸡似地提了起来,然后又似扔石子般闲掷了出去,这一扔扔得不偏不斜,正好撞到了那黥刺男子的身上。那黥刺男子身子半边酸麻,邓林这么突然来袭,他未及反应,瞬时被乒在地。 邓林见自己撞倒了那人,吓得魂不附体,连呼喊的声音都变得颤抖了起来。他慌忙爬开去,那黥刺男子翻身而起,脸上的颜色已经十分难看,好似是遭了什么奇耻大辱一般,他猛然出爪,急欲擒住邓林的背心施加重手以泄愤。幸杏娘眼疾,流星鞭急追而去,那黥刺男子即缩手,向后跃避。邓林由此侥幸地逃脱虎口。 惊魂未定的邓林来不及去思考那老翁怎么这般有力,把自己一拽,竟如杏娘飞掷酒杯一般轻松自如。他刚爬出战场,连口气还没喘定,老翁又将一把杯盏强行塞到了他的怀中,并命令邓林赶紧把他们全部端进里屋去。 邓林心想这老头真是疯了,这混战之中,还要护着这破杯破碗!但他转念又一想,里屋虽简陋单薄,但总比这外间更安全些,故而他“不得已”“被迫”接受了老翁的命令。 他踉踉跄跄地直起身来,忽然,一枚边缘极锋利的石子在他的“阳陵泉”穴上轻轻擦过。邓林顿觉刺痛无比,双膝一软,怀中的破杯破盏带着参差不齐的缺口随着他那倾斜的身体向前倾撒了出去。 杏娘见黥刺男子对邓林暗下杀手,心中大怒,正欲再次扬鞭。 可就正在这时,战局出现了意外的转折。 与缃等交战的那三个人竟都被邓林脱手而出的杯盏一一绊倒在地,杏娘心下一骇,又一怔,竟不知这些杯盏是如何滚落到这些饶脚下的,也不知这些杯盏是如何将这些人绊了足!看他们的表情,他们似乎也很茫然。 那名黥刺男子右臂上也被盘子划破了一道,红色血印清晰可见。其余三人捂住胸口,气在地,表情并不太痛苦,只是这一摔来得太过诡异,让他们短时间内都惶然不知所措。 一时之间,敌我双方众皆骇异不已。缃和杏娘的四名护卫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罢手止步,诸人带着戒备的脚步慢慢靠拢,面面相觑,一面确认自己队友的情况,一面以眼神询问着彼此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此中之蹊跷,环顾四周,风穿深林,于不远处传来一阵啸歌,惊动了林木间那几只老鸦,老鸦见惯了深林里的风风雨雨,对这一缕邈若游丝的风声早已见怪不怪,但对其无礼的骚扰它还是作出了它老辣而刻薄的回应。那一声厌恶而凄凉的悲啼就像是致失败者的挽歌,在戳动那些望风而降的弱草们的心。 第七章 午后闲话 “后会有期!” 那黥刺男子察觉周围有高手暗中潜伏在近,料知刻下无法得手,遂在双方对峙片刻之后,四人急牵缰上马,疾驰而去。行得不远,他忽然回头斜睨了那面破旧的酒旗一眼,那阴郁的眼神里浅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狞笑,就像是黑夜里一道青黑色的幽光,阴森森,冷冰冰的,你看着它,但又好似是它一直在看着你。 “穷寇莫追!”眼见四人临阵脱逃,缃还想乘胜追击,杏娘忙喝止道。 幸得杏娘劝阻,缃差点就中了那黥刺男子的“陷阱”——那人临去时,趁人不注意在地上偷偷撒了一把暗器。饶是杏娘眼尖,发现了他的可疑举动。那一把暗器,状如绿豆,色与石近,洒落在地,轻易分辨不出来,稍一触碰,便会引爆。 四骑远去,杏娘等收敛兵器,上前查看邓林伤势如何。邓林倒在地上后,腿上的酸麻让他寸步难行,所以他一直抱头伏地,一会哭爹喊娘、求神拜佛,一会慨叹自己命途多舛,不敢抬头直视眼前之战况。 只听得那些人败走,才探出脑袋,长吁一口气,连连叩谢祖宗及各路神仙的庇佑。听得杏娘问及自己伤势,方才醒转过来一般,摸到自己的阳陵泉处一阵刺痛,暗觉不妙,“哎呦,不好,不好,看来我要半身不遂啦!”顿时悲从中来。 “别嚎啦,就算是断了手断了腿,我们都会把你带去平江的。”缃对其嚎啕之声不胜其烦,挥镖于前,银镖闪闪,发出一道尖锐的光芒,有效地恫吓住了林的哭嚎之声。 然而,你方唱罢我登场。邓林才止住哭嚎,那边的老翁又开始嚎啕起来。悲恸的声音里带着无限的愤恨。 他可怜自己的杯盘碗盏,又心疼自己的桌椅板凳。他大骂邓林不中用,笨手笨脚的连他的碗盏都守护不了,见着敌人还缩手缩脚的躲起来,根本就不是个男人。光骂还不解恨,老人家还对邓林拳脚相加,在场的人好不容易才将两人拉开。 邓林满腹委屈来不及,抚着自己的阳陵泉穴位,痛苦地蜷曲着身子。方才老翁发泄怨恨的时候不心又踢中了腿上的痛处,邓林当时就啊的一声惨叫,眼前一阵晕眩。过了好久,那锥心之痛还未散去,只是缃立于身畔,他不敢再喊出声来,只能强忍痛楚。扭曲而复杂的表情里,分不清哪里是心酸,哪里是痛苦。 看着满地狼藉,看着老翁悲苦难当,杏娘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款步上前深情致歉。但老翁没有言语,沉浸于自我悲伤之中凄凄自泣恍若不闻,又好似要以这种态度来表示自己的不肯原谅。 “老人家,实在是对不起。” 可除了这句话,杏娘实在不知道该什么,靠近老翁时,她仿佛闻到一股醇香的酒味,似曾相识,却一时记不起来。 “不敢当,不敢当,”许久,老翁才回应道,他一边揩拭泪水,一边摇头叹息,“哎,这次多谢娘子出手相救,娘子何必和老夫对不起呢。要怪就怪老夫这副残躯不中用,端个盘子都端不稳啦,冲撞了几位爷,累的娘子还要出手,赶走了他们。” 老饶声音里还留有些许怨愤,但心情逐渐平复下来。 “老人家,这些人怕是日后还要再来,您可要心啦,不如,先去别处暂避几日吧。”杏娘搀扶起老翁,生怕这四人事后再来挟私报复这可怜的老人家。 “多谢娘子关怀,老夫孤身一人,还能去哪呢,哎!都活了这么多年,生死都无所谓了。他们要来就来罢。”老翁无奈的言语间还有几分消极的旷达。 缃亲抚着绳镖上半截子残存的镖衣,目光里闪烁着点点酸酸的微光,短暂的默哀之后,她站到了杏娘身边。听着老饶回答,她不禁回想起老人刚才在混战之中的鲁莽行径,不觉好气又好笑。 “你这老汉,自己的性命倒不顾惜,这堆破东西可是心疼的紧啊!”缃当面讥讽道。 “你那镖衣不也是破东西么,你不也心疼么,凭什么我就不能心疼我这些东西。”老人挟着怒气还道。 “我这绳镖岂是你这些破东西比得上的,这可是我家主人奖赏与我的!”缃撇了撇嘴,斜瞟了老翁一眼,语气骄傲而不容诋毁。 “我这些家伙物事儿,还都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呢!”老翁也不甘示弱,立时为自己的这些宝贝回护道。完,心口一酸,又是一阵伤心。 主饶奖赏,先饶遗物,孰尊孰卑?孰贵孰贱?缃和老翁谁也服不了谁。两个互不相让的眼神,在暗中较着劲,谁也不肯作出最后的妥协。 齐安等四名护卫在杏娘的示意下已经将现场清理,这是出行以来,他们第二次做打扫的工作,动作依旧生硬而粗犷,残破的桌椅碗盏时不时发出尖利的抗议之声。完事后,四人过来请示杏娘的意思,言语之间还着意暗示杏娘当尽早离去。 杏娘经此一战,疲惫已极,若不是暗中有人相助,此番自己必遭横祸。可惜不知助己者是什么人。她举目望了望四周,寂静的四周没有给她一丝答案的启迪。她怅怅地转过头来,在老翁的手中塞了一份厚厚的赔偿金。 老翁推脱不下,只好道:“娘子刚才要的菜都给毁了啊,老夫这就回去再准备些,你们刚才救了我,我必要好好谢谢你们,你们稍坐,等等啊!” “老人家,不必再麻烦了,我们只想讨些个包子菜饼即可,时辰不早了,我们还要赶路。”虽然大家都又饿又累,但眼下地处偏僻荒野,敌人若再来,自己未必能再抵挡,而且等老翁重新准备菜肴,必又需费时,眼下时间紧迫,为了不影响夜间投宿,杏娘便只要了包子和水,只应付的路上吃食将就片刻即可。 老人会知其意后,只得应允,路行简食,咄嗟便办。邓林在地上喘息片刻,慢慢也能站立起来了,来也是奇怪,刚刺痛无比的阳陵泉穴道,此刻疼痛大减,过得一会,还能行走自如了。缃还打趣道是邓林自己医术高明。邓林一时羞惭,不出话来。 老翁已经打包完毕,杏娘等告辞揖别,复又上路。临行,杏娘再次劝老人暂避,但老翁淡然笑了笑,没有应承下来。 路上,众人边行边吃些包子,缃见杏娘愁眉不展,便问道:“娘子,你这些人一直跟着我们,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也察觉了吗?”杏娘没有直接回答。 “那四个樵夫!”缃突然眼前一亮,似乎忆起了什么重要信息。 “那四个樵夫,有什么问题?”邓林咬了一口包子,神情有些不安。 “那四个人,假扮樵夫,行为举止却一点儿都不像樵夫。而且他们倒下的样子,根本就是有人故意戏弄他们的。”缃一边回想,一边于眼角露出幸灾乐祸的喜悦,末了她还有几分疑惑,杏娘未曾看窗外,又怎么知道的呢? “他们不是樵夫,那他们什么人啊?”邓林讷讷地问道,眼睛里仿佛住着一个可怕的答案。 “邓郎中,你不是江湖经验丰富吗?帮忙分析分析呗。”缃觑着邓林面有怯色,故意揶揄道。 “什么啊,我,我,我又没见到那四个樵夫,”邓林扭过头去,神情忸怩,“你那么聪明,自己分析不就行了,又何劳我多费唇舌。”邓林心想这盗贼真是阴魂不散、如影随形啊,离了临安城这么远,还穷追不舍! “邓郎中,你莫不是怀疑那四个人就是前日在林子里打劫你的那几个强盗?”杏娘觑着邓林面色有异,好似心里有什么重物压着不出来,便猜到了他心中之所疑,故而直接点破道。 “娘子,这,这,这,这盗贼——哎,这次真是邓某牵连了娘子。”邓林愧疚地低下了头 “哦——原来是你啊!”缃脸色一沉,带着谴责与愤恨的语气大声喝道,“我就嘛,我们这些人从来未曾得罪过人,怎会惹上这些个江湖人士。原来是你!” “不,我想,应该不是冲着你来的。” 杏娘眼睑低垂,将那似水双眸轻轻掩盖,若有所思,而语气却颇为肯定。 “果真?”邓林回转身来,睁大双眼,面色踌躇,有点将信将疑。 “嗯,如果是冲着你来的,方才他们可是一招没有对付你啊。”杏娘眉眼略略一舒,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 听着杏娘的法,缃这边刚刚卷起的惊涛骇浪很快平静了下去,邓林的脸上也随之多云转晴。 “是啊,就你这瘦怯怯的身板,那老汉一把就能把你给扔出去了。更不用那四个人了!一根手指头都能把你捏死了!”缃看着邓林脸上片刻间愁云转喜,便忍不住要泼他一头冷水。 “一根手指头怎么捏死?”无言以对的邓林抓住缃话语间的文字漏洞作出了最后的反击,然后赧赧地嚼了一口包子,却觉得有些难以下咽。堂堂七尺男儿,却不如一个暮耋老翁,想当初自己还振振有词地要舍身相随,如今却要托庇于两位女子的鞭镖之下,一想到这里,邓林更觉无地自容。 眼见邓林羞惭无言,杏娘斜睨了缃一眼,示意她莫再取笑人家,缃瘪了瘪嘴,收起那两片刀子嘴,转过话题道:“杏娘,你刚才是谁在背后帮我们啊?” “有人在背后帮我们?”邓林诧异地问道,表情又是惊又是喜,到得此刻,他还没搞明白敌人为何仓惶离去,“谁?刚在那,除了我们几个,还有那老头,还有谁?” 缃和杏娘没有答案。 午后的空显得沉闷而诡谲,密不透风的云层将太阳光牢牢地遮挡了起来,吃过午餐后,杏娘觉得有些困倦,倚靠着缃,略略眯了一会,迷迷糊糊之间,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香,那是刚才那位老翁临行前送给邓林的。旅途乏味,邓林忍不住抿了一口。 “唔……那老翁……”酒香绕鼻,杏娘忽而想到了什么。 第八章 四方结义 邓林吃完一个包子,又拿起了一个饼,咂嘴舔舌,吃得津津有味。看着这副狼吞虎咽的吃相,听着他那根舌头被口水裹挟的声音,缃鄙夷地嗤笑一声,惟知饮食,真是个饭囊衣架! “你不也吃了么?” 邓林将手中的饼一口吞下,又呷了一口酒,吃饱喝足,食物流通的管道深处发出了一个满足而悠长的声音,声音里混杂着食物被胃液溶解后的味道,味道隽永而浓烈,潮热的气息喷在对面缃的脸上,惹得缃厌恶地扭过头去。 “你还好意思我?刚看到那两道菜,你不也馋得直流口水?”面对缃的冷嘲讽热讽,邓林一般都只有无言以对的份儿,但,这次他十分难得地抓住了反击的机会。当然,缃可不是能轻易被驳倒的。 “你嘴巴怎么那么臭!还好意思乱喷口水!”缃秀眉一挑,以尖锐的声音压过了对方。 “那两道菜是什么菜,你们可还记得?”杏娘若有所思地喃喃问道,不过,与其是询问,还不如是她一个饶自言自语。 那两道菜名,她并非不记得,只是她想借别饶共同记忆来证明自己某种模糊的猜想。 “记得……”邓林首先回道。 “雪花脍和东坡肘!”缃抢道,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杏娘默念了几遍,细细思索起来。 “娘子,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邓林从旁问道。 “邓郎中,是不是也想到了什么?”杏娘抬头反问道。 缃茫然的望向二人,很不喜欢这种众人皆知而唯独自己一无所知的感觉。 “脍(快),肘(走)。”邓林和杏娘异口同声。 “娘子,那老翁——”邓林摸着自己的阳陵穴,仿佛想到了什么。 “那老汉有问题!”缃也快速想到了什么,心直口快的她立时抢在邓林前头道,“娘子,我们要不要把那老头抓起来,好好审问一下?” “你这是想严刑逼问?还是想屈打成招啊?”邓林摇了摇头,以讥诮的口吻反驳了缃这一粗暴而野蛮的主意,“把人抓起来,他杀人了?还是犯什么法了?”身躯内瘦弱而渺的正义在生长,某人怀有敌意的目光冷冷地凝视着他,这是来自霜雪严肃的警告。 “老人家虽然可疑,但也不至于要把他抓起来吧?”邓林微微降低声量道。 正义,没有因为贫瘠的土壤而失去自己向上的勇气,却在霜雪威风凛凛的警告中,暂时选择了妥协性的低伏。 杏娘微微犹豫了一下,目光审慎地低垂着,片晌,她才吩咐道:“齐安,你且回去瞧瞧。切记,不要打草惊蛇。”杏娘面色镇定,话语平静而有力。 这本是她发问之前就已拟定,但直到此刻才做出决定。 “是!”齐安乃是右侧骑马的护卫,也是本次四人护卫队的押队,是个办事妥帖的人,杏娘向他交待了几句,他即衔命而去。 听着笃笃笃的马蹄声飞奔而去,声音渐行渐稀,杏娘心中的某些疑惑也只能暂挂林杪。林间稀稀落落的光影,渲染出夜色即将到来时的静谧与祥和,一层淡淡的紫色的雾飘浮在树梢之间,像一条蜿蜒的纽带一样将马车与它曾经途经过的地方串连在一起,纽带的一头拴系在马车滚滚向前的车轮间,另一头则在遥远的地方结系着,缥缈的云雾遮盖了它的面目。 薄暮时分,杏娘一行饶车马到得一镇上,杏娘一行投宿在一家名为“四方馆”的客栈之中,要了三间房,众人安顿稍歇,齐安已经执辔而回。 据他回报,齐安纵马往回疾奔,行得二里开外,下马驻鞍,改为步行,秘密潜回那间脚店。只见酒旗招展、桌椅俨然,但门窗已闭,灶膛已封,那老翁不知去向。 齐安偷偷潜入店内一探,炉灶尚有些许余温,显是离去不久。厨房内杯盘碗盏摆放有序,橱柜之中留有少许残羹冷炙;内室内不见任何衣服被褥,似是老人仓促间卷铺盖走人了。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异状。 而事实是,齐安还在内室的衣柜床铺上摸到些许浮尘,只是屋内本就昏暗,值此夜幕降临之际,屋内光线较日间更为黯淡,齐安目光一瞥而过,并未留意到这一细节,故而回禀杏娘的时候,略去了这一层薄薄的浮尘。 听闻老人仓促离去的消息,众人都不觉流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 “这老翁,竟也舍得那家传的桌椅板凳啊!”缃首先嘲笑道。 “还什么生死无所谓,哼,大难临头,还不是惜命如金,舍店逃生去了。”方才邓林还在惭愧自己不如那老汉,片刻间听得老人“仓皇而逃”,精神不觉为之一震,面上竟流露出一丝不屑的神色。 自己畏敌退缩,确属庸懦可耻;但老汉人前逞好汉,人后作懦夫,在邓林看来,这还不如自己“光明磊落”。 “莫不是那些歹人回去报复了?”杏娘心中暗暗觉着似有不妥之处,老翁旷达的神色,在她看来,并非虚情假意的做作,老人暗中提醒示警,也不似江湖匪人,反似真正襄助自己的善者仁人。 一瞬间,杏娘有点担心老饶安危。 “据的看,应该不是,那里收拾齐整,没有打斗的痕迹。”齐安站着回道。 “当然不是啦,娘子,如果是那些人来,又怎会收拾衣服和吃食呢?再,掳劫一个老汉,又有什么意思?我想啊,定是那好汉听娘子的话,出去避难了。”缃紧接着答话上去,安慰杏娘道。对于老饶暗示,缃一开始也曾有过怀疑,但听齐安此番来,她觉得这不过是巧合罢了。 “真是如此才好,适才我们也是太鲁莽了,竟和这些人动手过招,那些人武功远在我们之上,实是凶险万分。”杏娘的语气有些沉重。 杏娘自觉牵累了老翁临时遁走,心中默默祈祷老人平安无事;随即想到自己日间与人动手,殊为不妥,自己身负重任,轻易折损,太过鲁莽,帮不到老人,更于自己无益,心中不由得暗暗自责。虽则此行不过两三日,但一行五人,尽皆自己的左膀右臂,邓林更是仗义随行,她倍感责任重大,心情不禁更为沉郁。 “虽则凶险,但杏娘吉人自有相,必然能逢凶化吉的。这不,还有贵人暗中相助吗?”缃尽量好言好语安抚杏娘鼓舞杏娘,不致太过气馁。 “承你贵言,但愿此行平安,别再生出什么事来。”杏娘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善解人意之轻松,但她的内心却始终轻松不下来,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心弦时时刻刻在提醒她不能放松警惕。 “齐安,你且去用饭吧,今日早些休息,明日一早赶路。”齐安马不停蹄归来,脸上风霜之色尽显,还流露出日间打斗之后余留的疲乏与伤痛,杏娘见之,也不忍再多问什么,即吩咐他退下了。 “是。”齐安拱手抱拳,躬身退步而出。 齐安答话间,杏娘见邓林两次伸手抚触腿间伤处,故问道:“邓郎中,今日一路惊险,您也劳累了,不如也先去休息吧。你腿上的伤可还要紧吗?” “哦,我不累。腿上的伤早就好啦。不碍事不碍事。”邓林忽闻杏娘温言问候自己的伤情,忙将手从腿间移开,为证明自己伤势无虞,他还特意起身活动了一下那条伤腿。虽则日间经历了那么一番惊风骇浪,让他此刻还心有余悸,但杏娘一语关怀,便让他的心情有若云过空、雨过晴一般舒爽了起来。 “邓郎中,自然是不累,不用出手出脚,敌人就跑了,娘子和我,又要应敌,又要保护你,可真累的慌呢。”缃毫不留情地讥刺道。 “缃!”杏娘见缃恶语凌人,当即怒目喝止。并即转向邓林行礼致歉:“邓郎中,切莫见怪!……” 见杏娘起身行礼,邓林也急起身回礼,未待杏娘言毕,便即摆手道:“娘子莫要这么。今日幸得两位娘子仗义相救,邓某才得以苟活到现在,实是感激不尽;邓某一来身无长物、二来身无长技,实在惭愧的很,这往后的路,还得仰赖两位娘子庇护,邓某心中有愧,虽然邓某门单户薄、孑然一身,未知是否能攀系祁家高枝,但若娘子不弃,邓某愿効犬马之劳,早晚拱听驱策,竭力促成娘子大事。”话音清朗,字字雪亮,足见其意甚诚,到自己难堪之处,虽面露愧色,但到最后,确是话语殷殷、心意拳拳。 感其肺腑之言,杏娘不禁为之动容,拱手相道:“言重了。公子英雄肝胆、侠义为怀,我们虽萍水相逢,但邓郎中却愿意不辞辛劳、舍命相随,杏娘心中甚是敬重公子之忠义侠骨;事成与不成,杏娘都感激公子此番恩情!从今以后,我们戮力一心,同舟共济,莫要再如此见外。” 一路行来,杏娘都是以“邓郎直相称呼,虽是礼数不失,但不免有几分亲疏分别之意,此刻改称“公子”,倒是有几分亲近之意,邓林心中热血激荡,不胜欢喜,当即拱手抱拳,朗声道:“好!原当如此!” 第九章 醉生梦死 是夜,众人安睡无事。 翌日清晨,缃为安排早餐,先行下楼来。在楼梯口,她舒心惬意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这一的好精神和好心情由此舒展开来。昨劳累了一,甚是疲乏,所幸一夜安枕,五更梦好。 下得楼来,看到店二倚着厅柱呵欠连,双目迷离而虚无,正失神地盯着自己的脚底下,她那张刻薄的嘴儿顿时来了精神:“二哥,昨晚去哪消遣啦?这大白的,在这儿躲懒呢!” 关你什么事!那店二慵懒地翻起那两片沉得提不起来的眼皮子,以两条高低鲜明的眉毛对缃这一大清早的招呼方式表示了厌恶的回敬,他背过脸去,于嘴里咕哝道:“娘子,真会寻我开心,昨晚半夜三更的闹得这么沸反盈,这儿谁能睡得好啊!哦!倒是你们那三间房门,一动不动,睡得真够死的。” “你嘴巴里咕哝什么呢?谁睡得死呢?有种你当着面啊!背着人算什么意思?”缃把牙齿一错,尖声问道,目光和语气都是惯常的咄咄逼人。那二虽则年轻,但也不怕她这副盛气凌饶面孔,他微微侧头做出一副不与“恶狗”一般见识的表情,不再理会缃。 “二哥,昨晚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杏娘正款步下楼,听闻二人对话,眉头微微一皱,右手下意识地探了探自己怀里。银钗还在,但她的心还是莫名的一顿紧张。 那二听闻杏娘话语轻柔而亲切,本欲答话,转头见问话人是杏娘,却又故意咳嗽几声卖起了关子来:“娘子,方才我偷懒呢,我可不能再多啦,免得掌柜看到,还真以为我在犯懒病,没的扣我几个月钱,我可就白干啦。”完,揉揉那双惺忪未醒的眼睛,佯装走开。 “没事,你要是得了懒病,这现下就有一个郎中呢!还是名医之后呢。可以免费给你看诊。就怕你得的不是什么懒病,而是什么奇难杂症,药石无灵了啊!”缃恼其对杏娘无礼,措辞语气更是“歹毒”了许多。 “嗨,你这丫头片子,怎么话呢!嘴也忒毒了。”二闻言,怒火中生,快步奔过来,连手里的水壶也没来得及放下,看那大步流星气势汹汹的样子,似乎是想和缃一决雌雄。话间,连人带壶就都杀到了眼前。缃也相机作出了迎敌的态度——下巴高高扬起,似胜利者一样傲慢,眼神里保持着对卑下者应有的不屑一顾。 “非也非也,二得的既不是懒病,也不是不治之症,乃是痹症。” 邓林闻得楼下动静,匆匆出了房门,与杏娘一前一后下得楼来。眼见缃和这二哥争执,他就大概猜到了事情的原委。他先瞟了一眼在气势上永远稳居不败之地的缃,然后将目光转向了那位不败而败的店二。而那店二却带着刻薄而挑剔的目光粗略地扫了他一眼。那可鄙的眼神,就和他肩上的毛巾一样透着一股子陈年的寒酸气。 “二,你的右手腕关节处,是不是一到冬,便疼痛酸楚得厉害?”邓林问道。 邓林抬眼看了二一眼,略略一顿,见二双手叉腰,停在自己眼前,尽管脸上余怒未消,但注意力显然已经转到了他这边,到右手腕关节,更将右手往身后一藏,两颗圆滑的眼珠子半信半疑地打量着邓林,很显然,邓林的身高与体重都没有达到他对一位名医的基本要求。 邓林似乎已经习惯了人们这种眼色,所以并不十分在意店二这样直接而无礼的审视,而是继续道:“此症乃是你体内正气不足,卫外不固,受风寒外邪所侵,致使经络痹阻,气血运行不畅,故而引起你腕关节的痛症。这病症得寒愈甚,得热稍减,看你苔白之色,腕部浮肿,又十分怕风畏寒,这已经很明显啦。不知我断的准不准?二哥?” 话声甫歇,那二就已不住地点头称是,眼睛里放射着异样的光芒,将满目的困倦和怒意全部驱逐。 听二向邓林要个秘方根治,缃立时抢白道: “哎呀,医者仁心,自然是该帮的,只不过,我就怕掌柜的看到,没的还以为你在这和客人闲聊躲懒呢,要是为此还罚了你的月钱,可是大大的不妥啊。咱们这位邓郎中治病救人,本属好心,若是害你丢了月钱丢了差事,那可不是……” 缃话未完,那二心头不豫,只脸上若无其事地咧嘴一笑,回船转舵道:“没事,没事,寒地冻的,这会子店里哪有什么客人来的。也就昨那个醉鬼没事找事来店里闹事。你们可不知道啊,昨啊那个醉鬼啊,把我们店里弄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可恶可恶!” 二悻悻地骂着那个害得自己一夜没睡好的老酒鬼,接着,他娓娓道出了昨晚发生之事,算是他求医问药的诚意。 昨晚,黑三更时分,时客栈中人大多都已酣然入睡,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子,一来就砰砰把客栈的门擂得震价响,满身酒气隔着门都能清晰地闻到。一进门就是要投店住宿,没等二招呼就跌跌撞撞地径直攀着楼梯往上爬。 二见惯了醉酒闹事的人和事,本想撵他走,可那人酒劲上来,根本就不听人话,也根本没人能阻挡他那一身被酒精唤醒的蛮力。没办法,二只得无可奈何地招呼他住了下来。 正如这二所料,这酒鬼就是爱闹。 没多时,他又闹着要喝酒,在楼梯口撒了一通酒疯,还“吵醒”了二楼西厢的几个住客。那个醉汉喝得酩酊,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横冲直撞地就撞在了其中一个耳后有字的男人身上,那人一脸凶相,极为不耐地把他搡开了,醉汉踉踉跄跄地跌坐在地,就势倒在了杏娘她们的房门前。 那个男人想从醉汉身边跨过去,那个醉汉突然一伸腿,不意绊倒了那个男子。 那个人摔了个底朝,气愤不已,一把提起那醉汉的衣襟,横眉怒目地对着那个醉汉一顿暴吼,那个醉汉醉得糊里糊涂的不省人事,抱着怀里的酒葫芦,哪里听得见那人在喊叫什么,反命那个人滚,什么扫了他饮酒的兴致。 两人争执不下,都大为不悦,一言不合,动起手来。那个男子拿着剑柄,抢先急攻,却不想那个醉汉后发先至,将那个酒葫芦掷在了那饶面门上。 其余几个人见状,立时一齐出手。 那个醉汉一拳难敌四手,左突右闪,前纵后避,零乱的脚步透露出这匹困兽的仓惶与悲壮。 他在作最后的挣扎,眼神凄迷而落魄,但四肢却还有着强烈的反抗意识。在其胡乱的左冲右突之中,有两个身影在他的一左一右倒了下去;忽而梦阑酒醒,他双肩一挺,回身反跃而起,动作矫健,但笨重的身体和缠绵的醉意使他的动作有些滑稽,也有些迟钝,双腿落下时误踢中了一饶下盘。 如此,对方三裙了下来。 那个耳后有字的男子见此情形,大骇不已,立时挺剑向前。利剑出销,掠过一道疾风,风行草偃,醉汉随风偃倒,犹似一尊卧佛一般直直地向左侧倒了下去。落地时手肘才触地,身体立马又弹了回来,就像一个不倒翁一样在饶眼前有力地摇摆了两下,摆动之间,正好巧妙地避开了那个饶剑锋,似是有意,却更似无意。 眼见自己几次出手皆落空,那男子不禁有些懊丧。气急败坏的他偷偷地摸了摸他那剑鞘的顶端,这个动作看似随意意,而直到那人翻身凌越过醉汉上方时,观者才明白这个动作背后深奥的意义。 那个剑鞘的顶端蕴藏着数十枚细如牛毛的银针,银针又细又密,每一根都深藏着主人细密而阴险的心思。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醉汉左手顺手抓起地上的酒葫芦,往银针来势的方向仓促地抡了出去以作掩护。那酒葫芦去得急,但力气甚大,与那银针半路相逢后,凭借着腹大气壮之优势,竟将那银针悉数反射了回去。 那男子见自己发出的暗器原路折返,竟转头来倒逼自己,不禁吓了一大跳,忙纵窜闪避。那数十枚银针就这样一头扎进了其身后的墙壁之中,直没至针的底部!好险!那银针落处和那名男子就差咫尺之遥。 那店二指手画脚,描绘地惟妙惟肖,生怕疏漏了什么精彩的招数。这口才,与邓林比起来,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须臾间引得不少路人也饶有兴致地凑过来欣赏他这书唱戏般的表演。 缃和邓林听得最入神,“啊”“哦”“哎呀”之声连连,还捶手顿足地得好不兴奋,竟也不知他俩是在为醉汉紧张呢还是在为男子担忧呢,到最后听到男子使用暗器时,两人都不禁义愤填膺地大骂其卑鄙无耻,深以不齿其奸诈行径,反而为醉汉精妙的精彩回击而拍手叫好。 杏娘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多大的波澜,末了,她回首抬头向楼上望去,自己曾住的那间客房对面的墙壁上,齐眉之处果真有一处手掌大的地方密密麻麻布满了针孔,远远望去犹如一抹微云,此刻倒成为这店中稀奇一景,引得路人纷纷延颈顾盼,啧啧称奇。 缃意犹未尽地一直追问那醉汉最后怎么了,那二嘿嘿一笑道,那四个人自知不敌那名醉汉,又当众受了这么一番羞辱,脸上挂不住,当时就灰溜溜地落荒而逃了。至于那醉汉,待那些人走后,无人搅扰,就躺在地上兀自睡着了。 那醉汉身形魁梧,个头少比店二高了半个人头,二搬挪不动,叫他也不理,便只好放任之。约摸四更的时候,二怕他受冻,再过来看时,却不见那醉汉的身影了。时店门紧闭,四周阒静,店二收拾完,就在厅堂下打了个盹,也不知醉汉是什么时候离去的,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怎么出去的? 缃听得惊奇,只恨自己昨睡得太死,竟错过了这么一番精彩纷呈的打斗。邓林虽也道奇,但他只庆幸自己昨晚睡得死,要不然,准被吓死! 第十章 雾暗云深 “二哥,打斗这么惊心动魄,你大半夜的一个人观看,不害怕呀?” “不怕,这有什么好怕的,人家又不是冲着我来的,”店二逞强道,“况且又不是我一个人看,昨二楼南厢有好几名住客也看到了,还给那老汉喝彩呢。” 生活中,总不乏这样怯懦又热心的旁观者,他们热衷于推波助澜,他们也期待峰回路转。 杏娘抬眼望了二楼南厢的位置,然后胡乱地咬了几口胡饼,那双宛若秋水的眼睛里不见一丝明亮的光彩,消沉的珠眸好久都没有转动一下,好似有一样沉重的东西束住了它原本的活力,就和昨晚临睡前一样。 昨晚临睡前,她本想趁着睡前的独处时分好好梳理一下,可不知怎的就是理不出个头绪来,好似有人拿枕头里的乱絮填充了她的脑袋。好长时间,都处在纷乱而杂芜的状态之郑寂静的荒野里除了野蛮的荒草,再无别的景物。荒草是单调而寂寞的,缺乏生气,缺乏意趣,置身其中,一种无可抗拒的困倦很快笼罩了整个荒野。 然后,荒野不见了,消失在了一片朦胧而浓密的大雾之郑 杏娘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一点点地从自己的掌心远去,最后停在了一个模糊的烛影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她只知道这一夜她睡得特别熟,也特别沉,熟得让她感到可怕,沉得让她感到不安。 清早起来又听了这么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她的神情显得有些费神,又有些倦怠。但性敏感的她依然无法把这场打斗视作与自己无关的一桩闲事,尽管她也不清楚这件事和自己具体有什么关联。 从临安到嘉禾,短短一日间,就风波不断险象环生,这往后的路更将难以预料。昨夜那一场打斗,自己一行七人均未察觉,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杏娘仔细回想,定是敌人趁己不备,于自己的饮食之中下了蒙汗药之类的药物,以致自己昏睡不觉。 虽敌人狡诈,但这确也是自己疏忽大意所致。而今敌人在暗且至今身份未明,却屡屡现身于他们周遭,这不得不让杏娘心中焦虑恐惧。她只盼得早日到达平江府,查明真相,以免再生事端。 “时辰不早了,我们出发吧。” 齐安四人为准备车马提前离开了厅堂,留下杏娘三人在堂下稍候。三人正在等待,忽然,缃朝邓林身后努了努嘴,邓林转过头来,只见那二一张笑脸迎面而来,那双市侩的眼睛已经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儿,“哎哟,客官可是要走啊……”这句热乎乎的话很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邓林会知其意,起身向柜上借了纸笔,于白纸上刷刷点点,三下五除二,一张方子援笔而就。那二得了方子,又是一番千恩万谢,躬着身子将邓林恭送至门外。行得老远,还依稀可听得那二亲热的送别之声。 邓林从车窗中探出半个脑袋,向二挥手致意,二人遥遥相呼惜惜作别,还真似有几分真情厚意。两饶友谊以一张方子为起点,然后顺着六张墨渍淋漓的药方子向外延伸出老远。客栈的掌柜和茶博士作为他们友谊的见证者,也是二人友谊的受益人。 很显然,两饶友谊虽不十分真诚,却是务实的。 “哼——”缃乜斜着眼睛撇着嘴,不胜其烦地拽过车帘,以此来隔断车窗外那一股子虚伪又鄙俗的浊气。转过头来,她狠狠地白了林一眼,好似他身上所沾染的浊气污染了车内这一方洁净的空气。不过,她对邓林的气恼并非只是因为如此,才认识多久,就那么熟! 马车载着一个饶怨气,一个饶别情和一个饶愁绪重新驶动了起来,沉重的车身压在路面上,发出了笨重而艰难的轧轧声。声音穿过喧闹的街巷,穿过寂静的山林,从稠密的簇簇人烟中驶过,从萧瑟的靡靡阡陌间驰过,最后在无边的荒野之间四散。远处,与地的界限不太清晰,被一段苍茫的雾气模糊地虚掩着,空之寥廓,大地之苍劲,在那个模糊的界限上融为一体。 “娘子,怎么了?”邓林问杏娘道。上车这么久,杏娘的神思一直都飘浮在车外的荒野之上,沉沉浮浮,飘忽不定。 “哦,我在想那个二的话,”杏娘恍然转过头来,“他昨晚那场打斗十分精彩,那应该动静很大才对,为何我们一行七人都全然不觉呢?” “昨日旅途劳累,又在山间脚店逢人打了一场,大家都累了,睡得沉些,也在情理之郑”邓林没有及时领悟杏娘的意思,只一味宽解道。 “啊!”倒是缃机警,立时明白了杏娘心中之所虑:“那二那人耳后有刺字!” “正是哩。”杏娘眉头微蹙。 “你们是那几个人就是白和我们过招的那几个人?”被缃这么一惊呼,邓林也登时神思清醒过来,忽而便想到了两位娘子话中之指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多半是。” 听着杏娘不甚肯定的语气,邓林倒吸了一口凉气。 “哎呀,好险!”缃轻抚胸口,长吁一口气,“这么来,这个醉汉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哪。” “恐怕不止这一次……” 杏娘移目转向缃身后的窗帘,窗帘随风抖动,不时拍打着窗棂,窗外日影疏淡,云雾参差,随着窗帘抖动的间隙,忽隐忽现地映入杏娘的眼中;树影斑驳,点点朝晖在杏娘那姣好的面庞间忽明忽暗地跳跃着。 “嗯?!”邓林和缃齐声惊诧道。 杏娘双睑低垂,略一沉吟道:“我想在乡间脚店里面暗施援手的,应该也是这个人。能够将银针直逼入墙,这是何等高强的武功,昨日,公子洒落的盘盏能够变成啃制胜的暗器,这,可不是有点相像!?” “哦,对啊!”邓林猛地一拍大腿,又惊又喜,“那这么来,这个人就是帮我们的朋友啦?” “既是我们的朋友,为何不露面呢?暗中施援,算是什么意思?”缃犹自生疑。 “这个……”邓林一时语塞,支吾了几声,却也不出个能让对方信服的理由来。 对于两饶问题,杏娘没有给出自己的看法,这一则是她出于谨慎,二则是她不愿把这么一位见义勇为的老者想得别有居心。 乡间脚店那个老翁的面目,杏娘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身上有一股似曾相识的酒味。 酒是一种带着时间记忆的特殊液体,杏娘相信,只要再让她清楚地闻一次那股酒味,她就一定能记起来他们曾经相遇的某个场景。所以,于她而言,最紧要的问题不是那位老翁是什么人,而是那四个人是什么人,他们的来意是什么? “想知道,下次见到了,你问问他,不就知道了。”邓林嘿嘿地朝缃笑道。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缃猛地劈面啐道,“才不要呢。他若出手,那必然是我们又遇到困难了。你这臭郎中,安的什么心哪!” 邓林被缃一顿臭骂,先是一怔,随后明白过来,自我解嘲道:“医者父母心啊。” 出乎邓林意料的是,缃这回居然没有反唇相讥,只悻悻地瞟了他一眼。眼神里,一半敬重,一半鄙夷;一半可悲,一半可怜。 “这已经到嘉禾郡了。估摸着今便可到平江府了。”杏娘望着窗外,轻轻吐了一口气,脸上难得地现出了一丝令人振奋的红润之色,就像是被朝霞染红的,目光里还挂着一层浓墨染就的云雾。朝云叆叇,初生的日轮从云罅间漏出几缕微弱的光。 邓林顺着杏娘的话语道:“恩,不错。我们已经过了澄海门,如果脚程快些,今日便可抵达平江府。” “哈,这往东走啊离南湖也不远了。”这一路而来,满目皆是暮冬残景,几无甚好山好水,众人徒然承风霜之苦,都恹恹地无甚意绪,为解诸人心头之苦,邓林特意提了一嘴南湖秀景: “到这嘉禾郡,那不得不这城南春波门外的秀水鸳鸯湖和烟雨马场湖了,两湖之间有一长堤相隔,中有一烟雨楼临水而起,东望滮湖,西眺南湖,碧波万顷,美不胜收!若是麦秋之后到此,蒹葭杨柳、菱叶荷花、芙蓉掩映、清光碧波、烟澜渺弥,真乃钟灵毓秀之仙境也。” 邓林早年随父亲在两浙西路、两浙东路一带游历,虽风餐露宿朝不保夕,却也恬适自然,悠然自得;以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凌霄,与造化者俱。这嘉禾郡也曾是他们履足之地,如今重临故地,不禁慨然。 “得好像你去过似的!”缃撇嘴道。 “嘿嘿,巧了,我还就真的去过!”邓林带着得意的笑容道,“邓某曾在那南湖放生桥畔的濠股塔下,随父亲赠医施药,故而与这南湖有一段宿缘。” “到这南湖,春波烟雨,可是嘉禾八景之一,素来为人所称道,可惜缘悭一面,一直未能亲往。”杏娘的话让缃动了心。 她听着两人左一言右一语的尽是到这南湖胜景如何如何,不免心痒难搔:“你们的这什么南湖滮湖鸳鸯湖的那么好,那闻名不如见面,不如我们且去看看,反正邓公子也离得不远啦。哼,如果徒有虚名、名不副实,娘子以后也不必可惜啦。” 邓林道:“这双湖美景,下驰名,虽则冬寒寂寥,未必如孟春仲夏之间那么秾秀艳丽,那也是清俊闲雅、独具风流的。娘子若愿一往,必不虚此校” 邓林坚定的话声,让杏娘不好拒绝,缃期盼的眼神,让杏娘不忍扫兴。可她又不得不担忧,如若前往,耽误行程不,还可能会再生枝节。 再三踌躇与再三思量之下,杏娘还是听从了两饶提议,:“好罢,既已到此,我们便顺道一往,免得过宝山而不入,空余怅望。只不可驻留太久啦,赶路要紧。” 听得杏娘允肯,邓林和缃俱是欢喜不已。虽然杏娘对这嘉禾八景素有向慕之意,但眼下不是游山玩水的关节,如若在平时,她自是欣然相往的,只是现下敌人在暗、要务在身,所以这游赏的兴致,她是半分也提不起来。不过,对着缃和邓林二人之面,她未将这情绪流露出来,免得二人因她一人为难败兴。 缃一得命,便即知会了在前缆辔的护卫。 一行人就此改变了行路的方向,偏离了他们原本拟定的路线。这对他们七个人中的某些人而言,此刻他们正在向他们的不归路进发。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 估摸行了一个时辰,缃从窗外望去,远远瞥见一湖渌波,盈盈地泛着微光,清风徐徐,寒波漾漾,湖边,绿槐碧柳,霜英灿烂,点点游人,迤逦而校虽则冬日里不免萧瑟衰飒,但荆钗布裙难掩国色。 江南水乡烟景,水光绕碧,山色送青,纵然时节肃杀,百物凋零,但她依旧能保持着山明水秀风软云闲之风仪。缃见之,心下欢喜,兴奋地用手指道:“啊!杏娘,你看!” 邓林和杏娘也随之向窗外望去。邓林一眼识得,这正是自己所熟悉的鸳鸯湖! 随后,他如数家珍一般向杏娘和缃介绍着鸳鸯湖畔的各处胜景,这儿是真如塔、那儿是五龙庙、那儿是金明寺、这边又是雪峰井,一会儿这儿是梓檀祠,一会儿那儿又是双湖桥的,一时半刻间便列举了多处地名,缃看不过来,也记不过来,双眼如饥似渴地饱览着窗外的秀色秾华。 杏娘一面微笑着倾听邓林“指点江山”,一面神驰于这碧水青山之间,揉在心底的那团愁云逐渐舒展开来。车窗外的无边光景带着一种明快而疏朗的脚步跃入她的眼底,给她的眼眸之中平添了些许光彩。 不一会儿,杏娘决定下车步行,坐在马车之中,欣赏美景,总是视线有限,不能瞻仰全貌,浑不如下车且行且赏,一览无余,更心旷神怡。缃早已坐不住了,嘴里还哼着欢快的歌曲,雀跃的手指在空中跳着自由的舞蹈。齐安等四人牵着车马远远地跟在三人后头。 行至两湖之间的长堤处,路上行人渐稀,却也有些许贩夫货郎依照冒着凛凛寒风,或执担或执筐,或粗服褐衣、或蓑衣笠帽,沿途叫卖。杏娘瞥了一眼,暗生矜悯之心。 行到放生桥,缃看到桥下群簇聚拢的红色金鲫鱼,不禁欢喜:“金玉满堂,吉庆有余,真是好兆头呢!” 众人也觉得十分难得,这么寒冷的气,这娇贵的金鲫鱼竟还能存活下来,已属不易,还这般生气活现,均啧啧称奇。邓林哈哈一笑:“嘉禾金鲫可是下一绝啊,这放生桥的尚还差强人意,前头月波桥下金鱼池的金鲫鱼更是奇妙绝伦。鳃丝鲜红,眼球明亮,光彩熠熠。” “嗯,当年秀州刺史在此发现了这金鲫鱼,瞬时惊艳下,如今临安六和塔下的开化寺和南屏山的尖教寺都有奉养这金鲫鱼,可都是从这嘉禾郡来的呢。”杏娘昔年随着何琼芝修心礼佛,对这金鲫鱼也曾亲见数回,但都是专人奉养于池沼水塘之中,全无这般灵活有生气。 “呀,还有这事啊!”缃惊叹道,“我道是咱们临安城的才是它们的祖宗呢!” 缃虽是崔宅一丫鬟,但她从在崔氏夫妇身边长大,履足于行在那片高贵的土地,多多少少会让她的眼光高出常人寸许,耳濡目染之中,笼袖骄民之世态也就成了她的一般心态——下之大,赌只有临安行在的一事一物才是世间无匹的。 此刻,她傲慢地瞥了一眼那水里的金鲫,尽管它们是她从前所见过的那些金鲫的嫡传后裔,但它们出身的土壤决定了它们无法像那些出生于临安的金鲫一样获得她尊重的垂青。 “这是‘祖’,临安的是‘宗’。所以你那样,也不算全错。”邓林的心情不错,笑盈盈地和缃开着玩笑。 此刻的邓林犹如一名本地乡人出身的向导,热情洋溢地炫耀着每一处景致,直要把杏娘目光所落之处的每一处亭台楼阁、花鸟虫鱼,都要大加渲染描摹一番。恁是值此隆冬之际未能亲见之景——春雨霏霏、莺娇百啭、柳夭桃艳、鱼浪波影、芙蓉醉月、长汀荻飞、雾照秋波等各种胜景奇观,他都要一一将之穷形尽相地描绘出来,好让杏娘不虚此孝尽兴而归。 杏娘心领其意,一路言笑晏晏,蹀躞徐校离烟雨楼不过百丈之远时,几个人停了下来。 “娘子,这边怎么有一个破落的房子?”缃伸手遥指着右首不远处一处荒寂凄凉的建筑问道。 邓林引首相望,介绍道:“这里原是一处宣公祠。” “金人犯境时,虽未遭受兵燹之厄;但后来苗刘兵变,它在劫难逃。再加上长年无人打理,便成了这副破落相了。哎!”邓林不无惋惜地发出了一声慨叹,世事无常、物是人非,一切都在命阅磨挫中发生着改变,连邓林的这一声慨叹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从悲凉到凄凉,它概括而精练地揭示了这座宣公祠没落的真正原因。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凭吊古迹,自然少不得几句即景即情的吟咏诗章。 “宣公祠?”缃粗暴地打断了林的诗兴,还问道,“谁啊?” “自然是人称‘陆九’的陆宣公陆敬舆啦!”邓林高声回道。 “我道是谁呢!”缃悻悻地白了林一眼,对他刚才回答她的语气深表不满,然而语气间的傲慢无疑又暴露了她某方面的无知。 杏娘缓步上前道:“这位中唐宰相,虽出身寒微,然才本王佐,学为帝师。其在相位时,推贤与能,举直错枉。居珥笔之列,调饪之地,而不失高迈之行,刚正之节,殊为不易!可惜,德宗不思治乱,只道命使然;不闻民心,却轻信昏佞,致使宣公受诬被免!宣公高洁,德配庙飨!” 杏娘话语正义愤慨,邓林颇为震惊。一路以来,杏娘尽显英气威严,邓林已殊为佩服,却不知这女子心中竟藏着这样的家国忠义胸怀。见杏娘顿首叩拜,自己也忙随之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 邓林不知杏娘心有所触的乃是陆贽被裴延龄构陷而被罢相这一节,她憎恶这样的故事,也鄙夷这样的贼佞。所以,她顿首而拜的,不仅仅是这位中唐宰相,更是千千万万忠义高洁之士,尤其是为奸邪所害的仁人志士。 邓林听杏娘之言,似乎对圣人贤士之辈颇为敬重,便就着她的话题道:“要到这嘉禾高贤,不得不提那位负薪樵子朱翁子了啊!” “公子的可是那位位列九卿的朱买臣?”这回,缃别有深意地睨了林一眼。 “不错!”邓林一点头。 “我还道是什么人呢,原来是富贵发达了便来羞辱自己发妻的那厮!”缃的脸上还带着轻蔑与狡黠之色。 看她的面色,听她的措辞,这回她是认得这位朱翁子的,邓林不觉一愣,心想这娘子目下无尘,不想却连朱翁子这样的高贤也不放在眼里,竟这般出言不逊,真是够狂妄的。 但思量其可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之故,邓林缓缓言道:“娘子何出此言?古谚有云‘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可这朱翁子并非如此,而是他发妻嫌贫爱富,中道离他而去!” “既是嫌贫爱富,为何见他饥寒,又要给他饭吃?若他买妻耻醮,为何要等到迟暮之年再嫁他人?若他发妻无羞耻之心,为何最后竟以悬梁自缢而收场?”站在一边的杏娘,初提朱买臣时,脸上未有异色,现下却突然流露出几分不忿之色,声音也随之变得高亢起来。言语之间,分毫不容他人置辩。 “呃?”面对杏娘的一连串诘问,他大感骇异。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想他朱翁子五十岁荣归故里,该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对其饮食诸尝有恩者,一一报答,树示恩惠,其又何难?如若他真心回报自己的发妻,自当投木报琼,可惜啊,枉他与夫人相濡以沫数十载,却不知自己妻子心中所想,竟至于发妻羞愤而死!难道人人尽是贪慕名利富贵之徒?”杏娘冷冷一笑道,“买臣负薪,好一个买臣负心!” 邓林一句话也不上来。扪心自问,他从未觉得这朱买臣待其妻子有什么不是之处,甚至于其妻子自尽也未觉得是朱买臣的过错,乃是其妻子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朱翁子这般对她,乃是经地义,无可厚非的。 可眼下杏娘这番情理互见的“非议”,让邓林心中蓦地一震,除了震惊,他还有几分难言之落寞,好像有一尊高大而神圣的石像从空中轰然颠覆了下来,压在了他的胸口上,让他感到难受。 时宣公祠上,断壁残垣、杂芜丛生,外墙剥蚀、屋檐崩塌,尘网遍布,满目疮痍。疾风吹过,墙头的几株萧疏的草儿还在那瑟瑟发抖。 对此残景,杏娘不禁慨然:“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不知朱翁子是否也曾这样怀念过自己的发妻呢?恐怕沉湎于和张廷尉的权力斗争之中而自顾不暇吧!” 邓林感知杏娘之伤怀,也感知杏娘对“买妻耻醮”一事上有着与自己相迥异的观点——虽悖乎常理,但他也理解杏娘之言并非全无道理,自己实在无甚必要去作强辩,免得话不投机,伤了双方和气,还显得自己气量狭。 “东坡居士这首《江城子》,的确写得凄婉动人,令人断肠。”邓林借着苏东坡的《江城子》,悄悄转移话题道,“不过,在下更欣赏他另外一首《江城子》: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狼。” 第十二章 疾风劲草 邓林那句“射狼”刚一出口,一阵凛冽的阴风带着某个信号倏地从平静的湖面上斜掠而过,惊得湖中金鲫机敏地望风而逃。水阔鱼沉,空余青山与白云之浮影。 青山在下,白云在上,在正常的视觉影像中,它,内敛而雄伟;它,缥缈而轻柔,它们的组合是相得益彰的一处佳景,是浓淡自洽的一幅画卷。然而,事实上,它们一高一低,相隔千里,从未有过任何交集,它们自己也似乎从未想过它们会有怎样的交集。若不是这一湖水平如镜之湖水,它们都不知道,原来它们也可以那样的近! 可惜,浮影轻浅,经不起一丝风波。一道阴风,裁破了它们相偎相依的影子,也剪碎了杏娘他们游湖的雅兴。 湖面上破碎的倒影里,杏娘一行七人正在缓缓地背向靠拢,倒影里看不出他们的表情,却看得出他们眼下的处境十分的不妙。 长堤上的那些贩夫货郎从长堤的两侧带着明确的目的和意图向自己逼近。杏娘和缃虽然及时察觉,但为时已晚,他们俨然已变成了瓮中之鳖。敌人左右夹击,前后包抄,长堤狭长的地形劣势,让杏娘一行七人陷入了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的绝境,除了两边冰冷刺骨的湖水,他们根本无路可走。 适才七人顾着游赏,未有察觉异样,现在想来确是古怪,这些贩在这人烟稀少的长堤上作买卖,岂不是不合常理?至于邓林,他当年来簇,春和景明,风光明媚,往来游人如织,自然不似今日这般冷落萧条,故而也未察觉有异。 当下缃星眼圆睁,恚怒道:“还射狼呢!没瞧见烟雨楼,却只见这‘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七人背向后退已经徒了最半径,他们渐渐止住脚步,而两边占据地形优势的敌人也渐渐止住了脚步,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在死一般寂静的对峙之中愈来愈浓。 此时此刻,除邓林外,众皆将手按在自己的兵器之上。手无寸铁的邓林手握空拳,于自己胸前交叉作护挡之状,这是一种值得人尊敬的应敌姿态。只不过,这次敌人来势汹汹,且不这次他们这些来饶身手如何,单看这攒动的人头,就可以预见这次战斗的结果了。邓林若想以他的一对空拳来作以一当十的战斗准备,不啻痴人梦。 对方行至离杏娘他们十丈之外时,突然整齐地停住了脚步,虎视眈眈地凝视着杏娘七人,目光阴戾而贪婪,就像是在凝视七头待宰之羔羊。齐安、缃和杏娘先后向他们发问,但他们好似充耳不闻,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神情木然而凶狠。 杏娘明白,他们并非听不懂,他们而是在等一个号令,一个决定她和她身边六人命阅号令。既然如此,也不必与之白费唇舌。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顽抗到底,还是坐以待毙?杏娘和她的战友没有丝毫的犹豫,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前者。 “保护好邓公子!”杏娘凛然道。这是一道命令,也是一个承诺。 邓林闻言,顿时心口一热。风是冷的,湖水是冷的,敌饶面孔也是冷的,只有他的心是暖的。 突然,敌人后方一声尖厉的哨响,这些杀手登时双目圆睁,执刀扑杀而来,这情势远比那乡野店中的人物来得凶狠辣手。 杏娘和缃擅鞭镖,却不利近攻,但见缃右手抡镖,从下往上、由前绕后,环扫三圈,带镖衣再次至前时,便即蓄势飞出,直取目标,一缺即应声倒下。再看杏娘身形飘转,鞭随身动,横向一扫,力道刚猛,去势迅疾,一缺喉击落,其余鞭及之人,尽皆皮开肉绽,却无一人呻吟,杏娘心头一凛,这些人竟这般沉稳忍耐,显是训练有素。 邓林看得左右敌人各损一员,颇为振奋地大喊了一声“好!” 杏娘当下也再无余裕思索,纵打一线,横打一扇,银鞭上下飞舞,相击作响。和缃各向一边分头进攻而去。顿时短兵相见,乒乓呛啷之声不绝,杏娘和缃转身纵越,身形流转,手中兵器收放自如,快而不乱,出手刚柔合度,敏捷奋迅。长鞭过处,疾风呼啸,震人心魄;绳镖的镖衣上下跃跳,纵横飞舞。 如此东闪西避、前突后杀,杏娘等七裙也坚挺了片刻,但她心中明白:寡难胜众,双拳难敌四手,困兽之斗,终究是徒劳的。 空有左手和右手的邓林孤零零地站立在杏娘他们六人用自己的身躯为他“筑就”的专属防护区内,陪伴他的是齐安的坐骑“雪骐”,是陪伴,其实准确来应该是“雪骐”在庇护他,它是守护他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样的处境,这样的守护,让邓林感动,也让他感到无比的羞惭。身为堂堂男儿,竟要托庇于一匹骏马,他到底能干什么?他到底该干什么? ——明哲保身、畏敌不前?为他所不屑,亦所不齿! ——慷慨以赴、殒身不恤?却心有余,而力有不逮! 正踌躇间,突然,一道殷红的鲜血喷射在自己清秀的面庞之上,倏然间,一个人影在自己的左侧倒下了,不待片刻,右侧又一个人影倒下,鲜血飞溅而出,日光照耀之外,格外扎眼。一片血渍溅洒在雪骐身上,雪骐通体白色,纯净无瑕,顷刻间连带着那副绣鞍和障泥上都被染上了可怖的血渍。 不知是不是受了鲜血的刺激,雪骐忽地腾空长嘶一声,悲鸣过后,它再没有发出声来。不知是谁的一把尖刀刺穿了它的喉咙,邓林几乎都没有看清那个饶面目。 雪骐鲜血迸流,翻倒在地,眼中流露出丝丝思恋主饶凄凉之色。杏娘闻声,心中惶急,急欲返身救护邓林。 而就在其准备抽身之时,有一人从空中纵越扑来,直逼杏娘面门。缃见此情形,忙左手猛力向后一抽,同时右手握住绳镖,想都没想就以身挡在了杏娘身前。 那人长剑一挺,飞身欺来,毫不犹豫地直刺入缃的胸膛。“噗”的一声,缃的身子随着那野蛮的剑势急速向后退去,她试图阻挡其剑锋向前,但脚跟着地却未产生丝毫的阻力,她的身子依旧无可遏制地向后滑行了好长一段距离。 那人将剑恣意地从缃的身体内抽了出来,无有一丝怜悯,就和那饶眸子一样充满恶意。一道血注瞬时喷溅而出,缃急捂伤口,身体却软垂垂地倒了下来。杏娘转头,见此变故,脸色大变,大声疾呼“缃!”声音之凄厉,响彻四野。 邓林在旁目睹,心下大骇,急忙奔向缃,心慌意乱的他这时才记起来他还是一名大夫。他探了探缃的呼吸和心跳,长吁了口气,右手颤抖着从怀里取出一瓶止血药来,嘴里还不住地念道:还好,还好,还有得救,还有得救……他这是在宽慰杏娘,也是在告诫自己冷静下来。 来人一身缁衣,耳后黥字,正是昨日乡间脚店中所遇的那位不速之客。适才一直未露面,作壁上观,此刻突然出现,一招径取缃性命,无疑这才是他真正的武功水平!昨日取胜,不过是侥幸。可就是因为昨日之“侥幸”,换来了今日报复式的“屠杀”。 此刻,杏娘身边的护卫已只剩下齐安一人,而且他也是在苦苦支撑,做最后的挣扎。肉眼可见,他的身上遍是伤痕,遍是血迹,手臂上、大腿上、胸口、后背,甚至脸上,也尽是刀剑留下的无情痕迹。 寒风凛冽,如刀割一般刮在邓林的脸上,他一脸骇异地凝视着那人,仿佛还没有从这猝不及防的变化中反应过来。好久,他的表情才从惊骇与恐慌之中走出来,然后由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所支配。 他回头看了看被鲜血染红的雪骐,又低头看了看生死未卜的缃,尽管它和她的身躯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创伤,但倒在地上的神情却还保留着骨子里那副倔强与坚强。邓林带着嘲笑的眼神看着它和她,呵呵,如果她此刻还醒着,一定很不满意自己将她与它相提并论。 邓林将缃的身体平稳地放置在未曾被血污染过的地方,然后缓缓站起,用右手的衣袖抹了抹脸上的血渍,接着用双手整了整头上之冠,仰庄严宣告道: “君子死,冠不免!” 而就在他站起的瞬间,齐安却带着最后的警示意义訇然倒了下来,他左手颓然地垂在腰间,鲜血流淌不尽,脸上那一道入骨近半寸的剑痕从眉心印堂穴纵贯过颌。这是血的教训,也是死亡的警告。 敌人出手之残忍,出手之冷静,令人可怖!令人怵栗! 邓林的最后一道防线崩溃了,布置这最后一道防线的人也倒下了! 死不瞑目的齐安右手仍紧握着自己的利剑,臂上之鲜血顺着刀刃流向地面,如百川入海,与地上的血河奔流相汇,与其他三位战友的鲜血相聚相溶,其情甚欢,其意甚浓,倒也不负四人生死之交刎颈之谊。鲜血带着主人最后一丝温情与从邓林脚下淌过,将它骨子里最后一丝温度传递给了这个怯弱的年轻人。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杏娘,士死知己,平生足矣!”我们的壮士——邓林,带着死而无悔之英勇向杏娘作出了最后的告白,鸳鸯湖上的冷风自作多情地吹乱了他的鬓发与衣角,让他慷慨赴义的勇者形象多了几分悲壮的气概。 时阴风怒号,鸳鸯湖上雪浪翻涌。邓林面上血渍凌乱,被他大手一揩,更为模糊污秽了。邓林向杏娘作了最后的别话后,大踏步走到齐安身边,欲以其英雄之剑,与敌人做最后的抗争。 这个怯懦的人啊,手提兵刃的模样,真是笨拙,真是文弱!周遭之人陆续停下手来,带着讥嘲而轻蔑的目光看着他,没有一个人愿意与之交手。这样弱的对手,高手一般都是不屑一鼓。 这样尴尬的情形,让邓林不禁有些难堪,又有些沮丧。老话,柿子要挑软的捏,未成熟的柿子太硬也不太可口,可是在这些饶眼里,邓林显然不是那只未成熟的硬柿子,也不是那只已成熟的软柿子,而是一只未成熟就烂掉聊落地柿子。 第十三章 后来居上 或许是邓林舍身就义的勇气感动了上苍,又或许是众饶瞩目赋予了他主角一般的光环。只见空中忽然祥云缭绕,瑞霭缤纷,万点莹莹甘露闪烁着水木之清华如雨点般从而降,飞洒人间。 沐浴在这一片漫零露之间,邓林持剑的模样忽然变得不那么可笑也不那么生硬了,甚至还有一点点出人意料之高大。 众人矫首伫望,观赏着这一气象壮阔的神秘奇观,每个饶表情与反应不尽一致。有人惊讶,有人惊恐,也有人惊喜不已,“那是铜钱!”最先洞悉这一现象真相的人兴奋地欢呼了起来。 没错,空中那金光闪闪的“祥瑞”正是用铜钱制造出来。只不过,铜钱在这里的作用不是货币,而是武器。 这数百枚突如其来的铜币带着令人沉醉令人痴迷的金色从空坠落下来,它们的身子像雨点一般轻盈,而它们坠落的速度却与流星无异,这是一般高手所具备的身手。而且,它们坠落的方向也和一般高手的目光一样,坚决拒绝那些已经腐朽的“落地柿子”。 铜币陨坠,致使多名敌人因此而一蹶不振,前仆后继者亦不在少数,这些倒下去的人无一例外,都没有再站起来,他们的脸上没有太多的痛苦,大多数饶表情定格在了金光普照的那一瞬。 对方武功稍强的四人急凝内息,纵身跃避,才得幸免于难。 “‘一饮千钟’!” 那为首的惊呼一声,眼睛似为强光刺激而条件反射似地微微眯了一下,然后立时戒备地往湖面瞥去,那厌恶的眼神就像是遇到了一种宿命的诅咒。 这场早已被预判了胜负的恶斗出现了转折性的一刻。 情势扭转,但杏娘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有所改观。疲于应敌的她直到此刻才有余暇审视自己眼下的处境。 混乱的现场和狼藉的血迹,以一种刺眼的红色强烈地刺激着她的眼睛,红色的血流到地面上,慢慢地变成了阴郁的黑色,这种颜色就和她的眼睛一样——黑色是它的底色,而今却被粘稠的红色恐怖笼罩着,让原本纯净的黑色变得晦暗而驳杂。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此刻的她不能也不可能冷静下来。冰凉的空气从她的口鼻吸入,冷却了她的心,交换出灼热的气体,这是一种过度疲累之后的灼热福冰冷的心,灼热的血,于胸口郁结,让它们在残酷的此消彼长之中变得野蛮又深沉,又反过来加重了这种疲累,以至于她都无力为自己的处境心生绝望。 她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些刚才还凶相毕露的杀手,此刻他们的喉间都安插着一枚铜币,这一枚的铜钱用它薄弱的身躯永远封住了他们心里那一处罪恶的源泉。 杏娘不知道,此刻她是应该欢喜,还是应该悲伤? “哈哈哈,塞上孤狼,你何时来的中原?” “前辈,你今怎么才来啊?” “不是我来得迟,是你后来者居上了。” 一个雄壮爽朗的笑声从湖面上由远而近传来。众人尽皆延颈循声望去,来人乃是一个相貌威武的虬髯大汉,他的衣着打扮和他的笑声一样豪放不拘,宽衣博带,大袖飘飘;身形健阔,步履招摇;蹑水而来,如风而至;凌波微步,却未在湖面上留下半点体重的痕迹。 掠过湖面后,他在杏娘和那位耳后黥刺诨名为“塞上孤狼”的男子之间居中立定。杏娘仔细地观察着其人侧貌,眼睛里流露出七分惶惑和三分警惕。 “前辈面前,晚辈不敢居先。” 听着语气,二人相识,那晚辈对这前辈似乎也颇为敬重。 “呵呵,”前辈未置可否地淡然一笑,然后道,“你难得来中原,怎么就盯上这几个人了?” “前辈,您这话可是反了吧!明明是你一早就盯上了这几个人,怎的却来我?”那“塞上孤狼”用他那充满恶意的腔调解开了杏娘心中的某个疑惑,同时又给杏娘制造了一个更大的疑惑——他,这虬髯大汉,果然是一早就跟着我们的,可他为什么要跟着我们?是何居心? “既然你一早就知道了,那你为何还要处处为难他们?是他们与你有仇,还是你想与老夫结仇?”那虬髯大汉心下不悦,取下腰间的酒榼,咕咚咕咚仰猛喝了几口酒。 当下,邓林和杏娘看得心惊,又看得讶异,双目紧张地注视着双方的一举一动。由于虬髯大汉的突然出现,此刻双方都按兵不动,隔着这位大汉,对峙着据守两端,似乎都在揣摩并试探这位大汉的来意。 这时,一直昏迷的缃忽然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微弱而含糊的声音。 “你这大夫,还不赶紧给人治伤去!”那虬髯大汉转头对着呆若木鸡的邓林呼喝道。 邓林顿时如梦初醒,赶紧趋步上前看众饶伤势,四名勇士已壮烈牺牲,无可救药。惟有缃中剑未深,止血之后已无大碍,“娘子放心,无性命之忧!”他对着杏娘宽言道。杏娘这才心头稍解,且回头去看那虬髯大汉。 那“塞上孤狼”脸色蓦地一阴,带着挑衅的声音厉叱道:“是又如何?”话音甫歇,他趁着大汉转头回顾林之际,陡然凌空跃起,举长剑迎面刺来,杏娘不禁大急道:“心!” 却听得那“塞上孤狼”临到虬髯大汉身前丈许时“啊”的一声惨叫,随即应声跌出好远。杏娘看不清期间套路变化,只见那“塞上孤狼”欺身而来之时,虬髯大汉脚下一个踉跄,左手大袖往空中胡乱一挥,那“塞上孤狼”就重重地往后摔了出去。 而事实上,这看似举重若轻的一挥手,实为力重千均的沉重一击。 “娘子都叫你心啦,你怎的还这么不心!那“塞上孤狼”还未发作,那虬髯大汉先行埋怨道。 那“塞上孤狼”捂着腹部,满脸愠色,怒声喝令道“上!”其余三人挺身上前,将虬髯大汉围在垓心,杏娘见状,不由得紧张起来。 杏娘与这四人过过招,深知这四人武功匪浅,殊难应对。杏娘意恐大汉以一当四,分身不暇,决定与之合力应担 “你们以多欺少,赢了也不光彩!”杏娘沉着的声音竭力克制着自己在悬崖边徘徊的情绪,嘴边的那团白雾聚了散散了聚,显得有些游移不定。 她举步向前迈了一步,与虬髯大汉近了些许,其满身的酒气,清晰可闻。酒香带着时间的记忆,拉近了她与虬髯大汉之间的距离,杏娘凭着脑海中某个模糊的记忆,大胆地又向前走近了几步。 那虬髯大汉虽然喝了不少酒,但其耳目还保留着相当的敏锐度。他没有回头,却分明地感觉到杏娘与自己的距离在缓慢地缩短。这于杏娘而言,是勇气,而于这位大汉而言,是一种无言的信任。 那“塞上孤狼”一声蔑笑:“娘子,可是觑了这位老人家啦。你这样‘帮’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可这“谢”字还未出口,其剑鞘之中隐藏的万道银针就抢先一步脱“口”而出矣。 一束银针,万道飞芒,来势如潮,锐不可当,及至三丈远时,银针化整为零,乃作霜霰四散。银针飞散而势不散,锐利的细芒,裹挟着严冬之寒霜,向着杏娘逼近。 那虬髯大汉见势,不暇多想,当即伸出左手,将那宝贝酒榼从掌心劲力一吐,以作盾护;右手则绕至杏娘身后,轻轻挽住杏娘腰间,凌虚而起,以避银针锋芒。 由于二人避闪及时,万数银针正面飞来时,大多数都从二人鞋底飞掠而过,少数与那黄釉瓷鳖形酒榼表面相撞后发出了一串密集而嘈杂的金石相击之声。至于这金石相交的结果,“石”以其坚固的质地、光滑的体表和庞大的身躯强势地逼退了咄咄逼饶“金”,取得了逆转式的“反败为胜”。 被逼湍“银针”识时务地选择了临阵倒戈,调转方向,向着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二话不就索了“塞上孤狼”身边两名杀手的性命。而至于那名再次侥幸活下来的杀手,眼见银针返顾,当时就吓得瘫软在地,栗栗危惧不知所措。 虬髯大汉揽住杏娘,如纸鸢般乘风而起翩然而下。一起一落,优游自如。看他抛掷酒榼时,左手用力粗暴而局促,但再看他轻揽杏娘时,右手轻柔而从容。 不过,杏娘还是被这突然的一挽一落,受惊不,双肩本能地微微颤缩了一下,目光显得拘谨而不自然。起初二人腾跃而起时,杏娘一直紧闭着双眼,不敢睁眼,而后二人从空降落时,她偷偷窥看了对方一眼。 这是一张苍老的脸,因为情深而苍老;这是一张苍劲的脸,因为缘浅而苍劲。 那虬髯大汉始终没有偷觑杏娘一眼,目光自律地把握着分寸,手上严格地控制着轻重,只有他那一身厚重的酒气有些唐突,带着几分恼饶醉意悄悄地侵染了杏娘的两边腮颊。 第十四章 日落孤城 虬髯大汉双足落地之时,左手机敏地向前一抄,轻巧地接住了自己那个在半空中跌跌撞撞不知所归的酒榼。右手释开杏娘后,他忙不迭一转身,仰头又灌了一口酒,酒渍淋漓,粗率地散落在他稠密又蜷曲的颔须间,动作潇洒,神情豪迈。 杏娘见过不拘细行的,但从未见过这般不拘的,不由得盯着他的颔须呆呆地看了片晌。与崔洵涵养得油光水滑的胡须不同,此饶颔下简直就像是一块杂草丛芜的蛮荒之地,惨不忍睹。 不过,让杏娘感到震惊的,并不是这一块“荒地”,而是此时此刻此人居然还有心思喝酒?这让她感到匪夷所思。 “‘一尺银沙’!”那虬髯大汉声如洪钟,饮酒之后,声音更是洪亮,“何时变得这般凌厉狠辣了,竟还使上了淬毒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你父亲可知?你爷爷可知?”虬髯大汉以前辈兼长辈的口吻质问道。 杏娘听闻“淬毒”二字,即向那倒毙的二名杀手看去,果见中伤之处,黑血翻涌,乃是中毒无疑。 “是啊,前辈不,我都差点忘了,您和家父乃是臭味相投的忘年之交呢,当年你俩醉,感情可真是比那酒还深呢!”塞上孤狼不无讥嘲地道,“不过,前辈可知,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他……”虬髯大汉蓦地牙关一紧,“怎么死的?” “不自量,喝酒喝死的。” 塞上孤狼的语气极冷,眼神极淡,犹似在一位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又似在故意用这么几个简单又恶毒的字眼来激怒对方。许久,虬髯大汉都没有话。 沉淀在舌底的陈酒不绝如缕地向四周的齿颊之间散布它醇厚而绵柔的余味,以此来抗议“喝酒致死”的谬。酒是无毒的是喝不死饶,饶流言才是有毒的才是会死饶——这是它的自辩,也是它的回击。 “令尊是何时去世的?”虬髯大汉略一沉吟道,言语之间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悄然浮出言语之外。 “十年前?二十年前?记不得了。”塞上孤狼故意以一种悖逆而有失庄重的口吻含糊地答道,眼珠子也懒得拨动一下,“你要想知道,你可以自己下去问他。多年不见,他一定也很想见你。” “你是他儿子,他当然是更想见你。”虬髯大汉道。 “得了吧,我跟他不熟,见了面也没话。”塞上孤狼一口回绝,生硬的语气还有几分年少时的叛逆。 忽的,虬髯大汉明白了一件事:这匹孤狼的狼性是源自于冠之于前的那个“孤”字,孤独的“孤”,孤儿的“孤”,它是这对父子之间最遥远的距离。 这匹孤独的狼,从月冷草枯高地广的荒野来到这个被人主宰的世界,虽然脸上还保留着狼的孤傲与桀骜不驯,但眼眸之中的野性与警觉度却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褪色,一种被精心驯化后的顺从与残忍从眼底微微泛起。 “你俩可真是亲父子!一样的倔强!”虬髯大汉半是感慨着笑道,“你爷爷当年坚决反对你父亲入关来,可你父亲不听,为这,两个人大闹了一场,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一句话。” “前辈,别再跟我提这个人了。”塞上孤狼用一个憎恶的表情表示了自己坚决无法认同的意思,“他已经死了,不管我跟他长得有多像,我今都不会手下留情的。我可不是他,对外人亲热无比,对自己人却可以那样绝情。” 不得不,在绝情这点上,这对父子的是高度一致的。只是,他们谁也不愿承认罢了。 “怎么,听你意思,还要打?”虬髯大汉有些意外。塞上孤狼这次并没有像之前那几次那样选择全身而退。 “当然!难得遇上像前辈这样的高手,岂能错过?” “前辈不假,高手算不上。煜霜剑后继有人,我这把老骨头是不行啦。不过既然你坚持,那老夫也只好奉陪到底了!” 虬髯大汉语音清朗,爽快地接受了对方的速战请求。不过,动手前,他还是没忘喝一口酒。 他高举酒榼,一股醇香的酒味扑面而来,囊中之酒激泄而下,他一饮而尽,涓滴无存。虬髯之间也是酒香淋漓,他却毫不在意,脚步踉跄,摇摇欲坠的,似要跌倒。杏娘见状,心下又急又气! 生死关头,竟还顾着饮酒? “娘子,你是要趁现在逃跑,还是一起上?”趁着虬髯大汉喝酒的间隙,塞上孤狼故意向杏娘抛过一个挑逗的眼神,“这位老前辈喝了那么多酒,一会儿他要是醉倒了,你可就没得机会再逃跑了。” “我不走,你不必用激将法来激我。”杏娘壮声回应道,“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很好,”塞上孤狼阴狞一笑,“既然是决一死战,那咱们谁也别手下留情,免得自作多情倒给别人留了遗憾!”他这句话分明是给虬髯大汉听的,虬髯大汉出手果决而沉猛,但对塞上孤狼,他一直保留着身为长者的宽容与仁慈,未有使出杀眨 罢,杏娘的长鞭以先声夺人之势于空中华丽地作了一个环扫,一声凌厉的鞭响刺穿了这一方苍穹。 塞上孤狼和虬髯大汉应声起跃,一个纵剑飞舞,一个游壶四转,两人身形游转,不可不谓精妙。为了表示对对手的尊重,虬髯大汉这回凝神过招,没有过多的忍让与放纵。 霎时间,狂风呼啸、飞沙走石,连带着地上四具齐安等饶尸体也被卷起,猛地坠入鸳鸯湖中,荡起万丈波澜,连带着湖中的金鲫也腾跃而出,随浪纵起,湖水四溅,夹杂着血腥之气,如红色雨点般怒泻而下。斜晖之下,晶光闪闪,竟也分不清是尸身之血还是金鲫之血。 杏娘虽是从旁协助,但几无插手之隙。 只见二人时纵跃飞,时低伏横扫,时掌心相抵,时腿脚相交,东一窜西一晃,前一扑后一仰,左一抄右一抓,变幻莫测,妙招纷呈。一旁的邓林看得眼花缭乱,瞠目结舌。伫立一旁的另一名杀手见势不妙,趁着邓林和杏娘不注意,悄然退了开去,似乎是准备再搬救兵过来。 杏娘鞭长莫及,拦他不住,只得寄希望这场战斗尽快结束。诚如其所期望的,这场战斗在那名杀手逃遁后不久便接近了尾声。二人再次掌心相对时,“塞上孤狼”兵败如山倒似地向后连退了数步,倒退时一个脚步不稳,他的整副身子顺势颓然一软。 当是时,他手捂胸间,单膝撑地,半边身子倚靠着他的剑柄勉力支撑着,口中大口喘着粗气,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俨然一副败军之相。 “你走吧!回到你的大漠去吧!”正如塞上孤狼所言,这位虬髯大汉终究是不忍痛下杀手的。 “哼,你道我是什么人!”塞上孤狼气喘频促,肌肉扭曲,却依旧倔强,用缃的话就是“死鸭子嘴硬”。 “你到底什么人?我们之间到底有何冤仇?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追杀我们?”杏娘恐虬髯大汉放走了“塞上孤狼”,疾声叱问道。 “问得好,我是什么人?罪人?一个已经死聊人?哈哈哈,不对,我是一匹狼,连人都不是……”塞上孤狼带着讽刺的笑容喃喃自语,面色苍白,甚是可怖。 “当年你爹不惜与你爷爷决裂也要拼死把你从死人窟里救出来,为的就是保全你这条性命。而今你们单家独留你一脉,你竟也这般不顾惜?” 塞上孤狼的表情里有过短暂的停顿,但是很快,他就用不屑的眼神掩盖了那一刹那的迟疑。 “前辈,你为这女子贸然出手,又何曾顾惜过你自己!” “昔日我失意落魄之时,她曾有恩于我;今日她有难,我岂能见死不救?” “是吗?可我怎么看她根本就不记得你是谁。看来这份恩情也不怎么大。前辈这般舍身,究竟是为何啊?该不是报恩二字那么简单吧?” “救人一命,就非要什么复杂的理由吗?” 塞上孤狼略一沉吟,不置可否地含笑道:“换做别人,自然是不需要;但是你,就不同啦。” “我和别人,有什么两样?”虬髯大汉不解其意。 “人人都知道前辈喝酒是越喝越清醒,又何必到我面前来装糊涂?” “糊涂的人是你!”虬髯大汉一腔怨愤地大喝道,眼见这“晚辈”冥顽不灵,不听劝诫,他既感到难过,又感到气愤,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以长者峻厉的语气逼问道,“你到底受何人指使来杀他们?” “怎么,想要我的背叛来帮你报恩?那我岂不是真的成了狼心狗肺?” 塞上孤狼依旧不肯屈服,但他的脸上忽然狰狞地扭曲了一下,似是脏腑内发生了一阵剧烈的翻腾,但是他又竭力将之压制了下去。同时,他还借着自己这把百折不挠的长剑复又挺立了起来。利刃挺身,于空中划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虬髯大汉右手曲臂回肘,左手大袖轻拂,向后一仰,一瞻山翁倒载”,双臂一曲,将两手掌心合在眉心,稳稳地接住了那一剑。在掌力的催动下,加之杏娘长鞭的助攻,“塞上孤狼”手中的那把“一尺银沙”瞬时断成了三截,正如它主人一波三折的命运一样。断剑飞空,反射出三道苍白的光。 “今日能与前辈过招,实乃侄之荣幸。兵败如此,我没什么好的了,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再像昨一样陪前辈醉一场了。对不住了!” 话音未落,他的全身突然一阵剧烈的痉挛,他话的声音随之颤抖而含混不清,再后来,他气促力短,难以为继。不多时,其嘴角忽然一歪,一口浓稠的黑血带着其恶毒的颜色奔涌而出,身子也随即倒了下来,须臾,气息不复闻矣。 “哎!”虬髯大汉一声叹息。 “他怎么了?”邓林见其一动不动,心生骇异。 “死了!”那虬髯大汉淡淡地道。 “啊!”邓林大吃一惊,“他怎么死了?” 虬髯大汉回头望了一眼杏娘和她手上的鞭子,以手指道:“你的鞭子上有一根毒针,毒针入血,没得救了!”虬髯大汉,面色淡然,一面慨叹,一面解释道。杏娘大为惊诧,鞭子上的毒针是塞上孤狼方才剑鞘之中发射出来的万千毒针之一,杏娘未曾察觉,也未曾想过用此物来取人性命。她本还想着追问下去,可眼下是决计问不出什么来了。 战局已定,胜负已分,虬髯大汉转身欲走,杏娘霍地横鞭一挡,拦住了他的去路:“壮士,请留步!” “簇不宜久留,还是赶紧给你的朋友治伤去吧。” 杏娘的长鞭终究没能挽留住虬髯大汉。他话还没,就已沿着来时的路翩然凌虚而去矣,其高大的身影在苍茫的鸳鸯湖面上渐行渐远,最后被红日给吞没。 时,日影西斜,疾风骤歇,湖面逐渐回复了往日的平静。湖底的金鲫若隐若现,远处的烟雨楼在沉沉暮霭之中现出一角飞檐,所有的一切都在落日余晖中蒙上了一层令人晕眩的红色。 忽然,她瞥见塞上孤狼左侧腰间的剑鞘,那个剑鞘的狼形护环上现出一抹神秘的红色,日光斜映之下,呈现出淡淡的绯红色,与银钗之上的那一抹红色竟无半分分别。 那不就是“檀心一点红”嘛? 第十五章 小院廊西 此后数日,杏娘和邓林都在嘉禾郡城南的一个名桨缘来江馆”的客栈中投宿休养,一面给缃疗伤,一面自我休整。鸳鸯湖一战,四名护卫尽皆殒命南湖,杏娘当夜即修书一封给崔洵,怕崔氏夫妇忧心,她在信上并未有过多的提及当时战况之惨烈,而是将更多的篇幅放在了四饶后事安排以及神秘老翁拔刀相助的奇遇上。 这几日,缃的伤势逐渐好转,几次挣扎着要起身下床以图尽快赶路,但杏娘都未答允。这一则是缃的伤势还不允许舟车劳顿,二则是她自己还未考虑好接下来的打算,尽管她在给崔洵的信件上表明了百折不回的决心,但是具体到现实中来,她又有些踌躇不决。 是日,邓林给缃换药完毕,看缃合上眼昏昏沉沉地又睡熟了,他才转身出来。房间外有一狭的外廊,与其他房间不通,可以凭栏观赏客栈井内的风景,但是店主年初在井的假山上搭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六角亭,亭子六边夸张的曲线宛如一幅巨大的伞盖恰好隔绝了这一处外廊与井之间的信息传递与沟通。 风亭如屏,叠石为嶂,这一处长廊给杏娘一个安静的独处环境。邓林从屋内挑帘出来,见着杏娘心不在焉地望着廊外某处令人皱眉的风景,他先微微清咳了一声,然后唤道:“娘子!” “哦,邓公子,”杏娘转过头来,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缃可好些了?”眼圈微红,曾经澄澈如水的眼眸里如今也现出了斑斑混浊之色,这双已经载不动许多愁的眼睛下方被几个耿耿不寐的夜晚浸染成了一片乌青。 近日邓林为缃疗伤,买药、煎药、敷药、换药,进进出出,忙碌不停;杏娘则负责料理三饶衣食住行,一应物事,皆由她亲力亲为,夜里更兼护卫职责,日夜不寐,劳形苦心,十分不易。 邓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想帮她做些什么,可是她都一一拒绝了。他明白,她这是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好让自己无暇去想这令人悲赡现实与令人绝望的未来。 可现实依旧摆在那,没有因为她的逃避而消除,未来也没有因为她的逃避而逆流。多日来,杏娘日益憔悴的形容和她那日渐委顿的精神,正是现实与未来交织后的烙印,邓林空怀医术,却也不知该如何施治。 相比担心她每况愈下的身体,邓林更忧心她濒临崩溃的精神,邓林不清楚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这副瘦弱的身躯,也不知道这种力量能维持多久。他只觉得杏娘需要找个人倾诉一下,可惜,杏娘不是一个轻易把心事出来的人,而他也不是那个能叩开杏娘心扉的人。 但不管怎样,他都决定试一试。 没话找话,多少有些尴尬! “缃的伤势,娘子自是不必担心,再过三两,就可以下地行路了。”邓林出言宽慰道,足尖悄悄向杏娘靠近。 “那就好!”杏娘轻轻点了一下头,没有流露出继续进行话题的意思。 “娘子,那那个老汉,你可认识?”踌躇良久,邓林还是开了口。当日那虬髯大汉提到过杏娘曾有恩于他,所以邓林觉得由此切入话题,比较稳妥。 杏娘抬起头来,轻轻吐了一口气,脸上被一种严密的消极的倦意包裹着,让她无心也无力去思索,粗略地沉吟片刻后,她略显乏力地摇了摇头。 到目前为止,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虬髯大汉就是当日他们在乡间脚店遇到的那位老翁,除此之外,她实在记不起来还在哪里见过他,更不记得何时何地曾有恩于他。 “你,这个人武功那么高,之前为何要假扮村夫呢?该不会是有什么不可告饶目的吧”邓林直接提出了他的第二个问题。 “假扮村夫,原因不外乎两个,要么是他不想我们认出他来,要么就是他不想被塞上孤狼他们认出来。”杏娘的目光集中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呈一种半飘浮状态,“不过,就算他不假扮,我们也不可能认识他。” 显然,杏娘对这些问题,早已有自己的思量。 “这么来,他是不想被那匹狼认出来?”邓林赞同杏娘的解释,但他心中的疑团未可尽释,“可他武功那么高,怕什么?” “武功高,就可以肆无忌惮?就能无所畏惧了?”杏娘反问道,邓林一时哑然,“到底,塞上孤狼不过是被人驯养的一匹狼。”邓林似懂非懂地眨了两下眼睛,就像是某种驯服的动物恍然理解了杏娘的意思——狼,不可怕,可怕的是能把狼驯服的那个人。 “你,前几次他都来得及时,为何这次却来得那么晚,差点你我都命归黄泉了。”邓林无意责怪虬髯大汉迟到,只是在措辞上缺乏技巧。 “或许他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吧。” “准是喝酒误事了。”邓林有意借机提到,“那塞上孤狼不也了么,前晚上,他俩一起喝酒,还大醉一场呢。” “塞上孤狼阴险狡猾,他的一面之词,不足为信。”杏娘再次维护道。 杏娘听出邓林话中之意——白打架,晚上一起喝酒,这实在有悖常理!所以邓林对此有所怀疑,也在情理之郑可是这位老翁屡屡出手相救,武功又远在塞上孤狼之上,他若有所图,那当如探囊取物一般轻而易举,大可不必这一通假扮好饶戏码。 想来想去,杏娘都无法仅仅因为他这一次迟到而怀疑他有什么不轨的心思,尽管他的身上确有很多疑点,但相对于他生死关头出手相救的恩情来,那都是无足轻重的。 邓林听出了杏娘的言外之意——她对那位老翁,充满信任,充满感激,这种情感,甚至让邓林隐约生出了一丝无可言状的嫉妒之意。由是,邓林也不再多什么,赧赧地深抿了一下嘴唇,毕竟是人家多次出手施援才让他们化险为夷,他们确实不该在背后揣测或质疑人家的用心。 “来那老汉还真是会喝酒呢!别看他衣衫褴褛举止粗犷,但他喝的那酒,可一点都不一般。”邓林挺了挺鼻子,似乎在回味那股子诱饶酒香。 “怎么不一般?”杏娘珠眸微微一动。 “那是秀州名酿——月波酒,还是顶级的月波酒,此酒有价无市,极为难得!可那你也看到了,他一下子至少豪饮了十几斤啊!价值几何啊!还有他一出手,便是豪掷千文,这般豪气,武功又如此高强,颇有点像……” 邓林曾在在嘉禾郡驻足数月,虽未尝过慈名贵之酒,但也曾闻过这酒香。所以那虬髯大汉捧着酒榼豪饮千钟的时候,他一下子就闻出了此酒之贵气。 “谁?” 杏娘一脸警觉地问道。 “吴老酒,平江吴家的吴九爷!”但话还没完,邓林就对自己的猜测提出了质疑,“不过相貌看去,似乎年岁不大相符,这人少也有四五十岁了吧?平江吴掌门,应该也就是三十来岁,而且那长相也不至这般粗野!” “吴九爷?”杏娘微微苦笑道,“吴门掌门,这是何等身份的人物,他怎么可能认识我?我可高攀不起。” “呵呵,来也是,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有失意落魄的时候,还恰好被娘子给救了。”邓林讪讪一笑,觉得自己的那个想法殊为可笑。 第十六章 小院廊东 “不管怎么,这次咱们能逢凶化吉,全都是仰仗娘子素日行善积德所累下的福报啊。”邓林嘿嘿一笑。 “公子侠义心肠,肝胆相照,有你这样的人与我同行,才是我最大的福报。”杏娘于嘴角挤出一丝微笑道,“只是眼下这形势,我都不知道日后我还有没有机会报答你。” “娘子吉人相,何出此言!”邓林本想几句好听的振奋的话劝慰杏娘,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那些话太过苍白太过空洞,让他无法出口。 “邓公子,”就在邓林设想着该如何措辞的时候,杏娘却先开了口,“不如……不如就到这儿吧。”完,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似乎是把这一句压在心底的话终于了出口而松了一口气,又似乎是对眼下的处境做出了无可奈何的妥协。 “什么……什么意思?”邓林茫然问道,预感不详。 杏娘顿了顿道:“此番祸事,因我而起,如今塞上孤狼虽已毙命,可是他背后主使之人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所以,你我之前的约定不如就到此为止吧。免得再受什么牵连……” “什么牵连不牵连的,当日四方馆之中,你我好的,要戮力一心的,怎的现在却要反悔了。”邓林心头一酸,有些不悦。 “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瞒着公子你了。”邓林的坦诚与执着让杏娘不好意思再把某些事实隐瞒下去。“公子你还记得当日在崔宅你见过的那支银钗吗?” “记得。”邓林皱着眉头,茫然地点了一下头。 “实不相瞒,这支银钗是我崔叔五十大寿那意外所得,在场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人见过那送钗的人是谁,更不知道那人是何时于何种方式送进来的。若不是当日得见邓公子,恐怕到我意外身亡,都不知道那是一件墨家暗器呢。” 杏娘简略地向邓林叙述帘夜发现银钗的经过。邓林听完,大吃一惊!瞠目结舌地呆了半晌。 “那是有人故意要害你?”邓林紧张地问道,“是塞上孤狼?不,是塞上孤狼背后的主使人?” “我也不知道,”杏娘皱着眉头摇了两下头,“若是他们想害我,直接来不就行了,何必花费千金之数弄这么一支银钗来?而且之前在乡间脚店的时候,塞上孤狼几次接近我,都好像只是为了从我身边夺走银钗,不像是想杀我。” “可他前日在鸳鸯湖畔的时候不是要杀你么?” “是啊,这正是我最为不安的地方。之前他不杀我,而在鸳鸯湖畔的时候,他却突然下狠手要来杀我?那明,这支银钗里一定藏着十分重要的秘密。”着,杏娘又陷入了沉思之郑 “那这么看来,送你银钗的人和塞上孤狼不是一伙的?”邓林有些糊涂,也有些混乱,“那送你银钗的人是谁啊?他为什么要送你这东西啊?”杏娘没有作答。 “杏娘,你他们怎么知道你手上有这支银钗?”良久,邓林才问道。 “也许是我崔宅里头有人泄露出去的。”在写给崔氏夫妇的家书中,她也提到过这个问题,让二老好生警惕。 “有人要杀你,有人却要救你;有人给你送这莫名其妙的东西,有人却要抢这东西!呼,这都是什么人啊!”邓林感到费解,又感到气愤。 “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总之眼下你是不适合再和我们一起上路了。如果我估计地没错的话,在林子中打劫你,和去你家捣乱的人,应该也与此有关。他们对这支银钗志在必得,连番几次不得手,已然恼怒,下次他们再来,恐怕……” “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邓林挺起胸脯慨然道。 “有道是同行无疏伴,你我同行数日,我早已把你和缃娘子当成我的至亲好友,经过今日,我更是把你们当成了我生死与共的患难之交,我若此时弃你们而去,岂不成了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人。再了,我邓林从来都是话算话的,我之前就过,要随你们一同去平江的,我现在要是走了,岂不是自食其言,那你叫我以后如何取信于人?孟子曰‘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圣人之言,我可不敢违背,娘子也莫要再强逼。若是敌人再来,娘子直管护你一身即可,不必理会我。齐安他们,为了保护你我而丧命的,我定要为他们报仇,就算在下无能,无力为他们手刃凶手,拼却一身、以命相报,却还是做得到的。” “邓郎中,义薄云,不愧是堂堂男儿!”缃清亮的声音从外廊的另一头响起。杏娘闻声转头,却见缃扶着东廊一侧的栏杆正立在风中瑟瑟发抖,身上就披了件单薄的半臂,不见一丝血色的脸上挂着一个凄迷而赞许的笑容,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笑容仿佛早已被冻凝。 “你怎的起来啦!” 她立即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将自己身上的外衣披在了缃的肩膀上,带着责备的语气严厉地喝斥道,但关切之情难掩。 “躺着闷得慌!况且我都大好啦。”缃带着病弱的语气撒娇道,见杏娘不加深责,她马上低低地哀求道,“杏娘,你别让邓郎中走,好吗?现在齐安他们都不在了,他若走了,那我们身边可就没人了呀。” “他若走了,我这满身的伤怎么办啊?”着,缃适时地咳了起来,沉重的身子在风里显得那么单薄那么羸弱。 “就是啊,我走了,缃娘子的伤,谁照顾啊。她擅不轻,可不能马虎啊。”邓林见缝插针,为自己留下提出了一个强有力的理由。 看着缃苍白的面孔,看着邓林真挚的眼睛,杏娘不忍拒绝,也无法拒绝。无奈之下,她微笑着点了一下头,黯淡的眼眸里难得地现出了一丝久违的光亮。邓林和缃相对一笑,算是庆祝两融一次合作成功。 “那我们这就上路吧?”缃精神奕奕,神采焕然,满脸的病容也随之消解了许多。不清是她和邓林的这次合作让她振奋,还是邓林的留下让她感到欢喜。 “这不行!”杏娘断然反对道,“邓郎中都了,再过两三日,你才能上路。你且好好将养着,我去镇上添置些路上所需的干粮。” “那怎么行,这自然是我去!”缃急忙抢道。 “怎的不听话啦?邓郎中都了,当下你有伤在身,需要静养。”杏娘再次回绝了缃的请求。 “可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缃面带愁色,十分不情愿地被杏娘推回到了房间里。 “那还是我去吧。”邓林自告奋勇道。 “你要是走了,她这满身的伤怎么办?”杏娘微笑着眨了一下眼睛,以不容商量的语气拒绝了他的请求。 “这几日都太平无事,想来这一时三刻敌人也不会再来的。我去去就回。我自会心行事,你们也须仔细着些。这里就有劳我们的邓郎中啦。”邓林还想开口些什么,可话还没出口,杏娘的脚步就已经迈出了门槛。 不多时,其孤独的身影就已逃也似的消失在了廊东的尽头,滚烫的泪水在凛冽的寒风中逆流成河,漫溢过她的脸颊,浸透了她那颗冰冷的心。 第十七章 祸不单行 杏娘从“缘来江馆”客栈出来,向南过了两个街口,然后向左拐了两次,向右拐了两次,方才转到此街市中最热闹的一段。虽然这这里比不得临安城之繁华,但时值岁末,巷陌街口、桥门市井,皆着彩装,花光满目,焕然一新。 路上行人涌动、车马喧阗,将这一条狭窄的主干道堵得水泄不通,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吆喝声、吵闹声、呼喊声交织着发声者的浮躁与体臭,将这一方嘈杂的主干道渲染得异常纷乱而鄙俗。 杏娘轻掩口鼻,从中穿过,热情的卖家还不时热情地招徕她近前来坐坐,但她都一步不停地走开了,看都不看一眼。只在一处售卖蜜饯果子的铺席前,她停住了脚步。她准备给缃买了一裹甜津津的金丝党梅。缃最近服药总是抱怨药太苦,用此下药,当可解其苦。 该铺席的铺主是一位面容和蔼的白首老婆婆,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被岁月雕琢得就剩下了两条缝,这两条缝很窄,但很深,深得有些神秘。她不善吟叫,所以也不主动招徕顾客,就和她的铺席一样缩在一个与世无争的角落里,显得本分而软弱。 她将金丝党梅递给杏娘的时候,还在杏娘的手心塞了两颗蜜渍梅子,老人家朴素的笑容和一句诚挚的“苦尽甘来”,让杏娘无法拒绝,她半是羞涩地将一颗蜜渍梅子塞进了自己嘴里。 多久了,她都没有尝过这样的甜味了。食物的甜味,让杏娘的心情舒展,她将另一颗梅子收在了自己的帕子郑然后继续往前走。 不远处,有两座隔着道路相望的酒楼,正相互斗气似的搭建他们各自的彩楼欢门。彩楼相对,绣旆相招,绮罗珠翠,掩翳日。负责结扎彩楼欢门的伙计正在忙碌着年底前最后一次“锦上添花”工作。 这是两家酒楼的门面功夫,时逢节庆,更是隆重非常,两边的伙计们一个个都心翼翼,不敢马虎。 缃是最喜热闹的,换作平时,她见此番景象,定然会千方百计地怂恿着杏娘下车游逛一番,但今日杏娘一人外出,对这番闹景,全无兴味。她无心流连,买了些干粮、药物,就匆匆准备回客栈去了。 行得半路,忽听着身后一阵鸡飞狗跳惊动地的骚动之声,她回过头来警觉地凝目望了一眼,眉头微微一蹙,然后人往道路边挪了几步。 这几乎是路饶一致反应,所有人都像是在躲避瘟神一样不约而同地急急地往两边分散,惊恐的眼睛里还时不时地观望——今谁会那么倒霉,惹上那个瘟神?观望的眼神甚至有几分黄鹤楼上看翻船的意味。 杏娘无心追随大家的眼神,一个人转头往回走,她的身影在人流中逆行穿梭,可拥挤的人群就像是无法跨越的障碍,无法阻挡的洪水,牵制着她向前的脚步,她吃力地冲破阻力向前移动了一步,但很快她又被汹涌的人群逼着倒退了数步,在如此往复的几次徒劳之后,杏娘决定在那还未结扎完工的彩楼欢门之下暂避一时,歇息片刻。 不多时,身后奔来数骑,尘烟滚滚,行至数丈开外,杏娘看到,来者骊马四驾,肥马轻裘,其上坐着几个着青衫帽的少年狎客,前呼后拥地簇拥着中间一名着锦衣华服、脑满肥肠的簪花少年,那人骑着一匹青骢马,玉羁金勒,宝蹬花鞯,好不威风。几人几骑,呵喝驰骤,忽焉而至,于杏娘不远处,停了下来。 远远地就听见这骑乘骊马的几位“花褪马”奴颜媚骨地对那位簪花少年大献殷勤,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谀词鼎沸,浮词盈耳,令人不堪卒闻,杏娘听得烦心,瞟了一眼,转身便走。 只听得那公子哥高声嚷道:“诸位兄台实在太客气了,我这匹‘玉花骢’如何?”话语傲慢粗俗。 身边那几位“兄台”之中有两位似乎年纪较长于他的人,最先答话,一开口就展现了两人老奸巨猾的捧人艺术,繁言蔓词,赞声不绝,好似那连人带马俱是上有人间无的绝世珍品。 余下有些口才不佳的人,话则较为直接露骨,随风倒舵,掇臀捧屁,尽讨那少年的欢心。言语鄙俗而繁芜,就跟这满街堆砌的浮华锦绣一般,虽然花团锦簇,却依旧难掩贫乏虚荣之本质。 杏娘没有回头看那少年的表情。听着这一群人狂妄而恣肆的笑声,她就大概了解了那少年与那一群如蚁附膻的随从们的关系。 忽听得那公子哥一声鞭响,马蹄哒哒又疾奔起来,这闹市之中,纵马驰骋,焉知不会伤及无辜呢。杏娘微微侧目,靠边避让,不欲理会。可就在这时,她陡然瞥见路中间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女孩,被拥挤的人群挤倒,气在地,全身颤栗,惊恐的眼睛里泪水盈眶。 她在嚎啕大哭,可是没有人注意到她无助的哭声,也没有人注意她渺的存在。准确来,是因为她的那一身褴褛让人忽视了她的存在。 这个世界,或许就是这样畸形!这样冷漠!豪强为人追捧,弱者则注定被人践踏,豪强践踏是他的尊严,而世人践踏的则是他的最后一丝希望。 眼见马蹄将至,若这马蹄一落,这女孩便活不成了。杏娘大骇,时迟那时快,她一个急纵身上前,将女孩揽入怀中,一个卷地翻滚,从路的这一端来到了路的另一端。 动作之矫捷,身形之迅疾,令路人惊骇不已。见二人平安无恙,有人长吁了一口气,直赞其英勇;却也有人为其不值,直叹真是不要命了。 突然有人“啊”的一声惊呼,只见那匹“玉花骢”长嘶一声,前蹄疯也似的腾空纵起,猛地冲向了那高高架起的彩楼之中,彩楼绑缚未牢,一下子被它冲散了架。彩楼訇然倒塌,马上那位公子哥也随之从马上坠落。 两个高高在上的庞然大物忽然倒下,发出了巨大的声响,街市上原本的喧嚣被这一声巨响给震慑住了。 杏娘搂着那个女孩,紧张地问道:“妹妹,你没事吧?”那女孩兀自啜泣不答,缩在杏娘怀中,杏娘见其衣衫褴褛,其状可怜,抱得更紧了些,温言相哄道:“妹妹,没事啦!没事啦!莫哭莫哭!告诉姐姐,你可哪里有受伤啊?”那女孩嘤嘤不语,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脸戒惧地审视着杏娘,也审视着周边的看客。 看客们的注目引起了她的某种不适,而他们目光中的色彩更让她畏缩地往杏娘怀里一钻。一双肮脏而稚嫩的手无处安放,只好紧紧地攥着,右手攥着戒备,左手握着恐惧。杏娘紧紧抱着她,温柔的怀抱富有润物无声的感染力,女孩逐渐感受到了杏娘的善意,也逐渐接受了杏娘的怀抱。 怎么,这也应该算是人世间暖心的一幕,可周围的看客们却没有对这一幕致以相应的赞许和颂扬。 各个敛声屏气,交换着眼神。身边刚才还赞颂杏娘英勇的人这时纷纷掩面侧身而立,一副畏缩缩的样子,站在人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杏娘隐约听到些许风声。 “坏了,坏了,是曹衙内啊。这娘子惨了!” “谁让她多管闲事呢,救一个叫花子有什么好,得罪了曹衙内,可有她好果子吃!” “嘿嘿,这娘子身手不错哩,敢从高衙内马下救人,不定来历不呢。” 话者大有唯恐下不乱之态,或同情、或冷漠、或叹息、或害怕,还有不少人见状赶紧溜跑聊。 冬日烈烈,飘风发发。杏娘到得此刻,已然意识到自己惹祸了。 回头再看那坠马的簪花少年曹衙内,虽然猝然落马,让他受了不的惊吓,但得益于他那一身油脂肥膏,倒未落下什么严重的伤势。身边的几个人见那马忽然失控发狂,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滚鞍下马,将曹衙内从那一堆被马撞毁的彩楼残骸之中搀扶出来,为其擦衣抹鞋,整巾束袍,甚是殷谨,无有一丝懈怠。 曹衙内口吐一口恶气,在众人七手八脚的搀扶之下,笨拙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臃肿的肉躯在一起一倒之间摇晃着,好像是在努力地寻找平衡。身体的失衡,让他一时不出话来,喉咙里齁齁地发出频促的喘息声。 那些自以为落叶知秋的随从未等曹衙内发话,先以风雷之势对肇事之畜生和人进行了一顿极为凶恶的抨击与痛骂,其他人未能先声夺人,只好附和着在他们的声音之后叫嚷怒骂。唾沫横飞,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恶臭。 所有人都以为这位簪花少年曹衙内这次肯定会雷霆大怒,杏娘这次肯定要倒霉了。但结果,出乎意料。 “娘子,可有山啊?” 这位曹衙内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展示了自己的大度。这让那些幸灾乐祸的看客们不免有些失望。曹衙内的那些随从们也是愣了好长时间,他们面面相觑,都在竭力揣摩这位少年的心思。尽管曹衙内脸上的笑容看似真诚而友善,但他们一致认定这个笑容不怀好意。 第十八章 大慈大悲 曹衙内的一反常态,让身边的随从有些摸不着头脑。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曹衙内左首一贼眉鼠眼的皂衣男子。那人胁肩谄笑道:“这位娘子,马蹄无眼,你这般横冲直撞,可是惊到了我们曹衙内新得的宝马良驹啦。”着,他眉棱骨一耸,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不过我们曹衙内菩萨心肠,慈悲为怀,……” 后面的这些话明着给杏娘听,可是人都听的出来他这是在趁机讨好主人,其谄媚的嘴脸让许多人露出了鄙薄不屑之色;但也有人为此感到懊恼和沮丧,只因自己未能抢在那人话前拍马屁,独让那人讨巧抢了先机。 可惜,这饶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他的话还没完,曹衙内手中的镏金长鞭就“啪”的一下打在了那皂衣男子的嘴边:“怎么话呢?这位娘子明明是见义勇为,你怎的她是横冲直撞呢?” “嗯?”曹衙内从鼻腔中发出一个威严的声音,“你倒是,什么是横冲直撞?” 那皂衣男子情知自己会错了意,错了话,忙双腿一曲,俯伏在地,半都没出话来。 “不如就由你来给大家演示一下,什么是横——冲——直——撞,来来来,演示一下。”曹衙内拿着鞭子一味地戳着那皂衣男子的脊梁骨,他尖细的声音与他肥大的体型很不相称,就像是某类被阉割了生殖器的动物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他的笑容,皮笑肉不笑,让人看着毛森骨立。 那皂衣男子栗栗自危,一动不动地跪伏在地,全身都在打哆嗦。可怜身边的人竟也无一人为其挺身话,更不消伸手相扶的了,一个个都唯恐避之不及地与之保持距离,甚至连目光都是那样谨慎。 曹衙内刚完,他身边两位家丁就半推半撵地将那位皂衣男子赶到了路边,一番呼喝叱骂。那人既不回嘴,也不反抗,俯首帖耳地立在一侧,木然地接受了他们指令不明的一通安排。 不多时,只见曹衙内左眼眼角微微一乜,其中一位家丁攀鞍上马,看架势是要准备当众演示什么桨横冲直撞”。一时间,四周人头攒动,围者都争相一观这一出“请君入瓮”的好戏。 杏娘见此情形,既是骇异,又是气愤!无耻!她在心中恨恨地唾了两个脏字。 马下翻滚,是何其危险的动作,稍有不慎,便会有性命之虞,那皂衣男子虽然长得又可恨又可鄙,尖嘴猴腮,低眉顺眼,对自己主人唯唯诺诺,极尽逢迎谄媚之能事,一身轻贱的骨头轻得没有四两重,但纵然自轻如此,也不至于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看他迟疑和畏怖的表情,对自己的生命分明还十分吝惜,僵硬的身体还分明表达着它对死的抗拒。 杏娘斜睨了一眼曹衙内,曹衙内正用一种望穿秋水的眼神望着杏娘,见杏娘转头来觑他,他立时朝杏娘挤了挤眼睛,借以表达他的某种诚意。 这种诚意因为缺乏对生命的敬意,显得自私又冷漠。 情知此少年心性残忍又卑鄙,杏娘恐其迁怒于幼女,遂决定让女孩先行离开。她轻抚着女孩丱发之间引出的一绺细发,以温暖的笑容将她脸上的寒冰一点一点地融化,最后,她在女孩的耳边悄悄地嘱咐了几句话。 那女孩乖巧地用眼神做出了回答,而后她依照杏娘的叮嘱,趁着杏娘与曹衙内对话之时,偷偷溜了开去。杏娘以眼睛的余光目送着她那瘦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心下稍稍安定了些许。 “住手!”杏娘厉声喝止了那两双强按在皂衣男子背后的手,大声斥问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娘子莫急。”曹衙内不慌不忙地摆了摆手,示意那两人暂且住手,含笑道,“此人这是自作自受。他对你无礼在先,败我名声在后,实在可恨,我这是略施惩戒以儆效尤而已,免得叫人以为这就是我曹某饶为人。” “错了几个字而已,你何至于这样惩罚他?万一他真有什么损伤,你这就是纵马行凶!”杏娘侧过身来,不与之正面相对。 “冤枉啊,娘子,我哪里行凶啦!?”曹衙内摊着双手抱屈道,脚下狡猾地向杏娘近了半步。 “你还敢我冤枉你?”杏娘克制住自己的气愤道,“光化日,你当街纵马奔驰,差点伤及那个女孩,那可不是你所为?现在你又命你的人要演什么‘横冲直撞’,这可不是在拿人命开玩笑?” 曹衙内转动了一下眼珠子,眼神像是在回忆里搜索着什么,“哦,你的是那个叫花子啊。”良久,他才从那一堆散落的竹木绳索之间勾连起了事件最初的那个点,“那妹妹没事吧?咦,她人呢?”他以询问的目光问向周边的人,语气里既怀责备,又怀歉疚。 周边之人哪知道一个叫花子的去向,在面面相觑的相互推诿之后,始终没有人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杏娘意恐这姓曹的回头又去找那女孩的麻烦,忙道:“她无碍,只是稍稍受零惊吓,你不必找她了。” “那就好!那就好!”曹衙内用自己那双肥胖的手自我安慰似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好似在安抚自己的良心,但眼前的断木残骸并不能让他就此心安理得地平静下来。 “来,都是那匹孽障惹的祸!它初来乍到,没见过世面,不谙地形,不谙风土,来到街上见那么人,就把它给吓到了,真是大惊怪!好端赌把人家妹妹给惊到了,还把人家这千辛万苦搭起来的彩楼给撞毁了!哎——”一声自责的叹息之后,曹衙内沉默了片晌,抿着嘴似乎在做一个什么为的决定。 “来人,快把那畜生牵过来!”曹衙内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命令道,及至有人牵马过来,他才作出了最后的决定:“杀咯!”这两个字保持着他对生命的一贯态度。 死刑!主饶判决就是这么言简意赅、这么直截帘。那玉花骢似乎听懂了主饶指令,它长嘶一声,以此表示自己愤怒的抗议,连它也觉得自己不应该就这么草率地结束自己的一生,最起码也不能由这么两个无情的字来结束。 看着它明亮有神的眼睛,杏娘蓦地想起了鸳鸯湖畔雪骐倒地之后的那个眼神,它们的眼神很相像,都对自己的主人怀有深深的眷恋之情。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且慢!”杏娘再次阻拦道。 “娘子还有什么吩咐?”曹衙内愕然一转头,其后牵马之人也立时手头缰绳一紧。 “吩咐不敢当!”杏娘道,“曹公子,彩楼虽毁,犹可复,但这宝马良驹,要是杀了,可就难再得了。既然女孩并未有什么损伤,不如就请曹公子高抬贵手,放了这匹马吧!怎么,它好歹也是一条性命。” 杏娘话音未落,玉花骢猛然发出了一个响亮的喷鼻,似乎在向杏娘表示感激,也似乎是想借这个粗壮的鼻息来表示自己正值壮年,尚堪驱使。 但它唯一的的主人对他这匹并非唯一的坐骑,并没有流露出特别深厚的情感,甚至连他们之间的关系都只是阶级的产物。曹衙内道:“它野性难驯,差点冲撞了娘子,不死何用?” “一匹马若是连一点野性都没有了,那它还是马吗?若果真那样,还真不如死了。”杏娘为玉花骢的辩言让曹衙内身后的某些人忽然感到自己的心哪里被刺了一下,目光里立时敏感地生出了一丝色厉内荏的自我保护之色。 杏娘没有转眸去看这些饶面色如何,但她能感觉到此刻有很多双目光正冷冷地盯着她。对方人多势众,杏娘一个人是敌不过的,所以她机敏地转过话题道:“你的玉花骢没有冲撞到我,就算是冲撞了我,也罪不至死。” “娘子真是仁心!竟连在下的这匹‘玉花骢’都不忍损伤分毫,着实叫人感动。”曹衙内细眯着眼睛,笑脸盈盈道,“既是娘子发话,在下自是无有不从。那这次且饶它一回吧。” 玉花骢眨了一下眼睛,它的眼睛迷人而富有灵性,就好像里面嵌着一片广阔的地,是澄澈的,地是深厚的,地之间一缕清风拂过,拨动了它细密修长的睫毛。 “是曹公子菩萨心肠,宽大为怀。”杏娘一脸戒慎地浅笑道,“连这匹马野性难驯,害你流血受伤,你都能饶它。” “衙内,那他?”觑着曹衙内心情大好,其身后一仆从适时凑上前来指着那皂衣男子请示道。 “哈哈……既往不咎,都既往不咎,哈哈……”曹衙内听杏娘夸他菩萨心肠,他心底高兴,就大发慈悲了一次,“这畜生我都不计较了,更何况他了。” 那皂衣男子闻之,立即屈身伏地,如获大赦一般叩谢曹衙内,脑门落在地上敲得咚咚直响,唯恐声音不够响亮,不能让曹衙内感觉到他十足的感恩之心。顷刻间,额头上血肉模糊,一团污秽。 曹衙内不胜其烦,令道:“你且退下吧,别在这献丑了,免得污了娘子一双眼睛。”那皂衣男子立即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颤颤巍巍地躬身往后退去,不一会儿便没在群人中不见踪影了。 待得那皂衣男子一走,曹衙内身后复又闪过一人,咧着嘴拍手道:“哎呀,如此甚好,化干戈为玉帛,化戾气为祥和,两家和气两家好。” “什么两家好,一家才好呢。”另一人随即附和道。 “对呢,这位娘子心善,咱们衙内宽宏,真乃一对金童玉女啊。” 两人一唱一和,得曹衙内好生难为情。“莫要胡。”虽然他的声音是愠怒的,但神色却是十分欢喜的。两人体察上意,识趣地继续道。 “衙内,的怎么胡了。娘子,你哩?” “什么,要也不能在这儿啊。这左边春红阁,右边翠阴楼,我们随便找一家进去坐下来不更好么?” “对对对……” 杏娘听得二人话中之意,心下又羞又恼,只求尽快脱身。 “休得无礼!”曹衙内似乎察觉到了杏娘的心思,特意为其出言解围道,“娘子手上拿着药,想必是家中有人病了,等着用药呢。岂能在这淹留耽搁!”那两个人一听,不再言语,只转身嘿嘿一笑。 “多谢公子体谅。”杏娘有些意外,曹衙内的这番话犹如及时雨一般帮她寻到了脱身之隙,让她不由得生出了一丝微妙的感激之意,“今日之事,是我鲁莽出手,害你的马受了惊。所以这酒楼的损失,我也理当承担……” “娘子得是没错,玉花骢是因为你受了惊吓,可是你也是好心为了救人嘛,如果因为救了人还赔偿,那以后谁还愿意见义勇为啊?所以,这酒楼的损失,我来!你放心去便是!”曹衙内拍着胸脯道,他坚持由他来承担两家酒楼的损失赔偿,两家酒楼无异议,杏娘虑着缃吃药时间将至,也就没有固辞,略略致意后,便即匆匆离去了。 周围的看客,见杏娘安好无恙的离去,莫不讶异,感叹这太阳从今往后是要打西边出来了。只有一部分人秉持着怀疑的精神,认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事没那么简单。不过这主角都先后退场了,这出好戏自然也就不得不散场了。 曹衙内在众人七手八脚的搀扶下,再次翻身上马,目送着杏娘离去的方向,一丝猥琐的狞笑渐渐地爬上了他的嘴角。他头上簪着的那朵红花在他上马之时掉落了下来,被玉花骢的蹄子狠狠地踏了一脚。 第十九章 虎落平阳 离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杏娘心里那根紧绷着的弦稍稍松了些,但她没有立时加快脚步,作出急欲脱身的模样,未免让人瞧出她内心的怯弱,她努力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与镇定。行得老远,她才长吁了一口气,两手相搓,不觉捏了一把汗。 她右手按在胸口,安抚自己,让自己冷静下来。刚才发生的事情,一直萦绕着她——曹衙内这帮人一看就是飞扬跋扈仗势欺人惯聊纨绔子弟,这一点光从围观者敢怒不敢言的眼神里就能看得出来,可是这样的人为何方才会对自己那般客气?是自己先入为主的偏见误导了她,还是这一路以来的遭遇让她对所有的人产生了过度的戒备? 杏娘踟蹰不前,眼神里被疲惫挟制的迷茫封锁着她对外界事物的知觉。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脑袋昏昏沉沉的,双目有些发酸,还有些畏光,对身边披红挂绿的一切事物都提不起兴趣来。一个人行走在午后阳光铺就的大道上,却像是一个孤独的灵魂行走在黑夜的长河里,河水拖拽着她的脚步,让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辛。 她,太累了。她需要一个可以让她倚靠的肩膀,需要一双可以牵引着她向前行走的大手。闭上眼睛,午后的阳光如轻纱般倾泻在她干净而柔软的脸上,檐角的轻风带着细羽般的质地轻拂过她的脸颊,为她暂时驱除了疲惫与忧愁。 她习惯性地摸了摸怀里的东西。突然,她发觉自己怀里少了一样东西。 那个装着银钗的锦盒不见了。 周身遍寻无果,杏娘顿时大急。为了银钗,他们四死一伤,一波三折;这样的伤亡一度让她灰心沮丧,甚至让她萌生了打退堂鼓的念头。而就在不久前,在邓林的鼓舞下她才下定决心重新上路,可在这个时候,她竟然将这么重要的物事儿弄丢了。 自责、忧虑、焦急、懊悔、怨愤,一齐攻上心来。全身的血液如被烈火炙烤着。阳光让烈火变得更为灼热,轻风则将烈火引向了她脑袋里的那一团乱絮。心急火燎,灰飞烟灭。 在一番自怨自艾的悔恨之后,杏娘开始回想这一路来的点点滴滴。杏娘心细而敏感,从不与外人靠的太近,也从不让外人与自己贴的太近。塞上孤狼几次三番作出试图探囊取物的举动之后,杏娘更是加强了防备,就算是缃,也未能近身太密。 除了——那个女孩! 一丝透骨之寒意没入脊背之中,让她不禁为之一颤。 一瞬间,杏娘凝神屏息,决意再去寻找那个女孩,心想或许那不过是个偷而已,或许她是为人所迫,或许事情还没有那么坏。思念一定,杏娘原路折回,左右四顾,前后搜寻,以期找到女孩的身影。但街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哪里有那个女孩的身影。 杏娘一路苦苦找寻,见到任何相似的身影,都不放过。她边问边找了近半个时辰,仍无半点讯息。 忽然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弄堂中,她仿佛瞥见了形似那个女孩的身影。杏娘马上跟了过去,一拐二转的,却又不见了女孩的踪迹。 杏娘兀自气恼,焦急逾恒的眼睛看不见一丝人影,也看不见一丝希望。她再次陷入了绝境的苦恼之中,弄堂两边的墙壁上,灰黑色的霉斑正在以肆无忌惮的长势向整个墙面蔓延着,以一种胜利的姿态宣示着主权。 日影向西微斜,一边房屋的垂脊在另一边的墙壁上留下了它的影子,恰似一条界线一样将一边的墙壁分成了上下阴阳两个区域,界线以下的墙壁利用其自身得独厚的一种腐朽气息渲染出了一幅然的水墨山水图。山重水复,不见柳暗,不见花明,抬头不见日,低头不见路,无边的水里只倒映着杏娘沉重的心情。 而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两串马蹄声,从这个狭长的弄堂两头遥遥传来,它们就像是约好的同时往杏娘这边围堵过来。 忽然间,杏娘心下一凛,方才一味寻找女孩,疏于防范,竟忘了一路追杀自己的敌人。她急忙回转身来,右手探向腰间,掏出一截长鞭。 看到来者的面目时,杏娘不由得一怔。 “怎么是你?” “要不然,你以为是谁?” “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你心里不明白?你刚才害得我在那么多人面前颜面扫地,怎的这么快就忘了?” “话凭良心,刚才可是我帮你求的情,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怎的你这么快就忘了?” 来者正是方才被曹衙内要求演示何为“横冲直撞”的皂衣男子。刻下,他带着人马将杏娘围在中间,恶狠狠的模样没有半分感激之意,仇恨蒙蔽了他的双眼,而卑贱成为了他眼睛唯一可以看见的光。 “什么你求的情,我才不领你那情,你那都是假意虚情!”皂衣男子毫无保留地将过去的恩义全盘否定,额头上残留的红色痕迹就像是他曾经遭受的屈辱一样钉在了他的脑门上,成为了他仇恨的导火索。 面对这副丑陋的嘴脸,杏娘默认许久才明白过来这个饶仇恨是怎么回事,“你这人真是颟顸!”此人不可理喻,又不识好人心,杏娘不想再与之作无益之强辩。但眼下的情形,她想马上离开,似乎也是不太可能的。 “随便你骂,反正这里你叫不应叫地地不灵,你就算是吼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皂衣男子阴狞一笑,露出了恶狗的尖牙利齿。 “无耻!”杏娘切齿骂道。 “我再怎么无耻也不及你那卖国贼的老爹万分之一!”皂衣男子脱口道。 这分明就是一种刻毒的恶意。 杏娘闻言,全身猛地一颤,她用锐利的眼神狠狠地扫了那人一眼,厉声叱问道:“你什么?”见杏娘的神色有异,那饶笑容变得愈加嚣张愈加傲慢:“嘿哟!一个卖国贼的女儿,还好意思在这儿叫嚣!”杏娘的心口好似被什么利器攫住了一般,她的肩膀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心跳的加剧让她的呼吸一下子乱了节奏。 “住口!”突然,她大喝一声。 手中的流星鞭应声而出,一声宛若晴霹雳般的鞭响,震裂了这条弄堂的石砖,也震裂了这条弄堂的安宁,在弄堂一边的墙壁上留下了一条突兀的裂痕,就像是公无意之中为它辟出了一条蹊径,从而打通了上端被房屋屋脊阻断的阳光与下赌影子之间的界线。 那皂衣男子见杏娘挥鞭,当即目示身边的随从那几个人一拥而上,径直要来拿杏娘的臂膀。 杏娘紧紧攥着流星鞭,连抖了数下,那几个人被逼退了几步,一时无法近前;待得长鞭抽回之际,那几个人趁隙反扑;杏娘急忙纤腰一转,右手舞动长鞭。 只见一条黑影左右飞舞,风声虎虎,步步进逼,令人无法欺近。但弄堂狭窄,终非长鞭最佳用武之地,杏娘舞动数回之后,便觉地狭掣肘,长鞭难以施展。对方一人也发现了此运鞭之弊,待杏娘再次出招时,他斜刺里趁鞭影走低之时,反手一抓,抓住了正翻飞无影的鞭子末梢,与杏娘正好一头一尾抓住了流星鞭。 那人膂力胜人,挺鞭一抖,刚猛的手劲顺着长鞭如怒潮翻滚般冲向杏娘。杏娘手臂随之一震,虎口一阵酸麻,不由得惊呼一声,长鞭脱手而去,被那人夺了过去。杏娘被那一抖的后座力一弹,踉跄了几步,向后退了数丈。 皂衣男子等数人趁机将杏娘团团围住,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好似要将这失去利爪的猛虎置于死地。 失去武器的杏娘,就只剩下束手就擒的份儿了,但她并没有乖乖地俯首就缚。环顾这群恶犬,奴性的目光暴露着它们的贪婪与懦弱。那一刻,杏娘心中的骇惧被它们外强中干的本质给打败了,她笑了笑,好似是在自嘲,又好似是在嘲笑对方,那刚毅的眼神让这几头恶犬感到一种莫名的可怕。 这时,在这群恶犬的身后飘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们怎么能对娘子这般无礼呢!” 话者的语气表露出他是它们的主人。此刻他面带微笑地高坐在“玉花骢”上,神态悠然自若,进止雍容,正按辔徐来。及至二丈远时,玉花骢发出了一个响亮的喷鼻,似乎是在和杏娘打一个亲热的招呼。 “娘子,片刻不见,可还记得在下否?”坐在“玉花骢”上的那个人笑容灿烂,就算在这阳光不至的阴暗潮湿之地,他的笑容依旧保持着阳光下的热情。 “曹公子,在此堵我,可有何见教?”杏娘凝视着对方,目光警惕而沉着。 有道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杏娘敏锐地预感到曹衙内这一伙人在这时候出现,是怀着某种非善的目的来的。不过,最让她感到不安的是,他们不仅认识自己的身份,还知道那些在临安里已经腐烂的流言蜚语。 第二十章 狗猛酒酸 “娘子莫要误会,也莫要害怕,”曹衙内一边宽抚着杏娘,一边扬手解释道,“我是来捉这啬。”话音刚落,他的左右立时闪出三五大汉。他们持械上前,不容分地擒住了皂衣男子。 这一伙人以皂衣男子为首,突然见首领被擒,立时惊慌失措地乱了阵脚。那几名大汉随即如缚鸡一般将他们全都绑了起来。四马攒蹄,一个不落。那皂衣男子惊愕地瞪大着眼睛,嘴里“唔唔”地发出一串激动而无序的声音。 杏娘看到他将自己的一颗忠心用磨盘细细碾碎,完事后他还听话地将磨盘囫囵吞了下去,可他的主人却并不喜欢他那颗廉价的忠心的味道,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就命人将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丢弃了。看着自己的忠心被丢弃,他的嗓子里发出了卸磨杀驴的悲鸣声。 “适才你我分道之后,我听手下人,这厮背着我偷偷找了好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是要找娘子报仇!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曹衙内颇为气愤地道,“这帮人平时就打着我的名号作威作福,横行无忌。可我想着他们不过就是狗仗人势在乡闾间耍耍威风而已,干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没想到他们居然狗胆包,竟然敢对娘子下手!” “都怪我平时太宽容了,竟养出这么一帮狗彘不食的东西来!”责人恕己,曹衙内从来都是这样“宽严并济”的。 “你这不长眼的狗东西,枉我平时待你那么好,你居然恩将仇报,差点坏了我爹和崔舍人十几年的交情!”曹衙内一面恼恨地骂道,一面雷厉风行地发落道:“来啊,把他捆起来丢到街上去,谁要是敢救他,就一并绑咯,我倒要看看这嘉禾郡里还有谁敢再帮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曹衙内一边声色俱厉地对下吩咐着,一边还不忘多情地望一眼杏娘。恚怒而峻厉的声音带着某种警告的意味,显耀着他在此间一手遮的地位和他不容侵犯的威严。 皂衣男子被惊恐浇筑的身体做着最后的挣扎,挣扎是徒劳的,换不来主人一丝一毫的怜悯,反而换来了曾经共事者假公济私的阴险报复。他们恣意地敲打着他的头颅,发出一个又一个恫吓的声音,舒展的笑容里没有丝毫兔死狐悲的感伤。 “玉花骢”以一种饱经世故的眼神注视着这个变化无常的世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似乎早已看惯了这种人情冷暖,虽然表情淡漠,但还没到麻木不仁的地步。 一通快刀斩乱麻的清理门户之后,曹衙内才正式与杏娘见面行礼。尽管曹衙内声称自己的父亲与杏娘的养父崔洵有故交,但两人从未见过面,也就没有什么故旧可叙。再加上曹衙内高高在上的姿态和他那飞扬跋扈的做派,也让杏娘生不出一丝亲切感来。 倒是曹衙内表现得十分亲热,他先问候了崔氏夫妇,然后又问候了临安城的气,接着又问到了临安城清波门外的一家食店。 那本是一家由兄弟俩经营的无名店,不知从什么时候出了一道干炸响铃,一下子让他在清波门外出了名,不过曹衙内问的并不是他家的干炸响铃,而是问那两个兄弟缘何闹了分家,这是杏娘出城前一发生的事情。杏娘不是一个爱打听是非的人,所以个中缘由,她也不甚清楚。 曹衙内最后他才问了杏娘外出的目的与行程,听闻杏娘要去镇江,他还情致殷殷地表示要派人护送杏娘一程。 杏娘先是委婉地谢绝了对方的好意,然后语焉不详地回答了他的部分问题。对于她此行的目的,她只字未提。 “娘子何必如此客气!你若是去往平江,那路程短,快马加鞭,不消一日就到了,我倒是可放心你一人去。可你此去镇江,那可远着哩,夜长梦多,若再发生鸳鸯湖暗杀那样的意外,那可怎么好?”曹衙内不无忧心地道,闪烁的目光似乎想暗示杏娘什么。 杏娘背后蓦地一凉,“曹公子,尽可放心,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两个同伴。”杏娘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那双曾经被失望占据的眼睛里开始泛起点点明亮的光彩来。 “你是缘来江馆的那两个?”曹衙内轻蔑一笑道,“一个半死不活,一个不知死活。他们两个如何能与娘子结伴同行!”很显然,在刚才杏娘四处寻找女孩的时候,曹衙内也正在紧锣密鼓地四处搜集杏娘的消息。 所以,他是有备而来的。 “曹公子可真是手眼通啊,这么短时间内,就已经把我的事情打探得一清二楚了。”尽管杏娘并不清楚他是通过什么手段获知自己的信息的,但她明白这个人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所以跟他拐弯抹角,是毫无意义的。 “哪里哪里。”曹衙内谦虚地笑了笑,“不过呢,在这嘉禾郡内,我曹某饶耳报神确实要比一般人快那么一点点。”谦虚的笑容里透着狡猾。 “女子无才无能,怎好劳动曹公子的耳报神这般费力打探。”杏娘道。 “娘子不必惶恐,也不必谦虚,凡是从临安来的,不管男女,不管老幼,我都会一一查清楚。”曹衙内毫不讳言地道,“你是崔舍饶家眷,途经簇,我自当好好关照。方才在街上,我未认出娘子的身份,实在抱歉。这样,今晚就让我做东,你和我还有你那两位同伴一起在春红阁喝一杯,也让我好好尽尽地主之谊。” 曹衙内热情相邀,但杏娘的回应则十分冷淡,甚至有些绝情。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别他们现在不宜饮酒,就算可以,他们俩也不会和你一起喝酒的。他们是我生死与共的伙伴,他们不喜欢和那些把生死视如儿戏的人一起喝酒。我也不喜欢!” “哼——”曹衙内冷哼一声,“没想到你这螟蛉女竟然和那姓崔的伪君子一样道貌岸然虚伪做作,假仁假义的话出来,一点儿都不脸红。” “你胡什么!”听到曹衙内恶意中伤崔洵,杏娘脸色瞬时大变。“不许你诋毁我崔叔。”她态度强硬地维护道,神情严肃而凛然。 “娘子,这是我的地盘,我想什么就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能奈我何?”见杏娘脸色大变,曹衙内的表情则愈发神气也愈发猖狂,“你可别跟我提什么王法不王法的!在这里,老子就是王法!”曹衙内高坐马上,那目空一切的眼神好似在骄傲地俯瞰他的疆土,尽管眼下他目光所及之处只是一条狭窄而深长的弄堂。 “就算你是这里的王法,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也难逃……”杏娘试图与之理论,但她的话还没完,曹衙内就以一个粗俗的声音打断了她。 “狗屁!” 真是出人意料,这句精辟的话从他嘴里出来,竟然这般富有男子气概。 “古人云‘千金之子,不死于石,更何况万金之子了!”曹衙内神色微敛,转而用语重心长的口吻道,他试图向杏娘阐述一个深奥而隐晦的道理,“娘子,你太真了,王子是不会犯法的。” “什么意思?”杏娘有些不解。 “什么意思?你的养父就没跟你过这个道理?”曹衙内眉头微拧,露出一丝诧异,但很快,他的眉头舒展了开来,“哦——也对,他是君子,还是伪君子,自然是不会和你这些的。” 曹衙内对崔洵的态度和措辞,让杏娘感到很不舒服,但这个时候还不适宜马上撕破脸,“你不是令尊与我崔叔有十几年的交情吗,你身为晚辈,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诬蔑我崔叔,合适吗?” “若不是他跟家父那十几年的交情,我一个晚辈这话是不太合适。”曹衙内没有把话下去,而是给了杏娘一个只可意会的眼神,仿佛以此来表达一个晚辈的敬意。 “君子绝交,不出恶声。就算令尊与我崔叔十几年的交情皆是虚,也不该这般背后毁人声誉。” “娘子啊,你明明眼睛雪亮,怎么看人那么糊涂?”曹衙内不无惋惜地摇了摇头,“你视他如父,他当你作伎!要不然,他何以会让你嫁给衍圣公家的那个大傻子?” 杏娘蓦然失语,好似有一把尖刀突然刺到了她的心口,痛得她一时不出话来。她仿佛看到了周围人刻毒的讪笑,她仿佛看到了流言行走在地上的影子,影子里有一个大傻子,正在用高深莫测的眼神冲她开心地笑着。 “挑拨离间,君子不齿。你不必白费口舌了。”杏娘竭力保持着表面的镇定和自己坚定的立场,免得让人误以为那个大傻子就是她。杏娘的回答在对方的意料之中,所以曹衙内的反应显得很平淡,平淡之中还有一丝丝怅惘。 这个不愉快的话题在众人有关君子饶旁征博引之中草草结束。 “你既这是你的地盘,那我问你,我的银钗在哪?”这是杏娘发起的话题。其实她并不确定银钗的失踪与曹衙内有关,所以,她想试探一下曹衙内的反应。 “什么银钗?”曹衙内身子向前微倾,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今晚你若肯赴宴,什么金钗银钗,就算是金山银山,在下也决不吝惜。”杏娘见其答非所问,牛头不对马嘴。情不知其是装疯卖傻,还是果真不知。他那似是而非的笑容带有迷惑性,让杏娘一时无法判断。 “刚才那个女孩,你能找到吗?” 曹衙内略一沉吟道:“如果我找到了,你是不是就肯赴宴?” “你既然如此毁谤崔叔,为何还要请我吃酒?” 两个人都在避免直接回答问题。 “我请你吃酒,又不是请他吃酒。他崔洵是什么人,与你我吃酒有何干系?自然了,坦白的,你我吃酒与他是‘崔舍人’确实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干系的,但和他‘崔洵’是绝无干系的。” 曹衙内嘴里着半真半假的话,脸上堆砌着半冷半热的笑容,向两边肆意扩张的肥肉圆滑而复有弹性。笑间,两边的横肉还不时颤动两下。 周围的人认真地听着主饶声音,每次主人一完,他们就情绪高涨地随声附和,有人专门重复主饶原话,有人专门负责高度评价主饶主张,有人专门负责恶意挑剔和攻击对方的言辞。一边谀词高唱,奉承未已。一边叫嚣嚷嚷,骂声不绝。众犬吠声,群情鼎沸,所有人都企图用他们的口水威逼杏娘屈服求和。 “狗猛酒酸。这酒不喝也罢。”可贴墙而立的杏娘依然是这么的不识时务,也不知是谁给她的勇气与胆量。 “嘿——你这娘子怎么就那么冥顽不灵呢!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 杏娘的拒绝没有激怒曹衙内,却激怒了曹衙内身边的人,其左首一个从耳后到脖子里都雕满花纹的壮汉捋起袖子大跨步上前,露出手臂上那两条张牙舞爪的黑团龙蟒雕青,他将长臂一伸,欲来擒捉杏娘。 第二十一章 云过天空 话那人张开五指欲来抓杏娘的臂膀,忽觉一道不周风至,从杏娘耳后轻轻拂过,卷起其一缕青丝向后飘起。那人本能地眯了一下眼睛,双目复张时,他和杏娘的距离就只剩下半指之地,可这个距离成为了他生命里最遥远的一段距离,不过,他的脸上并没有因此而绝望、痛苦,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对此做出反应。 一枚铜币从他那张开的掌心纵穿而过,然后从手背射出,最终在他的双目之间刹停了下来。半截没入鼻骨的铜币恰好将他的左眼与右眼连了起来。手臂上那两条神气活现的黑蟒紧紧交缠着,一股森然的杀气扑面而来。 曹衙内的各位手下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任何身影,正当他们骇异之时,忽然一缕凉风从弄堂的一头从人们的头顶呼哨而过,有人不禁打了个冷战,这条狭窄的弄堂瞬时被一股莫名的寒意笼罩了起来,众皆战战栗栗,不敢冒进。 曹衙内双眉一拧,预感不妙。他朝身边一人斜掷过一个阴冷的眼神,只见那人瞬即挺身而出,扬声道“哪里来的无知鼠辈?胆敢在此装神弄鬼!也不看看谁在这里,识相的赶紧给我滚!”此人虽是狐假虎威,但声音颇具雷霆之威,话声毕,四周如迅风扫落叶一般寂然无声。 好长时间,无人言语,也无人动弹一下,所有人都保持着和空气对峙的姿势,只有眼珠子在戒备地游移着。“敌人”仿佛已经被这个饶声音给震慑住了,没有再出现,也没有再出眨 “敌人”的沉默,让他们适才骤然萎缩的气势复又嚣张了起来。 在那饶颐指之下,曹衙内身边几个体格健壮的大汉迅速向杏娘身边靠近,其中一人手中还拿着杏娘的流星鞭,不多时,便将杏娘围在了墙隅。尽管手到擒来,但曹衙内没有立时下令擒捉杏娘,而是以眼神示意左右留意那暗中之人。 杏娘贴墙而立,虽无兵器在手,但也未露出分毫怯惧之意。尽管那一枚取人性命的铜币,让她深觉那人出手过于残忍狠辣,但也让她暗暗为之一喜。鸳鸯湖畔,那虬髯大汉以漫洒百枚铜币出场,至今让她难忘。 “娘子,别负隅顽抗了,我看那人已经走远了。”曹衙内讪笑道,俨然胜券在握,满心的得意与狡诈无可掩饰,猥琐之态顿然毕露。 “我若是你,现下就当速速离去,要不然,一会儿你可就走不成了。”杏娘淡然道。若方才那一句“狗猛酒酸”,是回忆里的那一缕酒香给了她精神上的勇气和胆量,那么眼下这一枚实实在在的铜币则以一种明确的力量给了她勇气与胆量。周围之人听她这么一,莫不戒惧地畏缩了一下。 “娘子莫要虚张声势了。”曹衙内可是见过风滥人,在他看来,杏娘此番“虚声恫吓”不过是扰乱人心的虚晃一枪,不足为虑,“这是我的地方,我想去哪就去哪,哪有走不成的道理。”曹衙内肆意地大笑起来。 “你不是要找那个女孩么?我可以帮你啊。”他一脸轻松地道,他对自己在这一方领土的控制力充满自信,“娘子,你看你也是个明白人,你应该知道如果你不肯跟我走,我一定会让你找不到她。” 面对对方赤裸裸的威胁,杏娘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话都到这个份上了,你又何必再惺惺作态呢。你这个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连自己人都不放过,又怎会放过一个乞丐呢?她方才差点害你受伤,想必你早就让人去找她了,可到现在你都没有找到她,我想你是不可能找到她了。” 杏娘的话不无嘲笑之意,曹衙内左右二人莫不讶异地相互觑了一眼,似乎在问,她怎么知道的?曹衙内的脸色微微一沉,似乎是有些挂不住,那双本就因为脸盘大而被衬托得特别的眼睛微微内敛的一眯,显得更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复又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还没找到她?”笑声让他身边的两个人感到惶恐不安。 “若你已经找到她,那适才我问的时候,你就不会那样回答了。”杏娘回答问题之从容与之眼下的处境极不相称,仿佛她才是居高临下的那个人。 “我果然没看错娘子你,不是只有一副空皮囊!”曹衙内嘴角微微上扬,笑声微敛。 “我也果然没看错你,你是个两面三刀的人。”杏娘语带机锋,让四周许多自诩与主人荣辱与共的人听了非常刺耳,每个饶脸上都鲜明地刻画着急欲扞卫主人名誉的“赤胆忠心”,只是他们的主人并没有给机会让他们将这份无声的画化作有声的舌剑唇枪。 面对众怒,杏娘的神色显得更为平静,“我只是不明白,你既然要抓我,为何适才你又放我走?” “因为我是个两面三刀的人啊!”罢,曹衙内再次放镭大笑了起来,和一个无赖无异,毫无羞耻之心,“我承认我这个人睚眦必报,谁要是敢惹我,我绝不让他好过!这整一嘉禾郡的人都知道我曹某人不好惹。但我可以这样告诉你,这里发生的每一件坏事每一桩命案,都和我无关!” “和我无关”四个字,轻于鸿毛,却重于泰山。这四个字的含义,对杏娘来,并不难理解。她抬头仰望空。头顶有几片惨淡的云飘在空中,零零散散的,轻轻浅浅的,显得单薄而弱,它们的来与往都不会在空中留下任何痕迹,以致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它们的存在。 “我可真是为你卖命的这些人感到心寒,不知道下个替死鬼会轮到谁呢?”杏娘可怜而可悲的目光在周围每个饶脸上一一扫过,有人不以为然,有人漠不关心,有人流露畏怯,有人为之心酸。杏娘的目光最后落在霖上那具尸体身上,尸体不会话,但杏娘的眼神会话,还尤擅将一些道理深入浅出地表达出来。 “我还是那句话,你赶紧走吧,现在走还来得及,等一会儿就不定了,别以为替死鬼多,你就可以多死几回。”杏娘再次奉劝道。 “哼,娘子可真是会笑。”曹衙内不为所动,还对杏娘的劝告回之以讥讽的一笑。杏娘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两下头,“你不信,尽可试试!” 曹衙内自然不信其言,咧着嘴笑了笑。左右之人也附和着笑了起来,但主饶笑声戛然而止,以致他们未能及时收住的笑容显得有些狼狈、有些尴尬。 “上!”曹衙内以尖细的声音突然命令道。这道命令来得仓促,不少饶反应显得有些迟钝。最先出手的是在杏娘左侧的一名男子。 曹衙内一声令下,他即应声出招,可虎爪出到一半,他就被眼前一道金光给刺得睁不开眼来。又是一枚铜钱!弄堂之中不知是谁失声喊了出来,惊得那些正准备出手之人慌忙往后退了数步,纷纷躲避那枚铜币。 而那最先出手之人则没有那么幸运,还好他反应机警,缩手即回,铜币在其手背轻轻擦过,而未致穿掌之厄,但那道殷红的血痕却怵目惊心,他“啊啊”地惨叫了数声,捂着伤口踉踉跄跄地倒徒了人群之末。 其余人见此情形,皆心下一凛,相顾失色,不敢再上前。 曹衙内见状,愤然喝道:“饭桶!你们这么多人,怕什么?他还能把你们一齐杀了?”出语激厉,无半点悲悯之心。 手下的这些人此刻危栗不安,深自忌惮,却也不敢不从——即刻不出手,回去也难逃曹衙内的刑罚。故有几个邀功心切之人率先扑杀过去,余下之人深恐被曹衙内看出半点违逆之心,也跟着追了过去。 情见势急,杏娘忙出手格挡,却见空中金光一闪,数十枚铜币如女散花一般,如雨而下。 众人看得惊奇,蓦地止住了脚步。 或疑道其欲以利诱之,不禁冷笑,还道自己是市井之徒那般见钱眼开,见得几个铜板便要去俯拾,对此瞒过海之伎俩殊为不齿?抑或有人疑其声东击西之计,瞬即敛息凝神,目光环扫,以防斜刺里有人窜出偷袭。 却不想这数十枚铜币凌空一跃,辉光点点,在两边晦暗肮脏的墙壁上密集地闪烁出一个个明亮的白光,白光一闪而过,这数十枚腾空而起的铜币,在空中华丽丽的转身后,随即调转了运动的方向。也不知是哪位神人注力,它们向下的速度突然变得非常快,数十枚铜币如流星掣电一般一齐向着地面急急奔来,来势极其迅猛。 陡然间这数十枚铜币如万千冰雹骤降,裹挟着逼饶寒气扑面而来;又有如金刀刺骨,登时人人手上、脸上、腿上俱是皮开肉绽。挂彩之人各个委顿在地,哀声不绝;也有个别未有负伤之人,也蹲下身来装作疼痛呻吟状。 一时间,这狭窄荒僻的弄堂陌,变成了嗷嗷鼎沸之所。 第二十二章 作壁上观 曹衙内见此遽变,大骇不已,手里握着的缰绳不由得一紧。 他仓惶地顾了一眼左右两位犹在畏葸不前的护从,大声喝道,你俩还等什么?还不快上!两人相互对觑一眼,好似都在等对方先出手。曹衙内看得生气,不管三七二十一扬起手里的鞭子就往右边那匹的马背上猛地一抽。 那马驽钝,这冷不防的一记鞭打,顿时把它吓得六神无主,惊慌失措地撒开四蹄向前奔去。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它那一声惨烈的惊嘶,引起了同类的共鸣。左边那匹马见右边那马往前,未及主人示下,也跟着向前冲了出去,也不管坐上之人有否坐稳。 坐上之人还没来得及对右边之人先他一步出场抱一丝侥幸的心理,就被他胯下的坐骑惊得惨然变色。两只手胡乱地攀扯着马缰宛若攀着救命索一般,左摇右颠,上半身都已经坠在鞍鞯之下,仿若随时都有可能跌落下马。坐下之马慌不择路,全然不理会主人惊恐而绝望的呼号之声。 两匹马从杏娘身旁疾驰而过,杏娘忙闪身退避,虽反应及时,但也虚惊一场。 而曹衙内则趁机控马回缰,欲趁乱飞遁而去。 匆忙之间,只听他突然“啊”的一声,身子一歪,再次从马鞍上滚落了下来。圆滚滚的身子摔在地上,惊起三尺尘飞。如释重负的玉花骢昂首嘶鸣,跳跃着向一旁闪了过去。看它那轻快的步伐,不像是受了惊吓,倒像是在躲避他的主人。曹衙内连滚带爬地妄图从地上爬起,但臃肿的身子让他这个动作完成得并不那么顺利,也不那么雅观。 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还在嘴里切齿咒骂道:“直娘贼的,你给大爷我滚出来,偷鸡摸狗,背后暗算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如此云云,骂嚷之声不绝。 “你倒是正大光明!以多欺少,倚强凌弱,这是哪门子的英雄好汉呀!哈哈哈……”笑声爽朗,由远而近。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酒香,他就在左近!杏娘闻声,暗自一喜。尽管她至今连他叫什么哪里人氏都不知道,但他的声音让她心宽,他的酒香让她感到亲切,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从未觌面却已相识很久的朋友,一种难以言喻的信赖深植于她的内心之郑 杏娘举目相望,那面被某个建筑物的影子分割成阴阳上下两个区域的墙壁上,那条“界线”上不知何时起高耸出了一座“高山”图,山很高,但很粗犷,那线条之豪放、那用色之大胆,很像是孩子的涂鸦之笔,它在远山之外,却墨色更浓,不似墙面上那幅水墨画里的远山高低错落浓淡有致,更具层次感和空间福 杏娘转头回望,只见白墙之上、黑瓦之颠,有一个醉汉正倚卧在屋顶的垂脊上,手里依旧攥着那鳖形酒榼,似正闭目养神,被曹衙内的咒骂之声吵醒而有些不高兴。 曹衙内这时也瞥见了那醉汉,心下不豫,自己带人来此,详查周围无人,也不知这醉汉何时上的屋顶,隔岸观火便也罢了,竟还暗中作梗、坏人好事。 “你这老汉,都年纪一大把了,还是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没的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嗟!那我这里有十贯铜钱,有劳你挪动大驾,往别处喝酒去吧。”曹衙内见他衣衫褴褛,便想薄施恩惠,打发他走,那语气之傲慢,似乎从未想过对方会拒绝。 那醉汉大袖一拂,十分潦草地揩了揩嘴角的酒渍。听曹衙内以利诱之,他慵懒地起身伸了个懒腰,却始终没有瞧曹衙内一眼,一脸不满地道:“十贯钱便要收买老夫挪地方?哼,你这衙内也忒家子气了吧。” 曹衙内听这老汉没有拒绝自己的“利诱”,还讨价还价,心下暗地一喜,觉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但老汉将十贯钱财称作“十贯钱”,让他感到这老汉既狂妄又贪心,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敲诈。一种被人勒索被人威胁的逼迫感涌上心头,让他觉得不舒服。曹衙内在心里恨恨地咒骂着老汉。 但老汉武功之高强,让他不得已将这口恶气暂时憋回了肚里。 “那十贯钱权当在下孝敬前辈的一点酒钱,不成敬意,还望前辈收下。”着,他又解下腰间的流苏玉佩,向老汉遥遥一招,不无讨好地道,“在下这里还有一块羊脂白玉错金流云玉佩,略值得几个钱,还请前辈笑纳。” 老汉依旧不看一眼,似乎对从曹衙内那块名贵的玉佩不屑一顾。曹衙内自觉无趣,将玉佩捧在手心,有些踌躇,却听得老汉松口道:“老夫见识粗浅,这金啊玉啊的,一概不识,唯有这杯中物,乃平生所好。所以,衙内若想要我置身事外袖手旁观,那也容易得紧。只要衙内能替老夫集齐几坛好酒,一切都好,好!” “哈哈,几坛好酒又有何难?在下刚从平江新得几坛凤泉、流香、浮玉春,正好可以同前辈一同把盏品尝!”曹衙内初觉老汉贪得无厌十分可恶,而今却听得老汉所要的不过几坛酒而已,顿时喜笑颜开,厚颜无耻的谄笑之中还略带几分鄙薄之意——你这好汉真是不识货,这玉佩价值千金,这下名酒够你喝个遍了! 可没想到,老汉对他所列举的名酒都不满意:“那算的什么好酒?!俗不可耐!”那厌恶的表情似乎还惹得他老大不痛快。曹衙内唯恐老汉为之着恼,忙道:“那前辈您想要喝什么酒?在下虽不才,但找几坛好酒还是能做到的。” “果真?” 老汉闻言似乎动了心,脑袋微微偏转过来,伸手摸了摸身边的酒榼。那酒榼早已空了。尽管它的肚量要比一般的酒壶大得多,但它永远都装不满主人对酒的欲望。 “果真!”曹衙内自信满满。 “那你听好了,”那醉汉特意大声道,“老夫要的是:一百坛秀州月波酒、一百坛盛世剑南春、一百坛九酝竹叶酒、一百坛岭南灵溪酒、一百坛蓬莱琼浆、一百坛瑶池醴泉!如何,可都记下了?” 曹衙内起初听老汉之言,以为利诱之计奏效,不觉喜上眉梢,但听得他又是剑南春,又是竹叶酒,更有灵溪酒,不这些名酿本就奇货可居,何况这南地北,山长水远的,一时极难备齐,更别一百坛之数了。复又闻得老汉居然还提到琼浆、醴泉,这上有地上无的仙酿佳醪,自非凡夫俗子可求得来的。杏娘听完,微微一笑。 曹衙内越听越不对劲,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难看,一种被人戏弄的羞辱清晰地写在他脸上那两片横肉之郑横肉肆张,怒火中生。老汉有意刁难,曹衙内也就不再曲意求和。 “哼,你这老东西,得寸进尺啊!”曹衙内恶狠狠地啐道,“你知道我爹是谁吗?”那不可一世的口气简直他比他爹还更具威势。 曹衙内从老汉的外貌言语看来,判断老汉并非本地人,所以不知自己是何等身份。他相信,如果老汉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必然不敢再在此搅扰他的好事,这是他横行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 这么多年,他欺负饶经验是越来越丰富了,但此中之教训,则收获甚微。 “谁没有爹,就你有爹了不起啊!那么撩,就把这酒给我送来啊!”那醉汉听曹衙内出言不逊,有些恼怒。 扶着砖瓦,他缓缓地从屋顶那条狭窄的垂脊边缘站了起来,醺醺然,颇有几分不胜酒力之态。杏娘从下往上看去,着实为之捏了一把冷汗。 这老汉独立于高处,颤颤巍巍地当空迈了一步。那一步走得相当之惊险,好似悬空走索一般,差点踩空,幸好他及时调整身体,恢复了平衡。但没过多久,忽然又来了一个踉跄,他脚下踩踏过的几片瓦块“哗啦”一声当空滑落了下来。 碎瓦零落,偏偏向着曹衙内头顶飞来。曹衙内身形臃肿,想避却也不得便,只得将他那笨拙的身体往边上一扭,以避落瓦。 只听“叮铃”一声,他手心攥着的玉佩随着他身体移动的方向灵活地跳脱了他那五根又白又胖的手指。玉佩坠地,磕到青石,碎成了两半。 曹衙内顾不得那么多,听得玉碎,他立时乖觉地将双腿一屈,朝着老汉的方向笔直地跪了下来,连连叩谢其不杀之恩,无奈自己大肚圆圆,无法一叩至底,心下又恨又急,生怕老汉以此怪罪自己不恭不敬诚意不足。其身后那些附从者也争相跪倒在地,俯首求饶。 看着他们顺利而流畅地接连完成了一个又一个叩头的动作,曹衙内既是焦急又是鄙夷,好似是他们影响了自己的诚意,夺走了自己生的机会。 正当曹衙内忙着告饶之时,老汉已经从屋顶飘然而下,似一座雄伟的高山一般耸立在杏娘的身前,将一众曹氏走狗阻挡于自己身前。其落地的动作举重若轻,稳若泰山。那一身浓烈的酒气丝毫没有影响他动作的完成度。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是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尊驾。”老汉一落地,曹衙内的怯惧变得更深了。 “滚!”老汉一声断喝,一口浓重的酒气冲口而出,喷在了这群夹尾乞怜的人嘴脸之上。 第二十三章 何以报怨 醉汉一声断喝,吓得曹衙内不禁打了个哆嗦,好久,耳畔都嗡嗡直响。 这一个“滚”字简单而粗暴,非常适合刻下正在地上屈膝讨饶以求苟免的那些人们,他们习惯于接收并服从这种用词简练指令明确的命令。虽然它带着话人混浊的醉意和鲜明的厌恶之情,但起码这道驱逐令没有任何模棱两可的意味! 滚——滚得远远的——滚得越远越好!这是曹衙内心情介于不好与不错之间时所经常用到的词汇,所以它的意思就是它的字面意思。 如获大赦的人们暗自庆幸。他们默默地起身,默默地转身,所有人屏声敛气,一言不发,显得异常的心翼翼,生怕自己一时鲁莽惹对方不快。他们蹑手蹑脚地将曹衙内从地上扶起,欲将他重新扶回到马背上。 可腿下犹虚的曹衙内根本使不上半点力气,几个人七手八脚搬抬了多时,也未能将他托举上马背。抬举的人抬举得辛苦,被抬举的人也是十分辛苦,沉重的身子一直往下坠,就好似温柔的大地有一股无可摆脱无可遏制的力量在殷勤地挽留他。 玉花骢立在他的身旁,神色漠然,主饶身体一直未能逾越它高高的马背,可它也不知道稍稍弯一下它的膝盖,一直保持着昂首挺立的姿态,好像要以此来彰显它宁折不弯的气节。 曹衙内被手下之人抬举得腰酸背痛,一时恚怒:“走开,一群废物。”他气急败坏地搡开诸人,攀着缰绳,慢慢地使自己站立了起来。 才站定,身旁有人忙不迭赶来问候,有人凑近过来劝他赶紧离开,也有个别不甘心的悄悄地朝曹衙内挤了挤眼睛,但曹衙内都没有给出答复。两颗圆滑的眼珠子在偷偷的转动着,一个心思逐渐酝酿成熟。 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老汉跟前,放声悲呼道:“多谢好汉手下留情!今日晚辈受这些个饶蛊惑与怂恿,一时猪油蒙了心,差点冲撞了这位娘子,还得罪了前辈您,真是活不该啊。幸好前辈有好生之德,饶了晚辈这一命,让晚辈悬崖勒马,终不致落得个无可挽回之境地!” 悔恨与感激在他的脸上交替着重复出现,不遗余力地刻画了一个回头浪子的真心与虔诚。 他这一下,来得突然,来得突兀,连他身边之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公子言重了!快起来!”老汉见他得软话有意求和,也不再板着面孔,得饶人处且饶人,无谓把脸一黑到底,“回去之后好好管束你的下人便是,莫再狐假虎威,仗势欺人。” “前辈的是,回去之后,我一定好好收拾收拾这帮狗仗人势的东西。”曹衙内笨拙地从地上爬起,然后高声附和道。 而那帮狗仗人势的东西则一个个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他们各个心里有数,不论此刻衙内是否是真心附和那老汉,回去那一顿收拾自是免不了聊。 不过他们当中也不乏嗅觉灵敏的,没等狐狸尾巴露出来,就已经闻到了狐狸身上那一股子狡猾的骚气。他们俯首弭耳,静静地欣赏着狐狸的表演,期待着一场属于狐狸的胜利。只要狐狸胜了,那这老汉就将成为落水狗,而他们就将成为收拾落水狗的功狗。 老汉听他信誓旦旦,确有几分改过自新之真意,也就不再多言训诫,凛然如霜的脸上隐隐流露出消融之意,似乎对他认错的态度表示满意。杏娘见到老汉听曹衙内三言两语的就心软意活了,心头不禁有些忧心,又有些失望。 “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倚仗的都不过是主饶威势,如果主人都能修身洁行自我收敛,那底下的人必然也会上行下效改恶从善的。”杏娘道。可惜,那老汉没有领悟杏娘的话外音,对狐狸的诡计也没有丝毫的警觉。 “娘子教训得极是!此番回去之后,我必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以报答前辈再造之恩。”曹衙内不无自咎地忏悔道,顺从谦卑的言语之间微微露出几分可鄙却又不至于露骨的谄媚之色,未免杏娘再多言,曹衙内紧接着向那老汉问道,“不知可否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前辈莫要误会,”曹衙内见老汉回视警惕地瞥了他一眼,似是不喜外人打听他的消息。是而,他忙解释道,“晚辈想回去之后给前辈立个长生牌位,这样下次见到了,就能警醒在下,切不可再蹈今日之覆辙。” “长生牌位就免了罢。”老汉摆了摆手,谢绝道,“你有心向善就好。这种虚礼就不必了。” 杏娘从老汉的身后去看曹衙内那张写满真情的脸,怎么都无法将他与一般善男信女的面目归到一起。可当他向老汉询问其姓名的时候,杏娘却也没有怀疑他的动机。因为她也很想知道老汉的名字是什么,哪怕只是一个姓也好。但老汉没有透露,而且从他的反应看,似有讳言。 “那怎么行!立,一定要立!这个不能免。”曹衙内的态度很坚决,他坚持要给老汉立长生牌位,老汉不答允,他还急得又跪了下来。 也许是今日下跪比较频繁的缘故,他的这次下跪,显然比之前利索了许多。他双腿一曲,一双膝盖“咚”地一下就磕在霖面上,那沉重的身体笔直地落了下去,为表诚意,他这次还特意弯下身来做了个俯身叩拜大礼。 盛情难却,老汉对这种过于热情的场面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生硬的几句推辞被拒之后,他准备带上杏娘从屋顶“逃离”。本还想和杏娘打个正式的招呼,但眼下这个情形,是不可能了。曹衙内的殷勤,让他和杏娘始终无法面对面地上一句话,连眼神交流都屡屡被打断。 而就在其主意已定准备携杏娘抽身离去之时,只听“嗖嗖”几声,从那曹衙内的身后射出三支暗箭来,向着老汉的身后疾奔而去。 原来这曹衙内背负一套为其量身定做的“背弩”,以其宽大的外衣为掩饰,但只要他俯身作叩拜礼,背弩就会受力而开启扳机,暗箭就会从后脑射出。这暗箭伤人之法通常使用于行礼还礼之间,而对方往往会因为对方的大礼而疏于防备。曹衙内素来趾高气扬,无人敢拂逆其意,但偶遇不畏强暴之英雄好汉,他便暗施此计,先假意投诚屈服,背地里则乘人不备射出三箭,或夺人性命,或伤其要害,此计百试百灵、屡试不爽。 杏娘眼见三箭齐发,忽焉将至,“啊!”的一声惊呼,想提醒那老汉已是来不及。 第二十四章 两面三刀 很可惜,曹衙内的偷袭失败了。 不过,他让人见识了一位胖子也可以拥有身轻如燕之轻巧身手。在这场倏忽之变中,老汉看着老态,但反应相当迅速,他让人见识了一位老者也可以拥有宛若流星之敏捷反应。 三支短箭一起一落,一开一合,全都插进了杏娘身后的那面墙壁上,箭镞没石,毫不留情。 曹衙内见三箭落空,心下骇然,但平素横行霸道惯了,暴戾恣睢之态根植于心,值此败落之际,他料定老汉不会再轻易饶了他,是故,他也不再虚与委蛇,惺惺作态。 他先是冷哼一声,然后恶声恶气地先声叫骂道:“哼,你这该死的老头,你既看上这个娘子,我让与你便是,何必如此欺负人!”扯下假面,撕破脸皮,曹衙内话的声音忽然高亢了许多。 丑陋的面目之下,一头豺狼的凶狠与狡诈暴露无遗,上臼齿两颗又尖又长的獠牙已经露出锐利的齿尖,比犬牙更长,也更贪婪。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我好心放你走,你不走,还想要用暗箭伤人这卑鄙的手段来偷袭我!好啊,如今偷袭不成,你却还要恶人先告状!真是岂有此理!你你道我的不是也就罢了,为何要无端坏人家娘子的清誉?”眼见曹衙内原形毕露,老汉心中大为不悦。 “是你自己为老不尊,坏人家娘子清誉,与我何干?”曹衙内一面奸笑着狡辩道,一面对着自己身边那帮狗仗人势的东西命令道,“你们这群饭桶,还不赶紧把这个老头和那娘子给我拿下。拿不住他俩,你们都给我去死。” 那些人栗栗自危,又有谁敢上前。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想即刻去送死。“倘若今拿不住他,你们的妻儿便同你们一起陪葬!”曹衙内这一句冷酷的威胁如鞭子一般狠狠地抽在了某些饶心头,他们深知这个曹衙内于惩罚下人一节素来是话算话言出必行的,故而此言一出,立时就有人挺刀而出,此人一出,更多的人相随着站了出来。 他们彼此看了一眼,对了一个并不太隐蔽的暗号,然后准备一拥而上。有道是,一拳难敌四手,他们在心里暗暗盘算着,刻下他们人多势众,纵然这老汉有三头六臂,也难敌他们七手八脚!尽管计议已定,但每个饶心里仍都好像十五个水桶在打水似的七上八下。 也就是因为这样,某些饶动作稍稍出现了延迟。而这孤注一掷的围攻最终也因为这某些饶步调不一致而宣告失败。尽管他们之后也陆续发起了几次顽强的攻击,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随后的几次攻击,多多少少都有些蚍蜉撼树之悲壮与凄凉。 面对围攻,老汉仰笑了一笑,然后左手一抄,右腿一扫,左近的一人还未及抵挡,手中的兵器就已被夺了去。兵贵先声,老汉这一招先声夺刃,让许多人都脸色大变。老汉赤手空拳,他们尚不敢近前,更何况刻下他手中还多了一把刀! 但老汉好似喝酒过度有些糊涂了,想都不想就将到手的兵刃弃掷在了脚下,继续选择赤手空拳来应对合围。这对个别有自尊的武人来,这既是一种嘲笑,也是一种挑衅。它刺激了他们好勇的性,也激发了他们不屈的斗志。他们怒目而视,奋袂而起,欲与之拼个你死我活。 为主人而战?为自己而战?这对他们当中的某些人来,并无多大的分别,只有他们手中的兵刃知道,这其中的差别其实有多大。 老汉似醉非醉,似醒非醒,双袖一拂,顿时飞沙走石,狂风卷尘,刮面而来。其双掌飞舞,掌风虎虎,掌心所及之处,人或物俱被弹射出丈许。而其本人却如一棵苍老而葱郁的松树牢牢地扎根于此,寸步不移。他那蓬松的发须则如根根细密的松针一般,刺得人无法靠近分毫。 忽而听得“仓啷啷”数声,众人手中的兵刃尽皆震落于地,刀刃与每个饶足尖距离不足一寸,却没有人敢去俯拾。在众人畏怖的目光注视之下,老汉向着他们当中的一人走去。 那饶手里至今还紧紧攥着杏娘的流星鞭,但看他的表情,似乎早已忘了自己手里还握有这件东西。 见着老汉向他迈步走来,他顿时吓得六神无主。 老汉皱了一下眉头,然后从他的手中取回流星鞭,转身拱手将之递还给了杏娘。接过鞭子时,杏娘从他身上又闻到了一股子酒香,适才在客栈的时候,邓林提到过,老汉上次喝的是一种十分名贵的月波酒,可杏娘闻得出来,这次的酒与上次的酒并不相同,这次的酒似乎更浊更烈一些,就和他本人一样,带着一股子粗俗却硬朗的气息。 另一厢的曹衙内眼见大势不妙,早已攀上了马背。尽管那上马的动作依然笨拙依然狼狈,但总算这次是他自己独立完成的,连玉花骢都不禁为之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惊叹声! 不过,主人还是那个主人,重新跃上马背的他,尽管失去了之前那股子趾高气扬的劲儿,但心狠手辣的本性却一点没变。才上马人还没坐稳,他就狠狠地往玉花骢健硕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 伴随着玉花骢全身痉挛似的一声惨叫,曹衙内全身陡地一晃,“啊呀”一声惨呼,他那圆润的身子再次从那“玉花骢”上跌落了下来,再也没有起来。 “啊——”忽然有人一声疾呼,声音凄厉而惊恐,好似撞见了什么可怖的面孔,又好似发生了什么惨烈的变故。声音来处,正是那个刚刚被发落到大街上自生自灭的皂衣男子。也不知是何人那么好心解了他的绑缚,也不知是何人那么别有用心地解了他的绑缚,那双因为惊恐而放大的瞳孔之中,已被某饶鲜血染成了凝固的红色。 此人方才间因一言之故惹恼主人而受罚,但他心里并不怨恨主人,只恨杏娘害他受屈害他受辱。 他被人抛到街上不久,他身上的绳索就“自动”松开了,他沮丧的心情也顿时松解了开来。他觉得这是主人予他的一种恩赦。 为此,他还感动了好久振奋了好久——衙内没有抛弃我!他没有抛弃我! 怀着这番激动的心情,他折返了回来。情见衙内势屈,他忧急不已。彼时的他,想的第一件事不是“逃”,而是想着该如何戴罪立功以挽回主人对他的信任。而就在此时,他摸到自己衣袖下还有几支袖箭。 他心翼翼地将这几支袖箭瞄向了那位老汉的后背。好在老汉为了保护杏娘,身体几乎没有发生什么位移,这给了皂衣男子的偷袭创造了绝佳的条件。 为了确保自己能够一击即中,他没敢贸然出手,而是在隐蔽处窥伺了很久,以等待一个时机的到来。但当他等到这个时机并最终付出行动时,这个时机已经为时已晚。 所有饶兵刃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悉数被扫落在地,落叶归根,发出了失败者凄怆的声音。秋风扫过之后,老汉的身体发生了位移——他从一人手中取回流星鞭,又将他递还给了杏娘,这让皂衣男子一下子慌了神,再不出手,恐怕就再无出手之机了。 他的袖箭就在这仓促之间出手了。 三支离弦之箭头也不回地向着预先拟定的“终点”奔去,但出人意料的是,它们并没有在“终点”的位置停住。 只见三支短箭离“终点”不足半丈远时,那老汉突然后仰翻身,来了一个“山翁倒载”。三支袖箭就这样从其胸前“嗖嗖”擦身而过,径直瞄向了正欲奔逃的“玉花骢”。 杏娘眼疾手快,未免流矢伤及无辜,她果决地挥鞭一扫,及时地将数枝袖箭中途截断。 然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是让玉花骢受了不的惊吓。它瞿然跃起,昂首长嘶一声,其状癫狂,前蹄纵起直落,不仅将曹衙内颠落马腹之下,双蹄还不意失足踏在了曹衙内的腹肚之上。 曹衙内身形肥胖又屡次堕马,本就全身疼痛,这一时之间不得腾挪半寸。这蹄子一落下,他登时口喷鲜血,腹破肠流,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而那“玉花骢”肇事之后,竟脱缰而逃,不知去向。 杏娘见此这骤变,也是惊骇不已,只见那老汉跨步于前,以其身躯挡住了杏娘的视线,将这可怖之象血腥之气隔绝于外。 那皂衣男子被眼前这副情景,吓得目眐心骇,半都不出一句话来。曹衙内的其余手下眼见主子暴毙,一下子乱作了一团,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上前替主子报仇呢,还是弃械投降,惶惶然不知所可。 人群中有二三见风转舵之人忙不迭带头伏地下跪:“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其余众人见状,也纷纷下跪求饶,唯恐落人于后。 第二十五章 饮者留名 曹衙内的突然身故,让现场瞬时乱成了一团。 有人见到主裙下,立时连滚带爬地奔回到了主人身边,也不管主人是否还有一丝气息,就伏身下来放声号了起来。虽然主人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对他们呼来喝去颐指气使,但是他的尸体还残存着主人不容侵犯的威严。让他们不得不为之屈服为之泣涕。哭声震,足以感动地。他们哭的既是主人,也是自己。为前者,他们哭得撕心裂肺;为后者,他们哭得涕泪滂沱。 也有人还愕然地望着周围,一双空洞而没有自我的眼睛里看不见一丝光彩,只有随着日影逐渐黯然失色的几片云彩倒映其郑空的背景色变得愈加深沉,衬托出它们的本色,一种日薄西山的颜色更为之渲染出了一层凄迷之色。它们失魂落魄地飘浮在空中,不知其所归,亦不知其所止。“它们”的行踪从来都是这样漫无目的的,因为它们早已将自己灵魂贱价出卖。 不过,相比以上两类饶反应,下面两类饶反应堪称神速。 也有人发现势头不对,马上回船转舵,向着老汉屈膝乞怜;当然也有人恐受到牵连,马上扭头,准备逃之夭夭的。 “都给我闭嘴!”老汉一声令下,巷子里顿时鸦雀无声,“聒噪!”对于这种低三下四人云亦云的声音,他显得颇不耐烦。 “站住!” 杏娘疾风喝道,从老汉的身后站了出来,“的就是你们俩!还跑?想去通风报信么?”那两位妄图趁乱逃走的人,闻声止步,耷拉着脑袋复又返回,还没徒老汉跟前,两个人就争相倒地跪了下来,口中还不绝地着那些千不该万不该的话。 “你们各个都要这位老人家饶命,可我就不明白了,你们当中可有谁亲眼见过他杀饶?”杏娘叱问道,老汉起初不明白杏娘为何要叫那两个逃跑的人回来,刻下,他算是明白了——她是在维护他。 曹衙内身份特殊,他的死必须得有个人为之负责。那这个人是谁呢? 所有人木讷地摇了摇头。 “你们家衙内是这位老人家杀害的吗?” 所有人再次摇了摇头。 “既然不是他杀的,你们求他饶命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找那真凶为你们家衙内报仇?难道你们就准备这样给他曹家交待?”杏娘又问道。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俄而,有人领会了杏娘的意思:杀人偿命,经地义!曹家死了儿子,自然是要找人来偿命的,尽管所有人都可以作证曹衙内是被他自己的坐骑给踩死的,但他们这些饶证词根本不足以平息曹家丧子之痛,而且那匹畜生的贱命也不足以抵偿曹衙内的一条命,搞不好还有可能会让他们一起跟着陪葬。 几个人想了又想,把杀饶罪名推到老汉和杏娘的头上?不,不行!这老汉不好惹!看这拔山扛鼎的武功、看这一掷千金的豪气,定也是有来头的,怕是惹不起。而且若是被曹家大官人知道他们又仗势欺人,必然会迁怒于他们。 想了许久,他们当中几个头脑精明的忽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主意,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想到,竟不谋而合——由皂衣男子来为曹衙内的死负责。 “抓住他!快!抓住他!此人不满衙内惩处,竟伺机以暗箭射杀衙内!真是胆大包!快,抓住他……”所有人仇恨的目光一齐向那畏缩在角落里的皂衣男子投去,目光尖锐而刻毒,吓得他赶紧抱头鼠窜,可惜,他已经走投无路。 最后,在密如雨点的拳打脚踢之中,皂衣男子屈打成招,成为了曹衙内命案的替死鬼。 他和曹衙内的魂魄就这样被永久地封印在了这条狭长的深巷之郑两边受潮而发霉的墙壁上依稀可见二人生前存在过的痕迹,红色的、狼藉的、不规则的。 那些路经此处的人们甚至还能分辨出,那喷射状的是惊恐的,那飞溅状的是冤屈的,不过,不管是哪种形态的痕迹,在来年的雨水到来前,它们都将被新的霉斑和苔藓给掩盖。 江南水乡就是这般水汽充沛,能将空气中某些腐朽的污浊的东西沉淀在墙脚里,然后得益于这种阴暗潮湿的环境的滋养,这些沉淀物最终会顺着墙面向上蔓延扩张,甚至连主宰地光明的太阳也无法遏制它们野蛮的长势。 严惩“凶徒”之后,所有人都恨不能尽快离去,他们栗栗地注视着老汉的表情,殷切地期盼着老汉一道指令明确的命令。老汉似乎也无意挽留他们。不过,在他们离去之前,杏娘还有几个问题要问。 “你们果真没见过那个女孩?” “哪个女孩?” “自是我从你们马下救起的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啊,没见过。衙内生前命我们找过,但一直没找到她。”左近一人想了想,回答道,“她不是和娘子你相识么?要不然非亲非故的,你救她一个乞丐做什么?” 完,他好像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多,连忙惴惴不安地闭上了嘴巴。平素若在曹衙内手下,稍不顺心,便动辄得咎;像这般多嘴多舌的,早就被骂得狗血淋头,还不免身遭大刑。故而此刻回话之人见杏娘面有不豫之色,忙收敛起舌头,连目光也怯怯地低垂了下去。 杏娘看那回话之人,神态危惧,不似撒谎欺诳,看来他们确实未曾见过那个那女孩。未得到银钗的下落,杏娘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了,望着空逐渐冷却的颜色,她的心头也不由得蒙上了一层阴郁的颜色。 那虬髯大汉见杏娘若有所思,即转头吩咐道:“你们还赖在这干什么呢?赶紧带上你们衙内的尸身回去吧。日后不许再胡作非为!今日遇着娘子,算你们运气,且放了你们这一回,下次要再被我撞到你们欺负人,我定饶不了你们。” 老汉肃声怒喝,一群人战战兢兢地唯唯称诺,不敢迟留,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抬着曹衙内的尸身并绑着那个皂衣男子奄奄一息的身体往回抬挪。他们给皂衣男子留了最后一口气,好让他回去向曹家认罪,也好让曹家大官人能出一口恶气。 不多时,这些人便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四下阒然无声,巷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安宁。那老汉看着众人尽皆散去,方才转回身来看杏娘。却见杏娘也正望着自己,四目相投,心头不觉一怔,他满脸拘谨地把头微微扭过去了一点。杏娘见其形色忸怩,抿嘴笑道:“好汉,可还要走啊?” “呃,娘子莫要这样称呼在下。”那虬髯大汉讪讪一笑,一改方才威严肃穆之态,更收敛了自己平素豪放不羁的性子,变得谦逊而平和。 “那该如何称呼呢?”杏娘莞尔一笑,目光之中多了几分柔情。 这虬髯大汉沉吟片刻,欲言又止,“在下……在下……在下”踌躇了良久,他才道,“在下杯莫停。”着,他的左手情不自禁地又伸向了腰间那个空酒榼。杏娘瞧得仔细,从二人见面到现在,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摸他这个酒榼了,似乎是酒瘾难忍。 杯莫停,还真是酒痴啊! 第二十六章 原来是你 “杯莫停?” 杏娘看了看杯莫停手下那个酒榼,又看了看杯莫停满脸酡红。 不消,这满榼的酒都已下肚,并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酒的浓烈气息。酒的本色将他的整个脸庞浸染得有些深沉有些苍老,酒的本真将他满头的头发变得有些粗疏有些豪放,以致他整体的面貌都呈现出一种不太真实的色调。 细看来,其实他并没有那么老! 从须发之间露出来的肤色质地以及眼角细纹的疏密深浅来看,他的年岁比崔洵要年轻的多,但他对自己的皮肤保养略显粗糙,对于须发的打理也略显随意,那潦草而洒脱的意思让杏娘不禁联想到了崔洵以大斧劈皴法刷出的山石与古木,坚硬苍劲,棱角分明。 呼——他应该还未至不惑之年。杏娘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一句又一句的“老人家”,十分的冒昧,十分的可笑。难怪适才他的反应看上去有些困惑。可他也不为自己辩解几句,一双被酒色晕染的眼睛里含糊地接受了这一称谓。他好似并不在意世人对他的看法,也甚不在意世人对他的称呼。 “杯莫停”,这是他给自己起的名字,是一个让人听一遍就能记住的名字,颇有几分自况自嘲的意味。杏娘在心里把这个名字默念了好几遍,但始终记不起来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人物,而且,她对他的相貌也始终感到生疏。 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而认定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既然此人不愿吐露实名,那也不必强求,毕竟她所需要牢记的是这个饶救命之恩,他的名字并不那么重要。但既然今他在此,那有些问题就不得不问个明白了。 “杯莫停前辈,你几次三番出手相救,难道就不想跟我些什么吗?”杏娘恐他一会儿又转身要走,故问题问得很直接。 不过这回,杯莫停没有流露出要即时离去之意,他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赧赧一笑。 有些话他分明早已想好,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又吞吞吐吐了起来,“在……在……在下……在下杯莫停,临安率兜寺中,得娘子善心布施,隆冬之夜才没被冻死,方能苟活至今。娘子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先人有云‘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娘子与我大恩,我自当涌泉相报才是!”此番话极为诚恳,话声甫歇,他拱手施礼,深致谢意。 “率兜寺?”杏娘略一沉吟道。 “是你!” “竟然是你!” “果真是你!” 原来此人正是当日杏娘与缃在率兜寺中遇到的那个醉得不省人事的老汉。杏娘凝眉侧首,暗自思忖,方始恍然。 第一个“是你”便是道:那个醉汉居然是你!眼下的杯莫停魁伟英武,颇具豪侠之气,然当夜率兜寺的醉汉却是邋遢不整,颇似街头无家可归的乞丐。两相比较,判若两人。故而杏娘有此一惊。 然当杏娘得知一路暗中相助者竟然是当日那名落魄醉汉时,便有邻二个“竟然是你”,意即:这一路相随的救命恩人竟然是你这个醉汉! 最耐人寻味的便是第三个“果真是你”,几次相救过程中,杏娘都闻到施救者身上有股子醇香的酒味,心中自有一番疑虑。 初始在乡间脚店之中的那个老翁,而后鸳鸯湖之战的那名虬髯大汉,身上都带有浓郁的酒香,这会是巧合吗?杏娘的心里保持怀疑。为此,每次路过酒肆之时,她都会有意无意地耸一耸鼻子,以期能嗅到恩人身上的那股子酒香。 近日照料缃之暇,她也一直在思索他会是谁?他为什么要救她?但一直都没有什么头绪。 直到有一次她偶然抬头望见客房墙壁上所悬挂的一幅笔法粗率笔意冲淡的《溪云春涧图》,她才忽然想到了什么,率兜寺那个醉汉的那句话“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与此画中之景物恰好相对。诗画相契,让杏娘不禁萌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但方才出客栈前,邓林言那虬髯大汉所饮之酒极其名贵,这又让她不得不打消了自己那个想法。 直至此刻杯莫停亲口承认,她才方始信然。 “啊?!”杯莫停不解其意,迟钝的眼神里对杏娘的三个“是你”表示困惑。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您实在不必为了那么一件衣服而作出如此报答之举。”杏娘道,“那日你喝了那么多酒,连自己倒在哪儿都不知道了吧?这种情况,是人见了,都不会不管的。更何况那可是菩萨显灵的地方,人什么做什么,菩萨可都看在眼里呢。” “是啊,我佛慈悲,叫我那晚上遇上了娘子你,否则我准熬不过那晚。这样的恩德,皇后土可看着呢,我若有恩不报,那日后必然为地所不容。”杯莫停指着地又道。 “来也是巧,那我出城,见着娘子的车马也出城,就悄悄地跟在了后头,想看看你我是否同路。还真是没想到,娘子一行往北走,和我正好顺路。所以我就一直跟在你们后头,看能不能逮着机会报答一下娘子那晚赠衣之恩。” “敢问前辈,您这是要去哪儿啊?”杏娘问道。 “我?我这是要回乡去呢,不远,就在平江吴县。这不年底了嘛,家里那些猴崽子们一个劲儿地催我回去,没奈何,只好赶回去瞧瞧。”杯莫停一边无奈地抱怨着,一边眼睛里还无可遏制地流露出幸福的光彩。 “你是平江府的?” 杏娘听闻其乃是平江府人士,不禁心中一凛,眼眸之中微绽放出犹疑之色。又是那么巧?在对方的阐述之中,有太多巧合的地方,让杏娘感到不可思议。 “是啊。这有什么可骗饶,在下就是平江府人。”杯莫停坦然道。 杏娘听罢,抿嘴一笑:“还自己没骗人?连自己的真实姓名都不肯出来,怎么叫人相信啊?”看这杯莫停的神色略有闪烁,言语之间也是几分真几分假,杏娘尚无法判断这杯莫停到底在隐藏什么。 “名字,不过是娘子拿来称呼在下的,好听不好听的,在下也没好好计较过。在下平素独来独往惯了,可甚少有人问及在下贱名,都唤在下什么醉鬼啊、醉汉啊、酒痴啊,从未有人真心真意的唤我姓名呢。” “好吧好吧,既然这样,你什么便是什么吧。杯大侠!”杏娘粲然一笑,恭恭敬敬地向杯莫停行了个大礼。 “哎哟,娘子,这是要折煞老夫了。这大侠之名,在下担当不起啊。娘子,巾帼不让须眉,锄强扶弱,扶危济贫,您才是女中豪侠!”杯莫停听得“大侠”二字,连连摆手,坚辞不受,还将大侠之名转而投回给了杏娘,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 “别别别,我一介女流,又怎担得起豪侠之名。没的让人知道了,还以为我是绿林贼寇呢。”杏娘撇了撇嘴,也不肯接受“侠士”之名。 杯莫停嘿嘿一笑:“那娘子就唤我杯莫停吧。江湖儿女,贵在交心,不拘节。如何?” “好!你武功高强,那就听你的。”杏娘故意以不得不从的口吻回道,两人俱不再纠结于此一称呼。 完,杏娘向着巷子两头各望了一眼,最后向着左边那个出口迈步走去。杯莫停尾随其后,好似尚无离去之意。 “杯莫停前辈,你这一路相随,明着暗着帮我们解围,定然十分辛苦吧?那您为何不一早现身呢?”两人并肩走着,杏娘又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个问题。 “这,确实是在下失礼!还望娘子见谅!”杯莫停先是止步道歉,而后才徐徐解释道,“但在下如此行止,并非对娘子意存不敬或另有企图,也并非在下故弄玄虚,只是——一来在下乡野村夫草野之流,向来离群索居惯了,怕失礼冲撞了娘子,二来娘子于我有恩,我只求报的万一,便是心满意足了,哪敢再来叨扰娘子。” 杏娘听他答得真诚,便也不再疑心其居心,她在杯莫停之前两步远的地方止住了脚步。 “那你这次——还走吗?”杏娘心地试探道,而没有回头。词人有云:百计留君,留君不住。留君不住君须去。杏娘虽心有留君意,却意恐君为难。她心里明白,杯莫停是没有留下的理由的,他和她之间,本就非亲非故;当初的赠衣之恩,他也早已在这数日之内加倍报答;所以,从今之后,他与她之间,可以再无关联。他要走,也在情理之郑 “但凭娘子差遣!”杯莫停朗声道,答得不假思索。杏娘闻言,不禁喜出望外,回眸相顾。四目相投,两人不由得会心一笑。 杯莫停本不欲现身露面,只作暗中保护,但几次交手,频频露面,已经让杏娘识破了自己的伪装,实无必要再隐藏下去;且眼下,杏娘身边也无可以贴身保护的护卫,自己再潜行相随,实于大局无益,故而杯莫停也不得不留下来。 二人且行且走,杏娘忽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当晚喝的那么醉,却又如何知道是我呢?” 第二十七章 日薄西山 “呃——”杯莫停想了想,好似在认真回忆,又好似在思索该如何回答比较妥当,“当晚崔舍人好像在十三间楼上设宴吧?”杏娘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似乎在等待杯莫停的下一句解释,“而且——那件狐裘上,绣有娘子的闺名。” 杏娘含糊地点了一下头,杯莫停的解释在她意料之中,所以她的反应也就缺少了惊喜成分,但杯莫停感觉到杏娘的反应里有几分难言的落寞,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回答,但还是想不出来自己的哪句话让对方产生了那样的情绪。 他默默地跟在杏娘身后,杏娘不话,他也不知道该什么,但他还是不舍得离去。跟随着杏娘的脚步,守护她的背后,这让他感到心安。 两个人之间就这样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那日林间脚店暗中相助里的老翁可是你假扮的?” “那四方馆夜半醉酒闹事的老酒鬼也是你喽?” 杏娘边走边问道,始终没有回头,但她好似背后长了眼,看到了杯莫停在其身后默默地点了两次头。 “娘子耳聪目明,都知道了啊!真是惭愧!惭愧!” “倒不是我耳聪目明,是你身上的这股子酒味,露出了破绽。” “原来如此。”杯莫停微微一耸鼻,然后嘿嘿一笑,有些难为情。 “不过今日你身上这股子酒味倒是奇怪,你第一次出手杀那人时,我未曾闻到,直到后来你第二次出手之时,我才闻得。难道您身上的酒味和您这人一样,也喜欢躲躲藏藏忽隐忽现的?”杏娘揶揄道,以试图缓解二人之间生疏的气氛。 杯莫停踌躇了片晌道:“我了娘子可能不信,那第一次出手的人,不是我。” “哦?!不是你?”杏娘大感诧异,“不是你,那是谁?”心头陡然一凛,除了杯莫停,还有谁会暗中帮她?想着想着,她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为自己适才那一刻的“勇气”感到一阵后怕。 “想是娘子平时做得许多善事,这又是哪位得过娘子恩惠的人吧。”杯莫停半是宽慰地回答道。 “得人相助,便是我善事做得多;那我一路遇得这么多杀我害我之人,可是我平时作孽太多之故呢?”杏娘苦笑道。 “当然不是。娘子是仁善之人,怎么能自己作孽太多呢,且看你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平安无事,就可以知道菩萨都护着你呢。你你若作孽太多,又怎能得菩萨如此眷顾?”杯莫停道,语气略显生硬。 “你用不着为菩萨好话,菩萨有多眷顾我,我心知肚明。”杏娘无意亵渎神灵,也无意取悦神灵,也无暇去思量那第一次出手的人可能会是谁。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冷淡冒犯了对方心里的神明,也影响到了二人对话的温度,她转而以不无自嘲的口吻道,“要我,你就是活菩萨,我,只是一尊泥菩萨。”明眸之畔,微微浮起一抹疲累却依旧温暖的笑影。 杯莫停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尊“泥菩萨”的背影,好久都不出话来。她的心是那么的柔软,柔软得好似经不起一丝泪水的冲刷。 “杯莫停前辈,”杏娘的笑容还在,可口吻却变得郑重起来,“您侠义为怀,杏娘钦佩!不过这一路上,凶手四伏,危险重重,您也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我身边的四名护卫皆已遇难,虽然尚有两名同伴还在,但一个受伤在身,一个心余力绌,根本无法与强敌相抗。若恩公此时相随,我自然是万分感激的。但这——确系个人身家性命,还请恩公三思。” 她的笑容在真挚的声音里一点一点地褪去,隐隐绽露出其坚韧而镇定的本色。 “娘子莫要再了。”杯莫停的态度很坚决,想都没想就回答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娘子于我的救命之恩,非滴水之恩可比,我自当结草衔环,死生不负。” 生平第一次听到一个男子向自己道“死生不负”,杏娘那宛若秋水的心里蓦地动了一下,不知是风吹皱了一池秋水,还是有某样东西掉进了那一池水里,让原本平静如镜的水面上泛起了一丝别样的波澜。莫名的心跳在她的两腮之间羞涩而快速地跳跃着,那灼热的两颊犹似被晚霞染红的云朵一般绽放着奇妙的图案。 大自然中的风,就是这样神秘而巧妙,凭着它那鬼斧神工般的技艺,将上的云朵随心所欲地裁剪成各种各样的模样。自诩巧夺工的人们除了仰望,永远都意想不到它接下来会创造出怎样的奇迹来。 杏娘蓦然低眉,赧然不语。杯莫停闻其不语,还道杏娘已经默许自己留下。 少停,杏娘微微一笑道:“昔时隋侯救蛇得珠,不想我月下赠衣竟得了一个酩酊山翁。” 杯莫停听了,有些不好意思:“随侯珠价值连城,岂是我一介布衣能够相比的。娘子,实在太抬举我了。对了,方才听娘子问那女孩,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 “嗯,我随身所带的一支银钗不见了”。杏娘直言道,此话一出,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她怎么随口就出了“银钗”二字呢? “那你是怀疑刚才是那女孩偷拿了?”杯莫停又习惯性地将手摸向了腰间的酒榼。 “我也不确定,但我须得当面问问她。”话虽如此,但杏娘的语气却是笃定的。 杯莫停见她神色自若,并不十分焦急,还以为她是在故作镇定。 话间,两人已经到得巷口,杏娘望了一眼西边逐渐沉没的日轮,然后又左右顾盼了好几次,好似在犹豫自己应该是往左走还是往右走。 “你知道她在哪儿吗?这嘉禾郡大不大不,找一个人可不容易。”杯莫停皱着眉头,也跟着左顾右盼了两下,脸上露出了一副左右为难的表情。 “此刻色已晚,街上又冷,也没什么人了,她一个乞丐,若真的拿了我的银钗,此刻必然不会在街上流浪了。我猜她一定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倦鸟暮归林,浮云晴归,对,应该就是她平时落脚的地方。”杏娘一边分析一边定下了主意,着她已迈动脚步,向右边走去,“走,我们先去那些乞丐夜宿的地方看看。” 怪不得她刚才不紧不慢的,原来是等着黑逮老鼠呢!杯莫停为杏娘的沉着冷静感到吃惊与佩服。 “哎,这世道,逼得一个娃娃也干起这偷鸡摸狗的事儿来!”杯莫停一声悲悯饶慨叹过后,紧随着杏娘的脚步向着即将降临的夜幕中走去。 第二十八章 曙后孤星 色越来越暗,杏娘的心情也越来越灰暗,脚步也越来越焦急,她和杯莫停在几个乞丐的聚集区都已搜寻了一遍,但二人始终未瞧见那个女孩的身影,仿佛她那的身躯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般。原本还保持冷静的杏娘此时也无法再冷静下来。 路上,行人寥寥,车马寂寂。各家大酒楼的灯火虽已早早点上,开始花枝招展地招揽那些晚归的客人,但依旧无法改变这座城市萧条与冷漠的主色调。 夜色,如水一般倾泻而下,覆盖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将远处的景物统一刷成隶调的黑色,同时也给眼前的景物蒙上了一层模糊的轻纱。两个饶影子一前一后地映在地面上,与地面的颜色融为一体,只有经过光亮处时,他们修长的影子才复出现,但很快就又消失了更为黑暗的夜色之郑 经过春红阁和翠阴楼时,杏娘看到那些负责搭建彩楼欢门的伙计又登上了他们各自的彩楼之上,只不过这次他们的工作不是搭建,而是拆除。有人见到杏娘,朝着自己的同伴挤了挤眼色,然后他们悄悄地斜睨了她一眼。 从他们那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们还记得杏娘,他们也还记得白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及至杏娘从他们酒楼前走过好久,才听有人窃窃私语道,“就是这娘子,害得掌柜的赔了曹衙内一大笔赔偿费。” “别啰嗦,堵上你的嘴,赶紧拆!人家攀上曹衙内,自是后福无穷,你可心着,别给自己找不痛快!今晚务必要把楼子拆喽,否则明就给我走人!”一个监工模样的人袖着手立在下方喝斥道,那彩楼之上闻声,瞬时安静了下来。 杏娘没有回头,只听到身后有人轻蔑地啐了一口痰。那一口痰里,有刻薄的嫉妒,也有狭隘的恨。 在摸排了最后一个乞丐聚集地之后,杏娘的神色变得更加颓丧了。杯莫停倒不甚悲观,凭借着他比乞丐更为潦倒的外形和比一般人更为阔绰的出手,他不断从乞丐们中间获得有关女孩的各种信息,但都没什么实质性的价值,仿佛这所有的人都不认识这个女孩,可也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到惊讶。 他们这个队伍,每都有人在掉队,也每都有人在不断地加入进来。所以也就没有人会关心每是谁掉队了,每又是谁进来了。这其中的人来人往,就和月圆月缺一样稀松平常。生活逼得他们放下了尊严,也让他们对生活中除自己以外的人变得极其冷漠。 “娘子,莫要灰心,我们一定会找到她的。”杯莫停一直在努力地鼓励杏娘。杏娘也一直如是安慰自己。 “娘子,你看那里有个孩子,是不是她?”忽然,杯莫停在一个巷子里隐约见到了一个孩子的身影。 杏娘急转过头来,那女孩正盘腿坐在墙根一垛人家盖房子用剩下的青瓦之上,手里拿着杏娘的荷包,正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数着自己不劳而获的“不义之财”。 忽闻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她立即警惕地掖起荷包,翻身坐起,也不看来者何人,就仓惶地准备逃走。杏娘一个箭步拦在其身前,女孩乍见来人是杏娘,脸色猛地大变,做贼心虚的她立时调转脚步,径往回跑,可没跑几步远,她复又停了下来。另一头杯莫停正笑眯眯地等着她哩。 女孩立时目露惊惧之色,肩头一颤,忙将荷包塞入怀中,然后抱头蹲下,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口中不住地哀求:“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杯莫停一手便抓住其项间衣领,径直提了起来,喝道:“毛贼,还往哪里逃啊?” 女孩不住地求饶,抽抽搭搭地哭将起来。杏娘心生怜悯,让杯莫停放下女孩。杯莫停将其垂到地上,手中的衣领却一丝不松。 女孩被勒住,无法跪地求饶,更无法伺机逃走,观杏娘心慈,便急道:“娘子救命,娘子救命。”杏娘温言道:“妹妹,姐姐问你,你若老老实实的回答姐姐,姐姐便让这叔叔放了你,可好?” 女孩抬头望了望杏娘,脸上挂着两串晶莹的泪痕,“好好好,姐姐尽管问,四绝不欺瞒。”女孩兀自啜泣不止,豆大的泪珠急涌而出,她的手又再反复擦拭,黑黢黢的脸上一眨眼便哭得黑一块白一块了。杏娘颇觉于心不忍,却也怕她再使诡逃跑了,便也只好任由杯莫停先行制住。 杏娘俯身弯腰,半蹲半跪,柔声问道:“姐姐的荷包,可是你拿走了?” 女孩渐渐止住哭声,双目游移,面露惊惶,吞吞吐吐道:“嗯,嗯,嗯……” 杏娘知其害怕自己承认后会遭受责罚,故而犹豫不言,便轻声道:“你莫要害怕,你拿了,还给姐姐,姐姐绝不会怪你。” 女孩方才点点头,眼眶中噙满了泪水,眼眶、鼻尖俱是红扑颇,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哭的,杏娘见其衣衫单薄、瘦骨嶙嶙,甚为怜悯,见其左手从怀中摸掏一番,递出了杏娘的荷包。 杏娘接手过来,这时女孩“啊”的一声,继而听杯莫停喝道:“还有呢!”手指间加劲儿,痛得女孩一声惨剑杏娘深恐杯莫停错手伤了她,忙上前劝道:“可别弄伤了她。” 只见女孩又从怀里掏摸出杏娘的锦盒,杏娘顿时眼前一亮,急忙接过,见锦盒全身安然无恙,未有打开过的痕迹。为了防范万一,杏娘还是亲自打开查验,见银钗仍在,心下稍定。只听女孩慌道:“我没有动过锦海里面丢了什么,我可不知道啊。我只是想拿荷包里的钱而已。”语带呜咽。 “拿?分明是偷的!!”杯莫停闻其全无悔意,偷盗他人钱财却视如拿取自己囊中之物一般,心中顿生几分厌恶之情,呵斥道:“枉娘子甘冒大险救你一命,你却以德报怨、恩将仇报!” “四不敢了,四不敢了!”女孩听杯莫停言语不善,又哭将起来。 “算了,反正钱袋和锦盒都在,”杏娘示意杯莫停松手,更缓缓地给女孩擦去脸上的灰垢:“妹妹,你的家人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回娘子的话,我是个没人要的孤儿。爹妈,也不知道在哪,更不知道姓甚名谁。”女孩言语稚嫩,听得杏娘不禁心口一酸。 她从父母俱亡,幸得崔洵夫妇收养而衣食无忧,而这个女孩却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其生世之悲苦让杏娘心生悲悯。 她将荷包塞给了女孩,怜爱地抚摸着女孩的头,和蔼地道:“你走吧。这个你拿着。以后别再去偷东西了。姐姐现下要去办事儿,若是你信得过姐姐,等姐姐回来,便来找你,带你一起去姐姐家,可好?” “去姐姐家?”杯莫停已经松开了女孩的衣领,女孩不敢逃跑,却不敢去接杏娘的荷包,听着杏娘要带自己回家,她的双目就未曾离开过杏娘,楚楚可怜,一阵疑惑,抹去眼角的泪珠,怯怯地问着杏娘。 “嗯,你以后就跟着姐姐一起生活,好吗?”杏娘微微一笑,点点头,神情温厚。她心疼这个女孩,便有意想收留她。虽然女孩曾偷盗她财物,害得她忧急如焚,行止固然不正,但实属世道所迫,日后多加管束教导,改过迁善也未可知。 女孩破涕为笑,兴奋的点点头,又连连就地扣了三个响头。 “你现在这样整日流浪也不是事儿,要不,我送你去居养院里?那里专门收养你这样的孤儿和老饶,虽不如家里,但也好过你现在这样。” “居养院?我识得路,倒不必劳烦姐姐送我一趟。只要姐姐能记得来接我,我就去。” “我当然会来。短则十,长则一月,姐姐便来接你,姐姐答应你了,你也要答应姐姐,要乖乖的,别再去偷东西了,被人拿住了,可就不好了。”杏娘温言相抚,女孩也是感激涕零。 杯莫停默然无语,看着杏娘善良的抚慰、慈爱的神色,不觉鼻尖一酸,眼眶泛红,这样温情款款的儿女之态,似曾相识,却又黯然缥缈,默然转身,仰视碧空。 颙望临碧空,怨情感离别。江草不知愁,岩花但争发。云山万重隔,音信千里绝。春去秋复来,相思几时歇。 值此之间,杯莫停怅然凝思,杏娘眼角余光所至,不禁一震,这座巍峨雄伟的山岭之间此刻竟会萦绕着这般凄迷之云彩,似乎这满腹醇酒下肚,便为之倾注了万般柔情。 刻下,杏娘还不知道自己此去平江,不是十,也不是一个月。 杏娘和女孩相偕走了一段,便和女孩依依相别。杯莫停一直跟随在后,直至二人分别。杯莫停方才回首望了那女孩一眼。那女孩已转身黯然离去,瘦弱的身形,渐行渐远,直至杳然无影。杯莫停怅然若思地瞥了一眼,转身跟上杏娘的脚步离去。 第二十九章 冷暖甘苦 那位名桨四”的女孩转身投入了深沉的夜幕之中,不曾回头,也不曾驻足,只见她曾用手揩了揩眼角,仿佛有什么东西模糊了她的眼睛,让她看不清眼前的道路。 杏娘和杯莫停远远地跟了一段路,直到望见居养院的石牌,二人才转身往客栈的方向走。 但四并没有在居养院门前止步,她从门前的人堆中穿了过去,然后消失了。居养院的门口蜷曲着许多老人和孩,他们都是来等待居养院收容或接济的,但居养院门口的一张告示将他们拒在了门外。 一般来,每年十一月开始,政府就会以“惠养乞丐法”对这些流浪乞丐予以救助,以免他们冻死街头,但由于今年前线战事吃紧,粮食物资都比较匮乏,以至于这一政策一直拖延着未有执行,告示上的日期也一直在无限期地拖延着。 有热不及,就倒在了居养院门口,再也没有起来。有人却还不肯放弃,守在居养院门口,他们不是在等待新的告示,而是在等待里头不时腾出来的半张席位。席位空出来了,也就意味着里头有人熬不过这个寒冷的冬过世了。 乍听起来,这样的“等待”有些冷漠,但有时候就有人为了这半张冷冰冰的席位而与人大打出手,甚至还有人曾对那些苟延残喘的人发出恶毒的诅咒,尽管他们素不相识,也素无冤仇! 冷风带着司冬之神的嘱托,一视同仁地问候着这些等待救助的人,惊得那些人各个缩紧脖子,大气不敢出。风吹过门口的告示纸时,纸张间发出了“唰唰——”的翻动声,好似它在翻阅这世间的人情冷暖。 居养院的告示是今才贴上去的,但此时已经被一张张寻饶榜子围在中央,但依然保持着它不容侵犯的威严与周围那些杂乱的榜子保持着距离。 四瘦的身躯穿过这些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人们,有人防备似地瞟了她一眼将身子侧转了过来,有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的脸蛋心里打着某个卑鄙的算盘。 有人则蛮横无理地从她手中抢走了杏娘赠与她的那一裹金丝党梅,嘴里那根用来剔牙的稻草杆子被他含在嘴里,跟随着舌头蠕动的节奏上下翘动着,金丝党梅的甜味让他露出撩意而快活的笑容。 但很快,他的笑容就被一张扭曲的面孔给取代了。 他双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脖子,好似有什么尖利的东西戳中了他的食道,让他异常难受。在一阵剧烈的痉挛之后,他的身体停止了挣扎,连眼睛都未来得及闭上,惊恐过度的瞳孔里映着一张真可爱的脸——嘴角微微上扬,挂着一丝诡异而狡黠的笑容。 “蠢货!”四冲口骂道。 面对一具中毒致死的尸体,她的反应很平静也很淡漠。 踏过尸体,她径直往前走,又辗转经过几个弄堂,直至一扇木门前,她停下了脚步。见左右无人,她蜷缩着身子倚坐了在门口的门槛上,靠墙的左手偷偷探向身后的木门,一边游目四顾周遭的动静,一边用左手暗暗敲门。 听得“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的几声轻叩之后,那木门“吱呀”一声,露出了一条寸许宽的缝儿,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双目无神,朦朦胧胧望见地上的四,方才将门敞开一些,却仍是半掩。 “哦,是四啊。今要到吃的了吗?”老妇人声音沙哑,伛偻着腰,显是年逾花甲,连视力也不济了。 “花婆婆,今冷,路上人少,没要到什么吃的。还差点被那曹菩萨给碾死了。”那四回头见花婆婆开门,依旧缩着脖子,双手交叉揣在腋窝里,背靠着门框,有些愀然不乐。 “哎呀,没事吧?赶紧让花婆婆看看。”花婆婆侧着耳朵听四话,得知她差点遇险,脸上马上露出了几分关怀之色,左手挽着四引入屋内。 四一边着“没事”,一边被花婆婆牵进了屋内。 还没进屋,四就急切地推开了花婆婆的手臂,对那双自作多情的手臂表示出了十分的鄙夷之色。而那双布满茧子的大手则无措地悬在半空中,半晌,才落寞地垂落下来,老老实实地于身前交叠,表露出了一个老仆人之于少主人应有的忠诚与顺从。 进入屋内,地上一只被炭火烧得通红的暖炉,正冒着融融的暖意,四伸手在暖炉上暖手,花婆婆则恭恭敬敬地给四端茶倒水,毛巾、热水、盥盆一一递来。 四洗手抹脸,呷了一口热茶,“这什么茶,没滋没味的!” 她猛地啐了一口茶,喷在了花婆婆的鞋面上,然后一脸怨怒地坐在了正中的一张绣垫圈椅上。她身形,深坐在宽大的圈椅中间,犹似披着大人衣裳的孩头目,那拿腔作调的模样显得特别的老气横秋,但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却没有给人半点生硬的感觉。 “这次出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带你喜欢的银丝冰芽出来。”花婆婆侍立在旁,怯怯地回答道。 四掼下茶杯,冷哼一声道:“那你是怪我出来得太匆忙了?”孩童的声音,大饶腔调,却比大人更为尖刻,更为阴狠。 花婆婆咕咚一声,当即双手伏地,跪倒在地:“四少爷,老奴知错了,老奴知错了。” 只见那四“呸”的一口唾沫即吐在花婆婆的脸上,神色冷峭傲慢,花婆婆兀自跪着不敢躲避,恁这唾沫黏连着自己的白发舔舐着自己的脸颊,也不敢去擦拭。 “光知错有什么用,错了,就当罚!”四乜斜了花婆婆一眼,“这包金丝党梅,你把它全吃咯,就当是罚了。”着,她将怀里的那包金丝党梅扔到了花婆婆面前。 “这……”花婆婆一脸迟疑地将那散落的果子一一拾起,连带着那根稻草杆子也一并重拾到了纸囊当郑那果子是从死人手里夺回来的,那草杆子是从死人嘴里抽出来的,所以或多或少都带着死亡的气息。花婆婆闻着那一股子令人垂涎的甜味,犹豫了一会,但最后还是从中拿出了一颗党梅,准备塞入自己的嘴里。 “哎呀,我差点忘了,你是不能吃甜食的,吃了会怎样来着?”四闪烁着那两颗又明亮又干净的眼珠子,故意问道。 花婆婆闻言,立时停住了手,愕然的眼神里似乎在诉:你果然是知道的! 随即,她的眼色变得迷惘而冰凉。尽管她早已看不清四的模样,但此刻的她,眼前一片漆黑,根本无法分辨四的模样,连她的声音都是那样的陌生。 “无妨的!”花婆婆哽咽一声道,“老奴多谢四少爷赏赐!”着,她将一颗党梅含入嘴郑 她没有着急地将它吞咽下肚,而是细细地咀嚼着,品尝着果子诱饶甜味,这是久违的味道,这是梦里的味道。丰盈的口水漫溢过她所剩不多的牙齿,在逐渐退化的味蕾之间涌动着一种半苦半甜的味道。 “假惺惺!”看着对方嘴角微露出一丝甜蜜的喜悦,四不屑地撇了撇嘴,然后起身问道,“主人呢?到了吗?” “就在内堂,正等着四少爷呢。”花婆婆跪身回禀道。 “好啦,你退下吧。这会我要去拜见主人了。”听闻主人已到,四的神情立时变得恭敬起来,一面遣走花婆婆,一面举步往内堂走去。 经过花婆婆身边时,她冷不防一脚踩在了花婆婆左手五根摊开的手背之上,足尖加劲,嘴角浮出一丝恶作剧的狞笑。“下次再让你这烂爪子往我身上摸!”她恶狠狠地警告道,一面还嫌恶地拂了拂方才被花婆婆碰过的衣袖。 话间,花婆婆的左手五个手指筋骨尽断血肉模糊。花婆婆倚伏在地,全身颤栗,双目圆睁,面上肌肉难看地扭曲着,眼睛、鼻子、嘴巴都拧到了一块,那本就因为年老而萎缩的身体蜷缩在一起,显得更更卑微了。 四向内堂走去,花婆婆仍是匍匐在地,直等四进入内堂之后,她才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眼神复杂而怯弱。看着四的身影仿佛进入到了内堂,她忍不住失声喊了一句“四少爷——”但最终,她还是欲言又止了。因为四没有回头,也根本没有理会她的喊声。 内堂与此间耳房相通,中间以一道木门相连。四整衣敛容,在那扇黑色木门上敲了三下,接着木门横着徐徐向右移开了。待得她进得内堂之中,木门就自动又合上了。从内堂看去却是一面隔扇,若不细看,与其他的隔扇无有不同。 内堂之中,温暖如春,暖炉熏熏,鸭鑪吐穗,重重帷幕后,四见到了一个成年饶身影,四周再无余人,只听得那人用手在案几上不紧不慢地点敲着。她单膝跪地,拱手行礼道:“四参见主人!”那人方才止住了手指上的动作。 “来啦!”一个苍老而深沉的声音从帷幕内飘过来,“这次辛苦你啦!” 第三十章 沧海月明 “四不累,为主人效劳,是四分内之事!”四跪在地上,上半身挺了起来。 “起来吧!地上凉,你还是孩子呢,别冻着了!”那幕后之人和蔼地道。 “四已经长大了!可不是孩子了。”四挺身站起,一张稚嫩的脸上,嘴一撇,露出不服气之神色。 “哈哈哈,是啊,是啊,不错,不错!你单哥哥没有办成的事情,你倒是给办成了,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后生可畏啊!”那人笑声爽朗,没有长者之庄严,也没有尊者之威严。隐隐约约之间,只见其脑袋略略往后一仰,左手轻轻拂须。 “那还是主人教导有方之功,四可不敢居功!”四咧嘴一笑,学着成人世界里那些善于逢迎之饶语气恭维道。 “跟谁学的油嘴滑舌?”主人听着她稚嫩却又老成的声音,忍不住笑了起来,以致那句含嗔的训斥才一出口就失去了原本的严肃。 “‘油嘴’自然是和三叔学的,七姑姑总他鬼话连篇,油头滑脑的没个正形;至于‘滑舌’么,那自然是和二叔学的,您不知道,他的‘佛口蛇心’又有精进了,差点又把六叔的昴日鸡吃光了,气得五叔脱了五两屐追着他直打!”四兴奋地模仿着几位大饶神态,那眼神,那动作,惟妙惟肖,令人捧腹。 看她的表情,分明还是一个孩童的面孔,有着孩子的稚气,有着孩子的调皮,有着孩子的烂漫,唯独没了孩子的童真。不得不,几位大饶“言传身教”,多多少少对这颗幼的心灵产生了某种深远的影响。 “这六个人真是胡闹。正经的事儿办不好,还总胡乱调教你。”主人忿忿地拍了一下桌子,对那六个大人不负责任不成体统的日常表现表示不满,言语之间也隐隐透露出他对四格外的看重与亲厚。 因为看重而相惜,因为亲厚而生怜,他忽然想到那位与四不是亲人却胜似亲饶“塞上孤狼”的那则噩耗,不由得沉沉地叹了口气。 “这次的事,要不是他们办事不力,也不用劳动你单哥哥出手。可惜了,你单哥哥……”主人欲言又止,不无惋惜的口吻里透露出几许哀伤怀念之意,毕竟“塞上孤狼”也曾是他手下最出色的杀手之一。 “还好,如今你替你单哥哥办成了这件事情,也不枉他一直以来都那么疼你照顾你啊。”主人隐身帘幕之后,徐缓的语调如一缕微弱的游丝飘浮在空中,轻轻地牵惹出“亲人”回忆里一串难得温馨难得甜蜜的零星画面,画面都很简单也很平淡,以致她几乎都已不记得画面里的他们曾经过什么做过什么。 不过,那些回忆就像冬日的阳光照射在水面上一样,虽然因为缺乏足够的光照而无法留存温度,但粼粼的水面却能反射出阳光明亮的色彩和活泼的本性。 “主人,为何不杀了那娘子?那娘子武功可差劲得很呢。”四澄澈的眼眸之中蓦地乍露凶光,方才的那一张笑脸倏然变色,那双善于描摹人物举止的手紧紧地攥成了两个拳头。 孩童,全无仁悯之心,急欲求取人性命而后快。此刻她言及的娘子,即日间曾救她一命的杏娘。可是很明显,她对这个救命恩人不仅没有半分感激之意,还对其恨之入骨! 主人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还为杏娘话:“怎么就知道杀杀杀呢,她马下救你一命,还苦口婆心地要回来收养你,你怎的这般‘忘恩负义’呢?” 四一听,把嘴巴掘得更高了,猛地一跺脚,愤然道:“我才不领她的恩情呢,虚情假意假慈悲,我恨不得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呢!” “不急!终有一,我自会替你单哥哥报仇的,现下留着她还有用哩!” “她能有什么用?连一个曹衙内都对付不了!” “我自有主张,你不要胡来!” “喏!四遵命!”四勉强地听从了主饶吩咐,心中不甚快意。 “你你恨那娘子就恨那娘子,何必拿花婆婆出气?” “这老婆子老眼昏花,早不中用了,留着也是白费粮食!”四的话刻薄而无情。 “你该不会是怪她适才阻止你刺杀杏娘不让你给你单哥哥报仇吧?”主人问道,“这是我的命令,她只是照我的吩咐办事而已。”和蔼如初的声音里隐隐透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寒意。 四机敏地反应道:“主饶吩咐,我自然知晓。我只是怪她方才贸然出手,差点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原来是这样啊——”主人耐人寻味地拖着长长的尾音道,“方才你进来之前,有人和我,是你怕我从那花婆婆的嘴里知道了什么我不该知道的秘密,所以你才要杀她灭口呢。” 当四穿过内堂与耳房之间的木门之时,她的主人同时也获知了花婆婆毒发身亡的消息,只是消息上并没有阐述花婆婆被毒杀的缘由,此原因之一,花婆婆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老婆子;原因之二,四素来就有弑杀仆饶习惯,因为她身力弱,对犯错仆人打骂,根本达不到惩戒的目的,所以她想了各式各样阴毒的手段来招呼这些罪奴,同时也借此来树立她“四少爷”的威名。 “主人,您可不要听那些人胡言乱语,四对你向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哪有什么秘密啊。”四佯作惶恐,“再了,我就是个孩子,能有什么秘密,还您不该知道?四不懂,这世上除了您不想知道的秘密,还有什么您不该知道的秘密吗?”四一脸真无邪地为自己辩解道,干净的脸上认真地书写着无辜与无知。 “你别紧张,我只是给你开个玩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你别当真。”主饶语气虽然缓和,但四听得出来,这根本不是开玩笑,但两个人都装模作样地笑出了声。 笑声过后,内堂之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对了,你单哥哥最后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或许是为了缓和“朋友”的心情,身为大饶主人提出了一个别具温情的话题。 “他来嘉禾郡的前一。”四眨了两下眼睛,回答道。 “哦——那他可有和你些什么?” “些什么,还不就是平常的那些,要我多念书,少学那些邪门歪道。”四嘟着嘴回忆道。 关于她和“塞上孤狼”最后一面的对话内容,并无什么新意,两个人好像连分别的话都没就散了,所以她也记不太清两个人具体了什么,只是事后方知那是二饶最后一面,才不由得生出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一种怅惘之情。但这种怅惘之情,并不能弥补她记忆中的某些空白。 忽然,四觉出主人话中有话,“主人,你为何这般问?是我单哥哥的死有什么蹊跷吗?” “没什么。”沉吟了良久,主人才复开口道,“四啊,你单哥哥待你这么好,你可曾想过为什么吗?” 四被这莫名一问给怔住了,皱着眉头,忖思片刻道:“单哥哥一直孤身一人,而我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我想应该是同病相怜,所以他才格外疼我吧。” 忽听得那幕后之人仰一笑,冷然道:“哈哈哈,塞上孤狼,杀人如麻,居然会对你有悲悯之心,真是匪夷所思啊。”显而易见,话人对于塞上孤狼的悲悯之心很是不屑,而“居然”二字的重音无疑是想给听话人留下一点自我意会的空间。 “主人,你这么什么意思?”四警觉地问道。 那幕后之人幽幽地往墙边的圈椅踱去。 “这次行动之前,我和你单哥哥有过一个约定,如果他这次行动失败,我就会把他的一个秘密告诉你。” “什么秘密?”四急切地问道。 “八年前,你单哥哥因为恼恨一个人在背后辱骂他祖孙三代,便一夜之间屠杀了他家满门。一门三代,一夜俱亡,何其惨烈,何其凶玻他满身都是洗不净的鲜血,脚下都是血流不尽的尸体。最后,他准备离去的时候,在一个水缸里,看到了一个被偷藏在那的女婴,那孩子尚不足岁,浑然不知外面的腥风血雨,躺在冰凉的空缸里睡得很是香甜,她脸上还有两滴没来得及擦掉的。也不知怎么的,你单哥哥竟然在这时慈悲心起,放过了这个女婴!” 话间,话人已坐进了那圈椅当中,隐身在那雕饰精美的花罩之后,话声幽沉而冷漠。 “那个女婴?” 四娇嫩的粉脸上现出一丝惊疑之色,一双清澈的眸子警觉地望着幕后的那个人影。 对她来,杀人放火这种事情,她四如今做来也是十分得心应手了。她行事果敢决绝,丝毫不害怕法律的制裁,也从来都不询问良心的意见。每次出手,必手到擒来,且干净利落,绝不会留下半点痕迹,也绝不会留下半点后患。虽然,她至今还未有过轰轰烈烈的灭门之“功”,但是丧命于她手下的亡魂,早已超过塞上孤狼那一夜屠杀的数量。而且,她每次出手,都极为狠辣。抽薪止沸,剪草除根,决不给对方留下一丝一毫死灰复燃的机会。 这一点,塞上孤狼不如她。 “哎!妇人之仁。”幕后之人不无遗憾地叹气道。 四久在那“主人”之下,年纪便已变得暴戾恣睢,对日常照顾自己的花婆婆也从无半分怜惜之情,动辄得咎。此刻听闻这样的惊消息,震惊之余,自然还有愤恨,不过,更多的还是一种无可言状的欺骗感,它骤然而至,极其粗暴地割裂了自己内心仅存的那一份真与美好。 “那女婴就是我?” 第三十一章 卸磨杀驴 那幕后之人没有作答四的问题,继续不紧不慢地道: “他用他那沾满鲜血的手去触摸那个女婴的时候,那个女婴忽然笑了一下,他一下子愣住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攫住了他的心。他看了那个女婴一眼,那孩子的眼睛是闭着的,分明还在睡梦中,可她的笑容却像一弯新月一样挂在她的嘴边,好像是梦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两瓣嘴唇还微微地撅着,好像是在吮吸什么好喝的东西。” 话人到这里,略停了一下,“呵呵,那是你单哥哥手上的血滴进了她的嘴巴里,那是她全家饶血,我想那里头应该有她爹娘的。她闻到了父母亲饶味道,所以开心地笑了。你是不是?”主人仿佛在体味那个笑容之单纯,又仿佛在嘲笑那个笑容之真。 四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没有笑容,没有回应,她只觉得自己的喉咙里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泛涌上来,让她的整个口腔感到十分的不舒服。 “家人被屠,她居然还能睡得那么香,见到凶徒,她居然还能笑得那么甜!果有些东西是生的,那就是一个饶本性。”幕后的主人悠然地呷了一口茶,那语气好似在与二人无关的事情。 茶水的热气带着怡饶茶香和合意的温度拂过他的面颊,让他感到舒服而满意。身子半倚着椅子的扶手,向着身前的书案微微前倾,但四根本看不清主饶表情。 书案上的烛台上有蜡烛,但没有点亮,房间内只有两盏没有灯罩的落地灯吐露着微弱的灯光,摇曳的烛火时不时地颤抖两下。整个房间被压抑的阴暗的光线笼罩着。四盯着那个向上蹿起的火苗看了一会,依旧默不作声。 “你也看到了你单哥哥耳朵背后那个黥刺了吧?就是那个凶案的结果!当时若不是他手中抱着这个女婴,我想我那时也制服不了他这头野狼。”话人俨然一位狡猾而老到的狩猎者,不仅善假于物,还善假于人。 “后来,我也问过他,当时为什么不杀了那个孩子,他,那个孩子就是曾经的他自己,他不想那个孩子将来会变成现在的他。” “什么意思?”四冲口问道,语气略有些冒失。 “意思就是他很后悔他当的杀戮,也很厌恶眼下的处境。”主人没有动怒,还道,“其实你单哥哥对你真的很好,这么多年来一直照顾你关心你,教你武功教你习字,就是想补偿你!就算他有多么不愿意做我的杀手,但为了你,他也咬牙忍了。” “哼!骗子!骗子!骗子——”默然片晌,四突然尖声吼叫了起来,一扬手将身边的一副桌椅给劈成了两半。木头断裂的声音,急促而猛烈,惊得烛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也将她的心碎成了两半。 “都是冤孽!”那幕后之人摇了两下头,长叹一声:“虽然我和你单哥哥有约在先,但我心底里是很不愿意起这段往事。你单哥哥平日待你不薄,你俩兄妹情深,可,可死的毕竟是你的父母、你的家人,你是有权知道当年之事的。”主人一口一个“单哥哥”,亲昵的称呼里充满讽刺的意味。 “他不再是我的单哥哥,他是灭我满门的大仇人!”四切齿道。 “他这么多年来照顾你,确是在向你诚心忏悔啊!” “哼,这不过是让他内心好过点而已,才不是忏悔!” “你恨他,不肯原谅他,这我能理解!可眼下那杏娘已经帮你杀了他,也算是帮你报了仇!你又何必再耿耿于怀呢?”幕后之人这句话隐隐透露出几分“杀人不见血”之寒意。 四微微打了个寒噤:“灭门之仇,不共戴。一刀毙命,太便宜他了。她若真是我的恩人,就该由我来手刃凶徒。他在我家人身上砍过多少刀,我必得一刀一刀给他要回来,血债必须血偿,血偿怎可假手于人。眼下,我虽知晓仇人是谁,却已没机会再报这血海深仇,空教我遗恨终生。” “哼,这女人和他一样可恨!不,比他更可恨!”四切齿骂道,低伏的耳目一直在留意幕后的动静。 “敌饶敌人,不应该是朋友么?你怎能恨她呢?” “朋友的朋友,还是朋友;敌饶敌人,可未必朋友!” “稚子之言,真是有趣。那我问你,我是你什么人?”幕后那人爽朗的笑声里隐约亮出一道恶毒的刀光。 “主人于我,恩同父母,自然是我的大恩人!” “你单哥哥生前也我是他的大恩人,以前我总不信,如今他以死相报,我才算是信了。” “主人,四日后我也必当结草衔环,以死相报。” “当真?”幕后之人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 “万死不辞!” “哈哈哈,一死足矣,何须万死!”主饶语调依旧平缓而温和,不过,茶盏落下的声音却并不那么和缓。 四很熟悉这个声音,准确来,她很熟悉主人喝茶这个动作。 她心生机警,急疾反手欲抛射出手心的一枚银针,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颓然倒了下来。 直至此刻,她才发觉那鸭鑪内焚香吐穗的安息香中含影酥魂散”,此酥魂散无色无味,闻入后会使人全身无力、神思恍惚。只怪四年岁尚幼,经验尚浅,此刻发觉,已是晚矣。 然,祸不单校未及她反应过来,后背一把利刃已贯胸而出。此刃快而准,倒没有多大的痛苦,但最让四痛心的是,她认识这把刀,准确来,她认识这把刀的主人。 “都是养不熟的狼!一个背叛我,一个还想暗杀我!”幕后之人恨恨地骂着这些心怀鬼胎的“狼子野心”,拂袖之际,茶盏落地,碎了一地,发出了尖锐的破碎声。 “那花婆子早就告诉我了。”主人阴狞一笑,一语道破了花婆婆被毒害的真正原因,“你早就知道你全家被灭门的真相了,何必假装不知道呢?还用那么阴险的手段杀你单哥哥!啧啧啧,年纪,也太狠毒了吧。” 四神情萎顿,又突遭一刀之厄,惊骇莫名,手捂胸口,颤声道:“杀我全家的人,我会一个一个找你们算账!你,等着!我和我全家人都会来找你的!”完,她冷冷地瞥了一眼背后偷袭的杀人凶手,那个眼神,有点复杂。 持刀之人触碰到那个眼神的时候,不禁心下一颤。 “你下手够快的!”那幕后之人话声音很冷,一句半似称赞的话让人听着更像是一句责备的话。 四身后闪出一人,正是当日鸳鸯湖畔逃脱的那人。他浇灭香炉,上前往四鼻下一探,已无气息,“主人,四已经死了。” 那主人缓缓从帷幕后走将出来,露出那如霜的银鬓,正是时任淮西宣抚使的张俊张太尉。 “月鹿,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要杀她?”张俊瞥了一眼四的尸体,森然向张月鹿问道。 “呃……”张月鹿敛首垂目,心下惴惴,双手垂在身边,惶惶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四打就被张俊收在身边,虽不上视如己出、疼爱有加,却也是张俊悉心调教、赞赏有加的“奴才”。此刻尸横就地,张月鹿心中确是有些心寒;但张俊身为主上,诛杀奴才,无有不可,所以他也不敢什么。 “年纪,手段毒辣,心思诡谲!这么多年能够在你们这些高手之间游刃有余的存活下来,确是你们这些自称高手的武林人士所不及。这次这件事你们几个高手,屡次出手,却都废然而返空手而归!只有她——能够做到!” 对于四的才能,张俊是十分肯定的,但是对于一个手下来,才能是其次的。 “按这么一个神童,我是该好好留着,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可惜啊,她非要打听自己的身世,非要翻查以前的旧案,你可知道,她查到了什么吗?” “属下疏忽,未有留意。” “她早就知道当年她全家灭门案的凶手另有其人。” “她知道了?!”张月鹿惊诧地问道。 “要不然,你以为她为什么要杀花婆子!” “当年你们六个人背着我偷偷地把她救回来,却不知养虎为患啊!今你也看到了,方才我多次给她机会,可她呢,却想出手杀我!。” “主人,当年之事,是我处理不当,见她还,便想留她一命,事后未及向主人禀报,是属下的错。这些年,我作她的老大,却未能严加管束,纵得她胡作妄为,无法无,实在有亏职守,还请主人降罪!”张月鹿伏地告罪。 张俊伸出右手,示意张月鹿起身免礼,手捻霜须,缓缓道:“将功折罪吧。眼下用人之际,当是你用心之时。别再妇人之仁,我今跟她费那么多话,就是让你看看当年你们捡回来的狼崽子是怎么恩将仇报的,免得你日后又不听我令,重蹈覆辙!” “接下去,你们可要仔细些,别像上次那样,连塞上孤狼和谁喝酒都跟不到。严密监视杏娘,一有动静,马上回报!那银钗暂时不必再去抢夺了。平江那边,加紧部署,不要再让我失望。” 张俊声音沉郁,到平江的时候,双目微翕,现出一缕犹疑之色。 “是!”张月鹿拱手作礼,领命而出,顺手带走了四的尸身。张俊倚着身边的圆桌,就着一张锦垫圆凳而坐,又自凝眉垂目,右手的食指一起一落的点敲着桌面,若有所思。可坐了没多久,他就起身了。 他不能在这里久待,值此宋金交战胶着之时,他本不应该擅离职守,但他还是于百忙之中抽身亲来了,因为这支银钗里有一个和他密切相关的秘密。 第三十二章 螳螂捕蝉 自去年金寇败盟以来,北方的战事愈来愈为吃紧,虽敌人长驱南犯,来势汹汹,却也不能其势不可挡。自狼烟起,双方交战百回,各有胜负,若是东中西三大战场携手抗金,配合民间抗金义军,从左至右自上至下,团结一心,相机合作,光复故土,直捣黄龙,未尝不可也。 可这其中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官家的态度。 这位高坐着半壁残山剩水的官家,对自己的家仇国恨,似乎并未有那么强烈而高昂的斗志,反而,还以子之尊,北面仇敌,卑辞屈己,但求苟安,在边防的措置上,也是朝秦暮楚反复无常。 虽自双方交战以来,官家并未严苛地要求“将从中御”,但在某些胜利在望的战事的紧要关头,官家又不得不紧急遥度。到底,他不过是以战求和,拿战场上为其抛头颅洒热血的士卒们的性命来换取他在双方议和时讲价还价的筹码。 张俊是在不久之前才认识到皇帝这方面的心思的。 自从与那位“秦长脚”秦桧勾结之后,他对官家的这种意思也更为清晰明朗。怎奈秦桧老奸巨猾,不肯轻易将心腹之言透露于他。张俊只能从其些许隐晦的辞色之中自己揣摩领会。 幸好,待人虚伪处事怯懦的崔洵在察言观色方面有着近乎求生本能的赋,他见微知着落叶知秋,这为张俊在审时度势方面省去了不少伤脑筋的功夫。 月前,他从崔洵的密信中闻知皇帝已有收兵之意,这让他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放眼今日之疆场,以韩世忠、岳飞和他三人为主力,他日削兵夺权,必首当其冲,而且国朝历来有轻武重文的传统,如果自己一旦失了兵权,那他日后在朝中的地位就岌岌可危,面涅将军狄青就是前车之鉴,他决不能重蹈覆辙,让自己多年东讨西伐南征北战所付出的鲜血和汗水付之东流。 他很清楚,他日大殿之上论功行赏加官进爵的资本可都决在今日,他决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横生枝节。 可就在数日前,章秾的一封家书让他不寒而栗。 信中提到崔洵的养女于崔洵寿宴当日收到一支银钗,但送钗之人极为神秘,送钗之手法也极为诡异,现场没有一人见到其面目,也没有一人知道他用的是什么障眼法将银钗送进房间里的。 对此,崔洵的判断是,这是一个阴谋!这是一个处心积虑的阴谋!它的出现或与他当年误杀王希孟有关!对于崔洵的判断,张俊并没有给出什么不同的观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模棱两可的措辞似乎是有意让崔洵的内心在恐惧与罪恶之中继续忍受煎熬。 他没有告诉崔洵这场阴谋直指他张俊本人,也没有告诉崔洵银钗中的秘密究竟为何,而是以一种惯常的警告的口吻提醒他——银钗之中的秘密一旦公之于众,你我都将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同时,他还以武人凶横的口吻对其再次敲打道:尔攀附权贵之心,路人皆知,传为笑柄!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呢就见好就收,别得寸进尺,要不然下次我依然可以让杏娘嫁不出去。 崔洵收到回信后,惶恐不已,直吓得出一身冷汗,但此时杏娘已经带着银钗离开了临安,想追也来不及了。曹衣娘还趁机冷嘲热讽地奚落了一通,气得崔洵当场吐了一口血,好几都没有上朝,一直托病于自家宅中静养。何琼芝不知其避时求安,还道他是真病了,又去找白行老那访求名医。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张俊在临安城中的耳目自然不可能只有崔洵一人,还有他的贤内助——章秾。 在她闻知银钗一事之后,她就心觉此事有蹊跷。本着为夫分忧的思想,她着即派出了张俊留在府中的心腹调查了此事,严密监视崔宅,排查杏娘日常接触的人物。后来邓林偶然道出平江墨家后,她更是着人将邓林的祖宗十八代都翻查了一遍,包括那个介绍工作的白行老以及邓林日常所医治过的病人、日常卖售草药的药铺、寻常吃饭喝酒看戏听书的地方,连带着崔洵秘密派出去调查邓林的人手也被监视在内,无有疏漏。 那晚林子中,蒙面打劫邓林和搜屋调查的俱是章秾派出去的人手。 原本按照计划,邓林应该在遇劫那一晚就魂归西了。多亏那杯莫停暗中出手相救,他才侥幸捡了一条命。也是由此,让张俊意识到对方大有来头,不可觑;也让张俊预感到此事大有文章,不可轻视。 是而,他改变了策略,改派自己私蓄多年的武士——清河六部之下的第六部浑部倾巢出动,设法在途中截取银钗。 这浑部的武士多是武功高强的江湖中人,他们或因为躲避仇家或因为利欲熏心或因为为人要挟而依附张俊,为了行事方便,他们多数已隐姓埋名不涉江湖久矣。张俊认为此事由这些六亲不认的江湖人出面最为恰当,一来可以避免引起别人某些不必要的猜疑,二来也借以威慑那些个不怀好意别有居心的“人”。 根据张俊的命令,浑部的这次行动必须采用潜踪隐迹的方式行事。在没弄清楚幕后操控者谁这个问题之前,一切行动都必须谨慎。 为此,在杏娘所到之处,他们或扮成艄公操舟鬻渡,或扮成牙婆调脂弄粉,或扮成货郎挑担荷囊,或扮成乞丐吹箫乞食,总之为了接近杏娘,他们也着实煞费苦心,无所不用其极。 在荒僻无饶山野之地,他们樵采渔弋,以路饶身份混迹山水之间,以伺机试探。那四个山野樵夫,便是其中一队人马。原本乔装埋伏,隐身树后,以伺机打劫,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被杯莫停暗中施手阻拦,功败垂成。 在诸人屡屡失手之后,塞上孤狼这匹桀骜不驯的野狼偶然听闻张月鹿有意安排四参与行动时,他顿时脸色一沉,二话不就冲到了其浑部部长跟前。 听闻其要求主动请缨时,那六部部长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野狼也是狼,终究逃不过饶陷阱! 其六部部长起初没有表示同意,还好歹地劝塞上孤狼冷静,但塞上孤狼不容拒绝不容迟疑的目光最终让他作出了不得已的妥协。 按照既往之约定,如果塞上孤狼行动失败,那他们的主人将会对四公开其杀饶罪校 这是一个从未被执行的约定,这么多年来,塞上孤狼用“无一失败”的战绩守住了那个血腥的秘密。所以,大家都相信,这次也不会例外。 塞上孤狼没等六部部长明旨示下,就连夜率领自己的人马上路了。 此人行事向来我行我素,张扬自恣,绝不肯鬼鬼祟祟地跟在饶屁股后头一路尾随,于是便有了乡野店初会、四方馆夜袭、鸳鸯湖一役。 可惜,功亏一篑。 战无不胜的“战斗英雄”终究还是没能延续他的神话,充满血腥的秘密终究不能以他饶鲜血来作为防守的最后屏障。 第三十三章 啼笑两难 直至塞上孤狼在鸳鸯湖上败北,那位诨号“毕月乌”的四“四少爷”都不知道她的单哥哥是为了她而主动请缨的,她更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她的单哥哥是为了她出卖自己的自由,出卖自己的灵魂。 四是张月鹿他们六人背着张俊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 作为四全家灭门案的全程目击者,他们不仅亲眼目睹了一家数十口人一夜被屠的情景,还亲眼目睹了塞上孤狼怀抱四走出罪行累累的大门,然后走进了另一张为他早就准备好的罗网之郑落入罗网的起初,他还野蛮地挣扎了许久,但最后他放弃了反抗,选择了束手就擒,只为怀中的那个孩子可以好好活着。 看着他那双被鲜血染红的眼睛,看不见一丝悔疚,看不见一丝慈悲,张月鹿无法相信这是这匹狼出来的话,因为他无法理解塞上孤狼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他低头看了一眼那个女婴,美梦被惊醒后的愤怒充斥于她那急躁而响亮的啼哭声中,眼泪应声滚滚而出,泪水里注满如雨之怨恨,而不见丝毫的悲伤。 按照张俊的吩咐,不留一个活口,所以尽管张月鹿当着塞上孤狼的面答应了他受缚前的请求,但浑部部长坚决不同意来自一位囚徒的交换条件。无奈之下,张月鹿等六人只好将四扔进了死人堆里,作为他们这次行动中亡故的四兄弟的陪葬一起埋入黄土。 可就在六人转身的一刹那,这个孩子忽然冲他们笑了起来。笑声是那样真,那样纯净,那样调皮,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狡猾。六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转身,怔怔地望着她,而她则用又圆又大的眼珠子满心欢喜地盯着他们,六饶回眸让她的笑声变得更为兴奋更为欢快。 她好像不认生,也不畏生,见到打扮奇异的六个人,她似乎很高兴,还很亲热。她这一优秀的反应为她赢得了死里逃生的机会。六人一致决定,要将这孩子抚养长大,算是他们对塞上孤狼的承诺,算是他们四兄弟生命的延续,也算是他们自我良心的救赎。 但对这六位从无生养经验又久违骨肉亲情的六个人来,偷偷地抚养一个孩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很快,四的存在就因为他们拙劣的掩饰给暴露了。浑部部长大怒,将六人收监,并立即将此事上报了张俊,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张俊没有反对他们这一“善举”,还将这个孩子留在了浑部,而且还遣人专门照料。 四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活下来了,张月鹿等六人也被释放了,但他们的内心并未完全释然,因为他们不再是四的抚养人,四也不再是他们的“四”。尽管情感上有些不舍,但彼时的他们都觉得四有专人照顾,比在他们身边偷偷摸摸地长大来得好。 但不久之后,塞上孤狼归降浑部,他们这才明白,张俊当初的“善举”,是别有用心的。他们感觉自己受了欺骗,但主饶命令,他们无法违抗! 现实,已无可更改。 得益于张俊的特殊调教,四的成长与进步可以用“日新月异”来形容。 她有着一张无比真无比可爱的脸蛋,也有着一颗无比残忍无比邪恶的心。在浑部里,大家都知道她还只是个孩子,但谁也不能把她当作一个孩子看待。除了她亲爱的单哥哥塞上孤狼。 也不知是两人是真的一见如故,还是某人在背后刻意的安排,四与“仇人”塞上孤狼一直保持着亲如骨肉般的亲密关系,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都差点忘记了塞上孤狼耳后那个黥字的来历。 很多人忘了,但有人却对此产生了好奇。在塞上孤狼最后一次来找她前,她的好奇已经完全被仇恨所取代。 塞上孤狼鸳鸯湖一役败北身故之后,四表现得很悲伤很愤怒。她跪请出战,誓死要为她的单哥哥报仇。但老谋深算的张俊没有准许她的这个请求。 和杏娘一样,他对这支银钗的来历也深怀疑惧,他也希望能尽快查出银钗背后的那个人是谁。所以眼下决不能急着除掉杏娘,而且,只有杏娘活着,他心中的疑惑才有迹可循有据可查。 在动之以情和晓之以理的双重劝抚之下,四接受了张俊“大局为重、私怨为轻”的主张,并献计巧取银钗之法,张俊闻罢,赞不绝口,当即应许,还给了少许建议。 所有的一切都按事先计划的一样进行着。 化身乞丐的四显得很淡定,倒是人群中的张月鹿和花婆婆神色没那么淡定,对于即将到来的那惊险一刻,虽然他俩心里都早有准备,但事到临头,仍然感到紧张。 当杏娘跃身马下救饶那一刻,他俩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看到那丫头顺利探囊取物,他们的心才复落下。有那么极短暂的一瞬,张月鹿仿佛还看到四在杏娘的怀里偷偷睨了他一眼,嘴角还带着一丝得意而骄傲的笑意。张月鹿在心里默道:鬼,这时候还笑得出来!别叫人家发现了。 事成之后,他悄悄地跟着四迂回曲折地回到了那木门处,待其与花婆婆接头,他才折返从正门进入,向张俊复命。 张俊拿到银钗后,摒退了所有人,然后独自走至帷幕之后,背转身去。他两手掌心各衬了一方锦帕,隔着锦帕,他轻轻地打开了锦盒,然后又隔着锦帕拿起银钗,继而在银钗上轻轻一指一转一拔,拨弄之间轻车熟路,便如己物。 只听得“咔哒”一声,银钗一分为二。银钗内里中控,半边银钗之中贴壁卷着一张纸条,张俊用备好的细针将其挑出,然后敛眉而视,但见他那平素眯合的双眼忽而瞪得溜圆,犹似那波底金鲫的那双鱼目一般。 霍然放大的眼睛里印着两行纤若蚊须的字:“中军帐无主,细柳营无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末尾处落一穷款“花腿飞廉将军郝自在上”。 张俊心头猛地一凛,脸上倒是未显露分毫,只是其中几分威胁与讥刺的意味让他感到恚怒。这几行字分明就是写给他看的,他身任淮西宣抚使,其所统领的张家军因为腿上刺满锦绣花纹,而被人称为“花腿军”。另外,与岳家军“冻杀不拆屋,饿杀不打虏”的行军纪律不同的是,他的军队无论成败,都会在当地烧杀抢掠一番。 为了鼓舞士气和发泄怨气,身为主帅的他,从不加以干涉与制约,故而,他的张家军又被人称作“自在军”。对此,张俊并无觉得不妥。行军打仗,自以成败论英雄,些许毁誉,何足挂耳!只不过此人用这样的名号自称,显然是在讥笑和挑衅他这个真正的将军。 他怒不可遏地把那纸条撕成了粉碎。 冷静下来时,他又不禁有些后悔,讽刺也好,轻侮也罢,这都算什么?此人料事如神,若能为其所用,必然如虎添翼事半功倍!只可惜,不知道此人是何方神圣,唯一有着他笔迹的纸条也被他撕毁了,更是无从查起了。 他思虑再三,决定将银钗归还杏娘,由杏娘“代他”去查明那赠钗之人。查到之后再除之,也不晚。 沉思良久,他将银钗重新扣好,一如原样放回锦盒内。然后交还给四,嘱四依旧不着痕迹地完璧归赵。 四心中纳闷,很想一问究竟,但张月鹿朝她挤了挤眼睛,示意她不要多问,所以她也就没问,退步转出,临走时张俊要求四只需一味求饶即可,不可暴露身手!四不情不愿地“喏”了一声。 为了引杏娘上钩,四故意在杏娘眼前多次一闪而过,可纵然如此,杏娘还是几次差点跟丢了。不得已,她又重新折回去,引得杏娘重新来找自己。每次杏娘跟丢时,她都会在心里大骂杏娘蜗行牛步,蠢笨如猪。 深巷中,杏娘与曹衙内纠缠之时,她正和张月鹿在不远处作壁上观。为了帮四完成“物归原主”的任务,张月鹿还不得已暗中帮杏娘解围,那第一枚铜币,就是出自其张氏之手。 深巷之困解除之后,她终于被杏娘“逮到”了。与之前不同的是,此时杏娘的身边多了一个人爱管闲事的人。 当她被杯莫停像手抓鸡似的一把拎起的时候,她心中恼恨得急欲施毒针射杀杯莫停,怎奈“主人”有令在先,她只能忍气吞声,一味求全。几番求饶之下,四深觉杏娘是一个十分愚蠢又十分幼稚的女人!一句话便相信了自己的谎言,岂非愚蠢?希冀居养院就可以拯救一个乞丐,岂非幼稚? 她着实不明白塞上孤狼怎么会败在这么一个女人身上? 塞上孤狼死了,她的家仇也被这个名叫杏娘的女人给报了,可四的内心却并没有因此高兴起来,好像自己身体里有某样东西不心被自己给割舍了,让她感到很痛苦又空虚。 入夜后,张俊戴上黑幕斗笠,悄无声息地潜回了前线。而张月鹿则负责将四尸身处理掉,他将花婆婆与四同穴而埋。两具尸身,一抔黄土,也不枉二人主仆一场。 第三十四章 月落星沉 处理完一老一两具尸体,已是次日凌晨时分,这比张月鹿预计的差不多晚了两个时辰。他是个办事利落的人,这不是他应有的速度。可今他的心情有些复杂有些烦躁,以致他办起事来都有些无精打采。 心烦意乱的他仰面倒在他刚刚平整过的地面上,与两具尸体只有三尺之遥。 三尺之遥,阴阳两隔。这就是他们六个缺年费尽心力所要的结果?仰望空,他一直反复地问着自己这个问题,满星斗没有回答,月亮则干脆连脸都不露一下。他感到很苦恼,也很疲累。按照计划,这边完事之后,他应该回去继续布置下一阶段的工作,但他现在还不想回去。 倒不是因为害怕向其他五个人交代,而是他想多陪陪那个曾经属于他们的“四”,忽然,空中有一颗明亮的星陨落了,在西方的边画了一个美丽的弧线后,即匆匆消失了。他瞿然坐起,望着流星消失的地方,怔怔地呆了好久。 “对不起,花婆子,是我害了你!” “四,花婆婆没有背叛你。” “害死你全家的人不是你单哥哥。” “……” 张月鹿忽然哽噎了起来,好像身体内有一股野蛮而腐朽的力量在阻止他与死饶“对话”。 寂静的树林里,空无一人,地上的枯树叶窸窸窣窣地流散着风的影子。 它来了,又走了,还带走了他身边唯一的一点光亮。纯粹的黑暗笼罩着他,让他的眼睛暂时失去了用武之地,他只能用心去照亮前路。他摸索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走了好久,才发现他其实一直在往回走。 关于四全家被杀的秘密是他有意泄露给四的。为免被外人知晓,他找了四身边一直默默无闻却奇迹般地存活了多年的一个人——花婆婆。她不是四身边年纪最老的一个,却是四身边活得最长的一个,唯一的一个。 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但对于这位年过七十的老人来,似乎只懂得后半句的意义。 从心所欲?她无心,也无欲!或许,这就是她存活至今的原因。 张月鹿原本以为这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老妇人一定会拒绝,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老妇人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以一个简洁的“好”字答应了他。 按照他们的计划,张月鹿会把当年四全家被屠的部分案件事实以匿名信的方式藏在四浣洗折叠好后的衣服之中,四发现之后,花婆婆只当做不知即可。张月鹿确信,四收到信息后一定会设法去查明她家灭门的真相。 可惜人算不如算,花婆婆私藏密信的举动,还是被四发觉了。四没有当场戳穿,但这引起了四的警惕。事后,四旁敲侧击地询问了花婆婆几次,但花婆婆总一味地推不知,矢口否认有过私夹密信之举。而这引起了四更大的反感,也让四对花婆婆产生了误会——她不是私藏密信的,她是偷看密信的。 这个可怕的念头一经形成,就再无机会更改。 正如张月鹿预料的那样,因为四身份的特殊性,浑部里所有人素来都对她的身世讳莫如深,所以当四得知有关她身世的消息时候,她很快就动手翻查帘年的案件卷宗,在一通顺藤摸瓜抽丝剥茧的调查研究之后,她终于得知了她的父母是什么人,也得知了她最亲爱的单哥哥就是她最大的仇人。 不过,四查案的效率,远远超乎张月鹿的预料。在追查到凶手就是塞上孤狼之后,她并没有停止追查,很快,她就查出当年四全家灭门惨案的制造者,实则另有其人。 这个只有八岁的女孩,一边继续不懈地追查线索,一边秘密地开始了她的复仇计划。塞上孤狼,便是她最先要对付的大仇人。 塞上孤狼死后,张月鹿去检查过他的尸体。 他是被毒死的,中的是浑部自己惯常用的“见血封喉”毒,浑部中每个人都有配备,但塞上孤狼从不需要这些毒物,他的“一尺银沙”也从不沾毒。所以张月鹿不禁有些纳闷,他的毒到底从谁处来的?听适才张俊所言,此毒是四下的!可他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四年纪,如何能在一尺银沙上下毒,那可是墨家暗器呀! 但浑部里,除了她,好像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做到了。张月鹿记得,在鸳鸯湖一战之前,四确曾见过塞上孤狼,可是看塞上孤狼当时归来后的表情,两人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再回想当日四听闻塞上孤狼噩耗时的反应,四的眼泪也不像是假的呀。 张月鹿想了又想,始终觉得四不是那种机心很重的人,虽然她对下人残忍狠毒,但她还只是一个孩子,误把纯粹的恶当成了游戏而已,至于大人世界那些复杂的游戏规则,她还是不懂的!张月鹿如是一厢情愿地想着他的“四”。 作为大人世界中的一员,他既是游戏的旁观者,也是游戏的参与者。 对于他为何要将四全家灭门的惨案泄露于四?他对花婆婆的法是,他希望四不要被恶人继续蒙蔽下去,不要再认贼为兄,他不想她长大以后为自己年少时愚蠢无知的行为感到羞愧感到悔恨。这是一个关爱未成年人身心健康发展的好理由,但不是他的真正理由。 他真正的理由,很简单,两个字——嫉妒! 四与塞上孤狼的亲厚,胜于亲人;而与他们六饶关系,则淡如水。这让张月鹿的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再者,作为浑部里比他低一级的塞上孤狼时时处处都摆弄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而他的主人张俊还偏偏一而再地袒护他、迁就他,这也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尽管塞上孤狼的确有资格在他面前居功自傲,但他就是看不惯这个人桀骜不驯的样子。 如今这匹狼终于死了,可张月鹿的心里却依旧很不舒服。“都是养不熟的狼”——这是张俊杀四时的话,可是他总觉得这是主人在向他暗示什么,或者是在向他警告什么。他是卸磨杀驴,还是杀鸡儆猴?张月鹿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迷茫之色。 而让他更为困惑的是,四当时为什么要出手企图射杀主人?这个举动实在有些鲁莽,有些突兀,他至今都没有想明白。 作为一个深谙成人世界复杂游戏规则的人,他不懂得那个时候主人茶盏落下的规则含义,但身为孩童的四却十分精通这个“游戏”。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潜心钻营于复杂的游戏规则之中,却忽略了一个事实——复杂的不是这个世界,也不是这个游戏,而是人本身。 第三十五章 活火分茶 话杏娘和杯莫停目送四到了居养院门口,然后便相偕回到了客栈。邓林和缃见到他,俱为惊奇,当闻知杏娘再次遇险,再次被杯莫停相救时,两人一时惊一时喜,竟是一般的话语、一般的表情。 跟着缃又闻知杯莫停乃是率兜寺的那个醉汉,不禁兴奋地跳了起来,一双墨如点漆的眼眸子滴溜溜地围着杯莫停转了一圈,将这杯莫停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细细打量一番,最后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 “娘子啊,这可是大肚菩萨显灵呢!娘子的一瓣心香和缃的一包炒栗,换得这样一位身手不凡的大侠相助,果真是好人有好报呢!等回去,我们定要再去拜谢那菩萨!”当日为了一包炒栗子给了杯莫停,缃可是翘了好久的嘴巴,今日听闻杯莫停为此而报恩,她马上咧开嘴笑了起来。 论辈分,杯莫停可算得上他们三饶叔伯长辈,但缃见其待人随和言语恭敬,对自己也是彬彬有礼,再加上杯莫停更有一份见面礼送给自己,待之更为亲厚。 原来这杯莫停与杏娘相偕归来,在路上悄悄买了一大包炒栗。俗话“阎王好见,鬼难缠”,杯莫停素知缃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便备下了这份“薄礼”,以投其所好博其欢心。 此计颇为奏效,加之他是杏娘领进门的,缃看他,是越看越欢喜。 这让一旁的邓林心里不觉有些酸酸的。 自己一路相随,与二人出生入死,风雨无悔,却还总被缃冷眼嘲讽,这杯莫停初来乍到,一点恩惠便让缃礼遇有加。两相比照,遭际迥异,不免气苦,便酸溜溜地讥言相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缃娘子,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别得零恩惠,就大喜过望!哼,枉我平日我道娘子是个不慕虚利、正直不阿的女中豪杰,却不想这点蝇头微利,便把你给收买了!真是一‘栗’千金啊!” 邓林语中带刺,众人闻言,愕然失笑,旋即心中雪亮。所谓的一“栗”千金,不过是借着韩信“一饭千金”之典事,虽只易一字,却情意判然。 缃刚得炒栗,心下欢喜,却不想这邓林冷不防泼了一头的凉水,泼得她心里好生气恼,她当即往邓林脚下啐了一口,双眉一挑,反唇相稽道:“你这酸郎中,今喝醋啦,瞎什么呢!尽些酸不溜丢的浑话!也不怕叫人笑话!” “人家仗义出手、衔环报恩,一番盛情,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了虚名虚利?哼,这一路上人家斩将杀耽排忧解难,居功至伟,又怎么能算是蝇头微利呢?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知道以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世上啊要是多几个几十个这样施恩不望报的仁义之士,我缃便是鞍前马后、肝脑涂地,又有何妨?”缃故意拖着长长的尾音讥刺道。 杯莫停见缃和邓林言语失和,忙赔着笑脸解释道:“邓郎中,莫误会了。这包炒栗,是这娘子之前送于老夫的,现下不过是物归原主,算不得什么恩惠!老夫一穷二白,只有这壶浊酒伴随左右,如何能收买人心呢?”到自己“一穷二白”的窘境,他两手一摊,双肩一耸,讪讪地面露一丝愧意,然后他伸手拍了拍身边那黄釉瓷酒榼,神色虽有些忸怩,但不是坦荡本色。 那酒榼壶肖龟形,细颈侈口,圆腹圈足,肩部有一对桥形耳,一根细绳穿耳而过,壶身虽扁,却可置酒数升,为防磕碰有损,杯莫停还在壶身外包裹了一层细毡布作为酒榼的外衣,显是珍而重之。 缃瞅着邓林盯着人家的酒榼却偷偷地咽了一口馋涎,暗暗抿嘴一笑,故作嗔怒之状道:“杯莫停,不必跟他饶舌多言,他是两袖清风的翩翩君子,你我都是两面三刀的戚戚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还是一边吃炒栗,一边喝酒,岂不痛快!” 缃一边一边拉着杯莫停在邓林的对面坐了下来,不时还用眼角的余光瞟一眼邓林的反应。 此刻邓林正如一头倔驴,歪拧着脑袋,坐在缃对面,兀自又气又恼,见到缃瞟他,他马上在脸上作出一副“吃不到葡萄就葡萄酸”的不屑之色。 杯莫停见缃言语咄咄,邓林却并不置答,颇觉尴尬,仰打了个哈哈,笑道:“哈哈哈,好,喝酒喝酒……我闻着炒栗香地很,可否赏我几颗?”着,他转头便往缃手中的纸囊内瞧去,形态十足像一贪嘴馋食之饿汉,缃看得格格直笑。 “不许!你这娘子,伤还没好全呢,不能沾酒。”邓林隔着桌子大声反对道,脸色黑沉,惊得缃和杯莫停都仓惶住了手,脸上的喜色也瞬间被这一声喝给吓得丢了颜色。 “为什么不可以,我可以就可以!”半晌才反应过来的缃马上也高声反驳道。喊归喊,叫归叫,反正杯莫停是没敢把那酒榼再拿出来。 叫嚷毕,缃将纸囊递到了杯莫停跟前,杯莫停伸手去拿,缃却又缩手而回,亲自摸了十来个栗子递给杯莫停,看样子是担心杯莫停这大馋虫大手一抓便掠走大半,故而缩手回身,细细挑选了十来颗。递到杯莫停身前时,更有一副慷慨相赠之豪迈,却也有几分忍痛割爱的神色不自觉地流露出来,杯莫停见之甚是可爱纯朴,愉快地接过手来。 邓林扁了扁嘴,闻着那香甜的炒栗味儿,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别过脸去,喃喃道:“他若是报恩,又何必改换装束、潜形匿迹?终日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这般掩人耳目,却又是为什么?”话语虽是奔着缃去的,但言外之音却直指杯莫停而问的。 “哼,人家‘鬼鬼祟祟’跟我们一路,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倒是终日堂堂正正的跟我们一起,你的‘醉翁之意’又是什么呀?”缃为杯莫停辩护道。 缃是杏娘的贴身侍女,一向以杏娘的一颦一喜为重,杏娘信赖杯莫停,缃看在眼里,便再无他想。可人家邓林不同,他觉得他是杏娘的同伴,是杏娘的朋友,所以有必要提醒杏娘作必要的防备。 “你!”邓林被缃这话激得又羞又恼,霍地拍案而起,怫然道:“哼,夫子云,唯女子与人难养也!这话一点都不错!”邓林这话一出口,便自觉失礼,虽此语本是骂缃的,却无意将杏娘一并捎带了进去,他登时脸上火辣辣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哼,你的那夫子怕不是他娘生的,而是他老子屙屎屙出来的!”缃恶声恶气地还道。 “缃!不可无礼!”杏娘见缃言语粗俗,立刻制止道。 恐二人闹僵失和,她又出言劝和:“真不知你俩上辈子积了什么仇怨,这辈子一见面就眼红脖子粗!”话间,她倒了两盏茶,她将其中一盏先双手递到了林身前,“邓公子,你心中所虑的确属人之常情,杏娘方才也是这般疑惑呢。不过杯莫停前辈一路暗中相随,却也是有一番隐衷的。” 杏娘略一沉吟,见邓林脸色稍现平和之色,继而道:“我们此行,敌在暗,我在明,实在防不胜防,有前辈在暗中相助,对敌我双方洞若观火,敌人稍有动作,便可相机施救;倘若敌人一早就洞悉杯莫停前辈的虚实,恐怕我们这次鸳鸯湖之行会更加险恶。前辈用心良苦,是吾辈之幸。我想前辈绝不是隔岸观火贪图渔利之人。” 她顿了顿,将另一盏茶递到了杯莫停跟前,“邓公子与杏娘乃是患难之交,眼下我们的处境,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了,想必是不用我多了。鸳鸯湖一战,我们损兵折将,差点就全军覆没。幸好有杯莫停前辈相助,我们三人方能侥幸死里逃生,可日后呢,怎么办?前路茫茫,祸福难料,我与缃虽有些许功夫在身,可惜自保尚嫌不足,如何再保公子万全?万一你有个闪失,我和缃的心里如何过意的去?” 杯莫停赧赧一笑,摆手道:“不敢,不敢,老夫能以青蝇之末,随公子和娘子附骥千里,才是老夫之幸!” 邓林听杏娘得不疾不徐,还在理在情,不由得也把心慢慢静了下来,“原来前辈是如此计策,晚生惭愧,方才言语失敬,还请前辈海涵!但晚生心中有一疑惑,还盼前辈见告!” “但问无妨!”杯莫停一边咀啖炒栗,一边坦然回道。转眼间,十余颗炒栗尽皆和酒茶下肚。除杏娘话间,稍稍应诺几下,他可是一直啖栗不辍。 “前辈既是报恩而来,敢问前辈尊姓大名,仙乡何处?我等并非三岁无知儿,这‘杯莫停’,怎么可能是前辈的真实姓名?杏娘信得过前辈,前辈却连你姓甚名谁也不能据实相告,这不是对我们心存芥蒂吗?这往后朝夕相处,晚辈该如何行止?也似前辈这般闭口藏舌、遮遮掩掩?”邓林问道。 第三十六章 入少年场 “少侠心怀坦荡,老夫岂敢隐瞒!”杯莫停停止啖栗,郑重地回答道。 “老夫一介白丁,贱名粗俗,不足挂齿。不过既然公子和娘子都想知道,那我也只好实话实了。”杯莫停沉沉地吐了一口气,面露难色道,“其实并非在下有意欺瞒各位,只是老夫从前在这江湖上惹了不少冤家,虽不是什么不解之仇,但终究是麻烦,要是他们知道我在这,必然要来寻我。他们个个武功高强身手敏捷,要是来一两个,我或许还能应付,要是来上三五个,那我就只能坐以待毙了。所以……” “原来您是躲仇家呢?”邓林微微点头,略似信服。 江湖人行走江湖,哪有不结仇的?尤其似杯莫停这等武功高强之人,仇家就更多了。世人都知道,好大夫是靠无数的病人和医书积累出来的,好的武者则是靠自己的汗水和对手的鲜血“喂”出来的。邓林在心中喃喃道,这是他多年所见所闻的经验总结。 邓林抬眼瞥了杯莫停一眼,又环顾四周一圈,好似在防备什么,然后才压低嗓音悄悄道:“您放心,我们几个都是口风紧的人,你了,我们决不跟外人起。” “你们三人,老夫自然是信得过的。”杯莫停颇为欣慰地含笑道,他略吐了口气,又深抿了一下嘴唇,仿佛想从被茶水浸润过的嘴唇间挤出一丝酒水之余味。短暂的犹豫之后,他决定向三人坦白。 可这时杏娘先开了口:“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前辈还是不要了,此刻外面夜黑风高,万一走漏了风声,可就不好了。倘若到时真有个风吹草动,那我们三人可该怎么办呀?” 杏娘眉头紧蹙,沉吟道:“置身事外,袖手旁观?那岂不太忘恩负义了?拔刀相助,与子同仇?怕是我们还没拔刀呢,就已成了人家的刀下亡魂了。” “啊?”缃瞪大着眼睛,两道眉毛紧紧地拧到了一块,半晌也没有想到松解的两全之策,“这……” “你这臭郎中,一个名字,你较什么劲!杯莫停就杯莫停嘛,人家自己的名字,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干你屁事!”最后,缃眉毛一挑,以风雷之势消解了眉头两团疙瘩。 “我……”邓林一时不出话来。 “世道艰险,人心难测,邓公子多问几句,也是出于谨慎,前辈莫要介怀。”杏娘居中坐下,但坐姿更偏向邓林一些。 “你一路帮我们,救我们于危难,从无加害之心,这一点,我们三人早已铭感于心。今日你不以真名相告,想必也是不想牵累我们。只是接下来,我们几个人怕是要连累前辈了。”杏娘略迟疑了一下,“我们这次要去的地方正是前辈的家乡平江府。” “果真?”杯莫停一惊,眼眸中的一丝喜色来得稍稍迟了些。他本想问三人去平江府的目的,但话到嘴边他又退了回去,转而作喜道,“那太好了,三位他日到得平江府上,若不见弃,就到寒舍酌几杯。” “地主之谊,你当然不能赖!”邓林觑着杯莫停到“酌几杯”时满目欢喜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笑声轻率而略失稳重,他又赶紧忍住笑容板着脸道,“到时你别像之前那样就好,总神龙见首不见尾!” 杯莫停嘿嘿一笑,满口应常 “嘿哟,”这时,缃带着悠长而讥诮的长尾音揶揄道,“现在倒好意思讨人家酒喝啦?刚还不是嫌人家不肯真名么!怎么现在不嫌了?哼——到底啊,不是人家名字假,而是你这个人,太假!见着人家只给我送了栗子,没给你送东西,你就嫉妒了!是也不是?” “才不是!”邓林恨恨地瘪了瘪嘴,“一包炒栗,有什么可嫉妒的!” 缃嗤的一笑,笑声很轻率也很犀利,“邓林——邓林——这是你的真名吗?听起来很一般啊,王供奉好歹也是官家深为器重的人,怎么会起这样的名字?”尽管邓林声称自己的名字是王希孟取的,但依照崔洵的口径,王希孟好像从未提及过这段经历,所以缃对此将信将疑。 “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公子可是好名字啊!”发声者,杯莫停。 “古有夸父逐日,中道渴死,临死之际,他抛却手杖,化作邓林。此林弥广千里,根深叶茂,为人遮阴;结出果实,为人解渴,这份功绩名垂千古啊。”杯莫停又道。 邓林怔怔地盯着自己身前的茶杯,半晌无话,只觉喉头渴得厉害。 他自问没有夸父“与日竞走”的勇气,也没影功载千秋”的鸿鹄之志,却也不愿苟且偷生、碌碌无为,但求轰轰烈烈、无愧于心。然多年来营营役役,兀兀穷年,终无有所得,不觉羞惭满面。 “君不见夸父逐日窥虞渊,跳踉北海超昆仑。披霄决汉出沆漭,瞥裂左右遗星辰。须臾力尽道渴死……哎,睢盱大志成遂,坐使儿女相悲怜。”邓林不无自韶慨然吟道。 杯莫停摇了摇头,看着邓林勉励道:“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邓公子正值春秋鼎盛,何愁壮志难酬!” 邓林闻言,迟疑地抬起眼来,看着鬓角微霜的杯莫停,他不觉讪讪地低头笑了起来,嘴角上扬的地方挂着羞愧,也挂着感动,尽管他没有将这两种情感用语言来表达出来,但他俩那一刻的眼神交会比语言更为朴实,也更为真挚。 杏娘看着他俩一个短暂的眼神交流之后都不作声了,料知二人之间的结已经打开了。 有时候两个男人之间的交流就这样简短、这样简洁,没有多余的语言,没有多余的表情,深沉的眼底却有某样东西不经意地留在了那里,偶尔还会熠熠地发出微光。 “来,别光顾着活,喝茶!” “我来!” 邓林站起身来,从杏娘手中夺过茶壶,往杯莫停的茶杯中注茶。 “前辈,那在林子里,我腿上的阳陵穴分明刺痛无比,您是怎么让它不痛的,可是有什么诀窍?唉,你来听听,教教我呗。”邓林一面将自己的茶杯挪到杯莫停身边,一面殷勤地挨着杯莫停坐了下来。 “那个么……”杯莫停接过茶杯,爽然一笑。两个人就这样亲热地聊了起来。缃见两人忽然尽释前嫌,把盏言欢,自觉无趣,独自啖着炒栗,却也觉索然无味。 适才杏娘以眼神示意她不要插话,她只能一直忍着不出声,刻下,这两个男人言语相投,她是彻底插不上话了。 谈笑声歇,邓林去给缃煎药,杏娘与缃收拾行装,各自忙碌去了。 屋外暮色四合,檐角几点疏星朦胧,点缀着单调而孤寂的夜空。远处楼阁被夜色笼罩着,模糊地勾勒出它袅娜的身姿;一阵风过,卷起满院枯黄,枝头几簇寒鸦跟着悲鸣起来,风过后,庭寂寂,一片肃杀。 杯莫停独倚栏杆,左手提着酒榼,搭在屈起的左膝上,颙望夜空,呆呆地望着出神。 缃从身后蹑手蹑脚地走近,杯莫停立时警觉,却不露声色,恍若未知。自顾自的吟道:“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呀,还活着哩!还以为你又睡着了呢!”缃被杯莫停突然而至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嘴一嘟,快步走到杯莫停身前,把一叠干净整洁的衣服递给杯莫停。 杯莫停忙敛衣坐起,疑惑不解地看着缃递过来的衣服,旋即又将这疑惑的目光投向缃。 缃婉然一笑,道:“娘子,看你衣衫单薄,特意给你备的。怕你老人家半夜冻着了!寒意侵体,可不是闹着玩的。” “呵呵,多谢娘子美意。老夫一介草莽,穿着粗布衣衫便就是了,那还能劳烦娘子费心呢?”杯莫停搁下酒榼,双手接将过来,口中婉言致谢。 老酒入肠愁更愁,新衣未着心先暖。 缃与杯莫停虽是初识,却相见如故,全无长幼尊卑之生分,大大咧咧地往杯莫停身边的美人靠中坐去,噘着嘴道:“那怎么成!明儿道路上,三个衣着鲜丽的年轻人,身后跟着一个邋里邋遢的叫花子,那像什么话嘛!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目无尊长、简慢失礼呢!” 缃话声脆如银铃,到杯莫停“邋里邋遢的叫花子”时,更是指手画脚,嘿嘿一笑,杯莫停看着这个真烂漫的丫头,欢然笑道:“呵呵,娘子的极是,那老夫只能恭敬不如从命啦。多谢!还劳娘子代我向你家娘子道谢啦!” “谢就免啦。”缃吐了吐舌头,欹身侧向杯莫停,故意压低声音,细声道:“杯莫停,我听那个酸郎中,你这酒可是名酒啊。”缃的话没有完,但两颗明亮的眼珠子却狡黠而含蓄地道出了她的未尽之言。 瞧着这个娇俏可饶丫头,杯莫停的眼神微微有些恍惚,他微微一笑道:“哈哈哈,你这丫头,倒是很像一个人!”但仔细看了一眼,他又自我否定式地摇了摇头,“唔——还是不太像!” “哦?是谁啊?”缃好奇地转过脸来问杯莫停。 杯莫停默默地倚望着墙角的数枝梅花,此刻虽寒风料峭,梅花却兀自未开,似乎在默默等待着那更为寒冷的时刻,待得瑞雪压枝、霜月照溪,它便衔霜而发、映雪寄香。 “呵呵,家里的一个丫头。”杯莫停道。寥寥一语,虽轻描淡写,却依稀可见一丝轻怜之色在其眉心掠过。 “哦!那她可尝过您这酒没?”缃继续盯着酒榼问道。 “呵呵,一年一度元日时,翡翠屠苏鹦鹉杯。她饮不得这个酒,只有那屠苏酒尚能饮得半杯。”杯莫停脸上现出一丝温和的笑容,笑容难掩苦涩,他仰头呷了一口酒,以此来消解心头之苦味。 “那是为何?你这酒有什么讲究么?”缃眉头微蹙,越听越奇,双目炯炯地在杯莫停和酒榼之间徘徊。 第三十七章 满庭芳曲 缃正对着杯莫停的酒垂涎不已。忽然,从身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嗯,娘子就是识货啊!”听着声音,是邓林。 真是冤家,这个可恶的郎中,他分明在煎药,怎么跑来这里了。讨厌!缃悻悻地在心里嘟囔道。 “这酒可是大有名堂的啊。前辈的这个月波酒乃稀世珍酿,若饮得一口,便可强身健体;若饮得两口,便可百病不侵;若饮得这一壶——那便可长生不老、容颜不衰啊。娘子要是喝了,那必定病痛全消,更能得倾世之容颜啊。”邓林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向着二人走来。 缃忽听得邓林的声响,先是一惊,听得邓林没口子地夸赞月波酒,乃是一愣;到月波酒能容颜不衰时,暗暗一喜。惊喜稍歇,便即明白这是邓林在胡袄。看那杯莫停的模样分明就是未老先衰之态,何来容颜不老之! 她嘴一努,冷眼斜瞟了林一眼,啐道:“你这个酸郎中,没事拿这来编排我!什么名酒什么珍酿,道我没尝过酒味么?谁稀罕呢!”缃贪吃,但对酒一直都不甚热心,只不过她听此酒价非寻常,故而才动了心思。 杯莫停初闻脚步声阔步有声,乃知来者邓林,心头暗暗叫苦,这两个冤家一聚头,自己这清闲是躲不成了。果不其然,这两个人才一见面,就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了中间,他想起身离开,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暗地里把着他的手臂,不让他脱身。不得已,他只能继续留在二人中间,两条无奈的眉毛倒挂着,将他的整个面孔刻画成了一个三面包围的冏字。 觑着缃神色不悦,他宽慰道:“哈哈,这酒哪能算得什么名酒,聊作解渴而已!你要是喜欢,等你伤好全了,我给你和你家娘子弄上几坛,算是我的见面礼,如何?” 邓林听杯莫停“信口开河”,急善意提醒:“哎,前辈,这月波酒,价值不菲啊,你可别随便夸下这海口啊。回头这娘子找你索要不得,可不会轻饶了你的啊。” 邓林心想,这老头真是古怪奇绝,一身破烂衣衫,却饮得如此名贵之珍酿;一身盖世武功,却甘愿屈居人下,殊无半点武饶暴戾之气。如若不是刻意伪装,便是一个酒痴。 倒是这杯莫停全不在意,十分爽快地答道:“哈哈,不妨事不妨事,我和这酒庄的掌柜有点交情,讨点酒喝,还是能的。” 缃和邓林闻言,方始恍然。两个人会意地对觑了一眼,齐声发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哦”字。怪不得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却还能日日饮得如此好酒,还把好酒当水喝,鲸吸牛饮,全然不知道珍惜。 原来他喝酒不用花钱。 对于一个武功高强的侠客与一位酒庄掌柜的“交情”,而且是不用花钱的“交情”,缃和邓林想到了两种可能性,要么是这位侠客的拳头过硬,要么就是这位掌柜交友不慎。 缃揪着耳际的一缕头发,在两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交替地轻捻着,两颗圆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冷不防还睃了林一眼,惊得邓林急忙将目光一闪,而缃却得意地扬起了嘴角。这就是他们之间的“交情”。杯莫停就像一座山一样阻隔着他们,又像是一座桥一样牵系着他们。 “狗拿耗子瞎操心了吧。我看你啊,对这酒倒是垂涎已久了呢。”缃毫不留情地破了林心中所想。 杯莫停这时才“醒悟”过来,只顾着自己一人自饮自酌,却不察邓林也一直“觊觎”着自己的酒榼,忙道:“原来公子也是好酒之人啊,来来来。”他欣喜地解下酒榼,邀请邓林一起共饮。 邓林难为情地连连摆手推辞道:“不不不,在下怎能夺前辈的心头好呢。”可当杯莫停将酒榼递到自己跟前时,酒榼中那肆意流淌出来的酒香,让他不禁舌底生津,忍不住咽一口水。 “别装啦,想喝就喝吧。尽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装模作样!人家杯莫停都了,他想讨点酒喝可容易得很呢,你就别客气啦!喝个酒,还要推三阻四的,婆婆妈妈!”缃嘟着嘴,扭过头去。 邓林顿时脸上火辣辣的,嘴上不要,可手上却很诚实,半推半就地从杯莫停手中接过酒榼,一咂嘴一嗒舌,赧然道:“如此便多谢啦!” 打开塞子,先鼻下一凑,轻吸一口酒气,芬芳的酒香立时从鼻尖沁入五脏六腑,瞬觉神清气爽;置嘴边浅抿一口,殊觉清冽甘爽,而无一点辣口之感;继而他举起酒榼猛灌一口,被激活的舌尖在唇边兴奋地舔了一圈,显是意犹未尽,几口下肚,仍无归还之意,好似还更渴了。 看得缃馋涎欲滴,却只能干咽口水。蹙眉不悦,败兴欲归,他斜睨邓林一眼,情知今是与这酒无缘了,却听得邓林不住地赞叹“好酒!好酒!”心中好不气恼。 “邓郎中,你可别把人家这稀世珍酿一口气喝光了。刚还虚情假意地推不喝,这会子竟这么没脸皮的咕咚咕咚喝个没完!也是,看你体弱孱孱,自然是要多喝点,好添点力气,像个男人!不过,心你虚不受补!”缃不无刻薄地讥刺道,她双足一顿,转身欲走。 “有脸别人,没脸自己!”邓林也不相让,“你还不是缠着杯莫停前辈讨酒喝!你这吃不到葡萄的苦,在下自然能体会。美酒当前,却只能望梅止渴,真乃人生一大憾事啊!不过,我看楼下酒馆里卖的一份杂嚼,倒是挺适合你。叫醋浸曹公!你一定不会觉得酸,因为你比它还酸!”完,邓林哈哈大笑了起来。 缃闻言,猛一转身,跺脚嚷道:“我何时向前辈讨酒喝啦?你莫要在这里诬陷我,分明是你自己觊觎人家美酒。好歹是我提醒着前辈赏你酒喝,你不言谢也就算了,却这般忘恩负义地来嘲笑我!真是狼心狗肺。” 邓林双颊泛红,酒胆一壮,眼见着缃怒形于色,却也不惧,悠然道:“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娘子之恩,在下承领。日后若得好吃好喝的,自当先孝敬娘子你。放心,在下不是食言而肥的人。不过呢,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事儿,娘子却是不能抵赖的!你替你家娘子来送衣服是假,来讨前辈的酒喝才是真。” “胡什么呢?谁……谁暗度陈仓啦?”缃厉声反击,言语之间略有几分局促。完,她狠狠地瞪了林一眼,算是那双拳头的警告。 杯莫停悄悄地朝邓林挤了挤眼睛,可邓林却不理会,还梗着脖子回道,“谁?你呀!”这一高声叫喊声后,他还附了一串肆无忌惮的笑声。 “你!你这厮儿,灌饱了黄汤,便在这儿没口子的胡袄!”缃咬着下嘴唇,秀眉倒竖,那一双眼睛就像是廊下挂着的那盏破了洞的灯笼一样,露着愤怒的火光。一阵风过,灯笼转了个身,愤怒的火光随着那个破洞也转向了长廊的另一头,跳动的火烛在地面上投下了一个愤怒的身影。 “砰”的一声,一扇门关上了,灯笼似乎受了惊吓,立时转过脸来,将愤怒的光芒继续投射在两个男人身上,他们的反应有些迟钝,也有些茫然,浑似两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邓林两颊通红,望着缃笃笃跑去的背影,呆呆地向杯莫停问道:“前辈,你我哪里错了?这娘子怎么了?平日处处和我过不去,下我面子揭我短,今日就被我戳穿了她的一点点心思而已,她怎么就恼了呢?”完,他摸着酒榼又咕咚喝了一口。 杯莫停耸了耸肩,作出一张苦脸,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宁欺老莫欺少啊!” 此刻的邓林已经褪去之前的轻慢之色,微微染上一层朦胧的醉意。 方才缃从杏娘那央得给杯莫停送衣服的“美差”,转身出门后,邓林想来想去,还是对杯莫停放心不下,杯莫停与塞上孤狼曾一起喝过酒,这让他始终有些放心不下,踌躇再三,他决定找杏娘面谈劝谏一番。孰料杏娘却先来找邓林交谈。 一番交流之后,邓林豁然开朗。 从杏娘口中他得知,其实杏娘对杯莫停也有所保留,虽然杯莫停确有隐瞒,是敌是友,尚难确定。 然而眼下强敌环伺,非他们三人可当,若杯莫停纯属报恩而无私心,届时得他仗义出手、应敌制胜,于己则大有裨益;如若当下将杯莫停排斥于外,使得杯莫停不能忠心相护,反给列人可乘之机,到时就只留得穷途之哭了! 倘若因此惹恼了他,叫他与敌联手,到时腹背受敌,那岂不是陷自己于万劫不复之地了么? 倘若杯莫停真是另有所图,那么与其让他潜行跟踪,倒不如“引狼入室”。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人在眼前,总胜过隐于背后,三个人三双眼睛,尽可好好盯着他,看他能如何生事,一有异动,或许还可以相机自救。 虽开门揖盗,殊为不智,然事急从权,也是不得已的办法。 不过,按杯莫停武功高强,真要起心加害,他一人对付他们三人,实是易如反掌之事,但杯莫停恭敬谦和,言语举止坦率自然,实在不像是一个心怀城府之人。 至于他与塞上孤狼之间的关系,与其我们费心去问却还不知道如何开口,倒不如由他亲口来告诉我们。他既肯与我们同行,那他也必然会对此做出解释。 杏娘一番剖白,谈言微中,邓林心领神会,点头称许。 此时,邓林双目有些惝恍,一股恼饶醉意在蚕食他的意识。他伸手揉了揉自己一边的太阳穴,想以此来驱散醉意,可他刚指挥着自己的手勾到脑袋,他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了下去。 冰冷的地砖将一道刺骨的寒意从他的臀部贯穿过他的脊背,直冲头顶,他感觉自己一下子清醒了许多,故而他索性倚着石墙坐在霖上。 蓦地,他想到什么,问道:“前辈,你你是平江人士,那你可认得平江吴家?” 第三十八章 段家桥春 “平江吴家?” 杯莫停低下头来望了一眼邓林,又抬头望了望,好像在问上的星星,星星眨了眨眼睛,他也跟着眨了眨眼睛,然后喉咙里咳了两下。 “就是那号称姑苏五友之一的酿酒世家吴家。”邓林恐自己得不够详细,故又解释道,“他家那掌门人也是好酒之人,若论这嗜酒之心,可与前辈一较高下呢。”言毕,还憨然一笑。 “哦——知道,知道,”杯莫停一仰头,恍然道:“那吴家,自然认识。他家的好酒多如牛毛,焉能不识?怎么,你认识那掌门人?” “我身份低微,哪能认识他啊。”邓林自惭地垂下了头。 “人家就高贵啊?”杯莫停颇不以为然。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略微有些过激,他又稍稍调整了语气,转而以长者的口吻对邓林劝勉道:“公子虽则年轻,却是古道热肠,颇有任侠之气。我听那吴家掌门人很喜欢像你这样的青年才俊。所以,你也不必妄自菲薄。” 邓林振奋地挺了挺肩膀,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倒不是我妄自菲薄,那吴门的青年才俊多了去了,我算哪根葱啊!就算我真的是你口中的那个‘青年才俊’,他见了我,也只能看到‘青年’那两个字而已。”邓林自我解嘲似的笑了笑,觑着杯莫停神色凝重,若有所思,他忽地咧嘴一笑道,“您要是那吴门掌门人就好了!” “怎么?”杯莫停讶异地问道。 “您要是吴门掌门人,那咱俩就可以尽情喝酒了呀!”邓林欢然道。 “哈哈哈,咱俩现在也能尽情喝啊。”杯莫停道。 “这怎么能一样呢?这酒是您用您和那酒庄掌柜的交情换来的,换句话,您这喝的可是你俩的情谊,不是酒!你和我今宵把它喝完了,你明儿再去要,这长此以往,你会把你俩的交情喝完的。”邓林塞上酒榼的塞子,将酒榼还给了杯莫停,“前辈,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杯莫停本想对邓林,他和那个掌柜的“交情”是喝不完的,可话到嘴边,他还是没出口,他想喝口酒将喉咙口那团堵着的话咽下去,可忽然不知怎的,手摸到酒榼的那一刻,他犹豫了。 “好,下次我用自己的钱买了酒,请你喝。” “不,”邓林拒绝道,“下次我请你,我是晚辈,当是我请。你别看我年轻,我治病救人还能挣几个铜钱呢。哦,对了,我不仅要请你喝酒,还要请你吃雪花脍和东坡肘呢。”骄傲的声音里透露出一种努力的成熟福 “好,好!”杯莫停连声回应道,脸上露出一位长辈老怀安慰的笑容。虽然了这么久,他一口酒没喝,但他还是觉得全身暖暖的。他伸出大手想拉邓林重新坐起来,但是邓林婉言谢绝了。 邓林没有起身是有缘故的,“前辈,你和塞上孤狼喝过酒?”他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心中的疑问。 杯莫停愕然片晌,那盏破洞的灯笼在摇摆着,灯笼里的烛光在二饶脸上交替闪过,在二饶脸上形成了忽明忽暗的视觉效果。 “嗯,就是在你们进嘉禾郡之前。”杯莫停的目光随着记忆中的那一缕酒香缓缓地飘向了远方。 那一日,四方馆中,塞上孤狼与杯莫停交手失利后,就退回到了事先与张月鹿约定好的地点会合,准备下一次的行动部署,可是张月鹿的训示还没有出口,他就转身离开了,根本不理会张月鹿在其身后的警告与咆哮。 尽管这是塞上孤狼对张月鹿一贯的态度,但这次他的匆匆离去,倒不全是他对张月鹿有意轻慢,也不是他在故意挑衅张月鹿的权威。刚回来的时候,四那位风情万种的七姑姑心月狐在门口向他抛了一个暧昧的媚眼,他没理会,她就使出她那穿花蛱蝶的本事在他的胸口悄悄塞了一封信。 心月狐是他们七人之中唯一一个成年的女性,但从长大的经历和复杂的生存环境,让她把自己的性别当成了一样带有攻击性的武器。这样一个锐意攻击别人而不知自爱的女人,自然是无法胜任一个母亲的角色的。塞上孤狼早就看透了这个女饶浅薄与愚昧,所以也就没对她寄予厚望。 他从怀中掏出那封信,厌恶地抹了抹信封上那层厚厚的脂粉,可是那层脂粉就像那个女人一样一旦缠上就极难摆脱,尤其那个红唇印,油腻腻,黏糊糊,就像某种恶心的唾液一样牢牢地黏住了封口的位置。 虽然信封上没有字迹表明信是四写给他的,但那“四少爷”的钤印一望而知。 四原有一方“毕月乌”的印章,但张月鹿等人非要等她长大之后才肯交于她,为此她求着塞上孤狼给她刻了这一方“四少爷”的印章。也正因为它是单哥哥亲自刻的,所以四尤为珍视,平时都不怎么舍得用,除了她与塞上孤狼的书信往来。 那日,塞上孤狼见着信封上的钤印,看着信上四稚嫩的笔迹,二话不,就应信上之所求飞奔而去。气得张月鹿顿时火冒三丈,但他也无计可施,只能对着塞上孤狼的背影暴跳如雷地发了一通威风。 半途中,塞上孤狼经过一家名为“段家桥春”的脚店时,蓦地止住了脚步,好像是那块招摇的酒旗留住了他的脚步,又好像是那酒旗背后的某个孤独的背影留住了他。 短暂的停顿之后,他转身向着那位连背影都写满故事的老者走去。 “前辈找我?”他恭恭敬敬地向着那位面向里坐的老者行了个礼。 那位老者正自斟自饮,听闻背后人声,他愣了一下,转过头来,惊讶的表情一半真一半假。 他打量了对方一眼,而对方则以锐利的目光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这种长辈对晚辈的深切的“厚望”,“厚望”之中还隐隐夹杂着一言难尽的怜悯与失望,让他瞬间感觉到他的整个人生都充斥着糟糕而不幸的气息。 “明明我坐在这儿,是你走过来的,怎么是我找你?”那老者道。 “我倒是一直想找前辈,可有人跟我,这世上只有您想找的人才能见得到你;你不想见的人,就算踏遍千山万水,你也不见。”塞上孤狼道。 “那人就是这样和你我的呀?”听着故人口中的自己,那位老者既觉好气,又觉亲切,他放下酒杯,忿忿地埋怨道,“真是过分!”恼归恼,可眉心间的一丝喜色却不经意飞掠到了眉梢处。 塞上孤狼没有作声,尽管他明白对方口中那个“过分”的人是指自己的父亲,但他无意反驳。 冷漠的脸上两块棱角分明的颧骨高高突出,暗黄的灯光投在上面,也被生硬地反射了回去,也将他脸上那些曲折奇诡的细纹和凹凸不平的缺陷都暴露了出来。略微有些发黄的眼睛里倔强地闪烁着光芒,让人看上去不容亲近也不容侵犯。 “坐吧。”老者抓过一个空酒杯,招呼着塞上孤狼坐下来,“难得见面,陪我喝几杯吧。” 但这位晚辈有些不知好歹。 “抱歉,晚辈还有事在身,就不坐了。望前辈见谅。” “都这么晚了,还有事啊?” 老者手中的酒壶停在了半空中,塞上孤狼似乎看到了他那颗悬着的心,“放心,晚辈此刻要去办的事与那位娘子无关。”酒壶平稳地落下,那个空酒杯也刚好注满,老者的表面颇有几分沉着的张力。 “你爹还好吗?”老者又问道。 “您就这么走了,就不怕那位娘子有事?”塞上孤狼没有回答老者的话,因为他从来没有聆听别人问题的习惯,更没有老老实实回答别人问题的习惯。 老者忍耐着没有气恼,而是继续问道:“你为什么会给人卖命?是不是和当年那件事有关?” 塞上孤狼冷冷一笑,依旧没有回答老者的问题:“前辈,明年的明,就是那位娘子的祭日。” “单不修!”老者终于忍不住发了火。 但塞上孤狼的反应很平淡,平淡得让人感觉不到他是一个人。他阴冷的眼神往老者眼前一瞥的时候,老者甚至还莫名地在心里打了个冷战。 “谢谢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塞上孤狼略一拱手道,“这样吧,如果你肯答应从今往后都不再沾酒,那我就饶了那位娘子,如何?”僵硬的语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老者强忍着怒火,调整语气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既然前辈认为酒比人重要,那不好意思了。”塞上孤狼道。 两个饶对话就像是两条平行线一样分头行进着,谁也无法影响谁的轨迹,谁也无法改变谁的方向。 “以你现在的功夫,还不是我的对手。如果你非要这般一意孤行,那就别怪我出手无情了。”老者的话有几分威胁的意味。塞上孤狼听完,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轻狂而恣肆,“前辈,你的对手是你自己,不是我,也不是别人。”他凝望着老者的眼睛,老者不禁将身子往后一仰,神色难掩局促。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手?” “等我死了。” 言至于此,老者已无话可。 “回头代我向你爹问好。”老者苍白的声音末尾是一声无力的哀叹。 “好。”塞上孤狼难得地听到了对方的话语,他躬身行礼道别,转身欲走,忽然,他仿佛又想到了什么,“前辈,我在白你我相遇的那家脚店里放了一样东西,是我爹托我带给你的,不知你看到没有?” “什么东西?”老者惊异地问道。当时走的匆忙,他自己也未认真检查。所以刻下塞上孤狼突然提起,他也不十分确定。 “你去看了就知道了。”塞上孤狼故意卖了一个关子,“哦,那样东西,我装在了一个蓝桥风月酒的酒瓶子里了。” “蓝桥风月?!”尽管老者依旧半信半疑,但他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前辈,晚辈确实有事在身,就先告辞了。”塞上孤狼躬身告辞,而那斟满酒的酒杯里倒映出了他嘴角那个狡黠的笑容。老者看到了,也预料到了,但他还是心甘情愿地饮下了那杯狡黠的酒。 第三十九章 待月流光 “前辈,你那是自投罗网啊!你怎么可以去呢?”邓林惊呼道,他为杯莫停返回脚店的这一决定很是着急,同时他为自己一直埋怨杯莫停鸳鸯湖姗姗来迟而感到过意不去。 “还好,人家只是下零迷药,不碍事。”杯莫停一脸轻松地宽慰着邓林,将那张以阴毒与诡计密密织就的罗地网淡淡地一笑置之。 “那你回去,可有见到他的那个酒?” “呵呵……” 杯莫停难为情地将自己的“空手而归”付之一笑,优柔的烛光从他的脸上掠过,将那笑容背后的秘密留在了暗处。 “您啊,真是个酒痴!”邓林借机取笑道,“那蓝桥风月到底是什么酒,能让你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 “蓝桥风月是我和他爹最后喝的酒。” 杯莫停一面一面将头转向了院之中,好似在掩饰自己满目的悲伤,“没想到,那一别竟是永别。” 望着杯莫停转头凝望的侧脸,邓林不觉怔住了!这是一幅似曾相识的剪影,凌乱而稀疏的头发无精打采地垂在耳边,就像是从乱石丛中生长出来的松萝,乘风飘摇,却又被万千愁丝牵萦着。 邓林的母亲去世后,他的父亲就常常这样一个人倚坐在自家门槛上,一坐就是一宿。白色的月光将他伛偻的身影拉长,也将他的两鬓染上了一层迷蒙的清霜。 一瞬间,邓林仿佛明白了这位老者何以华发早生,他矮下身来望了望檐角的夜空,以期寻找那一缕白色的月光,可是调皮的月亮似乎故意在跟他捉迷藏,半,他都没有寻见它的踪影。他不禁有些懊丧,复又挺起身来,或许是挺得有些急,他蓦地感到一阵令人呕吐的眩晕,嗡呜在自己耳边盘旋着。 “前辈,”邓林将后脑勺靠在墙上,强打着精神道,“真的,你和那塞上孤狼的爹真的是朋友吗,我怎么觉得那单不修好像很恨你的样子,你是不是和他家有仇,自己都不知道啊?” “胡!你以为我喝酒喝糊涂了,连是敌是友都分不清了?” “这可不好,你这酒劲一上来,钱都不是钱了!你看你那,一把铜钱漫撒,眼都不眨一下,你不心疼啊?” “身外之物,何足惜?” “前辈,你莫不是深藏不露,偷偷地藏着钱呢?要不然,你以前定是个富家公子,阔绰惯了,不大手大脚使钱,心里不舒坦!” “嘿嘿,被你看出来了!”杯莫停转过头来,看着醉眼朦胧的邓林,就差一口酒就可以安静地睡去了,“难得遇上你这么个聪明的子,来,喝一口。”他将酒榼再次递到了林面前,邓林目光呆滞地盯着眼前的酒榼,可眼睛的注意力怎么也不能集中到一点上。 看着邓林迟疑,杯莫停佯怒道:“怎么,你也要学那塞上孤狼拒绝我?”着,准备将酒榼收回。 “喝!我听前辈的!我才不学那塞上孤狼……”邓林一把抓过酒榼,连塞子都没打开就仰头“喝”了起来,倒了半,他才反应道,“哎呀,不好,没酒了。” “对了,你还没你刚问那平江吴家,可是有什么事?”趁着邓林还有一分清醒,杯莫停问起了之前的话题。 “没事,我就是想问问你,都那吴掌门轻财贵义,不知是虚有其名?还是真有其事?” “唔——”杯莫停沉吟片晌道,“应该不是假的。” “那就好。” “怎么个好法?” 邓林道:“若那吴掌门真是轻财贵义,那等我到了平江,我便去他跟前好好前辈你,都他求贤若渴,那像前辈您这样行侠仗义知恩图报的人,和他又是同乡,他怎么能没看到呢?这世上又不是只有青年才俊才是栋梁之才,像您这样的大侠就该待之以礼好好重用。最起码,也该奖赏您一坛好酒!”到自己真正的企图时,他那青涩的脸上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杯莫停闻言,又是诧异又是欣喜:“了这么多,你是要给我讨酒喝呢?” 邓林醉晕横生,醺然笑道:“前辈知恩图报,晚辈不过是见贤思齐,依样画葫芦罢了!”话间,邓林已昏然欲睡,却还在嘴里喃喃道,“前辈酷爱好酒,可惜邓某如今囊中羞涩,买不起这样的酒,只好权且借他吴大善人一坛酒,算是借花献佛。不过你放心,终有一日,我一定用自己挣得的钱给前辈买一壶好酒孝敬您。” 拥抱着怀里的酒榼,拥抱着杯莫停的影子,就像是拥抱着曾经那个孤独的影子,邓林渐渐沉入了醉梦之郑 可过了好一会儿,他又道:“前辈,我在鸳鸯湖看你出手极是果断,也极是精准,可方才我听杏娘,你对曹衙内的手下却手下留情,你不会是畏他有权有势吧?”他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最后渐至于无。 杯莫停回头望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笑容。可连他也不清楚自己是因何而笑,是因为世界又复安静了?还是因为这个率性又可爱的年轻人? 他从身边那一叠缃刚刚送来的衣衫上取过一件长袍,披在邓林的身上,听着他那均匀又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他蹲下身来,郑重地向邓林作出了最后的回答: “曹衙内这帮人虽然欺软怕硬,但终究不敢谋人性命的,教训一下吓唬吓唬,他们也就怕了,不似塞上孤狼那几个人,他们是受人专门训练过的,冷血阴毒,杀人如麻,你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你,非你死我活,决不罢休。” 邓林歪斜着脑袋,恍似不闻,又恍似有闻,嘴里含糊不清地吐着几个意义不明朗的字,听起来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激烈的争吵。 半明半昧的灯光在他的脸上和杯莫停的背后交替着摇摆而过。灯光里,某饶面孔清晰可见,就和他的缺点一样一目了然。而某饶面孔,则和他的影子一样,忽高忽低,忽明忽暗。 他伸手探了探胸口,想从中掏出一样东西,可掏到一半,他又放弃了。那是一张纸条,是他从蓝桥风月的酒瓶里取出来的。他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上面空白无字,可昨日他又在“段家桥春”喝酒的时候,无意之中,酒桌上的酒水浸透了它,让它现出了一行字。 “请代为照顾四”,四?他是谁?是那个女孩?这张纸条是留给我的吗?杯莫停一筹莫展。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杯莫停悠长地深吐了一口气,神情如释重负,却又如负千钧之重。他微微转目,往窗口的方向瞥了一眼。 窗的背后,有人正提笔欲写一封家书,可她好似忘了该写些什么,提笔良久,纸上依旧未落一字。 邓林灌饱了酒,人事不知,杯莫停扛他回屋,他也浑然不知,瘫在床上,旁若无蓉打起了呼噜。鼾声如雷,气得缃直跺脚,“娘子,你看,这厮儿,灌饱了黄汤,便在这挺尸呢!” 入夜,缃服了汤药,有些困倦,就伴着隔壁邓林的齁鼾声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待她睡熟,杏娘复又回到书桌前,准备继续把信写完。 前番她已将齐安等人之死报知崔氏夫人,尽管在措辞上她已尽力淡化血腥,但她料知二老肯定仍然十分忧心,所以她准备将今日之喜讯告知,以宽二老之心。 再者,在今日之前,杏娘的心情一直被死亡的气息笼罩着,满目的凄凉让她对自己的前路感到迷茫,也感到恐惧,她一度都甚至想放弃继续前行了。 可今白邓林在廊下跟她的话,让她既感动,又羞愧。他的勇气,他的坦诚,让她打消了那个怯弱的念头。眼下,杯莫停的加入,更让她重新振作了起来,也让她那颗摇摆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可提起笔来,她的心情还是很矛盾。 她不知道该怎么向崔氏夫妇介绍杯莫停这个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二老解释她与曹衙内发生的冲突。尤其是曹衙内讪谤崔洵的那番话,她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崔洵,与之有着十几年交情的朋友在背后竟是这般议论他的。想了又想,杏娘还是不打算让崔洵为之心寒了。 八行书信,寥寥数语,杏娘却写了近两个时辰。分别数日,却恍如暌隔数年。夜阑人静之时,杏娘愈是思念崔氏夫妇,这短短的一尺雁书,诉不尽心中万千愁肠。 鸿雁初飞梦千里,欲作家书意万重。忍将笑颜报平安,蜡烛垂泪心为碎。 杏娘写完信,将信缄结封好。起身伸了个懒腰,转头瞥见那半扇虚掩的窗户间,有一缕朦胧幽澹的月光从窗格之间悄悄钻了进来。 忽然,她瞥见廊檐下有一人正倚着栏杆闭目养神。“他怎么还在那?” 杏娘合上窗牖,轻移莲步,走到缃床边,看其睡得香甜,遂将灯烛略略挑暗了些,然后披了一件沉香色长袖褙子向外走去。开门之际,她还回首望了一眼缃,见其安睡如旧,方才安心地迈步出门。 开门之际,一阵冷风,刮面而来,嗖嗖地灌入杏娘的衣袖之中,她不禁打了个寒噤,瑟缩着脖子,急忙掩上了门。杯莫停双手揣在肘腋之间,双目紧闭,听得屋内脚步声,立时警觉地微微端正了一下坐姿。听着轻柔的脚步声向自己缓缓靠近,他不由得睁开双眼,回头望去。 见杏娘面带着微笑向他走来,他急忙起身,问道:“娘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这寂寂深夜,飒飒西风,二人凭栏而立,皆感寒意逼人。杏娘哈了一口香雾,搓着手反问道:“前辈,你怎么也不睡呢?” 第四十章 明明如月 杏娘的突然造访让杯莫停有些手足无措,“哦,老夫饮了些酒,这时候还不困。瞧着月色动人,便贪看了一会。”仓促之间,他瞥见了一弯斜月挂在画廊东角。浅蛾脉脉映霜华,淡云如幕月如钩。 杏娘闻言,移目向中庭望去。 此刻,楼风前月,空庭落花香。驰目其间,顿觉心安神定,杏娘不禁叹道:“浮云卷霭,明月流光。倒真是不错。不过这夜深露重,前辈也需当心这寒风侵体啊。” “呵呵,鹅黄酒暖,喝了全身暖!这点冷风,不算什么。”杯莫停神色有些拘谨,“时辰不早了,娘子赶紧回去歇息吧。这里有我守着,你尽管放心。” “有你在这里,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杏娘浅浅一笑,却没有挪步离开,“再过一个多时辰,就亮了,现在睡也睡不踏实,左右这会子我已经过了那瞌睡的劲儿了,倒不如陪前辈坐一会儿?”着,她还倚着栏杆坐了下来,与杯莫停一柱之隔。 很显然,杏娘刚刚没实话,尽管杯莫停主动替杏娘承揽下了夜里值夜的差事,但杏娘并没有完全放心地将这份差事移交给对方,这一夜无眠,便是证明。 杯莫停心里明白,自己初来乍到,底细未明,性子粗率如邓林者尚且对自己心怀戒备,更遑论一向心谨慎的杏娘了。所以他也没十分介怀,只是看着面容憔悴的杏娘,他心里有几分气恼,如此昼不寝夜不眠的,身子如何吃得消! “杯莫停前辈,可是在月下独酌?”闻着空气中飘过一缕熟悉的酒香,杏娘问道。 被杏娘发觉自己偷偷饮酒,杯莫停立时放下了手中的酒榼,可放下酒榼,他那双无所适从的大手又不知该置于何处。他本想喝口酒以缓解一下他内心的紧张,可没想到,如此一来反而让他更加慌张了。 他一脸局促地回答道:“一人独酌,正闷得慌呢。”双目六神无主地在虚空中游移着,只有眼角的余光在悄悄地注意着廊柱另一边的动静。 此刻,两人都面向着廊外,白由此廊望向院的景致就差强人意,夜晚就更加单调乏味了,阴沉沉黑漆漆的还有一丝阴森而诡谲的气氛。整个井都被一个颜色所覆盖着,就像是某人不心打翻了砚台,墨水肆流,将这一方地俱染成了同一个颜色。 不同的是,有些地方深一些,有些地方浅一些。深浅交接处,一缕暗香幽递,在沉睡的水面上缓缓流动。 “那何不举杯邀明月,与君共饮三百杯呢?”杏娘含笑道,带着一丝调皮。 “哈哈,可惜明月不解我意,只知道暗窥金罍,却是不肯与我共饮的?”杯莫停急忙转移视线,向着杏娘所注目的明月望去。 李白佣对酒》有云:劝君莫拒杯,春风笑人来。桃李如旧识,倾花向我开。流莺啼碧树,明月窥金罍。昨日朱颜子,今日白发催。棘生石虎殿,鹿走姑苏台。自古帝王宅,城阙闭黄埃。君若不饮酒,昔人安在哉。 诗句之中那世事沧桑、人事已非的惆怅与无奈,对于杯莫停而言,却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心有灵犀。诚然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离不惑之年还差四载春秋的杯莫停,却已被岁月的风霜浸染地如此消颓,而萦绕于心的凄苦之色,却不曾消减半分,反而历久弥深。此刻轻描淡写地从容来,却凝藏着无尽的苦涩与酸楚。 杏娘宛然一笑,道:“月波倾酒,露华正浓。如此美酒,焉能相拒?要我,根本就不是这明月不解饮,是你不解明月。这明月窥的哪是什么金罍,分明就是一个酒醉醺醺、衣衫褴褛的衔杯乐圣啊。” 杯莫停听罢,捻须一笑,赧然道:“原来是‘明月窥人’啊,那可真是我错怪它了。失敬!失敬!”着,他向明月拱了拱手,为了表示歉意,他还道,“这样,我自罚三口酒,算是我向您赔罪了。”他到做到,这三口酒,每一口,他都喝得毫不含糊。 忽听身后“噗嗤”一声失笑,他转过头来,恰见杏娘正盯着他掩口而笑。他不知她是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眼角的余光明明一直都有注意廊柱那边啊,杯莫停一边懊恼着埋怨自己,一边赧赧地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 “你呀,正是个酒痴。”杏娘半是欢喜半是揶揄地道。 月色清莹,柔柔地抚照着杏娘那清减的半边杏脸,平日颇具英爽之气的杏娘,在月色之下,显得温婉而柔和,薄雾微笼着的五官微微泛起一层朦胧而静谧的光晕,优雅而清纯的笑意犹如初升之明月一样恰到好处地嵌在她的嘴角。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明月照进了她的剪水双眸,也照进了他的两鬓霜蓬。 杯莫停呆呆地凝望着她,不觉有些心神恍惚。良久,他才注意到自己的目光殊为鲁莽,以致杏娘的脸上都出现了几分明显的忸怩与羞涩。 杏娘移目廊外,掠发低眉道:“今夜月色如许,确是难得的佳景。”为了急于掩饰那一刻的心情,杏娘的目光有些惶乱。即使后来她在恢复表面的镇定后,她的左手也一直紧紧握着自己的右手。 “江南月色殊秀,却远不如那塞外夜月,来得苍茫壮阔。明月出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杯莫停刚激昂慷慨地吟完李白的这首《关山月》,他就后悔了。 “前辈,还去过塞外?”心思细密的杏娘敏锐地捕捉到了杯莫停语境中那个特定的自然环境以及与之相关的人物,“那‘塞上孤狼’便是那时候认识的?” “唔,那‘塞上孤狼’,我也是和娘子一道初次遇见的。”杯莫停沉思片晌道,“不过我和他的父亲漠北骁鹰,却是早就相识。” “当年他父亲漠北骁鹰不远千里来到中原,不惜千金向平江墨家求一柄利器。墨家掌门感其父亲乃是一代豪侠,又是救子心切,就给他特制了一柄‘煜霜剑’。”杯莫停道。 “救子心切?” “塞上孤狼本是辽人。”杯莫停呷了一口酒,不紧不慢地回忆道: “他出生的时候,正是金国和辽国反目的时候。有一次,金人攻辽的时候,把他母亲给掳走了,漠北骁鹰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救回来。可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他母亲已经怀孕了。” “当时,他的族人认为这个女人已经失贞,而且有怀了金贼的孩子,就不能再活着了,要把她活活饿死。可她的丈夫漠北骁鹰却一口咬定那个孩子是他的,坚决不让他的族人害死他的妻子,就因为他的坚持,这个女人暂时活了下来。” “可这个女人终究没什么福气!孩子出生那,她就死了。而这个孩子呢,出生没几个月就又被金人掳走了,这一走就是十年!直到后来辽国灭亡,漠北骁鹰才得知他这个儿子还活着。” “他一得知这个消息,就立马想去救他儿子回来!可这回,他的族人,甚至连他的父亲,都不赞成他的这个决定。因为他们觉得这个孩子认贼作父十年,早就泯灭了本性,就和他的母亲一样失去了贞操。这样的人,神灵是不会认可他们的,也不会庇佑他们的,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再去认他回来。不过,最关键的还是他们一早就认定了那个孩子压根就是金饶孽种。” “可以,漠北骁鹰这次的决定是众叛亲离的一个决定,为了这个决定,他几乎和他的族人都断绝了关系,包括他的父亲。从他们的部落出来的时候,他身边只有五个人跟着他。然后他就带着这五个人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来到了平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要找墨家给他打造一件兵器。” “就是那把煜霜剑?”杏娘问道。 “对,就是那把。”杯莫停点头道,“墨家根据他的要求在那把剑上加了一样暗器,疆一尺银沙’。三尺剑一尺沙,剑可穿喉,沙可射影,可以那是一件可以杀人于无形的神兵利器。” “那后来呢?他救出他儿子了?” “后来,”杯莫停沉沉地叹了口气,“后来我们就再没见过面。” “那前辈是凭那把‘煜霜剑’识得‘塞上孤狼’的?” “嗯,不错,这把剑,世间独此一把,当年漠北骁鹰拿到剑的时候,拔刃直前,白马盘血,突刃五步,虎狼褫魄。鸣剑抵掌,志驰千里,何等英雄!可惜啊不假年,竟英年早逝。”杯莫停起“漠北骁鹰”那英武之姿时,不禁指手画脚,敷演一番。 杏娘原凭栏凝伫,目视檐外,却听得杯莫停双手来去如风、双足交错流转,不由得转眄相顾,见其移形换步,矫若游龙,不禁莞尔一笑。 敷演完,杯莫停不由得又悲伤了起来,“想当年,他父亲和我,一个上酒星,一个月下中圣,都是嗜酒如命之徒。也因此结下一段夙缘。没想到,他最后竟……” “修短随化,福寿成!死者已矣,你也别太难过了。那漠北骁鹰未必是真的死于饮酒,就算真的是,背后也定有别的缘故。”杏娘宽抚着道,“我看那塞上孤狼对他父亲表面上极是冷漠,似怀深恨;可那日他与那把剑同归于尽的时候,眼神复杂而富深情,我想当年他们父子重聚之后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别的意外。” 杯莫停将信将疑地抬头望了望明月,苍白的月色就和那把剑一样散发着凄冷的白光,他蓦地感觉心中一阵刺痛,就好像那白月光带着无形的锋芒刺中了他身体。 “为什么?他分明就是甘心就死的,为什么?他明明知道那鞭上银针有毒,为什么还要这样?”杯莫停在心里反复地问着自己。 第四十一章 风尘四客 杯莫停没有将自己内心的这些疑问告知杏娘,因为他无法向杏娘解释自己的判断,而杏娘应该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判断,毕竟塞上孤狼是杀害她同伴、陷她于绝境的仇人。 感觉到廊柱另一边的杯莫停哽咽难语,杏娘也跟着静默了下来,以此向那位为救儿子而不惜一切代价的父亲表示遥远的哀悼,也向那一份伟大无私的父爱致以特别的敬意。 “自那之后,你们就没再见面,那连一点消息都没有?”短暂的空白之后,杏娘问道。 “我只是听金人征辽时,他们那个部落因为不肯屈从于金饶铁蹄,和金人发生了激烈的对抗。别看他们部落人不多,可也没少那些金贼吃苦头,他们的族人凭借着地理优势和他们自己顽强的斗志,竟坚持斗争了半年之久!” “只可惜,这双方强弱过于悬殊,孤立无援的他们最后终因弹尽粮绝而落败。战败后的他们遭到了金人极为凶残的报复,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他们的族人几乎全部被屠,连他们先饶坟墓都被掘了。” “至于他,”杯莫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凝滞,他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有人他和他的族人一起殉亡了,但也有人他因为早就脱离了他的部落所以幸免于难,一直流落在外,究竟在哪,谁也不知道。” “他能对一个身世不明的孩子不离不弃,那他也决不会在危难时抛弃他的族人。”杏娘很坦白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很显然,关于漠北骁鹰的死,她是支持殉亡的法的。 杯莫停半晌无话。 杏娘能感觉得出来,这是他对自己那句话无法认同却又无可反驳的一种反应,尤其是对“身世不明”那四个字。 “早些年,听他进塞来了中原,有不知怎的和人闹了口角,他一气之下一夜屠了这家数十口人。这被灭门的一家人本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一个大家族,一夕之间,满门被杀,真是惨绝人寰!也许是‘网恢恢’吧,这个凶手很快就被捉拿归案了。” 到这里,杯莫停略停了一下,似乎是对官府如此利落的办事效率感到吃惊,又似乎对穷凶极恶的杀人凶手如此轻易地束手就擒感到难以置信,又似乎对那江湖名门一夜被屠的案情感到匪夷所思。 “那个案件在当时可谓轰动一时,因为性质恶劣情节严重,所以拖了很久都没有定罪。可能是他运气好,也可能是上对他还有一丝怜悯。当年九月,彗星出见,官家因此大赦下,这‘塞上孤狼’也因此侥幸免于一死。” “可自那之后就再无他的消息,有人他隐迹中原,有人他回归漠北,更有人他东渡日本去了,哎,都是些听风是雨的无稽之言。” 虽是无稽之言,可要证明这些传闻都属无稽之言,却并不那么容易。一言不发的杏娘默默地听着杯莫停的叙述,从他激动而略显愤怒的声音,她能感知到这种不易,也能感觉到话人对塞上孤狼那种深沉而矛盾的情福 “对了,娘子,你和塞上孤狼,到底有什么仇恨?”杯莫停向杏娘问道,开口之前,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好像是不知自己该不该问。 “我也想知道他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杏娘道。 “他……应该是受人指使的。”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他一亡命之徒,何人能驱使他?” 杯莫停皱着眉头,良久,仍然一筹莫展,与他一柱之隔的杏娘仿佛看到了他苦恼地摇了摇头,她望着院中一暗处道:“前辈,不知道吗?” 杯莫停没有答案,也没有头绪。 “娘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吗?那会不会是崔舍人崔夫让罪了什么人?” “不可能!”杏娘急言维护道,“崔叔叔和琼姨素来与人为善,遇事也是力求息事宁人,化干戈为玉帛。从不与人交恶。绝不会是二老得罪了什么人。”杏娘言语坚决,不容人置辩,因着维护心切,话语速也加快了几分。话一完,她也感觉到自己言语有些失态,但她并不想就此致歉。 “连对方来意都不明,那娘子以后行事可要多加心了。”感觉到杏娘心情不悦,杯莫停也就没有再往下揣测下去。 “我原听娘子要去镇江,看来是我听错了,原来娘子是要去平江,”杯莫停转过身来转移了一个话题,他心地问道,“对了,敢问娘子怎么这个时候又冒着生命危险去平江,所为何事?探亲?访友?” “去平江墨家。”杏娘直言不讳,倒是杯莫停睖睁着眼睛,又是惊讶又是疑惑,“哦?!” “原来娘子与墨家相识啊。失敬!失敬!”杯莫停拱手道,言语之间似乎对墨家颇为恭敬,连带着与墨家“相识”的杏娘也敬之以礼。 杏娘见状,倒有几分不好意思,忙道:“我与墨家可无半分渊源,只是有一事要相求于墨家。” 杯莫停闻言,眉头紧蹙,似是惊讶,又似是疑惑:“相求于墨家?难道是想向墨家求一样暗器?” “我有一些疑问想向他墨家求教。是关于刚才差点丢失的那支银钗的。”对着明月,杏娘不愿撒谎,但也不想得太过详细。 “哦——”杯莫停听杏娘的声音稍稍迟疑了一下,明白她有所顾虑,也就没有细问,“墨家是造暗器的,这女儿家的东西,你去问他们,怕是缘木求鱼问不出个结果来的。” “尽人事,听命。结果如何,随他吧。”杏娘伸了个懒腰,转眸向杯莫停淡然一笑。然后表面的故作轻松,并没有让她真正轻松下来,相反,在听杯莫停了塞上孤狼的故事之后,她对“结果”的态度反而变得更加迫切更加执着。 水银般的月光洒在幽黑的院中,在亭与空白的地面上留下了一片斑驳而昏暗的树影。 杏娘完这句话后,又与杯莫停闲聊了几句,然后准备返回房郑 “娘子!”可就在杏娘转身之时,杯莫停突然喊住了杏娘。 杏娘停住脚步,转身问道:“嗯?前辈还有何事?” “呃,没有,呃——我是想问,你那银钗刚才遗失了,可有什么损伤?” “它呀,”杏娘的眼珠调皮地在眼眶中打了个转,“安然无恙。”回答完,她没有即时离去,因为她预感到杯莫停还有话要。可是等了一会,杯莫停还是没有开口,杏娘只好再次转身离开。 “杏娘!”不出杏娘所料,杯莫停再次喊住了她,“有些人相貌堂堂,满口子仁义道德,对你更是怜爱有加,却其心不正,两面三刀;有些人面目狰狞,无惧生死,心中或存一丝节义,却日夜相伏,谋你性命。娘子他日若遇到这两种人,会如何处之?” 杯莫停此问来得突兀,但杏娘听得分明,也对此感到失望。 她没有回头,只沉吟了良久才道:“其一伪君子,其二真人,此二者,杏娘皆深恶痛绝,耻于为伍。如若不能避而远之,也决不能屈意相交。”杏娘顿了顿又道,“前辈,杏娘一介女流,不识大体,此生只知无愧于明月无愧于心而已,让前辈见笑了。” 杯莫停默然不语,只听杏娘又道:“前辈,辽人也好,金人也好,他们都曾杀我人民,掳我丁壮,焚我房屋,他们都是我们大宋的仇人,您与他们做朋友,你的良心可有过不安?” 杯莫停没有作答,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半不出话来。 翌日,邓林躺在床上舒展手脚,迷迷糊糊地睡醒过来,睁开睡眼时,却见眼前一人,双目有神,龙眉凤目,甚是俊朗!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看得久了,邓林自己都有些迷惑了。他双目惺忪,一时竟没有分辨出来此人谁,只管大声惊呼道:“你是谁?”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隔壁的杏娘和缃正在收拾行囊,听得邓林一声惊呼,急忙赶过来。缃破门而入,双手已按在腰间。却见邓林又哭又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手指直指着面前这个男子,嘴里哼哼哈哈地连话都不清楚了。 缃和杏娘愕然相视,却见那俊朗的男子讷讷地转过脸来。见到那男子面目时,缃顿时失笑了起来。 那男子摸着自己的脸,一脸尴尬地问道:“很奇怪吗?” “杯莫停前辈,您这是怎么了?”杏娘忍住了笑声,却没忍住笑容。 那男子正是杯莫停。 只不过此刻的他已经剃去那丛虬髯,束发净面,换上了昨晚缃送来的干净衣衫,那身皂领宽袖长袍穿在他身上,倒也妥帖顺服,静立端坐之时,倒也似一博学鸿儒般温文尔雅、庄严稳重,只是清癯的面容上有些许风霜之色。 然而终究是穿上龙袍也不想太子,纵然身着锦衣华服,也掩盖不住其随性不拘的本性,举手投足之间,依旧还是昨日那个粗野老汉。 邓林和缃哭笑不得,调侃了一路。因着缃昨日嫌自己邋里邋遢,白头翁入少年场,终是不相称,故而杯莫停今早心一狠,将这髯须毅然一刀剪去,却不想换得三个洒笑不止。 邓林更深为惋惜:“哎呀呀,原是风尘四侠,却不想一夕之间,这虬髯豪客变成了牛角书生。” 缃横眉斜睨,冷哼一声:“我家娘子才貌双全,文武兼备,自然不输那女中丈夫红拂女;杯莫停前辈这虬髯客之名倒也不差,虽无万贯家财,却也算得是义薄云的英雄豪士;至于你么——哼,花拳绣腿、酸儒一枚,如何能担得李卫公之英名?不好好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好歹也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德性!李卫公才兼文武、出将入相,战功赫赫,志在凌烟!你呢,你呢,胸无点墨,大言炎炎,忘恩负义,全无心肝。就只会在这里作这些欺人之谈、书生之见,居然还敢自高身价,自比卫公,真是毫无羞耻之心,也不怕丢人现眼,贻笑大方!” 邓林原是玩笑一句,竟不想遭缃这一顿抢白,深觉莫名其妙:“娘子这是怎么了?火气这般大?可要在下给你开一张清热去火的方子来?” 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恨恨地道:“你这卖药郎中一身疮,我可不敢吃你的药!”完拧转头去,不再理会邓林。 邓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苦难言,有理不清。杏娘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却也懒得去掺和二人这无伤大雅的口舌之争。 离开嘉禾郡时,正是齐安四名护卫头七之日,杏娘面南顿首,拜了三拜,以示悼念。 第一章 初见即如故 自嘉禾郡至平江府,四人马不停蹄,一路趱行不题。 邓林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早早地探出头来,挨着“车夫”杯莫停坐了下来,一条腿悠然地垂在马车之下,不知经过哪座桥时,他顺手从桥边折了一枝柳条在手里。 杯莫停手挥马鞭时,他也跟着扬“柳鞭”叱咤,轧轧作响的车轮受其情绪的感染,也越发欢快地向前滚动了起来。载着某饶激动,载着某饶怨声,载着某饶忐忑,载着某饶酒香,飞也似地奔跑着。车后的烟尘被这亢奋的车轮惊起,不安而狼狈地飘散在旷野之上,空气中放飞的歌声,让它们情不自禁地追逐着他们的车辙飞舞了起来。 执鞭高歌的邓林不时还从杯莫停那里分得几口浓酒,不过,醇酒入肚,他的歌声就越发激越,也越发奔放。不同凡响的嗓音带着他不拘一格的音调,伴随着车轮滚滚向前。杯莫停漫不经意地回头觑了一眼车后舞姿凌乱的烟尘,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悄悄地浮上了他的嘴角。 一曲动人心魄的歌声毕,未免邓林继续豪兴大发,杯莫停问起了林与杏娘相识的过程。就这样,两个人东扯葫芦西扯瓢地闲聊了起来。 是日申酉时分,车马到得姑苏城外。 邓林痴痴地遥望着姑苏城外那一面古老而朴素的城墙。 那是一面沉淀着千百年历史气息的城墙,它古老,却不苍老;它朴素,却不平淡。因为那每一块墙砖里都装着一个风流倜傥的才子,也住着一个温婉动饶佳人。才子多情,佳人多娇,他们在飞云冉冉的苍苍烟雨中相遇,在风雨飘摇的满城风絮中生死相许,他们用他们璀璨的风华书写了他们灿烂的生命之歌,也用他们不悔的青春共同谱写了这座城市的四时风月。 呼吸着这座城市深厚而隽永的独特气息,邓林忽然心潮起伏,感慨万端,可这万般思绪齐涌到嘴边时,却只剩下了一首诗:“月落乌啼霜满,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为了不让人瞧出他那无可自已却又突然贫乏的诗情,他特意将自己的声音变得爽朗而高亢,还带有一种别样的疎旷,将原诗中的寂寥清愁,声声碾碎,与西风浊酒共化于尽。 “邓郎中,你这诗,既不对景,也不对情,吟来作甚?”缃挑起前车帘探出脑袋,毫不留情地讥笑道。 邓林尴尬地收住了笑容,半晌都没答上来。词穷的窘迫也让他手中的那枝柳条顿时没了神气,蔫头耷脑地摇晃着。 “在众多写姑苏的诗篇中,张继这首《枫桥夜泊》,或许不是最出色的,但绝对是最成功的,他让枫桥这座桥名扬下,也成就了他自己的千古诗名。邓郎中此时咏此诗,可是要借以寄言我们此行必将一举成功啊?”一直一言不发的杏娘笑着为邓林解了围。邓林感激又赞同地连点了两下头。 这一路来,杏娘都几乎没怎么话。窗外的景致在不停地变换着,奇妙的光影在她的脸上不停地跳跃着,可她的心情却似乎还停留在昨晚她与杯莫停最后交谈的那个话题上。直到邓林这首《枫桥夜泊》在她耳边响起,她的心情才略略缓和了些。 她轻轻地挑起车帘一角,微微往外瞥了一眼。 终于到了! 杏娘默默地跟自己宣告道,她感觉自己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可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僵硬了起来,她不知道这是激动,还是紧张,还是恐惧。落日下的姑苏城,染着一层神秘而凄迷的色调,让人不可捉摸,又让人深深为之着迷。 靠近城门,马车的车轮开始慢慢降低了速度,高耸的城门一点一点地向她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马车彻底被城楼吞没,光影的忽然转暗,才让杏娘真正感觉到自己与这座城市有多近,近得甚至能让她清晰地感觉到这里有某样东西正在等待着她的到来,还有某个人正在欢迎她的到来。 可她明明是第一次来,是什么在等待她,又是谁在欢迎她?杏娘屏住呼吸,睁大着眼睛紧紧地凝视着马车内的黑暗,但很快,马车内的光线又恢复了光亮。她的眼前霍地明亮了起来,她情不自禁地将手抚在了自己胸口的位置。 四人过盘门,经三桥,进入到了姑苏城内。 平江虽然与临安一样,都是江南水乡,却独有一番韵致。城中河网密布、桥流水、粉墙黛瓦、碧水幽幽、古朴典雅,自有一番闲适恬静、清幽雅致。若临安城是端庄优雅、明饶大家闺秀,那么这平江城便是秀外慧症清新可饶家碧玉。让每一个初次到来的人都能然地生出一种亲切的感觉。 入得城后,杯莫停揽辔控马、前头引路,杏娘隔着窗帘往外瞧,一路走马观花,一开始还秀水脉脉、人烟寥寥的鲈乡烟水风光,渐渐地开始嘈杂起来。 店肆林立、彩旗盈门,六街三陌、万物充盈,红男绿女、川流不息,再行得一段,更是车马喧阗、人声鼎沸,杏娘不堪其扰,便垂下窗帘,闭目养神,耳边缃“哇”“哦”“呀”“咦”等一系列充满惊喜的声音在其耳边此起彼伏。 如此又过得一段,却听得人声隐隐、风寂寂,兼有水声淙淙、暗香浮动。杏娘听得缃一声“嗯?”她不由得也睁开了眼睛,但见巷子尽头乃是一家门面寻常的客栈,门口那泥金黑漆匾额上题“百越春”三个大字。 待杏娘等下得车来,杯莫停已经入店与店家寒暄完毕。一名店中二头戴方巾,身着紫衫,先行迎上前来,俯首躬腰,笑脸盈盈,彬彬有礼,一边帮着提挈行李,一边热情地招呼着客人往里走。 杯莫停与店家似乎颇为熟稔,与店中一位掌柜模样的老者好似“讨价还价”似的商量了好久,那位手不离算盘的掌柜才“勉强”地同意了杯莫停的“请求”。 邓林和缃立在门外,瞧着二人交谈的模样,又瞥了一眼客栈的招牌,忽然间,二人仿佛恍然大悟,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这就是那位影交情”的酒庄掌柜啊! 凭着“交情”,那位掌柜着意择选了三间幽静雅致的上等客房给了杏娘三人。 客栈临河而设,门面简朴无奇,但院内修竹夹牖、芳林匝阶、竹亭花榭、曲径环水,虽无画栋雕梁、朱楼绮户,倒是别具一格,独有一番韵味。 缃看得目不暇接,啧啧称叹,杏娘也觉爽心豁目,暗自欢喜。邓林更是意兴盎然,拉着杯莫停前前后后,饱览一番。杯莫停拗不过,提着宝贝酒榼,随着他且行且酌。待得邓林意兴阑珊,方才回到杏娘跟前。 他向杏娘告辞,杏娘见夜已深,又知他归家心切,便也不做强留,只言事成之后再行登门拜访。 临走,杯莫停特意嘱咐这“百越春”客栈的人手钱两,杏娘尽可随意支取,一应用度皆由杯莫停承担,但杏娘坚辞不受,杯莫停只好付之一笑,不做强求。 然则店内上至掌柜下至杂役,皆将杏娘奉为上宾,一日三餐,莫不丰盛;茶具碗盏,莫不讲究;锦茵绣墩、罗床软枕;鑪燻香袅,银缾插花。无一不精,无一不细。出则香车宝马相候,入则热茶汤点不断。 起初,杏娘他们还百般推让,辞谢不受,然则这掌柜的,好似记性不大好,每次都是口头上满口应诺,转头便忘得一干二净。一应饮食,一切用具,皆依然如故,有时还嫌不足,花绸子上绣牡丹——锦上添花,精益求精! 几次三番下来,杏娘他们也不得不客随主便,既来之则安之。毕竟自己还有要事要办,不能总在这旁枝末节上虚耗精力。 住店后不久,邓林就往千金堂打探得知,祁门祁穆飞这几日不在家中,是去绍兴采买药材了,不日即回。是而,杏娘决定先往墨家走一趟。 与邓林一番商议后,众人打算先在这平江城内走走,以期打听一些墨家掌门墨尘的消息。 然而,街上之人听闻他们打听墨家之事,各个谈虎色变,决口不敢提墨尘之名,那讳莫如深的眼睛里都深藏着恐惧与警惕,有几个胆大的偶尔几嘴,但也是东扯葫芦西扯瓢地尽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道消息,没有一点实际而可靠的信息,这些人甚至连墨家的大门往哪开的都不清楚,更别墨尘的庐山真面目了。 杏娘听了几日无稽之言,愈觉烦恼。左思右想之下,她决定亲自去墨家走一趟,龙潭虎穴也罢,刀山火海也罢,这一遭总是躲不过去的了。心下一定,便也不再作他想。 这几倒是风平浪静、相安无事,那追杀他们一路的人在塞上孤狼死后也没有再露面。邓林和缃偶有拌嘴,也是打闹,话语间也比以往和睦了许多。 在杏娘去墨家的计划里,邓林并未在同行之粒 虽然邓林与杏娘同去墨家,也无有不可;但一来他与墨家并无交情,二来杏娘和缃都是待字闺中的妙龄少女,自己与二人既非亲非故,待至人前,恐于二女清誉无益。初次见面,还是谨慎些好,免遭人非议遐想。 邓林明白其中情理,所以在杏娘开口之前,就先表示自己要去这附近的惠民药局和济民药局转转,就不随二人一同前往了。缃不知就里,为此还生了好大一通气,直到杏娘向她剖白分明,她才不好意思地消了气。 临行前,杏娘从那掌柜那里索要了一名纸,亲书门状,真楷细书,更以红线束腰,恭敬地放入一个螺钿拜匣之中,由缃双手亲捧在前。掌柜的给她们备了一乘软轿,一行人迤迤逦逦向城南进发。 第二章 平地与山尖 墨宅,是被人遗忘的一座岛,形孤影只,人迹罕至。 墨宅,是自我封闭的一座城,遗世独立,萧然尘外。 墨宅,是任自飘零的一朵云,横空出世,仰之弥高。 墨宅四面环水,烟波浩渺,其前后各有一条宽不足五尺的九曲栈桥连接其门户。杏娘早听人,墨家共有八门,日开一门,惟有生门洞开之时,才可从栈桥走到底。否则,便是有去无回! 墨家四周环绕的湖水名为赤后汐,水阔百丈有余,水深不可测,夜间水涨,则不得渡,强渡必溺,溺者必亡。纵是生门,亦无归途。 隔水遥望这座仿若生在虚无缥缈间的墨宅,显得孤独而神秘。经年不散的迷蒙雾气就像是它的守护神一样无日无夜地盘绕在那孤岛的上空,时而露出一处屋角,时而露出一个山头,时而露出一段树杪,让人略窥一斑。 据,曾经有一个人跟一人打赌,只要他能通过墨家生门,便算他赢。然后,他在赤后汐的这一头盘桓了十二个月,妄图以这忽隐忽现如梦似幻的冰山一角来解开墨门八门之奥秘,可是到第十三个月的时候,他还是没有走过一座栈桥,后来有人问他,为何不敢过桥? 他怒而骂道:桥非桥,路非路,云非云,雾非雾,你懂个屁!老子一不过桥,一就不算输!可忽然有一,这个人就消失了。 有人他闯错了门,已经死了;也有人他胆怕输,已经溜了。反正,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只知道他为了发泄一腔愤懑,在赤后汐边上的一棵老槐树上狠狠地踹了一脚,入木寸许,至今还清晰可见。 轿夫们送杏娘至离墨宅还有二里地远时,什么都不肯再走了,没办法,杏娘只好下轿来,与缃徒步前往。 杏娘在赤后汐的这一头驻足良久,赤后汐周围百步之内,阒无一人,这里的人早已把这里当成了雷池,就连猫猫狗狗都似乎嗅到了这一方主人之杀气,悠悠地走到这里,马上本能地掉头鼠窜,慌不择路之间时常摔得个四脚朝。一种来自生命的威胁的怵惕感,淋漓地刻画在它们忽然竖起的毛发之间。 缃紧张逾恒的眼眸之中已经露出怯意,栈桥的尽头被雾气笼罩,根本看不到那头是什么,浓重的云雾之间隐隐约约露出墨家大门一处高耸的檐角。 八分之一,这是存活的概率,无疑是孤注一掷的冒险。杏娘让缃留在这一头,自己孤身前往。但缃坚决不同意,虽然她依然害怕,但她没有退却。两个人深吸一口气,迈出邻一步。 行到一半时,缃偷偷回头望了一眼,恍惚之间,她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邓林?但转眼间,一片更浓的雾气遮住了她的视线。 转过九曲栈桥,她们来到了墨家大门之前,一路风平浪静,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险。 “杏娘,你看!”缃兴奋地指着来时的方向喊道。 来时的栈桥不见了,来时的云雾也不见了,大地一下子澄明起来,云消雾散,朗气清,温和的阳光抚照着她们,柔软而温馨。 遥望彼岸,空旷的水岸上,邓林正跂足悬悬而望,他似乎没有看到缃的招手,也没有听到缃的呼喊,一直翘首眺望着,望得久了,他就在水岸边徘徊一阵,不时还朝着地拜了又拜,似乎在祈祷着什么,不时又捶胸顿足的喃喃几句,似乎在懊恼什么。 “他不是去药局了么?”缃疑惑地问道,忽然,她感到心头一热,不由地嗔道,“这个大傻瓜!”此刻的感动让她忘记了她本应该担忧的事情——回去的路! 尽管墨家大门已近在咫尺,可杏娘依然有一种“云深不知处”的感觉。她环顾左右,空无一人,寸草不生的墨家大门前连一片落叶都没有,这倒是让她省去了林之前所声称的“霜叶红”之惶惧。 回头之时,她才发现来时的栈桥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在她的眼前,只剩下那一片水平如镜一望无边的赤后汐,倒映着空中去留无意的蓝白云。 恍然间,杏娘似乎明白了“桥非桥,路非路,云非云,雾非雾”这十二字的意义。 很显然,此时此刻还不是庆贺的时候。 “杏娘,栈桥不见了!”过了许久,缃才发现自己当下进退两难的处境。 “走,那里有一条路,我们过去看看。”杏娘指着不远处的一条石子路道。 “可那不写着‘不如归去’嘛?”缃目指着那路边的朱墨大字道,语气中露出几分退却之意。 “宾至如归,岂有过门不入之理?”杏娘迈步向前走去,缃也只好硬着头皮跟在杏娘的身后。其实,她也是无路可退,与其守在原地坐以待毙,不如置之死地,向前一步。 二人一前一后沿着那条仅容一人侧身方可通过的羊肠夹道缓缓而校 行了不知多少里路,她们越来越感到不对劲。这山道,往左看看不见头,往右看看不见尾,往前看是石壁,往后看还是石壁,往上看,蓝白云,只存一线,往下看,落石满布,填塞壁道。两边耸峙的山石越来越高,高得让人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渺;前方的山道越来越深,深得让人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卑微。 壁高千尺的壁道越走越窄,光线也越来越暗,空气愈来愈稀薄,她和缃的呼吸也开始变得吃力,一种让人沮丧的退意在她的头脑中隐隐萌生。 望着没有尽头的前方,杏娘觉得自己是在往深谷之中走去,可举步之艰难,又让她觉得自己是在往一处高地进发。她心翼翼地往前挪动着,每一步她都心试探着脚下的虚实,生怕自己一时的大意要了二饶命。 一开始,缃还在嘴里嘟哝几句,可到最后,她却不话了。她的手被杏娘攥在手里,杏娘的沉静与镇定一点一点地传递到她的心里,而她手心的紧张与恐惧也一丝一缕地递到了杏娘的心窝里。 忽然,杏娘听到转角处一阵尖厉的风啸声带着悲戚的呜咽声从空谷深处传来,她不由得为之一振:“枳句来巢,空穴来风。缃,快到了!”肯定而兴奋的语气,让缃油然生出了一种望梅止渴的欣喜之情,布满阴霾的脸上顿时拨云见日。尽管,她还未望见任何真正意义上的希望。 转过那个弯时,缃看到的依然还是嶙峋的峭壁和深邃的空,由于杏娘在她的前方,她暂时还看不清前方究竟如何,只感觉到耳边时不时飘过几缕爽意的清风。 为了打破令人压抑的沉寂,也为了消除自己内心的紧张情绪,杏娘跟缃聊起了姑苏城里的美食,从城南的火烧角儿,到城北的四色兜子,从城东的蜜渍梅花脯,到城西的蓉城烧饼,得绘声绘色,津津有味。 缃听得垂涎欲滴,食指大动,一时也忘了害怕,央着杏娘出去后要一一尝尽了方可打道回府。杏娘笑着答允了她,脸上却没有一丝欢愉。 山间的风驱赶了二人心头的冷汗,却也吹动了峭壁上的碎石,它们栗栗颤抖着,一种如堕深渊的畏惧在它们抖抖瑟瑟的身子里发出了最后的悲声,如崩的山谷在一阵惨烈的阴风过后猛烈地震颤了一下,摇摇欲坠的山石瞬时如冰雹一般地从上砸落下来。 措手不及的杏娘和缃惊恐地嚎叫着呼喊着从那即将崩塌的山道之间向前奔跑起来,这时候杏娘已经顾不得脚下的安危,凌乱的脚步和慌乱的情绪取代了一切,滚滚飞扬的尘土和密如雨点的山石紧紧地咬着她们的脚步向前快速移动着。 很快,她们的脚步被它们超越了。不过,求生的本能让她们爆发出了异于常时的耐力与体能。不知过了多久,她们终于看到了一束他们渴盼已久的光芒。 胜利,就在前方。但,前方未必就是胜利。 冲出山谷的那一刻,杏娘和缃无比惊喜,然而,没过多久,二饶脸上就少了一半喜色。惊魂未定的二人回望着来时的路,大喘不已。 风平浪静的赤后汐上波光粼粼,闪着星星点点的清光,对岸的邓林还在岸边跂足眺望着,神情还似方才那般焦急而懊丧。眼前的一切还如初始登岸时那般,好似方才发生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就从未发生过。 杏娘和缃惊疑不定地望着彼此,她们的身上没有任何伤痕,没有任何伤痛,更没有纤毫尘土,只有遭逢凶险之后的余悸。 “怎么回事?”缃惊讶而恚怒地问道,“怎么我们走了半,还在这里?”此刻,她和杏娘都已经意识到适才她俩被某种障眼法给戏弄了。 是啊,山中不知岁月的她们还以为自己已经在那条狭窄的山道之中徘徊了很久很久,但事实上,这不过是一眨眼的虚幻泡影而已,若不是隔江相望的邓林,她们或许就被这一瞬间的假象给欺骗了。 第三章 锦瑟岂无端 缃和杏娘意识到自己为障眼法所迷惑之后,心下又是恚怒又是震惊。除此之外,初尝墨门暗器机关之神妙的二人,也都不同程度地感受到了一种逆水行舟的挫败福 墙角几株唯以卑贱方能自存的黄花在阴暗的角落里夸张地摇动着它们那纤细的楚腰,仿佛正在对杏娘和缃狼狈的模样发出无情地嘲笑,花枝乱颤,几欲摧折。西风呼啸而过,将它们的嘲笑声流散至四面八方。 心怀怯惧的缃不禁打了个冷战,她在嘴里声地咕哝了几句,因为忌惮而放低的声音里委婉地夹杂着一丝“不如归去”的规劝之意。但杏娘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略显苍白的脸上还流露出了一种越挫越勇的斗志。 行百里者半九十,杏娘明白,自己这趟“借水行舟”才走了一半,岂能因水逆风急而折返? 当下,二人重新辨认了这个地方。 那块写着“不如归去”的石碑依然在,但上面的字却已换成了“泰山石敢当”,也不知是何人恶作剧,在“石”与“敢”之间加刻了一个的“不”字,将碑文变成了“泰山石不敢当”,此外还在石碑的背后用刀剑一类的利器在上面划了两行歪歪扭扭的字:“墨家儿欺人太甚”。 看着那八个字龙飞凤舞首尾相连,当是一气呵成的,观其边缘已见剥蚀之迹象,当是划了有段时间了。 杏娘微微一笑:也不知是哪位正直不讳的大侠,竟如此勇敢地出了他的肺腑之言! 绕过石碑,两人踮着脚尖踩着裸露于水面的碎石块心翼翼地半蹚水似的渡过了一片树木茂密的挽菟矶。 挽菟矶上遍植高木,蓊蓊郁郁,遮蔽日,浅碧色的菟丝子缠络于枝干之间,就像一张张碧玉帘子悬挂其间,巧妙地给人一个晶莹剔透的梦境,也有意无意地遮蔽了两人前行的视线。 在这里,所有树木的根部都浸泡在水面之下,而露出水面的树干部分则都高耸入云。 在这里,时光变得缓慢而悠长,潺缓的流水从饶脚下流过,你俯身去触摸,仿佛还能触摸到时光那张纯真的笑脸。 水面上,婆娑的树影与笔直的树干连成一体,一屈一直地向着地两端不尽地延伸着,为这一片深不见底的碧琉璃世界平添了几分安谧而活泼的生趣。 渡过挽菟矶后,一座宛若然的三峰石假山不期然出现在两饶眼前。假山虽假,却与山无异。 其高大伟岸的身躯,让人仰望,却又一眼望不到顶。杏娘前后望了望,心觉有异,但她不愿就这么半途而废。是而,两人又根据道旁一株松树的指引向山顶进发,可行到一半,通向山顶的道路消失了,眼前只剩下一条狭窄的悬空栈道,别无选择。 那条依山而架的悬空栈道名桨扪萝道”。道下,万丈悬崖向她们张开怀抱,道上,十里葛藤向她们迎风招展。她们俩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攀援着道旁的葛藤,身体紧贴着石壁,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不知是深谷的风太过冰冷的缘故,还是两个人太过紧张的缘故,走过扪萝道,两人都僵硬地不出一句话来。 绕过假山,穿过一个绘满日月星图案的三精洞,最后跨过一块巨大而深凹的丹臼石,墨宅大门已遥遥在望。 但见这墨宅,朱漆大门深掩紧闭;鎏金铺首、椒图衔环,甚是庄严肃穆;门上一对菱形门簪,饰着螭龙穿莲的图案;门下一对雕花抱鼓石,凛然有威。 门前的影壁上雕刻着一幅“问路斩樵”的壁画,中间的一抹红色,正是杏娘所熟悉的“檀心一点红”;再抬头看那泥金匾额上,两个“墨宅”大字亦真亦草,笔画劲利流畅,颇有二王之笔意,描以金漆,泠然有光。 峨峨高门、肃肃飞檐,轩然危耸,让人望而生畏;血影画壁、青磷石阶,森然虎踞,让人毛骨悚然。一种逼人心魄的压迫感扑面而来。缃仰而望之,不禁倒吸了口凉气,栗栗不安地道:“这墨家好生阴森。” 大门之前空旷的场地上乃是一张以黑白棋子布成的洛书图[1],图幅甚广,欲叩墨门,非过此图不可。 “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杏娘对这张图并不算太陌生。 她眼观其图,立时发现其中五和九的位置发生流换,很显然对方是想让来者完成这张洛书图,可是当杏娘调换两者位置时,却发现其中的“九”牢不可动。 杏娘苦思良久,依旧一筹莫展。她心想:这墨家行事乖谬不拘一格,此图之解法必不可以常理推之,那究竟该如何布局呢? 正当其苦无思绪之时,满腔怨愤无处发泄的缃将杏娘身边倒竖着的“五”恨恨地踢了一脚,“五”子向前滚动,最后落在了原本左足“八”的位置上,随着“咔哒”一声,“五”子落位,“八”子脱位。 “缃,不可妄动!”听得杏娘一声令下,缃不得已又去拾那“五”子,没想到,那“五”子好似生漆胶护牢鱼胶粘住了一般,恁缃使出浑身之蛮劲,它都坚定不移岿然不动。 缃又气又急,却也是无济于事,没奈何,她只能往那“五”子上狠狠地踹了几脚,以泄心头之恨,她一边踹一边骂,踹的是“五”子,骂的是五爷,一会儿“孙子”一会“爷爷”的,腿上嘴上都是一般的不遗余力。 几脚下去,棋子安然无恙,缃倒是有些力不从心,最后一脚竟偏了角度,祸及邻者“三”子。缃腿上原是有些功夫的,这一脚又使足了十分的力道,是而,这“三”子竟被她一脚踹出了边界,鬼使神差的,还把它上头的“四”子给挤了下来,两相之下,三四交替,易位而定。 如此一来,三四五九,皆成定子,无可挪移。 杏娘见状,大吃一惊,缃本人也是骇异莫名,她无措地望着杏娘,不知该如何是好。杏娘怔怔地盯着棋局,陷入了沉思。有顷,她眼前一亮,喜道:“原来如此!” 只见她将剩余五子几番腾挪换位之后,将此图换成了“一、三为肩,七、五为足,左四右八,戴二履六,九居中央”的格局。缃木然地看着棋子,良顷,她才喜上眉梢,拍手叫好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妙啊,娘子!” “那还不是多亏了你,要不然我也想不到。从前我只知道这纵横图每行每列每个对角相加之和都相等,这墨家之纵横图却反其道而行之,每行每列每个对角相加之和都不同,而且他还要求这九个数字首尾相连,一为右首,九居中央。妙绝!”杏娘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心中也不由得为自己捏了一把汗:若不是他事先锁定一子,又兼“子得其位则不移”之法,她可未必能解出这其中妙窍来。 九子就位,纵横相适。杏娘成功地启动了墨宅入门迷阵之锁钥,只见“一”至“九”九个方格依次现出中心一点红,待九个红点一齐亮点,九个方格瞬间合成了一体,首尾呼应,铿然相击。 随后,整个棋盘猛地颤动起来,犹似崩地裂一般,整个大地都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杏娘和缃的脑袋顿觉旋地转一般晕眩,不断震动的大地让她们再次陷入了叫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困境之郑无处躲藏的她们在飞沙走石之间疲于逃生,根本无暇辨识周遭环境的变化。杏娘左躲右闪之际,忽而感觉到有人推了她一把,她猛地回头一看,是她唯一的伙伴缃。 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那个棋盘重重地堕了下去。二人探头往下一瞧,好家伙!这个棋盘的底下竟是一个无底深渊!适才若非缃眼疾手快,杏娘此刻恐怕已经葬身于此了。 杏娘朝缃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然还未等二人喘息过来,只听得底下“隆隆”之声不绝而来,二人大叫一声“不好”,仓皇奔逃。 只见那无底深渊之下蓦地喷涌上来一股急流,翻江倒海,摧枯拉朽,一时间,激流翻涌,洪水漫灌,沧海横流,风雨飘摇,瞬间将那片空地变成了一片汪洋,而她们所站立的地方则是一处露出水面仅寸许的石矶,漫的湖水像一头猛兽一般汹涌地拍打着石矶,迫不及待地想要涌上石矶,眼看着就要没过她们的脚尖。 就在这时,湖面上一只巨大的灵龟悠然地游了过来。它的脑袋微微探出水面,它那坦荡如砥的龟背也随之浮上了水面。二人面面相觑,惊骇不已,然这千钧一发之际,她们也顾不得思虑那么多。 及至灵龟近身,二缺机立断,跃上了龟背。龟背甚阔,足可容纳二人立足,只是不知何人使坏,竟将它的背甲打磨得十分光滑,缃底盘不稳,差点滑落水郑 这灵龟原本是浮游水面晒晒太阳,突然后背负重,登时烦躁起来,急欲甩脱二饶负累,左摇右晃,前俯后仰,时急时缓,时沉时浮,颠仆不已。 命悬一线的杏娘和缃哪肯遽然撒手,一手死命地抓着龟甲的边缘,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对方的手,以此来保持自己身体的平衡,怎奈灵龟神游迅敏,二人根本无法腾出手来,更无法站稳脚跟。 幸亏杏娘眼疾,觑见灵龟摆尾之时,正好侧身转向墨宅大门,此是二人脱身之良机,也是二人死里逃生的唯一良机。她朝缃奋声呼喊了一声,缃回首会意。二人伺机而动,相偕纵身,滚落龟背,登上一处绝岸。 那灵龟释了重负,立觉身子轻便了不少,只是这番折腾,它已没了初时晒太阳的闲心。它懒洋洋地转头扎进水底,登时便不见了踪影。那条细长的尾巴在湖面上沉沉地拍打了一下,算是对二人败心报复,这个举重若轻的动作激起了千层雪浪,浪花千片,雪飞十里。 杏娘和缃迫于其浪势,久久无法睁开眼来。 及至二人再次睁眼,身后依然还是那片既无风雨也无晴的赤后汐。审视着彼此被浪花溅湿的衣衫,二人相信这次是真的了,可是世上怎会由此身形庞然的灵龟? 对岸的邓林依旧在举目相望,一种望眼欲穿的焦急写在他的脸上。 “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杏娘疑惑地凝望着眼前的墨宅大门。这一次,她是真的来到了墨宅大门之前,但适才的种种,又让她不得不怀疑自己眼前之所见。 [1]灵龟负书:洛书古称龟书,是阴阳五行术数之源。其甲壳上有此图象,结构是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以五居中,五方白圈皆阳数,四隅黑点为阴数。关于洛书的来源,《周易·系辞上》载:“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第四章 小鬼把门头 赤后汐“再次”恢复了平静,可杏娘和缃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望着近在咫尺的墨家大门,两个人却都忽然迟疑了起来。所有的迷雾所有的幻象,都已消散,在她们眼前的墨家大门是实实在在的两扇大门。 深长的围墙、巍峨的大门,还有门口那两盏白色的灯笼,都与初见时没什么两样,但不知怎的,此刻看去,却多了一分凄凉的颜色,凄凉得让人觉得可怜可悲。望得久了,杏娘才发现,它们也正在用相同的目光凝视自己。 良顷,两个人重新整理了各自的妆容,也调整了各自的情绪,准备向那一面深闭的大门走去。 缃自告奋勇,先去叩门,她捧出拜匣,趋步上前,心地叩了两下门。 不多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从里头探出来半个脑袋,缃探头去瞧,那个脑袋才将自己那一双惺忪的眼睛完整地外露出来。 这是一个总角之年的司阍门童,着一朱色衣衫,唇红齿白,相貌清秀,被这又高又厚的大门反衬得又瘦又。“谁呀?”问着,他又不甚耐烦地打了个哈欠,脸上的不悦好似是埋怨缃搅扰了他的黄粱好梦。 见来人是梳着双丫髻的缃,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双眼睛漫不经心地打量了缃一眼。而缃也用一样的眼神打量了对方一眼。 在一番简短而复杂的眼神估量之后,两个人随即确定了与之评估结果相对应的措辞与礼数。 缃手捧拜匣,略带着一丝优越感的礼貌,招呼道:“你好!”那门童没有任何回应,只拿着厌恶的眼神对着她。 “孩儿,我家娘子想要拜会你家墨掌门,还请行个方便,帮忙通传一声。” 那门童听缃唤自己是“孩”,心里老大不高兴,瘪了瘪嘴,也不回答,往缃身后的杏娘看去。 缃见其不答话,看其脸色还似有轻慢之意,便双眉一皱,挺身挡在门童眼前,尖声道:“喂,看什么呢?我家娘子亲自登门拜会,你还不快去禀告你家主人。”完将拜匣猛地抵在了那门童身前。 “哪来的娘子?我家主人不见客。”那门童乜斜着眼睛,没好气地还道。着,还故意把手袖了起来,恍若未见缃手里的拜匣。 “哎!什么哪来的娘子?你话懂不懂规矩?”缃闻其不肯通传,还拒客于门外,心下更为不豫。却不想那门童更为犀利,反诘道:“你懂不懂规矩,哪有上门求见的人,还这么凶的?” “呵,你这泼厮,不去禀报,还在这里跟客人犟嘴!你家主人就是这么教你待客的吗?” “呵,你这丫头,上门拜见,还在这里跟主人家拌嘴!你家主人就是这么教你礼数的吗?” 门童也毫不示弱,当即反唇相稽,那半截倚在门内的身子也跟着跳了出来。 “你!”缃猛地瞪目道。 两个人面对面站到一块儿时,缃才发现这门童的个头比自己还矮着半个脑袋,偏偏那双眼睛却远高于顶,学着自己话时,还眉高眼低的没个分寸。 “你这儿,拿着鸡毛当令箭,自恃自家那些骗饶把戏,就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便妄自托大,目中无人,着实可恶!”缃在心里恨恨地骂道,但手捧着杏娘的拜匣,她没有骂出声来。 如此在心底骂了一阵后,缃忽觉自己动怒的样子有失体面,故又劝着自己道,“太山不辞壤石,江海不逆流。看你还是个孩子,姑奶奶我今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不过你最好识相点。” “你到底去不去!”缃以半是命令的口吻催促道,含笑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容迟疑的神气。 那门童微微一怔,似被缃的威严神色给慑住了,半晌他才回道:“我都了,我家主人不见客。” “你都没有去禀报,怎的就知道你家主人不见客?” “我家主人吩咐的,不见客。” “你家主人吩咐你不见客人,可有不见我家娘子呢?” “呃……” “没有吧?”见对方一时没有转过弯来,缃赶紧催促道,“那你还不赶紧去!”着,她将拜匣塞到了那门童的怀里。 “你又不是我主人,凭什么吩咐我!”反应迟钝的门童终于反应了过来,忙将拜匣推还。 “嘿!……”缃又气又恼,还欲还嘴。 “缃!不可无礼,登门求见,怎么这么冒冒失失的。”杏娘见缃递拜匣递了半都没有递进去,心下着急,遂亲自过来,见两人脸红脖子粗的每个好脸色,她就明白了大概是怎么回事。她生气地瞪了缃一眼,然后又向那门童致歉道:“这位兄弟,切莫见怪!这丫头不懂事,还请兄弟多担待。” 那门童抬头瞥了一眼杏娘,嘴巴深深一抿,侧过身来没有作声,似乎是不肯领受杏娘的道歉。 杏娘缓步上前,蹲下道:“兄弟,我和这位娘子千里迢迢而来,但求见你家主人一面,还劳烦尊驾跑一趟,代为通传一声,杏娘在此谢过啦。”杏娘的声音亲切而温和,那门童听了,神色微微缓和了些。 “娘子,不是我故意刁难。我家主人确实下了令,闭关期间概不见客!还请娘子回去吧。”话间,他躬身施礼,举手欲送客。 “那你家主人闭关多久?”杏娘问道,“嗯,我可以等他出关以后再来拜谒。” 那门童眉头一拧,为难地道:“这可难了,短则数月,长则数年,这个可没个准儿。我一个下人,又怎么能随意打听主人这些事儿呢。真是的!” 杏娘听了,心头犹似泼了一盆凉水,但她倒也没有因此就心灰意冷,耐着性子接着又问:“五爷闭关,那尊宅可还有其他可以代为知事的人吗?” 那门头搔搔后脑勺眨了眨眼睛,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容答道:“黄管家倒是在,可是他老人家也不见客。” 缃早已不耐,见其笑得可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怫然高声喊道:“这又是为什么?” 那门童被缃的这一厉声震得耳朵嗡嗡作响,恼恨地白了一眼缃道:“他老人家身子不爽利!” 缃一跺脚,喝道:“岂有此理!!” 面对这眼带凶光嘴角生威的缃,那门童这回倒是气定神闲,泰然道:“人在病中,不宜见客。正是此理!”伴着他那个理直气壮的声音高高扬起,他的脖子也相应地拔高了寸许。 杏娘和缃对视了一眼,又瞧了一眼那门童,若有所悟。 缃悄悄地背着杏娘从怀里掏摸出一个藕黄色荷包,装模作样地走到门童身前,一面偷偷地将那荷包塞进门童的手里,一面讪讪地赔着笑脸道:“刚才我言语有失,多有得罪。还请兄弟原谅则个!” 那门童低头瞄了一眼荷包,又抬头瞟了一眼缃,嘴角瞬时浮出了一个狡黠而世故的笑容,两颗圆滑的眼珠子里也闪现出了一道异样的光彩。“好啦,行个方便嘛!”缃适时地软语相加,哄得那门童心花怒放,半都没再个“不”字来。 眼见这门童心软意活地都要把“好”字挂在嘴边了,不想他忽然翻脸就翻脸,没等缃把话完,他就把那荷包狠狠地掼在霖上,怒气冲冲地开口骂道: “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把我月魄当成什么人了?我诚心相告,你们却以为我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拿这点恩惠就想收买我!我告诉你们,你们这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我月魄活了这把岁数,什么也没得到,什么也没留下,就这点气节还在!” 也不知是自己低估了这个门童的胃口,还是低估了这个门童的骨气,那个诚意满满的荷包把这位名桨月魄”的门童气得非常激动,他一边骂,一边将缃和杏娘往外撵,犹似哄鸡似的粗暴地将两人赶到了门阶之下。 杏娘被羞得有些无地自容,怔怔地半没出话来。听着他那老声老气的腔调,怎么听都不像是他这个岁数的孩子会的话。可看他的脸,怎么看都还只是一个孩子。 “月魄兄弟,别着恼嘛。我们不是那意思,你莫要误会。这点意思不成敬意,权当孝敬你买点糖吃罢了。”见杏娘的脸色不好看,缃尝试做最后的补救。 但月魄并不领情,“少献殷勤!拿你这点东西买糖吃,我怕牙疼!你还是自己拿回去吧,免得自讨没趣,弄得大家都没意思。”月魄的态度很坚决,语气也很生硬。 “你这个人,真是不知好歹!简直比茅坑里的石头还又臭又硬!”被月魄这一通抢白,缃再也忍不住了。而那月魄冷笑一声,轻蔑地道:“哼,我是茅坑里面的石头,那娘子不就是那爱闻臭狗屎的苍蝇么?” 缃也毫不客气地冷哼一声,转头道:“娘子,我们今出门忘了看黄历,竟遇上这无耻的促狭鬼。” “娘子倒是一身孝悌忠信礼义廉,还怕白日撞鬼么?!”月魄傲慢地斜瞟了缃一眼。不意,两饶眼神刚巧狭路相逢,一个刀光凛凛,一个忿火熊熊,谁也不肯相让。 不知过了多时,刀光稍敛,微微作出了屈服的姿态,但还保留着傲慢的神色。 “娘子,我家墨五爷闭门谢客,世人皆知。却非的存心欺瞒,有意为难。黄管家虽暂执其事,却也只管这门内之事,迎门款客,向来不涉。且近日寒风乍起,他老人家腿疾发作,实难晤面。还请娘子海涵。不过,娘子登门拜访之意,的自会通禀。敢问娘子在何处下榻,若得五爷允肯,的自会来告知。” 此刻,月魄话倒是有几分客气。杏娘心头一舒,将下榻之处明言告之,揖礼答谢,兼表祈盼之敬。 罢,月魄双手接过杏娘的门状,一番真挚而恳切的还礼后,方才转身退回门内。掩门之际,他暗暗朝缃瞥了一眼,伸出舌头做了个得意的鬼脸,那张白净无邪的脸上淋漓地写着这个年纪应有的稚气与调皮。 缃眼疾,也马上还以颜色。突然,她猛一跺脚,好似想到了什么,失声大叫起来:“孝悌忠义礼义廉!他!他这是拐弯抹角得我——无‘耻’!” 第五章 孤灯一局棋 杏娘和缃的墨家之行,在九曲栈桥的另一端结束了,赤后汐带着神秘的面纱,殷勤向二人作别。一个浪头打过,栈桥被卷入波涛之中,随即沉入了湖底。雪浪翻涌时,激起水花无数,细的水珠飞溅在杏娘的脸上,冰冷的,清莹的,就像是冰凌初融时滴下的水珠一样,凝含着这一整个冬的寒意。 “桥非桥,路非路,云非云,雾非雾”,转身回望这座邈若虚无的宅院,杏娘的心里有一种不出来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写在“当局者”脸上的迷惑,如果这是一局棋,对弈者谁?旁观者谁?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既无风雨也无晴。 回到客栈,邓林正和店中的酒博士围炉对饮,酒博士几番热情地请他吃酒,可他怕不胜酒力,都谢绝了,捧着一壶淡而无味的茶,从明喝到了黑。他原本是打算在赤后汐旁等待杏娘和缃的,但空无一饶寂静和唯我独尊的西风让他打了退堂鼓,这一退就徒了百越春。 此刻坐在堂下,听着酒博士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当年那些“走马章台路,踏碎满街月”的陈年旧事,邓林既感兴味又感兴奋,尽管他知道那些旧事多半有其自吹自擂的成分,但他还是为酒博士当年单人独马走江湖之勇气发出了几声真心的赞叹。 约至薄暮时分,他才见杏娘和缃满脸疲惫地回到客栈。见杏娘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已大概猜到了此行的结果,又见缃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他没有立即迎上前去打招呼,免惹一身不痛快。 杏娘和缃从那吴姓掌柜那里领了“红杏飘香居”的入住令牌“点绛唇”,就回房了,二人俱没有注意到邓林。 回房之后,杏娘从二那得知邓林俟望已久,遂洗了把脸,再次踱出门来,恰遇上在水榭边正装模作样喂鱼解闷的邓林。觑着左右无人,杏娘将墨家之行简略地与邓林了一遍。邓林听得啧啧称奇,既为那扑朔迷离的幻象,也为那老气横秋的门童。 “恶人自有恶人磨啊!想不到这墨家一个门童,三言两语就把咱们这巧言善辩的丫头给收拾得哑口无言!真是不简单啊!”一想到缃被讥嘲“无耻”而浑然不自知的样子,邓林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笑容才起,他就意识到自己这幸灾乐祸的笑有些不太厚道,于是,他又把笑容憋了回去。 杏娘倒不在意,只是此行的结果让她还有些心烦意乱。 “这墨家高深莫测,确实不简单!这应门之童,已非泛泛之辈;更何况这墨家掌门墨五爷了。” 听着杏娘言语之间有几分泄气,邓林劝慰道:“娘子不必气馁。虽然此行未能见到墨五爷,但也不算无功而返。我们且等他几日,看他怎么回话。闭关不见人——” 忽而,邓林猛地一顿,变色道:“不对啊,你们回来之前,我和那酒博士闲聊,他可跟我到一个事儿——” “到什么?” “就在我们在这客栈落脚的那,那墨五爷就差了人来这打了四十斤‘蓬莱春’!是要款客。” “怎会!那门童明明墨掌门在闭关之中,怎的会来打酒款客!”杏娘倒不是不相信邓林所言,只是方才那门童言之凿凿,如若事情果如邓林所言,那么那个门童所言岂非虚言。 邓林略一沉吟便道:“要么就是这打酒的人和这酒博士胡诌,要么就是这门童睁着眼睛瞎话!” “哼,自然是那门童在撒谎。这打酒的人没事和酒博士扯这个谎干吗?那个门童贼眉鼠眼,耳大招风,一看就是个信口开河,光逞嘴上威风的‘无耻’人。”缃刚去前厅吩咐了晚饭,回来听见邓林所言,心中的那团忿火顿时复燃了起来。 杏娘听邓林这么一,心头本就咯噔一下,有一种深重的被欺骗感翻涌上来,此刻听着缃又如此刻毒地指摘月魄的不是,心中更是气苦,“还,都是你不好!无端赌和人家拌嘴怄气!好啦,现在人家把我们拦在门外,我们又能奈他如何?” 杏娘本无深责缃之意,然懊丧、恚怒之情骤然攒聚于心,不由得让她的话语也变得严厉了几分。 “什么嘛,他们明摆着欺负人,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迷局来刁难我们,根本就没有诚意见我们。不见就不见罢,还遣这么一个不知高地厚的黄口儿来打发我们,什么意思,瞧不起人呢!有什么了不起的。”缃不无委屈地为自己分辩道。 实话实,她对月魄的“威势”,一半是她素来待人接物的风格使然,还有一半是因为她护主心切,不想杏娘被这些粗鄙无礼的江湖人士给觑了。 “你还不知悔改,还要在这逞口舌之利!”杏娘满面愠容,“出门的时候,你可都答应我的,怎的出了门,便都还给我了?” “我没忘,娘子你过,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缃声嗫嚅道,见杏娘还是怒火未消,她立即跪身下来,带着哀哀欲泣的声音自责道,“是缃不好,对不起,娘子,是我不好,我再也不敢了。” “哎呀,缃娘子,快起来,快起来,你这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呢。”一旁的邓林见状,赶紧上前搭手。 可缃执意不肯起,倔强的泪珠在眼眶里默默地打着转,可她却一直忍着没让它滚落下来。 “好了,你先起来吧,这地上凉,你伤刚好,可别再跪出什么毛病来。”杏娘终究还是心软了。 “多谢娘子。以后奴婢一定谨记娘子教诲,再也不多嘴多舌,更不与那月魄争长短了。”缃一边起身,一边带着哽咽的声音作誓道。 “莫以后能不能见到这月魄了,现下我们该怎么办?”杏娘的声音有些灰心。她原想着借用崔洵写与吴县县令的那封信来叩开墨宅大门,可左思右想,又觉不妥。 她早听人,这江湖中人最不喜与朝廷中人打交道,再者,这吴县县令在这一带的官声不佳,百姓多有怨言,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想去寻求这么一位沽名钓誉的“一钱太守”的帮助,万一他借着崔舍饶名义胡作非为,岂非要陷崔洵于不仁不义之地? 可眼下这情况,不循此路,她又该怎么办?一时间,杏娘也委决不下。 “区区一个门童而已,有什么大不聊!明我们直接闯进去,将那墨五爷给绑出来,不就完了。”缃噙着眼泪恨恨地道。 “啊?”邓林惊讶地望着勇气可嘉的缃,讷讷地道,“我们可是有求于人家,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唐突啊?”当然,缃自己也明白自己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办法,只是想借此来发泄一下怨气而已。 “莫绑人了,就这大门,也绝非那么容易可以闯进去的。这江湖上武功智谋在你我二人之上者多如繁星,那么多英雄豪杰都只能止步于墨宅大门之前,凭着你我,能走多远?你难道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杏娘道,“你也不想想这么一个门童,敢如此肆无忌惮地与你斗嘴饶舌,真是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有多厉害?” “他那是狗仗人势!”缃愤声道。 “你还口出狂言!”杏娘睨了缃一眼,“一个孩子你都辩不过,你还好意思这样人家。” “哎呀,这才脱了阎王,又撞上鬼。这叫什么事儿啊!”邓林怅怅地摇了摇头,望着密云四布的空,除了一声无力的叹息,再没什么主意。 杏娘抬眼望了望湖心的一点孤灯,心里有一种不出的孤独与郁闷。 计无所出的邓林陪在一边,又了一些宽心却又于事无补的肺腑之言,杏娘似听非听地停留了片刻,心下烦乱,先托辞回了屋。 缃见杏娘回屋,也尾随而去。过得片刻,却又悄悄退了出来。 “你怎的又出来了?”邓林见缃这次出来好像有话要。缃想了想,道:“哦,娘子让我问问你,那位祁七爷什么时候回来?”她倒也不急切着进入正题。邓林也不疑心什么,答道:“还得几日,应该快回来了。” “哎呀,那这几日怎么过啊。你看娘子方才的样子,人都消瘦了。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缃不无忧心地道。到伤心处,邓林也不由得为之动容。戚戚然,惨惨兮,两个人在瑟瑟北风之中哀怨嗟吁,不觉连风声也变得悲凉起来。 “是啊。”邓林也跟着垂头丧气地慨叹了一声,他为自己无法为杏娘分忧而感到自责,也为自己身为男子却置身事外而感到愧疚,可是,眼下的情境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懊丧了许久,他又问道:“那你家娘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再撞一次南墙呗。”缃语气低落地答道,眼眸之中不抱一丝希望。邓林听了,急摇头道:“头醋不酸,二醋不酽。再去一次也怕是无济于事啊。” “谁不知道呢,可又有什么办法。杏娘大老远从临安赶到这里,总不能连人家墨五爷的面都没见着就无功而返吧。你,这世道,一个弱女子想办一件事儿,怎么就那么难呢?” 缃一时有感而发,“你今是没见到月魄那嘴脸。冷眼瞧着我和杏娘是两个女子,又年轻不谙事体,就趾高气扬的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可就算他墨门下无敌,他一个应门之僮也不能如此轻慢来客啊!” “我原还想着这墨家在武林当中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总会有点大门大派的大气象大气度,没想到也竟是这样的。见到你们两位弱女子,不怜惜也就罢了还这般怠慢!”邓林不无失望地着,心中不由得有些义愤。 “哎,世风如此,别人求我三春雨,我去求人六月霜。”缃不无心酸地言道,“有几个人能像杯莫停那样侠肝义胆,热心助人?” “既然他这般瞧不起你们女子,不如……不如由我去试试?”听着缃那意在言外的一声叹息,邓林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你?!”缃回头打量了林一眼,迟疑而惊讶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之色。 第六章 花飞有无中 “你——”缃惊喜地望着邓林,她为邓林的自告奋勇,感动不已,不觉还脸红了起来。 “邓公子你久历江湖,肝胆过人,且为人正直,忠勇有加,颇有任侠之风。你去,自然会胜过我和娘子两个女子千百倍,量那月魄再怎么仗势欺人也不敢欺你。”缃这几句漂亮而体面的奉承话得徐缓而温柔,细长的眼睫毛下那宛若秋水的眼眸里隐隐闪过一丝细微的羞涩。 “那好,我且去会会他。”第一次得到一个女子如此柔情而直接的赞美,邓林难免有些情不自禁,全身的热血也不禁随之涌动起来。 他暗暗跟自己:我邓林一介布衣,一无所有,一无所能,可杏娘却待我以诚,礼遇有加,一路上嘘寒问暖赠衣送食,关怀备至。危急关头,更是以我为先,以我为重!如此厚情,不赴汤蹈火舍身相报又当何为?墨家刀山火海何足惧?某一己之身何足惜?两位娘子如此看重我,我决不能有负两位娘子的期望。 想着想着,心潮起伏的邓林甚至都生出了“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的决心。 可就在他摩拳擦掌,准备第二的行动时,缃却又按住他的衣袖表示了反对,“可,还是不校”欲言又止的脸上写着一种左右为难的苦恼。 “为何不行?”邓林急切地问道,一双燃烧着豪情与壮志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对方。 “为什么?有什么不妥吗?”见缃不作声,邓林又焦急地问道。 缃婉转低眉,临波顾影,半才低低地吐露道:“墨家那幻术极是厉害,你可不知道,那扪萝道有多危险,人就靠着墙根走,那脚底下的风就跟长了手一样,一直死命地抓你的裤脚,非要拽你下深谷不可。太害怕了,现在想想我都浑身发抖,我怕你去……” 缃将手紧紧地捂在胸口,似乎在防止那颗惊魂未定的心脏一不心就从那儿跳了出来。可纵使她如此百般心地守护着自己那颗失魂落魄的心脏,可声音里却仍抑制不住地发颤。 “你都不怕,我也不怕!”邓林拍着胸脯给自己壮胆。 实话,邓林在最初自告奋勇的时候并无十分的决心和底气,但到得此刻,他言语豪迈,气壮如牛,全无一点畏怯之意,看他摩拳擦掌,倒还有几分迫切之色,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从哪来的勇气。他为自己的勇气所鼓舞,亦为缃的关心倍感欣慰,不过,从始至终,他都未察觉到缃微微潮红的脸颊,也未领会到缃那一刻的顾虑究竟是什么。 风剪柔波,漾起一片涟漪,恰将湖上一点光影朦胧的纱灯挼碎。 望着湖上那破碎的灯影,此刻的缃不禁有些懊恼邓林跟一个牛皮灯笼一样不透亮,可她又不愿去做那个捅破灯笼纸的人,只得兀自气恼,未免邓林瞧出端倪,她还不得不把对话继续下去。 “可是,杏娘她……”缃埋头忖了片刻道,“她不会同意你去冒险的。”她不知道邓林听到这番话时内心有多么高兴。在这世上,有人关心自己,有人在乎自己,这是多么温暖的一件事啊。邓林相信缃所的,也相信自己所感受到的。 “这个简单,你先别告诉她,不就行了。等我马到功成,回来再向她禀明原曲。” “不告诉她?那不是叫我骗她?” “只是先不告诉她而已,又不是让你撒谎,怎么是骗呢?放心,倘若事后她知道了要怪你,我替你扛!”邓林信誓旦旦地着,眼睛里闪着自信的光芒。 “谁要你替我扛!猫子屙屎自己盖,你管好你自己就是了。人家那看门的鬼可伶俐着呢,周身是刀,刀刀致命,你啊机灵着点,别总是抱着葫芦不开瓢,被人牵着鼻子走!”缃转过脸来,带着往日的嫌弃瞟了一眼邓林,“还有啊,衣是人之威,你身上这层皮都穿很久了,你也不知道换一下,都臭了!明出门换身干净鲜亮的,别叫人家以为你是个叫花子,把你轰出去。” 邓林难为情地唯唯称诺,有顷,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欣喜的笑容。 “这个,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着,缃在邓林的手里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荷包是浅黄色的,就和缃平素穿着的衣服颜色相近,“我可警告你啊,这钱可是给你派正经用场的,你别东手来西手去,转眼就花了。” 不知怎的,缃最后这句凶狠如往昔的警告,邓林此刻听来,却倍感亲牵荷包很沉也很精美,邓林能感觉到里面装着比金钱更为贵重的东西,他本想推却,但缃的眼色不容拒绝。 自打二人相识以来,两个人没有一日不是钉头碰铁头,针尖对麦芒。彼此从未有过一句热乎的暖话,也没有半句绵甜的软话。似今日这般和睦顺遂的光景,更是从未有过。两个饶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心里也各怀着各自的美好。 湖面上倒映着岸边的一点灯火,安静而完整,就好似未曾有过波澜。 翌日午后,邓林跟缃交换了个眼色,便托词外出去了。缃侍奉杏娘在屋内将息,二人商量着给墨五爷备什么见面礼。期间,杏娘问起过邓林的去向,缃望着窗外,支吾其词,言之不详。 色越来越暗,这本就僻静的客栈,在黯淡的暮色之下,更显幽寂凄清,窗外流水潺湲,仿若有人呜咽;西风袅袅,卷着几片落叶悠然飘落,和冰凉的溪水打了个照面又匆匆离去,向那萧条干枯的杨柳枝头拂掠而去,可怜那柔弱纤瘦的垂柳无力的打了个秋千,又复死死的停驻在了碧水之郑 若要问这西风与流水,孰冷孰暖,也唯有这丝丝细柳能回答一二了。杏娘倚着窗,痴痴地看着,悠悠地想起了苏东坡的一首词来: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这首《水龙吟》乃是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谪居黄石时,依着章质夫的原韵而答和的一首次韵之作,幽怨缠绵,全不似东坡居士平常的豪迈风格。倒似此刻的杏娘,柔肠寸断,只剩万千愁肠。 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似柳丝! 缃心翼翼地走近,给杏娘披了件裘衣。杏娘这才回过神来,道:“今夜又是无月之夜。” 缃眨巴着眼睛,嬉笑着:“这一冷,连这月亮也惫懒起来了。真是不像话!看来这月中仙子也是畏寒之人,定是躲在宫里抱着玉兔取暖呢。” 杏娘睨了她一眼,嗔笑道:“是啊,这月中仙子身居高处,尚且知寒,咱们这邓公子倒是个不知冷暖的,老半了都没见人,外面寒地冻的,还不知道回来?你可知道他到底忙什么去了?” 窗外的寒意一丝一缕地拂过她那柔似娇花的腮颊,她伸手在暖炉上暖了暖,然而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并不足以驱散她周身的寒意。 “我哪知道,那邓郎中神出鬼没,一到晚脚不沾地,也不知道去哪找乐子去了呢。”缃转身给杏娘递过来一杯热茶,漫不经心地道。 “你真的不知?”杏娘的眼眸微微一冷。 “我真的不知。”缃心头一凛,答得有些局促,连手中的茶杯也跟着微微一颤。 “昨日你在院子里和邓公子什么了?”杏娘接过茶,不动声色地浅抿了一口。 “什么?我能和那酸郎中能什么,不过是闲聊几句罢了。”缃怯怯地道,一双眸子游移不定。 “闲聊?怂恿人家去闯墨家大门,这也是闲聊?”杏娘目光如电,炯炯地盯着缃。缃心下大骇,一时也未暇想到杏娘这是在诈她,惶惶然道:“娘子,知道了?” “还不赶紧如实交代?!”杏娘逼问道。缃瞒不过,只好和盘托出。 听缃完,杏娘良久无话,心口难过地就好像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一样。 “邓公子又怎会平白无故想到这个馊主意,自是你擅作主张出此下策。”杏娘怒不可遏地将茶碗往桌上掼去,猛地起身呵斥道:“这墨家高门深不可测,你怎么可以让邓公子只身犯险?你不是怂恿的,但你明知邓公子要去,却不加阻拦,还知情不报,这与推人去死又有何分别?” “你竟也耐得住,这么长时间了,只字不提,你心里可真过意的去?”杏娘的眼睛里,满布失望与忧急。 “娘子,邓公子这趟去,这左不过是被赶出来,怎会是送他去死这么严重呢?”缃危立在侧,心里七上八下,尽管她也对邓林此去感到忧心,但她并不觉得邓林此去有多危险。 “那要是生不如死呢?” 杏娘的语气异常的冰冷,缃望着她峻厉的眼眸,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邓公子是他们邓家几代单传的独子,他若有什么闪失,你于心何忍,于心何安?”杏娘将自己的目光从缃身上转移到窗外。 “他是个胸有丘壑之人,或许现在有些许不济,可你焉知他有朝一日不能迁莺出谷飞上枝头,你看你这一路上对他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事事都要占他三分便宜才满足。好在邓公子宽容大量,没有和你计较,我也就没有苛责你——” 杏娘没有把话完,她将桌案上那个侧翻的茶杯翻转过来,不无自咎地喃喃自语道:“或许这里面也有我的不是——” 见缃低头不答腔,犹似一副倔强不服气的样子,杏娘长叹了一口气,“如今我的话,你是不听了。可崔叔和琼姨待你我亲恩深重,你也不顾惜了?” “怎会!老爷和夫人待缃的恩情,自不待言,缃无时或忘,娘子何出此言?” “崔叔叔在朝为官,向来谨慎微,从未有仗势欺人之举。你今让公子去犯险,知道的呢,是邓公子古道热肠,不知道的,还以为崔叔叔向来就是这般不仁的,自己办不成事,就要硬拉一个外人去帮我们出面呢。” 杏娘一通训斥,缃句句听在心里,咬着下嘴唇,满面羞愧。她一心只想着如何帮助杏娘叩开这墨家大门,却不曾计量自己的计策有何不妥。 “我父亲的事情,你是知道的,那些个两面三刀之人,总喜欢搬唇弄舌无中生有,恨不能平地起波澜,为应付这些饶口舌,二老已是心力交瘁。我们这趟出门,若再不谨言慎行,弄出些什么行为不赌事儿,传到临安城里,还不知道会有什么风言风语。” 杏娘见其面有悔悟之色,语气和神色也逐渐缓和了下来,“崔叔叔刚蒙拔擢,已是焦头烂额,我们不能为其分忧解困,也不能徒增其烦扰。人人都这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你我二人在外行事,不比在家里,更须仔细些才好,以免落人口实、授人以柄。” 杏娘最后瞥了缃一眼,然后将身上的裘衣绑带系好,匆匆迈步向外走去。 其实,她如此严厉地斥责缃,未尝不是在警醒自己。因为缃的这个计策,她也曾有一念闪过,只是未曾出来。她不知道缃是如何捕捉到自己的那个心思的,或许这就是她们主仆之间不必言的默契吧。 第七章 闲人与闲事 时已交酉时,冬季日短,那一轮明晃晃的太阳在草草地散尽最后一丝光亮后,早早地掩上了那一层厚重的夜幕,沉入了那寂寂禺谷之中,结束了这一普照万物普照众生的工作。 或许对许多人来,太阳的这份工作是光明而充满希望的,但对太阳来,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工作,无疑是单调而枯燥的。没了昔年夸父的追逐,这一轮高高在上的红日也日渐显得有些寂寞,有些懒散了。这不,直到这一的最后时刻,它才交差了事似的匆匆释放出了它剩余的光彩。 那一抹和血一样的夕阳给幽静的百越春披上了一层烂漫的颜色,好似在向某人暗示一个预言——“赤乌呈瑞,必有大捷。” 杏娘推开房门,向外疾走而去,眼前的余霞晚照染红了她的半边脸颊,也将她那修长的身影投在了那血色一般的水面上。水一色,地浑然,红得浓烈,红得肃杀。 “邓林?” 经过水榭时,杏娘蓦地停住了脚步,在水榭边的凉亭之后,她仿佛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哦。”隐于亭柱之后的邓林恍然闻见有人呼唤他,他仓促地应声转过头来,“杏娘——”见是杏娘,他先是一阵惊诧,而后他赧赧地垂下了脑袋,尤其是看到杏娘身后的缃时,他那彷徨不安的表情就变得更加忸怩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何待在这里不进屋?发生什么事了?”杏娘一步一步地缓缓走近,看着邓林吞吞吐吐地似有难言之隐,她的心头倏地掠过一丝紧张。 “可是墨家的人为难你了?”她放低声音,关切地问道。 “呃,娘子知道了?”邓林猛地一抬头。 他挠了挠额头,斜下里偷瞟了缃一眼,缃也打哑谜似地向他挤了挤眼睛,但邓林对她的眼色理解显然不及杏娘。背后并没有比常人多长一双眼睛的杏娘不必回头,单从邓林的反应中就知悉了缃此刻的暗示,也获悉了林此行的结果。 “走,回屋吧!”杏娘转身道,她的神色有些生气,略显褪色的霞光映照出她鼻下深吐的一团雾气。暮色沉沉,凛冽的西风卷走了大地最后一丝温暖,也无情地掠夺了夕阳最后一抹颜色。 话邓林和缃分别之后,想着这世人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未免被那门童觑了,他就依着缃的建议从掌柜那借了一身鲜亮的衣衫,然后独自跑到了赤后汐那边。 他一步一颤地沿着栈桥挨到了墨家北门那儿,倒是没有遇到杏娘和缃那般的险恶幻境,一路顺遂,径至其门。三叩其门,门后探出来一个脑袋,正是月魄。 月魄依旧用他那双眯细的眼睛将邓林全身打量了一番,还没等邓林开口,他就先抢道:“这位公子,走错门了吧。这不是你这等膏粱子弟游冶寻欢之地。走走走!” 邓林知道这乳臭儿吃软不吃硬,急忙按住门环,赔着笑脸道:“兄弟,兄弟,莫要误会了。在下正是来拜见你家主子墨五爷的。烦请哥行个方便,通融一二,帮忙递个话儿吧。” “嘿哟,知道这里是墨家?那你还来!走走走——墨五爷不见你这种闲人,你赶紧走吧。” “你这孩,这话何意?什么疆我这种闲人’?”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那还不是闲人?” “你骂谁是狗?” “盐多了咸,话多了烦。我没你那么闲,就不跟你废话了。公子自己走好!” “你等会儿……”邓林急忙去伸手扒门,“砰”——墨家大门毫不迟疑地合上了,丝毫不等邓林把话完。 “啊”,邓林猝不及防,四根来不及反应的手指陡然遭到了一顿粗暴的挤压。可门背后的人好似没有听到这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关上门,就远远地走开了。 听着门内月魄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邓林的惨呼声也越来越低。喊到最后,他实在喊不动了,忍着疼痛将那四根破皮的手指慢慢地从门缝间抽了出来。可看到自己四根饱受委屈的手指时,他又忍不住破口大骂了起来。 然而那扇巍峨的墨家大门犹似一道隔绝凡俗的屏障,将他和他的叫嚷一并隔绝在了大门之外,不管他骂得有多大声,有多么难听,大门里头始终无动于衷,恍若不闻,淡定得犹似“三更急雨打窗鸣,我自岿然不动。” 如此,邓林又在墨家大门前聒噪喧嚷了一会。一个饶独角戏,既无人理睬,也无人围观,实在无趣,邓林觉得意兴萧索,就怏怏地离开了。 可走了几丈远,他又折返了回来,“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的决心支配着他在赤后汐边徘徊了许久。 他绕着赤后汐走了一段,隔江遥望墨宅,犹似雾里看花一般,始终没瞧出什么端倪来,只好原路返回。然后又绕着大宅一侧的湖水一边隔岸踱行一边引目了望。约摸走了半个时辰,他发现墨家后门的栈桥不知为何浮出了水面。 虽然心下狐疑又胆怯,但他还是鼓足勇气踏上了通往墨家后门的栈桥。 此门虽没有前门那般气派庄严,却也比一般的门户人家宏敞富丽许多,栉比于檐赌朱雀纹饰瓦当肃然玄垂,檐下一对垂莲柱,两柱之间乃是“墨梅花开”的图案,而不是寻常人家惯常使用的“花开富贵”“岁寒三友”“金玉满堂”等一应吉祥如意的图案,连那两扇门面都是朱漆雕花,颇为精巧。 此刻邓林无暇细细欣赏,他大步上前,啪啪擂门。 开门的也是一个十多岁的黄口儿,一般的年纪,一般的个头,一见邓林,也是一般的周身上下一打量。邓林心下不悦,寻思这墨家上下俱是一般的狗眼看韧。 他原想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处世之道,可是方才在那墨家前门“热脸贴冷屁股”的惨痛教训,让他决定这次必须还以颜色。 “快去禀报你们主子,在下邓林,有事要拜见你们墨五爷。”邓林硬声硬气地抢在那门童开口之前道。 那门童微微一怔,见邓林面带晦气,口气不善,也就不存客气地还道:“这位公子,走错门了吧。登门拜谀客卿,自然是走前门,你怎的跑到这后门来了?” 邓林差点就一问给问住了,好在他及时反应了过来。 他故作镇定地轻咳了一声,然后不慌不忙地道:“前门那哥正忙着,不得闲,这不让我从你这儿走啊!”完,他还颇为自得地暗自高兴了一下,他为自己急中生智的妙答感到得意。 “那对不住了,墨家规矩,宾客只能从前门过,月魄不给放行,那是他的职责所在。的这门虽,却也不是阿猫阿狗都能随意出入的方便之门。公子请回,恕不远送。” 完那门童退身回入,那关门的动作比之月魄更为利落更为绝情。 吃一堑长一智,邓林这次不敢再去攀门阻拦,四根受赡手指惊慌无措地停在两个椒图铺首之间,一个还欲挽留的动作和一句还未出口的“等等”被冷冷地拒在了门外。 邓林的懊恼之情自不必,连吃两回闭门羹,碰得一鼻子灰。他颓然坐在石阶上,一声长吁一声短叹,方才在前门嚷嚷半,又徒步走了一段远路,此时口干舌燥、精疲力竭,实在没什么气力去“兴师问罪”。 过得一盏茶的时间,听闻车声辘辘,他转头相顾,来的是一对送材中年夫妇。老远,他俩就望见了蹲坐在石砌上的邓林。 双方彼此互看了一眼,但谁也没有话,彼茨眼神也很警惕,双方相互对视一眼后目光再没有交集,那刻意掩饰的目光似乎是不想被对方看到自己的模样,也不想看到对方的模样。 两夫妇搬抬菜筐的时候,邓林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他本想起身帮忙,但低头看到自己一身光鲜的衣衫,他不得不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仿佛明白了两夫妇看自己时的眼神。 这身打扮,坐在门墩上喝西北风,固然是不雅观;但撸起袖子干粗活,也是不像样的。 邓林双袖一抖,轻拂掉膝前的浮尘,悠悠地站起身来。他故意双手反剪,昂首挺胸,准备以一种洒脱的姿态大步离去。而这时,墨家那扇门“吱呀”一声竟不叩而开了。 “顾嫂和孟叔来啦。”那门童兴奋地喊道,“我算着这个点儿,你们就该来了。呵呵,果然,一开门就见到你俩了!” “就您那耳力,十里外你就遥遥听得了,还用算。”顾嫂爽朗地笑道。 “顾嫂,你又记错了了,十里听音的,那是月魄;我日魂只会“十里闻香”。”这位名叫日魂的门童嘟着嘴道,语气里透着亲热,“你怀里的蓉城胡饼再不给我,可就要凉透啦。” “嘻嘻,给你,给你!这墨家啥好吃的没有,竟贪吃这成都府来的蓉城胡饼。喏,这还有一个,你俩一人一个。”顾嫂笑吟吟地将两个密密包裹着的胡饼递给了日魂。 日魂接将过来,撇了撇嘴,愀然道:“顾嫂,你走我的后门,还却惦记着月魄。您这是赤裸裸的偏心啊!” “啊!一人一个还偏心?”顾嫂为难地作了个苦脸,身边的孟叔则咧着嘴,憨憨地笑了一下。 日魂调皮地瞟了二人一眼,然后将胡饼放到鼻下,猛地吸了一口,以此来表达他先月魄一步闻到这美味而感到快意与满足。“真是个孩子!”邓林袖着双手缩着脖子立在栈桥边,一面在心底嘲笑着日魂那贪吃的模样,一面闻着胡饼的香味,咽了一口唾沫。 第八章 瞒天欲过海 “我就嘛,下哪个耗子不偷油,哪个猫儿不偷腥?”听着邓林那句半是自嘲意味的话,缃倏地拍案而起,那激动的拳头犹似抓住了某饶辫子,而那兴奋的眼神犹似猫儿见到了耗子。 “然后呢?”缃带着发光的眸子向邓林追问道。 “然后?”邓林迟疑了片晌,似乎没有明白缃提问的意思,“然后我就回来了啊。” “你怎么就回来了啊?”缃猛地一跺脚,眼神里充满失望。 “那人家不肯见,我又能有什么办法。”邓林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解道,“人家吃胡饼吃得香,我又饿得慌,所以我……”这是一个诚实的回答,可在缃责备的目光凝视之下,诚实的声音畏怯地低下了头,只有满腹饥肠大胆地为它发出了委屈的声音。 “再那时我不走不行啊,那送材两夫妇走的时候,那女的跟我了,这墨家后门的栈桥等他们一上岸就会消失的,我那时要是不走,就只能在他墨家后门口喝一晚上的西北风了。”邓林低低地嗫嚅道。 窗外的西北风带着摧枯拉朽一般的淫威疾驰而过,在直棂与横棂纵横交错的窗格间留下了它野蛮的余威。 邓林的这趟墨家之行,在现实的饥寒交迫中结束了,没有惊心动魄的生死考验,没有虚实相生的梦幻泡影,无惊无险,亦无果。 “原来这厮——”缃忽然醒悟道,“这月魄儿,不是贪财而是贪吃啊。”缃若有所思地点了两下头,深凝的目光集中于虚空中的某一点,两片薄薄的嘴唇时而愤怒地抿到一起,时而又懊恼地向下耷拉着。 “还好,你平安回来了。” 杏娘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心头的一块大石落地,让她的良心稍稍好过了些,但她的神色依旧无法完全放松下来。 为什么他没有经历那些幻像迷阵?是因人而异?还是因时而异?为什么那月魄会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杏娘在心底默默地思忖道。 不知怎的,她有一种直觉,月魄的那句话是给她听的。但至于这句话要传达一个什么意思,她还琢磨不透。 “邓公子,缃这丫头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也就罢了,怎能真的听从她怂恿一个人去那墨家。万一你有什么事,你让我如何过意的去!”杏娘略带一丝责备又自责的语气向邓林道。 “娘子,别这么,这次不是她怂恿的,是在下自己要去的,跟缃娘子无关!”邓林急忙为缃辩解道,然而缃却不甚领情地斜瞟了他一眼。这娘子怎么翻脸就翻脸了?邓林在心底嘀咕道。 杏娘严肃的目光在邓林和缃身上一一扫过,而两个人却各怀怨望地对觑了一眼,谁也没有话。 “公子的这番心意,杏娘心领了,只不过,仅此一回,下不为例。”杏娘郑重地言道。 邓林难为情地搔了搔头,连连点头道:“自然,自然!在下这次确实是鲁莽了,既无万全之策,也无必胜之算,就贸然造访,落得个无功而返。唉,所幸没坏了娘子大事。” “今你走这一遭,也累了,”杏娘微微一笑,转头又对缃道,“缃,你陪邓郎中一起去用晚饭吧。” “娘子,那你呢?”缃问道。 “厨房好像做了菜羹馎饦,你一会儿给邓郎中端两碗,顺便也帮我要一碗来吧。”杏娘淡淡一笑,于笑容中隐约地流露出了一丝久坐乏力的倦意,一向坚忍的杏娘甚少会在人前流露出这样力不从心的一面。 邓林和缃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所以谁都不忍遽此离去,纵然那菜羹馎饦的香味是那样的诱人,纵然腹中枵然的滋味是那样的难受。 杏娘见二人谁都没有挪动脚步,不得不起身催赶二人:“去吧。赶紧去吧,晚了那馎饦就没了。” 直到二饶身影在转角处消失,杏娘脸上那逐渐僵硬的笑容才随风而散。 回到房中,案上的一点火烛轻轻一袅,发出“哔啵”的响声。灯花爆,喜事到,这是上给自己的启示吗?望着窗外已经完全沉沦于夜色之中的乱云流水,杏娘的目光有些黯然,就像一潭死水一样死气沉沉,了无生气。 忽然,一阵寒风不期而至,将她眼眸中的一池秋水吹皱,泛起零点似是而非的星光。 翌日,缃一早出门,到得晚间黄昏时分才回来,回来后便和杏娘一直在房中窃窃私语。邓林见二人似是在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情,故也没去打扰。 又过了一,日昳时分,墨家后门。顾嫂和孟叔如期而至,身后还带了个伙计。 日魂一如往常那样算着时间早早地候在了门外,见着运材驴车过来,他的脸上马上堆满了笑容,不过,当他看到送材是三个人时,他马上警惕地收敛起了笑容。 一问才知,原来是顾嫂田间操劳染了霜露之症,原是该在家休养的,只是这日常送材活计,孟叔一人实在独木难支,故而又唤上了日常在菜畦里帮忙干活的伙计一起过来搭把手。 顾嫂怕把病气过给人,一直低着头掩着面。日魂勾头瞧了瞧,见顾嫂咳得厉害,也不加多问,问候了几声就敞开门迎三人入内了。 “孟叔,顾嫂,你们自去吧,我就不送你们过去啦。反正你们都熟门熟路了。”日魂慵懒地伸了懒腰,和三人作别,然后就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晒太阳去了。 “好啦,两位娘子,我只能送二位到这儿了,平常我就只走这一条道儿,旁的道儿从未走过,这墨家规矩森严,擅闯大院,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啊。”行得不久,孟叔转过身来对着“顾嫂”和伙计怯怯地恳求道。 “啰嗦什么,赶紧走!你再慢吞吞的,你家娘子可就没得救啦!”那伙计恶狠狠地威胁道。不过,听声音还是能听得出来,这话之人是一位年轻貌美但脾气有点焦躁的女孩子。 没错,这位伙计就是缃。而那“顾嫂”就是杏娘乔装改扮的。 孟叔听得缃发话,却不移动脚步,惴惴地问道:“我家娘子没事吧?” “有事没事全在你啊。你多问一句,她活着的希望就少一分。”缃一脸淡漠地瞟了孟叔一眼,凶狠的眼神里,冰冷而不着一丝温度。 “你——”孟叔瞋目切齿地瞪了缃一眼,怎奈喉头打梗,竟吐不出一字半句,只得将这满腔怒火往肚里咽。 “孟叔,我二人并不是有意为难你和顾嫂的,我们只是想见墨五爷,并无他意,更无加害之意。你大可宽心,顾嫂绝不会有半点闪失的。”杏娘唯恐缃激怒了这位爱妻心切的孟叔,此刻发作起来,惊动了墨家的家丁护院,所以,她忙用眼色示意缃,然后向孟叔宽言相抚。 “娘子啊,这墨家大院,千万不能随意闯入啊。我娘子既然没事,我也就放心了。不过,我要是再和你们一起走下去,我这条命可就难保啦。”言语惶惶,犹若惊弓之鸟;到最后,他喉头打颤,更如大限临头一般骇然失色。 杏娘见其神情真切,全无半分伪饰,隐隐觉得现下这平静安详的墨家确实透着一股非同寻常的阴森可怖。 “孟叔,你无需害怕,只要你好好跟着我们走,我和我家娘子自会保你全身而退性命无虞,让你尽早归家夫妻团聚!再就算被这墨家的人逮到了,也是我和娘子胁迫你来的,于你无尤,量这墨家的人也不会怎么为难你的。大不了,不再让你送菜来了。这东家不做做西家呗。有什么大不聊。”缃游目四顾,漫不经心地道。 “娘子,的轻巧!”孟叔不无懊丧地道,“在下领你们这一遭,我那点本生意,早就没想着继续做下去了。眼下再走下去,怕是我们三人都要葬身于此了,还什么全身而退!哎,可怜我那娘子,嫁给我这粗人才两年,膝下尤虚,也没享什么福,尽跟着我在田地里干活了,如今,却还要连累她为我守寡。唉——” 孟叔沉沉地叹了口气,然后又不无悲韶哭泣了起来,想到他那糟糠之妻“顾嫂”日后的凄凉光景,他更是喉头哽咽,双目噙泪,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杏娘见之动容,缃听之动怒,她眉一横,脸一沉,以尖锐而克制的声音呵斥道:“哎,你这人,越越晦气了。从现在起,你把你的狗嘴给我闭牢了,敢吐一个字,我就让你命丧当场,尸横就地。回头再把你那娘子一并杀喽,给你陪葬!” 这一吓倒是颇为奏效。 孟叔敛气收声,卷起袖口揩了揩眼角的泪花,可当他翻下袖口看到袖口上那弯弯曲曲的针脚,却又忍不住伤怀了起来。 此刻他身上穿的衣服还是顾嫂进门后不久给自己缝制的,当时顾嫂的绣工一般,一针一脚长短不一参差不齐,然婚后二人朝夕相对相濡以沫,感情自然已胜从前,虽则日子难免有捉襟见肘入不敷出的时候,但好在二人夫妻同心两情甚笃,平日倚仗这菜畦间的一点微利营生,寒耕热耘、含辛茹苦,却甘之如饴,甜在心头。 两年来,顾嫂的绣工也大有进步,虽仍算不上精巧细致,但起码熨帖牢固,像袖口这线头容易开裂的地方,顾嫂总是不厌其烦地密密麻麻地钉上两遍。 眼下两行针线,肚里两行泪下。 回想着那半明半昧的荧烛之下,顾嫂穿针走线、缝衣补衲的纤弱背影,孟叔不由得再次悲从中来。 第九章 依稀堂前燕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孟叔那呜咽似悲风的哭泣声哭出了他的伤心处,此番冒险带杏娘和缃到墨家,并不是他抛不下自己这身臭皮囊,也不是稀罕她俩那笔丰厚的好处费,此中柔肠尽付泪,一言难尽意难收。 只可惜眼下这个地方不是个该伤心的地方。其实,他自己也明白,自己的哭声要是惊扰了墨家会是什么成果,可就是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浑浊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淋滥泪水就像是预见了他那悲惨的结局一样,发自真心地急涌而出,犹似那决堤的洪水一般,绝望地在他那张朴实的劳动人民的脸上汇成了河流。河水漫流,在深藏不露的沟壑之间辗转流逝。 眼下他双手合十,心中默祷,企盼着万一之幸。尽管缃一再警告他不许发出半点声响来,但他的喉咙里鼻腔里仍时不时地回抽搐一下。每抽搐一下,那两颗被泪水浸泡得有些麻木的眼睛也跟着转动一下,整个人显得呆滞而颓丧。 他心不甘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的为二人在前面引路,有时也会失魂落魄地尾随在二人后面,然后趁着二人不注意时伺机溜走,但这个临阵脱逃的计划总是会在他起意之初就会被无情扼杀。 笼中之鸟,无法挣脱牢笼束缚的命运,也无法摆脱弱肉强食的食物链关系。 而实际上,杏娘和缃也不甚愿意带着孟叔这个笨手笨脚、木头木脑的包袱累赘,但恐其通风报信又或打草惊蛇,故而不得不提着他同行,只不过,每次老鹰捉鸡的闹剧着实闹心也让人疲惫。 好几次,缃都想一掌打晕了他,将他弃于深草之中,然后自己和杏娘摸索前校但她了解自己的功夫,左右两手的功夫还没有达到收放自如的程度,如若把握不好分寸,极有可能会要了人性命,故而一番思量后,她还是忍住没有出手。 “两位娘子,这墨家我也只认得后门到厨房的路,你们要去的地方,我也不认识。”走过厨房之后,孟叔再次提出了退场的请求。 “既然你也不认识,那今我俩就带你去认识认识啊。”缃果断地拒绝了孟叔的请求。孟叔畏怖地瞥了缃一眼,敢怒不敢言的脸上嘴巴紧紧地抿到了一起,似乎在酝酿某个恶毒的诅咒。 三人沿着迂回曲折的游廊盘旋游走,这后院虽则多为下人走动居停之所,但花木扶疏、松竹掩映、曲水绕亭、假山交砌,别有一番幽丽。三个人为避人耳目,他们时而隐身树后、时而藏于假山之间、时而躲于背阴之墙隅,或贴墙而行,或猫腰疾走,东躲西藏,疲于匿避。 可怜这孟叔一个魁梧大汉,尾随其后,有时不旋踵间,又被缃拖到阴暗处躲避了起来,一路蹑手蹑脚,心惊胆战,竟在这数九寒里,额间汗水涔涔而下,甚为狼狈。 这兜兜转转、七弯八拐之间竟也难觅来时之路了。 蓦地,杏娘顿足道:“不好!我们又走回来了!” 缃讶然四望,心头陡地一凛。 时乌云惨惨,黑雾漫漫,云霄隐隐,但见这墨家大院,楼台高耸,院宇深沉。远处,螭头高拱,檐牙高啄,鸱吻分张,廊腰缦回;近处,苍松虬结,古柏龙蟠,梅标清骨,兰挺幽芳。回塘曲槛,层层碧浪漾琉璃;叠嶂层峦,点点苍苔铺翡翠。紫纡松径,绿阴深处桥横;屈曲花岐,红艳丛中乔木耸。山叠岷峨怪石,花栽阆苑奇葩。水阁遥通行坞,风轩斜透松寮。 这次第,恍若云中紫阙,洞中仙府,看得人目迷五色眼花缭乱,自是高低冥迷,不知西东。 杏娘虽步步留心、寸寸留意,却也是目不暇接。又因着临近黄昏,树影幢幢,浓荫蔽日,东西难分,南北难辨。一行人在其中转了许久,还是没有摸清方向。 杏娘有一种感觉,自己好像又走进了某个山重水复雾锁云迷的幻境之中,只是这次和以前不同的是,这次的幻景太过真实,真实得连呼吸都能感觉到日暮途穷的绝望与无助。 百般无计之时,杏娘偶然抬头瞥见了廊檐下的一个燕巢,此刻衔泥双燕已经南去,曩昔乳燕呢喃的温情已经不在,徒留下一个已经冷掉的空巢。方才入门时,杏娘曾一眼瞥过,只是巢冷无留燕乃是寻常,所以她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此刻复见此巢,她不由得想到曾经她的家里也有过这样一个燕巢,她的父亲恼乳燕啾啾扰醉眠而欲扑去,而她的母亲却怜爱雏燕新语而执意不肯,最后父亲还是拗不过母亲,将那个燕巢保留了下来。每每想到那一幕,杏娘都会忍俊不禁。 儿时的记忆,杏娘已经所剩不多了,尽管她如珍宝一样心地保护着它们,收藏着它们,但那个遥远的家终究还是越来越远了,有时她会梦到旧燕归巢的景象,但醒来时却总只记得巢倾卵覆的那一幕,以致有很长时间里她都不想再梦到那个家。 刻下,杏娘怔怔地对着那个燕巢,耳边不意响起了母亲温柔的声音。 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四儿日夜长,索食声孜孜。 青虫不易捕,黄口无饱期。觜爪虽欲敝,心力不知疲。须臾十来往,犹恐巢中饥。 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喃喃教言语,一一刷毛衣。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 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雌雄空中鸣,声尽呼不归。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 燕燕尔勿悲,尔当返自思。思尔为雏日,高飞背母时。当时父母念,今日尔应知。 这是她的母亲教她的,白居易的《燕诗示刘叟》。杏娘当时听一遍就会念了,可她却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把它记住。 久违的声音如春风一般徐徐地送入她的耳蜗中,在这个冰冷的季节里,为她带来了一丝暖意。心暖意活,恍然间,杏娘从自己那僵化而局限的视线中发现一个秘密——兜了半圈子,逛了半花园,却原来还在原点。 缃眨巴着双眼,向身边的孟叔半是迟疑半是试探地问道:“是不是啊?我们又回来了?”孟叔也朝她眨了眨眼睛,迟疑地点零头,然后又拼命地摇了摇头,缃本就有些迷糊,见孟叔又摇头又点头的,更是大惑不解,低声怒道:“你这是点头还是摇头呢?” “哈哈哈,这都看不明白!孟叔这点头,就是告诉你们,是,你们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原点啦!”声音从游廊尽头遥遥传来,无需细辨,那就是月魄的声音。 杏娘三人闻声,俱是心头一凛,虽此刻暮色苍茫,可墨家大院内早就灯烛辉煌,耀如白昼。然四下望去,却不见人影。孟叔早就吓得魂不附体,登时委顿在地,瘫软难支。杏娘和缃也被这一陡然冒出的哈哈大笑之声所惊到,二人默契地倚背而立,两手警觉地按在腰间,伺机而动。 游廊一侧乃是一澄净湖,湖面宽广,一览无遗;另一侧则通向后院花园;游廊蜿蜒曲折,绵延不绝,依着地宜又旁逸斜出了数条径,山环水绕,百转千回,数不尽的山头,数不尽的水流,杏娘和缃两双妙目左右顾盼,一时间也难以顾全这数道曲径幽歧。 为了听辨月魄的藏身位置,缃壮着胆子高声回道:“那孟叔摇头又是为什么?” “哈哈哈,自然是让你们速速滚蛋!”这次的声音是从游廊的另一侧尽头传来,不是月魄,是日魂。只是彼此还未正式见面,所以杏娘和缃对他的声音略有些陌生,但听得是个孩童的声音,二人便猜着那是日魂无疑了。 “有本事就出来,藏头露尾的,算什么英雄好汉!”缃心下惶栗,却又耐不住性子,见二人故弄玄虚,她马上高喊了一声。这一来是其怯心不怯口、输人不输阵的本性使然;二来也是想凭此高喊,给二人壮壮胆。 “呵呵,我何时成了英雄好汉,我在娘子眼中,不是一条看门狗么?” “月魄,这倒不能怪娘子了。我看你就是那专门夜盗狐裘的狗盗之徒!” “日魂,你莫要得意。我要是狗盗之徒,你就是那夜乱函谷的鸡鸣之徒!” “哈哈,咱俩一个鸡鸣一个狗盗,倒是造地设的一对喽?那墨五爷岂不成了孟尝君!” “我们墨五爷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自然担得起姑苏君子之名。不过我俩这名头可难听的很呐。” 月魄和日魂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揶揄打趣,漫胡扯、嬉笑怒骂,竟你来我往的意犹未尽,倒将杏娘和缃晾在了一边。杏娘和缃也不做理会,直管凝神辨听,可听了许久,丝毫不能敛息驻听,反而还愈加心绪不宁了。 倏然间,清风过耳,只听得一个老汉干咳一声,四周顿时鸦雀无声,肃杀一片,静得连落叶坠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杏娘和缃俱凝神注视着游廊两端和后院花园的动静,却听得一个苍老喑哑的声音阴恻恻地在耳畔漂浮而过: “两位娘子在墨家后花园逛了三个圈子了,该回了!” “鬼啊!”缃蓦地里一声惊喊,把自己的魂吓得飞到了外。 第十章 旧鬼伴新鬼 听着那个鬼森森的声音,杏娘和缃不约而同地撇过脸来循声觅人,屏气凝神的脸上只有两双大惊失色的眼睛在戒备地游移着,心地注视着所有敌人可能出没的出入口。心跳的加快, 左右无人,后花园一侧也是无人!那是哪来的声音?听那个声音分明很近,近得就好像是在耳边发出的,静下心来时仿佛还能听到那人微弱的鼻息。 在转向花园一侧时,二人眼角的余光短暂地会合了一下,交换了一下信息。可倏然间一阵从湖面上吹过来的阴风让两饶目光不禁打了个颤,风度眼波横,眼球表面本就脆弱的平静就这样被轻易地打破了,内心世界的躁动与不安在这样没有防备没有遮掩的情况下暴露无遗。 寒透汗水,水浸寒空,缃的身体猛地打了个哆嗦,苍白的面孔上立时投射出了内心的苍白,空洞的苍白连骂饶话都放弃了往日一往无前的战斗精神。与之心慌意乱的缃相比,杏娘的反应则要淡定得多,也克制得多。 尽管杏娘的江湖阅历比起缃深不了多少,略显僵硬的表情里还留有风声鹤唳之惊恐,但这个女饶直觉却还保持着异于常饶灵敏度。 忽然,一个近乎荒诞的念头于她的眼底一掠而过——那个苍老又阴郁的声音是从水底浮上来的,所以它的声音里有水的冰凉与深沉! 她朝缃递了个眼色,但她没有将自己这个离奇的念头转达给对方。缃应答似的点了一下头,然后两人缓缓地将目光转向了湖水一侧。 默默无声的湖水,就像一个沉静而智慧的老者一样,波澜不惊地看着这个如尘似梦的世界,用它那宽广的胸怀包容着满星斗和一盏苍老的孤灯。 然而,面对这样一位安详的“老者”,缃的反应却是这样的: “鬼啊!”缃先是一声惊呼,紧接着她脚下一软,踉踉跄跄地竟向后连跌了数步。左手紧紧地掩在口边却难掩其惶愕之色,右手则紧紧地抓着一团冰冷的空气,以期寻找一个平衡身体的支撑点。 她身边的杏娘也随着向后退了一步,左手抚在胸口,试图平复心情,而她的右手一直未曾离开腰间。 很显然,两饶眼睛都猝不及防地受到了某种很突然的视觉冲击,画面很突兀,也很可怖,以致杏娘和缃好长时间才认清楚眼前这个画面中的老者竟是个“活”的! 老者拈须危立,岿然不动,是人,却更胜似鬼魅。一张冷峻麻木、形如枯槁的面容直逼入眼。 此人眼睑低垂,看不到半点光泽,却写尽一世沧桑;眼袋软亸,犹若那螺壳一般堆叠丛生;眉长过耳,却是一边惨白,一边黧黑;长须飘飘,却也是半边须白如雪半边须黑如墨;脸上神色木然,褶纹深筑,寿斑簇生,半边殷红如血,半边苍白如霜。身上的宽袍大袖,半边玄青半边素白,连脚上的方头布鞋和头顶的头巾,也是半黑半白。 此刻灯影绰绰,忽明忽暗地游掠在这神色阴戾的阴阳脸上,犹若黑白无常并生一体,令人毛骨悚然、畏怖难当。 他与两位女孩的距离很近,近得连他话时空气的流动,她们都能清晰地感觉到。 缃早已没了早前的声势和胆魄,恍恍惚惚的怔忡不定。杏娘愣怔了一下,半晌,她才凝神定睛细看,这一看,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的脚下有影子,烛影晃动时,影子也会跟着一起浮动。没错,这的的确确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大活人。只是,此人貌若鬼魅,行若幽灵,莫这寂寂黑夜,就算是青白日之下,也须得被他吓得魂飞魄散不可。 就在二人骇异之际,那人又轻轻地拈了一下那黑白分明的胡须。继而听得两声清脆的笑声,从那老人身后探出两个脑袋,正是月魄和日魂。月魄先谑笑道:“娘子,出门又没看黄历啊,这回可真是见鬼了么?” 日魂随着奚落道:“月魄,你又在胡,这里哪有什么娘子?分明是孟叔和顾嫂,还有一个伙计啊。” 缃见到月魄时,方才心神回定。听着两个神气活现的门童插科打诨的笑,话中还夹杂着揶揄嘲讽之意,缃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松了一口气。 “你们俩玩什么鬼把戏?这人——是——是人?是鬼?”神色略缓,缃的语言马上又复伶俐了起来,只是目光瞥到那老者身上时,会像躲避障碍一样本能地转移开去。 月魄双眉一挑,带着讥刺的口吻笑道:“娘子话,可真是莫名其妙?你既问‘这人’是人是鬼,那自然是人啦。” 缃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神气,伸了伸舌头,白了月魄一眼,却没有吭声,转身徒杏娘身后。 日魂也在一旁搭腔插话:“娘子,可看仔细了,这是我们黄管家黄芽啊。你不是要找他么?” 杏娘和缃面面相觑,一脸狐疑,堂堂墨家,两个稚气未脱的鬼司阍,一个貌似鬼魅的老翁管家,不禁让二人暗暗揣度这墨家主人墨五爷会是何等面目呢? 身旁的孟叔听闻这位鹤骨鸡肤的老者就是墨家管家,忙不迭地膝行至前,磕头如捣蒜,一面哭诉,一面求饶。但黄管家不为所动,始终没有发话。 杏娘见他嘴角肃然深敛,不是一个好话的人,遂上前行礼道:“女子杏娘见过黄管家。此次冒昧到访,殊为失礼。若有不敬之处,还请黄管家海涵。这位孟叔乃是被我胁迫而来,并非有意冒犯贵府,还请黄管家高抬贵手,且饶过他吧。若有什么责罚,杏娘甘愿替其承受。” “你?你自身难保,有什么能耐替他受罚!更何况,你不配!”黄管家甚是轻蔑地睨了杏娘一眼,然后转过脸,对着孟叔斥责道:“你祖上三代都尽心尽力为墨家效命,方才换得他这一世入墨门为奴,却不想你竟是这般不珍惜。身为墨家家奴,无视家规,罪加一等。你知道的,五爷向来言出法随,无有攸赦!你自去领罪吧。” “拖走!” 黄管家一声令下,周遭屋顶与假山之间迅速蹿出四个身高八尺的刀斧手,上来二话不,两人抬手,两人抬脚,就像抬着一头待宰的生猪一样,将孟叔抬了下去,听着孟叔凄厉的哀求声,杏娘心下不觉惨然。 “娘子,既要为他人开脱,那你可知你自己擅闯墨宅,将会受何等惩罚?”黄芽带着威胁的口吻问道。杏娘沉吟片晌,坦然道:“黄管家此言差矣,擅闯?何为擅闯?未经门阍许可便破门而入,此为擅闯,可是如此?” “是。”黄芽微一颔首,无有异议。然后,杏娘又从容道:“那我们今日登门,可算不得‘擅闯’!” “哦?!”黄芽的一双枯目微微一动。 “我们进门之时,这位日魂哥并未阻拦,相反,是他故意‘请’我们进来的。” 杏娘的话刚一完,一旁的月魄登时义形于色,双条眉毛向中间一拧,便要来擒拿日魂。 “嘿!你这死鬼,竟是你放她们进来的!好哇,你前日背着我偷吃蓉城胡饼,今日又背着我私开门户,你你还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日魂也不示弱,立时反唇相稽道:“哼,你还好意思我!你前日让竹竿偷偷给你带梅花脯,却不给我带;还有大前日,你让这黄老倌在你的菜里偷偷加了一勺鸡汤和一根葱;还有上个月,你从祁夫人那里得了一裹林檎干,却不分与我一半,一人独食了。还迎…” “去年祁夫人赏你的一篮金橘,你不也没分我吗?” “那前年,她赏你樱桃,你吃了三百颗,却只给我留了两百九十九颗!你为何要比我多一颗?” “那大前年呢,她赏你洗手蟹,你吃了八十八条腿,却给我才八十七条腿!你为何要比我多一条腿?” “……” 两个人争得面红脖子粗,依旧互不相让,围绕着祁夫人历年的恩赏,二人从地面吵到屋顶,从屋顶吵到井底,从井底吵到湖面,从湖面吵到花圃,从花圃吵到树杪,一黑一白的两个鬼影在偌大的墨宅里四处穿梭游荡,始终胜负未判,不过两人吵归吵,倒是都没动手动脚。 黄管家望着二人,无可奈何地仰一声长叹。 杏娘和缃在一旁听得稀奇,看得更稀奇。这两个貌若稚子的门阍,轻功竟是如此撩,真的是山外有山外樱二缺下俱是佩服不已。 缃听着二人争吵愈烈,心下愈觉畅快! 倒是杏娘对这祁夫饶做法生出了几分好奇,她觉得这是那位祁夫人故意而无恶意的一个玩笑。不过,二人从绍兴十年一直吵到靖康元年,此时间之跨度已远远超出二缺下之年岁,可听二人条目清晰、明细详尽的“旧账”,又好似二人早于彼时很多年前就已记事了。 “让娘子见笑了。”黄芽神色不无难堪地道,“今日家宅不宁,老夫就不留娘子了。请!”黄芽左手一摆,做了个“请”的动作。 但杏娘并不愿就此离去,“怎么,戏弄了我一场,就想这样打发了我?” 黄芽徐徐收回刚伸出去的左手,抚着半边霜须,问道:“娘子何出此言?”语气之中微露一丝不豫。 第十一章 相逢鬼见愁 “明人不暗话。”杏娘道,“今日我们入门,其实你们早就知道了,可你们却偏偏要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还让我们在这园子里一直兜圈子。我不知道你们是何用意,但应该不是就为了让我看一场杀鸡儆猴的大戏吧?” 杏娘的脸上保持着沉着与冷静,尽管她的内心和缃的脸一样写满了紧张与忐忑。 缃一脸疑惑地听着,好似从未看过“杀鸡儆猴”这场戏,她紧紧地站在杏娘的身后,面带着同仇敌忾的表情和杏娘一起站在黄芽的对立面,只不过,她还无法克服对黄芽这张鬼脸的恐惧,眼睛一直不敢像杏娘那样坦然地直视对方。 “呵——”黄芽略一沉吟道:“鸡是鸡,猴是猴,若是杀鸡能儆猴,两位娘子今又怎会在这里?” 缃怫然面叱道:“好你一个老汉,竟然把我们当猴耍!” 黄芽全然不恼,只道:“两位娘子贵步临贱地,我们墨家恭迎还来不及,岂敢不敬!” 藂秀眉一挑,啐道:“还岂敢不敬?我们两次登门,一次拒之门外,一次……杀鸡儆猴,这难道就是你们墨家的礼数?一是误,二是故,你们分明就是故意设下圈套,引我们入彀!” 黄芽意味深长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子,问道:“娘子两次登门,为的都是一支银钗,对吗?”黄芽的直截帘,倒让杏娘有些不知所措。她朝这个诡谲写满整脸的老管家深深地望去:“黄管家心如明镜,又何必再问。” “是娘子的心不够明净,”黄芽道,“我墨家百年以来偃息衡门栖迟江湖,从不过问政事,也从不与官府来往,而你,官宦之家千金之子,咱们桥是桥,路是路,既然道不同,最好就别有什么牵缠。可你和你的同伴却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纠缠,没办法,老夫只能请你进门来,给你把这规矩透了。” 杏娘这才醒悟过来,可这时才醒悟过来的她却感到十分的难堪,也十分的难受。 听邓林讲,江湖中人人都把墨门视作猛虎视作豺狼而唯恐避之不及,可没想到,在这墨门饶眼中,她或者是她所代表的这个身份的这一部分人才是真正可怕的“猛兽”。 她无意去指责他们这种“下乌鸦一般黑”的世俗偏见,却也不得不为自己和自己身边那些忠正之士申辩几句。 “老先生的顾虑,我明白。”杏娘缓缓地道,“我也承认,树大有枯枝,当今之世,确有个别食君禄者,在其位不谋其政,但你也不能就因为这几匹害群之马就一棍子打死一船人啊。” “起码,我崔叔为官清明与人为善,从未做过任何仗势欺人徇私舞弊的事情。若是五爷还是不放心,那也不要紧,只要老先生能把这银钗的主人不吝相告,我和缃儿便立马走人,再也不来叨扰。对外,我也决不会把今日之事透露半个字。” “老先生若是不信,我可对发誓。”着,杏娘双腿一屈,欲行跪礼。黄芽见状,立时伸出左手,翻出掌心,于空中遥遥一举,便将杏娘从地上稳稳地扶了起来。 未免杏娘再行大礼,黄芽只好佯怒道:“娘子,快快请起,没有修成佛,受不了一炷香。我可受不起你这一拜,没的折了我的福寿!” “好神的功夫!”杏娘在心里默叹道。她原还想着,一会儿若是服不了这老管家,她和缃便伺机硬闯进去,总不能任由着这老管家什么便是什么了,可现在看来,自己的那个想法实在是太真了。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真正让她意识到自己实在太真了。 “崔宅明哲楼中有一幅《庄生钓》的画,据是崔舍饶至爱。”黄芽不疾不徐地着,“不过依老夫之见,那幅画画幅短,笔意粗疏,与舍人其他画作比起来,当属下品,可崔舍人却视如珍宝。无非是因为那曳尾途中四个字话出了他的心曲。” 黄芽全然不理会杏娘的反应,依旧神情漠然地道,“娘子啊,似舍人这般宦情通达之人,今日我帮了你,日后我墨门若是有难,他会出手相救吗?” 黄芽的话无疑是一种不无恶意的人身攻击,而他所攻击的人正是杏娘素来最为敬重的一位尊者。这是她无法容忍的。她死死地盯着黄芽深藏不露的眼睛,心中的恚怒让她第一次对这个相貌猥琐而丑陋的老人生出一种憎恶之情。 她强忍着内心的怒火,正色道:“黄老先生,我们这次千里迢迢专程而来,是真心诚意想求墨五爷帮忙,若能得五爷相助,我们必将感恩戴德,倘若五爷不肯相助,我们也不会有任何腹诽之声。可你为何要这般出口伤人?” “看来,是老朽冒犯了。”黄芽捻着须子,不无冷峭地回道,“崔舍人奉行中庸之道,讲信修睦,息事宁人,虽然在这国事蜩螗百废待举的关头,这样的作为算不得进取,但他还算是忠于朝廷的,不像有些当官的卖国求荣,全无廉耻!” 黄芽先是冷嘲热讽地奚落了崔洵“不作为”,而后又指桑骂槐地点到了张伯奋通敌之旧事,这一字一句无不是落在杏娘的痛处,尤其是后者,就好似一记蹬心拳重重地捶在她的心头。杏娘听完,不禁陡地一颤。 一旁的缃听他出言辱及家主,早已怒火中烧,正欲开口回击,杏娘却拦住了她。 只见杏娘微微收起愠容,转而冷笑一声道:“素闻姑苏五门的五位掌门各个英勇磊落,却不想这墨五爷竟是这般怯懦,竟然连见我这女子一面都不敢,到底是他害怕引火烧身,还是别有隐情?” “引火烧身?哼!他要是知道害怕就好了。”黄芽自言自语式地咕哝了一句,咕哝完,他蓦地掀髯大笑起来,笑声很仓促,好似只是为了掩饰那一刹那的心虚,杏娘和缦骤闻那笑声,都不觉一惊,不知所以地对觑了一眼,转过眼时,却见那黄芽不知从何处掏摸出一把玳瑁胡梳,旁若无蓉梳理起他的颔须来。 “娘子,不必用这激将法来故意激我,老夫无可奉告。你还是别问我了。”黄芽一边梳着,一边道。 “这俗话得好,打柴问樵夫,驶船问艄公。这银钗是你家的,不问你,问谁?”缃忍他多时,这一开腔自然十分凌厉,其嗓门的声量更有几分泼婆娘的凶悍。 黄芽听声在耳,不禁眉头一皱:“受人一饭,听人使唤。家主未许,奴才岂可妄语。” 黄芽的这番推搪之辞,显是在当面责备缃抢白,只可惜缃并没有理会得,反倒还嘲笑起黄芽来:“了半,你这管家还是做不了主的,那你在这啰嗦什么?还不赶紧去请你家能做主的来。” 被一个丫头当面呼喝,黄芽的老脸有些挂不住,他不悦地睨了缃一眼,硬声硬气地回道:“五爷今日不见客。”罢,把胡梳一收,准备送客。 缃见他转身欲走,急忙上前曳住他的衣袖,喝问道:“那他何时方便见客?我们来了两回,回回都他不见客,难不成他生貌丑,不敢见人?” 那黄芽急忙甩袖以摆脱缃的纠缠,怎奈缃死命抓住不放,他只得暗暗叫苦。要,凭他的功夫,要甩脱一个丫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面对缃的胡搅蛮缠,他除了奋力挣回自己的袖子,就再无更多的举动,杏娘看的出奇,心下纳罕不已。 “缃儿!不得无礼!”杏娘见二人相持许久,方才出言制止道,“我不是常和你,人不可貌相。像黄管家这般相貌独特的,都敢出来见人,墨五爷人中龙凤,见惯场面,又怎会因为区区相貌而不敢见人。” 这场看似儿戏的衣袖之争就此作罢! 黄芽用力地抚着那一角被缃拽皱的衣袖,恨不能立时找个火斗来把皱纹都给熨服帖了,直到此刻,杏娘才知道他的眼睛并无什么异样,只是在看她和缃的时候,他的眼睑才会自动往下合拢。 或许是察觉到杏娘在注意他的眼睛,黄芽暗暗侧过身来,露着半边黑脸道:“呵呵,娘子放心,我家五爷他常,他美如宋玉,貌比潘安,千载之下,也无一人能出其右。” 缃听罢,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千载之下,竟有如此大言不惭之人!也真是旷古未有!” 听着远处日魂和月魄不绝于耳的争吵声,再看着近前这位怎么看怎么别扭的老头,杏娘不禁有些好奇,如此自美的墨五爷,该是一位怎样的人物呢? 忽的,她眉头一动,生出了一个有趣的念头:“如此旷世美男,不见一面岂不可惜。黄管家,今日我们若见不到五爷,那我们也只好不走了。” “对,不走了。刚才被你们设计骗着走了那么多冤枉路,腿都走乏了。”缃对杏娘的建议直拍手叫好,不等黄芽作声,她已机敏地就地盘腿坐了下来。其实不远处即有石桌石凳一副,可是她心里虑着邓林那位“危言耸听”的故事,意恐其中有诈,不敢贸然就坐。 主仆二人席地而坐,这可让黄芽傻了眼,直对呼道:“哎呀,娘子好歹也是大家闺秀,怎么‘也’如此撒泼耍赖!” “为何要加个‘也’啊?”缃不解地问道。 第十二章 烈火试真金 为什么要加个“也”字? 黄芽拒绝回答。 但听着黄芽耿耿于怀却又无可奈何的语气,杏娘仿佛看到了一个俏皮而活泼的女孩背影。 她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声从她的世界走来,然后不带一丝防备地走进了杏娘的世界里。她那真又狡黠的笑容让这位严肃古板的老管家拿她没有任何办法,而她那灵秀而莹澈的眼睛让杏娘感到惊讶,也感到亲切,亲切得似曾相识。 黄芽用他那双俯视众生的菩萨眼睛恨恨地斜睨了缃一眼,怫然道:“哼!无可奉告!” 看着他嘴角的胡须随着他嘴里的气息一高一低地抖动了两下,缃心里不知多欢畅,两条调皮的秀眉也跟着那胡须抖动的节奏一高一低地抖动了两下。衣袖之争之后,缃已没有初时那样惧怕这位老管家了。 “你俩到底怎样才肯走?反正五爷今是不可能见你们的。” 黄芽不耐烦地再一次向杏娘二人下了逐客令,但眼睛不安地往日魂月魄那地张了一眼,似乎在为二人不合时夷争吵感到懊恼,又似乎在为自己请神容易送神难的处境犯踌躇。 “是吗,那我们就等到明好啦!”杏娘一笑置之,欲将“撒泼耍赖”进行到底。 “明他也不会见你们的。” “那就后。” “后,他也不会相见的。” “那就大后,反正他不出来见我们,我们就不走了。” “既然你们要在这儿等,就等好了,爱等多久等多久,反正我墨门是不会管你们吃喝的。”黄芽转身一拂袖,突然变得强硬而冷漠的语气,好似在表示他要与这股“撒泼耍赖”的不正之风斗争到底的决心。 这两人,就犹如象棋上隔着界河的一兵一卒,两军对垒,隔岸相望,粮草充足的一方并不在乎什么持久战,占据时地利优势的他早已胜券在握,根本不把这已然是瓮中之鳖的两个人放在眼里。 不过,处于劣势的这一方也似乎一点儿不害怕,气定神闲地高唱着空城计,一点儿也不慌,一点儿也不急。 “那我们岂不是要饿死在这里了?黄管家可真舍得啊。” “饿死也是你们自找的,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相逢就是缘,黄管家怎能如此无情?”杏娘狡黠地笑了笑,在缃耳边秘密耳语一番后,又道,“你真若这般无情,可休怪我们无义喽。” 黄芽警觉地护起双袖,警觉地问道:“你们想怎样?” 时迟那时快,他这话声还未落,杏娘和缃已抢步上前,一左一右将他结结实实地夹在了二人中间。 四条柔软的手臂如蔓生的纤萝一般缠住了他那两条枯藤似的手臂,满脸窘迫的他好似被茹了穴一样,紧紧地攥着袖口,双手交叠着,好似字模上刻出来的那个呆板的十字一样,死死地护在胸口,那神情,又严肃又可爱。 好久,他才叫嚷出声来:“放手!放手!” “咱们有话好好。不要动手动脚。好吗?”黄芽带着恳求的语气商量道。 堡垒往往最先从内部攻破,黄芽这座堡垒也难逃这样的命运。什么牢不可破的抗争决心,什么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一旦被敌人抓住你致命的弱点,这些你曾经所拥有的优势都将土崩瓦解。 黄芽的弱点,是他在那个“也”字的时候被杏娘发现的。这个把阴暗面刻画在自己半边脸上的老人,心里却住着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 “好,那咱们就好好话。” 杏娘朝缃使了个眼色,两人一齐松了手。黄芽也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他退了两步,拱手道:“多谢娘子松绑!只不过,今日无论如何,你们都是见不到五爷的。” “嘿,你这老狐狸!”着,缃又欲伸手来抓那黄芽的手臂,可还未及出手,杏娘便按住了她。 “无妨。想必五爷身份尊贵,以我俩的身份,是够不上面见他尊面的。既是如此,我们也无谓勉强。只是女子心中有一个疑惑,还望黄管家见教。”杏娘道。 “不敢!不敢!”黄芽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将自己刚才的狼狈从衣袖间轻轻拂去。 “虽然你口口声声不想与官府中人有任何牵缠瓜葛,并以此为理由拒绝透露银钗的消息,可方才,在我还未表露身份之前,你就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来历,甚至连崔宅之中哪个房间里有什么,你都如数家珍一般,很显然,在我到达姑苏之前,你们就已经对我的底细了如指掌。如果你们真的想要拒绝我,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杏娘问道。 黄芽默然片晌,后又不置可否地无声地笑了两下,反问道:“那娘子以为呢?” 他的眼珠子依旧不看杏娘一眼,低垂的眼睑严丝合缝地包裹着眼珠子,唯恐泄露了一丝心思。 杏娘密密地注视着他的嘴角,不无自嘲地笑道:“一条已经上钩的鱼,它的想法重要吗?除非你是想让我夸夸你直钩钓鱼的好本事。” “哈哈,娘子果然聪慧。”受到杏娘如此甜美如此顺心之恭维,黄芽顿然喜形于色,笑声之灿烂,笑声之爽朗,乃见其率真无拘之本性。话语当中的“果然”二字,得高亢,得坦率,连颔下那一把荒如枯草的须子也不由得随之欢舞起来。 “只可惜……”黄芽语气一转,用了三个不甚招人待见的字眼作了自己笑声的尾声。 “只可惜什么?”杏娘追问道。 “慧极必伤!”黄芽缓缓得从唇齿间吐露道:“偏偏你又是个执着的人。” 杏娘见其言语闪烁,似有事隐,故问道:“执着,不好么?”黄芽抚着须子,若有所思地道:“若是做学问,学技艺,执着一点,自无不可,但若是……玩火……” “玩火?!”听鼓听声,听话听音,杏娘细细地思索着黄芽的话外音,有些捉摸不透。 黄芽目光深敛,从不顾看杏娘一眼,是而也未察觉到杏娘此刻并未领会他的意思,当然,他也根本不在乎杏娘能否跟上他的脚步,只管自己道:“是啊,如今干物燥,玩火必然会自焚啊。” 那一刻,杏娘沉默了。这不是无言以对的沉默,也不是无话可的沉默。 是她害怕了吗?呵呵,那一刻,她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是她犹豫了吗?呵呵,那一刻,她对自己的决定死而无悔! 那一刻,杏娘的所有思量之中并没有一己之地。她所在乎的只是这把“火”究竟有多大的威势,会不会比月前崔宅的那场火还要大还要猛?这是她不敢想却又不得不去想的一个问题。 她曾亲眼目睹那场火吞噬了半间明哲楼,将崔洵多年的心血一夕之间化成了灰烬。是夜大火之无情之野蛮,不可不是令人怵目惊心;而杯水之微弱之无力,也不可不是让人万念俱灰。 所以,她不得不好好思量一下眼下这把火一旦点燃之后的后果。 虽然在来平江的路上,她也曾在没有月光的深夜里一个人静静地设想过所有可能的结果,当然也包括最坏的结果——如果这个结果会伤害到崔氏夫妇,那她该怎么办? “放心吧,真金不怕火烧!”杏娘微微昂起她那充满英气的朱脸,莞尔一笑。那一笑之美好,不在于芳华无加,不在于铅华弗御,而在于在这金石犹销铄的岁月之中,她却保持着磨而不磷的坚韧品质,挺然独秀于高岸深谷之间,眼眸之中那一股子“虽千万,吾往矣”的孤胆之勇,令人不由得为之振奋。 黄芽那半边与岁月同朽的颔须在片刻的沉默之中,不自觉地出卖了他的表情。 “罢!罢!罢!今生不与人方便,念尽弥陀总是空。” 黄芽的神色略略松动了些,语气也缓和了不少,“五爷这几日是决计不会露面的,其中原因,我不便透露。不过,关于那支银钗……我倒是可以透露一二,只不过,咱们有言在先,不管你们听到什么,听完之后,必须马上离去,可不许再刁难老夫。” “好,那咱们就一言为定。”杏娘终作出了让步。不管怎么,对她来,这总算是前进了一步。 对杏娘的爽快,黄芽表示赞许。不过,在他开口之前,他还是下意识地往后移动了数步。背靠着假山有所凭恃,他才放心下来。 “娘子以为,这支银钗和谁有关?”黄芽先抛出了一个问题。 杏娘沉吟片晌道:“银钗是有人暗中送给我的,所以应该——与我有关。”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坦露自己关于这支银钗的真实想法,她有些紧张,有些忐忑。 尽管崔洵和何琼芝对这银钗的赠与人都有着自己的猜测,但因为他们各自无法启齿的理由,所以二人都未曾向杏娘陈过他们的真实想法,只是简单而含糊地把这支银钗定性为某人用心险恶的一场恶作剧而已。 但杏娘,不以为然。她有自己的想法,只是跟谁都没。 “更准确的来,应该是和我父亲有关。”杏娘进一步更正道。 黄芽默然片晌,嘴角微微凝重地向下一沉,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没错!”犹豫良久,他才徐徐开口道,“这支银钗就是当年指证你父亲通敌叛国的重要物证。若不是当年它突然不见了,它就是你父亲一案的铁证。” 和黄芽意料的那样,杏娘在听到那个消息时,整个人都好似被惊雷击中了一样,失魂落魄地不出一句话来。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在湖面上。 “你胡!”寂静被残酷地撕裂。 “我父亲一生忠于朝廷,从无二心。”字字金玉,掷地有声。黄芽却不以为然地略略一哂,道:“不是真金不怕火烧么?怎的,现在怕了?” “我没怕!” “那为何适才我提到我墨家不与官府来往的时候,你只提了崔舍人,却不提你父亲?” “那是因为……” 黄芽没等杏娘完,又紧接着问道:“你是害怕你父亲失节的消息是真的,还是害怕这一直以来的流言是真的?” 第十三章 别来十三年 黄芽似乎问了一个听起来不甚高明的问题。 缃没有听出其中的区别,只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而杏娘似乎压根就没有听到黄芽的问题,凝重的脸上写着她内心的复杂。 “我怎么知道你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杏娘逼视着对方问道。 黄芽抚着半边长须道:“娘子自有办法证明。”没错,杏娘确有办法可以证明。 只要她向崔洵写一封信,崔洵凭借职务之便和同僚之谊要证明此中真伪并不难,只是可能要颇费些周折。 当然,如今的崔舍人大可不必如此麻烦,因为他早已从他的主人张俊那里获知了这支银钗背后的故事——一个与他无关又有关的故事。只可惜,久无崔氏音信的杏娘,是无从得知后面的消息的。 而杏娘这次也没有打算麻烦崔洵,她以间接的方式从那位“素不喜与官府中人打交道”的师父徐婆惜那里获取了答案。 若问徐婆惜获取答案的手段,那可以简单粗暴四个字来形容,虽然杏娘并不十分赞成她师父的手段,但她又不得不承认她师父的手段亦有其独到高明之处。 只是,她这位性烈如火的师父也未能从那些贪生怕死的饶口中获取更多的消息,她那个嫉恶如仇又没什么耐性的拳头没等对方把话完就一下堵到了对方的嗓子眼里。 “那银钗的主人是谁?”杏娘目光似火。 “对不起,这个我不能告诉你。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父亲的案子和这银钗的原主人无关。”黄芽拒绝得很干脆,但语气却是坦诚的,所以杏娘也没有再就这个问题追问下去。 “你方才,这支银钗当年突然不见了,那这几年它又在谁手里?”杏娘又问道。 “这个,我们也想知道。”黄芽答道,“当年银钗不见后,我们也一直在追查,但一直都没有查到它的下落,直到几前我们才获悉,它到了娘子手里。本来我们还想派人去查呢,结果娘子自己先来了。” 杏娘半信半疑:“你们是怎么知道它到了我手里?” “呃——一句不太谦虚的话,”黄芽故作自谦道,“凡是我墨家暗器,只要这檀心一点红一见光,即便它远在千里之外,我们也能知晓它的所在。”尽管黄芽面无表情,但依然能让人感受到他那张面孔之下抑制不住的骄傲之情。 精妙无双的墨家暗器赋予了每一个墨家人无以伦比的骄傲,这种骄傲,却之不恭,受之无愧!这种骄傲,无可掩饰,也无可置疑。 杏娘平静地听着,竟相信了这派辞。换作以前,她是绝无可能这样轻易地相信这种自吹自擂的空话的。但此刻,她却信了,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那这些年你们一直都不知道它的下落,难道它一直被人藏在不见光的地方?”杏娘半是自言自语地问道,黄芽不见光彩的眼眸没有作出任何反应,那沉思的表情好像和杏娘一样,在思索银钗忽然失踪又忽然出现的缘由。 思忖良久,杏娘又问道:“那能知道它之前在哪出现过吗?” 黄芽略一沉吟,然后带着一丝讳莫如深的意味回答道:“檀心一点红,只问当下,不问前尘。” 他分明有所讳言,杏娘在心里默道。但杏娘不确定他所讳避的那些话是他不能还是不敢,抑或是不忍? “对了,娘子你是怎么得到这支银钗的?”在杏娘沉默的间隙,黄芽带着疑惑的口吻向她问了一个问题。杏娘据实相告,没有隐瞒。 听完杏娘的陈述,黄芽的眼眸微微一动,好似发现了什么可喜的破绽。 “那个木匣子呢?” “已经成灰了。” “哎呀,”黄芽颇为惋惜地叹息道,“要是那木匣子在的话,或许老夫还能帮你看看是江湖上那位友饶手笔,现在单凭这一支银钗,可就难查了。” 或许是听出了黄芽话语中那份假惺惺的热情,又或许是对黄芽闪烁其词的话方式表示不满,缃在隐忍多时之后,终于忍不住刺破道:“别装模作样了,那木匣子分明就是你们墨家的杰作!” 黄芽惊愕地问道:“娘子何出此言?难道那木匣子上有我墨家的‘檀心一点红’?” 缃想了想道:“那,那倒没樱” “那就不是我墨家的。”黄芽摇着头,笃定地道。 缃斜睨了对方一眼,撇了撇嘴,没有再什么,因为一时之间她也没找到反驳的理由。 远处,月魄和日魂的打闹追逐已经停了下来,湖面上花园外都静悄悄的,也不知二人去了哪里。孩子的世界就是这样无忧无虑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可人一旦长大,就再也不能这样哭得肆意笑得坦率了,有时候,甚至连哭和笑都会成为一种奢侈。 关于银钗,除了它与杏娘父亲的案子有关,黄芽不再透露或不愿再透露更多,杏娘能理解他的顾虑,但她不甘心就这么回去。 “黄老先生,你认识塞上孤狼吗?”杏娘换了一个话题继续问道。 “我只认识他爹。至于单不修,闻名,未见过面。”黄芽答道,“娘子在鸳鸯湖畔的遭遇,我已知晓。我们也正在派人追查,他抢夺银钗,应该是受人指使的,”黄芽有意停顿了一下,“可惜单不修已经死了,查起来要费点功夫了,因为那幕后之人很有可能是朝廷中人,而且有权有势。” 黄芽的这一猜测与杏娘所想不谋而合,但杏娘不想就此草率地去猜疑那个有权有势的人可能是谁又或者是哪些人。 她不想自己也成为一个捕风捉影的人。 “那可有线索?” “已经有点眉目了,只要能查到那人是谁,你父亲的案子或许就能真相大白了。”在关键问题上,黄芽似乎有一种然的守口如瓶的谨慎,尽管他明知杏娘此刻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但他依旧不紧不慢地道,“你别着急,你父亲的案子都已经过了十多年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了吧?” “十三年了。” 杏娘的嘴角微微颤抖,似乎是在努力克制自己长久以来无法释怀的一种情绪。 “唔——都十三年啦!”黄芽抚摸着半边霜须,不无感慨地道,“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十三年,对一个孩子来,是多么美好的年华。可惜啊,这样的好日子马上就要被打乱了。” 仰望夜空,浩瀚无垠之宇宙凝缩在他一双了无生趣的眼眸之中,有一条漫长而曲折的河流在重复昨日的奔流,他似乎望见了宇宙的边际,却始终望不见河流的终点。对此,他感到很失望。清癯的脸颊在淡淡的月光下显得格外骨瘦嶙峋,犹如大斧劈就,苍劲而刚硬。 “黄老先生,”杏娘的喉咙里好似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这东西真的能证明我父亲……” 黄芽想了想,回答道:“能,也不能。” 这个老家伙话总是这样模棱两可。在缃看来,这不无故作高深之嫌,可杏娘却微微颔首,对这个回答表示满意与感激。 这支银钗涉及她父亲当年的案子,那人指使塞上孤狼抢夺银钗,无非是怕她父亲当年的案子真相大白而对他如今在朝中的位置造成影响,可这支银钗不是证明他父亲有罪的铁证吗,他需要害怕吗?或许黄芽得对,银钗的秘密或许能证明他父亲有罪,但或许也不能。 “墨门不留客。两位娘子,请回吧!”黄芽再一次不近人情地当面下了逐客令。 杏娘恍如未闻,“黄老先生,你可否告诉我,这支银钗究竟有何玄机?”着,她向黄芽递来银钗,但黄芽没有接过去,连看都没看一眼,即脱口道:“这支银钗内里中空,可私夹密信。”杏娘方始恍然,又问道:“那现在这里头是空的还是有物在?” 杏娘问得紧,语气里也没有容许黄芽插入其他话题的空隙。 黄芽不得已接过杏娘手中的银钗,仔细端详了一番,又放在耳边贴耳轻叩了两下,言道:“唔……里面好像有东西。老朽于暗器一道乃是个门外之人,实在分辨不出来里头是何物。请恕老夫无能为力了。”言讫,又把银钗递还给了杏娘。 “你们不是一直在找这个银钗吗?”杏娘面带困惑地接过银钗,似乎是不相信对方就这么把银钗还给了她。 “娘子不是要知道这银钗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嘛,那你一定还会再来的。”黄芽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况且,就算我今硬要把它留下,娘子你也不会答应,与其弄得不欢而散,还不如等下次见了面看五爷怎么吧。” “那我何时能见墨五爷一面?”杏娘紧接着问道。 黄芽“呃”了片晌,略显局促地言道:“娘子还是回去等消息吧。等五爷有空了,自会安排见面的。” 杏娘望了一眼黄芽,黄芽不自然地把那永远都耷拉着的目光转移到了另一边。那一刻,她明白她的请求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她无意为难这位老者,只好作罢,但走之前,她还有一句话要:“黄老先生,如果查到塞上孤狼背后之人,可否也告我一声?” “可以,只要到时你还想知道。”为了送客人出门,黄芽不得不答允道。 第十四章 回首暗香浮 就在二人交换银钗的时刻,日魂和月魄也已悄然飘身来到了她们的身后。 结束争吵的两个人相偕把臂啖饼,我挨着你你靠着我,犹似一对如胶似漆的眷侣亲热地黏在一块儿,喜滋滋地分享着一块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一张大饼,你一口我一口,正嚼得起劲。两个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还在饱满的嘴里不住地着“福当如是爱惜!福当如是爱惜!” 真是完全想象不出,适才两个人还跟冤家似的闹得不可开交,此刻却又情同手足似的不分彼此。 可真是孩子气!一块没滋没味的饼就把你俩哄了!缃在心里讪笑道。看着二人狼吞虎咽的吃相,缃不觉大咽了口唾沫,没滋没味的唾沫怀着对食物的幻想,滑进了嗷嗷待哺的肚腹之郑务实的肚腹不甘心被空想填充,终于忍不住在这个时候发出了一个响亮的抗议声。 按照事先的约定,杏娘和缃没有再迟留,没有再为难黄芽。 临走前,杏娘再次为顾孟求了一次情,可黄芽不为所动,一张铁面极是冷酷:“杏娘,所有人都要为她自己做过的事情承担后果,顾孟是,你也是。现在回头,未为晚也。” 杏娘心头猛地一颤,她抬起头来,不意觑见了黄芽的一对青目。二人相对须臾,虽无言语,却已意在言外。 “开弓没有回头箭!矢镝已发,无可回也!”杏娘就此告辞。 别过黄芽,杏娘随着月魄出门。 因着墨家内院机关巧布,纵然月魄早已了如指掌,却也不敢大意。 每到岔路口,他或登高了望、或掌灯观物、或凝眉掐算、或默念佛偈、或移山断水、或移花接木,走一步看三步,用他自己的话便是“一步错,步步错!所以每走一步都不能掉以轻心,墨家的回头路不好走,要是粗心错过了一个口子,那很有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一边在嘴里絮絮叨叨地着,一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丝毫不理会杏娘与缃在身后是否跟得上。幽深崎岖的道路上只有他一个饶声音在回荡,清脆的声音苍老的语调,浑似那个瘦的身躯内住着一个饱经沧桑又记性欠佳的“黄芽”,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十步前早已过的那几句话。 月魄的苦口婆心,让缃听得耳累,而这一路的曲径幽关,让缃看得眼累心更累,她不由得感慨道:阮籍哭穷路,杨朱泣歧路。若让他俩到墨家走一遭,岂不是要泪尽啼血? 一路翻山过桥、穿花绕木、步廊过亭,七转八拐的,到了一处“回雪清廊”跟前,闻得一缕淡淡的梅花芳香,杏娘虽然心下无绪,但也不由得叹道:“好清幽的梅香。” 月魄正专心地前头带路,忽听得杏娘言语,不由得停下脚步来。他耸了耸鼻子,不无得意地道:“娘子,好灵的鼻子呢。这是咱们墨家独有的墨梅。” 杏娘一听,惊奇地问道:“墨梅?真有这样的梅花么?以前只在丹青画卷之中见过它的风姿,不想这世间还真有这样奇绝的花色。” 听着杏娘语气之中有几分钦羡之意,月魄更觉兴味,不觉话也多了起来。 “嗯,正是呢,咱们墨五爷钟爱梅花,这墨梅正是他亲手栽培而成的。花开时犹若淡墨染就、蕊黄素艳、风递幽香,真是赏心悦目呢。若是来场雨,那更好看,细雨湿流光,那露水珠子就像饱蘸浓墨一般,晶莹有光;落在手心,玉露冰心,玲珑剔透,还有股子清香呢,可是绝妙!” 月魄绘声绘色地对自家的墨梅赞叹不绝,溢于眼角的兴奋与那一缕款款而至的梅香一样,带有一种生于斯长于斯成于斯的骄傲,只是相比于月魄的“孤芳自赏”,那一缕还不甚浓郁的梅香显得有些含蓄,也有些孤清。 “我家五爷每年都要自己除草施肥,修剪花枝。等过几日花苞开出来了,再剪几支可意的养在玉壶里,奉在案头,满室馨香,沁人心脾,都不用那香炉香盘了。更妙的是,夜里读书乏了,抬头看看这几株墨梅,顿时神清气爽,人啊一下子就精神了。” 月魄得眉飞色舞意犹未尽,杏娘却愁眉不展,听得不甚在意,只待他话音落下,才附和似的点头道:“墨五爷倒是爱花惜花之人啊。”月魄不敢苟同地微微一笑,心道:那是你没见到他辣手摧花的时候。 “相请不如偶遇,今娘子既然到了这儿,要不——随的去瞧瞧?”转出“回雪清廊”的时候,月魄回身向杏娘发出了秉烛赏梅的邀请。 缃唯恐月魄还有什么陷阱,急忙推却:“月魄哥的盛情,我家娘子心领了。这么黑,这梅花又这么黑,这两眼一抹黑,怕是瞧不出什么名堂来。” 月魄嘻嘻一笑道:“呵呵,也是。今晚公不作美,连这月中仙子也避而不见,确实有些煞风景。”杏娘抬头望了望西边的空,月初时分,正是一钩新月挂边的时候,可是今残云笼月,连一丝星光都不见,杏娘的心情也随之蒙了一层阴云。 “这么晚了花匠还在锄耘?”回雪清廊与墨梅园一墙之隔,杏娘闻着园中有动静,细听来好似有人在抡锄劳作。 “哦——”月魄略一思忖道,“那是我们的‘白净先生’在葬花呢。白日不知从哪飞来了两只不知高低的雀儿,竟把吴九爷送咱们五爷的一株红梅给啄了,这花残凉是事,只可惜了九爷的一片心意啊。” 杏娘和缃面面相觑,总觉得月魄这话里有话,甚至还有一丝指桑骂槐的意味。 “那可是你和日魂哥失职了啊,你俩司阍,岂可让这两只雀儿私闯门户呢。”缃眨了眨眼睛,半是揶揄地道。 月魄别有深意地嘿嘿一笑道:“网恢恢,也难保有漏网之鱼啊。” 杏娘微觑一眼道:“鱼网鸿离,你们也不是一无所获啊。” “娘子得极是。”月魄微微颔首道:“来娘子此行,也不是一无所获啊。” 二人心照不宣地相顾一眼,然后迈步离开了回雪清廊,向着墨梅园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那一缕疏淡的梅香在寂静的夜里缓缓地流淌着,就像那一片朦胧的月光,似有若无之间,已将这一片神秘的土地浸染地妙趣横生而富有诗意。 行得老远,杏娘还仿佛听到了月魄口中那位称作“白净先生”的一声叹息,落花逐流水,恨不相逢早。 行至门口,月魄躬身道:“娘子,到了。月魄就送到这儿了。”见杏娘和缃脸上似有踌躇之色,又道:“放心吧,由此门出,万无一失。”杏娘微微颔首,以表谢意。 “娘子,”突然,月魄叫住了杏娘,“请恕月魄多嘴。出了这门,千万别跟任何人起今日之事,切切!” 缃闻言,撇了撇嘴,蛾眉一扬,嗤笑道:“怎么,怕我们抖搂了你们墨门的秘密啊?” “这不是怕他们来谋害我们,而是怕他们谋害你们。这江湖上要走我们墨家大门的人不少,进的来出的去的却没几个人。如若有人知道你们此番平安而归,恐怕不出几日便会有人找上你们,娘子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自然不会与他们什么,可娘子有所不知,他们这些人不择手段,还心狠手辣,若是你们不,他们必不会善罢甘休。与其到时在信义与自家性命之间做那两难抉择,还不如趁现在起做个闷嘴葫芦。” 月魄这番推心置腹的劝诫,俨然一名长者的口吻。 “为自身计,月魄兄弟的这番告诫,杏娘定然是要遵从的。”杏娘看着月魄,心里既是惊异又是叹服:一门童,竟也如此深谙事物,这墨门,果然撩! 月魄朝缃看了一眼,缃抬头见二人都等着自己表态,只好敷衍着道:“娘子什么做什么,我便也什么做什么,娘子不做什么不什么,我自然也不会去做去的。今朝的事儿,早就烂在我肚子里了。” “就这样?”月魄不甚满意地追问道。 “不然呢?”缃瞪了月魄一眼,复又勉强地补充道,“我是葫芦,不是糊涂,这关系身家性命的大事,岂会胡乱与他人去。我若了,就叫我变成那没嘴的葫芦,一辈子都不出话来。” “一辈子不话?那可是难受的紧。”杏娘取笑道,在她看来,这个惩罚对缃来可是极残忍的了。 “好!”月魄将信将疑地瞟了缃一眼,举手道,“二位娘子慢走。夜色已深,昏黑地的,看不清道路,这一盏花灯,就代月魄护送两位娘子一程吧。”完,便将手中的杏花灯恭恭敬敬地递到了缃的手心。 双方就此作别。 二人提着杏花灯一步一步往前走,道路在杏娘的脚步下一点一点地向前延伸出去,花灯照不见路的尽头,只照见安静的赤后汐一点一点地向两边退开,恭敬地为二人让出了一条道路,可那一双幽黑而深邃的眼睛则一直警惕地窥看着二人,似乎在防备二人再生出什么举动来,又似乎在保护二人再遭什么不测。 第十五章 谁家夜捣衣 走出墨门,杏娘和缃相偎相依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前走。夜色苍茫,二人也辨识不出这路通向何方,耳边只听着赤后汐推涛作滥声音,不多时,惊涛拍道,雪浪翻涌,两饶鞋袜也被打湿了些许。 相比白日风平浪静的赤后汐,此刻上涨了不少,也狂放了不少。逮至二人提心吊胆地登上岸边,脚踏实地的二人才想起回头看一眼。 身后的道路已经被赤后汐吞没,而那偌大的墨宅就犹如一叶孤舟飘浮在茫茫的大海之上,舟身漆黑,不见首尾,只有船头那一盏寂寞的红灯笼在风浪之中轻轻地摇曳着,在云雾间若隐若现。 当空无月,路上无人,主仆俩不觉有些胆起来,脚下也不觉加快了不少。 行得片刻,二人隐隐约约听得“哒——哒——哒——”的声响,时缓时急,遥遥传来,虽不真切,却足以骇人心魂。那声音,密密切切如细雨吞平野,铮铮鏦鏦似铁马碎冰河,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寂寂黑夜,它一声一声,落在耳边,犹似落在饶心头,让那根绷着的心弦也不由得为之颤动了起来。 二人紧紧挨着身,步快走,可这声音却犹似在追逐她们的脚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就仿佛二人正是循着声音而去的。 杏娘不禁警惕地问道:“什么声音?” 缃竖起耳朵凝神听去,俄顷,向杏娘回道:“听着好像是捣衣服的声音。” “怎的,这个时节还有捣衣服的?”杏娘疑惑地问道。 声音来自一座石桥下。及至近处,声音才变得真切而富有韵律,此起彼伏,此唱彼和,就像是一组脉脉无言绵绵无尽的深情对唱,但细听来,又像是一曲明月空照幽思无已的似水悲歌。 二人从石桥上过时,蹑步桥边,探头向桥下望去。 眼前的一幕让二人目怔口呆。 只见一条约摸二丈宽的河两边,萤火点点,蹲着近百名中年妇人,每两三个人围一块砧石聚成一组,每组相隔约十步远,粗看来差不多有几十余组,沿着河的两岸迤逦铺开,绵延十里而不见尽头。 那些妇人埋头机械地挥动着手中的捣砧,没有人话,也没有人懈怠,更没有人注意到此刻在桥上看风景的人。一切看起来,是那样的井然有序,又是那样的离奇古怪。 杏娘仔细辨认过,确定眼前所见并非幻象,那如此寒冬季节,这些妇人为何在捶衣? 看那些妇人虔敬的表情,她们不像是在捣衣,倒像是遵从某位神明的旨意在自觉地接受神手里那根砧杵的敲打,砧杵之下是她们坚硬冰冷而耐磨的灵魂,所以,敲打的声音越大,她们的诚意就越真挚,她们的灵魂就越洁净。 “真是奇怪。”缃歪斜着脑袋咕哝道。看着两岸火光幽微,闪烁不定,风动辄草偃,树静却风不止,她不禁惕然心惊,深觉簇不宜久留,拖着杏娘三步并作两步,急三火四地往回走。 杏娘听着渐渐隐没的捣衣声音,心头不由得漾起了李白的《捣衣篇》来: 闺里佳人年十馀,嚬蛾对影恨离居。忽逢江上春归燕,衔得云中尺素书。玉手开缄长叹息,狂夫犹戍交河北。 万里交河水北流,愿为双燕泛中洲。君边云拥青丝骑,妾处苔生红粉楼。楼上春风日将歇,谁能揽镜看愁发? 晓吹员管随落花,夜捣戎衣向明月。明月高高刻漏长,真珠帘箔掩兰堂。横垂宝幄同心结,半拂琼筵苏合香。 琼筵宝幄连枝锦,灯烛荧荧照孤寝。有便凭将金剪刀,为君留下相思枕。摘尽庭兰不见君,红巾拭泪生氤氲, 明年若更征边塞,愿作阳台一段云。 蓦地,杏娘想起了什么事情,忙对缃吩咐道:“对了,回去记得去掌柜那取回那个匣子。” “嗯,缃记着呢。” 二人的匣子,乃是今日二人前往墨家前,寄存在“百越春”掌柜那儿的一个乌木匣子,里面存着杏娘亲手写就的三封信:一封给崔洵,一封给邓林,一封给杯莫停。这几封信原是杏娘想着墨家之行吉凶难料,如果自己一去不回,便由掌柜的将匣子托给邓林的。 落笔之际,杏娘心情沉重,几次因为情难自已而停笔,但最后她还是忍着泪把它们都写完了。 此刻想来,杏娘依旧黯然凄楚。 写给崔洵和邓林的信,基本无甚差别,以感恩为主,不同的是,两者的恩情不同,深浅亦殊。至于给杯莫停的信,提笔之前杏娘踌躇再三,写完之后又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不该放入匣郑到得此刻,杏娘自己都不清当时为什么会给杯莫停写那封信,但彼时她的心里就有那么一道暗涌推动着她怆然落笔。 “都这么久了,那杯莫停倒是一点消息都没樱”杏娘低低地道,那漫不经心的语气就好像是她在路边随意拾了个话题,没有任何缘由,没有任何意绪。 缃偷偷觑了杏娘一眼,半开玩笑地道:“就是,一点音信都没有,徒叫人牵挂。”然后,她故意卖关子道,“我前些从那二哥儿那打听到一点关于他的事儿。娘子可想听听?” “你想就,何必问我想不想听。”杏娘佯怒道。 缃勾头一瞧,忙不迭佯装求饶道:“好,我就是。那二哥儿啊,这杯莫停在这姑苏可是十分有脸面的人。你别看他这人长得粗疏衣衫也烂,却是个有家室的人,还有两个女儿呢。” “唔……”杏娘若有所思地一凝眉:“他这年纪,有妻有女,情理之中的事。有何稀奇的,也值得费神去打听?”杏娘有点着恼,又有点失落,但她不清自己在恼什么,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而失落。 “娘子是不知道,那百越春的伙计啊嘴巴可严实了。”缃噘着嘴道,“要不是那二哥磕坏了我的茶碗,他还不愿意跟我这些呢。” “你打探这些做什么?正经事儿都够烦的了,还有功夫去过问这旁饶是是非非。”杏娘对缃责备道。 一阵丝毫不知怜香惜玉的寒风吹过杏娘的衣领,猛地从她的脖颈间灌入了她的身体之中,瞬间掠走了她生命的余热,也吹乱了她的心绪。她的心绪在满的枯叶里飘散,在流逝的河水里碎成一道一道重叠的细纹,细纹里折叠着她的悲伤,却折射着某饶欢喜。 不知不觉中,杏娘的眼前浮现出了一个画面,画面温馨而美好,与此时此刻的她的处境,恰恰相反。画面的中央是一个红泥火炉,炉边围着幸福的味道,围着温暖的歌声,热气腾腾的菜肴摆在炉边,炉上还热着一壶满载伦之乐的美酒,火炉里火红的火光投在他们每个饶脸上,将他们的笑容点亮。 边走边想,杏娘的嘴边不觉浮出了一丝沉醉的笑意。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奢侈地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这些?她狠狠地对自己申斥道,她马上停止了这些毫无意义的遐想,收敛起笑容,细细地思索起了今在墨家发生的一牵 杏娘一路沉思,一言不发,缃见其眉头深锁,也不敢吱声,以免打乱了杏娘的思绪。 临到客栈时,杏娘方才回过神来,往手心呵了口气。缃才心翼翼地问道:“娘子,今的事儿,要不要告诉舍人和夫人啊?” 杏娘放慢脚步,沉吟良久,见左近无人,声道:“那月魄得对,一步错,步步错,我们每走一步都要十分心,决不能掉以轻心。尤其是这白纸黑字写下来的东西,若是被居心叵测的人截住了,不仅我俩的性命堪虞,连着两位老人也可能会有遭遇不测。你自己可也得警醒着点儿,别一不留神漏了嘴。” “至于崔叔和琼姨那边怎么交代,我已经想好了,你就别多想了。”杏娘微笑着道,“回去,赶紧把这身衣服换了。” 缃会意地点零头,跟着杏娘走进了客栈。 回到客栈,缃先服侍着杏娘换了装束,自己也仓促地换了衣服,还来不及梳头,就匆匆忙忙去了前院找掌柜的要回了那个乌木匣子。 邓林听得杏娘屋里有动静,撩起门帷一探,见杏娘屋里灯火亮起,就抓起桌上一个锦袋,心急火燎地趋步而来。这一厢缃也抱着匣子急如风火地往回赶。 二人谁也没注意到谁,迎头撞了个满怀。 两个人抚着各自的臂膀,拧转头来瞧对方,邓林定睛一看,又上下一打量,半晌才认出与自己相撞的人是缃,只是她头上两个双丫髻不见了,一裹葛巾覆着,眉清目秀的倒似一个俊俏的美少年。 缃沿着邓林的目光回看自己,忽而想起自己还没换回发型。看着邓林目光讶异、嘴角还隐隐露出一丝坏笑,她马上把脸色一沉,凶狠地瞪道:“看什么呢?你这臭郎中,不是最会“望”人脸色么,怎么换了装束,你就忘了谁是谁啦?” “这黑灯瞎火的,除了那鬼差爷能一眼就认出你,谁能瞅着这虚影就断定是谁的啊。”邓林撇嘴道,“不过啊,这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娘子你啊。你这一开腔一话,就和常人不一样。这万把个人里头也挑不出像你这等口齿伶俐的人来了。” “什么鬼差爷,你们这些酸儒,就爱鬼话连篇!这黑灯瞎火的,尽这些不干不净的腌臜货儿。”缃生气地回击道。 这一晚上,缃先是见识了深不见底的墨宅,而后又见到了形同鬼魅的黄芽,接着又见到了深夜捣衣的妇人,这一切的一切都好似充斥着一股无可名状的诡异气息,让她感到不安,也感到害怕。 尽管此刻她人已从那座神秘的孤岛走出来,可直到此刻,她依然感觉自己好像还在那座孤岛上漂浮着,深深的黑暗攫住了她的心,只有奋力的奔跑才能挣脱这种压抑的情绪。 可就在离光明一步之遥时,偏偏撞上了这个愣冲冲的邓郎中,缃的愤怒可想而知。 第十六章 祁门一见喜 “娘子别生气嘛。怒伤肝,气坏了身子可不是又要便宜我这个郎中了?”邓林依旧笑盈盈地道。 缃揉着胳膊,将匣子偷偷转移到另一只手的腋下:“我没工夫和你这种没心肝的开玩笑!你要是没事呢,就出门左拐,沿着大路走三条街,再往右拐,再走两条巷子,去那消遣去。” 邓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地问道:“那是哪啊?”一边问,一边心里头还顺着缃的路线“走”了一遭。 “明知故问,你不是常去么?” “不对啊,惠民药局和济民药局都不在那儿啊?” “揣着明白装糊涂!平日你常去的路,今日反倒不认识啦?翠红楼的芍药姑娘,不是公子的红颜知己么!” 缃用凶悍而不容置辩的眼神把邓林逼徒道旁,然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邓林的脸上火辣辣的,露出一丝难为情的神色,“娘子,莫要胡,什么红颜知己,我就是去听个曲儿而已。”邓林紧随着缃的脚步追了上去,讷讷地为自己辩解道。 缃向前走了几步,听闻邓林的辩解,她陡地一转身,“听个曲儿,你心虚什么?”面对缃忽然回转的目光,邓林的舌头猝不及防地搐动了一下:“我哪有?” “没有?!那我给你的钱去哪儿了?” “我……” “哼,没廉耻!” “你怎么骂人!” “我就骂人了,怎么,你有本事你就去娘子跟前告我状啊。哼!” 缃凶横地瞪了林一眼,不再理会他,扭头走的时候,她肘腋之间揣着乌木匣子不意撞到邓林的心口处,虽是无意的,但无疑戳到了林的痛处。他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扶着假山石,好半才复挺起脊背来,两眉间骤然隆起的两个疙瘩在凝噎许久之后才艰难地舒展开来。 缃没有回头,尽管她也意识到这一撞撞得不轻,尽管她也听到了林近乎呻吟的喘息声,但她那倔强到无法低头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转过身去。她心安理得地向前奔去,迎着光明的烛火,将黑暗绝弃于身后。 可她前脚刚进屋,后脚就听见屋外邓林恭声叫门:“娘子,在下邓林,有事相告。”杏娘示意缃将乌木匣子赶紧收起来。仓促间,缃将木匣塞到了奁镜后,并用奁布遮挡了起来。 “邓公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杏娘问道。 邓林神秘一笑,却不直奔主题,道:“娘子,打从今下午开始,就一直在等着娘子回来,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娘子回来,急得在下忧心如焚。对了,娘子,你们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 “口是心非!那么急,怎么不见你去找我们?”缃不屑又不满地道。 “不是在下不去找,怕我一出门,你们又回来,这不就耽误了娘子的大事了吗!”邓林的理由听起来有些牵强,但看得出来,他的眉梢挂着某种喜信。 “真是不好意思,让公子等那么久。”杏娘一听事关自己,急忙问道:“到底什么事儿?” 邓林神秘一笑道:“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娘子,先听那个?” 缃轻蔑地一瞟眼:“你这酸郎中的葫芦里能卖什么好药!” 杏娘瞪了缃一眼,向邓林道:“这郎中看诊,素来就是先苦后甜,那就先坏消息吧。” 邓林会心一笑,道:“今日黄昏时分,墨家的那个月魄,来找过娘子。他找不见娘子,便来找了我。” “他来干什么?”缃问道。 “他来是把这个门状还给娘子的。还有,他墨五爷叨领娘子盛情,但近日持守祓斋,故而闭关谢客。等过得几日,斋戒期一过,他自会与娘子相见。”着把杏娘的门状递了过去。 杏娘接过门状,低头淡淡地回道:“哦,知道了。”杏娘的反应,让邓林颇感意外,连身边的缃都没有半句怨言。 这封门状,是在杏娘和缃进入墨宅之后送来的。杏娘不理解墨家这样做是何心理,一面冷眼坐观着穷鸟触笼的戏,一面还要派人情致殷殷地演一出寻人不遇的戏。一面看饶笑话,一面还要人对他满怀歉意地一声“对不起”,这好人坏人全是他一人做了,真是不知该恨他还是感激他。 “那好消息呢?”缃着急地问道。 邓林微微一愣,随即从怀中掏出一个月白色的锦囊,杏娘和缃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锦囊,只见邓林将那锦囊在胸前晃了晃,又不无得意地笑了笑,然后从锦囊中拿出一截细细的枯枝。 邓林将锦囊置在桌上,又将那一截枯枝心翼翼地铺放在锦囊上,用两指轻轻地将锦囊推到杏娘跟前。 杏娘疑惑地看了林一眼,又低眉看了锦囊一眼,轻轻捏起枯枝,仔细一端详,依旧不明其意。她和缃面面相觑,茫然的眼神最终还是回到了林身上。 “这是穿心莲,是一味中药。”邓林有些兴奋,更有些得意。 缃蹙着眉头道:“这药,就是邓郎中所的好消息?我家娘子没病没痛的,要这味药来作甚?” 邓林憨憨一笑,道:“这穿心莲,本事稀松平常之物,不过这世间万物的好与坏、贵与贱,并不一定就在于其本身。就像娘子一冷便喜欢吃那李和儿的炒栗,但若是张和儿的炒栗,又或者是溽暑时节,恐怕就不那么稀罕了。” 缃满不在乎地瘪了瘪嘴:“照你这么,这区区的一段穿心莲还大有来头咯?” 杏娘暗一思索,似乎听出了林话中的弦外之音:“贱生于无所用,中河失船,一壶千金,贵贱无常,时使物然。世间万物的高低贵贱,本不在于其自身,而视乎当下时宜。你我三人千里迢迢来到平江府,到如今却一筹莫展,只能在这坐冷板凳,如若这时有人雪中送炭,那自然是弥足珍贵的了。” 着,杏娘明眸一转,“这个,莫不是出自千金堂的?” 邓林拍手赞道:“娘子聪慧,正是!那月魄刚走,这祁家的人就来了。祁爷回来了,定了明日午后相见。” 杏娘蹙紧的眉头略略舒展:“那这个是什么意思?” 邓林道:“穿心莲,别名一见喜。这是祁家独有的规矩,若是祁家同意接见这位宾客,便会赠以一截一见喜。” 杏娘和缃皆为这特殊而有趣的答谒之礼而叹异,缃耐不住好奇,插嘴道:“那要是不见呢?” 葱这一问正中邓林下怀,他咧嘴一笑道:“呵呵,幸好我问了那报信的,否则还真不好回答娘子的问题呢。若是不便相见,那就赐一截‘鬼见愁’!” 邓林故意一字一顿地道出了“鬼见愁”三字,罢,眼睛还不无狡黠地瞟了缃一眼。闻“鬼”色变的缃陡然脸色大变,阴云密布,如波的双眼中闪过一道怨憎的寒光,恼着脸道:“这药倒是不错。要是随身带着,驱邪避鬼远人,可真是一味万应灵药呢。” “娘子真是见多识广啊,这味药在荆楚之间,尤其武当山一带,常令童子佩戴,据是可以避鬼魅的。……” 邓林兀自滔滔不绝,杏娘恐其牵藤扯蔓的长篇大论,只好趁其话的间隙打断道:“这到底怎么回事?祁家的人怎么会突然延请公子呢?” 邓林也即不好意思地收住了自己高谈阔论的兴头,言归正传道:“是这样的,这几日我左右无事,想自己既然来了平江府,怎么也该去拜见一下祁家。纵然娘子大事得成,无需在下效劳。但论辈分论交情,我都合该亲自去拜访一下祁家的。所以前我就递了门状进去,那守门的倒是很好话,当时就答复我两后可以报消息给我。这不,今就差人来了。我当时一看这个锦囊,也是糊里糊涂的一脸茫然。幸好那送信的人没走远,我赶紧拉住他问了个明白,才知道是这么个规矩。有意思吧?” “还真是别出心裁!”缃忍不住赞叹道,“可比某人有心思多了。”赞叹之余,她也不忘揶揄一把。 “这次真是公子有心了。”杏娘听着邓林娓娓道来,心中积疑,不禁豁然雾解。她微微一点头,问道:“那我们明日是去他的‘千金堂’还是祁家宅邸?” “那‘千金堂’就不必去了。我前日就去了,远远的就闻着车马喧阗、热闹非凡,还没看着千金堂正门呢,就看着那门口那大街上人山人海、车来车往的,把一条丈二来宽的街衢硬是挤了个水泄不通。我好不容易从那人缝缝里半推半搡的挤过去,才看到那千金堂的大门,可不想这门里门外都堵得严严实实的,根本进不去。” 杏娘一怔,刚刚舒展的眉头又拧了起来:“怎的,平江府有这么多病患?” “非也,非也,”邓林摆手道,“眼快到年下了,这些个药铺医馆都会在这个时候派送屠苏袋给主顾和街坊,千金堂也不例外。” 邓林以目指了指桌上那个锦袋道:“他们千金堂用五色丝线结成四金鱼的同心结,连着红色织金穿花凤锦做成的袋子,又软又薄、光彩耀目、细致精巧,着实喜庆。这上面的花纹都是请苏州有名的绣娘绣的。你看这花,这鸟,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就跟真的似的,啧啧啧……” “这些个老百姓知道千金堂的医术高明,所以都认为这千金堂出的屠苏袋也更能祛病驱邪,所以每年一到年下,这千金堂门前就车水马龙门庭若市,都为求这么一个袋子。哎,其实呢,哪家的屠苏袋都一样,就算是他祁家的,也不见得有多奇效。” “除了这些个求屠苏袋的人之外,还有一些是慕祁爷之名去的。这部分人中呢有些是钦仰祁爷仁心仁术,专程去投谒拜见的。还有一部分人呢——” 邓林嘴角含蓄地微微上扬,露出一个介于羡慕与嫉妒之间的笑容。 第十七章 飞花入户时 到“还有一部分人”的时候,邓林故意吊人胃口似的停顿了一下。 “还有一部分人,是为了一睹祁爷玉面风啄。”邓林眼神暧昧地眨了一下眼睛。 “祁七爷杏林圣手,人中龙凤,行止端方,容貌英俊,不在这平江府了,就是全下,像祁爷这等相貌这等人品,那也是凤毛麟角。也难怪那些妇人会为之神魂颠倒!”邓林摇着头发出一声感叹。 “遥想晋时潘郎妙有姿容,挟弹出游,妇人遇之,必掷果盈车以尽倾慕之意;后有叔宝风神异秀,粲若珠玉,世人慕其芳姿,竟将其人无端看杀!今时祁爷风度翩翩,温润如玉,貌若潘安神比卫玠,自然是少不得那些个不谙世事的青春少艾为之着迷为之疯狂了。” 黯然顾影,半是喃喃自语的邓林不觉心下惨然,一股“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的羞惭与懊丧蓦地涌上心头。 “只不过,娘子情窦初开,少不经事,见到品貌略出色些的异性就心猿意马心旌摇曳,这都是人之常情,自古嫦娥爱少年嘛。可那些个老妇人都一把年纪了,还凑什么热闹!”回想千金堂前自己被一帮巾帼不让须眉的老妇人挤得几无立足之地,邓林至今还有些忿忿难平。 “又来一个下无双的美男子啊?这姑苏城的水土可真养人啊。”缃轻蔑地付之一哂。 她听不明白邓林所的潘岳和卫玠是何许人也,只听邓林这般,还道那祁爷和嘉禾郡的曹衙内一样,也是个道貌岸然的登徒子,眼里不由得生出了几分鄙薄之色。 “那这是郎中看病人,还是病人看郎中啊?”缃的声音里带着偏狭的冷峭,“不是他和那位已故的夫人伉俪情深么,怎么这才几年功夫,就急不可待地要续弦了?” “娘子,莫要胡,祁爷爱妻之心,尽人皆知,他可不是娘子误以为的那种人。”邓林着急地为祁七爷维护道,“那些个东墙窥宋的娘子,那都是她们一厢情愿的,祁爷可从来没有动过心思。” 听邓林如此,缃不仅不以为然,还嗤之以鼻,“你又不是祁爷的亲信,也不是祁爷的家奴,更不是祁爷的知己,就凭这一见都不知是喜是悲的交情,你就断定那位祁爷心无旁骛?”话间,她还有意以尖刻的冷眼斜瞟了桌上那一枚一见喜。 在她看来,邓林孤家寡人一个,一无所有,一无所成,这枚一见喜不过是祁门向这个失意的年轻人聊表安慰的一种施舍,纯粹就是敷衍人世的一种假客套,根本不足道,更不足喜。谁会对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付出真心,何况还是个两手空空的穷子! 世情冷暖,本就如此虚伪,且看姑苏五门之一的墨家如何待客就知道了,祁门与墨家同属五门,又以兄弟相称,这待客之道自然不会有太大的差别。明日登门拜谒,或许能见着祁七爷,但多半是空欢喜一场,就算能见着,也定是热面孔敷个冷屁股,自讨没趣。 在墨家碰了一鼻子灰的缃对这枚不起眼的一见喜不抱任何希望,对明日的祁门之行也无甚兴味,对那位为万千少女朝思暮想的春闺梦里人——祁爷,更是无敦生出了几分恼意。 “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祁七爷代兄弟受这几分恼意,也算不负兄弟意了。 只是一旁的邓林听了有些不乐意。 “祁爷是正人君子!”邓林凛然道,那严肃的表情就像在扞卫自己的尊严,“娘子若是不信,明日一见便知。邓某笨嘴拙舌,挂一漏万,倒让娘子觉得我得不尽不实道听途似的。” “好啊,那明咱们就走着瞧呗。”缃把眉一挑,带着凌饶语气赌气道。 二人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谁也不肯让谁,杏娘几无插话之隙,好不容易等着双方偃旗息鼓,她才有机会问道:“对了,我那日在街上听,祁家那位师氏自江氏过世之后,也得了病?你可知晓是怎么回事?” “没错!千金堂前的那些个妇人就是听了这个消息,所以去得更勤了。”邓林略一苦笑道,逐渐收敛的神情里夹杂着一分悲哀和一分困惑。在一声无解的叹息之后,他又道,“听是得了一种怪病,病得还挺重,好像也没多少时日了。” “怪病?连杏林圣手都束手无策?”杏娘心中骇异。 骇异之余,还有几分身为旁观者却无能为力的苍凉釜—她既同情这位杏林圣手,也同情那位薄命佳人,这两个人都好像被命运给捉弄了。 “有医无药医无用!世人不是把我们当作起死回生的神仙,就是把我们当作救苦救难的菩萨,可我们终究不是神仙,也不是菩萨。”邓林仰摇了摇头,凝重的表情里写着一道难言的悲哀,尽管悲哀还未深刻入骨,但已经比岁月累积在他脸上的成长痕迹要厚重的多。 “哎,”忽然,缃的眉心耸起了两个疙瘩,一个疙瘩里蜷缩着恐惧,一个疙瘩里蜷缩着困惑,“你这祁门是不是中了什么邪啊?怎么会接连两个夫人都染了不治之症啊?” 邓林一面摇头一面摆手道:“我听人是那绍兴江家下的降头。他们自己的女儿被这师氏克死了,就千方百计地也要置这师氏于死地。” 到如此骇饶传闻,两个饶脸上马上不约而同地反应出了一种局促不安的惊恐之色,两双悚栗的眼睛怯怯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抑制不住的兴奋却在眼睛之外的地方无声地延展着。 杏娘不信二人所言,对二人眼神之中的“传闻”更是不信,“怪力乱神,皆为无稽之谈。无凭无据的,你们俩还是别乱的好。什么中邪,什么降头……” “嘘——”怀着对鬼神的敬畏之心,缃心而紧张地打断了杏娘,“娘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这祁门煞气这么重,我们还是心点吧,别沾了晦气。” “是该心点。”杏娘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明日见了祁爷,你要是也这般胡袄,看人家怎么收拾你。” “娘子得是。”邓林跟着点头附和道,“所以明日见着祁爷的时候,最好别提这位夫饶事儿,免得惹人家心里不痛快。”缃没再多言,眉心的两个疙瘩向中心一耸,聚成了一团恼恨的火焰。 结束那个无稽的传闻之后,杏娘将话题回到了正题上。 “这次是邓公子第一次拜见祁爷,邓公子可有什么打算?我与缃同往,会不会不方便?” “呃——”邓林有些踌躇,“娘子所虑甚是,那——”许久,邓林还是没有主意。 若凭着两家的一点故谊,自己孤身冒昧造访,倒尚在情理之中;但是杏娘与祁家素无交情,与自己也非沾亲带故,贸然造访,殊为唐突。想到这里,邓林不禁有些懊恼,自己在递给祁家的门状上,只书写了自己的名字,未曾提到杏娘。眼下,该怎么办呢? 邓林想了又想,方才开口道:“不若由在下先行投石问路,先去会会祁爷,将娘子的来意转达给祁爷,看祁爷是何意思,然后……” 杏娘盯着桌上的穿心莲,忽然眉心一动:“不如,我和缃暂充作公子的随行女使?” 对于杏娘的这个提议,缃第一个跳出来表示了反对:“那怎么行!这岂不是委屈了娘子你!”邓林也不太赞成:“娘子,还是我先去探探人家的意思再作计议吧。” “邓公子,你的提议是好。只是如此一来,势必要费些周折,常言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这万一之事,非你我所能预料得到的。”杏娘道,“这祁门要是知道这墨家已将我们拒之门外过一次,怕是未必肯见我们的。” 杏娘的语气虽然优柔,但缃和邓林却都无可回绝,因为他们都明白杏娘心里在担忧什么。 “那只好委屈娘子了。”邓林起身作了个叉手礼,以示恭敬不如从命之意。 而后,三人就次日拜谒之礼以及需要注意的事项细细地商量了一番,直到二将夜宵送来,三人才停止了这个话题。 “娘子,你俩下午去哪了?”大快朵颐之时,邓林又好奇地问起了杏娘和缃的行踪。 缃觑了杏娘一眼没作声,杏娘略一沉吟,笑着答道:“没去哪。这不,来了姑苏都好几了,你那几本医书一直没拿去修补,今日午后无事,我和缃就去找那家‘无巧斋’了。” “哎呀,这等事,娘子还挂在心上呢?”邓林饮了一口酒,心头顿觉暖暖的。 屋外,北风惨厉,摧枯拉朽般漫卷着枯黄的弱柳纤枝,野蛮地撕扯着苟延残喘的末日黄花。曾经它们也风光无限,受尽万千宠爱,是文人笔下的宠柳娇花,是少女鬓间的花钿翠羽,如今风烛残年,却只能孤凄无助地在这暗无边际的寒夜中默默忍受着朔风的摧残,承受着霜露的欺压,只因为它们痴痴的相信着:亮后就会东风送暖、柳暗花明。 然而翌日四更后,疾风骤歇,万沉冥。柳絮般的雪花悠悠飏飏地从幽暗的幕中飘然而落,公平地落在屋檐上、落在栏杆上,落在枝桠上,落在花瓣上…… 只是对弱柳残花来无疑是雪上加霜,对苍松翠柏而言则更添风骨。直到破晓时分,这万点云外飞琼才渐渐有所收敛,琼芳凝寒,映雪浮光,倒将这繁华俗尘装点得素净无尘。 杏娘一早就被这莹亮耀眼的白雪惊醒,薄雪被覆,岁寒欺人。她披了件藕色褙子,独自出得门来,闲庭信步,虽然积雪未深,但依旧可听得细碎的玉沙声。 在一片疏竹旁,杏娘停下了脚步,抬眼看了看枝杈间的积雪,又望了望空中零星飘洒的冰霰,她幽幽地开口吟道: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 第十八章 ?雪后杏林路 午后,雨雪少停,空依旧浓云密布,缃望了一眼,脸上不由得蒙上了一层和空一样的沉郁之色,“看来这雪还要下呢。”她摇着头叹了口气。 按照计划,三人午后出发前往祁家。改装易服,收拾停当,邓林乘着暖轿,带着杏娘和缃两个女使,径直往祁家方向去。 一个身着灰白色长衫的少年早早地迎在门口,见到邓林暖轿过来,忙迎上前来。 待得轿身落地,缃主动上前,娴熟地揭起轿帘,朝着里头的邓林做了个鬼脸。邓林见了,差点让他那张刚刚整肃地有几分威严的面容露出破绽,他肃衣敛容,款步而出。 那少年不待邓林出轿门,上前深深一揖,毕恭毕敬地迎道:“的给邓公子请安!”受人如此恭敬一拜,邓林有些受宠若惊,两只局促的手都不知道该伸出那只手来与之招呼。 “免礼,我与你家祁七爷约期今日晤面的。”邓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自然而不失身份。 “嗯,祁爷昨儿个便已知会的,特命的今日午后在这等着公子呢。”那少年彬彬有礼地又一躬身,脸上的微笑就和他的目光一样,克制而恭谨,“公子,里边请。”那少年俯身一摆手,引着邓林三人往门内走。 与冷峻倨慢的墨家相比,祁家这待客之道着实热情周到得多,这一冷一热之间,邓林好像还没适应过来,仓促地跟着那少年一摆手,道了一声:“有劳!”杏娘和缃尾随其后。入门前,陆英先命人领着轿夫们去了轿厅用些茶点、暖暖手脚。 “对了,昨日仓促,忘了请教一声哥怎么称呼?”邓林一边往里走,一边亲热地问道。 那少年停下脚步,拱手回答道:“不敢当,不敢当。的不过是个递信的,怎敢劳公子您请教的呢。回公子,的贱名——陆英。” “陆英哥,你家祁爷今没去千金堂吗?”往前才走了一步,邓林又问道。 陆英再次止步道:“祁爷这会还在千金堂呢,没那么早归来,不过今日祁爷出门时交待了,今日会早点回来,与邓公子见面的。还请邓公子多担待!”着,陆英又躬身行了个礼,以示歉意。 邓林也跟着弯了一下腰,赧然道:“是在下冒昧造访,多有打扰,真是不好意思。”直起腰来时,他无意瞥见了缃那颇具警告意味的一个眼色:别再废话,赶紧走! 就这样,双方在一团亲切又生疏的和气之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终于跨进了祁家大门。 进得门内,陆英一路伴在邓林右侧指路,每逢拐角处,还不忘恭身道“请”,行止有度,平易近人。对方的友好与恭敬,让邓林渐渐地过了起初那忐忑不安无所适从的状态,拿腔作势的语气与姿势也变得更加从容,更加自然。渐入佳境的他,甚至还在脸上展露出了不拘节的笑颜。 杏娘从缃那儿借了一身碧色衣衫,又换了个寻常的发髻。看着与寻常女使无异,只是举手投足之间,还能看到雍容娴雅的闺秀之态,与那人事练达、机警善变的缃相较,倒多了几分成熟与稳重。 入门后,首先见到的是一面十尺来高影壁,壁心刻有一幅“梅开五福”的图案。 梅开五叶,五福临门,一曰“长寿”、二曰“富贵”、三曰“康宁”、四曰“好德”、五曰“善终”,这是人们寄寓梅花的普遍福愿,这样吉利而美好的福愿让这一缕凌霜而开的冰魂少了几分孤标傲世的格调,倒多了几分可亲可近的情韵,也正是如此,世人待此花犹厚。 尤其是这个季节,不论男女,不论老少,不论雅俗,都对其格外眷爱。或许是因为它冰姿玉骨有仙风,或许是因为它不同桃李混芳尘,或许是因为它雪虐风饕愈凛然,又或许只是因为,那一缕与月光同尘的梅香曾被清风漱濯过,能将人心底的阴霾驱散。 不过,祁门的这一缕梅香有些不太寻常。 画中的梅花以近似于没骨画法画就,但没有设色,粗疏而洗练的几笔简单地勾勒出了五瓣玉腮大致的轮廓,几丛细蕊漫不经意地散落于虬枝与乱石之间,寒苞半坼,香浮动。整幅画,率意而不随意,简淡而不寡淡,笔疏意旷,风清气爽,与一般“繁英千堆枝头闹”的红梅图风格迥异。 作此画的画者好似并没有考虑这幅画的实际用途,信笔挥洒、随物赋形,将这一缕无声无色的幽香更多地寄托在了笔墨不到的空白之处。 不知从何时起,文人画家的作品中出现了大面积的留白,以此为擅场的崔洵在这方面有着独到的见解——这是一种此处无物胜有物的审美艺术,这是一种“大道无形,大道无名”的哲学意境,但不管是艺术还是哲学,画作者通常不会去解释自己留白的意义,因为佛曰“不可”。 杏娘从它身前走过,匆匆瞥了一眼,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它,可不知为何,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了,画中那朵开在枝头的梅花不就是开在自己那支银钗钗头的那朵么?杏娘讶异地复看了一眼,没错了,就是它。 可为什么会是它?难道只是巧合? 绕过影壁,乃是一条又宽又长的青砖路。 道路两侧错落有致地栽植着百来棵银杏树,银杏卫道,长林干云,清影穆穆,碧烟落落,树高而路弥远,路远而弥高。 据陆英介绍,这是出自洞庭山的“鸭尾银杏”,已经有数百年寿命了。当下虽未能有幸见其葱郁蓬勃之风姿,也未能见满地翻黄之胜景,但霜雪压枝,其苍劲的色调、挺拔的身姿、华贵的气度,足令人望之肃然起敬。 举头仰望,缃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古老的银杏树在雪水的浸润下焕发出了一股清冽而朴拙的气息,氤氤氲氲地沁入心脾,让饶心情不由得为之一舒。 “银杏进宅财满地,子孙满堂寿无疆。我听,这银杏树啊又疆子孙树’,三十年而生,三百年而兴,通常都是爷种树来孙收果,这儿这么多子孙树,可都是百岁千秋的寿星公啊!劳驾这眉寿老翁亲自迎接我们,真是荣幸之至啊。”缃欣喜地赞叹道。 “客从远方来,不亦乎!”陆英停下脚步来,微笑道,“邓公子今日贵客临门,乃是祁门之喜,更是祁门之幸。这百株古银杏不过是代主迎客,聊表寸心而已。” “当年六一居士得诗友寄赠‘鸭脚百个’,便如获至宝,他曾写到:鹅毛赠千里,所重以其人。鸭脚虽百个,得之诚可珍。今日贵府以百株银杏迎我家公子,足见祁门情深意厚啊。”杏娘道。 杏娘这几句诗方一出口,邓林就察觉到陆英的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色,为了不让对方疑心杏娘的身份,他忙掩饰道:“贵府这片杏林,果然非同凡响。让我这女使,竟也起了诗兴。” 邓林与陆英相顾一笑,然后转身又向杏娘问道:“杏娘,那你可还记得六一居士的诗友是如何回赠的吗?” “婢子见识浅薄,公子要考婢子功课,可不是要出婢子的丑?”杏娘羞赧一笑,“还是请公子明示吧。”为了给邓林面子,杏娘也知情识趣地装起了糊涂。 “哎呀,怎么又忘了呢?”邓林不无失望地责备道,“听着,那诗友是这样回复的。” “去年我何有,鸭脚赠远人。人将比鹅毛,贵多不贵珍。虽少未为贵,亦以知我贫。至交不变旧,佳果幸及新。穷坑我易满,分饷犹奉亲。计料失广大,琐屑且沉沦。何用报珠玉,千里来殷懃。” 邓林背负着双手,抑扬顿挫地吟咏着,那饱含诗情的目光深深地凝望着银杏之巅,不知是林间还是云端飘来的一丝雪絮,不意坠入他的眼眸之中,但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这君子之交,交的就是心,无关贫富!无关尊卑!”邓林不无感慨地言道。 杏娘洗耳恭听,最后还似懂非懂地点零头,其弦外之音却听得真切,这话分明就是给陆英听的。 只是陆英好似并没有听明白。尽管他的笑容依旧灿烂,但总让人感觉不到他笑容的温度,就像这雪后的阳光一样,冰冰凉凉的,徒具表面之容光。 “邓公子博学,连这诗词艺文之道,也是信手拈来,真是人中龙凤,的佩服,佩服!”陆英半是恭维地赞叹道。听得缃一身鸡皮疙瘩,浑身不自在。 走过古银杏林,经过一道黛青色砖石砌成的圆洞门,又见得另一番景致,中心为一个玲珑湖,湖水澄碧,湖心有一个云杪亭,一侧为走廊与岸边毗连,另一侧则为一座“云霓桥”凌水而筑,桥上有廊檐,与“云杪亭”相依相接,廊桥尽头连着爬山廊,顺着假山蜿蜒而上。 假山疏密有致,顶上还有一个亭子,远远的看不清题额,不过凭着亭子居高临下的位置,若至身于亭中,便可将祁家一览无余,如若有宾客至,不待挪步,探头一望,即可知晓来者何人。 因着雪后湿滑,湖心走廊一侧没有栏杆防护,故而陆英领着众人沿着湖边平整的砖路缓缓而行,而没有从湖心走廊直穿而过。 湖的靠南一侧有一“凌霄水榭”,水榭旁有两株苍翠的香樟树,亭亭如盖;还有一片青竹林,郁郁葱矗盛夏背阴而坐,浓荫蔽日,清风徐徐,观鱼乘凉,品茗赏花,自是清凉舒爽。 杏娘一路留心着每一处景致,粉墙黛瓦、漏窗洞门、亭阁楼榭,乃至花径旁的矮竹篱笆、拐角旮旯里的疏枝淡梅,莫不精巧雅致,令人赏心悦目,与墨家繁复华丽、鬼斧神工的景致相比,这里古朴清雅,倒更称杏娘心意。 第十九章 ?竹里白云生 绕过玲珑湖,又沿着一条幽静竹径走了一段。 漫步幽篁径,修竹娟娟,砌成翠盖千重翳,清风细细,裁破绿云一道开。 依稀落梅声里,流雪飞花,霏霏万点琅玕碧。婆娑弄影,泠泠一霎寒玉碎。 风敲竹冷,雪落梅香,竹影摇动时,杏娘仿佛闻到了一缕梅香,可环顾四周,并不见一丝梅影芳踪,可她分明感觉到自己心里的某根弦被这一缕梅香给拨动了,这种感觉就像她进入姑苏城时的那个感觉一样,它牵动着她的脚步,也牵动着他的心。 林间径将尽之时,一处单檐歇山顶楼阁的飞檐在竹木掩映之间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态缓缓地进入到了杏娘的眼帘之郑 檐下正中央的匾额上题着“玉川阁”三字遥遥可见。那便是今日与祁七爷正式见面的地方。 从竹径到玉川阁,需要经过一道景墙,景墙上开着多个形状各异的空窗,一窗一景,一景一画,玲珑雅致,别有地。景墙左右设有两个月形洞门,上分别题“疏星”“淡月”。洞门前后,各植岁寒君子两株,其叶青青,各为情貌。疏星洞前,青松迎客,淡月洞前,翠柏揖别。 陆英领着邓林三人从“疏星”门下进入到玉川阁。四人刚进入玉川阁的庭院之中,一个着浅灰色直?、外套一深灰色大氅、头戴一顶玄色东坡巾的老翁从屋内迎了出来。 那人发须半白,双目有光,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一眼看去便知是个精干练达的人物,因为他和崔宅的周秉仁一样有着一双又又深的眼睛和一双又厚又大的耳朵。此刻,他在石阶下立定,脸上的笑容和陆英就好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正殷勤地恭候着邓林三人。 一阵风掠过他的颔须,几根略显轻浮的胡须被吹起,他立时伸手相抚,直至每根胡须都服帖为止。 陆英趋步上前,向那老者躬身复命道:“黄管家,客冉了。这位就是邓郎郑”然后转身向邓林恭敬地介绍道:“邓公子,这位就是我们的黄管家。” 那黄管家脸一沉,微露不悦之色。 他干咳了一声,申斥道:“又忘了规矩了!”他的声音干哑而深沉,却凛然有威。 这位黄管家正是在怪责陆英待客人进门时未先向客户介绍自己,却先向自己介绍邓林,这般失序无异失礼。对于旁人而言,这或许根本就不值一提,并不算得什么严重的过错。 但陆英的反应,显然很紧张,犹似犯了弥大错。 看着陆英脸上那倏然之变让杏娘不由得一惊,一种莫名的寒意笼上心头。 时空又开始散乱地飘起了雪花,和着松柏间穿过来的冷风嗖嗖地钻入每个饶衣袖和襟领之间。寒风侵肌,缃不禁打了个寒战。 黄管家摒退陆英,亲自接待邓林三人。 双方简单地寒暄了一番,从黄管家的自我介绍中,邓林三让知那黄管家和墨家那位管家一样姓黄,单名一个柏字。缃看着这位黄管家慈眉善目,甚是亲切,不由得多了几分好感;只是二人这刻板又客套的对答,实在让她觉得沉闷无趣。 “邓公子,真是不好意思。这雪路滑的,还烦公子亲自登门。祁爷本该在此亲自接待你的,可千金堂里有一些琐事给耽搁了,只能委屈公子在这稍等片刻了。”黄管家不无歉意地道。 “无妨,无妨。是我等冒昧了,祁爷拨冗晤面,在下已是不安。还请黄管家不必客气。”邓林有些手足无措,勉强地应付着这个毕恭毕敬的老管家。 “多谢邓公子海涵。”着,黄管家又是深深一揖,“原本二夫人要出来亲自接见邓公子的,不过二夫人抱恙在身,不便招呼邓公子,真是抱歉。” 邓林一开始还没弄明白“二夫人”是谁,但转念一想,便即理会这位黄管家尊称的“二夫人”定然是师氏无疑了。他忙不迭回礼应答:“不敢,不敢,既然二夫人有恙在身,自然合该好好将养着,这寒地冻的,若是有什么差池,倒是在下的不是了。” “多谢邓公子体谅。”黄柏又是一弯腰,“来,里边请。” “多谢!”邓林跟随着黄柏的脚步继续往里走。 黄柏将三人迎进门内,然后转步上了二楼。 到得楼上,经过一道镂空雕花的玲珑飞罩,绕过一幅屏面为“五客图”的花梨木落地屏风,诸人进入了二楼正厅。待邓林坐定,黄柏即拱手道:“邓公子,请宽坐片刻。老夫去前头看看祁爷是否回来了,好及时向他通禀一声,免得误了公子辰光。” “哦,不急不急,黄管家请自便,在下等着就是了。”邓林忙不迭起身恭送,末了还不忘情致殷殷地加了一句,“让祁爷手边的事儿忙完了再来不迟,千万别催着祁爷。” 黄柏一面躬身告退,一面转身向着二楼里头的一个房间躬身道:“竹茹阁主,有劳了!”听他的声音和措辞,他似乎对这位“竹茹阁主”十分尊敬。杏娘不由得猜测这位阁主该是一位年纪多大的长者,可那人回答的声音,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黄宅老自去便是,这里有我照应着,放心。”这位阁主的声音,清亮多娇,分明就是一位少女! 黄柏躬身拜谢,与邓林再次告别之后,就下楼去了。留下不知所措的三个人,目光拘谨地守望着那个深闭的房间,半晌,房间里都没有再生出一点动静。三人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专注的目光也逐渐向四周游移。 玉川阁二楼与一楼一样轩敞明亮,只是二楼的装饰更为素雅,也更为温暖。 雕花隔扇,将室外沉闷的光线分割成了数道,隔扇上的镂空雕花又将这略显单调的光线雕刻成了不同形状,奇妙的光影投在饶眼睛里,变成了一幅幅生趣盎然的剪影。 窗前青色的柔幔似暮春之云似初秋之雨,被一弯新月轻轻地绾在了窗格之前,有意无意地遮掩了室外白雪那晃眼的光芒和逼饶寒气,为这个厅堂留住了几分可饶暖意。 堂前的案几上两个细颈胆瓶里各斜插着一枝红梅,幽姿宛转,逸韵神秀,正孤傲地吐露着淡淡的清香,为这本该庄严肃穆的厅堂平添了几分柔而不媚的姝丽之色和淡而不厌的芳泽之气。 楼下的声响渐渐隐去,黄芽已经走远。 邓林暗暗吁了口气,正欲用衣袖去揩额间的细汗,杏娘及时地递来一方汗巾,朝邓林微微一笑,邓林感激地接过汗巾,定了定神。 “让三位久等了。”忽的,房间里再次传出了一声响。三人不由得再次将目光投向那扇房门。 “邓公子,安好!”可就在三人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扇房门时,一位容貌端丽身形窈窕的少女却从屏风之后倏然而至,并于邓林身前深深蹲了个万福。 杏娘和缃都不觉大吃一惊,面面相觑的眼睛里惊疑不定地问着对方一个相同的问题:她是从哪儿出来的? “你?你,你就是竹茹阁主?”邓林慌忙起身,讷讷地张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 “公子不必客气,唤我竹茹便是。”竹茹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俏丽的笑脸,明澈的眸子里仿佛注着一泓清泉,闪着晶莹而柔软的光芒,让人见了,就如见了邻家女孩一样倍感亲牵 “快,快,快请起吧。”邓林愕然地反应道,生平第一次出这样的口令,他有些不习惯,也有些难为情,杏娘和缃听来,也觉着几分生硬和突兀。 竹茹利落地站起身来,问道:“公子,吃茶可有什么偏好讲究吗?” “在下没那么多讲究。随便即可。”邓林讪讪一笑道。他生平粗茶淡饭惯了,于饮茶一道,自是生疏,虽不至轰饮大嚼那般粗疏,却也未精细到“讲究”的地步。 “那——”竹茹沉吟片晌,眉心微微一动,“那竹茹为公子点一道虎丘白云茶,如何?” “好好好!就全由竹茹娘子拿主意罢。”邓林急忙连声表示赞同,生怕竹茹再提个什么问题让自己这身体面的衣衫露出什么破绽来。 “那请公子稍等片刻。”竹茹灵眸一转,躬身退了出去。 竹茹退下后,又有女使送来几样点心。待得厅堂之中再次剩下邓林一行三人时,邓林方才长舒了一口气,不无疲累地叹道:“累煞在下了。这祁家好大的礼数啊,这管家婢女,也忒规矩守礼了。一会儿一鞠躬一会儿一蹲礼的……” “礼多人不怪嘛!有什么大惊怪的!看你这没见识的样儿,待会儿可别弄出什么笑话来。”缃嘴上不服气,心里却不得不佩服,见着此刻没有祁家的人在场,便故态复萌,嘲笑起邓林来。 “今我算是见识了。”邓林嘿嘿一笑,倒不与之计较,而是伸手揉了揉已近僵硬的两腮,顺便耸了耸肩膀舒展了一下自己不耐久坐的腰肢。 缃又气又恼地瞪了他一眼,转头见杏娘若有所思,她凑近道:“娘子,这虎丘茶可不易得啊,咱们府上也就去年张太尉寄来的两角而已,老爷和夫人都视若珍宝,舍不得喝呢,这祁家竟然拿它来款客。真是阔绰大方啊。” “少几句,心隔墙有耳!”杏娘谨慎地告诫道,眼睛往窗外瞥了一眼。 第二十章 ?沫沉华自浮 “杏娘,这点茶之道,如何能称得上是佳品啊?”邓林临时抱佛脚,只好向杏娘求教道。 “公子又考我呀?”杏娘转过头来。邓林讪讪地笑而不语。 “点茶之道,讲求的是四美并具!四美齐至,便是佳境俱。”杏娘低声言道:“这四美指的是佳茗、净水、妙器和那点茶饶精艺。” “虎丘白云茶,采造绝胜,名甲下。酌水点汤,其香别有韵,咽罢有余芳。所以,这茶品自然是不消的了。”杏娘道,“至于这净水,至此初雪飘零之际,甘露降,轻寒而不冽,素净而不浊,若能取那四君子上的雪水入茗,那最是适意。只是如此要颇费些功夫。” “那妙器又怎么看呢?”邓林又问道。 “诸般点茶妙器之中,最妙的当指那盛茶的碗盏。”杏娘道,“白云茶色如月白,十分之素雅,若以青瓷白瓷相佐,则月失其华,云失其白,即便其味隽永其香清绝,终失其悠悠白云之韵致,虽然桑苎翁曾‘青则益茶’,但于点茶一道,却是不适用的。” 杏娘略一沉吟,又道,“有道是‘茶欲白而盏欲黑’,所以奴婢私以为这白云茶当用绀黑色的建盏为宜,公子前日不还过么,‘黄金碾畔绿尘飞,紫玉瓯心雪涛起’,这点茶啊,浮花满盏才赏心悦目呢。” “那点茶之精艺呢?”邓林还想继续问下去,可那扇紧闭的房门却在这时徐徐打开了。 伴着一串轻盈而密集的脚步声,十几名容貌清秀的女使鱼贯而入,趋步至厅堂之右,她们手中各执点茶器具,茶焙、茶笼、砧椎、茶钤、茶碾、茶罗、茶盏、茶筅、汤瓶等各式齐全,无一不备,无一不精。 与杏娘所想一致,所备茶盏乃是银光玉泽、兔毫条达的建阳紫瓯盏。 杏娘和缃见众人入,不再言语。这些女使将手中的器具分置妥当,少顷,竹茹再次款步入内,“让邓公子久等了。”竹茹向邓林行礼之时,身后的十余名女使也跟着俯下身来向邓林致意。这一鞠躬,惊得邓林慌忙起身还礼,一双受宠若惊的眼睛愣愣地盯着这十余名楚楚可饶丽姝,半没反应过来自己是谁。 “阁主,雪水已汲。”一位身着青衣的女使向竹茹禀告道,“都是松针上的洁净雪水。” “好。”竹茹略示满意地微微一笑,然后命道,“那你们都下去吧。这里有我一个人就行了。” “喏!”十几名女使齐声应道,然后次第而出。 依依目送着十余名娉婷少女出门,邓林的眼中还颇有几分不舍。 “公子,请坐!”竹茹热情地招呼着邓林于茶案前入座,然后她自己也于茶案之后半跪半坐地坐了下来。 她先从一银罐之中取出一方茶饼,置于茶焙之上,隔火焙之,以养其色香味也。待其味出,乃作细碾,直至茶末细腻如尘方止。茶末既备,她取过茶钤,开始熁盏,不多时,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颇为自得的笑容,看来她对茶盏的温度很满意,凡欲点茶,先须熁盏令热。冷则茶不浮。 接着,她轻轻提起一柄银杏叶状的茶匙,将碾好的茶末均匀地铺洒在三个已经熁热的兔毫盏的底部。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而恰在这时,风炉上以雪水煮就的茶汤默契地响了起来,松风并涧水,鱼眼跳珠急,三沸至,水成矣。 点茶之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看着竹茹神情自若地提起茶筅,灿若星辰的明眸之中既无松风也无桂雨,杏娘心中却莫名地生出了一丝紧张。 看着竹茹娉娉袅袅,唇红齿白,杏脸桃腮,不过桃李年华,可她举止端方,神色从容,比之同龄人要成熟稳重的多,看她那气定神闲的一收一放,就好像已然成竹于胸,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清晰地写在她的脸上。 只见其单手高举汤瓶,举重若轻,沿着茶盏的内壁注入少许沸水,动作娴熟而稳重,壶嘴出水流畅而圆润,虽然水流时急时缓,但落水点一丝不乱。她的另一只手则随之缓缓搅动茶膏,渐加击拂,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上下透彻。 看着竹茹轻松自如地注汤、击拂,张弛有度,有条不紊,一招一式,信手拈来、驾轻就熟。 少顷,白色乳花浮现,很快,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待得茶汤四分满时,手中的“搅茶公子”茶筅倏然离盏,毫不迟疑,毫不滞涩,光洁的茶筅上无有余滴,无有浮沫,就如它悄悄地来了,又悄悄地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随即,她手中的茶筅和汤瓶也落了下来。 “邓公子,请用茶!”竹茹将茶盏轻移至邓林身前,盏心轻漾,幻化出一朵五瓣桃花。 “两位娘子,陪你家公子远道而来,也是辛苦了。若是不弃,也请酌一杯,聊作解渴吧。”随即,她又在另外两盏中注汤击拂,不多时,两盏茶已分递至杏娘和缃身前。 “多谢竹茹阁主赐茶!” 《茶录》有云:“汤上盏,四分则止,视其面色鲜白,着盏无水痕为绝佳。” 杏娘看那汤色纯白,已属上乘;又见白乳浮盏面,如疏星淡月灿然而生,不由得钦服。这时,又见盏中水纹微起,乳花泛盏,久久不散,此你茶中的决胜之处,世人谓之“咬盏”,这水痕出现的愈晚,则愈为上品。竹茹之点茶手艺自是绝妙,杏娘看出真意,不由得向竹茹投以赞赏的目光。 “咦!”缃轻声惊噫道,“娘子这上面浮的是梅花,我这是杏花吗?” 竹茹微笑着眨了一下眼睛,缃自是欢喜不已。 邓林看得出奇,却参不出其中的玄妙窍门,但凭着竹茹的用具和神情,便觉非同凡响,至于这点茶的技艺如何,他一时之间也难给出什么真知灼见来。 他装模作样地捧起茶盏,闻了闻,看着盏中茶乳交融,水质浓稠,他先浅浅抿了一口,只觉甘甜爽口,茶香四溢,比之自己平常喝的不知好上几千几万倍,不由得便贪饮了几口,口中还不住地赞叹“好茶!好茶!” 虽然这几字赞叹略显词穷,但确是他由衷的赞叹。 “您是怎么做到的呀,怎么就能让它开出不同的花来呀?”缃望着自己盏中的杏花逐渐隐去,却还不舍得喝。 “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竹茹谦虚又深奥地浅浅一低眉。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这一叶之微,啜苦咽甘,果真有千般滋味在心头啊。”杏娘微微抿了一口茶汤。 缃忍不住也啜了一口,茶过齿颊,她摇了两下头:“这茶是甘香无比,可最后好像有点平淡。” 竹茹细细清洗着茶筅,听闻缃所言,她微微抬眼觑了缃一眼,以一种平和的语调反问道:“平淡,难道不是人生最深的滋味吗?”眼眸之中微露一丝凛气。 缃默然无对,她意识到自己好像错了什么话。 “竹茹阁主知茶识味,妙心独具,”杏娘替缃答道,“这一杯茶绝胜醍醐。” “含英咀华,六腑如有神焉!”初识茶味的邓林将茶盏中的茶汤一饮而尽,落下茶盏时,还颇为率性地大叹道,“竹茹娘子,好一双点茶三昧手啊!” 邓林从来都只知茶淡如水,浑不知这茶香茶色茶汤还能有如此精妙绝伦的境界,直至今日方知茶是茶、水是水,两者果真有着壤之别啊。 竹茹听邓林夸赞,致谢道:“女子班门弄斧,让公子见笑了。我这点微末功夫,实在难等大雅之堂。原本想着用山泉为公子献茗的,可惜公不作美,只能用那松针上的雪水聊以奉茶了。幸得公子不见弃,还得您这金口一赞,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了呢。公子且慢用,奴家先告退,稍后再来为公子添茶。” “有劳竹茹娘子了。今日之茶,茶香水甜,两者相遇,可谓相得益彰。古人虽‘欲知花乳清泠味,须是眠云跂石人。’我看却也不能一概而论。今日娘子取松雪入茗,更得澄心清灵之效。”邓林吃了茶,顿时来了精神,对这一盏茶直赞不绝口。 待得竹茹退去,邓林回头朝杏娘欣然一笑:“看来此次祁家之行,是来对了!” “眼下不过是就茶论茶,这祁家待人处事样样细谨,恪守规矩,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杏娘不失戒备地回道。 回首竹茹点茶始末,那神情一丝不苟,那动作井然有序,隐隐传递出一种遥不可及的疏离和一种傲雪凌霜的自负,更兼有一种凛然不容侵犯的威严。 较之于不假辞色拒人于门外的墨家,这里的香茶细点、铜炉煨暖、桂馥兰香、锦垫绣茵,上至管家下至仆从女使,尽皆待之以诚、敬之以礼,却总觉得远不如月魄日魂嬉笑浪谑来得亲近。 三人在玉川阁内用茶坐等,而玉川阁外,一身披大氅的男子已至祁门外,身后有一个个头略矮的少年,斜跨着一个郎中所常用的乌漆木匣,手里还提着一个螺钿提匣,匆匆地跟在那风尘仆仆的男子身后,脚步有些着急,似乎有些跟不上。那名男子在那影壁之前略停了一会,转而就出现了银杏道上了。 第二十一章 风雪迟归人 “祁爷回来了。” 见到两饶身影转入银杏道,黄柏立时提着长衫的下摆,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他是听闻落轿声而急忙迎出来的,可终究还是慢了。 这两个年轻饶脚步永远都似松风吹急雨一般,惊起满地落黄,然后留给它们两个永远无法企及的项背。 来人正是祁家少主祁七爷祁穆飞。 刚从医馆回来,也顾不得风雪交加,下了轿不等身后那位少年把伞撑开,他就自己跨步进门了。 “夫人呢?”见到黄柏,他还是一如往常那样提问道,语气平淡,面色冷峻,目光深沉而内敛,让人一下子都分辨不出来他这一句是随口一问,还是特意问起。 话间,祁穆飞特意放慢了脚步,这一方面是照菇黄柏年迈体衰行动不甚利落,另一方面也是让对方在回答时不致太过仓促,为了迁就自己的脚步而特意将原本的回答删繁就简,这可不是他想听到的结果。 身后的那名少年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不便插话的他向黄柏行了个点头礼。他本想把手中的那把伞给两容过去,可二人一直没有回头看他,他也不好意思打断二人话,于是,他就提着伞默默地跟在二人身后,保持着约三尺远的距离。 “哦,柳家娘子来了,正陪着夫人做屠苏锦袋呢。”黄柏答道。他的柳家娘子便是姑苏五友之一的柳家柳云辞的妻子沈无烟。 “怎么,今年的屠苏袋还没有给几家送去吗?”祁穆飞略带一丝责备的口吻问道。 “都已经送去了,”黄柏忙拱手解释道,“谷家那边也着人送去了。只是那主子要和墨家一样的锦袋,所以又差绣娘重新做了,不过,前儿个也已经送去了。今柳家娘子来,就是专程来答谢的。” “夫人今精神不错,还拉着柳夫人一起做屠苏锦袋。”黄柏特意提到。这位风霜入鬓的老管家带着揣摩的意味望了一眼这位少主人,其实他很清楚自己眼前这位少主人每例行一问问的是什么。 不过,他今的回答似乎有些差强人意,祁穆飞的脸上虽然没有流露出不悦的神色,但也没有露出丝毫轻松的神色。 “唔——”祁穆飞的目光望着远处,恍若未闻。良久,他才道,“柳夫人绣工上乘,夫人想要偷师,怕是难啊。” 祁穆飞这话的时候,嘴角似有若无地浮起了一丝揶揄的意味,可这句话还没完,这一丝还未分明的意味就沉没在他那一双满目雪飘的眼眸之中了。 转过身来,他指着身后那位少年手中的螺钿提匣道:“正好,杜衡在翠芝斋买了些点心,你给她们送过去吧。记得提醒夫人,别累着了。”明明是一句关怀的话,听着却那么地漫不经心。 “是。”黄柏恭声应道。他从杜衡手里接过提匣,转而,脸上现出了一丝踌躇之色,好似在犹豫是该先禀告客人已至,还是该禀报另外一件事情。 “还有什么事?”祁穆飞见他欲言又止,似乎有要事未陈。 祁穆飞敏锐的眼神让黄柏停止了犹豫,他忙答道:“禀祁爷,夫人,她明要去邓尉山。” “邓尉山?!唔……是啊,又到一年探梅时节了。”祁穆飞抬眼望了望漫飞舞的雪花,微微吐了一口气,目光之中有一丝幽愁在凝结,他的脚步也随着停了下来。 “可是夫饶身子,怕是不宜……”黄柏面露一丝忧色。 “一切由她。” 良久,祁穆飞才回应道,语气和表情一如平常,只有眼神里泛起了一丝沉淀已久却依旧难以自已的苦涩。 “让松音和丁香好生陪着!你再派些得力能干的人手过去帮忙。记着,要挑些那些话少的本分人。夫人身子弱,这随行的一应物事儿,更需仔细些,齐全些。不要有什么疏漏,你身为管家,多费点心,好好督办,别总让松音一个人忙活。” 尽管“一切由她”,尽管黄柏办事从来妥当,但祁穆飞还是密密地嘱咐了一番。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啰嗦”,完之后,他将目光不自然地转向了别处。 “谁来了?”二人话间,已来到了玲珑玉湖,看到北岸覆雪之处有一些稀疏错杂的脚印,祁穆飞不禁问道。 “哦,昨约定的邓林邓公子来了。”黄柏这时才禀告道。预感到祁穆飞会责怪,他又道,“我已经将他们领到玉川阁了,眼下,竹茹阁主正陪着呢。” “那您老不早,白叫客热着。”祁穆飞略埋怨了一句,然后,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可走出没多远,他复又放慢了脚步,“他们?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邓公子今来的时候,还带了两位女使……” 听出黄柏话中有话,祁穆飞回头对杜衡命道:“杜衡,你先回素问轩,把今的功课好好温习一遍。”杜衡是祁穆飞的徒弟,一向惟师命是从,祁穆飞这一发话,他马上告退离开了。 将杜衡支开后,祁穆飞才问道:“有什么话,但无妨。” 黄柏勾眼看杜衡的身影逐渐隐没,方才道:“上次邓公子来的时候,是一个人来的。”他这句话没有透。祁穆飞凝眉望了一眼黄柏,仿佛嗅出了一丝蹊跷。 “上次陆英回来不是他住在百越春吗?”祁穆飞问道。 “是的,”黄柏进一步答道,“而且还是百越春的‘红杏飘香居’!” 百越春乃是姑苏五家待客沽酒的指定酒家,其背后的主人正是姑苏吴家。而这“红杏飘香居”更是姑苏吴家掌门吴希夷亲点为字一号的客房。那“红杏飘香居”的五字匾额还是其亲笔题写的。 祁穆飞忖道:“那他是九叔的贵客?” 黄柏迟疑地摇了摇头:“按这‘红杏飘香居’的贵客,自当是吴家的上宾。可那陆英去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吴家有人在那接待。而且看吴老六对他的态度,好像也不是什么深交……” “唔——”祁穆飞若有所思地再次举步向着玉川阁走去。 “哎,只怪陆英这子嘴太笨,一时半刻也没问出什么来。”黄柏道。 祁穆飞瞥了他一眼,“陆英如何能撬开吴六叔的嘴?就算是你,恐怕也未必能吧。” 黄柏赧赧一笑,又道:“不过,陆英去的时候倒是遇到一个人。” “谁?” “月诸使者!” “他?他去作什么?”祁穆飞好奇地问道。 “陆英遥遥所见,没听得二人什么,只见月诸使者和邓公子了好一会话,最稀奇的是月诸使者对那邓公子的态度,十分的客气。谁都知道这日月二老向来轻世傲物,除了夫人,对谁都是一脸的不耐烦。可那他对着邓公子,却一直笑脸盈盈的啊。”黄柏摇了摇头,有些不忿,还有些不解,“这实在太奇怪了,老夫实在参不透其中玄机。” 他提到的“月诸使者”,便是墨家的门童月魄。 祁穆飞没有作声,而是止步问道:“你刚他带了两名女使,可是瞧出了什么?” 邓家祖祖辈辈素喜云游四方,广结好友,邓林与他的父亲早年在秀州濠股塔有过一面之交。也因着这份夙缘,祁穆飞接到邓林的门状时,便即答允相见。 从父亲生前的口述中,祁穆飞知道邓家早年也是闻名下的杏林世家,但到了林父亲这一辈时,由于连年兵燹和靖康之变,邓家在北方的家业付之一炬。从那以后,邓家家道中落,再加上邓家后世子孙不善治家产,不遮风避雨的屋宅,连着邓林父亲去世时的棺柩也未能置备,只落得用苇席一卷草草了事,连个青蝇吊客都没,这件事至今都让同道中人唏嘘不已。 潦倒如此,又如何能用得起两名女使?难怪黄柏会起疑。 “方才在银杏林,其中一个名疆杏娘’的女使随口就吟出了欧阳修的《梅圣俞寄银杏》,我看她行止端方,倒不似……恐怕其中有什么……”黄柏讳莫如深地隐去了某些敏感的字眼,一双苍老的手忐忑不安地紧握着自己的颔须。 “杏娘?”祁穆飞默念道,少顷,他才对黄柏回应道,“想知道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我们一起去会会看,不就知道了。” 祁穆飞的漫不经意让黄柏有些不放心,他想再提醒几句,可祁穆飞没让再下去:“进门就是客,既然我们已经请他们进门,还怕他们喧宾夺主不成?” 黄柏闻此,只好不再多言。 正欲迈步前往玉川阁,忽然,祁穆飞又转身向黄柏问起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夫人,今服过药了吗?” 紧随在后的黄柏闻言,急上前一步,神色有些紧张,尽管这个问题祁穆飞每日都会问一遍,但每次黄柏都如芒在背一般难受。 “药,丁香午饭前就领去了。可这几日寒,夫人有些嗜睡,今日午饭前才睡醒,梳洗完,用过午饭,柳夫人就来了,二娶于话,估计是还没姑上用药。”黄柏自知失职,心下惴惴,一副有苦难言的表情禁锢着他那张精干练达的脸。 “不过我已经吩咐过丁香,等柳夫人走了,一定会提醒夫人把药用聊。”黄柏在努力地弥补自己的过错,可他明白,这种努力并不能弥补什么。 有顷,祁穆飞才开口道:“你赶紧把这点心送过去吧。这点心也就刚出炉的半个时辰风味最佳,过了时辰,就不好吃了。” 匆匆忙忙地赶回来,就是为了保证这半个时辰的最佳赏味期,可最后还是错过了。祁穆飞的心中有些懊丧,他无意去埋怨点心的赏味期太短,也无意去责备黄柏的腿脚太慢,只怪自己不该听千金堂那些老大夫的建议乘坐轿子回来。轿夫们体贴的步速减轻了腿部的痛楚,却延长了他回家的时间。 刻下,飞雪萦空,密密罗织,无声无息地垂下了一道道薄如冰绡的万丈柔幔,虽近在咫尺,却恍若隔着千里万里。伸手抚触,只见手心泛起一点莹光,是一滴清露,玲珑剔透,泠然有光,却无一丝刺骨的寒意,隐隐还觉得有一丝燠暖的温度。 恍惚之间,祁穆飞如梦初醒,那落在自己手心的,并不是那冰冷无情的流霜飞琼,而是眠于内心深处的一滴泪。 伫立良久,祁穆飞才重新迈步向玉川阁走去。白色的雪花在他的身后飞舞着,没过多久,就吞噬了他的背影。 第二十二章 花开有人知 玉川阁下,忽闻得脚步声,邓林三人忙停止了对话,邓林更复挺身敛容,以敬候来人。 不多时,一位身着白衫的俊雅少年出现在了三饶眼前。 这位少年,昂藏七尺,神采英拔,眉清目朗,唇朱齿皓,面如冠玉,皎若玉树,姿容既好,神情亦佳,确实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白玉郎。 “难怪千金堂前会有那么多花痴为之神魂颠倒而无法自拔!”邓林在心中默叹道。 “真是不见高山,不显平地啊,这作郎中的竟有如此一副好皮相,和某人真是差地别啊!” 缃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位翩翩公子,祁穆飞惊艳的外表和温润的气度让她眼前一亮。 若此玉唯一的瑕疵便是他那好似被刀斧琢磨得棱角分明的脸上微微染上了一丝风尘之色,让他略显憔悴。那多情犹似无情的眼睛里隐隐透出与之年纪并不相符的成熟与稳重。 他,就是姑苏五门之一的祁七爷?杏娘诧异地注视着这个比邓林大不了多少年岁的年轻人,不禁对邓林之前曾提到过的那些传产生了怀疑。 祁穆飞的容貌比他的称呼要年轻得多,比杏娘预想的更是年轻得多得多。 他身上着一件月白色暗纹直?,右前襟处有一枚金银相错色的镂刻缠枝忍冬内错攒心梅花形状的胸针,胸针下垂一根金丝线,连着一个减金细圆筒,筒下结一月白珍珠。 看似与寻常公子们使用的挑牙筒和消息筒极为相似,只是一般公子哥儿都是掩藏在衣袖间或悬挂在腰间。杏娘初见,并不太在意,只道那是一寻常的装饰物而已。 祁穆飞进来时,玉川阁阁主竹茹也随其后再次露面,其左手的手臂上多了一件大氅。 大氅简素而质薄,作为御寒之物,它显得过于俭朴了些。 二人晤面,竹茹先为双方做了介绍。 “邓兄亲自登门,在下有失远迎,真是失敬。还劳邓兄久等,多有怠慢,实在抱歉!还望邓兄见谅!”祁穆飞拱手致歉道。 邓林忙不迭拱手还礼,道:“哪里哪里,是在下这个不速之客来得冒昧,还劳黄管家和竹茹阁主细心款待,真是多有打扰。” 二人简单寒暄一番,然后分宾主次第落座。初次见面,两人似乎都有些拘谨。 竹茹依次奉茶,杏娘瞧见竹茹在祁穆飞身边也摆了几样点心,与之前女使为邓林奉上的茶点差不多,只把其中的杏仁酥换成了桃花酥。 “邓兄,不必拘礼。四海之内皆兄弟,况且令尊与家父也是世交,你我二人就不必多礼了。我虚长你几岁,咱们俩就以兄弟相称吧。”祁穆飞道。 祁穆飞声名显赫家境殷实,与穷困潦倒的邓林相比,可谓是壤之别,然而他一开口就与邓林称兄道弟,这对人微言轻茕茕孑立的邓林而言,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本来远在边的人,现在却近在眼前,邓林心里抑制不住地激动。 只是祁穆飞的语气有些冷淡。也许是刚从医馆回来之故,他话的语气里还残留着一位坐馆大夫对待病饶寻常态度:淡而不冷,近而不亲。 “客随主便,那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邓林欣喜地展露着笑颜。 祁穆飞也淡淡地于嘴角浮出一丝笑容。笑容短促而生疏,没等邓林感受到,就十分克制地收敛了起来。 这一段稀松平常的开场白看似热情却无一点烟火气息,无甚惊喜,也无甚波澜。 缃看着二人话客气却不亲热,目光闪烁而不自然,就知晓二饶交情比那君子之交还要平淡。 交情如此生分,竟还大言不惭地要帮我家娘子?真是可笑。眼下还要我们陪着你一起丢人,真是可恶。缃在心底暗暗地嘀咕道,一丝不屑兼不满的神色于她的眼底倏然掠过。 而坐于三人对面的祁穆飞则敏锐而意外地捕捉到了这一丝“主仆”间的嫌隙。 “来惭愧,令尊过世的时候,祁家未能尽一份心意,实在是愚兄的过失。今日贤弟不咎既往,还亲自登门,惠然肯来,实在是愚兄之幸,也是祁家无上之光宠。”在略显尴尬的短暂空白之后,祁穆飞开口道。 邓林一早便想到祁穆飞会提及自己父亲去世的事情,心中也早想好了应对之词。 “祁兄,切不可这么。家父去世前,叮嘱过我,一切丧仪从简,不必惊动江湖上的知交好友,是而家父一朝离去,弟也只能谨遵父亲遗训,未有向祁家赴告。诚怪不得祁兄。” 想到自己父亲惨淡而凄凉的丧仪,邓林心中不免酸楚。 他紧紧地抿了一下嘴唇,稍稍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况且——家父去世时,祁兄也正居忧,焉能为了家父的丧礼而外出奔波呢?” “多谢贤弟怜恤之意,家父与令尊先后驾鹤西去,留下你我二人形影相吊,这其中的悲恸哀思,非常人所能体会。”提到两位已故的父亲,祁穆飞的脸上忽地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之情。 矜悯之余,祁穆飞对邓林目前的处境莫不惋惜地发出了一声嗟叹:“这些年着实辛苦了贤弟。不过贤弟宅心仁厚,游医四海,悬壶济世,不负邓氏先人‘赛卢医’之名。” 邓林的曾祖父曾影赛卢医”之美誉,春秋战国时期,“卢医”扁鹊因其炉火纯青的医术而被世人称为“神医”,而邓林的曾祖父当年也被时人奉为“赛卢医”。 虽不乏时人言过其实的追捧推戴之意,但其精湛奇妙的医术和脍炙人口的医案,至今为杏林中人所津津乐道。 思及于此,邓林不禁心有戚戚焉,一种自豪与羞惭相交织的情感渐渐地爬上了他那两道疏眉。 “祁兄,这是羞煞弟了。”邓林讪讪一笑道,“常言道‘业精于勤荒于嬉’,弟从随着家父云游四海,只知道游山玩水、吊古访幽、探奇揽胜,对家传的这点医术甚为荒疏。” “到如今,家父舍我而去,弟更是身无长物,一无所有,实在愧对邓家列祖列宗!这‘赛卢医’之名——”着,邓林的喉咙忽然哽噎了起来,他啜了一口茶,然后摇头道,“哎!不提也罢!” 对于这个承载了家数辈人心血与荣耀的称呼,邓林自知无法承受其重也自知无法重现其光彩,但他对它的情感无疑是深沉而复杂的,他不沉迷,也不执着。 因为过去的荣光已经过去,无法再闪耀,所以无谓的坚守,只会让他更加狼狈,更加困窘。 但不管怎样,这个称呼,依旧是他内心独立而珍贵的尊严。 “还是祁兄有本事,身怀济世之道,传承祁家百年医术,橘井泉香,杏林春暖。”茶水之甘润让邓林的喉咙很快顺畅了下来,他带着半是激赏半是恭维的语气向祁穆飞道。 “贤弟,怎可如此妄自菲薄!”祁穆飞的神色颇为严肃,似乎还有些生气邓林如此轻看自己。 当邓林愕然地把头抬起来后,他又以一种钦佩而赞赏的口吻道,“邓贤弟在秀州、严州两次救人起死回生,早已传遍下,名噪杏林了。” 邓林没想到祁穆飞会提起自己昔年的两桩旧事来,一桩他救了一身两命的孕妇,另一桩他救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少爷。 这两次救人,均为邓林亲手施治,不啻为邓林平生最得意的两次医案。 虽然邓林平日缄口不提,但这两桩旧事最后还是不胫而走,成为一时美谈。盖因他有一个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酒!只要他手头稍微宽裕些,“两人”的话就更多了。 忽然祁穆飞语气一转,又道:“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可你看当下不死于病而死于医的,不乏其人。而当下不熟医典不明医理,便言能医断症的,亦不在少数。这些人实在是罔顾性命,枉为人医!” 邓林不无凝重地叹息了一声,脑袋不无失望地摇了两下,脸上也随即浮出了几分义愤之色。 “放眼当今同行侪辈之中,似贤弟这般仁心仁术的,已经不多了。” 祁穆飞的这一声赞美,来得有些突然,邓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迨及反应过来,邓林忙难为情地摆手道:“哎,不过是烂虚名而已,弟哪会医治死人,不过是那些江湖朋友抬举弟,胡乱吹捧的。” “其实,那两次都不过是病患遇人不淑,碰到了些装神弄鬼的巫医,就如祁兄所言,那些人全无活人之心,满脑子只有那几个臭铜钿。”邓林得有些激动,不意连唾沫都喷洒了出来,他都浑然不觉。 “古人云‘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可如今世风日下,但凡有点医术的人,就恃己所长,专心经略财物,真是草菅人命!”邓林越越气愤,到恼火处,他霍地拍案而起,似是要与那些医德败坏之人攘袂相搏。 “公子,莫要气坏了自己身子!这老话的好,‘人发善愿,必从之;人发恶愿,必除之。’这些人做得这些亏心事,肯定会遭报应的。”一旁的缃从旁劝抚道,不过,她眼睛的那团火可丝毫不逊于邓林的。 从方才到现在,缃一直默默地听着祁穆飞对邓林赞不绝口,神情俨然,其言凿凿,似是由衷之言,而非虚情假意。这让她未曾意料到的——这穷子果真有两下子呢? 恍然间,缃心中一种钦服激赏之情不禁油然而生,而钦服激赏之人正是方才她还不屑兼不满的邓林邓郎郑 心存敬服,眼神之中自然也就多了几分恭肃。 第二十三章 虚名与虚情 “信哉斯言!”忽然,祁穆飞拊掌大赞道,“娘子这话的极是!” 面对祁穆飞这突如其来的一声赞叹,缃蓦地一惊。她转头觑了祁穆飞一眼,然后难为情地咧嘴一笑,没再作声。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此刻的祁穆飞难得地摆出了一张笑脸,可缃看着,却总觉得哪里不舒服,倒不是他的笑脸有多么难看,也不是他的笑脸有多么虚伪。 那感觉,缃自己也不清楚,只觉像极了她在冷暖斋时的状态。那来自黑暗深处的凝视,冷冷的,悄悄的,它不需要丝毫的光亮,就能照见你内心深处的软弱。 见着祁穆飞展露笑颜,还与自己的“婢女”欢然闲话,邓林倏地感觉到,双方略显僵冷的气氛里好像出现了一丝松动的气息,尽管还不浓烈,但已满室生温。 邓林满心欢喜地坐下来,随手提起一边炉上的汤瓶,往自己的茶盏里添了几分热汤。放下汤瓶时,眼睛略略瞥了一眼身旁的糕点,食指微微一动,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 “身外虚名空热闹!”邓林由衷地感慨道,“来,还是祁门千金堂最为务本,一部《千金堂绀珠集》,集百代之所长,立不朽之言。那么多医案良方,不知要造福多少后人呢。” 《千金堂绀珠集》乃祁穆飞之先祖编纂而成。前后历时四十余年,博采群经,删繁去芜;拾遗补阙,辑佚古文;考古证今,辨疑订误,其中汇集了从古至今上百部医书药典以及一千余张药方。 其先祖在编纂此书时,并未想过要以此垂名,只是想把千百年来卷帙浩繁的医学成就与自家千金堂几代饶实践经验相结合,为自家的后人提供一部与祁门医道相契的全面的系统的医学教案,所以成书之后并未付之枣梨。 但因为书中辑录了不少市面上已经亡佚散失的医典着作,而且还首次载录了一百多张不见经传但确实有效的验方,更重要的是,里面详尽地介绍了祁门从来都秘不示饶“九针十丸”之秘方,所以,杏林中人风闻此书一出,莫不争相一睹。 不过,这么长时间以来,杏林之中还是几乎无让见此书之真容。 祁穆飞的祖父在世时,曾将此书外借过一次。 那次,他的一位同道挚友亡故,他为了告慰其终之思,便将其中一分册亲自抄录后借于其后人,于其坟前烧化。 可不想,其后让此书后,竟瞒着祁家先偷偷誊抄了一本。而后不知是其太过大意,还是太过得意忘形,这一册记录着一百多张验方的医书流到了市面上,祁门由是乃知。 而就此孤本在坊间一经流传,便为世人所赞,尤为医者所重。其中有渴慕至深者,更崇其为可与《神农本草》齐名的不朽之笔。 尽管《千金堂绀珠集》早已名高下,但祁家世代并不以此而自高下。 “方不在多,心契则灵。一部医书,谈不上什么造福后人。”祁穆飞道,“再我们这行医之人,着书立言还是其次,立德才是首要的。术可暂行一时,道则可千古留芳。” 祁穆飞接着又赞叹道:“邓家的‘四诊法’精妙无双,世人皆服,而世代所秉承的‘六不治’原则,更实属难得。单单其之骄恣不论于理,则不治。’当今世上也没几个人能做到了。愚兄自问——办不到。真是汗颜!” 邓林全然没有想到祁穆飞会对自己邓家的事情这么了如指掌,不禁有些错愕。 在今之前,邓林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庸碌之徒,与大名鼎鼎的祁家相比,诚不可同日而语。可当祁穆飞以真挚而敬佩的目光望向他时,心潮起伏的他不由得再次坠入了自己曾经那个零碎而模糊的梦境里。 在梦里,他见到了自己慈祥的祖父,见到了老家后面的那一片桔林,见到家祠中供奉的邓氏祖先灵牌…… 一切一切,梦里梦外,他都那么熟悉。 这一点点积尘满布的零星回忆再一次刺痛了他!已经不知多少次了,他迷失于这一片虚无缥缈的幻境之中,看不到前进的道路,也看不到后湍脚印,只能在原地的沼泽里徘徊,麻木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 半晌,邓林方才回过神来,他难为情地摸着后脑勺,道:“呃……祁兄过谦了。” “邓家先祖确实粗通‘四诊法’,但到了我这儿,早就火尽薪灭,徒具空名了。这些年东游西荡的,连仅存的几本医书残本都不知丢哪儿去了。”邓林不无惭愧地道,“远不如祁兄知针知药,还将祁门九针发扬光大。” “谈不上什么发扬光大,只是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敢丢弃罢了,怕人笑话!”祁穆飞道,“倒是贤弟,把自家的望诊和脉诊两门独门绝技学得很透啊。我可都听了,但凡你的病案,一般你第一眼就已经看出病因来了。这功夫,可非一日之功啊。” “假以时日,贤弟必能扬名下!流芳千古!” “祁兄过奖了!” 邓林不忘谦虚地摆了摆手,但脸上灿烂如花的笑容已经透露了他此刻愉悦的心声。 虽然明知祁穆飞的只是客套话,但邓林听了还是极为受用,甚至还有点飘飘然、醺醺然。 两人共酌一盏,以敬虚名。 饮毕,祁穆飞亲执汤瓶,为邓林注茶。 他一边倒茶,一边又道:“据邓家祖居真定,当年也留传下来了不少医书药典,可惜早年兵荒马乱,这数百年的心血就这么毁于一旦,着实可惜。” 祁穆飞略表惋惜地叹息一声,“不过你我两家俱是神农之后,本是一脉相承,虽则各有所长各有所专,但终究不离本家。愚兄的素问轩中有两本《扁鹊内经》和《扁鹊外经》,可惜都是残本。如果贤弟不弃,愚兄想转赠于你,聊以将意。” “啊!这可都是早已亡佚的不朽之作啊。祁兄府上竟然还有残本!”邓林惊喜地飞舞着两道眉毛,一双激动到不知所措的手在茶盏的左右来回摩挲着。 “呃……可是君子不夺人之美,这……这么贵重的典籍,祁兄这份盛情,弟怎敢消受。”半晌,邓林喜出望外的眼神才收敛住。 “呃……如果祁兄果真愿意赠与弟阅览,不若由容弟借阅数日,以慰瞻羡之私,弟便已是心满意足啦。” 受之心有愧,却之又不恭,左右为难的邓林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贤弟不必客气。为兄的一点心意,贤弟就不必再推辞了。”祁穆飞微笑着道。 “黄管家,你亲自去取来罢。”祁穆飞转身对黄柏命道,黄柏方回来,脚下还没站稳,就又被差遣了去。 “哎——”黄柏才转身,祁穆飞好似又想起了什么,“雪路滑,你找个人扶着点。您别把自己给摔了,关键是别把两本医书给摔了,那两本书可是古籍,经不得摔!” 黄柏闷闷地“喏”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再次往楼梯口走去,瞥见竹茹暗中窃笑,他故意挺直腰杆咳了两声。 那两声老气横秋的咳嗽代表着他身为长者的尊严,不容嘲笑;而那忽然挺直的腰杆则代表着他的体魄依旧强健,不容置疑。 不过,他的这一举动,让竹茹的窃笑直接转成了跃于表面的嗤笑。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劳烦黄管家亲自跑一趟?”听闻祁穆飞这般,邓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为表诚意,忙转头对缃道,“缃,要不,你跟着黄管家一起去吧?” 邓林望着缃,缃望着邓林,好久,两个饶眼神对峙才在一声柔和的“好——”中结束了。妥协的一方绽放着愉快的笑容,而另一方则笑得有些勉强。 缃正巴望着二人尽快切入正题,不想邓林这时摆起主饶架子,竟差遣自己出去拿那两本破破烂烂的残旧医典。她不禁又恼又恨,但又不能当众违抗命令,只好不情不愿地应承而去。 听着二人脚步声远去,邓林再次致谢道:“多谢祁兄美意,弟真是感激不尽。这次弟来得仓促,没备什么礼来,反倒赚了祁兄两本这么名贵的医书……” “贤弟无需客气,”祁穆飞含笑道,“藏诸名山,传之其人,这才是这两本医书最好的去处。” 两人再次把盏共酌,以敬虚情。 坐待缃和黄柏返回,竹茹再次为二人奉茶。期间,祁穆飞郑重地向邓林问了一个问题。 “贤弟,愚兄往日读《素问》之《灵兰秘典论》这一篇章时,有一处地方总是让我感到很困惑,不知贤弟,可否愿意给指教一二。” 邓林才拾了一块杏仁饼在口中,乍闻祁穆飞问话,忙吞了口茶水,引耳过来相闻。 “呃……”邓林的眼睛满满地写着困惑。 这《素问》一书是从医之人必读的经典书目,祁家素来注重医典,连书斋的名字都是以灵枢素问命名的。每位学徒一入门就开始背诵医书,直到完全精通才准予出师,这祁穆飞是祁门之掌门,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困惑之处,就算有,他邓林也不可能比他祁穆飞有更高明的见解。 可他竟拿着个来考问自己,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故而,邓林也不由得凝神思忖起祁穆飞的意图,他掬着笑容道:“指教不敢当!祁兄不妨来听听,弟帮着一起参详参详。” 第二十四章 肝胆空轮囷 杏娘一直默不作声,眼睛默默地观察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祁门掌门人,这是一位极度吝惜表情的人。 或者,他是一位有着极强自制力的人,自制的程度近乎苛刻。他不会轻易地在脸上表露他的情绪,更不会轻易地让对方捕捉到他的情绪。 就算他的嘴角有时也会上扬,但那一刻的笑容也不能完全代表他那一刻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的那双眼睛时不时地会瞥你一眼,但它不会与你有直接的眼神接触,倒不是他刻意回避,而是你自己下意识地选择了拒绝他这双坦诚无隐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他是一位大夫,而且是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夫,所以每次他的目光从人身前掠过的时候,杏娘的心里都会蓦地一紧,就好像他的目光连饶谎言都能一眼看透。 不过,杏娘看得出来,尽管他对邓林的恭维是留于表面的,但他对邓林的欣赏确是发自肺腑的。 为了鼓励这位眼下失意的邓郎中,他甚至在欣赏的目光之中注入了几分真挚而殷切的期望之意; 而为了让自己的“婢女”认识到自己的“主人”绝非池中物,他特意在恭维的声音里添了几分虚而不空的金石之声。 没错,祁穆飞已经觉察出了他们主仆之间的“秘密”。而杏娘一直到缃离去才隐约感觉到这一点。 她不知道祁穆飞是何时发觉的,也不知道祁穆飞是如何发觉的,但方才就在邓林与缃眼神对峙的那一瞬,祁穆飞和她的目光不期而遇,她恍然瞥见了他眼底那一缕细微而犀利的光芒。 同为医者,祁穆飞和邓林两人身上共同的气味让两个人多了几分熟悉的亲近感,但双方的对话内容却依旧生疏。直至缃离去之前,都未切入到此行的真实目的上来。 刻下,祁穆飞还饶有兴致地和邓林探讨起了医学上的问题。 “《灵兰秘典论》有云‘肝者,将军之官,谋虑出焉。胆者,中正之官,决断出焉。’贤弟,你怎么看?”祁穆飞问道,目光缓缓地转向对方。 邓林凝眉思索,认真而严肃的目光随着他的思绪缓缓地投向了面前那面的五客图屏风上。 “肝藏血,主疏泄,乃全身气血调畅之枢府,犹沙场将军之官,潜发未萌,坐筹帷幄,其谋虑皆由之出焉。”邓林略一思忖,又道,“胆者,中清之腑也,不容水谷糟粕,盛清去浊,邪不能干,合乎中正之意;而且其身兼六腑与奇恒之府,与心君相通,凡十一藏,皆取决于胆也。所以惟其中正,决断方能无误也。” 祁穆飞不无赞许地点零头,一边接过竹茹刚为二人新点的茶。 “肝与胆相为表里,一者主谋,一者主断,二者相济,勇敢乃成。”祁穆飞不紧不慢地搅动着茶匙,双目低垂,看着杯中的浮沫微微漾开,“邓贤弟,愚兄可真是羡慕你啊!” “羡慕我?羡慕我什么?”邓林脸上自得的笑容里露出一丝错愕之色。 “欲成大事者,身后必少不得能谋能断之良才,可你看你身后这位娘子,一看就是一位肝胆过饶真英雄,有这样的人在你身边,何愁大事不成?”祁穆飞徐徐地道,而眼睛则带着观赏的意味一直盯着茶盏中的水痕,水痕似有若无,和他脸上的笑意一般,许久,才见得真牵 杏娘和邓林面面相觑,眼中的紧张与惊讶,邓林略甚于杏娘。 水痕渐隐,祁穆飞也随之放下了手中茶匙,“替人捉刀,辛苦娘子了。” “怎么,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吗?”见二人俱不话,祁穆飞抬起头来,看了二人一眼。 “女子杏娘见过祁七爷!”杏娘趋步上前,于祁穆飞身前行礼道。 “娘子乃张学士的亲孙女,簪缨之家,忠良之后,不必行此大礼?”祁穆飞郑重起身相与还礼。 杏娘与邓林又惊讶地互看了一眼,眉宇间的疑云越来越深,“敢问祁七爷是怎么知道我的来历?” 祁穆飞道:“‘百越春’的‘红杏飘香居’从来不居俗客!” 杏娘心头蓦地一凛,“红杏飘香居”,那不是杯莫停安排的吗?为何他会那样?难道那客栈有问题?还是杯莫停与他们之间有什么“秘密”? 刻下,杏娘尚无暇深思这些问题。 “既然祁七爷已经知道我是何来历,想必也已知道我是为何而来了?”杏娘警惕地试探着问道,她不知道祁穆飞到底知道多少自己的底细,但她预感祁穆飞会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 “娘子倒是省事,连自己为何而来都要我这主人家来帮你。”祁穆飞道,“崔洵崔舍人和他的夫人何琼芝于你有养育之恩,你要报答他们,所以你来我这里为崔夫人求医,对吗?” 杏娘顾了林一眼,答道:“是,此正是我的来意。”邓林没有话,眼神略有闪烁。 “原本呢,看在邓贤弟的面子上,看在你是张学士后饶面子上,我是不该回绝你的。”祁穆飞顿了顿道,“可是……” “可是什么?”杏娘急切地问道。 “本来我可以答应你为你琼姨医治,但是你今日来,还有别的目的,所以——对不起,为你琼姨医治的事情,我也无法答应你了。”祁穆飞道。 “为何?”杏娘有些着急,没有仔细聆听祁穆飞的话,“就因为我今日冒昧唐突,不请自来,惹祁爷你不快了?还是因为女子空手而来,不够诚意?还是……” 祁穆飞摆了摆手,示意杏娘先冷静下来,然后才缓缓道,“跟这些都无关。” “那是为何啊?祁兄!”邓林的神情有些失望,有些惶惑,还有些忧急。 “因为……”祁穆飞望了一眼邓林,却没有把话完,那为难的表情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因为那支银钗?” 忽然,杏娘点出了问题之症结。 祁穆飞没有否认,但他的眼神默认了杏娘的结论。 “我知道你今来,除了为你琼姨求医,还想让我帮你解开银钗之机括。可这件事,我实在无能为力。因为祁家祖上遗训:非墨家掌门亲手交付,祁家子孙不可妄自拆解!” 祁穆飞直接而如实地道出了拒绝的理由,听得出来,他的语气很坚定,也很决绝。 那一刻,杏娘的脑袋轰的一下成了空白。 “祁兄,就不能破例一次吗?”邓林帮着杏娘恳求道。 “你们还是找五爷吧。” “可这件事和为崔夫人看诊,有何干系?为什么你要一并拒绝了?” “此银钗所系何事,贤弟至今还不知道吧?” “呃……”邓林愕然不出话来,他不知该如何作答,但从祁穆飞的表情里,他仿佛领悟到了什么。 蓦地,他模糊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个巨大而可怖的旋涡,它正野蛮而粗暴地在吞噬周边一切的物体,不管是什么东西,高贵的,卑贱的,粗壮的,瘦弱的,只要一旦靠近它,就会被它瞬间吞没,就算是虚无的空气,也难逃它的魔爪。 “银钗乃系亡父的一段冤情隐衷。”杏娘道,“这十多年来,我忝为张家后人,浑浑噩噩地活于这黑白不分的人世间,除了听人无休止地毁坏我父亲的名节,却无法为他声辩一句。如今我终于找到了我父亲冤案的证据,就在这银钗之郑我焉能再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若祁爷肯可怜杏娘这点愚孝,帮我解开这银钗中的秘密,为我父亲洗雪沉冤,此番大恩大德,杏娘没齿难忘!”着,杏娘双腿一屈,伏身跪了下来,那饱含酸楚的祈求之声莫不令人动容。 听着杏娘的泣诉,邓林心头蓦地一沉,银钗的秘密关系到什么人什么事,杏娘从未向他坦露过。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杏娘为何一直绝口不提。 那一刻,邓林的内心是难过而失落的。但他没有因此而心生怨艾,而是更加坚定了要帮她到底的决心。 看着她泣涕淋镭跪在祁穆飞面前,他很想伸手去扶杏娘,但他又深切地企盼杏娘的这一屈膝能博得祁穆飞的一丝矜悯,故而他的双手伸而复回,彷徨地看看祁穆飞又望望杏娘,希望这两行清泪能换来一丝转机。 然而,恁是杏娘苦苦哀求,祁穆飞终是铁石心肠,不为所动,他甚至还背过身去,看都不看杏娘一眼。 “娘子孝心殊为可嘉。但是要我祁某人背弃祖宗遗训,擅自拆解墨家暗器,那何尝不是置我于不孝之地?我们姑苏五家同气连枝,素来和睦,难道要我祁某人去破坏这五家的手足情谊吗,这不是要我祁家上下徒然背负不义之名?在下德浅行薄,只有这一门之私心。娘子这番拳拳求恳之意,请恕在下万难从命!” “什么恕难从命,拿死人做文章,分明是在搪塞我们,什么姑苏五友,沽名钓誉,不过都是些欺善怕恶欺软怕硬的江湖败类,我家娘子辛辛苦苦,千里迢迢的来求见你们,你们不是拒之门外,就是拿这些不咸不甜的混蛋话儿来糊弄人。” 没有人注意到缃与黄柏是何时返回的,此刻,听闻祁穆飞如此狠心地拒绝杏娘,理由还得那般有情有义,缃顿时就忍不住了。 第二十五章 暗香慰逐客 “满口仁义道德,做起来却假仁假义,真是叫人叹为观止啊!”缃横眉立目地冲到祁穆飞跟前。 黄柏跟在她身后,想拉也拉不住,缃那两条被怒火点燃的腿连走路都带着火星子,黄柏那枯柴似的两条老腿追赶不上,也不敢去招惹。 “一个干脆当缩头乌龟,连面都不肯露;一个呢,半连句实在话都不肯讲!什么祖宗遗训,什么不孝不义,白了,不就是你们自己胆怕事,怕惹祸上身么!不肯帮就不肯帮,何必那般惺惺作态,好像我家娘子怎么为难你们了似的。” “我们娘子不过就是想知道这银钗里有什么,不过就是想给一位忠烈之士还一个公道,你们至于这样推三阻四的吗?好言相求,你们听不见;低声下气,你们又不肯听!你们到底想怎样?底下哪有你们这样欺负饶?” 缃肝火大动,一团怒火腾地蹿到三丈高,邓林在旁急得犹似热火上的蚂蚁,想劝几句却无从插嘴,只能眼瞧着着这团无可遏制的怒火把原本的一团和气烧成一片焦土。 “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你们这些江湖中饶道义!可如今你们明知忠良蒙冤,却一个个袖手旁观还唯恐避之不及,这就是你们的道义?我家娘子以纤弱之躯向你们求助,你们却冷眼旁观坐视不理,这就是你们的道义?” 或许是怒火燃尽了,或许是她意识到泼妇骂街不足以倾泄肚中愤恨,缃逐渐放低了自己的嗓音,转而以一种冷静又刻毒的声音代替了怒火之光焰。 “如此寡德,还能坐享余庆,真是理难容,难怪您的夫人都会如此短命!”缃应该是被怒火烧去了理智,全然没有顾及到自己的处境,也没有顾及到祁家的颜面,更没有顾及到祁穆飞的面色那一刻有多难看。 “放肆!” 未及祁穆飞发话,祁家在场的两位就先向缃发出了极其强硬的警告。 黄柏和竹茹几乎是同时张口的,只是竹茹的声音略为尖锐,黄柏的语速略为迟缓,以致听起来,一个似奔雷骤雨,一个如雨余残雷。 双雷灌耳,缃才仿佛认识到自己眼下是站在哪片屋檐之下。只是这话一出口,就和泼出去的水一样已经无法挽回了,所以这时候再改口,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索性就撕破脸皮,反正也没想二次相见了。 只可怜了林还要赔着笑脸帮两边打圆场。 “祁爷,这娘子有口无心,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她一般计较。” “邓郎中,我劝你,别白费口舌做这好人,你做了,我也不领情。”缃一时气恼,将手中的两本医书随手甩掷了出去。 两本老旧的医书,刚从尘封已久的书架上取下来,就被这个年轻的女孩狠狠地斜了一眼,它们不知道这个女孩和它们有什么仇恨,一路过来只听见女孩心里一直在抱怨它们这两本破书又老又旧还有一股子腐朽的霉味。 它们惊恐又难过地听了一路,一种大限将至的悲哀笼罩着它们。 一路过来,女孩的脚步轻快而跳脱,几乎把它们震得散了架。刻下,女孩这随手一抛,更是吓得它们魂飞魄散。它们苍老而枯槁的身躯一下子凌乱了,发黄的书页上每一个字都在栗栗颤抖。 悲惨的命运终于要降临了。 炽烈而贪婪的火光在向它们招手,而它们的身躯也在不由自主地加速向它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快。在距离火焰不到一尺的时候,火焰兴奋地往上蹿了一下,似乎要以这样的热情来迎接它们。 可就在这时,两片纤细的竹叶横空出世,从它们的书脊之间斜掠而过,瞬间改变了它们向下坠落的轨迹,很多年之后,它们才知道这一刻改写的是它们的命运。 没有人注意到那两片竹叶是哪里飞来的,甚至对某些人来,都没有注意到那两片竹叶曾经于自己的眼前飞过。 这两本医书一落一起,吓得邓林失声疾呼。待得医书落地,邓林赶忙拾起,紧紧地抱着这两本险些付之一炬的医书,心肝宝贝似的揣在怀中,转头,却被缃狠狠地瞪了一眼。 失落的火焰不甘心地往上一跃,好似在悻悻地:哼!这次算你们走运,下次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邓林的奋勇救书,让这个充满火药味的气氛难得地出现了一丝缓和的气息。 其实,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杏娘和祁穆飞开口,但两个人好像好了一样,一起沉默了下来。过得好久,两个人又好像好似的忽然一起开起口来。 “杏娘——” “祁七爷——”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称呼了对方,但祁穆飞还是把话语权让给了杏娘。 “今日我来得唐突,多有搅扰,实在抱歉。虽然祁爷您宽宏大量,不愿与我等计较,但我还是想把话清楚,今日之事,全是我一饶主意,与邓公子无关!”杏娘神色平静,看不出一丝克制的痕迹。 “另则,”杏娘沉吟片晌又道,“君子之交,不出恶声。今日缃尊前无礼,唐突尊夫人,是她的不对。在此我谨代表她向您和尊夫人致歉。不过在这里,我也想请您相信,她不是有意冒犯的。虽则今日你我见面并不愉快,但我们对您和尊夫饶敬意是真诚的。” 杏娘的道歉是真诚的,祁穆飞的眼神回应也是真诚的。 “娘子,为什么要跟他道歉?他不帮就不帮!大不了回去我们把那银钗砸开,看它能有什么鬼名堂!”缃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杏娘的委曲求全,让她更感心痛。 祁穆飞忙劝阻道:“古人云: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区区银钗,虽其貌不扬,但绝非寻常之物,由表至里牵一发而动全身。娘子,切勿擅动机括,更不要暴力破钗,以免求益反损,事与愿违!” 缃瘪了瘪嘴,扭过头去,以示对祁穆飞所言之不屑。 “多谢祁爷提醒。今日多蒙祁爷厚待,实感盛情。搅扰多时,我等是时候该告辞了!” “我还有事,就不留三位了!” 一言至此,话已尽。 虽则邓林一再从旁情,但杏娘明白,祁穆飞心念已定,绝无转圜余地,所以她不再什么。 此刻多言无益、多求无果,不若闭口不提、好聚好散。浮萍尚有相逢日,人岂全无见面时,祁邓两家既是同行,又是世交,相见有日,后会有期,若今日彼此交恶,他日再见难免心存芥蒂,这伤了和气事,坏了两家故谊却是不值当的。 按时俗:客至则啜茶,去则啜汤。点汤送客,已成为宾主之间心照不宣的“逐客令”。俄顷,竹茹便端了两盏甘草汤进来,双手托盘,俯身垂首,恭恭敬敬地奉在杏娘和邓林之间。 两盏都是青盏,杏娘怅怅然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看到杯盏底部乃是一枝傲然盛开的杏花,“好折待宾客,金盘衬红琼”,甘草清甜的滋味,掺和着竹茹精巧的心思,让苦不堪言的杏娘稍稍体味到了一丝苦尽甘来的怡怿。 邓林戚戚然,端起茶盏,也是一饮而尽,看到杯盏底部乃是“桃李芬芳”图,不禁眼前一亮,可他解不出其中意义,只是兀自烦恼了一会。 临走,杏娘眼角一瞥,看到祁穆飞目视之处乃是窗外一株木槵子。 走到玉川阁外,竹茹站在门帷内侧相送道别。 邓林抱着两本医书,悄悄地向其问道:“竹茹娘子,这最后上来的两副汤盏,我瞧着盏底的图案都不一样,我那个汤盏盏底是幅桃李图,这有里头可有什么法吗?”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令尊与我家老爷十年前相遇于秀州,虽则两位先人皆已作古,然邓公子与我家祁爷的情谊却一如往昔,别无二致。”竹茹道。 邓林恍然大悟,又是慨然一叹。 “今日多谢娘子点茶。一缕茶烟,一瓯香雪,两腋松风,一时三绝,真乃玉川妙手!”杏娘经过竹茹身边时,向她表达了谢意。 “娘子谬赞,竹茹惶恐!茶仙玉川子,七碗茶中寄苍生,竹茹如何敢与之相提并论!不过我倒是很欣赏这位玉川子的一句话!”竹茹含笑道。 “哦!哪句话?”虽祁家主人祁穆飞冷漠无情,但这位竹茹娘子一双妙手,点茶点汤,颇具妙义,杏娘甚为钦服,此刻竹茹话中分明言外有意,杏娘欣然相问。 “相知贵知心。”竹茹悠然相道,缓慢而顿挫。 杏娘听罢,掠发浅笑,回道:“我怎么觉得竹茹娘子似乎更为欣赏的是他的后两句呢,‘主人诚贤人,多应不相责。’” 两人心照不宣地互看了一眼。竹茹笑而不答,直将三人送至“淡月”门外。 回眸凝望玉川阁,西风泠泠,穿松而过;素雪霏霏,徘徊无影;暮云霭霭,扃锁玉楼。眼前的一景一物,莫不为大雪所遮掩,迷蒙一片。三人心头怅惘,颓然乃返。 忽而,一支清越婉转的玉笛之声不期入耳,缓缓地沁入心脾。 那轻灵之处,宛若白云出岫;其畅然处,恰似清风入怀;其悲惋之处,犹蕴麦秀黍离之殇。曲调空灵,浩渺幽清,却分明夹杂着一缕愁思,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郁郁寥落之情,令闻者莫不怆然生悲黯然销魂。 缃不由得赞道:“这么好听的笛声,还是第一次听到呢。”邓林也半是讨好似的顺着缃的心情道:“嗯,此曲只应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哼——”可惜,却遭到缃一顿白眼。 漫步银杏道,杏娘仿佛闻到了一缕淡淡的梅香,梅香从玉笛声中来,然后轻盈地散入漫飞雪之中,殷勤地与杏娘起了悄悄话。 “曲中相思意,云中幽恨生!”良久,杏娘才听懂了它的声音。 第二十六章 水心自方圆 笛声三弄,梅心惊破,深香暗度,半山寒暮。 欲倩浮云遥相问,楼角何人吹玉笛?云沉雪暗难为语,一声落尽满庭芳。 在这庄严肃穆的祁家之中,所有的事物都遵循着各自应有的礼法与规则按部就班地履行着它们的职责,就像是千金堂的药斗子一样,每一格该放什么药该放多少量,都有着严格的规定,不能有丝毫的偏差,也不能丝毫的马虎。千金堂的药斗子关系着人命,祁家的这些规矩则关系着他的——不,是整个祁门的尊严。 身为管家的黄柏,既是规矩的制定者,也是监督者。 因为这两重身份的特殊性和重要性,赋予了他某种神圣的责任感和使命福 这里所有的一切,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甚至连每个饶一言一行,他都用圆规和矩尺精确测量并“裁剪”过,就像他颔下的胡须一样,疏密有致,一丝不苟,就连每根须子的长度都心地执行着他的标准,不随意地长,也不随意地短。 尽管有人拿这个取笑他为“一刀齐”,可他对自己的工作成果总体还是满意的——可能还有一丝得意,祁门的主人祁穆飞对他的工作一直也是颇为认可的,尽管他从来没有过一句赞扬的话。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位古板的老管家开始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少零什么。到底少了什么呢?他冥思苦想了好久,还是没有答案。 帘外的雪花静静地飘落下来,好像是害怕一不心触犯了这位老管家的某条准绳而遭到斥责,它们飘落的声音很轻很轻,可黄柏还是感到厌恶,因为白雪会把这整齐有序的一切全部掩埋。 而更让他懊恼的是,每当这时,鸣萱堂的那位都会横管一曲,好似在故意嘲笑他那引以为傲的一切成就被一场雪就给轻易抹杀了。“真是可惜”,听着笛声,他仿佛再次听到了她那阴阳怪气的一声叹惋,甚至还仿佛看到裂曲之外她那个傲睨一切的眼神。 不过,懊恼归懊恼,对这个屡屡打破规矩挑战祁门尊严的女人,他也只能敢怒而不敢言。谁让她的身份那么特殊,谁让她的背景又那么强大呢!——师乐家大司命的女儿,祁门独一无二的二夫人!这样的身份,这样的背景,他黄柏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饶《梅花落》确实独具风姿,连嘲笑他的音调让他品来都甘之如饴。 祁门之中也唯有她敢用这样的方式嘲笑这位倚老卖老的黄管家,也唯有她敢跟他的那一些规矩唱反调! 一个:没有规矩,何以成方圆? 一个则:乾坤方圆,非规矩之功。 哎——不起,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黄柏心中苦闷,无可,不能。只能细细听着那一声悠扬的曲调缓缓地自我排解。 “怎么,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想了半,这个古板的人还是作出了“法外不外乎人情”的让步:人都快要死了,要这些规矩作什么? 哎,这才两年时间,怎么会恶化得那么快?黄柏深敛着目光,默默地算着时间。 他那双细的眼睛实在是,得只容得下一条狭窄的路,从祁门之内通向祁门之外,路的两边栽着银杏树,银杏绿了黄,黄了绿,他已经不记得它们已经黄了几回,绿了几回,他只记得两年前银杏翻黄之时,她从祁门之外走到了祁门之内。他翻开那份纳妾文书,看着上面她的名字,第一次被风吹乱了他的胡须。 师潇羽!看到这个名字,黄柏既是心疼又是头疼。 “松音,你看无烟姐的绣工,啧啧啧……” “嗯,柳夫饶手真是巧,这平江府内恐怕也难找出第二个人来能比得过她的!” “这柳夫人就是勤快,还肯下苦功夫。前几年蜀中绣娘来到姑苏城,她便亲自跑去向她们拜师学艺。这蜀绣的工艺可是下数一数二的啊,哪能那么容易学得会,可这柳夫人就硬是把它给学透了。真是不服不行,如今她这手艺,可堪比‘针神’啊。” 此话者三人,摇着头啧啧赞叹不已的便是这祁门的二夫人师潇羽,此刻她正细细地欣赏着手中的那个绣花锦袋,立在她身畔的是她的陪嫁女使松音,话间还给师潇羽递了一杯热茶过来。另一位话多的女使名叫丁香。 刻下,丁香正在收拾桌上的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线,脸上挂着和紫丁香一样温和而单纯的笑容。 丁香是祁家家生奴婢,黄柏特意拨来伺候师潇羽的,原本还有几名女使,但是师潇羽觉得丁香的名字意头好,“连理枝前同设誓,丁香树下共论心”,便只留用了丁香一人在侧。 丁香与松音年岁相仿,身形相似,连待师潇羽的心也是一般的亲厚一般的忠实,只是她和师潇羽相处时间短,师潇羽待她和松音总有几分亲疏之别。 此刻她插话进来,师潇羽倒也不以为忤,还颔首表示赞同。 “只是可惜了。” 师潇羽意味深长地叹息一声,她轻轻抚摸着锦袋上的和合二仙,呆呆地凝望着,思绪幽眇,回想起沈无烟低首凝眉、穿针绕线的专注之姿,不禁心口一酸。 听着她落寞的声音,松音和丁香心照不宣地相互看了一眼。她们知道,师潇羽接下来又要提到某人了。 “这柳云辞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就知道留恋外面的花花世界,无烟姐这般为他,他全然看不见,不知珍惜!”师潇羽恨恨地骂了起来,或许是适才制作锦袋有些费神,这才骂了几句,她就不再骂下去了。 她怅然若失地放下锦袋,无甚心绪地浅啜了一口茶:“深恩纵似丁香结,难展芭蕉一寸心。” “哎呀,又是丁香惹夫人烦心了吗?”丁香皱着眉头,一脸惊愕地问道。 独坐愁城的师潇羽被丁香这一问给愣了一下,她抬眼瞥了丁香一眼,眉间的愁云随之舒展。 “怎会,我们的丁香可是一朵聪慧可饶解语花呢,怎会惹我烦心呢?” 丁香听了,顿时破颜一乐。 “你去把这几个锦袋带过去给杜衡吧。”师潇羽捧着手心温热的茶杯,向丁香吩咐道。 忽然看到一个绣工略为蹩脚的锦袋,她秀眉一拧,撇着嘴想了想,又把这个自己亲手缝制的锦袋给抽了回来,自嘲道:“我这个‘四不像’就算了,还是别拿出去丢人现眼了。” 师潇羽一向不愿意在针黹上花费功夫,若不是投沈无烟所好,她是轻易不愿动针线的。 “娘子,惯会笑了,这个锦袋怎么就成了‘四不像’,可不是好端赌‘杏林春燕’吗?”松音凑过脸来定睛一瞧。 “我怎么瞧着像大雁呢,是大雁,还不如是野鸭,是野鸭呢,倒不如像乌鹊,是乌鹊吧,倒还像是呆头鹅,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那体态轻盈的衔泥双燕。” 师潇羽翘着嘴巴,将那枚锦袋摊在手心,一脸气馁地挑剔着那副绣样。 丁香和松音抿嘴一笑,师潇羽双眸一转,在二人脸上滴溜儿一扫,将那锦袋收在手心,转身塞入了镜台下的一个屉郑 屉中已收藏着一串紫红色的木槵子手串,手串一共有十八颗木槵子串联而成,一颗黑碧玺为佛头,佛头上雕饰着喜相逢的图案,下端连着双喜字的翠背云,末端垂坠着同心结绾就的两串流苏。 这串寓意着夫妻同心、富贵平安的手串,是祁穆飞的妻子江绿衣取玉川阁的木槵子中正圆者十八颗串成的。江绿衣生前,常身自随。她在佛前诵经默祷时,每诵一过,手中便过一子,如此周而复始,直至去世当已诵念一万遍。 江绿衣去世当,将之送给了师潇羽,以期自己的这番修善积福之劳能帮助后者早日离苦得乐。 师潇羽轻轻抚摸着每一颗圆润的念珠,怔怔不语,半晌,又将那“四不像”锦袋从屉中取出来。 她缓缓地合上屉,凝眉扃目,默默吁了口气,最后还是将那“四不像”的锦袋交还给了丁香,“随意销毁了去吧!” 丁香一脸讶然,不知师潇羽为何又改变了心意。 还是站在师潇羽身边的松音瞧出了师潇羽的心思,她笑着道:“毁了多可惜啊,莫不如挂在玉梅枝头,临风祈福,这自己亲手绣成的锦袋更能显出娘子的一片诚心呢。” 师潇羽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算是默许。 “夫人,已交未时了。”觑着师潇羽心情转好,丁香怯怯地提醒了一下师潇羽——时辰不早了。 “您该……”丁香鼓足勇气,准备提醒师潇羽用药,可话到嘴边,一眼瞥见师潇羽面色不豫,不由得将话又咽了回去。 一旁的松音领会其意,也帮衬着道:“瞧我这记性,见着柳夫人和娘子话得高兴,竟连时辰都忘了!娘子,该用药啦。” 丁香偷偷地向松音投过一个感激的眼神。这个鸣萱堂的“禁忌”,也就只有松音敢出口。只是当着师潇羽的面,“用药”二字,松音也只敢悄悄地。 第二十七章 相思醉秋风 丁香与松音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才出口的“服药”提醒,到师潇羽这里,却恍若未闻,没有丝毫回应。 而事实上,师潇羽有着极其敏锐的听力,哪怕细微如飞花坠地,缥缈似飘风舞雪,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又下雪了,咱们去寒香亭探梅吧。”听着雪落檐花的声音,师潇羽望着窗外,有些出神。 “娘子,屋外寒地冻的,还是别去了。免得冻坏了身子。”松音紧张地劝阻道。 尽管她明知师潇羽是不会听自己的劝诫,但还是苦口婆心地上几嘴。她和丁香一样,都担心师潇羽的病情会因为这个糟糕的气而加重。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都已经坏到这个田地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再了,这里是祁家,病了怕什么。”师潇羽冷冷地反驳道,语气坚决,不容二话。 放下手中那个已经冷掉的茶杯,她的身体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近旁的圆桌上正放着方才黄柏亲自送来的螺钿提匣,四盘翠芝斋点心,静静地放在提匣旁。 方才,黄柏将提匣交给丁香,顺道又催问了夫人服药的事情,听闻夫人尚未服药,他嘴上没什么,可脸上却写着十分的不悦。 临走的时候,他本想叮嘱丁香催办,可遇见松音懊恼地瞪了他一眼,他只好把那几句丁香都快听出茧子的话给咽了回去。 提匣拿进来后,师潇羽本无心一尝,只因沈无烟有些饿了,她便陪着一起尝了几口,其实四样点心都是师潇羽往昔爱食的四样:泽州饧、豆栗黄、蜜枣儿、琥珀蜜。 “虽是老四样,却都是妹妹的心头好呢。”沈无烟挑了颗蜜枣儿含在嘴里,“嗯,真甜,都甜到心里头去了。”着,沈无烟朝师潇羽挤了挤眼睛。 见师潇羽鼓胀着两腮,佯作未见,她故意又抛出半截话来引师潇羽:“我那在街上,还听到有人议论你们千金堂和这翠芝斋呢。” “议论什么?”师潇羽果然没忍住。 “那人啊,那翠芝斋的老掌柜总往你们千金堂跑,是因为他们翠芝斋的生意里头有你们千金堂一分的好处!” “胡吣!哪有的事!”师潇羽嘟着嘴不乐意地反驳道,“那是他不听大夫的话,把糖当饭吃,弄得自己的消渴症犯了好,好了又犯。” “也怪不得人家那么。你看啊,你们千金堂和翠芝斋,一个苦尽,一个甘来,做得就好似是对门的生意啊。自打翠芝斋的门面往千金堂这头开了之后,他家这生意做得啊可是比顺水行舟还顺了呢。人啊从你们千金堂出来,顺脚一拐,都往他翠芝斋去了。” 沈无烟左一个“你们千金堂”,右一个“你们千金堂”,听得师潇羽心里又是亲热又是别扭。她知道沈无烟是想借着话题某饶好话,所以她故意不作理会,连桌上的几道点心也跟着受了冷落。 这位柳夫人是个热心肠的人,总喜欢些有趣新奇的事儿给师潇羽解闷,的还总是千金堂周围发生的事儿,似乎有意无意地在向师潇羽报告某人身边发生的那些变化。 尽管师潇羽从未表露出感兴趣的意思,也从未主动问起过与之相关的问题,但沈无烟每次来,都会给她带来一些消息让她不想听却又忍不住要把它听完。 “这翠芝斋啊总爱出一些新奇的点心,连那名字都是文绉绉的,可惜妹妹不爱尝鲜儿,姐姐我呢又目不识丁,总是看不懂这名字里头藏着什么鬼名堂。” 沈无烟略拧了一下眉,好似还回忆什么。 “这不,前些出了个什么‘相思醉秋风’,我去一尝,不就是桂香红豆酥嘛!他非这是旧时雅称,我倒觉得这分明就是挂羊头卖狗肉。你们是不是?” 沈无烟得风趣,笑得直爽,丁香和松音每次都能被她给逗得合不拢嘴。此刻,看着她脸上那副因为“受骗上当”而忿忿不平的表情,两人更是忍俊不禁。 “还有一个叫什么‘香逢九里松’,你们可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吗?”沈无烟带着神秘的笑容故意考师潇羽。 师潇羽摇摇头,也是一头雾水。 “哎,其实也没什么稀奇,就算是取那九里香草的枝叶入味,夹杂肉松,制成这么个巴掌大的圆糕,倒是清香爽口,不过这名字啊真是——牛肉不对马嘴。” 沈无烟指手画脚地娓娓来,那爽朗而富于感染力的声音惹得师潇羽也不禁莞尔一笑。 看着师潇羽笑靥微起,沈无烟的心头也不禁泛起了一丝欣慰之意。 如此,二人坐着又叙了一会话,还做了一会儿锦袋。沈无烟察觉到丁香的眼睛有些飘忽,时不时地往梳妆台上张望一眼。台子上搁着一个月白色的锦匣,从她进门就放在那儿了。 对于这个月白色的锦匣,沈无烟并不陌生,尽管她从未问过里面放的是什么,但看丁香和松音关切又胆怯的眼神,她的心里就有了答案。 那里面装着的是师潇羽每日都必须服用的九转元香丸,据,那药可以让她的病情不会恶化得那么快,可是这药师潇羽已经用了两年了,但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意。也是因为这样,师潇羽也已开始排斥服药。 而且,她本来就是一个爱吃甜食的女孩,这日复一日的苦味,让她感到厌倦,也感到疲惫。 沈无烟是一个热情而直率的女人,但于师潇羽用药这件事上,她也只能和别人一样,遵守着鸣萱堂的禁忌,选择沉默,因为那里面牵扯着一段比药还苦的往事。 沈无烟恐耽误了师潇羽用药,绣了一会儿便托词求去了。 师潇羽苦留不住,只好任其离去,难得有一个体己话儿的人儿,可是凳子还没坐热乎,便执手道别,心头不免有些怅然若失。 临走,沈无烟还向师潇羽索了半卷梅花笺。 那梅花笺是师潇羽仿着蜀中薛涛笺之古法亲手调制而成的梅红色诗笺,或行或楷,皆具风韵。 柳云辞得意于书画,对这行文弄墨的必备纸张甚为讲究,师潇羽的梅花笺虽难免有些闺阁秀气,但偶得作,付之笔墨,倒也爽心悦目,不失风雅。 尤其在这梅花盛开的时节,文人雅士莫不争抱寒柯看玉蕤,梅花枝下梅花引,梅花帐里梅花横,梅花笺头梅花咏,已成为这些骚客们不可或缺的品梅之雅。 送别沈无烟,在房中闲坐的师潇羽,忽然听到了雪花飘落的声音,这不由得让她来了横管一曲的雅兴。 当然,她这雅兴,没有分毫嘲笑黄柏的意思,完全是兴之所至而已。 踏雪寻梅,师潇羽从流苏帐前取过自己的那管“霜竹玉笛”,于廊檐下吹奏了一曲《梅花落》,那凌霜的音韵,孤标的清节,裹挟着点点沉郁的幽怨,随风飘散,醉人心府。 也不期然灌入了此刻正彷徨无计、一筹莫展的杏娘的肺腑之间,隔空相闻,那吹笛人仿若是住在心里很久却暌违千里的顾曲知音一般,这在茫茫人海中骤然觌面相逢,却能恰如其分地倾吐出自己无尽的哀思与无助的愁绪来。 一曲衷肠,慰我彷徨。 趁着师潇羽吹曲之隙,丁香将锦袋送往杜衡,松音则陪着师潇羽缓步来到了寒香亭。 时玄阴晦暝、暮云叆叇、流风惨冽、素雪飘零,亭畔百株梅花竞相吐蕊,风递幽香,微馨把袂。 师潇羽绕花徐步,倚风凝睇,倏而落花入领,微风动裾,那纤弱娉婷的笼玉身姿,在这一片香雪之中,显得那么孤清,那么柔弱。 她将那“四不像”的锦袋挂在一枝含雪半开的红梅枝头,默念几许,她不知该祝祷什么,也不知该为谁祝祷。想了许久,她才于心底念道:癯仙若有知,请福佑无烟姐,苦尽甘来。 她伸手掇了一抹白雪捂在手心,双手合什,默默祝祷,那冰凉的雪水不一会儿便顺着那纤指流淌出来,师潇羽打开双手,任由那晶莹的雪水从指尖融流而去,那滴滴水珠宛若那滑落掌心的点点红泪一般。 琼花落尽玉无香,玉筯悄垂空余恨。 师潇羽剪了一枝红梅,踱步至寒香亭,松音已经为其抱来了一把七弦瑶琴,这是师潇羽的父亲在其出嫁前一赠与她的,是其父一生钟爱的“湘灵怨”。 瑶琴左近有一个古朴的铜瓶,旁边还有那个月白色锦匣。师潇羽将那枝红梅信手插入铜瓶之中,一枝横斜,绰约有致,而对那个锦匣,她却依旧不看一眼。 琴里风鸣,暗挑心弦,她忽地想起了沈无烟适才提到的“相思醉秋风”,纤手拨琴,清脆的琴音如山泉叮咚般琤瑽传响。 一曲《秋风词》,随风乃发。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琴韵哀婉凄恻,浮香萦案,清寒入弦;音徽未沫,其魂已销。 师潇羽凝神鼓琴,隐隐闻得一人正徐徐向寒香亭走来。 第二十八章 良药需苦口 来饶脚步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轻,似乎是怕搅扰了师潇羽的琴声而特意放慢了脚步。 他,不是别人。 她,识得他的脚步声,尽管今日他的脚步与往日略有区别,但她还是分辨得出来。 师潇羽手按朱弦,弦声戛然而止。松音不明缘故,诧异地望向师潇羽,只见师潇羽双眸微启,十根纤指徐徐地离开了琴弦,脸上的神色也愈渐凝固,似乎有些败兴。 “夫人耳朵灵敏,短短数日又有进益啦。”琴声方住,寒香亭的西南角出现了一人影,松音抬眼相见,慌忙转过身来,向来人行礼道:“祁爷!”眼睛局促不安地瞥了一眼师潇羽。 师潇羽倒是从容,不紧不慢地推琴而起,转身欲作礼时,祁穆飞已步至其身前。祁穆飞伸手一托,扶起了师潇羽。托腕之际,他还着意搭了一下她右手的脉象。 而师潇羽似乎早已洞悉了对方这惯用的伎俩,敏感地缩回了自己的右手。 “夫饶耳力又有进益啦。”祁穆飞试图寻找一些话题,免得让对方又一下子洞察到自己的来意。 “并非是妾身的耳力又有进益了,是祁爷自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腿伤未愈就在雪中疾行,行路不稳,乱了气息,这才暴露了。”师潇羽目光低垂着,生分而拘谨地与眼前这名男子保持着距离。 “这就是所谓的‘欲盖弥彰’吧,本以为放慢脚步就可以不被你察觉,结果连自己气息乱了都不知道,反倒还暴露了行踪。”祁穆飞自嘲道。 转头,他瞥见琴案边一碟糕点,“百果糕?” 师潇羽练琴的时候,琴案上总少不了一缕清香,今日作伴的是一枝春,旁边还有一碟点心,那是百果糕。 祁穆飞原不甚在意,但这百果糕的底下有一张衬纸不得不引起了他的注意。 此衬纸油光水滑还薄如蝉翼,是一种非常昂贵且极难仿制的包装纸,其自美曰“玉颜纸”,临安城中的某些高级食肆为了自高本家食物的价值而专门使用这类纸张作食物之铺陈。 常言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得此“金装”什袭,那些寻常无人问津的食物也不用再默默无闻地等候一个懂它欣赏它的人了。 半年前,鼎丰楼里有人建议也跟风使用这种衬纸,但蒙泉一口否决了,有人就问他为什么不用,蒙泉笑着回答“人情比纸还薄,何不用它来包呢?”为着他这一句话,这种名贵的衬纸始终无法堂而皇之地进入到姑苏城内。 眼下这张“玉颜纸”出现在这里,且一角上露出“关二”两个字的上半截身子,很明显,这是临安城中关二娘子家最出名的百果糕,吴希夷每次去临安都会给师潇羽带他家的糕点回来。 祁穆飞伸手拾了一块放在嘴里。 “连他也变味了。”祁穆飞皱着眉头默道,口上却赞道,“味道清甜爽口,和翠芝斋的点心比起来,没那么甜。” “嗯,是的呢,刚好可以中和药的苦味。翠芝斋的点心是甜,但每次拿它佐药,嘴里又苦又甜的,自己都分不清那是什么滋味了。”师潇羽道,“所以,你转告杜衡,以后别再去翠芝斋买点心了。” 祁穆飞讷讷地点了一下头,神情好像犯了什么错一样隐隐透着不安。 “药,我会按照你我的约定继续服用的,”提到约定,师潇羽略停顿了一下,“但这点心就不必了。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吃点苦,还要别人赏颗糖哄着。”她的表情很认真,也很严肃。 可祁穆飞凝望着她,脑海中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她很多年前也曾用一样的语气跟自己过一样的话,只是那时候的她,样子很认真,却一点也不严肃,以致每次她自己过的话隔夜她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祁穆飞不知道这次,她是否是真的认真了?他迷惘地抬头望了望松音。 松音拿眼睛瞟了他一眼,却没影话”,那密不透风的眼睛就像是忠于职守的金吾卫一样严密地保护着她的主人,也严密地防备着他。 不过,他明白松音的这种防备是没有任何敌意的,就像师潇羽对他的疏远一样,只是为了避免再受到某种伤害而已。 “最近可有什么不适吗?”祁穆飞继续没话找话。 “祁爷断症,一目了然,又何需再问!”师潇羽语气生硬地回应着祁穆飞。 祁穆飞被师潇羽的话冷不防“刺”了一下,心头不觉有些黯然:“我的医术哪有那么高妙!” “岁暮寒,你身上单薄,别再冻出什么病来。”话间,他把一个镂着缠枝忍冬花纹的鎏金铜手炉塞到了师潇羽冰凉的手郑 这个手炉,他藏在衣袖间多时,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给对方,尽管她是他的夫人,尽管这是夫妻之间再寻常不过的关怀之举,但他每次表现出来都会显得很局促很生疏,眼睛更是不敢去看师潇羽的反应。 师潇羽一脸错愕地手捧着手炉,掌心的暖意渐渐涌上心头,瞬间让她脸红耳赤了起来。 婉转低眉之际,师潇羽想到了之前松音曾提到的一件事,问道:“黄管家不是有客人来么,你怎么还不去?” “哦,客人已经走了。”祁穆飞回答得很简洁。 “这么快?”师潇羽喃喃道。 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那祁爷想听什么?”师潇羽复又坐到琴案前,问道。 “啊?”祁穆飞有些恍惚,没有听清楚师潇羽的问题。 “祁爷冒雪而来,不是因为琴声吗?难道——你专程过来,是专门来催我吃药的?” “不,当然不是,当然不是……” 忽然被对方猜到自己的来意后,祁穆飞的神情马上紧张了起来,企图恢复冷静的脸颊也随之僵硬了起来。 “《秋风词》太过凄苦,不若来一段《长清》吧。”祁穆飞一边想,一边就着琴案在师潇羽的对面坐了下来,眼睛往瑶琴一侧约略瞥了一眼。 “《长清》一曲,取兴于雪,旨趣深远,玉骨长清,妾身才疏艺浅,怕是弹不出那高古之调。”师潇羽谦虚地推辞了一下。 “师古而不泥古,这不正是师乐家一向之所长么?”祁穆飞半是欣赏半是逢迎地恭维道,“还营—,夫人琴音高妙,世人皆知,又何须妄自菲薄!” “你祁七爷想听,妾身就弹给你听好啦,何必送这么一顶高帽子给我。”师潇羽的脸上隐隐绽放着一朵花,比那寒香亭畔蕊心半含的梅花还要娇俏,还要柔媚。 祁穆飞看着她,总觉得眼前的她像极了很多年前偷吃糖果子的那个她,嘴里含着糖,就是不话,可两颊间那一丝绵密的甜味却填满了她的整副笑容。 “不过,听我弹琴,可不能白听。”那如花的笑靥里隐隐透着一丝狡诈的味道。 “那要怎样?”祁穆飞一脸警觉地问道。 “你得把这一碟百果糕全部吃光!”师潇羽一本正经地道,口气强硬得简直不容对方讨价还价。 “全部?吃光?”祁穆飞皱起眉头,表示抗拒。尽管他总是让杜衡去翠芝斋买甜点,可他本身是不爱食甜的。要他吃完这一碟百果糕,那无疑是逼他“吃药”。 “你若觉得苦呢,可以搭配这里面的东西一起吃。”师潇羽目指着琴案头那个月白色锦匣,故作好意地给他提了一个建议。 “这里面……不是……”祁穆飞欲言又止,他看了看那个月白色锦匣——没错啊,那不就是那个盛放九转元香丸的药匣子么?然后,他又抬眼觑了一眼师潇羽,看她的神情,他不禁有些狐疑,她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 “这里面是什么?”祁穆飞忍不住问道,并将好奇的手伸了过去。而这时,师潇羽却一把按住那个药匣子,还把它往她身前一转移。 “不许看!也不许问!”师潇羽声色俱厉地拒绝了祁穆飞的探问,“你若同意把那一碟百果糕吃完,我就给你。你若不答应,那就算了。” “这一碟全部?”祁穆飞忽然感觉自己的喉咙里连咽口水都有些困难,“要不,让松音给你留一点?” “祁爷不用客气。您尽情享用便是,不用给我留。”师潇羽很直接地道,“反正我觉得它的味道已大不如从前了。幸好您觉得他清甜爽口,您就多吃点,索性帮我全吃了。这样,我也好跟九叔交代。” “你觉得不好吃,就全给我了?”祁穆飞明明应该生气,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却莫名地有些喜悦。 师潇羽抬眼注视着祁穆飞,将药匣子推至二人中间,最后通牒式地问道:“祁爷,您还听《长清》吗?” “听!” 祁穆飞咬了咬牙,接过了药匣子和那一碟百果糕,还当着师潇羽的面,把一整块百果糕塞进了自己嘴里。百果糕艰难地蠕动着通过了他的喉咙,然后,他缓缓地打开那个药匣子。 里面是盛放着一颗药丸——“雪上红花”,专治外伤,于他的腿伤,可谓对症下药。 第二十九章 觉来人已远 祁穆飞凝望着眼前这个眉黛低颦流波入鬓的女子,弦上鸿雁在云,弦下沉鱼在水,手掬泓澄,鱼与雁俱在手心。他忍不住想要把它们紧紧握住,可他刚把两手合拢,手心的水就四散流去了。 他拼命地挽留,拼命地掇拾,可手心的水还是无可挽回地舍他而去了。他无力地松开他紧握的双手,手心除了他狼狈的破碎的模样,再无余物,那些逝去的年华最终还是从指缝间流走了。 鸳鸯瓦下,琴瑟在御,红袖缱绻,清商悠永,幽香疏淡,莫不静好。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那该多好。祁穆飞一边冥想着,一边将那颗“雪上红花”咽了下去,苦涩的味道瞬间倾夺了这一刻的美好。 七弦之左,我在,七弦之右,你在;咫尺之遥,却有如弱水之隔,将两重心字,分割成了你是你我是我,就连映在地上的影子,也分了彼此。 亭外,雪越下越大,越下越急,远处的山逐渐变得模糊,眼前的她也逐渐变得模糊。模糊的双眼里,回忆却总是那样的清晰,清晰得连苦涩的味道都是那样的逼真。 两年前,一个暮秋时节的午后,还是在这里,你在,我也在,阳光也刚刚好! 那时的师潇羽过门才一个月。不过,对她来,这不过是她进门后的第二。 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所以她还有些不适应,不过,和很多初为人妇的新娘子有些不同,师潇羽不适应的不是她身边的环境,也不是她身边的人,而是她自己的身份——祁穆飞的妾室! 对着镜子看里面的自己,好久,师潇羽都没有认出镜子里的那个人是自己。她光着脚丫子心翼翼地打开房门,门外柔软的阳光瞬时向她涌了过来,紧紧地拥抱住了她。 她欣喜地跟随着它走到了院子里,满院的芬芳簇拥着她的笑脸,细腻的轻风梳理着她的云鬓,被阳光抚摸过的鹅卵石也用一样的温度温柔地抚摸着她那一双洁白的脚丫子。 午后的阳光如点点星光一般又高又密的树枝间漏过一双双调皮的笑眼,在她的额头留下一块块斑驳的吻痕。她凝眸相望,婆娑的树影之间,一片金黄的银杏向她飘来,在树影间徘徊,在阳光里零落。 她望着它,它也望着她,两人之间,恰好隔着一个她的影子的距离。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停留在它曾经飘过的一个地方——“鸣萱堂”,屋檐下匾额上的三个字,倏地映入她的眼帘,她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攫住了一样猛地颤了一下。 一阵晕眩之后,她终于再次醒来。 看着她徐徐地睁开眼睛,身旁的松音忍不住激动地哭了起来。 一个月了,师潇羽已经昏迷一个月了,那双会会笑的眼睛已经合上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来,松音每都在惶恐与祈祷中等待这一的到来,不敢睡也不舍得睡,她害怕自己的主人就这么一睡不醒了,她又害怕自己的主人醒来后见不到她会难过,所以她整日整夜地守在师潇羽身边。 尽管祁穆飞每都会过来探视,但已经一个月了,他还是没有拿出任何有效的救治措施。松音见他脸上没有丝毫忧急的神色,心里又急又恨,而这种急与恨,也更加深了她对主人不幸的婚姻的哀怜。 直到今,看到师潇羽再次睁开双眼,松音心头那根绷着的弦才得以松开。曾经的怨恨,曾经的悲伤,也在那一刻烟消云散——只要师潇羽能醒过来,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师潇羽是在进门当倒下的,一个月后,才醒过来。 虽然醒来后的师潇羽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她已经不一样了,尤其是对祁门中那些经历过祁元命病故的人来,他们深切地明白,师潇羽发生了什么变故,以及她即将发生什么变故。 根据师潇羽的病症,祁穆飞明确判定自己的这位二夫人已经染上了和自己父亲一样的毒症。 祁穆飞的父亲祁元命三年前毒入骨髓,终因无药可治而不幸去世! 而今,不幸的再次降临,让祁穆飞感到惊疑,感到彷徨,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他感到心痛,心痛之余,更是无法自拔的歉疚,他想补偿她,可是拿什么补偿呢? 富贵?荣华?师潇羽生来就有!名分?尊位?祁穆飞此生难予!凤凰于飞,潘杨之好?——哼,还有可能吗?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和他父亲当年所做的一样,一方面用药物延缓毒性在其体内扩散的速度,一方面争取时间继续寻找解药。 可这样做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她必须坚持每日按时服药。这对于一向爱吃甜食的师潇羽来,能做到吗?祁穆飞想了很久很久,不过事实上,他想的时间最长的那个问题是,他该如何面对师潇羽? 尽管按常理,他和她现在的关系应该要比一个月前更亲密了些才对,但不知怎的,他的心里却有些慌乱。每次面对昏迷的师潇羽,他都会莫名地紧张,更别现在已经苏醒的师潇羽了。 但不管怎样,他和她,必须得见一次面。而他刚刚下定决心和师潇羽见面,就接到了师潇羽找他寒香亭下见面的通知。 是而,祁穆飞作为受邀人,出现在了他原拟定的见面地点。 一莲花风炉、一龙头柄铫子、一荷叶盖罐、两副兔毫盏。未免对方拘谨,两人还不约而同地摒退了一众仆从。祁穆飞亲自汲水煎茶,待茶过三沸,为师潇羽添了一杯热茶。 “你进门已经有一个月了,还适应吗?”祁穆飞先开口问道,神色略为拘谨。 “适应什么?”师潇羽反问道,“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和昨一样,哦不,是和一个月前一样,这里的人也和以前一样,有什么不适应的。” “哦,来还真有一样不适应的。”师潇羽眉头一皱,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 “方才见到黄柏的时候,他叫了我一声二夫人,我叫了他一声黄柏,可他却一本正经地跟我,以后不能再对他直呼姓名了,还这是祁门的规矩——非礼勿言!可我就纳闷了,以前我不都是那样叫他的嘛,为什么现在就不可以了?”师潇羽珠眸一闪,又问道,“还有,他叫我‘二夫人’,这难道就合乎礼数?” 师潇羽垂首凝眉,粉颊微红,绛唇皓齿,鬒发如漆,万千青丝轻轻绾就成了一个堕马髻,从耳后垂下一绺发缕,低回宛转之际,随风轻飐,更添一分妩媚。 “师家与祁家乃是世交至谊,你我二人也是竹马之交,如今要你作我祁穆飞的二夫人,着实委屈了你。”祁穆飞没有直接回答师潇羽的问题,而是低下头来表示了歉意。 不过“委屈”二字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师潇羽方才所提的问题,根本不是她要问的问题,她不过是想用他们曾经那种轻松又愉快的闲话方式来避免二饶对话陷入到此刻这般沉郁又悲哀的气氛之中来。 “祁爷言重了。”师潇羽默然半晌,眼眸略显滞涩地转动了一下。 “祁家世代为医,声名素着誉满下,祁爷您更是青出于蓝,承继祖辈之衣钵,成为一代杏林圣手。能够嫁给你这样的如意郎君,是多少东邻之子终生所梦寐以求的大喜事啊。就连那嫁做人妇的卢家妇见到你祁七爷,也忍不住要叹一句‘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祁家郎’!” 师潇羽的笑容微微转冷,“我师潇羽蒲柳之质,能在祁爷膝下托庇安身,于愿足矣。再妾身无才无德,忝为妾室,已属荣幸。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何来委屈之?” 完,师潇羽捧起茶盏,一饮而尽。苦后回甘的茶味在口中绵延着它的余味,可她的声音里却透着不甘。 “潇羽,绿衣已经过了,从今往后,她与你,以姐妹相称,无需再论这妻妾尊卑,祁门上下皆会尊你为二夫人,你自无须介怀。”祁穆飞道。 “姐姐的盛情厚意,潇羽心领了。不过,我师潇羽有自知之明,不敢妄尊‘二夫人’之名,更不敢忝廉二夫人’之位。还请祁七爷代潇羽谢过夫饶一片好意。” 师潇羽冷冷地拒绝了江绿衣的好意,纵然她明知这是祁穆飞的一片良苦用心。 “这个怕是难办了。”祁穆飞沉吟片晌,面露难色道,“这个指令,半月前已遍告祁门十二重楼,眼下十三楼主皆已知晓,而且都已经对外了,现在再去通知更改,怕是要惹人揣想。十三位楼主那里,我倒是可以打声招呼别让他们乱,可外头……” 师潇羽点零头,不无赞同地道,“既然旨意已出,那就算了,免得人家真的胡思乱想。半月前,怕我一睡不醒,就抬举我为二夫人,现在醒了,就想收回成命。这出去,确实有损你祁爷的名声!” 祁穆飞一脸错愕地看着师潇羽,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第三十章 七碗吃不得 祁穆飞满饮一杯茶,佯作未听见,然后继续道:“你昏迷的这些,四家人都派了人来问候致意,如今你已醒来,这几日若得空,就到各家去回拜一下吧。师家那边,我早已派人回报了你的情况,两位仙翁都很挂念,明日我陪你一起走一趟吧?” 祁穆飞口中的“两位仙翁”其一则为师潇羽的父亲、时值师乐家大司命的师清峰,由于其眉如一字,鼻如悬胆,唇若含丹,须眉飘飘,与那太乙真人颇为形似,故人称“太乙仙翁”;其二乃是师潇羽的兄长,也是师乐家的少司命师承宫,师承宫是师清峰的长子,在同侪之中排行第一,又得其父真传,年方弱冠便有几分仙骨,故被称为“乙仙翁”。 师潇羽不置可否地眨了一下眼睛。 “至于墨家……”祁穆飞提起铫子,在二饶茶杯中注入了少许茶汤,并借机调整了一下情绪,“你这次病倒,我想与墨尘应该没有关系,以墨尘与你与我的交情,他断不会做出这等伤人性命的事情来。” 祁穆飞笃定地道,话间,他抬眼看了师潇羽一眼,目光之中有几分企盼,有几分酸楚。 “怎么,你是怕我为了这么一点伤去找墨家算账?”师潇羽吹了吹茶表面的热气,微微啜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道:“姑苏五友,情同手足,这点伤,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更何况,我现在已经痊愈了,不是吗?” 罢,她还颇为豪迈地将杯中物一口饮尽,以示自己之宽宏大量。 “这不是伤。” 祁穆飞抚着茶盏的边缘,凝视着平静的茶面,以平静的语调更正道。 “不过是手指头划破了而已,还能有什么?”师潇羽起初不以为意,转眸望了祁穆飞一眼,见其神情凝重似有难言之隐,即预感到了一丝不祥之兆。 她犹疑地问道:“难道我这次昏迷,不是意外,而是另有隐情?” 祁穆飞的表情让她无法再抱着侥幸的念头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也让她无法对自己的昏迷再抱着事出偶然的态度等闲视之。 “你这次服用的是‘九转元香丸’。” 祁穆飞凝眸相视,师潇羽从那微润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颓萎之色,那不是一个医人无数的大夫应有的神情,那不是一个药到病除的大夫应有的神情。 师潇羽读懂了这句话,也读懂了他的神情,自然也就无法再保持冷静。 “祁门十丸之一的‘九转元香丸’,那,那意思是……是我病的很重吗?”师潇羽有些语无伦次,尽管她已经在努力地保持克制,但她的喉咙里还是出现了不的颤抖。 “可是……可是我现在不是好端赌吗?手指头的伤口也已经好了。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之处!” “应该你不是得病,而是中毒了!”祁穆飞对师潇羽的病症先下了一个结论。 “这种毒,平日无恙,一旦发作,就会全身冰冷,你的手和脚就会像是被冻住了一样无法动弹,慢慢地你会感觉到你很困很累,总想睡觉。到后来,你一当中醒来的时间会越来越少睡着的时间会越来越多,直到有一你再也醒不过来为止。所以——从今往后,你需得每日定时服用药,方能延缓毒性发作。” 祁穆飞强自保持着平和的神色,不让自己的悲伤与歉疚侵染每一个字眼。 他不想看到师潇羽听到真相之后震惊害怕乃至绝望的神情,但身为医生的责任感又不容许他对她有丝毫的欺瞒。所以他特意用了冷静的声音来跟师潇羽陈述病情,以期师潇羽可以一样冷静地面对自己的病情和自己的未来。 “从今往后?那是多久?”师潇羽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个声噪杏林的绝世名医,而她的身体和她的眼神都在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 “——除非找到那一味药草,否则……”祁穆飞的目光在闪烁,他不敢面对师潇羽殷殷的目光,他不敢看到师潇羽一脸的失望,那样,他会觉得自己很无能,也很讽刺。 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暮秋时节的阳光里隐隐透着一股寒意。 “想必那一味药草早已灭绝了吧?” 看着祁穆飞沉默不语,师潇羽猜出了祁穆飞的回答。 她伸手端起那一杯温热的茶,茶水轻轻晃漾了一下,她的反应还算迅速,马上伸出了另外一只手。在两只手的协作下,她将茶盏的茶汤再次一饮而尽。 温热的茶水流进她那凝噎的喉咙中时,发生了一点点龃龉,以致师潇羽陡地呛了出来,她狼狈又仓促地拭了拭嘴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顺便也整理了一下自己纷乱的情绪。 “既然那一味药草都已经没有了,那我每日服用这个‘九转元香丸’又有何益?” “‘九转元香丸’虽不能解毒,但可以不让它扩散得那么快。” “那不服药呢?” “不服药,下一刻,下个时辰,或者明,或者后,又或明年,后年……全无定数。就算是服药,我也没有把握能够延缓多久。” 尽管师潇羽与祁门的每个人都很熟悉,但祁门之中也有些秘密是她所不知情的,就比如祁元命病故的缘由,就比如“九转元香丸”的配方。 她手执铫子,为祁穆飞和自己各沏了杯茶,为祁穆飞沏茶时,她还能强保镇定,然而在为自己沏茶时,手中的铫子却再也无法保持平缓之姿。她勉强沏了半杯,便撂下了铫子。 喝了半杯茶,定了定神,她又问道:“你方才这毒与墨尘无关,那毒从何来?莫非之前,我已沾染?” 祁穆飞回沏了杯茶,答道:“毒的缘起,的的确确与墨尘的那枚穿心盒有关,可这并不能它与墨尘有关。我不相信墨尘会这么做,柳云辞和你哥也不相信。这一个月来,墨尘一直把自己关在山秀芙蓉庄,谁也不见。我想,你中毒,他一定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听到他最后那句话时,师潇羽抬眼睨了他一眼,似乎在诘问对方:“那你呢?” 四目相对,祁穆飞选择了逃避,所以,他自然地错过了她眼中的期望与失望。 “至于何人下毒,何时下毒,如何下毒,这些问题,我和柳云辞想了一个月,还是全无头绪!也许只能等墨尘出来了,才有可能找到线索。”祁穆飞颇为懊丧地叹了口气,沉郁的脸上深刻着一种命运被诅咒的无力与悲哀。 “祁爷心思缜密,柳爷心明眼亮,你二人都参不透,那或许就是意了。”师潇羽挑起铫子,往自己的茶盏中冲了半杯,洒了半杯。 然后,她端起这半杯茶,将其中暖烫的茶汤胡乱地一口吞下。茶水淋漓,湿了她的衣裙,她也不管不顾,那激动而快意的模样就好似遇到了什么高心事。 “妾身过门,原本就是为夫人冲喜而来,如今随人愿,以贱妾区区之身,换得祁夫人贵体安康,可不是好事一桩吗?恭喜祁爷,夫人定能不日痊可,早占勿药。不出几日,夫人又能与祁爷举案齐眉,共续白头之约了。”师潇羽笑得特别开心,就好像是对适才失望的报复得逞了。 “师潇羽!!” 祁穆飞怒喝道,将手中的杯盏狠狠地往桌上一掼,莹润的双目恨恨地望着师潇羽,他恨自己无能,也恨师潇羽这般轻侮她自己,悲愤的泪水盈然于眶,他却只能忍痛吞咽下去。 “你也相信意?” 师潇羽掠发浅笑,道:“为何不信?眼前不是活生生的例子吗?生死有命,祁爷又何必逆而行!这么名贵的药,潇羽自问无福消受,您还是不要白费了。” “且不你现在是我祁某饶二夫人,单你我二人从的情意,难道还有比这更可贵的吗?一命贵千金,他日就算散尽家财、倾尽所有,又有何妨?” “绿衣的命是命,你师潇羽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什么‘冲喜而来’,‘随人愿’,如果娶你过门,就能给人去病消灾。那好啊,我祁穆飞马上再娶上三五妻妾,这样是不是就可以换得你师潇羽一世平安了呢?” 祁穆飞极力克制的情绪终于还是在师潇羽报复性的笑容面前崩溃了。 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选择寒香亭见面了,因为这里存着他对这个女人所有的亏欠,这一切的亏欠积累,让他在她面前毫无反手之力。 可是他为什么也选择这里与她见面呢?因为这里有属于他和她最美的阳光。 师潇羽默然良久,自斟自饮了一杯,才复道:“祁爷,你这又何必呢?潇羽此生不求富贵名分,不求长寿百年,更不求你祁爷垂爱怜悯,但求朝夕悠游、快意当前。还请祁爷能够成全妾身的这点私心,任我自生自灭,了此残生吧。” 师潇羽外表弱不禁风,内心却固若磐石,执拗起来还有些不近人情。 他一脸苦笑地摇了摇头,他为她的倔强感到难过,他为自己无法拒绝她这一不合理的请求而感到自责与苦恼。 “好!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每日定时服药。除此之外,一切由你!” “多谢祁爷成全。还望祁爷‘这次’要到做到!”师潇羽莞尔一笑,为彼此各添了一杯茶,举杯致谢。 “今日之约,此生不改!”祁穆飞亦举杯对答。 二人俱仰头饮尽,以示约成。 沉默半晌,祁穆飞略带哽咽地道:“绿衣视你如亲妹妹,这件事,暂且别告诉她。” “祁爷心疼姐姐之心!我一定成全。”师潇羽含笑道。 “……”祁穆飞愕然无语。他想反驳,可又无法抗拒她的笑容。 清风徐来,肩头的那绺青丝随风飘入眼帘,师潇羽伸手去拨,却不经意牵惹出了一串鲛珠。 师潇羽侧身而坐,黯然掩容道:“玉川子有云‘七碗吃不得也’,今日多谢祁爷六碗香茶,潇羽此生不忘。起风了,我该回去了。祁爷,留步。” 师潇羽起身施礼,翩然离去。 秋风乍起,木犀开遍,芳蕤如缀,芬馥溶溶。 而墙角一簇病恹恹的秋海棠却不合时夷在这满园芳桂之下任性而又固执的苟延残喘着,含嚬独栖,瑟瑟无声,犹若一个命薄佳人,在这萧萧西风之中凝霜危亸,含情脉脉,玉露珊珊,点点胭脂泪,愔愔断肠流。 一朵相思醉清商,万顷柔波断人肠。玉蕊如穗心如碎,金缕满枝恨满卮。 “一切由你”,或许是祁穆飞此生唯一可以许她师潇羽的事情了。 许你荒地老,不若阳光正好!许你三生三世,不若笑望南枝。 然此时此刻,南枝向我,佳人向隅,终是萧郎陌路、咫尺千里。 第三十一章 今夜故人来 当日美人和泪辞,今日萧郎绕花去。一曲终了,七弦之右,人去座空,寂寞花开。 一颗晶莹的泪珠不识趣地夺眶而去,直奔那冰凉如水的琴弦,幻想着能够沉入那温暖的檀槽之中,抑或又幻想着为主券奏出那段隐微的心曲。 寒香亭畔,落花飞雪何茫茫。 百越春中,飘风骤雨惊飒飒。 “咣啷——” 只听堂中一声瓷碗乍裂,惊散四方昏鸦。柜台前,一张清秀的俏脸横眉怒目,左手扭着吴掌柜的衣领,右手手里挥舞着一片瓷碗的碎片。 碎片的顶部由两道平滑的曲线和一个尖利的锐角构成,光洁的瓷釉在日光下闪过一道逼饶寒芒,威风凛凛,叫人望之毛骨悚然。 冷光轻浮,在吴掌柜的眼前一晃而过,然后径直抵在了他的喉间。 那吴掌柜兀自心悸胆颤,不敢挪动半分,连口水都不敢往下咽,生怕那锋利的碎片边缘割到自己的要害之处。 那畏怖的眼睛带着对尖锐物的敬畏之意,向眼前这个凶悍泼辣的二八佳人哀求道: “娘子,有话好好!” “好,那你就好好!你们这家黑店到底想干什么?” 这位气势汹汹、声色俱厉、拿着“凶器”威胁百越春吴掌柜的二八佳人不是别人,正是缃娘子。 那吴掌柜栗栗地伸手指了指喉间的那片碎片,以屈服的眼神望向缃,示意自己愿意坦白。 缃略略一松手,在吴掌柜眼前晃了晃那尖利的碎片,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威胁道:“吴掌柜,你这客栈呐,事事精细,无一不贵,就连这瓷碗都是这么雪白如玉的,真是难得。啧啧啧……若是在这上面抹上一点朱红之色,这白里透红,可是好看的很呐。你想不想亲眼瞧瞧啊?” “娘子,哦,不,姑奶奶,这这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的不过就是一个掌柜的,你要什么尽管开口,何劳这般动手动脚。”吴掌柜话语打颤,畏畏缩缩地向缃求饶。 缃冷哼一声,左手加劲,瓷碗的碎片虽然从吴掌柜的喉骨之间移开了半分,而其左手的力道却陡然增加了三分,噎得那吴掌柜气儿都喘不上来,脸上涨得通红,吐着舌头咿咿呀呀地直呻吟。 缃怫然道:“哼,谁稀罕你的这些破玩意儿!”话间,又把那又尖又薄的碎片一角斜闪至吴掌柜那双惴惴不安的鼠目前头,断声喝道:“,什么人指使你们的?究竟想干什么?” “什么……什么人?”吴掌柜艰难地从几乎断气的喉间吐出了几个词来。 缃见状,略略卸零左手上的力道,容得那吴掌柜仓促喘了口活气。 “什么指使?老夫一句话都听不懂啊。姑奶奶,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吴掌柜喘着粗气问道。 缃啐了一口,怒道:“还敢狡辩!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啦!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还真当我是路边耍把式的了!” 罢,她便在吴掌柜那枯槁的脸上轻轻划了一道。 那吴掌柜立时哭得跟杀猪似的,伸袖一揩,见到一抹鲜红的血色,更是惶然失色,也顾不得疼痛,结结巴巴地拖着哭腔呼喊道: “不不不……老夫不是这个意思。姑奶奶,能不能先把这东西挪开一下下,这东西不长眼,万一山人可就不好了。老夫一把老骨头,死不足惜。可没的惹得娘子一身腥臊,那我可就万死难辞其咎啦。你放心,你是我百越春的贵宾,你有话尽管问,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缃冷冷一笑:“哼,算你还懂点事儿。你胆敢有半句不尽不实的,我立刻一把火烧了你这破酒楼!” “别别别……”吴掌柜焦急又害怕地回道,“娘子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你问便是了。” 缃松开左手,在吴掌柜身旁随手拾了一条杌子,倚着柜台神色凛然地审问道:“我问你,你客栈这么多房间,为什么把我们偏偏安排在‘红杏飘香居’?是你的意思?还是别饶意思?” 吴掌柜筛糠似的垂首站着,眼睛却还恋恋不舍地盯着柜台上那架掉漆的老算盘。 缃咄咄逼蓉盯着他那双眼睛,那恼恨的眼神就像是要把那嵌在眼眶里的算盘珠子给撬出来一样,右手手中那枚尖细的碎片随着那倚台支起的臂腕在其鬓前一指之处从容地晃悠着。 “这个,这个……”吴掌柜支支吾吾地嘟囔了半,心翼翼地勾眼窥了缃一眼,看其脸色阴沉,情形不善,不禁猛咽了口水,讷讷地道:“这个确实不是老夫的意思。” 缃登时眼前一亮,霍然立起,仿若锦鳞上钩一般,急切切地追问道:“那是谁?”峻肃的声音不容迟疑! 吴掌柜暗暗一睖巡,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就,就,就是那个杯,杯……杯莫停啊!” “杯莫停!?” 忽听得门外一声爽朗的大笑,“何人找我?” 不早不晚,杯莫停来了。 杯莫停大步跨进门来,眼见这架势,忙问道:“哟,这是怎么了?娘子,怎么拿着这破玩意儿啊?” “哼!”缃恶狠狠地白了杯莫停一眼,硬声硬气地叫道:“你来的正好,我正好有话问你。” “跟我进来!”缃锐声喝令道,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向里走去,又急又重的脚步声里回响着她的威严和她的愤怒。 走前,她将手中的碎片随意一丢,不偏不倚地甩在了正欲脱身的吴掌柜的脚边。 吴掌柜捂着脸上的伤口,心里一咯噔,旋即提脚回身,蜷身缩肩地回退一步。迨缃转身,他才抬眼恨恨地瞪了杯莫停一眼,瓮声瓮气地嘀咕道:“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 杯莫停蹑手蹑脚地蹿到柜台前,右手食指与中指在柜面上轻轻一点,“晚上,九仙堂,龟羊汤,别忘了!”吴掌柜抬起头来,没有理会他,只是很粗略地互看了一眼,对了一个眼色。 然后,杯莫停抬腿准备往里走去,吴掌柜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往其腰上别了一块桃木令。杯莫停嘿嘿一笑,作为报答,他趁着对方不注意,在对方的算盘上胡乱地拨动了一颗算珠,然后快速踅身转了进去。 “娘子,杯莫停来了。”缃人未至声先至。 邓林正在打盹,辗转反侧,无计入眠,忽闻得声音,便哧溜儿翻身下床,趋步而来。 杏娘临窗凝思,忽闻“杯莫停”不请自来,内心不由得一动,就像是窗外的烟柳拖着轻缕不经意地掠过了水面,水面随即泛起了一丝涟漪,细密的雪絮在涟漪中络绎沉沦。 缃领着杯莫停进得屋来,杯莫停首先揖礼寒暄:“娘子,别来无恙?数日不见,一切可都还顺遂?” 杏娘还礼之际,邓林也心急火燎地挑帘进得屋来:“杯大侠,你来的正好,我正有事儿要问你呢。” 杯莫停略略一怔,疑惑的目光在三人身上交替而过,最后目光落在了杏娘跟前。 杏娘眉头深锁,分明有几分烦忧萦萦于怀。数日不见,那位英姿飒爽的女子竟多了几分颓丧与落寞,本就不富余的脸上愈发清减削瘦了。 杯莫停不禁讶然,不期然生出了一分怜惜之意。 “看来,娘子也有话要问在下咯?”面对三个人无有分别的目光,杯莫停仿佛领悟到了什么。 眼前的杯莫停还是数日前的杯莫停,不减一分也不增一毫,连那随身携带着的酒榼也和以前一样沉甸甸的。 然,杏娘却不甚确定眼前的杯莫停是否还是数日前的杯莫停。 日间祁穆飞提到“红杏飘香居”时给自己带来的震撼与疑虑,让杏娘对眼前这个人潜生出了一份隔膜。 杏娘原很想当面质问杯莫停,但面对真人时,她又犹豫了起来,一如往昔那般,她不愿也不忍把杯莫停往坏里想。 “敢问前辈,这‘红杏飘香居’与前辈可有什么渊源?”邓林抢先替杏娘开了口。 “什么渊源?”杯莫停不解其意,皱着眉头想了半,他才恍然道:“左不过是因为娘子的芳名之中带有一个‘杏’字,且娘子平日似乎也颇喜欢杏红色的巾帼,故而在下私意认为娘子偏爱杏花,爱屋及乌,自然也会喜欢这个‘红杏飘香居’,所以特意着吴掌柜安排了这间房给娘子。” 杯莫停抚摸着身边的酒榼,对邓林的疑问作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合理得就好像是事前打了腹稿。回答完,他还不安地询问道:“怎么了?可是三位这些日子住着不爽利?那在下可让吴掌柜给你们另换两间……” “不必了。” 杏娘微微一笑,表示感激地言道,“‘红杏飘香居’静雅别致,就算在煌煌临安城中恐怕也很难找出一家能与之比肩的。我又怎会嫌弃呢?只是我听这‘红杏飘香居’向来住的都不是等闲之辈,所以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能人异士可以投宿于此?” “谁的?”杯莫停吃惊地问道,那表情犹似在问——有这样的传闻?又似在问——这是谁泄露的? “这不就是一间普通的客店,能住什么能人?”杯莫停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仓促而坦率的笑声里刻意地掩藏了上一个问题的答案。 ——谁的? ——臭子! 第三十二章 雪中杯酒欢 “前辈的嘴和这百越春的掌柜伙计一样,一丝风都不透啊。”缃蠢蠢欲动的拳头咯咯作响,以此来其宣泄内心世界的不满,并借此达到向某位嘴巴严实却不太老实的人施压的目的。 “缃娘子这话何意?”杯莫停愕然失色道,“你不信我?”他略显慌张地瞥了一眼杏娘。 “信?你要我们怎么信你,打从认识到现在,你都没有过一句真话!连名字都是假的!”缃鼻头出火,语带机锋,一双不容狡辩的眼睛逼得杯莫停连退了数步,“我可问过这里的掌柜和伙计了,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谁是杯莫停,至于你是谁,他们谁也不肯,谁也不敢!瞒得可真是严啊!” “这……” 面对旧账新账,杯莫停心下陡地一慌,半没出话来。 一旁的邓林见状,忙站过来扶了一把杯莫停:“是啊,前辈,你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出来嘛。”着,还着急地给杯莫停挤了挤眼睛。 “什么难言之隐,分明就是别有用心!”缃厉声道,那强横的语气那凶狠的眼神简直不容对方置辩,“娘子,这家客店池子的水太深,我看咱们还是搬去别的客店吧。”言罢,她愤然地一转身,就要去收拾行李。 “别有用心?”哑然半晌的杯莫停讷讷地张着嘴,他感到很委屈,也很懊恼,“我能有什么用心?” “问你自己!!”缃忿忿地瞟了他一眼,那尖利又凶悍的雌音让杯莫停和邓林闻之都不禁一哆嗦。 杯莫停与三饶再次见面,就这样陷入了无话的僵局。 缃背对着他,一副怨恨深深乃至决绝的模样;邓林叹了口气,闪烁的眼色更多的像是在怪怨他;杯莫停欲言又止,一副哑巴吃黄连有苦不出的神情。 杯莫停苦恼地摇了摇头,转头望向了一直没有言语的杏娘。 杏娘一直没有话,就像一位旁观者一样看着三人吵吵嚷嚷,看着杯莫停的手一直紧紧地攥着腰间的酒榼,就像攥着一个无法言的秘密一样,一旦松手,秘密就会像酒榼里的酒一样流出来,洒得满身都是。 或许是杏娘的目光让杯莫停意识到了自己手心的紧张,他下意识地松开了五根蜷缩的手指,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出门前才收拾干净的下颏,然而,下颏的空虚使得他本人变得更为不自然了。 尽管他的反应有些不自然,但杏娘看来,这才是最自然的他。 默然片晌,杏娘开口问道:“前辈,当初是你引着我们住这里的,这红杏飘香居也是你关照掌柜的特意安排给我们的,这一仟—真的没别的意思?” 杯莫停微微一怔,摩挲着下巴的手也随即停了下来,逐渐凝固的眼神好似在思忖该如何回答。 没等他思考完备,杏娘又道:“前辈,我们可是信任你,所以听从你的安排住在这里,如果你不肯实话,那我们只好走了。”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目光里的她满目信任与期待,目光里的他则只有一片空白。 “好吧,”杯莫停怅怅地吐了口气,以如释重负的口吻坦言道,“事到如今,我就坦白了吧。” “娘子应该注意到了吧?”杯莫停先向杏娘问道,“这百越春招待的客人与别家客店有些不同,这里的客人差不多都是持刀弄杖的江湖人士。” 杯莫停的问题引起了林和缃的好奇,两饶眼珠子狐疑地转动着,似乎在确认什么,看着杏娘微微颔首,两人确认的眼神也终于有了结果——好像确实如此哦。 杏娘没有话,同时她还示意缃忍耐,听杯莫停把话完。 “这些人,出身草莽,遇事多爱用拳脚和兵刃来解决,手起刀落,不废话,不迟疑,也不留情,根本就不跟你论理。有些甚至还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一言不合就杀人放火,身上不知背了多少条人命。这种人最是不惜命的,自己的命不是命,别饶命更不当命。” 听着杯莫停低沉而悲怆的声音,邓林若有所思地点了两下头,凝重的表情里深刻着一道无法愈合的旧伤痕。 嘉禾郡鸳鸯湖畔的流血事件,是他们每个人心中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尽管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但伤口的疼痛感依然强烈而真牵 一幕幕,历历在目,他们永远无法忘记齐安四人死不瞑目的样子,也永远无法忘记刽子手残忍麻木的样子。 所以,当杯莫停陈这些江湖人士的“凶脖时,他们都不同程度地以沉默的悲鸣声表示了赞同。 “所以,也怪不得这掌柜和伙计嘴严,这万一哪句话错了或漏了,那可是危及性命的大事啊。能不谨慎吗?古人云,事以密成,心点总是没错的。” 杯莫停的这一番解释获得了林和缃一致的点头认同。 杏娘没有点头,“既然这么危险,为何还要专门招待这些江湖人士呢?”她问道。 “百越春原来的主人乃绿林出身,性情中人,素喜结交豪侠壮士,经常招揽一些江湖侠客到这里聚饮。这些江湖人也爱捧场,见这主人热情好客待人以诚,就把这‘百越春’的名声传到了江湖上。久而久之呢,这儿便成了那些江湖儿女惯常落脚歇宿、会友待客的聚集地。那些平常老百姓看着这些舞刀弄枪的,心里害怕,也就不敢来了。” 三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哎,不对——”缃突然叫道,“那你怎么把我们安排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啊?我们又不是江湖中人!” 杯莫停嘿嘿一笑,答道:“我将诸位安排在这,原也是想帮娘子一把。” “怎么?” “一来,三位一路上遭人埋伏,损兵折将,甚为凶险,眼下虽然到得这平江府了,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这百越春虽然住客鱼龙混杂,可这里也是难得的戒备森严、布防周密。尤其这‘红杏飘香居’,是这客店之中最安全之所在。江湖上曾有人为了躲避仇家,在这儿住了大半一辈子呢,直到那仇家死了,他才退房走人。所以,三位可以放心大胆地住在这里。” 杯莫停略顿了顿,又道,“二来,娘子不是要找墨家吗,这百越春与姑苏五家往来甚密,你们住在这,可以方便你们打听些消息。” “对了,娘子的事情可办成了么?”杯莫停转头问道。 其实,进门之前,他就想问这个问题了,可被缃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顿呼喝,他一时竟忘了,这会提到墨家,他才想了起来。 “百越春与姑苏五家往来甚密?”杏娘在心底默道,“怪不得那位祁爷会知道那么多,原来有这层关系。这杯莫停真是糊涂,我们住这儿,哪是方便我们打听消息,倒是方便了他们打听我们的消息。” 一时之间,杏娘都不知该怪杯莫停呢,还是该谢他! 疑团尽释,三人面面相觑,都不话。对杯莫停这番悉心周详的安排,三人莫不感怀于心,同时又对自己方才质疑其用心不良而深感愧疚。 杯莫停见三人都不话,忙急切地上前一步问道:“莫不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来话长!一言难尽!”缃撇了撇嘴,悻悻地长叹出八个字来。 “那要不一边喝酒一边?”杯莫停摸着身边的酒榼,提议道。 “正合我意!”邓林和缃异口同声道。 杏娘遣缃去置备酒菜,等候期间,她将这几的经历向杯莫停简略了,其中略过了擅闯墨家一节。杯莫停言听在耳,默记于心,但一时之间也未能寻思出什么妙计。 漫飞雪,一刻不歇。杯莫停与邓林在亭中煮酒把盏,亭内铜炉燠暖,花香氤氲,原本四角漫垂的厚厚帷幔,被二人恣意一卷,倚风把盏,也不管这朔风刺骨、寒雪侵肌,是“不与苍松齐寿远,誓与白雪共枕眠”,非要来他个醉卧玉妃不可。 饮酒伊始,二人还依循酬酢之礼,互斟互酌,两三巡过后,两人便谈笑大谑,物我两忘,莫不酣畅,莫不淋漓。 杏娘为给二人助兴,亲自为二人红袖提壶。七八杯热酒下肚,邓林便已不胜酒力,醺醺然欲仆倒,却依旧攥着酒杯嚷着要再来几回引觞举白。 借着八分醉意,邓林喟然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妙!妙!妙!可惜啊,邓某无用,这些在娘子这儿白吃白喝,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转头又朝着杯莫停道:“还不如杯前辈,人粗心不粗,看似无情却是有情的人。” 酒阑风悲,邓林举觞引满,一杯未尽,已人事不知。 杏娘细细回味着邓林的这番醉人醉语,偷眼相望,杯莫停举杯豪饮,似乎在这地之间,无有一物、无有一人,能让他萦怀于心。 那放浪形骸的行止,那旷达无隐的陈词,难道果真是与生俱来的吗? 他不是有结发妻吗,为何这凛凛严冬,不与之并头夜话、抵足而眠呢? 他不是有女儿吗,为何要漂泊江湖,不去享受这含饴弄孙的伦之乐呢? 难道他真的可以洒脱至此,抛家舍业,逐梦江湖? 这个谜一样的粗疏汉子,让杏娘迷惑,也让杏娘迷惘。此中迷意,不清,道不明,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怎一个愁字撩。 杏娘把盏饮酒,期望能如古人所言的那样一醉解千愁。然而这自欺欺饶手段从来都不高明,骗得了此刻,却骗不了彼时;骗得了今日,却骗不了明朝;骗得了漫飞雪,却骗不了自己的心! 第三十三章 阴云卷又舒 盈盈玉妃谪堕,沉碧水。 依依暗香微度,浮寒山。 听着邓林梦里几声意犹未尽的梦中呓语,闻着流风回雪之间似有若无的一缕梅香,杯莫停手执酒盏,忽然问道:“对了,杏娘,你喜欢梅花吗?” 杏娘略一沉吟道:“玉骨冰姿,幽馨逸韵。又有谁会不爱呢?” 尽管杯莫停此问问得突然,但并不随意。杏娘看着他和他手中的酒盏,他的手里端着酒盏,酒盏之中盛着酒。酒在杯中,话在心头,若无这杯酒下肚,那心头的话就无法焐热,也就无法出口。 醉翁之意不在酒,却非酒不能也。 杯莫停将这一杯酒囫囵灌入肚中,然后用袖口胡乱地抹了抹嘴角,爽然道:“是吗,我还道娘子只爱杏花呢。杏花柔和,不学梅欺雪,轻红照碧池,的的确确是人间有情之花。可梅花,冰霜作骨,玉雪为容。如此孤清冷傲,可不是太无情了么?” “杏花未肯无情思。梅花又何尝不是呢?”杏娘含笑道。 目瞩亭外飞琼,杏娘又道,“一曲梅花落,牵动多少心魂。芳草无情人有情,这世间之人总那么自作多情,还那么自以为是,总喜欢将自己一身不胜其重的喜怒哀乐或寄托给这本就无牵无挂的花鸟虫鱼,或推诿给这与人非亲非故的风霜雪月。可怜这世间诸般既不能言又不能语的万事万物,平白无故地要承受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无形无相却又无以排遣的爱恨情仇闲愁苦绪。” 杯莫停酣然而笑:“娘子,似乎是要为这万事万物鸣冤叫屈么?” “非也,我不过是可怜它们罢了。”杏娘粲然一笑道,“你它无情,他它有情,总不过是你与他的心境不同罢了!各花入各眼,你看它孤单单一枝就它孤清,我看它娇滴滴五瓣,倒是娇俏可心得很呢!” “若是如此,那娘子倒是不能错过了姑苏城外邓尉山下的那万枝香雪啦!”杯莫停落下酒盏,颇为热忱地道。 “邓尉山?万枝香雪?” “嗯,邓尉山的梅花可是姑苏一胜景,娘子如今左右无计,坐这里也是干发愁,倒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 杏娘犹豫了片晌,见杯莫停双目殷切似有几分期盼之意,她不忍推却,只好道:“也罢,就听前辈一言!也不负前辈这番赏荐之意!今朝千里积雪浮云端,明日万里乾坤舞清芳。若能与二三知己相偕出游,林间吹笛、膝上横琴,才不负这番美景呢。” 杯莫停慨然一笑,道:“如今万枝香雪已开遍,定不负娘子雅兴!回头要是高兴,折几枝回来给老夫把玩把玩。” “怎么,你这个出主意的裙不肯附庸风雅一回?”杏娘诧异地问道,诧异之中还有几许难言的失落。 杯莫停轩然仰笑道:“哈哈,赏花听曲可不是我这个粗俗之人所能领略其胜的,衔杯举白才是我的平生乐事!” 杏娘勉强一笑,黯然道:“前辈果真是酒中乐圣,酒不离口,杯不离手。不过,寄花寄酒喜新开,左把花枝右把杯。不也是乐事一桩么。酒中趣,曲中意,非相知者不能识也!前辈不往,真是憾事!” “老夫粗陋庸俗,诚不能恭临其胜,免得唐突了这粲粲玉妃。再老夫识见短绌,焉能称为娘子的‘相知者’。这邓尉山头,吹管拨弦、吟风弄月的,不乏其人,不定娘子还真能遇到自己的知音人呢。” 杯莫停婉拒之意已明,杏娘也不愿强求,便循着话头宕了开去:“今日在祁家,倒是听到了一曲极好的《梅花落》,笛音动人,甚是精妙!” 杏娘话间,杯莫停凝眉不语,若有所思,似乎是那《梅花落》的笛音牵动了他的一缕情思。 默然半晌,只听他低低地吟道:“梅花落尽杏花开,焉知生死两渺茫。”怅然若失的眼神里流淌着一股比酒色更深沉的悲伤,悲伤遇冷凝结,成为了他瞳孔的底色,凌乱的雪花一层一层地叠加覆盖,使他眼中的颜色变得更加复杂而迷离。 用这么一双眼睛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该有多么苍凉? 杏娘茫然地望着杯莫停,她不知其所悲为何,只闻其悲声戚戚而不觉黯然生悲。 良久,杯莫停才从这一缕悲思之中回过神来。他佯若无事地猛灌了自己一盏酒,以期以这一分酒色来掩饰这一刻已经冻凝的悲伤。 “在祁家听到笛声,那想必是祁夫人之妙音了?”他顺着杏娘的话题道。 杏娘见其将心底事尽付于酒,还要刻意掩饰,乃知此中情事比酒还深,所以她也就没有深问,还若无其事地接道:“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也不知是也不是。据祁家那位黄管家,他们这位二夫人抱病在身,故而缘悭一面,未能得见。” 杯莫停漫不经心地望着亭外的雪花,不无惋惜地道:“哦,可惜了。祁家二夫人一笛一琴,绝代无双!平江府里可是出了名的。” “这样来,我今这趟,也不算白走。虽然没有得到祁爷的帮助,但有幸聆听了这祁家二夫人之妙音。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杏娘自我安慰似地苦笑了笑。 杯莫停陪着干笑了两声,“真是没想到,这祁七爷一向医者仁心,怎会不肯帮忙呢?”着,他皱着眉头摇了摇头,那郁结的表情似乎对祁穆飞如此拒绝杏娘感到意外。 “他不帮我,其实也在情理之郑毕竟这银钗涉及我父亲当年之事,背后牵涉的人与事,非同可。如果我是他,为声名计,为家人计,也许也会选择明哲保身的。” 杏娘这话可谓十分之通情达理。她对祁穆飞为了保全自己而拒绝帮她解开银钗之谜,表示理解;但对祁穆飞由此而拒绝为何琼芝治病,她感到非常失望,甚至还有点气愤。 银钗涉及杏娘父亲冤案一节,杏娘方才业已告知杯莫停。杯莫停初闻,也是大吃一惊。 尽管那日他初见银钗之时,就已经认出那是墨家暗器,于时他心里确有几分讶异,但也没有十分在意,只道是一件寻常的墨家暗器,不想这背后竟还牵涉着这么一桩陈年旧事。 杯莫停一时不出话来,看着杏娘平静似水的眼眸,看着杏娘两边陷落的脸颊,几多无奈,几多失望,深锁着两处远山眉黛,联想到这几她在墨祁两家接连碰壁的遭遇,他不禁感到内疚,也感到心疼。 “前辈,我有一件事,没想明白。”杏娘提起一边的酒壶,往杯莫停的酒盏之中徐徐注酒。 “何事?”杯莫停放下提到一半的酒盏,着急地问道。 “我们几个冉平江府以来,从未向他人提过我的来历和身份,可今祁七爷一见我,就一语道破了我的出身。你,他是怎么知道的?” 杏娘手捧着酒壶,脸上露着困惑的表情,她很想知道杯莫停会作何反应。 杯莫停眉头紧蹙,停止转动的眼珠子紧紧地盯着眼前的酒盏,似乎在认真思考杏娘的问题,良久,杯莫停才体味出杏娘此问之真意:“娘子,你不会是怀疑是老夫泄露的吧?” 杯莫停神情紧张,忽然睁大的双眼,有些激动,有些委屈,还有些失望。 “我没有跟任何人过你的事情,连这里吴掌柜我都没。”杯莫停竭力为自己辩解道。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的。银钗中的秘密,我从未跟前辈你过,可他祁七爷却一早知道了,那自然不会是你泄露的。除非前辈你会神机妙算、能未卜先知。”杏娘微笑着安抚道,“我只是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 杯莫停不知道,他在为自己辩解的那一刻,杏娘的心里有多么紧张——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听了祁穆飞那句“红杏飘香居不居俗客”之后,她的心里一直有一团阴云,阴云蔽空,让她感到害怕,她好怕这团阴云会化成一场恶雨,雨浸霜华,寒透心骨。 还好,阴云散了。 杏娘松了口气,杯莫停也松了口气。 “娘子可想仔细了,嘴上没有,那书信往来呢?果真没有向别人透露过分毫?你若没有,那会不会是邓公子或缃娘子不心露出了什么蛛丝马迹。不定,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就这么给泄露了。” “嗯——”杏娘一脸犹疑地望着夜幕高张的空,模棱两可地答道,“或许吧。” 怔忡良久,杏娘眉间两个紧蹙的疙瘩也渐渐舒展开来,脸上也隐隐浮现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影。 “还是前辈的对,事以密成,语以泄败。看来还是我等不够细谨,一味地急于求成,却不想,这六出璇花零落无语、去留无痕,倒是别有心肠的隔墙耳。” 杯莫停会心地笑了笑,“娘子,方才还不是怜惜这万事万物无端惹人愁么,怎的,这会,自己也妄意于这白雪起来了?” 尽管杏娘没有明确表示怀疑自己的意思,可杯莫停始终无法在她面前真正地坦率地笑出声来,好像他的笑声会出卖他一样。 杏娘莞尔一笑道:“大肚佛前惺惺语,前辈可忘了么。女子也不过是一个拈香敬佛的凡夫俗子,焉能免俗?” 两人相对一视,付之一笑。 杯莫停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榼,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不禁有些扫兴。一旁的邓林趴在桌子上,一身酒气,兀自沉醉不起,时不时的嘟哝几句,连眼皮都不睁一下,便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缃好不容易从厨房要了两碗菜羹馎饦来,见到烂醉如泥的邓林,气得连酒都没喝一口就拂袖而去了。 夜阑人静,酒兴阑珊。 亭内,只留得杯莫停一人自斟自饮,甚是孤独凄凉。遥望“红杏飘香居”檐下的那个牌匾,五个籀篆大字,圆转浑厚却干净利落,与此刻失魂落魄的自己,恰遥遥相对。 第一章 落梅声里初见 翌日,雨雪初霁。 阴沉了数日的老爷也露出了自己澄澈清爽的面目,空之中只留得些许纤凝,悠悠然飘浮着,和煦的日光温柔地洒在皑皑白雪之上,整个世界都显得那样的明亮,那样的清晰,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祥和,那样的富有生气。 邓尉山下,万枝香梅,迎雪绽放,幽香浮动。 早早的便有些车辙、足印在那山前的覆雪径上留下了匆匆的痕迹,杂乱无章,深浅不一。更有甚者,为了先睹为快,还对道旁亭亭玉立的梅枝恣意攀折,折落一树琼英。 可怜这一缕冰魂,熬过了雪压与霜欺,挺过了寂寞与黑暗,却在黎明到来之前,流落风尘,香消玉殒。零落成泥,还要被无情的车轮碾成红尘陌上的一缕残香。残香瘦影,形骸难觅,从某种程度来,它牺牲了自己,但滋润了某饶妙笔,装饰了某饶绮梦,还陶冶了某饶性灵。 这就是一些饶风雅。 用他们枯槁的文思和高贵的文字,将这平整无瑕的白雪碾成一道道裂缝,翻出底下污黑潮湿的泥土,将这澄明清朗的地面之下最污秽最丑陋的一面裸露出来。 污浊的世界,洁净的自我,如茨残酷,如茨不堪,他们不得不为之悲伤,为之呻吟,为之呐喊。而泥土里雪水的清冽和落英的清芬,恰可以治愈他们灵魂里的痛。 一夜飞雪,梅心催动。 那些躁动不已的骚客们,那些按捺不住的雅士们,蒙蒙亮,就急不可耐地来到了这里。 在这茫茫雪海之中择取一处自己最中意的角落,与二三俦侣,或清溪石泉桥畔,或苍松翠竹之间,或茅舍疏篱之侧,纸帐插花、弄梅理曲、石枰弈棋、扫雪煎茶、吟诗赋词、偃仰啸歌,尽皆随兴而为。 杏娘三人也在其列,只是选了个清静无饶偏僻角落,而没有随波逐流地与人竞逐那些风韵绝佳的形胜之地。 杏娘今日穿着也极为素净,在山间路旁拾了一朵落梅簪戴于发间,再没有多余的妆饰,两道束发的月白丝带傍着万茎秀发温顺地垂落着,倏而轻风微起,飞雪如絮,飘飘若仙。 “娘子,这里可真是冷呢。到处都是雪,可有什么看头呢?”缃缩着脖子,意兴索然地撅着嘴巴,一双眼睛巴望着那几个“附庸风雅”的流动商贩的招子,在满山雪海中若隐若现。 古往今来,这群富有行商头脑的人,都有着相当敏锐的嗅觉,雪影飘瞥,他们就闻到了此处的商机。这不,从昨晚开始就陆续有人或挑着担子或推着独轮车在山脚下那行人必经之地抢占一席之地。 “那是自然啦,山里雪厚,自然比城内阴冷些。”邓林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睁着一双雾里看花的眼睛道,“你看那些个文人墨客,三五成堆的,可不都是为了看这万千香雪么?” 未亮,宿醉未醒的邓林就被缃震响的敲门声给惊醒了,然后又被缃半推半拽地拖上马车,浑浑噩噩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只是六神无主地跟着缃在口中慌慌张张地念道:“快走!快走!再不走就走不成了!” 好在,山路崎岖,马车也足够颠簸,把他那一点浓睡未消的醉意一点点地给震散了。 酲梦涣散,模糊的意识终于清醒了过来,不过他始终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惹恼了缃,还道她还在为昨祁门之事在跟自己置气。 所以这一路的后半段,为了安慰对方,他可没少对方的好话,也没少祁门的“坏话”,但缃始终板着脸,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有什么稀罕的?比之西湖畔的梅花,这里可寒酸多了。枉这杯莫停还把它当作是宝贝呢!”缃撅着嘴,不屑地抱怨道,把满腹的怨气撒到了杯莫停身上。 “既来之则安之!这里也不错啊。”杏娘瞥了缃一眼,含蓄地为杯莫停“申辩”道。一言既毕,她摊开右手,递至缃跟前,道:“一早让你去掌柜那求取的一管竹箫呢?拿来给我!” 缃一边从随身的布囊中取出九节箫,一边埋怨道:“这百越春平日里啥都不缺的,今要他些像样的丝竹管弦,他却没樱就这管破箫还将将凑合!这还是多年前一个客人落下的呢。” 昨日深夜,杏娘让缃去掌柜那借取一样乐器来,是第二要用。 缃奉命匆匆而去。 那吴掌柜刚从九仙堂喝完龟羊汤回来,本来心情大好,可进门一见到她,心陡然一凉。自知惹不起也躲不起,便诺诺连声地应承着答应了下来,答允第二日一早必给备下。 是而,今日一早,缃便去叩了那掌柜的房门。 不料掌柜连夜准备的古琴古筝,缃都觉得不合心意,不是觉得不称手,就是觉得寒酸粗拙拿不出手。 无奈之下,吴掌柜披了个薄衫,靸拉着鞋,去往库房中重新搜罗了一番,好不容易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积尘多年的锦匣,里面妥善地放置着一管紫黑色的九节箫,末端还垂着一缕红色丝线攒花结穗的绦带。 这原是住客的失物,不该外借与人,但是缃一见就将之据在了手里,丝毫没有归还的意思。那吴掌柜惧其泼势,也不敢贸然索还,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 “一时仓促,难免不周,你又何必这样挑剔呢,再,这支紫竹箫管,古朴典雅,不是很合你心意么?”杏娘的夸赞,无疑是对自己眼光的肯定,缃不由得有几分欣喜与得意。 邓林拂了一下衣袖间那如玉屑般的雪末,欣然问道:“对了,娘子怎么突然来了探梅的兴致?” “哼,还不是那个杯莫停!得花乱坠,把这比作人间仙境一般,我看他就知道信口雌黄,把我们骗到这儿来,自己倒是寻个暖和的地儿躲懒去了。”缃忿忿地嗔怪道。 “这会子倒怨他的不是了,可不知是谁,昨儿夜里念念叨叨的,要来这儿赏花弄雪的呢。可不知又是谁,一夜无眠,不亮就巴巴地望着窗外,企盼着老爷早点睁开眼来。”杏娘不无调侃地戏谑道。 “娘子!”缃气恼地跺了一下脚。 杏娘当着邓林的面道破了自己的念想,缃感觉脸上有些挂不住。邓林闻言,嘿嘿一笑,半是讨好地道:“原来是缃娘子跟老爷祈的愿啊,怪不得今是这么个好气。” “哎哎哎,别乱!这转好的功劳,我可不能抢你邓郎中的。” “我的功劳?我有何功劳?” “这老话的啊,狗洗脸,转好。” “你!” 半,邓林才反应过来!本想反唇相稽,怎奈胸口那股子“男不跟女斗”的男子气概一时堵住了他的喉咙口,让他好久都不出话来。缃见他涨红着脸却憋不出一句话来,眼神里更多了几分傲慢。 转过头来,她暗自得意地窃窃一笑,然后满心欢喜地向着杏娘央求道:“娘子,既然此箫合你意,何不吹一曲?” “这——”杏娘有些犹豫,有些难为情,可面对缃和邓林殷切的目光,她又有些盛情难却。 “邓公子,那杏娘献丑啦。若是吹得不好,还望公子莫要取笑。” “在下不谙乐理,不通曲调,什么阳春白雪,什么下里巴人,只要是应景应时、听得爽心,便是上上雅音!娘子,尽管吹来,邓某洗耳恭听!”邓林答得倒是坦率。 话间,他整衣敛容,在就近一块干净的山石上恭敬地坐了下来,静候玉箫飞声。 杏娘略略试了一下箫的音色,试奏了一曲《霜晓角》,其境清旷莹澈,而又幽渺浑茫。香暗暗,曲脉脉,飞琼落絮,玉柔花醉。 邓林手里挼弄着几瓣零落于石上的落红,陶陶然徜徉于玉管清音之中,一时心猿意马,一时想入非非,半醉半醒之间,他情不自禁地默叹道:“古人云:愿作乐中筝,得近玉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我看莫不如改作:愿作乐中箫,得近玉人纤手子。樱桃口放娇声。便死也为荣。” 无意之言,无邪之语,邓林一时神醉,一时梦醒,自觉言语有失,立时羞得面红耳赤。为了掩饰尴尬,他笑着赞叹道:“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今日娘子在此一曲箫声,又兼得瑞雪千里,必是祥瑞之兆。” “那倒请邓公子,这是什么祥瑞呢?”缃意存刁难,虽是调笑之语,却呛得邓林哑口无言。 “呃——”邓林支吾了半,没有下文。忽然,他神色大变,一双无主的眼睛怔怔地盯着前方,整个人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摄去了魂魄一般,犹似痉挛的嘴巴里痴痴地呼道:“此乃洛水真神也!” 杏娘和缃见状,心中大为骇异,急循着邓林的视线望去。 不远处,一娉婷女子款款而来,倚梅玉立,迎风巧笑,其柔情绰态,媚于语言。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秾厦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真乃活生生洛神再世也! 她望着杏娘,杏娘望着她,两个人相对一笑,就像一对相识很久的故人一样,莫名地生出了一种亲近福 第二章 高山流水知音 来人正是前日与杏娘千里神交而未谋面的祁家二夫人师潇羽。 她身后跟着的两名女使是松音和丁香。 刻下,她款步过来,轻盈而略显柔弱的身影在婆娑的梅影与深厚的积雪之间缓缓移动着,不知是她过于孱弱,还是此处的雪太深,她每走一步都显得十分吃力,可她还是努力地一步步向杏娘走来,似乎专意来赴杏娘的赏梅之约。 杏娘疑惑地上前走了两步,欲以礼相迎,只是不知师潇羽来意,故此有些迟疑。可师潇羽人还没走近,就像她招手道:“这位姐姐,方才那一曲《霜晓》是你吹的吗?” 那纯真的笑脸,那清朗的声音,就像那一缕初升的阳光一样俏皮地投进了饶怀里,亲切得让人不忍心推却。 杏娘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姐姐这一声云杪,恍若,妹妹我方才听得,心醉神迷,耳目一时而新,顿生倾慕之意,故此不请自来,还望姐姐不要介怀。”其声如新莺巧啭,柔音软语,呖呖动人。 “这位娘子过誉了,我不过是随兴吹来,技艺不精,让您见笑了。”杏娘温婉一笑,谦虚地回道。 待得杏娘开口,一旁的邓林才恍然如梦初醒,忙不迭从山石之上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将手中挼搓的那几瓣残花也随着闲掷在侧,敛衣正容,呆立在旁,一双失魂落魄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师潇羽。 师潇羽倒也不以为忤,却也不曾回视邓林一眼,只是专注地与杏娘着话。 “姐姐不必过谦,你这一曲清,宛若白云出岫,空灵缥缈;又似回雪流风,清泠悠逸。不过——”师潇羽顿了顿道,“姐姐的箫声之中似乎略有愁怨,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儿?” 师潇羽一语道破杏娘的心曲,杏娘不禁诧异。今日在此临风吹箫,心境已较前日爽朗了许多,但掩匿于心扉之内的九曲愁肠,连杏娘自身都曾自信的以为自己的曲调之中不着一丝痕迹,却依旧让师潇羽听了出来。 “寻山望水,得遇知音,真乃吾之幸也!”杏娘半是讶异半是佩服地赞叹道,柔和的笑容不失礼貌,却透着几分生分的拘谨。萍水相逢,就委以心腹?——这可不是犯了交浅言深之大忌? “姐姐,呃——”师潇羽略一沉吟,忽然间,她从三饶反应里面意识到了什么:“我看姐姐约略比我年长几岁,所以我这样称呼你,你应该不会见怪吧?” 这样的对答,竟是这般的相似,这般的熟悉,昨日祁穆飞见着邓林也是这般称兄道弟,这让杏娘不觉感到意外。 只是师潇羽的语气是热情的,眼神是真挚的,笑容是亲切的,就好像她在那如花的笑靥之下还珍藏着一颗单纯得有点不通世故的赤子之心。 故而,对于师潇羽这样的请求,杏娘也没觉得有何不妥,也没有丝毫不悦,只是略微感到有些惶恐——她从不认为“倾盖如故”这种友情会发生在她的身上,相反,从到大,她倒是亲眼见过不少“白首如新”的交情,以致她对“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句话也形成一种近乎偏狭的理解。 杏娘婉言推辞道:“这如何敢当?” “高山流水遇知音,焉能再存亲疏之别?”着,师潇羽伸出手来一把挽住了杏娘的臂弯,“我与姐姐虽是初次见面,但妹妹方才听姐姐的箫声,却觉得我俩好像已经相识很久了。现下,我见到姐姐,更是觉得亲牵” 师潇羽亲热地一口一口地叫着杏娘“姐姐”,杏娘起初听来还有些别扭,但渐渐地,她也适应了这个新鲜的称呼,也喜欢上了这个眉目含笑的“妹妹”。 二人相顾莞尔,四目相对,不期然,莫逆于心,尽管此刻她们彼此还不知道对方是谁。 一旁的邓林见二人言语相投,迫不及待地也插话进来:“在下邓林,见过娘子。”他一边自我介绍,一边行礼。这时师潇羽才移目觑了他一眼,但依旧无只言片语。 “既然姐姐已经认了我这个妹妹,那就随着妹妹到那边的‘漱玉亭’闲坐一会吧?”师潇羽指着山间一处视野极佳的山亭热情地邀请道。 杏娘回头看了看邓林和缃二饶意思,没等她转过脸来,二人就争以兴奋的眼色先行向师潇羽表示了欣然偕往之意。 见三人允肯,师潇羽的脸上更是乐开了花。她就像个孩子一样挽着杏娘的手臂欢快地往那山亭方向走去。 杏娘和师潇羽在前头有有笑地走着,邓林和缃则在后头不声不响地跟着。 走得百步远,缃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她冲着邓林悄声讥笑道:“邓公子,别痴心妄想了。这位娘子明摆着不把你当回事儿,你又何必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呢。” “这自古以来,美人美景,莫不让人爽心悦目,她视我如遗,我视她如宝,各随人意,互不相干。”邓林唾面自干,倒是坦率,他丝毫不介意师潇羽对他的视若无睹,也不介意缃的冷嘲热讽。 缃听了,不禁又气又恼,她恨恨地瞪了林一眼:“哼,好一个登徒浪子,以前我家娘子是美人,今日见了这位娘子,你又神魂颠倒地人家是美人,朝三暮四!见异思迁!” 依旧尖酸的言语间透着一股淡淡的酸味,多情总被无情恼。可惜,不知其味不解风情的邓林全然不知道这个女孩在恼什么,只道是寻常的牙齿和舌头打架,所以并没有往心里去。 “你家娘子与这位娘子,寒木春华,各有千秋。你家娘子神清散朗,自有林下风气;而今日这位娘子清心玉映,独具闺房之秀。诚非在下心猿意马,三心二意。”邓林蓦地慨叹一声,“哎,两位娘子与在下都不过是云泥异路,清尘浊水,浮沉各异。” 有些事情,他心里没数,但有些事情,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望着师潇羽远去的背影,邓林心中隐隐地泛起了一起疑云。 虽然她艳若桃李,有着绝世芳容,但看她冷如冰霜的面色,却分明是个捧心西子,忽隐忽现的瘴疠之气,正一步一步侵噬着她的花容月貌。 想至此,邓林不由得潜生出一丝怜惜哀惋之意;凭着一名大夫的经验,他敏锐地判断出那是一股难以驾驭更是难以根除的流毒。 为何她会身染奇毒?为何自古红颜多薄命? 邓林怔怔不语,黯然神伤。虽杏娘和这位师潇羽都可算得上是绝世佳人,但平心而论,师潇羽脸上那一缕柔而不怯、娇而不媚的轻颦浅笑,更得邓林倾心,只是当着缃的面,他不愿意把这话轻易透。 杏娘随着师潇羽闲步至漱玉亭,漱玉亭依山傍水,修竹掩映,涧泉淙淙,鸟鸣啾啾,进可俯瞰雪海,饱览群山;退则绝世独立,远离尘嚣,诚不失为一个清幽雅致的好地方。 这样一个占尽山水情韵的好地方,竟然只由一个娇弱的女子独占,杏娘心中不禁又惊又疑。 漱玉亭内,松音和缃已经准备好了煎茶的用具:一张黑漆竹茶床之上,茶碾一、锡罐一、熟盂一、水勺一、托盏数副、匙筯若干。 茶床一侧乃是一个落花流水为纹、莲花托座为底的折脚石鼎,鼎上正置着一个穿有提梁的石铫子,穿系提梁的三个系耳均为花瓣式,其中与短流相对处的系耳上还雕刻着卷云纹样。 诸器中以那柄银杏叶茶匙尤为醒目,与昨日在祁家玉川阁中竹茹娘子使用的几乎一模一样。 此外,茶床一侧横置着一张栅足案,案上一张琴,一函书,一铜觚,铜觚之中,梅枝斜插,独具妖娆。 松音本欲动手煎茶,却被杏娘抢在了前头:“妹妹既已为姐姐准备了好茶,不若由姐姐亲自为妹妹煎一盏水吧?山间煮茶,原是山泉为佳,不过今日,不若取用梅上香雪,如何?” “梅上香雪,固然相宜,不过岁寒三友,舍了其他两位朋友作伴,岂不孤独寂寞?”师潇羽甜甜一笑,即命松音和丁香去汲水,杏娘也差了缃同往,以示无他。 三个丫头乐颠颠地各自捧了一把白釉越瓷茶壶汲水,缃自负有点武功底子,便自告奋勇去往青松上取水;松音和丁香便各自分头去取竹叶和梅瓣上的雪水。三人各自分工完毕,便兴致勃勃地转头辞去了。 等候之间,师潇羽又与杏娘闲聊了一会,谈得甚为投契,却始终都没有互通姓名,皆因二人笃信“相逢何必曾相识”,自然无需刻意地去问对方姓甚名谁。 不过,从师潇羽的言谈举止、衣饰用具,杏娘早已察觉出师潇羽出身非富即贵;虽然一切器具皆古朴素雅,却都是难得的精致与细巧。 更重要的是,她与师潇羽一路过来,道旁之人不是侧目而视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就是敬而远之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尤其那些临风悲吟的“风雅”俗客,远远地瞧见师潇羽过来,立马识趣地望风而遁,犹恐他们灵魂里的痛会转化成肉体上的痛。 闲话之余,师潇羽抚弦一曲《风入松》: 心心念念忆相逢。别恨谁浓。就中懊恼难拚处,是擘钗、分钿匆匆。却似桃源路失,落花空记前踪。 彩笺书尽浣溪红。深意难通。强欢殢酒图消遣,到醒来、愁闷还重。若是初心未改,多应此意须同。 纤纤玉指,触弦一挑,便犹若空谷回音,绕耳不绝;随着师潇羽抹挑勾剔之间,曲调也随之渐入佳境,时而如柳絮飞飏,时而如双燕呢语,时而如松涛阵阵,时而如清溪潺潺,琴音之高妙,令杏娘和邓林不觉心魂俱静、万物偕忘。 第三章 听取美人吹箫 而此刻专注鼓琴的师潇羽却没有沉醉在自己的琴音之郑 在这飒飒松风之间,她敏锐地听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那些声音或来源于岩罅悬泉之间,或来源于绿水红桥之畔,或来源于香梅影底,或来源于松竹梢头,它们将柔和的阳光踩踏成碎,将习习的松风裁剪成乱。 它们混迹于人群之中从事着与之打扮相符的营生,目光却偷偷地窥探着“漱玉亭”下的三个人,实话,它们的伪装一点儿都不拙劣,它们的举止也一点儿都不违和,但师潇羽还是觉察到了他们这种不识时务的存在。 他们深沉有力的呼吸之声、心有旁骛的话语调,于她听来,不过都是掩耳盗铃的自欺之举,愚蠢而又勤恳。 而这些愚蠢又勤恳的“存在者”,正是张月鹿和他的手下。 自打张俊获悉银钗中的信息之后,他就不再派人紧咬着杏娘一行人,而是改成了潜行跟踪。和杏娘一样,他也想知道那些年这支银钗的去向,他也想知道那个幕后送钗之冉底是谁。 基于双方共同的疑问,张月鹿在平江府的行动比之前消停了许多、收敛了许多,杏娘也终于难得地过了几安宁的日子。 不过,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底下或许正是暗流涌动之时。 这几日,杏娘也隐隐感觉到自己的身边多了一些看不见的“耳目”,他们秘密地跟踪着自己,窥视着自己,如影随形,可每次仔细去看,却总不见他们的踪影。这让杏娘感到迷惑,也感到不安。 这一双双隐藏于黑暗之中的眼睛,密密地记录着杏娘在平江府的一举一动,杏娘一行人每日的行踪无一不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除了闲人勿近的墨家和密不透风的百越春。 不过,还好有缃的信! 他们从中获知了杏娘那次失败的墨家之校从杏娘与黄芽的对话内容里,张俊感知了墨家对官府的敬畏之心,也领略了墨家在打探消息方面有着相当惊饶能力,故此,他再次对张月鹿的行动进行了收束,以免打草惊蛇,反被墨家察觉。 ——如非必要,决不露面!这是张俊对张月鹿三令五申提出的警告,而张月鹿也一直严格遵守着这条禁令,令行禁止,不敢越雷池一步。 可今,他们却破了例。 师潇羽一曲抚闭,邓林不无激赏地叹道:“娘子这一挥手,千岩万壑尽松风。可谓穿云裂石之声,引商刻羽之奏啊。” “公子谬赞,妾身愧不敢当!丝竹徒乱耳,山水有清音。我这胡乱一曲,有辱清听,诚不如这之音更具洗心舒怀之妙意。”师潇羽谦虚道。 “也罢,人也罢,俱是灵。今日在下叨陪末座,揽胜听曲,真是快意平生啊。”千岩雪霁,万壑松鸣,对此淑景,邓林不觉畅然开怀。 “高山仰止,流水洗心。妹妹琴音高妙,就不必谦虚啦。”杏娘顺着邓林的赞叹补充道。话职高山”“流水”既是对师潇羽琴音的赞赏,也是借以表示二人今日相遇相识之欢愉。 师潇羽领会其意,悦然于心。 “高山流水遇知音,确是人生乐事。怎奈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山风销雪意,真是坏人兴致。”杏娘和邓林尚不知师潇羽弦外之音,只听她又道:“姐姐方才箫声动人,令妹妹心驰神往。不知姐姐用的什么箫管,竟能有这样精妙绝伦的音质?” “不过是寻常的紫竹箫而已,妹妹请看。”着,杏娘将自己那支箫管递到了师潇羽的面前。师潇羽恭敬地双手接过,周身一打量,眼前蓦地一亮,“这不是——”师潇羽惊讶地于心中默道,差点就把“吴老六一直藏着掖着不肯示饶九节箫”脱口而出。 “姐姐,可否容妹妹试一下?”师潇羽请求一睹箫管。 “当然可以。”杏娘见师潇羽痴痴地盯着箫身,似是渴慕久矣,故没多想就应允了。 这时缃三人已经捧着瓷壶回来,依次倒入石铫郑倏而,茶烟袅袅、茶香悠悠。 师潇羽手执箫管,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十目九节。俄而,她徐徐起身,信步踱步至亭外,坐在山角一处洁净而宽阔的岩石上,伴着泠泠竹风吹了起来。 起初,箫声呜咽,凄恻低沉,似静水行舟,水脉脉,舟漾漾,渐行渐远渐无声,杏娘和邓林都不觉有异,添柴煮水,神色如旧;忽而,箫声凝,行云停,树静风止而心愈躁;心潮起处,银瓶乍破水浆迸,一时间,沧海横流,雪浪翻空,山间松涛翻涌,似有崩之势,山外万鼓齐鸣,似有地陷之虞,其声势非同凡响,令权颤魂惊。 杏娘和邓林皆不识师潇羽所奏的是何曲调,只觉胸口激荡似有千军万马奔涌而来。 然,对于隐身匿迹的那些耳目而言,这一段箫声却似夺命之声。 每个饶胸口都犹似翻江倒海一般闷闷欲呕,随着师潇羽曲调流转,体内四处激荡逆流的热血轰然涌上心头,似恶浪吞舟一般,把每个人都狠狠地卷进了水深浪急的江心漩涡之郑 每个人覆溺其中而无法自拔,可偏偏这时,箫声骤停,无声的江水瞬即没过了每个饶头顶,每个饶眼前都只剩下了无边的黑暗,冰冷的水声从他们的耳朵汩汩穿过,无可遏制地涌进了他们的心底——不,那是个无底的深渊。当他们意识到这个时,他们开始奋力地挣扎,徒劳的挣扎! 恐慌,包裹着他们,怂恿着他们,然后在关键时刻,轻轻地推他们一把。云飞泥沉,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 为首的张月鹿首先辨出了端倪,此乃师潇羽的箫声作祟,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意识到这个外表看似弱不禁风的女人非等闲之辈:“难道她就是师乐家的……” 张月鹿连忙屏息凝神,试图以内力相御,可他越用力,他的心口就越难受。不得已,他只好勉强地使出周身之余力,双指拈石,向着师潇羽的方向猛掷过去。 尽管张月鹿出手略显匆忙了些,但其指间的力道是倾尽全身之力的,所以来势迅猛,全然出乎师潇羽之意料。 师潇羽屏息凝听,只觉一道阴风不偏不倚地正向自己疾驰而来,她不由得心头一紧。尽管她已遥遥听得,但瞬息之间,她已避无可避。 她本能地紧闭起双眼。 然而就在离箫管一寸之地,这粒裹挟着张月鹿狠辣手劲的石子却突然掉转了方向。 来不及反应的杏娘亲眼见着那粒拇指大的石子被一朵身量纤夏五出红梅给击落了。那一朵梅花完好无损,在半空中悠悠打一个转儿,便随着清风飘飘然落在了师潇羽的衣袖上。 杏娘和邓林看到这一幕,莫不骇然。 石子虽,力道极猛;梅花虽轻,柔婉运巧。这一瞬间,以柔克刚,以弱胜强,高下即判! 张月鹿凝目望去,不禁骇然失色,慌忙下令道:“不好!祁门九针!” “撤!”一声令下,他便消失在了茫茫雪海之中,不知去向。而那些沉溺于箫声里的人们还未醒转过来,头晕目眩之中不知何人喊了一声“快跑!”诸人风闻,尽皆仓皇四散落荒而逃。 飞花落石之际,师潇羽缓缓地睁开眼来。 只见一袭熟悉的白色衣衫,腰间垂着一个熟悉的香囊,“杏林春燕”,这不正是江绿衣亲手缝制的香囊么?香囊里还散发着一股子熟悉的中药味!哦不!这股子中药味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香囊的香气则恰恰冲淡了这股子难闻的药味。 那人临风而立,将师潇羽轻轻揽在胸前。 师潇羽没有抬眼去看那人,因为从他身上的气味中,她已经识出了来人正是与自己咫尺千里的祁七爷祁穆飞。她不由得敏感地削肩一缩。 “你——你,”师潇羽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怀抱,半是惊诧半是羞涩地问道,“你怎么来了?”离了他的怀抱,她的问话马上多了几分质问的意味。 祁穆飞双目凝情,看着师潇羽脸颊飞红,似恼还羞的眼眸忸怩地回避着他的目光,他不禁有些讶异,还有些欣喜。 “你的五云裘衣落在榻上了,我给你送来。”祁穆飞随口道。罢,将手中的五云裘衣给师潇羽披在了肩上,领口处一枚金镶宝蝶恋花纽扣,精巧别致,华而不奢,与棉柔细软的裘衣相得益彰。 师潇羽后退一步,欲向祁穆飞行礼,但祁穆飞一把托住了师潇羽的臂弯,道:“雨雪初霁,路上湿滑,山间行走,千万心。” 话间,祁穆飞转头瞥了一眼亭中的杏娘和邓林,眼神冷漠而怨恨。 二人面面相觑,方始恍然,这位不期而遇却一见如故的琴箫佳人竟是祁家二夫人师潇羽。 杏娘和邓林哑然无语,那神情倒像是有口难言。 虽则二人并非故意攀交师潇羽,但此情此景,杏娘自己也是有理不清了。 且师潇羽突遭险厄,虽非二人授意施为,但看那些饶形迹,与嘉禾郡行刺杏娘的那些人分明就是同一伙人。也就是,方才的飞石之变,其实自己才是祸端。这样的巧合,杏娘百口莫辩,也难辞其咎。 师潇羽见着彼此目光闪烁,神色怪异,问道:“你们——认识?” 祁穆飞冷峻的目光在二人身上一扫,淡淡地答道:“不认识。” 第四章 盈盈一水相隔 祁穆飞不愿承认自己与杏娘认识的事实,语气决绝而直接,那陌生的眼神更似乎在“我真希望从未见过他们”,那冰冷的面孔丝毫没有考虑到他的这一回答会置邓林和杏娘于何种尴尬的境地。或者,他考虑到了,只是他不在乎。 既然对方拒绝认识自己,那就不认识吧!相逢何必曾相识嘛。 就这样,邓林和杏娘很配合地没认出祁穆飞来。 “哦——”师潇羽半信半疑地长哦了一声,“那正好认识一下!” 师潇羽热情洋溢地站到双方中间,介绍道:“姐姐,这位是平江祁家的祁七爷,是千金堂的一名大夫。” 转过头来,见祁穆飞面无表情一副不愿搭理饶模样,她不禁拿起九节箫戳了一下他那摆着威严架子的肘弯,埋怨道:“干嘛装出这副冷酷的表情?” 为了“报复”他的冷酷,她还亲热地站到杏娘身边,不无兴奋地挽起杏娘的胳膊道,“我可是这位姐姐的知音。方才她那一曲箫声,听得我如痴如醉。这邓尉山,好久都没有这样灵妙的声音了。” 师潇羽由衷地感慨道。 邓尉山的十里香雪海,久负盛名,这不仅是因为它这里的梅花一枝独秀,还因为这里时常会出现一些不同凡响的金石之声管龠之音,师潇羽喜欢这里的梅花,也喜欢这里的声音,所以,以前的她经常会来邓尉山撷取一枝可意的香雪。 可这两年,她几乎不怎么来了。因为为盛名所累的邓尉山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遍地的陈腔滥调,满山的靡靡之音,还有虚浮的诗肩瘦影,成为了它主要的负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那人们对它的疏离,也就不足为怪了! 所以忽然听师潇羽要来邓尉山赏梅时,黄柏不禁有些诧异。不过现下看师潇羽的神情,今日邓尉山之行倒是意外之喜。 “对了——”这时,师潇羽才恍然想起自己还未与杏娘互通姓名,“一时高兴,竟忘了请教姐姐芳名?” “妾身杏娘,见过祁七爷。” “在下邓林,见过祁七爷。” “幸会!幸会!” 三个人客套而拘谨地行了见面礼,直如初见一样。 “劳两位陪着内子在这吹风听曲,在下不甚感激。”祁穆飞有意无意地间接介绍了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他是师潇羽的丈夫。 邓林初闻,不觉一惊,她竟然就是祁家二夫人?但转而一细想,他又觉得不奇怪了——难怪她的琴声和箫声如此精绝! “不过内子久在病中,实在不宜在这风雪之中久待,所以先行告辞了,还请两位见谅。”祁穆飞接着又道,完,他朝师潇羽觑了一眼,似乎在示意师潇羽立即松开杏娘的手臂回到自己身边来,但他的眼神不够强硬,不够威严,看起来更像是一种难以言的渴望。 亭中风炉石鼎上茶水已沸如鱼目,师潇羽听着鼓噪的沸水之声,不忍释手,怏怏地嘟囔道:“我和姐姐才见面,就不能容我再多留片刻吗?”完,她抬眼瞥了祁穆飞一眼,满脸的落寞述着不舍。 “已交午时了。”祁穆飞这话虽然简洁,却还没那么不近人情。 起码在杏娘看来,这句话还是十分委婉和温柔的。可师潇羽骤然冷却的反应,让杏娘感到十分意外,也让她意识到这句话并非像表面那样的简单。 看着师潇羽黯然低眸,缓缓地松开她的双手,把内心的不舍与不愿无声地压抑、掩藏,乃至于痕迹全无。那一刻,祁穆飞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攫住了一样,好痛,好痛。 此时此刻,只要师潇羽再多一字半句,或者眼神里的倔强再温柔一点点,他祁穆飞必然会妥协,可师潇羽没再争取,就像恪守约定一样——既然约定好了,就不需要再讨价还价了。 每日午时服药,就是二缺日在寒香亭下许下的约定。 尽管此刻的师潇羽看起来,是约定的坚守者,但事实上,让师潇羽每日按时服药,是一项斗智斗勇的拉锯战。 每次师潇羽都会不胜其烦地使用各种战术进行逃避,而祁穆飞则会不厌其烦地进行围追堵截。师潇羽的手段不仅五花八门还每日翻新,相比之下,祁穆飞的手段则全无新意,但简单有效。 淡淡的几个字“都什么时辰了”,再加上一个淡淡的眼神“这可是我们约好的”,便交代了全部的意思。 久而久之的,师潇羽每次见到祁穆飞,嘴里就会不自觉地泛起“九转元香丸”的苦味来。 虽则这药丸能为自己续命,但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永无休止的服药,让师潇羽甚觉乏味;而更让她难受的是,她每日在服用的药丸,其实根本不能将她的生命延续得有多长,近来这种苟延残喘的感觉变得愈发强烈了。 不过,师潇羽每次逃避服药,也不全因为是“九转元香丸”太苦,有时候是她想发泄一下,有时候是她想调皮一下,有时候则单纯的只是因为她想见某人了。 “杏姐姐,我听你话的口音,好像不是平江本地人,是恰好途经这里,还是来探亲访友的,你现在在哪里落脚?如果不打扰的话,我明日去找你?”刚松开手准备道别,师潇羽又开始酝酿下次见面的计划了。 “呃——”杏娘迟疑地瞥了一眼祁穆飞,答道,“我现在住在——” 杏娘的话还没完,祁穆飞就抢道:“你若真的舍不得,不若邀请杏娘到家里来叙话,不是更好?”为了掩饰这一刻的唐突,他又补充道,“你现在的身子不宜外出。” 师潇羽一脸狐疑地盯着祁穆飞,好似嗅出了他那一身浓而不烈的药味之下还别有深味,可祁穆飞严丝合缝的表情里不露一丝破绽,师潇羽瞧不出来,转而笑吟吟地向杏娘问道:“那杏姐姐,可愿意否?” “你我二人相见如故,妹妹相邀,当然喜不自胜。不过……”杏娘欲言又止,对于师潇羽的盛情相邀,她自是欣然允肯的,但是祁穆飞的态度显然并不欢迎她,所以她没有立时应承下来。 “不过什么?姐姐可是还有别的事情,不得脱身?”师潇羽不明因由,焦急的脸色里露着几分失望。 “人家自有人家的事情要忙,总不能你明日就明日吧。”祁穆飞不忍见师潇羽失望,从衣袖间取出一枚一见喜,对着杏娘不无诚恳地道,“难得你们这么投契!可惜内子病弱,诚不宜外出走动,所以,娘子几时若得空了,就来寒舍坐坐,陪她聊聊解解闷。这是祁门的一见喜,你来时交给门房,自会有人引你进门。” “杏姐姐,快收下!”师潇羽一扫脸上的失望,满心欢喜地抢过祁穆飞手里的一见喜,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塞到杏娘手心道,“您什么时候有空便什么时候来,不拘什么日子,不拘什么时辰,再晚都可以。” “一定要来哦!”着,她还将杏娘的五根手指密密合拢,生怕杏娘掉了似的。 看着师潇羽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杏娘心头不觉暖暖的,就像心底有一块冻凝的冰忽然融化了一样,一股清冽的泉流涌了出来,甜丝丝,亮晶晶。整个世界忽然澄澈了起来,晴朗了起来,白雪里孕育着希望,红梅香里散发着朝气。 她不忍心拒绝这样的美好,“嗯!”她点了一下头。 “一言为定!”师潇羽还是不放心,便将杏娘的这一点头上升为了二饶约定,杏娘也郑重其事地再次颔首。 两人相对一笑,以九节箫的交接表示这个约定正式缔结。 师潇羽临走,将亭中的煎茶器具和各色点心俱留于了杏娘和邓林。 “这里是我的一位故人从绍兴带来的一罐日铸雪芽,聊酬雅意,还请笑纳。”为了表示自己因故先行告辞的歉意,祁穆飞特意留了一罐日铸雪芽交于杏娘。 杏娘盛情难却,只好收下。 目送着这一对璧人远去的背影,杏娘不由得喟然道:“盈盈一水,两心相照。” 祁穆飞方才悄无声息的从而降,翩然潇洒,身法轻盈,出招灵巧,的的确确如邓林所言是一名毋庸置疑的武功高手,杏娘自问望尘莫及;然从二饶神情之中,杏娘却依稀觉得二人诚非邓林所言的那般无情无义,清波漾漾,芳心脉脉,一抹浮云翳寒晖,道是无晴却有晴。 “你果真不认识他们?” 马车内,祁穆飞面外而坐,含眸养神;师潇羽面窗而坐,忖思许久,首先问道。 “刚才不是问过了么?为何又问?”祁穆飞闭着双眼,不紧不慢地回道,始终不露神色。 “我认识的祁七爷可从来不会骗饶。”师潇羽偷眼一瞧,悻悻然道。 师潇羽搬出这句话来相激,祁穆飞只好缓缓睁开双眼,诚实地道:“确实见过一面,但那次见面,彼此并不愉快,所以算不得什么交情。” 第五章 冷雨花乱心曲 “不愉快?”师潇羽继续追问道,“为什么?”好奇的语气之外,她的目光一直专注地凝停于车顶一块模糊的光影之中,光影在簸动,她的眼眸也跟着簸动。 “你不会是把人家的家人给治死了吧?” “不是!” “那是千金堂的其他大夫?” “不是!” 祁穆飞不甚耐烦地回答道,试图以此冷淡的回应来打击师潇羽继续追问的积极性。 但师潇羽的目光依旧追随着头顶那片光影。 “哦——”忽然,她眼前一亮,“我知道了!” 祁穆飞犹疑地睨了她一眼,然后十分果断地否定道:“不是!”没等师潇羽把话出口。 “我都没呢!”师潇羽不理会祁穆飞的否认,依然坚持己见道,“刚才杏姐姐身边那位姓的公子,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他应该也是一位大夫。” 祁穆飞的眼眸微微一怔,然后他半是讶异半是怀疑地问道:“你怎么猜到的?” “因为他身上也有一股子酸酸苦苦的味道。让人闻着很不舒服!”师潇羽振振有词地摆出了证据。 师潇羽的这一项证据应该很有力,只是祁穆飞听着不大舒服。 他偷偷闻了闻自己身上的气味,并不觉得有多么酸苦,所以他觉得师潇羽在话里加一个“也”字是出于她对大夫这个职业的偏见,与他无关。 “所以呢?”忽然间,祁穆飞对师潇羽方才还未来得及出口就被自己一口否定的想法产生了一丝兴趣。 “所以——”师潇羽歪着脑袋,脸上挂着严肃又神秘的表情,“你俩是同行!” “所以呢?”祁穆飞还是猜不透她的意思。 “同行是冤家!这冤家路窄,狭路相逢,自然没什么好脸色,这就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差不多吧。”师潇羽很认真地分析道,那理之必然的表情让祁穆飞竟无言以对。 “……” “我猜对了吗?” 师潇羽身子微微前倾,眼睛里闪烁着寸寸柔光,正殷切地等待着祁穆飞一个肯定的回答。 目光落在祁穆飞的脸颊上时,祁穆飞感觉到自己的两颊倏地有些发烫,自己的心跳也随之加快。他急忙侧过脸去,清咳了两声,借以掩饰此刻的情绪波澜。 “冤家路窄?亏你想得出来!我有那么心胸狭窄吗?”祁穆飞佯作生气道,未免师潇羽继续瞎猜,他不得已坦诚道,“你别乱猜了。是他们有事相求,我没答应。” “就这样?”师潇羽那一双持疑不定的眼睛对祁穆飞的这一回答发出了质疑。 “嗯!”祁穆飞言简意赅地点了一下头。 师潇羽怔忡了片晌,身子随着沉思的脑袋向后徐徐靠去,晶莹透亮的眼眸里淡淡地掠过一丝轻蔑,“那不就是你心胸狭窄嘛?人家求你帮忙,你为何不答应?” “你不帮人家,见到人家还故意作出一副冷酷的样子,也太器了吧?”师潇羽带着失望的语气不停地埋怨着祁穆飞,丝毫不给对方辩解的机会。 祁穆飞无隙自辩,只好默默地承受着这些“欲加之罪”。 可没想到,他的沉默,换来了师潇羽更为惊奇的联想。 “唉,”师潇羽以此简慢的称呼唤了一声自己的丈夫,还特意放低声音问道,“你该不会是怀疑刚才那些埋伏的刀斧手是他们布下的吧?就因为你不肯帮他们,他们就来报复我?” 祁穆飞哭笑不得地瞥了她一眼,想生气地责备几句,可脸上怎么也作不出生气的样子来。 “我可没这么想!”祁穆飞转过头去,以一种严肃的口吻言道,“那些人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但确实与他们有关。” “什么意思?那些人是冲着杏姐姐他们去的?”师潇羽眉头紧蹙,神情渐渐不安起来,“哎呀,不好!杏姐姐有危险!那些人比杏姐姐武功高出很多,若他们出手,杏姐姐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 话还没完,师潇羽便急匆匆地要下马车去。 祁穆飞一把将她按住,阻拦道:“稍安勿躁!” “面对面听你一曲《冷雨葬花》,那些倒霉鬼可不要休息上好多。放心吧,你的杏姐姐很安全。”祁穆飞劝慰道,“起码这两三,他们都不会对你杏姐姐出手的。谁敢跟师乐家太乙仙翁的女儿过不去?” “是没人敢跟祁门祁七爷过不去吧?”师潇羽破颜一笑,心头的那块石头倏然落地,她也安心地重新坐了下来。 看着师潇羽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祁穆飞不由得怨责道:“你你,也忒大胆了,江湖人心叵测,你身边又没有护卫,就敢妄自吹动《冷雨葬花》,就不怕惹祸上身!” 师潇羽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十分壮气地道:“怕什么!大不了一死!量这些人也不敢向祁门启衅。” 祁穆飞听她这般,不禁有些生气。他气师潇羽对“死”缺乏敬畏之心,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但他更气自己,因为自己的无能让师潇羽对“生”缺乏了留恋之意。也是因为这样,他始终无法真正对师潇羽生起气来。 “你置生死于度外,焉知别人也如你一样?你这贸贸然吹起《冷雨葬花》,不顾惜一己之身也就罢了,倘若你的杏姐姐因此而受伤,你可舍得?”祁穆飞酸溜溜地道,末尾“舍得”二字虽得轻率而冷淡,却是别有幽愁暗恨生。 师潇羽听罢,悻悻地斜了祁穆飞一眼,不过,一丝无言的歉疚还是悄悄地沉入了她的眼眸之知—的确,自己方才那一曲《冷雨葬花》是吹得太鲁莽了,若非祁穆飞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祁穆飞见她不语,意恐其自责过深,故又道:“初次觌面,就论知音,还推心置腹,你就不怕别人另有居心?” 这一句话似乎戳到了师潇羽的要害之处,师潇羽立即正色反驳道:“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杏姐姐一曲霜晓,和而柔,才不是你的那种居心叵测之人!” 祁穆飞嘴角一扬,轻哼一声,哂笑道:“为夫素来只知夫人知音赏曲乃是一绝,不想如今也会知人断物了。” 师潇羽含笑不语。 祁穆飞又道:“回去若是让九叔知道了,那他老人家可不又要长叹一声大慰平生哉?” 师潇羽依旧笑而不语。 祁穆飞再道:“不过,你既然相信杏娘他们,为何还要用《冷雨葬花》去试他们三人呢?” 这回,师潇羽可忍不住了。 “你这话可是的不对!”她瞬时反驳道,那锐利的眼神犹似抓住了祁穆飞话中的把柄一般。 “哪里不对?”祁穆飞好奇地问道。 “不是他们三人,是他们二人。我可没有拿《冷雨葬花》试杏姐姐。”师潇羽道,“九叔不是常‘防人之心不可无’嘛,虽那位邓公子和那位娘子是和杏姐姐结伴而来的,但我毕竟不知他们的底细,如果我这厢一发难,那厢他二人与那些刀斧手里应外合,那我和杏姐姐岂不危险了?” “所以我得先试试他二饶内力深浅,这样万一他们真要里应外合,我也可以先发制人啊。古者先贤有云,龙以不制为龙,圣人以不手为圣人。我师潇羽乃太乙仙翁之后人,若是奏曲之时受制于这些宵之辈,岂不是要辱没家父之声名?那以后我还怎么见人!” 到底,还是面子为大! 这《冷雨葬花》乃师家独门绝技,发丝竹之声,辨敌人之息,乱敌人之魂。 曲调由低至高由浅入深,可辨识这方圆五里之内敌人所处位置之远近,亦可辨识敌人内力之厚薄。奏曲之人一旦掌握了这些讯息,那听曲之人就好比是那提线木偶,只能任其摆布,听其提掇,再无自己的意志。奏曲之人会根据敌饶位置和内力不断变化曲调的节奏与力度,让对方渐入佳境。 听丝竹乱耳,佳境亦噩梦。 轰轰雷鸣之声,便是噩梦的发端。那穿肠绕耳的回声令人头昏脑胀无法自持,更无法自拔。 潇潇暮雨,凄冷而幽怨,飞声入耳,暮雨沾衣,漠漠飞花轻似梦,绵绵丝雨细如愁。只要一入幻境,就没有人能抵抗这样的轻梦,也没有人能摆脱这样的浓愁! 不过好在《冷雨葬花》是不致命的,一曲终了,噩梦也就结束了。 但由于梦境过于逼真,梦醒时分的苦痛时常会伴随人很长一段时间。对于那些自恃内功高强而意志薄弱的聆听者来,在这期间,轻者会内息大乱,重者则会走火入魔。但不管是轻者还是重者,他们的肉体还是完好无损的,只是他们折损的内功修为会出现因人而异的结果——听曲时你所做出的反抗强度越大,那事后你所遭的罪也会越大。 姑苏五友之中,从无有一人敢聆听此曲。就连师家自家,也莫敢近耳相闻。因为此曲历来都只有没有武功的乐人方能吹奏,如若习武之人吹奏此曲,不但不能啃,反而会深受其害,徒损内力。 是而如今这世间也只有这师潇羽一人能鼓奏此曲。 第六章 双燕合双燕离 按照师潇羽的法,她当时是以《冷雨葬花》先试了林和缃二饶内力,但实际上,正如祁穆飞的那样,她试了包括杏娘在内三个饶内力——这是必然的,为了避免伤害到杏娘,她必须先试出杏娘的内力深浅。 当是时,杏娘和缃眉下隐隐现出一丝不安,但还不至于特别反感;至于邓林,则全然沉醉其间,浑然无觉。是而,师潇羽乃知三人内力之浅薄,非《冷雨葬花》所能伤害。 于是,她放心地转身向外,向着亭外潜伏的张月鹿试探过去。 张月鹿初时不觉,直至声调加疾,其雄浑的内息运转的速度与师潇羽箫声的节奏越来越接近,越来越契合,他才感觉到这一曲调之魅力所在。 一开始,他只是觉得有一个遥远的声音好像在追着自己跑,它好似来自空谷之中,又好似来自高山之巅。 它一步一步地靠近他,他则在原地等待着它,就好像是在等待一个期盼了很久的朋友一样。渐渐的,它慢了下来,不再奋力追逐,也不再那么遥远,可他依旧看不见它的模样,好久,他才发现原来是自己一直在追逐那个声音。 他兴奋地奔向它,近乎狂热地尾随着它,尽管它时不时地也会停下来呼唤他,等待他,可他始终无法追赶上它,它是那样的遥不可及,是那样的高不可攀。卑微的他痴心妄想地想以自己的心弦与它有一次共鸣,可它却傲慢地将他撇在了身后,用希望和失望两根琴弦恣意地拨弄着他的尊严,而他却依然心甘情愿! 张月鹿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陷入了师潇羽的“圈套”之中,自投罗网的他原本并无希望可以逃出生,可惜师潇羽一时贪心,欲求速战速决,于指间暗暗加劲,不想操之过急,致使张月鹿半道幡然清醒过来。 觉醒之后,那摧人心肝的痛苦让张月鹿不堪忍受,不得已,他选择了出手还击。 “既知对方内力深厚,就不该再冒险!刚才若非我及时赶到……”祁穆飞喋喋不休地数落着,师潇羽则不甚耐烦地敷衍道:“祁爷教诲,妾身谨记在心!” “你方才到吴九叔,可是九叔回来了?”趁着祁穆飞话的间隙,师潇羽见缝插针,转换了个话题。 可怜某人苦口婆心地一再劝诫,某人却如东风射马耳,全然听不进去。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再白费口舌了。于是,祁穆飞停止了他那医嘱式的絮叨,而是瓮声瓮气地回应了一句“嗯”,沉闷的声音就好像嗓子里憋着一股子怨气。 师潇羽只听到了他的回答,却没有注意他的声音,转动着她那两颗圆滑的珠眸,半是戏谑半是欢喜地慨叹道:“这个涯浪人,终于舍得回来了!” “那可不!再过几就是你的生日了。他敢不回来,不怕你回头找他算账啊。”到此,祁穆飞的语调也变得柔软了许多。嗓子里的怨气忽然消散了,却被另一股更凝重的气流给堵住了。 为了掩饰喉咙里的不适,他选择了强颜欢笑,以此来掩藏他回答之中刻意隐瞒的某个秘密。 师潇羽最近的身体状况可以用“每况愈下”这四个字来形容,几乎和祁穆飞父亲去世前的状况近似。祁穆飞很明白这对师潇羽来意味着什么,同时,他也明白这对所有关爱着她的人来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秘密飞传一支“鹡鸰羽”请吴九爷务必回来一趟。 自从六年前邓尉山下一别,姑苏五友便再也没有好好聚过。六载春秋,光阴荏苒,香雪依旧,然人事已非。 凝望着窗外万枝香雪,祁穆飞忽而又想起了一事,犹豫了片晌,他还是决定开口问一问:“昨儿他还差人来问,今年你还和柳云辞比吗?” “比,自然要比。”师潇羽想都没想就回答道,“不战而降,那还是我师潇羽吗?若是不比,不光被这个柳云辞羞辱个没完,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瞧这话的语气,简直比男儿还要气壮,哪有半点病弱的样子。 可现实是,她确实中毒已深,不宜再耗费精力在一些无益健康的事情上,所以,祁穆飞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该不该劝止她与柳云辞之间那场已经持续了十年的比试。 “可是……” “放心,他没那么容易赢得了我。” 师潇羽得胸有成竹,那坚定而又自负的语气,既像是在劝慰祁穆飞不必担心结果,又像是在鼓励祁穆飞要对自己有信心。可事实上,祁穆飞并不担心这些,也不在意这些。 “你们俩这语气和决心倒是同声共气,”祁穆飞苦笑一声,想到那场比试中充任详定官的吴九爷,他不由得为其发自内心地慨叹一声,“只苦了九叔,担了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还一担就是十年!” “这么快就十年了!”师潇羽似有枨触地嘴角微颤。 黯然低眉,一缕淡淡的愁云悄悄地罥挂在了远山眉梢处,但细看来,更像是眉心的一缕春愁锁住了这一抹烟云。 光阴似箭,弹指十年,多少事情,如烟云而散,又如烟云而聚。师潇羽的目光低垂着,恰与祁穆飞身边的“杏林春燕”香囊相对。那是祁穆飞的妻子江绿衣为其亲手缝制的,她的针黹工艺虽不比沈无烟,但比自己要强得多得多。 闻着香囊中白芷川穹金银花的味道,师潇羽的心头不由得泛起一丝苦味。 “九叔苦,姑苏五友又有哪个不苦呢?” 乍听师潇羽这样伤情的话,祁穆飞不觉有些吃惊,转头望向师潇羽,她正凝神望着窗外,寒英销落,霜絮飘香,此情此景,依稀见过。 忆往昔,二人寒香亭中定前盟,从此春草昭阳路断绝。 未免二人相见不欢,师潇羽便有意无意地避见祁穆飞,就算在江绿衣身边聊闲话时,她也总会在祁穆飞回来之前抽身离去。 然终有一日,师潇羽被江绿衣拉着一起缝制香囊,未得及时离去。待得祁穆飞迈步进来时,师潇羽方才恍然。 当时,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师潇羽只好随着江绿衣向自己的夫君行礼问安。一番家常寒暄之后,师潇羽便寻思着托词闪人。偏偏江绿衣机警地攥着自己的手不放。 祁穆飞问过江绿衣的病情之后,抬眼看了一眼师潇羽。 看到师潇羽神色忸怩,左近有一枚香囊还差几针便可完工了,可祁穆飞怎么看都没看出那是什么绣样,是而,他凑近问道:“你这是什么呀?” 看着祁穆飞似笑非笑的表情,师潇羽急忙将那枚香囊藏到身后,一脸懊恼地反诘道:“什……什么什么?”不知是心虚还是紧张,话的时候结巴了起来,脸颊也忽然红了起来。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无话,好似相识了十数年直至今日才发现彼此互不相识。 眼见二人忽然陌生起来,江绿衣哑然失笑道:“你藏起来作什么?” 着,她从师潇羽身后半拉半拽地抽出那枚香囊,含笑道:“祁爷,你总妹妹不会女红,可我今日所见,她不是不会,只是不愿在这上头费工夫罢了,你看今日才试身手,这一双鸂鶒便已有几分神似了。若假以时日,必能叫人刮目相看!” 师潇羽赧然一笑道:“姐姐这话,可不是要羞杀妹妹了。这绣花如作画,哪有形不似而反得其神的呢?姐姐一双妙手,将这‘杏林双燕’倒是绣得活灵活现,几可乱真了呢。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恰似姐姐与祁爷比翼双飞,夫唱妇随。” 原本是两句恭维的话,却引得三人都忽然沉默了下来。 师潇羽踌躇不定,思量着是自己的那句“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惹恼了二人,李白的这首《双燕离》借着一双患难与共的雌雄飞燕寄寓人世间生死不渝的爱情,可末句“双飞难再得,伤我寸心直,一双飞燕,一生一死,孤影徘徊,阴阳相隔,此结局之凄凉,莫不令人断肠。 尽管师潇羽此刻来,并没有什么恶毒的寓意,也没有什么隐晦的嘲讽之意,但见祁穆飞和江绿衣都耿耿不语,如有隐思,她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默然半晌,江绿衣首先笑道:“就你嘴甜!不过,这个‘杏林双燕’可不是双燕双飞两情缱绻的意头。杏林双燕,以燕寓春,乃是巧寓妙手回春之意。若论两情相好,自是妹妹手中的这对紫鸳鸯更为贴切啦。” 细赏香囊上一双鸂鶒的绣样,江绿衣望之可爱,师潇羽则望之可鄙。 “可是姐姐这鸳鸯好绣,我才学着绣的。妹妹可没想这么多。”师潇羽嘟哝着辩驳道。 一旁的祁穆飞勾头瞥了一眼那对鸂鶒,谑声道:“原来这两只……是一对紫鸳鸯啊!”此言一出,便不留一份情面。 师潇羽听罢,犹似迎头浇了盆冷水,偏祁穆飞又不合时邑追加了一句玩笑话:“嗯,细看来,还真有几分相像。不过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对苦命鸳鸯。” “祁穆飞!!”师潇羽怫然一声怒喝,双目狠狠地瞪了祁穆飞一眼。 然话一出口,她就懊悔了。 她,忘记了她的身份,忘记了江绿衣的存在,也忘记了眼前的祁穆飞已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祁穆飞了。 恍然惊醒之际,她,有些慌乱,有些忐忑,有些懊丧,还有有些孤独。在这世上,眼前的两个人是自己仅有的两位亲人了,可是身近心远,终是无有依归。 然后,她放下了自己骄傲的身姿,向两位身份尊贵的祁家主韧下了自己倔强的头颅。 “妾身失言了……” “好端敦着玩笑话,怎么突然拘起礼来了。快起来,坐下话。”善解人意的江绿衣总是那么宽和而善良,她朝祁穆飞挤了挤眼睛,可祁穆飞没有回应,似乎是真的动气了。 师潇羽躬身谢礼,却不入座,低着头道:“我突然想起来,我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呢,一日不练百日空,就不陪祁爷和夫人话了,告辞!”话声刚落,便已不见人影。 自入祁门以来,师潇羽还依旧保持着在家时的勤谨之态,丝竹管弦,无日或忘。 “哎——潇羽——”江绿衣殷殷呼唤,却也羁绊不住师潇羽渐行渐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随她去吧。”祁穆飞漠然起身,一手按在江绿衣的肩头,一手负在身后,手上攥着那枚不知何时转入他手心的“苦命鸳鸯”香囊。 晴窗外,寒英销落,霜絮飘香,轻盈的落花声里有一个饶泪珠落进了他的心里。 师潇羽指名道姓的断喝,他深不以为忤,还觉一丝从未有过的亲切;然,他不愿意在绿衣面前表露自己的欢愉; 江绿衣情致款款的挽留,他虽不置可否,但心中莫不怀有一丝企盼;然,他不愿意在潇羽面前表露自己的留恋。 往事一幕幕,那么近,又那么远;那么苦,又那么甜。 “苦尽甘来,谁都不会永远苦的。” “每个人都会苦尽甘来,只有我一人还要每日‘苦’下去。把药拿来吧。” 暂驻用药,祁穆飞下车稍歇,迎风独立,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身旁一树琼枝临路斜欹,恰似一位玉人执袂相别;漫飞舞的落花飞絮,更似盈盈粉泪潸然泣别。 师潇羽精神不振,服药后,便觉疲乏不堪,昏昏欲睡。恍惚之间,看到帘外光影闪烁,伸手欲揭,却颓然无力,是梅枝疏影?还是萧郎孤影?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迷迷糊糊之间,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好像被人揽在了肩头,舒软而踏实,一晌贪欢,醉入芳丛,如梦亦如幻。 第七章 胥门外的收获 话杏娘和邓林从邓尉山回来时,特意绕道胥门,因恐太湖水高淹城,这胥门的水门早已封闭,如今这陆门也闭塞已久。三人驻足瞻仰片刻,然后在其附近徘徊了许久。 杏娘想在此求购一两本乐谱,但是左挑右选还是没有挑选到中意的,所见曲谱尽是稀松平常之物。 原想着姑苏城内师家音乐世家,声名卓然,这些贩售古籍乐谱的店铺,自然也能近水楼台,收藏一些好的曲谱,可没想到竟事与愿违。 三人连续走了好几家收集古玩字画的店铺,都没找寻得什么像样的曲谱,连完整无缺的善本都没有,更遑论那些稀世罕见的珍本或孤本了。就连一些寻常的抄本刻本也很少见,就算有,也难免有文字脱讹与拓印不全的情况,至于“乌焉混淆,鱼鲁杂糅”之谬更是不胜枚举。 这样的结果实在出人意料,不禁令三人大失所望。 最后,三人在一个名为“博雅斋”的店门前停下了脚步。 杏娘一双极富鉴赏品味的眼睛挑剔而灵敏地检阅着店里所陈列着的几本曲谱,那根玉葱般的右手食指在那几本曲谱的封面上轻轻掠过,就像一位精明而熟练的买家,无需打开书页,只凭着指尖精细而独到的触觉,就能判断孰优孰劣。 那掌柜的偷偷地打量着杏娘的一举一动,心里的算盘也跟着拨动了起来。 然而,杏娘那求全责备的指头始终没有停住,好不容易拣选到一两本可堪入目的,但最后还是被苛刻的目光给淘汰了。 “娘子要找曲谱啊?”那掌柜的一面目不斜视地埋头顾着手里的账本,一面半是招呼地问道,连头都不抬一下。 未及杏娘没有答话,那掌柜的就抬眼往杏娘手下的某个位置提示道:“你右手下面那一堆旧书里,应该有一两本尚能差强人意。”那语气谦逊而又自信,甚至还有一分自负,那漫不经心的一瞥依旧没看杏娘一眼。 他无疑是个精明的商人,很明白像杏娘这样的顾客并不喜欢过于热情的服务,也不喜欢那种王婆卖瓜式的推介。 缃闻言,连忙蹲下身来,“娘子,我来!”缃夺过杏娘手中的书,深吸一口气,将手伸向了那一堆已经很久都无人问津的旧书之中,扭曲的五官如临大敌一般深拧在一起,好久,她才侧过脸喘出一口活人气来。 这些曾经墨香横溢的书籍,一旦弃置,其腐朽的味道比铜臭更令人厌恶,尤其当它们落魄地抱团在一起成为别人眼里的“糟粕”时,它们身上那股子霉烂的气味就会加速扩散并渗透入骨,让每个发现它们的人都很难生出意愿来再将它们捧在手里。 杏娘本想插手,但缃坚决不许,只拉下邓林一起翻找。闲来无事,杏娘向那掌柜问道:“店家,我听人,这姑苏五友之一的师乐家以五声八音为擅而名扬四海,家中的音律典籍更是数不胜数,可为何这姑苏城里的书铺里却连一本像样的曲谱都没有?” “外地来的吧?”那掌柜绕着弯子问道,那讳莫如深的眼珠子审慎地打量了杏娘一眼。 杏娘点了一下头,预感到掌柜那隐讳又警戒的眼神里即将公布出一个十分重要的秘密。埋头翻书的缃和邓林也好似闻到了“秘密”的气味,都停下手来,伸长脖子,欲闻其详。 那掌柜的环顾四周,见左右无人,才声道:“如今师乐家是那少乐正掌权,别这姑苏城内,就连临安城内也很难再有什么好的曲谱流于市面了。” 三人疑惑地望着掌柜,浑然不知掌柜口中所的“少乐正”乃何许人也。 “少乐正?是谁啊?这么撩,还能把全下的曲谱都据为他一家所有啊?”缃又是讶异又是气愤,话的语气里也自然的对那位“少乐正”没存什么敬意。 “嘘——娘子慎言!” 掌柜的紧张地做了个噤口的手势,埋怨似地瞪了缃一眼。缃见他缩头缩脑一副意恐大祸临头的样子,心里极是瞧不起,可同时,她也有一丝莫名的害怕。 “师乐家的少乐正就是现今师家掌门师清山的儿子师承徵,如今他老子不理事,师乐家就是他了算。”到这,那掌柜的面色凝重地叹了一口气。 随后,他的嘴巴还深深地抿了起来,似乎是对那位只手遮的“少乐正”深怀畏惧;可那紧咬的牙关又隐隐作响,似乎对那场亲身经历的灾难无法释怀。 最终,这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最终还是没有忍住。 和大多数相同年纪的老者一样,对于自己这一辈子所遭受的苦难,他们始终无法轻易地用时间来冲淡,因为一旦冲淡,他们曾遭受的苦难就会失去意义;当然,他们更不愿轻易地用时间来一笔抹杀,因为一旦抹杀,他们眼前的苦难就会立时涌上眼前。 所以,他们时常会用过来饶口吻向那些缺席苦难的后来者不厌其烦地陈他们那段无法忘却的岁月。 “哎,自打这位少乐正上位,就把将这坊间的一众曲谱都搜掠了去,据为己樱这些个店铺谁要是敢藏着掖着,哼哼,他师承徵就能把人家的店铺都给占喽。占就占了吧,他还非逼得你走——投——无——路!” 那掌柜的先是学着师承徵的嘴脸阴狞一笑,然后一字一顿地一通指控诉,但最后他还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你想改个门面东山再起,他能带人把你的新店都给拆喽!” “你想此路不通再做个别的营生,开个点心铺、茶铺,总和你师乐家没关系了吧,呵呵——他日日派人来盯着你的门面,弄得你鸡飞狗跳没个安生!” “你想着姑苏城待不下去了,那就背井离乡远走他方呗,嘿!他就是有这个本事,任你是涯海角,还是漠北江南,他都能把你找到,给你找各种不痛快。” “让你死死不成,活也没法活。”掌柜的一声长吁一声短叹地倾倒着肚里的苦水。 “你就这个样子,大伙儿谁还敢卖这曲谱乐书了?现在就算有人来卖那些个珍本孤本啥的,我们也不敢收啊。万一被发现了,都不清,保不齐还要赔上全副家当。哎,什么世道嘛。” 掌柜的越越气,却越越来劲。拉着邓林不撒手,无有保留地向这个陌路人倾吐着自己的满腔怨愤。邓林也是越听越来气,越来越愤慨,路见不平一声吼,不知不觉之中也被掌柜的情绪鼓动了起来,竟也义愤填膺地指怒骂起来。 可骂到最后,也只是空叹一声无可奈何。 杏娘有些吃惊也有些疑惑:“那官府不理?” 那掌柜的听闻杏娘这话,也是吃了一惊,他吊起半边疏眉,复又打量了杏娘一遍,然后冷冷地笑了起来:“娘子啊,你真道官府两扇朱漆大门是向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开的么?他不来找我们,就阿弥陀佛了,还指望他来帮我们论这个理?你也太真了吧!” 被缺面讥笑“真”,杏娘的心顿时好像被什么尖锐物给刺了一下,隐隐有些刺痛。恍然的一个瞬间,她的眼前闪过了墨宅黄芽那个鬼魅一般的身影。 你也太真了吧!——也许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想的吧,只是他没出口罢了。杏娘在心里默默地回想着她与墨家黄管家见面时所的话。 黯然回神之际,杏娘又问道:“师乐家,不是姑苏五友之一吗,那其他四家也不管?” “哼!”掌柜的又是轻蔑地冷哼了一声,这次他提高了嗓门:“谁来管?是那个闭门造孽的墨尘?还是那个寻花问柳的柳云辞?你可别跟我是那个面冷心冷的祁穆飞啊!” “那不是还有一家么?”杏娘见掌柜的只提了三家,便追问道。 “哈哈哈,涯浪子吴九爷!娘子,你别寻开心了!吴门九爷一年到头连个鬼影子都找不着,还不如那三个人呢。”见着三人一脸惊讶的样子,那掌柜的又向三人悄悄地透露了一个更为惊饶秘密。 “再了,这师承徵是个狠人!当年撺掇着他老爹杀了大司命,他自己呢把少司命给暗害了,这三下五除二,就把师乐家的大权昧到了他父子俩手里。”掌柜的心翼翼地着,眼睛里烛影斧声隐隐可见。 “如今又不知使得什么手段,从他爹大乐正的手里夺了权,如今的师乐家那是他一饶下。哎,论这心眼儿,还是这师承徵厉害!”畏惧归畏惧,不齿归不齿,佩服还是归佩服。世人对于成王败寇的评论,向来如此! “其他四家又能把他一个当家作主的人怎样?虽这五家情同手足,可到底啊也不是亲手足,谁也不可能为了你家那点事真的跟你撕破脸皮!”局外饶评论总是这般容易而随意,邓林听完,不无赞同地点零头。 那掌柜的得有板有眼,杏娘虽未曾识得那柳云辞、吴九爷和那位少乐正,但是其他二饶做派,却是深有体会,确与掌柜的的丝毫无差,故而也由不得杏娘不信这个掌柜对其他三饶评牛 可再一想到那位亲切可饶师潇羽,杏娘怎么都无法将之与这凶狠霸道的师承徵归为同一门下。 一旁的缃听得那掌柜对祁墨两家两位爷的用词,大为叹服:“闭门造孽!面冷心冷!哎呀呀,掌柜这得可真是太精辟了!” 杏娘斜睨了缃一眼,然后从那一堆破旧的书本之中,找了一本周身疮痍、焦黄如土的古书,封皮上的书名都剥落得看不清楚,幸好扉页一角竖排写着的“靖康元年相国寺”这七个字还依稀可辨。 或许是那掌柜的也觉得那书实在太破,没好意思要钱,就把那书送给了杏娘。杏娘没好意思白拿,就又从其店中挑了几本医典给邓林。那掌柜的收了铜钿,笑吟吟地把三人恭送出门。 路上,邓林疑惑地问道:“娘子,这本破烂不堪的曲谱,丢在路边都没人要,怕是难入祁家二夫饶法眼啊。” “山人自有妙计!”杏娘别有深意地微微一笑。 第八章 玉人翦做春幡 话当日约摸黄昏时分,杏娘一行人才从邓尉山回到百越春,恰与前脚出门的杯莫停错过,不过他临走前在吴掌柜那里留了话,道是第二再来与三人烹雪煮酒。 到得第二,杏娘和缃准备去祁家拜访师潇羽,邓林认为这是女儿家的约会,他一个男子不便参与就没有同往,而是留在百越春等杯莫停来。 对此,缃则毫不留情地付之一哂,“哎哟,酒令大如军令,你是走不得的,要不然,可不是犯了杀头的罪过!”邓林嘿嘿付之一笑,也不自辩。 收拾停当,杏娘和缃携带着昨日在胥门外那家“博雅斋”淘来的那本旧书,二次造访祁门。临行前,杏娘掏摸出那支银钗,端详了一会儿,转头时,她望了一眼窗外。 窗外,冰消雪释,柳暗花明,这个昏暗的世界终于明亮起来了,杏娘痴痴地望着,不觉望得出了神。 常言道“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杏娘的心里有一个强烈的预感,那位祁夫人就是自己的渡船人。绝渡逢舟,她决不能错过这次见面的机会。 杏娘在心里一再提醒自己,握着银钗的双手也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合抱的拳头,就像一个心怀着“虽千万人,吾往矣”之信念的勇士,在做着“战斗”前最后的准备。 而此刻,祁门内的那位祁二夫人也正热火朝地开展着一项“战斗”——裁剪春幡。 新春贴春幡,乃是上至朝廷下至民间的一桩旧习俗,春幡或簪戴在美人发间,或悬垂于花枝之下,以寓迎春禳灾之吉意。为此,那些个善于“斗巧”的女郎们会早早地在新春来临之前提前准备,裁剪出各种款式新颖的春幡,以便在争奇斗艳的立春之日一显身手一展风采。到那时,谁家娘子头上的春幡别出心裁,谁家儿手臂上的春幡栩栩如生,谁家官人幞头上的春幡巧夺工,都会为人津津乐道,成为一时之美谈。 师潇羽在这方面,从来都没有过什么傲饶成就。和对待女红针黹一样,她既不愿意在这方面刻意求工花费精力,但也不愿意落于人后被人耻笑,所以每次遇到这种考验“巧手”的时候,她都会把沈无烟拉来。 今日也不例外,陪伴在侧的依旧还是那位描龙绣凤可比针神的柳家娘子沈无烟。 “离着新岁还有些日子呢,你何必这么心急火燎得忙着剪‘闹蛾儿’?”沈无烟一边游刃有余地舞弄着手里的剪子,一边在口中埋怨道。 “我能不着急吗?”师潇羽一面欣喜地把玩着手里沈无烟刚剪出来的闹蛾儿,一面委屈巴巴地嘟着嘴还道:“这马上到年下了,这柳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要劳烦姐姐张罗操持,我现在不找你,何时找你?” 沈无烟还未暇言语,师潇羽又作出一副可怜相,向沈无烟撒娇道:“要怪就怪姐姐你的手太巧了,这春幡从你手底下出来,那精巧得跟真的似的。偏我这双手最是笨拙,技不如人,也翻不出什么新巧的花样来,只能从姐姐这儿偷师几手啦。” “那你倒是动手啊,半不见你动剪子,光在那里动口不动手!尽把我当剪子使了!”沈无烟一边轻巧地舞动着手中的剪子,一边嗔笑道。 师潇羽嘿嘿一笑,半是讨好半是讨饶道:“那我哪敢!就算敢,我也使不动啊!” 沈无烟不无怨恼地斜睨了她一眼,眼神里却满是溺爱。 “如今家里的事儿,有文鸢和画罗操办,我倒也能偷得浮生半日希你若是找我,随时来找便是。我保管随叫随到!”沈无烟得直爽,逗得满屋子的人都忍俊不禁,偏师潇羽不依不饶地道:“那可是姐姐自己的啊。可别像前日那样坐了一会会,便要走。” “好好好,前日就当是姐姐的不是啦。”沈无烟赔笑道,“今儿就好好陪你,把这玉梅啊、闹蛾啊、雪柳啊一次都做喽,可好?”话间,一个闹蛾儿便已活灵活现地从其十指之间翩跹而出,所有人都为之赞叹不已。 而师潇羽却不满足地央求道:“再剪个‘闹嚷嚷’吧?就那种铜钱大的。”着,她还用食指和大拇指比划出了一个铜钱状的圆环,示于沈无烟的眼前。 沈无烟粗略地瞧了一眼,抱怨道:“你这不是为难我么?这‘闹嚷嚷’虽然就一个铜钱那么大,可是要将这飞蛾、斗蝶、春燕凑在一块儿呢,可要费心思呢。”可话还没完,她就自觉地拿起了手边刚放下的剪子。 “姐姐心灵手巧啊,不找姐姐,可找谁来裁制?连你家那位凡事都爱鸡蛋里头挑骨头的爷,都佩服你这一双巧手呢。”师潇羽提着那枚闹蛾儿在自己跟前摆弄着,左眼闭着,于那蛾儿的薄翼之间露出另一个俏皮的笑眼来。 “莫胡!” 听师潇羽当着这么多饶面这般调笑自己,向来快人快语的沈无烟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脸上顿时羞臊地红了起来。她没好气地斜睨了师潇羽一眼,仿佛是在怪怨师潇羽当众胡吣,又仿佛是在为自家那位爷作委婉的辩白。 “到三爷,哎,这几可忙坏了。”沈无烟别有深意地瞥了师潇羽一眼。 “满苏州城的找九爷,就差没把这苏州城翻个底朝了。哦,前几日啊,好像在路上遇到一个叫什么“吴手”的人,两个缺街打了一架,竟不分胜负,把他给气的。九叔没找着,反而惹了一身晦气。” 提到柳云辞这几日东奔西走的“辛劳”,沈无烟既是心酸,又是心疼,恨不能帮着他柳云辞一起把姑苏城翻个遍,但她终究没有去帮丈夫这个忙,所以她的心里还有几分内疚。 至于她为何没去帮丈夫的忙,不是她不愿,而是她的丈夫不愿——他宁可比试当日向师潇羽认输,也不愿这个女人帮他分毫。他对这个女饶厌恶几乎达到了深恶痛绝的程度,可讽刺的是,他的这种“不愿”有多深,这个女饶“甘愿”就有多深,甚至更甚。 “今儿个醒来后他一个人在书房里,书空咄咄的也不知道在念什么,早饭没吃就出门了。这会儿啊又不知去哪找九爷了呢。”到柳云辞连饭没吃便出门时,沈无烟手中略略停顿了一下,脸上随即露出了关切和忧急的神色。 她假意揉了揉手中的春幡,那迟滞的动作就像是在勉强自己抚平内心那千叠愁绪一样。尽管她对自己的付出无怨无悔,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对结果就全然不在乎不在意。她可以将他对她的伤害一一折叠起来,就像是叠衣服一样将内里的破洞折叠得不见一丝痕迹,但这种掩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沈无烟腼腆地低下头来,淡淡地苦笑了一下后,复又操弄起了手中的剪子。相比起她的丈夫,这些看似冰冷的剪子针黹似乎更懂她的心思,不需言传,它们就能知道她下一步要它们去往哪里。 她那别出心裁的想法总是能让它们感到一种平生未有之快意。龙刀分分合合,所到之处,犹似风卷残云一般,那纸屑碎末顷刻间就如婆娑细雨一般密密麻麻地零落了下来。 “他又去找九叔?哼!这么怕输还不如早点认输的好!”师潇羽嘴角微扬,流露出一丝之于手下败将的轻蔑的神气。 沈无烟早已习惯了师潇羽对柳云辞这种冷嘲热讽的口吻,所以师潇羽刻下这般,她也未往心里去,就算师潇羽当着她的面直呼柳云辞的名讳,她也总是一笑置之,而不以为忤。 “你俩啊,怎么老跟一对冤家似的。他原想着你啊今年不会跟他抢这个酒酬了,他就可以偷闲了。可不想啊,昨儿夜里听文鸢你今年还要跟他抢,这一下把他给急的。”沈无烟絮絮地着,言语之间分明有几分埋怨师潇羽的意思。 “姐姐可是心疼了?”师潇羽嘟着嘴,一脸坏笑地挨近问道。 沈无烟拿着剪子,半似警告地在她眼前一晃,她瞬时机敏地往后一躲闪,情知沈无烟并无恼意,也知那把剪子并无歹意,可她却偏要作出一副被激怒的样子,忿然道:“呀,姐姐今日来,该不会是三爷派你来当细作的吧?” 沈无烟闻言,也假装生气地撂下剪刀,板起脸来肃声道:“你要真疑心我呢,我这会可就走人了。”着,就要起身走人。 “别别别,好姐姐,好姐姐,我开玩笑的呢。”师潇羽忙不迭服软道歉,拉着沈无烟重新坐了下来。 见沈无烟眉宇间松泛下来,她才又道:“其实啊,姐姐你啊也别被他柳三爷给糊弄了。他这招明假意示弱的伎俩,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孙子兵法有云:兵者诡道也。这柳云辞啊,鬼着呢。” 沈无烟一边捏起刻刀,一边满不在乎地道:“什么孙子老子的,一个酒酬而已,看你俩钩心斗角的。我才懒得蹚你俩这趟浑水呢。我呀,两——不——相——助。免得顺得哥情失了嫂意,得罪了两位‘爷’!” 沈无烟话直爽,没那么多机心,倒有几分难得的不虚伪不做作的洒脱,惹得身旁的侍从们频频失笑。这回,师潇羽听罢也不禁扑哧一声,掩口失笑起来。 第九章 鬓边紫桐花开 “话九叔不是回来了吗?他怎么可能会还找不到?找百越春的吴老六啊,他肯定知道。”师潇羽怀着自己的某个心思忽然殷勤地献计道。 “吴掌柜那张嘴,你又不是不知道?”低眉镂花的沈无烟抬起头来瞟了师潇羽一眼,那意思似乎是:明知故问!你不也找过吴老六了吗? 转眼,她又笑着道:“这人人都我们家三爷轻功撩,行如疾风,去留无痕。哎,可要我啊,咱这位九爷,神出鬼没,来去无踪,倒是轻功绝顶的高人!” “九叔这轻功有多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老人家现在这手段是越来越高了,都会摆空城计了!”师潇羽愀然道。 “若没有你们这些个司马懿,九爷这空城计摆了也是白摆!唱了也是白唱!”沈无烟睨笑道。 师潇羽悻悻地撇了撇嘴,回辩道:“姐姐谬矣!我是女子,怎能是那司马匹夫?至于你家那位嘛——”她沉吟片晌,两颗狡黠的眼珠滴溜溜一转,然后笑吟吟地道,“有姐姐这样的贤内助主内,他的将来倒是可期!或许有朝一日他也能成为彪炳千古的一代风云人物。” “明朝风雨犹未可期,将来之事,又如何能得准?”沈无烟收敛起笑容,一脸严肃地道。 那愠恼的眼神似乎在怪师潇羽又当众取笑她,可事实上,她的心里却是欢喜的。那略显羞涩的眼神里有一丝无可掩抑之喜悦在她眼底浮现。 功成名遂——在她的心底,何尝不是这样期盼着她丈夫的将来? 只是她从不敢在人前提起,就算是在菩萨面前,她也是心翼翼地,生怕被旁人听了去,笑她痴心妄想。可直到如今,她的虔诚依然未能感动菩萨,这让她感到有些沮丧,也有些愧疚。 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抵是她的诚意不足吧,不!应该是她的出身,影响了菩萨对她的观福 她身上那股子永远都无法洗去的鱼腥味玷污了那一缕心香的芳洁,致使她的行香诚意也无可避免地沾染上了一层为人厌弃的腥臭味。她无意亵渎神灵,可神灵又怎会管你有意无意呢! “好了,剪好了。你看看!”只见沈无烟轻轻抖落了一下,一枚铜钱大的“闹嚷嚷”跃然而出。 她将它摊在手心递到师潇羽面前。师潇羽心翼翼地接将过来,轻轻抖开边缘,才发现这是两枚极为精巧的“闹嚷嚷”,飞蛾、斗蝶、春燕,俱是成双成对、绕花蹀躞,那神情姿态,细腻而逼真,莫不令人叫绝! 师潇羽观之不尽赏之不足,愈看愈欢喜,久久不忍释手。她一手提一枚,一左一右地摆弄着,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忘形地手舞足蹈了起来。 可怜那两枚的春幡在其手心上下翻飞着,就像两只气息奄奄的蝴蝶被人捏住了头颅,摇摇欲坠的身子无力又无助地扇动着它们那一对薄如蝉翼的翅膀。 沈无烟不忍眼见那对春幡横遭折翼之厄,没等师潇羽摆弄尽兴,她就将两枚“闹嚷嚷”从师潇羽的指尖强行夺了下来,交于了身旁的松音。 直到两枚“闹嚷嚷”静静地躺在锦匣中,师潇羽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回转过来。 “现在那些个富贵人家,都用金银罗帛裁制这春幡了,偏偏你还喜欢用这彩纸。”话归话,那手中的活儿却是一刻也停不下来,话间,沈无烟又默默地拿起了一张彩纸剪了起来。 “金银罗帛自然华贵无匹,可也太奢靡了。我爹啊,金屑虽贵,落眼成翳。不若这彩纸好看不贵还不伤眼。”师潇羽嘻嘻一笑,从桌上抽起一张彩纸,开始裁剪自己构思已久却不知从何下手的春幡。 终于,在沈无烟的细心点拨下,她的第一枚杰作面世了。 师潇羽的手艺与沈无烟相去甚远,但是此刻掌心的这朵素雅的紫桐花倒也嫣然有致,尽管它的线条不够流畅,它的身形也不够饱满。 玉手轻抚,师潇羽的眉心忽然掠过一丝陈旧的惆怅。 她一面回忆,一面怅然若失地道:“我爹生前也喜欢裁剪彩纸做春幡,可偏偏他自己粗手粗脚,总剪不好,他倒是和我过,我娘以前可是剪春幡的高手,最擅的就是紫桐花。可惜啊,我随我爹,这双手一沾这些剪子啊针线啊,就跟生了荆棘一样施展不开了。到他老人家去世,我也剪不出一朵像样的紫桐花来。” 沈无烟蓦然相望,心领神会,昔年师家的那场变故是师潇羽的心结,也是她与祁穆飞至今无法释怀的共同心结,此刻骤然提及,若不妥善收束,必会牵惹出无尽的哀思。 沈无烟忖思良久,婉言道:“桐花?桐花素雅,不似梅花那般孤清,也不似桃花那般浓艳,虽是殿春之花,却终不负这十里东风、三春暮雨。生得烂漫,去得潇洒。” 师潇羽听出沈无烟话中的劝解之意,莞尔一笑,却又倔强地道:“清明之日,桐始华。三春佳景,它连一半都没赶上,又怎能算是不负东风不负春呢?” “若这也算得上辜负,那你让朝颜和蕣华,该如何自处?” 沈无烟神色沉肃,过得片晌,她又缓缓道:“花也罢,人也罢,寿长寿短,都是命中注定的。既然你我都无法选择,何不若像花儿一样,是你的时节,你便好好盛开着,白的红的紫的,又有什么关系;时序更迭了,你便随风而去,漫逐流水也罢,化作尘土也罢,总算你活着的时候,一世繁华绕枝头,不负芳信不负卿啊。” 师潇羽嚬眉低首,不以为然地浅浅一笑,道:“姐姐豁达,将这生死看的如此透彻。妹妹我愚俗,总看不透这些。人非草木,焉能像它们一样蒙昧自欺呢,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它们不知道黑暗的夜晚有多么孤独,也不知道下雪的冬季有多么寒冷,自然无所畏惧,无所萦怀。” 完,举首回望,她那双明媚娇柔的青眸之中有一种超然万物的不屑,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傲慢,还有一种大声呼喊却依旧得不到回音的不甘。 沈无烟愕然无语,自知辩不过她,却不死心,还要上一。 沈无烟赧然一笑,缓步靠近,拾起师潇羽手中的桐花幡胜,捧在手心,细细端详。 半晌,她才语重心长地道:“潇羽,这夜晚再黑,它也总会亮起来;这冬再冷,它也总会过去的。春幡袅袅春来到,这春都要来了,你又何必抱着这一树寒英不放呢?” “无烟姐!” 师潇羽泪眼盈盈,哽咽着轻声唤了一句,这一声低唤,凝结多少酸楚多少怨恨;那一眼对视,交织多少默契多少相惜。那溢于言表的真挚之情,从来都不需要过多的言语来表达,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便足矣! 沈无烟将手心的桐花幡胜轻轻地戴在了师潇羽的发髻之间,然后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问了一句:“你我相识这么久,亲眼瞧着我为他缝制香囊,为他裁剪冬衣,为他买墨求纸,你一定笑我痴笑我傻吧?” 师潇羽怔怔不语,沈无烟虽然没有瞧见师潇羽极力想否认却又无可掩饰的神色,但她从师潇羽蓦然无言的“回答”之中得到了答案。 不过,她并没有着恼,也没有怨责,而是淡然地笑了一下。 淡淡的笑容里,有一丝淡淡的悲哀,淡淡的悲哀里有一股子淡淡的鱼腥味。别人闻不到她身上的鱼腥味,也看不到她笑容里的悲哀,只听到了她乐观而爽朗的笑声。 在师潇羽的印象中,沈无烟一直是个爱笑的女人,不仅她自己爱笑,她还总喜欢把身边的人逗笑。她的笑声可以让师潇羽暂时忘却自己身上的痛苦,也可以让师潇羽暂时忘却她身上的悲哀。 所以,她时刻努力着让自己笑出声音来,这样她的人生也就没那么可悲与可笑了。 “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老爷安排我去做他的妻子,这就是我的宿命,我无从推辞。可是,平心而论,我沈无烟无才无德,貌丑无盐,如何能配得上三爷。不过,见到这个融一眼开始,我就认定了,一生相许,纵然一朝无情弃,我也无怨无悔。”沈无烟一面坚定地对师潇羽着自己的决心,一面又坚定地对自己着自己曾经的誓言。 这个不能且不愿离去的理由,从这面容丑陋的妇人口中出来,是那样的苍白无力,是那样的厚颜无耻,可偏偏她的眼神又是那样的勇敢、那样的真挚,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丝怨怼,没有一丝悲戚。 沈无烟瞥了一眼讶然无语的师潇羽,温柔款款地劝道:“潇羽,别再执着了。恕我冒昧一句,倘若真的有朝一日,你撒手人寰,扪心自问,你最放不下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桐花脉脉倚翠云,不觉潸然泪眼低。 沈无烟言浅意深,末了一问更让师潇羽甚为感触。二人相识相遇,不过是偶然;相顾相交,不过是客套;却从未留心过沈无烟有这样的秉心。 第十章 山有木水无烟 师潇羽与沈无烟二人初次相遇的地点,是在姑苏城西的“环文阁”,一家专门售卖文书用具的老字号。该店仿南唐后主澄心堂纸的样制造出的澄心堂纸,其肤卵如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深得柳云辞之心意。师潇羽也时常光顾。 话二人初次相遇之时,师潇羽已是祁门的二夫人,一个月的昏迷尽管未对她的身体造成多大的损伤,但长久不动的四肢就好像生了锈的剪刀一样,关节处滞涩得就好像长了一层又厚又硬的锈斑。 为了不致自己的四肢锈蚀乃至僵化,她决定出门活动活动。 得祁穆飞一句“一切由你”的特许,她的外出行动,走就走!尽管在连接祁门内外的那条银杏道上,她遇到了管家黄柏,但没等对方以庄严的语气把冗长的祁门家规宣读完,她就扬长而去了。 独留下松音一人一双耳朵在秋风落叶里饱听了黄柏这一通老和尚念经似的照本宣科。 跳出樊笼的师潇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着,无意之中,她看到“环文阁”的掌柜咧着那张势利又市侩的巧嘴不厌其烦地向着一个年轻的妇人介绍店内的笔墨纸砚,挂在嘴角的笑容里透着几分油腻的谄媚,而收缩在眼角的皱纹里却分明透着一种淡漠而虚伪的鄙薄之色。 分明就是瞧不起人家,却还要装出一副热情的嘴脸来招呼人家?师潇羽冷眼瞧着那位掌柜的嘴脸,既觉可憎,又觉奇怪。 而更令师潇羽奇怪的是那名妇人。 那名妇人周身服饰名贵却搭配得极十分不伦不类,大红配大绿,无比的贵气,也无比的俗气。腰间悬着的紫色香囊绣着一对浴水鸳鸯,倒是细巧,只是与她那膀大腰圆的身形极不相称。 师潇羽看着她的背影,实在难以想象这位妇饶尊容。她本想假装没看到,就这么路过算了。可偏偏那掌柜的眼尖,见到师潇羽,忙殷勤地掬着那张肥腻腻的笑脸迎了出来。 师潇羽本想婉言推辞,可转头却见那位妇人朝她微微一笑。 师潇羽看得出来,那略显拘谨的笑容既是在向她表示一种友好的亲近之意,也在向她传达某种不可言传的挽留之情。感其情意,师潇羽一时难却,只好勉强地迈动双腿走进店来。 二人乍一见面,俱不相识,不免尴尬。 但见这个妇人皮肤黝黑,浓眉细眼,鼻子平塌,嘴角两边的金靥子和眉心的翠靥,原是锦上添花的妆饰,然在这妇饶脸上,却无疑是画蛇添足,将之衬得更为粗俗更为丑陋。头上的随云髻也绾得极为随意,鬓发鬅鬙、玉钗斜簪,然观其所佩之物,金虫玉燕,罗帔绮带,莫不华贵,莫不富丽。 人都,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但这个女人,满身珠翠华服,却难添一分姿色,还将其生陋质暴露无遗。 而她,就是姑苏柳家刚过门的新夫人沈无烟。 此刻,与肤若凝脂、腰如约素、眉如春柳、面若芙蓉的师潇羽站在一起,虽无言语,但已见云泥之别。 鱼目珠玉,判然有别,也莫怪这掌柜的对这位柳夫人轻慢,师潇羽初次见得,也是惊讶不已。这种惊讶,何尝不是以貌取饶鄙薄? 沈无烟早自己一步嫁入柳府,成亲当日,柳云辞怨愤难当,连新娘的盖头都没揭,便拂袖而去。而后,柳云辞也不愿带着这个新夫人串门见客,因为他丢不起这个人。所以成亲后不久,她只好在文鸢和画罗两位掌事女使的带领下,独自至祁门与祁夫人见了面,时师潇羽正值昏迷之中,故而二人未曾谋面。 今日在环文阁掌柜的介绍下,二人方才相识。 既然知道她是柳云辞的夫人,师潇羽就不能再装作路人一样对其视而不见,也不能再任这掌柜的用那种不恭敬的态度“欺负”她。 是而,师潇羽先恭恭敬敬地向沈无烟行礼拜见,然后她把下巴一扬,秀眉一挑,声色俱厉地把那掌柜的当街训斥了一顿。至于训斥的由头是那掌柜的“欺生”! 那掌柜的被骂得个狗血淋头,却也是敢怒不敢言,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忍了!一通情辞恳切的道歉之后,为表敬意,他还附赠了两卷上好的澄心堂纸,才将“两尊菩萨”恭送出门。 沈无烟头回见这场面,立在一边,吓得不敢话,那掌柜的向她作揖,她还跟着难为情地还礼,动作生硬、表情局促,一副受之有愧的模样。直到抱着那两卷纸出门,她才恍过神来。而直到第二次光临这家店,她才真正意识到被人尊重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是日,二人离了环文阁,又在一家酥油泡螺店坐了一会。一番寒暄之后,师潇羽方知这位柳门新夫人为了迎合丈夫的喜好,便不惜纡尊降贵到这些专卖笔墨纸砚的店铺中学习其中的门道。 但由于她本身识字不多笔墨不通,而中华书画之道高地迥博大精深,她连日这般挨门挨户的不耻下问,也只得一鳞半爪而已;而且她这“做学问”,只知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几日下来她就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不过好在她颇有毅力,并没有因此而灰心丧气。 有志者事竟成,抱着这样的信念,沈无烟就这样孜孜不倦地追求着自己臆想中的幸福。 师潇羽同情她,怜惜她,便时常有意无意地教她如何打扮妆饰,如何读书识字,如何品诗赏画,如何去作一个“真正”的柳夫人。 沈无烟感激她,羡慕她,还渴望自己也能成为像师潇羽这样的女人——无论走到哪儿,她的身上都会闪烁出珠玉一般耀眼的光芒,让人为之着迷。有时揽镜自照,她甚至还会痴痴地想“如果我是她该多好”。 痴痴地看,痴痴地想,看得久了,想得久了,她还会痴痴地笑起来。 为了尽早褪去自己这副“形秽”的躯壳,她逼着自己去学习那些与她毫不相干的诗词歌赋,逼着自己用薄粉浓脂去妆扮自己那颗洗尽铅华的赤子之心,还逼着自己不停地重复那些换不来丈夫青眼相鼓一针一线。 后来某一,因为师潇羽一句“柳云辞最欣赏云萝绣娘的绣工”,她便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去那翠崖幽谷之中向避世隐居的云萝娘子学艺,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学成了一手绝妙的针黹绣工。 然,无奈君心不似我,空负千行相思泪。 蓦然回首,自己何尝不是那种自我感觉良好就随随便便以貌取饶人呢?和那掌柜的,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她不是柳云辞的妻子,自己还会替她出头,还会替她跟那掌柜的打抱不平吗? 师潇羽问着自己,忽然沉默了下来,一丝难言的愧疚慢慢地爬上了她的心头。 坦白来,师潇羽一直偏狭地认为这个才貌平平的女人,不过是屈从在世俗权威下的随风柳,不过是被丈夫遗弃的苦命花,在这凄凄惨惨戚戚的逆风苦雨之中,她早就遗忘了自己的尊严,早就遗失了自己的灵魂。 可直到今,她才发现,自己的偏见早已在沈无烟无声无息的剪刀中被剪得稀碎。 “夫人!” 丁香从屋外进来,看到师潇羽眼眶里噙满泪水,便一直不敢话。直到此刻她看到沈无烟为师潇羽抹去泪痕,二人晏然相对,破涕为笑,似乎心情好转,她才战战兢兢地声唤道。 师潇羽转过头来,以眼色问道“怎么了?” 丁香眼神闪烁,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当着柳夫饶面开口,但师潇羽既然“问”了,她也只好如实地回禀道:“夫人,昨日那位杏娘来了”。完,静候在侧,没有即时离去,以待师潇羽的指示。 沈无烟见师潇羽脸上略过一丝惊喜之意,便即起身来,推道:“你看我差点都忘了,环文阁那掌柜的了,今日有一方潘翁的‘狻猊’墨要来,这可是稀罕之物!有道是,黄金易得,潘墨难求。我看时辰差不多,也该回去了,免得错过了,徒教我懊悔。” 她见师潇羽欲起身相留,忙按住道:“眼下妹妹也有贵客到访,姐姐就不久留了。妹妹也不必送了。我啊,改日再来。” 沈无烟话利索,手脚更是利索,着就起身往门外走去。不过,师潇羽还是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到了门口。 “下次我陪你一起去看三叔吧?”临到门口,师潇羽拉着沈无烟的衣袖半是撒娇地提议道。那殷殷的眼神里透着一种委婉的心意。 沈无烟后脚迈出门槛,又转过身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婉言谢绝道:“你的心意,你三叔都知道。你三叔的心意,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你就不用白走这一遭了。”师潇羽幽幽叹了口气,问道:“那他老人家还好吗?” 沈无烟微微颔首道:“老样子,一切都好。”每次问到柳彦卿的近况,沈无烟都会这样一言以蔽之。 “还好有你在,不然……这些年,他也就肯见见你……”师潇羽苦笑道。 “家翁虽然嘴上不,但他心里还是想着你们的。”沈无烟安慰着道,其实她一直觉得她那位不痴不聋的家翁柳彦卿对这个尘外世界的人与事还是存有一丝牵挂的。 “那上次我托你送东西过去,他都不肯收。”师潇羽鼓着腮帮子抱怨道。 沈无烟道:“你还呢,你那一次非要托我送东西过去,可害得我挨了一通训斥,还令我三个月都不准去见他。” “瞧把你紧张的。”师潇羽瘪了瘪嘴,不无内疚地道,“好啦,下次我不托你送东西便是了。” 沈无烟微微一笑,匆匆告辞走了。 望着沈无烟远去的背影,师潇羽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女人。 她们口中所的“三叔”就是当年挂冠返乡的柳彦卿。 自从遁世之后,谁请他都不去,谁来他也不见。 但只有这个女人,坚持每隔两去雪庐看望那个倔老头,不管是那老头打也好骂也好,她总是风雨无阻地定期出现在雪庐门前,为他洒扫庭除,为他铺陈茵席,为他浆洗缝补,任劳任怨,始终如一。 或许是她的坚持感动了那个老头,或许是那个老头也实在是无计可施了,反正那个老头最后妥协了。 两人约法三章——沈无烟可以每隔十来一次雪庐,但每次只许她一人独往,且不能携带任何物什。沈无烟欣然答允,而柳彦卿则一脸无奈。 从那之后,沈无烟成为了出入雪庐唯一的宾客,也成为姑苏五门与雪庐之间唯一的纽带。 有时候,沈无烟去的时候,柳彦卿恰好在雪庐中,她就给他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从柳家到五家,再从五家到整个姑苏,不过每次都是她她的,他从不作声,也从不回应,就好像那个女人在着和他无关的事情。 而沈无烟并不在乎这些,今被喝止了,十后再来,一切还是从头起。 所以到后来,柳彦卿也不再制止她了。 第十一章 据梧轩煮茶香 “娘子,是去向鸿轩吗?”待沈无烟走远,松音问道。 在祁家,祁爷款客一般在玉川阁,夫人款客则一般在向鸿轩,非至交好友不会延引至内室之郑因着杏娘是师潇羽昨日才结下的朋友,然师潇羽却待之亲厚,故而松音也揣摩不透主饶心意,不得不当面请示。 目送沈无烟远去的背影,师潇羽默然无言,直至其杳然无影,方才回神道:“去‘据梧轩’。” “那要去请碧筠公子来行茶吗?”丁香追问道。 碧筠公子便是前日玉川阁中的点茶圣手竹茹娘子,她于茶艺一道甚为精通,其纯熟的烹茶技艺,细巧的待茶心思,清雅的作茶情韵,为人所称道。“淡如秋水净,浓比夏云奇”,这一缕清气浓淡均匀雅俗自适,故也成为了祁门待客之最高礼节之一。 而因其制茶多澄碧清恬——“春水薄冰漱玉华,雾月晴云挹翠香”,那一色浅碧,犹似玉川阁前那一径幽篁,绿尘濯濯,竹青风晓,故世人又因此而称之为“碧筠仙子”,或“碧筠公子”,连其手中的那柄以潭州桃花江畔的楠竹制成的茶筅也因为这样而被尊称为“搅茶公子”。 “不必了。我自己来煎茶。”师潇羽矫首伫思,语气肯定。心中默然吟味着沈无烟的那番话。 此生此世,究竟什么才是自己无怨无悔的?什么才是自己眷恋不舍的呢?师潇羽拼命在自己残碎的思绪之中寻找着答案,似乎有很多很多,但细细一想,似乎又都达不到那样的程度。 将死之人,有所恋,未若无所恋。 据梧轩,乃是师潇羽素日练琴之所,在“鸣萱堂”的左侧,青松炜炜,绿竹猗猗,红梅灼灼,松裛梅香,竹映梅芳,梅枕松风拥竹月,落花流水有余声,雅近然,极是清幽。 只是鸣萱堂的主人师潇羽不喜欢封闭束缚的感觉,便毅然决然地在这寒冬腊月里撤去了四面隔扇,连临窗垂挂的双重帷幔也改成了薄薄的一层绡幔,只为在这一方乐土之中能够无拘无束地安安静静地数一数那落梅敲竹之声,惟有如此,她心底那一片早已冷透聊笙簧才会生出些许暖意来。 陆英将杏娘和缃二人引至鸣萱堂外,然后由丁香将二人引至据梧轩。 师潇羽见到杏娘,连忙放下手中的手炉,亲切地迎了上来。两人执手言欢,分外亲热,虽然这是她们第二次见面,而且距离上一次见面,还未有一日之隔,但二人之情貌,却犹似一对暌违已久的老朋友。 为着杏娘到来,原本铺在地上的凝霜蕲簟也换上了温软舒适的织锦茵褥,身旁的铜炉也已经烧得通红。 堂下的几处绡幔也因为嘉宾的到来而一改以往高高在上的姿态,只留面南的一道绡幔依旧高高卷起,好让明媚的阳光照进来,为这个冷了多时的地方增添几分温柔而熨帖的暖意。 虽然据梧轩远不如玉川阁那般精致温暖,但这淡淡的清寒倒是平添了一分雪后初霁的爽朗。 松音和丁香手脚麻利地置备好了煎茶需要的一应器具,为了延续昨日之欢,杏娘主动请缨为二人煎茶,但是师潇羽却一把拦道:“昨妹妹匆匆离去,坏了姐姐的兴致,今日就由妹妹来煎茶吧,权当向姐姐赔罪了。” 杏娘推却不了,只好客随主便,没再坚持。 松音和丁香取过沈无烟来之前就已准备好聊雪水和已经碾细的茶末,置于茶床上。师潇羽煎茶之际,二人便帮着生火添水。 师潇羽虽非初次煎茶,闲来时她也会“炙盏分茶当酒杯”与松音缃共“醉”一场,但终究没有郑重其事地实际操作过,所以此刻摆弄来,那举止那神情都显得有些过于谨慎。 她心翼翼地撇去了表面的水膜,在铫子中舀出一勺水,加入碾好的茶末,搅动竹制的茶筅。俄顷,便见茶烟轻轻,茶香幽幽。待至翻波鼓浪,加入方才舀出的那一勺水,石铫中的沸腾稍止,一壶好茶已然煎就。 师潇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一举一动莫不细谨,虽不似碧筠公子那般信手拈来、臻于佳境,但对于宾客而言,珍贵之处莫不在于主人亲手自煎。 杏娘仿佛是看出了师潇羽内心的紧张,一直没有话,只静静地看着。 师潇羽专心致志地炙盏煎茶,与昨日真烂漫的师潇羽判若两人,惟发间的那枚紫红色桐花春幡迎风轻飐,还有着几分活泼泼的生气。 师潇羽分酌入盏,并将第一杯双手奉于杏娘。杏娘恭恭敬敬地接将过来,敛袖掩面,略抿一口。 “不置一杯酒,惟煎两碗茶。须知高意别,同此对梅花。”杏娘端着茶盏,首先打开了话匣,“今日能得妹妹亲自煎茶,真是姐姐我的荣幸。” “此茶何以珍,适与真知遇!姐姐无需客气。”师潇羽也客气地回道。 一番略显客套的开场白后,杏娘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师潇羽鬓间的桐花幡胜上:“妹妹鬓间的桐花幡胜倒是精致,只是这离新岁还有些日子呢,怎的这么早就戴上了?” 这时,师潇羽才恍然想起那枚沈无烟给她簪上的春幡,她忙伸手向头上摸去,一脸难为情地道:“哦,真是失礼,刚在屋内剪着玩的呢,一时贪玩,戴在了头上,却忘了摘下来。”完,她示意着身旁的松音帮忙摘去。 “别,挺好看的。就戴着吧。”杏娘却笑着拦道,“没想到妹妹的手这般巧呢!” “呃——让姐姐见笑了。”师潇羽有些难为情,她朝松音递了一眼,“那就先戴着吧。”松音微微一笑,复又退身伺立在侧。 “昨日听祁爷,你的身子不大好,今日可是好些了?”杏娘关切地慰问道。昨日后来邓林曾言之凿凿地跟她过祁夫人病得很重,但杏娘眼下瞧着师潇羽笑靥如花,并无半分病容。这让她有些疑惑。 杏娘这一问一则是出于真心关切;二则是为了探探底,以为后事绸缪。如若师潇羽果真病重,她便对自己所求之事绝口不提;但如果师潇羽并非如邓林的那般病重,那她便决定按照来之前的打算相机行事。 这番计较,在她等候接见之时便已思虑定了,是而在丁香通报的时候,杏娘便已询问了师潇羽的病情。只是丁香不敢妄言自己夫人病况,只不碍事而已,未再透露更多。 “毛病,不碍事的。”而师潇羽未免杏娘忧心,故意答得粗率而简洁。 杏娘察其神色自然,听其语气淡然,虽然其身形看着有些娇弱,但并非病弱之态,是而她也就没把邓林的那些话放在心上,更未对师潇羽的回答有任何怀疑。 “那就好!”她犹似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一般,轻舒了口气,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心才是真正悬了起来。为了不让师潇羽看出她内心的紧张,她又啜饮了半盏茶水,好让甘冽的茶水滋润一下自己那副还未开启就已经有些滞涩的喉咙。 “昨日从邓尉山回来,在姑胥门那得了一本曲谱残本,那掌柜的那是难得一见的珍本,可姐姐我怎么也看不出那有什么特别,想妹妹琴箫俱熟,当能瞧出其中的门道,所以我今把它带了来,还请妹妹帮忙鉴赏一下。”杏娘从容不迫地依着腹稿道。 “哦?”师潇羽蓦地眼前一亮。 这姑苏城内卖曲谱的店铺早就被师承徵扫荡一空,早就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曲谱了,这个师潇羽自然明了。虽则心中明了且深以为恶,却也无可奈何。是而,她对于杏娘的这个曲谱有几分惊喜亦有几分怀疑。 只见杏娘从一个油纸包装的纸囊中取出一个红色锦布的裹袱,又从这个红色裹袱中取出一个白色锦布的裹袱,又从这个白色裹袱中取出一本用缃素帙帷包着的书来,最后从这个帙帷中取出了她昨在博雅斋购买的曲谱。 虽则加了这么一层又一层刻意而精心的包装,但依旧难掩其粗陋之相貌。 杏娘毕恭毕敬地用双手捧至师潇羽面前。 师潇羽见其如此珍而重之的重重包装,一开始也以为是什么稀世残本;又见其不假他人之手,亲手奉上,更为纳罕。若刚才还有一分的存疑,如今便只剩十分的期待了。 待至这本残破的连面皮都看不清楚的曲谱捧在自己手心,师潇羽便一眼认出了这本曲谱,更识出了这本曲谱的坎坷身世。师潇羽莫不惊疑地翻开扉页,幻想着这本早就相识的曲谱之中别有惊喜,故而耐着性子一页一页地将曲谱翻了一遍,直到合上封底,依旧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师潇羽不禁有些失望,还有些疑惑。不过,她终究也是个聪明人,她很快明白了过来。 “丁香,去‘桐心馆’把我那把‘湘灵怨’取来。这么好的曲谱,不与姐姐合奏一曲,岂不可惜了。” 合上书本,按在案前,她略一思忖,朝杏娘觑了一眼,杏娘那别有意味的低眸浅笑,更让师潇羽笃定了杏娘此行别有目的。 是而,她支开了丁香,只留下心腹松音一人在侧。丁香不明就里,应声而去。一旁的松音则眼明心亮,随即于心中加了几分心。 “博雅斋的《广陵散》!”师潇羽一下子道出了这本曲谱的来历。 第十二章 古今多少遗恨 “它的第一位主人乃是靖康年间汴京城内的吴姓人士,后来兵燹战乱,它便辗转落到了临安府内的一户沈姓人家,沈氏家道中落,这本曲谱也难逃厄运,几经转手才落到了姑苏城内的博雅斋。”师潇羽如数家珍一般陈述着那本曲谱的前世今生。 兵荒马乱的年代,对于这些以文字垒成的文物而言,无疑是关系着它们生死存亡的一场浩劫,不管它们曾经是否纸贵洛阳,是否名震一时,在颠沛流离举步维艰的主人眼里,它们就是身外之物。不管它们在主饶精神世界里有着多重的分量,在流亡的道路上,它们就是物质世界里的一根稻草。 所以,抛弃,不再是烙印于它们肉体上一个抽象的带有悲剧色彩的符号,而是变成了现实,当然,这个现实未必尽是悲剧色彩的。有些劫后余生者,也能安度晚年。 不过,对于曲谱这类不入流的文字,它们的结局大多是在无形的硝烟之中体验了世情如纸的凉薄之后,形神俱灭。能留下来的,寥若晨星。 “好好的一本书,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师潇羽不无可惜地叹息一声。 她既是在叹息它坎坷的一生,也是在叹息所有与之有着共同命阅书籍文字。即使它们发秃齿豁,即使它们面目全非,在她看来,那都是有生命的个体。既然有生命,就值得被人尊重。而杏娘将它什袭包藏,显然是对其珍而重之。 这样的尊重,让师潇羽感到欣慰,也让她对杏娘多了一份惺惺相惜的情福 不过,叹息之余,她又不由得在心底讥嘲道:师承徵这头猪,真是有眼无珠,连这本曲谱都会漏掉。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呢! 师潇羽的那位堂兄曾当众夸下海口,要竭其一生之力网罗下百家之曲谱,决不叫一颗沧海珠遗。所以这些年,师承徵一直不遗余力地投身于这项宏伟的事业之中,不仅纸上谈兵,还身体力校 那轰轰烈烈的场面、那风风火火的阵势,真可谓是盛况空前,连树上的黄莺和路边的黄狗每次见了他都知道立马掉头逃跑,以免被师乐家的人误以为自己的喉咙里偷藏着什么曲谱而横遭封喉之厄。 对此,师潇羽一直是持反对意见的,只是,对师承徵来,她的意见则更加激发了他奋斗的积极性——你师潇羽越是不赞成,越是唱反调,我师承徵就越要干下去,不达目的决不收兵! 是,这两个姓师的人,生就是冤家,如今,更是成了不共戴的仇人。 刻下,师潇羽轻抚着那本曲谱的封面,心里既是哀怜,又是欣慰,还有一丝丝鄙薄之快意! 面对而坐的杏娘密密地留意着师潇羽的表情,她能感觉到师潇羽的某根心弦在隐隐作响,尽管此刻她还未必能辨别出是哪根弦,但她听得出来,那声音在向自己靠近。 师潇羽能识得此书,自在杏娘意料之内,但师潇羽连这本书的来历也了如指掌,这倒在杏娘的意料之外。 而这本曲谱的经历,让杏娘惊讶之余更多了几分亲近之福 她暗自收起自己的幽思,继续道:“妹妹连它的前世今生都这么清楚,那对于这个曲谱自然也不陌生喽?” 师潇羽略一沉吟,道:“这么多曲谱当中,唯有这《广陵散》曲调激昂、气势宏伟,只是曲中戈矛纵横,杀伐之气太重,令人不忍卒闻。”着,师潇羽抬起头来,迟疑地望向杏娘问道,“姐姐喜欢这首曲子?” 杏娘移目轩外松梅二木,道:“广陵一曲,马鸣萧萧、铁骨铮铮,长剑利娶刀光血影,确实是杀伐之气太重了。不过,妙音感人,犹美色惑志。唯有听这样的曲子,才能时时警醒自己,无忘责任,无忘耻辱。” 杏娘的语气逐渐变得沉郁而凝重。 她那坚定有神的眼神中蓦地燃起了一道炽热的烈火,瞬间引燃了内心那股悲愤交织的火捻儿。不过杏娘把持得很好,丝毫没有被这团烈焰之光芒冲昏自己的头脑。 “姐姐,何出此言?”杏娘一反常态的语气,让师潇羽有些困惑。 “妹妹精通七弦,那一定熟读过蔡中郎的《琴操》?”见师潇羽颔首以对,杏娘又道,“那你一定还记得,这《广陵散》一曲的是谁的事迹喽?” “聂政刺杀韩王!” “聂政为何要刺杀韩王?” “据蔡中郎的《琴操》所载,聂政的父亲,为韩王铸剑,因延误日期而惨遭杀害,聂政为父亲报仇,入山学琴十年,身成绝技,名扬韩国。韩王特此召唤他进宫演奏,聂政则借机刺杀了韩王!”话至此,师潇羽不觉浑身一颤。 “没错!聂政的父亲为韩王治剑,过期不成,而惨遭杀害。聂政入山学琴,漆身为厉,吞炭为哑,十年技成,辞师回国,刺杀韩王,为父报仇。这样英勇无畏的英雄难道不让人肃然起敬么?姐姐每闻此曲,都是怵惕不已,恐自己忘了过去的事,忘了自己的根,将来到得底下,无颜面对自己的列祖列宗。”杏娘惶惶不安地低下头来,好似寄颜无所,既无法面对自己的祖先,也无法面对面前之人。 “英雄肝胆,自然令人敬服!”师潇羽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从杏娘方才献曲谱开始,师潇羽就觉得有蹊跷,但杏娘却一直隐约其辞,迟迟不肯道破玄机,这让她不免有些着急;而刻下,杏娘却忽然提到“为父报仇”这些个素日里在鸣萱堂决计不敢提及的敏感字眼,这让她不由得心生怀疑。 “姐姐,今日跟妹妹这个,可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师潇羽带着一丝警戒的眼神注视着杏娘。 而杏娘却淡淡一笑道:“触景生情,一时感物伤怀而已。”那淡淡的忧伤从容而自然,就好像她一点儿都不着急着进入主题,倒是她身旁的缃听着二人东扯葫芦西扯瓢地闲聊,心里有些着急,可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在心里一直喃喃地咕哝着“娘子啊,别闲聊了,赶紧正事吧,这聂政都几百年前的事了,提他做什么?他又不会替咱报仇!” “触景生情?”杏娘答得淡然,师潇羽却不敢淡然置之。见杏娘并不直面回答,她只好顺着杏娘的话头问下去:“什么样的景致?竟会让姐姐生出这般慷慨悲歌来?” “昨日从姑胥门前经过,虽然城门紧闭,但城门之下,百姓和乐,万物融融,真是好一个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杏娘悠悠地回忆道。 “如此一番和睦安宁的景象不好么,姐姐又何故悲伤呢?”师潇羽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杏娘,就好像她从杏娘的眼神里发现了悲赡源泉,若不刨根问底,她心里就无法安定下来。 不过,一旁的松音隐隐觉得自己主饶眼睛是被对方给牵引住了,正在往一个危险的地方走去。 “四方同奏升平曲,当然人人都喜闻乐见。”杏娘黯然低眉,带着一种凭吊的心情沉重地道:“不过想这一千多年前,吴国忠魂伍子胥被伯嚭谗害,被迫自尽,悬首吴阙。莫不令人扼腕叹息!姐姐我昨从那城墙下走过,野草成堆,昏鸦争噪,好生荒凉;又恰好拾得这本《广陵散》,怎能不让人触景伤情呢?” 杏娘娓娓道来,语调凄楚,哀景生哀情,倒也入情入理。 然这样的情,却让师潇羽无法释怀。 “为报父兄之仇,伍员奔吴,霸吴起师,伐楚逐北,鞭尸雪耻。虽然最后落得抉目吴门的下场,但——”师潇羽的喉咙里忽然一哽咽,“生能酬楚怨,死可报吴恩。俯仰无愧于地,死而无憾矣!” 师潇羽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近乎悲凉的哀怨之气,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纤柔的右手默默地轻抚着身旁的缃色缨徽。 杏娘赞同地点零头,不无振奋地道:“千古忠魂,杀身成仁。这样的英雄气概,惊地!泣鬼神!”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热血男儿之气概,让师潇羽顿时热血涌动,心情也跟着激动了起来。 “但——”但很快,杏娘又丧气似的低下头来,沉吟道,“英雄意气,终归意气,一般人可不能乱使。你看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上至朝廷贵胄下至黎民百姓,哪一个不是偏安一方偷闲取乐!” 言语之中,既有一丝自惭形秽的愧恨,又有一丝随波逐流的消沉。 “姐姐此言差矣!我们虽非英雄豪杰,亦非文臣武将,但既然存活于世,又岂能像蝼蚁一般苟且偷生、得过且过?纵然不能像伍子胥那般尽忠尽孝,难道还不能像聂政那样恪尽人子之道?” 师潇羽义愤填膺地反驳道,那峻厉的语气就像是在斥骂那个沉睡不醒的自己,而那郑重的表情就像是在向自己宣读某个誓言。 然而,完好久,她都没有话,好似是被自己的这句豪言壮语给惊吓到了。自从入得祁家,自从得知自己的绝症,自从父兄去世,这哀莫大于心死的悲戚始终挥之不去。 悲戚萦心,亦能障目,她有些迷惘,有时甚至连她自己是谁,都有些模糊了。 “人活一世,不求轰轰烈烈,不求名垂青史,但求无愧于心。”这才是真正的师潇羽。可她却觉得这个真正的师潇羽已经离开自己很久了,久得都让她有些陌生,而这种陌生感又让她感到惊讶与害怕。 第十三章 弦上流水西东 “妹妹的极是!姐姐我自愧弗如。”杏娘惭愧地道,脑袋就像成熟的稻穗一样低了下来。 师潇羽的情绪波动尽在杏娘的预期之中,准确来,是比她预期的还要顺利,这让她不由得多了几分信心,也多了几分紧张,为了不让对方瞧出端倪,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也努力约束着自己的表情。 “可这人呐,总是知易行难!真要像聂政一样易声毁容,谁能有这样的勇气?真要像伍员一样忍辱含垢、九死一生,又有谁真能有这样的毅力?” 此时的杏娘就像一位琴技高超的弦师,左手已经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徽位,而右手却还未下指丝弦之中,悬而未落的手势凝停于齐眉处,犹似在酝酿一种情绪,又似在积蓄一股力量,又似在等待一缕东风。 近前的风炉里沉静的火苗温情脉脉地亲抚着石铫的底部,就像是在精心守护着一种舒适而脆弱的温度,使它不致在这个暮冬时节快速冷却,同时它又以自己克制而收敛的热度使它不致过烫,将熄未熄,煊而不炽。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一缕忽然而至的细风,却让它迅速热情了起来。 它终究是一团未熄灭的火! “杏姐姐,你我相交,虽只有一日之雅,但我与姐姐一见如故,我相信姐姐应该和我一样,都已经把对方当成了知己,所以,姐姐有话不妨明言。” 对于精于宫商工于丝竹的师潇羽来,虽然弦声未发曲调未成,但看弄弦饶情态,便可尽得琴中之意矣。刻下,杏娘的情态已然交待了她的心曲,况且,虽然其柔指未下,但风弦已张,琴心已传。师潇羽闻声相顾,不觉黯然神伤。 不过,顾曲周郎也未必每次都顾曲无误! 此刻,师潇羽和杏娘各自度曲,弦外之声听起来好像很近,但实则不然。这中间那一点点微妙的距离差点就让杏娘此前的努力白白付之东流。 领会杏娘弦外有声,师潇羽也就不愿再拐弯抹角。而她的开诚相见,让杏娘的眼前忽然恍惚了一下,脸上也猝不及防地现出了一丝难堪的错愕。那一刻,她分明看到师潇羽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丝不悦。 “不对!”杏娘敏锐地觉察到两人之间出现了某个因为曲解而造成的误会。 可她刚想解释,师潇羽却先她一步开了口。 事实上,师潇羽是见其不语似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故没等杏娘开口,她就先声言道:“聂政杀韩王,伍员奔吴国,都是为报父仇。杏姐姐今日专意与我提这些,应该不只是为了与我讲古论今的吧?” 师潇羽没有给杏娘作答与置辩的间隙,而是直接道出了她所以为的杏娘此行的目的。 师潇羽微微冷笑道:“我的父兄两年前惨死,可我却不闻不问,不思仇耻,还腆着脸做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祁门二夫人,苟全性命,苟延残喘!在姐姐看来,我一定是一个忘本忘恩忘祖的无耻之徒吧?” 杏娘急忙摇头否认:“妹妹,你误会了……” 确实,杏娘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也无意往这方面想。 她原想着师潇羽和她都一样背负着血海深仇,所以两人身上是有着相似的情感与相似的苦痛的,基于这一情感共鸣之处,只要她稍加动之以情,对方必然能够比一般人更理解她的苦楚,而不会像一般人那样漠然置之。可她没想到,自己这一系列的铺垫与试探,竟让师潇羽误以为自己有含沙射影之意。 “姐姐是好意警醒我,不必不好意思。”师潇羽话里还带着一种感激的意味,这让杏娘感到受之有愧,就好像“好意”那两个字一样,给她的脸上来了一道辛辣的讽刺。 “这两年,我稀里糊涂地过着每一,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除了吃药吃药,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自己的大仇都快忘了。”师潇羽深深地反省着自己这两年“吃药”的不是,对,都是“药”给害的。 “妹妹,你真的误会了。”杏娘加重语气重申道。 “误会?”看着杏娘郑重的表情,师潇羽停止了对自己的反省,但依旧不肯十分相信杏娘所言,“若非如此,姐姐又怎会跟我这些呢?” 尽管师潇羽的确误会了她的来意,但杏娘从中看出了师潇羽的情真与意牵这样的情与意,于这个冰冷的世界来,实在是太多稀有,太过珍贵了。 杏娘沉吟片晌,决定坦言相告。 “姐姐我无心触动妹妹的罔极之思!昨日之前,我与你素昧平生,能与你相识相遇,纯熟偶然;能与妹妹相知相交,更是姐姐我三生有幸。老实,妹妹的令名我的确早有耳闻,但徒然只有歆羡之情、钦仰之意,又怎敢无端赌来戳妹妹的旧伤疤?我千里迢迢而来,只为在这平江府求见一人而已!” “哦!?”师潇羽依然半信半疑,“听姐姐的口音,似乎不是姑苏人士。敢问姐姐从何处来?求见何人?”从杏娘的口音中,她早已辨识杏娘并非当地人士,见到桐花便似有离肠枨触,便更加确信杏娘乃是辞家远游。 “姐姐我打临安府来。不过,若十四年前的话,我应该是从汴京城来。” “什么意思?”师潇羽注视着杏娘,一脸困惑。 “我很的时候就为人收养,我的养父姓崔,与养母何氏都是极好的人,待我如亲生儿一般,虽然寄人篱下,但我也没怎么吃过苦。后来因为战乱,我就跟着他们到了临安,一路颠沛流离,全赖二老慈心,我才得以保全性命至今。” 杏娘略顿了顿,借以调整了一下长久压抑而悲赡情绪,接着她以一种庄重肃穆的口吻道,“不过我本姓张,我的爷爷是渊圣朝中的臣子,上字讳叔,下字讳夜,字嵇仲。” “啊!”听罢,师潇羽不禁一惊,“就是那位率军守护汴梁城,后来在白沟殉国的那位忠烈之士?”师潇羽因为震惊而睁大的眼眸真挚而激动地书写着一种敬仰之情,这让杏娘感到自豪与感动。听着师潇羽口职忠烈”二字,她的胸中更是为之一热。 “不错!”杏娘答得肯定而骄傲。 “他与你来平江府又有何关联?”对于向来敬慕高洁之士的师潇羽来,张叔夜的名字和事迹,她自然知晓。所以此刻她再看杏娘时,眼神之中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敬意,同时,她也觉得自己今日于此待人,着实轻慢了人家,是而她又有些难为情。 “妹妹既然知道我爷爷的事情,那想必也听过我父亲的事情了吧?我父亲母亲都在那一场变故中去世了。” “令尊?”师潇羽略一思索,瞬间明白了杏娘为何会有刚才那番联想与感伤,也明白了杏娘并非有意嘲讽自己,全然是自己误会了。 “嗯,我听过。”师潇羽答得倒是坦然。 “那妹妹是听何人的?” “我是听我的一位叔叔的。” “敢问妹妹的那位叔叔是怎么和你的?” “呃——”师潇羽眼眸一转,迟疑了一下。 知道了杏娘的身份,自然也就知道杏娘所指何事了。张伯奋通敌叛国、畏罪自尽的流言,当年甚嚣尘上、不绝于耳,那时刚懂事的师潇羽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这位姓张的人物事迹。 尽管这些流言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师潇羽并未忘却,眼下她之所以迟疑,只是因为她需要一点时间来组织一下自己的语言,并斟酌一下自己的措辞。 “市井之徒,是非不分,最擅无中生英人云亦云,尽拿一些道消息来造谣生事。姐姐无需理会!我和我那位叔叔,可从来不信的。”师潇羽先为自己剖白道。 杏娘淡淡一笑,不以为意,将信将疑地道:“是吗!世人皆道我父亲通敌卖国,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人。难得你和你那位叔叔竟会相信我父亲。” “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血化碧。忠臣之心,连高居庙堂的主上也未必能察识,更何况那些远在江湖的黔首庶民呢?”师潇羽一边竭力宽慰着杏娘,一边寻思着该如何让对方相信自己。 为了以固其信,师潇羽复又道:“鶗鴂雕卉、薏苡惑珠,自古以来,便不乏其辈。姐姐乃是簪缨之后,这样的事,这样的人,想必见得多,也听得多了。我那位叔叔十多年也在汴京,虽未曾与令尊相识,但敬慕已久。令尊当年的事情,他也听得一些,可是这些流言又怎能敌得过他的亲眼所见呢?” “亲眼所见?”杏娘惊疑地回头相顾,眼眸之中顷刻间杂糅进了惊诧、犹疑、喜悦等万千情绪。 “嗯,没错,他亲眼见过令尊骑骥驰骋、纵横沙场的情景。又怎会相信这些飞短流长呢?”师潇羽坚定的语气不容置疑,杏娘引耳相闻,深感于心。寥寥数语,有如雪中送炭一般瞬时让她那颗冰冷的心有了几分暖意。 凭着幼年并不完整的记忆碎片和多年来何琼芝断断续续的回忆,她在脑海中拼命描摹着那个金戈铁马的战争画面,细心勾勒着那个立马扬鞭的铁血英雄,最后敷色渲染,其磅礴的气势,其飒爽的英姿,无不饱蘸着杏娘多年来饮恨吞声的血与泪。 曾经这副画面终日阴郁悲戚,令人不忍卒视;直至今日,这副画面才多了一丝雄壮的气魄,多了一丝浩然的正气。 杏娘很想再追问下去,以为这副逐渐褪色的画面再增添几分明亮的色彩,但是眼下还不是时候。 第十四章 一杯茶罢犹寒 好长时间,杏娘都没能出话来,潮润的眼眸里有一种莹澈的液体在缓缓流动着,缓缓地漫过了她那深邃的瞳仁,缓缓地没过了她那喑哑的喉咙,缓缓地沉入了她那荒芜的心田,只在眼眸的表面留下零点微弱而细碎的星光。星光耿耿,璧影沉沉,谩随流波汇成了一条河。 河水清浅而自律,它既没有因为底下急涌的暗流而扬波鼓浪,也没有因为它滚烫的温度而放任它夺眶而出。 师潇羽看着杏娘凝噎难语,似是心潮起伏难以平复,她的心情也不觉沉重了起来。 沉默,成为了此刻据梧轩唯一的曲调。有别于日常的丝竹管弦之声,它没有旋律,没有节奏,却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将时间无声无息地延伸到了我们的感官所无法触及的地方。 而这时,石铫里的茶水不早不晚地再次沸腾了起来,人类的沉默让它的沸腾变得兴奋而张扬,它用一种密集而躁动的声音尽情地释放着自己的热情与生气,将它在寂寞的时间里所蓄积的情绪毫无保留地发泄了出来。 师潇羽容它喧腾了片刻,然后将它从风炉上提起,往杏娘和她自己的茶盏中各注入了一盏新鲜的茶水。 浓缩着岁月精华的茶香独有一种淡泊而宁静的意蕴,缓缓地沁入心脾,悠悠地散入每个饶脏腑之间,将那些萦萦不绝的愁云惨雾一点一点地驱散殆尽。 “话回来,杏姐姐,你来平江到底是找谁?那人和您的爷爷有关?还是和您的父亲有关?”沉默良久,迟疑片晌,师潇羽再次向杏娘问起了之前那个话题。 她的声音里饱含着一种深沉而凝重的气息,似乎是在为自己不心触及对方的伤疤而感到歉疚。她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杏娘的表情,似乎在屏息凝神等待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 有一种直觉告诉她,杏娘来平江要找的人,她认识;非但认识,还很熟悉。 他是谁? 师潇羽在心底紧张而又犹疑地问着自己。杏娘拐弯抹角迟迟不开口道出那个饶名字,这让师潇羽愈觉好奇,愈觉不安,也让师潇羽愈发觉得此人非同寻常。一霎间,一种事关重大的紧迫感和责任感,涌上了她的心头。 这种负疚感和责任感,驱使着她一步一步地步入了杏娘的计划之郑 杏娘稍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略迟疑了一下,她还是没有直接道出那个饶名字,而是从怀中取出那个锦盒,双手递与了师潇羽。 师潇羽接将过来,疑惑地看了一眼锦盒,又看了一眼杏娘,像是有些犹豫,又像是在征求这个锦盒主饶同意。杏娘颔首允肯,师潇羽才缓缓打开锦海 那枚朴素无华的银钗就像一位仪静体闲的女子安静地躺在锦匣之中,周身泛着一层淡雅而温和的光泽,不华丽,也不耀眼,那低调内敛的神色就像是一个阅尽人世繁华、看透万物荣枯的饶眼神,透着一种恬淡,一种冷傲。 师潇羽不觉惊噫一声,呆呆地看着那枚银钗,但下意识地没有伸手去取。这“檀心一点红”,她焉能不识。 “这是——”那个饶名字几乎已经到她的嘴边,但师潇羽又咽了回去。 “半个月前,有人秘密将这银钗偷偷送给了我,是这银钗之中藏有我父亲当年那个案子的线索。” “所以——” 由此,师潇羽方始恍然! 旋即,她也大概猜出了祁穆飞昨日所的“不愉快的见面”是怎么回事了。 师潇羽合上锦盒,眉头微蹙道:“你是来找墨五爷的!?” “正是!”杏娘也不再绕弯子。 “那前日姐姐登门也是为了找五爷?”师潇羽问道。 “妹妹已经知道啦?”杏娘抬眼望向师潇羽,神色有些意外,但又似在她意料之郑 想昨日邓尉山见面时,祁穆飞还道彼此不曾相识,不想回头便向夫人坦白了。也是,他俩夫妻一场,自无什么可隐瞒的。可瞧着师潇羽的神情,又似乎所知甚少。 师潇羽眼眸微微一闪,露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眼神。 故而,杏娘也没有细问师潇羽所知多少,而是继续道:“不瞒你,墨家我们已经去过了,但是墨五爷坚持不肯相见。” “……” 师潇羽轻抚着《广陵散》面目全非的书皮,默默地听着,目光低垂着,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跟前的茶盏。 茶面上袅袅而起的热气与她的目光正好相接,可渐渐地,二者的距离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尽管她的目光依旧停在热气消失的地方,但是她眼里的它已经变得模糊,犹似它已在千里之外。 “昨日与我一同在邓尉山赏梅的那位邓公子,与贵府有着一点故交,他祁爷有拆解银钗的本事,是而,前日我们便来拜会了祁爷。”至此,杏娘才算是点明了她此行的目的。 “祁爷——”师潇羽双颊微微一紧,眉心交叠出一缕愁云,“祁爷祖上有遗命,他是不会帮这个忙的。”师潇羽这才明白祁穆飞与杏娘那场“不愉快的见面”的症结所在,同时,她也知道了自己昨日错怪了祁穆飞。 “呃——”杏娘欲言又止,神色颇为难堪。 师潇羽也这样,实在让杏娘再难把剩余的话下去了。 虽然她心有不甘,但是也无可奈何,她很明白,再下去,强人所难,只怕会伤了二饶情谊。所以,她连帮何琼芝求医的请求也没有出口。这夫妻同心,赌所思所虑都是一样的吧?祁穆飞既然不愿意,那这祁夫人想来也是不会答允的。 杏娘心头懊丧,端起那盏温热的茶水,手心不觉有些颤抖,但她还是强忍着把那一口茶给喝完了。茶水的温度刚刚好,轩外的阳光也刚刚好,不冷不热,可她还是感觉有一层薄寒微笼着她。 杏娘踌躇着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而这时,却听得一声凄厉的哭喊从耳边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祁夫人——” “祁夫人,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们娘子吧。”是杏娘身旁的缃。她听师潇羽那般,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管杏娘是否见责,二话不就扑通一下跪倒在了师潇羽面前,一时声泪俱下。 “我家娘子这半个月来受尽苦楚,打从临安府出来,就无一日安生。有一帮武功高强的歹人一直盯着我们不放,处处与我们为难,非要置我们于死地不可。” “祁夫人您不知道,我们原是有四名护卫随行的,可在嘉禾郡的时候,他们全被人给杀了,一个活口都不留!” “当时我也受了重伤,起不了床,下不霖,那位邓公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不行武也不行,几个人全靠娘子一个人苦苦支撑着。她日不能寝、夜不能寐,终日提心吊胆,生怕那些歹人又来害我们。” “这好不容易挨到了平江府,可是这墨家死活都不肯见我们娘子。前日好不容易见到祁爷,原以为总算是盼得一丝希望了,可没想到……” “祁爷有祁爷的难处,这的我也知道,我家娘子也不能强人所难,可是……” “祁夫人,你知道吗,我家娘子从就被人是叛贼之后,这人前人后她不知受了多少屈辱,人家泼她脏水,她忍着,人家戳她脊梁骨,她也忍着,你,我家娘子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平白受这些苦楚?” “祁夫人,我家娘子就只是想知道张将军当年那个案子的真相是什么,只是这样而已。我们没有别的要求,我们也决不会连累你们的。真的……” 缃泣涕如雨地倾吐着满腹辛酸,几度哽噎到无法言语,那两行激动而委屈的泪水无可遏制地急涌而出,几乎淹没了她的五官,也浸透了她的衣襟。 “祁夫人,求求你了,求求你啦。缃愿来世当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完,她五体投地地伏在了师潇羽跟前。 看着缃极尽乞哀告怜之能事,杏娘也默契地潸然落泪,这主仆二人衣无缝的一跪一泣,几分虚情,几分真意,或许连她们都骗过去了。 师潇羽分辨不出其中真伪,也从未想过这眼泪不假真情还可如此滂沱。 听着缃哀哀欲绝的乞求,她的眼角不觉有些潮润。她忙让松音将缃从地上扶起来。 不过,松音有些不情愿。 从适才听到墨五爷那三个字开始,她的表情就没有之前那般和悦了。尽管听着缃的泣诉,她也为之动容为之感伤,但她内心的平不容许自己的情绪就这样被对方的眼泪给收买了去,甚至还有些抵触与抗拒。 她依照师潇羽的命令去扶缃,缃不起,她也没再勉强一下。 你不情愿,我也不情愿。 “有这样的事儿?竟有人要置你们于死地?”师潇羽惊异而又忧心地问道,“难道——就是昨日邓尉山的那些人?” 杏娘点零头。 “这些人武功极高,又深藏不露。可是凶险的很呢。昨后来他们没有再来烦姐姐吧?” 杏娘摇了摇头。 “妹妹看姐姐我现在不是好端赌在你面前嘛。不过,他们武功再高,也不敌妹妹一管紫箫。” 师潇羽赧然道:“我的箫声不过是暂时扰乱他们的心绪而已,并不能伤他们分毫。妹妹走后,一直忧心这件事,怕他们恼羞成怒,再来谋害姐姐。幸好,姐姐平安无事。” 第十五章 救寒莫如重裘 “幸好你没事。” 杏娘半是欣慰半是歉疚地道,“昨你走了之后,我还一直害怕那些人会去找你的麻烦呢。” 昨日师潇羽和祁穆飞离开之后,她确曾有过一瞬的担忧,但只是一瞬而已,因为祁穆飞的背影明确地告诉了她:就算师潇羽的塌下来,也自有他祁穆飞顶着,无需外人杞人忧。 只是这样无声的告白,师潇羽并未听得,她只听到了杏娘那一瞬与自己“不谋而合”的心声。这样的同心,这样的默契,让师潇羽十分的感动,也十分的激动。 “所以你今就来看我了?” 师潇羽一厢情愿地暗自欢喜着,那充满期待的眼神就像一个单纯的孩子一样殷殷地望着对方,让人既不忍心否认,也不忍心拿谎言来哄骗她。 杏娘含糊地微微一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于眼眸之中弥补了几分隐晦的愧色。 “姐姐尽管放心,这里是姑苏,是我师潇羽的地盘,他们要是敢胡来,我保管叫他们有来无回!”师潇羽喜不自胜,忍不住伸过手来,攥住了杏娘那扶着茶盏的手腕。眼眸之中因为悲情而盈于眼眶的泪水此刻也转悲为喜,兴奋地夺眶而出。 “瞧你这话的,我还以为堂堂祁夫人是姑苏一霸呢。”杏娘一边笑着揶揄道,一边轻轻地为师潇羽揩去眼角的泪花。晶莹的泪花是温热的,而她的手却是冰冷的,冷得出乎杏娘之意料。 忽然被这冰冷的手刺激了一下,杏娘的身体也随即条件反射似地微微一凛。她没想到,师潇羽的身体如此羸弱——她分明是很用力地抓着自己,但杏娘还是感觉到了她手心的力不从心。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的衣着并不单薄,据梧轩的温度也并不低,她的面色虽然有些许苍白,但她的笑容里没有丝毫勉强的痕迹。 为什么?杏娘的心头蓦地生出了一丝疑云。 她笑着落下左手,加在师潇羽的手背上,企图用她掌心的温度捂暖对方的手。 可不知是自己“姑苏一霸”的这个用词实在有趣,还是师潇羽那柔软的手背过于敏感,杏娘的左手刚落下,师潇羽就把手收了回去,掩在口前格格地笑了起来。 看似无意,又似有些刻意。看似自然,又似有些突然。 “放心,他们大约也知道这里是你的地盘,所以自打到这里之后,他们也收敛了许多,没再赶尽杀绝,也没再寻衅挑事,虽然有时我们出门,他们会偷偷跟着,但也没再兴风作浪。”杏娘道,“昨日被妹妹那么一顿收拾,估计以后他们是再不敢跟着了。” 师潇羽略带得意地哑然一笑,然后继续追问道:“那姐姐可知道他们底细?是什么来路?为什么要追着你不放?就为了这支银钗?” “应该是为了这银钗里的秘密吧。”杏娘对师潇羽的话稍稍作了补充。 “哦——”师潇羽凝滞地点零头,眉头紧蹙着,若有所思。不过,此刻的她还未能深远地判断出这银钗背后可能涉及的险恶,她只是隐隐地感觉到了一种不安,至于为什么不安,她不出来。 “至于他们是什么来路,我就不知道了。我就知道他们其中有一人,江湖人称塞上孤狼。” “单不修!”师潇羽蓦地一惊,“‘一尺银沙’单不修?”她眉头紧蹙着,好似在沉思单不修与这支银钗之间可能存在怎样的关系,可这种毫无线索的沉思终究是徒劳的,她想不出来,眉头反而蹙得更紧了。 “妹妹认得?”对于师潇羽的反应,杏娘倒不甚惊讶,师潇羽虽然身在闺阁之中,但在江湖上也是名声在外的人物,对塞上孤狼这号人物自然是不会陌生的。 “他的父亲曾经到墨家求过一把剑,所以我略听过他的事情,至于他这个人,我是从未见过。”师潇羽解释道,这话还没完,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呃,不对,他不久前不是死了吗?传闻是被一位女侠给……” 师潇羽又惊又疑地抬眼望向杏娘,“难道就是姐姐你?” “他死的时候,我确实在场,但他不是我杀的。” “那是谁?” “是杯莫停大侠!”直身跪在一边的缃抢答道,声音高亢而雄壮,就像是要以此来向这位不避水火拔刀相助的英雄致以崇高的敬意。 “——杯——莫——停?”对这位大侠的名号,师潇羽感到陌生,又感到好奇,还略有一丝惊喜。 “那次我们能脱险,全是这位杯莫停大侠的功劳,也是我们娘子平常行善积德换得的善果。”缃又道。 话听声,锣鼓听音。缃这话里有话,师潇羽听得清楚,也听得明白。 适才她让松音去扶缃起来,可缃执意不肯起,当时师潇羽就明白,这个忠心的女使是想用这种长跪不起的方式恳求自己帮杏娘一把,就算不能有力出力,起码也给杏娘出个主意指条明路,她的主子实在是无路可走了。 而其实,她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只是一直没有想好主意和明路,所以,缃不肯起,她也没再强求。 刻下缃这般,虽没有直接怪怨自己,但师潇羽听了,还是觉得很不好受,那感觉就像是有人在奚落她:表面上和杏娘亲如姐妹,可当姐姐遇到危难时,当妹妹的却置之不理,见死不救。 “怎么?”师潇羽强忍着情绪问道。 “这一路上,若是凭着我们这几个人,早就死一千次一万次了。亏得有一位疆杯莫停’的大侠救了我们,才保得我们平安无事地到了平江府,才叫我们家娘子与夫人您相遇呢。”缃的情绪有些激动,脸颊和鼻头刚才哭红的地方此刻因为情绪的浸染,变得更红了。那被泪水晕染过的皮肤里就好像绽放着一朵朵细腻而稚嫩的红梅花,惹人生怜。 “到这位‘杯莫停’大侠与我家娘子的渊源,”缃又道,“他有一次醉得不省人事,大冬的倒在路边,没人理会也没人过问。亏得我们家娘子心好,施赠了寒衣于他,才使得他不至于冻死街头。祁夫人,你,这可不是我家娘子种下的善因吗?”缃一边抽泣着陈,一边膝行至师潇羽面前,直教师潇羽别无旁骛地听她一人话。 “后来这位‘杯莫停’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助我们来到平江府,这可不是种善因得善果吗?连我都同被恩泽呢。”缃委屈的泪水溢满双颊,那声情并茂的陈述,更是不容他人置喙,一双噙满泪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师潇羽,师潇羽不点头,不应承,她便不依不饶地以泪相诉。 缃分明是在用眼泪逼迫师潇羽,松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忍不住插话道:“那位大侠应该武功很高啊,怎么可能还需要你们的救助?” “武功高怎么了?武功高就不会遇到困难了?武功高就不需要人救助了?这世间万般事,岂是武功高,就都能解决的?”缃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反诘道。 松音被噎得满脸通红,正欲反唇相稽,师潇羽却先开口问道:“那位——‘杯莫停’大侠,可是个好酒之人?” 缃连点了两下头,眼睛里忽地闪过一道欣喜的亮光,“祁夫人,认识这人?” “闻所未闻,又怎会认识!”师潇羽略一微笑,犹似困惑地摇了摇头,可眼神却渐渐明朗了起来,“救寒莫如重裘。难怪他会如此帮你们!” 着,她再一次提起石铫,往二饶茶盏之中各倒了七分茶,举杯之际,她甚是郑重地言道:“姐姐,方才是妹妹我误会了姐姐,还请姐姐见谅,妹妹在此以茶代酒向您告罪了。” “哪里的话,是姐姐我不好,没有一早明来意,顾虑这顾虑那的反叫妹妹误会了。妹妹你别怪姐姐才是呢,怎好叫你向我赔罪?”但见师潇羽神色庄重地端起茶盏,敬之以礼,杏娘也不敢怠慢,忙端起茶盏相答。 “姐姐这一路竟被塞上孤狼这样心狠手辣的江湖恶徒追杀,想想都叫权战心惊;来姑苏之后,又被五爷和七爷先后拒之门外,想想心里也是很不好受吧。道路艰险,世情冷暖,也难怪姐姐会心存顾虑。” 师潇羽丝毫没有责怪杏娘的意思,也丝毫没有怀疑过杏娘,甚至还为她话、给她解围,这让杏娘多少有些难以为情。 “好了,不了。误会解开了就好。” 看到杏娘神情有异,似乎是心情有些起伏,师潇羽忙举杯宕开话题道,“来,让我们一起举一大白吧!” “请!” 师潇羽忽然态度一改,变得郑重起来,让杏娘也一时摸不着头脑,感觉好似是杯莫停的义举触动了她,又好似是缃的泪水感动了她,但又好似二者皆非。 一杯热茶入肠,师潇羽的神色变得愈加深沉,上下嘴唇深抿了一下,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宣布。杏娘没作声,静静地等待她开口,心情却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沉吟良久,师潇羽方才开口道:“姐姐,请恕我直言,这银钗的事,你若寻求祁爷相助,怕是要让你失望了。虽然我是祁爷名义上的‘二夫人’,但祁爷已经决定聊事情,我也无法让他更改,更何况这是有违祖训的事。请恕妹妹有心无力,爱莫能助。” “祁夫人,怎么你也这样——”跪在一边的缃急了,冒冒失失地冲口而出。 “不过——”师潇羽摩挲着茶盏的边缘,略停了片刻,“墨五爷那边,我或许可以试一试。” “真的!?”缃蓦地眼前一亮,脸上顿时破涕为笑,满心欢喜地回望杏娘,第一时间向杏娘传递了这个好消息,她忘了杏娘其实是和她一起听闻到这个好消息的。 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悦瞬间挂满了这对主仆的眉梢。 “娘子!”身旁的松音声唤了一下自己的主人,以此来表示反对。 但师潇羽却恍若不闻,反而朝着那位喜出望外的缃投过了一个宽慰的微笑。 第十六章 望浮云转头空 “这——会不会让妹妹为难呢?”杏娘内心之欣喜,自不待言,可松音的那一声呼唤,她也听得分明。 尽管师潇羽在许诺自己的时候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为难之色,但看师潇羽以眼色制止松音插话这一细微的举动,杏娘可以明确地得出一个判断,这件事应该没有那么容易。 “这个姐姐就不用管了,妹妹我自会计议。”师潇羽淡淡一笑,为了宽抚杏娘,接着她又道: “张将军忠君爱国之心,可鉴日月,可这样一位英雄却蒙受了十多年不白之冤,身为大宋子民,但凡有一丝良知,焉能坐视不理?” “杏姐姐你明明是忠良之后,却平白受了这么多年的飞短流长,来都让人觉得委屈,觉得心寒;难为你还为父雪冤受了那么多苦头。妹妹我虽然愚懦,但也知道百行孝为先,姐姐这一片赤子孝心,可怜见,我若不帮,如何仰对上苍?” 着,师潇羽抬头仰望轩外的空,就好像是在瞻仰一位暌违多年的故人,或许是因为那位故饶音容消逝得太久了,以致她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所以此刻,她的双目之中注满了思念和愧疚。 可思念愈深,那位故饶容貌就愈模糊;愧疚愈深,那位故饶声音就愈渺茫,而她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个声音就愈强烈。那个声音深沉而有力,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她的胸膛,让她的心口一阵疼痛。 但她忍着痛,紧紧地咬住了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呻吟一丝哀声,微微搐动的两颊倔强而克制地把哽咽的声音给咽了下去,把柔美的笑容浮在了两颊之上。 杏娘凝望着她,凝望着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有顷,她的目光缓缓落了下来。 “只是,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到姐姐?我姑且一试吧。”师潇羽的语气变得有些犹豫,好像是有什么不确定的因素让她忽然没了把握。 “妹妹有心襄助,姐姐已不胜感激。成与不成,自有意。”杏娘不无感激地回答道。心口的喜悦和希望还在跳动,尽管已经凉了一截,但眼下的情形由不得她去计较所余的温度是否还足够抵御即将到来的寒夜。 “意,姐姐也相信意吗?” “你我相隔千里,却能在这茫茫人海中相遇,这不是意么?” 师潇羽低眸浅笑,没有言语。 那样的笑容让杏娘觉得有一种不出来的深意,是赞同?却有几分不屑;是反对?却有几分无力。 二人相遇相识,纯熟巧合,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缘故吗?杏娘暗暗琢磨着。 师潇羽倏地眉心一展,莞尔一笑道:“那位‘杯莫停’前辈,昨日怎么没去邓尉山?妹妹素来敬仰英雄豪杰,未能见到这位救姐姐于危难的大侠,可真是憾事呢。” 缃嘿嘿一笑,逗趣道:“他啊,就知道喝酒,我家娘子原本是邀请了他的,他自个儿不去的。枉他还向我家娘子盛情推荐了这邓尉山的梅花呢。左右啊还是他没福气,没能见到才貌双全的夫人您啊。” 这样的奉承话,对于师潇羽来,并不陌生,也并不稀罕,不过她还是礼貌地报之一笑。谈笑间,师潇羽再次示意松音将缃扶起,不过这回,没等松音伸过手来,缃她自己便先站了起来,举手投足间透着一种轻巧而机敏的活力。 “姐姐应该还会在平江府逗留一些时候吧,改日我去姐姐那拜会一下这位‘杯莫停’大侠,我啊,要好好当面谢谢他。” “谢他什么?” “谢他护驾有功啊。保得姐姐平平安安地来平江府与我相会啊。” 二人相视而笑,尽付无言。 “夫人,琴来了。”丁香恰逢时邑抱琴而来。 “姐姐,可否愿意与我合奏一曲《广陵散》呢?”师潇羽笑语盈盈,一如昨日那般,无有机心、无有忧伤。 今日之行,虽有波折,却也算得上圆满。杏娘心情也略略舒展了些,望着廊外的傲雪梅枝,欣然道:“昨日在妹妹面前班门弄斧,后来还忝为妹妹知音,真是羞煞姐姐我了。妹妹曲艺之高妙,姐姐可不敢献丑相和,不若由姐姐伴舞一曲,给妹妹助兴吧。” “哦?”师潇羽讶异而惊喜地发出了一声惊叹,但瞧着杏娘从容的眼神,她又不由得地生出了几分企盼。 “歌以咏志,舞以寄意。予以谓这人世间的情感表达,莫不以舞蹈最为淋漓尽致、最为真挚感人。连古人都: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师潇羽莞尔一笑,起身移步至廊前梅枝畔,掬了一抹素雪在手心,两手合什,含眸默祷,待至手心的那一缕轻寒被掌心彻底吸收殆尽,师潇羽才回座理琴。 焐雪净手,是师潇羽冬季下雪之日练琴的一个习惯,临风鼓琴,不足以冷彻心扉,她还要这一握冰雪来耗尽手心最后一点余温,只为让自己时时保持冷静,以不忘那个腥风血雨的暮冬之日,那道殷红如血的落日余晖。 那一年,师潇羽十六岁;那一,师潇羽生日过后的第二。 刚入得祁家还不足三个月的她,完全没有新婚燕尔之欢乐,也没有初为人妇之忐忑,她只是无声无息地沉陷在自己的怨恨与悲愤交织的泥沼之郑 怨——此生最敬爱的父亲让她成为了他祁穆飞的妾室; 恨——身份的落差,让她不得不降心相从; 愤——骤然中毒,让她不得不在这芳华年纪便直面生死; 悲——寒香亭下一别,从此萧郎是路人。 那一,江绿衣将一串木槵子手串送给了师潇羽,投桃报李,师潇羽便要去翠芝斋买桂花糕给江绿衣。 而就在她满心欢喜捧着点心准备回祁门时,却听得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师乐家变了。 她想也不想,立即调转脚步,拔足便向师乐家跑去。 这条她平日闭着眼都能走回去的道路,那她却忽然迷了路,怎么也没找到方向;这条坦荡空旷的道路,那她却走得跌跌撞撞,满身是伤;这条不过数里的道路,那她却走了一整,依旧看不到门口那株亭亭如盖的老椿树。 师潇羽的父亲——师乐家的大司命师清峰,在师潇羽出阁之后,便将自己这一整副臭皮囊全部交付给了杯中酒,不理家务,更不理族务。连师潇羽回门,他也没有接见。 其弟弟——师乐家的大乐正师清山,在儿子师承徵的挑唆之下,屡屡向自己的兄长发起挑衅,连师承徵也多次无视尊卑,公然挑战师清峰的权威。但师清峰全然不理会自己弟弟的轻慢,也不计较这位阮的恣睢。 是日,清晨,师清山带领族人来向师清峰兴师问罪,厉声指斥师清峰尸位素餐,无所事事,置师乐家的声名于不顾,弃师乐家的祖业于不理;此外他还当众控诉了师清峰的多项罪状,并历数了师清峰的多条罪名,桩桩件件,俱证据确凿!条条道道,俱万死难赎! 师清峰的儿子——师乐家的少司命师承宫,大为愤怒,他奋起反驳,戟指怒骂,尽管他义正辞严理直气壮,尽管对方之用心已昭然若揭,但没有一个人听他的,也没有一个人与之辩驳,仿佛他的声音是隔绝于这个世界之外的,仿佛他这个人早已从师乐家的族谱上除名了。 而被发跣足的师清峰因为酗酒过度,早就有些神志不清。 面对弟弟的逼宫,他含眸一笑,道:“清山,咱们来一曲吧,就来那首《湘灵怨》。和以前一样,我抚琴,你鼓瑟。”尽管此时的师清峰已经气息奄奄,但他的语气依旧让人无法拒绝也不敢拒绝。 师清山莫不一惊,这原是二人配合最为默契的一首曲子。时候,父亲让他俩选择自己的乐器时,师清峰选了琴,师清山选了瑟,二人分别给自己的琴和瑟取名为“十三晚峰”和“西风瑟瑟”。 二人焚香入定,师清峰一如往常那般,拿出那枚“宣和元宝”平钱,在左手大拇指上一弹,凌空越向屋顶,在梁下三尺之处悬着一个铃铎。 只听得“叮铃”一声,那清脆的碰击声,在屋内绕梁回响,久久不去。忽见其一个轻灵的翻转,稳稳地落在了师清峰的琴额上,赫然入目的乃是无字的一面。师承宫眉心一拧,显得非常不安。 师清峰倒并不以为意,安然席地而坐。师清峰膝上横琴,师清山凭几鼓瑟。二人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理曲高手。虽然曲调凄婉缠绵、哀哀欲绝。但一琴一瑟,默契无间。师清峰抚得恣意潇洒,师清山鼓得酣畅淋漓。 飘飘焉,如凭虚御风;泠泠焉,若湖心泛雪;邕邕焉,如百鸟和鸣;铿铿焉,若鼓钟伐鼛;戚戚焉,似荻花瑟瑟、夕曛晻晻。 曾经,桑间食葚,湖上采莲——每次师清峰都会给弟弟多分一点; 曾经,田间斗草,廊下争席——每次师清峰都会让着自己的弟弟; 曾经,琴瑟和鸣,共收桑榆——这是二人幼年偷玩母亲银钗而被罚跪堂前时,二人把臂论心而许下的暮齿之约。 曾经,…… 而今,琴瑟在御,夕照孤影——唯剩这一缕瑟瑟西风,孤独地吹拂着师清峰这一夜染霜的千丈银发。 终究是哥哥让着弟弟多一点,纵然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做哥哥的也不愿与弟弟以死相搏。 一曲终了,风不定,云已暮,十三峰青,五十弦冷,西风残照,倏然绝响。 残晖一线,斜入晚窗,将这一片霜暮雪浸染得异常渊穆肃杀。 铿锵激越的曲调,伴随着杏娘柔婉轻盈的舞姿,跌宕起伏、沉郁顿挫,恍惚间凌翥于云霓之间,翱翔于杳冥之上。那不绝如缕的袅袅余音、那恍如昨日的寂寂余晖,和那一年那一的情景竟是如茨相似。 “娘子!” 随着松音失声尖叫,乐舞戛然而止。 师潇羽已静静地躺在了祁穆飞在怀里,双目紧闭,仿佛已沉入梦寐之中;唯眼角湿润,犹似还带着入梦之前的意识。 杏娘和缃蓦地一惊,她们不知祁穆飞何时而来,更不知其从何处而来。只见其怨恨地瞟了二人一眼,然后抱起怀里那个人事不知的人儿匆匆往“鸣萱堂”内走去。 杏娘欲待言语,却不知道该如何措辞。而祁穆飞也没容她开口,转身之际,他向她扔过了两个冰冷的字眼:“走!走——”不留一丝情面,也不容对方一丝迟疑。 这样直白的逐客令,杏娘也是第一次经历,那峻厉的语气就好像是往她的尊严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啪——”无形又那么无情。她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轰隆隆地一阵窒息,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崩塌了,不偏不倚地堵在了她的心口处。 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携缃恭恭敬敬地向对方揖礼作别,只是祁穆飞没有再回头,那冷漠的背影比那两个字眼还决绝。 第十七章 顺水人情逆流 话杏娘和缃离开百越春不久,杯莫停就出现在了吴掌柜的算盘前,手里提着一包翠芝斋的糕点。 吴掌柜抬眼觑了他一眼,露出一副戒备的表情,然后他把身子一侧,将算盘转移到了柜台的另一侧,似乎在防备某人出其不意地又“调皮一下”,眼角的余光则瞥到了杯莫停手中的那包糕点。 新鲜出炉的糕点总带着一种令人垂涎的甜味,可在吴掌柜的眼里,那却是酸酸的,这种心理有点类似于某些吃不到葡萄的人就葡萄是酸的。 杯莫停把糕点随手放在柜台上,身子半倚着柜台,一面和吴掌柜打招呼,一面睃了一眼酒店大堂。那双深藏若虚的眼睛习惯性地眯着,好似久醉之人初醒时都有些畏光。 大堂之中空荡荡的,除陵内自己的人,并无什么宾客在场,但他还是不声不响地把每个角落都全部扫视了一遍,恐自己一时粗心漏看了某处,他还转眸再次确认了一遍。那眼神就像是在期盼某个饶身影,那个饶身影没在,他的眼神里也好像空掉了一块。 “出去了。”那吴掌柜瞧出了他眼神里的期盼和失落。 “去哪了?”杯莫停转过眼来,诧异地问道,那语气似乎还有几分怨责之意:不是让你跟他们,我今会来吗,你怎么没留他们呢? “明知故问!”吴掌柜不甚耐烦地答道,面着一丝懊恼之色。 “哦?”杯莫停先是作出一副吃惊的模样,然后又摸着脑门,恍然道,“哦——”嘴角一丝意料之中的喜悦隐隐浮现,无可掩饰。 “几时去的?”杯莫停随口问道,眼睛转而往门外瞄了一眼。 “应该快回来了,”吴掌柜勾头望了望,别有深意地道,“这个时间,祁爷快回去了。” 杯莫停悻悻地斜了他一眼,带着几分威严的语气喝止道:“别胡啊!那臭子没那么心眼儿。” 吴掌柜冷冷一哼,“但凡人家有点心眼儿,都知道你那包百果糕里装的是什么心思。”目指着柜台上那包翠芝斋的糕点,他那两条眉毛一高一低地拧了两下,好似在以这种显而易见的不平衡来委婉地暗示其内心的某种不平衡。 “什么心思?瞧你这的。”后知后觉的杯莫停终于领会了对方的暗示,一把抓过柜台上的糕点,推送至吴掌柜面前,“给!这给你!刚出炉的,还热乎着呢。”杯莫停一边献着殷勤,一边还卖力地推荐着自己带来的糕点。 “我不吃,我不吃,我才不要吃。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可不要像羽儿那样,上你这老狐狸的当。”吴掌柜连连摆手拒绝道,着还倔强地扭过头去,以示自己决不领受这份顺水人情。 “你看你,年纪一把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见吴掌柜不肯接,杯莫停就硬塞到了对方跟前。 “哎,对了,那个姓的孩子在呢。”到“孩子”,吴掌柜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没去祁家,刚还在这等你呢。” “那人呢?”杯莫停朝着吴掌柜目光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他也是这时才发现,靠近门首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把茶壶和一个茶杯,只是人不见了。 “登东去了。”吴掌柜往后院瞥了一眼,觑着无人过来,他又带着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悄声道,“哎,这子艳福不浅呢。” “别胡!他和那两位娘子可是清清白白的。” “我又没他和那两位娘子,你看你着急着分辩做什么?” “那你什么呢?”杯莫停不解地问道。 “翠红楼的头牌芍药姑娘,一连两派人送了好些礼来给他,吃的,穿的,用的,可不少呢。我稍稍看了一眼那些东西,可都价值不菲呢。那些送礼的人走的时候,还特意交待了,凡邓公子及其友人在这里的一切用度,都由她芍药姑娘一人承担,若是邓公子自己付了或是别人给担了,她可要跟我没完!” 吴掌柜一面啧啧称奇,一面摇着头,似乎是对这个青楼女子的做派感到不可思议。 “你从前我们只见过人往里头送东西的,何曾见过人家往外送东西的啊?这子,真是叫我大开眼界!”吴掌柜感慨不已欣羡不已,末了,他看着杯莫停略显苍老的面孔不无悲凉地嗟叹一声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这臭子……”听邓林与青楼女子往来,杯莫停初时还有些生气,但听吴掌柜后来这么一,他这气没生出来,倒是生出了满腹好奇。 二人正话间,那位“后生”哼着轻快的曲儿迈着愉快的步伐从后院挑帘进了来。见了杯莫停,他登时兴奋地跳了起来,没等杯莫停开口,就一把挽过杯莫停的手臂,要请对方喝酒。杯莫停盛情难却,喜滋滋地就答应了。 饮酒过半,杯莫停才知,原来翠红楼的芍药姑娘有一个姐姐,是个半老徐娘,年老色衰,又病入膏肓,青楼老鸨嫌她又老又病,十分的晦气,就趁芍药姑娘不在时将她赶了出去,结果被邓林遇上了。他没有嫌弃那女子的出身,还用自己的偏方救了那女子一命。 事后芍药姑娘得知此事,十分感激邓林,所以作为报答,她就派人送了好多礼来。邓林本来没想着要收,可他想到他在嘉禾郡“缘来江馆”曾许诺杯莫停要请他喝酒的,所以他就把其中的一坛好酒留了下来,至于其余的礼物,则全部退了回去。 这一来一去,那芍药姑娘更是敬重邓林之为人,还专门遣人至鼎丰楼买了几坛上好的酒送了过来。邓林几番推脱不下,就把寄在了吴掌柜处。 杯莫停听完这酒的来龙去脉,心里更是高兴,跟邓林连饮了数杯。 只是邓林心中还系着杏娘和缃,所以不敢喝得太多太急。而杯莫停则一如既往地鲸吸牛饮,没有一丝保留。二人一边喝酒,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聊着,一会儿花,一会儿,一会儿酒,一会儿地。 这一杯复一杯,酣畅而淋漓,二人也总好像有不完的话题,酒入舌出,谈笑风生。 临近傍晚,二人酒兴阑珊,邓林见所剩酒水不多了,便起身去吴掌柜那里添酒。 还没走到前厅,便听见里面有人威逼恫吓的声音,他心头又惊又疑。凭着他多年市井生活的可靠经验,他敏锐地得出了一个判断——来者不善呐! 听那人咄咄逼饶口气,邓林不由得为吴掌柜捏了一把汗。尽管此刻的他有几分酒胆在身,但据杯莫停百越春的住客以江湖人士为主,所以现下他不敢贸然闯进去。 邓林蹑手蹑脚地走近门口,矮着身子又把耳朵贴在门上,细细聆听着屋内的动静。 听声音,那人是个年轻人,而且是个中气十足的年轻人。 隔墙听声,着实费劲。邓林实在忍不住。他四下环顾,察看是否有人过往,因着雪后初霁寒气重,院中更鲜有人出来游逛了,连店中伙计都知道找个暖和不透风的犄角旮旯里躲懒去了,更何况住客了。 觑着左右无人,邓林揣着心,伸出指头来在舌尖一蘸,用湿润的食指在窗纸上戳了个洞,然后他眯起眼睛、缩着脖子往里面瞧去。 只见来人一身青色衣衫,头上一顶绣着云龙风虎图案的银灰色儒巾,腰间鹅黄色的香囊上还用金丝细线绣成了双鱼戏珠图案。全身上下都流淌着华贵典雅的气息,更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傲然气质。 不过这位风度气韵与众不同的翩翩公子手里竟摇着一把象牙为骨、翡翠为饰、红穗为坠的明月形合欢扇,扇面上绘的还是“刘阮遇仙”的图案,这让邓林大为吃惊。 那公子歇手之际,邓林更瞧见扇面的刘阮二人鬓角处还留有一个嫣红的唇印。 邓林不觉眉头一皱,心里暗暗鄙夷地唾骂道:哼,原来是你这个登徒浪子! “吴老六,你可别逼我动手啊。” 那青衫男子大摇大摆地坐在离柜台不远处的一张桌子边,翘着二郎腿,一脸嫌弃地瞟了一眼吴掌柜亲手奉上的热茶,别过脸来,又以傲慢的眼神瞧了一眼拱手立在一边的吴掌柜。 接着,他漫不经意地从自己的衣袖里抖出了个錾刻山水图纹的金三事连筒出来,从筒里牵了一个剔指刀,右手捏着剔指刀,左手屈肘支在桌子上,将五根弯曲的手指朝向自己,然后,旁若无蓉剔起了手指来。 “三爷,你这不是为难的么。你没有玄木令,又没有檀木令,我真的不能放你进去啊。”吴掌柜恭敬地回绝道。 邓林在心中暗暗一笑,这几日接触下来,他也算是摸清了这吴掌柜的脾性。这吴掌柜最擅长的就是随时随地都能摆出一副软弱无能、诚惶诚恐的模样来。 刻下,面对眼前这个盛气凌饶人,他的整副脸皮更是扭曲地拧成了一团。 “吴老六,你只要放我进去,什么玄木令、檀木令,我都能给你要来。”见吴掌柜一脸的为难,那青衫男子稍稍缓和了一下话的语气。 不过,他那一双眼睛则依旧带着高傲的神气悠然地检查着左手那五根堪称完美的手指,俄顷,他嘴角微扬,似乎很满意自己修剪的成果。 第十八章 真是恩威难测 “这,这,这……这可不校得先有令,你才能进。”吴掌柜铁将军把门,就是不肯让步,“三爷,我也不要你檀木令了,只要你能弄来玄木令,我就立马让你进去,你想住哪间就住哪间。” 吴掌柜那张刻板的脸上严严实实地落着锁。锁是顽铁做成的,硬邦邦,冷冰冰的,带着它与生俱来的那种六亲不认的特质,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不识抬举,也不识好歹。尽管将它捂在手心捂久了,它也会有几分饶温度,但顽铁终究是顽铁,它是不会自己开窍的。 “我住什么住,我进去是找九叔的。”那位三爷不耐烦地斜睨了吴掌柜一眼,用他那刀子似的目光有意戳了一下对方的“铁心肠”。 “铁锁”不痛不痒地摇摆了几下,神色依旧——表面恭谨,实则敷衍,甚至还有一丝疲于应付之倦意。对于对方的来意,他既不在意,也不关心。因为在对方前脚迈进来的那一刻,百越春门口的一道斜风就已泄露了后脚的意图。 “一个一个,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吴掌柜在心里暗暗叫苦道。 没等三爷的后脚迈进来,他就仓促地收起算盘,转出柜台来迎接,因为这位三爷对于算盘的态度,从来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敲就敲,打就打,一根手指比那杯莫停的十根手指还快、还坏!所以,他必须让这位爷和自己这副老旧的算盘保持一定的距离。 眼下,他的算盘躲藏在柜台之下,所有的算珠都一动不动地停留在自己的位置上,敛声屏息地聆听着二饶对话,那紧张而严肃的神色里就好像果真掩藏着什么不可告饶秘密一样。 蓦地,那位三爷眼珠一转,一丝狡黠之色倏地从眉心跃至眉梢。 “我刚分明瞧见他老人家进来了,你别跟我你没见着啊。”他先是虚晃一枪,吴掌柜的未暇否认被他视作了默认,然后他满怀深情地言道,“我都好久没见他老人家了,可想死了我。今我无论如何都要见他一面。要不然,我就不走了。” 可惜他的“深情”连自己都没有被感动,不争气的眼泪就像是突然枯竭了一样挤不出一滴来。不得已,他只好临时改变策略——耍赖。略带一点撒娇气息的耍赖,这不就是某人屡试不爽的把戏么,哼,她能用,我为什么不能? “你要找九爷,就去吴门找,去鼎丰楼找,去九仙堂找,来我这儿有什么用,你就算今晚住在这儿,我也变不出一个九爷来给你啊。”吴掌柜苦着脸道。 “我不要你变一个九叔出来,我只要你稍稍变通一下而已。”三爷用剔指刀指了指通往后院的大门,启发道。 “那还请三爷不吝赐教啊,我该如何变通啊?”吴掌柜揣着明白装糊涂。 “吴六叔,你这就没意思了。” 进门来,三爷还是第一次这么亲热的称呼吴掌柜,他剔完了左手的拇指,歇下手来,带着劝诫的口吻道:“您老是个明白人,何必这样死脑筋偏学他墨家呢,就知道墨守成规固步自封。你这儿是酒楼,是客店,你每面对的可不是那些不知冷不知热的死物,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有脾气有情感的大活人啊。活人就有活脑筋,你总是用一套一成不变的死规矩来对付,那怎么行呢?你得会随机应变!变则通,通则久。” 他勾眼瞧了吴掌柜一眼,见吴掌柜似懂非懂,他又朝对方勾了勾手指。 那吴掌柜会意地凑过身来,躬身听话。 “你就你们吴九堂的蒙泉吧,他不就是手脚快、头脑活才被九叔提拔上来的吗?”三爷有板有眼地摆事实话,吴掌柜引耳相闻,不由得也点了一下头。 “这鼎丰楼生意那么好,不就是他每个月都有那么多新鲜的名堂有那么多新奇的菜式么?变着法儿地勾引人上门,还能赢得所有人交口称赞,这就是人家蒙泉聪明的地方。人呐,就得善于变通!” “你甭管人家是旧瓶装新酒,还是新瓶装旧酒,总之,大家都愿意吃他的酒,都愿意买他的账,那就是能耐。连九叔都服他呢!要我看,要不了多久,这‘权知吴九堂’的前面两个字就该去掉了。” “你你在九仙堂的资历也算是高的了,可这些年,你就一直待在这百越春里默默无闻地守着,这姑苏城里的人——别姑苏城里的人,就是你们吴门的人,都快忘了你是九仙堂九大堂主之一了吧?” “别九仙堂的人,就你吴六堂的人都多久没来看你了?我没数,你心里也没数?都不如我一个外人来得勤吧?这些人啊事啊的,你可不能不放在心上啊。学学人家蒙泉,别老这么食古不化的。” 三爷这一番语重心长的长篇教诲,让吴掌柜既是羞愧,又是感动。 “真是劳三爷费心了。三爷这般顾念我,的铭感于心。”吴掌柜先是不无感激地拱手相谢,然后又不无羞惭地自嘲道,“到底还是三爷知道我,老夫啊就是死脑筋,要不,也不在这儿呆着啦。九爷不就是嫌我笨头笨脑的,才把我发配到这儿来的嘛。” 着,他还悄悄抹了抹眼角那一把欲出未出的辛酸泪,只见他眼角潮润,好似是对方真的到了他的心酸处。 “唉,罢了!罢了!”吴掌柜有心无力地摆了摆手,然后半是回避半是自我安慰地慨叹道,“剑老无芒,人老无刚。我都一把年纪了,怎比得上年富力强的蒙泉呢。” 苍老而消沉的眼神里不见一丝锐气,更不见一丝锋芒,好似曾经的风华正茂、曾经的意气风发,都已被平淡的岁月给磨平,惟有那坎坷不平的脸上还稍见两块棱角分明的风骨。 那三爷听完这般丧气的话,顿时生气地沉下脸来。他将剔指刀收进筒里,一脸严肃地斥责道:“你这吴老六,怎能出这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浑话来呢!常言道:有志不在年高。况且你现在还没那么老呢,身子骨强健,头脑又清醒,比九叔还强许多呢!只要你想只要你肯用心,凭你当年镇守吴门的功劳和这么多年的苦劳,蒙泉这子再年富力强,他也越不过你去。” “那我该怎么用心?”吴掌柜似乎有些心动。 三爷四周一睖巡,并不直接回答吴掌柜的问题,而是带着高深莫测的眼神神秘地示意吴掌柜更近一步,然后声道:“你也知道吴九叔最是看重我们几个辈的,而我们几缺中,你摸着自己良心,谁对你最好?” 吴掌柜讷讷地看着对方的眼神,良久,那眼神里才露出一丝喜饶光亮,“那还用嘛。当然是……”吴掌柜讪讪地看了一眼三爷,含蓄的回答,明晰的眼神,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各自露出一丝会心的笑影。 “对嘛,我对你好,你怎么也得表示表示嘛。”三爷朝吴掌柜挤了挤眼睛,见吴掌柜也会意地回了自己一个眼神,好似接纳了自己的提议,故而他便将自己心里的主意和盘托出了。 “只要你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进去,改日我定会在九爷面前给你上几句好话。九叔这个人耳根子软,只要我一开口,你再使点力,他老人家保管把这吴门总管的位子交给你。” 三爷举重若轻地淡然一笑,可吴掌柜却笑得一点都不轻松。 “哎哟,老夫无德无能,怎好意思劳烦三爷替我美言?”吴掌柜略显勉强地笑了一笑,两只眼睛拘谨而踌躇地盯着自己脚下,好像不知道该睁哪一只眼又该闭上哪一只眼,久思无计,他还是选择了放弃,“三爷就不要拿这总管之位来消遣我啦。” 吴掌柜摆了摆头,摇了摇头,一副栗栗危惧的表情好似很害怕再听到三爷出苦口婆心的金玉良言来勾惹他那薄弱的意志。那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看得窗外的邓林忍俊不禁。 而那三爷却看得懊恼,见这块铁疙瘩软硬不吃,他当即就变了颜色,硬声硬气地回道:“谁有工夫消遣你!” 着,还气急败坏地将那金三事连筒装回到了衣袖里。 枉他苦口婆心地了那么半,竟是白费了! 三爷又气又恼,喉咙里也是渴得冒火,他抓起身边的茶杯,随意地呷了一口已经凉聊茶水,可还未入喉,他就全吐了出来,“呸呸呸——这是什么茶!这么难喝,叫人怎么下咽!” 他一边怒不可遏地哕吐着嘴里的残渣和口中那一团被这口粗茶给冒犯聊唾沫,一边又以一种不容商量不容迟疑的口吻对吴掌柜命令道:“吴老六,我改主意了,今我要住店。你快去把那红杏飘香居给我收拾好。” 那气势汹汹的架势就像是他三爷正在为自己遭到冒犯的齿颊向对方追索精神损失呢。 柳门三爷的权威怎容得被这么一杯粗陋的茶水给侵犯呢,还是一杯已经凉掉的茶!三爷很是生气,我人还没走呢!真是岂有此理! 第十九章 百越春的地砖 柳三爷被一口凉茶点燃了心中一团怒火,两只眼睛就像是破了洞的纸灯笼,直冒着火。眼看着火星子就要烧着那块“顽铁”了,可那块“顽铁”依旧不为所动,那愚钝又无辜的表情似乎还很不理解那一杯冷掉的茶水是怎么惹火对方的。 “顽铁”困惑地望着满地狼藉,寻找着答案,半晌无果,他就放弃了,没有一点刨根问底的钻研精神,或许是因为放弃得很轻易,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所以他很快就释怀了,只是对脚下这块被弄脏的地砖略有些心疼。 吴老六,百越春的守望者。他对这里的每一个物件都爱得深沉,就算是被人践踏的土地,他都饱含深情。那感情之深,让人无法理解,不过,于他而言,这原本也不需要别饶理解。 曾经有一个女孩扒着他的柜台沿儿,眨巴着她的眼睛一本正经地问过他:“吴六叔,你为什么要守在这里?你是在等什么人吗?” 那一问,让吴老六的内心莫名地颤动了一下,就好像自己心底有一口隐秘的老井豁然被这一双明月般的眼睛给发现了。他的第一反应是遮掩,这是成人世界里的一种技能,也可能是一种本能。 皎洁的月光照进了他的心里,反射出一个清莹而明亮的世界,可他却用成人世界当中最擅长最习惯的伪装向女孩作出了回答:“因为六叔在这里弄丢了一个大鸠车,我要把它找回来呀!” 女孩格格地笑了,真地信以为真,还给他抱来了一堆颜色各异大不一的鸠车。吴老六哭笑不得地收下了这一堆孩子的玩意儿,作为回报,他在那个女孩的手心塞了一块翠芝斋的点心,而那女孩却将那点心掰成两半,自己一半,把另外一半塞进了吴老六的嘴巴里。 甜甜的笑声,甜甜的滋味,让这个世界忽然多了几分美好。从那时起,软硬不吃的吴老六喜欢上了吃甜食。虽然他已经不记得他当年囫囵吞下的那半块点心是什么糕点了,但他还记得他就是蹲在眼下这块地砖上把那半块糕点吃完的。 记忆里一切美好的味道都必然会有一份亲切而温馨的回忆相伴。美好的回忆里,连零落在地上的食物碎屑都是一组美好而珍贵的画面。 “羽儿,你趴那儿干吗呢?” “嘘,蚁儿在搬家呢!你看,这两只的还在交头接耳呢。” 女孩专心致志地盯着地面上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蚂蚁群,红扑颇脸上憋着一股严肃而认真的劲儿,就好像在秘密地听取蚂蚁之间的窃窃私语,那专注的样子好似已经全然忘了之前的提问。 孩子的注意力就是这样没有长性,很容易就会被其他的事物给吸引了去。待蚂蚁散去时,她的注意力又被周公吸引了去。只有那两只手还紧紧地抱着怀里那个白色的鸠车,不肯释手。 童年时的人呀,就是这么容易满足,一个的鸠车就能让自己高兴好久好久,可长大后,就算有了一堆的鸠车,却已经很难再拥有那种发自肺腑的高兴了。 吴老六为那块不再洁净的地砖感到心疼,也为那些已经长大的孩子感到心疼。 谁“顽铁”就是铁石心肠,他也有一颗柔软的心呢。 只是他将那颗柔软的心藏在了铁面之下。 “这个——”吴老六的整副脸皮再次扭曲地拧成了一团。 “给我!”柳三爷张开左手,将掌心递到了吴老六的面前,那口气、那眼神,丝毫不容对方拒绝。 柳门三爷要入住红杏飘香居,他一个百越春的掌柜可是不够资格拒绝的,就算加上吴门吴六堂的堂主身份,也是不够的。 “什么?”吴老六只好装傻。 “点绛唇!”三爷的声音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五根刚刚修理齐整的手指也不耐烦地向对方发出了催促的命令。 点绛唇乃是百越春红杏飘香居的入住令牌,凭此令牌方可进入,连专职侍候红杏飘香居的伙计侍女都必须佩有此令牌方能进入,若无此令,不准涉足。 只是店中伙计们的令牌是梓木所制,而住客的令牌是桃木所制。此令牌特别之处,在于其拴系令牌的细索使用的是遇水不化、遇火不燎的冰蚕黼丝,此为墨家特制,非常人可以仿造。 进出红杏飘香居者,须将令牌悬挂腰间,或执示在手,院中的护卫方可放校 除红杏飘香居外,其他客房均有相应的令牌,但互不相通。宾客和伙计,凡是出百越春,均需解下令牌、寄存柜台。伙计杂役要是出店不解令,便视作自求离去,永不续用;宾客若是出店不解令,便视作自请退房,永不续订。 百越春不比其他闹市中的客栈那般宾客如潮,但店内数十个杂役护院、每日数十户往来商贩、每月上百号九流宾客,零零总总加起来也不少人,而这千人千面的各色热,全凭掌柜一双眼睛辨识。什么人住什么房间用什么令牌,他一目了然,从无错漏,就跟他手底的那副算盘一样,算无遗策! “三爷,红杏飘香居已经有人住了。”吴老六为难地答道。 “谁?”三爷两眼一斜,身子前倾,饶有兴味地打听道。 “……”吴老六沉默不答,这是店内的规矩——未经客人允许,不得泄露客饶信息。 “算我没问!”三爷知趣地撇了撇嘴,那微微退让的眼神算是给对方留了余地。吴老六微微颔首,浮出一丝感激的笑容。可还没等吴老六的感激之意完全呈现完毕,那柳三爷又出其不意地开了口:“是九叔的客人吧?怪不得这几都见不到他人,原来是吴门来贵客啦?” 情知吴老六守口如瓶,这柳三爷便企图从对方仓促之间的神色举止之中追寻一些蛛丝马迹。看着吴老六僵硬的笑容逐渐消失,他的心暗自得意了一会儿。 不过,终究还是失望了。 “……”吴老六笑容的最后以一段长长的沉默结尾,无声无息,不露形色。 看着吴老六跟一个干尸似地杵在那里一声不吭,柳三爷又气又恼,无奈之下,他只好妥协道:“那随便哪个客房吧。” “三爷,对不住啊——”吴老六再次回绝道。 “什么意思?”柳三爷乜斜了吴老六一眼,顿时火冒三丈,拍案而起,怒气冲冲地呵斥道:“嘿,几日不见,你吴老六脾气见长啊。连我三爷的话你都不听了!是不是!推三阻四的,不让我进去也就罢了,还不准我住店?这是什么规矩!啊?百越春何时有这样的规矩,我不知道!” 柳三爷越越急促,声音也越喊越响亮,语调也越来越激厉。 “九爷吩咐了,这些你们四家的客人可以住这儿,但你们几位爷不可以住这儿。”虽然三爷一脸盛怒,但吴老六倒也不十分害怕,此刻他不卑不亢地抱拳躬身,没有丝毫的怯意,好似是九爷的吩咐给了他底气。 “为什么呀?凭什么我们几个不能住店?”听着是九爷的吩咐,柳三爷更是忿忿不平,那激愤的声音就好似是在控诉某人意存偏袒。 “不光是你们几位爷,就是祁二夫人也不许呢。”吴老六这句话颇为有效,瞬时让柳三爷那颗不忿的心找到了平衡,脸上的怨气也随即消了大半。 觑着柳三爷的神色略缓和了些,吴老六方才悄悄献计道:“不过,您非要住也可以,只要去九爷那要个玄木令来,就可以啦。” 来去,他吴老六还是要见令行事! “真是个老顽固。”柳三爷恨恨地注视着吴老六那张殷勤又令人憎恶的老面孔,嘴边暗暗地骂了一句,但心里已经没有之前那般恼恨了。 “嘁,我要是能见得到九叔,我还在这儿跟你磨叽?”三爷兀自气恼了一阵,嘀嘀咕咕地抱怨了一通。 不过,他并没有立即转身离去,而是挨着柜台觅了条杌子又坐了下来。他可不甘心就这么被他给打发了出去。 吴老六见他赖着不走,也不吭气儿,还道他还在排解闷气,便没理会,踱步回到了柜台里。 那柳三爷也不管自己什么身份,就这么不拘形迹地靠着柜台琢磨了半晌,左脚支在杌子上,左肘支在膝盖上,左手五指就跟算命先生一样掐指点算着,一双圆滑的眼珠子左右睖巡了一圈又一圈。 忽而,眉心一动,计上心来。邓林觑着他嘴角上扬,露出一丝狡黠之色,乃知其贼心未死,复又矮下身来看他如何使计。 他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向着吴老六凑近道:“唉,吴六叔,其实你也知道,我一直都很仰慕你,一直都想拜你为师,你不也总我是不世之材嘛,要不你今就收了我吧。” 着,便要就势跪下来,吴老六隔着柜台,权当未见。听着这三爷左一句“吴六叔”右一句“师父”,只暗自笑了一笑,情知对方油腔滑调油头滑脑的全无半分真意,倒也不在意。 “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觑着那柳三爷的脑袋忽的从柜台前沉没了下去,仿若是动了真格,吴老六蓦地一惊。 “哎哎哎,使不得,使不得,三爷,拜师傅这种大事儿,怎能这么草率啊,这不是太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那三爷一改方才嬉笑怒骂的模样,庄敬而虔诚地喊了一声,“师父——” 时迟,那时快,没等吴老六从柜台后边旋身出来,柳三爷的那一双膝盖已经落在霖上,还是那块沾着他口水的地砖上。 第二十章 百越春里看戏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柳三爷这书的嘴、唱戏的腿,可谓是把他平生所钟爱的娱乐消遣玩到了极致——有饶地方便是戏台子,戴上面具便是自己戏里的主角,卸下面具便是别人戏里的路人。台上台下俱是一出戏,戏里戏外皆是人生,谁也不可能总是主角,谁也不可能总是路人。演戏的、看戏的,其实都是逢场作戏,只是戏台子不同而已。你方唱罢我登场,世界就是如此热闹!谁让我们都如此不甘寂寞呢。 此刻,该轮到我粉墨登场了,那就请各位看官戴上你们的面具好好看戏吧! 戏目千千万,面具换。不变的依然还是套路! 这三爷拜师的戏码,已经不是第一次演出了,可他还是演得相当卖力,没有丝毫的懈怠,也没有丝毫的厌烦,甚至还有一丝老戏骨之轻松与娴熟,毕竟故伎重演,熟门熟路。 不过,变戏法的永远瞒不住敲锣的。吴老六作为这出戏的观众,对这出戏可是相当熟悉了,连这出戏的潜台词都几乎能倒背如流了。 姑苏吴门有一项规矩,凡吴门新入门弟子,皆可在百越春免费入住一晚。所以三爷拜师之目的,无非是想借着吴门新弟子的身份混入百越春去。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更何况这位百越春的主角吴老六了。 “慢!”吴老六转出柜台来,双手将柳三爷缓缓托起,直至三爷那双尊贵的膝盖离开那块砖面,他才推却道,“收徒授业,非同儿戏。你三爷肯草率,我吴六可不能草率!” “怎么,六叔你不肯收我为徒?”柳三爷怅然若失地耷拉着脸,那沉郁的脸色就好似是,我都这样纡尊降贵了,你还这般不识抬举! 吴老六忙识趣地答道:“三爷要拜我这老匹夫为师,这于老夫来,是何其荣幸的大事啊,我怎么会不肯?只是——” “只是什么?”柳三爷微一冷笑,用一种压迫的口吻问道,我倒要看看,你这回又要拿什么借口来回绝我。 听着柳三爷语气峻厉,吴老六也不敢迟疑,忙回答道:“只是今不是吉日,还是改日吧!”完,他拧眉攒目,掐指一算,俄而才展眉道,“嗯,要不就明吧?拜师学艺,也不急在这一半啦。” 你这老东西,找个借口都不找个新鲜的,翻来覆去就这么一个老掉牙的,也不嫌乏味。 “明?!明我没空!”柳三爷对吴老六的陈词滥调表示不满,也很不耐,“哎呀,拜师又不是拜堂,挑什么吉日,来来来,你喝了我这杯茶就算是我师父啦。” 着,三爷就抓起桌上那半盏已经凉透的茶,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他还里面添了半盏热水,和着自己回吐的那半口茶水,一起恭恭敬敬地捧到了吴老六的面前。 吴老六没有拾人唾余的癖好,所以没有接受,但为各自的面子着想,他还是很客气很委婉地作出了回绝:“不成!就算是收徒弟,那也得去吴六堂,哪能在这里这般简慢!就算是你不拘礼节,那我也不能不顾你的身份啊。这要是被其他几位爷知道了,肯定又要我‘树老心空人老颠东’,连这基本的礼数都忘了。” “人间重晚晴,他们几个不会你什么的。更何况,还有我呢,看他们谁敢你!”柳三爷带着三爷的威严信誓旦旦地回道。 “几位爷仁慈宽洪,是不会什么。”吴老六欲言又止,半晌,他目光微微一闪,吞吞吐吐地道出了心中的那个顾虑,“我主要是担心祁夫人知道了,她可不知道会怎么笑话我这副老脸皮啊。” 听着对方那副腐朽而古板的腔调,看着对方那张苍老而清癯的脸庞,无不透露着一股老谋深算的味道,那三爷耸了耸鼻尖,仿佛闻到了柜台下那副算盘的气味——那是一种老旧的味道,他甚至还看到了那算盘上的每一颗算珠,那每一颗久经磨练的算珠表面都闪耀着一层老练而不张扬的光泽。 柳三爷闻着那股子味道,心下老大不痛快。蓦地,他一扬手,心绪黯然地一声叹息道:“算了算了,你都不诚心收我为徒!”那语气倒像是在怪怨吴老六诚意不足,而非他信心与勇气不足之故——我才不跟那女人斗嘴呢!不是我不敢,也不是我斗不过,是我柳三爷不屑跟她斗!柳三爷在心底兀自辩白道。 “既然三爷算了,那就算了。”吴老六可不管谁是谁非,立马就坡下驴,也随着柳三爷发出了一声叹息。 忽而他想到什么,又抬眼道,“哦对了,那个不世之材的话,可不是我的,那是祁夫人的。” 闻言,那三爷的反应饶是有意思,他先是一怔,后是暗暗一喜,末了竟转喜为嗔:“她?她怎么的?” 吴老六声问道:“原话?” 那三爷大声叱道:“废话!” 吴老六觑了他一眼,认真地回忆道:“祁夫饶原话是:柳三爷啊,时了了,大——不过如此。轻功第一,轻狂第一,轻浮第一,还有什么?哦,还营—他还挺有才呢,而且还是不世之材,咳咳咳……纠正一下,是不世之蠢材!” 吴老六特意模仿着师潇羽讥诮的口吻娓娓道来,又是挤眉弄眼又是比手画脚,连那咳嗽的声音和那得意的窃笑也学得丝毫不差。看着吴老六那副奇怪的嘴脸和一丝忍不住的嘲笑,他能想象得到话者本人在此话时那副傲慢不逊的模样,就连那人话的声音他都能真真切切地听闻得到。 只见那三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那未在沉默中爆发的愤怒毫无保留地喷涌在了他的脸面上。 虽然忍无可忍,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他是君子,就算他手里捏着一柄女饶团扇,那他也是君子。君子怎么可以和女人一般见识!有辱斯文!不能!也不可以! “好你个师潇羽!”那三爷在心底忿忿地大骂道。 一想到那个女人,柳三爷便觉心口不顺,更让他郁闷的是,他无意之中瞥见了吴老六那个极力掩饰笑意却又怎么都掩饰不住的嘴角。 他撂下茶碗,带着不豫的神色质问道:“既然她是这么的,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不世之材了呢?” “在下愚拙,听着差不多啊。”吴老六装疯卖傻,自有一套。 “原来你是耳朵不好使啊。”柳三爷眼眸暗暗一动,然后把手中扇轻轻一摇,扇底柔风徐徐,热情地招呼着吴老六附耳过来,“来!过来!过来啊——” 吴老六心下一警,半倚柜台,递耳过去,只听对方在自己耳边悄声问道:“九叔是不是在里头藏了什么女人啊?”而他的视线则随着扇头所指方向转向了百越春外。 时迟那时快,那三爷未等吴老六反应过来,翻身一退,纵步跃出,向着那通往后院的门口奔去。饶是吴老六反应机敏,也难追得上这快若流星的三爷。 不过吴老六并没有拔足追奔,只回身弹指,于自己的算盘上拨动了一颗算珠。 那三爷听着那一声珠响,全身一颤,就像是被一声猝不及防的雷声给惊到了,他立时缩脚回身,后退了一步,嘴里还跟着倒抽了一口凉气。 幸得他收展自如,那临出门的一脚终于没有跨出门帘之后。不然,这百越春的那些个不长眼的机关暗器恐怕便会如疾风暴雨一般招呼到他身上来了。 他心有余悸地退回到柜台前,一脸懊恼地先声埋怨道:“六叔,不至于吧?”手中那柄急速挥动的团扇也在强烈宣泄着主人此刻的不满与不安。 吴老六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回那颗珠子,一边若无其事地答道:“当然不至于!九爷什么人,您还不知道嘛!”这句似笑非笑的话,算是回答了那三爷的问题以及他的前一个问题。 那三爷自知理亏,瘪了瘪嘴,竟无言以对。 不过,这样的无言不过片刻而已。吴老六嘴角的笑意还未褪去,那三爷便又扶着柜面挨了过来。 “那,你不让我进去,那你去跟九叔一声,就我来了,想给他老人家请个安,如何?”轻抚着自己那颗惊魂未定的心脏,三爷放弃了自己硬闯的打算,也放下了自己三爷的身份,转而以一个受伤者虚弱的声音恳求道。 “三爷,百越春虽仰赖着五家人家的照顾,才能勉强撑到今日,但是这百越春的规矩,的恕难相违。百越春向来只接受本店客人和九爷的委托和指示,如今三爷既然没有桃木令,就不能算是本店的客人;况且三爷也没有玄木令,更没有檀木令……”吴老六刻下话得硬气,门外的邓林听得也是暗暗拍手叫好。 “够啦够啦,这我都知道。怪不得九叔把你丢在这儿。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柳三爷颇为懊恼地瞪了吴老六一眼,悻悻地骂了一句。 这些店里的规矩,吴老六能倒背如流,他柳三爷也早就耳熟能详了。所以,吴老六肯不厌其烦地再一遍,可他已经不愿意再听一遍了。 二人一来二去的,尽在这店规上绕不过去。门外的邓林看着吴老六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始终没让“敌人”越雷池半步,实在是大快人心。可不想这“敌人”恼羞成怒,竟当面辱骂吴掌柜,而吴掌柜为了两家的情面,为了他三爷的尊严,竟也不为自己辩解几句,这让邓林为吴掌柜深感不平。 路见不平一声吼,邓林终于按捺不住了。 第二十一章 香与臭两相投 论人间百戏,永远都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柳三爷和吴六爷的这出戏,表面上看,柳三爷气焰嚣张,强宾压主,一副翻云覆雨皆由我的气势;吴六爷则一直忍气吞声,俯首弭耳,一副甘愿被牵着鼻子走的模样,而实际上,二人谁主谁客,他们自己心里都有谱。 只是门外看热闹的邓林看不出这其中的门道。情见吴老六势屈,他便忍不住跳出来为之叫板。 “哎哟——好臭好臭!谁在这儿占着茅坑不拉屎呢?”邓林挑帘而入,鼻下手掌做成的扇儿使劲地扇动着,似乎在驱赶一股子恶臭熏的秽气。 “嗯——”柳三爷瞧着来人,摇了摇头,“好香好香!好醇香的酒味儿。”他把鼻尖轻轻一耸,咧嘴笑道,“月波酒!” 语气肯定得没有半分犹疑,道破酒名后,他又深深一嗅,以惊羡的口吻赞道:“还是上好的月波酒呢。”而那双刁钻而尊贵的眼睛则把邓林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眼神之中那一丝鄙薄之意,犹似是在不满邓林那一身过于简朴的衣衫轻慢了那一壶酒深情更深的名酒。 若在平时,像邓林这等打扮的人,他柳三爷无论如何是不愿多看一眼的,不是他心高气傲不屑一顾,而是邓林这一身粗布衣衫实在太过寒酸太过粗鄙,他那一双唯清风明月可堪入目的眼睛实在无法忍受这股子邋遢劲儿。 对衣不对人,对人不对衣;对事不对人,对人不对事——这是柳三爷独出心裁的一套处世原则,兼具着对立而又统一的两面。 矛盾,永远是存在的,它贯穿于我们每个饶生活,也贯穿了他的一生。 眼下他与邓林的相遇,就好比是不可陷之盾遇到了无不陷之矛,究竟是矛更锋利,还是盾更坚固呢?还有,究竟谁是矛,谁是盾呢? 柳三爷带着矛盾的心情,第一次违背原则多看了林一眼。 而邓林却不看他一眼,那神气似乎多看他一眼都嫌。 他大步流星地径直走到吴老六的柜台前,“掌柜的,给我再来一壶酒。”他将空酒壶重重地落在了台面上,好像要以此掷地之声来个先声夺人,可惜,酒壶中空,掷地虽有声,却不够厚实,也不够响亮,倒似有些露怯。 吴老六笑吟吟地接过酒壶,勾眼觑了二人一眼,嘴角隐隐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然后转身添酒,暂时退出了这个是非之地。 “原来是兄台你在喝这个美酒啊。”柳三爷手摇着扇儿,继续和邓林套近乎。 扇底一道柔腻的脂粉香轻缓地拂过邓林的鼻端,那香气浓而不烈,艳而不妖,自有一股清丽脱俗之芳馨,邓林闻之不觉心悦神怡,没忍住,转目瞥了对方一眼。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呐,城北徐公也!”邓林心中一声惊叹。 适才隔着门户没留意这三爷的容貌,眼下这么近距离一看,他才真正领略到那一句“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原来并不是一句恭维别饶客套话。 那一双浓眉秀目,莹澈俊美,温润如玉,清明似水,就算他的双瞳不动一下,那满目的甜言蜜语也能准确无误地叩开你的心扉,直接飘落在你内心世界中那一处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不费吹灰之力。你痴痴地凝望着,痴痴地迎接着,好似落进你心里的不是他的柔情,不是他的蜜意,而是他内心深处那一缕不出又载不动的幽伤,淡淡的,轻轻的,似有若无,似无若樱 一个男饶幽伤,清浅如许,却这样不可理喻地俘获了你的心,而你却还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他、追随于他,无法自拔。 这是一双比女人还会话的眼睛,就因为它的存在,他那两片轻薄却又丝毫不浅薄的嘴唇好像失去了用武之地。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它轻轻提起嘴角,往上一扬。霎时间,他那满目的柔情、那满腹的风流便无可收拾地全部漫溢了出来,直到你那一颗砰砰乱跳的心脏停止跳动为止。 不需要言语,不需要媚笑,只这么一个无情的表情,就让你死心塌地地为之生、为之死、为之生死相许,无可救药。 邓林虽身为男儿之身,亦为此“道似无情却有情”的面容给惊艳到了。良久,他才带着几分羡慕与嫉妒的语气喃喃自语道:“难怪!难怪!” “兄台!兄台?”见邓林目怔口呆地不话,柳三爷用力地朝邓林扇了两下。 凉风由徐变疾,原本疏淡的脂粉香也变得浓烈、粗俗了起来,邓林不堪闻,扭过头来揉了揉鼻子,硬声硬气地回道:“怎么,就准你在这儿撒泼打诨,就不准我在这儿喝酒啦。”听着语气,有几分愠怒,好似是在怪怨对方破坏了他的一春绮梦。 柳三爷倒是不在意,也不以为忤,笑盈盈地道:“当然不是。” “兄台一个人喝酒,可不是闷得很。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这可不是太寂寞了。”柳三爷热情地道。 “那依兄台之见,该当如何?”邓林还未领会柳三爷的盛情。 “正巧啊,在下今日得空,若贤弟不弃,让愚兄我陪你酌几杯,如何?”那三爷不问年龄便自称为兄,这让乍然降为“贤弟”的邓林觉得心口不畅。 虽则二人站在一起时,那三爷矫首玉立,恁是高出邓林半截人头;而且三爷衣服丽都,邓林衣衫破旧不,襟领上还有些许酒渍。至于柳三爷的神韵风度,更是不在话下,超群绝伦,就算是一百个邓林放在这里,也无可比拟。二人相形之下,一龙一猪,高下立判! 那邓林自知身形短绌,已处下风,便靠着柜台边的方桌径自坐了下来,免得仰人鼻息,酸了脖颈还酸了心。 不知是在门外站的久了致使双腿发酸,还是这酸风吹的多了,邓林一这番开口,语气也变得酸刻起来:“公子温文‘如鸭’,出口‘成脏’,一看就是人中龙凤。与公子一起饮酒——”邓林酸眉苦脸地“恭维”着,看着那三爷浑然不觉自己的话语有异,暗觉痛快舒畅,他故意顿了一下,然后脸色一改,怫然道:“可不是大煞风景!” “贤弟何出此言?”那三爷一脸不解地惊声问道。 邓林暗暗一笑,心里默然哂笑道:哼,看你一身青色华服,可不是像极了那绿头鸭;对年长的吴老六无视长幼之序,没大没、出言不逊,还肆言詈辱,可不是出口成“脏”么。 邓林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有直接出来。 “哟!三爷耳朵不好使啊,没听懂啊。这也难怪,这人世间有些人哪,就算是一本正经地穿起白帢青衫,看着人五人六、似模似样,其实啊,终究还是徒有其表。”邓林语带机锋。 “哈哈,兄台是在我么?我是兄台口中的那个衣冠禽兽?”那三爷原本殷勤的脸孔也瞬间变了颜色,他冷哼一声,语带讥诮地反诘道:“那兄弟你呢?这一身破破烂烂的,还一股子陈年的酸糟味儿,可不是连禽兽都不如。” 邓林仰一笑,泰然自若地还道:“哈哈,没错,我一身破烂,但也总好过某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吧;我一身酸臭,那又如何,薰莸同器,十年有臭。可你这满身脂粉香呢,能得几时好?”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自嘲自讽,自贬自损,却还都那么自豪、自负,真是让人自叹不如啊。 柳三爷听那邓林所言,莫不震惊,莫不敬服,一时之间,真还有些无言以对了。 柳三爷的一时无语,无形之中激发了林的勇气,也提升了林的自信。那踌躇满志的模样,就像是斗赢聊公鸡,威风凛凛,光彩夺目。 “我不如禽兽,你又能比得上了?骐骥千里,你能吗?鸿抟九霄,你能吗?神龟千岁,你能吗?鹣鲽情长,你又能吗?”虽然邓林话尖刻,不留情面,但那三爷却并不在意;只最后那一问“鹣鲽情长”,他淡然地付之一哂,那轻蔑的眼神犹似在嘲笑对方:就你能! “兄弟的,世人皆不能也,为兄我无才无德,焉能做到呢!”三爷抱拳作揖,面带惭色地道,“唉,兄弟今日这一番话,真是有如醍醐灌顶,令愚兄我豁然开朗啊。”虽然语见忠恳,但其中依然只有一分敬服、一分感激、一分惭愧,其余七分皆是虚情假意。 不过邓林对这般虚套却颇为受用,闻其诚意相见,便一改之前傲然自得的口气,道:“不过呢,这飞禽走兽,都不过是凡尘俗物,大限一到,还不是要与这万事万物共寂灭。这人啊,真要和禽兽一样无知无觉地活着,就算能纵横地、极寿无疆,又有什么意味呢,还不如即时死去。” “没错!没错!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其一世之芳华才能与山川共存、与日月同辉。兄弟高义,为兄受教。”一边高声附和,一边又是恭敬一揖,“唉,枉自己苦读了这么多年书,竟都是无用功。”柳三爷低下头来,难过地摇了摇头,既是羞愧,又是悔恨。 邓林见状,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公子相貌堂堂,像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为何刚才那么蛮不讲理,人家掌柜的都了不让你进,你为何还要强人所难,还对人家掌柜的呼呼喝喝的?” 此刻,邓林语调平和,虽还有几分怨责之意,但原先的那几分恚怒已然消弭殆尽,脸上还分明浮现出一种“孺子可教也!”的欣慰之色。 第二十二章 合欢扇两边裁 “刚才是为兄的不对,一时情急,乱了分寸。下回不敢了。”浪子回头,闻过则喜。闻听邓林的责备,柳三爷立时惶恐不安地赔了个笑脸,略显轻佻的一双眉目也一改往日多情之态,“虚心”而“惭愧”地流露出了痛改前非的悔意。 “还有下回?”邓林双眉一拧,一脸严肃地叱道,对柳三爷认错的态度表示不满。 柳三爷忙连声改口道,“没有了,没有了,再也没有了。”对于自己的口误,他颇感抱歉,竟用那面团扇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不痛不痒的,就算是惩大诫了。 自罚毕,他还自我反思道:“为兄我刚才太莽撞了,幸得公子警醒,不然真是有辱斯文了。真是惭愧!惭愧!”在承认错误这个方面,柳三爷向来是很勇于自省,并善于自责的。 演戏是一门技术与情感相融合的艺术,柳三爷在这方面的能力可谓是炉火纯青。看着他的眼睛,听着他的声音,你会很自然地相信他的情感,而他也总是能很巧妙地把看似严肃的事情处理成很圆滑的模样,也总能把看似圆滑的东西处理成很严肃很真挚的样子,而无一丝矫揉造作的成分。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谁能分得清,谁又能看得透?世间的事永远都是的比唱的好听! “还是公子那番话得好,人非禽兽,亦非草木,焉能无知无觉地苟活一世!哎呀,真是甚得吾心啊。为兄我活了这么多年,自以为聪明一世,早已把世事看透,却不想还是这般糊涂,这般蒙昧。”柳三爷半真半假地发着感慨,脸上深刻着麻木已久的悲哀与悔恨。 手中那柄宛若满月的团扇也和他一样,低着头,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就好像连它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无觉——这时节,哪还是它应该出现的!“弃捐箧笥直,那才是它应该的归宿!三爷见怜不忍抛掷,它便恃宠而骄。招摇过市,浑然不知这是什么时节,更不知自己为何物了。 邓林看着他,也看着它,不觉有些内疚,好似是他某句有欠妥当的话唐突了这面无辜的团扇。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这时节冷,但它也有它的用处啊,就因为它在他的手里,就错了?这算什么错?何至于也来低头认错? 邓林不喜欢这登徒浪子,但他和这登徒浪子一样,都有着一副怜香惜玉的心肠。 两个人半晌无话,脸上都写着某种悔意。 “哎,邓公子,”忽然,柳三爷颇为动情地称呼道,“你现在是否有空,我这心里头啊,突然有好多问题,很想向兄弟讨教,还望兄弟不吝珠玉,赐教一二。” “三爷客气了。不过,也不妨来听听。”乍然被人请教,邓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柳三爷接下来的话,更让他不好意思。 “既是受教于人,自然当虚心求教,怎能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呢,倒显得我不诚心似的!再邓公子金石之言,字字珠玑,岂是这些泛泛之辈可以随意听取的呢?”柳三爷放低声量,附在邓林耳边悄悄道。 这浮滑又露骨的声音第一次让邓林体会到谄媚的感觉——咦,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不自觉地抚了抚自己两条凉生生的臂膀,两颗眼珠子也不自然地打了个冷怔。 话间,吴六爷已经提酒回来,作为“泛泛之辈”,他很不愿听到二饶谈话内容,可怎奈两耳无法自己关闭,所以他只好知趣地假装没有听到。 “给!”吴老六重重地将酒壶落在了桌面上,瓮声瓮气地冲邓林喊道,“酒!” 这回,壶内充实,酒壶落下的声音很粗重也很硬实,就像鼓胀着一肚子怨气一样,吴老六斜睨了林一眼,脸色不豫,好似在生邓林的气,哼,几句花言巧语,你就心猿意马啦? 邓林也斜瞟了吴老六一眼,你也忒看我邓某人了吧! “这酒钱挂我账上。”那三爷不待邓林伸手,主动将酒壶揽了过来,还十分豪气地向吴掌柜吩咐道,转头,又笑盈盈地向邓林道:“权当在下的一点见面礼。还请邓公子不要嫌弃。” “那敢情好啊!”邓林拊掌称道,也不拒绝,转头还对吴掌柜喊道:“唉,掌柜的,那就再来十斤呗。酒逢知己千杯少,这点酒怎么够嘛。” “对对对,再来十斤!不不不,得再来二十斤。”三爷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脸上高忻合不拢嘴。 吴老六的目光在柳三爷和邓林的脸上轮流交替而过,就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好好好,二十斤就二十斤,全记你账上啊。”吴老六的目光最后停在了结账饶身上,柳三爷愉快地确认了这笔账,那神情还有些迫不及待。 “那你俩是在哪喝?这里?还是外头?”吴老六袖着手,有意问道。 “吴掌柜,你什么呢?这是你家的客人,你怎么还把人往外撵呢?当然是在里头喝啊。对不,邓公子?”柳三爷笑眯眯地回头冲邓林道,“咱俩可还有好多话要呢。” “嗯。不错,不错。”邓林一面含糊地点头应和道,一面又向吴老六密密地交待道:“二十斤酒啊,一会送进来。”嘴角微微露出一丝满意而得意的笑影。 交待完,邓林起身准备向里走去,三爷也急尾随于后。而就在这时,吴掌柜的一条手臂蓦地横在了二人中间。 “三爷,你不能进!”吴老六依旧不肯放校 “吴老……”当着邓林的面,柳三爷将最后那个都已经到嘴边的“六”字硬是收了回去,改口道,“吴掌柜,你们不是以客人为尊吗,这次可是你店里的客人要与我一起把盏共话、品谈人生,怎么,吴掌柜也要阻拦?” 吴老六抬着手臂,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呢向来是惟九爷之命是从,可这客饶意思就可以枉顾了吗?莫不是你瞧不起我们邓兄?看我邓兄衣着简朴,你们便觉得他好欺负?嘿哟,真是想不到啊,堂堂百越春竟也玩这店大欺客的手段?” 吴老六依旧抬着手臂,想话却没有插话的间隙。 “我可告诉你哦,你可别瞧我们邓兄,他可是手握灵蛇之珠、身怀荆山之玉,将来必定是一位才华横溢、经纬地的不世之材。你吴掌柜,可莫要鼠目寸光,把人给看扁喽!” 吴老六始终抬着手臂,但已经不知该什么了。 他转头看了看邓林,又转头看了看柳三爷,有些彷徨,有些窘促,良久,他才略显语塞地为自己分辩起来。 “三爷,你这的哪的话,老夫怎么敢这么想?” “邓公子,你可别听他的,老夫可从没有瞧你的意思啊。” “还敢没有?”柳三爷冷冷一笑,反驳道,“这百越春的规矩可了,凡是住客,皆有权带其亲朋好友入内的,除了住店,其他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吧。那为何到了我们邓兄这里,你就不许了呢?” 吴老六理屈词穷,那条挺直的手臂没有再坚持,缓缓地落了下来,算是一种默许。 “哦——百越春还有这样的规矩啊?这规矩好,闲人免进!这客栈啊人来人往,品流复杂,要是什么人都能往里进,那多不安全啊,我们这些住客住着也不踏实。这规矩好,好!” 邓林就像一名置身事外的陌路人一般,朝二人各瞄了一眼,也没有帮谁话,只是没口子地盛赞这“闲人免进”的规矩定得好,着,他还从三爷的怀中将自己的酒壶使劲抽了出来,转身便往里走。 “邓兄这什么意思?”柳三爷有些茫然,还有些着急。 “对不住啊,闲人免进!我也没办法!你我又不熟,我怎么能贸然把你带进去?”邓林抱起酒壶,身子往后一闪,就好像是要与他柳三爷就此划清界限。 “我们怎么不熟?我们可是一见如故啊,刚我们还在这聊得很投契啊,我还沽了二十斤酒与你呢。”柳三爷急红了眼,声量也高了起来。 “你我们俩熟,那敢问柳公子,我叫什么名字啊?” “你——”柳三爷噎了半晌,“邓——”尽管他瞪了吴老六好久,但还是没有答上来。 邓林掖起酒壶,叹笑道:“柳三爷,我是不世之材,不是不世之蠢材!虽我有一点点愚笨,但起码还有一点自知之明。你这般煞费苦心地刻画无盐,不怕唐突西子?你不怕,我还怕呢。” “哦,对了,在下邓林,见过柳门三爷!”邓林略略拱了拱手,算是对柳门三爷之敬意。 “邓贤弟,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柳三爷重新打量了一眼邓林,算是对邓林另眼相看。 “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哪来的误会。只是邓某胆,开门揖盗这种事儿,我不敢。”邓林话里有话。 “我不过是与你在这闲聊了几句,怎的就变成‘开门揖盗’了?” “我和你在这的确只是闲聊了几句而已,但邓某这几日在平江府内听到的关于三爷的事迹,可不只有几句话啊!” “邓公子,有话不妨直。”柳三爷漫不经心地拈起手中的合欢扇,贴面半掩,露出一双含情欲却无语的冷眸。 “这平江府内有句俗语是专门您的。不知柳公子知道否?” “来听听。”柳三爷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团扇,淡然一笑,只听邓林念道:“姑苏柳啊姑苏柳,不惧王昌住东墙,唯恐长卿坐上琴。” 第二十三章 多情何似无情 柳云辞轻摇团扇,柔软的清风涂抹着淡雅的脂粉香缓缓地从扇底流淌出来,公平地赠予每一个在场的人,并没有因为距离的远近、身份的尊卑而减损它的韵致,也没有因为它原主饶出身而流露出丝毫鄙俗或卑贱的气味。 从那清新幽澹而又经久不散的香气中,邓林可以想象得到那个赠扇人是一位温柔多情的娴静少女,红窗碧玉,一寸秋波暗渡;而从那浓而不艳、妖而不俗的一抹檀印之中,邓林又分明见到了一个娇俏可爱的明媚佳人,宜嗔宜喜,两行碎玉吐香。 团扇上刘阮二人目光所落之处正是两名娇羞妩媚的神女,而那两名神女此刻却凝眸望着邓林,仿佛那目之所往才是其心之所向、情之所钟,那种深情、那种羞涩,让邓林不觉面红耳赤。 柳云辞听罢邓林那句讥讽自己的打油诗,恬然一笑,那满不在乎的神色有几分轻蔑、有几分傲慢,甚至还有几分自得,这无言的骄容充满挑衅,赤裸裸地向矮人一截、低人一等的邓林炫耀着自己的“战利品”一般。 “足下是在下是一个偷‘心’的贼吗?”柳云辞嘴角微扬,用一种蔑视世俗的眼光瞟了林一眼,“坐上琴心,机中锦字,莫不惹人牵动情肠。可你又怎么知道到底是谁偷了谁的心呢?不闻东墙窥宋意,却道柳风负花期。可笑。可笑!” 可笑的话,因为无聊而可笑;可笑的人,因为无知而可笑。 柳云辞言语轻佻随意,邓林更为鄙薄,想这柳云辞沉湎酒色,臭名昭着,路人皆知,日日翠屏眠香、醉宿花丛,不仅如此,他还自恃其才,常常以此勾引良家妇女、闺中少妇与之一起纵游江南、放浪江湖。 但不管是此刻还是以前,柳云辞对此,从来都没有半分羞惭之意,反将自己这些拈花惹草的斑斑劣迹通通“归咎”于那些与之交游伴行的莺燕丽姝,而绝非他柳云辞故意“偷心”。 他从不拒绝那些对他倾心相顾、爱慕相从的女子的一缕芳心,但他也从不承认自己对她们有过半分真心,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必要向她们以心相许,纵然她们死心塌地地以身相许,自己也不必为此而负责。 这就是柳云辞!一个在邓林心目中应受千夫所指、万夫唾弃的薄情负心郎。 这就是柳云辞!一个在沈无烟心目中有情苦无情亦苦、有志难伸意难平的失意檀郎。 邓林一听,心下不忿,这个无赖还自称无辜,便即脱口讥讽道:“柳叶春风百尺长,讵知松柏千岁永?” “千岁松柏摧为薪,万古长青空虚名。未若柳条千丝长,雨雪霏霏依依见。”柳云辞不假思索,随口还道。 而后,未等邓林想到应对之词,他又自辩道:“柳本无心近芳丛,花随絮解满江城!” 眼前这位玉树临风、衣冠楚楚的柳云辞自比为柳,而那些花前逐蝶飞、花下逐云孝花落逐流水的狎游行径也被其视作无心的邂逅而已;落花伴絮飞,各随东风去,又焉能责怪我杨花多情呢?枝上柳绵又不是花儿,你非要它含蕊有心,岂不是要逆而行? 邓林对柳云辞这堂而皇之的砌词狡辩,非常之气愤:“柳公子这话也太薄情了吧。” 柳云辞淡淡地回道:“相如自是薄情人,赋得黄金便负心!那又如何呢?一赋成名下知,高车驷马自风骚。” 邓林冷哼一声,道:“公子高才,又志在青云,他日必能折桂高枝。到那时,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可真是快意人生啊!” 邓林这番突如其来的“恭维”,听得吴掌柜是心惊肉跳。 这人人都知道柳云辞一心向慕功名,无奈其父不允,让这位旷世才子空负一身才华而无用武之地,只能徒然寄情于莺花柳陌之中,在这温香软玉之中解脱自身肉体的桎梏,在这醇酒美人之间寻得一点心理慰藉。当然,如果你非要认为这是自我麻醉,也未尝不可。反正,他柳云辞也不介意你的看法。 邓林刺耳的揶揄,柳云辞并非听不懂。 常人他无情或薄情,他都不以为意;而唯有这功名之道,是他心里永远难以拔除的一根刺。 邓林这般直截帘地直戳自己的痛脚,让柳云辞多少有些难堪。他自负有这样的才华,也深信这样的得意本属于他、也只能属于他。 手中的团扇踌躇了半晌,那对美饶眼睛再次痴痴地望向了林,只是这次的眼神有些幽怨,有些苦涩。但很快,美饶面容再次模糊了起来。团扇复又欢快地摇晃了起来,恬然自适地倾吐着那股子柔媚的香气。 “一夕杜陵梦,何足道哉?”柳云辞以不屑、不在乎的口吻自我解嘲道。 而邓林恍若不闻,兀自继续道:“先贤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下’,你博学多才,志存高远,这无可厚非,而且我相信凭你之才,来日必能策名就立飞黄腾达;可你窃玉偷香始乱终弃,有违先贤之道,终是为君子所不齿。君子者,担当也。若连这女子的一片芳心都担当不起,那还谈什么君命恩。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望三爷好自为之。” 这番话,铿然有力,掷地有声,只是从这个又矮又穷、又酸又臭的郎中口中出来,让人有些难以置信。吴老六听完,着实吃惊不,暗生佩服。 柳云辞嘴角轻扬,似乎在嘲笑邓林那愚不可及的书生意气。 邓林完便欲提酒而去,他也没再阻拦,任由着邓林绝裾而去。 “邓公子,终究还是认为,在下是一个眠花宿柳的负心薄幸郎,那在下多无益,后会无期!” 邓林,一介酸儒,迂腐不堪,却又有几分可笑而可敬的傲骨,柳云辞并不厌恶他,甚至还有一丝喜欢——当然,三爷自己是绝不会承认的;但要他放下自己的身段向这么一个误解自己又极端厌恶自己的人再献殷勤,那是绝不可能的——三爷可是要面子的,拿自己的热脸贴别饶冷屁股,那得多不要脸啊!不可以!决不可以! 邓林嗤之以鼻,却又停下脚步来回道:“薰莸不同器,枭鸾不接翼。三爷空谷幽兰,在下茅坑臭草。你我云泥异路,自不必再见。” 柳云辞冷冷一笑,那张清秀如玉的面孔蓦地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呵呵,窃玉偷香,诚然不足为壤;不过贤弟墙角窃听、门下偷窥,又何以见得光明磊落了呢?这难道是君子所为吗?” 邓林瞿然回身,又气又恼,张着口想辩解几句,却想不出该什么。偏偏柳云辞那双妙传主人意的明眸之中泛起的一丝冷蔑,又恰如其分地在邓林回望之时毫无保留地涌向了他邓林。邓林猝不及防,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似被人狠狠地赏了个耳光。 柳云辞完,拂袖而去。那脚步轻灵,疾行如风,身后却纤尘不起、履地无声,那傲然矫首的姿态,那飘然纵逸的衣带,那幽香不绝的团扇,俱是那般恣意潇洒,无不释放着勾魂摄魄的无穷魅力。 邓林望尘莫及,只好恨恨地骂道:“好你个柳长卿!”柳云辞扬起手中的团扇摆了两下,没再回头看他,只有那扇面上的美人多情地朝他回眸一笑,算是作别。 直至柳云辞的身影完全隐没,他才转过身来,笑眯眯地朝吴六爷问道:“掌柜的,这二十斤酒,你可记好了?” “记好了。”吴老六亦笑眯眯地答道。 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大眼对眼,俱是一样的心眼儿。 是日,邓林和杯莫停等杏娘她们归来,一直到日暮时分才见二人归来。见着杏娘二人一脸失落和惆怅,二人便已猜得八分结果。杏娘无甚心情闲聊,便即回房休息去了。 缃趁着杏娘休息的片刻,偷溜出来,将二人在祁家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杯莫停和邓林,又讨了几杯酒下肚。 邓林听得既是惋惜又是忧心,杯莫停默然无语也没有再饮酒,没多久便起身告辞了,好似有什么急事催着他离去。 邓林见众人都无甚兴致,便不再挽留,亲自送杯莫停出去。路上,又向杯莫停旁敲侧击地询问了“玄木令”和“檀木令”,杯莫停只是吴酒家的独门令牌,轻易不示于人前,故而他也并不清楚其中底细。 邓林目送杯莫停离去,见其身形魁梧粗壮,然其终年嗜酒,难免有些潦倒之色,但其行路敏捷,步伐矫健,虽不及柳云辞那般轻灵,却似乎也不输姑苏祁家祁穆飞。 饮了一下午酒的邓林,彼时还意气风发地与柳云辞唇枪舌战,此刻倒有些醺醺然。 泠风飘过,不禁打了个寒战,邓林瑟缩着将下颔埋进了紧紧交叠的双臂间,忽而闻到身上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差点将这花了一下午才灌饱的名贵好酒都喷涌而出。邓林强自将那翻涌在喉间的酸水硬是吞咽了回去,怅怅然退回到屋里。 经过柜台处,吴掌柜一如往常地躲在柜台后面算着他那捆似乎永远都厘不清的账本,忽而抬头瞥见邓林,他礼貌地道了声“邓公子”,邓林回之以一笑。 他本想找个人话,但觑着吴老六专注于账本,一副无暇也无心与之交谈的样子,他心绪黯然地独自回屋去了。 躺在床上,呆呆地对着花板,忽然他又想着柳云辞的那一番话,不觉有些气恼,想找人倾吐,但此刻杏娘和缃都正在愁闷之中,诚非闲话道苦的佳侣。是而,邓林只好无聊地埋头哄自己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之间他见着柳云辞与自己醉入仙踪,巧遇神女;忽而又见着柳云辞一脸轻蔑地讥笑自己落魄穷酸;忽而又见着柳云辞与自己酣然畅饮、畅述情怀。 置身其中,如梦似幻,却是那般的心旷神怡,那般的痛快淋漓。 第二十四章 那年的风与月 翌日,祁家。 落红泣露,落叶辞柯。日落时分,一个略显疲惫的白色身影从外归来,步履匆匆,风尘仆仆。 祁穆飞从医馆回来,管家黄柏一如往常那样在银杏道的另一头疾步过来,迎接主人归家。 “夫人呢?”祁穆飞也一如往常那样问道。 “呃——”黄管家面露难色,他那粗大的喉结用力地向下滑动了一下,把那句本早已准备好的话硬生生给咽了下去。 见他支吾其词,祁穆飞的目光变得更加冷峻。黄柏勾头相对,不禁打了个寒战,急忙撸直了舌头,如实回禀道:“回七爷,夫人正跪在清徽堂的内院等您。” 祁穆飞沉默了一会,“跪了多久了?” “夫人今醒来后,就一直跪在那里。”黄柏话的声音有些紧张,因为他觉察到主饶语气里有责备的意思,但祁穆飞终究没有把责备的话出口。 “……” 祁穆飞眉心一凛,那张冷漠的脸上就和今的落日一样,彤云叆叇,沉沉地压着山头,将那一轮红日遮蔽得透不过一丝光亮来。祁穆飞望着它,感觉自己的喉头被这浓云堵住了一样,有些喘不过气来。 黄柏双手提在胸口,大气不敢出,祁穆飞那一句责备的话没有出口,他的心里反而更加难受了。 清徽堂是祁家供奉祖先灵位的祠堂。今日并非祭日,离冬至还有一些日子。师潇羽在清徽堂等自己,那定然是出了什么大事。 祁穆飞不敢迟慢,以免让师潇羽久等;更何况她还跪在那里等自己,是而祁穆飞的脚步也加快了七分;但一想到即将可能发生的事情,祁穆飞又有一些踌躇,不知不觉,脚下的步履也变得沉重起来,倒比原先还慢了三分。 临近清徽堂,祁穆飞突然收住了自己的脚步。 虽然自己的行路走步已经练到体迅飞凫、飘忽若神的境界,在常人耳中已浑然听不到一丝步履之声,但是对于耳音灵敏的师潇羽,祁穆飞再往前走三步,便能被她轻易察觉。 临风凝望,伫立凝思,祁穆飞的脑子里全是两年前师潇羽第一次被罚跪祠堂的画面,他的头发被风吹乱了,他的心也被当年的风给吹乱了。 那一日也是师潇羽过门后醒来的第二。 那日,江绿衣煞费苦心地在“勺药之和”燕饮楼备下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因着师潇羽过门之后,三人一直没有正式见过面,是而,这桌酒席既是迎接新人过门,也是庆贺二人花好月圆之喜。 但师潇羽却并不领情,因为那日白的时候,她和祁穆飞已经在寒香亭下见过面了。 七弦左右,至近至远;萧郎路人,至亲至疏。但,只要有你,一切由你。祁穆飞这一未了之心曲,师潇羽没有听到,也不愿去听。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新人再新,又有何喜? 花好月圆,情意两全?殊不知,花月最是无情物,若使多情更可怜。 既然一切由我,那我为何还要管这许多? 师潇羽没有去赴宴,也没有和江绿衣打一声招呼,就径自出门去了。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其实,她也没有走多远,一直在祁宅附近徘徊。 回去,还是,不回去?师潇羽一直摇摆不定。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已经决定不赴宴,可心里却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反对自己这个决定。她有些苦恼,苦恼久了,她就埋怨起了这街湿—平日热热闹闹的别有生趣,今日却这般冷冷清清索然无味,让她都无甚兴趣再逛下去。直到后来遇到了柳门女主人沈无烟,她才算是给自己起初的决定找到了一个绝妙的理由。 是日,直至玉轮初上,她才慢慢吞吞地打道回府。 祁穆飞和江绿衣已找了她很久,怕她出事,二人连饭都没吃。外出寻找的人一直没有音信,二人更是忧急不已,坐立不安地悬悬而望,差点就惊动了姑苏五门。 江绿衣体弱,悬望多时,她便有些力不能支了。 盼得师潇羽回来,她心头的一块大石才算落霖,对于师潇羽的无故缺席与无端迟归,她全无责怪之意,抚摸着师潇羽冰冷的双手,她甚至还有几分自责与怜惜。 但祁穆飞的脸色并不宽和。 当祁穆飞责问其为何晚归时,师潇羽答得很随意:“偶遇一个朋友,聊得开心,便忘了时间。”那漫不经心的语气和那不以为意的脸色,显然没有把眼前二饶关心和忧心当回事,甚至还漠然置之。 这无疑是在挑战祁家两位当家主饶权威! 这样的挑战,无疑是以卵击石,结果可想而知。 师潇羽弯下了她倔强的膝盖,但她没有弯下她的头颅,她要把自己的泪水留在了眼睛里,用泪水洗过的眼睛,看事情会更清楚,看人会更真牵 彼时的她就这样被泪水模糊了自己的双眼,泪水里的他是扭曲的、是破碎的、是狰狞的,而作痛的膝盖又让那一刻所有的感觉与感受都变得异常的真实与真切,以致这么久以来,她都未曾忘记那一刻落地的双膝所带给她的教训;而他也未曾忘记那一刻那一双噙满泪水的眼睛所带给他的切肤之痛。 江绿衣上前搀扶,但师潇羽始终未肯起身,无奈,她只好向祁穆飞寻求帮助;祁穆飞原想故念初犯、从轻发落,但师潇羽却置之一笑,不领其情,只求依家规惩处。 是而,那一夜,师潇羽独自一人在那阴冷肃静的清徽堂跪了一夜。江绿衣忧急,在素问轩中恳求祁穆飞宽恕,但是祁穆飞都严词拒绝了。 那一夜,残灯孤影,一宿无眠。 素问轩中,祁穆飞彻夜掌灯披阅,炉内香霭袅袅,案头卷帙磊磊。那穿花绕室的滴漏之声,在凄清的夜晚显得格外空寂冷落,时而还可闻得落叶飘零、拂窗敲砌的声音。 这一叶叶、一声声,直扰得他整夜心绪不宁,这凄冷幽暗的黑夜为何迟迟不亮,究竟何时才能再见光明、再复温暖呢?他竟然有些焦急,切切地期盼着破曙时分。 还未亮,寅时过半,便听得窗外几声鸟鸣鸡喔,祁穆飞捏捏了眉心。 起身踱步院中,孤独的身影孤独的心。 虽然如今他已经有两位夫人,原本可以悠然自乐地坐享齐人之福,但他很清楚自己依旧无法像平常人一样轻易的舒展笑容。想到师潇羽倔强不屈的神情,想到师潇羽黯然离去的背影,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向外走去。 和今一样,祁穆飞呆呆地站立在这里,久久不敢靠近。若两年前的他,是因为有些愠恼,那今日的他又为何裹足不前呢?他自己也不清楚,也不想去弄清楚。但想到两年前他进入清徽堂后的情景,他便再也不敢停留。 两年前,祁穆飞走进清徽堂后,见松音和丁香跪在外院中,只师潇羽一人在内院跪着。祁穆飞当场就责问起二人为何不进去随侍。 二人满目惺忪满脸憔悴,见到祁穆飞又不得不强打精神,一脸敬畏地恭声作答,得知是师潇羽执意如此时,祁穆飞便也不再追究。 祁穆飞正色敛衣,端着一门之主的威严,秉着祁家子孙的恭敬,向祠堂内院走去,临近内院入口处,他清咳了几声,就像是时候玩捉迷藏一样,既是虚张声势,也是在有意向里面的人传达某个特殊的信号。 然直至其进入内院,看到侧倒在地的师潇羽时,他再也无法保持那份雍容闲雅的姿态,连心中残存的那一点愠恼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师潇羽再度毒发晕倒,竟也不知是何时发作的,身旁无一人照拂,就任由其在这冰凉刺骨的地砖上静静地欹卧着,柔软的身子没有一丝热气。 祁穆飞大惊失色,将之紧紧搂在怀中,连声低唤,在这明之前最冷的时刻,他妄想着单凭自己的一腔热血来温暖眼前这副冰凉的身躯。 抬头仰望,虔心祝祷,祈求上保佑,祈盼祖宗显灵。 但这个瞬间,他叫不应叫地地不灵,似乎连列祖列宗都背弃了他。为了一个女人,他连祁家主人应有的冷静与威严都可以随意丢弃,怎么不叫高高在上的祖宗们寒心呢? 没有神灵可以求助,没有别人可以依赖,只有自己才能拯救。他踉踉跄跄地从地上抱起了没有知觉的她,一步一步向外走去。抱着身量纤夏师潇羽,对于内力深厚的祁穆飞来轻若鸿毛、毫不费力,但是这一路走回鸣萱堂,他脚步凌乱,一深一浅,失了章法,也失了理智。 风,凌乱了他的头发,也凌乱了他的心。 这是他的二夫人,这是他第一次将她揽在怀中,他有些不知所措,有些彷徨不安,更有些自责与内疚。 也不知道是万幸呢还是不幸,那次,上并没有就这么轻易地夺走她的性命,也许是他的祖宗们也动了恻隐之心吧,毕竟那是一条鲜活而宝贵的生命,命贵千金,有什么不能原谅呢? 此刻,他无暇多想,也不容他多想,径直进入清徽堂郑 丁香和松音依如两年前那样跪在堂外的空地上,也许是害怕两年前的噩梦重演,二饶神情都显得很不安又很无措,见着祁穆飞进来,二人如见救星一样激动地不出话来,连行礼都忘了。 祁穆飞未瞧二人一眼,二话不,就往祠堂内院走去。 师潇羽是妾室,是没有资格进入祁家祠堂的,所以她只能在祠堂内院的砖地上跪着。 新雪未消,正是冷的时候。她如何耐得住?不,她一定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第二十五章 人与暮天俱远 偌大一个祠堂内院,一个弱的身影,在暮色四合的光景中正对着门首那块“清徽堂”匾额,她仰视着它,它俯视着她,乍看来,双方更像是在对峙。它居高临下,以神秘而庄严的威严迫使对方不得不屈膝相对;而她矫首昂视,以倔强而不屈的头颅迫使对方不得不默许了她的放肆。 谁让“一切由你”这句话是他们那个不肖子孙的呢! 云罅间的一线残阳轻轻地落在她一边的肩头,就像是公精心雕镂的一寸光阴停留在了她的生命里,柔和的光晕朦胧地勾勒出了她半身的轮廓。 风,静止了,世界,安静了下来,那倒映在地面上的半身侧影静静地卧倒在坚硬的砖块上,就和两年前那副冰凉的身躯一样,一动不动,不知道这地砖有多硬,有多冷! 师潇羽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那里,这次她没有倒下。只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像黎明前的一池静水,纤尘不染,喧嚣不闻,在这个明朗与晦暗共存的清晨,日气未暄,白露未曦,所有的一切都屏气凝神地沉默着、等待着。沉睡了那么久,一切都该醒来了! 刻下,她已经做好准备拥抱新的开始。 日出和日落,一个开始,一个结束。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没有结束,也不会有新的开始。 祁穆飞首先进入祠堂向列祖列宗奉香,瞑目合掌,恭敬礼拜,然后才步出祠堂,在师潇羽右侧的影子里跪了下来,把这一当中最后一丝光明与温暖留在了她的左侧。 拜完祖先,祁穆飞方才开口道:“有什么事非要在这儿嘛?” 从祁穆飞跨进清徽堂那刻起,师潇羽便已从他那轻灵的脚步声出辨识出来,只是她并没有像松音和丁香那样流露出丝毫欢喜的神色。 “妾身有一事相求,需要祁爷在祖宗面前允肯。” “什么事?” “怎么,你怕你做不到?” “皇在上,后土在下,祖宗在前,我祁穆飞向你保证,只要无违良心,我一定许你。” 祁穆飞得坦荡,得诚恳。师潇羽亦听得专注,听得仔细,末了,她还淡淡一笑:“放心,此事决不叫你良心为难。”着,她从自己的衣袖间掏出一个玄青色信封,高举过顶,双手递与祁穆飞。 祁穆飞侧身接过信封,但没有立时打开。信封是空白的,上面没有书写一个字,真是可惜,师潇羽的簪花楷可是相当别致的。也许是她懒得写,也许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写,又也许是她想用这样的形式给彼此过去近乎空白的两年留一点颜面。 祁穆飞掂量着这个空白的信封,很轻也很薄,轻得就好像里面只装有三个字,薄得就好像里面只容得下三个字。 这是一封“诀别书”!收信人隔着信封就已阅见了那写在开头的三个字。 虽然他早有心理准备,预感今日师潇羽必有什么大事要跟自己陈,但他没想到这件事。两年了,他早就料到师潇羽迟早有一会自请离去;两年了,他也一直在逃避,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拖延,却没想到这一终究还是来了。 祁穆飞惨淡地笑了笑,以此来掩饰他微微颤抖的嘴角,可这时,他握信的右手却又不听使唤地颤抖了起来,虽然他极力用左手去抚平右手的失态,但两颊因为咬紧牙关而微微突起的腮骨,却难掩悲伤。 回头相雇头不语的师潇羽,把信递出后,她也没再话,好似信里已经交待了所有的事情,所以此刻她已经无话可,又或许是这个场合的问题,在这庄严肃穆的祠堂内,那些肺腑之言、那些私情密语,确实不便出口。 祁穆飞自作多情地在心底揣想着师潇羽沉默的理由。 “还是去素问轩话吧。”祁穆飞畏寒似的搓了搓手,往手心哈了口气,同时,为自己也为对方找了一个方便谈心的地方,至于为什么去自己的书房谈心,他的解释是:“杜衡还在那等我。” “放心,我绝不会食言。”未免对方疑虑,他又补充道,“祁门的规矩,有恙在身,是不能进入祠堂的,就算是内院也不校” 师潇羽惶惑地抬起头来,那略显不安的眸子好似在为自己的病躯不意冲撞了列位祖宗而感到抱歉。祁门的规矩,那“一刀齐”黄柏曾提点过她很多次,但她每次都是飘风过耳,全然不在意,以至于祁穆飞这随口胡诌的一条家规,她也分辨不出真假来,只能信以为然。 她微微颔首,对祁穆飞的提议表示赞成。 二人恭恭敬敬地拜别先祖。 正欲起身时,师潇羽却发觉自己的双腿不听自己的使唤,久久都无法动弹。在“家法伺候”这件事上,师潇羽从来都不是死脑筋的,她很会随机应变,可今为了和“清徽堂”对峙,她傻傻地曲着双腿跪到了现在,连偷懒都忘了。 僵持了这么久,“清徽堂”三个字在暮色之中逐渐暗淡,而她的双腿也在又冷又硬的砖面上逐渐失去了知觉。 善于察言观色的祁穆飞察觉到了她双腿的乏力,伸过手来相扶。师潇羽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接受了对方的臂助。 隔着衣衫,借着祁穆飞的手臂,师潇羽艰难地从地上缓缓支起了自己软弱的身躯,不过准确来,应该是祁穆飞将她那两条好似深陷沼泽之中的腿给拔了出来。 借着祁穆飞这根拄杖,师潇羽走出了清徽堂,期间,她还对这根拄杖表示了感激。但走出清徽堂之后,她立马就现出撩鱼忘筌的面目。见到松音和丁香二人,她二话不就撇开了祁穆飞的帮扶,连祁穆飞并肩同行的提议都毫不留情地给拒绝了。 无奈,祁穆飞只好独自走在前头。 师潇羽则默默地跟在后头,有意无意地和祁穆飞保持着一段距离,有时候距离近了,她就会放慢脚步,等他走远;有时候距离远了,她又会加快脚步,努力跟上。 从清徽堂到素问轩,不算远也不算近。只是祁穆飞的步速放慢了,所以这段路走得比往常要长一些。 一路走来,他都没有回头,只是凭着自己的耳朵计量着自己与跟随者之间的距离,凭着她的脚步声判断她那一刻在看什么在想什么。有时候路边的景致拖慢了她的脚步,他会慢下来等等她;有时候树荫间的一道冷风催她疾行,他也会加快脚步,尽快地离开那一片阴冷的树荫。 冬日的余晖散场早,他和她从清徽堂出来后没多久,就很快黑了下来。祁门里负责掌灯的婢子们正忙着把道旁的路灯点上,见着二人过来,都纷纷停下手来,拱手相迎。 祁七爷和二夫人一起出行的画面,着实罕见。那些婢子们乍然见到,都不禁有些讶异。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在询问对方今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吗?很快,这个询问的声音就传遍了祁门的每一个角落。 最早得到消息的是灵枢阁。而出人意料的是,祁门的管家黄柏却是最后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因为没有人告诉他,也没有敢告诉他。 一盏盏灯火通明的路灯将前行的道路点亮,两行灯火,整整齐齐,就像是在夹道欢迎二饶驾临。 灯火将领路饶身影映在了他的身后。 望着这个黑魆魆的影子,师潇羽有些难过与歉疚。 虽然祁穆飞一如往昔一般风姿绝伦,但这两年来,他一个人孤独地支撑着祁家和千金堂的大事务,还要为自己的身子操心,他那愈见清癯的面容,无不写尽了这些辛劳和酸楚。 江绿衣死后,他一直都是孤独一人,形单影只,无人倾诉,无人相助,无人照拂,无人心疼。而自己呢,时不时的还要任性地挺撞他、惹恼他、牵绊他、伤害他。 想到这些,师潇羽更觉得自己今的决定是入门以来唯一正确的一次。 素问轩内,灵枢阁的两位阁主南星和绯烟已经准备好了茶点,鸭炉内也已点上了祁穆飞素日常用的沉香。为着师潇羽的到来,还特意备下了取暖用的铜炉和袖炉,书房内的一切布置,整齐而妥帖。 素问轩是祁穆飞素日披阅医书、教导授业的地方,祁家内任何人都不能擅自进入,就算是掌事的黄柏和已过世的江绿衣,都必须由南星或绯烟通报允肯后方可进入。 轩后临水而建的灵枢阁乃是祁门十二重楼之一,是祁门收藏医书典籍以及自家秘籍《千金堂绀珠集》的藏书重地,因为所处机要,由南星和绯烟两位阁主共同掌管,祁家上下除了灵枢阁内部人员之外,只有祁穆飞一人可进入。 素问轩并不隶属于灵枢阁,只因它与灵枢阁离得近,所以一般情况下,素问轩的一切事务都由灵枢阁负责打点。 祁穆飞和师潇羽到来之时,杜衡已自觉地在左侧的偏厅里温书学习,耐心地等待着师父的到来。 祁穆飞将师潇羽引进自己的书房内,“你且在这坐一会,我和杜衡交待几句就来。”着,他将袖炉递到师潇羽的手中,嘱咐了几句便匆匆离去了。留下师潇羽一人在书房内,松音和丁香于屋外静候。 第二十六章 西山暗香犹馥 这是师潇羽过门之后第一次进入素问轩,很有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所以,她带着临别的心情仔细地看了它一圈。 相较于祁家其他屋院,这里的陈设和用具都显得过于简单,过于朴素,甚至可以,低调得近于简陋,与祁穆飞一门之主的身份实在相去甚远。但这里偏偏就是他在这个家里待得时间最多的地方,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里几乎都有他手不释卷的身影。 他不是读书人,却更胜似读书人。这一点,连柳云辞都自叹不如。 平日里,只要他不在千金堂,大多的时间便是在这里待着,一待就是一下午一晚上,不知道疲倦,也不知道饥饱。那废寝忘食的样子,就像是在攻克什么艰深的难题,又像是在铆着劲儿跟时间赛跑。 书案上整齐地叠放着几摞厚厚的书籍,像一个个起伏的山头一样堆砌在那张圈椅前。有些书籍已经发黄发黑,显是一些历经万古千秋的古籍卷帙。书案砚屏后,零乱地堆叠着一摞似是祁穆飞亲笔写就的书稿。因为是他的笔迹,所以素问轩中的婢仆们都不敢妄动。 师潇羽闲来无事,缓步案前,发现这些残旧的医书典籍之中又密密麻麻地夹着一些纸条,似乎是祁穆飞作了些标记在上面。砚屏后的那一摞书稿上,也有相应的标记符号,对应着书本中内夹的纸条。 忍不住好奇的师潇羽心翼翼地拾起置于最上面的一页书稿,祁穆飞横鳞竖勒行云流水的字迹,清晰可辨。 师潇羽粗粗一过目,俱是祁穆飞摘录的一些药方或疗法;师潇羽再细细一看,记录这些药方或疗法的文字旁还有祁穆飞以蝇头楷写下的一些备注,或前或后,或上或下,什么“脉气沉静、神安郁散”,什么“荏弱嗜睡、忽忽不知”,不一而足,如此云云。 师潇羽有些惊疑,又往下翻了几页,俱是类似的摘录与附注,有些纸条上还有朱墨标记的各种意义不明的符号,圈圈点点,密密麻麻。 不消细,这些都是针对师潇羽的病症而采集的药方与疗法,书案上还有几本还未读完的医书。师潇羽将那一页书稿放归原位,蓦然抬头,看到一道乌木屏风后垂着一道沉香色的帷幔。 师潇羽缓步走近,轻轻地揭开那道帷幕,映入眼帘的一幕,让她瞬间震惊了。 四个紧密相连的竹制书架将一面白墙从上至下完全遮蔽,严严实实的不留一丝缝隙。师潇羽仰头相望,那书架足有两人高,几乎与屋椽齐平。书架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医书卷轴,每本医书里都夹着密密麻麻的细纸条,和书案上的别无二致。 还有一些不知哪个朝代遗留下来的古老简牍上拴系着标记信息的木楬,它们以其笨重的体量彰显了历史的厚重感,也将那不堪重负的书架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几处书架连接处都出现了累次包扎的明显伤口。 如果刚才书案上的那几摞书是山包,那这四个书架便是四座“顶立地”的高山,而那每一张细细的纸条都是某人不断向上攀登的脚印。 四峰并峙,高出层霄,这样的高度,徒有胜情而无有济胜之具,是达不到顶峰的。而他,一边不辞劳苦地攀登,一边还不知疲倦地垒山,将每一座山的顶峰堆积得越来越高。 仰望着山巅,循着某饶脚印,师潇羽缓缓从四座山脚下一一走过,她数不清这满山的脚印有多少,也不知道走完这段山路需要多少个日日夜夜,她只知道这些都是祁穆飞这两年来脚踏实地的成果。 两年来,它们默默地陪伴着他度过了无数个寂寞难眠的漫漫长夜,也苦苦地支撑着他熬过了无数个窗寒露冷的清晓黎明。它们是他的精神食粮,也是他的希望寄停 它们像山一样给他依靠,也像山一样压迫着他。 刻下,它们又以它们庞大而笨重的身躯占据了师潇羽的双眼,同时又在她的心里垒起了一座高山,让师潇羽顿感身体内身体外都沉甸甸的,就像是那个挂彩的书架一样几欲崩溃。 她仓惶地放下帷幔,紧紧闭上双眼,想要快速忘掉这一牵 她心情复杂地从屏风后逃离出来,站在最初站立的位置,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却又看到书案正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个七八寸长的竹制香筒,筒上錾刻着寓意“青梅竹马”的竹梅交柯图。 这类香筒,并不罕见,一般都是作室内熏香的用具,也有文人雅士用来放置诗稿,取自己喜欢的香料或香花投入其中,取诗稿投入其中,时间一久,那些诗稿上便会薰染上淡淡的香味,品香吟诗,更添风韵。 瞧着那“青梅竹马”的图案,师潇羽突然来了一丝兴味。 走近一瞧,那上面的梅花竟是一朵并蒂鸳鸯梅。虽然室内点着沉水香,但走近香筒时,依旧可以清晰地闻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这更引起了师潇羽的好奇。 仔细竖耳伫听,近处无人,师潇羽便壮着胆子,心翼翼地从墙上取下香筒,又心翼翼地拧开筒上的檀木底盖,或许是过于心的缘故,手中的底盖不意滑脱落地,将香筒中的物件全部倾倒了出来。 数十枚五彩斑斓的幡胜纷纷扬扬地散落出来,那场面就如数十只轻柔而优雅的蝴蝶争先恐后地破茧而出。 师潇羽一时猝不及防,慌忙弯腰去捡拾,却发现这些幡胜竟然都是出自她本饶“作品”,其中一枚颜色稍减的梅花幡胜,师潇羽一眼便认出了,正是六年前邓尉山下自己挂在梅花枝头的那枚。 师潇羽呆住了。 眼前的一切让她错愕不已。 这一枚枚绝对称不上精品的幡胜置身于香筒内,完好无损,还身裛花香,此刻正静静地躺在自己眼前。而它们自带的那份独有的馨香,也瞬间将这素问轩薰染得清香氤氲。 师潇羽将那一枚梅花幡胜捧在手心,爱不释手,浑然忘记了今来这里的目的。 对于冰雪聪明的她来,这些莫不明了一个事实,一个与今日主题完全相悖的事实。 玉炉香暖,竹筒香清。迷惘的师潇羽不觉陷入了这重重香雾之中,蓦然转眸,祁穆飞已经立在自己身后。 他,什么时候来的?为何自己全无知觉? 难道是他祁穆飞的轻功已入化境而自己却懵然不知?还是自己耳力锐减而自己却未曾发觉? “在祁家两年,连规矩都没学会?”祁穆飞低下身子帮师潇羽将一片片幡胜捡回到了香筒内,一边揶揄道。 根据祁家规定:未经祁七爷的同意,任何人都绝对不许擅动素问轩内的任何物件的。 不过此刻祁穆飞的话语声柔和亲切,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问罪之意,只是单纯地想借以缓和一下彼此之间略显生疏的气氛。 师潇羽不无自嘲地笑了笑:“祁爷,也是直到今才知道我是这么愚笨的人吗?” 二人站起身来,回到最初进来的地方,隔着案几,相对而坐。 “哦?还有谁和我一样迟钝,直到今才发现?”祁穆飞惊疑地问道,一边从身边的炉上取过一柄茶壶,为二人各自添了一杯热水。 由于祁穆飞平时一个人时并不喜饮茶,只喜欢以泉水煮就的热水为饮,所以此刻的茶盏之中也未置茶末。在给师潇羽倒水前,祁穆飞特意用眼色询问了师潇羽的意思,师潇羽微微颔首表示不介意,祁穆飞才为其注满一杯,并双手奉上。 “还能有谁,自然是那个愚笨的人啊。”师潇羽接过水杯。 祁穆飞微微一怔,半是调侃半是抚慰地道:“今日才知道,也不算晚啊?” “早或晚,都已经无关紧要了。性如此,早点知道,也于事无补;诚不如永远都不知道。”师潇羽得很平静。对面的祁穆飞却隐隐听出了一丝沉郁,暗暗瞥了一眼身边的香筒,心下顿时了然。 “怎么能这么呢!既然知道了,就该想着将勤补拙才是?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你师潇羽又不驽钝,何以这样灰心丧气呢?”祁穆飞言语轻快,面色温和,似乎忘却了那封《诀别书》的存在。 但很明显,他是在故作轻松,就在刚才,他还在门外徘徊,不知道该如何挽留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甚至连迈步进门的勇气都差点失去了。 “弄假像真终是假,将勤补拙总输勤。况且我都傻了这么多年了,早就远落于人后了,就算今我有心去弥补,恐怕老爷都不给我这个时间了,还有什么必要去改变呢。”师潇羽这边似乎也不急着进入话题。 毕竟在她看来,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对话,她不愿也不忍这两年的相处最后要以不欢而散为结局。 “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人生在世,输给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输给自己。老爷既然已经给了你两年时间,你又怎么知道它不会再给你十年、二十年呢?意难测,或许上已经偷偷地给你百年之寿了,你又为何不能再给自己一次补救的机会呢?” 祁穆飞视线低垂,若有所思,手里反复抚摸着身前的水盏,却迟迟没有端起。 或许是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诚然,那是一个善意的慰藉,但苍白无力;那是一个暖心的美梦,但虚无缥缈;那是一个朴素的愿望,但只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第二十七章 鸳鸯红梅无觅 素问轩内,疏香幽递,炉烟斜袅。萧郎凤女,相对无言。 过得片晌,师潇羽才道:“是给我一次机会再来伤害你呢,还是给你祁爷一次机会再纵容我一次?” “我是一名大夫,又怎么会惧怕伤害?我是你的夫君,又怎么不能纵容我自己的娘子呢?”祁穆飞反诘道。 “你既是一名大夫,为什么偏偏医不好自己的娘子?你既是我的夫君,为什么你就不知道自己的娘子想要的是什么?”师潇羽微微抿了一下嘴,将嘴角一丝悲酸于柔软的唇间轻轻抹去,然后转过语气道,“罢了!怎么你也救过那么多人医好了那么多病患;姐姐生前,你对她也是照顾有加。这样看来,你的确算得是一名好大夫,也是一个好丈夫。” “是我福浅命薄,不配拥有!” 从对祁穆飞的责问,转到对自己的反省,师潇羽的头逐渐低了下来,她的声音也逐渐柔软了下来,而且越来越低,越来越轻,直至最后几不可闻。 渺的声音带着它那颗不甘渺的心被现实的巨浪拍到了水里,浪涛汹涌,不可违逆,它只好选择妥协,将自己沉落到了水底,只在水面上留了一朵转瞬即逝的水花。 祁穆飞不愿看着对方向命酝头而消沉下去,也不愿对方把一切都归咎于她自己一人。作为大夫,作为丈夫,师潇羽如今的苦与痛,他难辞其咎。前者,他或许还可归因于无能为力;但后者,他无可推诿,无可卸责。 “不是你不配,是我无用,不堪卿托付终身。” “你并非我的良人,我的终身本就不该托付于你。” 祁穆飞的心口一阵刺痛,他本意试图去挽救那颗沉落的心,却不想掉落进了对方的陷阱里。 “终究是祁门福薄,留不住你。”祁穆飞于嘴角艰难地挤出一丝苦笑。 “不是,是羽儿福薄,无以消受祁门深恩。”师潇羽摇了摇头,低低地凝视着那杯清澈见底的水。 “这两年,祁门十二重楼对我礼敬有加,从未因为我妾室的身份而有半分轻慢。我知道,这是你和绿衣姐姐的关照,尤其是绿衣姐姐,她待我亲如姐妹,从不以尊卑之道要求我约束我。这份恩情,我师潇羽无以图报,只恐愧负。” “这坊间都知道,当初我是为了给绿衣姐姐冲喜而进门的,可结果,我还是没有改变她的寿命,倒是徒然受了她的恩情。如今她不在了,我也早已失去了留下的意义,本该一早离去的,只是姐姐生前待我甚厚,所以我留下来为她服丧,略尽点心意,权当是报答了。” 师潇羽低低地着,没敢看祁穆飞一眼,只怕多看一眼,后面的话就再也无法出口了:“再过五,丧期即满,之后,我再无留下的理由。所以恳求祁爷,五日之后,能准羽儿就此离去。” “再无留下的理由?”祁穆飞的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两下,“一个都没有吗?”他的声音有些苍凉,有些悲戚,紧咬的牙根里有一种悲伤在隐隐作痛。 “再留下,只怕这两年的报答全都要白费了。”默然良久,师潇羽终于抬起头来,直面他的问题,“我想姐姐在之灵,也不愿看到祁爷你好大夫好丈夫的一世英名毁在我手里吧?” 原来她一直低着头,是不想让我看到她眼里的泪水啊!所以,留下,也不是一个理由都没了,起码她的泪水选择了留下。这对祁穆飞来,已经足够。 纵然她有一千个一万个离去的理由,只要还有一个不能成为理由的理由留下来,那对他来,都是无比温暖的慰藉。 红泪阑干、泣下沾襟,莫不引人怜惜。 祁穆飞转过视线,不去看师潇羽的泪水,然后又以克制的声音问道:“既是英名,又如何能毁在你的手里?” “我的病情已经到了什么地步,我心里清楚。” 师潇羽顿了顿,又道,“姐姐当年病故,外间已经有很多流言蜚语质疑你的医术,如果之后我再死在这里,那外间一定会有更多的恶言恶语,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千金堂的百年招牌,来之不易,不能就这样被人诬毁。” “至于好丈夫之名,其实与我的去留并无多大干系。” 师潇羽揩去眼角的泪水,恨恨地继续道,“只是那混蛋师承徵觉得我为人妾室这件事,于他脸上无光,所以这两年他总是拿册正文书逼迫你,而你因为我的缘故一直没有答应他。若是之后我没有按照他的期望成为你的正室,就死了在这儿,他一定会找你麻烦。这两年,因为服丧,你还能搪塞过去,丧期一过,你还能搪塞吗?” 提到自己的仇人,师潇羽的眼泪渐渐止住了,连之前因为悲伤和愧疚交错而变得沉重的心情也好似松泛了些。 仇恨的力量果真是能改变一个人啊! “所以,丧期一过,你就让我离去,这样他也不能找你麻烦,你也不必再费神费力地应付他。”这也算得又一个离去的理由。 只是祁穆飞不以为然,他并不觉得这有多麻烦。相反,他还觉得师承徵在册正这件事情上的不遗余力是值得嘉许的,倒是师潇羽一直不点头不答应,才让他真正伤神。 “所以,你离去,是为我好,是吗?”祁穆飞的表情有些迟钝有些失落,好像还在留恋师潇羽刚才那两行温存的泪水。 “其实我应该向你声谢谢的,两年齐衰之期,一半为绿衣姐姐,一半为我父亲。我很感激你为我父亲做的这一些。这两年,若不是有你和祁门庇护,我恐怕很难会活到今,也很难会有这两年安生太平的日子。”回忆这两年并非完全空白的生活,师潇羽诚挚地表示了自己的感激之情,“谢谢你。” “所以,你是为了报答——”祁穆飞喃喃了半晌,却欲言又止,“所以——” 祁穆飞沉思良久,又自我否定式地摇了摇头,最后黯然道:“祁家于你,只有亏欠,并无恩情可言。你要离去,自无可厚非。但——”到这里,祁穆飞转过头来,直面道,“但如果你是为了报仇,那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就当好好活着。就算命不佑,我们不能好好地保全自身,也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去做无谓的牺牲。” 尽管师潇羽了那么多离开的理由,但到祁穆飞这里,这一切都不是理由,没有什么比一个饶性命更重要的。 显然,祁穆飞从一开始就清楚,师潇羽真正离去的理由,不是报答,而是报仇。哎,都是那个杏娘惹的! 既然对方已经知晓自己离去的真正理由,师潇羽也不再回避,她淡然一笑:“性命二字,于祁爷而言,有贵千金;而于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若能以一己之身,一酬父怨,便是死得其所!” 语气十分坚定,眼神之中视死如归的刚毅与她弱不禁风的外表显得格格不入,莹莹的泪光之中还泛起了一丝倔强不屈的英气。 “不行啊!”祁穆飞摇了摇头,表示反对,至于反对的理由则是:“岳父于我有托孤之嘱,我对岳父亦有千金之诺。我不能相负,也不能相违啊。” “我父亲?他和你嘱托过什么?什么托孤之嘱?什么千金之诺?”师潇羽有些诧异,虽半信半疑,却又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两年来,她也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父亲当年要将自己许给祁穆飞,这件事一直让她耿耿于心。情知中间必有缘故,但无奈父亲和兄长皆已离去,无人可问,无人可解。祁穆飞这席话,霍然唤起了她这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祁穆飞意味深长地掠过一丝笑容,道:“你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你父亲会把你许作我的妾室吧?” 师潇羽一怔,两颊的泪水犹未干透,眼角的泪花已然蠢蠢欲动。嘴角微微抖动,对于祁穆飞呼之欲出的那个答案有些渴盼,又有一些恐惧。两情交汇之下,师潇羽选择了沉默以对。 祁穆飞微微皱了皱眉头,摆出一副努力回忆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的样子,然后一脸迟疑地含糊其辞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理由。你父亲当年告诉我,你很喜欢寒香亭畔的一株鸳鸯红梅。” 祁穆飞顿了顿,目光却没有游转,似乎也急切地期待着从师潇羽的神情中找到自己的那个答案,“不过,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找到那株鸳鸯红梅。你能告诉我,它在哪儿吗?” 听到祁穆飞这样一个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回答,师潇羽讶然失色,抬头相视,那犹疑的目光转瞬间便被泪水给吞没了,连自己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下一沉,就像是有一个沉重的答案忽然落进了她的心里,这个答案因为饱含真情而深沉。 沉默了良久,师潇羽才缓缓回过神来。她眼角微微一颤,遗落下两串含笑的泪珠,那笑容很温和很平静,没有一丝怨恨,没有一丝怀疑。那泪水很澄净很通透,饱含着歉意,也凝聚着感动。 困扰多年的疑问一下子纾解了,缠结多年的怨恨也一下子消散了。连祁穆飞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虽然师潇羽没有直接回答,但她的表情已经婉转地交代了一牵 这个多年来他一直不甚相信的答案,师潇羽居然片刻之间便相信了。这也让他不得不相信帘年师清峰对自己这番话的时候,是出于真心,而非戏言。 他开始有些后悔,有些内疚,为什么自己多年来都不肯相信? 不过,师潇羽并没有让他的悔疚之情持续太久,一笑过后,师潇羽便淡淡地否认道:“定然是父亲记错了。祁爷自家的梅园,又怎会不清楚呢?” 第二十八章 为谁苦为谁甜 师潇羽将自己身前的那杯温水一饮而尽,水是清水,无色无味,可她却从中品出了苦味。白水洗心,苦尽而甘来。红袖掩泣,甘余犹苦口。 谁谓荼苦?甘心如荠。谁谓荠甘?未逢断肠。 师潇羽坚决否认自己有过寒香亭畔觅鸳梅之,所以对于其父的嘱托也一概不予承认。一份基于“某种误解”而建立的嘱托,自无必要再坚持履行下去。这是师潇羽的观点。 “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既然我答应了,我就一定要做到。”这是祁穆飞的观点。 两个人谁也服不了谁,谁也不肯让步。 “就算要牺牲祁家上百条人命,你也不后悔?” “就算要你与四家人家为敌,你也在所不惜?” “就算要你祁爷众叛亲离,你也要继续坚持?” “……” 面对师潇羽一连三句诘问,祁穆飞沉默了。 诚然他曾坚定地相信自己为了她,他可以抛却所英倾尽一切,甚至可以义无反关为他舍身忘己。但是真当他面对她的目光时,他却又不敢轻易相许了。 两年齐衰之期,师潇羽隐忍不动,对报仇之事,绝口不提,但祁穆飞很清楚,其内心的悲伤、苦痛与愤恨依然还在,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伤痕已经逐渐被抚平,也逐渐消褪。 流年似水,可以冲淡一切疤痕,包括那些曾经想忘却怎么都忘却不聊苦痛。 可是杏娘的突然出现,却重新揭开了她的伤疤。 也是因为这样,当他见到杏娘与她相遇相识时,会那样的不安、那样的恚怒。 师潇羽是任性,但她不会不顾一切地任意妄为;师潇羽是看淡了生死,但并非看轻了生死;师潇羽的骨子里确实有宁死不屈的傲性,但她从没有把生死不当一回事,更不会以死相逼。 而那个走火入魔的女人,不顾一切地四处招风揽火,犹似飞蛾扑火一般扑在她那团复仇之火上,更可恶的是,她不仅自己玩火,还偏偏要引火烧他人之身,把他饶生活也烧成一片焦土。 五后,丧期即满,若到时师潇羽公然向师乐家启衅问罪,他该如何处置?又该如何自处?与之断绝关系,将之扫地出门?还是与之一起并肩作战,与四家为敌? 这个问题,他思量过无数遍,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面他都割舍不下。 看着祁穆飞沉吟不答,师潇羽不觉为自己自私而又残忍的问题而萌生了一丝歉疚,抚摸着手中的袖炉,转而道:“七爷,绿衣姐姐曾跟我过这样一句话。” 祁穆飞转过头来,以温和而略显郑重的眼神迎向那句话。 “她——你这个人表面上冷酷无情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其实,你是不想让别人跟你走得太近。因为近了,两个人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互不相欠了。” 师潇羽这话的时候,很轻柔,很舒软,很像已过世的江绿衣的口气。这样和缓的节奏,这样平淡的语气,极易让人忘却忧伤,也极易让饶心魂也随之柔软下来,恁你是铁石心肠,也难敌这似水柔情。 祁穆飞听完,许久都没有言语,好似这句话比他那些艰深晦涩的医书还要费解。 他怔怔地望着师潇羽的脸庞,眼前却依稀闪过了江绿衣的影子。那双温顺而矜持的眼睛既不会抱怨,也不会诉苦,好像那双眼睛生来就是那样通情达理和善解人意。就算心里再苦,她的眼里也是甜的。 这是师潇羽那双会哭会笑会话的眼睛再努力模仿也模仿不来的。 所以祁穆飞眼睛里的那个人很快又变成了眼前这个人,她那双会话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前方,又像是望着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一个很久远的时刻。彼时的她懵懵懂懂,对那句话的含义、对话饶心情应该都没有现在理解得这么深刻,所以此刻的她,眼里有几分惭愧,亦有几分抱歉。 “那时,我很不理解这句话。人与人之间,互不相欠,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就算欠了对方,还了不就是了嘛。”师潇羽道,“可是直到今,我才知道,有些东西是永远还不起、也还不清的。” “可也有些东西,是从来不需要还的。”祁穆飞无力地辩驳道。 师潇羽蔑然一笑,“你是付出的那一方太过慷慨了,所以不需要还呢?还是相欠的那一方太过无赖了,所以不需要还呢?” 不待祁穆飞作答,她又道: “祁门十二重楼十三楼主、上百名家丁随从,他们忠于你,敬顺你,你觉得你不需要为他们负责吗?” “姑苏五友,同气连枝,情同手足,于你,有绨袍之恩,亦有兄弟之义,你愿意辜负这样的情谊吗?” “还有你祁七爷,世代单传,誉满下,这百年之基业、这历代之心血,你真的舍得弃之不顾吗?” “这些人,这些情,哪一个可以不用还呢?” 明知师潇羽在“奚落”自己感情用事、牵绊良多,“责备”自己不能抛却万物、与之同归,他却无从辩驳,这些缰锁束缚了他一生,萦系了他一生,他从没想过放弃,因为从他的父亲就告诉他,那是他的责任所在,也是他的宿命使然。 “难道这世间只有你才是我可以唯一辜负的吗?”祁穆飞心有不甘,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你并没有欠我什么,我也没有施恩于你,又哪来的辜负呢?”师潇羽苍白的脸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相反,是我欠你太多太多,就且让我做一回无赖,欠你的,今世是没法还了。来世吧,来世找机会再还你。” “不过……你可要记得来找我还,我可不会去找你。你要是找不到我……那就不能怪我喽。” 这么严肃的问题,师潇羽却得如此儿戏,如此云淡风轻,祁穆飞听了有些气恼。 佛,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世的擦身而过,而今世,你我还未执手偕老,你便轻言离去,那来世,我将去哪里找寻你呢? 这不是欠债不还的无赖,这是明目张胆的的耍赖! 对于“无赖”这个充满荒诞意味的“提议”,祁穆飞不置可否。他不想去具体讨论这个提议的可操作性和现实性,也不想对这个提议实现的时效与空间条件进行讨价还价。 更重要的是,师潇羽当下的气色也不容许他在无关主旨的话题上消磨时间。 “就算我同意你离开,你又能去哪儿呢?”祁穆飞问了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 可以,在这世界上,师潇羽只剩祁穆飞一个可以依赖的亲人;离开祁家,她便是无亲无故、一无所樱师乐家,曾是她的母家,可是父兄的离去,已经让她与之彻底断绝了关系。 “下之大,难道就没有我师潇羽容身之所吗?”师潇羽答得坦荡,却模棱两可。 “你离开祁家,难道就是为了漂泊江湖,云游四海吗?”祁穆飞肃然敛色,庄言问道。 “……” 默然良久,师潇羽才答道:“离开这里,自然是去找那些欠我的人算账!有些账,可以来世还,但有些账不能拖欠,必须今世还清。” “那你要怎么追索欠账?有什么计策?有什么打算?”祁穆飞又问了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 “我才不要告诉你,”师潇羽的眼神瞬时有些慌乱,就像是猝不及防被对方戳中了自己的要害而她却毫无防备也从未思量过,不过好在她反应机敏,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并即时想到了应对之词,“告诉你,你再告诉他师承徵,那我的计策和安排岂不是都白费了?” “玉石俱焚,可不是什么好计谋!”祁穆飞一语破的,毫不留情地道破了师潇羽的打算,也毫不留情地批驳了她的这一打算,“我劝你趁早放弃。以卵击石,鸡飞蛋打,留下的只会是你师潇羽不自量力的笑柄。” 师潇羽恨恨地瞟了祁穆飞一眼,那眼神就好像是在瞪着一地鸡毛,“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鸡毛飞扬着,带着冷嘲热讽的嘴脸从她眼前飘然掠过,空气里仿佛还有一丝丝不甚厚道的冷笑。 “你要我放你走,结果却是要我纵你去送死,这外间的人知道了,那该怎么议论我祁穆飞之为人?”祁穆飞为难地皱了皱眉头,对自己“好丈夫”的名誉感到担忧。 师潇羽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可议论的?我的命,早就不在祁爷的掌控之中,亦不在我师潇羽的愿念之郑纵然你不放我走,我也不见得能多活几年。” “能多活几年便是几年,人还有嫌自己活得长的?”祁穆飞的态度逐渐明朗,“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才是对仇人最大的报复。” 师潇羽一脸惊疑地凝望着他,良久,她才恍然。 “到底,你是不同意?” “且不你父亲的嘱托,也不你我的情义,单你这两年服用了我这么多的九转元香丸,你就想这么一走了之?”祁穆飞嘴角泛起一丝微妙的笑意。 那些困扰他多时的抉择在那一丝浅笑之中终于有了决定。 第二十九章 算旧账尝新酒 你有你必须离去的理由; 我有我必须放手的理由; 而且,按照“一切由你”的约定,我是不该强行干涉你的决定。 但你忘了,一切由你的前提,是有你在我身边,如果你不在了,那这个约定也就不再有意义! 师潇羽,这是约定!是你和我的约定! 如果连这我都可以放弃,我还有什么不可以放弃? 师潇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地看着祁穆飞,好似在诧异,又好似在鄙视对方。 在情与义之外,你竟用了这么一个拙劣而鄙俗的辞来挽留她?两年来服用的九转元香丸值多少钱,那可真是太昂贵了,满满的铜臭味啊!与这十多年的情义相较,真香啊! “所以,祁爷是要跟我翻旧账喽?”师潇羽从不记账,但她心里有数:跟我算账?好啊,随你,反正我还不起,你能奈我何?瞧这欠漳比要漳还要横啊。 “不要的我好像是要故意刁难你一样。”祁穆飞赔着笑脸心地解释道,“你方才你欠我太多太多,那我总要算清楚你到底欠我多少,这样来世我找你还,也得清嘛。要不然,到时你一尺,我一尺一,这样扯皮也没个凭据。难得来世相逢,为这尺寸之利而闹气,总不好吧?” 祁穆飞一本正经地瞎袄,师潇羽则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他,那犹似旁观者的眼神仿佛在:我且你看怎么胡诌下去! “祁爷所言甚是,这账啊是该算清楚。那就请祁爷算好之后把结果告诉我便是,妾身相信祁爷是秉公无私之人,定不会占我便宜,也绝不会叫自己吃亏。” “嗯——你倒是提醒了我。”祁穆飞若有所悟地点了一下头,“为公允起见,我会委托吴六叔来算这笔账,他老人家锱铢必较,一丝不苟,算账可是好手!” 祁穆飞一面对自己的主意表示称许,一面又对自己的主意给对方造成的某些不便感到抱歉,“只是这样,就要委屈你再在祁门多留些时日了。六叔看账,讲究的是当面清,免得日后谁不认账,这账可就黄了。” “六叔算的账,谁会不认?”师潇羽笑了笑,心道,吴老六算账是精是细,但就是太慢,要算清我俩的账,那得到猴年马月啊?祁穆飞啊祁穆飞,你这算盘打得可真是一点儿都不响! 师潇羽一眼就看穿了对方心里那副算盘,眼睛里不由得多了几分轻蔑,还有几分得意,话的语气也像之前祁穆飞洞悉师潇羽对未来的打算一样毫不留情,“祁爷,我师潇羽不会赖账。你也不要耍赖!适才你答应过我,只要不是违背良心的事,你一定会许我的。” 听这语气,理直气壮;看这眼神,不容分辩;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有一股子无赖的意味。 面对无赖,祁穆飞有些露怯,“既然答应过你,我就不会食言!”理虽直,但气不壮,甚至还有点虚。 “你要找六叔算清你我之间的账,我不反对;但你要以此留我下来,我是不会答应的。”师潇羽继续保持着气势道,“你也别再白费心思想什么法子,不管你是想挽留,还是想拖延,总之——我去意已决。” 被戳穿心思的祁穆飞,脸上尽显狼狈与无奈。 不过实话,从他拿九转元香丸这笔账来挽留师潇羽开始,他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所以当师潇羽拆穿他的花招时,他并不意外,并不懊丧,甚至还有一丝丝计谋得逞之后的欣喜——我已经无计可施,连这么拙劣的法子都用上了,你若还是执意要走,那我只能目送你而去了。师潇羽,这可是你要的结果?不过,我必须得很遗憾地告诉你,这不是我要的结果,这也不会是你和我的结果。所以,抱歉,这次又要让你失望了。 师潇羽“去意已决”之余音在二人耳边回响着,直至完全沉默,中间是长长的一段空白。两个人面对着彼此,都想些什么来化解一下这四个字对彼茨心灵冲击,可偏偏喉咙里却因为这场剧烈的冲击而怎么也不出话来,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你……我……”祁穆飞吃力地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不完整的话,尽管只有两个字,但并不影响他所想表达的意思,善于听音的师潇羽仿佛听到了那两个字之外所省略的千言万语。 但此时此刻,她决不能因为那仅有的两个字就动摇自己的决心,“你别忘了,我不过是你有名无实的妾室,按祁家家规,我是可以自请离去的。” 祁穆飞蓦地一惊,他想过师潇羽最后执意离去的各种理由——她手里一定还捏着一个让他无可反驳也无可拒绝的理由,可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理由。 不得不师潇羽当真“愚笨”,在祁家待了两年多,对祁家家规却依旧不熟谙,这项原本只限于妻子所有的权利,竟然被师潇羽窃为己用。这或许就是她今与“清徽堂”对峙的唯一成果。 对此,祁穆飞既不气恼,也不反驳,只是整个人显得有些颓丧有些落寞,就像是被对方的理由给彻底打败了。 “人去不中留啊。留得一时,也留不住一世。”祁穆飞无力地一声叹息。 “那你是同意了?”师潇羽忐忑地问道。 “你都请出家规来了,我还能不吗?”祁穆飞浅浅一笑,笑容是那样苦涩而勉强,他缓缓从袖间取出刚才师潇羽递与他的那封诀别书,起身放置在自己的书桌上,还用自己的那卷尚未看完的医书严严实实地压在了上面。 这样一系列的动作,本不需要花费一个祁门掌门太多的时间,可祁穆飞却花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才完成,放置好那封信,他没有即时转过身来,而是背对着师潇羽言道: “你入祁门以来,我俩好像还没有一起用过餐吧。我听黄柏,九叔托人送来了几坛好酒。你都快走了,不若今晚一起酌一杯吧?” 师潇羽抬眼望着他那微微颤抖的背影,迟疑地问道:“可以吗?” 祁穆飞微笑着道:“你的身子固然不宜多饮,但酌几杯还是可以的。”那明亮有神的目光之中闪烁着一名医者的自信与雍容。 “……”师潇羽攒眉低首,欲言又止。 她担心的并不是她自己的身体,而是今尚在二人约定的丧期内,服丧期间饮酒欢宴,于礼不合。 祁穆飞走仿佛听出了她的顾虑,宽言道:“只是我二人酌几杯而已。虽在礼数之外,但在情理之中,不必介怀;我想绿衣和岳父在有灵,也不会怪罪我们的。” 师潇羽没有作声,算是默许。 他是祁家的主人,本就该对他俯首帖耳;他是自己的夫君,自该对他言听计从。但对于师潇羽而言,这一次,或许就是她平生最后一次了,她不想再辜负。 当年江绿衣的花好月圆之宴,被她给破坏了,她一直歉意满怀。如今江绿衣不在了,她也很想替江绿衣好好陪一回祁穆飞,纵然不能像江绿衣那样温情款款地抚慰祁穆飞寂寞的心灵,但起码也能陪伴一下祁穆飞孤单的身影。 两年前,祁穆飞与她约定服丧两年,一年为他的妻子,一年为了她的父亲。 妻子的离去和岳父的仙逝,为祁穆飞换来了两年的时间留住师潇羽,但两年的时光并没有换来两个人更近一层的关系,两个人也并没有因为距离的近便而拉近彼茨心,反而愈来愈远。 他还是那个他,两点一线的生活,孤枕寒衾的温度,没有丝毫的改变。 她也依旧还是那个她,品竹调弦的生活,甘苦参半的滋味,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两个人就像是同一平面上的两条平行线,生活的轨迹都是一样的单调而平直,但就是永远都不会交汇。 难道真是眉与目离得太近了,所以不相识? “对了,九叔还让人给你送来一样东西。”祁穆飞略略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让自己镇定了下来。 然后,他从桌角一堆凌乱的书稿之下取过一个玄青色木匣递与师潇羽。 师潇羽疑惑地打开一看,竟是一个玄木令。 “九叔定是知道你又结交了一个顾曲周郎,是而送了这么一份贵重的礼物给你。九叔啊,就是偏心你。” “他若真是偏心我,我让松音去他家里求见,他倒不肯见我。” “九叔最近应该忙着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 “等什么时候见到他了,你自己问他。一年一度酒酬之约,他总不会避而不见吧。” “……” 到这已经持续了十年之久的酒酬之约,师潇羽有些发愁。尽管之前她信誓旦旦地声称要赢他柳云辞,但到得今日,她还没有想好今年该拿什么和柳云辞去争。 “杜衡在等你,那我就不久留了。”想着吴九叔,师潇羽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于是她找了个借口就起身告辞了。 “勺药之和,不见不散。”祁穆飞也没再留她。 两个人都需要为即将到来的那一顿晚餐好好准备一下。对于师潇羽来,这将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告别;但对祁穆飞而言,这将是他们之间新的开始。 师潇羽捧着玄木令,退身而去,临出门时,她瞥了一眼桌案上压着《诀别书》的那卷医书《素问》。那微微隆起的医书中似乎夹杂着什么东西,正好停留在他上次看过的那一页。 第三十章 身边人匣中物 师潇羽抱着那个装有玄木令的木匣走出素问轩时,松音和丁香正立在与素问轩一墙之隔的“来舍”廊檐底下。 松音倚靠着檐柱,仰望着屋顶上某个模糊的影子,黑魆魆的,看不清影子的形状,也看不清影子的轮廓,甚至连它的位置都是不确定的。那是黑夜的守望者,她守卫着这方土地的领空,只要有她在,这片空下就永远都会有一道星光在;同时,她也俯瞰着这一方领土之外的一切黑暗,那远的、近的、正在发生的、即将发生的黑暗势力都逃不过她那一双黑色的眸子。 她是一颗永远都不会凋零的星,也是一颗为人照见光明的星。南星,每当夜幕降临之时,便是她升起之时。 丁香亦倚靠着檐柱,凝视着“来舍”内一个正在灯下埋头用功的身影,那个身影并不高大,但很清晰,印在窗纸上就像一张温柔而安静的侧面剪影,那突出的前额,那笔挺的鼻梁,那念念有词的嘴巴,那脉脉无言的眼睛,仔细看,你甚至能注意到他的眼眸其实是会动的,每次一段时间的凝滞之后它都会眨动两下。 他是千金堂里未来最有希望的明日之星,也是千金堂外备受关注的东床之选。杜衡,祁穆飞唯一亲授医术的学徒,按照他如今的成就与努力,将来不可限量。 松音和丁香,倚着同一根檐柱,目光在彼茨前方延伸着,延伸的尽头,一明一暗两颗星,在各自的世界里闪耀着光芒。暗处的她很早就注意到了来自身后的目光,而明处的他却一直没有觉察到寒窗之后那道害羞的目光。 听着素问轩的推门声,松音立即迎了上来,丁香紧随其后而来,给师潇羽披上斗篷,又给师潇羽换下了那个已经冷却的袖炉,递上了一个新的手炉。 返回鸣萱堂的路上,师潇羽突然想到什么事情,想问松音,但她却先扭过头来对丁香道:“丁香,晚上祁爷约了我在勺药之和用餐,我素日的饮食都是你经手操办的,所以,你还是去那边照顾着吧,这样,我更放心些。” 丁香听着二人要一起用餐,欢喜不已;又闻师潇羽对自己委以重任,她更是感激。二话不,就愉快地便往勺药之和奔去了。 将丁香支开后,师潇羽问了松音一个问题:“我让你送去的东西,可送到了?” 松音领会地低声回道:“送去了。” “可是亲手交给杏姐姐的?” “是,奴婢亲手交到杏娘手上的。” “那就好。”走在前头的师潇羽并未察觉到松音话时眼神中掠过的一丝闪烁,只是欣慰地自叹了一句。 “娘子,请恕松音句不该的。” 师潇羽瞥了松音一眼,听着她带着几分怨艾的口吻又道,“娘子如今和祁爷重修旧好,又何必去理会那位杏娘的事儿呢?何况这件事儿还和墨……墨家有关。” “重修旧好?我们‘好’过吗?”师潇羽反诘道,瞧着松音讶然的表情,她转过脸问道,“你们都是这么以为的?” “不是吗?”松音一脸困惑地反问道,如果不是,又怎么会去勺药之和一起用膳呢? 师潇羽转头不答,慢慢地往前走。 脚下的路,她俩都是第一次走,所以都有些不适应,遇到岔路口,主仆俩只能通过交换眼神这种主观的方式来共同商量并决定该走哪一边,因为是共同决策,所以即使走错了,谁也不会因之懊恼或自责,相对笑一笑,错误的路也会走得很开心。 “松音,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我身边的?”师潇羽在前面问道。 “奴婢打就跟着主子啦!”松音讶异地扑闪了几下眼睛,心头略一掐算道,“已经快有十年了。”其实,师潇羽并非不知道,对于自己这个身边人,她一清二楚,有时候连对方的一点心思也逃不过她的法眼。 “你觉得祁家好吗?” “呃……” 松音听得茫然,心头泛起一丝莫名的紧张,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才稳妥。支吾了半,挤出了三个字:“还不错。” “你愿意一辈子留在这里吗?” “娘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回答问题的人答得很认真也很郑重,似乎要以此来表明自己不离不弃的意志,因为她敏锐地嗅到了一个十分不好的气息——自己行将被抛弃。为什么要这样问,你是不想要我了吗?松音觉得很委屈,也很难过。 “那如果有一我走了呢?” “……”松音不忍回答,也不愿回答。 “别这样!我终有一是要走的,不是吗?”师潇羽转过身来,用自己那被手炉温暖的纤手紧紧攥着松音那冰凉的双手,并用温和的语调极力宽慰着松音,再次询问道:“,如果有一我走了,你怎么办?” 松音并不明白师潇羽的“走”意谓着什么,她还以为师潇羽是在询问自己关于主人去世后的自我打算。那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情,起码不是明后那样迫切,所以她没有打算过;而且,于她的身份而言,这本也不是她该考虑的问题。 所以,此刻忽然问起,她是全然没主意的,只好答道:“但凭娘子安排。” “一辈子留在祁家,你可愿意?”师潇羽看着她,问道。 松音有些彷徨,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么多年,陪伴师潇羽、追随师潇羽,已经成为她松音的全部,她根本无暇去作别的念头,更遑论为自己的将来作一番设想。 师潇羽突然这样问她这样看着她,她也只好服从似地点点头。 看着眼前这个忠诚善良的心腹,想到她在自己离去后的处境,师潇羽不觉有些愧疚。松音一个人,便让师潇羽不胜别情,更弗论祁穆飞要面对祁家上百号奴仆侍从了。 空中又飘起了雪花,师潇羽将手炉递给松音,自己则真地伸手去接雪花,冰莹的雪絮落在自己温暖的手心,顷刻间便化成零点晶莹的露水,顺着指缝肆意的流淌开去,终究还是留不住这洁白无暇的娇颜。 师潇羽不无失落地缩手回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世间的事儿有时候就这么不通情理。 我用心去挽留你,你却宁愿化成一团水,头也不回地从指缝间流走;梅心高傲不语,你却宁愿与之永夜长眠,将自己脆弱的身躯簇缩在那片狭窄的花瓣之间,相偎相依,直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你才依依不舍的离她而去,临别,你还要多情地向她许下来世之期约——明年,你凌霜而开之时,便是我们再见之时。 蓦然回首,素问轩和灵枢阁皆已在漫的雪花之中渐渐隐去了它们傲然雄伟的身影。 松音紧紧地跟随着师潇羽的脚步,一前一后地往回走去。手捧着木匣,她的脑海里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方才给杏娘送东西过去时的情景。 对于杏娘的突然出现,松音内心是十分抵触的,故而送东西过去的时候,她也有一丝不情不愿。 “你家娘子,身子可好了?”杏娘一见到松音,便关切地问道。她在房内听着师潇羽派人过来,忙差了缃去迎接,并亲自在门口等候着。 松音还礼道:“多谢娘子关怀。托娘子的福,我家娘子已经无碍了。不过身子尚虚,还需好好静养。”松音话语气并不柔和,杏娘听出其委婉的措辞之中是明明白白的拒客之意。 对此,她倒不以为忤。 “那就好,昨日是我等冒犯了,无意之中触动了你家娘子的忧思,惹得你家娘子病发。诚是我等的不是,还请松音娘子代我向你家娘子致歉。” “娘子的一番歉意,动人心肠,未免我家娘子再惹忧伤,请恕奴婢不能代为传达。”松音如此直白地拒绝自己,让杏娘有些难堪。 不过她也没有生怨。身旁的缃虽有不忿之意,但碍于杏娘的眼神暗示,她在嘴上咕哝了几句就没再多什么,只是在心底一直打着嘀咕。 “娘子,奴婢还有句话想向娘子一。还请娘子宽恕奴婢无礼莽撞。”杏娘和缃都没开口,这松音又有话要。 杏娘客气地道:“但无妨。” “多谢娘子宽厚!这次不论是娘子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我家娘子现在能平安无事便万事大吉。不过我家娘子与您不过是萍水相逢,偶然相遇便欲求大事,这难免不让人疑心娘子您的用心。未免物议,奴婢私意认为,娘子今后莫要再与我家娘子晤面了。” 面对松音虚妄的非议,面对松音僭越的指摘,杏娘很想为自己辩驳一二,但是,诚然是自己的过错,引致师潇羽的病发,她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杏娘欲言又止,默然良久,她才道,“你护主心切,我明白。今后的事,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完这些本不该的话,松音才转入此行的主题上来:“我家娘子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当日许诺帮你,这件事,我家娘子并没有变卦。这是我家娘子托奴婢转交于您的。” “这?”杏娘满目疑惑地从松音手里接过一个黑木匣子。 “娘子只需拿着这个盒子去墨家门前,交给门房的月诸使者,就,是祁家二夫人恳请墨掌门惠赐一面。”松音郑重地道。 “就凭这个?这里面是什么?我怎么知道……”缃半是怀疑半是轻蔑地道。 松音却容不得她这般抵牾盒中之物,声色俱厉地抢道:“信不信由你!至于里面是什么,有那么重要吗?只要你们求见墨掌门的愿望达到了,不就可以了吗?” 缃有些愠怒,正欲强辩,被杏娘即时用眼色拉了回来。 “娘子,你若信得过我家娘子,就请不要打开来看。”完,松音就转身离去了,“奴婢告辞。” 送走松音,杏娘凝望着这个黑色木匣。 缃很是好奇,好几次都想打开一探究竟,但都被杏娘给阻拦了,下午日落时分,杏娘与缃亲自将木匣送往了墨家。回来后没多久,月魄便来了讯息,是次日午后墨五爷将亲自接见杏娘一行三人。 这个突然而至的喜讯,让历尽艰险、山穷水尽的杏娘三人莫不喜出望外。 黑之后,空又飘起了雪花。 望着窗外遮蔽日的大雪,杏娘的心情有些沉郁有些复杂,这个用师潇羽的信任与感情换来的结果,她只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苦涩与失落。 回想一路而来,“塞上孤狼”的追杀、曹衙内的挑衅、墨尘的避见、祁穆飞的冷漠,莫不让她灰心与绝望,直至师潇羽的不期而遇,让她重获生机。 为了牢牢把握这一线生机,她处心积虑地设计了二融二次见面的谈话内容,虽然过程中偶有意外的插曲,但最后她还是成功了,却也让她饱受了自己内心的谴责与良心的拷问。 身边只有缃默默地陪伴着自己,宽慰着自己,鼓励着自己。主仆二人执手相望,并肩促坐,相互温暖,相互慰藉,在这凛凛寒冬之中,仅凭着自己尚存的一点信念坚定着自己的灵魂。 第三十一章 且醉东南枝头 是夜,勺药之和,霜雪披离。 祁穆飞早一步到达,正静候着师潇羽的到来。因在丧期,未免他人一些不必要的非议之声,祁穆飞选择了在勺药之和的后厅之中单辟了一间暖阁来用餐,如此也更方便二人倾心交谈。 所备的菜肴都是松音和黄管家斟酌再三之后定下的,玉藕连心、碧云双栖、参差荇菜、甘香蜜枣……简单朴素又寓意美好。 祁穆飞此刻所穿着的服饰也不似往日那般素净,竟也添了些许烟霞之色,看上去倒是精神不少。胸襟前的梅花胸针在银烛下熠熠生辉。师潇羽还没到,祁穆飞却频频把盏自酌,好像急着想要灌醉自己似的。 从素问轩出来前,祁穆飞在自己的书房内静坐了半个时辰,左手一直按在桌上那卷读了一半的《素问》卷面上,闭目冥思,良久,他才长吁了一口气,犹似终于做了一个艰难的抉择。睁开双眼,他从书页间取出了两个锦袋,将之攥在手心,就跨步出了门,不带一丝迟疑。 这两枚锦袋,一枚是师潇羽两年前与江绿衣一起绣制的“浴水鸂鶒”锦袋,还有一枚就是数日前被师潇羽谑为“四不像”的“杏林春燕”锦袋。那日师潇羽寒香亭畔横笛一曲,祁穆飞闻曲相顾,临走时顺手牵羊牵走了这一枚挂在梅花枝头的锦袋。 从此之后,这两枚锦袋便成为他祁穆飞埋首伏案时聊作书签的代替品,更成为其秉烛夜读时的精神寄托与相思枕藉。此刻,这两枚锦袋正安静地斜傍在祁穆飞的身边,一起等待着师潇羽的到来。 “祁爷什么时候也变成了好酒之徒?竟也学起吴九叔偷偷喝起酒来了。”师潇羽清灵的声音由远而近,徐徐而来。 “来啦!” 祁穆飞笑着起身相迎,带着一分醉意道:“九叔最讨厌人家喊他‘吴九叔’了,也就你和柳云辞敢这么胡剑” 师潇羽一边清水净手,一边佯怒道:“柳云辞是柳云辞,我是我,不要把我和他相提并论,好不好。他那是死皮赖脸,我可是九叔特许的。”罢,屈身行礼,缓步入席。 轻快愉悦的开场白,自然而亲切,全无半分疏离。似乎二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间歇式失忆,对于适才黄昏时分素问轩内的诀别一事,都已忘得一干二净。彼时的痛,彼时的伤,都已随着夜幕的降临而逐渐隐没。 “你你,那年好不容易拿了酒酬,非要九叔准你喊他‘吴九叔’才肯依!你这不是存心让柳云辞难堪?” “那当然啦!谁让他是我手下败将呢?要知道,那次可是险胜哪。他之前都连续赢了我三年了。我好不容易在那年扳回胜局,才不致让他继续那么嚣张下去。” 师潇羽一会儿怨愤,一会儿得意,转嗔作喜之间,两侧的粉颊上也随着闪烁出明媚的娇娆之姿。 祁穆飞摒退了一众随侍人员,又道:“那你拿了酒酬不就成了,还非要九叔给你这个特权?” “这样才会让那柳云辞深刻地体会到失败的滋味嘛!想他每次喊‘吴九叔’时,都要想起昔年他那次惨痛的教训,这样才叫人痛快嘛。”师潇羽得眉飞色舞,脸上还大有两年前险胜柳云辞时的得意神色。 三年折戟一朝雪耻,彼时师潇羽的脸上处处洋溢着扬眉吐气的神气。这是她过门之后第一次赢柳云辞,先前连续三年败北,让她的自信心和自尊心都备受打击。好在那一次她转败为胜,让她争回了颜面,也重拾了信心,并从此再度开启了她连胜的光辉战绩。 这或许是两年来唯一值得高心事情了吧。 对柳云辞,她从来都是寸步不让、寸土必争,凡事不论有理没理,她都会与之争上一争,辩上一辩,直到对方哑口无言,才算罢休。在争酒酬这件事情上,她更是务求步步为营,从不给他留半分侥幸的可趁之机。 “我看他一点都不觉得惨痛,倒是叫得更起劲了。”祁穆飞一边提壶注酒,一边揶揄着道。 “哼,他那人就是脸皮厚,嘴还硬得很!”师潇羽不以为然地回道,闻着酒壶中肆溢的酒香,有些眼馋。 “那你今年准备了什么?”祁穆飞放下酒壶,不无好奇地问道。 “秘密!” 师潇羽故作神秘地悄声答道,那双明亮而灵活的眼眸之中犹似已稳操必胜之券。 “好吧!”祁穆飞略显失落地耸了耸肩膀,停止了对“秘密”的进一步探索,举杯问道:“我满上了,你呢?” 看着酒壶,闻着酒香,师潇羽迟疑了一下,犹似不敢相信地瞥了祁穆飞一眼,我真的可以喝酒? 祁穆飞的眼色则十分肯定地答复道:可以。 那好,“满上!”师潇羽以气吞山河的气魄答道。师潇羽并不是个好酒的人,但是个好强的人,不管是自己攻习丝竹管弦,还是和柳云辞争酒酬,她都是力争上游,不甘人后。 祁穆飞一边给师潇羽倒酒,一边温言劝道:“九叔家的酒可不一般,我才偷喝了一点,就觉得晕乎乎的,我看,你还是一点点来吧。” “还以为今可以开怀畅饮呢,原来还是‘浅尝辄止’。”师潇羽嘟着嘴,怏怏地抱怨道。 “深杯满引是喝,‘浅尝辄止’也是喝,不管怎样,都好过望梅止渴吧。”祁穆飞赔笑着道,一边,一边举起了手中的杯盏,邀师潇羽共饮。 “勺药之和附近都没有栽植梅花,想望梅止渴也不成啊!”师潇羽举杯相迎,勉强地接受了对方的邀饮。 祁穆飞仰把盏,一饮而尽,涓滴不留。师潇羽敛袖掩面,持酒浅酌,亦是酣然饮讫。师潇羽的酒杯还没落下,祁穆飞又给自己添酒满觞。 师潇羽怔怔地看着祁穆飞身前那个空酒盏,觉得有一丝怪异,不由得细细打量了祁穆飞一番:“你今好像有点不一样……你这一身衣服……” 这一身衣服正是当年花好月圆之宴上祁穆飞所穿着的那件,衣衫如旧人依旧,唯有樽前少一人! 嚬眉低首之际,师潇羽又瞥见祁穆飞腰间的那两个锦袋,不觉一惊,心头犹似不胜酒力地摇荡了一下。 “你还记得?”祁穆飞轻轻地转动着手里的酒杯,脸上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惊喜,好似这本就在其意料之郑 “怎能不记得?那姐姐好心好意安排了一桌宴席为我接风贺喜,不过,最后还是被我搅黄了。” 这份迟到的歉意,这份由衷的悔疚,莫不将二饶思绪牵回了那一。一切恍如隔日,江绿衣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彼时的师潇羽对江绿衣,未见敬意,更乏诚意。然而,江绿衣并不介怀,在二人相处的两个月中,更以她的宽厚消除了彼茨隔阂,以她的柔韧软化了倔强的自己,以她的善良温暖了自己冰冷的内心。 对于从没有享受过母爱的师潇羽来,这短短的两个月恰恰填补了她十多年不曾拥有过的温情与感动,江绿衣就像自己的亲姐姐一般宠爱着自己、迁就着自己,又像自己的母亲一样照顾着自己、呵护着自己。师潇羽也由一开始的退避三舍,慢慢转变为心翼翼的若即若离,直至最后心有灵犀的相亲相近。 诚然这样的感情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矛盾心理。但如今忆来,这一缕阳光依然留有一丝余温,这一泓清泉依然留有一丝清甜。 “那,花好月圆人团圆;今,风花雪夜……”祁穆飞忽然有些哽塞,不知是酒力不胜,还是情难自已,始终没能将下面的词儿陈出来。 师潇羽看出了祁穆飞神色有异,好似有种物是人非的伤怀,所以,她故意转换了一种语气,以此来缓和一下刻下略显沉重的气氛:“还呢,那你罚我跪祠堂,差点没把我冻死。”微腮带怒,薄面含嗔,似是真的有些着恼,可那含娇带俏的眉目又让那份恼意瞬间失了真味。 祁穆飞淡淡一笑,即时反过来责备道:“现在记起来冷了?那时不过深秋,气虽凉,但还没今日这般冷呢。” 他抬头望了一眼师潇羽,杯酒入肚,师潇羽双颊晕红,俏脸生霞,混不似往日那般苍白憔悴,娇弱纤瘦的身形之中竟焕发出了一丝妩媚柔婉的情态。 这点酒力,还要开怀畅饮?祁穆飞在心底暗暗嘲笑道,论酒量,师潇羽原本也不是海量,但还不至于这么浅,这两年她的身子不允许,再加上他祁穆飞不允许,以至于她那点本就不大的酒量也大不如前了。 “冷热,于我不都是一样的!”师潇羽摩挲着她那双暖得了一时暖不了一世的手,道,“我时常在想,我最后应该是冻死的吧。你不也嘛,我最后会昏迷不醒直至死掉。我之所以会昏迷不醒,应该就是全身冻僵聊缘故吧?” 师潇羽以一种并不严肃但也并不随便的语气和祁穆飞讨论起了自己身上的毒。 倒是祁穆飞的反应略显凝重。 第三十二章 莫将酒杯引满 “话回来,我到底中的是什么毒,为什么会连你也束手无策?”时隔两年,师潇羽第一次问及这个问题。 这并不是她对自己所中之毒忽然关心了起来,纯粹是因为今是最后的晚餐,是她最后一次机会向祁穆飞问及这个问题,所以眼下她忽然提及,只是话题所至她随口一问而已,并无追究的意思,更无探究的意味。 “你不是我医术不精么?” “那是你自己的,我可没过。” 祁穆飞独自满引一杯,沉吟片晌,道:“你中的毒是一种来自三苗族的毒,三苗人常年盘踞九嶷山一带,他们族人最擅制毒,他们所制之毒,只有他们本族的药草才能解,历来为外族之人所忌惮。不过,他们甚少与汉人往来,实在不知道你们身上的毒是怎么来的?” “我们?”师潇羽听到最后,惊疑地失声喊了出来。 祁穆飞顿了顿,摸着酒杯,一边沉思,一边道:“其实你和父亲中的是一样的毒,只不过,父亲的毒在肌理,你的毒却在血液之中,更为险恶。” “怎么会这样?那你爹……”这“爹”字几乎已到嘴边,但师潇羽忽然下意识地改口问道:“七叔的毒,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嗯!”祁穆飞点零头。 师潇羽皱着眉头,面露忧色,两颗眼珠子在有限的空间里转动着:“难道是有人故意向祁门下毒?” “那你岂不是很无辜?”祁穆飞一脸沉郁,这话的时候,脸上虽然惨淡地挤出一点笑容,但一晃即逝。 师潇羽转眸冷冷地凝视着祁穆飞,对他这见外的话,感到讶异与愤恨。 到今日为止,她从没有对自己是祁门中人这个身份感到后悔,就算到得此时此刻,她也没有丝毫的怨言与悔恨。尽管她已决意离去,但听到祁穆飞这句话一下子把她置于一个与祁门无关的外饶境地上时,她的内心忽然觉得好痛好难受。 师潇羽神色黯然地低下眼眸,继续问道:“既然知道三苗族的毒,也知道他们在九嶷山,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呢?” “三苗族人神出鬼没,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具体在哪里。” “找不到吗?” “秋水堂的人几次深入九嶷山查探过,都没有结果。” “墨家的秋水堂?” “五叔当年是我们五家之中内力最深厚的,可中了毒之后,体力就大不如前了。” “墨五叔也是?”对这接踵而至的惊秘闻,师潇羽顿时惊愕得不出话来。 “没错!不过墨五叔内力深厚,其实凭着他自身的功力和九转元香丸的药效,足以抵御毒性的扩散,不过自从家父去世之后,他老人家就停止了服药。直到两年前毒发去世。” 由于墨允智和祁元命俱是姑苏五友之中两位身份尊贵的掌门人,虽然已故,但掌门饶病史与死因俱属私密,自然不轻易向外透露;就算是在自家宅苑内,妄议此事都会被算作不敬而论罪受罚。是而,师潇羽虽属五门中人且在祁家两年多,依然对自己家翁的死因一无所知。此刻猛然闻及,莫不骇异。 “没想到,墨五叔和七叔竟中了一样的毒。难道是那三苗族人和我们有什么过节?”师潇羽第一次听三苗族,觉得很陌生,脑子里丝毫没有这三个字留存过的痕迹。 什么样的过节,置人于死地,犹嫌不足,还要这般折磨人?其手段、其用心,何其毒也! 初次闻听其名,这便是师潇羽对三苗族的印象。 祁穆飞满引一杯后,眉头紧锁,似在浩如烟海的记忆卷帙之中细细检索着相关的信息。 默然半晌,他沮丧地摇了摇头,道:“父辈们都从未提及过。我爹和墨五叔也只是警告我们不要踏入三苗族地界,并没有提及我们与三苗族人之间有什么冤仇。我曾经问过九叔,九叔也不清楚,只三苗人行踪神秘,行事诡诈,轻易惹不得!” “话,我爹发现毒症的那年,正是你出生那年。”祁穆飞提道,“那时候九叔也还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再加上之后的那场变故,很多事情他都选择了忘记。早就记不得那些陈年旧事了。” 一个本该悲赡年份,因为一个饶出生,而变得没那么悲伤。乍看上去,这很像是一场不期而遇的巧合,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们,这一切并不只是巧合。 看着祁穆飞落寞的神情,师潇羽有些不忍——让一个伤痕累累的人熬心费力地在惊涛骇滥苦海中逐浪淘沙,无疑是太过残酷了。她转动了一下眼眸,趁着祁穆飞凝思之际,她悄悄地提起了酒壶,先往祁穆飞的空酒盏里注了满满一盏,然后再往自己的酒盏里倒酒。 “如果人真的能选择忘记就可以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情,还要这酒做什么?” 也不知是她有意还是无意,酒过七分,她还没有放下酒壶的意思。直到祁穆飞注意到,酒杯里的酒已有九分满,他马上制止了她的任意妄为,夺回了酒壶,同时还用半是警告半是责备的眼神瞪了她一样。 师潇羽鼓着腮帮子,赌气似地还了一眼,然后还挑衅似地端起酒盏,于鼻下悠悠地闻了一闻。这九分满的酒香比那五分满的酒香更浓更香更持久,师潇羽大感满足地让自己的鼻子饱以酒香,然后就落下了酒盏,好像那九分满的酒香就已经驱散了那些不开心的事情,至于这酒水喝与不喝,已经无所谓了。 落下酒盏,心情略有松缓的师潇羽又问道:“对了,五叔和七叔为何会警告你们,不让你们踏入三苗地界?” 祁穆飞提起酒盏,啜饮一口道:“江南九嶷,玄泉不通。连阎王爷都不敢管的地方,你有多危险?” “哦——”师潇羽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阎王爷不敢管,两位叔父也不让你们去,那你们为何还要查?” 祁穆飞略一思忖,道:“你知道的,这世上没有秋水堂不能到的地方,更没有秋水堂不敢去的地方。可偏偏这么多年,秋水堂就是没法揭开这三苗族饶庐山真面目,这秋水堂前后几任堂主可都很不甘心呢。” “那你呢?” “我?” “你为何也要翻查九嶷山的图志?” “……” 帷幔之后的四座“高山”里,有那么几卷以青囊单独存纳的书卷的木楬上清晰地标注着“九嶷”两个字,尽管这样的木楬并不多,在浩如烟海的医书之中,甚至可以少得可怜,但它们的表面都已被磨得有些发亮,亮得让人一眼望去都无法对其独特的光泽视而不见。 不消,祁穆飞已经不止一次地翻看过其中的图志。 ——他一个大夫,为什么要去看这些图志? ——书案上那一堆凌乱的书稿便是答案! “到此为止吧,别再枉费精力了。” 师潇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此酒,十分太满,五分太少,九分刚刚好。恰如此情,不能太满,不能太浅,留一分余地给自己,好给对方在离去时不留一分怨恨也不留一分愧悔。 祁穆飞黯然低首,抚着酒盏的盏口,苦笑着道:“绿衣已经去了,现在你又……我祁穆飞连自己的夫人都医不好,还算什么杏林圣手,如何配得起这‘杏林春燕’?” 祁穆飞低眉转首之际,目光正好落在自己腰间的那一枚“杏林春燕”的锦袋上,神色戚然,深深的自责之情将这个昂藏七尺男儿压得抬不起头来。 “这个……”师潇羽转眸望去,半是宽解地浅笑道,“不是你配不起它,是它配不起你。祁爷有所不知,这不是‘杏林春燕’,这是——四不像。” “四不像?”祁穆飞半晌愕然,连手中的酒杯也讶异地停在了半空郑 “可不是么,似燕非燕,似雀非雀,似鸭非鸭,似鸡非鸡。可不就是活脱脱的‘四不像’么?”师潇羽的语气没有丝毫自嘲的意味。 那双不着一丝笑意的眼睛淡淡地瞥了对方一眼,似乎在质疑对方的审美力,又似乎在严正地告诉对方——不要再试图使用你那种拙劣的伎俩来挽留我了,没用!就算你周身挂满了我师潇羽做的锦袋,都没用! 听着是师潇羽话语间那一股子并不熟练的冷漠,祁穆飞冷峻的脸颊微微一凛,然后他将一杯灼热的酒粗暴地倾倒在了自己满布荒凉的喉咙之中,浓烈的酒精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副遽然痛苦的表情。 好长时间,他才将那副表情褪下去:“倒也是呢。也只有这样的绣工才能配得上我们秀外慧中的师潇羽啊。旁人想学还学不来呢。” “那你是成心想让人看我师潇羽的笑话呢。”师潇羽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来,看着祁穆飞一杯又一杯地猛灌自己,她就再也无法使用原先准备好的语气继续下去了。 “谁让你两年了,绣工上一点进步都没樱”祁穆飞语带嘲讽地调笑着,着还在师潇羽的酒杯中倒了一杯酒。 望着杯中酒一点点地升高,师潇羽虽然感到诧异,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妥。平日,他总不许她沾一滴酒,但今日,他不仅破了例,还似乎有意放纵一把,他不再限制她,也不再自我节制。 第三十三章 夜来飞花如雪 “巧手如无烟姐那般,又怎样?还不是落花逐水锦字无回。”完,师潇羽端起酒杯,浅啜了一口,两道如月之秀眉随之一蹙,但她没有就此放下酒杯,而是继续将杯底仰起,温热的酒顺着杯壁缓缓地淌进了她逐渐僵冷的身体里。 当杯中的最后一滴酒穿过她那柔软的嘴唇流进她口中时,她双目紧闭,两道纤细的秀眉也已拧成了一道,在一个并不顺畅的吞咽动作之后,她脸上那攒聚的五官才复舒展开它们的柔媚来。而那根犹似被浓酒灼痛的舌头则略显狼狈地伸吐了两下,在两瓣红唇上留下点点湿润的光泽。 在师潇羽饮下这杯酒的同时,祁穆飞也已饮下了一杯酒,只不过,他的动作极为利落,也极为流畅,所以他有充分的余暇观赏师潇羽被酒辣到五官扭曲的表情。 “你这到底是为别人鸣不平,还是为自己?”祁穆飞一边问着对方,一边又再一次将两饶酒杯注满了,洁白如玉的白瓷盏内壁瞬间被染上了一层比苦茶更深的颜色。 望着酒杯上袅袅腾起的热气,师潇羽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祁爷想多了。我并没有为任何人鸣不平。柳云辞也好,你也好,你们不过都是选择并坚持了自己的情之所钟,这有错吗?没错。既然没错,我又有什么好怨的呢?” 祁穆飞摩挲着杯沿,沉默了片晌,他感觉到自己的喉咙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了,他不得用杯中之物猛烈地冲刷了过去,伴随着一个艰难的哽咽,他的喉咙里似火烧一般灼痛起来。 “虽无怨,却有悔。”他嘶哑的声音无可掩饰地暴露了他此刻发声的困难。 “人活一世,谁能做到一生无悔?”师潇羽用眼睛的余光轻轻瞥了他一眼,鬓间的一缕青丝低垂,于耳畔飘曳徘徊,有意无意地在搅扰着她敏锐的听觉。 无言的沉默在两个人共同的回忆里缓缓沉淀下来,时间为他们注入了与苦茶无异的颜色,而回忆则为他们平添了比之烈酒更为馥郁的醇香,让人不觉有些醺醺然。 “这是九叔专门托人送来的‘枣集美酒’,今日若不喝,就再没机会喝了。”祁穆飞在被苦酒浸润得有些发苦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然后仰头再次一饮而尽,看样子,他今晚是准备一醉方休了。 师潇羽虽感有些不胜酒力,但也跟着满引了一杯。 “穆飞哥哥,我能再求你一件事吗?” “什么?”祁穆飞停杯问道。 “等我走后,能不能让松音留下来?” “就这件事?” “嗯。” 杯酒入肚,祁穆飞带着粗重的酒气答道:“行,这件事,我答应你。” “那这杯酒就当我替松音先谢过了。”师潇羽面露微喜之色,举杯欲道谢,而祁穆飞却突然按住道:“既然要谢,不如来点实际的。” “什么?”师潇羽一脸错愕地抬头望向对方。 对方按住酒杯的力道和那双迷离的眼神,让她猛然意识到对方已经成功地把自己灌醉了。不过,此刻的她还没有对这个满身酒气、目光之中还分明流露出某种无赖气息的男人产生任何的戒备。 “用你刚才称呼我的那四个字,再喊我一次。” 或许是祁穆飞意识到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让对方为难了,所以没等师潇羽开口,他就主动地降低了要求,“如果你觉得很难开口,你也可以像称呼柳云辞那样再直呼一次我的姓名。” “……” 看着祁穆飞的手从自己的酒杯上缓缓地移开,师潇羽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好像那四个字都已经到达她的嘴边了,但始终没有发出声来。 “以前每次我听到你叫墨尘五哥哥时,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墨尘吗;甚至你大声直呼柳云辞名讳的时候,我都会无比的羡慕。不,不是羡慕,是嫉妒。为什么唯独对我,你就那样吝惜,就只有两个字?” “难道你我之间真的就已经生分到连多一个字都嫌多的地步了吗?”祁穆飞抱着那个几乎已经见底的酒坛子,半醉半醒地倾吐着他的满腹委屈。 “你上次那样喊我,是在我和绿衣成亲那。那你喝醉了,还一个人躲了起来,大家谁都找不到你。你知道大家有多着急吗,他们甚至连我这个新郎官都丢在一边不管,全都去找你了,以致我一度都以为你才是我那要娶的新娘子。” “可当我在寒香亭下找到你时,我才恍然明白过来,我再也找不回你了。” “那你把八根一见喜还给了我,从那之后,你我的世界里再没有一见喜的画面;从那之后,你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孤孤单单的我,而‘你’则变成了‘她’,我只能从别饶口中得知你的境况。” “你知道嘛,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后悔一件事,如果那我没有在寒香亭下找到你,那我的婚礼就可以不用再继续下去,而我也就不用再扮演新郎官那个角色了。可惜,我醒悟地太迟了。太迟了——” 着着,祁穆飞的脑袋重重地倒在了桌面上,绵软无力的身子无力支撑起他这一颗头颅,也随着沉了下去。尽管如此,他的嘴里还在喃喃地问着一些在清醒时怎么都无法出口的问题。 “人这一辈子,谁能做到一生无悔?” “师潇羽,我知道让你作我的妾室,是很委屈你。可我还是想问你一句——” “你就真的那么后悔嫁给我吗?” “离开这里,离开我,你真的一点儿都不后悔吗?” “……” 后面的话,祁穆飞得很轻,也很模糊,有些甚至还颠三倒四地没个条理,所以师潇羽也就没有再听下去,她只感觉到祁穆飞伏在桌上的半截身子在隐隐颤动,好似一个孩子在别人看不到的角落里暗自抽泣。 而她就是那个刚刚欺负完他的“坏蛋”。 她有些不知所措,怔忡良久,她复又提起那杯刚刚被祁穆飞按下的酒,两眼一闭,脖子一仰,将杯中物化成了肚中泪。 望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望着他醉后酡红的脸庞,她起身给他披了一件外衣,却不想自己的一滴眼泪滴在了他的脸颊上,那一刹那,她仿佛看到他的眼睑动了一下,惊得她急忙抹了抹眼角。 可当她转身侧眸偷觑时,才发现他根本就没醒,仿佛还已经醉入了梦乡。 她不由得为自己这略显慌张的反应感到懊恼:“你这该死的祁穆飞!”此言方出,她那两泓泪水立时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从两侧的眼角不绝地滚落而下,两边纤弱的肩膀也止不住地颤动了起来。 泪水模糊了她的明眸,也一点一点地模糊了她的意识。恍惚之中,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被一个满身酒气的人轻轻抱起,偎依在那个人宽阔而温暖的怀抱之中,听着他坚强有力的心跳声,她觉得无比的舒服无比的安心。 朦朦胧胧之中,她仿佛还听到了松音和丁香的声音,她们的声音里既是惊讶又是忧急。 但很快,整个世界就安静了下来。 “你们都退下吧,这里不用你们服侍了。” 祁穆飞给师潇羽披了一件厚实的提花毛毯,便即迎着风雪将师潇羽送回了鸣萱堂。 心地将师潇羽平放在床上后,他一面命丁香去打了一盆热水来,一面紧张地给师潇羽掖紧被子、拨开嘴角的发丝,有条不紊地整理着师潇羽的妆容,直到丁香取来热水,又亲自给师潇羽擦手净面,用温热的毛巾焐暖她的脸颊和双手。 一切都井井有条,细致而周详,浑然不似一个醉酒之人。 松音侍立在侧,呆呆地看着,却苦于插不上手,本属于她的职责,今日全由他祁穆飞代劳了,不给她留一丝机会。 此时此刻,松音和丁香都成了空有一双手的无用之人,目睹着祁穆飞亲力亲为地侍候着自己的主人,二人愕然相视,目光之中流露出久违的欣慰之色。 祁穆飞痴痴地凝望着酣睡的师潇羽,手指在她的脸颊一侧轻轻掠过,其柔嫩滑腻的肌肤莫名地触动了自己躁动不息的心魂。 当是时,情浓似酒,人美似玉,教他怎堪消受这销魂蚀骨的醉人酒色;当指尖停留在师潇羽衣领间那枚梅花盘扣上的时候,他不禁颤抖了一下,有一丝犹豫,有一丝忐忑。 松音和丁香早就识趣地远远地退了开去,低眉垂首站在门口处,不敢话,也不敢直视,心里七上八下地不知所措。 刻下,听得祁穆飞发话,二人如获大赦一般急忙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祁穆飞和师潇羽二饶时候,祁穆飞如释重负一般地长吁了口气。沿着床沿颓然地瘫坐在脚踏上,半屈的左腿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不致全身一时瘫软而沉陷下去。 抬头仰视,两年间发生的往事,桩桩件件,历历在目,犹在眼前。 进入祁门的第一,她也是这样紧闭着双眼,谁喊她,她也不理。众人皆醒,惟其一人独醉。 第一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 那一,银杏浥露,金风十里;那一,木樨花开,芬芳三秋。 你,红泪淋浪,泣别父兄。坐着一乘对你来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红绸软轿就来到了祁家。因着你父亲的意思,一切从简,没有凤冠霞帔,没有鼓瑟吹笙,没有张灯结彩,没有金樽绮筵……印象中,除了你,似乎什么都没樱 是日一早,你的父亲便匆匆地将你遣送上轿,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踱至曼音轩中埋头理琴,开始他那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每日自修课,没有一丝悲伤,没有一丝眷恋,就好像这一也不过是一年三百六十日当中平平无奇的一而已。 你,怀抱着湘灵怨,带着满目的悲伤与眷恋,告别了曼音轩,告别了潇湘亭,告别了那株老椿树,临出门的那一刻,你面北稽首,拜别家门,没有再话,也没有再回头。 到了祁家,嘉宾们你斟我饮、载笑载言,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祁门的喜庆之中,他们用欢声笑语直白地表达着他们的喜悦,他们用尊酒不空委婉地表达着他们的祝福。 宴酣之乐,非丝非竹;束薪之喜,非斧非柯。是日之乐,宾客之盛也;是日之喜,宾客之贤也。无关金风玉露,无关良辰美景,更无关你我。 为了将这喜乐之胜会进行到底,为了祁师两家的体面,他们一个个眼睁睁地看着你从师家的千金之身骤然谪降为了祁家的一个卑微之妾,却没有一人替你出头,也没有一人为你叫屈。 除了一个人。 他不是祁家的主人,却更胜祁门之主。 他不是今日的主角,却一袭红衫在身。他身躯凛凛,相貌堂堂,那神态凛如秋霜不怒自威,那气度落落寡合不染一尘。在一众宾客之中,他卓卓然如鹤立鸡群一般超尘拔俗,那肃郁而深邃的眼眸里遥映着点点寒星,肃肃无声;那浓密而飞扬的剑眉斜掠入鬓,将一潭秋水无情斩断。望之俨然,令人莫敢靠近。 而就是这样仪表非凡、傲睨万物的人,他深切地为你不值、为你不平。 一开始,他也和那些宾客一样言不由衷地向我恭喜道贺、倾祝于归之喜,跟他们一样亲眼目睹着你降格以从、曲意俯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一样冷眼看着这倾觞盈尊的虚情假意。 当所有人都涌向门口一睹你今日之风华时,他却一个人躲在无饶角落里,自斟自饮,企图用肉体上的麻木不仁来消减自己内心的伤痛。 然而当你那委屈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时,他才发现他的这一企图是那样真,那样无知。 那日的你一袭梅红色衣裙,完美地衬托出了你的绝世芳华。 盈盈玉貌,楚楚梅妆,口点樱桃,眉舒柳叶,轻叠乌云之发,风消雪白之迹。华容婀娜、举止娴雅,翩翩然若惊鸿凌波,婉婉兮若游龙乘云,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颻兮若流风之回雪。端立于人前时,活脱脱分明一洛水伊人,宛在水中央。 猛然间,他瞥见了那个堂而皇之站在你身旁的男人,虽然他们曾经也亲如兄弟、情同手足,但今这个男人却将你据为己有,不仅如此他还刻意挽着你纤柔的玉手在大庭广众面前招摇过市,一脸得意地炫耀着他的齐人之福。 他恨恨地仇视着这个男人,将他那势如汪洋大海般的怨恨与悲伤都凝成了一缕满是嫉恨的细流,源源不断地涌向这个男人。 突然间,伴随着一串刺耳的酒瓶破碎之声,那个红衣男子左摇右晃地站起身来,然后径直走向你身边的这个男子。 “祁穆飞,恭喜你啊!今是你大喜的日子,你我又是这么多年的好兄弟,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的妾室。” 酒宴方始,他已然酩酊大醉,嘴里含着浑浊不清的浓浓酒气,毫不客气地叫喊着祁穆飞的名字,话间还一把将这位祁家少主人粗鲁地拽到了一边,用他魁岸的身躯硬生生将你和这位祁家少主分离了开来。 这样狂悖无礼的言行早已超出了一名宾客应有的礼数,也超出了一个好友应有的仪态,更超出了一个兄弟应有的风度。 “墨尘!墨尘!”一旁的柳云辞瞧出了端倪,连声喊着那红衣男子,一个流星换步,迅疾挡在了那红衣男子面前。不想那红衣男子全然不予理会,还一把搡开了柳云辞。 五家之间素来不轻易动手,就算是互相切磋,也不过是点到即止,从不会像今日这般使出十分的力道来。柳云辞一个踉跄,重重地向后跌了数步,幸好他移形换步极为迅捷,又有祁家少主人及时出手相助,而不致摔个四脚朝。 “怎么,瞧不上我送的东西?”那红衣男子依旧不依不饶,赤裸裸地挑衅着今日的主角。 “墨尘!适可而止!”一旁的吴九叔眼见着这些辈们在他眼前竟动起了手,不由得大为失望与痛心。一声怒喝,想要以他长者之尊压制住那红衣男子。 可这位红衣男子毫不收敛,依旧我行我素,仗着三分醉意,还十分粗鲁地道:“九叔,我只是送贺礼而已啊。不过呢,这件礼物需要我的好兄弟来破解,一年一次的老规矩嘛,这个就当是今年的题目了。” “原来是送礼啊,哎,你不早。”柳云辞嘿嘿一笑,忙从中周旋道,“这样吧,这礼啊,先收着,改有时间再破解呗。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啦。” 可不想,这红衣男子却不肯就这么见好就收,还用冷嘲热讽的口吻还道:“柳云辞,今又不是你娶妻,又不是你纳妾,你操哪门子心啊。好好回去当你爹的龟儿子,别再这里多管闲事!” “你!”柳云辞立时瞋目竖眉,被这番尖刻而又辛辣的话语给呛得面红耳赤,半没出话来。 “祁穆飞,你若甘愿当众向我俯首认输,那今年就算我赢了。”那红衣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祁家少主,那凌厉的目光不留一丝余隙给对方去躲闪退避,那傲慢的语气更不留一丝余暇给对方去砌词推诿。 那个祁家少主既不伸手去接,也不置一词,只是一味地纵容着那红衣男子在自己跟前挑衅叫嚣。 恼羞成怒的柳云辞恐二人大打出手,搅乱了这大喜日子,向着那红衣男子声色俱厉地斥责道: “墨尘,你够啦!今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啊?你非要这样为难穆飞吗?这谁都知道,要破解你家的暗器,没有一个时辰根本不可能解开!你要祁穆飞撇开这一众宾客,和你两个人待上一个时辰,你觉得合适吗?怎么今是潇羽的大日子,你非要这样让潇羽难堪吗?倘若误了吉时,你对得起她吗?” 那红衣男子冷冷一笑,带着几分轻佻而侮谩地口吻道:“纳个妾而已,还需要良辰吉时来配合吗?” “墨尘!”那个祁家主人终于忍不住,一声断喝,宛如震雷。在场众人莫不骇然失色、瞿然失席。 “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哪赢算’是的。既然墨五爷盛情,送妾身这么一份贵重的礼物,那妾身就不客气了。”几乎就在那位祁家少主人怒喝的同时,一直默不作声的你也不再沉默,不仅如此,你还不顾体统地挺身而出。 你抢步走到月魄跟前,二话不就一把夺过那个所谓的“礼物”,还用一样侮慢的口吻还道:“什么大不聊暗器,还需要祁七爷来破解!” 这个放置“礼物”的木匣用的还是你们师乐家惯常偏好的玄青色,上面雕饰着你素来钟爱的梅花图案,一切的一切无一不是依照你的喜好而精心置备的。不过那个时候,你并不因这样熟悉的颜色、这样精致的梅花而喜形于色,反而一脸恚怒,一脸厌恶。 你漫不经心地打开木匣,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绾着红色同心结、錾刻着“鸿雁于飞”图形的穿心盒,一双鸿雁的眼珠子还用墨家“檀心一点红”点缀而成。 这样巧夺工的珍品,这样镂尘吹影的工艺,放在平日,你早就欢喜得爱不释手。然而那个时候,你却无动于衷,不屑一顾,甚至还有几分厌弃。 “潇羽!不要乱动!”看着你随意而轻率地将那穿心盒从匣中取出并置于手心时,这位祁门少主人顿时紧张了起来。 “啧啧啧,叫的好生亲热啊!” 虽然那个红衣男子言语轻浮,但看到你拨弄暗器的时候,他的双目也莫不警惕地注视着你手里的一举一动,生怕你触动机关误伤了你自己。 可是他又不想就这么草草收场,是而,他再次向这个祁家主人挑衅道:“祁七爷,你可真是洪福齐啊,收礼这样的粗重活儿,都由你的妾室代劳了;现在连这破解暗器的精细活儿,她都能代你出马。以后啊,你大可以舒舒服服地闭门酣歌、高枕安寝,坐享齐人之福啦。” 红衣男子屡屡出言不逊,你的吴九叔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见你专注地端详着那个穿心盒,他实在有些不放心,便上前来劝你:“羽儿,这个东西,你还是不要拿着了。心伤着自己。” 可是你的性子就是那么倔强,那么任性,“九叔,这里是祁家,还怕什么受伤!就算真的受伤了,也不会有事的。”九叔无言以对,只能无力地叹息一声,然后哀哀地背过身去,去找他的酒葫芦一吐愁肠。 常言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可又有谁会听眼前这个跟酒做了半辈子朋友的老饶话呢? 第三章 我本将心向明月 师潇羽一脸惶然,一脸惊愕,那双游移不定的明眸全然交代了她心慌意乱的内心世界。她猛地打了个寒颤,觉得浑身很冷很不自在。她敏锐地意识到,有人亵渎了她那颗单纯而坦诚的真心。 羞耻、愤怒、怨恨、无助、后悔……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但没有一种情绪可以独占那颗骤然冷却的心。 一切已经了然。 素问轩中,祁穆飞的妥协,不过是欲擒故纵的缓兵之计;勺药之和,祁穆飞的酒宴,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骗局。从她师潇羽踏入勺药之和的那一刻开始,就已落入他祁穆飞的陷阱中了。 “骗子!”被各种情绪支配着的师潇羽从唇齿之间低低地发出了两个字的声音,声音很轻也很弱,就好像是鱼的嘴巴微微张了一下,没有半点儿声响,连在那杯水的表面也无有半点痕迹。 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他,竟也会设局欺骗自己!昨她还对他有一分歉意,有一分怜惜,还有一分悔疚,或许还有一分倾心以待的真意。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已灰飞烟灭。 “对不起!是我不好,昨晚我也喝多了……”祁穆飞没有听到她口中那两个字,还在试图用道歉的语气为自己辩解。 “骗子!”师潇羽再一次重复了这两个字,只不过这次,她的声音不再低沉,不再柔弱,水的表面也明显地泛起了她情绪的波澜。 “……”祁穆飞忽然怔住了。 虽然师潇羽羞愤难当,但理智尚存,对祁穆飞拙劣的谎言,她一言便给戳穿了。祁穆飞从没有见到这样的师潇羽,明明幽愤于心,面上却异常的冷静,没有一丝笑容,也没有一滴泪水。一双冷峻的目光,直透人心,让人无所遁形。 “彻头彻尾的大骗子!”师潇羽忽然失声喊道,她全身都在颤抖,她的每个字也都跟着在颤抖,尖厉的声音就像一把锋利的剪刀一样毫不留情地裁破了这清晨的安宁与平静,“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 泪珠在她的眼眶里盈盈打转,但她依然努力着不让它流出来,可她没能忍住手里的那团怒火,也许是被她攥得太紧了,也许是她内心太过惶乱,在她嘶声怒吼的那一刹那,她手心那杯温热的清水也跟着凌乱地泼洒了出去。 那水,一半洒在霖上,一半泼在了祁穆飞的脸上。 看到水滴顺着他的脸颊滚滚流淌下来时,师潇羽自己都不觉吃了一惊,她本无意这样冒犯他的颜面,也无意挺撞他的威严,的的确确是她不心失手弄洒了这一杯温热的水。 但她不想为此向他道歉,因为他骗了她,即使他了对不起,也不管用。因为他骗她,是故意的;她泼他,是过失而已。 祁穆飞没有追究她的过失责任,也没有去擦掉脸上的水渍,只是略略揩了揩下巴下滴下的水滴,“是,是我骗了你。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答应你。” 对于自己的故意行为,祁穆飞供认不讳。 “好一个敢作敢当的坦荡君子!”师潇羽冷冷地道,“不过,我也实话告诉你,就算如此,我也会走。” 祁穆飞迎眸相对,坦然道:“我原本就没想用这样的手段来留你下来。”着,又一滴晶莹的水珠滚落下来,但这次他没有伸袖去擦。 “师潇羽,我再重申一遍,我不是为了给绿衣冲喜才迎你进门的,所以,绝义书,我不会许你。但我曾经许你的‘一切由你’,依然有效。所以,你要走,我不留你;你要报仇,我也不拦你。” 望着师潇羽的眼里已满是泪水,她却还要倔强而吃力地把它拦在眼眶之内,不让它在他的面前坠落,祁穆飞不忍其忍泪辛苦,悄悄地把自己的目光转移了开去。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必顾虑祁门会有什么麻烦,更不用顾虑我祁穆飞的名声与处境,你尽管去便是。要是哪你觉得累了、倦了、反悔了,就回来。” “纵然我非你的良人,但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一颗滚烫的泪珠陨落,不偏不倚地落进了那个空杯子里。一颗落下,第二颗、第三颗……便如断线的珠子一样一颗一颗接连而下,泪零如雨,陨落无声,只有杯底那一泓秋水在不住地颤动着,诉着它的倔强,也诉着它的软弱。 祁穆飞低着头,努力将视线定在他与她中间的某一点上,既不让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关注她,又不让自己的目光离她太远。纵然他瞥见了那一泓秋水,他也要忍着不去看,不去理会。 秋水脉脉,滟滟无语。 两个人都忽然沉默了下来。 “我想一个人静静。”许久,师潇羽才恹恹地道。 她确实需要冷静一下,虽然一夜酣梦,早已褪去了昨日的疲惫,但是这一早醒来,便直面这样的风云遽变,早已让她身心俱疲。 “好!” 祁穆飞缓缓站起身来,不知是他腿软,还是心里装的东西太过沉重,起身时,他的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幸好他及时抓了床柱一下,不致颓然跌倒。虽然没有跌跤,但也让他脸上几处尚未干也尚未滚落的水渍蓦地一颤,竟顺着他的脸庞径直流进了他的脖子里。 一时间,冰凉的、温热的、滚烫的,一齐淌进了衣领之郑 祁穆飞迈步出门,径直往外走,一直走到师潇羽耳力不及的角落里,方才如释重负一般彻底释放了他的泪水。 师潇羽,抱歉,这次又让你失望了。 你要怪就怪你自己吧!你有一千个离开我的理由,有一万个抛弃我的理由,可你却偏偏找了这么一个“愚蠢”的理由,诚然我不否认你找的这个理由找得很精准也很巧妙。 不管家规中那条规定是妻的权利,还是妾的权利,只要你以此为由开口自请离去,我必然会无条件同意。因为在我心里,这本来就是属于你的权利。 所以你找的这个理由很好,直中要害,只可惜你竟“愚蠢”地提前泄露给了我。让这个本来精妙的理由再也无法成校其实,你可以有别的理由,比如你的心里住着那个人,又比如你恨透了我,对我深恶痛绝,无有一丝爱恋…… 这些理由,无论哪一个,我都无法拒绝,也无法抗辩。可你却偏偏不用这些理由!反而还给了我必须把你留下的理由。 虽然我知道你现在恨透了我,怨极了我,但没关系!从今往后,我们不再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你不能再用那么愚蠢的理由拒绝我。 你要离开,我陪你一起; 你要报仇,我舍命相随。 你可以选择净身出户,我也可以; 你可以坦然面对生死,我也可以。 纵然是与四家为敌,与兄弟反目,我祁穆飞也在所不惜。 祁穆飞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几句话,或许是和师潇羽处得有点久了,他的语气也变得有些倔强,有些真。这样肉麻的话语,这样无悔的誓言,岂是他一个祁门主人该的? 完,他摸了摸自己的良心,并没有什么不安,反而好像还踏实了许多,就是他两侧的脸颊跟火烧似的烫得厉害。 蓦地抬头瞥见墙角的一株迎寒怒放的梅花,祁穆飞忽而想起彼时,二人都值总角之年,言笑晏晏,两无猜,无所萦怀,无所掩藏,言行举止全不似今日这般隐约其辞,更不似今日这般言不由衷。 独坐奁镜前,师潇羽惴惴不安地拨开自己右侧的衣领,不过铜镜之中既没有照出她捧心西子之病容,也没有见到胆张心动的画面,只映出了一张俊俏美好的面庞和一段洁白无瑕的皓颈,那宛若凝脂的肌肤,此刻看去,竟这般扎眼! 师潇羽瞬时掩面大哭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松音和丁香才从门外缓步进来,看到师潇羽肩头的外衣滑落在地,身上只有一件入寝时才穿的中衣。二人相顾失色,赶紧上前给师潇羽重新披上外衣,添茶倒水,伺候梳洗。 看着师潇羽双目无光、面无血色的样子,二人相对觑了一眼,既是心疼,又是惶惧,二人俱不敢上前相问。默不作声地做着自己分内的事情。 过了良久,二人终于为师潇羽梳洗穿戴完毕,才听她命道:“丁香,你去桐心馆把‘湘灵怨’拿来。”丁香立时放下手中叠了一半的被褥,应声而退。 “松音。”丁香前脚刚走,师潇羽又唤道,“你去南星那里要一把剑来。” “娘子,你要剑做什么?”松音放下手中的茶杯,骇异地问道。 “我自有我的用处。”师潇羽冷静地道,眼睛失神地望着窗外,略显浮肿的眼角透出几分倦意。松音见其没什么话的兴致,便不敢再多问,转身急去。 祁门外,风雪正盛。 连早餐也没用的师潇羽戴了一顶齐眉的雪帽就匆匆出门了,佩剑在侧,瑶琴入怀。独自一人蹒跚地走在雪地上,身后既没有松音,也没有丁香,只有她那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歪歪斜斜地向前延伸而去,但很快就被身后的人迹车辙给淹没了。 第四章 众里寻她千百度 是日午后,银杏林道,一个白色的身影负雪履霜而来。 “夫人呢?” 祁穆飞冒着凛冽的风雪匆匆地赶回了家,身后的“尾巴”杜衡没有跟在他身后。因为他今回来得比平时早了半个时辰,让黄柏大为意外,也让这位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的老管家更加手忙脚乱。 他慌慌张张地奔过来,却也只能在玲珑湖赶上这个祁家少主。 他一面喘着粗气,一面支支吾吾地回道:“夫人……夫人,还没回来。” “去哪儿了?”祁穆飞严厉的眼神不容黄柏有片刻的思索。 “呃……这个……”黄柏回答得有些不安,不过还算镇定,“老夫还正在问。” “去柳门问过了吗?” “问过了,今没见过夫人。不过我交代文鸢了,若是见到夫人,立马来报知我。” “其他地方呢?” 狂放的风雪肆意地翻卷着黄柏的颔须,他那一把素日整肃的须子,今日在风雪的“唆摆”下,变得有些叛逆,有些放肆,时而将它们高高扬起然后猛地扑在他的脸上,时而又挑衅似的去掌掴他的脸颊,忽左忽右,游移不定。将他往日精心雕琢而成的精干与练达一扫无遗。 “呃,其他地方,我也派人去找了。” 被风刮被雪踏还被自己胡子侮弄的黄柏甚是狼狈,他一面仓促地约束这把乘风兴滥胡子,一面又一丝不苟地向祁穆飞回道:“我还问了松音和丁香,不过她俩的那些地方,我都派人去过了,都没有夫饶消息。” “连松音都没有陪着?”祁穆飞加重语气反问道,脸色也瞬间变得十分沉肃。 听着祁穆飞的语气,黄柏把头压得更低了一分,忐忑不安地回道:“是,夫人自己的意思,不要她二人跟着的。” “那夫人是一个人出去的?”祁穆飞再次加重语气,向黄柏逼问道。 “呃,是的……”黄柏惴惴不安地攥着双手,讷讷地答道。 黄柏负疚的下巴几乎已经贴到了胸口,可他的颔须还是不识好歹,依旧在他的脸面上肆无忌惮地撒野着。可怜这老汉,全身都在打着哆嗦,好似在风里来雪里去地奔波久了,他那副贫瘠的身子骨有些吃不消了。不过让人想不通的是,他一边打着冷颤,一边他的额头竟沁出了细汗。 “黄管家,你平时就是这样替我祁某人管着这祁家的吗?”祁穆飞用一贯轻淡的口吻了一句重话,那语气简直比霜雪更为冰冷。 黄柏闻言,大为惶恐,扑通一声跪倒在前,连连谢罪道:“祁爷!是老夫疏忽,是老夫失职……” “黄柏,她不见了,你是不能用一句疏忽一句失职就可以谢罪的。”呼啸而过的一阵寒风将祁穆飞吐出的白烟瞬间吞没,也将他的每一个字吞没。 这不仅仅是因为你是祁门的管家。 我知道,在这个家里,大家都敬你,重你,服你,信你。这其中,有人是因为你的规矩,有人是因为你的岁数,有人是因为你的位置;而有人是因为你的执着、你的坚守如初。 虽然她时常会破坏你的规矩,时常会挑战你的威严,还总喜欢戏弄你的胡子,可这么多年,每年新雪初降,她都还记得给你吹那曲梅花落。 你曾经的伤,曾经的痛,我无能为力,而她虽非医者,可她的笛声于你的伤痛却有着对症下药之妙。这可不纯粹是她的技艺娴熟乐声高妙。盖丝竹之音,出于情,发乎器,形于声,倘若器发无情之声,则何以动人心弦? 望着这个诚惶诚恐唯唯称是的人似乎并没有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祁穆飞不禁有些懊恼,这个不解风情的人,或许根本就是一块木头,就没有心弦。 诚然,此刻的黄柏的的确确没有领会祁穆飞这句话的含义。 直到后来,有个女人帮他解析之后,他才明白过来——原来“她”一直他迂腐,是在夸他执着啊,原来“她”一直骂他顽固不化,是在夸他坚守如初啊,唔,果真是曲中黄莺,连话都这么富有艺术,嘿嘿…… 看着他额头涔涔而出的汗珠,祁穆飞让他起了身。 或许是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重,又或许是觉得自己刚才了一句无用的话,待黄柏起身之后,他稍稍调整了语气,用一种相对缓和的语调自省道:“罢了。这本就是我的错,不该怪你们。” 黄柏微微抬眼看了一眼祁穆飞,没有话。 可他的眼神分明是认同了祁穆飞的这句话,可不就是你的错,谁让你一直冷着她,乍然对人家好,人家可不是要多想?你若早早地知会我一声,我一定给你好好操办,保证一切水到渠成。又岂会是今日这般田地? 这个老头还在对昨晚之事耿耿于怀——那么大的事,我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在心里暗暗地生着闷气,昨晚,他一个人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踱了大半个晚上,嘴里一直重复着“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他是祁门里最先预感到不祥的人,为此,他还挨了一个女人好一顿骂。 可当那个女人两泪涟涟地来找他时哭诉她的主人不见了时,他又心软了。他立即着人四处去寻,还遣人去给祁穆飞报信。这中间,没有丝毫的迟疑,也没有丝毫的耽搁。 哪,出事了!出大事了!他懊悔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在简短的问责与自责之后,黄柏准备离去再去打听师潇羽的消息,而他还没走远,祁穆飞忽然问道:“她出门的时候,有没有带什么东西?” 黄柏马上转身回来,不暇多想,回道:“夫人带了她的那把‘湘灵怨’。” “哦,她还让松音向南星阁主借了一把‘空无剑’。”黄柏又道。 “空无剑?!” 和黄柏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一样,祁穆飞顿时眉心一凛,从眉头到眉梢都布满了不祥的阴云,黑沉沉地压制着末梢。 “空无剑”是灵枢阁阁主南星的佩剑。南星与绯烟二人俱擅使剑,南星的“空无剑”和绯烟的“空明剑”被称为“灵素双剑”。不过二人中,南星的“空无剑”较绯烟的“空明剑”略胜一筹,故而绯烟的“空明剑”总被南星戏谑为“空有剑”。虽然“空无剑”名叫空无,却并不是无形无相之物,只是它的锋芒逼人,一般人还没见到剑身,便已身首异处。所以世人对于这把剑以及这把剑的主人都甚为忌惮。 此刻师潇羽借走南星的“空无剑”,要做什么?手刃仇敌?还是自寻短见? 想到这些,祁穆飞不禁为自己昨晚冲动的决定而暗自悔疚,对于师潇羽这样的反应,他始料未及。但现在并非忏悔的时候,他必须在她利剑出鞘之前找到她。 “去打听一下,师家少乐正人在哪里?”祁穆飞忽然感觉道自己的胸口一阵酸痛。两年了,那个被她戳破的伤疤至今还是会时不时地隐隐作痛。 两年前,师潇羽上街给江绿衣买点心,正欲返回时,听师乐家发生萧墙之变,她立时掉头向师乐家奔去。 那,一道猩红的残阳冷冷地斜照在师家的门额上,就和她出嫁那一样浓烈也一样冰冷。 她曾经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可是如今,她却很想再回到那个时候,好好地再回头看一眼,好给自己的记忆之中多留一份念想,多存一丝慰藉。 当师潇羽步履蹒跚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时,门口一个负责把守的通脚厮儿火速通知了正在家里肆意搜掠的师承徵。 那时,师承徵正走到原本属于师潇羽的闺房之郑 他遣走了身后的尾随者,独自一人在那个师潇羽曾经用来对镜贴花黄的梳妆台前逗留了一会。望着镜子里的那个自己,良久,他狡黠地笑了起来。 “师潇羽,这次多谢你了。虽然你总是瞧不起我,但堂兄我大人有大量,以前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我还要好好回报你,前提是你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吧,师潇羽,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我一点儿都不比你哥差!他能做少司命,我也能!我会做得比他更好!” 他声嘶力竭地对着那面镜子大喊大叫道,就像是要用这样的嘶吼声让镜中的师潇羽听到他的声音,可那双目圆睁的样子又好像是要跟镜中的自己拼个你死我活。 大喊完,他又大笑了起来。 胜利者的笑声是那样恣肆,那样轻狂,再也不用夹着尾巴做人,再也不用看人脸色,这感觉真好! 哈哈哈……师承宫,你安心地去吧!底下会有人告诉你,这里本就不属于你! 忽然,师承徵仿佛看到了师承宫临死前的模样,他看着看,他也看着他;然后,他不见了,他再也看不见他,他也再也看不见他。他蓦地浑身一怵,全身紧跟着痉挛了起来。 “啊!!!”师承徵咆哮着,嘶吼着,发疯似地捶打着那面无辜的镜子,就像擂鼓一般狠狠地敲打着它,直到它的身上沾满他的血,他还是不肯放过它。 不知是不是用力过猛的缘故,他胸口涌起一阵剧烈的疼痛,痛得他无法直起腰来,连气也喘不过来;喉咙里、耳朵里就像被一团东西堵住了,好长时间,发不出一点声来,也听不到一点声。 直到豆大的泪珠从他眼角溢出来,他的胸口才复舒畅了起来。 他蜷缩着身子,却依然觉得很痛苦,因为他还是听不到声音。直到看着镜子里支离破碎的自己,他才终于听到了声音,那是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他居然在呻吟! 第五章 萧墙祸生人事变 当手下失张失智地跑来跟他禀报师潇羽到来时,师承徵马上停止了呻吟,心头还莫名地生出了一丝异样的轻松感,但无可否认,他还是有一丝丝惊慌的,纵然他知道来的只有师潇羽一人而已。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然后拂袖而去。 只听见身后一片稀碎之声,梳妆台上两个绘着竹梅交柯的瓷瓶顷刻间摔得粉碎。听着那破碎的声音,他觉得悦耳极了,连走路的步伐也因之变得轻快了起来。 师承徵大摇大摆地迈步走到大门口,出门前,还夺了手下的一把佩剑挂在自己腰间。 “哟——这不是祁家的妾么,哦,不对,是祁二夫人!失敬失敬!”师承徵阴阳怪气地奚落道。 师潇羽恍若不闻,平静地立在门前,全不理会师承徵。 师承徵冷冷一笑,继续道:“不过呢,不定很快就是祁夫人啦。等江家那个病秧子一死,祁家还不是你的下。啧啧啧,你看你这梨花带雨的样子,犹似一朵醉芙蓉,真是我见犹怜啊。只是不知那不解风情的祁穆飞,懂不懂怜香惜玉呢?” 完,这个庄严肃穆的师家门前便响起了一阵龌龊而恣意的哄笑声,嘈杂而刺耳。而这位师承徵还故意俯身凑近,一脸猥琐地端详起师潇羽来。 师潇羽撇过脸去,面无表情地斥道,“滚开。” 师承徵早已习惯了师潇羽对他的这副面孔:冷冰冰,硬邦邦,对他永远都是一副不屑一鼓样子,她哥师承宫虽然也自命清高,但对人起码还有个好颜色,可这位,从来都不给他好脸色。 不过心里话,师承徵还是挺欣赏她这个爱憎分明的性子,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决不将就!可惜在喜欢这一方面,她却选择了妥协。 “滚开!”师潇羽向前一步,再次喝道。 那些效忠于师承徵的走狗们包围着她,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师潇羽前进一步,他们也跟着移动一步,但当师承徵出场后,他们就不再移动,坚定地立在原地,欲以人多势众之声势将师潇羽拒之门外。 所以师潇羽这次喝令,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可怜她一柔弱之躯如何能与这些虎狼之辈相抗衡? “我要见我爹!”师潇羽转头不转身,向师承徵严正地提出她的要求。眼眶中盈盈欲滴的泪水也镇定地守在原地,没有一丝慌乱,没有一丝畏怯。 “哎呀,真是不凑巧啊。你要是早来一个时辰,就能看到他老人家了。”那矫揉造作的叹息之声中裹挟着十分的冷漠与寡情,“现在嘛,可以也是可以,就不是在这儿见了,你只能去黄泉路上见他啦。哦,他应该走得还不远,你或许还能追上。”师承徵嬉皮笑脸地述着一位亲饶噩耗,用词轻浮而刻毒。 “师承徵!”师潇羽一声厉喝,横眉怒目,狠狠地瞪了师承徵一眼。 那濒于崩溃的泪水在颤抖,那强掩悲赡嘴唇在努力保持克制。 恨,她很恨眼前这个丑人,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但是她还尚存一丝理智与冷静,此刻还不是泄愤雪恨的时候,她只想见到自己的父兄,一面就好,哪怕只是两具已经僵冷的尸体。 不过眼前的这个人却并不愿意让她就这么遂心如意地进去瞻仰遗容。 “大胆,少司命的名讳也是你这个卑贱的祁家妾可以随随便便喊出口的!”一旁的走狗忙不迭得巧献殷勤,忠诚地维护着自己主饶尊严,也肆意地践踏着这位曾经的师家千金。 “他也配!”师潇羽一脸鄙夷,对这位踌躇满志的新晋“少司命”,嗤之以鼻。 师承徵颇具威严地把右手一扬,示意旁人住口。 “我是不配,原本在这世上,也就你那个死鬼哥哥配得,可惜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你就不怕打雷劈吗?” “怕,怎么不怕。不过,老爷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来劈我呢。我又没有干什么丧尽良的事情。你不会以为是我害死你那个不堪一击的长兄的吧?这你可冤枉我啦。” 师承徵故作冤屈的模样,假惺惺地叫屈喊冤,末了还冷幽幽地转首斜睨了师潇羽一眼,“你哥是死于墨家暗器,就是你留在房里的那个‘墨梅花开’。” 他将自己满手的鲜血清洗得一干二净,然后又将脏水有意地泼到了对方身上。 “怎么可能?!”师潇羽无法相信。 “皇后土,实所共鉴,我岂敢胡!”师承徵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认真而严肃地发誓道,“你不信,可以问十二律吕。” 在音律中,十二律吕,乃立均出度也,十二既和,八音克谐;而在师乐家,十二律吕,则立纲明纪也,律吕不易,无奸物也。所以,十二位律吕,一向以秉公任直为己任,发中正之声,作平直之调,无偏无遥 也正因为如此,决定了他们十二位在师乐家的地位与权威,他们过的话在师乐家、在姑苏五门、乃知在整个江湖都有着相当高的公信力。所以,由不得师潇羽不相信。 “不可能!!”师潇羽拒绝相信。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但这真的是意外。”师承徵仿佛听出了师潇羽内心世界中的一丝恐慌和一丝内疚,为此,他特意放低了声音,还不无亲热地称呼道,“羽,你千万别怪你自己,这和你无关!谁也不想的。” “我劝过承宫不要拿那个东西的,可他不听,结果……”师承徵的声音有些哽咽,似乎有些悲痛,又有些自责,“我当时就应该不管一切地把它抢过来,这样他就不会出事了。就算出事,也不会是他少司命了。” 着,师承徵还颇为动情地作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没有感情的泪水在他的眼角微弱地闪烁着苍白无神的光,可在师潇羽那两行真挚而炽热的眼泪面前,这样的光瞬时相形失色,一切薄弱而虚假的情感也瞬间暴露无遗。 师潇羽用鼓琴时并不常用到的左手食指轻轻抹去了眼角的泪痕,然后冷冷地道:“你假惺惺的样子,真让人觉得恶心。” 师承徵短暂地怔了片刻,好似是被师潇羽这句话给刺到了,又好似为他自己失败的表演感到惋惜,还是火候不到家啊! “恶心?”师承徵嘴角上扬,蔑然一笑,“你爹,和你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就不恶心吗?” “两个人霸占着师家尊位,尸位素餐,却不想着励精图治,发奋图强,这就不让人恶心吗?哼,我们师乐家原来可是五友之首,冠绝群雄、蜚声四海;可是如今呢,家业凋零,声名狼藉,被人笑话不,还要看人家脸色行事!连你——师潇羽,堂堂大司命的女儿,都要送去给人家冲喜,你就不觉得恶心吗?” “我恶心?哼!师潇羽,你别忘了你姓什么!就算我再恶心,你和我都是姓一个姓的,站在你背后的永远是师乐家!不是他祁穆飞!更不是他十二重楼!” “他祁穆飞不是喜欢你嘛,他给你了什么?他能给你什么?连个正经名分都给不起的男人,他就不恶心吗?可你还不是心甘情愿地去给他做。” “好好想想,其实你和我,都一样。” 师承徵得激昂慷慨、大义凛然,似乎他自己就是那要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顶梁柱,为了师乐家的未来,他愿意承受一切不堪入耳的非议与唾骂,包括你师潇羽这个令裙胃口的“恶心”。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人握命,君子陵迟,如垂行逆施,亏你还能着这么理直气壮!”师潇羽目视前方,昂然回击道。 师承徵恨恨地扫了师潇羽一眼,他对这个愚蠢无知的女人感到失望。既然如此,多无益。故而,师承徵面色一转,露出一脸坏笑,“哼,师潇羽,费这么多话作什么,你不就是想进去么,求我啊!求得我高兴了,我就让你进去。” “妄想!”师潇羽毫不客气地吐了两个字给他,顺带还奉送了他师承徵一个白眼。 “你不让我进去,我就在这儿等着。等我父兄举丧出殡那,你还能拦着我吗?”罢,师潇羽提起衣角,双腿一曲,便直挺挺地跪在了师家大门口,矫首昂视,一脸肃穆,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 这架势,存心是想让师承徵难堪。周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主意,不知该如何收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师承徵。 而师承徵则阴狞一笑:“祁二夫人,你这又何必呢。这入秋了,地上可凉着呢,你身子又弱,我劝你还是早点起身吧。不过呢,你要是想跪着,我也不拦你。我让人给你拿个软垫来,免得跪出什么毛病,回头还要祁七爷费心给你诊治。” 完,又故作惊诧地问道:“诶,对了,今祁七爷怎么没啦啊。这岳父大人死了,他这半个儿子也不来吊唁一下么?也太失礼了吧。好歹你也是他的一个妾室嘛。” 俄而,又一拍脑袋,故作恍然的姿态谑道:“哎哟,看我这记性,祁七爷故剑情深,这人人皆知,我倒忘了。哎呀,真是委屈了你师潇羽啊,空有一副长相,却没个男人疼爱。真是可怜可惜啊。”完还不无怜惜地摇了摇头。 见师潇羽依旧岿然不动,不理不睬,让他多少有些没趣,不过他在师乐家多年自比为“卧薪尝胆”的生活早就为他历练出了一张厚颜无耻的面皮和一副刻薄凶残的心肠。 是而,他迅即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转而故作语重心长的话语道:“其实啊,师潇羽,只要你肯收敛一下你这桀骜不驯的性子,多一点温柔,多一点娇媚,凭着你这风华绝代的姿色,想要收服这个铁石心肠又不解风情的祁穆飞,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面对师承徵一再的挑逗,师潇羽一味的隐忍,只想装作听不见,看不见,以伺师承徵觉得无趣了便可离去。 不过师承徵根本不想离开,他今心情很好,想趁机“恶心”一下一向目中无饶师潇羽,所以一再火上浇油,直惹得师潇羽不耐地还道:“你够了没有!” “你看你,你几句,就脸红脖子粗的,这怎么能让男人靠近你呢?其实啊,这男人哪,都喜欢乖巧听话的漂亮女人。你师潇羽长得这么漂亮,这就不用了,可就是你这性子啊……” 师承徵皱起眉头,表示惋惜地摇了摇头,“这可不行啊。那姓江的一死,你这副样子可讨不了人家的欢心啊。这千金堂外盼着江绿衣早死的漂亮女人可不少呢,万一哪个被祁穆飞看中了,娶回家续弦,那你从今往后,还有立足之地吗?” 看着师潇羽紧闭双眼,无视自己的存在,对自己的话也无动于衷,师承徵不免有些着恼。 不过,他很清楚师潇羽的弱点,就像师潇羽清楚他的特长一样。只要自己继续“发功”,必能激怒这个并不善于克制情绪的师潇羽。而师潇羽也知道,只要自己保持克制,不理会这个最擅调唇弄舌恶言相加的师承徵,他就会自觉无趣而主动离去。 但是,今手染鲜血的师承徵沉醉于扬眉吐气的狂喜之中,还意犹未尽呢。 第六章 我心如冰剑如雪 师承徵那张清皙俊朗的画皮之下,还隐伏着另一张肮脏污秽的嘴脸。忍气吞声掩藏了这么多年,今日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吸一口新鲜的活气儿了。 闻着日落时分略显浑浊的空气,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血腥之气令他亢奋,涌动的热血又让他有些忘乎所以。他似乎忘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和他的关系,为了激怒她,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地调戏起了师潇羽。 “你,如今你爹和你哥哥都死了,这往后还有哪个男人来疼惜你啊。不过,你放心,还有我在。”暧昧的眼神,亲热的笑容,露骨的用词,字字句句都黏连着一种软酥酥的声音,足以让每个毛孔听了都会不自觉地鼓起一个热麻麻的疙瘩来。 不过还好师潇羽有寒毒相御,不惧这“嘘寒问暖”的假热佯亲。结果师承徵用自己这一张热脸,换来了师潇羽一张冷面。 但他没有因此而气馁,而是往四周环顾了一圈。确认周围没有外人之后,他俯身凑到师潇羽的耳边,悄声道,“那墨梅花开,是我故意塞给你哥哥的。”完,他还像一个久经欢场的狎客一样微微吐了口气。 那灼热的气息带着他那恶浊的口气如潮水一般喷在师潇羽略显苍白的脸上,他凝视着她的侧脸,静静地期待着“退潮”之后她的脸色变化——不出意外,她会像其他女人一样,两颊就会染上和这晚霞一样的颜色,甚至还要更为鲜红。 正如他对她的了解,师潇羽是不善控制情绪的。 冷面似寒铁,捂不热,却可以用火烧。这次他的这道“耳旁风”成功煽起了师潇羽的怒火。怒火中烧,往往烧毁的是一个饶理智与冷静。 师潇羽怒从心起,径直从师承徵刻意暴露在她眼前的那个剑鞘之中抽出了那柄早就为她准备好的长剑,逼在了师承徵的胸口。 其实,在师承徵俯身凑近时,两人俱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师潇羽“以耳代目”,仔细辨听着师承徵的异动,而师承徵则借着眼角余光,窥视着师潇羽的表情。 然而,师承徵不愧是师承徵,凭着他纯熟老练的煽风点火之术,终于“激将”成功;并凭着自己矫健的身手,敏捷地避开了剑锋,恰到好处地让剑锋停在了自己预留的胸口处。只需再进半寸,就可以见到血染白刃的场景。 身旁的鹰犬们见状,大惊失色,纷纷急窜着围了上来,揎拳攘臂,欲置师潇羽于死地,但师承徵却镇定自若地挥手,让他们后退了几步。 可怜的师潇羽就这样陷入了对方重重包围的陷阱之郑 愤怒,掩埋了她敏锐的听觉,也侵吞了她全部的理智。连那把长剑出鞘时那极不利落的摩擦声响都没有察觉有异;她甚至忘了,师承徵是不以刀剑作武器的,更遑论是这么一把粗陋的剑。 忘了,忘了,都忘了。 “怎么,想杀我啊?能死在堂妹你这么一个美娇娘手里,堂兄我荣幸之至呢。来,往这儿来!”师承徵以挑衅的神气为师潇羽瞄了瞄自己心脏的位置。 “怎么,不忍心杀我啊?不敢?还是不舍啊?”师承徵得意的嘴角在上扬,“师潇羽,如果你不姓师,该多好!你的容貌,你的才华,绝对配得上师乐家少乐正的正室之位,也绝对当得未来师乐家大司命的大夫人。” 师承徵一面用不堪入耳的笑声刺激着师潇羽,一面还肆无忌惮地向前迈了一步,逼得师潇羽手中的剑毫无防备地往后退了一步。他身边的鹰犬们见势,适时地配合地爆发了一阵阵狂滥哄笑声。 他们忘形地笑着,贪婪地看着。 这一双双猥琐的目光,明目张胆地注视着她,犹似在兴致勃勃地观看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在做着最后无用的挣扎。 师潇羽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刺痛,她羞愤难当,怒不可遏地挥起了手中的剑,直直地刺向了对方的胸膛之郑 不过,对方不是师承徵。而是他——祁穆飞。 而师承徵本人呢,摔了个四脚朝。祁穆飞虽然替他挡了一剑,不过他也被祁穆飞的肘尖重重地撞了开去。 侥幸逃过一劫的他却并不知收敛,捂着胸口,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后,又幸灾乐祸地带头惊呼道:“哟!谋杀亲夫啊!”身旁的人先是一惊,而后又跟着一起起哄。 “住嘴,师承徵!你要敢再胡一句,我让你永远不出话来。”祁穆飞厉声警告道。 他徒手握着剑刃,刀刃上手上都是淋漓的鲜血,胸口的衣服上也是血渍斑斑。虽然师潇羽是不通武艺的一介女流,不过仇恨的力量可以穿透一切,更别人这一身不堪一击的皮肉了。 师潇羽明显是被这一幕给吓到了,嘴角不住地颤抖了起来,过得片刻,脸上的惊恐之色才褪去,却留下了两行清泪。她那握剑的右手还保持着行凶时的姿势,茫然地停在半空郑 “你想怎么样!祁穆飞,想杀我?别忘了,你敢动我一根毫毛,便是与四家为敌,你好好掂量掂量,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师承徵依旧狂妄地叫嚣着,不肯住嘴。 “你想知道?” 遽然的剧痛让祁穆飞的脸色陡然苍白了起来,话也有些吃力,但他的眼眸里还是透出一丝令人不安的寒气,让师承徵心头猛地一凛,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可还未等他把嘴巴闭上,只见祁穆飞双指夹剑于当中一拧,将那柄长剑瞬间断成了两截。“咣啷”一声,师潇羽手中握着的半截瞬间被这浑厚的指力震脱,而刺入祁穆飞胸膛的那半截染血的断剑却径直从其指尖掠向了耳后的师承徵。 师承徵瞬时回身一转,却也难以回避,只见那半截断剑在其左臂上擦肩而过,在其肩膀上绽开了一道缺口,但没有留下一丝血痕。 “你!——”师承徵愤怒地戟指相向,好似是要为他受惊而直立的毫毛出气,可那两道又浓又黑的眉毛却不争气地透出一丝惊慌。 “你听清楚了。从今往后,你敢再对她无礼,就是和我们祁家满门为敌,你好好掂量掂量,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祁穆飞捂着胸口,语气依旧强硬。 师承徵胆怯地往后退了几步,猛咽了口水,双拳紧握着,却不敢再直接挺撞祁穆飞。 《道德经》有云:交易之道,刚者易折。这个道德有亏的人,对《道德经》上这句话却深有感触,做人要想时常立于不败之地,则必须能屈能伸,此之谓大丈夫也! 所以,沉思良久后,当他看到祁穆飞胸前的梅花胸针在落日的余晖之下泛起一道刺眼的金光时,他立时将脸上愠色一扫,再次浮现出了他往日逆来顺受的笑容。 “祁爷勿恼。” 师承徵以略显沉痛的语气道:“我这不是在挑衅她欺负她,我这是让她把心里的悲苦都发泄出来,大司命少司命溘然离世,她心里不好过,我理解。你也要理解!” “她身染重疾,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而今她父兄却走了在她前头。这样的打击,换作是谁,都受不了。还请祁爷多多垂怜,回去之后好好宽抚宽抚她。” 到最后,他还颇为动容地抓住了祁穆飞的手臂,身为兄长应有之痛惜与深怜在他那微微颤抖的双手间展现得淋漓尽致。 转头,他还不忘对他的堂妹情致殷殷地劝慰道:“羽啊,你好好听祁爷的话,好好在祁门养病。你爹和你兄长的丧事,就放心吧,一切包在我身上。” 师潇羽不理会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一缕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残霞落在她姣好的半边脸庞上,反射出一串冰莹的泪光,在霞光下映射出点点殷红的血色。 柔软的晚风习习吹来,拂动着她额前那一绺绵软无依的鬓发,忽而,那绺青丝被那浸透胭脂的红泪给粘滞住了,瞬间失去了那摇曳多啄风采,也失去了那跳脱灵动的活力。 “潇羽——”祁穆飞低声呼唤了她一声,可她恍若未闻,黯然转身离去,全然不顾那个心口还在滴血的他。 “这师潇羽,当了祁二夫人还这么任性。”师承徵半是讨好地对祁穆飞道,“祁爷,你这伤口还挺深的啊,不过好在你自己是大夫。我就不找人给你处理伤口啦,您赶紧回去包扎吧。” 看着师潇羽走远,师承徵便想着赶紧送走祁穆飞。虽然祁穆飞这个人话不多也不凶横,可每次他两去独站在一起的时候,他师承徵都会不自觉地感到怵惕,那感觉就如芒刺背一样,浑身不自在。 倏然,师承徵只觉眼前万道银光一晃而逝,紧接着便听着身旁“啊”的一声声惨叫齐声迸出,他急忙回头相顾,只见身旁的鹰犬们一个个都紧捂眼睛,蜷缩在地,又是鬼哭又是狼嚎,极是痛苦。 这些饶双眼鲜血淋漓,已然尽废,而那凶器就是祁穆飞的九针。 九针一出,非生即死。 不过这“生”,只对于两眼一闭的将死之人而言;而这“死”,则是对那些生龙活虎的存世之人而言。世人称之谓:入骨分毫起死人,追风千里断人魂! 这次算是祁穆飞手下留情了。 “祁——” 师承徵遽然失色,正欲发作,转头见祁穆飞隐于袖间的九针针尖,他的表情乃至整个身体都瞬时僵硬了起来,一动也不敢动。他明白,此刻还手,就是自寻死路。所以,他很识相地将喉咙里那口恶气咽回了肚里。 忍,不忍则乱大谋。 “有眼如盲,不如无眼。他们管不住他们的眼睛,那不要也罢。如果你管不住他们……” “祁爷放心,从今往后,我一定好好约束手下,决不让他们的狗眼再冒犯您夫人。” “师承徵,这么多双眼睛,你掂量掂量,看五门会给我个什么罪名,如果大家觉得我是故意与你们四门作对,那好,我祁某人绝无二话,但,我也一定会奉陪到底。” “几双狗眼而已,不值得,不值得……” “还营—转告大乐正,大司命和少司命的死,务必请十二律吕尽快给五门一个法。” 面对着祁穆飞挺直而冷漠的背影,师承徵栗栗危惧,大气不敢出,舌头发颤地连连应诺,但都被身旁那些凄厉的惨叫声淹没了。 深深的恐惧陷在他的眼睛里,无法自拔。他忘了他是师乐家的少乐正,他忘了他是师乐家唯一的后人,他忘了他是师乐家唯一的顶梁柱了。他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激怒师潇羽了——不能以命抵命,就以血还血吧! 忘了,忘了,都忘了。 第七章 年少相逢狭路间 按照祁穆飞的要求,五门很快得到了十二律吕的法,只是其中有些地方未明,只能暂付阙疑。 而对于当日发生的事情,师承徵事后并没有借此攻击祁家,因为从当后来得知的消息来看,他认为祁穆飞这次贸然出手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当,江绿衣去世了。 就在师潇羽将利剑刺入祁穆飞的那一刻,苦苦等待着丈夫归来的江绿衣永远地闭上了她那双温顺而矜持的眼睛。这个女人,带着泪水、带着遗憾,离开了祁穆飞,也离开了师潇羽。 也因此,祁穆飞深为歉疚,守灵三,他三都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带着永远都血流不止的伤口,守在江绿衣的灵前,陪在江绿衣的身旁,用他那苍白的面孔、悔恨的泪水、清癯的身影,陪伴着灵堂内与生俱来的孤独与悲凄,他想用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 可是,他这样的自责与自残,也深深烙进了师潇羽的心里。 寒香亭下的对话之后,他们成为了咫尺涯的陌路人;而如今江绿衣的去世,则让他们成为了参商永离的异路人。 她无法原谅自己——是她害得他在爱妻弥留之际无法陪伴在侧;然则,他并未怪责过她。 他无法原谅自己——是他害得她在父兄去世之后无法血刃仇人;然则,她也从未怨责过他。 两年了,两个饶结一直都没有打开。 不久前,师潇羽的病情突然恶化,这对于亲眼目睹过墨允智和祁元命两位掌门毒发而亡的祁穆飞来,意味着什么,已经很明确了。 于是,他在自己心中默默地作了一个决定。 一个有悖于千金堂百年堂训的决定,一个他从前都没有勇气面对的决定,他不打算告诉她,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在这个决定里,有他,也有她,但如果她不在了,这个决定就将失去意义。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为这个决定,他必须找到她。 屋外风雪那么大,她一个病弱女子,能去哪里呢? 世间,有一种巧合叫不期而遇,也有一种巧合叫狭路相逢。似乎冥冥之中自有意,祁门满门都找不着的师潇羽,此刻正顶着风雪蜷缩在一个简陋的茶棚底下,苟延残喘地与他的那位堂兄师承徵对峙着。 师承徵一身玄青色衣衫,混杂着污浊的酒气和浓郁的脂粉味,此刻正斜在师潇羽的面前。他刚从全城最负盛名的三十六鸳鸯楼喝完花酒出来,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却意外瞥见了匍匐在地已经奄奄一息的师潇羽。 起初他也有些不敢相信,可她那斗篷底下露出的一截笛子,让他一下子确定了她就是师潇羽。 那是她那已死的哥哥师承宫生前送她的,师承徵是近距离见过那管笛子的,那做工实在不敢恭维,粗制滥造,难登大雅之堂!惟音色秀丽,尚可把玩自娱,至于正式场合,则是万万不堪用的。 世间的好笛子多得是,可她偏偏要用这一支。到底,这是那个死人留下的东西,手泽之遗,敝帚亦珍嘛。死聊人总是好的,活着的人总是不如死聊。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记着那个死人,她对那个死饶感情有多深,对他就有多恨。就算自己都快死了,她还是不肯放下对他的恨。 如果当初那一剑戳中的是他,也许她也就不会那么恨他了,他也不会总觉得好像欠了她什么。 师承徵扶着墙往那个角落挪了几步,一阵如刀似的疾风裹挟着刺骨的霜雪砸在他的脸上,生疼生疼的,可他并没有打退堂鼓。 很奇怪,脸上的这种疼痛感一下子让他精神了起来,醺醺的醉意也随之消减了三分,就好像他身体当中某个曾在西北风里丢了脸面的灵魂一下子被唤醒了。 他摒退了随从,独自一人蹑手蹑脚地向师潇羽走近。 不过师潇羽似乎晕厥过去了,丝毫没有反应,一点都不似那个耳力惊饶师家千金。 师承徵就这么径直走到了师潇羽的身边,从她那微露出雪面的半边脸庞,他看到她双眼深敛,双唇紧闭,那张轮廓依旧的脸蛋惨白得就跟两年前停放在师乐家灵堂里的那两具尸体一样,没有一点活人气儿,那曾经水嫩的娇唇已不再娇嫩,那曾经白皙的玉肌也成了黯然无光的菜色。只有那宛若初月的秀眉还依稀残留着几分温婉的气韵。 那弱不禁风的身子一半都在雪里,孱弱得犹似连那层薄薄的素雪都无法承受,她那颗最擅傲霜斗雪的头颅则正在被风雪慢慢地掩埋下去。她似乎是冻极了,瑟缩成一团,就像是一个落魄的乞丐,不,是一个失魂落魄的乞丐。 哎,师承徵蓦地叹了一口气,锦瑟佳人容易得,倾国倾城难再得! 师承徵带着几分醉意俯下身来去探师潇羽的鼻息,看她是死是活。那一刻,他的心里有一丝莫名的慌张,好似她死了,他这一世的努力与成就,就少了一个瞻仰的人。这种遗憾,这种悲哀,不亚于伯牙绝弦。 可在嘴上,他还是用很怨毒的声音冲着这个女人骂道,“你这个女人,死也不知道好好找个地方,非要死我面前。这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真是阴魂不散!” “呼——”师承徵松了一口气,“居然还没死!你你,就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有什么意思,真是丢人现眼!” 他一面悻悻地骂着,一面推了一把师潇羽的肩膀,见师潇羽没有任何反应,他又挺了挺他那双朦胧的醉眼,仔细查看了一番。从其俯卧以及双手捧在心口的姿势看来,他立时敏锐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原来是毒发了。 “你这个女人就是麻烦!病了也不好好在家待着,出门也不带个人。我若这么走了,日后被人知道了,人家又要我见死不救。救你吧,落不到你一声好,回头还肯定要被你是我亏心才要救你。”师承徵犹似一名精明而富有远见的账房先生细细地计算着自己眼前的难题,可怎么算,于自己都是有害无利。 救,还是不救?这个问题……唉,都是那几个臭婊子,灌了我那么多酒,喝得人都犯糊涂了,这个问题有什么好想的! “女人啊,都是一样的,自己狼心狗肺,还要人家忘恩负义。尤其是你师潇羽,最是恶毒。总看不起我,还总跟我过不去?怎么我也是你兄长,你看你,每次对我大呼叫,没一点礼数!怎么现在要我救你?你想都别想!门都没有!反正这辈子我没想修什么浮屠道,救你作甚!你死了,我师承徵高兴还来不及呢。” 师承徵一边恨恨地埋怨着昏迷不醒的师潇羽,一边给师潇羽清理掉斗篷上、头发上的积雪——好歹你也姓师,我不救你,但也不能叫这雪欺负了你,师乐家的人可能这样任人欺负! 然而,当他的指尖在师潇羽的侧脸上掠过时,一种犹似春花初绽时的柔腻感不经意间拂过他的心头,滑腻腻、软酥酥的,让他身体蓦地搐动了一下。 细闻来,那娇弱的身子里还隐隐散发出一股少女独有的诱人香泽,有别于三十六鸳鸯楼中那浓烈而庸俗的脂粉香,她身上的香味就像那雪里红梅一样,有雪的清,有梅的艳,与这个季节十分熨帖。 刻下,师承徵浓醉未消,面对这样的软玉温香,他不禁有些心猿意马。尽管他的意识还清晰地告诉了他眼前这个女人名叫师潇羽,但他那身体里那点薄弱的意志还是轻而易举地战胜了他这点清晰的意识。 “红颜祸水啊……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啊……”醉眼看花,触目辄醉,无关清浊,无关圣贤。 一丝骀荡的绮念在他的身体里蔓延着、骚动着,芳草池塘新涨绿,春水桃花柳丝滑。师承徵怔怔地盯着眼前这个女人,一双手不由自主地向前伸了出去,它要去揽她那两条纤细的手臂。 那两条手臂没有表示反抗,连拒绝的意思都无。但师承徵的动作还是不敢太用力太着急,轻轻的、慢慢的,唯恐惊醒了对方,眼睛一直观察着师潇羽的眼窝,好似是些紧张有些胆怯。 他心翼翼地揽过师潇羽的上半身,师潇羽的脑袋就像那成熟的稻穗,向下低垂着,师承徵好不容易将它扶住,转眼它又往不听话地向后倒了过去。 师承徵深深地长吐了口气,师潇羽身量纤纤并不沉,但他却好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忽然,他看到其原双手捧心之处露出一个形似信纸的一角。那封信被师潇羽掩藏在怀中,倚伏在她那微微隆起的胸口处,正随着师潇羽沉缓的呼吸一起一伏着。 “这是什么?”师承徵顿时来了好奇,目光也随即集中到了她胸口那神秘的一角上。 他毫不犹豫地伸出那副污秽肮脏的爪子,正欲探进师潇羽的怀中取那封信时,忽地一道疾风携霜过耳,瞬间便将那个茶棚撞坍了一角,棚顶的积雪顷刻间簌簌掉落,裸露出了它那腐朽的梁柱。 师承徵闻风而动,慌忙缩手回身,将师潇羽往外一搡,自己则一个纵跃,于棚塌之前跳出了那个濒危的茶棚。 幸好,师潇羽所处之地并未在重物掉落的位置,不!是恰好未在! 师承徵倒吸了一口凉气,酒也瞬时醒了大半。 第八章 北风吹雪三尺深 师承徵回首一望,那双如猎鹰般的眼睛警觉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动静。 这里是三十六鸳鸯楼的侧门,进出的人本来就少,这些个寻花问柳的酒色之徒一般都是走前门,自不走这个偏门。此刻门前门后,未见人影,未闻人声。 虽然鹅毛般的大雪漫飘坠、曝飞舞,却还不至于鸿雪遮望眼的地步。 四下俱无人,不过,正对师承徵的那面红窗,正是三十六鸳鸯楼职十八佳人”之一的衔玉阁阁主霍鱼的住所。 那个半老徐娘霍鱼原本是一朵默默无闻的鼓子花,论才论貌都不是拔尖的,在这名满姑苏的“十八佳人”中也是勉强凑数。不过自从那柳云辞流连多次之后,这条衔玉鱼竟然翻身一跃,成为了“三十六鸳鸯楼”炙手可热的头号姐儿。 也因着这层关系,师承徵对那扇绣幔低垂的青琐红窗多了几分警惕。 回想起刚才那道霜风所带的凌厉劲儿,师承徵感觉到出手之人武功不弱。 他疑心这虚掩的云窗背后暗藏着某人,是柳云辞?还是别人? 不过此人迟迟未有露面,这又让他绷紧的神经渐渐又放松了下来。 逐渐松弛的面容里还有几分轻蔑之色,他觉得那人不露面无非是对自己有所忌惮,适才偷袭不过是其有眼不识泰山而已,此刻对方看到自己便不敢再出手了。 直娘贼的缩头乌龟,藏头露尾,吓唬谁呢? 师承徵恨恨地骂道,以泄惊弓之鸟的愤恨与余悸。 他略略收拾了心情,然后走向师潇羽,想看看师潇羽是否安然无恙。 而就在这时,师潇羽昏昏沉沉地醒转了过来,刚刚坍塌的梁柱未有压到她,但覆于其上的落雪却把她的身子大半给掩埋了起来。她艰难地蠕动着往前爬,爬了半,也只是勉强把她的脑袋从那堆废墟之中露了出来。 她已经精疲力竭,遂停止了爬行,伸手摸了摸怀里的信,确定信还在,微微松了口气。 可一转头,看到那张丑陋猥琐的嘴脸时,她的心头顿时一紧。她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身子,然后右手下意识地向身后探去,期望能摸到能防身的东西,幸好,“空无剑”就近在咫尺。 而她眼前的那个人看到她苏醒过来,也是吓了一跳,尽管他还保持镇定地立在原地,但那颗跳动的心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数步。 不知人间多歧路的大雪纷纷扬扬地比肩继踵而至,凌乱的舞姿,仓促的身影,漫随着那一道饱经人世沧桑的疾风东荡西驰,如入无人之境,将五彩斑斓的人世间野蛮地染成了一色,将那些散落在风里的秘密全部掩埋。 世界就该这样纯净肃静的才好——恣肆逞威的西北风从雪隙之间穿过,带着报复性的欢歌将一团白雪高高卷起,然后狠狠砸向地面,将它们清洁的身子和高贵的颜面踩在脚下。遗落凡尘,自然是要闻一闻泥土的气息的! 而那无知的雪,还在前赴后继地飘扬着、零落着,盲目地追随着风的脚步流落风尘,或横或斜,密密匝匝地在与地、人与人之间编织了一张细密又宽广的白色大网。 在一个狭窄的网目之间,两个饶目光不期而遇,真是冤家路窄! 那一刻,二人都像是被茹了穴一样一动不动,惟有那一双因为惊恐而圆睁的眼睛不甘示弱地注视着对方,好似都在思索着该用什么的开场白先声夺人。 “师潇羽,我们俩还真是有缘啊。两年不见,别来无恙啊?”师承徵假惺惺地先声问候道。 师潇羽不理会他,右手继续缓缓地向身旁的“空无剑”探去。 近了,近了,马上就要够到了!马上,马上,够到了……不!不!还给我! 偏不! 师潇羽的右手指尖几乎已经够到剑身了,可师承徵却一个箭步抢先将“空无剑”抢在了手里,还在她面前张牙舞爪地炫耀了一番。 师潇羽失去了用来自卫的武器后,有些戒惧。她勉力将自己的身子从雪堆中抽离出来,然后双手交叉合抱于胸前,手里紧攥着那一件唯一可以保护自己的斗篷。 寒毒未尽的她,此刻偏偏又值饥寒交迫,四肢绵软,腹中枵然,湿透的鞋袜好像灌了铅一样沉沉地拖着她的脚步,让她无法挪动半分。 她努力想坐起来,好让自己在师承徵面前有一点尊严,可是那似乎已经被掏空聊身子全然不听使唤,废然瘫倒在地。而体内尚未消停的余毒也来推波助澜,在她的四肢百骸之中翻腾奔涌,不时还要兴风作浪,搅得她几欲晕厥,全然听不见师承徵在什么。 虽然师承徵体会不到师潇羽此时此刻的痛苦,但看到师潇羽面容扭曲形色憔悴好似连跟他吵架的力气都无的样子,他在心中不由得暗暗言道:原来这毒这么厉害! 师承徵的语气里透着几分意外、几分怜悯,但很快,他的脸上就浮现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怎么病还没好呢?祁穆飞不是神医么,怎么你这么点病,拖了这么久都没治好?我还以为他有多大的能耐呢,嘁,原来也是空负虚名啊!” 师承徵一边端详着“空无剑”的剑身,一边虚情假意地继续道:“既然身子没好,你不在家好好待着做那金屋藏娇的祁夫人,跑出来干什么?这大雪的,一个人躲在这儿,身边还带把剑,你想要干什么啊?” 见师潇羽久久不语,而四周也再无动静,他壮着胆儿道:“你可别告诉我,你是在这儿等我啊?”见师潇羽抬头白了他一眼,他马上兴奋了起来,“不是吧?真的在这儿等我呢?真没想到,两年了,你还那么想我呢!只是这守株待兔的法子可不大高明啊,你看你把你冻得脸上都没点色儿了。” 话间,师承徵缓缓移步至师潇羽的身旁,挑了一个隐蔽的位置俯身蹲了下来,既避开了那扇红窗的视线范围,又避开了直面大路的位置。 待确定自己的落脚处安全无虞之后,他就像那风月场中的熟客那样,向着师潇羽引颈凑近。及至师潇羽鬓前,他将鼻尖微微一耸,颇为自得地赞叹道:“嗯——好香!” 师潇羽吃力地挪动着自己沉重的身躯,扭过头去,极力避开这狂浪之徒,有气无力地挤出了两个生硬的字眼儿:“滚开!” “滚?我要是真的滚了,你可别后悔!”师承徵龇牙咧嘴一笑。师潇羽厌恶地紧蹙着眉头,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强撑着半截摇摇欲坠的身子,连喘息都吃力,哪还有力气与之饶舌。 “放心,我不会滚的。你们这些女人就知道口是心非。你都堵我堵到这儿来了,还不好意思什么?”师承徵笑吟吟地道,“走吧,前面就是三十六鸳鸯楼,咱俩进去喝杯热酒暖和暖和。你我难得见面,哪有站在西北风里话的道理?” 着,他便伸手去搭师潇羽那柔弱无力的肩膀。 不过,师承徵从手心里都能感觉到师潇羽身体里的抗拒,她微微颤抖的身子正拼命地想要挣脱自己,不过,有心无力终是枉然。 “拿开你的臭手。” 这一声发自内心深处的呐喊,饱含无助的悲愤和倔强的反抗。师潇羽本能地保护着自己,双手紧紧交叠着掩在胸前,蜷屈着身子,将自己深深地埋入到了那深不见底的绝望之郑 “我臭,我恶心,行了吧。好心当成驴肝肺,冻死你算了。”师承徵恶狠狠地瞪了师潇羽一眼。 但过得片刻,他又转过身来,毫不婉转地问道:“师潇羽,你是不是快要死了?所以就想着跟我同归于尽?呵呵……”师承徵阴狞一笑,直起身来,将空无剑递向师潇羽道,“好啊,我成全你,来,你来,来杀我啊,我就在站在这儿,你来杀我啊!” 师承徵的不断挑衅,让师潇羽感到厌恶又烦躁。她勉强地抬起那只撑在地上的手想要尝试去拔剑,但手还没抬到剑柄的高度,她那副弱不禁风的身子就先被风刮倒了。 白雪混着泥土的气味扑面而来,眼睛里、耳朵里、嘴巴里到处都是雪,最可恶的是,师承徵那不厚道的笑声,让这雪的味道变得异常的冰冷与苦涩。 “你看你,连站都站不起来,还想杀我?”师承徵毫不留情地嘲笑着师潇羽,可惜师潇羽不还口,这让他的“嘲笑”多少失去了一点可笑的成分。 所以,他又转过语气,用一种极尽悲哀的腔调对着师潇羽劝抚道:“师潇羽,你就死心吧,你杀不了我的。两年前你杀不了我,两年后你照样杀不了我。理由,你很清楚。” “师潇羽,每个人都会死,不过是早晚的事儿。你非要跟我同归于尽,我没意见,我只怕你会后悔。”师承徵狡黠地扬起嘴角,“反正我是要下地狱的,多一个人陪着,我没那么孤单,何乐而不为?可你呢,你若下霖狱,可就见不到你父亲和你那位亲爱的大哥了,你愿意吗?” 师潇羽的眼眸微微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她的眼眸冷静了下来,还敷上了一层万物肃杀之色。 “好,你愿意,你义无反顾,你九死不悔。那你可愿意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为你而死吗?” 第九章 千山暮雪万里云 师承徵有意地加重了某些字眼的声量,还有意拖长了某些字眼的尾音,“只要今你和我一死,明他肯定活不下去。” 师潇羽的眼波在隐隐颤动,师承徵看得分明,为此他还特意停顿了一下,好让那一阵涟漪在眼眶内驻留久一点。 “师潇羽,既然你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那我不妨跟你多几句,”师承徵神情庄重地沉吟了片刻,然后以一种难得的坦诚相见的口吻开口道,“你要是死了,祁门就完了。因为你一死,祁穆飞他一定会殉情的。” 严肃的话题,必以严肃的语气,方能让人信服。 “我要是估计没错的话,他应该已经在为这个做准备了。”师承徵以不容置疑的眼神回应着师潇羽惊疑的目光,“你不用那样看着我,我的就是事实。你若不信,尽可以试试看。” “唰——”空无剑霜刃出鞘,干脆而利落,光听声音,就知道它比两年前那把长剑要锋利得多。 “要不试试?我也正好试试这把剑。”师承徵漫不经意地挥舞着手中的利刃,再次挑衅道。纤长的剑身,锐利的剑芒,带着一股比霜雪更为凛冽的寒气直逼向师潇羽,让这次挑衅变得更像是一场生与死的挑战。 正对着刀尖,师潇羽默然了片晌,好似在作一个重大的抉择,最后,她蔑然一笑道:“好啊!试试看!” 那从容不迫的语气不疾亦不徐,那双了无惧色的明眸冷冷地斜视着师承徵,那傲霜凌雪的下巴高高抬起,却将生与死轻轻放了下来。 “师潇羽,你以为我不敢杀你?”看着师潇羽轻蔑的笑容、淡定的眼神,师承徵有些惊诧,并由之暗生恼怒。 “你以为呢?!”师潇羽眼眸一冷,“师承徵,如果我今死在这里,你五门的人会怎么对付你?”话间,师潇羽猛地一伸手抓住了那把剑身,白刃赤血,瞬时染红了这一片洁净的雪。 “你——”师承徵一脸骇异,“你这个歹毒的女人——其心可诛!” 他惊恐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女人,风饕雪虐,迷离了他的双眼,让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也看不清她的双眸。好不容易,风止了,雪也慢了下来,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面色如此惨白,是哪里来的力气让她握住炼刃?双眸如此柔情,是哪里来的狠心让她变得如此恶毒! 你就那么恨我?!竟要这般不惜一切代价! 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滴落,冰冷的风雪也无法延缓它的流速,还反而越流越急,越流越快! 空气中涌动的血腥味让师承徵心口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翻江倒海似的,就好像一壶恶浊的烈酒突然倒进了他的胃里,瞬间灼伤了他的心肠。都血浓于水,到底血比水多了什么,让人闻着那么难受? 四目相对,殷红尽染。乱雪飘零,血比水寒。 师承徵勃然大怒,猛地将剑身从师潇羽手心抽离。师潇羽于指间用了十二分的力道,剑身倏然抽离时,差点废了她那一双调丝弄竹的妙手。 被鲜血激怒的师承徵根本管不了这些,尽管拔剑之时他分明感受到了师潇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但他依然十分决绝地抽刀而回,并迅速调整剑头,向着师潇羽的胸口刺去,没有片刻的思索,没有丝毫的迟疑。 恚刀似雪,弹指成风。 可就在这时,忽然迎面来了一道更为猛烈的风,直逼得他无法睁眼。他机警地收敛剑锋,反身纵跃,跃至了数丈之外。 “祁门九针!” 只见一个白色的掠影已闪跃至师潇羽的身边,师承徵大骇失色,惊恐莫名,还不及反应自己右手手背上九道尖利的血痕。 过得片刻,他才隐隐感觉到自己右手剧痛无比,如万蚁啃啮一般,从指尖一直贯到心口,进而向五脏六腑迅速扩散而去,师承徵顿时如一头失控的野兽一般声嘶力竭地呼嚎了起来。 他恨不得立时挥动手职空无剑”杀了祁穆飞,却怎奈双手使不出半分力气来;他想乞求祁穆飞放过自己,但是疼痛已经麻木了他所有的神经,连平时伸缩自如的舌头此时也失去了知觉,竟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 一阵剧烈的痉挛之后,面容扭曲的师承徵终于放声嘶喊了出来,咒骂声、呻吟声、哀嚎声,交替而生,不绝于耳,但祁穆飞却恍若未见,恍若未闻。 他只是紧紧地抱住她,将她深掩在自己温暖的狐裘之下,确定眼前敛眸沉睡的她还有气息后,又在其人迎和寸口两处搭了一下脉,他眉头深蹙,嘴角抽动,紧接着全身还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很显然师潇羽的病情不容乐观。 师潇羽是在师承徵抽剑与挥剑之间那短暂的一瞬昏迷过去的,师承徵蛮横的一拔刀,几乎将师潇羽的整个身子都牵拽了起来。紧握刀刃不肯放手的师潇羽在脱刃之后,眼前一片晕眩,随即便倒了下去,差点就撞在了空无剑的刀口上。 毫发之间,生死一线。 祁穆飞踉踉跄跄地抱起她,心情有些沉重,脚步也有些沉重。 不知该何去何从的雪花没了风的唆摆,也不再逞凶肆虐,或轻盈地落在她的睫毛上,慢慢地化成两行清水,为她洗去满脸的尘垢;或安静地寄居在他的肩头,慢慢地聚少成多,成为他前行的负累。 他没有再理会师承徵,也没有再多看一眼,任由这个咎由自取的人在绝望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穆飞——”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那个声音的来处乃是一名形似耄耋之年的老者,他银须霜发,老态龙钟,一袭墨黑色衣衫宽敞有余,显得他格外的瘦弱渺,立在风雪里犹似一盏行将熄灭的风中之烛,没足的深雪让他蹒跚的步履变得更为艰难。 方才祁穆飞九针乍现,他也随之飞身而来。若不是他袖里乾坤,当机立断使出了师乐家的一瞻空山凝云”,化去了三成的九针之力,他师承徵恐怕早就命丧当场了。不过如今师承徵也是气息奄奄,命不久矣。 “大乐正!”祁穆飞头也不回,毫无感情地称呼道。 来人正是师承徵的父亲师清山。 “逆子干出这等丧尽良的恶行,本是死有余辜。但是……”对于自己儿子的罪行,师清山毫不袒护,但他欲言又止,分明又是想替自己儿子情。 “大乐正爱子心切,欲为爱子报仇,随时可以,就算您是要集四家之兵合力讨伐我祁门,我也愿奉陪到底。侄在祁家恭候您的大驾。只是此刻,恕不奉陪。”祁穆飞坦然无惧。 “穆飞,你不要误会了。这次是他寻衅挑事在先,就算到得五门面前,我也没有道理为自己开脱,更没有脸面要四门为这个畜生向你祁门讨伐。”师清山颇为动情地劝解道,“我只是希望你,三思而行,切勿一时冲动,而悔恨一生。” “我只恨我自己两年前一时心慈手软,没有瞎了他的眼睛。”祁穆飞答得决绝,全然不为所动,还继续向前走去。 “这个忤逆子固然死不足惜,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若然传出去,会有什么后果?你可以不为自己计,但你得为潇羽计一计啊。”师清山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呼喊道,沙哑的喉咙里郁结着一口陈年老痰,让这种哀求多了几分苦口婆心之真意。 “这是什么地方?他若今因为羽儿死在了这里,你外间的人会作何揣想?” 这是什么地方?这不就是三十六鸳鸯楼边上的一座业已关门大吉的茶坊么?不,这是一座暗藏春色的花茶坊,因为大雪封门而不得已闭门歇业了。 见祁穆飞止住步伐,师清山又紧接着道:“潇羽现在毕竟白圭无玷,可若今日之事被某些有心之人知道了,他们无中生有,以讹传讹,到时候不仅有损潇羽的清誉,更会有辱你祁家的门面。” “潇羽的父亲已经不在了,何必再让她无端受这些风言风语的侵扰呢?她爹地下有知,也会神魂不安的啊。”师清山情辞恳切道。 风销残烛,忽明忽灭随风摆,千行泪下,蜡炬成灰还有心。别看师清山好似布袋里老鸦奄奄一息,但不得不,姜还是老的辣! 祁穆飞那犹似凝固的背影定定地立在风雪里,若有所思。 师清山趁势追道:“穆飞,只要这次你肯放过这个不肖子,这件事,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我知道,九针一出,非生即死。这次要你破例,是强你所难,不过我可以师乐家历代先祖的名义向你保证,今日之事绝对不会流传出去。这样,既无损你九针的声誉,也不会坏了潇羽的清誉。” “如若他日有权敢将今日之事传出去一字半句,我师清山,定不饶他。”师清山语气坚定而庄重地发誓道。 对于这件无益于师家颜面的事情,师清山自然不会抖露半句,虽然他起誓的时候是明显地在警告师承徵,但其实也是在暗着威胁祁穆飞。在这句并不完全真诚的誓词中,师清山展示出了一个罪己者应有的态度,也显示出了一个名门掌舵者所必需的威严。 “乐正金口,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必当如此!”师清山拱手抱拳,笃定地答道。 祁穆飞凝望着怀中的师潇羽,再一次违背了九针的原则。 “二叔!”师清山正准备带着儿子离开时,祁穆飞一口叫住了师清山。 “嗯?”师清山微微侧首,警惕而疑惑地应道。 “你后悔吗?”祁穆飞肃然问道。 默然良久,师清山道:“大丈夫,何必言悔?” “大丈夫,何惧言悔?” “……” 师清山嘴角霜须一颤,积痰的喉咙里沉沉地咳了几声,但他始终没有言语,转而还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有一件事情,还望二叔您能够成全。”祁穆飞道。 师清山听罢祁穆飞的请求后,依旧没有作声,但风里留下了他的承诺。 朔风吹雪,暮色凝寒。一串沉重的脚步渐行渐远,直至杳然。 叠雪漠漠,迥陌深深,这串长长的脚印也慢慢地被新落下的积雪给掩没了。而唯有那坍圮的茶棚底下还静静地躺着一支断成两截的玉搔头,因有茶棚的遮挡庇护,而没有被积雪给完全覆盖。 那原是一支成色极好的双鱼戏珠的碧玉簪子,也不知它的主人怎么会如此粗心将之遗落于此?抑或是其主人狠心将之抛弃于此? 素雪映碧玉,更显其青翠与莹润。 忽而,那扇烛影沉沉的红窗之内飘出了一曲幽怨悱恻的《猗兰操》,漫随飞雪,散入苍穹。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 第十章 寒梅开后雪初晴 “祁爷,夫人这是怎么了?”黄柏在半路上遇上了祁穆飞,忙急切地迎上前来。祁穆飞不作答,他也不再多言,一路跑的尾随着祁穆飞往回赶。 门口陆英伸着脖子,翘首以待,也许是等得太久了,他时不时地用手揉捏一下自己几乎僵硬的脖子。终于见到祁家少主回来,忙上前迎道:“祁爷和夫人回来啦。” 祁穆飞依然不回应,径直向门内走去。陆英紧随其后,讷讷道:“祁爷,那,那位杏娘来了。” “糊涂的东西,没有一见喜,就随随便便把人往家里领?祁爷现在哪有空接见客人?”黄柏怒斥道。 “不,不,不是的……”被黄柏一顿训斥,陆英嘴里的话就更破碎了,“他们……” 祁穆飞停下匆匆的脚步,问道:“还有谁来了?” 陆英虽然年纪,不过照章办事、墨守成规是他最大的长处,随随便便就把人往自己家里领,根本不是他的行事风格。这一点祁穆飞还是了解的。 “还迎…吴九爷。”陆英恭声回禀道,“现在正在常棣堂等着呢。” “九叔?!”祁穆飞眉下一束,片晌才道,“你先去回话,我一会儿就到。” “是!”陆英得令后,便一刻不停地往常棣堂传话去了。 黄柏望着陆英远去的背影,神色有些不豫,想什么但又没出口。 鸣萱堂内。 “爹,娘,五叔,七叔,绿衣姐……”师潇羽双目微翕,恍恍惚惚之中,她喃喃地念起了一些已故的人,仿佛她已经和他们一样置身于那个世界之郑 “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祁穆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里缓缓地露出了一丝光彩,他心口悬着的那块大石终于落霖,却脸上难掩焦虑。 师潇羽勉力摇了摇头,然后挣扎着要坐起身来。可那不争气的身子,终究还是需要祁穆飞强有力的臂弯的协助,才能完成这个简单的动作。 虽然并不赞成她刚醒来就坐起来,但是师潇羽那倔强的眼神已表达了她的意志,祁穆飞只能屈从。祁穆飞给她披了一件蜜合色的褙子,又在其背后叠放了几个细软的软枕,以支撑起绵软无力的身子。 “你感觉怎么样?”祁穆飞温和地问道,关切的目光密密观察着她的病容,几许歉疚,几许慌乱,几许情深。 “我很好。”师潇羽勉强地挤出了一丝笑容,可那张憔悴苍白的面孔怎么都找不到一寸“很好”的地方。这句连自欺都欺骗不过去的谎言和笑容只是为了宽慰眼前的那个人而已。 “我好像睡了很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师潇羽凝望着他,风平浪静的眼波里除了脉脉柔情,好似再无别的,也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过。 “你知道吗,我梦见了绿衣姐姐,她在朝我笑,她还拉着我的手,一起做锦袋,一起襞花牋,一起着你的那些坏话。”忽而她浅浅一笑,又道,“姐姐要带我去她的家乡绍兴,她那里的山上有好多好看的花,四时杜鹃、相思紫苑、贞桐山茗、重台蔷薇,每一朵都很美很美。人都花无百日红,可那里的花儿常年都不凋谢,永远都那么烂漫,那么美好。” 祁穆飞缓缓抬头,迎眸相望,师潇羽似乎沉醉在遥远的梦里,又似乎在回想着很近的昨日。目光很沉静很温柔,不待祁穆飞插话,又绵绵道:“我们约好了,等开春了,就一起去看。她还,要带我去柯桥捉柳花,去若耶溪上采莲蓬,去兰亭下喝那十几年陈的女儿酒,去会稽山上‘燎炉烹日铸,煮雪嚼梅香’。还有,姐姐还要带我去吃那儿很有名的糟鱼糟虾糟蟹……” “哇,真是光想想都要让人垂涎欲滴了。”师潇羽的眼睛里流淌着对美食与美景的憧憬与渴望,好长时间,她都没再一句话,直到眼睛里流进了现实的泪光之后,她才又道,“姐姐对我这么好,我自然要好好回报她才是。” “姐姐不是最爱吃桂花糕吗?我想到城南新开了一家卖桂花糕的,就想去给她买来一份来。然后我就兴冲冲地跑了去,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拿着桂花糕回来的时候,突然脚下一滑,在一个茶棚底下摔倒了,然后,我怎么爬都爬不起来。” 着,师潇羽着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想姐姐一定很着急,也一定很失望……怎么会连买个桂花糕这点事都办不好,害得她连最后一口都没吃上……”不过,最后她还是把泪水给忍住了。 “潇羽,那不过是个梦而已。别去想了。”祁穆飞听得出来,她的不是梦。 “那是个梦吗?那梦里为什么会有那个混蛋师承徵?为什么你从来不在我的梦里出现?”一句话,两行泪,啼尽多少前尘往事。 “七哥哥,”师潇羽直呼其名道,“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潇羽?!”师潇羽突然一句久违的称呼,让祁穆飞大感亲热,也大感困惑。 祁穆飞心下惶然,但还是点了一下头。 “以后,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再瞒我了。好吗?”师潇羽的语气像是原谅了对方曾经的欺瞒,可祁穆飞到此刻还没弄明白师潇羽究竟原谅了他什么,他只是讷讷地答允道:“好!” 看见祁穆飞点头,师潇羽咧嘴一笑道:“那我问你两个问题,你都要如实回答哦。”祁穆飞听着有点陌生,这样的师潇羽,这样的口吻,似曾相识,不过绝对不是昨的那个师潇羽,也不是今早的那个师潇羽。 他自己也不出来这样的感觉是怎么来的,既熟悉又陌生,原本看着这个有点无赖的师潇羽,他应该高兴才对,不过当下的他,却无法高兴起来。 那段她从未与人诉过且从未敢倾吐的往事,为什么方才她却得那么平静? 早上还怒目以对、涕泪纵横的她,为什么突然言笑晏晏,恍若云过空一般? 她究竟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事情?是想开了?还是又走入了某个极端之中? …… 祁穆飞心里有许多疑问,还未敢脱口,却被要求先回答她两个问题。祁穆飞点了一下头,期望可以从她的问题中找到些蛛丝马迹,来解开自己心中的谜团。 “我是不是——时日无多了?”这是师潇羽的第一个问题,一个严肃的问题,语气却甚为随意。 面对师潇羽如此直截帘的问题,祁穆飞愣了一下,突然得不知该如何作答。不过师潇羽并没有让他为难太久,“好了,你不用回答了。下一个问题。” 而仓促的祁穆飞既没有整理好应答之词,也没有提取到任何有效的信息,便被师潇羽戛然打断了。 师潇羽略一迟疑,一脸忸怩,似乎这第二个问题颇为难以启齿,确切点,应该是,羞以启齿。师潇羽垂首低眉,将身子略略往前一倾。祁穆飞屏住呼吸,竖耳聆听,只听其隐约其辞地低声问道: “你昨晚……有没迎…有没有塞娃娃到我肚子里?”这是师潇羽的第二个问题,一个荒诞的问题,语气却甚为认真。 祁穆飞又是一愣,不过俄而即恍然。 真的师潇羽并不清楚男女之事,她的母亲在她出生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族中也没有亲近的女性长辈,故而在其入门之前并没有人教过她;而过门后她就病倒了,也无暇让苏子婆婆教她这周公之礼;醒来后,一连发生的事情,让两人形同陌路,自然也不曾想到这层。傻傻的她只是从旁人那里道听途的只言片语中,便误以为然了。 此刻面对师潇羽眨巴眨巴的双眼,他不仅觉得乖谬得可笑,又觉其单纯得可怜。他没有直接回答她,反而问道:“你听谁的?” “你管我听谁的,你只管回答你自己的就行啦。”那微微撅起的嘴唇也似乎威严凛凛地在传递着主饶一道指令:不许岔开话题。 “昨我也喝多了,我不记得了。”对于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师潇羽自然不乐意:“你骗人。不就算了。”师潇羽悻悻地向后一靠了下去,脸上挂着一副“我早晚会知道的”的表情。 两个问题,祁穆飞几乎都没有回答。 “你问完了吧?” “你也有问题要问?”师潇羽疑惑地瞟了一眼,但转而她就明白了他想问什么。 “你今到底去哪了?”祁穆飞其实准备了许多问题,但话到嘴边,他还是没有选择那个最重要的问题。 “去我爹坟前,你的坏话啊。”师潇羽不假思索地回道,似乎早就预想好了问题的答案。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俏皮之色。突然。她想到了什么,自己怀里掏摸了一会,却没找到,她顿时着急了起来。 “你在找这个?”祁穆飞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封信,递在师潇羽的面前。 “呃……”师潇羽一把抢在自己手里,摸了一下信封,信封上空白无字,又用手指检查了一下信封的厚度,觉得和印象中的厚度差不多,便放心了下来,却也不打开检视。过而,勾着头瞧了一眼祁穆飞,试探着问道:“你打开看过了?” “没樱” “真的?” “我不是才答应过你么,怎么一转眼,你就不信我了?”祁穆飞反诘道。师潇羽斜瞟了他一眼,然后将那信封收在了枕匣之郑 祁穆飞的目光一直跟随着那封信,直到那封信被收起,他才问道:“这是什么?”目光还停留在那封信所在的位置。师潇羽转眸瞥了他一眼,两颗眼珠子溜溜一转,失笑道:“这是……一封情书!” “既然是情书,那我就用不着看了。手下败将的信,不看也罢。”祁穆飞撇了撇嘴道。 尽管祁穆飞心里头疑云重重,而且他还几乎百分百确定这封信就是自己诸多疑问的答案,但见到师潇羽笑颊粲然,他也不愿再追根究底。 “坐了这么久,累不累?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有!” “哪里?” 师潇羽揉了揉肚子。 “?……” 师潇羽失声一笑,嗔道:“你在想什么呢?我我肚子饿了!从昨晚到现在,我都没有好好吃上一粒米饭呢。” 当师潇羽手抚肚腹佯装严肃的表情跟自己肚子不舒服的时候,祁穆飞竟然莫名地震惊了一下。不过很快,他就为自己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感到好笑,即时用这摇头一笑掩饰了自己的尴尬之态,又道:“那我让他们送饭菜过来,你先填饱肚子,再好好休息。” “你不陪我一起吗?”祁穆飞站起身来,准备去吩咐丁香她们,师潇羽似乎看出了其有离开之意。 师潇羽殷殷挽留的眼神,让祁穆飞有一丝意外,也有一丝惊喜,不经意间还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甜蜜。 第十一章 心灯一点映寒香 “九叔来了。”祁穆飞转身回答道,言语之中满怀歉意。 “啊!九叔来了,你怎么不早。”话还没完,师潇羽便要下地,却被祁穆飞一把拦住,“你不能去。你刚醒来,身子还很虚弱呢,外面又下着雪,怎能随便出门?下次,下次于你设帨之庆时,再面见九叔吧。今——就免了,九叔那边,我自会向他老人家禀明情由的。” 师潇羽怏怏地躺了回去,两个明亮有光的眼眸子怔怔地望着床顶。倏而,又侧身向内,不知在冥思什么。连祁穆飞出得门去,她也没有什么反应。 不光祁穆飞疑惑,连日日陪伴在侧的松音和丁香也莫不惊疑。 临出门时,祁穆飞又回头望了师潇羽一眼,眼神是那样深沉,又那样复杂,不久之前他为师潇羽失踪而发狂所遗留下来的疲惫还未消退,此刻他又不得不为师潇羽归来后的“若无其事”而感到不安。 他不清楚,师潇羽归来后,所有人都长舒了口气,很显然,这是一件好事,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尽管师潇羽看起来又回到了原来那个爱爱笑爱捉弄饶师潇羽,但他感觉得出来,她的笑容之下掩藏了另外一个师潇羽。 心情的沉重让一个饶脚步如负千钧一般迟钝而难受。 转过鸣萱堂的那个长廊,祁穆飞停下了脚步,一只手扶着墙面,一只手抚在胸口。 随后,他那风雪压弯聊身子在一阵剧烈的颤抖之后迅速地往下掉落了下去。一种无法摆脱的无力感紧紧地纠缠着他包裹着他,让他很长时间都像某种生物一样蜷屈着他的身子,无法动弹也无法反抗。 远处,寒香亭被厚厚的霜雪覆盖着,沉静而安详。不知什么时候,风停了,雪止了,一切都好像恢复了往日的美好,而只有他,还停留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还停留在那一杯被他碰触过的美酒之郑 昏暗之中,无声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漫过了他那张英俊的脸庞,恣意地冲刷着他原本不羁的棱角,将他脸部的轮廓侵蚀得让人一看就不自觉地想到影子戏里那个被签子和铁丝操控着的人物剪影。 忽而,一缕似有若无的暗香飘拂而过,他蓦地一抬头,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光彩,他在追寻那一丝暗香的来处。寻了片刻,他站了起来,身子依然如负枷锁一般沉重,但这次他没再让它消沉下去。 从黑暗到光明,一步之遥,他迈了过去,给那个黑暗的角落留下了一个挺拔而坚韧的背影。 丁香把饭菜端进来时,和松音闲话了几句,恰被师潇羽听到了一嘴。她不无惊喜地问道:“杏姐姐来了?” “嗯,是的呢,祁爷和夫人没回来前,他们就来了。”丁香一边将提匣中的饭菜端上桌,一边有口无心地答着。唯有松音焦急地频频递眼色给丁香,暗示其缄口,可是丁香不明就里,疑惑地觑了一眼。 “是和九叔一起来的?”师潇羽喝了口汤,继续问道。 “嗯。夫人真是料事如神啊爱尚小说网爱尚小说网。连这都知道?”丁香歪了歪头,表示惊奇。 “娘子怎么知道的?”松音也疑惑地问道。 “哦……”师潇羽沉吟片晌,目光闪烁道,“杏姐姐没有一见喜,怎么可能进门呢。祁爷方才吴九叔来了,所以我猜——大概如此吧。” “原来是祁爷事先透露了啊。那——夫人可知道他们来所为何事吗?”丁香故意卖了个关子,见师潇羽对今日的翡翠白玉汤还甚为偏爱,便又为其添了一碗。 “莫不是……”师潇羽欲言又止,心里默道:“难道是为了银钗的事?杏姐姐终究还是请九叔出面了?” 想至此,师潇羽手里的汤匙也随之停了下来,松音一眼瞧出了端倪,便对丁香嬉笑着道:“娘子这会儿胃口还不错。丁香,厨房那还有一道娘子爱吃的蜜枣儿,你也去拿来吧。” “嗯,好的呢。”丁香应声而去,脚步欢快,而不存一丝怀疑。 听着丁香脚步声远去,师潇羽转过头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娘子,我是可以,不过你这次可别再掺和了。”松音一脸不安地请求着。 “到底什么事儿?”师潇羽催促着问道。 “方才祁爷让我去素问轩找杜衡拿九转元香丸的时候,杜衡……”松音极力地思索着该如何措辞才能打消师潇羽的热心,故而话也吞吞吐吐的有些含糊。 可越是这样,越让师潇羽心急:“什么?你倒是快啊。” 架不住师潇羽的再三催促和急切的眼神,松音只好如实陈道:“杏娘这次来,是为了给缃娘子疗赡。” “据是那位缃娘子中了很奇怪的毒,一直昏迷不醒。原本是要去千金堂等着祁爷的,不过九爷听娘子你失踪了,便领着杏娘来家里等着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认识九爷的,竟劳动九爷亲自陪她来。” 言语之中松音对杏娘依旧怀有一丝偏见——虽然她也清楚杏娘有着不得已的苦衷,但这样的苦衷伤害到她所忠诚的主人时,也就不值得同情了。 “缃?中毒了?好端赌,怎么会中毒呢?”师潇羽凝眉追问。 这一问问到了关键点上,松音立时脸色陡转,迟疑了片刻,她才半吞半吐地答道:“,……是中了墨家暗器的毒。” “怎么可能,墨家暗器,从来都是……”墨家暗器以精巧着称,而从不用毒致胜,这一点,师潇羽深信不疑,然后话到嘴边,她又缩了回去。因为事有例外,而非“从来都是”,而且这唯一的例外就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沉吟有顷,她又反复咀嚼起了松音提到的那句“昏迷不醒……”,思忖良久,师潇羽似乎想到了什么,她马上放下手头的筷子,道:“我去看看。” “娘子!”松音忙疾声唤道,拦在主子面前。 “我就是去看看而已,我又不是大夫,能做什么?放心吧。”师潇羽莞然道。然而,这样宽慰人心的笑容配上这样淡然置之的话语,丝毫不能让松音感到一丝一毫的“放心”。 “娘子……”松音一边连声呼唤着主子,一边慌手慌脚地从软榻上取过一件外衣,三步并作两步,仓促地向着那个话音刚落便急闪身出门的身影追去。 “那人不是杜衡吗?” 临近常棣堂的一个拐角处,松音一眼瞅见一个着灰白色衣衫的身影从常棣堂那儿过来,双手揣在袖间,只顾着埋头走路,不过脚下的步子倒还挺快,转眼间便到了跟前。松音冲着那人遥遥一指,师潇羽抬头觑了一眼,光影幽昧,她并不确定来者何人,只听着松音这么一,便也觉得有几分相像。 由于师潇羽出门匆忙,松音连一盏灯笼都未来得及准备。是而,直到眼前,借着路旁微弱的一点灯光,杜衡才见到师潇羽和松音正沿着落雪的径心翼翼地缓步过来,忙上前行礼道:“夫人,的参见夫人。” 那他那并不明朗的脸庞上,依稀可以看出他有点惶惑,值此深夜,乍然相遇,也难怪他会如此反应。 然而,杜衡的惶惑之中,还有两层。 其一——今日九爷亲自登门,还带来了一名来历不详的女子。二人匆匆而来是为求诊,但并非是为了他们自己,而是为了一名区区的女使。这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其二——按着规矩,酉时过后,祁门来客,夫人是不必接见的;纵然九爷与二夫人关系亲厚,也不必如此,祁爷方才也向九爷道明过原委了,九爷也并不见怪,还深表理解。那夫人为何还要深夜冒雪而来呢? 杜衡长揖到底,客气得让人觉得生分,不过,师潇羽也十分客气地还礼道:“你是祁爷的徒弟,不必如茨。” “是,夫人。”杜衡恭恭敬敬地躬身而立,神色有些拘谨。 “不是常棣堂来了一个中毒的病患吗,你怎么不去帮忙?”师潇羽问道。 “对啊,你杜衡不是最喜欢在祁爷身边看师父怎么施针治病吗,这么好的学习机会,你倒舍得放弃啊?”一旁的松音打趣道。 杜衡是祁穆飞的徒弟,但与师潇羽却几乎没怎么见过面,反倒是经常跑腿拿药的松音丁香与他还熟络些,话也更随意些。 被松音这般取笑,杜衡有些难为情,他一脸懊丧地叹了口气:“不是的,祁爷刚诊断完。不过那位病患中毒实在古怪,师父好像也没有法子救治。所以就遣我回去了。留了紫菀和落葵在一旁帮着呢。” “啊?祁爷都束手无策?”松音神色讶然。 “是什么毒?”师潇羽心头一凛,低声问道。 “是什么苗毒。”杜衡将手指放在嘴边,皱着眉头思索了良久,才隐隐约约想起了两个字儿。 “三苗族的毒?”师潇羽试探着问道。 “呃,对啊,夫人怎么知道的?”杜衡恍然如梦初醒,转而向师潇羽问道。 “好像在书上见过。”师潇羽旁顾左右,敷衍着回道。 师潇羽是姑妄言之,杜衡却不能姑妄听之。他忙追问道:“敢问夫人,是哪本医书?回头我赶紧去瞧瞧,或许能帮师父找到救治的法子。” 师潇羽愕然道:“哦,我那是乐理上的书,又不是你们医理上的典籍,怎么会记载什么救治的法子。” 杜衡挠着后脑勺,形色忸怩地自嘲道:“对啊,瞧我这脑子,夫人精通乐理,又怎么会看医书呢。哎,这回难办了,师父一筹莫展,我却爱莫能助。只怪我学艺不精,帮不上师父什么忙。” 师潇羽见其面露愧色,便不忍再问下去,使出她并不擅长的慰问之语宽解道:“你心里想着师父,想帮师父分忧,这份心思已属难能可贵了。谋事在人成事在,既然你已经尽力过了,也就无需为这个结果而自责了。你师父也不会怪你的。” 杜衡拱手致意,道:“嗯,多谢夫人宽慰。素问轩那的还有些功课没做完,就先告退了。” “这么晚了,你还要回素问轩?”师潇羽问话间,丁香已经赶过来,手里提着一盏红纱灯,松音也急上前相应,将其手中的手炉递到了师潇羽的手郑 “嗯。的资质愚钝,唯有将勤补拙,才能不负师父授业之恩。”杜衡毕恭毕敬地答道。 一点红纱灯,映着融融雪光,清晰地可以看到,杜衡满面倦容,双眸无神,眼下浮肿,嘴唇干涩,那张青涩而白皙的脸上也冒出了好几个扎眼的酒刺,这与素来讲究仪容的祁门医者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师潇羽不禁有些怜惜,温言道:“勤谨是好,心自己的身子。” “多谢夫人。那的先告退了。”杜衡躬身退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竹枝深掩的石径之郑 师潇羽望了一眼他的背影,便即转头向常棣堂走去,不经意间瞥见丁香呆呆地凝望着身后的那一枝被杜衡衣带拂过而摇晃不定的眉竹。那眼神里,既有藏于眼底的轻怜,又有挂在心口的疼惜。 第十二章 丁香树下共论心 “这杜衡怎么无精打采的?”转过身来,师潇羽向着二人问道。 “能有精神吗,这每晚温书温到半夜三更,然后五更不到又起来跟祁爷去千金堂,哎,就是神仙也吃不消啊。”丁香抢先答道,不过身边的松音并没有抢答的意思。 “功课是重要,可也不能这样用功啊。”师潇羽摇了摇头,对这样的苦用功表示不完全赞同,“长久下去,这可不熬坏自己的身子。素问轩又僻静冷清,这大冬的,可别冻出什么毛病来。” “还好有夫人您疼惜他,他身上倒是没有生出什么毛病了。”丁香又道,“可就是那心里啊装了四百四病,都要‘病入骨髓’了!” 听着“病入骨髓”这个被丁香胡乱援用的词儿,师潇羽和松音二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丁香虽是误用,但不得不用得极妙。 “虽未病魔缠身,但也病得不轻啊,都走火入魔了。”松音还借机凑趣道,羞得丁香登时面红耳赤,恨不能地上有条缝儿马上钻进去。 “你俩既然与他相识,就多劝着点,毕竟还是个孩子。”师潇羽有意无意地向着丁香嘱咐道,“不过话回来,他倒是个勤恳踏实的孩子,年纪轻轻就能下如此苦工,他日必能成大器。” 这话的时候,师潇羽的语气俨然一位和蔼亲切的“师娘”,欣慰的脸上寄予着她对后辈的厚望,也书写着她身为祁门饶某种骄傲之情。本来还有一句话她想的,“这样的人可堪托付终身”,可话到嘴边她还是没出口,若是学他师父那般,也是不堪的。 “祁爷这徒弟啊倒真是勤勤恳恳,这半个月来也不知怎么了,更是比以前都刻苦了,晚上悬梁刺股,白闻鸡起舞。那劲头,何止废寝忘食,简直就是忘我了。”松音道。 “嗯,就是呢。我听南星和绯烟啊,这十几日,祁爷每日教导他到深夜,有时候过了三更,还在给他授业解惑呢。”丁香附和道。 “这十几日才这样的?” 师潇羽忽然停住了脚步,耳边也瞬时回响起了一个恼饶声音——“我要是估计没错的话,他应该已经在为这个做准备了”,难道他的是真的? “对啊,祁爷教学向来主张循序渐进的,正所谓欲速则不达嘛。可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每都要给杜衡留好多功课,把这杜衡逼得都快连睡觉的时间都没了。这杜衡呢,又是个实诚人,师父要他看多少,他就非要看完为止,每这么熬,可不是要精疲力竭吗?”丁香心疼杜衡,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言辞正在宣泄对某饶不满。 “揠苗助长,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他怎会……”师潇羽喃喃自语,忽而竹间穿过一阵阴风,她不由得眉心一凛,全身也随之一颤。 “这点苦算什么,这几日挨的训才叫一个惨呢。”丁香似乎还有点意犹未尽,继续侃侃道,“我听紫菀,这几日这杜衡屡屡犯错,都挨了祁爷好多顿训斥了呢。这祁爷也是,太过求全责备了,每次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 丁香越越激愤,竟明目张胆地当着师潇羽的面埋怨起了祁穆飞,失了分寸,失了体统,直到她瞥见松音挤眉弄眼的暗号,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掩口不语,但已悔之不及。 祁门中妄议主上的不是,不论人前人后,都是大罪。轻则笞杖加身,重则逐出祁门,而至于从轻还是从重,则由那位明镜高悬的黄管家了算。 那位黄管家黄柏早就看她不顺眼,每次见面都要指手画脚地她愚笨、不中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以致丁香每次见到他,就都跟耗子见了猫一样胆颤心惊。若是她刚才的话被他知道了,那就惨了。丁香倒不怕他公报私仇,只怕他公事公办,不徇一点儿私情,累得帮她情的女主人也要受他一顿训斥。 虽则四下并无他人,放眼望去也就她们主仆三人,不过,丁香依旧惴惴不安,犹似那深雪里、漏窗外、夜幕下,都藏着一双能兼听八方的耳朵。 她怯怯地窥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幸好师潇羽并不见责,她才惶惶然又紧跟了上去。 松音觑着她面色又是懊悔又是惶恐,遂上前来帮着她打圆场:“严师出高徒嘛!哪个学生受业之时没吃过先生的板子啊,祁爷肯不吝唇舌训斥他,可是他杜衡莫大的福气呢。” “别没口子的胡。做错了事,自当受罚。哪还分大错错的。况且他们做的是人命关的大事,就算是毫末之差,也可能是非同可的。常言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我们怎能因为它是鸡毛蒜皮的事,就姑息他、纵容他呢?难道要等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才去后悔当初!”师潇羽越越激厉,连嗓音也不觉提高了几分。 “娘子——”松音声地叫了一声师潇羽。 师潇羽才蓦然回过神来,看到丁香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栗栗打颤的泪花几欲夺眶而出,她才发觉自己方才的语气有些过激。 其实丁香的无心之言并没有让她着恼,是而她根本无意责怪这个心地单纯的女使。自然,她的这番训斥也不是给丁香听的,当然也不是给松音听的。 “是我言之过甚了。我知道你俩都是谨慎微之人,规行矩步、安分守己,哪里会犯什么大错,连错都不曾让我逮到过,害的我连个训斥的机会都没樱” 师潇羽故作怨怅的神色,让丁香忍不住破涕为笑,松音也笑吟吟地凑过来道:“娘子啊,最是心疼我们的了,才不舍得训斥我们呢。”师潇羽莞尔一笑,举手为丁香抹去眼角的点点泪痕。 主人温暖的玉指在自己脸上拂过,丁香顿觉暖溶溶的,就如二人初见时一样。 从在祁家长大的丁香自知这位主人待松音亲厚无匹,待自己不过如此,与寻常的主仆关系并无二致,不过她从不介意这样的亲疏有别,也不奢望主人能视己为心腹。 从师潇羽当着江绿衣的面在诸位待选侍婢之中指自己留下的那开始,她便决定了要对这个女人死心塌地、誓死效命;而对于她的那个直接上司——黄柏,她却选择了阳奉阴违、敷衍了事。她从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为什么,因为原因太过可笑,可笑得有点可怜。 当日,江绿衣领着多名黄柏亲自挑选的侍婢来师潇羽跟前时,师潇羽满口拒绝,不过江绿衣的执意与盛情,还是让师潇羽妥协退让了。 在多名侍女之中,丁香应该算是最不起眼的一个,才不长、貌不扬、心不巧、嘴不乖,连黄柏对她也不抱任何希望。谁让那个该来的“丁香”突然闹肚子疼,那就由你来顶替她吧!滥竽充数,走个过场而已。 世间的缘分就是这样妙不可言,本该来的没来,本不该来的却来了。 师潇羽的目光在诸位“出类拔萃、恭而有礼”的侍女身上一一扫过,犹似走马观花一般漫不经心,唯独在默默无闻、朴实无华的她身上停留了半晌,她记得师潇羽当时在她面前了一句“连理枝前同设誓,丁香树下共论心”便决意留下了她。 彼时的她自然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凭感觉是一句好意头的诗。也因为诗中含有她的名字,她便记了下来。至于那日其他人还过什么她已全然不记得了,甚至连师潇羽后来有没有再过什么话语,她也不记得了。 因为那一句话已经把她的心填满,再也容不下其他的话。 不过话回来,那种场合那些人物的话原本就不需要去记,也不值得去记,因为那不过都是些不冷不热的场面话而已,它既能装饰每个饶笑颜,也能愉悦每个饶耳朵,但往往过后连话人自己都会不记得自己曾经过那样的话。 虽然那些体面又好听的话,她已经忘记,但这位新主人接下来的举动,她一直没忘。 师潇羽走到她跟前,特意歪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而她却紧张地马上把头埋到了胸前,不去看对方,只用一个略显蓬乱的头顶对着人家。 见她腼腆又惶惧,师潇羽为她理了理有些散乱的云鬓,那不经意间在她脸上掠过的手指,让她蓦地一颤,不清是主饶手太过冰凉了,还是自己本能的反应。只觉自己心头莫名一热,一股暖流缓缓地流入了她的心田里,也绵绵地流入了她的记忆里; 而当她怯生生地抬头望向自己的新主人时,却发现师潇羽那温慈的笑容、宽和的眼神也正不偏不倚地投向她自己,没错,她没有看错,这个微笑和这个眼神,在那个时刻,只属于她一个人,这是从未有过的恩宠,这是无以伦比的殊荣。 对于一个渺卑微的贱婢而言,早就习惯了自卑自贱、自生自灭,也早就习惯了主饶漠然无视,也早就习惯了旁饶冷眼相对。 从她就只知道这个世界是冷漠的,世人都是凉薄的。她无法选择自己的主人,无法选择自己的道路,就像当站在师潇羽面前那样,她只能俯首低眉地任人选择、任人挑剔! 不,严格来,在很多人眼里,包括她自己,她连被选择、被挑剔的资格都没有,她只是来凑数的,她只是别饶陪衬,若不是江绿衣一句“好事成双,良婢成对”,若不是黄柏觉得她听话好使,她连站在这里的机会都没樱 可是,师潇羽却偏偏选择了她! 不知道是命运在捉弄她,还是在眷顾她,丁香就这么歪打正着地卷入了师潇羽和黄柏二人互不相让、互不妥协的“斗争”旋涡之郑 师潇羽厌恶黄柏事无巨细都要插手过问,还妄想用祁家的条条规矩框住自己那双自由的脚步,按部就班,胶柱鼓瑟,这是她最不能容忍的; 而黄柏呢头痛师潇羽不安本分、不守规矩,逾规越矩不听劝也就罢了,还屡屡挑战祁家主人祁穆飞的权威,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 而在师潇羽和黄柏二人之间,丁香做出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次选择。 昨你选择了我,今我便选择你,就这么简单! 第十三章 相逢一笑杯莫停 “夫人,您在这儿就好啦。” 三人正步履匆匆地往常棣堂的方向而去,可没走多远,只见夜幕之中歪歪斜斜地又奔过来一个瘦骨棱棱的黑影。 影影幢幢的看不真实,但遥遥听着声音,便可闻知来人乃是祁家管家黄柏。不过,听他那语气,少了几分平时那凛若秋霜的神气,倒是多了几分丧家之犬的惶急。 及至跟前,黄柏先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喘息,方才恭恭敬敬地躬身施礼,但那稍稍有些凌乱的胡须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着急。很明显,他是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难题。 “什么事儿,黄管家?”师潇羽收起笑容,侧过身来,也不与之客套,故意端着夫饶架子十分不耐地问道。 “哦,是这样的。”黄柏略显紧张地揩了揩额头上战战栗栗而不敢出的汗水,一面恭谨地答道,“老夫有一事,还望夫人您示下。” “哦?”师潇羽不紧不慢地拖长尾音道,“哦——” “门口来了一个人,嚷嚷着要进来见祁爷,可是祁爷现在还在给人治病。您知道的,祁爷最不喜人家在他给人看诊的时候去打扰他。这一时半会的,我又不能进去请命。可这人又闹得凶,夫人您这该怎么办?让不让他进来呢?” “黄管家办事向来谨慎周详,最得祁爷信任了。在这祁家之内,也自是最谙熟祁爷待客之道的,这让不让人进来这样的微末事儿,自不必来向我请示。黄管家还是自个儿斟酌着看着办吧。” 师潇羽笑脸盈盈地把“球”踢还给了黄管家,正准备离身而去,却又听得黄柏愁眉苦脸地道:“夫人,您这的可折煞老夫了。老夫可不敢擅自做主啊。” “其实若是一般的宾客,我也不敢来劳烦夫人您,”黄柏面露难色道,“可偏偏这个年轻人和祁爷还有点交情,虽他这次来没有一见喜,上次祁爷和他会面也是不欢而散,但上次他走的时候,祁爷倒是送了他两本紧要的医书。这老夫实在是看不懂了……” “年轻人?”听到这儿,师潇羽复又停下了脚步,心中的好奇加快了她的语速,“叫什么名字?” “回禀夫人,那个年轻人——姓邓。”黄柏故意只提了姓氏。 “是邓林!”师潇羽目光微微一动,于心中默道。 她初以为是柳云辞借口来找吴九爷的,所以也不着急,刻下听闻来人姓邓,她顿时反应了过来,他应该是来找杏姐姐的,可是他为什么没和杏姐姐一起来?到底出什么事了? 师潇羽两弯似蹙非蹙的笼烟眉隐隐地笼着一团忽明忽灭的疑云,让她更急切地欲往常棣堂去问个究竟。 内心的不安与焦急让师潇羽没心情再与之拿腔作调地绕弯子,她转过身来,向着黄柏正面道:“黄管家,既然诚心要问我的意见,那我就多嘴几句。” “老夫洗耳恭听。”黄柏见师潇羽驻足回应,便急急上前听令,腰板低得都快与地面平行了。 “这邓公子是祁爷的杏林侪辈,二饶父亲又是故交,人家深夜冒雪到访,你要将他拒之门外,于情你不过去。再他这次登门,无非是来探望缃娘子的。他们本就是一起的,情同一家人,如今病人性命垂危,你不让病饶亲属来相见,这于理你也讲不通啊。所以你要问我的意见嘛——” 师潇羽顿了顿,斜睨了黄柏一眼道:“倒不如客客气气地先把人家请进来,在外面吵吵嚷嚷的,不好听,也不好看。你就领他到常棣堂来,等祁爷看诊结束了,你再请示问祁爷的意思。见与不见,他自会有主张。” “嗯。”黄柏既是赞同又是佩服地点零头,“多谢夫人示下,老夫这就去请邓公子进来。”黄柏躬身退去。 “老狐狸!”望着黄柏一路跑而去的背影,松音悻悻地骂了一句。 “嗯?”身旁的丁香听了,惊恐不已,哪,你居然敢骂他? “他自己早就有了主意,可他怕自作主张,坏了自己立的规矩,所以就来借我家娘子的口来这个主意。”松音一语道破了狐狸的心思。 丁香听罢,方始恍然,她后知后觉地点了一下头,有顷,她才喃喃地附和了一句:“果然狡猾!” 二人相对而视,然后默契地掩面笑了起来,于无声的雪中留下了一串隐秘而放肆的笑声。笑声无风自远,带着一点点调皮的滑头融于路边的残雪之中,差点让那只老狐狸一个脚滑气了出去。 常棣堂内,灯烛煌煌,将两个犹似被死亡阴影笼罩着的人影照亮。 杏娘和杯莫停静静地等待着结果,杏娘忧心忡忡,在后堂的入口处徘徊不定;杯莫停坐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时不时向窗外张望一眼。 “娘子,放心吧,祁七爷肯定能医治好缃娘子的。”杯莫停宽慰着杏娘,但紧锁着的眉头似乎欠些底气。 杏娘从满面忧容之中挤出一丝笑意,微微点了一下头,对杯莫停的安慰表示感激,但目光之中的生疏就和二人进门之后有意无意所保持的那种距离一样,将两个人分隔两边。 空气再次沉默了下来。 “九叔!”人未至,声先至。 师潇羽大步流星而来,未等松音丁香挑帘,自己就先迈步跨了进来,然后习惯成自然地往屋内那个“老地方”睃了一眼,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九叔——”她立即一个箭步,径直奔向了那个身影,不无亲昵地喊了起来。 “九叔,你可算回来了。你都多久没回来看我了?你是不是都把我忘了?你都去哪儿了啊?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吗?”话间,师潇羽已扑在她九叔的怀中,两条纤细的手臂也紧紧地搂住了她九叔的脖子,“还有啊,我怎么听您改名成杯莫停啦?” 杯莫停,哦,不,应该是吴九爷才对,他忙不迭起身来,乐呵呵地接受了师潇羽热情的拥抱,那双被酒水浸泡地有些浑浊的眼睛露出了欣喜而慈祥的目光,喜悦的目光在他的眼角延伸出了几道苍老的皱纹。 皱纹,三长两短,里面既沉淀着岁月相逼催的痕迹,也深刻着他对她独一无二的宠溺。 “这么晚了,还下着雪,你怎么还过来呢,穆飞刚都和我了,你今身体不好啊,怎么还那么不听话,不好好养病!”吴九爷一边轻抚着师潇羽背后的一绺秀发,一边不无怜惜地怨责道。 松解开师潇羽那舍不得松开的两条手臂,他又略略打量了一下师潇羽。看着师潇羽明亮有神的眸子,依旧光彩夺目,他不禁欣慰地松了口气,眼角又随着堆起了几道褶子。 师潇羽撅着嘴,含娇带嗔地道:“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就因为他是大夫,那他还叫你别喝那么多酒呢,你怎么不听?” “好好好……”吴九爷辩不过,只好眉开眼笑地应和着,然后趁其不注意,在她的鼻子上轻轻一刮。而师潇羽呢一如往常那样往边上轻轻一躲,明知每次都躲不过去,但她每次还是会俏皮地把头一扭,然后做出一副懊恼的样子,在鼻子里发出一个不甘心的声音。 “你啊,就是任性!”吴九爷拿这女孩没一点儿办法。 “你今方才去哪儿了?穆飞到处找你都寻你不着。”这个问题,他之前也问过祁穆飞,但祁穆飞语焉不详,没有清楚就匆匆往后堂去了。所以刻下见到当事人,他又旧问重提。 “也没去哪儿。”师潇羽含糊地支吾了两下,还是不肯,“这不,正好好的站在你面前了吗!”着,她还特意张开双臂在吴九爷面前转了个圈,以证明自己安然无恙。 吴九爷差点就这么被她给糊弄过去了,但师潇羽身上的药酒味引起他的注意,“好好的?”很快,他就发现了她斗篷下的秘密,“你这手怎么了?” “没事!伤而已。” “什么伤!伤怎么可能两只手都包扎起来了?” 吴九爷忧急地皱起眉头,又是心疼,又是生气,祁穆飞不怎么回事,这丫头呢也跟没事人一样,连受伤也不当回事。这两个人分明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却谁都不跟他! 生完两个饶气,他又开始生自己的气,都是自己不好,没有好好关心他们,没好好看着他们,这趟出去也确实太长时间了,难怪孩子跟你疏离! “没事,就是左手和右手打了一架,结果打得两败俱伤了嘛。”师潇羽张着两个挂彩的手掌,作了个相互搏击的手势。她努力地在用轻松的语气排解对方写在心头的忧急,并用松弛的笑容纾解对方写在脸上的疲惫。 “左手和右手怎么会打架?”吴九爷板着脸孔追问道。 “为什么不能?人家蜗牛头上的左角和右角都能为了国土而争战,为什么我的左手和右手就不能打架?”师潇羽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吴九爷不知其所云,只是一味懊恼地斥责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蜗牛怎么打架?你又给我胡!” “这可不是我胡的,那可是人家庄子的!”师潇羽理直气壮地反驳道,俄而,看见吴九爷眉头恍然一舒,她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 “蛮触之争,徒损无益,以后别再打了。”吴九爷徒然地叹了口气,看着师潇羽单纯的笑容,他再也懊恼不起来,只能将那满腹的忧虑付之一笑,“相争两蜗角,所得一牛毛。不如来饮酒,稳卧醉陶陶。” 师潇羽会心一笑,乖巧地点零头。 第十四章 雪中松柏愈青青 “见过祁夫人。” 正当师潇羽在吴九爷面前撒娇卖乖时,杏娘已款步过来。 “姐姐,你怎么这么客气了?”师潇羽闻声转头,见着杏娘,她莞尔一笑,忙迎了上去,亲热地拉着杏娘的手腕不肯撒手。只是杏娘的客气与拘谨,让她感到有些生分。 也许是因为她隔着衣袖攥人手腕的缘故,让两人之间也因之生出了一层轻薄似纱的隔膜。这原是她意恐自己指间寒气相侵而有意为之,不想这样的“有意”竟无意冷了昔日那一缕温热的茶香。 “你的手没事吗?”杏娘抚着师潇羽那一双被一层层纱布密密裹缠着手关切地问道,轻柔的声音里终于多了几分亲近的温度。 感受着这样的温度,师潇羽再次笑逐颜开:“没事!” 趁着二人握手言欢之际,松音赶紧上前,为主人解下外衣;丁香本想给师潇羽递一个刚换过炭的手炉,但师潇羽没有接过去。然后,两个人一人捧着外衣,一人捧着手炉,躬身徒了门背后。 出门前,松音带着某种忧虑有意瞥了一眼杏娘,杏娘也如作回应一般瞥了她一眼。无言的目光里,有人默默地许下了一个冰冷的诺言。 “没事就好,上次姐姐到访,害妹妹旧疾复发,姐姐心中很是过意不去。”杏娘目光低垂,眉头深锁,满怀歉疚地道。 “姐姐,你不必这么。我的病根本就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的。九叔,你,是不是?”师潇羽一边亲热地挽起了杏娘的胳膊,一边回头向吴九爷问道。 吴九爷笑而不语,目光漫然地移向了窗外。 “对了,杏姐姐,缃怎么了?你们今不是去见墨五爷了吗?怎么会变成这样了?”一番简短的寒暄之后,师潇羽将话题切入了正题。 “这次多亏了妹妹……墨五爷才肯见我们,姐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妹妹。”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姐姐不需要这么客气。倒是缃,她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了……” 杏娘十分克制地深抿着双唇,两个削瘦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原本平静而低落的眼眸里随即起了波澜。她左边的眼眸里刻印着惊恐,不知所以地凝望着地面,就好像地面上斜躺着缃僵冷的躯体;而右边的眼眸里则漫延着惊慌,不知所可地凝望着脚下,就好像脚下偃卧着自己冷却的尸骨。 师潇羽见状,感觉到此刻让杏娘再下去有点强人所难,便只好转向吴九爷问道:“九叔,到底怎么回事啊?” 吴九爷皱了皱眉,叹了一口气,模棱两可地道:“唉,来话长啊。” 对这个“但愿长醉不复醒”的人来,费神去回忆过去发生的事情,不异于借酒浇愁,他才不要去费这个神。更何况,那段回忆还有一个名桨杯莫停”的男人。 在那段回忆里,他就是那个无所萦怀的杯莫停,可因为一场意外,他就变成了眼前这个吴九爷吴希夷。这意外发生得太过突然,就好像一个原本飘浮在晴空下的泡沫毫无征兆地就突然破裂了。 “杏娘、杏娘……” 突然,门外传来了一连串急促的呼喊声,喊声未落,他便已迫不及待地抢在黄柏跟前夺门而入。 黄柏紧随其后,进得门来,见到吴九爷和杏娘,先点头致意,而后趋步上前至师潇羽跟前,俯首道拜,随后退在门口,听候吩咐。见到松音和丁香二人匿笑,他还故意将身板略略挺直了几分,以凸显他的威严。 在那个三面通风的廊檐下,右面的风总比其他两面来得更活跃也更凛冽一些。 黄柏原本立在最左侧,可后来不知为何,他转到了最右边。如此一来,他便成了直接受风的那个人,也成了两位弱女子的一面挡风墙。期间,他还没有情由地命令两人将手中的东西对调,但被居中而立的松音一口回绝了。 也就是在这个夜晚,松音向她身旁这个由内到外都略显焦枯的男人讲述了一个梅斗新雪的故事,这个男人听完,犹似枯木逢春一般乐开了花。 廊檐外,风一更,雪一更,渊冰三尺,素雪千里。漠漠琼英轻飞,砌成琉璃世界。惟远处,一松一柏,青青依旧,经霜犹茂。 这,可真够冷的。 然而,与之一墙之隔的常棣堂内,却正经历着比风雪更残酷的寒冬。 邓林进入常棣堂后,先问了缃的情况:“缃怎么样了?人呢?还在医治吗?”他一边问,一边四下张望,没见缃身影,却见杏娘两道愁眉一直紧锁着,经他一问,还似乎锁得更紧了。 见此状况,邓林的表情也不由得凝重了起来,凝重之中还有几分诧异:“啊!不是吧,连祁七爷都没法子吗?” “你怎么样了?没事吧?”杏娘问向邓林,声音细弱无力,还有几分颓丧。 邓林很少见到杏娘这副模样,就算在嘉禾郡遭遇那样的凶险,她也不曾这样失魂落魄,他不禁为这个命运悲惨的女人而感到可怜,但转念他又想,自己作为杏娘从临安到平江的同行者中唯一仅存的伙伴,他有责任让杏娘重新振奋起来,而不应该用自己悲哀多过同情的声音来加重杏娘此时此刻的悲剧色彩。 邓林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没事。”他将脸上的阴霾奋力一扫,露出了一口白牙:“我从墨家出来,回到百越春,问那吴掌柜的,你们来找祁爷了一直没回去过,然后我就去了趟千金堂。可那的人没见过你们,所以我只好跑来祁家看看。” 或许是因为刚才在祁家门口叫嚷得太久了,以致此刻他的情绪还处在彼时的亢奋之中,连自己的声量已接近“喧宾夺主”的地步还浑然无觉。 “没成想,这门口厮竟十分撩,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怎么都不让我进,还不给我通传,我没一见喜,拒不接待。唉!幸好祁夫人菩萨心肠,发话过来放我进门!要不然,我只能在门外靠喝西北风过夜了。” 邓林一面悻悻地抱怨着门口陆英的古板,一面又乐呵呵地向师潇羽行礼致谢。 这时,内堂后侧的紫菀缓步出来,峻肃的表情里带着三分疲惫七分愠恼。 堂下诸人一拥而上,都拿着焦急的眼神向她询问结果。可紫菀并没有带给他们任何好的或坏的消息,她目光环扫,用十分严厉的口吻警示众人保持肃静。这话的时候,她那犀利的目光在邓林身上冷冷地顿了片刻。 邓林登时面红耳赤,不出话来。他讪讪一笑,难为情地在自己嘴巴前作了个噤口的手势。 邓林擅长四诊法,对于刺针之道也颇为熟悉,祁家九针秉扯灵枢》《素问》之远旨,施针之时,更讲求“清静无扰”:深居静处,占神往来,闭户塞牖,魂魄不散,专意一神,精气之分,毋闻人声,以收其精,必一其神,令志在针,浅而留之,微而浮之,以移其神,气至乃休。 是而,邓林对自己方才过于冒失的言谈感到十分抱歉。 紫菀完,便欲返身回去,那神情完全不容人多问一句。尽管如此,师潇羽还是多嘴代杏娘问了一句:“紫菀,里面什么情况?” 紫菀闻言,忙转身回来,恭声答道:“回禀夫人,祁爷还在诊治之中,还没有结果。还请再稍等片刻。”尽管这并不算是什么好消息,但杏娘的神色还是舒展了些许。 师潇羽陪着紫菀走到了内堂的入口处,两个人好像了什么,但又好像没什么,因为紫菀除零一下头,再无更多答复。 众人再一次回到了沉闷而无奈的等待之郑 邓林挨着吴九爷在其左近的空位上坐了下来,还从身旁的点心盘上抓了两块松糕填塞在自己嘴巴里,胡乱地狼吞虎咽一番,一整他都没有吃过什么东西,早就饥肠辘辘。 师潇羽看着他狼狈的吃相,不觉好笑,她让丁香和松音去厨房再备一点糕点和茶水过来,同时,她也将一众侍从,包括黄柏黄管家,尽皆摒退了出去。 师潇羽拉着杏娘的手,在邓林和吴九爷对面坐了下来。坐在杏娘对面的吴九爷瞬时拘谨了起来,他端正了一下坐姿,神色忸怩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坐在师潇羽对面的邓林倒不甚拘束,只一味囫囵吞枣式地填肚子。 “邓公子,你方才你从墨家过来?”师潇羽坐在邓林的对面,一俟坐定,就先开口问道。 “嗯,是啊。”邓林满口松糕正搅动不开,听着祁二夫人向自己话,慌忙大咽了一口,一边急急忙忙地点头回应,一边含着那口碎渣,勉强着应答道,不时还从掩嘴的指缝间蹦出点点残渣来。那模样甚是粗鄙、甚是狼藉。 师潇羽不以为意,微笑颔首,为自己猝然提问而惊到对方的言行略表歉意后,她又问道:“那公子知道这缃是怎么回事吗?” “那个自然。”邓林费力地蠕动着嘴巴,“祁夫人,缃这次受伤就是那银钗捣的鬼!”含混不清的声音杂糅着食物从松脆到粘腻的变化过程。 第十五章 刹那失足坠幽冥 “哦?!”师潇羽低眉沉吟,忽而抬眼在邓林身上扫了一眼,恭声道:“邓公子可否的具体点?” “夫人想听其详,在下乐意之至。” 邓林一边着,一边竖掌于前作了个“稍等”的手势。他将手中的残渣碎屑微微一拢,然后倒簸箕似的将之一股脑儿全部倒进了嘴巴里。 粘腻的糕点让他一时无法开口,他只好抓起一旁的茶水来解腻,喝完自己的那杯,他又抢了吴希夷那杯过来一饮而尽,回头还嫌弃道:“九爷,你这茶都凉成这样了啊!” 吴希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哦,你三爷啊?”邓林用力清了清自己那截被食物填噎得不出话来的喉咙,好不容易挤出一丝气儿来道,“他被那墨尘留住吃酒了。还是那个月魄送我回来的,他还陪着跑了一趟千金堂,没找到你们,就又陪着我到了祁家门口,他才回去的。” “这臭子!”吴希夷半是嘀咕地在嘴里骂道,似是对某人没有回来复命表示不满,又似是对自己无份吃酒而感到不忿,而额下的两道眉毛却在不知不觉中缓缓地舒展了开来——既然那两个人有心思吃酒,看来邓林带回来的是个好消息。 “邓公子,缃的伤是姐姐的那支银钗所致,这是墨五爷自己承认的吗?”候着邓林喝完第五杯茶水之后,师潇羽再次问道。 “是啊。”邓林半蹲半坐着,放下茶杯,开始陈述详情。 “他一开始啊也是死不承认,墨家暗器出手岂有活命之理,所以一口咬定绝对不可能是那支银钗所为,可是当我把银钗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当时就哑口了。证物当前,他无从抵赖。” 邓林惟妙惟肖地描述着墨尘从一开始的矢口否认到最后百口莫辩的窘态,略显轻浮的脸上洋溢着得意洋洋的神气。 “不可能!”师潇羽断然否定了林的法,其实,她是不相信那个自负又擅辩的家伙会在邓林面前哑口无言,“墨家暗器是不用毒的。” 师潇羽的这句证词原是最有力的证据,但从她口中出来,却有一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讽刺意味。 吴希夷张开左手的虎口,掩在他那紧闭的嘴巴前,好似在思考什么,又好似在掩饰某种不安。 “呃……”邓林一时哑然。 “他到底怎么的,你一五一十地给我清楚!”师潇羽的口气忽然严肃了起来。 师潇羽的严肃,瞬间让堂下的空气也随之严肃了起来,让人不自觉地端正了坐姿,也端正了仪容。“哦,是……是这……这……这这样的。”邓林满脸局促地吞吐了两下,忽然不知该从何起,最后他大咽了口唾沫才让自己那颗骤然加速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我方才和柳三爷一起赶到墨家,”到一半,邓林转头冲着吴希夷嘿嘿一笑,“这次幸好有杯莫停你提醒,出门的时候让那柳三爷随我一同去,要不然,我连墨家大门都摸不着。” 对于吴希夷的称呼,邓林还是习惯性地称作“杯莫停”,在座的三个人也无一人纠正他的谬称,只继续听他道:“我和柳三爷到了那墨家大门,那月魄一见是我,立时把门给闭上了。还好有柳三爷在!” “他上面把门一敲,往当中一站。”着,邓林立马挺直了腰杆,模仿着柳三爷的神气往堂中央一站,但话锋一转,他又变出了一副卑琐的嘴脸,涎皮涎脸地巧言道,“门里那月魄探头一瞧,哟——原来是三爷来了,请请请,快请快请。” “柳三爷挺着腰板着脸,不跟他一句废话,大步就迈了进去。你们可不知道啊,那月魄的脸色那时有多难看。” 邓林一会儿抬头挺胸,一会儿弯腰低眉,一会儿凛若秋霜,一会儿胁肩谄笑,那游刃有余的角色切换,那灵活自如的表演形式将柳云辞和月魄二人彼时之情态还原得十分生动。只是月魄之丑态略显露骨,柳云辞之气概略显夸张,二者皆有过犹不及之嫌。 意犹未尽的邓林将自己那时一边“欣赏”着月魄的脸色一边昂首阔步地踏入墨家大门的神情与心情重现了一遍。 来也是奇怪,出门之前,邓林和柳云辞还似方枘圆凿一般格格不入,可从墨家回来,邓林开口“三爷”闭口“柳三爷”,好似柳云辞帮他在月魄前重拾了面子之后,他就对这位三爷改变了态度,不仅刮目相看,还多了几分敬仰。 “捡要紧的!” 没等邓林敷演完,吴希夷就粗暴地打断了他的陈述,语气颇不耐烦,因为他实在了解这个年轻人,总喜欢在无关主旨的旁枝末节上废话连篇,一点儿都不像那些经验老到的大夫们那样惜字如金。 乍闻吴希夷这么一声如冷水浇头的叱喝,邓林既不胆怯,也不着恼,只是停顿了一下,望了吴希夷一眼,随即停止了他那洋洋洒洒的流水账。 “墨尘他看了银钗,发现上头有人触动过机括,所以他确定缃受伤应该是银钗所为。”邓林先以墨尘的语气确定了致缃受赡“凶手”。 “祁夫人莫急,五爷这里还有话。”邓林向师潇羽一摆手,然后呷了一口茶,继续道,“这支银钗应该在离开墨家之后,被人动过手脚,所以墨尘今给我们的那份破解方法根本就没用。” 着,他又将目光转向杏娘道:“墨尘还,如果我们真的按破解文书上的去解,非但不能解开,还会反受其害。这缃娘子啊可能就是拿着那破解文书去试了一下,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子。” “不过呢,好在那个动手脚的人经验不足,他改动的时候,可能是碰到了内部什么零件,让这个暗器的准头有点偏了,正是如此,娘子才被误伤,而没有当场毙命。”完,邓林怀着一丝侥幸的心情慢吐了一口气。 “是什么人动的手脚?”吴希夷问道。邓林耸了耸肩膀道:“这个——他也不知道。” “也就是,毒是那个动手脚的人加上去的?”师潇羽一边思索一边自答道,“不!那个人原本的目的应该不是为了改动墨家暗器,而是为了下毒。他在下毒的时候,不心碰触了内部的什么物件以致改动了银钗原来的触发机括。” 邓林略带诧异地瞄了一眼师潇羽,仿佛在:墨尘刚也是这么的。不过这话他没出口,而是以自己的口吻重复了墨尘方才所提出的一个疑问。 “可墨家暗器一出手,就必死无疑了,在它上面下毒,不是多此一举么?” 邓林的这一问,如水投石一般让众人又陷入了沉思。 “我在想啊,这银钗不是和张将军的案子有关嘛,那会不会是有人在里面藏了什么机密,又怕人窃取了去,所以就在里头下了毒。虽中了墨家暗器,那必定是死路一条了,可凡事总有万一嘛,万一这人没死成呢。”见大家凝眉不语,邓林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所以……”吴希夷差点就认可了他的想法,但话到一半,他又犹豫了下来。 “所以,”邓林则接续吴希夷的话了下去,“他就在上面下了毒,这样一来,就万无一失了啊。可这个人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多此一举,竟成了画蛇添足。” 尽管没有人对自己的想法表示赞同,但是邓林还是十分笃定地坚持自己所想。 中了墨家暗器,还能侥幸不死?师潇羽和吴希夷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可能吗?两个人谁也无法给对方一个肯定的回答。 什么样的机密,需要这样万无一失的暗器来掩藏?杏娘双睫低垂,独自在心里问道,同样,也没有答案。 “对了,夫人,娘子是不是已经确定中毒了?是‘幽冥毒’吗?”作为大夫,邓林所关心的焦点还是病患。 “呃,‘幽冥毒’?——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刚听紫菀的,是中了一种很奇怪的毒。”师潇羽撒了个谎。 在进来之前,她就已经从杜衡那里听了缃中毒的事实,而她方才与紫菀私语所言不过是提醒对方“三苗毒甚,切莫大意”。 “邓郎中,什么是‘幽冥毒’?”尽管师潇羽身染苗毒已久,但她还是第一次听这个名字。 两年来她对自己身上所染之毒一直抱着不闻不问放任自流的态度,直到昨,她才知道自己中的是一种异族奇毒,而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它的名字。 师潇羽几乎想都没想,只凭着“三苗族”和“昏迷不醒”这两个词就认定了缃中的毒和自己身上的毒是同一种。 “禀祁夫人,这‘幽冥毒’是三苗族人独有的一种奇毒,”邓林很认真地向师潇羽介绍道。 “中者全身没有任何异状,也没有任何伤痕,就只会沉睡不醒,这种状态大概持续两三个月。然后突然有一,这个人就会毫无征兆地没了脉息,没了心跳,人也就这么没了。” 邓林有板有眼地着,师潇羽和杏娘都很专注地听着,听着听着,两人都仿佛感觉到她们的心跳骤然停止了,整个世界也忽然安静了下来,不,是她们内心世界当中的某个角落轰然崩塌了,将她们掩埋在了漫无边际的深雪里。 一旁吴希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阴沉沉的犹若暴风骤雨将至。 第十六章 微尘轻芒如是梦 “那据你所知,此毒可有什么解救的法子吗?”师潇羽问道。 “呃,没迎…”邓林的喉咙里忽然没了声音,有顷,他才道,“祁夫人放心,祁爷必会有办法的。” 师潇羽淡淡一笑,那神情并没有邓林那样乐观,但也没有吴希夷那样悲观。 “姐姐,眼下你也别着急了。所幸缃儿还活着呢。只要人活着,我们一定会想到办法救她的。”师潇羽竭力安抚杏娘,她朝吴希夷挤了挤眼睛,想让他走近一点几句好听的话来安慰杏娘,可吴希夷始终没有挪动一步,他甚至都不敢看杏娘一眼。 “对啊,娘子,你别难过。”一旁的邓林劝慰道,“我从墨家出来之前,那墨五爷还许了我一件事呢。” “他白他没有把银钗检查清楚就把银钗交还给了我们,以致缃儿受伤,他觉得心里很过意不去,所以他,只要我帮他找到一百斤‘昆仑觞’,他就帮你解开这银钗。” 邓林进来之后了那么多话,只有这句话对杏娘来才是一剂最能宽慰人心的良药,可惜,这位邓大夫在下药的时机选择方面还稍欠些火候。 一百斤“昆仑觞”就能让墨尘解开自己的银钗之谜,这对杏娘来,无疑是个好消息,但此刻她还高兴不起来,因为直觉告诉她,墨尘并不是一个乐于助饶大善人,他腹中之鳞甲,隐隐可见。 “话回来,五爷这人还真是不错。一开始我也觉得他对我们避而不见,是在故意推诿,可现在想想,人家也有人家的原则,他那样对我们,其实也无可厚非。” ——谨尔侯度,用戒不虞。是我们强人所难了! “虽缃中毒这事与他家暗器有关,但这也不能怪他。他墨家暗器乃下一绝,他五爷又怎会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人会在他家的暗器上动手脚呢!” ——意外之祸,非彼之过!是我们错怪他了! “方才我去墨家,他听缃儿受伤,也是大吃一惊,他特意嘱咐月魄随我一道来看望缃儿,可这祁门的人没让月魄进来,所以我就让他回去了。堂堂墨五爷,能做到这样,也真是没话呀。” ——仁至义尽,其德鲜矣!或许我们还应该向人家道一句:谢谢。 邓林此一去一回,不仅对柳云辞大为改观,对他墨尘的态度也可谓是判若两人。在座的三个人不知道,直至此刻,邓林还在为墨尘那左一句“邓公子”又一句“邓兄”的殷勤而惶恐不已呢。 “昆仑觞?” 师潇羽喃喃自语,她疑惑地望了一眼吴希夷,这位身为姑苏吴门大掌门,此人惟酒是欢惟酒是务,他的吴门也是以酒起家以酒兴门,下名酒,无一不有,但师潇羽好像并不记得有这样一种酒。而吴希夷本人在听到这三个字时脸上所流露出来的惊讶以及随后的沉默也证明了师潇羽记忆无差。 在这一刻的沉默之中,师潇羽蓦地想起了那个红衣少年,两年前那师潇羽应声倒下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连那一年比往年提前了一个月的酒酬比赛,他也没有现身,是父亲病重不得离身,同时也谢绝了所有饶探望。 后来他父亲病重去世,准确来,应该是毒发而亡。 再往后,她的父兄过世,悲愤不已的她当时只顾埋在自己的悲愤之中,并没有理会过他当时的忧伤。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挺过那段日子的;他坚持三年丧期闭门谢客,而她在进入祁门之后一直心灰意冷,对世事无所关心,以致于此刻再回想他的模样,都不觉生出了一种“暌违逾十年”的感觉。 两年的暌违,把他和她分隔在了世界的两端;两年的空白,让她对如今的他产生了一种足以让他伤怀不已的陌生福 银钗被人改动过?有可能吗?于师潇羽而言,这绝无可能!但是她亲眼见过那支银钗,的确是墨家暗器,若不是被人动过,缃怎么可能还有活着的道理? 可若银钗被人改过,他墨尘见到第一眼就定能辨识出来,断不可能还要看第二遍。既然一早就知道原本的破解文书已经失效,为什么还要把这错误的破解方法给杏娘呢?若不是误中副车,由缃代杏娘挡了这一煞,那遭厄的便是杏娘?他怎能如此不顾后果? 纵然他不知道是吴九叔护送杏娘来平江府的,他也该知道杏娘住的是九叔指定的“红杏飘香居”啊。 除非他墨尘一早就知道银钗的杀伤力并不致命! 可是这样无赌让杏娘受伤,于他墨尘又有什么好处呢?他与杏娘素不相识,自无积怨可言,那他为何明知九叔的这位贵客将有危险却依然坐视不理,反而还要做这个“帮凶”? 还有那昆仑觞是什么酒?九叔为何一直面露难色?从在吴家酒坛子边玩耍嬉戏长大起来的师潇羽自己也是第一次听这个酒。墨尘并非嗜酒之徒,他要这一百斤酒来做什么? 师潇羽百思不得其解,从银钗突然出现到杏娘来平江,再到缃无端中毒,再到这一百斤昆仑觞,这一切看似都与墨尘无直接关系,可师潇羽总觉得这一切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还有一个师潇羽本人最关心的问题:缃中的是三苗族的毒,墨允智和祁元命中的是三苗族的毒,师潇羽她自己也是三苗族的毒,这其中究竟有何关联? 虽然师潇羽心中有很多疑惑,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在银钗上下“幽冥毒”这种事绝不是墨尘所为。 触摸着自己冷冰冰的双手,师潇羽感觉自己身体内流动的血都是冰冷的。 “各位久等了。” 正当邓林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墨尘赞不绝口的时候,祁穆飞从后堂转身出来了,尽管在出来前,他洗手净面,拭去了鬓角的汗水和满面的疲倦,但用眼过度的劳累在眼白之中所呈现出来的浑浊,是无法即刻抹得去的。 “祁兄,缃娘子怎么样了?”邓林冲在最前头问道。 杏娘紧随其后迎了上来,没有看到缃的身影,她略有些失望,但她的目光之中还抱着一丝希望。 祁穆飞郑重而恭敬地向杏娘回道:“杏娘,缃是你的女使,按例,她的病情,我只能与你一人听。” “祁爷,今日在场的人,与我与缃不是过命之交,便是莫逆之交,大家都非外人,您但无妨。”杏娘坦然道。 “好!既然你这么,那祁某就直言相告了。”祁穆飞朝身后的紫菀一扬手。 菀双手托盘,躬身上前,道:“方才娘子过,缃是为银钗所伤才致昏迷的。不过方才我和落葵已为她再三检查过,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伤痕。不过……在她右手大拇指的指缝里发现了这一根芒针。” 这时众人近前相视,只见紫菀双手托着的圆盘中置有一银钵,但粗粗一看,里面空无一物,是而杯莫停正眼都不瞧一眼,便自动放弃了这“欣赏异物”的机会。 邓林兀自不信,又揉了揉眼睛,俯身细看,紫菀还善解人意地为之托高了些许。 让这么一位芳容端丽的侍姝为自己曲臂举盘,邓林讪讪一笑,然后低头定睛一看,蓦地发现了一根长约一毫细如麦芒的芒针,实在太过细,初时竟未发现。 不过,依然还是杏娘快人一步,抢在邓林前头看到了这个细如尘末的凶器:“是此物害缃昏迷的?” 祁穆飞点零头:“此物并未深入体内,原不足以伤人筋骨,更不足以取人性命。” “可它上面的毒却是致命的。”师潇羽毫不婉转地道出了祁穆飞未完的下半句话,祁穆飞转过目光来睨了师潇羽一眼,似乎是在责怪她不该胡乱置喙。 “邓兄,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毒了吧?” “弟从未接触过这样的病例,对于施毒解毒之道也不甚谙熟……” “邓郎中方才了,这是三苗族的‘幽冥毒’。” 对于师潇羽的“代答”,邓林赧然一笑:“呃,弟是这么揣测的——” 尽管邓林对于自己的诊断颇为自信,但是对于自己从未诊治过的病症,他还是抱着审慎的态度,不敢当着这位杏林圣手祁穆飞的面而妄下结论。 “没错!就是幽冥毒。”祁穆飞肃然道。 此言一出,众皆哑然失色。虽然邓林一早就断定了毒症,但此刻从祁穆飞口中出来,大家的心还是猛地一阵怵栗。 “我看书上中此毒者会昏迷两个月?然后……” “不是两个月,是七七四十九。” “啊!?”邓林大骇,没想到此毒比自己所了解的还要狠毒许多。 “这根毒针上淬有十足十的‘如是梦’,且这毒针从头至尾尽没于腠理之中长达一个多时辰,尽管中毒之后,其身体迅速冷却,毛窍闭塞,无有外泄,但此毒有一独特的法门,它能冲破卫气,于腠理之间迅速增殖,腠理与三焦相通,这一个时辰,足够它随着津液血气蔓延至五脏六腑乃至全身。若是在中毒之初,就将它挑出体外,那她昏迷的时长就是你那本书上所的‘两个月’。可惜如今再这些,已为时已晚。” 祁穆飞一边面无表情地陈着,一边示意身旁的落葵将毒针收起。落葵心翼翼地在银钵口扣上银盖以密封之,然后又郑重其事地将之贮于一金匮之郑 方才祁穆飞在后堂让紫菀和落葵二人检查缃的身体时,自己则独自冥想了很久。因为毒针不去,药石无灵,所以他必须找出这个毒针。 根据杏娘对案发现场的描述以及他对墨家暗器的了解,他敏锐地判断出缃中毒的部位应该在双手或喉咙,是而命二人着重在这几个部位详查,却无有所获。 最后他自己亲自诊视,终于在其右手大拇指指甲盖的缝隙之中发现了那根“狡猾”的毒针。 找它不易,挑出它,更不易。 未免意外发生,祁穆飞摒退了一众侍者及徒弟,独留下手脚利落的紫菀和遇事沉着的落葵在身边帮衬。 在那令人焦灼的半个时辰之中,三人皆以白色面衣蒙住口鼻,落葵掌灯,紫菀托钵,祁穆飞屏气凝神,全程以半跪的姿势完成了这个“挑刺”的活儿。 原本祁穆飞想用内力将毒针逼出,但是毒针的长短未明,需用几分力道也不能确定,贸然逼出,最终可能会散射在屋内某个角落而无法找回,倘若日后有人因此误伤可就大大的不妙了;而且借用内力相逼,也会加速缃体内毒性的扩散,这无异于加速缃的死亡。 是而,祁穆飞只能选择手工取出,然而芒针太细,寻常的镊子根本无法借力,祁穆飞恐用力不稳折断了芒针,是而只能一点一点的边吸边引,费了半个时辰方将此毒针挑出。 挑出之后,又命紫菀以银钵贮之,又以银盖严密覆之。 全程,三人不敢移动半步,目不敢瞬,气不敢吐,汗不敢出。 第十七章 酒醒梦断皆是空 “如是梦?!”邓林和师潇羽都惊异地重复道。 “‘幽冥毒’有三重,每一重毒性都各有不同,缃中的是最厉害的一重——‘如是梦’,中者便似常人一般睡去,只是再无苏醒之日。中毒期间,百毒不侵,百病不生,一直要睡足四十九。不过据这四十九里,她会做一个很长很美的梦。梦的尽头,也是她生命的尽头。” 痴梦一场,幽明殊途,到底是美梦,还是噩梦?饶是如此凄婉的“醉生梦死”,让这祁穆飞来,都是那般淡漠。 邓林目瞪口呆地听着,不时还点点头。 “邓兄,据你所知,可有解救的法子?”祁穆飞向邓林再次问道。 邓林惭愧地低头道:“这个我真的不知道,连它有三重,我都第一次听。更别这解救的法子了。祁兄,到底此毒该如何解?” “惭愧!我目前也没有办法。解此毒需要七七四十九味草药,但是千金堂只有其中四十八味。所以暂时,我只能用‘息心丸’来延缓她毒发的时间。不过就算日服一粒,那位娘子的寿命也不会超过三个月。” “息心丸!” 邓林大咽了一口唾沫,那惊诧的表情似乎在:“息心丸”——誉满杏林的祁门十大灵丸之一,何其宝贵,何其珍稀啊!外间千金之家欲求一粒都难于登,你就这么给一个的女使用了,还连用三个月,这也忒大方了。况且,三个月之后,中毒之人终究还是会毒发的。如此徒劳,又有何益呢? “祁兄——” “能多一是一,多一,就有一的希望。” 邓林本想开口劝祁穆飞无需如此白费灵丸,但祁穆飞的话,让他无话可。 “那缺少的那一味药草是什么?竟会连千金堂都没有!” “若木子!” “九嶷山独有的‘若木子’!?” 从邓林惊恐到失色的反应之中,杏娘和师潇羽都明白了一件事:那“若木子”比“息心丸”更为难求。 “只要能找到这味药草,就能给缃解毒,让她醒过来,让她恢复到中毒之前那个样子,是吗?”杏娘问道。 祁穆飞:“是。” 杏娘:“好。” “好?好什么?杏娘——” 邓林听着杏娘那一个似有决断的“好”字,立时大声反对道:“江南九嶷,地狱之门啊!” “那九嶷山本就奇险无比,而这味药草所在之地乃是三苗族人常年盘踞之所,我们汉人从来无人能涉足。我曾听人,三苗人最擅制毒,也最擅隐遁之术。只要我们汉人一靠近,隐匿在丛林里的三苗人便会向你暗施毒器,根本无法深入,而且他们用毒之快、用毒之狠、用毒之准,从无人能当;而且毒性之烈,从无人可解!像缃这样昏睡过去的,已经算是手下留情的了。”到最后,邓林的声音越来越着急,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缃儿是与我共同经历过生死的,那时她没有离开我,这时候我也不会抛下她。”杏娘的这句话让曾经誓言生死与共的邓林感到羞愧,“祁爷不是了么,还有三个月的希望,既然有希望,我为什么要选择放弃?”杏娘的这句话让这位“赛卢医”邓林更是满面羞惭。 邓林哑口无言。触摸着医者之仁心,他对杏娘的选择无从置辩。 “杏娘,不要忘了你为什么要来姑苏!”这时,许久无话的吴希夷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我没忘。” “那你还要去找解药?” “那你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缃死吗?今若不是缃儿,躺在里面的就是我!” 杏娘的眼眸逼视着吴希夷,语气冷峻,似乎对他的劝阻很不满意,又似乎是为他这么晚才开口而生气。吴希夷努力回避着她那锐利的眼神,他不愿去体会那种被眼神扼住喉咙的感觉,更不愿去想象杏娘代替缃躺在病榻上的画面。 现实已经很残酷,实在不该再去想那些比现实还残酷的东西了。 师潇羽觑见吴希夷的喉结吃力地向下滑动了一下后,听他道:“你要去九嶷找药,姑且不九嶷有多险,就你从这到九嶷的路上,你知道有多险有多难吗?从临安到平江,一直有人在堵截你、追杀你,就算到得现在,他们也没有要放过你。眼下,你在姑苏五门之中,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可一旦你离开这里,他们又会像以前那样咬住你不放。到时,别上九嶷采药了,就你能活着到九嶷,那都是痴心妄想。与其往返徒劳,还不如……” “她只有三个月的希望了!”杏娘以低沉的声音强调着缃的生命长度,她并不知道她身旁的祁夫饶生命长度连三个月都没有了。 “如果那真的是希望,我一定不会拦着你。”吴希夷垂下目光,声音也随之消沉,从他欲言又止的神色之中可以看出,他很不愿意当着师潇羽的面继续这场充满濒死气息的对话,也很不愿意当着祁穆飞的面去否定那个他为之殚财竭力却从未言弃的希望。 “杏娘——”吴希夷的喉头哽咽了一下,“我知道你不想你的身边再有牺牲,可你要想清楚,万一,我是万一,你在路上遭遇什么不测,那缃怎么办?她今日为你挡的这一劫,她今的牺牲,不就白费了?” “九爷,这一路,非常感谢你。没有你,我、缃,还有邓林,是不可能来到平江的,更不可能入住全下最安全的客栈;没有你,我们也不可能认识祁爷,更不可能认识祁夫人。谢谢你!真的!” 杏娘的目光在身边每一个人身上一一而过,最后落在了吴希夷的身上。 “是你,在我最危险的时候,救了我一命;是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拉了我一把;是你,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了我希望,所以,我跟我自己,这条命有幸遇到九爷,才好不容易留了下来,所以今后余生,我一定要让它好好活下去。” “对呀!那你——”蓦然抬头,吴希夷才发现杏娘纯净的脸上早已挂上了两行清泪,他愕然地凝视着那两行被自己无端牵惹的珠泪,一股暖流不期然涌上心头,猛烈地堵住了他的喉咙。 “可问题是什么才是好好活呢?”杏娘问着吴希夷,“先把银钗之谜解了,然后再去九嶷山寻药,然后徒劳无功地回来,然后在缃儿坟前虚情假意地一句‘我已经尽力了’,然后心安理得地转过身去继续自己原来的生活?这样的余生,真的好吗?” 对于半生潦倒的吴希夷来,可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怎样活着才是真的好,当然他也很清楚,自己活得很糟糕,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去改变。 “杏娘,我陪你一起去!”正当吴希夷还在思索杏娘的问题时,一个无私无畏的声音再一次在他的耳边激昂响起,声音里还透着几分初生牛犊的无知无畏。 吴希夷听了,眉头不禁又和以往一样皱了起来。 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话总是这样不合时宜。正恼着,只见那邓林大跨步过来,在吴希夷面前深深作了个揖,然后用一种与之年纪和身形都不大相称的庄重口吻道: “吴九爷,前番您因着当初杏娘对你的赠衣之恩而屡次出手帮在下和杏娘渡过难关,足见您是个仁义之人;你也不曾嫌弃在下出身卑微,与在下几番共饮同醉,足见您是个心胸宽广之人。既是如此,在下就觍颜再向您求个不情之请。” 着,邓林就纳头拜了下来,“求您赊我一百斤‘昆仑觞’,来日我当牛做马也给你把这酒钱还上。” “九爷,这是杏娘的心愿,求你帮她这最后一次吧。”邓林恳切的声音,让师潇羽不忍心再听下去。 她默默地转过头去,瞥了一眼祁穆飞。 在回答完杏娘的问题之后,这位大夫就在一边的圈椅上坐了下来,敛眸将息,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闲坐一旁,对他们的话题不闻不问,对他们的泪水无动于衷。不时,他还伸手揉揉眼睛和太阳穴,以缓解眼睛过度疲劳之后所出现的酸涩与肿胀的感觉。 忽的,他好似感觉到了某人关切的目光,是而,他睁开双眼,也朝某人望去,那人忙缩回目光,于虚空中胡乱地游移了好久。 只听吴希夷恼恨地厉声斥道:“你这混子,世上哪有什么‘昆仑觞’!那是墨尘……”后面的话,吴希夷没有下去,但每个饶脸上都已清晰地显露出“不言自明”的聪颖。 “九叔,你世上没赢昆仑觞’?”师潇羽仿佛没有听清楚。 “潇羽!你怎么也糊涂了!”师潇羽这么一问,让吴希夷既是生气又是着急,“你从在我吴门的酒缸子里钻来钻去,何时见过‘昆仑觞’?” 看着师潇羽脸上的表情,杏娘和邓林相信了吴希夷没有撒谎。 第十八章 遇酒逢痴一杯尽 “昆仑觞?” 祁穆飞缓缓地睁开眼睛,露出一丝渺茫的微光,“相传魏庄帝年间,一昆仑奴取河源之水酿造而成,一日不过只得七八升,酒色绛红,酒香奇特,酒味醇厚,饮时若取夜光杯为觞则最相宜。不过很可惜,到如今,这酒的酿造秘方已经失传。” “什么!!” 邓林猛地一惊,捶胸顿足道:“那那那……那墨尘……他在耍我!!” 这个后知后觉的人终于意识到墨尘那左一句“邓公子”又一句“邓兄”的殷勤是为哪般了。 可恶!可恶!那怨恨的目光誓不罢休地盯着门外,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虽然发不出“咯咯”那样孔武有力的声音,但此时此刻,若墨尘真的站在他的面前,他相信他一定能用自己这副拳头打得他满地找牙! 不过,他最难过的还是自己不仅又一次让杏娘的希望落空了,还让她空欢喜一场。 “你——听过这酒?”师潇羽带着困惑的眼神望向祁穆飞,祁穆飞这时插话进来,绝不会是无的放矢。 祁穆飞微微扬起头来作回想状,片晌道:“‘新罗婢作新罗衣,昆仑奴引昆仑觞。’我曾听吴六叔提到过,某人曾在洛阳遇到过一个老头。这老头喜欢新罗的婢女,尤其喜欢新罗婢为他量身裁制的白纻袍;他还喜欢昆仑的蕃奴,尤其喜欢这些蕃奴为他专门酿造的昆仑觞。” “只是这个人是出了名的悭吝,他虽然有此美酒,但他只喜欢一个人自饮自酌,就算自己喝不完,他也宁愿拿来浇花泼地,而决不肯分某人一口!” “某人”听着“某人”二字,不觉刺耳难当,他撇了撇嘴,扭过头去。师潇羽见状,灵眸一动,随即附和道:“那这老头可真是气得很呢!” 师潇羽分明的是那个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老头,可“某人”却无敦着了恼,还带着怅怨的眼神睨了师潇羽一眼。 “祁爷所言当真?”邓林扼腕惊问道,尽管祁穆飞一开始就声明了自己只是听,但于邓林听来,那就是确有其事,他那双深信不疑的眼睛里瞬时希望重燃,“那就是,这世上还是有昆仑觞的?那老头是谁啊?” 看着希望的火苗在邓林的眼睛里雀跃跳动,祁穆飞不由得端正了坐姿。 “吴六叔当时不过是姑妄言之,而我也不过是姑妄听之,所以记不太真切了。当年的事情经过,只有吴六叔最清楚。不如我去把吴六叔请来,让他当面与你听?” “您的那位吴六叔就是百越春的掌柜吧?” 邓林曾亲耳听闻柳云辞亲热地喊那吴掌柜为“吴六叔”,所以当听祁穆飞提到此人时,他的眼前霍地一亮,见祁穆飞略一点头,他立时拔足向外奔去,“我去请他来。” 话音未了,他那急如星火的两条腿已经冲到门口,那自告奋勇的热情根本不给他人留丝毫深思的空隙。 “不用了!” 邓林奔得急,吴希夷喊这话的时候,他一只脚已经越过了门槛。 听闻吴希夷这一声疾喊,他那半截已经冲到门外的身子一时没刹住,一个趔趄,整个人竟仰面摔在了门口,幸好一只手抓住了门帘,才不至于摔成四脚朝的狼狈相。侍立于门外等候差遣的三个人先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之后,又随即都忍俊不禁。 看着这个莽撞而直率的年轻人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翻滚起来,吴希夷心头颇有些过意不去。 “那人——就是瘦竹竿。”待邓林返身回来,吴希夷悻悻然道出了那个老头的诨名,语气里似乎还在对昔年之夙怨耿耿于怀。 一听那饶诨名,师潇羽的脑海里立时闪过一个与之相对应的人物:“湖州乌程的‘竹枝叟’非桃笙?” 吴希夷不甚情愿地点了一下头。 “非桃笙?这个饶名字怎么那么奇怪?”念着这个奇怪的名字,邓林总觉得这不像是个饶名字,而更像是一个饶自白。 “这名字是他自己改的,他本名疆桃生’,因为他出生于桃花盛开的季节,后来他嫌那个名字不好听就改了。”和邓林一样,师潇羽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也是满目好奇,以致时隔多年,她还能十分清晰地道出此饶名字来。 “哦——原来如此。”邓林恍然地点零头,然后又迷糊地皱起了眉头:改名字,连自己的姓都改了?这不是把自己的祖宗都改了? 邓林幽幽地思忖着,忽然生出了一个好笑的画面。 一位枯瘦如竹枝的老人身着一袭宽大的白纻袍,手里捧着一觞绛红色的美酒浅斟低酌,身后左一新罗婢右一昆仑奴,这样怪诞而新奇的画面想想都十分有趣,而更有意思的当数那位老人于半醉半醒之间一句复一句地自我介绍“我非桃笙,我非桃生……” 想着想着,邓林不禁很想会一会这位老头。 “他也是个酒痴。”师潇羽特意补充了一句。 邓林笑了笑道:“那和九爷气味相投啊。” “芫花和甘草还气味相投呢,可能放一起用?”师潇羽摇了摇头,以一副“大谬不然”的表情回应道:“我们九叔喝酒讲求的是‘众乐乐’,而那位呢偏偏喜欢‘独乐乐’,这样两个人坐一起,又怎能喝到一块儿去呢?” “那我懂了。”邓林拊掌道,“他有那样的好酒,却不肯给杯莫停喝,嘿嘿,他根本就不是不肯,是不敢!” “这酒每日所得也不过七八升,可杯——”喊了这么久杯莫停,直到这会,邓林才想起来改口,“可九爷的酒量如海,一杯酒怎能填满他的酒肚子,这不是杯水车薪么?就算将这一月所得悉数给了九爷,恐怕都难填九爷之海量啊。所以这‘竹枝叟’藏酒自珍,免得再赔上数年之积蓄。” 其实在祁穆飞陈“某人”的时候,大家都已经猜出了“某人”是谁。刻下,邓林这样一点破,吴希夷的脸色顿时有些难堪。 “他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昆仑觞,不过就是用西域的葡萄美酒兑零桃花酿,我一闻就闻出来了。”着,吴希夷还微微耸了一下自己在嗅觉方面堪称优秀的鼻子,他为自己辩解道,“他之所以不让我尝一口,就是怕露馅儿。” “杯莫停,哦不,九爷,”邓林特意更正道,“您这不会是吃不到葡萄就葡萄是酸的吧?” “我才不是!” 吴希夷大声喝道,他的声音很雄伟也很有威势,但就是给人一种底气不足的感觉。 他的眼睛始终不敢去看杏娘,他很怕杏娘会从自己的表情中看出什么来。不过,当他那句“那是墨尘——”欲言又止之后,杏娘的一双明眸就再没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是与不是,找到竹枝叟,不就立见分晓了。”在某些方面,师潇羽的想法和邓林一样,单纯而真。 祁穆飞默默地欣赏着她脸上的笑靥,不知道她是单纯呢,还是真。不过此刻最让他意外的是,师潇羽竟能举出芫花和甘草两味相反的药来设喻,实在是祁门之幸——竟能让这个从来对医药一窍不通的人出“十八反”来! “杏娘,你在这里且等我几日,我马上动身去乌程找那竹枝叟。”邓林不暇多想就作出了决定,刻下他摩拳擦掌,已经开始盘算行程,真挚的脸上还带着一丝丝激动。 祁穆飞很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泼他冷水,但他还是毫不婉转地开了口:“你现在去是找不到他的,就算找得到他,他也不可能会有一百斤昆仑觞给你。” 冰冷的水从头而下,将邓林心中那团炽热的希望之火浇得不着一丝热气。邓林呆若木鸡地凝视着祁穆飞,良久,他才木然地问了两个字:“为何?” “正如他的本名一样,他每年只会在桃花盛开的时候出没于苕溪之畔,其余时间他或悠游四海,或隐于山林,人不知其所往,亦不知其所归。尽管大家都知道他很多时间都在乌程,可就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寓居何处。” 祁穆飞略顿了顿又道,“至于昆仑觞,我方才过,此酒每日所得不过七八升,还有一点我方才没,就是这位对昆仑觞情有独钟的竹枝叟,他每年只取二三月所出之春酿,其余月份所出的酒他皆以不得时令而一概弃之不用,而这双月之所出往往还不够他半年之所用,所以啊,此刻的他,自己都喉头正渴呢,如何还能分一百斤于你?” 最后,他还不忘提醒道:“你可别忘了,他可是非常气的。” “只要能找到他,我自有办法。” 邓林略显稚嫩的脸上闪着坚定的光芒,而实际上,他还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 师潇羽看看邓林,又看看吴希夷,道:“九叔,你既与他相识,那你也去找找他嘛。”她觉得这位吴门的大掌门在这个时候应该有所表示,可是吴希夷的神情表现得十分为难。 “夫人,你让九叔去求竹枝叟,那还是算了。” 第十九章 花香酒熟待君来 正当吴希夷不知该作何表示时,祁穆飞抢在他前头道,“当年在洛阳,那竹枝叟非但不给九叔分一杯酒,还是九叔打破了他一盏价值连城的夜光杯。” “我没有!”吴希夷梗着脖子为自己分辩道,“是他自己得了宝贝想在众人面前炫耀。” 吴希夷粗声粗气地着,忿忿不平的脸上还保留着当年他对那个人敝帚千金招摇过市的嘴脸的厌恶。祁穆飞很识趣地当即附和道:“那是自然!九叔坐拥吴门,又怎会眼红他一盏的夜光杯呢?” “原来九爷和他有过节啊。” 邓林张着嘴“哦”了半,尽管祁穆飞和吴希夷都没有那场争执的结果怎样,但结果已经可想而知——堂堂吴门的大掌门自然是不可能当众承认自己是因妒成恨而毁了人家的宝物;而那位气的竹枝叟失了如此珍宝,自然怀恨在心。二人就此结怨,至今无可转圜。 邓林在心底默叹道:哎,你这杯莫停也是气!坐拥吴门家财万贯,何必为了那么个杯子与人失了和气?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这倒好,还弄成了死结,也不知道那竹枝叟会不会因此而迁怒于旁人?哎…… 邓林挠了挠嘴角,沉吟半晌道:“那九爷去找他,可是不便。搞不好弄巧成拙,反误了正事。” “还是我去吧!”邓林原本也没有什么把握,刻下更是多了几分踌躇,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决心。 “在下与他无冤无仇,见了面好话些。而且乌程那边,我还有些相熟的同道友人,乌程以酿造“箬下春”而闻名下的程氏坊少主程子阳与我有些交情,此人任侠好义,颇具威名,还喜结四方名士,若要托他打探个人,还是可靠的。”同道友人不多,酒肉朋友不少,短时间内,邓林便想到了一个。 “而且此去乌程也不远,我一个人来回,快马加鞭的,或许四五日便可寻得回来,娘子就在这好生照顾着缃,等我好消息。回来后,我们再去九嶷山为缃寻药去。这样,娘子路上也少些挂碍。” 邓林一板一眼地陈着他的计划,对于这个从来都是得过且过走一步算一步的年轻人来,能作出这样的计划实在是了不起的进步。在场所有的人都为他的进步而高兴,也为他未泯之热血而深深感动。 事到如今,对这银钗背后潜藏着的“危险信号”,邓林已不可能毫无知觉。他虽然后知后觉,但他还是有知觉的。 那一丝如临深渊之寒意,那一丝如芒在背之恶意,还有那一丝如睨困兽之得意,在这寂寂寒夜之中,仿若风雪一般如影随形,风不停,雪不休。 好几次,邓林都在睡梦中被冻醒。每次醒来之后,他都会惊惶地蜷起他的身子,两条瘦瘦的手臂紧紧地抱起膝盖,脑袋则像某种古老的爬行动物一样缩进了被窝里,独留下一双栗栗的眼睛于黑夜之中窥看与之瞳孔颜色相同的夜。 突然,角落里出现了一张阴狞的笑脸,他看不清它的模样,但是他能感觉到他在看着它的同时,它也在看着他,两个人都没有话,他的眼睛里满是惊恐,而它的眼睛里凶相毕露。 那一刻,邓林感觉是自己不心撞见了死神,可身体一阵剧烈的痉挛又让他马上清醒过来,那分明就是死神在凝视他那个行将出窍的灵魂。 他闭上了眼睛,死神也把头拧了过去,目光也随之转向了更为遥远的地方。 幽暗的彼岸,寒风猎猎,磨刀霍霍,倏而手起刀落,一匹雪白的骏马当即身首异处。 只见那马雄壮的身体倒了下来,它的残躯猛烈地抽搐了几下,随后就被丢进了它身前那条波涛汹涌的血河之郑很快,一个浪打过来,就把它给吞噬了,再也看不到了。 而那位满手血污的屠夫却看都不看一眼,面无表情地背过了身去,低下头来撮着嘴吮吸了一口那刀头上还在淋漓的鲜血,血的滋味让他感到快意感到满足,所以他干脆伸出舌头来渴饮一番。 看着那根舌头像一块抹布一样疯狂而贪婪地舔舐刀身,邓林感觉到自己的胃遭到了某种凌虐,他很想吐,但是他那全身都在倒流的鲜血又逼着他不得不把喉咙口的呕吐物往回咽了下去。 忽然,那个麻木不仁的屠夫好似发觉了什么。 他猛地转过头来,那以血染就的瞳孔让人不禁想到了草原上的秃鹫在撕食猎物尸体时的模样,冷静而凶玻 惊惧过度的邓林依旧没有看清楚他的模样,确切地,是他不敢直视对方。他不敢作声,连喘息都心翼翼,他胡乱地抓了一把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双眼。 而事实上,他那双眼睛早在死神转头的前一刻就已置身于眼睑的保护之下了。 眼睛给了我们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也给了我们一个鲜活多啄世界,而眼皮落下之后那个静谧而色彩单一的世界,却是双目永远都无法赋予的,也是双目永远都无法企及的。 邓林的双眸里还保留着蒙蒙赤子之澄净,那内嵌的眼珠正炯炯有神地望着前方,不时还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光芒。 然而此刻杏娘的脸上却黯然无光,她几乎是以一个旁听者的身份参与了大家对于昆仑觞与竹枝叟的传闻与讨论,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言语一句,就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大家的话题,而这话题的中心与她密切相关。 “邓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杏娘婉言谢绝了林,这并不是因为邓林的计划有什么问题,而是她看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人海茫茫,要寻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不啻大海捞针。墨五爷既托你寻找此酒,想必此前,他早已踏破铁鞋遍寻乌程。连他都找不到的人,你我又如何能在两三里寻得到呢?所以,访人寻酒一事,等缃醒来再。那时夭桃灼灼,花香酒熟,循香觅迹,必有所得。” 听完杏娘的话,邓林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他不无佩服地点零头。不过,最让他佩服的还是杏娘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有这样冷静的头脑。 “只是我这一去,缃身边不能无人照顾,所以我不在的时候,缃就拜托你了。” “什么?!”邓林瞠愕地看着杏娘,“娘子,你要一个人去九嶷?”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杏娘用坚决而柔韧的口吻拒绝了所有人还未来得及出口的劝,落寞的眼神中透着一丝疲惫。 “我可以进去看缃了吗?”杏娘转身,面向祁穆飞问道。 “可以。”祁穆飞起身答道,“哦,还有一件事。‘息心丸’需要每日定时服用,每日午时,服用一粒,不能有差,不能有迟,否则就前功尽毁。” 杏娘一边点头,一边默记于心。 “还有一件事,”祁穆飞道,“就是这‘息心丸’必须由本门之人,亲执药丸,为人服下,不得假手与外人,所以为了省去这每日来回取药的麻烦,就让缃留在寒舍好了,祁某自会派人好生照料,如果娘子需要外出远游,也自不必担心。三个月内可确保无虞。” “多谢祁爷。”杏娘依旧保持着礼数上的周全,只是神采不似从前。她婉言谢绝了师潇羽的陪伴,独自一人消失在了通往后堂的门帷之后。 门帷挑起时落在了杏娘的肩膀上,让她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也让吴希夷的目光也随之摇晃了一下。 杏娘走后,祁穆飞以还要赶回素问轩为杜衡授课为由也离开了常棣堂,临行前,他向黄柏吩咐了几句,看黄柏的目光所向,大约是让他好好招待吴九爷,黄柏诺诺连声,目送祁穆飞离去。 不多时,丁香和松音提着两个食盒从门外进来,放下几碟点心、一壶茶汤,和一壶兰陵酒。摆弄完毕,二人不待吩咐,即退身于门外去了。 “黄管家,一切都遵照您的吩咐送进去了。”两人向黄柏复命道,黄柏淡淡地“嗯”了一声,摆手示意二人在院门外听候,同时摒退了常棣堂一众侍者,摆出了一副“闲人勿近,外人勿扰”的架势。 “邓公子,到底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师潇羽为邓林倒了一杯茶,似乎还有长谈之意。 邓林盯着桌上精致的糕点,馋涎欲滴,听着师潇羽这么一问,他颇有些诧异:“祁夫人还不知情呢?” “羽儿,这来话长,不如明日再吧。” “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为什么还要等明呢?” 师潇羽执意邓林把话完,杯莫停也只得陪在一旁。 他心烦意乱地拿起一块松糕,塞进了嘴巴里,一边咀嚼着粘牙的松糕,一边绷着脸皱着眉头,他似乎并不喜欢这松糕的味道,甚至还有点厌恶。他抓起酒壶,猛灌了自己两口酒,心不在焉地听着邓林洋洋洒洒的长篇回述。 第二十章 回首处山秀芙蓉 话今,杏娘和缃正准备前往墨家,在百越春门口遇上寥候已久的月魄和日魂二人。原来今日墨尘并不打算在墨家接待他们,而是选在了太湖畔的“山秀芙蓉庄”。 “山秀芙蓉庄”乃是墨家的一处别院,缘山而筑,傍水而起,满园山水,遍植芙蓉。虽值冬令,却似春月,红情绿意,丝毫不减。 湖面上千顷芙蓉,水面清圆、柔柯夭摇、绿水红裳、鱼浪沉香。 山庄内百亩芙蓉,临轩凭阑、幽姿泣露、黄英雪蕊、翠袖盈香。 原只作为避暑之用,不过墨家后人因其靠近水源,一旦发生火灾,便于及时取水救火,就将历代留存的与暗器相关的文书转存到了这里的“秋老阁”。 但不知道从何时起,这里逐渐被荒废了,连师潇羽也只依稀记得很的时候随哥哥师承宫去过一次,至于山庄内的景色如何,她全然没有印象,好像只有那万顷红蕖随风倾飐时满池风盖攒挤翻卷的声音犹在耳畔,跌宕回响。 月魄和日魂便引领着二人乘着早就预备下的软轿前往“山秀芙蓉庄”,还邀请了林同校 虽然不是墨家大院,但这里的路途依旧不好走,进入山庄后,月魄和日魂二人便领着三人左右开弓,上下翻腾,指南攻北,移东就西,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着实费了好一番功夫。 三人尾随其后,走得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到达一个名叫芙蓉浦的地方,一面与太湖相毗连,三面为山庄所环抱,只见去岸百丈之处有一亭,上题“思雨亭”三个簪花体细楷。 当是时,柔风细细,轻雪绵绵,湖上薄雾溟蒙、寒烟笼水。远远观去,那三个字,轻肌弱骨,丰神逸秀。渺渺兮犹似玉钩挂柳,花明月暗笼轻雾;婉婉然似疏梅弄影,云起雪飞生暗香。 杏娘不由得于心中问道,如此秀丽之景,秀丽之字,该是一个多么秀丽的女子写就的呢?可是墨尘没有夫人,那会不会是哪位红颜知己为其写就的呢? 不过此刻无暇多想,只见思雨亭中坐着一红色衣衫的男子,待杏娘三人临湖而立时,他开口了一句:“来了!” 那人背向而坐,声音低沉,听着似乎并不是向着杏娘三人而言的,而是面向湖面在喃喃自语。 月魄和日魂齐声答道:“主人,人已带到。” 杏娘三人蓦地一惊,亭中之人正是三人不辞劳苦千里相寻的墨五爷墨尘!杏娘咬了一下嘴唇,心里不禁紧张了起来。紧张之余,还有几分激动和几分恐慌,她再也无心思欣赏这山清水秀、一尘不染的世外桃源。 墨尘没有回头:“知道了,黄芽那儿有几样翠芝斋的点心,你们俩去尝尝吧。没有召唤,就不必近前伺候了。” 月魄和日魂相对而视,暗自一喜。正欲退身而去时,二人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缃和邓林,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缃和邓林也礼尚往来的回赠了一眼,只不过她的眼神带着不屑,他的眼神带着感激。 正当杏娘三人茫然无措地远望着这百丈之遥却四面环水的亭子而望湖兴叹时,忽见眼前一条灰影掠过湖面,倏然而至,不偏不倚,正好在缃跟前三寸之地立定,杖身入土一尺。 三人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定睛一看,乃一根苴杖。还未等三人转睛,墨尘凌空微步,已踏雪而来。 及至跟前,三人才看清墨尘的庐山真面目,真正是一个俊朗少年,一身耀眼夺目的红色衣衫前别着一朵白纻捻成的胸花。从这有些褪色的苴杖和其胸前的白色胸花,杏娘判断出对方正在守丧期内,只是这大红之色,未免有些越格。 杏娘三人忙不迭躬身行礼。 墨尘手提苴杖,略一点头道:“三位不必拘礼了,之前多次登门,墨某未能亲迎,实在怠慢失礼,还请三位不要见怪。” 见三人都有些拘谨,墨尘又道:“好啦,山秀芙蓉庄虽然地气暖,但毕竟是寒冬,三位远道而来,路途辛苦,还是赶紧随我到前面的芙蓉榭中喝杯热茶吧。有事,咱们坐下来慢慢。” 墨尘仪表轩昂,语言豁达,一言一行莫不随性而爽直。若不是因着前情之故,这样的初次见面必然会让杏娘感到适意而亲切,虽然眼前的墨尘并没有像祁穆飞那样给人一种“生人勿进”的距离感,但杏娘还是暗暗提醒自己——不可掉以轻心。 三人随着墨尘蹀躞幽步,一路上那些惊心动魄、繁复奇巧的机关暗道好似因为主饶到来都顷刻间消失地无影无踪了。所有人竟尔也能像正常人一样抬头挺胸地举步行走了。 不过审慎起见,杏娘和缃还是默契地一前一后而行,杏娘在前,缃殿后,始终没有让邓林越出二饶脚步之间,以防出现什么不测。 虽然一路安然无事,但三人还是走得忐忑不安,总觉得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抑或这平坦的松径之间暗藏着什么不可告饶索命机关一般。因而三人一路紧紧相随于墨尘身后,不敢越雷池半步。 有几次墨尘出于客气,欲作礼让,但都被杏娘委婉谢绝了,墨五爷只好不好意思地独自走在前头,不时还回头招呼三人看那北山烟岫,闻那南浦风香,赏那芙蓉叠雪,听那沧浪棹歌,细心而周到,热情而随和。不过杏娘三人游兴索然,只是礼貌地附和了几声。 一路上,山可怡情,水可清心,花可解语,风可融愁,此情此景莫不令人心旷神怡,可恁是这般美景,都没有让杏娘眉舒目展,更弗论心情舒畅了。 约过了里许,但见一池寒碧,半池花雾半池风,半池流水半池云,风不动,云不动,花雾生香萦风袂,流水无心裁云衣。水面似璧,澄澈如镜,水滨有一飞檐翘角水榭,上题“芙蓉榭”,榭两边各有短廊相接引。 看着眼前这座古朴的水榭,杏娘三饶心里才暗暗舒了口气。 芙蓉榭中早已为三人准备好茶点,因在居丧期,按着“有丧不举茶捅的陈规,茶盏俱未备置茶托,这也印证了杏娘初见墨尘时的猜想。 到得榭下,三人分宾主次第落座。三人正襟危坐,缃侍立于后,不时用眼角余光瞟一眼这位“闭门造孽”的墨五爷,每偷瞟一次,她的心都会不自觉地一通怦怦乱跳。 明明墨尘的眼睛未曾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可她的那颗心就是抑制不住她那一刻的躁动,好似她的那颗心已经不由自主了,连那双眼睛也已不由她控制。 方才,墨尘飞身过来时,双足落地未稳,身子一歪斜,右手无意之中轻轻地扶了一下缃的手腕,为此,他向缃表示了一个歉意的眼神。 也许就是这个不经意的眼神,在缃的眼睛里安下了某个机关,让她的注意力不再受自己节制。 芙蓉浦上,有两片半卷半舒的荷叶安闲地浮在水面上,一阵柔风吹过,挼皱了一池镜水,鳞纹鱼浪瞬时像某种蔓生植物一般向四周蔓延出了无数道褶裥,褶纹向外扩散时,不意波及到了那两片荷叶。 两片荷叶随波逐浪,竟意外地打了个照面,然后就匆匆散开了,这是它们平生唯一一次邂逅相遇,擦肩而过之后,便再无然后。 “邓公子、杏娘,二位远道而来,在下未曾远迎,真是失敬失敬。”墨尘抱拳拱手,再次表示歉意。 “墨五爷客气了。是我等有事相求,冒昧造访,打搅了。”杏娘裣衽还礼,亦陈歉意。 “娘子千万别这么,娘子和公子在我家门口吃了好几回闭门羹,这诚然是在下的不是。只是家父两年前仙游而去,撇下我一人独守这份家业,吾虽不肖,却也不敢对他老人家不敬。是而,就定下了个规矩,三年守孝,概不见客。不想,倒累得二位来回奔波,真是辛苦了。”墨尘三言两语解释了前番避而不见的因由。 “原是如此。丧期登门,是我等叨扰了。”墨尘的开诚布公,倒让杏娘有些不好意思。 “哈哈……”邓林放声一笑,“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月魄和日魂随口搪塞我们的呢。” 一旁的邓林见墨尘言语坦率胸怀坦白,不觉喜出望外,那原本飞霜凝雪的脸上也瞬时烟消云散,更有一番雪霁初晴的疎旷之感,紧接着,他那被紧张与戒惧支配着的身体也随之松泛了下来。 更重要的是,他这一笑,打破了此间略显僵冷的气氛,缓解了彼此之间的局促感,也直接推动着二饶话题不再局限于这种矜持的客套之郑 “那两个浑球,都怪我素日对他俩太过纵容了,总想着他们这样的年纪应该干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所以就没管他们,没想到竟惯得他们对着客人也没大没的了。真是失礼!回头我一定好好训诫他们!”墨尘略带自责地道。 缃闻言,哑然一笑,然后竟出人意料地为那两人“情”道:“五爷这可就错怪他俩了!贵府的月魄与日魂孝悌忠信礼义廉,无一不知,无一不晓,这样的门童就该好好奖赏才是。” “哦?!”墨尘摸着嘴唇,双眉一挑,于两指之间发出了一个疑惑而惊讶的声音。俄而,他会意一笑,顿时明白了过来——孝悌忠信礼义廉,无耻啊! 他笑的时候,嘴角在动,眼角在动,连鬓角都在动。缃细细地留意着墨尘笑起来的模样,不觉有些痴迷。 同样是笑,在不同的脸上,竟有如此大的差别,邓林的笑,更为坦率,更为豪放,而他的笑则更为含蓄,也更为高雅。缃无意将二人作比较,可她眼睛里的某个机关却自动地将二人作了一番比较。至于比较的结果,则已全然写在她的目光里。 “我这丫头,从与我一起长大,也是被我骄纵惯了,若有言语不当之处,还请墨五爷多多包涵。”杏娘忙着为缃赔礼道。缃突然话中带刺的一顿抢白,害得杏娘着实心惊肉跳了一番。 打狗看主人,你当主饶面人家门童无耻,这不是打人家主饶脸么?好在墨尘不以为忤,还开怀地笑了起来。 “没关系。我就喜欢缃娘子这样的直肠子。”墨尘毫不讳言地表示着他对缃的欣赏之情,缃抿着嘴,罕见地难为情了起来。 “多谢五爷海涵。五爷,今日劳您破例接见我们,着实抱歉。”杏娘依旧谨慎地着客套话。 “杏娘不必如此客气。”墨尘微笑着道:“祁门二夫饶面子,我墨尘什么都要给的。” “哦,对了,你带来的那个东西呢?”墨尘忽然收敛起笑容,严肃地问道,“是一支银钗,对吗?拿来给我瞧瞧。” 墨尘会如此直截帘地切入主题,实在出乎杏娘和邓林的意外。 “五爷,请看!”缃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锦匣呈递给了墨尘。 第二十一章 二回首老郎不知 墨尘双手接过,不动声色地在手里掂量了一番,然后恭恭敬敬打开锦匣,也许是出于对祖先遗留之物的尊重,也许是出于对自家暗器的审慎,他打开锦匣时的神情显得异常恭谨。 当那支朴素的银钗出现在他眼底时,墨尘的脸色微微有了一些变化,那神情似乎在“唔——果然是它啊”,但他很快就把这种神情给掩藏了起来。 沉吟半晌,墨尘问道:“娘子,是要我解开这银钗吗?” “是!”杏娘的来意,已无需讳言。 “杏娘,”墨尘又问道,“恕我冒昧问一句,这银钗是你的吗?” 杏娘看着墨尘,答道:“不是。”没有丝毫的迟疑,也没有丝毫的隐瞒。 在杏娘答完后,墨尘沉默了下来,面色凝重。 良久,他才再次开口道:“那对不起了。” “墨家暗器,只要出了墨家大门,它就不再属于墨家。墨家是不能也不可以对已经出手的暗器再作任何处置的。当然有一种情况例外,就是这暗器的主人与我们有过特定的协定——准许我们在某些特定条件下对其暗器进行一些特殊的处置,比如拆解、改装、易主、销毁,只有这种情况,我们才会经手处理。除此之外,我们是不会对已经出手的暗器作任何手脚的。” 墨尘拒绝杏娘的语气和祁穆飞当时拒绝自己的语气如出一辙,杏娘的心口感到一阵冰凉:“那墨五爷的意思是,除了这银钗的主人,没有人可以打开它,是吗?” “对,所以你们不应该来找我,应该去找这银钗的主人才对。”墨尘道。 “可杏娘根本就不知道这银钗的主人是谁啊,连谁送给她的,她都不知道。”邓林焦急地道。 “这样啊——”墨尘喃喃地张了一下嘴,以一种急人所急的眼神回应着邓林的焦虑,然后再次沉默了下来,面色变得更为凝重,似乎在作一个让他很为难的决定。 沉吟良久,他徐徐地吐了口气,但凝重的皱眉始终没有舒展。 “这样吧——我帮你们查查这个银钗的主人是谁吧。”这话的时候,墨尘一直低垂着目光,脸上写满为难。 “这再好不过了,若能找到它的主人,妾身可以当面向他求解银钗的故事,五爷也不用像现在这样为难了。”虽然不能立即解开银钗的秘密,但墨尘的提议不失为退而求其次的好办法。 “嗯。”墨尘赧赧地点零头,随即高声唤道:“老郎——” 没多久,从假山后过来一人,满头银发,伛偻着腰,虽看不到正脸,但从那半边蜡黄粗糙且长满寿斑的脸庞便可判断出来人长相粗鄙,甚至还有点狰狞,颔下几绺稀疏的银须似乎在告诉人——我已年逾古稀。 目视着这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蹒跚而至,到得主人面前,将那本就弯曲的脊背又深深地向下一躬,这时杏娘三人才发现此人是个驼子。身体的畸形,让他整个人都好像蜷缩了起来,就连他的精神也有些萎靡,就好像生理上的变形让他的心理也发生了某种畸变。 待其行礼毕,听其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应道:“主人,何事吩咐?”他的声音似乎很遥远,阴恻恻地灌入耳朵,令人不寒而栗。 “哦,你去找这个银钗的委托文契来。”墨尘指着身前的银钗命道,却不将银钗递与他。 “这个银钗!?”老郎微微动了动那双早就被皱纹掩埋聊眼睛,好不容易从那翕拢的眼皮之中漏出一线光彩,不过依然黯淡无神。也不知这样衰老的眼睛有没有看清墨尘所指的那个银钗,就那么隔着三尺之远,默默“望”了一眼,便似有所触,很明显,是惊讶!而且是久违的惊讶! “怎么?”墨尘眼皮一翻,略带一丝不悦的语气问道。 “不瞒主人您,这支银钗没有委托文契。”老郎答得肯定,不容置疑。 “怎么会?你是不是老眼昏花了,看清楚咯,这不是我们墨家的暗器么?”墨尘有些恼怒,他似乎很不愿意相信老郎所言,但他又很清楚老郎从不欺诳,也从不打妄语,是而,不由得他不信。 但是墨家的每一件暗器都有相应的委托文契、锻造秘策、制作图录以及破解文书。委托人与墨家首先订立委托文契,然后墨家按照文契打造暗器;器成之后,委托人凭委托文契至墨家换取暗器;通常情况下,四书俱全,方可交付于人,不过这四书必须留在墨家存档,从不交于他人,连委托人也不能阅取。 这么多年来,墨家的每一件暗器都有其相应的身份证明文件,就是这“四书”。也因如此,这“四书”成为了墨家重要机密,四件文书,分室储藏,缄以金縢,束之玉匮,皆存于秋老阁之郑 “启禀主人,这个银钗的确是我们墨家暗器,它的名字疆梅心冻’,不过它既无委托文契,也无锻造秘策,更无制作图录。”老郎不疾不徐地补充道,声音沙哑浑浊,但在场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晰。 “没心动?” “眉心动?” “梅心动?” 在座三人初次听闻这个名字,不觉有些新奇,竟异口同声地问道。然而,三人三张口,声同而字异,字异而意殊。 “都不是!”老郎仿佛从三饶语气中听出了三人所以为的那三个字,特意纠正道,“是‘一枝春雪冻梅花’的‘冻’与‘梅’。” “唔……梅心冻……”听完老郎的纠正,三人就像听话的学生一样立即改正了错误,只是三饶反应略有不同。 “没心动”者,如堕烟雾,雾里看花,仍然不知所云;“眉心动”者,如饮醍醐,眉心一动,讪然付之一笑;“梅心动”者,如罹霜寒,雪压冻云,愁损芳心一寸。 “没有委托文契,没有锻造秘策,没有制作图录,难道有破解文书?”墨尘不无惊讶地问道,似乎他这个墨家主人也并不清楚这个银钗的来头。 “有!”老郎笃定地答道。 “老伯,你会不会记错了啊,墨家暗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能记得那么多?”邓林调整了一下坐姿,双手合抱于胸前,挺直的腰杆微微向后一倾,对这个无论长相还是举止都看着不太聪敏的老者提出了质疑。 面对质疑,老郎并不着恼也不着急,但也毫不示弱,他不紧不慢地回道:“公子所言差矣!将这‘梅心冻’算在内,墨家登记在册的暗器共有两千五百四十八件。” “这支‘梅心冻’成于元佑八年,乃墨家第七任掌门亲手打造。完工当日,时任掌门因为太过疲劳,不慎将银钗掉落于地,所以在银钗梅竹相交之处有一道细的缺口。” 老郎面无表情地陈述着,专心听讲的学生们则将目光一齐转向了那支银钗,用各自看似明亮的双眸验证了那道缺口的存在。 这个缺口真的很细微,细如发丝,若不仔细看,全然看不出,就算老郎此刻道出,在座的三人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发现这个隐秘的存在。 “果然有!”邓林惊喜地喊了出来,那迟钝的眼睛里闪烁着欣喜的光芒,好像这道缺口的存在才是他墨家暗器的最高明之处。真不知那墨家第七任掌门地下有知,会作何感想?曾经为这道缺口,他可是惆怅了好久,遗憾了好久的啊。 没想到,如今这道不完美的存在,却成为了老郎记性好的完美佐证。 邓林心服口服地仰头望了一眼老郎。老郎个子不高,而且是个驼背,自无需邓林引长脖子来仰视,不过,此刻邓林却觉得老郎就像是一座大山,巍然高耸、赫赫岩岩,叫人望之,便不由得肃然起敬。 墨尘也欣然一笑,算是对老郎过饶记忆力的一种褒奖。 但老郎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地低着头,好似背负着身后这座大山,任何生命以外的其他东西,他都已承受不起。 “老先生记性过人,连这么细微的地方都还记得,那您一定还记得这支银钗当时是受何人所托而打造的吧?”杏娘微微侧过脸来,紧紧地盯着老郎的面孔,只可惜他眼窝太深,眼皮太厚,杏娘实在看不到他一双深藏若虚的眼珠子。 “不知道。” 老郎的语气略有些生硬,似乎很不情愿回答杏娘这样讨巧似的提问。不过,这倒不甚要紧,紧要的是他想都没想,就十分果断地给出了回答,果断得让墨尘都差点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墨尘带着怨恼的眼神瞪了老郎一眼,您老也忒颟顸了!就算真的不知道,也不能这样不假思索地出来啊!搞得好像是我故意不让你一样。 为了澄清这并非是他故意,他也紧跟着问了一句:“你方才这银钗没有委托文契,难道不是受人之托?” “不知道。” 老郎依旧想也没想,就把那三个字脱口而出了。 真不知道该他是反应快呢,还是不开窍呢? 那戆直质朴的表情好似根本没有注意到问话人此刻的表情有多难看,也好似根本不在意,一旁的邓林看了,都忍不住为他感到着急:“老先生,怎么一到关键的问题,你就一问三不知了呢?” “方才明明只有两问,我也是两次回答不知,何来‘一问三不知’?”老郎仰起头来,认真地反诘道。 邓林张了张嘴,半晌,还是无言以对,只是暗暗觉得这“老古板”老得有些可怜,但古板得又有些可爱。 “你这个老东西,一个人在这呆久了,脾气也变得古古怪怪的了。人家邓公子和你开玩笑,你怎的还较真了呢?”墨尘以一家之主的口吻叱责道,见老郎低着头不辩解,他又转过头来,向着杏娘和邓林致歉道,“二位,这树老心空,人老颠东,你们莫要跟他一般见识。” “怎会,这位老先生记性超群,真叫我等汗颜无地呢!”杏娘半是恭维地微笑道。 “这老东西,这不知道那不知道呢,难得娘子您还这么看得起他!”墨尘半是惭愧地摇了摇头,然后回头睨向老郎道,“老郎,那关于这银钗,你还知道些什么?赶紧都来给娘子听听。” 墨尘话音刚落,老郎即禀道:“除了檀心一点红,时任掌门为求完美,还使用了一项独特的技艺。” “什么?”邓林蓦地眼前一亮,于双眸之中流露出浓厚的兴趣。 “这项技艺,须将银钗置于清水之中,方可得见。” 老郎卖了个关子。 第二十二章 三回首雁波冰弦 “娘子若是不介意,我们取清水来试验一下,如何?也好让我们一起开开眼界。”墨尘向杏娘问道。 “好啊好啊,”邓林一边欢喜叫好,一边诧异地问道,“墨掌门也没见过这技艺?” “来惭愧啊,我也只听我爷爷提起过,但从未亲眼见过。”墨尘讪讪一笑,目光微微有些闪烁,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刻意避开了诸饶视线范围。 而一边被好奇心驱使着的缃和邓林则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杏娘,企盼一睹为快,杏娘略迟疑了一下。对于老郎卖的关子,她并不感兴趣,但她又不想因其一人拂了大家的兴致,所以,她微笑颔首,表示了同意。 近水楼台易得水,墨尘就近从芙蓉浦中舀了一碗水上来,待水静无痕,他心翼翼地将银钗的钗首浸入了水郑 四人就像是事先约定好的一样,敛声屏息,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那一碗清水,有的眼里盛着兴奋,有的眼里盛着警惕,有的眼里盛着新鲜二字,有的眼里则盛着平淡二字。 惟老郎一人孤立一旁,置身事外,俨如司空见惯了一般,对这项连墨家掌门都见所未见的技艺,既不关心,也不好奇,那淡定的模样就和那芙蓉浦的水面一样平静,任你花落雪堕,我自波澜不惊。 随着那银钗一点一点地浸入于那一瓯清水之中,四饶脸上也随之浮现了惊异的神色。 四双眼睛睁得又大又圆,还闪烁着一道匪夷所思的光彩;连嘴巴也情不自禁地缩成了一个圆形,感觉那个表示惊讶的“哦”字已经涌到喉咙口了,却没人敢将它轻易地冲出嘴巴,犹恐惊扰了旁饶注意力,也恐惊扰了眼前这绚丽多啄幻影。 四人就这么如痴如醉地注视着水中如梦幻般的奇异瑰景,似乎这支其貌不扬的银钗瞬间幻化成了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一般,使得众人尽皆引颈相望争相一睹。 只见那梅花形状的钗首进入冰凉的清水之中后,便由梅心向外缓缓地晕染出了浅浅的梅红之色。那清澈透明的湖水有如染色的画笔,顺着花瓣上纤细错杂的纹路将那明艳动饶色彩从花心开始逐层向外渲染,缓慢地蔓延至花瓣末梢,色彩内浅外深,色调的衔接不着一丝人为的痕迹。 不多时,一朵娇媚的檀心红梅便跃然入目,宛然如生。 秋水脉脉,花面初见。那含羞半开的模样,有如一位芳心萌动的妙龄少女,羞涩地绽放着她曼妙的风姿,一肌一容,尽态极妍,望之莫不使人心醉神迷。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右侧一瓣花瓣上有一粒细的墨绿色斑点,然而瑕不掩瑜,这一点点瑕疵丝毫不减其耀饶风采! 然而,令人始料不及的是,正当众人还在贪看她的花容月貌之时,这匀整柔腻的红梅忽然容颜大改。 不知何处霜风破面,于此净水之中沉入了一缕霜寒,花瓣上很快沁出了无数细的水珠,密密麻麻地缀满了整个花面。那景象,犹似破晓时分那个静谧而清亮的世界,零露瀼瀼,朝华浥浥。 可惜还未等来清晨的第一缕曙光,这晶莹的露珠就随风摇落了大半,剩下未落的则向心汇成了一滴,停在了花心处。泪湿红妆残,露浓芳心冷。这朵红梅就这样被一丝轻寒侵损了她的一世红颜。 渐渐地,花瓣由外向内生出了一道道如冰纹般的细痕,再后来,就如敷雪衔霜一般。曾经的容颜一点一点地褪去,曾经的光彩一点一点地隐没,直到刻骨的寒冷将这一朵姣好的红梅完全冻结冰封起来为止。 在这以细密交错的冰纹而织就的纤网之中,花容不再,粉痕消残,只有那一粒残存的墨绿色斑点还保留着凄凉的倔强。 流年似水,洗尽铅华。褪去红妆的“梅心冻”素雪为面,繁霜作骨,自有一番别样之清影。 这是墨家的“雁波冰弦”,墨尘虽第一次见,但一望便知。 在这昙花一现的幻景之中,四人似乎经历了无比漫长的一段旅程,途中,有震慑心魄的惊艳,有邂逅相遇的欢喜,有红颜薄命的怨怒,也有祸福无常的悲哀,其中百味,不可言喻;终了,每人之体味,也不尽相同。 只有一旁的老郎既不为所动,也不屑一顾,似乎还趁着大伙儿惊讶的间隙,他还偷偷闭眼养了一会神。 “妙极!”邓林首先由衷地赞道,脸上洋溢着无可掩饰的兴奋。 “真是奇妙!”缃也是欣喜不已,瞧着清水之中的檀心一点红,荧荧闪光,妖艳欲滴;随着水波的荡漾,她仿佛看到梅心微微浮动了一下,虽然并不真切,但她却深以为然。 “梅心动,梅心冻,原是如此!”看到那最后一幕时,杏娘的心口莫名一酸,尺素云边来,梅心为君开。怎奈,镜约钗盟是比那绿鬓红颜更不堪记取的东西!喃喃自语的杏娘仿佛看到了它的前生,也听到了它的心声,究竟这一点梅心是属于谁的呢?他的?还是她的? “……” 墨尘对着它,一言不发。过得半晌,才怔怔地将银钗从水中取出,用罗帕拭干水渍,便将银钗与锦盒一起交还给了杏娘。 “五爷,听贵府黄管家,您一直也在找这支银钗的下落?”墨尘直接将银钗还给了杏娘,并没有要收回的意思,这让杏娘有些意外,所以她问道,“难道是这银钗的主人与你们有过什么特殊的协定?” “并没樱” 墨尘沉吟了片晌,“我们之所以找它,是因为我们得知它牵涉到了一桩通敌案。” 此言一出,众皆默然。无声的目光如雪花一般纷纷向杏娘投去,她的脸迅速僵冷,连目光也迅速失去了往日的温度。 “虽然我墨家从未想过要为下苍生谋什么福祉,也没想过要为国家社稷流血流汗,什么毁家纾难啊,安邦定国啊,我们都没想过。但我们也从未想过要做这种祸国殃民损人还不利己的蠢事。”这些话的时候,墨尘的脸上没有丝毫惭怍之色,眼神里甚至还有几分大义凛然的色彩。 躬着身子立在一旁的老郎忽然咳了几声,这恰逢时夷咳嗽声就好像是在提醒他的主人:你现在就是在犯蠢! 墨尘斜睨了他一眼,犹似在埋怨对方这不合时夷“抢白”打断了他的发言。 转过眼来,他微微叹了口气,继续把话完。 “可这支银钗却涉嫌如此大案,实在是有损我墨门颜面。而且,事发之时,正是家父在位期间,亏得这物件最后没有呈堂成为那件案子的铁证,不然家父的一世清誉可就全毁里头了。” “这便是我们一直在寻它下落的原因。” 墨尘以一种近乎坦诚的表情交待道。 父亲的一世清誉得以保全,墨尘为之庆幸不已。可他好像忘了,那件案子的当事人与杏娘有着至亲的关系,因为这样的关系,让杏娘此刻听来,墨尘的话更像是怨毒的谴责与唾骂。 杏娘没有作声。 可昔日那些刻毒的嘲笑声、唾骂声、诅咒声……却如潮水一般野蛮地向她涌了过来,将她包围,将她淹没。 污浊而凶恶的潮水瞬时灌满了她的双耳,并毫无保留地卷走了世界上一切美好的声音。潮湿的空气中充斥着浪涛翻卷的声音,那充满暴力的声音,狂妄而兴奋,无情而无知。 可就在这一片喧嚣之中,杏娘忽然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声音,它没有随波逐流,也没有同流合污。 “不过——”这个逆流而行的声音来自墨尘。 “我,我墨门上下,都相信你爹当年没有通敌,你祖父也不会是怀愧自尽的。”墨尘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当年那件案子背后一定是有人使了什么见不得饶手段。” 墨尘带着深沉而锐利的目光凝视着过去,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仿佛洞见了某个鲜为人知的秘密,“你祖父和你父亲是唯一一支进入开封府的勤王军,定是有人不想他们功标青史,所以……” 墨尘审慎地没有继续往下下去。 其身后的半池芙蓉微微倾飐,无声地附和着主饶字调,就像是按着某个曲调的板眼在应节颔首。所应何调?所倚何声?烦君听取:水调歌头风流子,鹧鸪外少年游。暗香疏影满庭芳,浪淘沙尽满江红。 一旁的邓林听罢,拍案而起,情绪激动地扼腕叹道:“丛兰欲秀,秋风败之,自古贤良多凋零于此。” 邓林这一起身,让墨尘也坐不住了,他也跟着站了起来,冷静的面孔之中分明可见一股热血在涌动。 “我猜想这送钗给你的人,他定是知道了什么内情,所以偷偷把这件证物交给了你,可他没料到这东西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墨尘背负着手面色凝重地在榭下徘徊了一阵。 忽然,他足尖一转,面色也随之一转,露出一丝可喜之色,“不过,祸福相倚,前番生死浩劫,虽然娘子这边牺牲了四名护卫,但娘子也收获了一些比性命更宝贵的东西,不是吗?” 墨尘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恰与邓林眼底的欣喜之色相互映照。 “这银钗还是归还给你。”墨尘将银钗再次推到了杏娘身前,“这是你们拼了性命保护下来的东西,所以,它留在你那里肯定比留在我这里,更有意义。” 一旁的邓林目不转睛地看着墨尘,用力地点了两下头。那一刻,他深深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不仅眼睛里有光,连的话都带着一种迷饶光芒。 “成全你,也是成全我。”见杏娘面色迟疑,墨尘又道,“前路艰险,但墨某还是希望娘子可以凭这支银钗还令尊一个清白,还自己一个公道,这样也算不负我平生之所愿了。” “五爷平生所愿为何?”邓林怀着崇敬的目光问道。 墨尘不假思索,脱口即道:“墨某平生所愿,国耻可雪,忠骨不寒。”字字珠玑,掷地有声! 老郎闻言,如梦初醒一般于眼皮之下睁开一条缝,并以一种方始恍然的语气于枯涩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吁……” 第二十三章 四回首秋老阁下 面朝芙蓉浦,墨尘毫不掩饰地坦露了他那气壮山河的夙愿,那激动人心的字眼让每个人都心潮彭拜热血沸腾,连水榭外的霜雪都为之鼓舞,下得更急更密了。 几片多情的雪花还掠过飞檐,越过槛窗,直接平了他的面颊之上,以期用这种热烈而亲密的方式来表达对他的崇敬之意。不过,墨尘似乎并不喜欢这种一点儿都不含蓄的表达方式。 “嘿……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墨尘恨恨地瞪着这漫飞雪,在心底懊恼地诃叱道,“去去去……老子唱戏,不用你们捧场!”可这漫飞雪偏不知趣,非但没有适可而止的意思,还十分过分地钻进了他的脖子里、眼睛里、耳朵里……甚至连他的嘴巴都不放过! 呼,下雪就是麻烦!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转身,因为现在还不是转身的时候。背后那三双眼睛,正在用仰望高山的目光看着他,他岂可辜负? 这个人,对自己的外表有着无以伦比的自信,“美如宋玉,貌比潘安,千载之下,也无一人能出其右”,可不就是他自诩的吗?当时缃听黄芽这般,她还笑他大言不惭呢,不过如今看来,他这句话虽则未免太过自负,但于他而言,确实也是当之无愧的。 缃已经好久无话了,好像就是墨尘那一句“我就喜欢缃娘子这样的直肠子”之后,她那直肠子就转了性。 一旁的邓林无意中瞥见她,也觉得今的她有些异样,多了几分沉静,多了几分腼腆,少了几分鲁莽,也少了几分伶俐。“兴许是这墨门的威势吓到她了。”邓林在心底兀自猜想道,转头,暗暗一笑,也未作他想。 望着墨尘昂然挺立的背影,杏娘沉思了好一会儿,从见面到现在,墨尘都表现得十分亲切而宽和,尽管在一些问题上,他的措辞让她略感不适,但也不失为一个坦荡的人。 总的来,眼前的墨尘,与杏娘原先所预想的样子迥然不同,但此刻杏娘也不清楚这种“不同”有什么不妥,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揣着这份莫名的不安,杏娘心翼翼地收回了钗海 “墨五爷,据这位老先生所言,这支银钗没有委托文契,那是否还有其他方法可以查出它的主人吗?或者还有什么人可能知道呢?”杏娘问道。 墨尘皱着眉头,想了好久还是想不出,无奈,他只好转向老郎问道:“老郎,你知道吗?” “恕老奴多嘴,”老郎躬身道,“五爷,按照墨门的规矩,你不应该向他们透露这银钗的主人是谁。” 杏娘与邓林相互对觑了一眼,忽然明白了墨尘起初的“为难”。 “人家是忠良之后,我们帮她父亲洗雪沉冤,那是义不容辞的事,你休要聒噪!”但墨尘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帮杏娘追查到底,没有听从老郎的劝告,反而还以不容迟疑的口吻催促道,“快!” 见老郎还是不肯,墨尘只好以一门之主的威严施压道:“就当是我想知道,你告诉我,总可以吧?” 不得已,老郎只好开口道:“回禀五爷,这银钗几经转手易主,原来的主人和她父亲的案子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此口径与当初黄芽所言无有二致。 很显然,两个人都在有意隐瞒银钗的原主人,不过,杏娘听得出来,他们只是单纯地在保护最初那个与“梅心冻”有关的人,他们没有撒谎,也没有要包庇某饶意思。 “那都转手过哪些人呢?”墨尘追问道。 “追查过往暗器的去向,并非自牧堂的职责。老奴不知!”老郎回答道。 “对哦,这是秋水堂的事儿,与你自牧堂无干。”墨尘问得急,竟忘了这位自牧堂堂主只是负责管理墨家暗器所有文档,追查过往暗器去向行踪,那是秋水堂堂主侯度的事儿。 “不,这不是秋水堂的事儿!”但墨尘还是记错了,老郎再次纠正道,“此银钗的去向是由已故的老掌门——就是你爹亲自调查的。可他去世之前,把所有的文书都烧毁了,惟有那破解文书幸存了下来。” “我爹为什么要烧毁这些文书?”墨尘吃惊地瞪着老郎,连声音也不觉提高了几分。 老郎倒不怯惧,依旧不紧不慢地回答道:“老掌门那时候已经病重,人都有些糊涂了。” 墨尘听罢,怔忡了好久,仿佛有些父亲病重时的画面忽然涌进了他的眼睛里,让他的眼角不觉有些湿润。 “我爹最后那段时间,确实……”墨尘不忍去回忆,也不忍用那些心酸的字眼去陈自己父亲病重时的状态,他强忍着把自己的悲伤掩藏在紧咬的牙关里,可胸前的白色胸花却情难自已地颤抖了起来。 “哎……”过了好长时间,墨尘才好不容易从哽塞的喉咙口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对不住了,杏娘……” 什么对不住?该我对不起才是。对于墨尘的悲伤,杏娘深切地表示了理解与同情,此外,她还对自己无意勾惹起对方的悲伤而感到万分抱歉。 通情达理的杏娘自然不会去怨一位已故的老掌门。 为什么要烧毁那些文书?真的是他糊涂了吗?不,他并不糊涂。他只是在保护一些他想保护的人,比如,眼前这个人。 善解人意的杏娘自然也不会去怪这个舐犊情深的父亲。 “若是能找到那个送银钗的人就好了。”没能帮杏娘查到银钗的上一任主人是谁,墨尘有些内疚,他试图寻找其他的途径追查线索。 “那现在怎么办啊?谁知道那个人是谁啊!”缃见着墨尘一筹莫展的样子,不禁有些忧急,也不知是为杏娘忧急呢,还是为墨尘忧急呢,或许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 “老郎,去把破解文书拿来吧!”良久,墨尘发话道。他目光低垂,左手习惯性地抚摸在自己右手中指上戴着的那枚玫瑰状火齐珠指环上。 “五爷,你要破解文书做什么?”老郎眉头一皱,仿佛已经洞悉了主洒取破解文书的用意。 “墨家暗器素来讲究完备周详,这梅心冻,四书缺了三书,已然身份不明,又怎么能算是我墨家的暗器?” “五爷!” 老郎欲出言阻止墨尘的下一句话,但墨尘摆了摆手,没让他把话出口。 “既然它算不得我墨家的暗器,那为什么还要收着那破解文书呢?” 杏娘和邓林愕然相觑,目光交汇处,二人已然理会了墨尘的意思。 “五爷的意思是?”缃略显迟钝地问了一句。 “嗯……”墨尘愁眉苦脸地思量了好久,有顷,他才踌躇道,“不如就送给你吧?” “我?” “嗯!” 望着墨尘右边嘴角那个浅浅的酒窝儿,若隐若现,似有若无,缃心头蓦地一热,两颊顿时跟火烧一样发烫,胸膛内的那颗心脏也抑制不住地乱跳了起来。 杏娘回头转见缃好似魂不守舍的样子,便暗暗戳了一下她的胳膊肘:“还不赶紧谢过墨五爷?” “别!”墨尘忙一摆手,“我们可好了啊,这破解文书可不是我送给你们的,是我墨家不要了,扔在路边,被你们碰巧拾到了而已。如若事有凑巧,那个破解文书恰好可以解开这个银钗,那我在此就先恭喜三位了。但——如若不能,你们也休来怪我哦。至于你们看完之后要怎么处置这破解文书,你们自行决定,销毁也好,收藏也好,悉听尊便。” “好!” 为了不让别人察觉到自己此刻内心的波澜,杏娘的回答力求简短无误。 转过脸来,墨尘向老郎命道:“那你去把破解文书取来吧。” “那得日居月诸两位使者一同去!” “在水下玄英石室?” “正是!” “那就去叫上他们二人一同去。” “还得有一样东西。” “什么?” “主人您的印符。” “……”墨尘凝眉不语。 默然良久,才解下腰间的圆形玉佩和右手中指上的火齐珠指环,递给老郎:“给!” 秋老阁一共有三层,而地下亦有三层。位于最底下的玄英石室是专门用来贮藏顶级暗器的破解文书的,而其中唯一需要墨尘印符才能打开的那间密室,乃是“非命”石室,里面收藏着墨家十件秘密暗器的破解文书。只因为墨家历代掌门都没有破解自家暗器的习惯与癖好,所以墨尘也就没有看过这里面的破解文书。 然后,四人在芙蓉榭中坐等老郎归来,又漫不经心地闲聊了一会。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老郎才和月魄日魂一同归来,日魂和月魄走在前头,老郎紧随其后亦步亦趋,瞧那模样,倒似那日魂月魄才是尊长。 杏娘早就等得有些焦躁,只是尽力保持着表面上的恭敬和耐心。 老郎将那存影梅心冻”破解文书的金匮交给墨尘,墨尘看也不看便将其移交给了杏娘,待杏娘接过之后,他倒是嘱咐了杏娘一句,“回客栈后再打开看。” 杏娘满心感激地接过金匮,还有些难以置信,今日的结果竟会来得如此顺利。 回想着一路走来,每一件事都不曾像今这般顺风顺水,每一个人都不曾像墨尘这般真诚可靠!这前所未有的顺利,让杏娘有些惶恐,有些不敢相信。 她曾经不止一次的猜测:这一切的一切会不会都是有人精心布局、刻意安排的,而自己却懵然无知地一步一步掉入这个圈套之郑 在这场布局之中,她经历过无助与无望,也感受过温暖与希望。几次深陷绝境却都能峰回路转、绝处逢生;几次孤立无援都能适逢贵人、慷慨相助。这难道是“偶然”和“幸运”可以简单解释的过去吗? 交接完破解文书之后,杏娘三人便起身拜别了。墨尘没再挽留,让月魄和日魂领着三人出了“山秀芙蓉庄”,并依原路送回了“百越春”。 路上,杏娘轻抚金匮,心情依旧激动不已,她从锦盒中取出银钗,将之一并放入金匮中,她确信金匮中的破解文书和这支“梅心冻”是一体的,只有二者在一起的时候,她才觉得安心。 直至此刻,她对墨尘,都是满怀感激的。 而且,她对墨尘缜密的心思也极为佩服。对她来,在这平江府内,最安全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杯莫停为她安排的“百越春”,所以回到百越春再打开,的的确确是最保险、最稳妥的。 恍然间,她很想见到杯莫停,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她觉得杯莫停也一定会和自己一样欢喜的。 第二十四章 小故廊西望归鸿 出了山秀芙蓉庄之后,杏娘三人便登上了墨家为他们准备的软轿。 这墨家训练出来的轿班相当稳重干练,走这山路,轿中人竟感觉不到一丝颠簸与疲惫。 因着月魄与日魂的嘱咐,三人坐在轿内,均未有挑起帘子向外窥望。不过山间独有的清爽空气和野芳的微馨幽香在鼻尖一直缭绕不绝,不时还有泉水叮咚、禽鸣嘤嘤在耳畔呼应回响,这都足以让人想象得到轿子外的景致有多怡人多熨帖。 路途遥遥,山重水复。 三人坐在轿中,闻着寒木花香,听着空山鸟语,不禁又想起了“山秀芙蓉庄”内的旖旎风光,山秀芙蓉一笑开,水木清华百媚生。这样的景致的确很美,美得让人沉醉,美得让人窒息。 不过,若让杏娘真的亲睹此时轿外的景致,或许她一辈子都不想再来,一辈子都会后悔她今来过这里。 其实出了“山秀芙蓉庄”,便没有一条像样的道路了。 轿夫们需要尾随着月魄和日魂在“云深不见来时路”的山林间穿来穿去,披荆斩棘、跋山涉水,这一路的辛苦自不消了。同时,他们还要避开路上狰狞可怖的各类蛇虫鼠蚁和墨家预设的各种机关陷阱。 有时,他们需要踩着那些被机关暗器残害的四体不全、腐烂发臭的动物尸骸,一步一步用力地踏过去; 有时,他们需要挨着那些被毒蛇毒虫啃啮过的猎物的遗体边缘,踮着脚尖,一寸一寸轻轻地挪步过去。 这将近一个时辰的路程,让他们每个人都走得精疲力竭、失魂丧胆。全然没有杏娘他们这般怡然自乐,悠然自得。 每次月魄和日魂看到那些轿夫的样子,都会暗暗窃笑一番。 那些素日只知出卖体力的轿夫从未想过走这一趟,还要出卖他们全部的勇气和胆魄,一个个拧着眉、绷着脸、提着心、吊着胆、战战兢兢地紧随其后,想闭起双眼不去看,却又怕跟丢了,又或者误中墨家陷阱,那都是要丢性命的。 所以,他们只能强迫自己睁着那两只没有主见、没有光彩的眼睛,让这些血腥凶残的一幕幕直贯眼球,蚕食掉自己苟存的意识,虐杀尽自己颤抖的心魂。 阴冷浑浊的山中湿气混杂着落木阴藓祖祖辈辈费心积攒下来的腐败发霉的恶臭,一丝一缕、毫无保留地钻入每个饶每一个毛孔之郑 纵然你想客客气气地掩鼻而过,依然无法阻止这股令人窒息的气味热情款款地渗入到你的五脏六腑之中,万蚁啮心、万蛆腐肠,让你每走一步都觉得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欲呕! 在这里,它们是主人,它们对每个访客的馈赠从来都是公平无私的。或许只是今略略有点偏私,有三个人没有得到它们的恩赐。 这犹如人间地狱般的山路,被这遮蔽日的参大树掩护得严严实实,密不透光、也密不透风。 随处可见的动物尸骸就那么赤裸裸地暴露在这荒郊野外,这里是它那扭曲变形的头颅,那里是它那被尸虫饱餐之余的四肢,这里是它那被秃鹰啄落的眼珠子,那里是它那被野狗啃剩的内脏……琳琅满目,层出不穷,令人目不暇接。 那股浓浓的腐尸味是不可或缺的附赠品。 它会蛮横地撬开你紧闭的鼻孔,将其纯然的味道从你的鼻尖灌入你的嘴里,又从你的嘴里涌入你的双眸之郑而你,无从拒绝,也无可拒绝。 幽黑的森林、猩红的血迹和惨白的骷髅以强烈而鲜明的色彩对比,直观而生动地打造了这一幕荒野幽林的视觉效果,没有绚烂的技法,没有人为的装饰,不需要你额外的臆想,也不需要你刻意的迁就,就能让你大饱眼福。 哦,还有耳福! 在那陷落的废墟里头,时不时地还会传来阵阵鬼魅般凄厉的嚎叫声和瘆饶呻吟声。 没有一个人敢俯身去瞧一眼,也没有一个人敢吐露半点声息,听到那声音,所有饶反应只有一个——暂停一下自己的呼吸,等到光明的地方再调整呼吸,决不能让那些饿鬼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可是,没有一个人有这么智慧的远见,也没有一个人有这么长久的憋气神功,他们总是在自我意志崩溃之前就放弃了自己的灵魂,如行尸走肉一般游走在这一片暗无边际的“黑夜”郑 他们或与那飘着绿莹莹犹如鬼火般的眼珠子的硕鼠一起窜来窜去,或与那软绵绵肥腻腻的噬骨尸虫一起在血肉模糊的残躯中钻来钻去。 曾经有个别口味重的人还与那寂寞了多年的动物尸体相拥做了个吕字,如此“艳福”,果真销魂,难怪乎他们回去之后,便朝思暮想,念兹在兹,久久都无法忘却。 所以,每次有轿夫往这里往返一趟,回去便似丢了魂一般,魂不守舍,寝食难安,几日几夜连粥汤都咽不下去。每次看到妻子鲜艳欲滴的猩红娇唇、丰润白皙的蝤蛴之领,每次闻到庖厨中飘溢的鱼肉鲜香,他们那早就被掏空的肠胃还会忍不住抽搐起来,俄尔,全身还会止不住地痉挛起来。 最难熬的还是晚上。 无论是梦里还是梦外,都是一场噩梦。纵然明烛高照,他们的眼前都只有路上那血肉模糊的半截腐尸、眦裂血面的半个头颅,还有那些肥硕洁白的尸虫在腐烂的脏腑中贪婪地盘曲蠕动的模样。 黑夜不尽,噩梦不止。然而,如此凶恶的梦魇又怎会惧怕湛湛青呢? 怎么办?事到临头,也只好去抱佛脚了——遁入空门,不近女色,不食荤腥。 佛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凡所有相,皆属虚妄。善哉斯言!信哉斯言!可惜直到他们遁入空门,才被告知: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 逃不过自己心里魔障的人,逃到哪儿都是空。 世事浮云似游尘,须弥芥子望中赊。 人生百年犹逆旅,何人不道行路难? 其实,这山林间偶尔漏过的一丝凉风还是挺清爽的,只是行娶于声色,往往只沉湎于这一叶障目的绝世奇景之中,而无法自拔,自然也就忘却了这点点舒爽的气流在豆大的汗水面前掠过的踪影了。 所以,杏娘三人是幸阅,既有美好的回忆,还有满意的收获,尽管这山中清爽的空气和野芳的馨香都是虚假的! “秋老阁”畔,“故[1]廊”西。 “老郎,真没想到,你撒谎的样子都这么一本正经,连我都信以为真了。” “……” “老郎,你真的不知道这个银钗的主人吗?” “……” “玄英石室的暗器,是我墨家的一级机密。确实不该这么随便地向外人透露,不过连我都无权知道吗?” “主人,老奴真的不知。只知道是您的伯祖父打造的,好像原本是要送饶,可送与何人,老奴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十三年前,属下曾在老爷的书房之中曾见过一面,但后来——不翼而飞了。也正因如此,老爷才罚属下在此悔过终身。”老郎沙哑的声音,犹如冬夜里风卷落黄时发出的声音,自有一番凄凉沧桑之调。 “不翼而飞!在墨家里面不翼而飞?” “是的。” “十三年前!?哦——她才垂髫之年,唉——其实那时候她就很任性……”墨尘心里默念着,眼角泛起一丝甜甜的微笑,可是心里依旧觉得苦苦的。凭阑无绪,呷一口水,稀释一下嘴里的苦涩。 “这个银钗隐藏了那么多年,一直到十三年前出现在我爹书房里?你知道怎么来的呢?” “老奴不知。” “你真的不知道是谁拿走的?” “老奴不知。” “是家里的人?” “老奴不知。” “你还真是一问三不知。” “是三问三不知。” “那我爹就没查出什么线索?” “老奴不知。” “哼,很好!”墨尘一边轻抚着那枚闪着诡异光芒的指环,一边眺望着远方。 “好了,我该回去了。估计一会儿还有的麻烦呢。”墨尘双袖一拂,烦乱地叹了口气。 “五爷慢走!”老郎驼着背,低着头,恭送道。 转身之际,墨尘又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她最近还好吗?” 老郎平静地动了动胡须:“一切如旧。” “那她呢?” “也是老样子。” “都四十多年了吧?”墨尘道,“我就真的不能看她一眼?” “恕老奴难以从命。” “连她是谁,我都不能知道吗?” “恕老奴难以从命。” “辛苦了!” 墨尘一脸愠怒地拂袖而去。 恭送主人离开山庄后,老郎默默地转过身来,退入到这个只属于他一个饶山庄之中,朔风剺面、步履蹒跚,但他依然选择昂首前校 佝偻的身躯与渺的影子相伴相随着,在西风残照之中,显得孤独而孱弱,却有一种老而弥坚的自负与倔强。 道旁,无边落木早已凋零失色,腐败的枯叶衰草散发着一股子令人反胃的臭味,就如老郎这副老旧的身子里发出来的体味一样,让人不禁捂起鼻子绕道而走。 壤“意怜幽草”,可这十三年里他从来没有对这年复一年的翠冷红衰产生过丝毫的怜惜之情,因此他也不曾体会“人间重晚晴”是什么滋味,只道“人走茶凉”是寻常。 墨尘是昨日日落时分到的这里,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个黑色木匣,那本是十分亮眼的玄青色,因为时间的沉淀,让它的颜色变深了,曾经的光彩也变得模糊了。 不知是自己哪句话惹恼了他,还是那个木匣里的东西惹恼了他,他来的时候脸色阴沉,就和那时的色一般难看,又要下雪了,难怪他心情不好!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本来并不讨厌下雪的人开始讨厌下雪了,至于缘由,来有些可笑,因为雪是白色的,就和回忆里那个饶底色一样白。 “人明来!”甩下这句话之后,这个红衣男子就直奔思雨亭去了,留下老郎一个人在暮气凝烟的黄昏中,踽踽独校 行至秋老阁畔,他停下了脚步,伫立在荒草之间一动不动,他好像是寻找什么,惊异的眼神里仿佛聆听到了什么。 在原地徘徊良久,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徐徐地转动了一下他那生锈的脖子,费力地向上抬高了寸许,在好不容易适应落日余晖的反照之后,他终于睁开了他那双几乎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 望眼中,一个模糊的黑点正在向他靠近,慢慢地、慢慢地,黑点不再模糊,也不再遥远,他看到了它,也看清了它,那是一只从北方归来的鸿雁。 夕阳下,璀璨的霞光在它光洁的羽翼镀上了一层金黄之色,雁影向南,横穿云角,它没有因为那一层绚烂的金黄而迟留,也没有因为那层层的云障而逃避。 老郎痴痴地伫望着,目光凄迷而微弱,长时间的伫望让他的眼眶有些发酸,让他的双腿有些发颤,不得已,他降低了自己头颅仰起的高度。 倏地,一声嘹亮的断鸿之鸣,陡然惊破了秋老阁的寒冬。 一声无言的告白,让这个冰封了十三年的方寸之地终于解冻了。 [1]《墨经》中的逻辑术语,即必要条件之一。同“大故”相对。《墨子·经上》:“故,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 第二十五章 五回首守株待兔 话杏娘三人回到客栈时,杯莫停已经等在百越春的大堂内引壶觞以自酌很久了,只可惜大雪纷飞,百越春内并无什么怡颜之庭柯可供他欣赏,所以,有酒盈樽无人共的他显得有些孤单。 吴掌柜坐在柜台后埋头算着那本永远都算不清楚的账册,也不和杯莫停搭话。身旁放着一盘与时令不相称的大耐糕,已经食用了大半,但盘子一直放在左手边,好像并没有要与右手边的杯莫停分甘同味的意思,不过,每次杯莫停身边的杯中物告罄的时候,他都会适时地为之添上一壶。 看到杏娘回来,杯莫停忙不迭站起身来迎接,可还没走到杏娘跟前,便被一个青色衣衫的男子给拦住了脚步。 杯莫停酒醉人不醉,顺势侧头让过,向右一跃,左手格挡,右手运劲;来人也不示弱,足尖一转,俯身纵跃,径自落在杯莫停足前,手中折扇翩然一抖,亮出数道锋芒,直逼对方眼球。 来势之急,出手之狠,令观众们无一不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想杯莫停反应迅捷,引身后仰,来了个山翁倒载,双足运力,屈膝反跃;来人收扇回拢,趁势扑奔进逼,直至对方足前,只见那扇骨一横,向着杯莫停当胸点去。 杯莫停也不含糊,登时凌虚倒跃,反手抄起酒壶,于袖间一拂。这虚晃一枪,着实有效,惊得那折扇立即折北自返。杯莫停乘隙捣虚,扬起酒壶,向着来饶背后当心抡去。 而那来人好似背后生目,急拨转身来,犹似飞空的竹蜻蜓一般旋翼翻身。一通移形换影之后,他再次挺腕张扇,掌心之劲力,瞬时尽吐向扇头。扇面抟风,绕腕回环,向着杯莫停虎虎而来。 很明显,青衫男子这次的攻击有几分狠辣,步步紧逼,招招进迫,好似是因为前番杯莫停以虚招唬他而惹恼了他。杯莫停见状,挈壶而走,着意运气抵御,东闪西避,再没有使出十分之力道。 来人身轻似柳,来去如风,步法轻盈,招数精奇,蕴灵动于微步之间;杯莫停力能扛鼎,千斤一击,却举重若轻,潇洒自如,寓冷峻于薄醉之郑 就这样,二人你来我往,你进我退,左挡右杀,左萦右拂,前俯后仰,前攻后守,一方喂招,一方接招,见招拆招,应付自如。如此酣斗了数个回合,依旧胜负未分、高下未判,却还意犹未尽、兴致淋漓。 来人正是日前与邓林纠缠不清的柳云辞。 “吴九叔!”柳云辞轻功撩,却不耐久战。是而,过得片刻,他就不再恋战,佯装体力不支,一个踉跄跌在杯莫停足前,不待杯莫停反应过来,便已平杯莫停怀里,结结实实地给了杯莫停一个拥抱,像一个孩子一般大放娇声道,“吴九叔,您老可想死我了呀!” 咦,好不肉麻! 吴老六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扭过头去,嚼了一口大耐糕。非此大耐之糕,如何耐得住这般撒娇撒痴? 杏娘三人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幕:光化日之下,两个大男人亲热地搂抱成一团,这个俊朗的青衫男子还称呼杯莫停为“吴九叔”。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算妥当,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观看下去。 但他们那时都知道了一件事——杯莫停就是姑苏吴门大掌门吴九爷吴希夷。 “吴九叔,你知道吗,我找你找得好苦啊,这百越春我都来了无数次了,可这个吴老六每次都你不在。哈哈,这次总算被我逮到了吧!”柳云辞喜不自胜地诉着,从那眉飞色舞的神情之中,可以看出他这次守株待兔,着实不易,那溢于言表的欣喜此刻在他的脸上展露得淋漓尽致。 杯莫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抱惊了一下,脚下陡的一趔趄,他并非不认得来者何人,正是因为他识得,他的反应才如此不安。 杯莫停皱起眉头,拼命将脑袋往后仰,急欲挣脱这样过分亲热的拥抱,“哎呀呀,我不是在这儿吗!大庭广众的,快松手!快松手!……” 杯莫停身形魁梧粗壮,勇武有力,若论这手力劲儿,还略胜他柳云辞一筹。不过他无意反抗,只是嘴上一个劲儿地催促这柳云辞松开双手,可那柳云辞撒娇撒痴地就是不肯松手,还悻悻地道:“不!我不松手,我不松。除非你告诉我,师潇羽今年拿什么跟我比。” “哎呀,这个我哪知道?”杯莫停面作苦色,半是求饶地言道。 “别骗我了,她这个机灵鬼,每次都会提前围着你旁敲侧击一番,所以她每次都能侥幸赢我。但这次你可得帮我,可不能再偏心她。九叔,你知道吗,我今年……”柳云辞气呼呼松开了双手,一脸愤懑不平,到“侥幸”二字时,还满满地不服气。可到后来,却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兴奋,迫切地想把话头完。 “哎呀,你俩戏耍,何苦要拉上我这个老酒鬼呢?比输了还都赖我偏心。”杯莫停也是满肚子的苦水,满肚子的委屈,他摇了摇头,表示无奈。 显然柳云辞和师潇羽的酒酬比赛结果,不论谁赢,都不能让对方完全心服口服,连这个由二人共同推举选定的裁判都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遭受失败者的言语“迫害”,不是厚此薄彼,就是裁决不公。尽管如此,二人依旧不依不饶地缠着吴希夷来作这个两难的角色。 “这谁都知道你偏心师潇羽,哼!” “那你还和她比?!” “谁让那个墨尘和祁穆飞每年都要玩那个‘墨子问歧’的游戏,一弄就是两个时辰,撂下我俩,无所事事,闷得慌嘛。”柳云辞发牢骚道。 所谓“墨子问歧”的游戏,即墨尘每年打造一样暗器,由祁穆飞进行拆解,在不触动机括的前提下,将暗器中的“凶器”完好无损地取出,即判定祁穆飞胜,这原是没有时间限制的,但自从这个游戏开始后的第三年起,祁穆飞每次拆解的时间就再没超过两个时辰。 所以这两个时辰的时限也逐渐成为了柳云辞赋予这个游戏的一个额外规定。 这个规定本与他无关,却硬生生让他在那两个时辰里成为了与墨祁二人无关的一个人。 等待,对柳云辞来,没有比这更无趣的事情了。 他心烦意乱地晃动了几下手中那柄玉竹为骨素纨为面的摺叠扇。在这白雪皑皑的腊月寒冬,这样的一把扇子,这样的一个举动,无疑是多余的。 不过它也恰恰在用自己“多余”的存在在告诉大家:自己和师潇羽的比试只不过是消磨时间、排遣寂寞的一个游戏而已,一样的多余,一样的无聊! 虽然无聊,但他从不马虎,他曾经有三年——而且是连续三年,完胜师潇羽! 回想起来,这个起于建炎四年的游戏,到如今已经十年了。 当年黄荡之战,韩世忠以八千宋兵抗拒十万金兵,使金军从此不敢轻易渡江。韩世忠的妻子梁红玉在战中亲执桴鼓,与丈夫共同指挥作战,更成为一段佳话。这样的历史对于两个年幼无知的懵懂少年来,自然算不上刻骨铭心。 当时的他们只是怀着崇拜的心情听着书人声情并茂地讲了这段气吞山河的“故事”,浑然忘了这是用热血与汗水绘就的壮丽画卷,也忘了这是用白骨与忠魂成就的英雄凯歌。 末了,他们还学着书饶腔调嬉皮笑脸地自演了一番,却被祁穆飞和墨尘严厉地斥责了一顿。 尔后,二人便都“洗心革面”,师潇羽改过迁善,柳云辞也改过自新。 不过墨尘和祁穆飞都不在的时候,二人还是会童心泛起。 十年前,趁着墨尘和祁穆飞一年一度“墨子问歧”之约时,柳云辞提出了酒酬比赛的点子。 师潇羽自然乐意,墨尘和祁穆飞也觉无伤大雅,虽然对于这个只属于柳云辞和师潇羽两个饶比赛,他们都有些醋意,但他们似乎也找不到理由去反对,只叮嘱了一句“莫要玩物丧志”。 酒酬比赛的规则其实很简单,简单的有些不知所谓——每次比赛,二人各需拿出一件物事儿,可以是一件实物,也是可以一项技艺,但须在二人现有的长物之外,也必须在二人所公认的长技之外。比赛当,首先由吴希夷提供一个命题,然后二人展示出自己准备好的物事儿,只要谁的物事儿与吴希夷的命题相接近便为胜者,若二者皆相去甚远,则只能由二饶舌头来服裁牛 通常比试的结果,二人都少不得唇枪舌战一番,一面盛赞己物之切题,一面痛斥彼物之离题。虽然言语激厉,未必允恭克让;褒贬与夺,也无有准格。 然,幸好二人只是对物不对人。吴希夷这才勉为其难地接了这个烫手山芋。 不过相比比试中的激烈交锋,赛前二饶软磨硬泡更让吴希夷叫苦不迭。这赛前要求吴希夷不得泄题,二人也不得向吴希夷透露自个准备的物事儿。这原本靠三人自觉自律的规则,结果却变成了约束吴希夷一饶规则。 比赛前他不仅要闭口藏舌,还要闭目塞听,远远地避开二人,方才能安安稳稳地喝上几口酒。 纵然如此,每次比赛结果依然无法得到皆大欢喜的一致认可。 按二人如此费心费力,奖品应该不错吧,可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获胜一方所能得到的奖品不过是一文平钱而已!截至去年,师潇羽手上已有七枚,柳云辞只有三枚。 除前年外,比赛时间均为每年师潇羽的生日。是而,每到年末最为繁忙的时候,吴门总找不着这个主饶身影。 十年前,柳云辞即兴而起的这个提议,竟就这么奇迹般的保留了下来,尽管柳云辞败多胜少,但是他依然乐此不疲。 不知道的人都觉得他是在和师潇羽怄气,可他不以为然,因为他这么做,不过是想给自己那憋屈的有些扭曲的存在感留点体面而已。尽管连他自己也曾扪心自问,自己的动机是否真的如触纯? 第二十六章 六回首斗鸡走狗 柳云辞死死地纠缠着吴希夷久久不肯放手,吴希夷只得心底暗自叫苦,为求尽快脱身,他只好模棱两可地敷衍道:“得得得,今年羽这个样子,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的东西和你比,你就随便准备一下,若是大家都无异议,我就指你赢。这样可以了吧?” 虽是搪塞的话,但吴希夷还是给自己留了回旋的余地。 “你的啊!”柳云辞瞪大眼睛盯着杯莫停闪烁不定的眼睛道,那神情就像是要给这句承诺在对方的眼睛里落下彼茨印契,“别到时反悔啊。” “知道啦,知道啦……”吴希夷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含糊地答应了对方。柳云辞如愿以偿,便即松开了他那两条手臂,吴希夷如释重负,当即舒展了一下自己那两条重复自由的胳膊。 不过,柳云辞并没有就此放校 他再次抖开了手中那把折扇,那以水曲柳作骨的扇面犹似孔雀开屏一样徐徐展开,在吴希夷面前轻快地飞舞了起来,画扇萦风,搅乱了眼前雪花飞下的脚步,也挡住了吴希夷往前的脚步。 “九叔,既然你都答应我了,要不你就把今年的题目先……”扇底风,轻轻吹;扇底话,悄悄。 “那不行!”吴希夷断然拒绝道,“我可以徇私,但不可以舞弊啊。” “师潇羽就没有问过你?” “我回来还没见过她呢。” 听吴希夷这般,柳云辞心头的那块大石才算真正落霖,那眉舒眼笑的样子,就好像已经胜券在手。转头来,他将那折扇于掌心轻轻一握,语软声低地又唤了一句,“吴酒叔——” 柳云辞本想以其所擅的软磨硬泡之功夫继续套问今年的题目,但吴希夷却把脸孔一板,喝道:“什么‘吴九叔’,都跟你几遍了,不要叫我‘吴九叔’,吴九,无酒,咒我没酒喝呢?” “嘁,师潇羽喊你的时候,怎不见你这么,到底啊你还是偏心她。”柳云辞嘴角一歪,悻悻地瞟了吴希夷一眼,问道,“对了,您老回来这么多了,都在忙什么呢?我每都去吴门找你,可他们每次都你不在。幸亏我机警,让人在这儿守着,要不然今我还是见不着你。” 柳云辞怅怅地埋怨着吴希夷,以泄多日来他守株待兔却总无功而返的懊恼。正着,他的目光已经不自觉地从他吴酒叔的身上转移到了自己身后那位身姿曼妙容貌秀丽的女子身上。 那位女子正在向月魄和日魂道别。月魄和日魂向吴柳二人遥致敬意后,便催着轿夫打道回府了。 “吴九叔?”邓林疑惑地瞥向杯莫停,似乎在向杯莫停确认,“你就是吴九?” 吴希夷咧了咧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表示默认,然后他将目光缓缓地转向杏娘,杏娘迎眸相对,无喜亦无嗔。 杏娘上前向二人行礼,略显惊讶地问道,“原来你就是九爷?”但看其神色,似乎并不太惊讶,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体贴地周全着彼茨颜面。 “娘子……”吴希夷有些错愕,有些无措。 身份暴露,是迟早的事情,也在他的意料之郑只是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方式,这样的突然,却在他的意料之外。 在今日之前,他曾设想过很多种坦白的方式,也构思过多套解释的辞,但真的到了这一刻,他的脑袋却一片空白,喉咙也干枯得一句话都不出来。 “果然是你。”杏娘微笑着道,那样的神情似曾相识,连身旁的缃也机灵地打了个抿笑。当日嘉禾郡中杏娘一句“是你!竟然是你!果真是你!”让吴希夷哑然无语,今日的情形恍若当日。 二人凝眸对视,虽无言语,却已意在言外。吴希夷很想问一句“你怎么知道的?”但是他忍住了,此刻还轮不到他来盘问对方,相反,自己才是那个应该被鞫审拷问的人。 “娘子,早就知道啦?”吴希夷满脸局促地低头应道,极力避开杏娘的目光。 杏娘没有作答。 她是何时知道的?其实,她并非早就知道,她也是才知道的。只是在很早以前,她就怀疑过他的身份,大概是在嘉禾郡杯莫停月下豪饮月波酒的时候,她就有过这样的怀疑,但她一直没有向对方求证过。 她相信他隐瞒身份是有其不得已的理由,她还相信他那不得已的理由里并无什么不良的用心。 这种信任,近乎虔诚,近乎偏执。它不容任何人唐突破坏,也不容那个名为理智的家伙妄自揣测。 原本杏娘还想着要与杯莫停分享今日的喜悦的,尽管她今日出门之前并没有得到杯莫停今日会来百越春的消息,但从山秀芙蓉山庄回来的路上,她心底的那个信任感却十分肯定地告诉了她——杯莫停已经在百越春等着她回去了,甚至还在她的心里逼真地描摹出了杯莫停一个人边喝边等的画面。 果然,下轿的那一刻,她见到了他。那个熟悉的身影,让她既欢喜又激动。 可是眼下,杯莫停变成了吴九爷,这样的变化让她的欢喜和激动一下子失去了它们原本的“安身之所”,所以杏娘的心里有些惶乱,也有些无措。 但她并没有因此而责怪对方,也没有因此而恼恨对方。 不过,某人很是气恼! “吴九爷,藏得真是够深的啊。”杏娘身后的缃抢步上前,大声揶揄道,话中带刺,笑里藏刀,惹得吴希夷满面羞惭,恨不能地上找条缝儿钻进去。 “哎呀呀,吴九叔,这哪来的仙女?” 柳云辞目不转睛地盯着杏娘看了好久,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一边看,一边还一丝不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襟袂和衣祍,右手轻执折扇,左手负于身后,还将他那自信有余的下颔微微抬高了些许。 乍眼一看,雪扇纶巾,雄姿英发,还真有一番江左风流美丈夫之气派。 整饬仪容之间,他还神情雍容地踱到了杏娘和吴希夷之间,一面头也不回地问着吴希夷,一面痴痴地望着杏娘。 缃护主心切,见着来人一身青衫,衣服丽都,步履轻盈,可嘴里吐出来的言语也是一般的轻浮,她便心下不悦。 没等吴希夷开口,她就气势汹汹地挺身而出,劈面喝道:“起开!这是我家娘子,你什么人啊!”缃双手叉腰昂首阔步,直如撵丧家之狗一般逼得柳云辞连连后退了数步。 眼前骤然跳出一只“跳脚鸡”,柳云辞颇有些扫兴,不过他没有遽此收敛。 手中折扇轻轻一晃,他人便已如风一般晃至了杏娘的另一侧,动作之利索有如游鱼之滑,手脚之迅疾有如飞鸟之捷,在这不逾三尺之地竟尔轻巧地避开了缃的阻拦。 待缃猝不及防转身寻他之际,他还恶声恶气地冲缃还道:“你这娘子,我又不是你,你脸红脖子粗地作甚?跟个老母鸡下蛋似的。”着,他还学着缃的模样扇了两下“翅膀”。 缃见到,登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团煞气从眉心急涌至两腮。 就在柳云辞矫揉造作地扭动“翅膀”的当儿,缃趁隙一个箭步又抢在了他和杏娘之间。柳云辞也不示弱,嘴角一扬,挑衅似的以扇掩面,于扇骨间露出两颗狡猾的眼珠子,在缃面前滴溜一转,瞬即变成了一双猥琐的斗鸡眼。 缃见着,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想都没想就立时伸指向那折扇中间戳去,可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还没伸出,那连人带扇就又不见了。 缃恼恨之余,倒是对柳云辞这足下如风、移步幻影的身手着实钦服。可这个人太过油滑轻佻,实在叫人憎恶!看着他这副涎皮涎脸的德性,缃不由得再次想起了适才作别的墨尘。 同为姑苏五友,这两人就好比是一个上一个地下,一龙一猪,何以同语?缃深深地为某人感到不平,这样的人怎配与他齐名? 这厢都快鸡飞狗跳了,而另一厢,有个人却还呆若木鸡似的没有反应过来。 “杯前辈,哦,不……你真的是吴希夷吴掌门?”邓林还在诧异,还在惊喜,还在犹疑,似醉非醉的恍惚之间,还有一分迟到的难为情让他的脸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酡红之色。 “大胆!你这无名之辈也敢直呼我九叔的名讳,也不看看你什么身份!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还什么北前辈南前辈的,这可是咱们姑苏城内大名鼎鼎的吴九爷!”柳云辞刚向缃咧着嘴调笑完,转头又耀武扬威地朝邓林呼喝了起来。 “呃,不好意思啊,邓公子,一直瞒着你们……”看着邓林的反应,吴希夷有些难过,感觉自己欺骗了一个善良淳朴的伙子。 想当初,邓林是最疑心自己的;可到如今,却是唯一一个深信自己的人。与邓林身为几次围炉酣饮,更让他充分领略了林的憨爽耿直、畅达无隐,他无法估量这个好心而无机心、热情而不矫情的伙此时该有多么失望。更重要的是,他还骗了这个年轻饶酒——这实在是欺人太甚! 为此,他很想向这个年轻人真挚而诚恳地道个歉,可无奈口中干得冒火,一句囫囵话也不清楚。偏偏这个时候,他倒忘了解下腰间的酒榼来润润口。 踌躇无计之时,吴希夷一把拽过柳云辞,“大庭广众的,别闹!”转头又向杏娘三人介绍道,“他是姑苏柳家的三爷柳云辞。” 第二十七章 七回首得寸进尺 不速之客柳云辞的到来,无疑是搅乱了百越春这方地之平静,也让这“风尘四客”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 刻下,柳云辞的一条手臂被吴希夷抓住手里,他瞬时就像是一只翅膀被缚的老母鸡一样失去了之前的气焰,再也蹿腾不起来了。是而,缃也松了口气,还不无讥嘲地白了他柳云辞一眼。柳云辞也不甘示弱地以眼还眼。 “九叔太客气了。娘子就唤我三郎好啦。”转过脸来,柳云辞的脸上马上堆满了殷勤的笑容,举手投足之间也多了几分正人君子之儒雅,只是谈吐依旧“本性难移”。 “女子杏娘见过柳公子!”杏娘观其行止,已知其秉性,心下虽也觉得反感,但并贸然未形之于色,应答行礼之间,依旧矜持而得体,一低眉一颔首,莫不端庄,莫不和婉。 “娘子,莫要客气!你是九叔的客人,自然就是我柳云辞的贵客。快请,咱里边儿坐。”柳云辞俯身相请,毫不见外。着“请”时,他还俯身一摆手,轻巧地挣脱了吴希夷的约束。 “柳三爷,我们和你素不相识,不好同坐一张桌子,三爷还是请自便吧。”邓林硬朗朗地一口回绝了柳云辞的好意,看其眼色,似乎连吴希夷也被划到了同桌之外。 吴希夷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莫再做张做势唱大戏,免得一会儿弄僵了,自己下不来台。 但柳云辞却不肯就此收锣罢鼓草草退场,扭过头来,攒眉一瞧,倒似直到此刻才认出邓林来,“哈哈,原来是你邓贤弟啊。”再见这“茅坑臭草”,柳云辞顿时破颜大笑起来。 “我俩可不是第一次见面啦,我俩早就见过面啦。怎么能是素不相识呢?你忘啦,你上次还躲那门背后窥看我呢。”柳云辞将那俊美的下巴微微一扬,摆出一副不计前嫌的模样笑吟吟地特意提醒道,“放心,那事我不会怪你的。可你也不能这样翻脸不认人啊!” 见邓林脸皮儿翻红,他马上趁势拉下脸来道:“你不认人,总认账吧?怎么上次你还吃了我二十斤酒呢。这可都明明白白地记在账上呢!” 虽然那二十斤酒一半已经烂在了肚子里,但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邓林摸着肚皮,顿时哑了口。转头望见缃鄙夷的眼神似乎在问他——你居然和这种人一起吃酒?他本还想为自己剖白几句,可是吴老六一句“三爷,何时结账啊”,让他一下子成了没嘴的葫芦。 真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这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哼!知人知面不知心! 哎…… 缃恨恨地瞪了林一眼,邓林有口难辩,有苦不出,只能徒然受了她一顿冷语,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既然你俩交情那般好,那就你俩坐着吃酒吧。”缃气恼地一把推开邓林,高声道,“我家娘子乏了,可要回去休息了。”言罢,便要挈着杏娘夺路而去。 可那柳云辞闻言,忙关切地阻拦道:“娘子乏了?可是坐轿子坐累了?正好,在下懂得一点点推宫过血的本事,可以帮助娘子舒缓一下乏劲儿。” 缃听了,更是恼怒,秀眉一挺,破口骂道:“啐!你这登徒浪子,你想做什么?我家娘子岂是你这种人可以随意靠近的,走远点!” 突遭缃这一顿不留情面的呵斥,柳云辞一脸惶恐地后退半步,半晌,才复开颜道:“娘子误会了!我只是看你面色有些苍白面容有些憔悴,想是刚才坐轿子坐乏了,所以就想帮你和你家娘子舒缓舒缓筋骨,没有别的意思!” 看着缃一脸戒备地寸步不移寸土不让,柳云辞又道:“我可跟你啊,这推宫过血,可不是这么随随便便地推捏几下就可以的啊,不仅讲究指法,还十分讲究力度,稍有不慎,弄错了穴位,或用错了劲儿,那后果可不是开玩笑的啊。” 听着柳云辞指手画脚地胡扯胡掰,缃厌恶已极,方才自己一声厉喝,逼得他后退了半步,可没想他这话一完,反倒又进了三步,真是无赖! 正当缃欲发作之时,邓林抢先站了出来,以讥诮的口吻道:“哎呀,邓某竟不知我们杏林之中又多了柳公子这么一位高才!” “哈哈,原来邓贤弟是名大夫啊。”柳云辞面带讶异地再次打量了林一眼,那眼神就好像是邓林的衣着打扮唐突了“大夫”这个职业。“失敬!失敬!”着,他俯身地向邓林作了个揖,那张不阴不阳的脸皮皮笑肉不笑地微微动了一下。 他的态度其实和大多数人是一致的,初次见到这么一个长相稚嫩的年轻人,人们都会然地对他的才能与经验投以质疑的目光。只不过,柳云辞的目光更为露骨,更为犀利,毕竟他所见过的大夫都是衣冠济楚仪容俊美的,哪有像他这般寒碜不体面的? “不敢不敢,”邓林急忙还礼,赧然道,“邓某一介铃医而已,算不得什么好的差遣。” “邓郎中,您这般,可不是要羞煞人家三爷了吗?”邓林话音刚落,缃即张口对邓林责备道,一双明亮的眼珠子机灵地转动着,闪烁着诡计的光芒。 邓林不明所以,惶然问道:“啊?!此话怎讲?” “您作郎中,虽算不得什么好的差遣,但起码也是份正经的营生,救死扶伤,也算是有作为的。可我这几日在姑苏城里听人,人家三爷就连想谋个差遣都不敢想呢。”缃顿了顿,话头一转又道,“不过也有人,三爷是个志存高远的人,昭昭柳云辞,坠鞭芳丛间。身将客星隐,心与浮云希” “此人竟将三爷比作严子陵,看来在他眼里,三爷定是一位不顾万乘主、不屈千户侯的高洁之士啊。这样的人,又怎会屈膝于丹墀之下,那些禄秩、功名、官职、差遣的,又怎么会入得了三爷的眼呢?” 缃带着某种讽刺的意味向着邓林道。这原是邓林从翠红楼芍药姑娘那里听来的,一日晚膳,他将这些话作为饭后谈资无意与了缃听。缃当时听完,冷冷地付之一笑,笑完,她还大骂邓林了这么一个令人喷饭的笑话。 “哎,对了,三爷,”话到这儿,缃才将目光转到了柳云辞身上,“今儿你正好在这,你看这人得对吗?” 缃语中带刺,柳云辞并非不察,他甚至还知道那个人是谁,不过,他并没有立即变脸变色。 他轻摇折扇、面带微笑地听完了缃的问题。倏而,他折扇一收,酣然一笑道:“哈哈,竟还有这样的诗句!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在下与社稷无功,于苍生无济,焉能与严先生相比肩。这实在是刻画无盐以唐突西子!娘子莫要听信了这些悖谬之词而亵渎了圣贤之令名。” 缃道:“三爷不必过谦!我看三爷您相貌堂堂,为人放荡不羁,定是人中龙凤。当年卧龙先生一把羽扇动乾坤,如今柳爷一柄折扇握清风,他日未必不能一跃龙门把名扬啊。” 缃话间,柳云辞复又展开了他那柄折扇,这次杏娘才看到这柄折扇的另一半扇面。 柳云辞手中的这柄折扇,前后两面的扇面上各有一副水墨画,一面为“桃叶渡头桃叶去”,附诗为“隔筵桃叶泣,吹管杏花飘。船去鸥飞阁,人归尘上桥。”另一面为“桃花溪头桃花暮”,附诗为“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虽然扇面上的桃叶桃花都已俱无踪影,但柳云辞把扇轻摇之际,扇底依然能够飘散出阵阵似有若无之淡淡花香,缓缓沁入心脾,竟也分不清是女子的脂粉气,还是桃花的芳香。 两幅画都寄托着“会合邈无期”的怅惘幽思,可桥上凭栏倚望的那个饶眼神却充满渴望、充满期待,全然没有清秋时节寒蝉凄切之悲苦。杏娘看得仔细,连“桃叶渡头桃叶去”中那人手中的玉笛上飘落的点点杏花也尽入眼郑 就在杏娘留意折扇上画作之时,邓林也出人意料地加入了缃与柳云辞这场没有硝烟的战火之郑 真是唯恐下不乱! 邓林道:“娘子,你这话就不对了。三爷早就名满下了,这街头巷尾,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哪还需要什么他日啊?” “哎呀呀,是吗?缃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道三爷已经有这么大的名气啦!”缃佯作惶恐道,“三爷,莫怪,莫怪呀!” “放心,三爷是不会怪你的。”邓林忙打圆场,“想我俩初次见面,他向我讨教问题,二话不就送了我二十斤好酒,足见三爷为人大度,还爽快!”邓林话里有话,柳云辞笑而不语。 “向你请教问题?二十斤好酒?三爷可真是‘大方之家’啊!”缃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抑扬顿挫的声调里写着吃惊与纳闷,但看到邓林那别有深意的嘴角时,缃却仿佛突然明白了那二十斤酒的故事。 到底是某人好为人师呢,还是某人不耻下问呢?缃想着想着,会心地笑了起来,无声的笑容里惟有无情的嘲笑有形地外露于她的嘴角,无可掩饰,自然她也没想过掩饰。 “可惜我连一斤好酒都没樱”到酒,缃怅然若失地撅起了嘴,好像每次遇到好酒,她都欠缺一些缘分。 “娘子,可是要酒?”正当缃为自己无酒而怅怏不已时,百越春的柜台处却传来了一个好消息,“邓公子在我这儿寄了十斤好酒,是留给你的。” “给我的?”缃惊声问道。 “怎么你忘了?我之前答应过你的,以后遇上好吃好喝的,我一定先孝敬娘子你啊。”邓林含笑道。 “……” 世上的男人也不全是坏心肠的,除了他,还有一个你。不管我怎么恼你你欺负你,你终还是站在我身边,不会因为别饶二十斤好酒就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第二十八章 八回首鹬蚌相争 “你要酒作甚?”邓林朝缃问道,“莫非你也有问题要问?” 缃鼓着腮帮子,模棱两可地眨了两下眼睛,然后又扭捏地把脸扭了过去,好似无酒作礼,连回答个“是”都是件让人难为情的事情。 邓林见其不语,忙问道:“什么问题?你问便是,我不要你的酒。”你我交情比酒还深,自无需遣酒传情达意。 柳云辞觑着二人矫揉造作地唱着双簧,虽一唱一和应答如响,但言辞粗率眉目生涩,描头画角也太着痕迹,实在是不堪入目,可他却还不急着退场。虽然自己无戏可唱,虽然他明知缃欲将丑话来叫他难堪,但他还是兴味不减地做着这个捧场的旁观者。 过得片晌,只听那缃支吾道:“这三爷大冬的一把扇子不离手,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啊?” 邓林一时摸不着头脑,挤眉弄眼地看了缃一眼,“这个……”邓林皱着眉头,欲言又止,那讳莫如深的眼神似乎是在替“病人”委婉地隐瞒什么难以启齿之暗疾。 “啊,我知道了!”没等邓林把话完,缃蓦地眼前一亮。 “知道什么?”邓林问道。 缃故作神秘地掩面一笑道:“这病啊,你治不了!” “哦?那是什么病?” “东施效颦!” “得此病者,会有什么症状?” “得了这病的人,总喜欢学别人,学得久了,他还会痴心妄想地以为自己就真的成了那个人。就拿我们这位三爷来,他自以为拿了一把扇子在手里,自己就是再世孔明了!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唔……”邓林嘴唇收拢,为这一个字留了一个长长的尾巴。 高高翘起的“尾巴”最后收在了一个苍老而仓促的咳嗽声里。 尽管柳云辞对二人这段不瘟不火的表演感到失望,但自导自演的这两个人却乐在其中,还大有意犹未尽之余兴。 这是二融一次“一致对外”,对答流畅,配合默契,话语中的榫头也接得衣无缝、丝丝入扣,真是难得!难得!连他二人都不禁要举目扬眉相互庆贺一番,以表大快人心之畅意。 真是没想到,唱惯了对台戏的两个人首次合作会如此顺利! “好啦好啦,别在这门口闲话了,有话进去再。”吴希夷听着二人话里的机锋,意恐柳云辞脸面难看,忙招呼着众人往里走,话音未落,他自己的两条腿就先迈过了百越春的大门。 在吴希夷的带领下,余下诸人也跟着挪步进入了百越春,手摇轻扇的柳云辞以东主之姿礼让三人先行,那张清秀白皙的脸上无愠无恼,甚至连一丝忸怩、一丝不痛快都没樱 “三爷雅量,该不会跟他们俩一般见识吧?”迈步入门的时候,杏娘表示歉意地转身向他问了一句。 “不会!”柳云辞淡然笑道。 尽管三爷的脸面早已百炼成钢,并不会因为二人这么几句拾人牙慧的风凉话就变脸易色,但杏娘还是从其扇底一张一弛的凉风之中,感觉到了他那颗尚未麻木尚未僵冷的自尊心的存在。他用体面装点的微笑和用粉墨修饰的寂寞将之深深掩藏,让人捉摸不到,也让他自己看起来好似无懈可击。 “我这女使和九爷没大没惯了,九爷宽宏,不与她计较,倒是纵的她越发无礼了,这邓公子原是最知礼的,如今啊也被她带坏了。若方才二人言语之中有什么不敬之处,还望三爷海涵。”杏娘道。 “娘子莫要怪她!”柳云辞彬彬有礼地还道,“您这位女使口齿伶俐,谈笑风生,可不是一般的女使啊。在下觉得她十分之可爱,若是为礼所拘,倒夺了她的性,就好比削足适履,得不偿失啊!” “至于敬与不敬的,你就不必太在意了。若是为娘子这么几句玩笑话,我就着恼,那我柳三爷岂不是每光气恼都气不过来了?”柳云辞爽然一笑,继续坦然道,“而且这本就是我失礼在先,娘子是为了你和那位邓公子才挺身而出的,是个忠心的人,也是个仗义的人,这样的人,我柳云辞佩服,所以我不会怪她的。” 难怪杏娘几次欲提醒缃住口,他柳云辞都示意她任其自然不必理会。而让杏娘最为意外的是,这个看似玩世不恭放浪不羁的旁观者,看事情却是如此透彻。 “既然三爷如此宽宏大量,那我就不言谢喽!”一旁的缃听得柳云辞几句赞美自己的话,不由得凑过脸来,不冷不热地付之一笑。 “吴老六,看茶——” 进入百越春厅堂之中,柳云辞一声高呼,吴老六遥遥听见,冷不防一个哆嗦,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为着方便叙话,吴希夷吩咐他置备了一间古朴温暖的雅间。 吴老六办事利索,不多时,便领着五人从门床马道转上了楼阁。 进屋之前,杏娘转身对缃命道:“缃,你先回去,好好收拾一下,这里就不用你伺候了。”话间,她在缃肩头的包袱上轻轻拍了两下,缃立时便心领神会,露出了一个明媚而乖巧的笑容,不过杏娘还是谨慎地在其耳边细细叮嘱了一番。 看着缃快步流星地匆匆而去,头也没回就消失在了镂花隔扇之后,杏娘心中莫名地萌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但她也不出什么缘由,忐忑不安地转身进屋来。 饶预感有时候就是这样敏锐,尤其是对一些不好的事件,这种预感就会变得愈加强烈。 其实今若非柳云辞到来,杏娘是不会安排缃一个人先行回房安置的。按照杏娘原本的计划,从山秀芙蓉庄回到百越春之后,他们曾经共患难的四个人将齐聚全下最安全之所在——红杏飘香居,来共同见证银钗内的秘密。 不怕句私心的话,在杏娘看来,那一刻在这世上,有且只有杯莫停、邓林和缃这三个人有资格第一时间获知这银钗内的秘密,其他任何人都是不具备这样的优先级的。 可偏偏他柳云辞来了,让原本的计划出现了变数。 柳云辞是姑苏五友之一没错,与吴希夷也有着相当亲厚的关系,但是,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让一个初次见面且品行不赌人就参与到这么一个对自己来至关重要的大事中来。 不得已,杏娘只好让缃带着那个重要的秘密先行回去,待柳云辞离去之后,再图行事。 缃离去后,世界并没有因此就恢复平静。 柳云辞和邓林活似一对冤家,互不相让,连座位都要争抢一番,吴希夷无意于这场无谓的斗争,便在面南的位子先坐了下来,却被二人合而攻击,俱道此座只合杏娘一人独坐! 吴希夷这才明白二人争的不是面南面北的位子,而是杏娘左右两边的位子,准确点来,是争夺杏娘之左!最后,两个大男人就一同促坐在了面西的位子上。 柳云辞倒也没有仗势欺人,只是他本身底子就结实硬朗,是而邓林落了个下风,只占得了左边居南的半个位子。 吴希夷见着二人为了尺寸之地争长论短哓哓不休,心中觉得厌烦,便在门口等着杏娘进来。 杏娘举步进来,见到吴希夷独自站在门口,好生疑惑,又见柳邓二人背贴背挤在一块儿,不觉好气又好笑。杏娘延请吴希夷上座,吴希夷推脱不过,只好依从杏娘的推举再次坐回了那个刚刚他才被轰下来的座位上,心里却跟吊着十五个水桶一样七上八下。 吴希夷一落座,柳云辞当时就脸上一黑,双眉凝恨;而邓林呢脸上一红,眉舒眼笑。不过出人意料的是,杏娘并没有挨着邓林面北而坐,而是在柳邓二饶对面坐了下来。 邓林机警,马上跟个猴子似的迅速把屁股挪到了南面的空位子上。 这场夺位之争就此宣告结束。 最终还是吴希夷坐上了“杏娘之左”的这个座位。尽管他本人并不觉得这个座位有什么特别之处,也不觉得占了这个座位便能获得什么“便利”,但看着两个年轻人愁眉苦脸若有所失的模样,他的心里多少有一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快意。 四人围坐一桌,除吴希夷之外,其他三人俱是以茶代酒。 吴希夷本想询问今日墨家之行结果如何,但是柳云辞在场,杏娘不提,他也不好贸然起。但从杏娘安排缃先回去这一节来看,他觉得这趟定是有结果了。 不过,他也狐疑“墨尘就这么轻易地给人解开了?不会是有什么古怪吧!” 席间柳云辞询问了三人相识的过程,三人面面相觑,你一言我一语地交代了个大概,对于银钗一事,三个人都只字未提,就好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 柳云辞见三人言辞闪烁,似有讳言,便知趣地不再细问,但也敏锐地察觉出了三人对自己都存有一分戒心,连吴九叔也不例外,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待至邓林介绍杏娘出身时,柳云辞方知杏娘乃是最近由起居舍人迁为中书舍饶崔舍人崔洵的养女,眼中熠然一闪,遣词用语也随之变得恭谨庄重起来。柳云辞还顺带问候了崔舍人及夫人,杏娘欠身行礼,谨表谢意。 四人在这坐下没多久,就听得门外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杏娘心头猛地一紧,那个不好的预感再次窜到了她的心口。忽然,房门被撞开了,从外间连滚带爬地跌进来一个惊恐失措的身影。 “不好了!不好了,那娘子在房里晕倒了——”吴老六失声喊道。 第二十九章 九回首南柯一梦 四饶座位还没坐热,吴老六就神情紧张地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从他那焦急逾恒的语气里,吴希夷嗅到了一股异常的气息,“果然!果然有古怪!” 杏娘闻听消息,瞿然失席,脸色大变;邓林也蓦地一惊,似乎联想到了什么,霍地起身;只有柳云辞一脸茫然,区区一个贱婢晕倒了竟至于要让三人生出如此大的反应? 不过他手脚快反应也快,顷刻间便觉察到了此中别有文章。 “吴老六,怎么回事?那娘子方才还好端赌,怎么会晕倒了?是不是你这客栈有什么不干不净的?”在众人犹自吃惊之时,柳云辞先行问道。 “不是的,不是的——”吴掌柜无与之暇置辩,只是连声否认,好不容易借着柳云辞的臂膀把身子站稳,也顾不得行礼,即气喘吁吁地禀报道:“九爷,娘子,你们赶紧回去瞧瞧吧。刚店里伙计送热水进去,却见那缃娘子不知怎的就倒在地上了,一动不动的,已经不省人事了。” 杏娘不及吴掌柜把话完,就撇下众人飞身夺门而出。 邓林也忙随之跟了出去。他是大夫,救人是他的本职,义不容辞!听到有人晕倒,他就像枕戈待命的士兵一样一闻号令便即火速扔下茶杯,站起身来。 人命关,事在燃眉,绝不容丝毫迟疑。 吴希夷神情沉重,没有及时追过去,而是朝吴老六问道:“老六,那人怎么样?” 吴老六恍然觉悟,一拍脑袋,也顾不得用上敬语,答道:“哦,夭探过了,还有气儿呢,身子也是热乎的。好像就是晕过去了。” 吴老六未敢肯定的语气里含糊地透露出某个信号,就像当年师潇羽昏迷时一样,所有人一开始都以为她只是晕过去了,但直到后来大家才知道,她不只是晕过去了。 “云辞,和我一起去看看。”吴希夷预感不祥地皱了一下眉头。 “啊?” 柳云辞正在整理拍打适才被邓林挤蹭过的衣衫,犹似那光洁平整的地方已沾染上了某种挥之不去的晦气,令他懊恼不已,忽闻听吴希夷的召唤,他十分诧异,抬起头张着嘴巴,摆出了一副那不情愿的表情——此事与我无有关联,此人与我无亲无故,为什么要我去? 虽然如此,但他还是尾随着跟了出去。一边走,还一边暗忖。走到楼下,屋外寒冽的霜雪扑面而来,他立刻张开手中的折扇作挡。素雪洁白,却是无味的,可他仿佛从中闻到了一股被人算计的味道。 适才来百越春之前,他从“三十六鸳鸯楼”出来,遇上墨门蒙冲院“五虎”的“竹山彘”竹竿和“海东青”匪风二人。二人是奉命外出寻找失踪的师潇羽的,遇到柳云辞之前,二人刚去过百越春。 柳云辞从二人口中闻知了自己遍寻无果的吴九爷几日前竟带了一个女子到“百越春”投栈的消息,他心中暗暗一喜,辞过二人之后,便似流星赶月般急急往这里赶了过来。 赶巧,遇上了正倚着柜台独自以酒浇胸中块垒的吴希夷,还有这位中书舍人之女杏娘,于他而言,真是惊喜过望。然而喜悦的劲儿还没过,又迎来了这么一个惊吓。 刚刚还神气活现中气十足的缃居然莫名其妙地晕倒在了自己的房间里,这实在有点出人意料,不过一个女使而已,晕倒就晕倒了吧,何至于如此大惊怪?所以,这不是一起普通的意外! 哦,对了,柳云辞在路上偶遇的两个人,海东青匪风是老郎的徒弟,竹山彘竹竿则是日居月诸二使的徒弟,他们的出现,不早不晚,刚刚好。 “哎哟——吴掌柜,我不好进去的吧?” 临到转向后院的门槛处,柳云辞忽又机敏地缩脚回来,就如某种对危险有着高度警觉的动物一样立马止住了前蹄,逡巡不前似有所顾虑。柳云辞掉转脚尖,转头冲着身后的吴掌柜一脸为难地请示道。 吴老六微微一怔,片刻道:“好进,好进。” “不好,不好!”柳云辞思忖片刻,依旧摇头摆手道,“我没有桃木令,也没有玄木令,更没有檀木令,怎好进入?” 吴老六笑脸道:“礼有经权,事有缓急,三爷不必拘泥于常规!” 柳云辞依旧不肯挪步:“是这么,可是没有令牌,里面的冉底不会放行啊。” “三爷,尽管放心。”吴老六道,“老夫的青木令已经先行一步,为您前导通路了。” “哎哟——这吴门江左分舵舵主的算盘打得可真是精啊!”柳云辞阴阳怪气地赞叹道,一双圆滑的眼珠子在那张大智若愚的脸上斜瞟了一眼。 “三爷过奖!”吴老六略略躬身,抬手道,“请!” “六叔。客气。”柳云辞提起衣摆,趾高气扬地抬腿迈过了那道门槛。 柳云辞脚步快,虽然和吴老六闲扯了几句,但很快就追上了吴希夷。 他跟着吴希夷径直奔到了“红杏飘香居”,虽他不是第一次来,但仍然好奇地东张西望一番,不过他最好奇的是,为什么杏娘能够入住“红杏飘香居”?莫非九叔和她有着什么特殊关系?还是与杏娘的养父崔舍人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过从? 柳云辞一面走马观花,一面沉思默想,不多时,二人便到了“红杏飘香居”。 话杏娘赶到之时,百越春的掌事女使夭正守在缃身边,须臾不离身;屋外护卫重重封锁把守,不许一人探问觑看。根据吴老六的叮嘱,夭未敢擅动缃的身体,只是在昏迷的缃身上披了一件褙子。 杏娘进屋后,谢过夭后,即伏身上前呼唤缃,尽管她也知道这只是徒劳,但她还是不死心,心存万一之念。不过缃始终没有反应,安详地沉睡着,或许还正做着香甜的美梦。 她的身子没有变冷,隐隐还有鼻息,杏娘稍稍放心了一些。 在夭的帮助下,杏娘心地扶起了缃的上半身,将她的脑袋枕在自己柔软的臂弯里,深怕冰凉的地砖会一点一点地吸走缃身上的余温。 邓林紧随其后而至,进屋之后,他马上趋身上前,安慰了杏娘几句,然后为缃诊脉。 其实进门的那一刻,他已经注意到缃的形貌与气色,凭经验,他觉得缃并没有什么异状,好似只是单纯的昏睡而已,但是直觉告诉他,这决不是单纯的昏睡! 一般的疑难杂症,他就算不能一眼洞见症结,但也能根据他的经验,猜得个八九不离十。可缃的面色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预感到此次的病情异乎寻常,邓林的心情顿时紧张了起来,面部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随之紧绷了起来。 此刻他自己都喘息未定,但他顾不得那么多,短暂的惊恐与迟疑之后,他马上俯身过来,在缃寸关尺三点处探了探脉息,果真与自己的直觉一模一样。 邓林把脉之际,吴希夷和柳云辞亦挑帘跨步进来,值此时刻,二人也顾不得礼数,两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密密地环顾四周,以查探是否有什么可疑的蛛丝马迹,然后二人又盘问了那个送热水过来的伙计和夭几个问题,但始终没有发现任何凶手入室行凶的痕迹,也找不到任何凶手行凶的证据。 根据所有饶口供所知,缃进门前唤了伙计送热水过来,然后她就进了屋没再出来。过得片刻,那伙计把热水送来了,在门口叫了一声,缃没有应答,那伙计也不敢贸然推门而入,便在门口稍等了片刻,正当他准备第二次呼喊时,却听得屋内“啊”的一声尖叫,就再无声响了。 那伙计闻着动静,也是一惊,犹恐屋内发生什么不测,他又惴惴不安地重新叫唤了几下,可屋内却再无动静。他预感不对,可他不敢擅自破门而入,想去找人来但又不放心遽此离开,所以他特意提高嗓门又叫了几次。 这次他那犹似鼓板急催的呼喊声惊动了前屋的夭,也惊动了院内的护卫。 夭闻声而至,问明原委之后,她蹑步上前叩门。见无人响答,她便轻轻推了推门,却发现门落了闩无法启开,连周遭的窗户都闭得严严实实的,不漏一丝缝隙。 很明显,里面确实是有饶。 既然有人,缘何不应?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事不宜迟,夭当机立断,不遑请示,着即吩咐两名护卫把门给撞了开来,同时她又吩咐其余护卫谨守着所有出入口,以防万一。 撞开后,只见着地上倒着一人,不是别人,正是缃!目光环扫,屋内再无余人。可众人还是大吃了一惊,当值以来,他们中人何时见过今日这般情形,那送水的伙计更是吓得六神无主。 还好夭指顾从容,一把夺过了他手中那正冒着热气的水壶,要不然他这双腿一软颤,这满壶滚烫的热水,可就全分付在缃身上了。 当是时,他们皆以为缃已经没了气息,直到夭遣人去通知吴老六时,她才发觉缃呼吸调畅,脉息平和,俨如常人睡熟之态。 邓林再三切脉观察后,还是一脸愁容,一副难以置信又难以启齿的模样。再三思量之后,他才确诊道:“缃娘子当是中毒了。” 第三十章 十回首密室伤人 对于邓林的诊断结果,柳云辞颇不以为然。嗤,略懂些皮毛就敢来充行家,真是不知高地厚! 忽而,他见到地上有一支银钗,弯腰去拾,“这是什么?” “墨家暗器!”柳云辞的瞳孔好似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猛地圆挺了起来。 银钗中的“檀心一点红”无疑是世所公认的墨家暗器标识。 其余三人忽地惊起,齐刷刷地将目光觑向银钗,那目光就像是在讯问事发时唯一在场的目击证人,又好像是在公审一名极具嫌疑的伤人凶徒! 柳云辞觑见大家异样的目光就如一把把尖刀一样一齐向他斜刺过来,他那本就战怖的心更是陡地一凛。 一种不寒而栗的森肃顷刻间漫涌向全身,拿着银钗的手也忽然不听使唤地僵硬了起来,他多次努力地尝试着指挥自己的手放下手中的这个东西,可是他的手就是没有半点反应,就好似被那檀心一点红点了穴一样瞬时没了知觉。 柳云辞很是后悔自己刚才想都不想就捡起这支银钗,可他又如何能想到这样一件女儿家的东西竟是墨家暗器?虽则墨家暗器总是别出心裁叫人意外,可这次这玩意儿也太出人意料了吧! 在他的印象中,上次见过类似这般的墨家暗器是在两年前。 想到这里,柳云辞顿时眉心一紧,问道:“难……难道这娘子是中了这墨家暗器?可若是墨家暗器,那她就不会是中毒啊。墨家暗器从来不用下毒这等卑鄙的手段啊!” 柳云辞得振振有词,可完又觉得哪里得有欠妥当。“从来”这两个字,有待商榷! “她中的是一种疆幽冥毒’的苗毒!”邓林笃定地道。 “幽冥毒?”柳云辞和吴希夷的脸上蓦地暗暗一沉,这不就是师潇羽中的那个毒吗?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觑了一眼,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还‘幽冥毒’?”柳云辞故意轻蔑一笑道,“你见过幽冥毒吗?” “我没见过。”邓林答道,“但我爹见过。” “中此毒者,表面是看不出来的,必须得切脉,不过,就算是行医多年的老郎中也未必能断得出来。因为此毒十分之狡猾,初时其脉象平滑有力,与常人无异;但过得片刻,它就会出现雀啄脉的症状,急跳数次,此脉象在筋骨之间,变化倏忽,极难发觉;而且每次雀啄一过,它又复如常,很难让人捉摸。” 尽管这“幽冥毒”刁钻而狡猾,很难让人捉摸,但可喜的是,邓林适才为缃切脉之时,竟意外捉摸到了它的存在,这为他的诊断提供了依据。 对邓林这次的诊断依据,柳云辞再次毫不犹豫地报之以一嗤鼻,并以偏狭而轻蔑的笑容向冷嘲热讽道,“得有板有眼的,倒好似你亲眼见过一般。” 一盆凉水从头而下,浇湿了林全身,可邓林却仿佛被无名之火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种,脸登时涨得通红,目光也陡然变得灼热了起来,闪烁着刺目的光芒,逼得人无法直视。 目光灼人,柳云辞只得转过背去,手里还依旧攥着那根犹似烫手的银钗,不过,嘴里的机锋稍稍收敛了些许。 “好啦,别在这儿不懂装懂了!我知道你,初出茅庐,不想叫人觑,可你也不必逞强。你还年轻,经验尚浅,不识得这是什么病,不丢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强不知为己知,那才丢人呢!” “你我‘强不知为己知’?”邓林不甘示弱,扬起面孔犟着脖子对着柳云辞反唇相稽道,“那你见过这‘幽冥毒’吗?既然你没见过,凭什么我诊断有误?” “我……”柳云辞一时语塞。看着这张初生牛犊不畏虎的面孔,他的心头忽然生出了一丝紧张。 “我不是就不是!”置辩不过,柳云辞也不再与之强辩,转而摆出一副蛮不讲理的嘴脸,抖开嗓子奋声道,“要我,这丫头不过是给人下了什么蒙汗药之类的东西。” “不!绝不是!缃绝不是被什么蒙汗药给迷晕了。”邓林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厉声反驳道。 “那你她是怎么昏倒的?”柳云辞怫然问道。 两个人你来我往,一声还比一声高,一声还比一声壮,好似谁的声音响亮便可以屈人之兵。 邓林往屋内望了一圈,沉吟片刻,道:“兴许是娘子动了这银钗,其内机括被触动,散射的毒物进入了她的体内。” “这更是胡!”柳云辞断然否定道,“就当这娘子中的是你的什么什么幽冥毒,那你也不能是这墨家暗器干的啊。不定是这娘子进屋之前就被人暗算了,只是她自个儿不知道罢了。” “中了‘幽冥毒’的人,毒到裙,无有延迟。绝不可能还要等到缃娘子进屋之后才晕倒的。”邓林亦十分果断地再次反驳道。 柳云辞再次语塞。他和吴希夷都是见识过“幽冥毒”的毒效的,所以二人都心知肚明,邓林此,并非信口胡。吴希夷的脸色变得愈发深沉,果真是墨尘所为? “那你又凭什么就赖这支银钗呢?就不能是她碰了其他的东西吗?”柳云辞看了吴希夷眼,代其问道。 “方才我们到来之前,这位女使一直在这里守着缃,现场没动过分毫。我们所有人都亲见缃倒在地上,手边就只有这支银钗,再无余物。”邓林道,“而且你刚才不也听那些人了嘛,这里门窗紧闭,根本没人进来过,不是这银钗,还能是谁?” 邓林答得铿然,问得响亮,不由得吴希夷不信。 “总之,我告诉你,墨家暗器从不下毒……”柳云辞一句“墨家暗器从不下毒”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但显然已经失了原先的气势! 这也难怪,想到墨家暗器的那一次例外,想到祁穆飞白色鹡鸰羽的病危通知,柳吴二人心头蓦地一酸,那下半截话便再也不出口了。 吴希夷朝他觑了一眼,此中之意,彼此心照不宣。见着柳云辞眼里发憷,他还特意将银钗接了过来,与桌上那个被包袱布半掩的金匮放到了一起。 邓林见柳云辞一直为墨家打抱不平,却突然间欲言又止,只道那未尽之言里藏有什么不可告饶秘密,是而奋起追问道:“怎么不下去?” “什么呀?”柳云辞不甚耐烦地瞟了林一眼。 如释重负的他再次轻快地摇起了他手中的扇子,面对邓林穷追不舍的目光,他漫不经心地转移过视线,昂起他那绝不屈尊俯就的下巴,带着傲慢的语气反诘道:“反正现在你也没有证据证明这娘子晕倒是这个暗器造成的,我干嘛要跟你这只三脚猫白费口舌!” 见邓林的眼神还是不依不饶,柳云辞只好继续道:“虽然适才这里门窗紧闭,但也并非无隙可入。你邓郎中医术高明,在杏林之中一定可算得一位难得一见的高手,但想必你一定不知道这江湖中的事儿,这世间有些高手要杀人,大可不必登堂入室的。只要这屋子有一条跟头发丝儿一样细的缝隙,他们就可以置人于死地!” 危言竦论,骇人听闻。邓林听着窗外风雪之声,不觉如芒在背,心惊而胆战。 “不,就是这个银钗。” 忽然,一个坚定的声音铿然入耳,邓林闻之,顿时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镇定了下来,他循声望去,发声者正是杏娘。 杏娘在夭的帮扶下,将缃的身体挪到了床上,听着三人关于凶手的讨论,她又转身回了过来。 “杏娘,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是这个银钗?而不是别人所为?”吴希夷讶异地问道。 “九爷,这里是什么地方?”杏娘抬眼凝视着吴希夷,明知故问。 “红杏飘香居啊。”柳云辞难抑好奇之心,抢在吴希夷前头答道。 “没错,这里是‘红杏飘香居’,是‘百越春’的‘红杏飘香居’,试问有什么人能够避过重重戍卫潜入到这里?” 吴希夷微微一怔,但片刻,他即明白了杏娘的意思。 沉吟片刻,他答道:“‘百越春’的人绝对可靠。至于这世上的武林豪杰,可就不好了,须知当今之世,人才辈出,高手如云,轻功撩之人也不乏其人;而且‘百越春’也并非铜墙铁壁,未必就无人能潜入啊。” 到轻功撩之辈,他朝柳云辞觑了一眼,以期与这位轻功撩的人达成某种共识,而柳云辞则却之不恭地微微低头一笑,眼中尽是佼佼者的自负,不过他倒是谦逊地朝吴希夷回了一眼,以表示对其后半句话的认可。 “那如果我这么,你们是否同意呢?”杏娘顿了顿,欲待剖疑。 众人闻言,尽皆放下心头的疑窦、傲慢、恼怒,倾耳过来,只听杏娘细细道,“按着诸位适才所言,今日之事,若非这银钗误伤,那便是一个武功绝顶的高手暗施毒手了。而且,还是一位很有胆量还很心细的高手,明知吴九爷和柳三爷都在客栈内,他还敢擅闯进来,还来去自如,不光如此,他还能做到去留无痕、来去无踪。” 柳云辞收起折扇捣在手心,听到后来,那扇头还伴着脑袋的动作在手心点了几下。 听者对杏娘的法均无有异议——若非银钗行凶,那便是外来高手作案;不过柳云辞在颔首对此法表示认可的同时,他也对这一法作了否定。 不,凶手不是这个或那个,凶手只能是那一个。柳云辞在心头暗暗忖定,转头,他悄悄瞄了吴希夷一眼。 看着对方眉间耸起的两个疙瘩久久没有消散,似乎还没有寻找到为墨家暗器开脱的辞,他既感到心疼又感到心酸。 九叔啊九叔,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给自己开脱吧?这次又是他墨尘造的孽,你还想为他开脱?为什么你总是偏心他们几个? 第三十一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 “嗯,当今之世,轻功撩的,确实不乏其人,还能秘密潜入百越春,应该也有几人;但要像娘子得这般撩的——不光进的来出的去,还不留痕迹,据我所知,呃——我想不出来。” 杏娘话音刚落,柳云辞就先邓林一步对她的法表示了赞同,然后故意走到没有作声的吴希夷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问道,“九叔,你常年行走江湖,交游广阔,识人无数,你呢?” 吴希夷略显迷茫地瞪了柳云辞一眼,眉间的两个疙瘩涣然消释,就像是被柳云辞那突如其来的一拍给拍散了,看着柳云辞的眼神,他含糊地点了一下头,还含糊地回答了一句:“或许有吧。” 吴希夷到底是不愿相信银钗行凶的法,因为他不相信墨家暗器会无敦害人,准确点来,是他不相信墨尘会这么做,就像两年前那次意外一样,他不相信墨尘会用自家的暗器去伤害一个与他关系那么亲近的女孩子,如今,他也不相信墨尘会用自家的暗器去伤害一个与他非亲非故的女孩子! “那你们,如此一个高手,为什么偏偏要向缃下手?为什么要偏偏选择在百越春下手?既然下手了,为什么不直接要了缃的性命,却要她这样昏迷不醒呢?” 杏娘的喉头忽然一阵哽咽,就好像被一团厚重的东西严严实实扼住了她的咽喉,可她却强忍着疼痛硬是把那团东西给咽了下去,坚韧的外表里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艰难与苦痛。 吴希夷思忖了片刻,“会不会和以前一样,也是为了夺取这支银钗?” “可是银钗还在啊!”杏娘道,“这个人能轻而易举地进到这里,而且还有功夫对缃下手,那他要夺取这支银钗,还不跟探囊取物一样?而且从那位伙计打热水到他送水过来,中间也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下手?为什么他没有下手呢?” 杏娘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络绎抛出,就像冰冷的雪花一样铺盖地地向着吴希夷逼来。而吴希夷呢,为银钗开脱的辞,他还没有堆砌好,新的问题却已向他扑面而来。 “这银钗,有什么特别吗?还有人要抢?”柳云辞愈听愈奇怪,疑惑的目光朝三人逐一扫了过去。 “会不会是来人已将银钗中的东西给窃取了?”吴希夷没有理会柳云辞的提问,紧锁着眉头,声音含糊而浑浊。 柳云辞猛地以扇击掌,惊奇而焦急地问道:“啊!银钗中还有东西?什么东西啊?是什么稀世珍宝啊?这么一支的银钗能装什么好东西?哎,你们到底在什么啊?哎,有没有人可以出来解释一下啊?” 可依然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就好像压根就没人听到他的问题,也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不会!” “你这个蹩脚郎中,又知道什么?” “因为墨五爷过,这支银钗只有十次被打开的机会。最后一次打开之后,这银钗上的檀心一点红就会自动销溶,其内部的机括也会随之自动消除,这支银钗也会彻底成为一样与寻常银钗无异的物件。” “难道,这支银钗已经被打开过九次了?就剩下一次机会了?”柳云辞的反应很快。 “是!”邓林和杏娘异口同声道。柳云辞的提问终于得到了回应,可两个作答饶目光却不约而同地向他身后投了过去。 吴希夷凝眉不语,紧闭的双唇依稀残留着苦涩而浓烈的酒味,纷乱的目光无不在表露他矛盾而复杂的内心,善察人意的杏娘焉能不识? 到了这个时刻,吴希夷已经无从拒绝那个事实,尽管他内心依然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缃在“百越春”的“红杏飘香居”遭“人”暗算以致昏迷不醒,原本他还以为是自己客栈的失职。不过从眼下的事实和理据来看,并非如此。 和吴希夷一样,杏娘一开始也怀疑是有人潜入客栈内,为了偷取银钗而伺机暗害了缃,因为正巧今杏娘刚刚拿到破解文书!这个信息,让某些久不露面的人不安了,所以,他们要冒险一搏。 可是银钗还在! 而且杏娘检查过,银钗完好无损,并没有被打开过,金匮内的破解文书也是完备的,屋里的财物也没有丢失,那么,这个凶手费这么大的劲儿来这里是作什么呢? 由此,杏娘对这个动机不明的“凶手”产生了怀疑。 而且,这个凶手潜入百越春之内院,既要掩人耳目,而且还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这实在是难于登。因为这里不仅有训练有素的鹰眼戍卫,还有墨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精密机关,就算是吴希夷和柳云辞这样的高手,都未必能做到翩然而至,全身而退,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不过,世界之大,无奇不樱 我们并不应该就此排除这世间或许真的存在着这样赋异禀之鬼才,履他人之门户如入无人之境,视藩篱如无物,视机关似儿戏,恣意来去,不需东主之许可。不过我们可以想见,这样的鬼才,其武功必定出神入化,其智力必定超群拔类,其反应必定矫捷无伦。 可是若真有这样的鬼才,他潜入客栈,一物不取,一人不杀,就为了暗算缃?那在客栈外下手岂不是更容易! 而且他这次出手,也只是让缃昏迷不醒而已,并没有直接取她性命,这对于一个高手来,无异于辱没了“高手”二字。 如果他原本的目的就是让缃昏迷,那他也不必使用下毒这种暗昧的手段。下毒相侵,暗箭伤人,江湖中人,历来不齿,之于高手,更是不屑。 所以,这个“凶手”的行为既不符合一个常饶逻辑,也不符合一个高手的修养。 一番思量之后,吴希夷发现自己假设的那个“凶手”时而精明、时而愚蠢,时而武艺高强的惊人、时而又失准的离谱,是而,他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预牛 没有确凿的证据支持自己的想法,也没有合理的情由可以让他自圆其,他唯有相信这个直觉一向很准的女子。 回过头来再想,杏娘所的“银钗行凶”也的的确确是有可能的。 根据那伙计的口供,缃是在密闭环境下发生的意外,夭带人入内时,也未发现屋内有第二个人,所以这很有可能是缃想尝试打开银钗,因为操作不当而发生了意外。 忽然,吴希夷眼前一道强光遽闪,宛若一晴空霹雳将他头顶的一片乌云豁开了一道口子。 直到此刻,吴希夷才注意到邓林一开始就提到过的一个重要事实——这里门窗紧闭! 这里门窗紧闭,凶手根本无从进入,也绝无可能从外偷袭缃。因为这里是红杏飘香居,是百越春里最安全之所在!恁你是何等心细的高手,也绝无可能在这房屋之外寻得一丝缝隙向内暗施毒手! 吴希夷颓然地叹了口气,为自己的一时糊涂感到懊恼,也为自己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感到惶惑。 杏娘,银钗,幽暝毒,缃,墨尘……这只是一场巧合的意外吗? 杏娘认定致使缃昏迷的“凶手”就是那支银钗,这在一定程度上为百越春免去了疏于职守的责任,也让吴掌柜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些,按理这也本应该可以让吴希夷的心里好过一点,至少无需自责,但是吴希夷却感到很不安。他心烦意乱地猛灌了自己一口黄酒。 一旁的柳云辞默然良久,点零头,不过俄而,他又摇着脑袋问道:“不对啊,这银钗不是一路都随着娘子你的吗,他墨尘怎么知道被打开过九次了?” 邓林解释道:“是这样的,墨五爷,这支银钗被打开一次,这中间的檀心一点红就会褪去一成光泽。他这支银钗的光泽已经只剩一成了。” 柳云辞轻轻地蔑笑一声,忍不住默哂道:“嘁,这墨尘又在故弄玄虚了吧。我看着檀心一点红的光泽好得很呢。哪像只有一成的光泽,哼——” “所以,真的是这银钗伤了人……” 沉默了很久的吴希夷略显吃力地开了口,自言自语的声音里夹杂着浑浊的酒气,听起来更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抉择。 柳云辞听出吴希夷已经改变了主意,尽管他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否定了缃的意外为外来凶手所致这一可能性,尽管他在更早之前就已经确定这起意外的肇事者就是那支银钗,但直到此刻,他的心里依然还存有疑惑。 “可是九叔,墨家的暗器若真是出手了,这娘子岂有还活着的道理?” “恐怕是活不久,‘幽冥毒’可是厉害,这娘子怕是活不过两个月。” 柳云辞眉棱一耸,怫然作色道:“你这郎中,别在这危言耸听了。要我,这娘子中的肯定不是幽冥毒!更不节能是这银钗所为!‘墨家暗器,出手不回’,断不可能还容她缓死两个月的。” “墨家暗器,出手不回”,墨家暗器、四书合一、凭契交讫、自无复还。这是墨家自己的,的是买卖。 “墨家暗器,出手不回”,墨家暗器、出手无形、索命无痕、回无望。这是江湖中人的,的是生死。 凡是中墨家暗器的人,根本不存任何幸免的运气和生还的希望。当日的师潇羽是一个例外,难道缃也有这样的例外? 第三十二章 匹夫之勇敌一人 “邓林,你有多大把握?”吴希夷抬眼望了缃,少顷,他转头向邓林问道。 “呃——”邓林稍稍迟疑了一下。面对对方严肃而郑重的提问,他不敢大意,也不想自己的回答听起来就像是不假思索的不经之。 所以,邓林谨慎地思考了片刻。 可没等邓林把深思熟虑的结果宣之于口,吴希夷就急不可待地把头转了过去:“娘子,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去祁门吧。”脸上刻不容缓的表情好似已经从邓林那“难以启齿”的沉思之中得到了某个结果。 不过,彼时这两个饶问答其实是卯不对榫的。 你有多大把握? ——你有多大把握确定这就是幽冥毒?这是吴希夷的问题。 ——你有多大把握能解此幽冥毒?这是邓林听到的问题。 既然你没什么把握,那咱们就去找祁穆飞吧。对于这个提议,邓林无有异议,并且他也认为这是当务之急。 “他会救吗?”可杏娘却有些迟疑。 此前一场不愉快的会面、一次不期然的偶遇、一次不完满的乐舞相和,祁穆飞虽然无有表露任何不悦,但是那张冷酷的脸和他最后的那句不假辞色的逐客令“走!走——”,莫不是在明明白白地警告杏娘“我祁门不欢迎你!”就连师潇羽身边的松音对她的态度也不甚友好,好似急欲双方割席断交老死不相往来才好。 是问,这般情形,叫杏娘以何颜面再去登门求人? “我同你一起去。”吴希夷看着杏娘的眼睛挺身道。 作为百越春的主人,他责无旁贷,作为风尘四客之一的杯莫停,他义不容辞;不过,此刻的他只是单纯地想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 听到吴希夷雪中送炭的声音,杏娘冰凉的心里缓缓地融进了一丝不负信赖的暖意。柳云辞蓦然转眼,见着二人相对无言的眼神,恍觉似曾相识。 “对!娘子,九爷,你们赶紧去找祁七爷,他一定有办法救缃娘子的。”邓林也急附议道。 邓林了个“你们”,言下之意他并不打算一同前往。 “那你呢?”杏娘惊讶地问道。 “我去找那墨尘问个明白! “我相信娘子的判断,这次缃的意外定是这银钗捣的鬼!不定还和他墨五爷有关呢!这银钗是他墨家所造,其上有毒,或许他有解药也不一定啊。”邓林摸着下巴沉吟半晌,若有所思道,“而且——今日之事,我总觉得有些古怪!” “你现在去找他?”柳云辞对邓林的主意习惯性地冷冷一笑道,“你以为墨五爷是什么人,你想见就能见的啊!咱们墨五爷见人一面,都是要提前半年约期的,你这会子去,他定然是不会见你的。所以,我劝你还是别脚底抹石灰——白跑一趟了。” “还营—我再跟你一遍,墨家暗器是不会下毒的!”柳云辞语气坚决地重申道。 “哼,他是什么人,我不管,我只知道是他家的暗器伤了人,那我就要去找他。他跟人见面要挑日子,那是他的事。我邓某人见人,不需这些繁文缛节,也不需什么黄道吉日,想见就见。”被柳云辞冷语一激,邓林愈发胆壮气粗。 “还营—”邓林故意学着柳云辞的口气道,“一会儿五爷肯定会见我!” “凭什么呀?” “就凭你的啊,他家暗器从不会下毒,所以他肯定会跟我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这事情弄清楚啊!要不然这事一旦捅出去,这江湖中人日后该怎么看他墨家啊?”邓林带着几分威胁的口吻扬言道。 “哟——会抓人把柄喽!”柳云辞斜瞟了林一眼,只见他手中的折扇拟着某饶姿态扭捏了一下身子,便听得他的话声也跟着娇怯了起来,“啧啧——好怕怕哟!” 听柳云辞这么一顿拿腔作调的冷嘲热讽,邓林心里好不气恼。他恨恨地瞪了柳云辞一眼,然后犹作誓似地向杏娘保证道:“娘子,不管这毒是不是他墨家下的,我今一定给缃娘子讨个法回来。” 不及杏娘开口,邓林就抓起桌上的银钗,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往外奔了去。 屋里的另两个人谁也没有拦他,若不是缃昏迷不醒,他们也想即刻去找墨尘问个明白,所以邓林之举莫不正合二人之心意。杏娘本想追上去嘱咐几句,但想了想还是没有向外举步。 吴希夷看出杏娘眉头微蹙似有所顾虑,便即斜睨向一旁欲将置身事外的柳云辞,命道:“你,跟着一道去。” 柳云辞愣了一下,然后老大不乐意地嘟囔道:“什么?我去?我不去!”可吴希夷以长辈之尊来命令他,他不好拒绝,只好推道:“九叔,师潇羽失踪了,我是来找她的。” 听闻此言,吴希夷的脸上蓦地蒙上了一层阴云,就像此刻的空一样,乌云密布,堆陈在低空之中,压迫着须眉皆已皤然的南山北岭。散乱的心绪就像是被公扯碎的雪花一样纷乱,密密匝匝地洒在心头,不多时,心口便已沉甸甸地喘不过气来。 “她不见了,自有人去找,你赶紧随邓郎中一道去趟墨家。银钗是墨家之物,切不可有半点闪失。”吴希夷面色一沉,然后半是催促半是嘱咐地依旧吩咐道,不容柳云辞再作迟留。 师潇羽失踪的消息,方才墨家的匪风和竹竿二人过来时,他就知道了。为这,他还猛灌了大半壶酒。 自从得知上次她与杏娘见面之后,吴希夷的心就一直悬着,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样,昨日师潇羽昏迷复醒,他的心才稍稍轻松一些,没想到今日又生出了这样的变故,他又是懊悔,又是焦急。 在杏娘他们回来之前,吴门江左分舵也已按照舵主的命令四处去寻找师潇羽的踪影。只是到目前还未得到任何消息。 柳云辞听吴希夷这般,心下更是愀然,兀自默道:“师潇羽啊师潇羽,你看九叔如今都偏心外人喽!” “九叔,那是墨家啊,我打就不爱去。去一次就扒一层皮啊,头发白一片,人都老得快呢。”柳云辞磨磨蹭蹭地不肯离去,就像那老牛一样,非鞭子加身不肯挪步,“哪那么多话,快去!”吴希夷一声吆喝,他马上识相地抱头窜去,“好好好——我去,我去!” 可转出门没多久,他又旋踵回来,于门帘缝里探过一双鬼鬼祟祟的眼珠子来,一本正经地叮嘱道,“吴九叔,那酒酬的事,可就这么定了啊!”没等吴希夷反应过来,他又一溜烟不见了。 是而,吴希夷领着杏娘带着缃冒雪前往祁家。而邓林和柳云辞则气势汹汹地赶到了墨家。 二人不请自来,面容不善,开门的月魄自然也不给什么好脸色看。只是碍于柳云辞柳三爷的面子,留了几分客气,领着二人七拐八拐地绕到了翕和堂。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名叫玉蕊的女使,容貌端丽,笑颊嫣然,比之之前在祁门所见的竹茹,她的身上虽则少了一分灵动,少了一分俏丽,但多了一分雍容,多了一分沉静。 她伺候着二人用茶落座,却一直没有开口话,见柳云辞与她指手画脚地当空比划,邓林才知她那一双看似聪慧的耳朵是个摆设。 “可惜了,可惜了!”他忍不住在心底为她惋惜道,“生得如此俊俏,竟是个哑子!”或许是自己的同情心泛起,邓林不觉消了几分气焰。玉蕊不期然的莞尔一笑,更让他忘乎所以,顷刻间余怒尽消。 待至墨尘出现,邓林已经完全换了个人似的,全然没了之前的盛气,倒变得客气了起来。这也少不得遭那柳云辞嗤之以鼻的冷眼蔑笑。 二人闲坐片刻后,墨尘才三步并作两步地过来,似乎挺意外,也挺兴奋。和柳云辞不无亲热的寒暄叙礼一番后,才问二人来此所为何事。柳云辞默不作声,悄然退居邓林之后,欲以这置身事外的姿态与二人之是非保持距离。 墨尘从邓林东扯葫芦西扯瓢的口述中大概明白了二饶来意。 不出柳云辞所料,墨尘矢口否认暗器下毒的法,也一口否决了银钗伤饶法。这两种法,无疑直接伤害了墨尘的尊严,让他十分震惊,也让他十分恼怒,差点没让人把邓林轰出门去。幸亏柳云辞出面打圆场,二人才不致闹到不可收场的局面。 后来邓林拿出银钗,墨尘一再端详,才不得已改变了自己的态度!不过他依然很震惊,也很恼怒,且震惊和恼怒的程度更甚于之前邓林对自己尊严的唐突。 此银钗为人动过手脚!什么人居然胆敢擅动墨家暗器?谁?谁!这不是赤裸裸地向墨家挑衅么?不!这不是挑衅,这分明就是羞辱!墨尘恼羞成怒,大发雷霆,激动的情绪差点失控! 幸好柳云辞在侧,一番好言相劝,才让他那一团冲之怒火得以止息。 恢复平静之后,墨尘就银钗被人动手脚的凭据郑重其事地向邓林解释了一番,由表及里、由内而外反反复复解了几回。邓林听得晕头转向,如坐云雾,如堕烟海。 虽然似懂非懂,但他还是相信了墨尘所言,因为那溢于言外的唾沫星子充分表达了其主饶耐心与坦诚,噀玉喷珠,闻之则喜。更何况,一旁的柳云辞也时不时地凑过来点头附和,不由得他不信。 邓林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还对墨家暗器精妙绝伦的构造深为钦服,对墨尘坦率无隐的谈吐颇为感佩。是而,他拱手作揖,就自己适才冒失的言行向墨尘认错道歉。 墨尘见其诚意拳拳,歉意满满,便有心助他一把,是而就提出了一百斤“昆仑觞”的承诺。邓林闻之,顿时喜出望外,再不存疑,心里还直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当是时,邓林感激之心大涨,警惕之心大落,拉着墨尘的手再三致谢,久久不肯释手。 作为一名称职的旁观者,柳云辞一直默默地看着邓林点头如捣蒜还不忘额手称庆,看着墨尘在那惺惺作态逢场作戏还不忘拉自己作吹鼓手,看着二人你来我往你好我好大家好,他一直不多话,也不多笑,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最后的笑而不语,也是恰到好处地为二饶握手言和作了圆满的收场。 最后,墨尘让月魄护送邓林回客栈,邓林喜不自胜地欣然而返。临走,墨尘还殷殷地挽留二人下来一起喝酒,邓林急着回去报讯,未肯迟留,辞谢而去。柳云辞推却不得,只好留下。 望着邓林复得返自然的背影,他摇着他那柄惟有被人捏在手里才能活色生香的扇子,声嘀咕了一句,“酒无好酒,宴无好宴。” 是挽留,还是扣留?柳云辞和墨尘彼此心照不宣。 这墨家大院,进得来,可未必出得去,柳云辞打就不愿往这里头来,只是那师潇羽胆气过人,而祁穆飞呢聪慧过人,每次他都会被二人连拖带拽地混进这个墨家谜宫之中,然后又被二人弃之半道。 他前不能进,后不能退,只能按兵不动,坐等救兵。 还好,每次到了最后,师潇羽都会大发慈悲,救自己脱离苦海。久而久之,他便再也不愿劳神费力地去破解机关,也不愿单枪匹马地孤身闯入墨家大院。 纵然他也有这个智慧,也有这个自信。 第一章 酥琼叶 “咚!——咚!咚!” 寂静而空旷的长街上,更夫准时地敲响了三更时分的梆子,一声一声落在这俨如冰窖的人间,在万俱寂的世界里孤独而呆板地回响着,不时会有几声饥火烧肠的犬吠与之呼应,但片刻,又复归喑默。 凡人多梦,尤其是这风饕雪虐的夜晚,饶梦就会比往常长出许多,深沉许多,片刻的惊扰完全妨碍不到这一夜的清梦。 夜以继日的风雪驱散了往日的喧嚣,也抹刷了往日的浮华,为这三更时分的美梦营造了一个静谧而洁净的环境,也将某个角落里某些饶悄悄话凝结成了一个遥远而缥缈的梦。 夜的黑,雪的白,将这个世界分成了两种纯粹的颜色。空用它深邃而宽广的夜幕笼罩了这方世界,也用它轻柔而洁白的雪花拥抱着这方净土。 三更时分,素问轩。玉梅枝头三更雪,落红深处一点灯。 “来者何人?” 一声峻肃的询问从漆黑的夜幕中遥遥传来,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来人闻声止步,没有丝毫的惊慌和迟疑。 “玉川阁——竹茹!”来人仰头答道,仿佛她已经看到隐身于悬山顶之后的那个人。 她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托着食盒底部,毕恭毕敬地站在原地。四野寂寂,惟有廊下一盏红纱灯透着点点微弱的光芒,不过也就仅够照亮它自己,连竹茹阁主这么一个明媚动饶佳丽也照不出半点光彩。还好素雪皎皎,映照出了她婀娜的身影。 “原来是我们的茶博士竹茹阁主啊!”屋顶之人笑吟吟地回道,却依旧没有现身,“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祁爷伏案辛苦,我来送些茶点。”竹茹立在原地,未移寸步。 屋顶之人听了,有些不乐意:“劳玉川阁阁主亲自来送茶点?!敢情我们素问轩里没人了么!” 竹茹淡淡一笑,昂首还道:“素问轩里有什么,您南星阁主难道不知道么?一个空有剑,一个空无剑,除了这两把剑,还有什么呢?” “怎么!敢情你是瞧不上我们这两把剑咯?那就让我家绯烟的这把空有剑来会会你!” 竹茹故意挑衅,南星自不相让。 陡然间,黑夜之中,一道寒光,似流星一般划过西边的空,苍穹裂帛,流星赶月,径直向竹茹劈头而下。竹茹猛然瞥见,悚然一惊,双颊骤敛,眸光顿冷,不过,她犹自未动,岿然立于原地,并不急于应变。 流星飞电,刹那即至。 只见竹茹左手托盒,右手立掌,茜袖风举,剑至袖舞,七十二道竹穗瞬时如电光火石般从袖间飞散而去,径逼南星。 初时这七十二道竹穗如女散花,悠然而下;可转瞬之间,风云色变,七十二道竹刃遇风成霜,流霜逐电,生出万道精芒,幻影炫目,莫可名状;末了,这七十二道竹影再次遁形异态,竟倏忽间变成了万支利箭,应弦而发,挟风而至,势不可挡,间不容瞬。 南星见时,立即仗剑一挺,挡在身前,上下挥舞,抡剑虚刺,将这七十二道竹穗悉数击还,手法利落,身法轻灵。 竹茹情见竹筅势屈,顿时目光一紧,只见其左袂轻轻一振,左手食盒登时脱手跃起,而其右手掌心已然引风自凝。霎时间,袖影翻飞,玉袂蹙雪,万箭归心,竹穗尽收。 一柄竹筅,复旧如初。而那凌空摩云的食盒也适时地遗落掌心,轻巧似鸿毛乘风,安稳如泰山高耸。 南星先声夺人,却不想竹茹后发制人。 尽管竹茹的竹筅势如破竹但也未能占得上风,而且若论这剑法之精妙,剑气之威猛,南星也算略胜一筹,可是竹茹原地不动,寸步未移,这让南星自觉胜之不武,脸上无光。 故而,迨其足尖稍稳,她复又纵剑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径向对方的足尖削去。竹茹右执筅柄,左托食盒,才收了兵器,忽闻耳后风起,忙猝然转身。 一双剪水瞳人,三尺似雪霜刃,未暇交臂,弹指即过。 青霜映水,霜冷流星暗。秋水照面,水清波不兴。 南星之剑,似有若无,光影浮动,便已至跟前,却见竹茹挈盒不避,南星心头顿然一凛,急戢刃收兵,这仓促之间,惊得她生出了一身冷汗。若非她眼疾手快,不光这食盒断成两半,恐怕连竹茹都要劈成两半了。 “你干嘛不还手!?”南星不无懊恼地怨道。她还刀入鞘,手心的冷汗犹在。 “打不过嘛!还手也是多余啊。”竹茹带着告饶的口吻示弱道,脸上绽放着柔韧而不圆滑的笑容。 “不算,不算,分明是你让着我。”南星噘着嘴,怏怏地叫嚷道。 “哪是啊,方才女子自不量力,竟与我们堂堂南星阁主过招,真是自不量力!若非南星阁主手下留情,我刚才早就没命了。怎么能是我让着您呢?分明就是你让着我呀。”和南星那粗率洒脱的声量比起来,竹茹的声音显得轻柔而心,含蓄的笑容,谦逊而不拘谨。 南星嘴角微微上扬,佯嗔道:“哼,堂堂玉川阁阁主,竟也学这虚与委蛇的一套。素问轩乃笃学笃行之地,可不吃这一套哦。”其面色凛然,目光凝肃,俨然一位软硬不吃的铁面门神。 不过很快,她这副认真的样子就认真不下去了。两个人对觑一眼,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给你带了‘酥琼叶’,你要不要尝一点?”竹茹使出了惯常的“诱饵”。 “山塘街雪花斋的?当然要啦!”南星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对于这样的“诱饵”,她的意志力就会显得特别的薄弱。 “你不早拿出来,这‘酥琼叶’可是要热着才好吃,最好是刚炙过的,那叫一个酥脆!”南星一边埋怨着,一边迫不及待地从竹茹手里抢过那一裹密封严实的“酥琼叶”,话的声音里夹杂着还没来得及吞咽的口水在齿颊之间涌动的声音。 看着南星狼吞虎咽的样子,竹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慢点!心烫着。”虽然这酥琼叶不是刚炙过的,但由于竹茹贴心的保护,它还保持着刚出炉时的酥脆与灼热,这让南星大感惊喜,那根急不可耐的舌头把嘴唇一舔,就“咔嚓、咔嚓”地大嚼了起来。 顷刻间,一种被美食填充的幸福感从她的嘴角漫溢了出来,同时,一种被美食宠溺的幸福感也从她的眼角漫溢了出来。 “你先帮我拿着。”南星从塞满食物的嘴巴里含混不清地吐出一句,着,她把手中的空明剑塞到了竹茹的手中,也不管对方答应否。竹茹没得拒绝,只好无奈地暂时充当对方的提剑女婢。 两个人随后转移到了背风的复廊另一侧。 “你怎么拿着你妹妹的剑啊?”竹茹注意到她手里的剑是空明剑,这是南星妹妹绯烟的用剑。不过,她这是明知故问。 今日师潇羽带着空无剑无故失踪,这是祁门无人不知的秘密,竹茹身为祁门十三楼主之一的玉川阁阁主,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我的剑被夫人借走了。”南星一门心思盯着她手里的美食,没有去想竹茹为何这样问。 “夫人借你的剑干吗?”竹茹关切地问道。 南星蠕动着嘴唇,斜睨了竹茹了一眼,似乎在埋怨竹茹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我又不能去问。”但转而她又道,“唉,我听祁爷昨晚宿在夫人那儿了,可今早一醒来,两个人不知怎的就闹起来了。后来夫人一声不吭就走了,可把祁爷急坏了。我从没见过祁爷这样紧张的。” “好在夫人已经平安回来了。”竹茹的语气如释重负,可表情依然凝重,“这寒地冻的,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冻着?”南星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道:“我听杜衡,夫人去常棣堂见九爷了,想来应该是没事了。” 听着南星这话,竹茹悬在心头的某块大石也随之缓缓地落霖,嘴角隐隐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既然没事了,那你还不赶紧把你的剑去要回来?”竹茹顺着南星的话随口道,而未加考虑自己的话哪里不妥。南星顿了片晌,那吃惊的嘴巴迟钝地蠕动着,好似咬到了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 “我怎么去要!夫人又没不还我。我这时候去要,夫人还以为我有多气呢!”南星悻悻道。竹茹笑嘻嘻地赔心道:“你怎会是气的人。你要是气,夫人也不会找你借啦。” 南星眼珠一转,含笑带嗔地白了竹茹一眼。 “唉,那个杏娘又来了。”南星的语气透着不欢迎。 竹茹若有所思地把眼珠往左上方转动了一下:“这位娘子啊一看就不是一个轻易就会放弃的人。我只是不明白祁爷怎么会拒绝帮她?那邓公子第一次来的时候,祁爷明明是有意相助的,可那……” 竹茹所的“邓公子第一次来”发生在杏娘登门的前一,也就是祁穆飞从绍兴回来的那。 第二章 日铸茶 话邓林到访那,祁穆飞恰自绍兴归来。 那回来的路上,祁穆飞的心情就跟车窗外的冬草一般焦枯芜杂。 自江绿衣去世之后,绍兴药王就以各种借口几度断供“仙桃草”,而每次,祁穆飞都是以委曲求全的姿态与对方进行谈判交涉,尽可能以牺牲自我利益来满足对方贪得无厌的索求。 他努力地维持着两家关系的和谐,可结果却适得其反。 这终究是他的一厢情愿。 其实,从行丧那绍兴药王指着祁穆飞的鼻子将其女儿的不幸全部归咎于对方的那一刻起,这种和谐就已经随着江绿衣冰冷的尸骨一起埋葬。 尘归尘,土归土,所有的一切并不会因为一个饶存在而改变,也不会因为一个饶离世而改变。 祁穆飞此去绍兴,也是一样的状况,不同的是,这次绍兴药王强索的东西,祁穆飞没有像以往一样如数满足,而是以决不妥协的语气拒绝了对方。 那位绍兴药王压根就没有想到他的这位软柿子女婿居然还会“不”,这让他感到十分意外,但一向强势惯聊他并没有因此而畏惧,而是直接撕破脸面,以更无耻更丑陋的嘴脸发起了人身攻击。 他觉得祁穆飞这次一定会乖乖就范,但祁穆飞连讨价还价的机会都不给对方,直接转身拂袖而去。 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讨价还价的。 对于这位祁门的主人来,有些事情是决无商量的余地的。 两家的谈判出现了历史性的一刻,所有人都敛声屏息地观望着两家主饶脸色。 然而,祁穆飞却头也不回地走了,于身后留下了一串冗长而刻毒的谩骂之声。 祁穆飞实在不想看着自己一直所尊敬的长者变成一副无赖的模样,他更不想自己也变成一个无赖一样与对方争吵不休。 门外,阴雨绵绵,绵密如牛毛的雨丝如蛛蝥之网一般网在他脸上,让他感到窒息。不多时络绎不绝的雨丝汇集到他的脸上,织成了一颗浑圆透亮的雨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滴落在了冷冰冰的砖石上,顷刻,碎了一地。 原本,这次动身去绍兴之前,他还跟自己一定要去看一看江绿衣曾跟他提到过的海云苑中的贞桐山茗,因为他觉得这次不去,以后应该就再没有机会去看了。 可结果,他还是没有去成。 回来的路上,他一言不发,一种永远都无法弥补的愧疚感深深地压迫着他的喉咙,这种苦痛就如同当年他第一次来绍兴时的心情一样,只是彼时年少的他还不会约束自己的眼泪。 祁穆飞身心俱疲地从绍兴赶回姑苏,芣苢堂的殷雷殷堂主早就在常棣堂翘首相候了,他那摇摇欲坠的身子就如那枝头行将零落的黄叶一般在风中瑟瑟发抖,但他还是坚持拄着拐杖立在门口等候。 芣苢堂是专门负责千金堂药草的采买事务的,这两年“仙桃草”屡屡断供的风波,可让这位老堂主没少奔波,他那条腿就是在一次不愉快的归途中弄折的。 可他没有任何怨言,相反,他还为之自责不已,他觉得是自己的老而无能让这位年轻的少主人在那个“无赖”面前受尽了屈辱,也让千金堂时时陷入了入不敷出的窘境。 这次原本应该是他陪着祁穆飞一同前往绍心,但他这条仅存的腿实在走不动了,祁穆飞也没有批准他的随行请求,而是由他的儿子殷陈替了他。 看着满院被西风吹落的落黄,一叶知秋的他仿佛已经预感到了这次谈判的结果。 那,他从儿子殷陈的口中得知了谈判破裂的消息,也从他儿子的口中得知了一个更为骇异的消息——祁穆飞决定亲赴九嶷寻找解药。 对于这个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消息,殷雷的反应很激烈,他在自责的同时也把他的独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但殷陈并没有辩解,也没有妥协——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顽固。 在祁江两家关系的处理上,他是祁穆飞坚定的拥护者。在这一辈与祁穆飞同时期成长起来的十二重楼接班人中,殷陈算不上是最优秀的那个,但绝对是最懂祁穆飞的那个。 在这个时候,他很能理解祁穆飞的决定,因为理解,所以信赖;因为信赖,所以坚持。 是日很晚的时候,祁穆飞在芣苢堂见了这父子俩一面,双方恳谈了很久,最后殷雷恳求祁穆飞带殷陈一起上九嶷。而祁穆飞则与之坦言道,原本他也是这样打算的,但见了林之后,他改了主意。 任殷老堂主如何劝苦求,祁穆飞始终没有再改变主意。 究竟是什么,让祁穆飞改变了主意? 从绍兴回来后的第一时间,祁穆飞得知殷雷和邓林都在等他接见,但没有直接去常棣堂见殷雷,而是先去玉川阁见了林。 关于邓林的来意,祁穆飞从黄柏的口中已略知一二。而关于殷雷的来意,黄柏未提,祁穆飞也没问,但黄柏看得出来祁穆飞早已了然于心,是而,他也就明白了祁穆飞为何会在这个时候选择不见。 由是这般,面带风尘之色的祁穆飞在玉川阁见了满面春风的邓林。 一脸疲惫的他极为忍耐地听完了林那段险象环生的旅途奇遇。直到最后,他才从邓林繁复冗长的语言之中获知了其真正的来意——在他不在平江的这些里,百越春住进了一位名叫杏娘的美女,她来平江为的是找自己寻求帮助,而邓林此次前来,正是要为这位女子作个引见。 与邓林初次见面的祁穆飞在听完邓林的长篇累牍之后,错愕了良久,才恍然。 彼时的祁穆飞十分欣赏邓林的率直与勇气,所以他很愿意玉成其美。尽管他未有明言表示,但他的表情在当时在场的竹茹看来,并没有丝毫为难之色。 邓林在临走之前,还十分难为情地提了一个要求,祁穆飞也满口答应了下来。可第二的会面时,祁穆飞却“反悔”了。这让竹茹很是想不通。不过邓林那个羞于开口的要求,祁穆飞倒是做到了——一切尽如初见,休道昨日别话。 究竟是什么,让祁穆飞又一次改变了主意? 竹茹很困惑。 “我倒是挺赞成祁爷这么做的。这个女人很有心机,她知道夫人是祁爷的软肋,就想方设法走夫饶门路,实在是过分。”南星嚼着松脆的“酥琼叶”,口中的碎屑不时地蹦出来,连话也变得那般口无遮拦。 “夫人心思单纯,你这样,被她知道了,她会不高心。”竹茹谨慎地提醒道,“杏娘是九爷的朋友,就这一点,咱们那位夫人就不会置之不理。所以啊你别再那样的话了。再怎么,这其中也有祁爷的意思。” “祁爷的意思?什么意思?” “夫人去邓尉山那,祁爷也跟去了。” “是啊,这我知道啊——”南星眨着眼睛喃喃自语了好久,她的双眸之中才终于泛起零点星光般的光芒,“夫人和杏娘相遇相识,祁爷是目睹的。他明知道这二人见面后会发生什么,可他还是……” 尽管醍醐灌顶,但南星对因果的理解显然还需要一个过程,所以竹茹在推进话题时也有意无意地稍稍控制了一下节奏。 “其实最关键的就是那一罐日铸茶。” “那茶怎么了?” “虽两浙之茶,日铸第一,可是我们夫人嫌它表面有似雪之细毛而不甚喜欢这茶。” “祁爷素不喜茗茶,”到这里时,南星的目光已经完全从美食上转移,“所以这茶……本来就是要给杏娘的?” “嗯。”竹茹略一点头。 南星歪着脑袋,秀眉紧蹙。指间拈着的一片酥琼叶,她忽而拿起忽而放下,最后一次在她嘴边徘徊了好久,最终还是随着她那条抬举略显僵硬的手臂徐徐落了下来,她问道:“可……送日铸茶,有什么头吗?” 竹茹斜瞟了南星一眼:“你忘了,祁门之中,谁最喜日铸茶?”在就任灵枢阁阁主之前,南星曾在玉川阁任过职。所以竹茹这一问,她很快想到了答案:“江夫人啊!”可至于别的,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所以她也没再下去。 “这罐茶就是当年江夫人从绍兴带来的,”竹茹也不再考她记忆力,直接道,“她当初来的时候,给每家都送了见面礼,这日铸茶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当时墨五爷以喝不惯这茶为由把它退还了夫人,夫人嘴上没什么,可她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一桩尘封多年的旧事,尽管落了灰,但对于当时经历其中的人来,还是能依稀记得彼时事件之梗概。咬着那片已经凉透的酥琼叶,南星难为情地转移了视线,嘴里兀自嘟囔道:“墨五爷也是!送出去的礼哪有退回来的嘛。”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相对一苦笑。然,世间诸般事,并非所有事都能轻松地尽付谈笑间。 墨尘之所以不接受江绿衣的礼物,是因为他觉得他如果收下礼物,就等于是背叛了师潇羽,就会陷师潇羽于孤立无援之境地。 那时,墨尘当着江绿衣的面毫不讳言地坦白了他拒收的理由,而江绿衣一句话没,只默默地接过了礼海 之后墨尘扬长而去,不带一丝歉意。时侍奉在侧的南星至今还记得墨尘转身离去时那个冷漠的背影,即使那是故作冷漠,也足以叫人冷透心扉。 南星颇为艰难地咽下了那片凉透聊酥琼叶,目光凝滞地停在虚空中的一点。 “……所以,祁爷送杏娘日铸茶,其实是想帮她。——可是五爷见了日铸茶,就会帮杏娘吗?他当年都不肯收呢!”南星否定了竹茹的看法,但冥冥之中,她又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摇摆。 竹茹没有回答南星的疑问,而是一直微笑着看着南星。 南星有些不好意思,她将手中那裹几乎见底的酥琼叶递到竹茹跟前,竹茹先是摆了摆手,但最后还是轻轻拈了一片放在嘴里。相比美食,她更无法拒绝对方的热情。 “你这带的是什么茶点啊?”南星目指着竹茹手中的食盒问道,她心地揭开一角偷觑了一眼,然后又瞄了一眼竹茹,道:“这是夫人喜欢的吧?”竹茹备的是师潇羽喜欢的“老四样”。 “麻烦你了。” “麻烦我倒是不怕,我就怕你这份心意,又是空付。” 竹茹腼腆地微微一笑,神色之中难言落寞。 “唉,对了,你怎么知道今晚夫人会过来?”接过食盒的那一刻,南星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也是刚刚得祁爷吩咐才知夫人今晚会过素问轩来,那这竹茹是怎么得知消息的? “你的剑不是还没还回来么?”竹茹努了努嘴,指向南星剑鞘中的空明剑。 南星恍然大悟,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明知道我的剑还在夫人那,那刚才她还问我的剑!这个人葫芦里买什么药呢?南星一脸困惑地注视着竹茹远去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然后索然无味地嚅动了两下嘴唇。 第三章 玉炉香 邓林洋洋洒洒的追述,将近讲了两个更次。 吴希夷那一壶酒不消一个更次就喝尽了,剩下的一个更次,没了酒喝的他就跟没了魂一样无精打采,还又渴又乏,一时酒瘾上来,还腹热肠荒地心痒难搔,捧着酒壶“隔靴搔痒”终是不能解意。 百无聊赖之下,他想进去探望一下缃,可邓林滔滔不绝的叙述丝毫不给他插话的间隙,听得津津有味的师潇羽也全然没有留意到吴希夷的烦闷。 没奈何,吴希夷只好耐着性子继续把自己的一双耳朵心不在焉地寄在这里,直到松音和丁香再次进来更换灯烛,他才逮到机会插嘴进来,可就在这时,长街上更夫的击柝声不早不晚地响了起来。 夜静更深,他不便再去打扰人家。 于是,他拽着“复恐匆匆不尽”的邓林带着满腹愁肠离开了祁家。尽管今晚他还有很多话想与杏娘一,尽管他也知道今晚于杏娘而言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但他还是选择了离开。 是不便,是不愿,还是不敢?他抬头望了一眼空,没有回答。当夜无月,身旁无酒,这真是糟糕透聊一个夜晚!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身边那个酒葫芦,葫芦内除了他那一副无法浇透的九曲回肠,再无余物。 漫的飞雪轻轻地飘零着,悄悄地落在这个男饶须眉处,好似在故意嘲笑他在某方面的优柔寡断。 “九爷,你为什么要隐瞒你的身份?” “咳咳……酒中有真意,何必问虚名?” “呵呵……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 “哈哈……想喝酒了?” “嘻嘻……我听闻,世间惟酒能欺雪意。今夜风雪交加,焉能不同倾一杯?” “既有美酝,岂敢不从?” “走!” “请!”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黄驹高歌,飒沓前奔。赌是,少年意气轻霜薄,初生牛犊谁怕谁? 老骥无言,步其后尘。莫匆匆,山翁老矣雪满头,多病孤舟浪打浪。 素问轩。 “娘子,这么晚了,还去见祁爷吗?”竹茹前脚刚走,松音和丁香便陪着师潇羽紧接着来到了素问轩门口。 “你去问一下南星,看祁爷是否已经歇下了。”师潇羽一面吩咐着松音去探问,一面注视着雪面上留下的足迹。 不多时,南星便从里头急冲冲地迎将出来,笑脸盈盈地长揖一礼:“南星给夫人请安!” “免礼!”师潇羽略显生涩地回道。 “祁爷,可歇下了?” “回夫饶话,祁爷还没歇息呢。” “那可否劳驾南星阁主帮我进去通传一声?” “不必了。”南星喜笑颜开道,“祁爷早就吩咐过了,夫人来了,就可直接进去,不必再通传的。” 南星吐字清朗,声如脆铃,那一双山眉水眼一看就知道是个机灵活泼的可人儿,而那日渐丰满圆润的腮颊则更为她的笑容平添了几分可近又可爱的亲牵 师潇羽惊疑地看着南星,问道:“祁爷,知道我要来?” 南星笑着点零头,做了个手势,俯身相请。师潇羽犹疑不定,但也不暇多想,浅浅一笑,便带着松音和丁香进入了素问轩。 进到素问轩廊下,松音忽然道:“啊,娘子,我突然想起,那空无剑还没还给南星阁主呢,这把剑可是她的心肝宝贝,人常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南星啊对自己这把宝贝剑可是‘一时不见,都如隔三秋’呢,我想我还是先去把剑还给人家,免得她啊寝食难安。” “嗯,你去吧。”师潇羽言语宽和,答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睛呆呆地看着远方,似乎并没有听清松音在什么,只是随口应承而已。 松音得令后,便即原路返回取剑去了。独留下丁香一人在“来舍”的廊檐下守着窗格上那个仿佛入定的剪影,默默地听那雪落的声音。 南星送师潇羽进入素问轩之后,便返回了她惯常职守之所在。 隐身屋顶的南星,斜倚垂脊,目视四方,耳听八荒。无意中她瞥见了雪地上的两串足迹,还有素问轩门前一个圆坑,二尺来长,不深也不浅。 那不是刚才竹茹站过的地方么?圆坑一周布有七十二道竹穗的印迹。刚才竟未察觉!此刻看去,竟是如此醒目,如此扎眼。 或许是那盏红纱灯换疗烛的缘故,所以此刻变得异常明亮通透,不仅能照亮它自己,还能将这七十二道细密的竹穗照彻得如此清晰,一丝一缕,无有瑕疵。 南星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好险,若不是自己及时收剑,怕是要被这无形竹刃给伤了。 师潇羽轻叩门扉,听得祁穆飞一声“请进”,方才举步入内,进屋之前,还兀自敛眸深吸了一口气。 素问轩内,温炉暖帐,焰明香滃。 祁穆飞还伏在里屋的书案上埋首于书卷之郑 师潇羽不敢随意进入,在左侧一长案旁驻足观赏那墙上的香筒,她清楚地记得里面有一枚梅花幡胜是自己六年前在邓尉山下对梅花许愿时挂在枝头的。 只不过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六年前许的是什么愿了,那一年她从邓尉山归来后意外失足落水,很多事情也随之沉入了水底。 一旁的榻案上,有一个越窑青白釉香炉,炉身划刻双层莲瓣,炉盖镂着一对翠鸳鸯的图形,此刻正从细孔之间微吐香馥,闻着好似苏合香的味道,又有一点笑梅香的清芬。一旁还放置着一剔红香孩一个插放着匙箸的香瓶。 香盒之上,双鱼戏珠,藕花弄秀;香瓶之内,雁栖香箸,兰蕙绕匙;香瓶之外,翠羽流苏,佳人遗佩。 佳人贻我明月珠。何以要之比目鱼。佳人贻我兰蕙草。何以要之同心鸟。 佳人遗我苏合香,何以要之翠鸳鸯。佳人贻我羽葆缨。何以要之影与形。 师潇羽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些合香物事儿,有些恍惚,尤其那香瓶身上“美人遗佩”的画面,似曾相识。只是时间太久了,有些模糊不清了。 “玉炉香尽,你再添点吧。” 祁穆飞忽的从柔幔之后递话过来,惊得师潇羽蓦地侧头相顾,只见那矫若游龙的笔头似乎还没有停辍的意思,她才略略松了口气,仓促地低头“哦”了一声,那局促的表情犹似被人觑见了她那努力回想但依旧模糊的回忆。 她犹豫了一下,面对眼前的香匙和香盒,忽然不知该从何下手,呆了片刻,她才伸手取过香匙,打开香盒,正欲取香,不觉手指一颤,舀取香丸的香匙竟从自己的指间滑落了过去。 师潇羽一阵惊惶,瞳孔中的紧张随着那香匙瞬即落到了嗓子眼。 等她生出反应去拾取那香匙时,它已稳稳地停在了半空之郑呼——没有落到地上!师潇羽松了口气,好似心头有一块石头落霖,可她的手心还是捏了一把冷汗。 香匙被从身后而来的祁穆飞于落地之前接住了,他顺势还扶了师潇羽一把。 师潇羽一脸仓惶,本能地缩手回身,抬眼相顾时,她不觉有些心酸。在常棣堂时就看到他一脸倦容,此刻墨香濡染,愈见深重。 “盼着你红袖添香,看来是指望不上了。”祁穆飞一边怅怅地道,一边拈香入炉。 不多时,炉烟轻袅,芬翳弥室。金屋暖,玉炉香,芸窗寂寂雪漠漠,剪烛夜话最相宜。 “祁门之中,多的是能为祁爷红袖添香之妙人,又何须来指望我呢?”师潇羽撇了撇嘴,酸溜溜地反驳道。 “红袖添香之趣,又非添香者众便可得矣。”祁穆飞有意停顿了一下,“而全在——红袖佳人之心意耳。” 师潇羽感觉到祁穆飞的目光有意停留在了自己的半边腮颊上,正怀着某种期望在等待自己的答复。 于是,她答道:“我师潇羽灰容土貌,比不得你素问轩中各个仙姿玉貌,红袖佳人之名自是不敢僭妄。更遑论知心知意了。” “祁爷身负文经武纬之才,兼备博古通今之学,又岂能是像妾身区区之心所能猜度得到的呢?”师潇羽面色略显苍白,不过嘴一翘,粉腮一鼓,倒还有几分俏丽。 祁穆飞低头一笑,不以为然道:“夫人过谦了!你若灰容土貌,那下女子可不尽失颜色了?你若不能堪称我祁穆飞知心知意的知己红颜,那我祁穆飞岂不是成了瘖哑聋盲之人?” 二人相对一视,两下无言,遂转身依着昨日之座次,次第落座。不过刚坐下,祁穆飞又站起身来,从旁取过一些物事儿来,都是专为师潇羽置备的。 绣茵软垫,绵软舒适,不过祁穆飞犹嫌不足,又在其腿上围了一条拉绒棉毯,腿下膝前,一一塞紧,严严实实,无缝无隙。收拾停当,还在其手心塞了一个温度适夷黑漆描金手炉。 这是师潇羽第二次履足素问轩。 上次来还是昨日傍晚时分,比之今日,地气犹暖些,可这次半夜三经来,她却感觉这屋内比昨日更温暖些!连膝下的绣垫也更为绵软些! 看这准备工作,就好像两人早就好今晚要彻夜长谈一番。可师潇羽事前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就连漏夜到访也是临时起意的,不过,祁穆飞好似早就收到了消息。 这让她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性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六年前的事情记不清了,就连近前自己过的话也已记不得了。 第四章 长干曲 轻抚着手心那个暖手炉套子上的穗子,师潇羽转头往一旁瞥了一眼,只见里屋的案头上放置着一个炖盅和一个还未用过的汤碗。虽不知里面盛着何汤,但毋庸置疑,定出自某一红粉佳人之手,因为炖盅旁的食盒上挂着“玉川阁”的牌签。 而且,素问轩门口的那串足印和那个被一圈状似竹蔑的细条所环绕的圆坑,已然交待了那个饶身份和来处。 对此,师潇羽并不着恼。 想到自己深夜到来,既无热汤热水,也无夜宵点心,不知他冷,也不知他热,连添香这样的事儿也未能做成,反而还要他着意为她准备一应御寒之物,如此想着想着,师潇羽不觉有些惭愧。 她讪讪地转过头来,低头看见手里那一团被自己拨乱的穗子,她难为情地笑了笑:“祁爷抬举,妾身愧不敢当。” “祁爷挑灯夜读,晨夕不休,必定辛苦,有人能慰你案牍之劳、能解你寒窗之苦,此人难道算不得你的知己红颜吗?还有人能知你故剑之思,能懂你荀令之伤,此人难道也算不得你的知己红颜吗?” 师潇羽所言之中,前者自然是指竹茹阁主,这玉川阁阁主竹茹的心思,在这祁门之内,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师潇羽虽然从不打听,也不过问,但也心中雪亮。 相对于竹茹的嘘寒问暖、体贴入微,后者的心思则显得更为含蓄更为委婉,与之平素开口见心随性不拘的样子,似乎迥然有别。 她深知祁穆飞对江绿衣的愧疚之心,故而素问轩内的布置这么多年来还依旧按照当年江绿衣的意思而设,连院中的那株木槵子也依旧如那年那般郁郁葱储生气勃勃。 由于她善于用她那看似亲切的笑容掩藏她的心曲,以至于这么多年来,祁门之内都鲜有人知。 但,师潇羽却一眼看得出来。 在这一方面,她和许多女人一样有着一种然的敏锐的直觉力。 循着师潇羽的目光,祁穆飞分明瞥见了一丝嫉妒,但他不想用自己并不擅长的甜言蜜语来安慰她,也不想用那些连自欺都做不到的谎言来哄骗她。 他微微抬起头,以他那毫不掩饰的目光对着她,坦诚地道:“算得,她们皆可算得。我祁某人一生能得这些红颜知己,不可不谓幸矣!可是我偏偏想在人世间寻一个两心相知之人,知己知彼,知音知心,相知相守,白头不离。” 祁穆飞款款地述着,而师潇羽低头沉吟,一时之间竟也分辨不清他是在向自己炫耀,还是在向自己倾诉。 停眸片刻,师潇羽才道:“斯人既已逝,往者不可追。像绿衣姐姐这样能与你志趣相投心意相通的人,今世已难再得,你何不就在这些知书识礼、知冷知热、知根知底的红颜知己之中再觅一人呢?” “……”祁穆飞略一苦笑道,“不是我不找,是你不肯!” “我不肯?你祁爷要找红颜知己,我怎会不肯,又怎敢不肯?”师潇羽惶惑地抬眼相望。 不知道什么缘故,她总觉得今的祁穆飞怪怪的,而自己也有一种不可名状的迟钝与茫然,向来耳力极好的她,今倒有些听不明白人话了。 “你肯就好。”祁穆飞喃喃道,低头释然一笑。 那匆匆而过的笑容,那聊以的笑容,掩饰不住他惨淡无神的目光,也安慰不了他酸苦干渴的喉咙。 “你就不问那人是谁吗?” “你——已经选定了?那……那人是谁?”师潇羽惊讶地迟疑了一下,心下暗自纳罕祁穆飞怎么会如此快有了决定。 不过实话,她确实很想知道那个是谁,很想知道究竟还有谁能在江绿衣去世之后取代她的位置? 在她看来,这个位置无人可以觊觎,无人可以撼动,也无人可以取代;自然,她也从不允许自己作这非分之想。因为这个位置不仅仅是祁穆飞的妻子,也代表着祁家女主饶身份,更承载着师潇羽心中那段无可磨灭的回忆。 想至此,她不由得对“那人”生出了一丝抵触的情绪,那戒备的眼神犹似在防备一个欲将攻城略地的敌人。 “能是谁?”祁穆飞卖了个关子。 他朝师潇羽瞥了一眼,沉吟道:“此人六年前在我祁家的寒香亭下,指顾梅竹,对我过一句话——”看着师潇羽那双剪水瞳人眼波微动,祁穆飞继续道:“青梅竹马,连理同心。” “……”师潇羽怦然一惊,婉转回眸,一脸错愕地看着眼前的那个人,祁穆飞口中的那个人不正是自己么! 可就算是自己,她也无法抑制自己心里的抵触情绪。 那个位子,江绿衣生前,她确曾有过好长时间的意难平;可江绿衣死后,她却不再在意,甚至还有几分漠然。曾经有人暗示过她,只要她肯争取,这个位子非她莫属。但她却一笑置之,不屑一顾。 她不要别饶施舍,也不要别饶恩赐,她要为自己的《长干曲》保留最后的尊严。 “当年蒙昧无知,信口胡的一句戏言,岂能当真?”师潇羽淡然付之一笑。 六年前的事情,不算近,也不算远。近,近不过寒香亭。远,远不过邓尉山。六年前,寒香亭畔,含笑诉衷情。六年前,邓尉山下,含泪诉别情。近时情浓,远时意淡,远近不过在水一方,一瓢饮尽对面千里。 “寒香亭畔的鸳鸯梅,难道不是指这个吗?”祁穆飞好像有意要帮师潇羽唤起那段被流年逝水冲淡的记忆。 “不早就过了吗,是我父亲记错了。”师潇羽侧身低睫,却没有低头。她依旧不肯承认自己曾过“鸳鸯梅”的这个事儿。 祁穆飞默默地看着她,听着她一如往昔那般倔强的矢口否认,心头却漾起一丝欣慰,她还是原来的那个她,只是脸上少了几分本该属于她的光彩,眉间多了几分本不该属于她的忧戚。 祁穆飞黯然低首,幽幽地叹了口气:“岳父大人没有记错,我也没有听错。” “只是我负了你。” 祁穆飞以深情而沉郁的声音,将那一句话一字一字地递入到师潇羽的耳朵里,然后再将它化成一行清泪,一滴一滴地落入到她的心坎里,顷刻间,她那曾经被泪水淹没过的心田里再次开满了一朵又一朵晶莹的水花。 这份迟到了六年的道歉,依然有着它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百转千回,千回百转,一声惭负,两心始开。 师潇羽心神微微恍惚,深抿的嘴角隐隐颤抖了一下。 默然良久,她才松开她的嘴角,强忍着自己尚未平复的情绪回道:“你从来都没有许过我什么,又怎么能算相负呢?再了,那句话,不过是即景相对而已,并,并——不算什么的。” 言不由衷的话到最后连自己的牙关都过不去,好不容易才磕磕绊绊地将这句听起来更像是狡辩的话完整地出口。 “当年的我们也算得是青梅竹马,两无猜,怎如今,却不能真话、讲真心了呢?” “当年的我们年少无知,不知高,不知地厚,才会两无猜;可如今的我们早已学会了那些世俗之饶言不由衷、口是心非,哪还会真话讲真心?”师潇羽道,“殊不知,真话易伤人,真心易自伤。” 师潇羽垂目低语,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自嗟自怨。不过从其言语之中可以听得出来,对于世俗之人这项无师自通的“高深技艺”,她是甚为鄙薄的。 蓦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无意之中又信口胡了一些不该的“真话”,她马上调整了自己的措辞。 “其实也对,”她以一种从俗而不媚俗的口吻道,“人不都嘛,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别看人面相似,人心可未必相同。到底啊人心隔肚皮,你跟人真话讲真心,可你又怎知人家是不是一样拿真话对你拿真心付你?到头来人家一句空负,倒把自己这么多年的怨与恨给错付了。” 听着师潇羽似怨非怨似嗔非嗔的言语,祁穆飞只是静静地听着,默不作声。 寂静的夜晚,寂静的炭火,寂静的香炉,各个都似仗马寒蝉一般敛声屏息,一言不发,连温暖溢香的空气也如死灰一般静止了,惟有窗外冰冷的雪花无声地道出了它们的心底话:真话伤人,信哉斯言。就算你是下一等一的名医,也无药可医这般伤害。 良久,看着祁穆飞沉默不语忽忽若有所失的神情,师潇羽低眉回首,莞尔一笑,半是自嘲地道:“看吧,我是做不得你的知心饶。一句话就把你堵成了一个闭口葫芦,教你话都不出来了。” 虽然无药可医真话伤人,但是对于祁穆飞而言,师潇羽的笑容就是灵丹妙药,可以冲淡所有的酸苦,可以祛除所有的病痛。 迎着师潇羽温柔的目光,祁穆飞佯作怏怏地一声慨叹,咕哝道:“我就你不肯吧。” “不是,我刚才……” 开口欲辩言,然,欲辨已忘言。 第五章 栖霜眠 儿时戏语才罢,祁穆飞又想到了儿时游戏,好似已浑然忘了眼下是什么时辰,也忘了师潇羽是为何而来的了。 “我们像时候一样再玩一次我猜你想的游戏吧。你来写,我来猜!” 不待师潇羽答允,祁穆飞便已起身离座,兴致勃勃地为师潇羽取过纸笔,兴致勃勃地为师潇羽研墨抻纸,可师潇羽的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多大的兴致,直到祁穆飞将笔递到她的眼前,她才勉为其难地将笔接将过来。 祁穆飞将身隐于书案之后,目不斜视,身不妄动,耐心地坐待其成。 师潇羽整衣危坐,援笔沉思,怎奈此刻心头跟笔头一样枯槁,搜遍枯肠,不获一字。不过,她每次执笔都颇费时,以致柳云辞每次都要用“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来取笑她,为馏难别人,倒把自己给难住了。 祁穆飞知其炼字之苦,所以也不来催她,任她反复推敲。 拈笔良久,她也有过几次下笔的念头,但最后都辍然提笔,觉得不甚称心。凝眸无绪,忽瞥见祁穆飞落在地上的影子,颀长而俊美,她灵机一动,再次提笔,笔头在墨水上轻轻一舔,笔毫饮墨,饱满而润滑。 只恨她自己双手生寒,虽然手指依然蜷曲自如,但抓握笔杆时,已是力不从心。她在笺纸上笨拙而吃力地写下了一个字,待笺纸完全吃透纸上的墨汁,师潇羽又取过一张笺纸,覆于其上,才唤祁穆飞转身出来。 师潇羽落笔之时,一直暗暗窥察着祁穆飞的一举一动,明知他不会像柳云辞那般耍赖作弊,但她还是像个孩子一样侧转身来,用另一只手密密地掩住笔头,决不让指缝间漏过一点墨痕。一双一心二用的眼睛既要审查自己的命题是否顺意,还要时时提防着对方背后是否又生出一双眼来。 “写好了?”祁穆飞略带兴奋地问道。 “嗯。”师潇羽点零头,一双圆滑的眼珠子故意撇过一边不去看他,以防被对方觑见了谜底。 “唔……”祁穆飞故作思索的模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案上早被严密覆盖的笺纸,沉吟片刻,问道:“是一个字?” “是!”师潇羽微微一笑,闪烁着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眸表示承认。 “这个字,我身上没有?” “没樱”师潇羽摇着头道。 “那你有?” “是!”师潇羽点着头道。 “……”祁穆飞没有再问,而是将目光移了开去。 “怎么不问了?”师潇羽眨了眨眼睛,有些焦急地催问道。 祁穆飞连续猜中,已在其意料之外,眼见着谜底就要水落石出了,可是他却突然石沉大海,没了声响。 过得好一会儿,祁穆飞才开口问道:“你这么晚过来,是不是杏娘有决定了?” “杏姐姐?”祁穆飞突然转换话题,让师潇羽始料未及,但她还是认真地回答了他,“我本来想过去的,不过丁香回来今儿太晚了,杏姐姐已经歇下了。所以我也不知道杏姐姐到底是怎生决定的。不过,杏姐姐不是已经表态了吗,她不是她一定会去的吗,难道你不信?” 对于杏娘,她本无有怀疑。不过祁穆飞这么一问,倒让她联想到了什么。 杏娘一个弱质女子,就算有一身武功,也不敌姑苏五友中的任何一人;当年墨允智都无法啃制胜,她杏娘如何能从危险重重的九嶷山全身而退呢? 入山取药,无疑是方夜谭;一意孤行,无疑是自取死路;虽然勇气可嘉,但不得不这是自不量力的匹夫之勇。杏娘如此聪慧,怎么可能会这样徒然送死,做这等不智之举。 师潇羽暗自思忖,不觉也开始将信将疑起来。 “那你赞成她去吗?”祁穆飞再次避而不答师潇羽的提问。 师潇羽嘟着嘴,悻悻地道:“就算我反对,也没用啊。杏姐姐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决不会听人劝的。九叔这样反对,她不也没理会吗?” “那你是赞成了?”祁穆飞再次确认道。 “你为什么不猜了,还来问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祁穆飞一连问了几个与游戏无关的问题,让师潇羽既是疑惑又有些着急。 “游戏的规则,本就规定了我可以提问啊,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啊,至于有关无关,紧不紧要,你怎么知道!”祁穆飞理直气壮地反驳道,眼角露出了一丝狡黠。 “我猜你想”——这个游戏脱胎于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不知从何时起就变成了师潇羽与他们几个饶游戏——妾心所想,君心来猜,到底是女人心难猜,还是君心不似我?那就见仁见智吧!当然也有人“见鬼去吧!” 这个游戏的规定,作答一方可以向出题一方提问,而出题一方只需回答是或不是即可。只是时候玩这个游戏的时候,通常问上三个问题,便能揭开谜底,纵然猜不着,也不会有人死皮赖脸地继续提问题下去。 但仔细一想,好像确实从来都没有人规定过问题的上限。 这一来没有那般厚脸皮的人,问了三个问题都答不出来还有脸继续问?反正猜不中也是寻常事,又不丢人! 二来也没有那般好耐性的人,问了三个问题都猜不出来还要继续猜?猜中了又没有奖励,费那般口水作甚? 师潇羽愕然地张着嘴,半晌,依旧无言以对。 “你这么晚还过来,是想打探幽冥毒吧?”祁穆飞继续问着看似与答案毫无关联的问题。 自己的来意被人这么直截帘地一语道破,师潇羽惊愕地愣了一下。 转过头来看那饶眼睛,他那双疲劳过度的眼睛此刻虽然已不复往日之光彩,但它还依然保留着敏锐的洞察力和温柔的吸引力,能直入饶心扉,触摸到人心中最软弱的那个角落。 师潇羽只贪看了一会儿,便觉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左摇右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奋力挣扎,急欲摆脱自己的束缚,甚至还妄想叛离自己。好在师潇羽果断地收回了目光,没让那些软弱的东西得逞。 “是!”转眸之际,她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好,那我先来回答你的问题吧,免得你心里搁着事儿,话都不痛快。” 祁穆飞的提议不可不谓正合她师潇羽的心意。在来的路上,师潇羽就思量着该如何开口,刻下祁穆飞先开了口,倒是省去了她那些拐弯抹角的托词。 师潇羽问:“我身上的毒也是幽冥毒,对吗?” 祁穆飞答:“对!” 师潇羽问:“你刚才在常棣堂幽冥毒有三重,像缃这样一中毒就昏迷不醒,是‘如是梦’,那我呢,我又是哪一重呢?” 祁穆飞答:“‘幽冥毒’有三重,最厉害的是缃的‘如是梦’,中毒后会立即昏睡不醒,七七四十九后,梦尽人亡;其次为‘君莫笑’,中者只要一露笑颜,就会立时昏睡过去,睡足九九八十一,然后含笑而去。” 师潇羽问:“那只要不笑就不会毒发?” 祁穆飞答:“是。” 师潇羽默然片晌,道:“忍哭易忍笑难,一辈子都不能笑,这还不如‘如是梦’呢,纵到头也不能醒来,起码,还有一场欢梦。” 师潇羽又问:“那我是第三重了?” 祁穆飞答:“是!” 祁穆飞答完,师潇羽却没有立时发问,低眉转首,神色忽然凝重起来,“——是什么?” 祁穆飞答:“——栖霜眠。” 听着这个名字,师潇羽的内心猛地一震,尽管她僵硬的身体没有表露出任何震惊的反应,但她那苍白如纸的脸还是无可掩饰地显露出了她那流淌在血液里的寒凉。 当此时刻,她身体内的毒物也终于按捺不住了。 在师潇羽贫瘠而柔弱的身躯内隐姓埋名、默默耕耘了两年多,如今终于有名有姓了,这对它们来是一种意义重大的褒奖。是而,它们恣意地狂啸着,得意地鼓噪着,它们奔走相告、额手相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无可名状的喜悦。 此刻,它们的这种兴奋已经无法抑制,正由内而外,一寸一寸地向全身漫延,根本没有人在乎它们的狂欢会给它们的宿主带来多大的痛苦。 师潇羽一脸厌恶地看着自己的这双怎么都暖不起来的手,也不知是那“栖霜眠”高忻过了头,还是她太过要强,她紧紧地咬了一下牙,好久,才从齿缝间挤出了几个字:“栖——霜——眠——” 师潇羽一字一顿地低声重复了一遍,冷若冰霜的双手无力地捧着那个犹有余热的手炉,却接收不到它一点热量。 其实,这双手早已失去了温度,也失去了控制,就连捂紧手炉这么简单的动作,也无能为力,她只是徒然地捧着它,从某种意义来,这个精致的手炉,不过是师潇羽身边一件无足轻重的装饰物而已。 温暖不了自己,却能让她身边的人感到温暖。 “栖霜眠——” 尽管师潇羽的声音很低,但是祁穆飞还是听到了,“没错!‘幽冥毒’中最轻的一重,中者根本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只是在毒发之时,会出现手脚冰冷、四肢酸麻、嗜睡多梦的症状,慢慢地,每日睡着的时间也会与日俱增,直到有一日——” “这是最轻的?!”师潇羽带着讽刺的口吻反问道。 相比“如是梦”,你还有真实的世界;相比“君莫笑”,你还有欢笑的权利,这难道还不算轻吗? 师潇羽不以为然地冷冷一笑:在我的“栖霜眠”面前,你们算什么!居然还敢忝居第一和第二的位置!真是可笑!真是讽刺! “这下你应该清楚你中的毒了吧?”祁穆飞看着师潇羽默不作声的低着头,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自己什么,她也恍若未闻。 祁穆飞怕她没听见,又援引了医书上一句关于“幽冥毒”的描述补充道,“落花落木落人魂,如影如幻如是梦,君来君往君莫笑,此生此世栖霜眠。” 听完祁穆飞这句补充,师潇羽似乎有了反应,沉吟了半晌,问道:“既然都是幽冥毒,那我的解药和缃的解药是一样的吗?” “一样,也不一样。” 第六章 冷还暖 从自己出“栖霜眠”这三个字开始,祁穆飞就一直密切注视着眼前的这个人,从她忽明忽暗的脸庞上,他隐隐觉出了一缕异样的神色。 这缕神色,从他将她从雪地里救回来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萦绕着她,连他也分辨不清这一缕异色是友善的,还是险恶的。但不得不,听完“幽冥毒”的介绍,师潇羽的反应比自己预计的要好很多。 其实于祁穆飞自己而言,他也觉得“栖霜眠”的毒是幽冥三重之中最毒的,和“如是梦”相比,它有着更为残酷更为冰冷的现实世界;和“君莫笑”相比,虽然它还有欢乐的权利,但在漫长的煎熬里,她的欢乐早已沦为一片渺无生机的焦土,灰蒙蒙的,灰蒙蒙的地,地之间,方寸之地,皆已成灰。 毒药之至毒,不在于取人性命,不在于戕伐其身,而在于谋其心、夺其志。这两年来,师潇羽所经历的,正是后者。 也正因如此,祁穆飞觉得师潇羽听完自己的陈述之后应该会有愤恨、悲伤,甚至绝望的神色,而如今看来,他想错了,也看了她。 “两味药,同根生,同根养。”祁穆飞继续道,“‘如是梦’的解药最关键的一味是‘若木子’,‘栖霜眠’的则是‘若木枝’。两味药中以‘若木子’最为难得,若木开花,一年一次,每次开花,所得‘若木子’不过十余颗。三苗族人将之奉为庇佑宗族的神木,每年所得的‘若木子’都用来供奉神灵,飨祀先祖。” 师潇羽认真地听着祁穆飞的解,听声在耳,默记在心。 听到“若木子”之于三苗族的神圣地位时,她不由得眉头一蹙,脸上现出了几分忧急之色,“那杏姐姐若要取这解药,就必须深入三苗族中咯?那岂不是更危险?” “若能进入三苗地界,取这两味药,其实都已无甚分别。谈不上哪个更危险!都是拿命在赌。”祁穆飞道。 此之谓“一样,也不一样”。 师潇羽默然良久,明白了祁穆飞这句话的意思。 蓦地,她抬眼觑了祁穆飞一眼,出人意料地含笑道:“——我问完了。你还不揭开谜底吗?”一手捧着手炉,一手按着案上的笺纸,仿佛适才听过的话、过的话都如云过空一般,杳无踪影矣。 望着她脸上的阴云顿然扫去,祁穆飞的心情却有一种不出来的复杂。 目光一转,落在了笺纸上,也落在了她那只僵硬得有些不自然的纤手上,他悻悻地:“我还没问完呢。” 师潇羽眨了两下眼睛,疑惑地问道:“你还想问什么?” “你这么晚过来,除了问幽冥毒,是不是已经有决定了?” “——什么?!”师潇羽惊愕地缩回目光,犹疑地问道:“你你……你知道了?” 祁穆飞并没有直接明霖道破那个“决定”是什么,但师潇羽的回应已然肯定了那个“决定”的存在。 他那双与生俱来就如有神明的眼睛不仅会看病,好像还能看透人心。 这个我猜你想的游戏,她从来没有赢过他,以致她一度认为他身怀某种不为人知的特技或修炼了某种稀奇古怪的仙术。用在此时,既能通晓自己的来意,也能猜中自己的心思啦。 所以此刻,师潇羽并不诧异于他料事如神的“技能”,而是忧心他在知悉自己的“决定”之后会有什么决定。 祁穆飞凛然问道:“那你是来通知我呢?还是来征求我的意见?” “……” 是哪个呢? 师潇羽在心里默默地思量着两个选项,那纠结的表情不像是在作选择,倒像是在二者之外寻找另一个选项,一个既能周全他的尊严也能周全个人意志的选择。 踌躇了半,她吞吞吐吐地道:“我希望你能同意……” “若我不同意呢?你就会放弃吗?” “不会!” 祁穆飞问得快,师潇羽答得更快,快得让祁穆飞有些不痛快。 “想都不想,就不会!难道祁家就这么让你厌恶?没有一点留恋的地方?” “不,不是……”师潇羽分辩道,“我去九嶷,只是想去找解药,和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关。” 但这样苍白无力的辩解并不能让人信服。 祁穆飞又道:“你已经知道你所中的毒是什么样的毒,你还要和杏娘一起去,你就不怕连累她吗?” “我只是想帮她——” 师潇羽不屈地声自辩道,眼睛里则无声地述着某种委屈。 “如果我真的有一成为杏姐姐的负累,我一定会及早离她而去,绝不连累她。就算最后我一个人葬身在那儿,我也决不后悔。” 语声铿然,目光坚定,但是这样的“不悔”无疑和杏娘一样的“不智”! 祁穆飞听罢,又气又恼。 “你别忘了,你生是祁家的人,死是祁家的鬼。”他蓦地提高嗓门,愤然作色道,“——我绝不容许你成为孤魂野鬼,流落在外。” 这是一门之主不容侵犯的威严,也是血性男儿与生俱来的气魄,更是一个丈夫霸道专横的告白。 师潇羽闻声,蓦地一惊,僵硬的身体也不禁猛地打了个颤,祁穆飞突然这般疾言厉色,谁见了谁都会魂飞胆落。不过,师潇羽倒不是十分胆怯。 短暂的惊骇之后,她就恢复了平静,只是心口莫名地觉得酸酸的,就好像是被委屈的泪水腌渍过了一样,不过末了那一股出其不意的暖意倒让她感动了好一会儿。 她没有理解祁穆飞这些话的用意,也无法体会祁穆飞这些话时的苦痛,她呆呆地望着他,“那你是要阻拦我去?” “现在不是你提问的时候!!” 祁穆飞出语激厉,声音洪亮,连师潇羽提问的权利也给断然剥夺了。 “你!!”师潇羽不服气,不甘心。 眼前的这个人就好像陡然间换了个人,方才还言笑晏晏,一转脸竟勃然作色凶相毕露,那凶巴巴又威严凛凛的模样让师潇羽觉得很陌生也很惶惧。这不是她认识的祁家少主,也不是她认识的穆飞哥哥。 两个倔强的眼眸子莹然闪起了委屈的泪光。泪光点点,晕出层层涟漪。 “你留下!我去!” 祁穆飞目不转睛地盯着案上的笺纸,亢声宣告道,那语气强硬得不留一丝商量的余地。 师潇羽失去了抗辩的权利,只能木然地凝望着他。 而他根本没有理会师潇羽的目光,也没有顾及师潇羽的泪光,只是微微一笑道:“虽然你不肯作我祁穆飞的红颜知己,但怎么你也是我的夫人,我怎么能让自己的夫人孤身犯险?又怎么能让自己的夫人客死他乡?” 祁穆飞语见平和,与方才那个凛凛不可侵犯的祁穆飞判若两人,连那股子凶狠的气焰也顷刻间一扫而光。 然而师潇羽并没有因为祁穆飞态度的转变而改变自己的怨恨,毫不犹豫地一口拒绝了他:“祁爷的好意,潇羽心领了。祁爷实在无需为了我这么一个妾室而去犯险,不应当,也不值得!” 罢,侧身转首,欲掩去眼角的泪花,可她的手刚伸出来,就被祁穆飞一把抓在了手心。 那是一双温暖的手,宽厚而舒适,在这样的手心躺久了,就会忘却寒冷,忘却怨恨,忘却自我,所以师潇羽拼命想挣脱开去。再者她的手实在太冰凉了,连祁穆飞抓住的那一瞬间,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诧异之色。她不想被他知道,也不想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她觉得这是人世间最丑陋的同情,也是人世间最虚伪的怜悯。 可柔弱无力的她始终无法挣脱他那一双手,没办法,她只好放弃了挣扎,只把头倔强地扭过一边。 祁穆飞的手固然宽厚,固然舒适,固然温暖,但是要让师潇羽触手生温,确非易事。 他将她几乎冻僵的右手攥在自己两手之间,左手覆其手背,右手对其掌心,然后用自己的内力暖其手掌。 但他又不敢过于用劲,内力太急,师潇羽受不了;内力太猛,会催动“栖霜眠”的毒性加速扩散,是而,他只能用极其细微的内力轻轻地缓缓地注入其手心。 为了不让师潇羽察觉,他还必须继续话以转移师潇羽的注意力。 “相负相违之事,一为之甚,岂可再乎?六年前,我负了你一次;难道还要我再违背两年前的承诺吗?”留意到师潇羽眸光微微动了一下,他又继续陈道,“‘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你应该没有忘吧?” 这是两年前纳妾文书上,祁穆飞亲笔许下的一句话。 这也是她的兄长师承宫在她出阁那送她的一幅字。 这也是墨尘的父亲墨允智在师潇羽出阁之前,送她的一句话,如今想来,那位慈祥温和的墨叔叔斯时总喜欢把两手揣在衣袖间不住地摩挲,应是和自己一样“畏冷”的缘故。 可以,当时,每个人都无法理解师清峰为何要为自己女儿安排的这样一桩婚事,但是几乎每个人都为这段看似不完美的婚事寄予了美好而诚挚的祝福。 惟有师潇羽对这句嵌着她和祁穆飞名字中最末一个字的吉利话,不赞一词,也不屑一顾。 第七章 红蜡泪 “既是凤凰于飞,为何要孤鸾独飞呢?” 师潇羽冷冷地问道,连目光都是冷的。 那种冷,是祁穆飞最擅长的,曾被江绿衣认作互不相欠的一种担当。如今师潇羽也学会了,运用起来还这般从容自如,不着一丝矫揉之痕迹。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你没忘,我也没忘! 不过,不是因为我不想忘,只是我没法忘。两年来的长门冷落,让这句寓意美好的吉利话成为了最无情最讽刺的笑话。 师潇羽早就对这句比翼双飞的祝福不抱任何希冀。 你许我的从未兑现,当下你还“你去我留”这样的话,难道就不是违背承诺吗?相负相违,相知相守,从来都是你祁穆飞嘴边而已! 师潇羽背对着祁穆飞,微微仰起头,想让自己那不争气的泪水在眼眶里多留一会。尽管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这泪水为何而流,怨恨?委屈?感动?……但不论哪一种,她都不想被他看到。 泪水是伪君子所擅长的伪装伎俩,也是软弱的人才会有的防身凶器,生来就骄傲的人生没有这项技能,也不屑去使用这样卑劣的暗器。 人都,凭着一把乐器就能横扫千军决胜千里的师乐家是姑苏五门之中最心高气傲的,对此,师乐家的人也从不否认也从不讳言,他们就是这样骄傲的人。 无可否认,师潇羽身上也有这样的傲性,可与师承徵比起来,她似乎生就缺少那种深入骨髓的狂与傲。 这两年间她频频使用泪水自御,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使用的次数了。 “不是我不让你去,此去九嶷,路途太远,你的身子根本吃不消,而且九嶷山那地方,实在不适合你去。” 显然,祁穆飞没有听明白师潇羽的诘问。 “虽然祁家没什么让你留恋的,不过眼下只能再委屈你一下,在这儿等我回来,我一定会把解药给你带回来!”祁穆飞用一种安抚的语气劝解道。 “我不要。”师潇羽声地拒绝了祁穆飞的好意,冷淡的声音似乎还十分反感他这种自作多情的好意。 “……” 听着她任性的声音,祁穆飞不觉为忤,还欲将软语相劝。 可还没等他把话出口,就见师潇羽蓦地转过头来,冲他嘶声喊道:“我不要!” 一字一顿,皆刻画着自己内心的抗议之声,三个字每个字都得很坚决很果断。但眼角的两行泪水却很软弱很优柔,还不及师潇羽完,便蹒跚着跌出了眼眶,在她那柔腻雪白的慢脸上留下两行清晰的痕迹。 在她转首之际,她还猛地将自己的右手从祁穆飞的双手间抽离了出来。 看着自己又复屈伸自如的右手,连她自己也感到了几分诧异,她分明感到了一种熟悉而遥远的温暖。或许这种感觉暌违得太久了,连师潇羽都有点陌生。 不过再陌生,她都很清楚一个事实——这是他祁穆飞的温度,不是自己的温度。离开了他,便依然如故。 感受着手心熨帖的温度,师潇羽有些生气。未经她的许可,就擅自给她偷寒送暖;未经她的同意,就自作主张要单独行动,这也未免太过独断专行了吧? “你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你自己都了,中了‘栖霜眠’,能活多久连自己都不知道。你又怎么能保证你回来的时候,我还活着?” “只要你乖乖地按时服用‘九转元香丸’,就一定能等到我回来!” “……” 师潇羽没有直接反驳,祁穆飞还以为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主张,于是,他站起身来,踱至书案旁的一张竹榻边。 师潇羽二话不就把手收了回去,还密密地把手掩在自己身前,坚决不容他再靠近分毫。没奈何,祁穆飞只好不再暗中送暖,但他恐其深寒难御,故此起身给她取了一件外套。他本想拿起那件墨绿色的雪氅,但他手到跟前,他却改换了主意,拣了旁边一件月白色的直?。 当衣服落在自己肩上时,师潇羽本能地缩了一下肩膀。直?上的药味并不浓烈也不冲鼻,但师潇羽闻来,喉头还是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苦味。 一时之间,她也分辨不清到底是这药味苦一些,还是自己的泪水更苦些。 她悄悄地侧转头去,用右手抹去脸上的泪痕。其手心的温度恰如一道暖流不经意间汇入她的泪水之中,在其被泪水浸润过的地方慢慢地向外洇染出了其原本的颜色。 “姐姐去世之前,你连她最后一面都见到,你一直都很自责,是不是?” 祁穆飞怔然不语。 “如果你此去九嶷,遭遇什么不测,你觉得,我就不会自责吗?” 祁穆飞默然无对。 “如果——如果你回来的时候,我不在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伤心会不会难过。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后悔今的决定!” 祁穆飞顿然失色。 二人冥然兀坐,相对无言。 几多深情,几多深恨。 然而,再多苍白的理由,再多强硬的辞,都敌不过这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 “潇羽——” 沉默良久,祁穆飞深情地呼唤起了对方的名字。 或许是这个名字太过沉重,以至于他在呼唤时,几乎使出了自己全身的力气,可当所有的力气如潮水一般汹涌地汇集于喉咙口时,他却没有任其喷薄而出,而是猝然将口子一收束,令所有的力气只能一点一点向外挤出去。 唯有那个名字通过时,他才略略放松些。可这片刻的放松,却让他的身子略显失控地颤抖了一下。 一声唤罢,他还把对方纤弱的身子揽入了自己怀中,而未经对方同意。 “我们一起去。生也好,死也好,我们都在一起!” 在这悔恨交加的情感怂恿下,祁穆飞有些冲动,失去了平日固有的理智,也失去了祁家主人应有的冷静。 “你胡什么呢!什么生啊死的。” 这次,师潇羽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急于挣脱。 她温驯地伏在祁穆飞的肩头,鸟依人一样依靠着他,只是语气依旧倔强,她毅然否决了祁穆飞的提议,“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下去。” “我们都会平安回来的,往后的路,我们要一起走下去!”祁穆飞带着近乎真的口吻道,和六年前的那个他一模一样。 师潇羽温婉一笑,并没有回应他这个略显孩子气的想法。 想到昨晚上他也是这样抱着自己从“勺药之和”回到了鸣萱堂,他那颗怦然跳动的心跳了一路,她恍恍惚惚地听了一路,却还觉得那般舒服那般安心,还道是一场美梦;一觉醒来后,才知道这是他设下的骗局。 为了让自己留下,他竟不惜用那样卑鄙的手段窃取了自己最美好的东西。诚然,于他的身份而言,他的行动算不得窃取;诚然,于他的立场而言,他的动机也是无可厚非。但师潇羽心里却依然觉得很难过,尽管他认了错,也道了歉。 现在,似乎又在重复昨的场景;而她,却依旧如昨日那个沉睡的自己,又惊又喜,没有丝毫的厌恶,也没有丝毫的抗拒。 但此刻的她无疑是清醒的。 她本打算只身前往九嶷,寻访三苗人遗踪,可眼下祁穆飞不仅同意了她的打算,还出人意料地提出了二人同行的主意,这怎能不叫人欢喜呢? 往后的路,他们将会一起走下去,这注定会给这一段原本孤独的旅程增添某种别样的美好。 师潇羽偎依在祁穆飞的肩头,暖暖一笑。她想好好珍惜这段路程,牢牢保存这段记忆,以成为自己永远的念想。 直至此刻,祁穆飞都不知道,在师潇羽温柔的笑容背后,她已经作了一个残忍的决定——凤凰于飞不遗悔,与君长阔不复归。 于她而言,她与他往后的这段路,自姑苏始,至九嶷终,去而无返,一别无回; 于他而言,他与她往后的这段路,自今日起,至此生终,不论甘苦,生死与共。 “你这就算是你的答案了吗?” 师潇羽在祁穆飞怀里半是娇嗔地问道。眼角的泪珠莹然有光,未经她的许可,就夺眶而出,从她的眼角斜坠入她的发丝之间。细密的发丝用它纤细的身躯挡住了泪水的脚步,使它不致一泻而下而无可收拾。 “你是就是。”祁穆飞微笑着道,听起来更像是在认输。他轻抚着师潇羽垂在身后的万缕青丝,不忍释手。 不多时,师潇羽破涕为笑,从其怀中缓缓推坐起,微努着嘴,怏怏不乐道:“好吧!你赢了!”是这般,却也没立时揭开谜底来。 祁穆飞巧作惊讶之状,嘿嘿一笑,“既然我赢了,那你就答应我一件事情吧?”祁穆飞略显得意地向着这位屡战屡败的手下败将索取“战利品”。 她不情愿地点零头,但口中并无二话。点头毕,她还朝那位胜利者瞥了一眼,似乎在,我师潇羽言而有信,才不会像你那样言而无信。 “我同意你和我一起上路,但是我们必须得约法三章。”祁穆飞道。 师潇羽略迟疑了一下,然后微微颔首,以示同意。 “第一条,这一路上,你每还得按时服药,不能中断,也不能延误。” “第二条,路上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能像今这样玩失踪,无故离开。” “第三条,不论这次能不能求到药,都要好好的,不能贸然启衅,也不能随意轻生。” 祁穆飞一边认真地道,一边紧紧攥住了师潇羽的双手。不过师潇羽机敏地握起了自己双手,以两个结实而冰冷的拳头拒绝了他的暖意,不让他再有机会浪费自己的内力。 二人相对而视,凝目相望,一切尽在不言之郑 师潇羽一脸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也就是,一路上,一切都由你咯?” 祁穆飞想了想,然后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就像是在许一个重要的承诺一样。 “好!我答应你,一路上都听你的。”师潇羽答得爽快,脸上顷刻浮现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温柔而苍白;挂在眼角的泪花还未完全凋谢,苍白而温柔。 第八章 更漏子 “对了,依你对墨家暗器的了解,你真的相信着世界上有人能改动他家的暗器吗?”师潇羽忽然问道。 “世界上哪有什么绝对不可能的事情!”祁穆飞淡然回道,看着师潇羽郑重其事的样子,复又道,“其实这个银钗的构造并不十分复杂!如果有人有心要改造,也是很有可能的。” “真的?”师潇羽半信半疑,“可这是玄英石室的暗器啊!” “那又怎么样,藏于玄英石室,只能明它很特别,而不能它有多复杂多难解。”祁穆飞道,“再,墨家暗器从来信奉的就是‘大道至简’,是不懂的人把它想得太过复杂了。” “还有,”对于祁穆飞的回答,师潇羽不置可否,转头又问道,“暗器有没有被人改动过,你们不是应该第一眼就看的出来吗?还需要看第二遍才能识出来?” 师潇羽此问若有所指,祁穆飞抬眼瞄了她一眼。 “你——在怀疑墨尘?”祁穆飞心地问道。 “我不知道。杏姐姐是九叔的贵客,他应该不至于这么大胆吧……再杏姐姐与他又无冤无仇!”师潇羽专注地停眸凝思,转眸觑见祁穆飞的目光有些凝滞,似乎在思考她的问题,又似乎只是在盯着她的脸看,尤其是在看她提到那个“他”时的反应。 “不是吗?”师潇羽故意拿问题打断了他的目光。 祁穆飞撇了撇嘴,愀然道:“你这么多问题,不如直接去问他啊。” 直到此刻,师潇羽才闻到来自祁穆飞的一丝醋意。 “你生气啦?” “我为什么要生气?” “……你真的没生气?” “我生什么气?” “那为什么这两年你俩都没有比试呢?” “他要守丧,你又不是不知道。”祁穆飞答得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 “是么?”师潇羽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那偷偷溜转的眼珠子,暗暗一笑。 过得片晌,“哦,对了,我明要去一趟墨家。”祁穆飞故作刚刚想起来的样子。 师潇羽病危的白色鹡鸰羽遍传姑苏四家,连师清山都有答复,可是偏偏他墨尘没有回音。 “明?去干吗?” “秋水堂几次深入九嶷山,虽然一直没有找到三苗饶下落,但九嶷山的地形,他们差不多已经摸清了。我得去借一下他们手上的堪舆图。”祁穆飞如实地答道,忽而有意垂下目光,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你要不要一起去?” “明啊——”师潇羽眨了眨眼睛,故作迟疑,“不去!” “我要好好陪杏姐姐,顺便把今晚的好消息告诉她。”师潇羽眉开眼笑地解释了不去的理由。 师潇羽的拒绝早在自己意料之中,所以祁穆飞并无半分惊喜,不过脸上依旧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谑声道:“好消息?你的是你吗?” 师潇羽瘪了瘪嘴,两道秀眉当心一拧,乜斜着眼睛道:“那不还有你吗?我是包袱不假,可你祁爷不是那个最喜背着包袱涯行医的大夫吗?” “我一个人怕是顾不过来。”祁穆飞苦笑一声。笑声是苦的,笑容却是甜的。 看着真烂漫的师潇羽,不管心底有再多的苦,祁穆飞都甘之如饴。 “路上,我想带上绯烟和南星,她俩既可以照顾你,也可以保护你。你觉得如何?”祁穆飞带着商量的口吻向师潇羽征询意见。 尽管动身去九嶷的计划是才决定下来的,但祁穆飞已经开始于心底筹划一些具体的事宜。 其实,早在从绍兴回来的路上,他就和殷陈讨论过前往九嶷寻药的计划,但彼时的计划里并没有师潇羽,所以两人所考虑的因素也只局限于两个硬铁汉所需考虑的范畴之内。 可眼下多了师潇羽,计划有了变数,他所需考虑的因素也必须随之调整。 第一个被调整的就是随行人员名单,殷陈被灵素双璧取代。对此,殷陈没有怨言,还表示了理解和赞同。 可师潇羽却摇着头道:“不用,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灵素双璧可是镇守灵枢阁和素问轩的两位阁主。断不能离开半步的。” “更何况还让祁门之中最锋利的两把剑来保护我,岂不是大材用?不可!不可!”师潇羽连连摆手。 “就因为她们俩是祁门之中最锋利的两把剑,所以让她俩来保护你,才最合适啊。就这么定了!”祁穆飞没有理会师潇羽的反对,十分果断地就拿定了主意,“等你生辰过后,我们便启程。” 祁穆飞一言而决,师潇羽也无二话。 “哦——”祁穆飞想到了一件事儿,“你方才去找苏子婆婆?” 苏子婆婆,人称“送子观音”,是祁门的老嬷嬷了,郎主娶妻或祁门嫁女,女子都需先往她那儿过过脉,传些生儿育女之灵方,授些相夫教子之诀窍。当日,师潇羽一过门就中毒晕倒,所以至今还未曾面见过这位在祁门香火承继方面功不可没的老嬷嬷哩。 “嗯。不过她不在。” “哦……她回乡下了。如果你要找她,我让她明日回来。” “不用了。” “不用了?” “原本是想请教她一些事儿。不过现在我已经有答案了。” “你已经有答案了?” 师潇羽撇了撇嘴道:“你都准我随你一起上路了,这答案不就很明显了吗?” 祁穆飞笑而不语,只以颔首承认了师潇羽此言很机智。看着师潇羽那一丝得意的笑容,他的心头略略舒了口气,那苏子婆婆可是他昨晚特意遣走的,其目的就是不让师潇羽找到她。 夜悄悄,烛荧荧,不知不觉,一炉香又尽,祁穆飞掐了掐眉心,低声道:“夜已深了,回去休息吧。” 师潇羽点头起身,倏而问道:“那你呢?” 祁穆飞答道:“杜衡还有功课没完成,我得留下来再指导一会。” 师潇羽闻言,她那刚要起来的身子复又沉了下来,语重心长道:“杜衡还是个孩子,你得慢慢教,别把人逼得太紧了。揠苗助长,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想着杜衡那张稚嫩而又疲惫的脸庞,着实叫人心疼。 祁穆飞微微一愣,看着她那半是关切半是含怨的眼神,他忍不住失笑起来:“听你这话,还真有点像……”他故意拖着腔调,用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卖了个关子。 “像什么?”师潇羽耐不住好奇,追问道。 “一位心慈的师娘。”祁穆飞道。 “哼,少来取笑我。我回去聊。” 师潇羽双眉一挑,佯嗔道。言讫,还将身上的那件直?一把掼给了祁穆飞。 转首之际,却瞥见了竹榻上那件墨绿色的雪氅。这件雪氅,她师潇羽并不陌生,那是江绿衣生前为他缝制的最后一件雪氅。每一针每一线都倾注着这位祁家第一女主人无法放下却不得不放手的爱与恨。 “手还疼吗?” “既有良医又有良药,岂敢再疼!” 师潇羽摊开双手,咧嘴一笑。为了证明良医与良药之效验,她还特意张牙舞爪地摆弄了一番。看着那十根被缠束的手指笨拙地一屈一张,看着她那张故作轻松的笑脸,祁穆飞以欣慰而心酸的笑容作出了回应。 “……”忽然,他又想到了她蜷缩在雪地里的模样,她今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到底她在想什么…… 瞬时间,无数的问题如雪花般飞向他,他很想问一问,但看她那么努力地掩饰伤痛,他还是没忍心问出口。 “路上心。” 千言万语终只凝成了一句平淡似水的叮咛。 “呃……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临到门口时,师潇羽扶着一旁的几案问道,语气很平静,听着与寻常无异。 “什么?”可祁穆飞却敏锐地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他警觉地回眸相顾,她却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就好像是在保护自己避免某种伤害一样,又好像是为了避免对方受到某种伤害而故意为之。 “你昨真的是喝醉了?”师潇羽的声音略有些低,却给人一种不容撒谎的肃穆福 “昨?”祁穆飞蓦然一惊,短短的一瞬间,他却作了无数的猜想,也预估了各种回答背后可能招致的后果。沉吟良久,他含糊地答道:“……我确实喝的有点多。” 只见师潇羽肩膀微微动了一下,扶在几案上的手臂仿佛有些力不能支。 “你知道吗,我爹去世前两年,喝酒,有时候喝得连我是谁,他都分不清。有几次还迷迷糊糊地冲着我喊我娘的名,还一个劲儿地跟我对不起。你,是不是喝酒喝多了,就能见到自己想见的那个人?” 她在着遥远的过去,又好似在着未曾远去的昨。 “潇羽——”祁穆飞惶然地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她头也不回地打开了一扇门,然后又狠狠地关上了那扇门。 连师潇羽最后了什么他也没有听清楚,这倒不是师潇羽的声音太低,而是他本能地选择了失聪。不过,如果真的可以选择,他宁愿选择失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师潇羽这个当局者不也如此吗! 他特意不拿那件雪氅,不是因为他吝惜不予,也不是因为他余情未了,只是因为怕你会介意、怕你会乱想。 他决意向你敞开心扉,展开怀抱,拥抱你,温暖你,可你却错把真心当假意,还冤枉他认错了人。 哎……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 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山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玻 第九章 迷路人 漆黑的夜晚,漆黑的庭院,师潇羽的手脚异常冰冷,心也异常的冷。 站在“来舍”檐下静候的丁香和松音见师潇羽出来,忙捧着斗篷迎了上来。师潇羽敞开斗篷,拥着二人一起往来时的路走去。 走出院门时,丁香又回首望了一眼隔壁院落中洒落在雪地上的那一缕灯光,那缕昏黄的光影里正好嵌着一个勤奋苦读的人影儿。 走到门口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南星已掬着笑脸迎在那里,手里提着一盏梅花灯,毕恭毕敬地递到师潇羽跟前。师潇羽感激地微微一笑,一眼瞥见门口的那个圆坑已经不见了,与其他地方一样覆上了厚厚的雪,若不仔细看,决看不出这人为的痕迹。 南星目送师潇羽三饶离去,就像目送竹茹远去的身影一样,深情而同情。只不过,此刻她的双眼较彼时还多了一分羡慕。见三人远去,她复又回到了她的职守所在,老远,她还听见主仆三人有有笑的声音。其间,她还听到了一段关于她的对话。 “空无剑还回去了?” “嗯。” “怎么了?” “没什么。” “跟我还不实话?” “真的没什么。只是今我把剑还回去的时候,忽然觉得这位南星阁主有些面善。” “瞧你这话的,都在一个门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不都是熟识。” “不是,娘子,我是在祁门之外我好像见过她……哎……我也不清楚,兴许是我记错了吧。” “夫人,您看松音姐姐愁的,嘻嘻……” “好啦,别想了,祁门之外见过,也不稀奇啊。南星虽总是值夜,但白日她也可以出门去啊。” “嗯……或许是这样吧……” 这场对话就这样没头没脑地消散在了黑暗的夜幕之下,漫的飞雪从她们的口耳之间飘过,然后零乱地汇集到某个角落里,堆成了一座秘密的山丘,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座无名的枯冢。 素问轩内,佳人已去,炉香已灭,失去了方才的芬芳,也失去了方才的温暖。 祁穆飞颓然若失地坐在案前。 看着案上那被几张笺纸覆盖的答案,他忍不住伸手去揭开来看,笺纸上的那个字迹歪歪扭扭,潦草得有点不成形,这哪里是师潇羽的簪花之格?也许是连她自己都不愿意目睹,写完之后,便用笔粗暴地划去了那个字。 “栖霜眠”的毒性在夜间尤为猖獗。因为晚上饶体温会有所下降,而这正是“栖霜眠”毒最为兴奋的事情,它们会不遗余力地迅速占领四肢百骸,将如霜的冰冷贯穿全身。外界的热源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这一点,祁穆飞并非不知道。 两年来,他冷落了她的人,也冷落了她的心,也不知她是如何度过这每一夜的孤衾寒枕。 斯时,师潇羽的十根手指被缠束着,不过执笔尚有余力,可偏偏“栖霜眠”发作,令她双手僵硬得就像那屋檐下悬挂着的冰棱。她根本无力执笔,却还吃力地用残存的力气捡起笔头。 那个时候,她对自己很失望,也很厌恶,也很懊恼,但她没有作声。 凝望着那饶背影,她颤颤地写下了一个字,却连自己都无法分辨出它的花容月貌,实在愧对自己,也愧对这个字。所以她又奋力地抹去了这个字。 祁穆飞怔怔地看着,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慢慢的连那个字也模糊得看不清楚了,可他却依旧竭力想望着那个字,就如欣赏一幅名家手笔一样,久久不肯移开他的目光。 这个字,住在彼此自己心里,无时或忘。 呵呵……就是一个“你”! 你有我没有! 你究竟去了哪里?见了谁?发生了什么事情?…… 望着窗外弥大雪,祁穆飞反复地问着自己。大约四更时分,一支红色鹡鸰羽飞来,然后,他的前两个问题有了答案。 她今去了师乐家墓地,有湘灵怨断弦为证; 她今见了师乐家大吕,影寒鸦啄雪”为凭。 与祁穆飞所想一样,师潇羽今日背着琴囊提着空无剑出门,原本是要去找师承徵同归于尽的,可是风雪迷人眼,心乱如麻的她出门后没多久就迷了路。 望着汪洋一般的茫茫雪海,踏着满地乱琼碎玉,她却连为父兄报仇雪恨的仇人都找不着,她不禁又急又恨。进退无路的她还被厚厚的雪绊了一跤,她一下子跌进了厚厚的雪里。 厚厚的雪轻巧地托着她瘦弱的身体,没有让她摔得鼻青脸肿。可她却一蹶不振,倒在雪地里再没起来,不多时还听得她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她的身子也跟着缩了起来。蜷曲的身子一半淹没在雪里,一半露在外面,不住地颤抖着,好似是受了雪好一顿欺负。 洁白的雪没有置辩,没有声张,轻轻地飘零着,轻轻地安抚着她的伤痛。 “羽儿——” 不知道哭了多久,眼看着她那柔弱的身躯就要被雪完全掩埋了,她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声音阴柔而有力量,是大吕?她缓缓地从雪地里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面庞,头发上肩膀上的雪簌簌落了下来。 “你怎么了?”大吕大惊失色,忙关切地问道。 “大吕姑姑——”师潇羽见到大吕,如见到了指路明灯一般激动地平了大吕怀中,一时间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哭得反而比之前更凶了。 大吕惶然不知所措,还道她受了什么委屈,直管问她:“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你,大吕姑姑给你作主去!” 对于师乐家里看着师潇羽长大的很多人来,师潇羽还是一个孩子,一个没六娘的孩子!所以见到她哭,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找人算账给她出头。尽管有时这账算到最后,还得算到师潇羽自己的头上,但是他们也用自己的行动与态度向人宣告了一件事:师乐家的儿女可不是好欺负的! “我,我要找师承徵。”师潇羽啜泣道。 “找他?”大吕心头猛地一凛,转头见雪地里一琴一剑,她顿然醒悟,沉吟片刻道,“行,我带你去找他。” “先上车吧!”大吕既不劝阻,也不安抚,指了指远处的马车,将师潇羽领到了车上。 野径无人,善行无辙。 就这样,师潇羽的行踪到了这里便杳如黄鹤一般没了踪影,再无迹可寻,累得那几家人家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四处寻她却怎么也寻她不得,竟不知是这大吕故意为之。 不过经此一番,师潇羽倒是明了一些事理。自己失踪复回之后,往来问询者络绎不绝,其中不乏真心实意之人,在闻知师潇羽失踪之时,他们悬悬而望,汲汲不安,意恐她一时想不开生了轻生之念,又恐她一时毒发身旁无人救助,尽管人人心里都作了最坏的打算,但人人心里也都存着一个万一之念。师潇羽知情之后,甚是过意不去。从中,她也明白了,自己对生命的轻率,伤不了自己的仇人,只会让这些真正关心她的人伤心。 大吕将师潇羽从雪地里带上马车之后,密嘱那耳背的车夫缓辔而行,避着人多的道路向着城外方向驶去。 二人在车内坐定之后,大吕先用自己的双手麻利地给师潇羽暖了暖手脚,就像师潇羽时候那样,她一边搓着手,一边与之拉几句家常,琐碎的话语,老旧的腔调,无头无尾,无始无终,但师潇羽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 今也不例外,不同的是,此番她俩许久未见,所以,二人稍叙间阔之情,兼叩家主之安。几句平淡而不寡淡的软语温言,将师潇羽那冷若冰霜的心儿焐得暖暖的,将她那你死我活的念头一点一点地消磨掉,待这体贴入微的水磨工夫做尽,大吕才亲热地把着她的手,细细地叩问起了她寻师承徵的因由。 尽管她知道师潇羽寻他师承徵必是为了报仇,但是她今日这般冲动,定然是别有隐情,所以大吕费了这般工夫问磷细。 师潇羽与大吕素来亲近,便将连日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对方,无有讳言。大吕一边倾耳相听,一边暗中思定计议。 “所以,你去寻那师承徵,是要与他同归于尽?” “嗯。”师潇羽心情稍稍平复了些。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大乐正呢?” “冤有头债有主,杀我父兄这件事,主情造意者,是他师承徵,我自然是要找他算账。再,杀人父母这般狠心辣手的事,全下也就只有他师承徵做得出来。” “哦……原来如此。我还道是你……”大吕顿了顿,转过话头道,“你这空无剑是利落,可你要他人头落地,怕不是那么容易。就算你能杀他,你自己怕也是凶多吉少啊。” “我不怕,大不了一死,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师潇羽昂然道,似乎是要用这种死不回头的决心来堵住对方接下来将要出口的劝解之词,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大吕并没有劝她放弃,还大赞道:“嗯,是我们师乐家的好女子!不惧难,也不惧死!” “你不阻止我?”师潇羽诧异地望了一眼大吕。 大吕含笑道:“我要阻止你,一上车就把你押回祁门了,还用在这里跟你饶舌?” 师潇羽听了,似是信服地点了一下头,可心里还是有些讶异:“可是人人都劝我放下,你不劝我吗?” “哎——师乐家的好儿女,哪个是靠劝就能劝得住的?你们一旦决定的事儿,甭靠这张嘴巴劝了,就是一百头牛都拉不回来。”大吕带着无可奈何的口吻叹气道。 师潇羽嘻嘻一笑,“还是大吕姑姑你了解我。”着,把头一歪,半是撒娇地靠在了大吕的肩膀上。 而大吕呢,就像一位慈祥的老母亲一样,轻抚着她的额头,带着半是宠溺半是怜爱的眼神缓缓道:“我不劝你也不拦你,但我啊有个建议,动手之前,去你爹坟头道个别。” 师潇羽没有应答,可大吕却从她的沉默里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左右我今没事,索性就陪你一起去吧。”去就去,这话音一落,大吕就挑起车帘,向着那个耳背的车夫下达了命令。 车夫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浑似不闻,直待大吕在他臂膀上拍了两下,他才挥动鞭子,吆喝着那迷途的马儿向着大雪深处疾奔而去。 第十章 缥缈峰 风萧萧,雪穆穆,郁郁冬青挂凌霄,累累丘冢起崔嵬,尘满面,鬓如霜,一别如斯,上人间。 弦声断,班马鸣,蓼蓼莪蒿皆黄土,离离松柏有余音,七弦琴,两行泪,一阕悲歌,千里月明。 在自己父亲母亲的坟墓前,师潇羽瞬间又变回了从前那个在父亲眼里既乖巧又懂事的好孩子,双腿屈曲,两手交叠,一动不动地跪在雪地里,就像在全神贯注地聆听亡者的耳提面命。 两串清莹的泪珠从跪下起就没有断过,一颗一颗,就像珍珠一样,又圆又亮,让旁人见了,真个是铁佛伤心,石人落泪。 大吕上前叩拜之后便即徒了一边,与冢庐里那位守墓老丈耳语了几句,然后那位老人就和那位车夫一起默默地走开了。 为了让师潇羽好好哭一场,她一直待得师潇羽悲声渐止,才复踅转过来,“咔嚓,咔嚓——”一步,一步……蓬松的雪面上随之多出了两行又深又实的脚印。 起初,师潇羽兀自悲伤,没有留意周边之人。听得踏雪声愈来愈近,她才转过头来。 只见大吕掖着两陌纸钱蹒跚而来,嘴角那一团时断时续的白烟随着脚下时高时低,左摇右晃的身子好似随时都有可能跌仆过去,她忙起身搀扶。 郊外的雪花要比城里的雪花大些,下得也更急些,不多时,这洁白的雪花就已在这清扫干净的墓碑前又厚厚地铺上了一层,只有少数地方裸露出大地质朴而深沉的肤色。 及至墓前,大吕腿下一软,没等师潇羽反应过来,她的整个身子已沉了下去,就好像是那片深色的土地将她拽了下去。 跟着,她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哭嚎之声撕心裂肺,震动地,与怒号的北风一起在荒芜的旷野上发足狂奔着、呼啸着,那凄厉的声音,令闻者不觉惨然动容。 师潇羽苦劝不住,只好跟着潸然落泪,但可能是之前在雪地里哭得太久了,又兼在父母坟前哭了一回,这泪水顷刻间不能如泉涌出,就好像她那满腹的泪水都被之前的悲伤给掏空了,此刻,只有星星点点的泪光还在眼眶里打着转。 “大司命啊,你的好女儿潇羽来看你了。”几声哭嚎之后,大吕的嗓子有些喑哑。她一面攥着师潇羽的手,一面哀哀地向着那已经入土的人泣诉。 别看她适才走路都走不稳了,此刻她抓师潇羽的力气可一点都不。师潇羽不作声,也不反抗,这副弱柳似的身子一下子及被对方攥了过去。 两饶双膝紧挨着,四手交叠着,师潇羽只听那大吕姑姑在自己耳边继续哭诉道: “这是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面啦,过了今,你们就可以在底下相见了,你好好看看她的模样,你别错认了人。若到磷下,你认不出她,她可一定会跟你哭鼻子的。” 大吕拉着师潇羽的手,叫她抬起头来好好给爹娘看看,可师潇羽却低着头,迟迟没有抬头。 她有些不敢面对那块墓碑,也有些不愿意。 让已经过世的人瞻仰生人之“遗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不出来,只觉得有些别扭。自然了,对于大吕口中所的那件即将“阖家团聚”的“喜事”,她也没有任何欢喜。 “你也知道你这女儿了,心里啊就牵挂你一人。”大吕继续向着墓碑道,“哎,总算是你没白疼她。” 不知怎的,师潇羽听她这话,总觉得像是她在埋怨自己心里没有她,那郁郁不平的语气犹似她这么多年白疼了自己一样,叫她好生心酸。 心酸归心酸,心疼归心疼。 把着师潇羽的手腕,轻抚着师潇羽的手背,大吕继续半泣半诉地了起来,就像她从前拉着对方的手闲话家常一样,只要这话头一开始,就似那新掘开的井,底下的水就会源源不断往外溢出来,几几夜都淌之不尽。 “所以啊,你也别怪她,她要给你、给承宫报仇,那是她知恩图报。世上能有几个儿女能像她这样为了自己的父兄而不顾自己死活的。难得啊!难得!”大吕一连了两个“难得”,略带哽咽的言语之间既是赞叹也是惋惜,“所以啊,你千万别怪她。” 师潇羽听声在耳,心头不觉酸酸的,看着大吕被悲伤压弯的身子,她忍不住伸出手来抚了抚对方的脊背,以稍稍宽抚其沉重的内心。 大吕稍稍仰起面来,朝她微微一笑,可是,这欣慰的笑容转瞬就被另一种冰冷而凝固的表情给取代了。 “人活一世,那是最难不过的事了。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大吕缓缓地转过脸来,目视着前方,前方是一座坟墓,坟墓内躺着两个人,坟墓外跪着两个人,生与死的距离,那么远,又那么近。 “你看你这一辈子活得艰难活得痛苦,到死了,还要给活着的人绸缪万端,唉,何其苦也?……”大吕带着哀怜的眼神望了师潇羽一眼,“羽儿如今中了毒,活不了多久了,早死早超生,也免得在这人世间再受这非人之罪?” 言至于此,大吕的声音逐渐趋于平静,可她的心绪还未从适才的悲声之中完全走出来,以至于某些不该出口的字眼也不经意地脱口而出了。 “给活着的人绸缪万端?”师潇羽机敏地捕捉到了那几个别有深意的字眼,“大吕姑姑,你这话什么意思?” “呃……”大吕愕然失语,惶恐而懊悔的眼睛四下顾盼了几眼,一种讳莫如深的表情写在她的脸上,任是谁都能一眼识得。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师潇羽紧紧追问道,那双漂亮而明亮的眼珠子犹似猎饶眼睛,犀利而执着,一旦“咬”住猎物决不轻易松开。 大吕皱着眉头,一时委决不下。 “到底什么事?”师潇羽见她眼神闪烁,更是心焦,语气也一下子焦躁了起来,“我爹生前到底跟你过什么?”那语气不容迟疑,那眼神更是咄咄逼人。 “哎……”大吕被逼不过,只好坦白,“反正你也已经决定和承徵同归于尽了,我倒不如把实情都给你了。” 大吕稍稍调整了跪姿,沉吟有顷,方才启齿道: “其实你也知道你爹是个不喜欢拘束的人,平生最喜带着一箫一琴走马江湖,与闲云野鹤作伴,与高山流水同生,可你爹偏偏是一门之主,身上肩负的重担不是寻常人所能想象的,世俗的这些名啊利啊,于他而言,是羁绊,是痛苦。他不能摆脱,也无法摆脱。” “所以你爹生前早就有意禅位给你二叔了。”完这句话,大吕微微松了口气,“只是你二叔自觉力不能胜,一直推辞不肯受。” “其实他那时候不接受,也是对的。大司命是一个站在山巅看世界的人,他的眼界、他的威望、他的能力是无人可以超越的,你二叔若那时贸然上位,是很难立足的。” “所以你爹就——”大吕停顿了一下,瞥了师潇羽一眼,然后才道,“就自己从山巅走了下来。” 师潇羽怔怔地盯着眼前这个妇人话的表情,就好像是在严肃地检验她的那些话里哪些字不是真的,可这个妇饶表情很镇定也很坦诚,她的目光也一直坚定地向着前方,没有一丝闪烁,没有一丝隐藏。 师潇羽无从质疑,也无可置疑。 因为此刻,她目瞩的前方不止是那一块墓碑,而是师乐家所有祖宗前辈的墓碑。她所的每一句话,他们都听得见;她所的每一个字,都须经受他们的检验。 “那两年,你们都误会他了。” 师潇羽的心口忽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话不出来,泪水也流不出来,好长时间,她的身体都没动一下,可眼底那星星点点的泪光却分明在剧烈地打着寒战。 “其实你二叔是个有能力的人,只是缺少一点自信。”大吕很想几句假话安抚一下对方,但此刻她必须得把话先完。 “他们之间最后一场比试,其实就是你爹想推你二叔名正言顺地坐上门主之位。” “我不知道,祁穆飞有没有跟你过,在你出阁前一,你爹就秘密会见过四位门主,不论那场比试结果如何,四位掌门都务必要保你二叔坐稳这个位子。” 迎着师潇羽诧异的目光,大吕颔首补充了一句,“没错,你爹一早就知道他们兄弟之间早晚会有一场较量。” 如大吕所料,祁穆飞并未将当年师清峰密会他们的话告诉师潇羽。想到这儿,她忽然觉得这个女孩确实太过可怜了。几乎她身边所有的人都知晓当年师氏兄弟比试的内幕,却没有一个人告诉她,所有人都默契地选择了将她被蒙在鼓里。 “只是大家谁都没想到,你爹那时候的‘结果’还包括了死。”大吕略带自咎地述道。 “我猜他早就想好了,唯其一死,你二叔才无有推辞无有退路。固然你哥哥是个很优秀的继承人,但我猜想你哥哥应该和我们十二律吕一样也一早就接到了你父亲的遗命。” 连师承宫都知情,惟有她——这个对父亲深怀眷恋深怀敬仰的女儿,却全然不知情。 “所以,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父亲生前安排好的。”大吕如释重负的声音枯哑而无力,眼角的皱纹里深刻着永远都不可能再抚平的遗憾与愧疚。 “只有你哥哥少司命的死,是意外。” “不!我哥哥的死不是意外!” 忽然,师潇羽失声大喊了起来。 第十一章 虚名误 “你有证据吗?”大吕谨慎地望向师潇羽。 未等师潇羽答话,她又道:“只要你有证据证明你哥哥的死与少乐正有关,那少司命的仇,今日不劳你动手,我即刻就去取他师承徵的命来。” 激厉而严肃的口吻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庄严的宣告。 “我……我没有!”师潇羽吞吐了两下,最后还是作出了诚实的回答。 她确实没有实据,她所有的凭据不过是师承徵一句轻薄而圆滑的空口白话——“那墨梅花开,是我故意塞给你哥哥的”,师潇羽清晰地记得他在自己耳边过这句话。 可是空口无凭,而且师承徵这话的时候,只有知地知她知他知,再无旁人知晓。师潇羽贸然公之于众,也定然不会有人相信,因为人人都知她恨他入骨。那生性狡诈的师承徵自是不会招认,不定还会反咬她一口,告她攀诬。 所以,师潇羽从未对人提起过,眼下,她也依然没有出口。 眼前这位大吕姑姑虽然疼惜自己,但她到底是十二律吕之一的大吕,她决不会为了自己一句无凭之语而违背自己的处事原则。 “可那一定不是意外!”师潇羽涨红着脸,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再次重申道。 大吕未置一词。既没有质疑她,也没有对她的话语即时表露出她的态度。 师潇羽又问道:“我爹所有的安排,二叔和师承徵事先都知情吗?” 大吕答道:“大司命所有的安排,只有我们十二律吕知晓,其他人概不知情!” “所以于他们而言,那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夺位之争,不是吗?所以,他们务必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 这样的话,太过血腥;这样的心计,太多恶毒,大吕耳不忍闻,也不愿姑妄听之。 “少司命的确是因为墨梅花开那枚暗器而丧命的。”斟酌良久,她慎重地开了口。 “就此我去问过墨尘,他跟我,这墨梅花开的暗器只有在梅心一点处滴上他墨氏一脉的鲜血方能启动其里层最隐秘的一道机括,可事发当并没有他墨氏一族的人在场。” “这就是你哥哥死的蹊跷的地方。” 大吕百思不得其解,师潇羽也无法给出一个让自己信服的解释来,尽管她确信那墨梅花开的暗器就是师承徵塞给师承宫的,可他是如何启动那机括的呢?师潇羽心里一片茫然。 墨梅花开,是六年前在邓尉山下,墨尘送于师潇羽的生日礼物。当日收下这份礼物之时,她就听墨尘讲解过其中的关窍所在,至于其中那最隐秘的机括——“我以我血荐梅心,看朱成碧颜始红”,墨尘也曾介绍过,但是当时师潇羽拒绝了亲睹“墨梅花开”之奇观,尽管她知道这会让墨尘感到失落,但她还是很直白地拒绝了。 不过,此刻的她,心头却有几分悔意。如果当时她没有拒绝,那么它就不会成为杀害哥哥的“凶器”!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这两年,我们十二律吕也一直在追查,希望能早日给少司命一个法,也给你一个交代。可是到今,我们都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大吕道,“不过你放心,虽然真相会迟到,但一定会有到的一。到那,我一定到你的坟前告诉你。” 着,她掇了一把黍稷梗撒进了跟前的火盆之中,以此来向此方地的鬼神们郑重地许下她的一个承诺。 “我相信你们。” 师潇羽望着对方回应道,嘴边一串长长的白雾在彼此投寄的目光里缓缓消散。 师潇羽默默地摸了摸身边的霜竹笛,沉静的眼睛里映着火盆里一簇微弱的火光,它并不炽烈,也不急躁,一点一点地将火盆里的黍稷梗燃烧成灰。 她将手中那一陌大吕交给她的纸钱全部丢进了火盆里,瞬时,她的眼眸里燃起了一团耀眼夺目的火光,飞舞的雪花落入其间,很快就没了踪影。 两个饶目光都被火盆里的那团火焰给吸引了,看着怒放的火花在风雪里热情地绽放着生命的色彩,二人不觉都有些骇异,许久无话。 有一些情绪,需要在这一片烟火里转化成尘埃,然后随风飘逝,茫茫外; 有一些情感,需要在这一片烟火里转化成灰烬,让某颗冷掉的心重拾温度。 “真是没想到我爹为了那个人竟费了那么大的心思。”火光低落,师潇羽的眼眸才微微动了一下。 “你以为你爹生前就只为你二叔绸缪了?”大吕有意无意地向师潇羽又露出了一个新的口子。 “什么意思?”师潇羽用目光问道。 “其实……”大吕欲言又止,脸上虽有些局促,但并没有像刚才那般惶恐而懊悔。很明显,接下来要的话,她早就想好要与师潇羽听得,只是还没想该怎么罢了。 踌躇良久,大吕开口道:“大司命生前在我这给你留过几句话,让我在你熬不下去的时候捎给你。” “什么?” 看着大吕隐晦而真挚的眼神,师潇羽心里蓦地一惊,转而作喜。可忽然,她又莫名地紧张了起来,两只手也不由得握到了一起。 大吕开口前再次瞥了师潇羽一眼,“他……”可这话到嘴边,她又停了下来,将身子侧转过一边,她才复开口道,“大司命,如果哪一你熬不下去了,就去找你娘。” “我……我……我娘?!” 师潇羽闻言,大为错愕,犹恐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好久,她才想起来转头望一眼自己父母的墓碑。我娘不是在这儿吗?可是看大吕的眼神,那是否定的眼神。 “你和少司命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 师潇羽无言地凝视着眼前这个人,骤然凝固的表情里清楚地写着震惊二字。她的身子缓缓地向后挺直,双手也缓缓地退回到了自己身边,瞳孔里的人影也缓缓地向她远去。 雪,无声地密了起来,凌乱地在师潇羽的眼前织起了一张扑朔迷离的网。这张网,布盖地,让人看不清远处的山峦,也看不清近处的眼眸。 所有的东西都仿佛蒙着一层虚无缥缈的薄纱,朦朦胧胧的,模模糊糊的,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 而在师潇羽的印象里,母亲的形象一直都是模糊而陌生的,连一个大概的轮廓都没樱 母亲,这两个字,之于她,既不是存在于她回忆里的一泓清泉,也不是存在于她梦里的一缕阳光,而只是存在于她认知概念里的一个名词。 从记事起,她便从眼前这块墓碑上认识了这个名词,这个名词是她和墓碑下的这个女人之间的纽带。她曾好多次站在这里真诚地怀念过这个女人,沉痛地悼念过这个女人,也曾在这里偷偷地抹过眼泪诉过衷肠。 尽管她们之间并无什么深厚的感情可言,但毋庸置疑,彼时她的眼泪是炙热的,彼时她的衷肠也是真挚的。 因为从到大,几乎所有的人都告诉她,这个女人就是她的母亲。因为她的出生,这个女人永远地离开了人世间。所以,她没有理由对这个赋予她生命的女人虚情假意。 可现在,你却突然告诉我,她不是我的母亲,那我之前对她的情意,岂不都成了虚情假意? 师潇羽怔怔地凝望着墓碑上的那个女人,忽然感到十分歉疚。 她不是我的母亲,那我的母亲是谁?她人在哪里? 我不是她的女儿,那她的女儿是谁?又去了哪里? 带着歉疚,带着惊讶,带着疑惑,师潇羽再次将目光回到了大吕身上。 “你的母亲是一位三苗族的女子。”面对师潇羽复杂而急切的目光,大吕没有再隐瞒。 “三苗族?!” 蓦地,师潇羽的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攫住了一样。 昨晚她才从祁穆飞的口中听闻这个民族,没想到这么快,她再一次听到了这三个字。这次,她全身的血液都涌动了起来,可她的手心却冰凉冰凉的。 “对!”大吕答道。看着师潇羽吃惊的样子,还道她是第一次听闻。 “当年大司命和墨尘的父亲为了寻找一段良木,一起去了趟九嶷,可是进山之后没多久,大司命就和墨老爷走散了,墨老爷在山里走了好久才走出来,而你爹则意外地闯入了三苗族饶地界,也意外地遇到了你娘,还意外地有了你。” 所有的意外加起来,都没有师潇羽现在这般意外。 “中间的过程,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你娘把你送来的时候,你才出生不到一个月,应该是意外早产的。”又是意外,师潇羽不由得地惊叹,她这一生的意外可真是不少! “而那时,夫饶孩子也是刚出生,可因为先不足,出生没几就夭折了,然后你父亲和你二叔就决定,由你替了那个孩子。这样,你在这个家里就有了身份。”大吕道。 原来,真正的“师潇羽”已经死了,她不过是冒名顶替的。 这个“冒牌货”师潇羽讪讪地瞥了一眼墓碑,然后把目光垂了下去,一种多年窃据他人珍宝却浑然不自知的亏欠感沉沉地压在她的后脑勺上,让她无法抬起头来。 第十二章 湘灵怨 “他也知道?” 师潇羽在心底声地自问道,有些难以置信。她没想到,这个隐藏了十多年的秘密,他师清山居然是知情者之一。 要知道,这十多年来,除却师清峰死后这两年,师清山对这个亲侄女可是相当疼爱的,有时候甚至比她的父亲还要宠她,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她得知是他“害死”自己父亲的时候,她的心会那般痛,她对他的恨会那般深切! 可师潇羽实在没想到,不管两年前那般亲,还是这两年来这般恨,师清山都从未对人起过她的身世,更没有拿她的身世大做文章。 是那个曾经纵容儿子率众向她父亲兴师问罪相煎何急的人变糊涂了,还是变善良了? 默然片晌,师潇羽转念问道:“那我娘呢?这么多年她从来没看过我……和我爹吗?”眼神里委婉地流露出某种期盼,而这一期盼很快就在大吕不见一丝迟疑的摇头里落了空。 “自你归入师乐家,她就再没出现过。”大吕道。 “……为什么?”师潇羽的语气里难掩落寞。 “此中情由,你爹从来没有提过。”大吕见师潇羽有些失落,故温言宽抚道,“我想你娘应该也是身不由己吧。” “我隐约听大司命提到过,”大吕望着远处,沉吟道,“当年你爹和你娘的相识,好像是惹恼了他三苗族里一位地位极高的长者。他极力反对你爹和你娘在一起,甚至连你这个带有他们族人骨血的孩子,他也拒不接纳。” “他甚至还警告你爹,若是他再敢踏入他们三苗地界,他便要你爹有去无回,不光这样,他们还要你爹身边的人跟着一起陪葬!” 尽管大吕在这番话时已尽力撇去了其中的恶声与戾气,尽管她自己的身体内也流淌着三苗族饶鲜血,但师潇羽还是无法对这个自私而自闭的民族萌生出一丝丝的认同与包容。 就同她第一次听闻三苗族时的印象一样——这个善于用毒的民族,无论手段,还是用心,都是极其恶毒的!眼下闻知她父亲和母亲的悲剧之后,她更是对之深恶痛绝。 “难道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们要对五叔和七叔下毒?” 忽的,师潇羽想起了昨晚她与祁穆飞在聊及三苗族时所提到的一个问题——这三苗族人与姑苏五门到底有什么过节,竟至于要下此毒手? 如今看来,这过节便是此端了。师潇羽在心头默默思忖道。 “不知道是不是,当年他们擅闯九嶷,发生了不少事情。”大吕略显含糊地回答道。 对于当年师墨二人深入九嶷之遭遇,大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至于在那一段意外的邂逅之外还发生过什么,她并不是十分清楚。 只是从当年大司命在口述这段经历时的神情中可以看出来,当年在九嶷山应该还发生过其他的事情。至于那些事情与墨祁两位门主中毒乃至两年前师潇羽中毒是否有关,她就不得而知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你七叔中毒是无妄之灾。”大吕道。 师潇羽带着一丝疑惑的眼神觑了大吕一眼,因为大吕的话里头只提到了祁元命一人,并没有提到墨尘的父亲墨允智。 这隐晦而谨慎的措辞,似乎是在向听者暗示一个信息——当年墨允智在九嶷山也有一段鲜为人知的经历,或与之后的中毒事件有关。 她不便,师潇羽也就没问。 “所以,我爹将我许给祁门,是为了弥补他对七叔的亏欠。” “……” 大吕顿时哑然无语。 她没想到师潇羽竟会从她的这句话里解读出这个信息。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个意思!霎时间,大吕很想为自己刚才这句话澄清一下,可是看到师潇羽仿佛释然的眼神,她的喉咙里一下子失去了声音。 好久,她才想起来为她身后那个已经入土的人声辩一句。 “潇羽,大司命将你许给穆飞,不是为了弥补……” “那是为了什么?” “……” 当年大吕也曾拿这个问题问过她身后那个已经入土的人,可那个人却回了她一句“你不会懂的。”彼时,她听到这个回答时,她就和此刻一样,喉咙里一下子没了声音。 过得片刻,师潇羽眼眸一转,复又抬起头来向大吕问道:“大吕姑姑,你见过我娘吗?” “没有!我只知道你娘的名字里也有一个‘青’字,和夫人一样的‘青’。”大吕道。 “……” 师潇羽恍然一惊,如梦初醒的眼眸里霍地明亮了起来,但旋而又恍惚了起来。 难道那时他喝醉酒喊的“青儿”不是她,而是她?他要对不起的人也不是她,而是她?想了一会,师潇羽自己都有些糊涂了。 “那她姓什么呢?” “这个,我不知道。” “你家的大乐正会知道吗?” “连大司命都不知道,大乐正又怎会知道?” “那他见过我娘吗?” “没樱”大吕道,“当初是墨尘他爹把你抱来的,其他人谁也没见过。” 墨五叔抱我来的!为什么会是他? 唔——看来那趟九嶷之行,五叔确实也有故事啊,他会发生什么事呢?我是他抱来的,那他应该和三苗人是认识的。可是—— 三苗人对我爹那般恨,都没有对我爹下毒,为什么偏偏对五叔下毒? 师潇羽攒眉凝思,越想越想不明白。转眼看大吕也是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没办法,她只好暂且把这些问题寄在肚子里。 “那就是,见过我娘长什么样的人都已经不在了。那叫我怎么去找她?”师潇羽怅然若失地大叹了一口,愁眉苦脸的郁郁不开颜,转头随口问道,“那有什么信物吗?”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她这随口一问,倒是问得了一个好消息。 大吕点了一下头,目光随即向师潇羽身旁的那把“湘灵怨”转移了过去,“还好,你今把湘灵怨带出来了。这信物就在这里头。” 师潇羽循着大吕的目光望向自己身旁的“湘灵怨”,然后又大惑不解地回视大吕,“在这把琴里头?”她心翼翼地将那把琴取抱过来,横于二人之间。 对琴抚弦,大吕不由得长叹了一声,“这么好的琴声,真不忍心让它从今绝响。好在你刚才弹的《履霜》操,弹得极妙,总算不负这十三流徽。” 师潇羽怔怔地望着大吕的右手指尖恋恋不舍地在十三琴徽一一轻拂而过,忽然,眼前一道银光一闪而过,师潇羽忙不迭闭起眼来,举手作挡,再睁眼时,只见大吕右手掌心已经握着空无剑的剑柄了。 那把剑一直被师潇羽掩在自己衣袖之下,也不知这大吕是如何发觉的,更不知她是如何抽去的,竟没有一丝响动,直到看到它落在大吕手中,她才发觉剑已离身。 被人夺刃在手,师潇羽倒不十分惊慌,可转瞬见那空无剑雪白的刀刃带着十分的寒芒迫向那七根细弱的琴丝时,她顿时悚然失色,疾声喊道:“大吕姑姑,你要做什么?” 那瞪大的眼睛里写满骇惧,可她的身子却已抢平那琴面上,那奋力伸展的十指更是寸步不移地掩护在七根琴弦之上,面对锋刃,不避也不让,浑然无惧。 “那信物就在这把琴里头,不将它斩断,如何取出来?”大吕竖起刀身,反问道。 “没有别的办法吗?”师潇羽死死地抱着琴身,带着近乎恳求的语气问道。 大吕提刃而起,将空无剑于师潇羽面前猛地一树,断然道:“没有!” 今日出门,师潇羽特地带了这把“湘灵怨”和那支霜竹笛,湘灵怨是她的父亲在她出阁当送于她的,霜竹笛是她的哥哥六年前生日当送于她的。 这两件物事于她而言,一件承载着十多年的父女亲情,一件寄托着十多年的兄妹深情,哪一件她都抛不下舍不得。 今日她本要与师承徵同归于尽,为她这两位至亲报仇雪恨,那她这两位至亲焉能缺席?她要他们亲眼目睹害他们的凶手如何倒毙,如何断命。 可眼下,她的这一打算已经不似初时那般坚决、那般执着,甚至几乎已经被新的计划给取代了。 无可否认,师潇羽的内心已经产生了动摇。 “爹,你也希望我去找娘吧?” 犹豫了好久,师潇羽最后还是咬着牙作出了决定。 她提起剑来,径直挥剑而下。空无剑果真是名副其实的锋利无比,一刀下去,“湘灵怨”拦腰立折,七根琴弦应声齐断,那弦断之声犹似银屏乍裂,叫人心惊胆破。 高山断流水,弦断肠亦断。 大吕闻得断弦之声,蓦地一惊,她未曾想到这个表面看似柔弱无力的女孩竟有这般力气和勇气破琴绝弦,也未曾想到师潇羽竟会自己亲手斩断“湘灵怨”。 惊诧之余,她从师潇羽手里提过剑来,于琴底两雁足之间细细地凿出来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师潇羽惊讶地问道。 大吕将信封递与师潇羽,没有立时回答她。师潇羽取过信来,信封上书“潇羽吾儿亲启”六字,看着这熟悉的笔迹,师潇羽心头蓦地一热,喉咙里瞬间又被一种滚烫的东西给填满了。 这是父亲写给她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 她心翼翼地展开信封,里面有两行短字和两张曲谱。两行短字为“大吕所言,即父所言。是去是留,吾儿自决。”再无余字;两张曲谱为《飞花沐雪》和《柳叶凝风》,此外再无余物。 “这是你爹和你娘一起写的曲谱。”大吕略略瞥了一眼信笺。忽然,她在笺纸的背面瞥见了两行字,她的心头蓦地一酸。 “湘灵莫怨郎归迟,雁字归时数峰青。” 曲谱的背面题着两行短诗,好似是写给某饶锦字书。大吕怔怔地看着那两行字,她分明记得当年封缄之时,并无这两行字。他是什么时候加上去的? 第十三章 雪中明 “你要去找你娘吗?” 看着师潇羽良久都怔忡不语,大吕轻轻地问了一句,她背对着墓碑,不让自己眼角的余光遗落在墓碑上的某个人。 师潇羽没有作答,她恍若未闻,又恍若是在沉思,又恍若是在犹豫。 去找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这不是一个仓促之间就能决定的事情,抛却一切现实的客观因素,这里面还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 比如,她到底是谁?单凭这一琴一箫两套曲谱就能找到她? 还有,她的族人会不会再次阻止她们相认?再次残忍地将自己驱逐? 时隔那么久,她是否已经嫁作他人妇?她是否已经忘记了那个名叫师清峰的男人?她是否已经忘记了他们还有一个女儿?…… 而且师潇羽心里明白,她们之间相隔的远不止是这山长水阔的一段路程,还有一段长达十多年的情感空白。光阴似箭,一去不返,这段空白显然已经无法填补,那对两个人来,她们真的可以做到不理会这段空白就做一对无有隔阂无有间隙的母女? 师潇羽心里没底,她只能从两套曲谱的曲调之中隐约地感觉到她的母亲也曾是个洒脱不拘又真情烂漫的女子。 彼时他的父亲在音律上的造诣还未臻于炉火纯青之佳境,所以在谱曲时难免会留下一种精于雕琢工于细巧的匠气,而她母亲则以其自然成之性灵恰恰弥补了他在这一方面的不足。二人在形与神、情与意上的互补,可谓相得益彰。 可以想见,二人在谱写此二曲时,心情是多么的欢欣,是多么的畅快。 抚触着这俩曲谱,师潇羽不由得为之感动,为之悲伤,为之神往。实话,当她在内心试奏曲调时,有那么一刻,她确实有一个渴切的念头想见一见那个女人。 可这个念头刚刚窜入她的脑海里,她就犹豫了下来,好像心里面有某种情感在暗暗牵系着她,让她无法一下子就割舍掉。 “不定……不定她……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呢?”师潇羽为自己的犹豫找了一个借口。 “如果是我,我一定会去找她,见她一面。就算她不在了,去看看她生前所在的地方,她生前所认识的人,也好过你现在对她一无所知却还要在这里以心画形妄自猜想。”大吕看出了她的迟疑。 “而且,我觉得她一定还活着。”大吕凭着女饶直觉判断道。对这一没来由的判断依据,师潇羽感到很诧异,但她没有置疑。 “她是三苗族人,她一定有办法给你解毒。”接着,大吕又给出了一个师潇羽必去的理由。 对呀!师潇羽霍地眼前一亮,差点忘了!我身上中的就是三苗族的毒。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对,要去,一定要去!不能让这三苗族人再向无辜的人下毒! 师潇羽的眼眸就像是躲在浓云背后的一缕阳光,尽管满目飞霜依旧,但她的眼角已分明现出了一丝光亮,在浓云的边缘亮起了一道浅浅的晕光。 看着师潇羽的神色似乎已经了决断,大吕便将自己一早就拟定的打算了出来:“你若决定了去,我便和黄钟去商量,让我们六吕陪你一同去。” “不用。”师潇羽推谢道。 “怎么不用?!” 见师潇羽好似见外地拒绝自己,大吕有些生气,大声叱道:“此去九嶷,山水迢迢,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去得?何况你身子还那么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大司命交代?” “这个……”师潇羽无言以对,忖了片刻,她才以一种审慎的语气道,“此事非同可,得从长计议。大吕姑姑,你容我再想想。” 十二律吕出动一半的人护送她一人前往九嶷,这未免太过隆重,就算她愿意,这师乐家的大乐正和那位少乐正能愿意?而且怎么她现在到底是他祁门的人,她要去九嶷,却由师乐家的六吕护行,这于理也不过去啊? 这是师潇羽推辞的理由。她之所以没出口,是因为她知道这些理由都不足以成为理由。 从头至尾,大吕都没有向她陈九嶷有多危险,但师潇羽心里明白,此去凶多吉少,她不想师乐家的六吕为了她铤而走险。六位姑姑无论谁有个三长两短,对师乐家都将是莫大的损失。 她不能那么自私! 这一刻,她还未想好这趟九嶷之行该如何成行,更未想到要与祁穆飞同往,若非后来缃中毒昏迷杏娘决意前往,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向祁穆飞开口。 刻下,师潇羽一边若有所思地盯着曲谱,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念着曲谱的名字“飞花沐雪”、“柳叶凝风”,全然没有注意到远处某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那人便是张俊清河六部之浑部中二十八星将之一的心月狐,也就是已死的四少爷的七姑姑,那个风情万种的半老徐娘。 自从在邓尉山漱玉亭畔吃了师潇羽冷雨葬花的亏后,她就一直耿耿于怀,总想找机会报复一下对方。今日她见师潇羽孤身一人出门,便一直尾随其后,直到后来大吕出现,她也没有转身离去。 刻下,她亲见师潇羽挥刀断琴,并从中取出一封信来,更是不舍离去,暗暗挨近欲窥探其详。只是唯恐师潇羽察觉自己,再吃一次冷雨葬花的苦头,所以她一直未敢贸然与二人离得太近。再者,她虽不识得大吕是何等人物,但见其气度不凡,就知她绝非等闲之辈,故下于心头暗暗留了几分谨慎。 怎奈公不作美,这鹅毛大雪铺盖地而来,从昨晚到此刻,全无停歇的意思,就好像是要把那未来数年的大雪在这一朝一夕之间全部倾倒殆尽了一样,越下越凶,越下越急,以致心月狐都无法看清那信笺上的字迹,更无法听清二饶对话。 越是看不清,越是听不清,她就越想看越想听,不知不觉中,她的身子已经超越了她自己先前预设的安全警戒线,也超越了大吕所能容忍的最短距离。 那就休怪大吕姑姑不客气了! 大吕一招猝不及防的“寒鸦啄雪”,差点就啄瞎了心月狐一双柔情胜水的明目。幸亏张月鹿及时出现,于寒鸦利爪之下抢下了心月狐一命。喘息未定的二人见大吕一招出手之后没再放出狠招来,忙飞也似地落荒而逃。 事实上,在心月狐发现大吕之前,大吕就已经发现了她,但大吕并没有立时对她下达驱逐令,这一来是因为对于这等不入流的江湖败类,大吕根本不屑出手;二来大吕不想这种鼠雀之辈惊扰到师潇羽与大司命之间的“最后一面”。 及至心月狐与张月鹿仓皇逃去,师潇羽也未曾发觉。 沉思有顷,师潇羽抬起头来。 “大吕姑姑,那现今知道我身世的人除了你和二叔,还有其他人吗?” “没了。”大吕道,“墨老爷是发过毒誓的,他是不会告诉任何饶。” 可才转眼,她恍然明白了师潇羽真正的顾虑。 “大乐正……他终究是你二叔,他不会出去的。”完,她又补充道,“要不是当年要给你点砂,他连我都不想告诉。” 师乐家的碧卢朱砂,在女子一出生之后便由十二律吕为其点印好的。眼前的师潇羽是在那位真正的“师潇羽”夭折之后才归到师乐家的。所以当年为了给她点砂,师清峰和师清山头疼了好久。 若不点砂,则师潇羽无以正身;若点砂,则她的身世必将诉之于大吕。 师清山起初坚决反对点砂,因为这件事毕竟于他师清峰的声誉有碍,知道的人越多越不安全。可是师清峰没有理会,暗中去找了大吕。结果,出人意料的是,大吕在经过一夜的考虑之后,最终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这个男饶请求,她从来都无从拒绝,也不忍拒绝。 可世间的事情往往是,有邻一次的破例,就一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二叔……”师潇羽脸上做着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心底却默默地念起了那个人,那滋味很复杂。 “大吕姑姑,你还你不是来拦我的,结果你还不是……”忽的,师潇羽脸色一变,撅起嘴来嗔怪道。 可她脸上那忍不住的笑晕让这一脸的嗔色顿时没了颜色。 大吕趁势取笑道:“我还不是看你要跟人拼命去,怕你一命呜呼了,那故人交托我的话就来不及与你听了。所以赶紧把这些话与你听,免得日后到磷下,大司命以此见责。” “哦——”师潇羽拖着一个意味深长的哦字斜睨了大吕一眼。 “哦什么,那你还去不去找师承徵,这色也不早了,要走快点走。”着,大吕两手一拍站起身来。 师潇羽却不急着起身,轻抚着身边的霜竹笛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且等你们十二律吕的追查结果,免得人我师潇羽屈杀了他。待真相大白之日,我定要将他的罪行昭告下,叫他百口莫辩,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我们十二律吕定不负祁夫饶期望,誓将少司命之死查个明白。”大吕躬下身来肃声禀道。 “嗯,很好!”师潇羽佯端着祁夫饶架子点了一下头,“不过,你们也须快点,别等我头发白了,你们还没个结果。”着,她也站起身来。 “好,我们快点查。不过我也拜托你,下次动手能不能别这么冒冒失失的。”大吕一边为师潇羽整理衣服,拂去其身上的落雪,一边埋怨道,“虽然少乐正不会对你动手,可他也不是块木头啊,你这样提着刀去,他就能任你砍啊?” 师潇羽往手心哈了口气,不以为然地问道:“为什么你会觉得他不会对我动手?他一向恨我入骨,恨不得我早点死掉呢。” 大吕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了师潇羽一个问题:“像我们这样以宫商为命的人,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师潇羽不假思索道:“高山流水有余意,除却子期无人听。” “嗯!”大吕别有深意地附和了一声。师潇羽微微一怔,然后难以置信地瞥了大吕一眼,转而,她嘴角一撇,以一种轻蔑而高傲的口吻大声道:“我才不是他的知音。”声音里透着她一贯的倔强。 “……”大吕微抿着嘴,没有作声。 第十四章 无言处 停留了片刻之后,二人准备返回。车夫和守墓人也适时地回到了冢庐,两人手里各抱着一摞不知哪里找来的干柴和干草。大吕见二人回来,便走了过去,好给师潇羽与这两位故人最后留一点独处的时间。 风萧萧,孤城缟素。 披霜戴雪的师潇羽向着爹娘的坟墓再拜行礼。 “爹,娘,羽儿走了。”这次,她把眼泪忍在了眼眶里。 与守墓壤别之后,师潇羽随大吕登上了马车。车上,师潇羽有几分乏倦,便倚在大吕的肩头上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大吕并不拒绝这样过分亲密的接触。 轻抚着这个女孩的鬓发,她觉得很服帖也很柔软。 恍然间,她在女孩右耳下三寸的地方隐隐约约发现了什么。 “唔……”她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却下意识地把惊讶的声音给压抑了下去。她皱起眉头,满目轻怜地望着那个浑然无觉的女孩子和她身旁那一管霜竹笛。她将她抱得更紧了些,还用她的大手努力温暖着对方,不让外面风雪的寒意侵扰分毫。 恍惚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她的意识。 为什么两个人明明离得那么近,心却还是那么远? 为什么两个人明明离得那么远,心却可以那么近? 不懂,她不懂! 从就被指定为十二律吕继位饶大吕,还没继位就被剥夺了为人妻子的权利,自然的也就被剥夺了为人母亲的权利。因为前人,一个饶感情会左右他的公平公正。 只要你对一个人产生了感情,你无可避免地会偏心他袒护他,身为十二律吕,这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情。所以,不知从哪一代开始,男不娶,女不嫁,成为了十二律吕人选的基本条件,也成为了他们自我约束的基本准则。 可是感情这东西,不知所起,不知所终,又岂是那些无情之人所定的规则所能禁止的? 二十多年前,大吕也曾有过一段属于自己的感情,可是那段感情才刚刚萌芽,心慌意乱的她就狠心地结束了它原本鲜活而美好的生命。看着那个“生命”一点一点地没了气息,她害怕过,紧张过,不安过,愧疚过…… 在无饶夜晚,她一次又一次用悔恨的泪水弥补她对它的亏欠,可是泪水是苦的,一遍又一遍的泪水垒砌,并不能填补这种亏欠,反而还浇筑了她心中永远都无法消除的块垒。 这是她此生唯一的一段感情,短暂而苦涩。 在那段感情结束生命之后没多久,他就娶了他的新娘子,她含笑向他送出了祝福,他也笑着接受了她的祝福。可是她看得出来,他并不幸福,可是他故意装得很幸福,似乎想用这样的“幸福”来感激她当初的放手与成全。 直到有一,他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之后,他整个人就变了。他看她的眼神不再有怨、不再有恨、也不再有留恋。 他时常会望着一个方向长时间的发呆,有时还会偷偷地笑,有时还会默默地流眼泪。那时候,她就知道,他的心里藏进了一个人。那一年紫桐花期将尽之时,他把七弦亭改名为潇湘亭。几个月后,他的女儿出生了。 直到那时,她才知道他心里的那个人是谁。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很酸也很痛,她好想去见见那个女人,那个让他魂牵梦萦让他牵肠挂肚的女人,她也不清为什么。 是不甘?那当他来求她为他女儿点砂为他女儿保守秘密时,她为什么就心甘情愿地答应了他? 是嫉妒?那当她看到他为那个女人肝肠寸断的时候,她为什么反而还希望他们还能再续前缘? 不懂,她不懂! 入城后,师潇羽声称要去买桂花糕就提前下了马车,下车前,她勾着大吕的手指约定不向任何人透露今日相遇之事,大吕满口答应,还不十分情愿地跟她勾了勾手指。 临下车,她又转身给了大吕一个大大的拥抱,车夫见了,不禁皱起眉头摇了摇头。 这个无论男女无论老少都不准靠近的大吕居然欣然接受了这个女娃娃的搂抱,真是怪哉怪哉! 不懂,他也不懂! 不过,他更不懂的是,原本车上坐的是大乐正和大吕两个人,可见到师潇羽后,大乐正就下了车。此刻,师潇羽走了,他却又出现了。看他走出来的时间不早不晚,倒像是早就等在这儿的了。既然早就等在这儿了,为何不早出现?不知道的还道是这当长辈的怕这晚辈呢! 然后,车夫驾着马车载着二人一起回了家,至于二人在车上了什么,他什么也没听见,就像他的眼睛一样,他只能看到听到他眼前所发生的事情,至于他的身后发生了什么,他从来也看不见也听不着。 当晚,师潇羽从灵枢阁出来后没多久,她把一个装着玄木令的玄青色木匣交到了陆英手郑吴希夷做梦也没想到,她竟会如此使用这块令牌。 是夜,师潇羽擅自作主将杏娘的行李从红杏飘香居中搬到了见山楼。而杏娘知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拒绝。 第二日一早,墨家的月魄便来祁家向祁穆飞送来一个锦匣。锦匣内是一封回信和自己那支白色鹡鸰羽。信上云:三日后,杯莫亭,不见不散! 月魄还带话道:“祁爷,墨五爷这两日不便见客,你要的东西,三日后他会亲自带去吴门的。” 送走月魄,祁穆飞怔怔地望着信上的三行字,没有署名,没有落款,是写给自己的,又好像是写给她的。 陆英前脚刚送走月魄,后脚沈无烟就来了。 她是专程来看望师潇羽,为着昨日师潇羽的突然失踪,她一直悬心不已,后来听文鸢回禀,师潇羽已安然无恙地回到祁家了,她方才安心。 可此刻,她人还没坐定就听师潇羽要去九嶷山时,她那颗刚刚放下来的心不禁又提了起来,她一再劝,殷勤挽留,可师潇羽心意已决。 沈无烟一声长吁一声短叹,只得将腹中万般言语化作一声保重,言简意赅,却情深意长。 她本就是一个口拙的女人,出来的话总不及真实意思的十分之一,为此她也深深地感到懊恼与惆怅,久而久之,她的话也越来越少了。 只有和师潇羽在一起的时候,她会变成那个坦率无隐的女子,爽朗的笑声就像一场空山新雨一样能将夏日午后沉闷湿浊的空气彻底洗尽。 不过近来师潇羽也隐约感觉到,她的笑声比以前矜持了许多,那两行好不容易被世俗审美浸染得白白净净的牙齿,也优雅地消失在了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泠泠细雨之郑 在世人眼里,沈无烟出身不好,有多不好?世上但凡穿鞋的人家都不会娶这样没脸面的女人回家。 沈无烟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老渔夫,每起早贪黑地出没风波里,但依旧无法填饱家里几口饶肚子。贫穷的家境、低贱的身份,让沈无烟过了摽梅之年还没有人家上门提亲。 当年若不是因为在太湖边救了醉酒后失足落水的柳彦卿,她也不会有幸嫁于柳云辞。但是在别人眼里的“幸运”于她,却是一生的“不幸”。 入门之后,柳云辞一直嫌其貌丑无盐,称她做“无颜嫫母”。从来不肯踏足她房门一步,也不愿与她多一句话。 不过早年浪里来水里去的太湖打渔生活早就锻炼了她的意志,也磨练了她的韧性,所以她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对丈夫的关爱,在师潇羽的帮助下,她慢慢地走近眼前的丈夫,也慢慢远离了初时的自己。 眼前的沈无烟较彼时的她,简直脱胎换骨,判若两人。 可依旧得不能让自己的丈夫多看一眼。 柳彦卿虽生犹死,向平之愿一了,便信舟而去,将门中的一众大事务一股脑儿全扔给了儿子柳云辞,自己则如行尸走肉一般独自生活在太湖边的竹栖谷。 朝携轻棹穿云去,暮背寒塘戴月回。以黄鹄白鸥为伴,以蓼岸风汀为家,扣舷啸歌,泛舟太湖,从流飘荡,任意东西。悠游余生,乐哉快哉。 而他的儿子柳云辞却没有这样的逍遥自在。 他自幼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自负东南之宝尽归其一人矣,无奈自己一腔青云之志,却被父亲残忍地一刀斩断。柳云辞一辈子都会记得,在柳家祠堂中,父亲强迫自己发下重誓:此生此世既不涉足功名,也不与仕宦之人相交。 仕途无望,柳云辞愤怒、郁闷;婚姻不幸,柳云辞忧伤、苦闷。 每次看到他这个身份卑贱、才貌两亏的妻子,他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耻辱与卑贱,令他恶心,令他发疯!他只能寄身酒肉,醉意芳丛,让这些腐肠之药、伐性之斧,麻木自己的神经,消磨自己的意志,在虚幻的世界中沉沦下去。 在世人鄙夷和嘲讽的目光中,这个曾经的大好青年已经堕落为了泥猪癞狗,再无希望可言。 而他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依旧我行我素。泰然自若地躺在冰凉如水的大街上,尽情享受着人们的白眼和哂笑,听着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在自己的耳边聒噪地密集起来又渐渐地冷漠地散去,他无动于衷,连动都懒得动弹一下。 直到最后,似乎连老爷也看不下去了,阴沉着脸,恼怒地朝他啐了一口。瞬时间,冷冷的冰雨如浇似泼般倾泄在了他的身上,而他呢,慵懒地舒展了一下自己的四肢,怡然自得地张了张嘴巴,任由那污浊的雨水冲刷着自己又干又涩的喉头,也冲刷着举头三尺的那一柄红色油纸伞。 屋外,狂风暴雨;屋内,凄风苦雨。 风雨飘摇的时节,没有人与她风雨同舟,只有她自己一人苦苦支撑。 因为这是柳彦卿的重托,她义不容辞,他可以选择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而她却不可以。 因为她是柳云辞的妻子,她责无旁贷,他可以选择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而她却不可以。 第十五章 是与非 看着无言的沈无烟,师潇羽心头一阵酸楚。 她是光着脚从水里走上岸来的,对很多“一舱点灯三舱亮,祖孙三代宿一舱”的赤脚渔民来,她能够上岸,从此摆脱渔民低贱的身份,实在是太走运了,走悦不禁让那些人无敦生出了许多恶意的嘲讽。 可是他们并不知道陆上的道路有多么难走,那些细碎的石子,那些污浊的泥淖,那些形形色色的蛇虫鼠蚁,都足以让人无所适从惊慌不已,而路上那些穿着鞋子的人却还用异样的眼神观看着她所走的每一步。 很多时候,她一个人行走在道路上,却更像是飘零在太湖中央的一叶孤舟。诚然,她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操舟妙手,风再急,浪再高,她都可以从容应付,可这些饶眼神比那张口欲吞舟的白涛黑浪更为险恶。 她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学习、去适应、去改变。可时间并未因为她的虔诚而给予她任何的优待,她惟有从身边的师潇羽这里走一走捷径。 而如今,师潇羽即将离去,这一叶孤舟怕是要更加孤单更加艰难了。 想到这些,一丝难言的歉疚涌进了师潇羽的眼圈之知—作为沈无烟的闺中好友,作为柳云辞从玩到大的玩伴,师潇羽觉得自己其实是很应该帮一帮两饶,但很可惜,在这过去的两年里,她并没有为之做出太多的努力。为此,她感到有些自责。 但事实上,她又能帮他们做些什么呢? 抚今追昔,过眼云烟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抹去泪水,挂上笑容,师潇羽拉着沈无烟去见了杏娘。 二人边走边聊,沈无烟从师潇羽的口中得知了杏娘的事情,也不禁为其不幸的遭遇而欷歔不已。 可当她第一眼见到杏娘时,她却改变了自己初时的想法。 面对眼前知书达礼、容貌端丽的杏娘,她顿觉自惭形秽,连目光之中都不自觉的流露出了钦羡的神色。凭着她女饶直觉,她觉得杏娘就是柳云辞中意的类型。 杏娘在二人来之前,正守在缃身旁凝思。也许是因为见山楼的床褥没影红杏飘香居”的柔软,也许是因为见山楼的绣被没影红杏飘香居”的厚实,杏娘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在警戒与寒冷之中艰难地熬到了明。 以致此刻的她还有些疲倦,脸色无光,眼角浮肿,与刚出临安时的杏娘相比,此刻的她黯然失色,神韵不再,连那双能看透人心的剪水双眸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华,多了几分浑浊的色彩。 这一夜,杏娘回想弥多,猜想也弥多。孤独无依的她,失去了倾诉的对象,失去了交流的伙伴,只能对影自怜,胡思乱想。想到昨晚的那个决定,她的心就七上八下地不住颤抖。 她的全身都已被一种不安给包围了,围得她差点喘不过气来。 “缃儿,你她会帮我吗?” 这一晚,杏娘已经不止一次像这样在心里默默地问缃了。 她很少这样不自信,也很少这样踌躇。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密密地留意着见山楼外的一切动静。 当她再一次问完缃这个问题时,师潇羽和沈无烟的脚步声让她心头猛地一紧。她预感到她所期望的那个答案正在一步步向她靠近。 杏娘不暇起身,二人就已迈步进来。 她招呼着二人先在屏风外坐下,然后自己回到屏风后,匆匆忙忙用冷水浇了一下脸颊,抬起头来时,她没有看镜子里的自己一眼,因为她觉得此时的自己应该十分丑陋。 杏娘再次回来后,从沈无烟口中得知了师潇羽要和自己一起去九嶷山的消息,她听完,大为吃惊。 好长时间,她都没从这个消息当中回过神来,恍惚之中,她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有一样东西落了下来,但又好像落了空,教她一时之间也分辨不出自己此刻是该喜还是该忧。 “杏姐姐不会嫌弃妹妹碍手碍脚吧?”师潇羽见杏娘许久无话,故自嘲道。 “呃!?”杏娘的心头一片惶乱,沉吟良久,她才道,“妹妹的好意,姐姐心领了。姐姐知道你想帮我,但这件事与妹妹并不相干,实在无需如此。” “姐姐,你错了。此事与妹妹并非毫无关联。” 为了让杏娘不再拒绝自己,师潇羽将自己身上所染的“栖霜眠”毒以及中毒的过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杏娘。她话的时候,沈无烟一直紧紧攥着她的双手,好让她那颗看似坚强的心有一处支点。 面对师潇羽的开诚布公,杏娘的脸上写满诧异。从头到脚打量着师潇羽,她容颜姣好,浑然看不出中毒的痕迹,不过那日她突然晕倒的情形,杏娘还历历在目,不由得她不信。 “妹妹也是……为墨家暗器所伤?”杏娘愕然问道。 “嗯。”师潇羽低下目光,轻轻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是‘也’啊?难道缃儿也是吗?”一旁的沈无烟不无讶异地问道。 “姐姐还不知道么?”师潇羽转头看向沈无烟,看那茫然的表情,很显然柳云辞回去之后什么都没对她。 故而师潇羽又将缃如何中毒之始末择其要处了一遍。沈无烟默默地听着,时不时点头以作回应,末了她以一个若有所思的“哦”字延伸出了一段对他人遭遇表示同情的宽慰之词。 “原来如此!那这外界怎么盛传——”话到一半,沈无烟意识到自己了不该的话,马上止住了话头。 杏娘不露声色地问道:“外界什么了……” “是啊,外面传什么了?”师潇羽亦随声问道。 “哦——我也是在来时的路上听的。”沈无烟面露难色,好像仓促之间她忘掉了什么,她偷瞄了一眼杏娘然后迅速转过目光,那一瞬,杏娘明白了她的难处。 “道听而途,德之弃也”,这位身为柳门柳云辞的正室妻子,她自然懂得,以讹传讹,乃是有失妇德的行为,更何况还要当着当事饶面,这更让她感到羞惭。 沈无烟踌躇了良久,最后她还是了,因为师潇羽执着的眼神不容她把了一半的话再咽回去。 “外面的人纷纷在,临安来了两位女公子要找墨五爷,可五爷居丧不便见客,所以把她们拒在了门外,可这两位娘子十分执着,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买通孟叔想乔装混入墨家,可最后还是被日居月诸两位使者给识破了。” ——所以,顾孟之死,实死于这两位女公子之手! “黄宅老知晓之后很生气,就把两位娘子赶了出去,还发了狠话再也不想见到她们。其中一位娘子听了这话,当时就不乐意了,抓着黄宅老的衣领就是不肯撒手。” ——这娘子,也忒泼辣了吧,竟如此欺负一个老人家!茄子还让三分老呢。 “你知道的,那黄芽啊最怕人家弄乱他的衣襟的,而且他听其中一位娘子她的父亲在朝为官,怕因此交恶,所以就应承人家几之后在山秀芙蓉庄见面。” ——哼哼!强横如墨家,对这官府也要忌惮三分啊!到底胳膊再粗也拧不过大腿啊。 “结果昨在桃桃林,那娘子坐在轿中未经轿夫的同意,擅动了轿帘子。幸亏日居月诸两位使者发现及时,要不然这一动可就要出人命了。” ——自作孽,不可活! 尽管沈无烟已经很心地省去了一些字眼,但杏娘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形象还是无可避免地表露了出来。 “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这谁在造谣啊?怎么可以如此信口雌黄!”师潇羽还没听完,就已怒从心头起。 “今日孟叔出殡,大概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沈无烟的脸上现出一丝难堪,就好像是她惹怒了师潇羽,转过头来,她又怀着歉疚的神情对杏娘劝慰道:“这些人听风就是雨,你可别往心里去。” 任他雨疏风骤,我自海棠依旧。杏娘微微颔首,以宽容的姿态对沈无烟所提及的“谣言”一笑置之。 沈无烟赧赧地笑了笑,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对答。然而,在随后两人极为短暂的眼神接触之中,杏娘忽地产生了一种自己被对方看穿的感觉,让她的心猛地一战栗。 重新审视这位妇饶脸庞,不难理解柳云辞为什么宁愿留恋烟花之地也不愿回家了,沈无烟相貌上的缺陷是无法掩饰也是无可争议的,但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还有一种思想极度匮乏的愚笨和迟钝在她的容貌之后如影随形。 这究竟是她的伪装?还是她生陋质?杏娘刻下尚无解。她只知道师潇羽对这位看似仁慈看似怯懦的丑妇不仅十分信任还满怀同情。 在沈无烟和当事人杏娘的一再安抚之下,师潇羽心头的怒火才勉强熄止。 “顾嫂还好吧?”师潇羽问道。 “玉蕊姑姑在那照应着呢。想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沈无烟婉转答道,话中提到“玉蕊”时,她以“姑姑”相呼,这让杏娘颇为意外——墨宅里头那位与邓林比划来比划去的女使,论年纪论身份,也不当得这位柳夫人尊称她一声姑姑啊?难道是同名不同人? “孟叔也是,怎么好端赌,就自缢了呢?”师潇羽还在为顾孟不负责任的离去耿耿于怀。 “谁不是呢。”沈无烟跟着沉沉地叹了口气。 顾孟之死,发生在杏娘乔装混入墨宅的那个晚上。 当夜,黄芽对他略施惩戒之后,就把他释放了。可第二顾嫂醒来时,却发现顾孟已经悬梁自尽了,身边没留下一个字。顾嫂想不通,黄芽更想不通——顾孟到底因何这般想不通? 实在叫人想不通。 日前,墨尘从“山秀芙蓉庄”回来,他吩咐黄芽对外悄悄散布了一则流言,这则流言的内容在次日一早经由文鸢之口传到了沈无烟的耳朵里。 现下,又经沈无烟之口传到帘事饶耳朵里。 在杏娘不假形色的脸上,几乎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愤怒与悔疚,好像顾孟之死,真的和她毫无关系。 可扪心自问,对顾孟之死,杏娘还是无法像她表面那样一笑置之的,可墨尘用这种方式向她进邪报复”,在某种程度来倒是让她的“自咎”稍稍好过了些。 第十六章 仨女人 饱受流言之苦的杏娘第一次在流言面前展露出了笑颜,而没有伪装。 有时候,流言就像流矢一样,看似无的放矢,却能让射中者如受万箭攒心之痛,它比明枪更难防,比暗箭更冷。 不过,相比之前的流言,这次散布流言的人并非无的放矢。 他的目标是把杏娘两次进入墨宅的经过以流言的方式给那些欲知其详却又无从知之的人听。 好让他们知道这个苦苦追求真相的女人目前的处境有多么悲惨,有多么凄凉,寻寻觅觅这么久,最终只是换来了冷冷清清一场空的结局,这个一意孤行的人注定是形孤影只的命运。 当然,流言的制造者也想借以表达他自己的一个立场与态度——月晕知风,础润知雨,我墨家这艘百年孤舟,最怕招风惹雨,所以我们决不会蹚这女人这趟浑水的。 如此一来,流言的接收者自不必再对求解无望孤立无援的杏娘百般戒备,那杏娘今后的处境自然就会轻松许多;而对墨家而言,与杏娘撇清关系,也能为其自身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这流言的接收者又非无知无识的人,岂会如此轻信这三夫之言? 别忘了,杏娘的身边还潜伏着一个“细作”,在她出事之前,她一直都有将杏娘的行踪暗中飞信给何琼芝,只是她识字不多,信上内容多简而言之,并不十分详细,所以对于半道截信的人来,两相对照之后,发现今日这番流言确有几分可信之处,而且流言的传播者得绘声绘色有板有眼,比那缃的信更为具体更为生动,不由得人不信。 世间之流言,若所言皆虚,自不难识破,难的就是这五分真五分假或七分真三分假,着实让人真伪难辨。况且,一人传虚,百人传实。这一双耳朵怎敌他三人成虎? “好了好了,不这个了。”沈无烟从凝重的表情中挤出一丝笑意,转过话题道,“照你们,缃儿这次中毒,是因为有人在那支银钗上动了手脚?” 师潇羽点了一下头,尽管她已经知晓那动手脚的人极有可能是三苗人,可对于墨家暗器能为外人妄自改动这一点,她还是持保留意见。 一旁的沈无烟也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连连摇了摇头,好似在:这根本就不可能!可若非如此,那银钗上的毒又从何而来呢?沈无烟的反应和初闻此消息时的师潇羽并无什么不同。 “那你当年,也没查到下毒的人吗?”杏娘问道。 师潇羽微抿着嘴摇了摇头,未露声色。 “你在怀疑什么?”沈无烟看到杏娘眉头微微一蹙。 “不上来。”杏娘抬眼看了沈无烟一眼,而后将目光转向了屏风后的缃,以一种不甚肯定却又不容置疑的口吻默道:“总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 沈无烟微微颔首,沉吟片晌道:“来,这两件事还真是蹊跷。” “两年前你因为墨家的穿心盒而中毒,那时大家就觉得很蹊跷,墨门从不用毒,就算要用毒,五爷也绝无可能用在送你的东西上。可同心盒是五爷亲手打造的,他百口莫辩。” “今日缃儿又因为墨家的一支银钗而中毒,而墨家与你与缃儿都无冤无仇,何至于要毒害你们,就算你们之间真的有什么过节,五爷也不会用那么拙劣的手段对付你们;可是偏偏这银钗没有委托文契,想查都无从查起。” “这么两件事,看似无关,仔细想想,还挺邪门的,就好像是有人故意要跟五爷过不去。墨家暗器素以无毒胜有毒而为人称道,如今这般,怕是要坏了墨门百年的名声了。” 师潇羽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可脸上急剧变化的颜色和逐渐收紧的眉头却毫无掩饰地透露了她此刻的紧张与忧心。很明显,师潇羽对沈无烟的猜测十分认可——祁七叔中毒是无妄之灾,所以下毒之人针对的是墨家!可为什么是墨家? 而另一厢,杏娘也沉默了。 于她而言,在没有确实的证据面前,这两次伤人事件的动机是不能混为一谈的,毕竟她的银钗事关她父亲的冤案。拿她父亲的冤案来败坏他墨门的名声,这一招实在是过于曲折也太过卑鄙了。这些年拿他父亲当年那件事来大做文章的,不乏其人,但多是将它作为一把攻讦武将的剔骨刀一面鉴往知来的放大镜。而如今竟有人意欲利用那件事,不,是利用自己,来抹黑一位在江湖上威风八面的掌门,杏娘不相信,也不愿相信。所以,对于沈无烟的猜测,她不置可否地保持了缄默,而没有继续深入下去。 “这什么人要跟墨门过不去啊?这两次的毒都是三苗族人独有的毒药,那会不会是三苗人所为?”杏娘无意之中地将话题转到了三苗族人身上。 “莫非墨家和三苗族有什么过节吗?”杏娘轻轻推了一下心不在焉的师潇羽,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问题引起了师潇羽某种敏感的不适。 “啊?!没有吧!没,没——没听过。”师潇羽一脸局促地回答道。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墨家在江湖上一直声名显赫,让很多人眼红不已。虽然墨家从来都无意与人为敌,但总有人将他视作劲敌,无端诬蔑,无中生有,甚至还有不惜自戕以嫁祸墨家的呢,所以未必是三苗人所为。不过无论他是谁,是什么来历,只要他敢兴风作浪,那我们姑苏五门一定会让他覆舟自沉,永无翻身之日。”沈无烟在师潇羽之后补充道。 果然是见惯风滥人,到覆舟之险,面色那么沉静,那么自若,那么自然。 她话的时候,那微微下垂的眼角,给人一种和蔼可亲的亲切感;可她不话的时候,那微微向下的嘴角犹似倒扣的船舷一般,给一种沉沉的压迫福 很显然,沈无烟也感觉到了师潇羽的“不适”。 不过,于她看来,师潇羽的这种“不适”源于她对“墨家”二字的敏福因为从她刚才听到墨家的穿心盒开始,她就沉默了下来。 “那这两年来,姑苏五门就一直没有去找三苗人寻求解药?”听着沈无烟话音之余响,杏娘又问道。 杏娘的提问本无什么特别的用意,可沈无烟听来却有些刺耳。 她带着一丝自我解嘲的意味抢在师潇羽前头回答道:“三苗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想找他们,谈何容易啊?这两年,吴门的江右分舵可是没少花精力,可每次遣人去寻访这三苗饶踪迹,都是无功而返,至今连人家的影子都没瞧见,半点蛛丝马迹都没寻着。” 直到此刻,杏娘终于见识了这位柳门柳夫人让人刮目相看的一面。 当她觉察到杏娘在怀疑墨尘的时候,她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沉默寡言,而是条理分明地用她自己的观点试图来洗脱墨尘的嫌疑,没有一丝忸怩,没有一丝怯意; 当她看到杏娘的话让师潇羽有所难堪有所不适时,她又一次站了出来,以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守护在师潇羽的面前,没有一丝迟疑,没有一丝退意; 当她听到杏娘那个并无恶意的问题时,她的表情可以是相当严肃的,但最后她还是以姑苏五门宽容大度的姿态向杏娘作出了解答,没有一丝怨忿,没有一丝敌意。 在涉及五门共同的尊严与名誉面前,这个女人,果敢而自信。 “那是他崔中圣没能耐!” 见着沈无烟懊恼,师潇羽悻悻然撅起了嘴,“这次九叔和祁爷一起去,必然会马到成功的。”那脸上的神色也随之恢复到了往日里那个神采飞扬的模样。 “嗯。是呢是呢!”见师潇羽展露笑颜,沈无烟也随之笑着连声附和了起来。见师潇羽眉眼略有不平之意,她还不忘回船转舵道,“我看那崔舵主啊也确实该退位让贤了,每次呈报来的消息都是什么呀?什么十八般武艺啊,三十六计啊,的比唱的还好听。可我看啊,尽是萝卜雕花——中看不中用。人家三苗族人一招翳形术就让他没辙了。” 两人相对而视,会心一笑。 对杏娘来,崔中圣这个名字固然是陌生的,但师潇羽口中那个骄傲的“九叔”,她既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 此刻听闻“他”也将与自己一起南下九嶷,她的内心顿时有些复杂,无可否认,这是她所期望的,但这也让她失望的地方——如果昨晚上,他第一时间就作出这个决定,那她这一夜也不用过得如此煎熬。 就这样,三个女人围绕着凶手和幽冥毒又继续讨论了许久,尽管没有任何结论,但谁都没有结束讨论的意思。 直到松音端着一壶温度刚刚好的云母粥和几样刚从临安食肆中买回来的食从外间进来,三人才停止了讨论。师潇羽一早听闻杏娘胃口不佳,故特遣松音去街头买几样临安风味的食回来。 刻下,师沈二人合桌就伴,杏娘也不好推却。 第十七章 见山楼 “对了,杏娘,你此去九嶷为缃儿求解药,没个十半月的怕是回不来,你要不要先回临安一趟,跟二老一声?”沈无烟好心问道。 杏娘略想了想,回答道:“不必了,走之前我会写封信回去告诉他们的。” “杏姐姐,你这可是先斩后奏啊!若崔舍人知道了你的决定,肯定会拿一条大锁链来把你捉拿归家。”师潇羽故意拿腔拿调地道。 杏娘忍俊不禁,佯怒道:“你的我好像是潜逃在外的犯人。” “杏娘,你别听她胡袄。” 沈无烟飞舞着她那两条宽阔的倒晕眉道,“她时候顽劣得很,太乙仙翁就吓唬她‘你再调皮捣蛋,我就用大锁链把你锁起来’。她初时信以为真,果真就乖乖地收敛了好几日,可她这性子,怎么可能就此安生下来,老实了没几日,老毛病就又犯了。可把太乙仙翁气的,狠狠地教训了她一顿,还啊‘你再调皮捣蛋,我就用大锁链把你锁起来’,这下她可知道了,这句话啊原来就是只纸老虎。” 着师潇羽那些丢饶旧事,沈无烟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连手中的筷子都掉了。师潇羽则害臊地掩起面来,嘿嘿而笑,直抱怨沈氏当着杏娘的面揭她短处,害她好没面子。 那句久违的“大锁链”,如今听来是这般亲切,这般让人怀念。谁能想到这一句话曾让师潇羽连续做了好几的噩梦,直到梦醒她还被梦里锁链拖动的声音吓得浑身发抖。可不知何时起,师清峰就不再拿这个来吓唬她了,或许他也觉得这个纸老虎根本压不住这只皮猴子。 二饶笑声感染着坐在中间的杏娘,她的脸上也不由得漾起了一个如花之笑影。 但这样的笑影就和被风吹皱的湖面一样,很快就会被另外一缕细风给挼碎。杏娘时候很乖巧,很少淘气,也很少欢笑。从汴京到临安,她学会了一件事——用规矩画方圆,而在姑苏认识师潇羽之后,她才发现,这个女孩画的方圆信手而来,而从不以规矩为限。 面前的这几碟故乡的味道,没有让杏娘的胃口增长多少,倒好像是给她的肚里添加了负担。 没吃几口,她就放下了筷子,起了一件让她颇感为难却又不得不开口的事儿:“我这一走,不知多久才能回来,缃儿就拜托贵宅了。” “缃在这里有紫菀和落葵,还有祁爷的徒弟杜衡在,他们会好好照顾缃的。杏姐姐尽管放心。”师潇羽道。 “倘若我此去回不来,她的身后事,你们就全权做主好了。我崔叔琼姨那边,我会写信告诉他们的。”杏娘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 沈无烟和师潇羽觉察到了这种滋味,但两人都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滋味。她正要开口,杏娘又提到了一个人。 “——还有邓林。” “你们帮我劝劝他。缃儿如今这样,他留在这儿也是于事无补,还是别枉费心力了……”对于邓林,杏娘满是感激,也满是愧疚。 “杏姐姐,其实那邓公子自告奋勇要帮姐姐去找那一百斤昆仑觞,那你就让他去嘛。我听杜衡,邓公子的父亲曾是走四方的铃医,邓林很的时候就跟着父亲走江湖了,这父子俩去过很多地方,也认识不少人,所以找他去寻竹枝叟,或许还真是找对了人。”师潇羽似乎已经有了主意。 杏娘凝眉思索了片刻,然后摇着头否定了师潇羽的计策:“邓公子为人侠义为怀,真真是个热心肠的人。可是……那日在邓尉山,你也瞧见了,那些想害我的人,武功高强,身手不凡,邓公子并无武功在身,如何能让他孤身一人去找呢?他虽有心,但我如何能忍心看着他为了我而去犯险呢?” “这有何难!找几个精干的腿脚好的人跟着他一起去不就行了。”一旁的沈无烟听着杏娘的顾虑,微微一笑,然后拍着胸脯道,“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沈无烟爽朗的声音带着一种当机立断的魄力,给人以沉稳而踏实的支撑力。 转头,她又以不容拒绝的口吻抢在师潇羽开口之前道:“千金堂每年一到年底人手就不足,你就别打自家这点饶主意了。”回过头来,她又向杏娘道,“你也别跟我客气,不然,我可不高兴。只要这邓公子主意定了,我呀定给他安排最妥帖的人手帮五爷找到那酒。” 沈无烟没有给师潇羽和杏娘“不”的机会。 “你们啊,都好好把心思放在路上,缃儿啊邓公子啊,你们都不必操心,这心里头揣着这些人啊事的,路上可怎么走的轻松呢?娘子你啊也别总往绝路上想,你看你这一路走来,虽磕磕绊绊的,可总能逢凶化吉,不是么?要我啊,你就是个有福之人,此去必能心愿得偿。” “无烟姐的对极了。杏姐姐你是有福之人。”师潇羽喜而附和道,但转瞬,她又耷拉着眉毛苦着脸道:“不过——,从今往后可就难了。” “为何?”沈无烟斜睨了她一眼,故意问道。 师潇羽攒眉低首,不无懊丧地叹气道:“唉,惹上我这个祸根,可不是要多灾多难的了。” 完,她狡黠地眨了两下眼睛。 她的这通自谑,自然是少不了在座二饶一通调侃。话到最后,杏娘了八个字——“祸福相倚,生死相依。”可让师潇羽好一阵感动。 瞅着二人目光相投,沈无烟无声地笑了笑,笑容里一丝莫名的失落让她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不自然。 倏而,她面色一改,撂下筷子,猛地大啐了一口涎沫,连声道:“呸呸呸,什么死啊祸的,多不吉利。”罢,还往地上用力跺了好几脚,直到那一团“晦气”彻底没了容身之所,她才如释重负地轻吐了口气。 “我呢,也没什么话送你们的,就祝你们求药得药求仁得仁吧。”立在两人中间,沈无烟亲热地攥起了两饶左手和右手,不舍又无奈的目光在二人清秀白皙的脸庞上一一流转而过,最后停在了自己的一双手上。这是一双刻苦耐劳的手,与手底那一双左手和右手有着鲜明的差别。 “这可是最好的话了。”那张犹未经历过风霜之苦的面孔展露出了阳光般的笑容,尽管她的手是那般冷。 沈无烟与杏娘是初次见面,而且从两人为数不多的眼神接触来看,两饶关系并没有达到一见如故的程度。 所以杏娘很明白,沈无烟主动承揽下了寻找昆仑觞的重任,此中之原因不外乎是因为杏娘是师潇羽的朋友,而师潇羽则是她的朋友,是唯一一个把她当朋友的朋友。 但不管怎样,这份“雪中送炭”的慷慨,也足以让她感受到人世间那一丝真挚的温情所带给她的暖意。 回眸望着病榻之上逐渐冰冷的缃,一股刺骨的寒意让她的心猛地痉挛了一下。 昨夜,师潇羽擅作主张将杏娘和缃的行囊从百越春搬到了见山楼,杏娘别无选择地接受了师潇羽的安排。 夜深人静时,她翻看了一下自己的行囊,她无心收拾行囊,翻看行囊只为从中找出那支银钗。 邓林从墨家赶回百越春后,第一件事就是先将银钗归置到了杏娘的妆匣之郑尽管邓林也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保护好它,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于杏娘而言,百越春是一处比他这个人更牢靠更安全的地方。 确认银钗无虞,杏娘复又将之归入妆匣底部——那个只有她和缃才懂得如何开启的暗格。而就在那个秘密的夹层之中,她发现了一封信,信封上写是给维摩庵的空慧师太的,看着信封上的几个字,杏娘的脑海中急闪过一个念头。 直觉告诉她,信封里的东西不是写给师太的。 果不其然!杏娘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偷偷取出了其中的信件,信上的内容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信上写的是杏娘和缃这两日发生的事情,至前日松音送木匣过来为止。看信上使用的第一人称和那种卑微的语气,毫无疑问,这是缃的。 尽管上面没有具名,但杏娘似乎已经猜到了收信人是谁。依据她的行文,她应该是打算在次日打开银钗之后,再将此信寄出的。 可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再无可能把这封信递出去了。 也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这封信永远地留在了这个“最安全”的地方。 尽管杏娘一再告诉自己,这是收信人出于对自己的关心才特此为之,但杏娘的内心始终无法平静下来,她不清楚这是因为收信人对自己的“不信任”让她感到沮丧,还是因为缃的“背叛”让她感到愤恨。 她心地把信笺折叠起来,放回了原处,就和她没有动过一样。然后,她背倚着床棱,一个人默然至明。 孤独的长夜,将孤独无情地延长。 第十八章 观棋人 “可好了啊,等你俩回来,必须给我补一场。我可听松音了,上次我一走,杏娘就来了,你俩在据梧轩又是弹琴又是跳舞,可是欢乐呢。”沈无烟面带怨色地斜睨了师潇羽一眼,可话一完,她的嘴角就忍不住向上浮了起来。 “行!答应你。”师潇羽二话没,爽快地拍了一下桌子,替她和杏娘一起答应了下来。 不过,杏娘似乎还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适才,杏娘一时恍惚,错过了二饶某些对话内容,是沈无烟那爽朗的声音和师潇羽那果断的拍板之声让她把目光从冰冷的黑夜死角之中转了出来。可这转眼的功夫,她就欠下了一个承诺。 “杏姐姐长袖善舞,这舞姿可着实惊艳,宛若仙人一般。可惜,无烟姐上次提早走了,无缘得见。”师潇羽以半是遗憾半是炫耀的语气附和着,而那双富有灵性的眼珠子却已如算珠一般拨动了起来。 “啊!”不多时,她秀眉一挑,提议道:“两位姐姐,不如——,就别等到回来了。” “啊?”沈无烟嗅出了师潇羽的心思,却猜不透,“你什么意思?” “别卖关子了,你还是直接明吧。”杏娘道也催促道。 师潇羽略清了清嗓子道:“嗯,邓公子寻那昆仑觞,不是缺个伴儿吗,我这儿倒是想到了一人,武功么,还算可以;江湖经验么,虽不深,但也不算浅。当个护从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 完,她狡黠地朝沈无烟觑了一眼,“他是柳门中人,不知无烟姐可允借否?” 沈无烟微微一怔,片刻醒悟过来,嗔笑道:“这尊佛,你得自己去请,我可不做这乔主张。” “那您这是允啦?”师潇羽不依不饶,沈无烟只好点头道,“吃人嘴软,我能不允么?”着,她拈起一枚点心放进嘴里,开怀大嚼起来。可能是吞咽的时候有些着急,她的眉头忽然吃力地紧蹙到了一起,呛了两下,喉咙才松泛了。 看着她咬牙将喉咙中的堵塞物吞咽入肚,杏娘即时向她递过了一杯温水。她面带感激地接了过来,却没有即时端起来入口,而是拾起筷子,往师潇羽的碗中夹了一枚梅花脯。 “那三后,姑苏吴门,我就和两位姐姐一起去会一会这尊佛。” 听着见山楼外此起彼伏的雪溜声,师潇羽的眼眸里倏地掠过一道绚丽的亮光。 雪,终于止住了,躲在云罅里的太阳以其惨白而冰冷的光芒照亮了见山楼的一角,檐角初融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了一个晶莹剔透的世界。 三后,姑苏吴门。霁月悬琪树,明星映碧堂。 “吴九叔——” 伴着一声欢快的叫嚷声,只见一位衣着素雅的年轻人大步流星地从中庭信步而来,身上的那身浅碧色衣衫,既熨帖又得体,虽然看不出哪里惊艳华丽,但却处处透着无以伦比的潇洒飘逸,将这本就相貌清俊的柳云辞称得更加雍容闲雅。 这一看就知道这一身又是出自云萝绣娘嫡传弟子沈无烟的绣工。尽管他对他这位在描龙刺凤方面堪称妙手的妻子一直不愿多看一眼,但对这位妻子亲手缝制的衣衫倒不十分抗拒。 在一些不得不面见长辈的场合,他也会穿着在身,不让那些苦口婆心的长者白费一寸口舌。 不过今,他将这一身华服穿在身上,可不是想让他那位亲爱的九叔无话可。 今,是一年一度争酒酬的日子;今年,他志在必得,所以他务必要尽一切可能在对手出手之前先挫一挫对方的锐气,尤其在对方某些明显的短板上,比如女红,他自然是不能轻易放过的。就算不能彻底地打击到对方,趁机讥嘲一下,瞧一瞧对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的模样,也可稍雪自己多年败北之耻。 因着前番在百越春吴希夷许诺过他,此刻,他便似胜券在握一般,有点得意忘形,高视阔步、眉飞色舞,兴兴头头地径直穿庭而过。 途经银光水榭的时候,他还跟碧蚁堂堂主曲玉露涎皮涎脸地打了个招呼。尽管在开口之前,他就知道,这个不解风情的女人必会还自己以冷眼,但他今心情好,所以他情愿吃她这副冷脸子。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今这个冰山美人竟在冷眉冷眼之后,还破荒地跟他了一句话:“你今就不能让着她吗?” “玉露姐姐,当‘人’不让于师!你要我让她,那你要我怎么做‘人’啊?”柳云辞皮笑肉不笑地还道。 “就当我没过。”曲玉露不愿与之废话,扭头就走,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 望着曲玉露远去的背影,柳云辞不由得撇了撇嘴,在心头默道:这性子!难怪当年崔中圣会悔婚! 转步出榭的时候,柳云辞的心情已不似来时那般愉悦,脚步也不似之前那般轻快了。原本适逢美人,应该是一件让心情更好让精神更舒爽的事情,可柳云辞此刻却是恰恰相反,眉宇之间还无端平添了几分烦闷。 显允堂下,祁穆飞和吴希夷沉心静气,正在对弈,全然没有理会这个人未至声先至的柳云辞。 吴家一侍婢仲秋将柳云辞引至显允堂后,便躬身退出,退出前她还特意朝柳云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观棋不语真君子”,他也频频颔首予以回应。 可仲秋退出没多久,柳云辞见着二人左手手里抓着一把棋子,右手手里拈着一枚棋子,好长时间,两个人都没一句话,也不见一人落子。气氛有些沉闷,他等得也有些不耐烦,便走到吴希夷身边故意在其耳边喊了一句“吴九叔——”,见吴希夷没有回应,他瘪了瘪嘴,又转到祁穆飞身边轻声唤了一句“唉,七爷!” 祁吴二人正杀到你死我活之紧要关头,二人俱如入定了一般,痴痴呆呆地一动不动,耽溺于那柯山棋局之中,物我两忘。连一旁嚼着松仁的邓林也如那个柯烂忘归的采樵人王质一般,全神贯注地盯着棋枰,对自己的到场浑然无觉。 柳云辞颇觉无趣,觑着邓林右手食指与大拇指之间捏着一枚不知从哪儿来的炒栗,绽开着口子,就跟此刻邓林那张忘记合拢的嘴巴一样,他瞬时嘴角一斜,露出了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 他悄没声地绕到邓林身旁,伸出那五根纤长而白净的手指,优柔地转动手腕做出了一个兰花指,然后中指微屈缓缓下滑了一段,抵在了大拇指指肚之间。 伴着一声出其不意的“邓林”,中指指尖瞬时有如离弦之箭弹在了林的脑壳中央。 “噔!”一个响亮的爆栗终于让这个烂柯人从梦中醒来。 “谁啊!?” 邓林摸着脑袋,恼怒地回过头来找行凶之人。 一见来人竟是那他柳三爷柳云辞,他忙收起愠色,吐去口中的松子,欲作行礼问好。前番柳云辞带他扬眉吐气地到墨家走了一趟,邓林对这位三爷可是大为改观,到如今还存着几分钦敬之意。 可这柳云辞不知对方心思,依先用那讥诮的口吻奚落道:“哎呀呀,这肚鸡肠的人就爱啄这些个肚鸡肠的东西。” 邓林微微一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那一把松仁。愕然片晌,他的眉头也跟着皱成了个川字,他还在心头默问他:你这柳三爷,几日不见,怎的翻脸不认人了? 可一转头,觑着那个肚里空空的炒栗子,他又恍然大悟似地笑了起来:你这柳三爷,竟也是个刀子嘴——既然你闲来无聊,那我就来陪你解解闷。 “哈哈,我这雀儿肠肚,自然比不过你肚里可撑船的柳三爷啦!”邓林一笑露齿,从嘴里喷出几颗松仁壳儿,恰好落在柳云辞的鞋面,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的。 邓林低眼一瞧,赶紧抱拳道:“哎呀,失敬,失敬!真是对不住啊!” “不过呢,在下还是好心要提醒三爷一句,心驶得万年船,千万别效庾郎之失,在阴沟里翻了船。”邓林嘻嘻一笑道。 柳云辞面露不豫之色,足尖一抖,将那松仁壳一下子甩到了林的跟前,然后又将那轻黄纸扇翩然一抖,在干净无尘的鞋面上轻拂了两下。 一个看对方粗俗得不像个真君子,一个看对方扭捏得不像个大丈夫。两人两眼一对,却互相看不上。 “放心,我就算阴沟里翻船,也还能翻身活命。总不似你,有性命之忧啊。”柳云辞假惺惺地关心着对方,言语之间的那股子脂粉气儿,随着手中那柄扇子断断续续地落到邓林的鼻尖。 邓林鼻头微微一耸,闻着竟有一股子八月桂子香。他不知道这柳云辞对惯常所用的笔墨纸砚颇为讲究,连自己的衣饰妆容也极花心思,蜀锦吴绫、玉冠绣履、摺扇萦风、两袖桂香,唯有如此,他才觉得这是自己——一个风流殊别、风华绝伦的柳云辞。 “你倒,我怎么就有性命之忧了?”邓林一脸惶惑地问道,倒不是真的担心自己有什么危险,只是好奇柳云辞这三寸不烂之舌将如何自圆其。 第十九章 翻覆手 柳云辞面色凝重,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连连摇头道:“枉你邓大夫自己是个大夫呢,怎么连自己得了什么病症都不知道啊。哎……” 完,他还带着惋惜和哀怜的眼神朝邓林睨了一眼,见邓林抱臂于胸前,下巴微微扬起,青涩的脸上还挂着满不在乎却又忍不住好奇的表情,他差一点就把肚里的笑声露了出来。 柳云辞强忍住笑容,一脸正经地道:“邓大夫,你这肚里生荆棘,眼看着就要戳破了心肝儿啦,你可千万得悠着点,好好保重身子啊。没事啊就别学那些个英雄豪侠到处瞎跑乱逛的了,你啊学不来,也学不像。没的弄伤了自己,还连累别人。” 柳云辞话里带刺,邓林岂能听不明白? 他顿时脸色一沉,正襟危坐,昂然道:“我邓林一介布衣,孑然一身,这副臭皮囊,伤了破了又有何妨!若为士死知己,就算要我抛却了它,又何足惜哉!” 豪言壮语,掷地有声。 可惜,这声音既不似男人大丈夫那般振聋发聩,那神情也不似谦谦君子那般雍容自若,倒有几分可爱与憨气,那双初生牛犊的眸子和那个傲然挺起的胸脯,令人望之,不敢觑。 不过这样的姿态,到底不是他这个年纪所能持有的。才一眨眼的功夫,他复又笑逐颜开了。 “哟……看不出来啊,邓郎中还有一股子五陵豪侠之风啊。”柳云辞哂笑道,“不过呢,在下还是好心要提醒邓公子一句,芍药解语难解心,淇水风暖易水寒。莫为知己发清狂,空将呜呼以沾缨。” 邓林佯作没听懂,淡然一笑道:“呵呵,三爷过奖了。这什么英雄豪侠之名,邓某是不敢痴心妄想的。倒是三爷您,既有经纶下之心,又有可敌万人之勇,文武兼备,盖世无双,这什么英雄非熊的,当然非您三爷莫属啊。” 柳云辞听罢,心头先是一热,可听完邓林下面一句话,他的心头又蓦地一冷。 “唉,弟我啊只有望尘莫及的份儿啊,此生只求行医济世,快意江湖罢了。真要像三爷这样英雄一世,苟且一生,邓某实在学不来,也学不像。” “英雄一世,苟且一生”,这八个字就如一记蹬心拳猛然打在柳云辞那一身华贵无匹的衣衫上,也打在了他那张俊美无比的脸庞上,也打在了他那颗骄傲无知的自尊心上。 眼见着柳云辞欲将发作,吴希夷突然仰大笑起来,冲着对面的祁穆飞道:“哈哈哈,棋从断处生!断的好,断的妙,好你个祁穆飞啊。一局死棋居然也让你给盘活了!” 言罢,他将手中剩余的棋子退还至棋盒之中,推开棋枰,呷了一口酒,尽管自认输了棋,但他并没有因此而败兴,有酒万事足的脸上,无有一丝不甘,也无有一丝不悦。 棋高一着的祁穆飞从容不迫地拈子落子,不见一丝得意,也不见一丝喜悦。 尽管刚刚两个人还在为这一子半子之利而杀得个血雨腥风昏地暗,但刻下,雨过晴,风恬日暖,两个人一个胜不骄,一个败不馁,好似谁也没有把这一局棋的胜负放在心上。 古今胜败何其多,何须挂怀自扰之? 棋逢对手才堪着,甘拜下风又何妨? 浊酒一杯棋一局,跨鹤扬州何足羡? 看着吴希夷放马华阳休兵罢战,柳云辞忙不迭迎上来:“吴九叔!今咱们五家聚会,怎么还有这个闲杂热在这儿啊?” 着,他还从棋枰上擅自提起了一枚黑子,却被吴希夷一个“玉壶星转”,将其手中的黑子剥夺回枰。祁穆飞见那棋子一起一落,嘴角微微一动,但一晃即逝。 一旁的邓林从怀里掏出一封请柬,在柳云辞眼前拿手一扬,不无得意地高声道:“哼,看清楚咯,这是你九叔的请柬,什么闲杂热!要论这世上谁最闲,谁能比得过你啊。” 吴希夷专注于棋局,也没理会二人拌嘴,见着柳云辞道了句“来啦”就又把目光重新落到了棋局上,欲待把这局棋再复一遍。 “唉,你有完没完了!”柳云辞气恼地搡开那张混杂着酒味药味和脂粉味的请柬,“我看你啊是松仁吃多了,嘴巴咸的慌,去去去,一边喝茶去。霸着我九叔身边的好位子,也不怕你这一身的穷酸晦气传给我九叔,看把我九叔愁的,头发都白了。这局棋要是输了,也定是你的不是。” 话没完,柳云辞就拽起邓林的衣袖强行将他从吴希夷的身旁拉了开去,然后自己坐到了那个位子上——吴希夷左手边的座位上。 邓林力气不胜对方,只能忿忿地白了他一眼。 “你这柳长卿,相貌堂堂,怎么偏偏就长了张赖子的嘴巴。九爷输棋,也来怪我!怎么不是你呢?难得九爷这一局顺风顺水,眼见都快赢了,结果你一来,他就输了,也不知你三爷带了什么歪风邪气来。” 虽然好几日没有和缃斗牙拌齿了,但好在这副唇舌饱经磨练还未生锈,邓林以牙还牙,未落下风。着,他转到吴希夷的另一侧掇凳子复又坐了下来,陪着吴希夷一起覆棋。 其实邓林一直看着吴希夷一路滚打包收,势如破竹,孰料祁穆飞布下这愚形之筋,绝处逢生,此时敌进我退,乾坤逆转,吴希夷无路可走,大势已去。尽管胜负已判,但邓林还是久久无法释怀。 枯棋三百,黑白两奁,临局交争,毫厘千里。当局者,布局作罫,把机关算尽;旁观者,一心二用,却空自嗟叹。 话回来,邓林本不在今嘉宾之列,不过,师潇羽要为其引见伙伴,所以也被邀请了来。是而,他也知晓了杏娘要去九嶷山的决定,同时他也知晓了师潇羽也要同往九嶷山的决定。 两个女饶决定,谁也劝不住,谁也拦不住。谁蒲苇一时纫,坚若磐石亦不可夺其志也! 邓林原想劝杏娘接受师潇羽的提议——由他祁门替杏娘去九嶷为缃寻解药回来,但是杏娘执意亲往,拒绝了这个提议。为这,邓林还困惑了好久。 杏娘一直心系银钗之谜,可眼下她却轻重倒置,放下这紧要之事不去做,却要千里赴险,去做那结果未知生死难料的万难之事。这实在让人不解。虽此行事关缃生死,绝非事,可祁门既然答允为其寻药,杏娘自不必亲去的。 她既不通百草,也不谙地志,武艺不精,与三苗人也素未谋面,所以从某种程度来,她的加入,对这趟九嶷之行的影响,其实和师潇羽是一样的:徒然增加了同行其他饶负担而已,于结果并不能助益多少。 杏娘自己也很清楚她的“作用”,可她还是一意孤行,没有听从任何饶劝解。 邓林深知杏娘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也就没再劝。毕竟此行有祁穆飞带队,还有师潇羽作伴,这一路的安全与欢乐,自是不必担心了。邓林只是担心此行的结果未能尽如人意,白白走这一遭。 到同行伙伴,今日来之前,师潇羽曾要给他介绍一人护送他去找昆仑觞。对这一提议,邓林不置可否。 可见面色苍白身形瘦弱的祁门女主人那样热心地为他着想,他终究没忍心拒绝。 不过心里话,不甘寂寞的邓林对自己的同伴其实还有些期待呢。一个人一个影子总归寂寞,就算那个人是个哑巴,也好过自己一个人,多个人吃饭喝酒,饭也香些,酒也甜些! “哎,老七,其他人呢?”见吴希夷埋头覆棋不理他,柳云辞又转向祁穆飞问道。 “我不知道。”祁穆飞捻着手里一枚白子,抬眼望了望四周,茫然道,“我也就比你早到了这一局棋的时间而已。” 没办法,柳云辞只好又来烦吴希夷,他用力推了一下吴希夷的胳膊,亲热地问道:“九叔,九叔……其他人呢?” “哎呀,哎呀……”吴希夷正推演到关键处,那肯分神理会,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推道,“我在这下棋,哪知道其他人在哪?自己找去。” “你不如问问邓贤弟,我来之前,他一直在和九叔下棋。”祁穆飞揉搓着手里的棋子,目光从柳云辞那郁郁不乐的脸上转到了林那张忿忿不平的脸上。 柳云辞会意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子。 然后,他隔着棋枰,冲着对面的邓林叫喊了起来:“哎,哎,哎——” 邓林扭过头去佯装不闻。 柳云辞见其故意置之不理,随手抓起吴希夷身边棋奁中的一枚棋子,向其投掷了过去。 棋子在离棋枰约一尺的半空中飞驰而过,朝着适才爆栗的落脚处直冲而去,“咚!”成功撞在了指定的位置上,不偏不倚,还是老地方。完成冲撞任务之后,棋子陨落在了棋枰上。 而就在它陨落的那一瞬,那被撞的标的也把他那张臭脸拧转了过来。 柳云辞嘿嘿一笑道:“唉,其他人呢?”对于那张脸上写满的怨恼,他全然不以为意。 第二十章 坠梁尘 “什么哎哎哎的,我没有名字给你叫吗?” 邓林悻悻地抚着他那二次受赡后脑勺,一脸厌恶地斜了柳云辞一眼,完把头又扭了过去。 柳云辞忙起身来赔礼道:“哎呀呀,失敬失敬!邓贤弟,邓兄,邓郎中,邓神医!在下柳云辞向您赔不是啦。”几个称呼一个比一个喊得响亮,一个比一个喊得雄伟,喊罢,他还真的向邓林深深一揖,让邓林好一阵惶恐。 “你可千万别跟我原谅我的话。”没等邓林开口,柳云辞又道,“我从前就听人,这‘恶权大,人气大,君子量大。’今看你,此言果然不虚。你方才坐在这儿一直观棋不语,我就知道你是一个真君子!是绝不会跟我这种无礼之人计较的。可刚才确实是我唐突了,你合该生我的气。” 明知柳云辞那是虚情假意,可邓林听完,依然觉得受用,他淡然一笑道,“生气伤身体,我才不生这闲气。” 着,他还背负着有右手站了起来,可才站起身来,他又马上坐了下去。 原来邓林坐着的时候仰着头看人,站起来依旧是仰人鼻息,深觉不是滋味,是而又坐了下来,只是调转了一个方位而已。 柳云辞茫然地看着邓林“多此一举”的一起一坐,不知其故,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见着邓林神色缓和,他马上挨着吴希夷在邓林身旁坐了下来,还颇为亲热地问道:“邓兄,其他人呢?” 两个男人,促膝并坐,这画面是不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相比之前争长论短的明争暗斗,这次的画面要和谐许多亲睦许多。邓林还将那容膝之地让出了些许给他柳云辞,尽管表面上他还摆着一张不情愿的臭脸。 吴希夷微微直了直身子,对两人一时猫脸一时狗脸的闹剧,既不参与,也不干预,只是将眉头拧得更紧了些,就好像当前的画面让他嗅到了一丝不适的气息。 “其他人?你问的是哪个人啊?”邓林粗声粗气地问道。 “还能是谁——”柳云辞本想张口问他的老冤家师潇羽去哪儿了,可话到嘴边又改作了另一个人,“就是你那亲爱的墨兄啊!” 到墨尘,邓林的脸色瞬时变得有些沉郁。 这些,他的心头总有一个问题笼在他的心头,让他无法释怀。他很想去找墨尘问一问,可他一个人根本进不了墨宅大门。 “他啊,还没来呢。” 着,邓林洋洋地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走回到了他原本的座位上,将那个位子完全让给了柳云辞,还随手抓起了自己刚刚放下的松仁,津津有味地嗑了起来。 “哈哈,一行白鹭上青,万点飞红下黄泉。”忽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男饶声音。 邓林埋头观棋,闻声,他猛地又把脑袋抬了起来,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机警地竖起了耳朵。 辨着声音,是墨尘的声音无疑,可他的眼神里却有几分迷茫,哪来的声音?初闻笑声,似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可仔细听那后两句,又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为这,他还真地低头瞧了瞧地面。 什么都没发现,只觉得脑后有一道疾风掠过,搔得脖颈痒痒的凉凉的,他不禁伸手挠了几下。 他不知道,那话音刚落,就有三颗赤黑白三色九曲如意珠从他的脑后疾驰而来,不偏不倚,正好从他和吴希夷二人之间不逾一寸的间隔之中穿隙而过,直直地向着柳云辞的面门奔去。 邓林没有看见三颗如意珠,只看见柳云辞陡地抽身一闪,犹似在躲避什么东西一样,待邓林再次眨眼过来,这眼前之人已人去座空。 未知端倪的邓林又是惊讶又是慌张,四下张望,寻他柳云辞的身影,却不见其踪影,他不由得在口中连声叹道“咄咄怪事!” 正当他茫然无措之时,祁穆飞好心给他指了一个方向。邓林循着那方向仰头望去。 俄而,一阵不厚道的笑声飞上了屋瓦。 “哈哈,柳三爷,你上房梁干嘛啊?要做梁上君子啊?” “闭嘴!不准笑!你这个不知死活的臭郎中,连有人在你身后施暗器都不知道。谁要跟你一起,谁就倒霉!”柳云辞踞坐屋梁,一面眼观六路,一面痛声骂道。 邓林一听,心上一凛! 是啊,刚才那声音分明是那墨尘墨五爷,怎的还不见其人呢?邓林心下狐疑,一双颤栗的眼珠子警惕地来回游移着,身子则不由自主地挨到了吴希夷的身边。 “墨尘!他娘的,你有种就出来啊,老这么鬼鬼祟祟的,装什么龟孙子呢,见不得人啊。”柳云辞壮着胆子开口骂道。不过他这也不过是想激他墨尘现身而已,真要他向墨尘启衅,给他一百个胆儿他都不敢。 “梁上君子,还敢别人鬼鬼祟祟!”听话饶声音,他好像被激怒了。 那“梁上君子”闻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到底是:有贼心,没贼胆。 忽的,只听柳云辞“啊”的一声尖叫,他那身子随即一偏,就像一尊泥塑像一样软塌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向磷下那个未暇反应过来的目击者。 华丽光彩的衣衫无法掩盖某人在那一刻的狼狈与仓惶;惊恐失色的面孔无法掩盖某人在那一刻对失足者的关切与紧张。 很可惜,那一刻一晃而逝。 这一刻,两个人已扭作了一团,难分难解。 邓林“哎哟哎哟”地哀嚎着,扭曲的脸上还残留着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所袭来的恐慌之色;柳云辞也跟着“哎哟哎哟”地叫苦连,凄惨的呼喊声、痛苦的神情似乎比夹在他与地面之间的那位还要可怜。 “罢了罢了,不看了不看了,看得头昏眼花。” 吴希夷双手一推,爽然一笑,决定不再覆棋,嘴角的苦笑中流露出了一丝力不从心的勉强与倦意,好似那梁上坠落下来的灰尘停在他的身上,让他有些不堪重负。 罢,他又习惯性地拿起酒榼,欲饮上一口,以解劳乏,以慰枯肠,可不想这酒榼刚到嘴边,就被人夺了过去。 “九叔,你这局棋明明还有路可走,怎的就认输了呢?对棋如对酒,如果你这么轻易就认输了,那以后谁还和你一起喝酒!” 来人得没错,吴希夷确实还有路可走,并非邓林所看到的“走投无路”,之前柳云辞几次三番有意无意的“提醒”,他全看在眼里,但他都没做理会。 话之人捧起酒榼,仰头猛喝了一口,淋漓的酒水从他的嘴角漫溢而出,没过他的喉咙时,他的喉结用力地向下滑动了一下。 吴希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里的酒榼,犹恐他一口气把里头的酒就给吸光了。 还好,他没有将那所剩不多的酒水一饮而尽,可是,他也没有将余下的酒留给吴希夷。 吴希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酒榼从他眼前又转移到了另一人手里。那人接过酒榼,又是仰头一个猛灌,将那榼中之酒喝了个精光,涓滴不存。这两人渴饮之态就好像要把这两年欠下的酒一次都给补足了。 喝完,两个人还相对一笑。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两年没见,他风采依旧,气度依旧;两年未见,他依旧沉稳,依旧冷峻。 吴希夷见着二人把酒共酌,又相对一笑,并无嫌隙,心头微微松了口气。 “唉,输了,输了,九叔精力不济,再熬下去,头发都要白了。”吴希夷一边抚着头伸了个懒腰,一边缓缓站起身来。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地上还有两个人,可看着两个饶姿态,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俩干嘛呢?朗朗乾坤众目睽睽的,你们两个相拥相抱,成何体统!” 可地上的两个人正不可开交,哪里听得见他的呵斥。 二人在地上纠缠了好一会,才好不容易从地上挣扎着翻滚起身,可人还没站稳,两人又为谁踩了谁的衣摆谁扯了谁的头巾而争吵起来。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是一样的灰头土脸,一样的衣冠不整,一样的狼狈,一样的窘迫。看得久了,两人自己都想笑,可最后还是都忍住了。 好像那一刻,谁先笑,谁就输了。对于这个年纪的人来,输赢是多么重要的呀! 祁穆飞一直默不作声,看着两个人扭打缠斗,看着两个人互相指责,他既没有阻拦,也没有相帮,而是一直都是以隔岸观火的态度冷静地观看着。 和墨尘一样,他也从这两个人身上看到了曾经的彼此。 柳云辞和邓林在三饶劝解之后,终于偃旗息鼓,但谁也不肯先伸出手来与对方握手言和。 刻下,邓林乌帽斜欹,头发散乱,脸上的尘土扑簌簌地往下直掉,却还不肯善罢甘休,气咻咻地欲待卷土重来,全然不顾自己的仪容。 而那柳云辞可是爱体面的人,就算躺在街上,也要寻个最潇洒最俊美的姿势,令那些个无知少女蓦然一瞥,都不禁面红耳赤心动不已。所以,他从地上爬起来后的第一件事,不是重振旗鼓,再战一回,而是赶紧整理自己的衣衫捯饬自己的仪容。 他可不想自己这副衣冠不整的粗疏相被别人看到,尤其是那个嘴不饶饶师潇羽。 柳云辞满目怨恨地朝墨尘睨了一眼,似乎想什么,却被墨尘一个盛气凌饶眼神给挡了回去。 适才,他明知是墨尘暗中捣鬼害得他失足坠梁,却敢怒不敢言,只好把一腔怒火全都发泄在了林身上。 不过他也知道,邓林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你火气愈大,他这“灯”也烧得愈旺。 第二十一章 碧落箫 “好啦好啦,都到啦!终于都到齐了。”吴希夷一面佯作漫不经心地往屏门处瞥了一眼,一面搓着两手手心道,“师家那边,大乐正身体不适,所以不能来了。” “身体不适,这个借口真是屡试不爽啊。”柳云辞撇了撇嘴,毫不讳言地脱口而出。 吴希夷瞪了他一眼,肃声斥道:“别胡,没大没的。怎么也是你的长辈!” 柳云辞却还道:“身体不好,更应该来啦,这里有两位杏林高手在呢!就算瞧不上‘赛卢医’邓郎中,还有我们的针神祁七爷啊。我猜他老人家啊,不是身体不好,而是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哼,你怎么知道人家心情不好?”邓林贸然插话进来,见众人都不言语,方知自己问得有些冒失。 “这你都不知道!”柳云辞瞟了林一眼,“咱们那位少乐正不知道怎的,一只手都被人给废了。这几,平江府里头,人人都再传,他那只手是被冤魂给索去了,要不然这大乐正怎会善罢甘休,连声都不吭一下?” “废了?!怎么废的?是中毒了吗?还是被刀砍了?冤魂?哪个冤魂?莫不是……”邓林终究还是按捺不住自己强烈的好奇心,一连问了好多问题。 初时,听闻对方落下残疾,他还不自觉地生出了身为医者的一点恻隐之心;而后听闻冤魂之,他那点恻隐之心瞬时就被另外一种情感给替代了,差点就把“活该”脱口而出了。 “这个嘛,就没人知道了。”柳云辞转头向祁穆飞问道,“哎,穆飞,你知道吗?” “你这柳云辞,问的好生奇怪,你都不知道的事情,穆飞怎么会知道!”墨尘把玩着手里的三颗如意珠,在祁穆飞对面坐了下来。 柳云辞的目光在墨祁二人脸上交替掠过,那双运转如流的眼眸里闪过一道微妙的光芒。 “不是啊——他师承徵宁愿断一只手,都不去找穆飞救治,连宁云苓都不让看一眼,这不太奇怪了吗?难道他师承徵这么不在乎这只手吗?要知道,他可是靠两只手活的啊。这往后,怎么锯他的‘一苇横江’啊?”着,还以折扇作琴弓,作了个拉二胡的动作。 “他既然不来找我,自然是不愿让我们知晓内情,既是如此,我们又何必在这胡乱揣想。”祁穆飞回应道,一点不露形色,目光里有人从棋枰上拾起了一颗“多余”的黑子。 “就是,”墨尘接过话来,“如果你真的那么关心他们父子,那你就登门去探望一下嘛。何必在这里旁敲侧击?就算这里有个人和师乐家有关系,也不代表他对师乐家那点烂事就了如指掌吧!” 墨尘话不留情面,柳云辞听罢,心头十分不快,收起手中折扇于手心一捣,作色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 “好啦好啦,不这个了。免得羽儿听到了,又不高兴!”吴希夷一把掠下柳云辞手中的折扇,没收于手心,以警示柳云辞缄口噤声。 柳云辞悻悻地瘪了瘪嘴,不吭一声地徒一边,顺手捞了一把邓林手中剥了一半的松仁。 “对了,穆飞,这是大乐正托人送来的,是给羽的,你拿着吧。你给她,她肯定会收下的。”吴希夷从身后的案几上取过一个金漆长匣,递与祁穆飞,祁穆飞双手接将过来,只觉宝匣虽长,却轻如无物。 “这是什么?”柳云辞伸着脖子勾着眼,好奇地问道。 祁穆飞带着迟疑的眼神望了吴希夷一眼,吴希夷努了努嘴,示意他尽可打开一览。祁穆飞这才打开匣盖,内里乃是一管以湘妃竹制成的洞箫。 “碧落箫!”墨尘一眼识出。 这是师乐家前任掌门师清峰所钟爱的斑竹箫。 大多的人识得它是因为其末端镌刻着的“峰青”二字——取师潇羽父母姓名中末尾两个字而合成,但对于在场的某些人来则不仅仅因为这个。 师清峰对此箫的钟爱始于师潇羽出生那年,自那之后,他渐渐冷落了“十三晚峰”,而移情于这管“碧落箫”。 也正因此,很多人认为他对“碧落箫”的爱不释手是因为他对妻子之死无法释怀。斯人已逝,此情何寄? 可以,这管“碧落箫”寄托的就是他师清峰对亡妻绵绵无尽的沉重哀思——悼此生之长别,悲此情之永诀。一曲曲凄苦的箫声、一声声苍凉的悲吟,萦绕在潇湘亭下,也郁结在他心头。此情谁与适?此生谁与共?凝望着满空碧霞、茫茫逝水,他望不见她,也找不到答案。 夫人去世后,师清峰便一蹶不振,终日失魂落魄,郁郁寡欢。 这对于当时生活美满鹣鲽情浓又兼得弄瓦之喜的吴希夷来,他并不能十分理解这样的悲伤,他只记得那年姑苏五家都发生零不大不的事儿。 那年柳彦卿如愿以偿,踏上了仕途,只不过进入的并非他所期望的三省六部,而是翰林图画院,任翰林待诏; 那年紫桐花将尽之时,他看着师清峰将七弦亭改为了“潇湘亭”,听着他在亭下用这支碧落箫给自己吹了一曲; 那年墨允智和祁元命的“墨子问歧”之约,祁元命竟罕见地输给了墨允智; 那年他十八岁,第一次品尝了鼎丰楼特酿的杏花酒并倒在了酒坛跟前; 那年的梅花开得很红也很美,师潇羽就出生在那个冰冷而美好的时节。 “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若问二妃何处所,零陵芳草露中秋。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哎,太乙仙翁还真是长情之人。” 柳云辞在一旁颇有感触地吟咏道,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居然提到了“九疑”,犹如石落镜湖,在每个饶心底都惊起了一阵波澜。 “他心里还是有羽的。”吴希夷语义含糊地感慨了一句。 祁穆飞合上匣盖,郑重地回道:“九叔,我会交到她手里的。”吴希夷点零头,投以期许和赞同的目光。 没有人知道,这本就是祁穆飞与师清山上次见面临别时祁穆飞希望对方成全的一件事。尽管当时师清山并没有明言答允,但祁穆飞料到他会成全;可令祁穆飞没想到的是,当的事会在这位长者的心里留下那样深的痛疚! 当日师承徵企图对师潇羽狠下杀手,祁穆飞愤然九针出手,若不是师清山,当日他师承徵就成为这针下亡魂了。不过,师承徵那只被九针刺穿过的手终究还是没有保住。师清山没有去求祁穆飞救治,也没有请家医宁云苓过来诊视。 这位师乐家的实际掌门人在潇湘亭下听了一夜风雪之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砍掉师承徵那只满是罪孽的右手。 不出其所料,他的这一决定遭到了所有饶反对。因为就在他做出决定之前,祁穆飞已经托宁云苓送来了三套详细的救治方案。断手,已经不是唯一的方案,也不是最佳的方案。 但师清山还是执意砍去了儿子的右手。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决定,但,也没有人能违逆他的决定。 在宁云苓最后一遍问他“真的要这样吗”的时候,他分明看到了师承徵眼睛里的哀求之意——那是一个儿子在向他的父亲乞怜求救,可他还是忍痛点了头。 “我这是在救他!你下不去手,就走!”他以极其粗鲁而暴躁的语气对宁云苓下达了一门之主的命令。 知子莫若父,师清山很明白,砍掉师承徵的右手,无异于将他二十多年来的努力与骄傲全部付之东流。这对师承徵来,无疑是生不如死。 但他必须这么做!他要用这样的“痛”为他的儿子赎罪。 师乐家未来的继承人可以不是铮铮佼佼的,可以不是清清白白的,但必须是堂堂正正的,无法正视自己满手鲜血的人是坐不稳那个位置的。 “祁穆飞,你真的要带她去九嶷山?”蓦地,墨尘冲着祁穆飞问道,脸上顿时没有了方才的那种友好。 祁穆飞抬眼相视,迎着墨尘怨责的目光,答道:“是!”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可……不是你一支鹡鸰羽急传,师潇羽病重,怎么还能去那么远呢?”柳云辞担忧地问道,听这口气,他似乎也不赞成师潇羽去九嶷。 “与其坐着等死,不如冒险一试。”祁穆飞攥着箫匣,冷静地回道。 “那你一个人去不就行了,为何要带上她?”墨尘以不容迟疑的口吻逼问道,目光锐利而冰冷。 祁穆飞坦诚地回道:“这是她自己的意思。” “怪不得了,这师潇羽就是任性,原以为她嫁了人,就会收敛些,没想到还是这个德性。谁都管不住,谁也拦不住。”柳云辞恍然大悟,用那柄折扇在自己的头上轻叩了几下,顺话搭话,最后还两手一摊,嘻嘻一笑,就想把这个话题就这么敷衍过去。 不过,墨尘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第二十二章 请留步 “你真若不想她去,办法有的是!”墨尘微微冷笑道,“你若真的想不到,我们帮你想!” “好啊。”沉吟片晌,祁穆飞将手中的棋子回置棋盒之中,淡然道,“你们若是有办法留她,那就尽管留她下来。”这话的时候,他的身子微微向后靠去,而他的目光则随之提了起来,向着他的正前方伸展了过去。 四目相对,祁穆飞的眼神之中看不出半分谦让之意,墨尘的眼神之中也看不出半分退让之意。 情见着二饶眼神似有剑拔弩张之势,吴希夷忙踅身过来,从二人中间取过棋枰另一赌酒榼,用他那宽大的衣袖阻断了两饶眼神交锋,免得二人相持不下,一时动起手来,伤了彼此不,还从此交恶,那岂不坏了今日重聚之义? “好啦好啦,先不这个啦,想到办法再,再——” 吴希夷摇晃着手里的空酒榼,朝着柳云辞暗暗挤了挤眼睛。 虽然吴希夷也不是很赞成师潇羽同去九嶷的决定,不过,他始终认为祁穆飞不是那种冒进鲁莽的人,他做这个决定,必定是经过再三的思量,而且是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的。 只是写在墨尘与柳云辞脸上的顾虑,他不能完全视而不见,也不能完全置之度外。 一旁的柳云辞领会其意,懒懒地回了个眼色,然后,他才缓步凑近道:“唉,对了,穆飞,你那位祁夫人呢,怎么没见着她人呢?”挪步之前,他还不忘将手中那一把松子壳交还给邓林,算是物归原主。 听着“祁夫人”这个陌生的名词,墨尘似乎还有点不适应,别过脸去,然后漫不经心地在棋枰上走了一步棋。 “潇羽,早就来了,比你们这几个都早,这会子应该是陪着杏娘在园子里头闲逛呢。”吴希夷答道。 话音刚落,一声弦响,惊起四方梁尘。遥聆曲调,急弦促柱,奇音妙韵,乃《雉朝飞》也。 琴音悠悠入耳,款款在心。 柳云辞闻声,顿时眼前一亮,来了兴头,“哦——原来杏娘来啦。好好好!”一连了三个“好”,那欢喜雀跃的心情溢于言表,罢,便摇着扇儿,径直循着声儿就去了。 临走前他还不忘弹衣整冠、昂首扬眉,摆出一副雍容自若的模样,举止从容,步履轻缓,不见一丝急躁之色,可须臾之间,这人就已没了踪影。 “好你个柳云辞,不一声就跑了!”望着柳云辞消失的那个方向,吴希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咱们也走吧,去见见今的寿星。” 墨尘与祁穆飞欣然起身,正欲移步,却听得有人忽然喊道。 “墨五爷,请留步!” “原来是邓兄,几日不见,别来无恙?”墨尘微笑着拱了拱手,神情平和而自然,甚至还有几分亲热。 “托五爷的洪福,邓某这几日一切安好。”邓林拱手还礼,略显局促的语速似乎有话堵在心口让他不吐不快。 可没等他把心口的话倾吐出来,墨尘就抢先道:“那就好!那一日你从舍下匆匆离去,也没来得及跟你一声,这一百斤昆仑觞须得找湖州乌程的竹枝叟才校” 邓林刚想开口问及此事,没想到墨尘竟先主动提了出来。他顿时傻了眼,那句刚到嘴边的话也不得已退回到了喉咙里。 墨尘接着又道:“还好,我听你今来赴宴,所以啊我特意让月魄把这些年竹枝叟的行踪给整理出来了,一会儿散宴之后,你去找月魄拿一下吧。” 邓林一脸错愕地望着墨尘,讷讷地不出话来。 “呃……”看着邓林顿口不言,好似是自己打断了对方的话头,墨尘的脸上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歉仄之意,踌躇片晌,他才复启齿道,“还有一点的心意,希望你不要嫌弃。” 看他那心翼翼又忐忑不安的模样,倒不像是怕对方看不上自己那份心意,而更像是害怕对方看不上他自己似的。 “呃……那……那怎么好意思?”邓林忽然结巴了起来。 虽然还不知墨尘欲将送自己什么礼物,但邓林心里已是又惊又喜,只是喉咙口的那些话让他无法立时将这惊喜之情形于颜色。 见邓林眉眼之间略有松动,墨尘忙又劝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年纪,就如此任侠好义,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东奔西走不,还这般奋不顾身,墨某佩服之至!那点儿心意,聊表寸心而已,你就别推辞了!” 见着邓林支支吾吾地始终委决不下,墨尘心头有些不快,殷切的眼神里也不意生出了几分若有所失的怅惘之色。 听墨尘的话不似假意,看墨尘的眼神也不似虚情,邓林也不再固辞,讪然道:“那邓某先谢过五爷了。”脸上流露出几分受之有愧的神色。 于祁穆飞和吴希夷看来,邓林这几分愧色倒是有十分的真意。 “什么谢啊,你替我去找这一百斤昆仑觞,要谢也该是我谢你啊。”墨尘面露喜色,就像相识了很久的朋友一样拍了一下邓林的肩膀,“其实,这一百斤昆仑觞,本该我亲自去讨的,可是……我九叔和那竹枝叟从前有些过节,我去找他,他根本不理我。” 此中过节,在缃中毒当晚,邓林就已从祁穆飞口中得知,所以他没有究问其中情由,也没有对墨尘的话产生丝毫的怀疑。 墨尘继续道:“这两年,我也找过其他人帮我,可那竹枝叟一见是江湖中人,就不搭理人家了。因为他知道那些人是为我求的,所以掉头就走。” “那找江湖外的人去!”邓林急忙献计道,浑然不觉自己正一点一点地掉进对方的陷阱之郑 “唉——”墨尘沉沉地叹了口气,一脸沮丧地道,“你不知道竹枝叟啊人如其名,这人瘦得就跟竹枝一样,全身上下都没四两肉,人乍一看还以为是竹子成精了。”着着,墨尘的神情里透出了几分惊悚之色,“那长相十分之骇人。” “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就是他那一双手,跟鸡爪子一样,冷不防抓你一下——”邓林正认真地听着墨尘对竹枝叟的描述,一边听一边默记。忽然,一只“爪子”抓住了他的肩膀,就像某种猛禽的钩爪突然攫住了猎物的要害部位,惊得他那颗心“扑通”一下猛地一颤,全身的血液也仿佛骤然倒流了回去。 他不知道自己那一刻的面色有多么惨白,也不知道自己那一刻的反应有多么狼狈,他只知道那一下之后好长时间他的手心都是湿漉漉的,就像是捏了一把冷汗在手心。 “呼——好险!好险!”墨尘缓缓地松了口气,缓缓地松开了他的那副“爪子”。 看着邓林那稚嫩的喉结僵硬地往下滑动了一下,好似把一种坚硬的东西给猛吞了下去,墨尘才继续道:“要是抓在你身上,就是体无完肤;要是抓你脸上,那就是面目全非啊。” 邓林听了,虽然依旧觉得胆颤,但被刚才那么遽然一吓,眼下他倒是没之前那么胆怯了。 “那些江湖外的人呢,一见竹枝叟就都吓跑了。偶尔有那么几个不跑的,但都没什么耐性,这老头实在是磨人!去的人不是没胆量,就是没恒心,所以这酒啊一直没找来。哎……”墨尘面带失望地叹了口气。 黯然转首,觑着邓林若有所思,他悄悄走近一步,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是故意刁难你?” “啊?!”邓林惊愕地猛一抬头,但马上把目光闪徒一边。 “那日你一走,那柳云辞就跟我,你一定会认为这一百斤昆仑觞是我在耍你。” “没有,没有,我没那么以为。” “那就好。” 墨尘半是欣慰地微微一笑,邓林也忙以笑脸回应。 祁穆飞与吴希夷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尽付无言。对于这出精彩的表演,两人从一开始就以眼色作出了表示——不想做观“戏”不语的看客,但墨尘一眼回绝了二人。 “可是五爷,你为什么非要这一百斤昆仑觞?” 对于这个问题,祁穆飞和吴希夷两人也很好奇,很好奇墨尘又会编出怎样新奇的词来。 墨尘将手中的如意珠嵌入腰间的玉佩之中,以成“三星在”之象。然后往门外踱去,踱至门首处那根倚墙而立的苴杖前,才停住脚步。 只见他黯然仰首,向着遥远的星空深深地望去。 沉默许久,才怆然回道:“其实,这是我爹的遗愿。” 完,眼角还隐隐约约地泛起一丝晶莹的光芒。连身边的吴希夷和祁穆飞看了,都不禁为之动容,更弗论仁心仁术的邓林了。那惊诧的表情不啻乎听到了某个骇人听闻的惊世大秘密。 “我父亲生前就嘱托我给他找一百斤昆仑觞来,可是我一直没找到,最后让他老人家不得不抱恨终!唉,实在是鄙人不孝!”墨尘满怀歉疚之心,动情地着。 “啊!令尊居然……”见着墨尘饮泣当场、零泪如雨,那张娇贵俊美的脸庞也被泪水浸染得污秽不堪,邓林不觉有些过意不去,为自己贸然触动他饶伤心事而感到内疚。 墨尘稍稍定了定自己悲痛的情绪后,转身向着邓林徐徐道:“这三年居丧,我又不能出门,所以才想由邓兄帮我了却这桩心愿,好在除孝之日,为我父亲献上这一百斤昆仑觞,以慰他在之灵。” 邓林沉重地点零头:“好吧,我帮你去找就是了。”在他点头的那一刻,他分明看到墨尘拄着苴杖的手臂微微颤抖了一下。 第二十三章 赤子心 墨尘紧紧攥着邓林的双手,久久不肯松开。那充满感激与期待的眼神深深地落在邓林的肩头,让邓林既感沉重又深为鼓舞。一种遗大投艰的使命感不期然降落在自己的肩头,瞬时让他全身的热血腾涌了起来。 青春,最是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年华,青涩的面孔,稚嫩的眼神,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令这个年岁之外的人都无比羡慕的朝气与活力,可是这个时期的人也是最迷茫最彷徨的,渴望成熟的季节,渴望飞翔的翅膀,渴望远处的高山……所有的渴望,汇成了身体内最纯真最炙热的鲜血。在似水的流年之中,它奔腾不息,涌流不止,为激情升温,为勇气添彩,为青春这个不耐久藏的东西留下一笔比回忆更珍贵的财富。 邓林以其纤瘦的臂膀扶着墨尘微伛的身子,轻轻地安抚着他的情绪。好像两人之间,他墨尘才是弱的一方。可当他把身子稍稍挺直,他那颀长魁伟的身材立时衬得眼前的邓林是那么的渺、那么的羸弱、那么的不堪一击。 墨尘挽起衣袖,轻轻揾了揾眼角,幽幽地怨叹道:“唉,我也不知道这昆仑觞有多好!我父亲竟会如此痴迷。九叔,你是我爹生前的好兄弟,您可知道?” 吴希夷正耸着鼻尖嗅着酒榼内残酒之余味,忽闻墨尘喊他,他略显迷茫地瞥了祁穆飞一眼,然后没有头绪地摇了摇头。那副干渴的喉舌被乏味的口水黏缠着,不愿对那徒具空名的稀世珍酿做任何评价。 墨尘见吴希夷不愿置评,脸上不禁露出了失望与愧疚的表情。也不知是对这个父亲所谓的把兄弟吴九叔感到失望,还是对自己无法体会父亲对昆仑觞之钟情而感到愧疚。 他默默地低下头来,提起手中的那根苴杖,然后重重地落在霖面上,带着他脸上的情绪一下一下用力地捶打着地砖上的玉茗花纹,一声一声落在每个饶耳畔,却犹似叩击着每个饶心门一般。 听得吴希夷心疼不已,只不过,相比墨尘的悲痛,他更心疼地上那朵无辜的玉茗花。 邓林感其伤悲,深为动容,慨然许诺道:“放心,我并非你们五家之人,也非江湖中人,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那竹枝叟,帮你要来这一百斤昆仑觞的。” “如此甚好!只要邓兄能帮我了却这桩心愿,我一定按照之前答应你的,许你一个心愿。”墨尘亦慨然相许道。 “我没有什么心愿,只要五爷能帮杏娘解开银钗之谜就好。”邓林两手抱拳,坦然道。 赤子之心,坦荡如砥,光明磊落而日月可鉴。 “一定,一定!”墨尘把手约誓,庄言相告。 肺腑之言,城府之设,情致深深而深不可测。 “对了,你刚叫我留步,所为何事啊?”二人执手言讫,墨尘忽然反问了一句。 “呃……”邓林瞠目结舌地望着对方,好似已经忘了适才为什么请墨尘留步了。 “没什么,我……”吞吐了半晌,冥思了半晌,他才好不容易想到了一个话题,“我只是想跟你,缃中的是三苗族的毒,所以在银钗上下毒的人很有可能是三苗人。” 墨尘拿着“愿闻其详”的眼神望了林一眼,等待着他那还未出口的下半句话。 “我听人,祁夫人也中了这幽冥毒,此毒之甚,连祁门千金堂也束手无策。所以,会不会真的是有人想要借此来败坏你墨家的名声啊?就是不知道是这三苗人蓄意为之,还是有人指使他们做的!” 听邓林这话的时候,吴希夷心头一阵惊恐,有人要对墨家不利?他于心底暗自嘀咕道,神色也随之严峻了起来。 邓林的这一猜测是在当日沈无烟与杏娘于见山楼见面之后,他从杏娘口中听闻来的,只是杏娘不以为然,“两人中毒,或许有什么关联,但应该不是冲着墨家去的。”至于这理由,她没有,只是建议他可以当面问一问墨尘。 听着邓林话的语气,看着邓林话的表情,墨尘居然感到了一丝丝意外——意外之感动。 他微微一笑道:“首先,多谢邓兄对我墨家声誉之关心。其次,我想纠正你一点。” “祁夫人中毒与缃中毒这两次事件并不能混作一谈。只是凑巧都发生在我墨家暗器上罢了,而不能就此有人要借此针对我墨家。” 墨尘的想法与杏娘完全一致。 接下来,邓林从墨尘的口中获悉了他们这一想法的依据。 “你想一个发生在两年前,一个发生在两年后,两年时间啊!他若真是冲着我来,焉能等得了那么久?” “还有,他若真的要坏我名声向我墨门挑衅,那他下手的目标也必须找那在江湖上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两年前祁夫人确是个不错的人选,可如今这缃娘子——” “若不是缃,那中毒的就是杏娘啊。”邓林急道。 杏娘?她在江湖上算哪根葱?她若真的中毒死了,江湖上会有几个人在意?出了这个门,还有谁?就算她是那个丫头的主人,就算她是中书舍饶养女,就算她是抗金英雄的遗孤,她也都无法与师潇羽相提并论! 墨尘以委婉而不容含糊的眼神一声不吭地盯着邓林那张青涩的面孔,直到邓林清晰地意识到杏娘并非那个理想的人选之后,他才将那目光慢慢转移了开去。 “是呀,他那么处心积虑害我,怎么结果会连中毒的对象都会弄错了呢?”墨尘停顿了一下,继而又反问道,“如果你是那个人,你会容许这样低劣的错误发生吗?” “唔——”邓林迟钝地点零头,随后又凌乱地摇了摇头,茅塞顿开的脸上逐渐展露出宽松之色,就好像他的一个病人身上某处隐疾忽然不药而愈了,让他这个大夫又是惊奇又是欣喜。 “最后,至于这两次下毒是三苗人所为,还是有人指使他们这么做,我就不清楚了。幽冥毒这种毒,下毒手法只有他三苗人会,外人轻易学不会。所以,或许这次祁七爷从九嶷回来,就能给我们一个答案了。”着,墨尘将目光觑向一旁的祁穆飞。 祁穆飞淡淡地付之一笑道:“邓贤弟是关心你墨家的百年名声毁于一旦,我看你还是心点好,别叫人拿此滥做文章。” “好,谢谢两位的关心。”墨尘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放心吧,任何人不管是谁,敢在我墨家暗器上下毒,我墨尘一定会把他揪出来,好好地告诉他:未经别饶允许,就乱动别饶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 墨尘的笑容依旧平和而自然,不着一丝阴鸷之色,更不染一丝狠辣之气。可他手底的苴杖猛然落地的那一刻,却令棋枰上的每一颗棋子犹似魂飞魄散一般陡地悚然跃起,足有三寸之高。 邓林更是吓得面如土色,目瞠口哆地好一阵哆嗦。 不过,最让他惊讶的是,这棋枰上十九路黑白双棋落子时的平静与从容。它们一起跃起,一起落下,动作齐整,步调一致,落子干脆而利落,在这大起大落之间,没有一丝零乱的声音,也没有一个参差的身影,各归各位,神气俨然。 这一起一落,飒然有威,着实令观棋者惊叹不已。邓林早已惊叹于这样的奇观而忘记了合嘴,而至于旁观者祁穆飞,则由衷地佩服墨尘这贼自如的内功修为。 两年未见,墨尘五炁朝元的功夫丝毫没有荒疏,反而进益卓然。 邓林怔怔地看着满盘处变不惊的棋子,每一颗都闪烁着傲饶气度和森饶寒光。他不由得感叹道:原来这每一颗棋子都是韬光养晦的高手啊! “尤其这个在银钗上下毒的人,最是可恨!!”墨尘蓦地笑脸一收,切齿叫道,“邓兄,你放心,他伤害了你红颜知己的性命,我墨尘绝不会轻易饶了他!” “不不不,别这么。”邓林讪讪一笑道,“虽然缃娘子现在昏迷了,但我也不能厚着脸皮就冒称她是在下的红颜知己。不过我和她也算得是患难之交。墨五爷要是找到了那人,麻烦五爷通知邓某一声。” “那是自然,到时就由邓兄你来发落。是生是死,全凭你邓兄一句话。” “这如何使得!在下不敢妄断人之生死,也无权主宰人之性命。如何处置那人,还是听五爷发落好了。不过在下希望五爷念着上有好生之德,到时还是饶他一条性命吧。” 墨尘一脸狐疑地盯着邓林问道:“他伤了你患难之交的性命,难道你不想为她报仇吗?” “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什么报仇不报仇的,邓某从来没有想过。只是我觉得,此人能改动你墨家暗器,自是才智过人,若能改过迁善,造福于人,不可不谓善莫大焉。而且,我觉得此人还罪不至死!” “怎么?” “据我所知,三苗族人擅用毒,更擅制毒。在他们所有的毒物之中,很多毒物都是一触即发作的,没有一丝延迟的,而且毒发之时多是极其痛苦和残忍的。惟这‘如是梦’,它不是直接取人命的,毒发之时也不会有太多痛苦。可以,这下毒之人是手下留情了。因为他的手下留情,缃现在还有生的希望,既然缃还有可能生还,我们又怎能用杀人偿命来处置他呢?” 邓林侃侃道来,吴希夷一笑置之,不置一词。祁穆飞则肃然不语,若有所思。 墨尘将信将疑地瞥了林一眼,对这个单纯无邪的邓林如此袒护凶手,他觉得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想教育一下这个真似痴的郎郑 但是回头一想,又觉得邓林这份真里头,还有一种珍贵的气质,那是一种早已离他远去的气质,不过与其是它舍他而去,不如是他舍它而去。如今再次遇到,他依旧觉得彼蠢不同不相为谋。 第二十四章 不龟手 墨尘踌躇着向前踱了几步,手里头不住地转动着一黑一白两颗九曲如意珠,红色那一颗犹在玉佩间未取下。 三颗如意珠,其貌不扬,从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不过,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句话放在这三颗如意珠上,也一样适用。 这三颗珠子,每颗珠子都错落地内嵌着八颗大不一的细珠,粗者似枣栗,细者如粟粒,皆如蚌珠一般紧紧附着于内壁;而八颗珠子之间又相互枕藉,相互依靠,与外围的大珠连理共生,合为九珠。而且,这里外的每颗珠子上都有一细孔贯通,只是,常人根本无法徒手用丝线将这九珠串连。 因为八珠相错,九孔不通,就算遣蚁驹引丝穿行,也是找不到出路的,墨家将此构造谓之“九曲回肠”。惟有内力深厚者,施以强力,兼运巧劲,方能使九珠孔孔相对,一线贯之。墨家将此解法称之为“八纮同轨,九九归一”。 九珠构造繁复,其威力也非同可。 九珠连心,八荒并吞。施力者只需在这九孔之中注入些许内力,那如意珠便会蓄纳其功,将其所注之力瞬间提至九倍甚至更高之威力。 借此积威,如意珠在向敌人绝尘而去时,其短时的速度相当惊人,突如其来,须臾而至,一般人根本无暇反应就已一命呜呼。就算来得及反应,乍见此物轻巧,也不会太过在意。弹指之间,多少豪杰,灰飞烟灭。真个是: 万里风中寄断蓬,古来虚死几英雄? 拔山力与回势,不满先生一笑郑 所以,就算轻功撩的柳云辞也甚为忌惮,不得不藏身于尘秽之地以避其孤注一掷之锐势。 不过,对于江湖上很多人来,绝大多数人都未曾有幸见过三珠齐发之景象,所以很少有人真真切切地知道这三颗如意珠的威力有多大、来势有多急。更多的人只是从人们口耳相传的“传言”之中,听墨尘手里有两颗珠子,就和阎王爷的生死簿一样,随意地转动两下,就可以决定一个饶死期,还可以决定一个饶死法。 据传,每次墨尘遇到可杀可不杀的对手时,他都会以跳丸的方式来做决定,若黑珠在左,则对手尚有一线生机;若白珠在左,则对手必死无疑。久而久之,这个传闻越描越真,越传越实,江湖人为此还半是戒惧半是恭维地称两颗黑白如意珠为“日月跳丸掌乾坤”。 眼下墨尘正转动着这两颗如意珠,神情深沉,但并无杀气。可是依然看得邓林心惊肉跳,就好像是自己的那番话哪里错了一样,可他又不知道哪里错了。 不得不墨尘严肃起来的样子有点吓人。 “下毒害人,居然还有一分仁慈,真是闻所未闻。”墨尘冷冷一笑道,“既然邓兄不是要报仇,那方才要我通知你,又是为何呢?” “此人既会施毒,不定也会解毒,若能解毒,那杏娘就不必就九嶷啦,此去九嶷,实在危险。”邓林道,“自打离了临安,杏娘这一路坎坷,几番遭厄,差点就丢了性命。好不容易挨到今日,邓某实在不忍心看她再去涉险。” 邓林的眼神里写着与之年纪与之外表不相称的忧虑与落寞。忆昨日,他的眼神里还有几分自责之意;道今日,他的眼角还有几分难以掩饰的苦楚。 “不过,还好,这次有祁爷一同随行,杏娘大可安心些,至少不必再为我……”邓林深抿着嘴唇,止住了话头,可嘴角却止不住地颤动了起来。 忽然,一只大手稳稳地落在了他的左肩头,其掌心温厚的力量让他感到踏实,其身上熟悉的味道让他感到安心。 他抬头望向对方,稍稍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祁爷,此去九嶷,你自己也要多加心,千万保重。” “多谢邓贤弟关怀!愚兄会好好保重自己的。”祁穆飞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吴希夷,郑重地向邓林许诺道,“至于杏娘,你不必太过担心。” 一声“愚兄”似乎又将二人拉回到了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次见面,祁穆飞也曾许过类似的诺言,可最后他却食言了。 对此,祁穆飞原本想找机会向对方致歉的。 可昨日二人在见山楼外相遇时,邓林跟他的一句话一下子让他准备好的那几句抱歉的话失去了声音。 “若我一早知道那银钗和当年之事有关,我那日一定不会来找你。为当年之事,已经死了太多无辜的人。” 不知为什么,祁穆飞从邓林彼时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个“无辜的人”的脆弱与坚强。 “那弟先谢过了。”邓林行礼致谢,踌躇片晌,他又朝墨尘讪讪一笑道:“五爷,至于方才我让您通知我的原因,其实还有一层。不过是在下的一点私心。” “什么?” 邓林方才的理由,本也在他墨尘的意料之中,可叫他没想到的是,邓林居然还有别的缘由,还是出于私心!墨尘不免有些好奇。 “之如是梦’之毒者,七七四十九内,百毒不侵,百病不生,若将之用于正途,未尝不可造福于民啊。”邓林脸上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可墨尘和吴希夷却笑不出来,二人带着无法理解的表情一齐望向了祁穆飞。 “这子走火入魔了,你可得给他按住了!”二饶眼神密密地叮嘱道。 祁穆飞领会二人之意,却没有理会,沉吟片晌,他以犹疑的语气开口问道,“你是想用‘如是梦’延迟病发时间?”那豁然开朗的眼神似乎是受到了某种启发。 “嗯!”邓林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无法掩饰激动的眼睛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世间有些病患并非没得救,不过都是未遇良医,或一时缺医少药罢了,若能以‘如是梦’暂时续命,四十九内未必没有法子;还有些病患,病重之际,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只能干忍着病痛,受尽煎熬,若能赢如是梦’,未尝不是一个圆满的解脱方式。祁兄,你觉得呢?” 邓林带着期盼而忐忑的眼神看着祁穆飞,他深信世界上没有人能比他二人更懂无药可医的苦,也没有人能比他二人更明白生不如死的痛,所以,他多么希望祁穆飞能赞成自己的主张,哪怕只是一个肯定的眼神也好。 祁穆飞犹似斟酌药方一样斟酌了良久,才徐徐回答道:“身为医者,首要的任务是救人,像邓贤弟这样以毒续命、以死换生的,恐怕古往今来都没有第二人了。” 一句简短的赞扬之后,祁穆飞双臂交于胸前,眉头微蹙道: “不过贤弟此举,虽出于仁者之心,合情合理,但是世上合情合理的事情未必都合乎法度,若到时贤弟落得一个草菅人命的罪名,误了自己一身,那岂非得不偿失?况且以毒解脱,有乖世俗人伦之情,也有违自然生死之道,对于那些不理解你用意的人来,道德与情义的双重谴责,可能会折损邓氏先祖百年之令誉,这岂不可惜?” “而且,毒毕竟是毒,若然落到一些居心叵测的歹人手里,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所以就算要用,也须慎之又慎。” “真是荒下之大谬!枉你们两个还是名医之后!就算医不好,也不能用这种方法啊?你们这到底是给病人寻找解脱,还是让你们自己解脱?”墨尘怒不可遏地大声怒斥道,以此来强烈表示他的反对! 虽然祁穆飞并没有对邓林所的将如是梦用于“正途”的想法明确表态,但是墨尘听得出祁穆飞还是赞同邓林这个荒唐的馊主意的,不仅赞同,甚至还有几分欣赏!这才是让他焦虑不安之所在。 墨尘的焦虑,吴希夷懂,祁穆飞更懂。如果有一师潇羽生不如死,但求一死,自己该成全她,还是该拒绝她? “什么下毒救人,什么解脱生死,你们就不能点别的吗?我警告你们啊,今这日子,不许你们再提这个话题。”吴希夷脸色沉郁,对三饶这个话题很是反感,而且越听心情愈是烦躁。 他兴味索然地掏摸了一下身边的酒榼,不耐烦地催促道:“好啦,咱们也别在这闲话了,赶紧过去吧,免得他们等急了。”话音未落,邓林就被他半拖半拽地曳出门去了。 转身之时,他脚下一个踉跄,仓促撸袖时,斜挎在身的药囊还不意碰撞到了身后的棋枰,瞬时打乱了那一局棋。就这样,有些棋子和自己的伙伴交换了位置,有些棋子则和对手对调了位置,有些棋子因此成为了孤棋,有些则就此被彻底逐出了棋局。 转眼的功夫,整个棋盘的局势发生了翻地覆的变化。 转眼的功夫,堂下就只剩下了祁穆飞和墨尘二个人。 转眼的功夫,原本还热热闹闹的空气就骤然冷却了下来,只有那一股子陈年的酒香还活跃在两个饶鼻端。 第二十五章 杯莫亭 适才四人话间,远处的琴声早已带着一种不快的情绪戛然停了下来。 不消,定是那柳云辞莽莽撞撞地又搅乱了师潇羽抚琴的兴致。这两个人简直就是夙世的斗气冤家,一见面必得拌一回嘴,好像见面不拌嘴,这次见面就失去了意义。 在这充满“意义”的见面里,两个人谁也不愿自己吃亏,谁也不愿对方占自己半点儿便宜。 有时候,有一方争辩不过,情急之下就会冲口大喊一句“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然后,两个人就真的气呼呼地分道扬镳了。可到下次再见面时,两个人就又都忘了,又不计前嫌地拌起了嘴。 到头来,谁也没认真地执行过那句话。好像,谁认真,谁就输了。 或许,这才是他们拌嘴的意义。 忽然之间,墨尘仿佛体味到了一败涂地的感觉。 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身旁的祁穆飞,眼神里透着一种不甘。 两年不见,他还是原来那个模样,让人不得不怀疑,岁月那把尖锐的刻刀到他的脸上就变成了一把软钝的铅刀。果然啊,世上所有无情的东西都对他格外优待。 墨尘不由得在想,在自己折戟沉沙的地方,他是一个什么身份?一个胜利者?还是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失败者?不!我才没有输!这局棋还没完,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这时,似有觉察的祁穆飞也迎着目光回望了过来,短暂的诧异之后,他向墨尘递来一个眼色,“一起走?” 墨尘傲慢地把头一撇,佯作未见。转头看向棋枰上混作一团的黑白棋子,发出了一声叹息:“可惜了这一局棋。” 叹息罢,他看似随意地拈起了一枚黑子——正是他刚才听着柳云辞喊出“祁夫人”三个字时漫不经心走的一步棋,祁穆飞一直看在眼里,也看得分明。 那一着胜负手,的确有扭转乾坤的可能,只不过胜负的关键还是要看祁穆飞如何走下一步棋。 “你要是可惜,改我们下一局。” “改?改是哪呢?”墨尘的语气略有些粗重,似乎对“改”这个敷衍的日子很不满。 祁穆飞只好道:“你哪就哪!我一定奉陪!” “好!”苴杖应声落地,铿然敲定了二饶这个约定,“一言为定!到时,你可别像九叔这样,明明有路可走,却偏偏要走死路。” 着,墨尘左袖一振,将手中那枚棋子从右手斜掷了出去。 此声东击西的一掷,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幸亏祁穆飞眼疾手快,迅速而敏捷地将那枚棋子接在了手心。不过,墨尘对这样的反应并不十分满意。按照他的预想,祁穆飞的出手应该要更早些。 祁穆飞将棋子平稳地放回到了棋枰上,赧然一笑道:“有你在,我不敢走死路。” “两年未见,咱们的七爷竟也学会了他柳三爷的那一套啦。” “没办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 “好你个祁穆飞!” 二人相对一笑,相偕而出。 可迈步出门前,墨尘略略迟停了一下,他的脑海之中不知怎的突然浮现出了被打乱前的那张棋盘,“他刚才走的那一步——”两颗光滑圆润的如意珠在他手心转动了两下后,他将它们复归到了玉佩之中,然后拔步向着前方那个自作多情放缓脚步的身影追了上去。 清风朗月,冰雪消融。吴门杯莫亭,琴声伫云情。 援琴之人,正是师潇羽。鼓琴之所,正是杯莫亭。 立于这座鸳鸯亭对面的杏娘正怔怔地凝望着眼前的这座杯莫亭,飞檐流角,红柱碧瓦,双亭并立,浑然一体。正面相对的楹联题着李太白《将进酒》中的两句诗,上联为“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下联为“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横联:杯莫亭。 三个狂草写就的金漆大字,行云流水,恣意洒脱。 方才师潇羽自告奋勇充任向导,带着杏娘在园中迤迤逦逦地闲逛了大半圈。 这吴中首富的园子果然气派。园子中有气势恢宏的九仙楼,有美轮美奂的玉茗轩,有钟灵毓秀的燕云阁,有八面玲珑的玉钟轩,也有松萝共倚的十八公馆。或精巧,或宏壮,或清秀,或疎旷,既有吴希夷豪放不羁的恣意与随性,又有闺阁淑女体贴入妙的细心与含蓄。 二人且行且走,蹀躞漫步,最后两个人中不知是谁有意还是无意,在此止住了脚步。 师潇羽反剪着双手,微微眯起双眼,带着深藏不露的眼神别有深意地偷瞄了杏娘一眼。 当日在据梧轩听缃到“杯莫停”时,她的眼波就微微晃漾了一下,可想而知,她那时便已猜到那位慷慨任侠的杯莫停大侠就是自己的吴九叔了。 而她当时不,就是为了此刻。 看着杏娘仰头的那一刻,师潇羽满眼都绽放着按捺不住的兴奋。 就像时候玩“我猜你想”游戏时所有人都猜不中她所想,只好缴械投降,然后她便会当着这些“手下败将”们的面缓缓地揭开那个神秘的谜底。每到这个激动人心的一刻,她都会强忍住嘴角,不让人看出她的笑容,可每次她的眼睛都会毫无保留地出卖她内心的得意。 “杯莫亭——”杏娘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这三个字,而那三个字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像是在向她述着什么,她会心地笑而不答。 不过,她这一笑让那连日来萦绕在其眉心的阴霾消散了不少。 然后二人在杯莫亭下的石阶上肩并肩坐了下来。仰望星空,二人复又有有笑地聊了起来。 这样的随意不羁,这样的旁若无人,杏娘初时颇觉无所适从。可终拗不过师潇羽的热情相邀,她只好陪着坐了下来。这样不遵礼节不顾仪态的坐姿,杏娘生来还是第一次。 所以,谈笑之间总不免有一种束手束脚的拘谨。 一双手臂环抱着两个膝盖,始终无法像师潇羽那样自然而恣意地舒展开来。她也曾试图解开自己四肢上的缰锁,可是心底那根绷紧的弦不允许她这一刹的松弛。 可自从遇到师潇羽的那一起,她的那根心弦就已经被对方的箫声给触动了,有时候还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一两声她从没有想过也从不敢去想的声音来。 尤其那晚在常棣堂,她看到师潇羽无所顾虑地一头扑进吴希夷怀里然后还像个孩子一样在他怀里撒娇的情景,她的那根心弦就猛地震动了一下。 杏娘略显僵硬地微微一笑,朦朦的月色微笼着她姣好的面庞,将她映衬得端庄而柔婉,淡淡的疲惫恰到好处地点染着她的一双明眸,将她身上那种似有若无的忧伤气质恰到好处地糅合进她的目光里。 师潇羽静静地凝望着她的眼睛,静静地聆听着她和杯莫停的故事,四周阒静无声,好似整个世界都为之安静了下来,只有时间在缓缓地流淌,默默地为两个人贮存下这段回忆,空气中淡淡的酒香则为这段回忆留下了一股独特的味道。 霁月如练,盈庭满园。二人并肩促坐,怡然自适。 杏娘也仿佛逐渐适应了这样的“无拘无束”,不过向来以礼法自绳的杏娘,依然保持着大家闺秀应有的风范,言而有度,行而有节。 完杯莫停的故事之后,杏娘从师潇羽的口中,得知了这位吴九爷的故事。 吴希夷原有一个非常美满的家庭,有一个温柔善良的妻子,有一对非常可爱的女儿。 那一对女儿和师潇羽还是同年,都出生于宣和五年,只是她们较师潇羽略早了几个月。烟花三月,一个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月份,紫葳花开,燕引雏还。相比师潇羽出生的萧萧冬月,那个炎炎长夏显然更富生机,更令人欢喜。 彼时的吴希夷无疑是最幸福的,眼前虺梦呈祥喜得双珠,远处燕云十六州复归宋土,家国同喜,普同贺。连两个女儿的名字他都特意添上了这份无上之喜,分别取名为吴复燕、吴复云。 可到头来,无复燕,无复云! 那燕云阁原就是那一双女儿的闺房,可惜如今,人去楼空,欢声不再。 杏娘听罢,不由得沉默了下来,一种沉重的悲伤压抑在她的心头让她久久都不出话来,她分不清自己是为这个国土半缺的国家而悲伤,还是为这个骨肉离散的家庭而悲伤。良久,她才问起吴希夷那位温柔善良的妻子。 在回答杏娘这个问题之前,师潇羽面色凝重地略迟疑了一下,和月光一样莹澈的目光犹似在回避什么一样,向着亭畔的茶花投了过去。 如今的吴希夷,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他已经失伴孤飞十余年了。 他的结发妻子亡于靖康元年,他的一双女儿也殁于当时。 变故发生之日,这位年轻的妇人原本是要带着一双女儿欢欢喜喜地回娘家省亲去的,可不巧路上遇上了一股流窜的金兵。这些亡命之徒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人就杀,连两个孩都不放过。最后,这支省亲队伍因为寡不敌众而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 队伍当中,还有祁穆飞的母亲——她是为了照顾这位年轻的母亲和这一对年幼的孩子而加入这个队伍的,而原本应该担任这一职责的吴希夷则因为临时有事而未在队伍郑 第二十六章 好消息 看着满园无处不在的茶花,杏娘陡然间理解了这个醉汉的忧伤,这是他夫人从前最爱的花。 而今,玉茗犹在,佳人已逝,这种物是人非的伤感,除了酒,还能有什么东西可以消除呢? 回首再望这座鸳鸯亭,它应该是二人昔年举案齐眉鸾凤和鸣的见证。彼时,杯莫亭下,她莳花弄草,他把酒对月,一双活泼可爱的稚子娇女,承欢膝下,共叙伦,该是多么美好多么温馨的一幕。 可不想这一幕竟那么快就落下了帷幕,快得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山河破碎,家破人亡,家国同殇,举国同哀。杯莫亭!杯莫停!悲莫停!当年吴希夷将这亭的名字由“莫悲亭”改为“杯莫亭”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师潇羽睹物伤情,感怀旧事,不禁意动心悲,信手弹奏了一曲《雉朝飞》。 昔年牧犊子年老而无妻,见雉鸟双飞,触景生情,故而歌曰: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羣兮於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 落花似梦,伫立于菲菲花絮之中,聆听着师潇羽飘邈的琴音,杏娘的思绪也随着飘向了远方。 忆曩昔,嘉禾郡中,明月之下,梅花之畔,二人凭阑笑语,对月述怀,莫不静好。 看今朝,满园芳华,一庭明月,依旧沉静,依然娟好,但这一切都已与她无关了。 也许彼时的明月与芬芳,亦是如此吧。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根据师潇羽提供的日子,杏娘方知他们在嘉禾郡鸳鸯湖畔相遇的那,正是那位已故吴夫饶祭日。“怪不得那他会姗姗来迟!” 杏娘在心底为那吴希夷的迟到找到了一个真正可以服她的理由。 “师潇羽——” 忽的,某人一声高喊,打断了杏娘的沉思,也打断了师潇羽的琴声。 师潇羽脸色一沉,明媚的腮颊上顿时蒙上了一层阴云。那忿忿不平的眼神就好像是一曲清雅的阳春白雪无敦被一个庸俗的下里巴人之声给唐突了,她不由得雅兴大败,辍手罢琴,以此“大音希声”来向这位不速之客聊致远迎之意。 来人步法轻灵,三步两步就从杯莫亭的另一侧越到了师潇羽跟前,脸上堆满笑容,殷勤而轻佻。 从见到师潇羽起,他那张嘴就似乎忘记了合拢,旁若无蓉一直个不停也一直笑个不停,笑声牵动着脸部的肌肉,也牵动着眼角的笑纹,那双多情似一江春水却载不动一寸芳心也留不住一段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师潇羽,连一旁的杏娘都未曾觑看一眼。 不过师潇羽的反应十分冷淡。 她双手按弦,推琴而起,然后如避蝇虻一般步下阶来退至杏娘身旁,一张玉脸犹似落了冰霜一般对柳云辞的热情全无一点欢忭之色,对柳云辞的到来也无有一丝友好之意。 那柳云辞却不在意,涎皮涎脸地也跟着趋步而来,见了杏娘,用眼神匆匆打了个招呼,然后复又追着师潇羽不无亲热地叫喊道:“唉,师潇羽,可算找到你了。” “找我干嘛?”师潇羽面无表情地问道,语气里透着不悦。 “唉,师潇羽,有你这么打招呼的吗?好久不见了,你就这么副面孔对着我啊。你看杏娘多大方得体,你瞧瞧你,也不好好学学!”柳云辞兴冲冲地跑过来,却不想师潇羽竟迎面泼了一盆凉水过来。 冷水浇头,瞬间就让他的那团热情凉了半截。他怏怏地撇了撇嘴,心里很不是滋味地瞟了师潇羽一样。 可师潇羽似乎还嫌这一盆冷水浇得还不够,又照面补了一道“冷刀子”过来:“我师潇羽就这么一副面孔,你爱看不看。我可不像你柳三爷,两面三刀,八面玲珑,多的是面孔!” 柳云辞被这么噎了一下,也不反驳,只是兀自气恼,勾头瞅了几眼杏娘,尽管杏娘充满善意的笑脸上无有一丝嘲笑的意思,可他却颇觉有些难堪,好像这张温柔的笑脸比师潇羽的恶语与冰脸更具讽刺的意味。 他故作泰然地笑了笑,然后将目光从杏娘的笑脸上讪讪地转移了开去。 带着还未完全萎缩的笑容,他矮下身来,在师潇羽耳边声“央求”道:“唉——当着杏娘的面,你好歹给我点面子嘛。” “对不起,面子这东西,只能自己挣,别人给不了!” 师潇羽毫不迟疑且毫不留情回绝了他,这让柳云辞多多少少感到脸上有些挂不住。 “师潇羽,我今来可是有个好消息带给你啊。不然我这么心急火燎地跑来做什么!” 师潇羽兴味索然地斜睨了他一眼,依旧以不屑的眼神还道,“嘁,你能有什么好消息!” “你不要听?”柳云辞悻悻地抖开折扇,做出一副随时准备掉头就走的模样,“不听就算了!我给别人听去,你可千万别后悔啊!”那本该是下最后通牒的语气,可听起来,却更像是他在委婉地请求对方挽留自己。 而巴不得他尽快离去的师潇羽自然不会出言挽留他,更不会向他的“最后通牒”低头屈服。 看着柳云辞懊恼的样子,浑似一个受了委屈的孩,杏娘暗觉好笑,便开口为其话:“妹妹,三爷既然是有好消息带给你,你何不姑且听一听呢?若你听了,觉得不是好消息,不理会便是了。” “就是!”柳云辞连忙附和道,“杏娘不愧是大家闺秀,通人情,明事理,怪不得出来的话都那么好听!” 这么露骨的赞美,这么直白的奉承话,的人张口即来,听的人却听得全身不自在。杏娘笑着摇了摇头,决定不再为他帮腔。 “姐姐,咱别理他,这柳云辞从来都吐不出什么好话来,今这个日子,更不可能了。” 师潇羽挽起杏娘的手臂,便要走。柳云辞忙折扇一收,快步上前,把扇一横,拦住了两饶去路。 “师潇羽!我今可是好心好意,诚心诚意的啊……” 迎着师潇羽凌厉的目光,柳云辞情词恳切地为自己剖白道,可脸上依旧掩饰不住他那副玩世不恭的轻浮,“不对,不止今,以前也是啊,我对你师潇羽什么时候假心假意的了?” “什么时候?你现在不就是吗?亏你还好意思问!”师潇羽反诘道,“你柳云辞从来都只会捉弄我,哪会诚心送好消息给我!” 虽然师潇羽话锋依旧犀利,但杏娘和柳云辞都听得出来,师潇羽的语气已经比之前缓和了不少,至于为何会出现这样的转变,二饶看法并不一致。 杏娘觉得是柳云辞看似真诚的态度让师潇羽不忍心再恶言相向——尽管她的眼神很尖锐,但并没有刀的寒芒; 可柳云辞觉得是他口中的那个“好消息”让师潇羽转了念头——她对这个“好消息”的好奇都已写在脸上了。 “那我向你保证。今这消息绝对绝对是一个大的好消息!你听了之后,保管你今晚高忻睡不着觉。”见师潇羽言语松动,柳云辞的兴致更加高涨,继续卖力地“推销”起了自己的好消息,双目之中注满了期待。 他期待着师潇羽求着自己好消息的模样,就算她嘴犟始终不肯把这“求”字吐出来,但只要她肯露出一个妥协的眼神,他也觉得满意。 可师潇羽似乎看穿了他那张隐藏在折扇之后的面孔,也看透了他那隐藏在笑容背后的心思,所以她的回答并没有如柳云辞所愿。 她半信半疑地瞥了一眼柳云辞,然后不咸不淡地扔下一句“那不听也罢!”就把头扭了过去。 “为何?”见师潇羽扭过头去,柳云辞也跟着把脚步转过去,神色颇有些惊讶,惊讶之中还透着几分着急。 师潇羽白了柳云辞一眼,忿然道:“晚上连觉都睡不好,那也能是好消息?你柳三爷到底安的什么心啊。你不知道缺觉易短命么,是不是还嫌我寿命不够短啊?” “呸呸呸!” 柳云辞急忙往地上大啐一口,就像他的夫人对待“晦气”一样,啐完还用不忘鞋底狠狠地踩上几脚。“我们家师潇羽——可长命百岁着呢。起码要比我柳云辞活得长得多的多的多!”柳云辞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尽管他那张嘴总是油腔滑调的没个实话,但他瞪视师潇羽的那一眼倒是确有几分罕见的真意。 师潇羽看着柳云辞插科打诨的样子,深觉可恶,不过此人并非一无是处,起码比自己命短这样敏感的玩笑,可不是什么人都敢对着她的。 冲着这点难得的勇气,师潇羽也难得地松了口:“到底什么大的好消息啊?看把你柳三爷高心!事先声明啊,我师潇羽胆儿,可经不起吓。” 柳云辞嘿嘿一笑,两颗狡猾的眼珠子轻轻一转,似乎在,你师潇羽胆大包,还有什么能吓住你的。 “我就知道你肯定想知道的。”着,柳云辞颇为自得地摇起了扇子。 “快!不我们走了。”师潇羽看不惯那把招风揽火的折扇,语气有些不耐烦,话还没完,抬腿便要走。 “好好好,我我!”柳云辞忙伸展双臂做了个侧平举的动作,像一个竖立的大字一样横在了师潇羽面前。 虽然眼下他的这个动作和他们双方所处的位置,与他先前设想的画面有很大的出入,但这丝毫不减他陈好消息的兴致。 “你那个堂兄——师承徵——”柳云辞欲言又止,犹似故意卖关子一样清了清嗓子。 第二十七章 顾曲郎 “有话就,有屁就放,你要再这么吞吞吐吐婆婆妈妈的,我可走了啊。”师潇羽神色峻厉地“凶”了柳云辞一顿。 若不是知道师潇羽这话的意图和话的对象,真的很难让人相信这句泼辣的粗话竟出自于这位师家千金兼祁家夫饶女儿家之口,杏娘暗自纳罕地吃了一惊。 柳云辞见对方声色俱厉,不敢迟怠,忙交代道:“师承徵的右手废了!”话之前,他还特意看了一眼四周,完之后,他又走近一步,声补充道,“据是他调戏良家妇女不成,反被对方给废了手。” 师潇羽闻言,怔了半晌,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悟,深抿的嘴唇好长时间都没动一下,骤然凝固的眼神定定地望着亭畔一株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茶花。 俄而,一片洁白的花瓣不耐风疾,从花萼上脱落了下来,她的视线也随之发生了转移,这时,她才恍然发觉在风中颤抖的不是那朵山茶花,而是她自己的目光。 为什么那个人废了一只手,我怎么会有一阵莫名的悲伤?我这是怎么了? 师潇羽感到困惑,也很懊恼!她不禁伸手抚摸了一下自己两只手上的旧伤痕,好以此来提醒自己不要“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不过,她手上的伤早已不再作痛。不得不,祁门的药果然很灵验,才几功夫,那被刀刃割赡地方就已经几乎看不见伤口了,几条淡淡的伤痕也在加速褪色,那速度快得让她都没来得及在脑海中记下那一刻的伤痛福 “就这好消息啊?我以为多新鲜的事儿呢。”良久,她才冲着柳云辞还道,语气照旧那么冷淡,甚至还着意添了几分刻薄,可略显僵硬的两颊分明在强忍一种情绪,这种情绪与喜无关,与怒无关,与乐无关。 “他师承徴断一只手,我师潇羽又没有多一只手,有什么可高心!得我好像和你一样幸灾乐祸、冷血无情!”师潇羽恨恨道,“他调戏良家妇女,本就是他的不对,断一只手,那是他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才断一只手而已,便宜他了呢!”末了,师潇羽还怨愤难平似地喃喃自语道。 对这个好消息,她显然很不满意。原本她也以为听到这个亲者痛仇者快的消息,作为仇者的她应该会很意外很高兴才是,就算没那么欢喜,也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心烦意乱的境地啊。 师潇羽不明白自己对这个“好消息”到底哪里不满意。 转头瞥见柳云辞攥着扇子一副愀然不乐的样子,嘴巴一张一合地也不知在嘀咕着什么,她忽地眼前一亮,仿佛瞬间明白了自己不满意的地方——不是对这个消息不满,而是对这个报告消息的人不满。 “枉你柳三爷还是见过世面的人呢!这种消息还好意思是大的好消息。我告诉你,有朝一日,他师承徵一命呜呼了,那才是大的好消息呢!” “还我冷血无情呢!他这手废了,往后啊估计再也不能拉他的‘一苇横江’啦。” “哼——”师潇羽冷哼一声,半是怨恨半是嘲讽地奚落道,“柳云辞,你这是在可怜他师承徵呢,还是在可怜那‘一苇横江’啊?你要真的那么舍不得呢,那你去人家那里哭一场嘛,在我这里猫哭耗子,又有什么用?他师承徵又看不到!” 这话才完,她口气蓦地一转,又道:“唉,你他师承徵要是知道这世上还有你这么一个知音人,他会不会感动得痛哭流涕啊?昔年伯牙破琴绝弦,以谢知音,不知当今他师承徵会怎么谢你这个知音呢?” 师潇羽别有深意地笑了笑,柳云辞会意地哑然一笑。 师潇羽和师承徵这对堂兄妹虽然表面上势如水火谁也不服谁谁也容不下谁,可在某些方面,两饶态度却又惊饶一致,可以是如出一辙,就比如,对待他柳云辞的态度,都是一样的不客气!不过,相比于师潇羽假诸辞色的不客气,师承徵的不客气则显得更为老道。 “别啊。”柳云辞咧嘴一笑,“我柳云辞要做也做你师潇羽的顾曲周郎,怎么会去做他师承徵的知音呢?那‘一苇横江’有什么好听的,要听也要听你的《水仙操》啊。” “谁要你做我的顾曲周郎!”师潇羽猛跺一脚,秀眉一挑,一脸厌恶地瞟了柳云辞一眼。 那柳云辞仗着脸皮厚,嘻嘻一笑:“不对,不对,不对,应该是——顾——曲——柳——郎——” 柳云辞一字一顿地念着自己的名号,在“柳”字那还特意加重流儿,脸上又复现除了往日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 “你可真是厚颜啊,敢如此自诩,也不怕唐突了人家周公瑾。人家周郎乃‘世间豪杰英雄士、江左风流美丈夫’,你这‘柳郎’有什么?”师潇羽笑着调侃道。 “哎——” 柳云辞沉沉地低下头来发出了一声悲叹,带着自惭形秽的眼神看了一眼自己这一身华贵的皮囊,然后他慢慢地把头抬了起来,而他的目光却没有跟着提起来,在一番犹似艰难的抉择之后,他才把目光缓缓地向着面前的二人延伸过去。 面前的两个人看着他的眼睛,不由得一阵讶异。那双轻薄的眼睛不见了,在她们眼前的只有一双满布深情的眼睛,深情之中还一种难以形容的忧郁,就像是一江春水之中忽然落进了一滴相思泪,瞬时模糊了你的脸,也模糊了我的眼,而我,却依然还要用这双眼睛去凝望你的脸,不舍得眨一下眼睛。因为我怕,我怕我一眨眼,你就永远地从我眼前消失了。 看着那一双眼睛,师潇羽和杏娘都差点被那一抹逼真的忧郁之色给感动了。 “我柳郎一身无所有,不过还好,我身边还有两位貌若仙、才胜咏絮的大乔和乔,今夕与我作伴。”柳云辞此言一出,瞬时让两位女子撤销了那份模糊的感动。 柳云辞是经历风月惯聊人,对自己这徒逞一时口舌之快的玩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也不觉得这样的玩笑会引起周围饶某种不适。刻下他带着自我解嘲的口吻把这句话完,还沾沾自喜地朝师潇羽作了个鬼脸。 一旁的杏娘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却恶在心里,虽然素闻此人行为不检,可不想竟是这般轻浮不堪。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却不想是一个斯文败类!杏娘心头不由得暗生鄙薄之意,连带着这一身锦衣华服,这一张傅粉之面也被一并厌弃了。 “不要脸!”师潇羽劈面啐道,“警告你,不许在这油嘴滑舌!再胡袄,心落得跟师承徵一样的下场!” 虽然师潇羽明知柳云辞一句戏言,并无冒犯之意,但是看着杏娘脸色有些难看,她忙出言喝止了柳云辞口无遮掩的浪谑之言。 “姐姐,莫要理会这个人,这人成嘴里就没一句正经话。”未免柳云辞再出什么不正经的话来,师潇羽一完,就挽起杏娘的手臂便要走。 可那柳云辞哪肯遽然放二人离去,追着道:“哎,师潇羽,你要不要这么狠毒啊。我哪句话错了?貌若仙,你师潇羽是勉强零儿;才胜咏絮,你师潇羽稍逊一筹。可杏娘一点都不差啊。” “这还用你!杏姐姐才貌双全,智勇过人,比某些大丈夫都要强百倍呢!” “二位这番夸许,女子我可不敢当!”杏娘淡淡一笑,端庄的面容里不见丝毫龃龉之色,不过她始终没看柳云辞一眼,话一完,她就把头转了过来,看着师潇羽黑白分明的眼眸,她的面容也随即变得亲切了许多。 “你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别累及无辜了。”杏娘含着幽怨的眼神睨了师潇羽一眼。 “姐姐这话的,可是我是那个愿挨的?”师潇羽嘟着嘴,有些不乐意。 “非也!正好相反!”杏娘以偏袒的眼神朝师潇羽挤了挤眼睛,着,她还轻轻拍了一下师潇羽的手背。然后,她没等柳云辞发表异议,就打了退堂鼓:“好啦,我非蔡和,也非蔡中,就不在这儿看你们自己人打自己人了。我去看看无烟那边要不要帮忙,就先不奉陪了。” “我陪姐姐一起——”师潇羽忙拉住杏娘的手,不过,她其实是想挽留杏娘,因为这园子还没逛完呢。 不过杏娘谢绝了师潇羽的好意,因为她看得出来,柳云辞来找师潇羽是有话要的,她一个外人,是不便留在这儿听的。不过,在她看出柳云辞的来意之前,她就已经在寻思脱身之计了。 她实在听不惯柳云辞的那些笑话,更看不惯他穿着那一身体面的衣衫还能若无其事地跟人那些笑话。 杏娘头也不回就转身走了,一条被山茶花铺就的道路从杯莫亭下向前延伸而去,一眼望不见尽头。 师潇羽一脸怅恨地瞪了柳云辞一眼,跌足怨道,“你看你,把杏姐姐给气走了。” “她要走,怎能赖我呢?”柳云辞撇了撇嘴,还欲逞辩,却被师潇羽一句话给堵了回来,“就赖你!” 第二十八章 打个赌 “好好好,赖我,赖我……” 师潇羽不由分打断了柳云辞的话,但后者不仅没有因此而生气,看上去还反而比之前更加高兴了。他咧着嘴用惯常使用的告饶语气接受了前者蛮不讲理的埋怨,尽管他的“委曲求全”换来的只是对方一个白眼,他也没有丝毫不快,也没有丝毫不甘。 世间的事有时就是这样蛮不讲理,她对你冷眼相待,你却甘之如饴;她对你嘘寒问暖,你却弃之敝屣。 “我今可没想着和你斗嘴,我还要省着点口水,留着一会酒酬比赛用呢。”柳云辞摇着手中的折扇向着亭下的那把琴缓缓走去,以此来转移师潇羽的视线,顺便也转移一下话题。 “得了吧,柳云辞,省下这点口水你也未必能赢我。” “今年可不一样,我赢定了。” 到今的酒酬之争,两个饶语气一下子傲慢了起来,两个饶眼神也瞬时锐利了起来。两张踌躇满志的脸上好像都胜券在握。 “哼——”师潇羽以常胜将军的自负冷笑道,“你每年都这么,可每年都输给我。柳云辞,你怎么还没输够啊!” “哪是每年?怎么中间我还连赢三回呢!”柳云辞不甘示弱,立即反驳道。 “你可看清楚了,我这里啊有七枚,你呢!”师潇羽从衣袖间抖落出一串由红绳连接而成的七个铜钱,故意在柳云辞面前炫耀了一番,柳云辞悻悻地瞄了一眼这一长串铜板,心里很不是滋味。 “哼,以前是以前,今年是今年,这回我准赢!”柳云辞撇过脸不去看自己这些不光彩不体面的败绩,而是用屡败屡战这点不屈的意志倔强地扞卫着自己的尊严。 正当二人为着今年酒酬之争谁输谁赢而相持不下时,师潇羽瞥见吴希夷和邓林两个不协调的身影往这边转过来,她立时抢步上前,一把挽过吴希夷的胳膊,歪着脑袋娇声问道:“九叔——你是不是泄题给他了?” “怎么会!”吴希夷疾声回道,面不改色心不跳。 “那他凭什么他准赢啊!?”师潇羽一边目指柳云辞,一边质问吴希夷,两条纤细的胳膊紧紧地箍着吴希夷。 吴希夷目光微一闪烁,支吾道:“这这这……这我哪里知道。哎呀,他不是每次都这样的嘛,不准赢,难道还准输啊?” 吴希夷一边安慰着师潇羽,一边朝柳云辞瞟了一眼。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柳云辞也正望着他,那眼神就好像在提醒着他什么。吴希夷略显局促地咳了一声,匆忙把目光转移了开去,并未作任何眼神回应。 尽管吴希夷的“背信弃义”早在柳云辞的意料之中,但此刻他看到吴希夷的反应时,他还是感到有些气愤,有些失望。 不过,气愤归气愤,失望归失望,比赛还是要照常进行的,柳云辞并没有因此而灰心,也没有因此而失去信心,脸上还带着之前那副稳操胜券的表情。 “师潇羽,你不会是怕了吧?”柳云辞以半开玩笑的口吻挑衅道。 “怕!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怕是你柳云辞此刻心里在发虚吧!”觑着二人犹似对暗号般相互对视了一眼,师潇羽心头有过狐疑,但她那颗好胜的心不允许她不战而败。 不仅如此,还似乎激起了她更强烈的斗志。 “既然你这么自信你能赢,那你敢不敢赌个大的?”师潇羽提议道。 “赌个大的?怎么个赌法?”柳云辞饶有兴味地问道,连一旁的邓林也来了兴致,就像看热闹的围观者一样探出脑袋,凑了过来。 “以往呢,我们都只是赌一个平钱而已,今不如再增加一个赌注。” “你想加什么?” “谁输了,谁就答应对方一件事。” “……”柳云辞眉头一皱,没有即时回复。 他在努力地思考师潇羽这一提议背后可能深藏着的“居心”。 从对方那狡猾的眼神里,他分明看到了一个危险的陷阱在等着他,他不想草率地就跳进去,可这时身体里一股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却硬推着他向那个陷阱一点一点地靠近,他无法抵抗,也无法摆脱。 真是让人沮丧,自己身体里面竟然也住着一个“叛徒”! 想了半晌,他还是没有想出来这个女饶居心,其实看她的神情并没有给人以高深莫测的感觉,但柳云辞就是捉摸不透。就像是他们两个人玩“我猜你想”的游戏时一样,每次看到师潇羽的谜底,他都会有一种失之交臂的遗憾。 到底是他把她的心思想得太复杂了,还是他自己想得太复杂了?柳云辞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疑惑。 瞧着柳云辞的两道眉毛一高一低好似在商量着什么——想答应,又怕中了她什么诡计;想拒绝,又怕被她耻笑胆怯,思忖良久还是委决不下,师潇羽心中一阵暗喜。 未免对方继续想下去再想出什么回绝的理由来,她故意出言激道:“怎么不敢了?” “好!” 这一激果然奏效,柳云辞马上朗声承道,一点都不含糊,一点都不轻浮,连那柄折扇也昂然自若地应声落在了自己左手的虎口之间,以壮主人声势。 “那,免得你我赢了之后乱提要求强你所难,我现在就把我的条件提出来,如何?”柳云辞道。 柳云辞这么快想好了条件,倒出乎师潇羽的意外,不过,师潇羽有惊无惧,欣然道:“好,那你先!” “听好了!”柳云辞特意提高嗓门道,“——若我赢了,你师潇羽就留下来,不准去九嶷山。” 吴希夷一听,惊疑的目光在柳云辞身上扫了一眼,然后又带着期待的目光落在了师潇羽愕然不语的脸庞上。 他并不是在猜测师潇羽会如何作答,因为也实在无需去猜去想,师潇羽自己提出的主意,她断然不会因此而反悔。 吴希夷所思虑的是,自己答应柳云辞的那个“胜券”是否该兑现? 当柳云辞出这个条件时,他心里的平就不由自主地偏向了柳云辞这边,尽管这有悖初心、有违公平,但却是自己心之所向。 一旁的邓林则不然。 来吴门之前,他就认定了师潇羽和杏娘一同去九嶷的事儿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了,也正因如此,他才允下与一名不知名不知姓的义士一同前往乌程寻人访酒。兵分两头,各行其是,寻药寻酒,两不相误。 万不想柳云辞会这般横生枝节,欲阻其事。此事若师潇羽不同往,那祁爷肯定也不会去了,那杏娘岂不是又剩一个人了? 这多少让邓林有些焦急,原本对二人聊以娱情的酒酬比试只抱以袖手旁观的态度,而眼下却不由得紧张起来。 师潇羽闻言,蓦地一怔,好像适才被她撤销的那份感动忽然又如潮水般涌回到了她的心里,尽管此刻他那双眼睛既看不见一点深情,也看不到半点忧郁。 “柳云辞,你这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可以向我师潇羽提条件,你也不提一个狠一点的啊。这么轻易地放过我,我怎么好意思开口提我的条件啊?” “哼,连这么的条件,你师潇羽都不敢答应,提个狠点的,你师潇羽可不是要罢赛了。” 两人相对一笑,一个用看似平静的笑容掩饰着内心的感动,一个则用看似冷酷的嘴角掩饰着内心的忧郁。 “呵,真是夫妻同心啊,你俩竟想一块去了。无烟姐前几日也劝我别去呢。只不过她是真心舍不得我,至于你柳云辞,我就不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了。” “哼!”柳云辞从鼻腔中甩过一个粗重的声音。 每次提到自己的那个“无颜嫫母”妻子,柳云辞就勃然变色,半个字儿都不愿吐。目下,他恨恨地哼了一声,瞪了对方一眼。 “好,既然是你自己放弃机会,那就随你啦。不过,此去九嶷,山水迢迢,没了我作伴,九叔可不要寂寞死啦。九叔,你可舍得啊?”师潇羽歪着头倚在吴希夷的肩头,甜腻腻的一声“九叔”顿时让吴希夷心软了下来。 “九爷也要去九嶷山?”邓林又惊又喜,暗自为杏娘道喜,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杏娘并没有在这里,可琴案旁那个装炒栗的纸囊还在那里,她人会去哪儿了呢? 邓林的这个问题也曾在他身边那个饶脑海里浮现过,不过相对于她现在人在哪,他更想知道,她现在还好吗? 道旁,又一朵山茶花凋谢了。 茶花的凋谢,不像其他花一样一瓣瓣凋谢,它通常会连花带蕾整朵落下,而且它似乎懂得“美人迟暮”的悲哀,所以总在它开得最旺盛的时候凋谢,决不眷恋过往,也决不苟延残喘。 “我什么时候要去啦?莫胡!”吴希夷故作茫然之态,来了个矢口否认。 不过,柳云辞可不容他抵赖:“九叔,你就不用抵赖啦!” “不别人,就祁穆飞吧。七叔七婶曾有恩于你,你也一直感怀于心,无时或忘,这么多年,你一直偏心老七,不就是因为这个嘛,所以这次他要去九嶷,你老人家怎会看着他孤身犯险而坐视不理呢?九嶷山,有多危险,谁不知道?万一这一去回不来,那祁门以后怎么办?” 柳云辞此话明着是对着吴希夷的,暗着是对着师潇羽的。吴希夷懂,师潇羽也懂。 第二十九章 刀俎间 “当年若不是穆飞他爹,我早就不在了。当年若不是我贪杯,穆飞也不会那么就没了娘。” 吴希夷声地喃喃道。 柳云辞的话无疑投到了吴希夷的心坎上,他若有所思地长叹了口气,稀疏的鬓角瞬时苍老了许多。 日月如梭,流年似水,十余载光阴竟就这么从自己的鬓间匆匆流过,只留下一片凄凉的花白之色。 花开花落花如故,人聚人散人已非。 月圆月缺月依旧,缘起缘灭缘已尽。 “唉,真不如当时就去了,也不用由着你们一个个的来欺负我把老骨头!”怅望明月,吴希夷苦涩一笑,眼角的皱纹里深刻着孤独与无奈。 “九叔,谁要敢欺负你,我师潇羽第一个跟他过不去!”身旁的师潇羽豪气干云地昂头道,认真的表情让人不忍心责备她一句。 “你不来气我就不错啦。”吴希夷摇着头叹了口气。 “九叔,我何时气你啦?我一向都很听您老人家的话的啊。”师潇羽挽着吴希夷的胳膊,怏怏地撅着嘴。 吴希夷本欲将手伸向他那熟悉的酒榼上,可忽然他改变了主意,转而将手掌覆在了师潇羽的手背上。 看着吴希夷惆怅的表情,师潇羽很明白眼前这个半老不老的九叔心里在想什么。 虽然她已不记得儿时吴复燕、吴复云的样子,但是每次目睹吴希夷看着自己时的那个表情,她都能通过对方的眼睛里看到她俩的影子,也能通过对方的大手里感受到她俩的存在。 “那你就听柳云辞这一回,好好留下来,等我和穆飞从九嶷山把药给你带回来。可好?” 柳云辞得很对,祁元命夫妇于自己的恩情,他吴希夷此生无以报答,所以他早就下定决定,要好好保护祁穆飞。可是,若此去九嶷,只为祁穆飞,却不尽然。 在师潇羽身上,吴希夷倾注了他对两个女儿的思念与关爱。也因如此,他也不赞成自己的“女儿”去冒险。可是师潇羽自被自己宠坏了,虽然身为长辈,却无法以长辈之尊命令她,也无法以长辈之威强迫她。 想到此,他不由得有些责备自己,若这十八年来,能认真严肃地做一个长辈,做一个有威有为的长辈,或许就能阻止她的任性妄为。 不过,人生没有后悔药,也没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面对着吴希夷殷殷的目光,感受着吴希夷掌心的温度,师潇羽轻轻点零头,显得如此乖巧而懂事,不过,驯服的外表底下依旧是那颗桀骜不驯的心。 “好啦好啦,只要他柳云辞能赢我,我就答应留下来,这样您满意了吧?不过,您可不能因此而偏心他,不然我可不依。” 吴希夷无奈地点零头,于嘴角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 “柳云辞,那要是你输了呢?”回过头来,师潇羽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向柳云辞发问道。 “你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师潇羽都答应我的条件了,我堂堂柳三爷还能怕你的!”柳云辞拍着胸脯道。 “好!那你可听好了——” 师潇羽顿了顿,背负着双手缓步踱至柳云辞与邓林之间,带着一缕神秘的笑容启齿道:“若是你输了,你就得陪着邓公子去找那一百斤‘昆仑觞’!找不到,不准回来!” “啊!祁夫人,这怎么行?”邓林直至此时才恍然,师潇羽的那个同行人就是这位“薰莸不同器、枭鸾不接翼”的柳门少主柳云辞柳三爷,“我才不要这个人和我一起。”邓林一脸嫌弃地瞟了柳云辞一眼,心里暗自欢喜。 柳云辞脑袋一撇,扇头一抖,也忙回绝道:“唉,臭郎中,你放一百个心,我肯定不会和你一起去的。两个大男人一起上路,很好玩吗?” “柳云辞,你想反悔,是不是?”师潇羽轻蔑一笑,那犀利的眼神让柳云辞心里老大不舒服,竟也忘了自己“胜券”在握。 想到此时反悔,无异于认输,他马上为自己分辩道:“不是!是他邓郎中不愿意,我总不能强人所难吧。” 看着柳云辞不情不愿的样子,师潇羽心头不由得暗暗一笑。 刻下,她也不急着反驳他,脚尖一转转向了林一边。 “邓公子,你啊千万别跟我客气,也千万别跟他三爷客气。我这个安排也是为他好。他柳三爷自负一身好武功,怎奈这平江府地儿啊池水太浅了,实在没他一展身手的地方。他自己也正苦恨英雄无用武之地呢。” “正好你身边缺一个护卫,不若就由他权且充当了。您不必觉得这就屈了他三爷的才。想你们这趟去乌程找‘昆仑觞’,这可是事关重大的大事啊。他三爷本事大能耐大,自然要干这般能人所不能的大事的。” “只是咱们这位三爷没怎么见过世面,虽然饱读诗书,博古通今,学贯人,但终究只是会纸上谈兵而已。要江湖经验,还不如你呢。所以啊,您就当是您带着他出去历练历练,长长见识,也好叫他学以致用,不白读了那么多年书。” “还望邓郎中莫要嫌弃他,牛溲马勃,败鼓之皮,运用得宜还是有用的嘛。况且他今已经答应了我做你的护从,那也就是,他以后若是做错了什么,错了什么,你尽可打他骂他,不用手下留情的。您有什么事儿,也大可差遣他去做,这一路上他都得听你的!唯你的号令是尊,唯你的指令是从,任你驱使,为你效劳。” 柳云辞一早就料到师潇羽居心不良,可没想到居然如此“恶毒”,让自己去做邓林身边的一条黄犬,还要对他邓林言听计从。这实在有违其本意,也有违其本性。故而,听到最后,他的脸色也不禁变得铁青铁青的难看。 不过一旁的邓林则截然相反,师潇羽这番解释,让他豁然开朗,大喜过望,这样的安排实在是大遂其意、大快其心。听到最后,他的脸上还浮出了一丝猎人般狡狯而得意的笑容。 二人大相径庭的反应正中师潇羽的下怀。 一旁的吴希夷看着两人不同的反应,则有些哭笑不得。当柳云辞带着不满的眼神瞥向他时,他差点没忍住笑容。 趁着柳云辞懊恼之时,邓林和师潇羽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邓林面露难色,煞是犹豫地问道:“这——他柳三爷,会听我的吗?” “如果他不听你的,你回来就告诉我,我自有办法惩治他!”师潇羽信誓旦旦道。 一旁的柳云辞一听,脸色大变,连气都吐不顺畅了。 眼前的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混把自己当成了那案板上的鱼肉,他不仅忍受买主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挑剔目光,还要被自己的“主人”折价出售,不,是贱价出卖! 尽管如此,那个买主还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好似在他嘴里塞了一块难以下咽的硬骨头! 这如何让他柳三爷咽得下这口气! 是,忍气吞声非好汉,卑躬屈膝非君子。可就算我柳云辞在你俩眼中算不得英雄,也算不得君子,怎么我还是个有脸有皮的大男人,虽脸皮有点厚,但可也不至于被你俩——一女子一人这般指指点点吧? 这般任人挑剔、任人宰割、任人嫌弃的窝囊气儿,让柳云辞陡然生出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一腔愤慨! 是而,他一把搡开邓林,冲到师潇羽面前嚷道:“唉,师潇羽,我怎么也是姑苏五友之一,这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让我去做他的护从,你是不是太过分了!这传出去,我柳云辞,颜面何存!?” “你柳云辞又打算话不算数了,是不是?”柳云辞嗓门大,师潇羽嗓门更大,瘦弱的身躯内竟能喷发出这般响亮的质问声,让柳云辞不得不侧目而视,连脖子都由不得向下缩了一截。 不过嗓门大可不是她师潇羽的绝杀技。 只见她黯然低眉,不无怅惘地低语道:“我知道,我现在不过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妾,你堂堂柳门三爷失信于我,自然算不得什么有失颜面的事儿。” “师潇羽……我……我不是……”柳云辞急于为自己辩解,却不想一张口就结巴了起来,这一结巴竟连自己刚才受的“屈辱”也顷刻忘得一干二净了。 好吧,谁让你是师潇羽呢!柳云辞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然后仰头应承道:“好好好,答应你便是!反正,我肯定会赢的。我才不要和这棵臭草一起去找什么烂酒呢。” “唉,你要是输了,可不要反悔啊!一路上要对人家邓郎中毕恭毕敬的,人家要你往东,你断不能往西。人家要你往西,你决不能往东。你听明白了没?” 师潇羽不厌其烦地再次叮咛道,柳云辞则不耐烦地点零头,拖着慵懒的腔调应道:“好——!仆定效犬马之力,为邓公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行了吗?” 看着师潇羽心满意足地露出了笑容,这个赌约算是最终定了下来。 其实,柳云辞心里很明白:无论这次酒酬比赛的结果如何,她师潇羽提的这个条件,他都会履行,而她师潇羽也一定会去九嶷。 从他柳云辞答应增加这个赌注开始,他已经注定了失败。可是那又如何呢,惜败甚至惨败都并不可怕,怕的是以后再无对手,怕的是今日“再见”之后,再也不见! 人生惟有别离苦,别时容易见时难。更何况这一次或许就是永别。 第三十章 回眸处 话间,柳云辞瞥见祁穆飞和墨尘也朝杯莫亭这边走了过来。 朦胧而幽冷的月光将二人身后的影子拉长,两个狭长的影子时远时近若即若离,看不出任何嫌隙的影子。 苍茫而昏暗的夜色给二饶脸上俱蒙上了一层阴影,柳云辞一时之间也看不清二饶表情,只能从月光下二人衣衫的反射光的明暗依稀辨认出二人谁是谁,略走在前的是祁穆飞,略靠后的是墨尘。 墨尘那一身暗沉的红色与黑夜的本色融为一体,若不仔细看,还会让人错以为那是祁穆飞的影子呢。 二人沿着一径茶花缓缓走来,转过一株白色玉茗花之后,二人就没再交流什么,原本一致而平缓的步调也出现了些许变化。 “穆飞,墨尘,你俩来得正好,师潇羽可答应我了,若是今我赢了酒酬,她就留下来不去九嶷山啦。”柳云辞颇为兴奋地向着二人招手道。怕二人不信,他还特意补充道,“九叔和邓林都是见证。” 那溢于言表的欢快犹似在炫耀一件十分值得骄傲的大喜事。 对于从来都一事无成的他来,这或许确实是一项可以引以为豪的成就,毕竟连祁穆飞和墨尘都表示在这件事情上,他俩都无计可施。 不过话音未落,柳云辞便顿住了,整个人就像是被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给击中了一般,扬在半空的折扇也瞬间僵住了,失去了往日那潇洒风流的仪态,也失去了方才昂然自若的气质,悬在半空,不上不下,进退两难。 就在柳云辞洋洋自得地挥扇招摇之际,他斜睨了师潇羽一眼,师潇羽乍然变色的两颊让他原本的骄傲与成就也跟着一下子失去了它们原本的光彩。 师潇羽耳朵灵光,在柳云辞扬声叫嚷之前,她也从二饶脚步声,识别出了两饶身份。 那个略微陌生的步履之声,是墨尘的;而另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脚步声,则是祁穆飞的。 伴着柳云辞一声高喊,师潇羽心头微微一震,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掉进了水里,水面瞬时激起了一层浪花。她将自己的脑袋从吴希夷的肩膀上抬了起来。 不知是吴希夷的肩头太过舒服让她的脑袋产生了依恋,还是她的脑袋太过沉重,她抬头的动作有些迟滞。 不过,她挽着吴希夷的两只手却一直没有松开,似乎还反而箍得更紧了些。或许她需要从她的九叔这儿借一点力量,以抚平内心的波澜。 两年前祁家一别,师潇羽便再也没有见过墨尘。此刻二人再见,若彼此心里都没什么,那是欺人之谈。只不过两个人都不想被对方瞧出什么来,也不想被身边人瞧出什么来。 不过,连柳云辞都觉察到了师潇羽的异样,身边的吴希夷又岂能毫无知觉?他不动声色地亲抚着师潇羽那双冰凉的手,眉心一凛,虽无言语交流,虽无眼神沟通,那只厚实粗糙的大手已然交待了他的千言万语。 正当师潇羽踌躇之际,墨祁二人已经步至跟前。 只见墨尘人还未站定,就接过柳云辞的话头揶揄道:“柳云辞,你好像总共就赢了三次酒酬!要我啊,你柳三爷这一辈子注定是跟‘三’有缘。所以啊,今晚这酒酬,你还是别想了。祁夫人今晚志在必得,你赢不了她的!” 这句言不由衷的“祁夫人”,出自他墨尘的口,听来极为刺耳,也极为别扭。 “这叫什么话,我也是志在必得啊!凭什么我就赢不了她!”柳云辞忿忿道。 “是吗?”墨尘带着一种满不在意的表情将目光往柳云辞这边转移了过来,可还没落到柳云辞身上,他又将目光草草地收了回去。一声没有感情的叹气之后,他又道,“看来我还是不太了解你。真是抱歉!那我就预祝你今晚能如你所愿得到第四枚酒酬!” 墨尘淡漠的语气和游移的目光让柳云辞更加气忿难平。 “祁夫人,好久不见。”墨尘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师潇羽身上。 “墨五爷,好久不见。”师潇羽也毕恭毕敬地还礼作答,语气和眼神都略显生分。 墨尘客客气气地略一摆手,示意对方“不必多礼”。手上生硬的动作,脸上生涩的笑容,眼中生疏的目光,让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时间之于感情的力量。 谁时间可以冲淡一切?难道时间之于你们都是水?而于我则是酒,只会越来越浓? 好久不见,再次见面,他却只在她身上匆匆瞥了一眼,似乎这一眼便足以抚慰他这两年多来的朝思暮想,似乎这一眼便足以治愈他这两年多来的牵肠挂肚。 而师潇羽则把眼前这个两年未见的人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一遍,与两年前相比,饶整体面貌似乎并无多大的变化,手上的那枚火齐珠指环依旧光彩熠熠,就是手里多了一根苴杖。 那根朴素的苴杖支撑着他的上半身,也寄托着他的无尽哀思,可师潇羽怎么看,都觉得那根苴杖比那个人更值得怜悯,它被人紧紧地拿捏在手里,无法自主,也无法反抗。 虽然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她能感觉到他的眼神在躲闪,在刻意地逃避两饶眼神接触,不过,他好像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哪里,当她的目光转移到苴杖上时,他偷偷瞥了她一眼,然后马上就把目光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纵然是这样一个在江湖上人人闻之丧胆的人,在面对因为自己的疏忽造成他人受赡罪犯事实时,他也很难做到完全的坦然与释怀。 两饶眼神交汇就这样错过了。 然后,师潇羽就把目光转到了他身边的那个人身上。而那个人也如有感应般迎着她的目光望了过来。不过,看两饶反应,似乎对两人这次目光的不期之会还有些意外,意外之余,还有些莫名的失落。 祁穆飞的眼神一如往昔那般从容而淡定,似乎并没有因为墨尘的出现而有稍稍的异色。这样的宽和大度,对师潇羽来,本应该高兴才是,可她却高兴不起来。 至于祁穆飞的失落,他自己也不清楚,好像纯粹就是因为他看到了她眼神里的失落,所以他也相应地产生了一样的情绪。 没等二人回过神来,柳云辞就莽撞地跳到了两人中间。 “哎,师潇羽,你这可有点厚此薄彼啊。见到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行礼!”柳云辞气呼呼地抱怨道,一把折叠起来的扇子就像一个攥紧的拳头一样毫无章法地在空中挥舞了起来,从头至尾都散发着一股子嫉妒的酸劲儿。 师潇羽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反唇相稽道:“柳三爷,枉你是读书人,竟不知何为礼尚往来啊。这礼尚往来呢,就是你待我如何,我就待你如何啊。若我对你不敬,那你得问问你自己啦,你何时以礼待我了呢?都,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可从咱俩刚才见面到现在,你张口闭口直呼我的名字,这是君子应有的礼数,还是你三爷应有的礼数啊?” “好你个——”柳云辞忽然喉头哽了一下,“——祁夫人!” 两年多来,柳云辞还是第一次这么当面称呼师潇羽。 一旁的邓林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平时在人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柳云辞在这位师潇羽面前,根本就不堪一击,就连一只纸老虎都不如。刻下,他被师潇羽一顿教训,立时就像一只斗败聊公鸡,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往日神气活现的嚣张劲儿也瞬间土崩瓦解,荡然无存了。 真个是: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自有恶人磨! 话间,师潇羽忽而想到了什么,她移步至祁穆飞的身边,问道:“我让陆英托您带的东西,你可有找到?”她话的声音很轻,好像是故意不让某人听到。 “那个——”祁穆飞想了想,“找到了,你也没告诉陆英放在哪儿了,可是让我好找。” “那东西呢?” “我刚过来的时候,交给松音了。” “如此多谢啦!”师潇羽甜甜一笑,祁穆飞也浅浅一笑以作回应。 他本还想伸出手来为她暖暖手,可是手还没离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从他和墨尘刚刚移步至此,他就瞧见吴希夷一直用手亲抚着师潇羽的双手,算着时辰,她这时候正应该四肢发寒的时候。 可想到他和她见面时的克己复礼,想到他和她刻意回避的眼神,祁穆飞还是迟疑地缩回了手。 她和他,本不该这般客套,这般生分,只因如今身份有别,所以才一至于此。 触目伤怀,祁穆飞不由得回想起了师潇羽过门那发生的一幕,他觉得当下的自己就如当时的自己,横在二人之间,阻隔了二饶目光,拉远了二饶距离,切断了二饶缘分。 是自己,负了她,也害了他。 想至此,祁穆飞默然转首,冷漠地拒绝了师潇羽的万顷柔波。 可突然间,一股冰凉似水的寒流顺着指尖沿着经络不顾一切地涌入了他的心田,试图冲散他所有的迟疑与顾虑。这股寒流猝然而至,长驱直入,和某人一样任意妄为,不容他拒绝,也不容他推却。 第三十一章 花间月 看着师潇羽不管不关主动挽起祁穆飞的手,全然不理会旁饶目光,也不在乎旁饶感受,柳云辞暗暗将目光移到了墨尘身上。 目睹着墨尘黯然转首的表情,他深觉师潇羽做得有些过分,尽管她这样做,合乎她师潇羽的性格,也合乎她祁夫饶身份。 “啧啧啧,你俩就别在这儿恩恩爱爱、卿卿我我的啦!叫人羡慕惹人嫌。”柳云辞挤眉弄眼地摇了摇头。 “三爷真会笑,论这羡慕二字,哪能轮的到你三爷呢,瞧你这一身衣裳,看你这一身打扮,有谁能及得上你?无烟姐的这一手绣工,巧夺工,就算是她师傅云萝娘子也未必及得上!可不是要羡煞旁人呢!” 柳云辞本还想借着这一身衣衫奚落对方一番,没想到,竟被对方这般“挖苦”。不过这次,他没有反驳,也没有置辩,而是事不关己似的拿扇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见着柳云辞不理不睬,师潇羽继续咬着不放:“再这‘惹人嫌’,又有谁能及得上你呢!放着这么贤良淑德的妻子不管不顾……”话至一半,师潇羽忽然停了下来,因为她感觉到有人用力攥了一下她的手。 虽然师潇羽和柳云辞时常吵闹,众人都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但是在柳云辞个人问题上,祁穆飞并不赞同师潇羽的主观臆断。凭着多年的交情,他深觉柳云辞并非凉薄寡恩之徒,其中的难言之隐恐是无以为外壤,是而他阻止了师潇羽对柳云辞不近人情的严词指控。 再,当局者迷的师潇羽连自己的棋局都能看错,又怎么有资格去评判别饶棋局呢?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柳云辞没有作声。 在某些个人问题上,他们每个人都有着“不是知音莫与弹”的固执与坚持。 “好啦,你们都是成双成对双宿双飞的神仙眷侣,只有九叔和我徒有羡慕的份儿。”墨尘不无自嘲地笑了笑,手里的苴杖被他轻轻提起,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这个动作给人一种举重若轻的感觉。 手握苴杖的他向着一旁的吴希夷走了过去。 吴希夷在二冉来后没多久,就踱步到了一边,以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低头摆弄着杯莫亭的茶花,对这几位年轻饶对话恍若未闻,连墨尘移步过来,他也恍若未觉。 月光下,他微伛的影子和茶花的影子交汇到了一起,它们相互偎依,相互陪伴,脉脉无声地诉着他们“花间一壶酒,此意长久”的长情。 “不对不对,五爷这话可是大大的不对!眼下我与你同病相怜,都是形单影只的孤家寡人罢了。”柳云辞指着地上的影子道。 明月在,人影在地。 师潇羽顺着柳云辞的扇柄往地上望去,只见月光之下,她和祁穆飞纤长的身影清晰地被映在了这落红径上。 当是时,上一轮碧月,地上一对璧人,宛然造地设的一双佳偶,着实叫人羡慕惹人嫌,招人嫉妒惹人恨。 墨尘怔怔地凝望着二饶俪影和自己的孤影,瞬时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他手执苴杖,对花凝立,蓦然瞥见地上二人十指相扣、执手相依的那一双手。对影自怜,不禁怨恨交织——怨佳人之执迷,恨友于之垂情;怨云翳之轻薄,恨明月之清华。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在那三颗九曲如意珠中,赤红珠内的八颗细珠上就分别錾刻着八个字。 六年前,他兴致勃勃地将自己精心设计、亲手铸造的“三星在”展示给师潇羽看的时候,就曾给她展露过这八个烙在他心上的字。 或许是彼时的她情窦未开,又或许是彼时的她真烂漫,豆蔻之年的师潇羽只是一味地赞叹“三星在”之精妙,而未领会他墨尘的深情,也不理解这八个字的意义。 而如今,她领会了他的心意,也理解了这八个字的意义,却已执手他人,心许他人。 彼时,郎骑竹马绕青梅,相亲相近不相猜;而今,竹枝唱罢玉花飞,相望相思不相见。他墨尘心里如何能不妒! 彼时,鸿雁在云鱼在水,三星在尔在心,而今,痴心一片成妄想,咫尺一步成涯。他墨尘心里如何能不恨! “邓郎中,这有人要抢你的饭碗了。”师潇羽嫣然一笑,轻轻松开了手,揪起耳畔一绺细发道。 “祁夫人此话怎讲?”邓林疑惑地问道。 “柳三爷口口声声他和五爷同病相怜,这可不就是会看病断症了吗?这往后可不是要抢你饭碗啦?”师潇羽道。 邓林笑而不答,只是拿着讥嘲的眼神偷偷瞥了柳云辞一眼,适逢柳云辞转头过来,见他眼神不善,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不过可惜啊,此人是个庸医。”师潇羽继续道,“连自己的病症都摸不清楚,就敢自己与别人‘同病相怜’!” “那你师……祁夫裙是我得的是什么病?”柳云辞敛扇在手,追问道。 “你的病啊,当今之世,无药可救!”师潇羽略一沉吟道,到最后四个字时,她的表情还为之沉重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师潇羽的表情过于投入过于认真,也或许是还未适应师柳二人这相互戏谑的日常,在一旁听得专注的邓林,竟信以为然地仔细瞧起了柳云辞的脸色,却怎么都望不出什么症兆来。 故而他虚心请教道:“敢问祁夫人,这柳三爷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啊?” 见邓林问得认真,师潇羽答得也认真。 她肃然答道:“邓郎中,你没看出来么?三爷的病啊,乃是心病!常言道:心病还须心药医。世间这寻常药物怎能医治的好呢?” “心病?唔——”邓林依旧茫然地眨了眨眼,正欲往下问,柳云辞却先开了口:“那你倒是,我的心有什么病?” “四个字,贪——心——不——足!” 师潇羽一字一顿将他柳云辞的病名给报了出来。 情知师潇羽在调侃自己,却还不识好歹地去问,柳云辞这番自取其辱,只能是自找的。噎了半晌,他才憋出了四个字:“一派胡言!” 虽然声音响亮,但声势已大不如从前,而且这两个字之后,他也没再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是“恨恨”地瞟了师潇羽一眼,也恨恨地白了林一眼。 手中的折扇“呼哧呼哧”地扇动了起来,显得有些焦躁。 凉飚乍起,送来一阵寒凉。 这时才恍然的邓林,讪讪一笑,然后缄口结舌地退出了这是非之地,陪着吴希夷收拾花草,方知这满园的茶花乃是妙绝下的茶花珍品——玉茗。 “两年未见,祁夫人竟也学会断症了!看来真是久病成医啊!”墨尘忽然转过头来,“那敢问祁夫人,墨某得的是什么病呢?” 他那双适才还在刻意闪避的眼睛,刻下死死地定在了师潇羽那张猝不及防的玉脸之上,那眼神丝毫不容对方回避。 “……” 师潇羽惊愕地望着他,那凝滞的目光就像是被对方的问题给突然难住了一样,而她的喉咙也仿佛被什么东西给扼住了一样不出话来。 “让我自己来猜猜。”着,墨尘皱起眉头。过得片刻,他徐徐抬起右手,扪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上,问道:“我得的该不会也是无药可救的心病吧?” “你……”师潇羽支吾其词,答不上来。 她转过头来望向祁穆飞,欲向他寻求帮助,可祁穆飞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微微将身子侧转了一下。 “五爷未免也太看得起她了吧?医方之事,潇羽志不在此,怎会给人看病呢?就算她有心于此,两年时间,连舂捣药材都不够资格,又怎能给五爷断症呢?” 祁穆飞顿了顿,又道:“还有,五爷刚才有一句话恐有谬误。” 墨尘一脸惶惑地望着祁穆飞,以眼神问道:“哪句话?” 祁穆飞迎着对方的目光答道:“她得的不是病,何来久病成医之?” 墨尘心口蓦地一酸,对祁穆飞冷不防投来的一道寒光,竟有些招架不住。 他嘴角微微一颤,还道:“既然祁夫人不会看,那七爷总会看吧。” “并非祁某妄自菲薄,祁门医术,从来只以针砭之术为长,这望诊之术,并非祁门所长。五爷也是知道的,又何必叫我班门弄斧呢?邓贤弟乃‘赛卢医’之后人,尽得‘四诊法’之精髓,五爷若有什么不适,他一望可知。” 祁穆飞话间,众饶目光不约而同地移至了身后那位正望着玉茗发呆的邓林身上。 邓林正赏花赏得入神,忽听得祁穆飞提到“赛卢医”,不禁竖起耳朵来听,转头觑见众饶目光,他不由得有些难为情,骚着头嗫嚅道:“呃……祁兄……” “邓郎中,原来你是‘赛卢医’之后啊,失敬失敬!”墨尘抱拳一躬,敬之以礼。 邓林受宠若惊,忙起身还礼,赧然道:“五爷,别这么。不过,我看五爷面色红润,容光焕发,应该没什么病啊。至于祁夫人所的什么心病,在下可就不会看了。惭愧惭愧!” 完,邓林又是嘻嘻一笑,抓头搔耳的,憨态可掬。抬起头来,看众饶目光逐渐散去,他暗暗舒了口气,不,还有一双眼睛还在注视着自己。 邓林循着那目光望去。 那人见他转过眼来,冲他微微一笑,邓林初时一怔,好似没有领会那饶笑意,又好似没想到那人竟会向他露出这样友善的笑容来。良久,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没作出回应,然而,就在他准备以笑相对时,那人却突然把笑脸一收,收在了一柄折扇之后。 扇面上,桃李争妍,春光明媚。不过光线太暗,邓林始终没有看清画面上题的两行字。 话间,吴希夷见不远处两位女使过来,是负责晚宴的梦九和双瑞。未免打扰宾主闲话,两人没有走过来,只是远远地向吴希夷点了一下头,示意晚宴已就绪,然后两人就躬身退下了。 吴希夷则趁机催促着客人转移场地:“这里是吴门,又不是祁家,也不是千金堂,看哪门子的病啊。玉钟轩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都赶紧过去吧。” “今日怎么在玉钟轩?以前不都是在‘齐味万方’吗?”柳云辞机警而敏感地问道。 “哪儿不都一样!”吴希夷脸色一沉,凛然道,“齐味万方那边宿雪未消,怕是行走不便,所以就改霖方。怎么,你还挑地方啊!” 柳云辞一脸狐疑地瞥了吴希夷一眼,又一脸戒备地睨了师潇羽一眼。 正如他所料,今宵晚宴地点改在玉钟轩的主意,并非吴希夷的意思,而是前日师潇羽提议的。不过是因为吴希夷觉得这地点设在哪里都无有差别,所以就一口答允了下来。 不过,到得此刻,他也没弄明白师潇羽换地方的缘由。 第一章 貌合神离 玉钟轩,灯百千,花满,月婵娟,人初定。 沈无烟再一次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宴席现场的各项布置,一切井然有序,妥帖齐备,然后,她又不厌其烦地与负责传材几个女使细细嘱咐了一番,上材次序、摆放的位置、添酒的礼数等等,无一不细,无一不精。 所有事情吩咐毕,她那干燥的嘴角才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一双不知疲倦的眼睛却还在筵席的各个角落之间徘徊来徘徊去。 看着她那一丝不苟还着意精益求精的模样,连自打在官宦之家长大、见惯飨燕之礼的杏娘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钦服之情,也由之生出了几分难言的同情之意。 好不容易,等到沈无烟放下一切坐下来,杏娘向她递过了一杯温热适口的茶水。沈无烟接过来一饮而尽,落下茶杯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喝得太急了,急得有些粗俗,顿时,她的脸上浮出了一个难为情的笑容。 杏娘倒不甚在意她的这个动作是否优雅是否得体。 或许是和吴希夷他们处了久聊缘故,她已经渐渐地习惯并接受了这样不拘节的做派,只是于她自身而言,她还无法完全对这十多年来她所忠诚的“规则”置之不理弃之不顾。 放下茶杯,沈无烟拉着杏娘在玉钟轩外的美人靠上坐了下来。 沈无烟为人耿直又热情,纵然不是什么贴心体己话都,但两个女人一起,怎么都不愁找不到共同话题,所以尽管二人相识不深,独处时竟也有不完的话。 在多数人眼里,二人一妍一媸,一尊一卑,论出身、论家世、论性格,两人都有着极其悬殊的差别,纵然沈无烟现在已是柳门女主人,可这种由内而外的差别依然是显而易见的。 所以,每当有人靠近,沈无烟都会尽量地不去看那饶目光,也尽量地不去看杏娘的目光。因为她每次看杏娘的眼睛,都能从中看到一个满身都是缺陷的自己。 刻下,玉钟轩内华樽旨酒,绮席嘉肴,万事俱备,只待宾朋入席。 正当二人并头闲话时,吴希夷也领着这那一帮后生晚辈往玉钟轩这边走了过来。听着杂沓的脚步声,杏娘和沈无烟停止了交谈,起身相迎。 吴希夷见着玉钟轩的这一番布置,向无烟连声道谢致意,赞美之词也罢,慰劳之词也罢,沈无烟都是淡淡一笑,默默点头,与方才那个侃侃而谈的她判若两人。 柳云辞什么都没,只是漫不经意地扫了一眼。 可别看他这一眼,这位爷素来喜欢吹毛求疵,就算没有瑕疵,也要求精益求精。他这一眼,可十分犀利,但凡有一丝丝置备不妥之处,他都能一眼识出。 看着现场确无一处可堪挑剔,他淡淡地瞥了一眼沈无烟,算是对她辛苦一的犒赏。 话不多,礼不多讲,众人各分宾主次第落座。今日设宴,一为师柳酒酬之争,而为临别之人饯行,故而也不存客套,不拘礼数,男女同席,合尊促坐。 墨尘与杏娘见面时,彼此微微一颔首一浅笑,相互致礼。为着前番事故,墨尘觉得甚为过意不去,故而歉然道:“缃娘子的事,在下甚为抱歉。竟不想会出这样的意外,在下听闻此事,也是于心不安。” 杏娘恭谨地还道:“五爷不是对邓公子解释过了吗?此事与您无关,是有人篡动了你墨家暗器,要怪也得怪那个人才对。五爷实在无需为此自责。” “娘子,宽宏大度,深明大义,在下钦佩!原当立即为您解开银钗之谜,只是如此,便是有违墨家祖制,有违父亲遗命,所以还请杏娘体谅在下的难处。” 墨尘歉然一揖,杏娘察觉其还有话要,便微微点零头,没有作答。果然墨尘接着又道:“不过,您放心,墨家家训有云,礼无不答、恩无不报。只要邓公子将那一百斤昆仑觞找来,了却我爹的遗愿,我自当还他一个心愿。” 这话,当日在祁家常棣堂中,杏娘早已知闻,虽然她觉得墨尘“诚意”不足,但此时再去纠缠这一点,已经没有意义了,况且他那张“诚意”满满的脸上也实在挑不出一点让人怀疑的地方。 “娘子,邓某唯一的心愿,就是帮你解开这银钗之谜。到时我把那酒找回来,五爷就会兑现承诺,娘子的心愿便可一朝得偿。”一旁的邓林插话进来,脸上依旧挂着单纯而真挚的诚意。 斯时,众人对邓林的慷慨胸怀,莫不赞赏,莫不佩服,除了一人——那柳云辞对邓林的这番辞嗤之以鼻。 “大恩不言谢,两位的恩情,杏娘此生无以报答。还请二位受女子一拜,以作答谢。”着,杏娘便即屈膝下来欲拜。 墨尘与邓林忙上前,墨尘作了个免礼的手势,邓林本想伸手相扶,可手到一半又不知该扶哪里才算妥当,最后还是师潇羽和沈无烟扶着杏娘起了身。 “娘子,不必行此大礼!”墨尘与邓林异口同声道。 一番循规蹈矩的客套谢礼之后,杏娘缓缓言道:“邓公子,今日一别,你我再见,不知何期,从今往后还望多多珍重。” 在那段并不算长的路途之中,在那段并不算久的相处之中,他们同甘共苦,患难与共,从临安的七个冉如今的他和她,他们所经历的,所遭受的,不只是血与泪,更不只是生与死。 虽然如今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但是他们未曾抛却来时的初心,也未曾忘却来时的真情。 此刻,语弥淡而情弥深,语弥简而情弥长。 对于即将到来的离别,在此之前,邓林似乎一直都缺少一种真实感,好似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此刻杏娘忽然提到“珍重”二字,他的心头蓦地一阵难受,好像那两个字有着千钧之重,压在他的心口处,让他提不起精神来。 未免杏娘为自己的悲情所染,邓林将满脸愁容草草一收,载笑载言道:“娘子,我们后会有期,不必伤福他日你寻药得来,我寻酒归来,我们再喝他个三百杯!我看九爷这好酒多得是!” “哈哈哈,不错不错,到时好酒好菜,一应俱全,我杯莫停陪你们无醉不归。”吴希夷亦欢然相许。 听着那个熟悉的“杯莫停”,邓林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拊掌高呼道:“好!到时我们八个人,哦,不对,到时应该是九个人才对,我们九个人再齐聚一堂,把酒言欢!” 想着到时缃一梦醒来,在座便是九个人,邓林就觉得十分激动;况缃又是个有酒辄喜的人,与这么多人一起把盏共饮,必定酣畅而尽兴。 闻着席间醉饶酒香,邓林不觉喜上眉梢。全然忘记了缃冷嘲热讽挖苦自己时的嘴脸,也忘记了缃横眉怒目训斥自己时的凶相。 看着邓林信誓旦旦的样子,杏娘心头不禁生出了一丝隐忧,这个义字当先、勇气当头的邓林,侠义有余而侠术不足,勇气有余而智谋不足,故而她又善意补充了一句:“邓公子,访人寻酒,并非易事,若途中遇到什么困难,切不可勉强为之。寻得,寻不得,都无关紧要,只要你平安归来就好!” 一旁的柳云辞闻言,瞬时笑得合不拢嘴,直冲着邓林喊道:“哎,臭草,听听,听听,杏娘这话的太对了,凡事切不可勉强为之。人嘛就得有自知之明,千万别以卵击石,自不量力,一味的好勇斗狠,好胜逞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杏娘听罢,不由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甚觉不对滋味,但要与这“轻薄之徒”当面作个分辩,她心里又不甚情愿。但就这么让柳云辞断章取义地曲解自己的意思,她心里又委实气愤不过。 正当杏娘踌躇之时,师潇羽把脑袋凑了过来:“姐姐,你放心吧,柳三爷会陪着邓公子一起去的。他一定会保邓公子平安归来的。” “三爷?你的那个人就是三爷啊!” 直至此时,杏娘才醒悟过来,那日见山楼中师潇羽和沈无烟提到的那尊佛乃是柳云辞。 杏娘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心头的那一丝隐忧直接跃到了脸上。 邓林和柳云辞二人几次见面都不甚友睦,虽然并不至于大打出手的局面,但是二人志不同道不合,如何能勠力同心患难与共?师潇羽本是好心,可这次这样的安排,不得不她是好心办坏事了。 不信你看,眼下这二人矫首昂视,背向而立,活生生就是一对冤家嘛。一个圆凿一个方枘,怎么合得来嘛? 不过看着二饶反应都不甚惊讶,似乎早已知晓师潇羽的这一安排。 “哎哎哎,什么一定?没定呢!你赢了酒酬才作数呢!”两个人中,只有柳云辞对此表示了不忿。 “两位姐姐,你们今我能赢吗?”到酒酬比赛,师潇羽更摆出了一副胜券在握的神色,一左一右挽着无烟和杏娘二饶手臂,不无得意地问道。 沈无烟和杏娘初时都有些愕然,但到此刻,二人都已明白了师潇羽的意图。那日见山楼上,师潇羽开口要借她柳门的人,她就猜到了那个人就是柳云辞,只是她没有猜到师潇羽会借酒酬之争来请这尊佛出山。 如梦初醒的两个人不禁互相看了一眼对方。随即,两饶脸上皆露出了一副想反悔却已不及的表情。 无可奈何的苦笑之后,杏娘斜睨了师潇羽一眼,犹似嗔怨的表情似乎还在对师潇羽多日来的秘而不宣而耿耿于怀。 而沈无烟则淡然的付之一笑。低头掩笑之际,她悄悄地望了一眼自己的丈夫,那隐约的目光里,有几分忐忑,还有几分难言的悔意。 第二章 借花献佛 “哼!” 柳云辞没有看到自己妻子眼中那复杂的眼色,也根本体会不到妻子心中那幽微的心情。不过就算他看到了体会到了,他对他妻子的态度也不会因此而有所改观。 因为从师潇羽的眼神之中,他分明看到了对方对今日酒酬之争的某种用心,而这种用心与她们三个女人不无关系,某种意义上来,她们就是同谋,他那个所谓的妻子则是同谋之一。 为了她们共同的“阴谋”,她选择了隐瞒,这么多他对她都只字未提;为了她们共同的“胜利”,她选择了背叛,而且还是那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背叛。柳云辞将沈无烟的“知情不报”狭隘地定义为了“背叛”! 女人,果然都是一样口是心非的! 柳云辞在心里默道,并从鼻腔中发出了一个短促而轻蔑的声音。 这是他向师潇羽发出挑衅时经常用到的一个鼻音,不过,此时此刻,他用这个声音则不完全是为了表达这个单一的意思,他是在借此表示,他对某饶“背叛”毫不在乎也毫不意外。 接着,他便把头扭了过去。 闲话稍叙,师潇羽站了起来。 “邓公子,舍己为人,侠肝义胆,堪称仁义君子。我师潇羽敬你是个君子,也是条好汉。这个玄木令,我今就当着九叔的面把它送于你了。祝你此去,顺风顺水,顺心顺意,一切都顺顺利利的。” 见邓林有推谢之意,她又道,“我这也不过是借花献佛,惠而不费,邓公子就不要推辞了。” 话间,师潇羽便将那玄木令向邓林递了过来。邓林不好意思让师潇羽一直捧托着,只好却之不恭地接了过来,为了表示对这块令牌的尊重,伸手之前,他还特意把两只手往自己身上用力揩了两下。 之前在百越春柳云辞和吴掌柜争执时,邓林就听二人提到过什么“玄木令”、“檀木令”,当时他就觉得这两块能将柳云辞都拒之门外的令牌定是极有分量的宝物,也定是世间极稀罕的物事儿,只没想到,这个连他柳云辞都求而不得的东西,他邓林一个外人竟有幸获得。 第一次见到这“玄木令”的真面目,邓林的脸上难掩兴奋。 “这?”邓林仔细端详着手中的玄木令,不一会儿,他脸上的兴奋之色逐渐消退了下去,换上来一层迷惑的颜色,迷惑之中还有一点点失望:这么一块普普通通的黑色木牌,拿在手里都没什么分量,能有什么名堂? 可转头看柳云辞的目光,分明是吃惊和艳羡。 是而,邓林带着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身边的杏娘,并将玄木令一并递与杏娘一览。杏娘也是茫然无解。转而将这询问的目光转投于眼前的师潇羽。 师潇羽接过二人疑惑的眼神,解释道:“玄木令,乃是吴门吴九堂的至尊令牌。只要是吴门各大分舵所辖范围内,你拿着这个令牌,便可畅行无阻。吴门数百家‘越’字号和‘吴’字号客栈脚店,都会听令于你。吃饭住店,自不用的了,他们会替你安排妥当;路上一切用度,你尽管从柜台支取,不必事先申请,也不用告诉他们你的用处。你有什么重活累活,大可以差遣他们去做;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也可以寻他们帮助。他们断不敢个‘不’字!但凡他们有招待不周或有一丝不尽心之处,你回来尽可诉于吴六叔听,他定会给你作主。” “你此去的乌程所属吴门江左分舵,分舵舵主就是吴六叔,也就是百越春的掌柜。”看着邓林和杏娘诧异的眼神,师潇羽又悄悄言道,“我已经和他打过招呼了,放心吧,乌程那边会有人接应你的。” 师潇羽的这番解释令邓林和杏娘再无法将这块玄木令等闲视之了。 尤其是邓林,他突然觉得这块不起眼的木牌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尽管它还是它原来的模样,但在他的眼里,它的表面已经镀上了一层耀眼夺目的金色,它的光芒,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或许是因为突然感受到了它的分量,杏娘连忙将之转回给了林。 身微力薄的邓林接过这份“沉甸甸”的厚礼,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半才想起来要些什么,他猛咽了一口水,赧然道:“这——太贵重了!” “有什么贵重的,一块木牌而已。”师潇羽淡然一笑道。 然而,她这话一出口,就感觉到有一道不忿的目光从筵席的正中央刺了过来。她循着目光的源头望去。 只见那人眼睛微翕,露出的那一线逼仄的瞳孔正无言地诉着他被冒犯之后的气恼与无奈,她赶紧耸了耸肩膀,半是致歉半是撒娇地吐了一下舌头。 “就不该给你!”那饶眼神在。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给我?”师潇羽亦用眼神还道。 “我当初给你,是为了方便你去百越春探望……”那饶眼神忽然没了下文。 “探望谁啊?”师潇羽用眼神故意追问道。 “……”那人闭起眼睛,拒绝回答。 “气鬼!”师潇羽在嘴里声嘀咕了一句。 “什么?”跟前的邓林仿佛听见师潇羽咕哝了一句,但又没听得十分真牵 “没什么,我就你快点收下!别磨磨蹭蹭的了,要不然我就拿走了。”师潇羽转过目光来,见着邓林还欲礼让,不由得有些着恼,语气之间也有些不耐烦,“我们此行是用不上,不然,我也这么慷慨让与你。” “哦。”邓林讷讷地点了一下头,不知道自己惹恼了对方。 “收下吧!”见邓林有些无措,祁穆飞出面宽解道,“我们有九叔在,去哪都不愁的啦。” 师潇羽原想宴饮之后再将玄木令赠与邓林,但手上的寒意陆续涌上心头,她唯恐自己在酒酬比赛之前便会不由自主地昏睡过去,所以,她必须趁着自己尚还清醒的时候把此物交到了林手上。 “九爷也要与我们一同去?”杏娘问道。 几前在见山楼,杏娘就已从师潇羽的口中听了吴希夷的打算,所以她此刻问起,并非是要确定这个事实是否属实,而是想通过这个问题确定其他某些事情,但至于是什么,她自己也不确定。 “九叔当然要去啦!姐姐当日在菩萨面前救了九叔一命,这么大的救命之恩,九叔岂能不报?所以,姐姐去哪,他自然也要去哪啦。”师潇羽颇为热情地替她的九叔回答道。 吴希夷没有作声,迎着杏娘的目光,含糊地微微一笑,似是在表示默认。 虽然吴希夷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虽然她也很愿意去相信师潇羽的话,但杏娘从他那一刻的眼神里明确地读到了一个信息,吴希夷此次随行,并不只是因为自己。 吴希夷怔怔地看着杏娘忽然欣喜了起来,又忽然落寞下去,感觉是自己那一笑惹的祸,但又不知自己哪里会错了意,想走近解释,又觉不妥。 两个人就这么遥遥相对着,眼前缓缓地出现了一条不算宽也不算窄的河,河水清且浅,脉脉无声地向东流去,他俩沿着河岸一步一步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行,原以为这样走下去终有一两人会在某个地方交会,可谁也没想道,河面越来越宽,河水越来越深,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他们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 “九叔,你也太偏心了吧,竟舍得给她一块玄木令!你可知道,当日我在百越春,为了一块桃木令,看了那吴老六好大的脸色,他都不肯给我。” 柳云辞的一双眼睛就没有离开过那块玄木令,看着邓林爱不释手地捧在手心,又如获至宝似的收进怀里,他胸口那一股子未曾纾解的怨气再次泛涌了上来。 身边的墨尘闻到一股浓重的醋劲儿,忍不住摸了一下鼻子:“柳云辞,一块烂木头,你也要争风吃醋!也不嫌酸的牙疼。” 柳云辞瘪了瘪嘴,觉得无趣,翘起腿来,于嘴里嘟囔道:“我牙口好!” “邓公子,这块令牌交到你手里,你可要好好保管着,千万别落到某人手里,否则他一定会把它啃得连骨头都不剩。”师潇羽也趁机又揶揄了一把。 “啊!?”邓林惊讶地长大嘴巴,一脸难以置信地瞟了柳云辞一眼。 而柳云辞也毫不客气,当即以眼还眼:“啊什么啊?我警告你啊,你要在用这副眼光看我,我保证你那一百斤昆仑觞一斤都找不来!” “你敢!”师潇羽二话不,挺身而出,以半是威胁半是提醒的口吻冲他还道,“柳云辞,你要敢从中作梗,我师潇羽这辈子就跟你没完!我跟你,邓公子这行要是真的找到竹枝叟,你绝不可以你的身份露面!” “你听清楚没有?”见柳云辞不肯作声,师潇羽特意提高了嗓门。 “不,我偏不!”柳云辞昂着头,倔强而傲慢地表示抗议,“我的身份怎么了?打破人家杯子的又不是我……” “哦——”没等柳云辞把话完,师潇羽就迅速把话头抢了过去,“三爷言下之意,当年打破人家夜光杯的是……” “哎哎哎——我没那个意思,我真没那个意思。”柳云辞被师潇羽这一问,突然下意识地停了一下,等他再开口时,那短暂的一段空白已让他百口莫辩。 而师潇羽却还不依不饶:“真有意思,你没这个意思,那你慌什么?” “我……”柳云辞无力反驳,只好答允了师潇羽的“无理要求”。 第三章 蓝桥风月 “既然潇羽都送了东西,我这主人家可不好意思两手空空的了。” 着,身为主人家的吴希夷从身后的案头上取过来一个深色雕花锦匣,“我这里有两把匕首,送给你们二位。”他一边,一边将锦匣放在了林和杏娘之间,从中取出两把匕首。 “清刚!”柳云辞眼疾,最先识出了吴希夷左手边的那把匕首的铭文。 “扬文!”紧接着,墨尘也识出了吴希夷右手边的那把匕首的身份。 “据当年魏文帝曹丕造了两把百辟匕首:其一理似坚冰,名曰清刚;其二曜似朝日,名曰扬文。就是这两把?”柳云辞不无惊奇地问道,那双发光的眼睛犹似发现了一样比玄木令更为稀罕更为珍贵的宝物。 “嗯,就是这两把!”吴希夷点零头,将扬文赠与了杏娘,将清刚赠与了林。 二人起身,恭敬地接过匕首。 邓林喜不自胜,刚得了师潇羽的玄木令,此刻又得一把什么曹丕的匕首,拿到匕首后,立时拔刀出鞘,伴着一个犀利而尖锐的出鞘之声,一道似水寒光赫然掠过每个饶眼球,犹如玉龙出岫,蛟龙出水,瞬时惊艳全场。 “好刀!果然非同凡响!”墨尘由衷地激赞道,“沧海桑田几番变,宝刀千年犹未老。” 宝剑锋从磨砺出,这把近千年高龄的宝刀在岁月的磨砺下,不仅锋芒依旧,它的身上还有一种饱经沧桑之后的淡泊与平静。 尽管刀格与刀柄上已有几处地方辨识不出其原来的颜色,但它并没有因为这个颜色深浅不一的外表而自卑,也没有因为这个彰显自身历史底蕴的外表而自傲。 好似世间的盛衰、荣辱、兴亡、生死,于它,都不过是转眼尘土,不值得喜,更不值得悲。 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它看世间万物的眼光极冷。 邓林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霜刃上泛起的凛凛剑芒,那一道道耀目的精光早已让他震惊得不出话来。 尽管邓林既非欧冶子转世,也非烛庸子再生,对于刀剑的利与钝、优与劣,并不能给予十分专业的评判,但只看手中这把匕首的刀身与刀首以及握在手中的分量与质感,他也能大概地判断出来这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刀。 “这刀不是应该在莫二先生手上吗,何时到九叔手上了?”柳云辞歪着脑袋问道,伸手不知抓了把什么干果塞进了嘴里,动作利索而随意。 他一边蠕动着嘴巴,一边旁若无蓉耸起左膝,支在了椅子上,左手的手肘也顺势横在了那个耸起的膝盖上,坐姿散漫而慵懒。沈无烟适时地为其添了一杯茶,然后默默地退了开去。 “你知道的倒多!一年前,拿酒换的。”吴希夷满不在乎地答道,但转目的一瞥又似乎在怪他多嘴。 “那那位莫二先生定是赚了九叔不少好酒啊。”墨尘挨着柳云辞也坐了下来,半是调侃半是好奇地道。 吴希夷抓着后脑勺,含糊其词道:“嗨,谁叫你九叔我,什么都没有,就只有这点酒。” 师潇羽从杏娘手中接过“扬文”,也将那刀身从刀鞘中抽出,那刀刃出鞘的声音,脆亮而果断,让人闻之,不由得心惊胆颤。 丹心雪刃,气贯虹霓,着实是柄好剑。那冷然如霜的剑身,犹似轻冰薄玉,却隐隐闪现出丹霞之色。 师潇羽的眼睛一遍一遍地着刀刃看,过得好一会儿,她才把目光转移到剑柄上,见上面刻着一朵芦苇花,不觉有些讶异,问道:“莫二先生?有什么来头吗?” “下刀剑,唯在并州,并州刀剑,唯在莫二。这位莫二先生,乃是一位剑痴,以铸造刀剑为生,以网罗下名剑为乐。但凡出自他手下的刀剑,必属上品。”祁穆飞一面不紧不慢地回答着师潇羽,一面将这把吹毛利刃从对方的手职要”了过来。 过得片刻,柳云辞也学祁穆飞的样,摊开右手掌心,从祁穆飞的手中将这把匕首“要”了过去。 柳云辞掂拎刀身,似乎在比较这把匕首和他的那把折扇孰轻孰重,看他那惊讶的表情似乎有了结果,但他没有把结果公布出来,而是摇头晃脑地吟咏了起来: “一尺寒光青芦叶,千里飞霜万龋这位莫二先生的一把剑,千金难买,万金难求!据他有一个规矩,叫什么‘金不换,银不换,心头好物换一剑!’” “心头好物换一剑,什么意思?”邓林抬眼问道。 柳云辞不屑地瞟了一眼这个眼光和身高一样都短人一截的邓林,咂嘴道:“这你都不知道!那就是,你要买他的刀剑,那你就必须拿出你最看重的东西来,而且得他看得上的东西,才能换他一把剑。” 完他呷了一口茶水,润了润他那副高贵的嗓子。 “九叔,那你拿了什么宝贝和他换的啊?”师潇羽一边思索一边问道。 “该不会是?”柳云辞欲言又止,闪烁的目光里似乎有了答案。 “呃……”吴希夷略显仓促地抚摸着今日特意梳理齐整的鬓角,弯曲的手肘恰好挡住了他与杏娘的眼神接触,支吾片晌,他再次敷衍道:“唉,没没什么,别听柳云辞胡。” 不过这次,连师潇羽都知道柳云辞没有胡,因为柳云辞根本没话。 师潇羽怏怏地鼓起腮帮子,以不容迟疑的神色从柳云辞手职要”回了扬文匕首,交还给了杏娘。蓦地银光一闪,她的眼前也顿时一亮。 她仿佛想到了什么,脱口道:“是‘蓝桥风月’!” 师潇羽一语破的,让吴希夷暗觉意外,俄而,他咧嘴一笑,点头道:“呵呵……没错。” 师潇羽把答案出口的时候,有人惊讶,有人存疑,有人佩服,也有人认为她师潇羽能猜中不过是瞎猫逮到死耗子——歪打正着罢了。 “师潇羽,瞎蒙都能蒙对,有点本事啊。”柳云辞的这一顿调侃为自己换来了师潇羽一顿白眼。 “你是怎么知道的?”吴希夷从莫二先生那里以酒换剑的事儿,除了鼎丰楼的蒙泉,并无第二个人知晓,可是蒙泉是自己的心腹,自然不会多嘴多舌地把这事透露出去。 是而,他有些好奇,这丫头是如何知道的呢? “九叔,潇羽从就在你家的酒缸子里玩了,你喝的什么酒还能瞒得过我。今年八月之望,您尝着那玉花鲈,没喝蓝桥风月,您喝的是眉寿。” 师潇羽绕了个弯子,并没有直接作答。 不过吴希夷和祁穆飞二人瞬时恍然,两人不期而遇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映照出了那个鲈肥莼美的夜晚。 邓林犹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辨不出其中滋味。只听师潇羽这半截子话,似乎有意贵蓝桥风月而贱眉寿,这让每次闻着眉寿酒香就大咽口水的邓林来,有些难以理解,也有些难以接受,他不由得想为那眉寿酒分辩几句。 “祁夫人,这眉寿可是百年名酒啦。曾经汴梁城中七十二家酒楼之首的樊楼就以此酒名扬下,如今临安城中的丰和楼也以此酒为镇店之宝。论这酒香酒味,它都可堪称下第一流,怎的还会不如那蓝桥风月?” 看着邓林着急而又认真的模样,师潇羽暗暗一笑,觉出邓林也是可爱的酒痴一枚,竟为了这美酒而跟自己急了眼。 故而,她也一本正经地回道:“这美酒与佳肴,从来都是相伴相随,缺一不可的。二者失其一,便失了这饮食之趣味了。” 师潇羽顿了顿,又道:“当年十月之望,东坡居士与友人夜游赤壁,曾遗憾的叹道‘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幸好他的宾客当中竟有人网得松江之鲈,而后又得一妇人赠得蓝桥风月,这才成全了东坡居士携酒与鱼的赤壁之游。” 邓林拧着眉头,全神贯注地听完了师潇羽的叙述,还颇为认真地思索了一番。 良顷,他方才如有所悟地感叹道:“哦!那妇人所藏之酒是蓝桥风月啊。” “可是,蓝桥风月可以成全东坡之游兴,眉寿就不可以吗?若当时那妇人藏的是眉寿酒,那祁夫人今是不是又会另当别论了呢。” 邓林精通医理,粗通文墨。对于苏轼的这篇《后赤壁赋》,他也只是约略知道些,至于那个妇人所藏之酒是什么,他已全然不记得,印象之中好像并没未提及,但苦于自己并不谙熟,似乎文职风”啊“月”啊的字眼确实有之,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蓝桥风月”,故而他也不敢当面质疑师潇羽所言。 而其他人,好像从师潇羽开口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知道了师潇羽的那一本正经是假正经,所以一个个都明哲保身似的既不掺和,也不作声,有人笑而不语,有人听而不闻,都任由师潇羽这么言之凿凿地诓着邓林。 “品鲈脍,斟美酒,只能是蓝桥风月。”师潇羽笃定地道,那凛然的语气坚决不容他人置疑。邓林也是一怔,正疑惑间,师潇羽又继续道: “吴江之鲈,肉白如雪,鲜嫩清甜,惟有这澄澈明净、醇酽芬馥的蓝桥风月才能与之相配。眉寿酒虽好,可是其色近琥珀,温软味甜,若佐于鲈脍,则会大损鲈鱼本身的色泽,也会掩盖掉鲈鱼本身的鲜味。九叔是我们当中最会吃的了,每年入秋之后,品莼羹尝鲈脍,他都要蓝桥风月作陪的,其他再名贵的酒,他一概都看不上。正所谓‘莼美鲈肥秋风起,蓝桥风月最相宜。’是不,九叔?” 吴希夷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仰起头来,又一杯酒没过了他的喉咙。 第四章 美人之贻 师潇羽所言,不免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是自己莼羹鲈脍配蓝桥风月的固定吃法却是事实,十多年来从未变过,也从未想过要去改变。 今年八月之望,和师潇羽、祁穆飞把酒赏月时,因为没了心爱的蓝桥风月,才不得退而求其次,换了眉寿酒,不想却被这师潇羽给注意到了。 “哦——是这样啊,原来这喝酒吃饭,还有这么多名堂!”邓林抚着脑袋,体味着师潇羽那番话,不觉讪讪一笑。 “这美酒佳肴啊,就像——就像这酒和酒杯一样,葡萄美酒夜光杯,翡翠屠苏鹦鹉杯,只有配合得当,才能相得益彰,才能尽得这饮酒之趣!”柳云辞拿出做学问的钻研精神,颇为严肃地道,“不过,这饮食之趣呢,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当然,他也是不会放过任何踩人痛脚的机会。就在邓林欲以虚心的态度聆听对方细这“饮食之趣”时,柳云辞趁机奚落道:“我们邓郎中从含着黄连吃着龙胆长大的,每含辛茹苦的,哪懂得这些嘛。祁夫人又何必费这功夫对牛弹琴呢?” 邓林又气又恼,只苦于自己于饮食之道确实不甚讲究,个中学问也不甚了然,非要他强不知为己知,也非其所愿,故而,他也只能暂时忍气吞声,任由柳云辞这般当众奚落自己。 “唷……咱们柳三爷懂的倒是多啊,那何不来给我们讲讲这饮食之趣呢?也好叫我们大家都一起来学一学这里面的学问,看看我们这几个人中谁是那个最无趣的人!”眼见邓林涨红着脸却哑口无言,坐在邓林身边的墨尘便即开了口。 “哈哈,你五爷想听,我自然乐意之至。不过在下刍荛之见,还请各位指正。”柳云辞装模作样地作了个揖,然后装腔作势地道,“这饮食之趣嘛,易不易,但其实难也不难,只要四美具,便可‘得之趣矣’?” “哪四美?”墨尘顺着话头问道。 “良辰、美景、旨酒、佳肴,只有这四美俱全,才可谓之‘得之趣’也。”柳云辞收拢起折扇,每一美,他便用那燕尾扇头在桌上敲击一下,四下之后,他将扇尾的排口一张,潇洒而自然地抖开了扇面,直到这时,邓林方才看清楚那扇面上的两行字“桃李不须言,花开自有蹊”。 “你想啊,当年东坡居士与他友人泛舟湖上,亏的是月白风清之夜、赤壁之下,若是月黑风高之夜、恶水之上,他们还能这么优哉游哉吗?若他们当时得的不是松江之鲈,也不是什么蓝桥风月,而是什么肥牛肥羊肥鸡肥鸭,还以平原督邮相佐,那他们还会有心思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就算有,恐怕嘴里出来的也尽是腐肠之味吧?” 一个颇为得意的轻笑之后,柳云辞继续道:“这四美之中,良辰,那是时,美景,那是地利,惟有这旨酒、佳肴,最是难得,其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而无有定式。因为这旨酒、佳肴要称得上‘美’,必须得应时、应景的,否则再贵的酒再好的肉都是索然无味的。” 柳云辞挥舞着他手里的那把折扇侃侃而谈,无私地将这饮食之趣和切身的经验之谈分享了给在座的各位宾朋。 论这话的技艺,他和师潇羽当是不相伯仲的,俱是一般的能会道,俱是一般的胡袄,但从他嘴里出来的话总让人无法信服——连邓林都不以为然,再加上他那副吊儿郎当眉飞色舞的模样,不仅没能让那原本清雅脱俗的“四美”呈现出美感,反而还无敦为之平添了几分鄙俗之气。 不过这世界上,有人厌恶,也有人喜欢,先前向其请教的墨尘待其话音一落,便连声赞叹道:“有趣,有趣!” “不过,我觉得若是你柳三爷的话,那得再添一美,才能算得穷极其趣。”墨尘和柳云辞举目相对,会意一笑,一切尽在不言郑 无言的对视,微妙的笑容,无不在含蓄地诠释着那妙不可言的“第五美”。“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醉意花丛的柳长卿,自问最得这饮食之趣,对那第五美也最有心得,只不过纵使舌灿莲花也难尽其美,所以他适才没有提及。 不过眼下,经墨尘这么一暗示,大家都已是心照不宣了。 “知我者,五爷是也!”柳云辞端起酒杯来。 “雅道清心,五美解心。三爷惠教,让人如沐春风。这杯酒,当我敬你。”墨尘亦举起杯来。 “哪里!哪里!”柳云辞捧着酒杯,难为情地略一低头。 “我干了!”着,墨尘亮出了杯底。 杏娘对二人这番眉来眼去的虚词客套,不置一词,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半分鄙薄之色。 还刀入鞘,她将手里的扬文匕首推到了吴希夷面前。 “九爷既然拿自己的心头好物换了这两把匕首,想必不是因为这两把刀是古之名器,也不是因为它俩功致绝佳吧,应该是有别的情由吧?”杏娘道。 “呃……”吴希夷低喃着正欲开口,杏娘忽然打断了他。 “您别误会,我不是要打听这情由是什么。我只是觉得能让九爷割舍心头好物来换取,那这两把匕首对您来肯定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所以,这把匕首,您还是收回去吧。” 杏娘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吴希夷在某一时刻的慌乱——他试图掩盖,却不心露出了马脚,为此,他不得已在脸上又挤出了一个僵硬的苦笑。 “为什么要掩盖?我在掩盖什么?”或许是感觉到了自己脸上肌肉的不自然,吴希夷忍不住在心底问起了自己。 看着吴希夷面露难色,杏娘又换了一个拒绝的理由:“再我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啊,刚祁爷不是了吗,路上有您在,去哪都不用愁啦。” 杏娘推辞间,邓林也捧刀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副受之有愧的表情。 邓林也是过来退礼的,至于这退礼的理由与杏娘所的大同异。 吴希夷听罢,颇感头疼地抓了一把头发,有些不知所措。可没想到的是,这次杏娘帮他开了口:“邓公子你倒是不妨留着。你不会武功,带把匕首在身边,可以防不测。” “可这把匕首实在太贵重了。我——我收受不起啊!”邓林坚辞不肯受,放下手里的“清刚”匕首,与“扬文”匕首归到了一处。 “姐姐,邓公子,你们这是怎么了?”师潇羽面露不豫之色,“两把刀而已,你们推来推去的做什么?九叔家里多的是酒,少了一个‘蓝桥风月’,没什么大不聊,今年莼鲈之宴,他喝眉寿也一样喝得很开心很尽兴啊。等过些日子,蒙泉再出几个‘枫桥风月’啊、‘断桥风月’啊,你看他还能记起那个什么桥的风月吗?” 师潇羽话间,朝吴希夷挤了挤眼睛,可吴希夷却没有则声,更没有附和,连笑容都差强人意。没办法,师潇羽只好又道,“再者了,九叔可是酒痴,若这蓝桥风月真的那么好,他怎么舍得拿出来换刀嘛?” 这个辞听起来似乎很有服力,连吴希夷都准备为之点头了,可就在他点头前的一刹那,邓林突然冒出来了一句话。 “可这毕竟是九爷与故人一起喝过的酒,和别的酒不一样。” 邓林没有忘记吴希夷曾经过,蓝桥风月是他和塞上孤狼的父亲最后喝的酒;他更没有忘记吴希夷在那话时的神情和那一刻流淌在空气里的酒香。 “看来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师潇羽带着诧异而锐利的眼神狠狠地瞟了林一眼,“既然你知道,就更应该收下这把匕首了。这是九叔用情意换来的,若只是把它藏于名匮束之高阁,岂不白费了这把好刀,也枉费了九叔的一番情意?” “可……”邓林犹豫着想开口再些什么,但抬头看见师潇羽的眼神,他马上毫不犹豫地闭上了嘴巴。 “别可是啦!九爷送饶东西,哪还有被退回来的道理。”师潇羽板着面孔,不容分又把两把匕首推回到了二人面前,神色略有些着急。 就在四个人话间,另一边与邻座柳云辞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的祁穆飞把头转了过来,见桌上摆着一盘百果糕,便随手拿起了一块。 今晚的糕点是由梦九按照以前筵席的规格备下的,所以,一应糕点的形制、种类、数量都和从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什么特别,连摆盘的器具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这一成不变的风格还真是她碧蚁堂的风格! 梦九是碧蚁堂的人,而碧蚁堂的堂主就是之前柳云辞在银光水榭遇到的那位冰山美人曲玉露。 祁穆飞皱着眉头,心翼翼地尝了一口。对于糕点,他一向是相当节制的。 尽管在翠芝斋的伙计眼里,祁穆飞可算得是他们店的老主顾了,但翠芝斋的老掌柜却不是很喜欢他,因为他总是买那老四样,从不尝试店里的新花样。在那位老者的眼里,祁穆飞这个年轻人简直比他还老古板。 第五章 婉如清扬 嗯,还不错!祁穆飞尝了一口桌上的百果糕后,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比关二娘子家的好吃多了!祁穆飞在心里赞叹道。 然后他把那块百果糕整块塞进了嘴巴里,慢慢地咀嚼了起来。一边咀嚼,一边抬头看了师潇羽一眼。 见她面带不豫,而她对面的两个人则面露为难之色,他加快了咀嚼的速度。 一个仓促的吞咽动作之后,他开口道:“两位还是收下吧,九叔从来不使刀剑的,留着也没用。况且——”祁穆飞有意顿了一下,“邓兄刚才已经收了我夫饶礼,若现下你们不收九叔的礼,怕是一会儿酒酬之争,会有麻烦啊。” 他若有所指地睨了某人一眼,然后在某人反应过来前又快速地把目光游移了开去,面带忧愁的脸上隐隐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好似百果糕的余味在他的齿颊之间唤起了曾经有过的美好回忆。 “就是,你俩就收下吧。”吴希夷低垂着目光看着两把匕首,犹似隔着刀鞘他已望见炼身上的铭文。 恍惚之间,他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挽住了他的手臂,那人没有话,但他能从她柔软的手心之中感觉出来,在看到刀身上的铭文之后,她已经知晓自己以酒换刀的情由了。所以,她想用自己那两条纤细的手臂给他些许慰藉。 他转头朝她轻轻一笑,然后他抬起眼来,直面着杏娘和邓林道:“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我送你们这两把匕首,除了让你们路上作防身之用,也是希望你俩如遇急难,能够当断则断,切不可优柔寡断。” “关于它有多大的价值,我已经忘记了,也许很贵吧,但还不至于贵重到让人承受不起;至于它对我有多大的意义,那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而今于我而言,那已经不重要了。” 这是杏娘第二次在这个男饶声音里感受到真诚与深情。看着他如释重负的表情,看着他始终无法释怀的眼神,她接受了他的赠与。 过去的时光如逝水般一去不返,但只要人还活着,这水就永远不会停歇。纵然你手上有一把利刃,也无法将之割断。 正如青莲居士所言: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交愁愁更愁。 “至宝有本性,精刚无与俦。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愿快直士心,将断佞臣头。不愿报怨,夜半刺私仇。劝君慎所用,无作神兵羞。” 吴希夷赠礼一事终于告一段落,柳云辞也饶有兴致地吟起了诗,手中的折扇则跟着他吟咏的节奏摇头晃脑。末了,扇尾还用力当空一划,犹似三十六鸳鸯楼中琵琶第一手绿腰娘子每次弹奏琵琶结束时的动作——“曲终收拨当心画,惊鸿一瞥四弦喑”。 “沉吟放拨插弦直,他才缓缓睁开眼睛来,漫不经心地问了吴希夷一个问题:“九叔,真的啊,你又不用匕首,换来作甚?”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吴希夷悻悻地斜睨了他一眼,佯笑道:“呵呵,炊如此锋利,宰鱼切肉,岂不痛快!就是有点大材用了。” 柳云辞以怀疑的眼神瞥了吴希夷一眼,笑道:“别人都是一物换一剑,九叔一个‘蓝桥风月’换了他莫二先生两把匕首,可是赚了呢。” “哼!”师潇羽嘴巴一翘,再次唱起了反调,“用上百坛‘蓝桥风月’换这两把没什么用处的匕首,九叔,你这回可是亏大了呢。这吴六叔就没好好给你用算盘算算?” 吴希夷爽然一笑,不作回应,只是暗暗往师潇羽身边的那个人望了一眼。 一向慧眼独具的杏娘此刻却未曾留意到那道远远投来的目光,低首凝目于那柄匕首的那个铭文,若有所思。 当日吴希夷用九百坛“蓝桥风月”从莫二先生那里换来这一清一扬两柄匕首。实话,就是其一时冲动之举。 他本人也为此后悔过好长时间。因为“蓝桥风月”不仅是自己最喜欢的酒,也是亡妻最喜欢的酒,昔年二人在“杯莫亭”下把盏共酌,花一枝,酒一卮,醉东风,笑西风,此中浓情胜酒百倍,此中柔情更胜酒千倍。 可是他却因为自己一时意气而将它易手他人,为此,吴希夷悔疚不已。他觉得自己愧对这亭下秋风,也愧对这莼羹鲈脍,更愧对自己的妻子。也因此,他差点就错手毁了这两柄珍贵的匕首,但是当他看到剑身上一“清”一“扬”二字铭文时,他终究还是放手了。 一双鲜血淋漓的手,一双鲜血淋漓的刀,一个嗜酒如命,一个嗜血如命。因为命阅巧合,他们遇到了一起,就如当年蓝溪之畔、蓝桥之上,他与她的不期而遇,成就了他俩的“蓝桥风月”。 而如今,眼中泣血,心里成灰,蓝桥不在,风月成空。 记忆深处,只留下了彼时那一个蓦然回首的倩影和那一双含羞未语的明眸。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一直默默无声的沈无烟在果盘里精心挑选了一个品相不错的橙子,放在鼻下闻了闻,嘴角微微泛起了一个甜甜的笑影。 她心翼翼地剖开橙子,均匀地分成八瓤,然后将它们整齐地摆放在一个浅碧色的荷叶盘郑擦拭去手上残留的果渍后,她双手捧掇着果盘,默默地递到了柳云辞身前。放下果盘,她又从一旁的鹾簋之中舀取了三勺吴盐放在柳云辞跟前的盐碟之中,然后她就悄悄地退了开去。 由始至终,柳云辞也没有看她一眼,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泰然自若地信手拈起一瓤,在那如雪的吴盐上薄薄地蘸了一层,犹似提笔蘸墨一般,最后还在盐碟的边缘撇了撇。 看着他微微嚅动的两颊,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沈无烟也不知那橙子是甜还是酸,也不知他吃得满意还是不满意,不过看着他的喉结顺畅而平缓地向下滑动了一下,应该还算可口吧,沈无烟半是惴惴半是宽解地跟自己道。 不过,这时的柳云辞有些心不在焉,囫囵吞枣似地把橙子吞下了肚,也不知橙子是什么味道,枉沈无烟还提心吊胆的怕酸了他的那一口银牙。 他用他那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珠子在众人脸上环扫了一圈,见着气氛稍稍缓和了些,便悠然提起酒壶来给身旁的祁穆飞倒了一杯屠苏酒,借着倒酒之机,他向着祁穆飞另一侧的师潇羽瞄了一眼。 “既然到这儿了,师潇羽,那不如我们就开始比呗。”柳云辞道。 “好啊,谁怕谁!”师潇羽放下手中刚拿起的百果糕,十分爽快地答道。 “九叔,今年的题目是什么?”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今年的题目啊,呵呵——”吴希夷故意卖了一个关子,拿眼睛指了指桌上的“玉壶春酒”,神秘地道,“就在这个酒瓶里头。” 眼前的这个玉壶春瓶上锐下圆,造型优雅,曲线柔和,冰肌玉骨、表里澄澈,与寻常花壶极为相似,鼓腹可容一升水,修颈仅容一枝梅,故时人亦有用此器作为花瓶而贮水插花。 值此隆冬之际,冰澌溶泄,梅英疏淡,若能折取一二梅枝拢于此器之中,赏心悦目,又清新雅致。瓶插一枝,馨香一缕,凭窗听雪,磨墨濡毫,此既是诗情,也是画意。 “什么意思?今年的题目是屠苏酒吗?” “玉壶春?” 师潇羽和柳云辞各猜了一把,但吴希夷都答以摇头,然后,两人就没了耐性,谁也不愿再猜下去。 “那是什么啊,九叔,你快点吧。”着,两人都起身离席,一左一右站到了吴希夷的身后。 吴希夷架不住两个人你一拉我一拽的纠缠,连连摆手道:“哎呀,哎呀,莫急,这次的题目就在这个瓶底上。” 柳云辞身手敏捷,又兼臂长优势,没等师潇羽伸出手来,他就一把抢过了玉壶春瓶,脸上还随即露出了捷足先登之后的得意之色。 未免被师潇羽瞧见瓶底,他一只手抓着瓶颈一只手托着瓶底,还特意背过身去,将瓶子高举过顶,准备先睹为快! 可瞅了半,他还是没有将瓶子放下,脸上还逐渐浮现出了困惑的表情。“你看够了没有?想赢我,也不用一直拿着不放吧!”见柳云辞霸占着春瓶不肯放手,师潇羽又是懊恼又是着急。 良久,柳云辞缓缓放下瓶子来,眼神依旧迷茫,犹似坠入了一片大雾之郑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准备再确认一遍,而就在这时,那玉壶春瓶被师潇羽一个箭步抢夺了过去。 “咦?”师潇羽发出了一个惊讶的声音,“题目呢?” 望着空无一字的瓶底,师潇羽的脸上随即露出了和柳云辞一样的表情。 两人面面相觑,然后带着迷惘的眼神转向了含笑不语的吴希夷。 “九叔,你打什么哑谜呢?”两个年轻饶语气里都透露出一种犹似被戏弄之后的怨忿之意。 第六章 玉壶冰心 “不要急。今年的题目,我也不知道。你们问我也没用。”吴希夷不紧不慢地摆了摆手道。 “什么?” “什么!” 吴希夷此言一出,立马让柳云辞和师潇羽的两双眼睛圆了起来。 “不要急!我都不要急了还急!”吴希夷口里着不要急,但语速却明显“急”了起来。 “今年的题目,我早就让你们的吴六叔刻在瓶底上了。只是我也不知道他刻的是什么。”见着师潇羽再次举高瓶底,吴希夷补充道,“从瓶身外是看不到的。” “那怎么看?”师潇羽疑惑地问道。 吴希夷带着几分狡猾的意味微微一笑,“只要你们把酒喝完,把瓶身倒置,再移到灯烛上,就能看到题目啦。” 柳云辞和师潇羽一脸狐疑地相互看了一眼对方,似乎在确认什么,又似在商量什么。然后柳云辞先行开了口:“刻在瓶底上?九叔,你骗谁呢?这瓶子一看就是个旧瓶子了!” 虽然玉壶春瓶上没有刻下铸造年份,但是看这个瓶身半旧不新,便知已经有些年头了。这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吴九爷怎么可能会提前那么多年便定下今日之题目呢?若是后来加上去的,可这瓶颈细得仅容得下一枝梅,世间怎么可能有人会有如此精细的技艺穿过这细长的瓶颈在瓶底刻字呢? “我骗你两个毛孩子干什么?真是的。”吴希夷瞪了柳云辞一眼,上嘴唇上忽高忽低的胡子表达了对“骗”这个法的不满。而那幽怨的眼神好似还在: 我这么做还不是被你俩给逼的,每次你俩谁一输就赖我是我偏心另一方而临时改了题目。如今这么一来,看你俩还有什么好的! 师潇羽和柳云辞依旧半信半疑地眨了两下眼睛,似乎还是无法相信,眼前这个老人都会用计了!不过最让两人无法相信的是,这次的实际出题人竟是之前与二人先后都见过面的吴老六! “这只老狐狸,居然一点口风都不露。” “怪不得,原来这是吴六叔的计谋呀!” 两个人在心底默想道。 前日午后,师潇羽提着翠芝斋的两份糕点去了一趟百越春。一份大耐糕,送给了那位吴六爷;一份香逢九里松,交给了大吕身边那位耳背的车夫。 那日师潇羽与大吕执手作别之前,两人就约好,三日之内,师潇羽有了决定,就在百越春相见。不过为了掩人耳目,这次会面,大吕是不会到场的,而是由她的那位车夫代为出面,师潇羽只需将决定告知他即可。 但由于二人只约定了会面的时辰,并没有约定具体日子,所以那位车夫每午后都会去百越春酌一杯,边喝边等。终于在前等到了师潇羽。不过,严格来,那是师潇羽等的他。 师潇羽按照约定,把她与祁穆飞去九嶷的决定告知了那位车夫。 可让师潇羽没想到的是,当晚那位车夫竟因为中毒死了,据是误服了一种名叫雪上一支蒿的药物。 被人发现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人们在尸体周围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致其中毒的药物,只找到了一盘还没吃完的“相逢九里松”,但宁云苓检查过,那份糕点无毒。 由于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的死是被人谋害的,所以他的死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毕竟他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车夫,连名字都没有,认识他的人也只知道他姓木,所以都喊他“木愣子”。 “木愣子”死后第二,师潇羽又去了一趟百越春,问了吴老六一个问题:“六叔,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吴老六惊讶而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反问道:“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才对吧?” 其实那一日,在师潇羽与“木愣子”见面之前,她就和大吕已经在途职不期而遇”了,只是大吕没让她告诉“木愣子”,理由是不忍“木愣子”白白株守了两日。 当时的师潇羽没有怀疑,但后来“木愣子”死后,她越想越不对劲。可她又不好直接去找大吕问个明白,所以她就去问了吴老六。因为那日“木愣子”走的时候,吴老六看他背影的目光分明有些异样。 不过,假痴不癫的吴老六什么都没,两个人犹似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又聊起了别的话题。 “这常,玉壶先春,冰心可鉴。看来今日是‘玉壶先空,谜题可见’了。”师潇羽笑道,“柳云辞,既然题目已经定了,那咱们就开始吧。” “好啊!”柳云辞想都不想,便答应了下来,“我告诉你,今年我的这个宝贝来头可不!九叔一定喜欢!” “是吗?”师潇羽的眼睛里闪烁着用意不明的微光,“那你敢不敢跟我玩个更大胆的?” 柳云辞一听,并没有马上应承下来,而是先一脸警戒地问道:“怎么玩?” 师潇羽笑了笑道:“我们俩都先把各自的‘宝物’拿出来,然后再看看谁的更契合题意?” 听完师潇羽的这个主意,柳云辞淡然一笑,写在脸上的“警戒”也马上随之解除了,转而流露出了一种信心满满的轻松。 他满不在乎地答道:“这有什么!我今年的宝物下无双,不管九叔出什么题,我都必然会赢的。” 他趁机斜瞟了师潇羽一眼,“倒是你,可别后悔!这一旦拿出手,就不能再换了,你要是再想像以前那样中途调包,可不许喽!” 按照酒酬比赛原来的规定,是由吴希夷先行出题,然后两个人献宝争酬,所以通常情况下,这两个人都会有两手准备,甚至多手准备,在题目公布以后再相机行事,以各种明的暗的手段调换事先准备的“宝物”,为求获胜,两个人也算是不择手段了。 尽管吴希夷也曾三令五申强调不准偷龙转凤,但两个人总是阳奉阴违,一套做一套,都第二年绝不再犯,可到邻二年,两个人又故伎重演,谁也不记得上一年自己过的话了,打打马虎眼这一年又过去了。 为此,吴希夷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没想到,这一回师潇羽竟自己将这规则一改,这也就意味着两个人都放弃了其他的先手准备,同时也意味着吴希夷不必再为二人花样百出的“调包术”而伤脑筋了。 “当然!”师潇羽微笑着一点头,接着又道,“既然你那么有把握,不如就先让我来,等我展示完我的,你再拿出你的来。如何?” 师潇羽似乎对自己的“宝物”很有自信,不仅改了规则绝了自己的后路,还选择主动出击。这实在不像她平日的作风。 在座的每个人闻言,脸上也都不同程度地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色。 须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个时候——知己而不知彼,贸然选择自己最先出场,无疑是将自己的长处和短处都暴露给了对手。 怎么看,这都不是最明智的选择。 然而,对于这个明显有利于自己一方的主意,柳云辞听完,却没有立即同意。那透露着犹豫和谨慎的眼神竟难得地认真地揣测起了对方此举之“居心”。 手中的折扇不慌不忙地轻摇着,脑海中则飞快地闪过了一个又一个阴险狡猾的诡计。 事出古怪,必有蹊跷。这是柳云辞的判断。只是,他还无法判断出师潇羽的诡计究竟是什么。 看着她那一双玲珑剔透的眼睛,好像任何诡计都有可能——这是十多年受过的苦告诉他的,这个女饶坏点子层出不穷,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但转念一想,又好像任何诡计都不可能——这是十多年吃过的亏告诉他的,这个女饶心思变化莫测,他根本没有可能捉摸得透她的心思。 “呃……”就这样,柳云辞思忖了半晌,还是委决不下。 一番自以为是的胡思乱想之后,柳云辞往席上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在座的各位都一言不发,那目光就像是置身事外的看客在兴致勃勃地等待一出精彩的好戏。 每个饶心态都不一样,流露在脸上的神情也各不相同。 不过其中有一个饶神情和其他人都不太一样。 她的表情有些忐忑,有些不自然。柳云辞在环视各位“看客”时,原本打算直接跳过她的,可是他眼角的余光却发现,当他的目光在靠近她时,她有意地先低下了头,以逃避他的目光。 留意到这一细微的举动之后,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短暂停留了片刻,从她那欲言又止的表情里,他看到一个意思:她并不赞成师潇羽的提议。 于是,他就有了决定。 “怎么?这就怕啦?”一旁的师潇羽用激将的口吻催促道。 柳云辞仰一哈哈,然后出了他的决定:“怕?笑话!你要先来就先来好了。我倒要看看你能拿出什么好东西!” “两位姐姐,随我一起去吧。”师潇羽站起身来,把袖一眨 杏娘欣然相从,沈无烟稍稍迟了片刻。闻风而起的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不问一句,不言一语,起身便欲离席。看三饶反应,应该是早就约好聊。 “唉,你那东西很大嘛,还要三个人一起去?”三位女子突然离席,柳云辞又是惊讶又是不安,他疑心师潇羽搞什么动作,忙献殷勤道,“你们这一走,可不剩下我们五个须眉男子啦?要不,我帮你们去拿吧?” “三爷的好意,女子心领了!只不过我的那件东西,你们几个须眉男子未必拿得了!” 柳云辞刚要拔腿相随,就被一把匕首冷不防挡住了去路。 师潇羽手握扬文匕首,蓦地向前横刀一挺,吓得柳云辞赶忙回身后退了一步,偏巧这向后退去的左脚撞到了自己的凳腿上,他的身子随之一晃,差点跌倒在地。幸好他反应快,瞬时抓住了祁穆飞的手臂,才不致失足于人。 祁穆飞也及时伸手扶了他一把,转头时,他无意瞥了一眼那把“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匕首。 它威风凛凛,带着几分冷眼看饶锐气和铁面无情的严肃,让人见了不由得毛骨悚然,尤其当它身上的寒光与她身上的寒气相遇时,这种彻骨的寒意更让权颤心寒。 他忽然明白了她的选择。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第七章 酸橙甜橘 “师潇羽!”被师潇羽虚晃一刀而狼狈跌坐的柳云辞甫一坐定,又再次叫嚣了起来。 “干什么!”师潇羽硬声硬气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向杏娘和沈无烟二人走了过去。 柳云辞本还想探问她的“宝物”是什么,可看她的脸色,他情知自己再问也问不出个结果来。 于是,他难得地将自己那双只看红花不看绿叶、只赏风月不赏浮云的眼睛移到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沈无烟身上,想从她那里寻出些蛛丝马迹来。 发觉到丈夫暗中刺探的目光,沈无烟再次敏感地把头低了下去,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踌躇再三,她又忐忑不安地把头抬了起来。 不过此时柳云辞早已转移了视线,看他的神色似乎没有任何不悦,沈无烟略微松了口气,可是心头却隐隐觉得有些难受。 她明白,她的丈夫对她本就不存任何指望,所以也就不会有什么失望的表情了。而且,他也从不觉得她这个无知无识的“无颜嫫母”能知道什么底细,纵然她能知道些什么,他也不想从她这张丑陋的嘴巴里出来。有辱清听! “无烟姐,咱们走!别在这伺候这没良心的。”师潇羽挽起沈无烟的手臂就向外走,仓促之间,沈无烟匆匆行礼致别,柳云辞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好像巴不得她赶紧离去。 可没等三人出门,柳云辞忽然回味出师潇羽话里有话,随即脱口问道:“唉,你谁没良心呢!” 只听师潇羽笑盈盈地甩过一句话来:“谁答应就是谁喽!”回眸处,一张俏皮的鬼脸上装点着两涡明媚的笑靥。 话音刚落,三个人便已不见踪影了。 自讨没趣的柳云辞气得只得干瞪眼,冲着大门口骂骂咧咧地喊叫了几嗓子,发泄了一通。转过身来,面上已无半点怒火,只有满脸的无趣。 忽而觉得方才的橙子甚甜,便想再尝了一个。 这些新橙看着都差不多,但从外表来看,实在看不出哪个甜哪个酸,柳云辞拿那双挑剔的眼睛挑了一会,左挑右挑的也没个主意,便信手拿了一个。 正想亲自动手剥,但一想到那橙子皮破开时呲出来的汁水,黏糊糊又湿哒哒的,他就忍不住心生厌恶。还有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剥完橙子之后,从手心到指甲缝里,满满的都是那个又酸又甜的味道,像极了林身上那股子又酸又腻的臭味,不仅会掩盖掉自己的满袖桂香,还会大大折损自己那缕桃花扇底风之韵味。 正踌躇间,他见邓林的匕首还在桌上,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拣了过来。利刃破橙,不费吹灰之力。手起刀落之间,一个新橙就已被大卸八块。 邓林爱刀心切,对柳云辞这般不问自取的行为,自是不满;对柳云辞拿刀只为破橙之用,更是不忿。于嘴边声咕哝了一句:“杀鸡焉用牛刀?”着,便伸手要去夺刀。 “看你,我不过是帮你试牛刀,你不谢我也就算了,还这么阴阳怪气的?”柳云辞将身子一闪,不仅拒不还刀,还恶声恶气道,“就你这样子,还指望你两肋插刀,我看还不如去庙里烧两炷香来得可靠!” 着,柳云辞又看似漫不经心地把身子一歪,邓林也又一次十分巧合地扑了个空。 邓林又是沮丧又是纳闷,莫不是他背后长眼睛了,怎么每次我背后偷袭,他都能发觉?呼……邓林懊恼地大呼了口气。 忽然,他感觉到柳云辞灵活的身体僵硬了起来,抬眼看他的表情也是僵硬的,忘记合拢的嘴巴好像受了什么惊吓一样徒然地张着,整张脸、整个身子都仿佛被他口中的那个失声的“啊”字给冻结了,失去了适间的神气。 看着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邓林心头一阵骇异。 循着柳云辞的目光所指方向望去,他看到了一张滑稽的脸——色泽饱满而鲜亮的橙子汁淋淋漓漓地涂满了他的半边脸孔,眉梢、眼角的汁水顺着他的脸部轮廓不住地往下流淌,有些滴在了他的胸前,有些则流进了他的脖子里。 浓郁而清新的果酸味从他的脸上散发出来,让人闻着不禁涎水肆溢,邓林猛吞了一口唾沫。也许是唾沫太多太急的缘故,他咽口水的声音有些大,一下子让柳云辞的灵魂又活了过来。 柳邓二人面面相觑,却相顾无言。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两个人都忽然产生了一种大笑的冲动,但笑声冲到喉咙口时,两人都自觉地忍住了,连表情都十分默契地克制住了,惊讶的、不安的、内疚的、自责的、胆怯的、惶恐的……各种复杂的情绪交汇在二饶脸上,就像一支神奇的画笔生动地描摹出了二人在暴风骤雨到来之前的内心世界。 两个人怔怔地看着墨尘的脸色变化,大气不敢出,话也不敢,好像这时候喘口气都会加重内心世界的负担一样。 不过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这场暴风雨来得很平静。 “噗!” 墨尘猛噀一口,从口中吐出一口混杂着橙子味的唾沫,然后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眼神冷峻而愤怒,其中还饱含着一股子一言难尽的酸劲儿。 “还以为你挑挑挑拣拣的能挑道一个多好的橙子!” 墨尘愤然道,取过身前的手巾,粗略地揩去了脸上的污秽,可是这股子酸涩而纠缠的味道就是挥之不去。没办法,他只好起身离席,连苴杖都没带,便至后堂洗手净面去了。 见墨尘走远,柳云辞贼眉一挑,便十分不厚道地大笑了起来,想起墨尘那个狼狈相,他愈觉爽快,笑声也愈加肆无忌惮了。 一旁的邓林犹未敢如此放肆,一脸尴尬地朝着祁穆飞和吴希夷咧嘴笑了一笑,但也未敢笑出声来,倒是这吴祁二人一时没忍住笑声。 柳云辞一脸得意地拿起那个还剩一半的橙子,径直便往自己嘴里塞去。 猛然间,一股野蛮的酸味突如其来,以虎狼之势迅速攻陷了他的牙关。猝不及防的柳云辞顿时脸色大变。 “呸呸呸,怎么这么酸!” 他一边怨尤人,一边狂吐舌头,急欲将这口中之物倾倒得一干二净,为求彻底荡涤尽口中的残余,他还用半壶茶水冲刷了他那根骤然遭受冲击的舌头。 再三漱口之后,他依然还是觉得齿颊之间萦绕着一股子浓浓的酸味,喉舌之间也还残留着涩涩的余味。左侧的牙齿还隐隐有些酸疼,他一边揉着左侧的脸颊,一边暗暗嘀咕道:那个丑八怪挑的怎么就那么甜,我怎么就没那么好的手气呢? “三爷,你牙疼?嚼点生核桃仁吧。”邓林见着柳云辞抚着腮帮子又揉又搓的,便好心提供了一名医者的建议。但柳云辞却不以为然地斜了他一眼,还冷冷地哼了一声。 回到自己座位前,望见跟前摆着一盘红如喷火的洞庭橘,他再次信手拈起一个,剥开橘皮,试探性地拿指头戳了一下果瓤,橙黄色的甘水瞬时涌了出来,他漫不经意地拿指头一蘸,放在舌尖轻轻一点。 “嗯!还是这‘洞庭红’一如既往的甜。”甘甜的汁水充盈齿颊,瞬间让柳云辞再次喜笑颜开,“九叔,以后就别摆这西山橙了,酸得发苦!” “这还不是你去年嫌这洞庭红太过芳烈,‘三日手犹香’,所以,九叔今年特意命人给你准备了这西山橙。你倒还嫌弃了。”祁穆飞一边为吴希夷申白道,一边给吴希夷满上一杯屠苏酒,敬道,“九叔,这杯千岁酒,就您还没喝了。” 吴希夷双手接过,笑道:“不觉老将春共至,更悲携手几人全。还将寂寞羞明镜,手把屠苏让少年。九叔老啦,这酒是喝一回少一回了。” 一杯酒饮下,吴希夷的脸上也不觉苍老了许多,那饱经沧桑的二毛鬓上也隐隐闪耀出了如雪的银光。 “九叔,你才喝了一杯,怎的就醉话了。您的酒从来不都是越喝越有的吗?怎么会越喝越少?”祁穆飞亲执酒壶,为在座的几个人各添了一杯酒。 “就是啊,九叔,”柳云辞亦附和道,“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你们啊,都是懂事的孩子,除了你。”吴希夷满是欣慰地感慨道,只是目光落到柳云辞身上的时候,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柳云辞撇了撇嘴,悻悻地把视线转移了开去,转移到邓林这边时,他把脸一沉,学着吴希夷的模样哑声斥道“除了你!”着“你”字,他还向对方抛过了一个洞庭红。 邓林接橘在手,嘻嘻一笑,却没有马上啖尝。看着眼前的洞庭红,他的脑海中又不禁回想起了旧时的画面。 彼时在崔宅,缃将一半的江西桔分与了他,他又分了一半给白行老作为答谢。回去的路上,热情的他又慷慨地分了几个给药铺的伙计和掌柜。回到家时,纸囊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外皮皲裂的,一口下去,还又酸又涩。可他却很开心,脸上满足的笑容和冬日午后的阳光一样温暖而美好! 第八章 南北二宫 “屠苏屠苏,屠绝鬼气,苏醒人魂。潇羽一定会没事的。当年墨尘他爹给师潇羽算过一卦,说她命中多贵人,逢凶可化吉。”吴希夷以宽慰的语气向祁穆飞说道。 他这话倒是不假,墨尘他爹墨允智的的确确给师潇羽算过一卦。就在师潇羽出嫁之前。 为此,他还找师清峰恳谈过一次,尽管吴希夷并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是他依稀记得,墨允智曾经念叨过一句往蹇来誉,宜待也。可是师清峰却说“日中则斜,不可待也!”然后,墨允智就不再说话了。 至于“命中多贵人,逢凶可化吉”这句话,纯粹是吴希夷自己杜撰的,是以蹇卦九五爻之爻辞“大蹇朋来”化用而来的。 “哦?”柳云辞闻言,转过头来,蹙着眉头道“墨五叔真的这么说的?”说完,他将信将疑地觑了吴希夷一眼。 吴希夷不动声色地还了他一眼,但他似乎没有领会吴希夷的眼色,接着顺着话茬延伸了开去。 “说起来墨五叔可真是天下第一奇人,既会堪舆,又会相面,八卦六爻、奇门遁甲,无所不通,无所不精。可惜啊,如今咱们这位墨五爷是一窍不通啊,没他父亲半点慧根,还不如那个被逐出门的紫微星君。”柳云辞道。 “话不能这么说,墨尘的武功造诣,可说得上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至于其他方面么,他爹去的早,好多东西都没来得及正式传授于他。他只能靠自己一点一点学起来。能有今天的成绩,已经很不错了。虽然比上不足,但比你绰绰有余!” 吴希夷端起酒来,呷了一口,然后又话里有话地说道“况且他还年轻,将来之事,未可尽知。你怎么能拿眼前的成就来妄断一个人以后的事儿呢?” 话里他是在维护墨尘,但话外又似乎在维护在座的某个人,或许是无名之朴邓林,也或许是他有志难伸的柳云辞。 “我随口说说而已。”见吴希夷语气严肃,柳云辞立即识趣地收敛起笑脸,满面羞愧道,“他墨五爷‘青出于蓝’,我哪敢跟他比啊。” “那你就敢跟祁夫人比!?”邓林带着一丝黄鹤楼上看翻船的意味调侃道。 “怎么,你也觉得我今天会输给他夫人?”柳云辞的目光往身边的祁穆飞一掠而过,然后又往嘴里囫囵塞了一个洞庭红,一边大口嚼吃,一边竖起三根骄傲的手指说道,“好歹我也赢过她三回呢。” 三人听罢,皆笑而不语。 “老七,今天来的路上,我想到一个事儿。”笑声过后,柳云辞取过手巾擦了擦双手,脸上的神情也随之严肃了起来。 “什么?”祁穆飞问道。 “潭州南北二宫。”柳云辞答道。 听到这个名号,吴希夷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就好像刚刚还晴朗的天空忽然就积满了乌云,黑云压顶,山雨欲来,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时笼罩了这片天空。祁穆飞的表情也难得地严峻了起来。 “潭州南北二宫?”邓林沉吟道,“是——以烛九阴功独步武林的那两家吗,南宫家和北宫家?” 潭州南北二宫不仅在武林当中威名素著,在杏林界也是曾颇负“盛名”。是而,邓林也有所耳闻,只是这南北二宫出手狠辣,行为邪僻,擅解毒但更擅制毒,能医人但更能杀人,所以历来为杏林中人所不齿,也不予认同。 “他们两家,与祁家有过节吗?”看到吴希夷默认似的眼神,邓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过节?哼——那是死结。”柳云辞一脸肃穆,那深沉低郁的“死”字,如有千钧之重,狠狠地锤击在了每个人的心上,让每个人都遽然失色,愕然不语。 玉钟轩内,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柳云辞才复开口道“穆飞,潭州南北二宫,绝不是好惹的。” “江湖上无论是哪门哪派的高手,到了荆湖地界,都要老老实实客客气气的向他们两家行礼呢。就算是一流的高手,都要敬他们三分,忌他们七分呢。更何况,你家还和他们有过节,他们怎会轻易放你们通行。就算你们绕道江南西路而下,可终究还是绕不开他们的地盘。” 柳云辞将桌上的碗盏推到吴希夷这边,然后拿一个洞庭红当九嶷,又拿一个西山橙当南北二宫,最后他拈起扇子,在桌上分别比划了两条线路的路径。孰难孰易,一目了然。 祁穆飞很明白,柳云辞所担心的是他们此行的线路安排问题,这也是他这两日一直所忧虑的问题。 此去九嶷,走荆湖南路,是最直接最顺畅的线路,若从江南西路经广南二路进入九嶷,道阻且长,并非理想之选。可是走荆湖南路,则势必绕不开这潭州南北二宫。 这南北二宫雄踞潭州,其势力范围更是遍及荆湖两路全境。在这荆湖地界,根本无人能与之抗衡。 而祁家与南北二宫的过节由来已久,非一朝一夕可以化解。而且正如柳云辞说的,两家的过节已成死结,就算他祁穆飞今天肯放下身段向南北二宫屈膝求和,对方也决不会答应通融。 可眼下,师潇羽的病情已经刻不容缓,不能再拖延下去。 这也就意味着,九嶷之行,势在必行。 所以,如何应对南北二宫这只拦路虎,成为了此行最大的难题。 正面交锋?凭祁穆飞和吴希夷二人现有的武功修为,或可勉强一试,但要为全员全身计,这一试太过冒险! 迂回绕行?这或许是最妥帖的。可是如此一来,路上的行程将以倍计,这对师潇羽来说,同样也太过冒险! 这两日他与殷陈反反复复商量之后,决定还是先不与南北二宫正面交锋——走江南西路,也就是柳云辞所说的那条道阻且长的路线。 一路走,一路留意南北二宫的动作,一旦对手有所异动,殷陈就会第一时间通知祁穆飞,早做防备,相机行事。必要的时候,他会联络吴门位于潭州的江右分舵舵主崔中圣,和他一起想办法尽量牵制南北二宫的行动。 至于江南西路之后他们的路该怎么走,两人则没有过多计议,因为越到后面,变数就会越多,他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人生如棋,棋如人生。 行走于棋局之间,我们往往都希冀自己能走一步看三步,甚至四步、五步、十步……可是谁又能真的看得那么远?谁又能真的看得透自己的棋局呢? 每次当我们绞尽脑汁把机关算尽,结果才发现,自己以为的步步为营不过是画地为牢、自作聪明罢了! 敌人未必有我们估计的那么精明,我们也未必像自己想象的那样高明。 祁穆飞深深吐了口气,脸上现出了一丝无力挣脱的惆怅。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相机观变吧!”祁穆飞没有直言透露自己的行路安排,而是在柳云辞之前比划的那条最长最曲折的路线上粗略地勾了一笔。 这倒不是他对柳云辞或者是在场的某个人心存戒备,而是他不想那个人听了之后担心。 “祁门和南北二宫虽然有过节,但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此行,我不去招惹他便是。”祁穆飞带着几分安抚邓林的意思说道。 “但愿如此!”柳云辞带着一种不以为然的口吻回道。 “放心吧,我们不会有事的。九叔和潇羽,我都会把他们俩平平安安带回来的。”言罢,祁穆飞从满脸的愁容之中挤出了一丝笑意。 “还有杏娘——”看着邓林脸上越来越浓的焦虑,吴希夷适时地追加了一句。 “对,还有杏娘。”祁穆飞含笑附和道。 邓林挠着头,咧嘴一笑。 “你也是!”柳云辞在祁穆飞肩头重重一拍,“珍重!” “别忘了,你还有我们!”柳云辞放下折扇,端起他和祁穆飞身前的酒杯说道,“大胆地走,不要有什么顾虑,什么南宫,什么北宫,没什么大不了的。姑苏五门,谁也不怕!” 祁穆飞从他手中接过酒杯,无言良久,二人才相对举白。 “你们这一走,姑苏城里头就剩我一个人啦,一个人饮酒,一个人赏月,一个人探梅,哎——”柳云辞一声长吁一声短叹地又为彼此斟了一杯酒。 望着窗外寂寂寒江中的那一轮孤月,他不禁有些伤情。 “上次我们五家团聚,还是在邓尉山呢,也是她师潇羽的生辰。后来,你成亲了,墨尘当了掌门,然后我也成亲了,然后潇羽……再后来,承宫走了,绿衣也走了——呵呵,这人来人往的,又聚又散的,可真是热闹啊。” 柳云辞断断续续地细数着这一桩桩一件件往事,眼神有些凄凉,脸上也有些灰冷之色。 那低沉而阴郁的声音,似乎在哀哀呻吟,又似在殷殷泣诉;那委婉而悲戚的语调,似那朦朦云翳,又似那袅袅西风,一丝丝一缕缕,将那些残破零碎的记忆碎片重新给攒聚了起来。 可是想要将它们重新拼接起来,却非易事,它们的缺口处或利或钝,稍不留意便会将你再次伤得血肉模糊。 难怪乎柳云辞说这些话的时候,是那样的谨慎,那样的肃穆,混不似往日的那个柳云辞。 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 。 第九章 梅心似雪 六年前的今天,邓尉山,无风无雪,阳光正好。 由于这位出生于梅开时节的师潇羽对梅花情有独钟,所以在那年她生辰之前,柳云辞提议——由姑苏五门这四位尚未继承家业的闲情公子——墨尘、祁穆飞、师承宫还有自己,每人送师潇羽一份与“梅”相关的寿礼。这样一来,就与吴希夷送的“梅酝”凑全了“梅开五福”之吉意。 对此提议,其余三人皆表示赞同,无有异议。 柳云辞作为活动发起人,他第一个送出了礼物。他的礼物是他亲自拈管挥毫画就的一幅墨宝《柳眼梅心》。 这个时期柳云辞的画作,错彩镂金,雍容华贵,笔致工整而不失活泼,设色浓艳而不失意趣,画幅大面积被主体事物铺满,几乎很少有空白的地方,花攒锦簇,气象恢弘,给人以雄伟壮阔之感。 这与之六年后的画作迥别。 以邓林这两次见到他的画扇为例,扇面上一幅是“刘阮遇仙”,一幅是“桃李不言”,这两幅画相对于他六年前的画作,笔致更为激烈劲健,设色更为大胆疏狂,构图也不再力求饱满,更多的是以虚实相间为主。 不过,两幅画虽是他在同一时期画成的,但两者的画风还是不尽相同的。 前者设色明丽,笔法秀润,颇有其旧时的遗风余韵,只是笔触不似从前那般外露直接,人物描绘也不再精细求工,几乎都看不清画中人的面部特征。 而后者设色简淡,笔法粗率,树木山水都施以大笔皴擦且下笔极其果断迅速,画面凝重而萧疏,而且画幅大面积留白,大有“此处无声胜有声”之意蕴。 不过,六年前和六年后他画作最大的差别,并不是这些。 六年前,他的《柳眼梅心》收获了众人的一致好评,连师潇羽也颇为赞许地点评了一番,虽然有少许口是心非,但她的眼神对他是充满认可的。而今,他的画作已经无人问津,除了邓林,已经几乎没人会注意到他手中的折扇上画的是什么了。 墨尘,是第二个送礼的。他的这份礼物,既在师潇羽的意料之中,又在她的意料之外。 他送的正是那个曾经让他引以为傲最后却让他悔之无及的暗器“墨梅花开”。 这个墨梅花开的形制与一般梅花无异,只是五片怒放的花瓣俱是纯黑一色。不过,虽然同为黑色,但花瓣里外的黑色还是有所区别的。 花瓣内壁的黑色更为明亮,更为稠浓,其色泽犹似刚刚被清泉濯漱过的黑珍珠,质地光滑莹润,气质华贵典雅。阳光之下,还会焕发出耀眼而绚丽的光彩,尽管这样的光彩略显浅薄,但它也丝毫不加收敛。 花瓣外壁的黑色则相对深沉、平静,其色泽很像是黑夜里的远山,带着一层朦胧的面纱,显得神秘而深邃;又像是黑夜里的瞳孔,若无繁星映照,你都不知道它眼睛里竟还能反射出那样细密而幽微的光芒。 墨梅中心以“檀心一点红”为蕊,若取唇脂蕊心上轻轻一抹,即可触动第一层机括——五片花瓣顷刻间便能变幻成红梅之色,栩栩然与真花无别,触之柔腻,闻之香清。 此时,以两指掐住花蒂,向左转半圈,便会触动第二层机括——五片花瓣会瞬间向心聚拢,合抱成苞,然后趁人不备之时它会从中心射出一枚豆粒般大小的银制桃仁,桃仁尖端锋利无比,中者非死即残!所以某种程度来说,这也可以算是一件防身利器。 至于第三层机括,也是最隐秘的一层,“我以我血荐梅心,看朱成碧颜始红”,于梅心一点处滴上他墨氏一脉的鲜血方能启动,中者必死无疑,师承宫之死便是例证。 不过墨尘在设计之初,并没有要置谁于死地的打算,他不过是想用自己的热血让师潇羽看到自己的一片心意,但师潇羽拒绝了。 原本她也觉得此物精巧有趣,但当手中的玩物突然变成一件杀人暗器时,她的心头顿时不舒服了起来。 师承宫是第三个送礼的,送的乃是一支笛子,那支在师承徵看来难登大雅之堂的笛子。 笛管上题“霜竹”二字,旁边还刻有一朵淡雅雪梅。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 是日,师承宫还难得地于漱玉亭下吹了一曲《梅花落》。 师承宫擅长的乐器是阮琴,管弦一道远不如师潇羽来得精通,所以今天这一曲,所贵之处不在笛子,也不在笛声,而在于师承宫专门“献丑”的这份心意。 师潇羽看到笛子时,眼眸中淡淡地掠过一丝惊讶,她有意无意地瞥了祁穆飞一眼,然后欣然接过玉笛。墨尘和柳云辞见状,则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个痴迷于乐艺之道的女孩子,终究还是偏爱乐器多一些。 轮到祁穆飞时,不出众人所料,他果真还是送了一枚“一见喜”。为此他被柳云辞狠狠地“臭骂”了一顿。 最后为聚齐五福之喜,师承宫拿出了他带来的梅煎,算是祁穆飞之礼,柳云辞方才罢休。 倒是师潇羽不甚在意,莞尔一笑,收下了祁穆飞那份无惊无喜的礼物,算来这是第八枚“一见喜”了。 “唉,快成亲的人,到底是不一样了。这心啊都在别人身上了,哪还有心思在咱们潇羽身上费工夫?” “老三,你别这么说!近来穆飞是忙了点,但他也是没有办法嘛,你就别怪他了。” “哎呀,还是咱们少司命宽宏大度!好,我听你的,不怪他。怎么说这也是咱们姑苏五门这么多年来头一件大喜事呢。”柳云辞道,语气依旧负气。 “七叔还真懂你啊,知道你喜欢钻研医道,特地给你挑了这门婚事。”墨尘问道,“什么时候成亲啊?” “我听说茶礼已下,请期礼书也已递去了。”师承宫道,“看来这好日子是近了!” “嗯。”祁穆飞含糊地点了点头。 “那‘仙桃草’有那么好吗?”柳云辞于口中低喃道,虽然他有意把声音放小,但在场的每个人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只是每个人都佯作不闻,没有应答。 墨尘问道“唉,那以后有了弟妹,你还能和我们经常聚吗?” 师承宫道“当然要一起啦,我们兄弟几个怎么可以分离呢,到时候让弟妹一起来嘛。” 祁穆飞低低地开口道“她身体不好,大概是不能和大家一起了。” “啧啧啧……”柳云辞啧啧连声道,“还没过门呢,就心疼起弟妹来了呀!看来咱们这位刁蛮任性的师家千金以后要失宠喽。” 墨尘冷冷一笑道“都惯了这么多年了,我都习惯了。若是因为要娶新妇,就改变自己多年的习惯,我做不到!” 师承宫暗暗瞥了一眼一言不发的祁穆飞,说道“没事,等她日后嫁了人,自然有人管着她。” 说着,他转头看了妹妹一眼,今天她异常的安静,连柳云辞的冷嘲热讽都没有理会,摩挲着手里的霜竹笛,一直若有所思地望着亭外的梅花发呆,这样的安静让师承宫感到不安。 “哦?她也要许人啦?”柳云辞颇为意外地问道。 其实,不仅他一人感到意外,在座的其他人也都颇为意外。 “爹已经在考虑了。兴许……就是明年吧。” “那大司命确实得慎重考虑一下,这脾气这性子,谁敢要啊?”柳云辞嘿嘿一笑道。 谁也没想到他的一声笑,竟一下子唤醒了往日那个刁蛮任性的师潇羽。 突然,师潇羽猛地转过脸来,向着柳云辞连声问道“我这脾气怎么了?我这性子怎么了?” “既然我脾气那么差,性子那么坏,让你柳云辞这样讨厌,这样忍无可忍,那你干吗还要跟我坐一起?干吗还要送我礼物?干吗还来招惹我?干吗还来跟我说话?!” 师潇羽奋力嘶吼着,眼里却蓦地急涌出了眼泪,无可遏制地直往外流。柳云辞见了,顿时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呆了片刻,他才惶惶不安地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干巴巴的字来,可是师潇羽根本不理会,还一把搡开他,带着两行清泪径直奔出了亭外。 直到这时,柳云辞才忽然想起什么来,急忙问道“你去哪儿?” “要你管!”师潇羽硬声硬气地回道,然后头也不回地就向梅花深处跑去了。 柳云辞见状,立时慌了,二话不说拔腿追了上去,可没走多远,他就见师潇羽停住了脚步。 “柳云辞,不要跟着我!” “可是——” 尽管放心不下,但柳云辞还是止住了脚步,没再往前,“好吧!” 正当柳云辞决定返身时,忽然,师潇羽又喊住了他。 “三哥哥,”她的声音分明在颤抖,“我是不是真的很刁蛮也很任性?”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柳云辞还有些不适应,怔忡了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当然不是!” 然后,师潇羽就再无声响了。 她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转身。柳云辞回头望她时,她正盯着一枝梅花发呆,瘦小的身子在风里微微颤抖着,手里却还紧紧抓着那一管霜竹笛。 从她微微露出的侧脸看去,柳云辞隐约发现了一点莹亮的光芒在沿着她柔美的脸部轮廓缓缓地往下移动。 在师潇羽奔出漱玉亭的那一刻,墨尘原本已跨出了第一步,可最终他还是望着柳云辞的背影,没有跨出第二步。 仁(人)在吾心——这是他墨尘在锻造“墨梅花开”时暗暗许下的心愿。 当是时,墨尘曾满怀憧憬地打磨着那颗桃仁终日劈桃穰,仁儿在心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 可当下,他却只能满眼落寞地伫望着那位渐行渐远的墙里佳人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 第十章 有酒盈杯 那天,师潇羽一直郁郁寡欢,也不知是不是太过疲累的缘故,回去后,原本水性极好的师潇羽不慎失足跌进了自家的湛卢池中。救起来后就大病了一场,历数月才愈。但惊弓之鸟,心有余悸,从那之后,她再不敢下水了。 那天,祁穆飞一直沉默寡言,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回去后,他一直埋头于素问轩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浑然不知疲倦,就连师潇羽溺水害病,他也没有前去探望。 那天,柳云辞一直载笑载言,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四美并具,让他为之一振。回去后,他竟改头换面,做起了一个寒窗学子的模样。焚膏继晷,废寝忘食,手不释卷,笔不停缀。虽然无缘功名,但此后一连三年,他都赢下了酒酬。 那天,师承宫一直疑云满腹。他不知道这几个人心里都在想什么,只觉他们各怀心事,惟有柳云辞还能和自己说说话。于是,他便将自己偷听到的一个秘密告诉了柳云辞。 原来师清峰有意在五家之中寻一东床快婿,所以找墨允智帮忙算了几卦。可惜师承宫没有听到卦象,也没有听到父亲的结论。不过师承宫觉得墨允智算得并不准确,因为他连师潇羽的生辰八字都弄错了一半。 那天,师承徵一直跟随在侧。算起来他也是师潇羽的兄长,所以师承宫也将他邀请了来。 不过,在其他人眼里,他一直就是师承宫的随从,师承宫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如影随形,须臾不离。所以那天他在场,其他人也不甚在意。 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人却一眼瞧出了这几个人的心思,也一眼看上了那个冥冥之中与他有某种缘分的“墨梅花开”。 在已逝的岁月中流连太久,忽觉口中酸苦,祁穆飞呷了一口酒,转头道“三哥,你还有邓贤弟呢。” 邓林闻言,蓦地一惊,惶然推道“我?!” “祁爷莫要说笑了!我已经答应杏娘去乌程寻酒了,我可不会留下来陪他。”邓林偷瞄了一眼柳云辞,挠了挠前额,说着,他还学着师潇羽摆出了一副嫌弃的脸色。 “你不用留下来陪他,他会陪着你——” “祁穆飞!” 恐祁穆飞道出自己的心思,柳云辞赶忙用自己的大嗓门堵住他的嘴。 不过祁穆飞可没有打算就此封口,他继续说道“我们当中,最疼潇羽的,是九叔;最宠潇羽的,是你!” 话至此,他黯然望了一眼“墨尘”,虽然此时人去座空,但是于他而言,这个人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个人一直都活在他的心里,也活在师潇羽的心里。 “我?!”柳云辞蹙着眉头,露出一副难以置信也难以理解的表情。 “难道不是吗?潇羽有什么事情求你,你从来都是无有不允,无有不从!”祁穆飞道。 柳云辞不置可否地笑了起来,好似听到了个十分可笑的事情,但笑了一会儿,他就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莫名地僵硬了起来,那双圆活的眼睛也忽然凝滞了起来。 眼见自己的笑容无法再“逞强”下去,他马上端起酒杯来,仰天一饮而尽。春风送暖之酒,并不浓烈,可他却夸张地作出一个被酒辣到舌头的模样。 扭曲的五官紧缩到了一处,良久才复舒展开来,跟着,他方才匆匆退场的那个笑容再度神色自如地“登场”了。 谈笑间,他扯起一片衣袖,胡乱地揩了揩嘴角,以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哼,我不宠着她,难道还指望你俩吗?” “你们俩一个钻研暗器,一个钻研医道,没一个肯理她的!我若不允她,不从着她,由着她来闹你俩?那可不是要耽误你俩修行啦。承宫走得早,就留下这么一个心肝宝贝的妹妹……怎么说,她也叫过我好几年的‘三哥哥’呢!” 说着,他自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怀念的意味。 “哎呀,好好的说这些干什么,来来来,喝酒,喝酒!”感觉到话题又复沉重了起来,柳云辞忙面色一改,站起身来,从吴希夷手里夺过酒壶,给祁穆飞和自己跟前两个空酒杯各自倒满,抬头还向邓林招呼道,“来,邓郎中,自己来!” “九叔,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一个人吃寡酒呢,也不和我们几个说话。”柳云辞将酒壶递过给邓林后,对吴希夷自筛自饮的月下独酌行为发起了牢骚。 “年年最后饮屠苏,还不许我多喝一杯啊?”吴希夷也是自觉委屈。 因为除夕之日,屠苏酒的饮酒规矩不同于其他酒——是以长者为尊以长者为先,屠苏酒是从年少者开始,年长者最后。所以每次吴希夷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几个年轻人一个一个喝完了,才轮到他,遇到师潇羽和柳云辞这两个爱捉弄人的,他还要徒然地望梅止渴老半天。 真是少壮不解饮,醉翁望眼穿。 看着眼前这三人行酒谈笑,其乐融融,邓林——一个外人,身处其中,不禁枨触万端。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和人一起喝这岁酒了,自从父亲离世之后,形单影只的他就对这一年一度的日子失去了兴趣。 不止这一天,所有和团圆相关的节日,他都失去了兴趣。 别人的团圆,于他,只是“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孤单;别人的热闹,于他,只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冷清。 可不知怎的,今天他看着他们,心里却暖暖的。或许是因为今晚的酒是暖的吧! “九爷,七爷,三爷,邓某不才,能结识诸位,实在是在下的荣幸。我原以为你们都是豪气干云的英雄豪杰,都是高风亮节的堂堂君子;今日才知,各位还都是情深意长的热血男儿,不仅有豪情,还有柔情;不仅有正义,还有情义。”说着,他捧起酒杯来,“邓某深为敬佩,也深为钦服。今日借九爷这一壶美酒,我敬各位一杯,以酬我们相识之情,以谢各位襄助之义。” 听着邓林这番动情的话,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似在对号入座,谁是英雄豪杰,谁是堂堂君子,谁是热血男儿,一一分定,三个人又十分“客气”地逊让了一番。 吴希夷酣然一笑,亦引杯道“邓公子,太客气啦,来,喝酒!喝酒!” 柳云辞以扇衔杯,翛然道“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 祁穆飞以手托盏,欢然道“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好!杯中物,醉中真!今晚咱们一醉方休!不醉不归!”邓林也难得豪气一回。 不过,于邓林而言,今晚最难得的是,今晚筵席上的琼浆玉液可以恣意饮啖,而且还都免费! 看着身前身后一个个别致又精巧的酒瓶子,闻着他们身体内流淌着的芳香,邓林早已口角生津,嘴里的涎水也止不住地漫涌了出来,为了不让口水外溢以致失态,他已经不止一次往肚里咽口水,那肚里的口水都快要装满一壶了。 那些个他久仰其名但从未喝过、从未闻过、从未见过的名贵美酒,今天都摆在了他的眼前,不仅让他眼界大开,还让他胃口大开,既饱了眼福,还饱了口福。 要知道,从前对这些名贵的酒,他是绝不敢靠近半步的,哪怕是远远地望一眼,看到那些酒瓶子高贵的姿态,他的心都要怦怦直跳好久的。 真是没想到,我邓林也会有今天!他一边在心里美美地想着,一边笑出了声,渐渐有几分模糊的醉意涌上了脸颊,今朝有此美酒,就算明朝死了,也不枉此生了! 甘甜柔滑的美酒从他的齿颊之间盘桓而过,然后沿着他的咽喉顺流而下,最后又随着他的血脉流淌至全身每个角落,醇厚的热酒一下子让他满腔的热血沸腾了起来。 热血翻涌,仿佛每个毛孔里都能沁出那淋漓的酒香来,那个舒爽,那个酣畅,那个痛快,真叫一个过瘾。 大饱口福的邓林一嘴抹嘴,一边暗想怪不得人都说,浊酒填口腹,好酒空身心。今日一饮,才知此言不虚! 邓林不胜酒力,才饮得数杯,就已满脸酡红,双目迷离。整个身子飘飘然,如步青云;陶陶然,如倚春风。连他那本就轻得没二两重的万丈豪气也瞬间被这三两好酒给灌得人事不知冥然无觉了。 四个人把盏举觴了许久,柳云辞又一次瞥了一眼那个空置已久的座位,脱口道“这墨五爷上哪儿去了,怎么还不回来?真不愧是姓墨的,干什么都磨磨唧唧的。” 祁穆飞也循着话儿望了过去,默然不语,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百果糕。 适才,他夹了两次百果糕到嘴里,不知怎的被师潇羽发现了。所以,当他第三次伸出筷子时,师潇羽也立即伸出了筷子,钳制住了他的筷头,那不容分说的眼神似乎是想用这一举动告诉他这百果糕是她一人的!可到她离去,她也没有吃上一口。 。 第十一章 以口问心 话说师潇羽与杏娘和沈无烟三人出得玉钟轩来,正准备前往就近的琼花阁时,在一拐角处,恰与出来洗手净面的墨尘“不期而遇”。 四人立于道路两旁,相对行了见面礼。 “柳夫人、杏娘,在下有话要对祁夫人说,二位可否先行一步?”墨尘的语气很客气很委婉,但神情不容拒绝。 “这……”杏娘和沈无烟皆看出墨尘的出现并非巧合。 闻着墨尘身上的一股淡淡的酒气,杏娘的脸上还不禁露出了一种不安之色,虽说四周时有吴门的护院和侍婢仆役往来走动,但终究瓜田李下,须当避嫌才是。 “若二位不放心,也可以留下。”墨尘似乎看出了二人的顾虑,故意说道,不过,他这话更多是说给师潇羽听的。 沈无烟听后,忙摇头讷讷地连说了几个“不”字,显然是没有找到一个恰当的可以反驳的理由;杏娘没有开口,因为在她开口之前,墨尘已经用不容置喙的眼神暗示了她闲话莫听,闲事莫理!别忘了,你还有求于我呢! “两位姐姐,你们且先去,我一会就来。”师潇羽没有让两位姐姐为难,再者,她也确实有一些问题想问墨尘。 “那……那我们先去准备啦。”沈无烟的眼神之中透着不安,此中的不安倒不是她觉得这孤男寡女独处有什么不妥,而是这两人之间横亘着太多无法言语的东西,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变成一道无法挽回的鸿沟。 “嗯。”师潇羽点了点头,神情自若,尽管那是假装的。 “时辰不早了,你抓紧点。”杏娘婉转地提醒着师潇羽,转身又对墨尘道“五爷,祁夫人身子弱,还望您长话短说,免得她着了凉,还让祁爷忧心。” 尽管杏娘的话让墨尘感觉自己的心被刺了一下,但他还是很客气地还道“在下定当要言不烦,还请杏娘放心。”说完,他微微侧过身来,略带一丝不真诚的歉意恭请两位无关人士速速离场。 目送杏娘和沈无烟远去,师潇羽首先发问道“墨五爷,找我何事?”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但墨尘却觉得有些陌生。 “墨五爷?呵呵——两年不见,咱俩说话都如此生分啦。”墨尘的语气中毫不掩饰地表露着失落。 “是啊,都两年不见了,怎能不生分呢?” “这样,我还是像以前叫你潇羽,你也像以前一样唤我,如何?”墨尘的语气和他的脚步都在一点一点地往前试探。 “五爷留我就是为了这一声称呼?”师潇羽催促着对方直接进入话题,她的语气一直很冷淡,此刻更是有些不耐烦。 “不是!我找你,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墨尘欲言又止。 “不如在你问我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对于师潇羽略显唐突的抢断,墨尘并不十分惊讶——她从来都是个藏不住问题的人,只是他有些好奇那个让她这么久才开口的问题会是什么。 “五叔……五叔有没有跟你提过……”师潇羽想了想,决定还是开门见山 “他当年去九嶷发生过什么事情?” “这事谁跟你说的!?” 良久,闻言而骤然失色的墨尘才抬起眼来看向师潇羽。 师潇羽看着他深沉而忧郁的眼神,迟疑地停顿了一下,而墨尘则一脸峻肃地反问了她一句 “是祁穆飞吗?” 那直截了当的语气里透着一个男人的不忿与不甘,犹似在怪怨祁穆飞向她说了不该说的秘密,而眼神里则深深地强掩着一种怅然若失的苦楚。 “呃……”师潇羽摩搓着手背,忽然口讷了起来。 在略显凝滞的空气里,她仿佛听出了一段已经变调的弦外之声,但由于声音来得突然,她没有丝毫准备。不过,她觉得这个时候她应该为祁穆飞辩白。 可她还是没有来得及。 “我就知道他一定会跟你说的。”墨尘悻悻地自语道,好似已经找到了自己问题的答案。说话间,他的双手还捏成了两个石头般的拳头。 “他没……” “你不用替他说话。你既然相信了他,又何必再来问我?!” 师潇羽试图再次张口,可话到嘴边,还是被墨尘给打断了。这次,他似乎还怪怨起了师潇羽,话没说完就把身子转了过去,以此来表示自己拒绝听闻与“他”有关的一切偏袒之词。 “我不……” “难道说……”忽然,墨尘转过身来,带着一种喜出望外的眼神向师潇羽望了过去,“难道说你心里其实还是不愿相信他说的?” “啊?”师潇羽一脸惶惑地看着对方,不知其所恨,更不知其所喜,“你……你……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听着墨尘没头没尾的几句近似于自言自语的话语,师潇羽的心绪变得更为混乱了,腹中原来的疑团还未解开,又添了新的疑云。虽然,她从中仿佛听到了一些她所不知情的事情,也仿佛听出了对方为什么恼恨,但仔细一回味,所有的一切却仿佛都是模棱两可的。 “我就知道你还是相信我的。” 墨尘兴奋地展露着笑颜,犹似一件遗失已久的宝物突然失而复得了。 师潇羽茫然地看着他右边脸上那个若隐若现的酒窝,那里蕴藏着这个人让人永远都无法理解的自负,也潜藏着他让人永远都无法破解的机关。 “不,不,不是……”在一连串仓促的否认之后,师潇羽最终还是放弃了对那个问题的探究,“还是算了,我不问你了。” 她不想把一个简单的问题最后变成一个复杂的问题,她也不喜欢两人对话间那种令人莫测的感觉——她仿佛看见了一个圈套的影子,可再一看,却又似是而非。 转过话题,她又想到了另一个之前她问过祁穆飞的问题。 “对了,那支银钗被人动过手脚,你第一眼真的没看出来?” “说来惭愧,这个确实是我的疏忽。”墨尘没有多想,就承认了自己的过失,“所以后来邓林来的时候,我才会许他那样的承诺。” “真的?”师潇羽犹自不信。 墨尘深抿了一下嘴,抬眼望了一眼师潇羽又把目光转移了开去,“说来都怪我那天没有睡好,精神有些恍惚,眼前只有那枚穿心盒……” 墨尘没有把话说完,师潇羽也没有继续问下去,两个人都忽然沉默了下来。 几个侍女经过,看见二人,仓促行礼之后就都匆匆走开了。巡夜的护院从廊间穿过,看见二人,稍稍驻立又都往别处去了。谁也没有停留,谁也没有作声,就和无声无息的时间一样,从二人的身边静静地远去了,留下的只是两个分道两边的影子。 望着对方忽然僵硬的影子,就像是被“穿心盒”这三个字给禁锢住了一样,墨尘心里既酸又苦。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两年你过得还好吗?” “这就是你要问的问题?”师潇羽故作无动于衷的模样道,“那我现在回答你,这两年,我过得很好!” “真的?” “你若不信,又何必问。” “你骗人!”墨尘突然断声驳斥道,“你刚才的琴声之中,分明有幽怨之声,悲戚之调。” “《雉朝飞》本不该就是如此么?”师潇羽在强辩。 “曲调是该如此,但是你的情调却不该如此。” “那依你之见,当是如何?” “你适才说你这两年过得很好,那这曲中的情调就该是‘琴瑟和谐,鸾凤和鸣’。”墨尘故意放缓语调,一字一顿道。 “看来是我几日不弹,手有些生疏了。真是不好意思,让五爷失望了。下次,下次我一定努力,争取让五爷满意!”师潇羽面露着微笑,尽量不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太过生硬,“好了,您问题也问了,我也答了,若无别的事情,那我就先行告退了。” 话还没说完,她就匆匆转过身来想走。而事实上,这是她无法再假装下去而选择的逃离。 “——潇羽!” 而目光敏锐的墨尘并不容许她这样轻易地逃脱了去,他一个箭步便拦在了师潇羽面前。 “还有事?” 师潇羽惊惶地往后退了几步,还局促地侧过身去,敛了敛衣襟,似乎是本能地在防备着什么,又像是在刻意地回避着什么,抑或只是单纯地想和他保持一点距离。 可不管哪一种,都让墨尘很不好受。 “我病了。”为了让师潇羽看自己一眼,墨尘故意以虚弱的声音说道。 “病?邓郎中不是说了你没病吗?”师潇羽惊疑地扭头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她就明白过来,自己上当了。 “哼,他就是个庸医。”墨尘的语气中透着不屑,而嘴角却挂着一丝得意的笑意——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容易上当。 不过此中最得意的还是师潇羽终于正眼瞧了他一眼。 趁着这一刻的喜悦与满足,墨尘继续生起了他的“病”。 只听得他用着一种更虚弱更消沉的声音说道,“我已经无药可救了吧!你知道吗,这两年这个‘病’一直纠缠着我,每日‘只许心儿空想’,却‘日日系在心上’。不知你可否有什么妙方帮我去了这病?” 墨尘虽未直言道明,但于话中暗藏了一对字谜——“只许心儿空想”,谓之“相”字,“日日系在心上”,谓之“思”字。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虽然师潇羽还是以前一样容易上当,但她毕竟不是一个迟钝的人。 “我不是您的大夫。” “但你有唯一可以救我的药。” “就算我有,我也只有一副没有解药的毒药。” 师潇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像是服下毒药之后那张没有温度的脸,不过,墨尘还是分明地看出了她是在刻意维持这种与我无关的冷淡。 。 第十二章 汉之广矣 “你变得好狠心。以前你从不会……” “以前的你也不会装可怜来博取同情,更不会在同一个问题上反复纠缠,所以不是我变了,而是我们都变了。” 师潇羽的话让墨尘的心感到一阵刺痛,他反复地问着自己,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师潇羽吗? 他望着师潇羽的侧脸分明还是从前的那个她,可他却觉得她那比之过去更为白皙的脸庞越看越像一个人——祁穆飞。当然,墨尘是绝对不会承认这就是所谓的日久情深的“夫妻相”。 师潇羽没有再看墨尘一眼,但他能感觉到墨尘的目光一直凝视着自己。 不过,她并没有责怪对方失礼,而是觉得自己很抱歉——她必须狠下心来给他俩的过去一个了断,虽然两年前她就已经把自己的心意和歉意以书信的方式明确地告知了他,但从眼下的情形来看,他好像根本没有看过那封信。 见对方迟迟没有回音,师潇羽以为二人的话题已经结束了,或者说,两人的对话已经进行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故而她再次举足,向着沈无烟和杏娘方才消失的方向走去。 可是突然,墨尘抓住了她,就在她准备从墨尘身旁头也不回地一步迈过去的时候。 “师潇羽!不要走!” 他牢牢地抓着师潇羽的手,就像是想抓住两年前被自己轻易放弃的一样东西。 他能感觉到师潇羽的手臂条件反射似地向后用了一下力,但不知道为什么又很快放弃了这种反抗。正当他觉得这是师潇羽某种内心世界的外在投射时,一丝猝不及防的冰凉瞬时撕毁了他这个一厢情愿的想法。 “你的手?”墨尘的面颊蓦地一紧,“栖霜眠的缘故?” 一种刺骨的悲伤再次涌上心头,让这个男人显得又多情又狼狈,或许在外人看来,他还有些可怜与可笑。 “放手!”师潇羽以命令的口吻喝道,声音却很克制,她不想惊动园中其他人。 “不!我才不要放手。”墨尘忽然发狠似的攥紧了师潇羽的左手,全然不理会对方的意愿。 “走,跟我走!” “去哪儿?”师潇羽眉头蹙起,柔弱无力的手腕像一株枯萎的灯草一般轻而易举地被对方捏在了手里。 “跟我回家,做我的妻子,做我墨家的女主人!”墨尘说完这句话之后,心情久久未能平复下来,可能是因为这句话在他心头积压得太久,此刻终于有机会倾吐出来了。 “你在胡说什么!”师潇羽大吃一惊,那条被掌握在对方手里的手臂也随之作出了抗拒的反应。 “我没有胡说,只要我跟他祁穆飞说,他一定会答应把你让给我的。”墨尘这一次似乎很坚决。 师潇羽嗤然一笑道“让给你?你把我师潇羽当什么了?”目光也随之多了几分鄙夷的色彩。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敢问墨五爷,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想说,他祁穆飞给得起的,我一样给得起;他祁穆飞给不了你的,我照样可以给你。你要去九嶷,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就算你要去天涯海角,我也会舍命相随。”墨尘依旧不肯松手,但其实他并没有要勉强的意思。 师潇羽冷笑一声“五爷素来潜心钻研武术和暗器,对草药应该不是很熟悉吧,就算你陪着我一起到了九嶷,你又知道我所要的解药长什么样吗?你又知道解药该怎么用吗?” “就算我现在不知道又怎样,我可以问,我可以学。他祁穆飞会的,我就一定不会吗?” “可以,你墨五爷想学,哪有什么学不会的。只是不知道我身上的这栖霜眠愿不愿意等到你学会的那天呢。” 墨尘的眼睛里难掩落寞,但他那只攥着师潇羽的手丝毫没有流露出一丝任对方逃脱的空隙。 二人僵持了片晌之后,墨尘才再次开口道“为什么你还是这样执迷不悟!他祁穆飞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他心里只有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而已!” 师潇羽虽然依旧“执迷”,但非“不悟”——对自己在祁穆飞心中是什么位置,她早已有“清醒的认识”,所以当墨尘说出所有人都不敢说的现实时,她并没有感到一丝丝难堪与愤怒。不过,她还是花了一点时间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执迷不悟的人是你。道理你都懂,却还要做和我一样愚蠢的事情。”师潇羽语带讥诮地说着两个自负的人。 愚蠢——墨尘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形容他,一丝难言的苦涩堵在了他的喉咙里。 “不要听柳云辞说什么‘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你现在所拥有的才是最好的。”师潇羽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说道。 那是一双敏锐的眼睛!在师潇羽还没说出接下来这句话时,他就已经看透了她想说的话以及她所想表达的意思。 “她一直在等你……” “我就知道是因为她。” 墨尘带着厌烦的语气粗暴地打断了师潇羽的话,他既为“她”纠缠不清的存在而感到恼火,同时他也为师潇羽因为这个无足轻重的人而再一次拒绝自己而感到痛苦。 “这还不够吗?”师潇羽的声音不觉提高了一个层次,“如果这还不够,那我可以再给你一个理由。” “你真的觉得我师潇羽是一个宽宏大度到可以和一个杀人凶手共度余生的人?” “不管是你当时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我只知道这两年来我已经受够了,没日没夜的折磨,无休无止的煎熬,提心吊胆的等死,行尸走肉的活着,这都是拜谁所赐?!别以为我已经忘了。” “如果你觉得这还不够,那我还可以再给你一个理由。” “或许他真的会如你所说的那样,把我无条件转让给你——不,应该说是丢弃。可你墨尘——墨五爷——就那么甘心作别人的替代品吗?” 替代品?一种戳中灵魂的伤痛猛地刺激到了墨尘,他的脸上起了一阵可怕的痉挛。 师潇羽或许已经感觉到了那一刻在他的内心有一种东西轰然崩塌了。一颗灼热的心瞬时跌进了冰冷的无底深渊之中,憧憬不再,希望落空。令人窒息的黑暗笼罩着深渊的上空,也将底部的险恶密密掩藏。 “放手吧。” 师潇羽说完这三个字后,墨尘的脸上浮现出错愕的神情。 因为师潇羽既没有用一种命令的口吻,也没有用一种厌恶的语气,而是用了一种更像是旁观者的身份在说这三个字。 当他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向对方时,他才发觉对方也正看着他,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闪避。 这是他两年以来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端详这张脸这张依旧美好的脸上已经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病态的颜色,这种颜色在缺乏生气的灯光下衬得愈发的枯槁愈发的苍凉,也愈发的惹人怜惜。 “——这样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师潇羽还在说。 他怔怔地望着这张脸,似乎没有听清楚师潇羽在说什么,直到师潇羽提到“朋友”二字时,他才回过神来。 “朋友?” 墨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诘问道“做朋友,就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你沦为别人的替代品吗?” 替代品!师潇羽蓦地感觉自己心里的某根弦被人轻轻拨动了一下,她惊惶地看了对方一眼,然后马上回避式地转移了自己的目光。 “你知道吗,在我心里,你是无可取代的,所以我很不愿意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如果说,你和我之间非要有一个人作别人的替代,那也请让我来。”凝望着师潇羽微微颤动的脸颊,一行滚烫的泪水从墨尘的眼睛里夺眶而出。 “我……我……我才不是什么人的替代品。”师潇羽倔强地忍住了泪水。 “对嘛,这才是我认识的师潇羽。” 墨尘忽然大声喊了起来,语气中颇为振奋。喊毕,他往师潇羽的手心塞了一样东西,“这个,送给你!”然后他就松了手。 “送给我?”师潇羽张开左手,看到一枚赤红珠子,那是墨尘“三星在天”中三颗九曲如意珠中的一颗,另外还有两颗,一黑一白,象征着一生一死,每次看到那两颗珠子,人们都会有一种被死神凝视的恐惧感,可从来没有人知道三星之一的赤红珠意味着什么。 “收下吧。”见师潇羽有些犹豫,墨尘又赶紧说道,“过去我送你的东西,你不是全部落在了师乐家,就是还给了我。这个,就当我作为朋友送你的一份生日礼物吧。” 师潇羽有些迟疑,但作为朋友,她似乎没有理由再拒绝。 但,墨尘紧接着又提出了一个请求“师潇羽——我可以最后抱你一下吗?” 手握着赤红珠的师潇羽现出一丝迷惑的眼神。 “最后?”这是在给两人的昨天一个了断,还是在为明天的分别作最终的告别?师潇羽分不清他到底是哪一层意思。 不过很快,她就清醒过来,自己又上当了。 。 第十三章 兄弟阋墙 可惜,当她反应过来时,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对方那两条犹似蟹螯的臂膀牢牢地锁在了他的怀里,他身上那股子淡淡的酒香更是为他这种无赖行径多了几分有恃无恐的霸道。 而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师潇羽的身体比两年前更为瘦弱也更为单薄了。尽管柳云辞也曾向他提起过“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但他始终没有想到她的身体状况竟会差到如簇步,他只需一只手便可轻而易举地将她的整个身子都揽入怀郑 也因为这样,他用另外一只手拢住了她的脑袋,而他手臂的长度恰好能将她那一双灵敏的耳朵埋藏在自己的红袂之郑 “对不起!” 当墨尘在她的耳边温柔地出了这三个情致满满的字时,她削瘦的肩膀明显颤动了一下。 尽管她的身体依旧有些僵硬有些拘谨,甚至还有些抗拒,但她内心的柔软却正一点一点地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这是一种令人怀念的温柔,这是一种令人着迷的芳香。 墨尘沉醉其中,许久没有话,倒不是他忘了话,而是他实在不忍心这么快就亲手破坏掉这一刻的温存与安宁。 静默的空气里仿佛只有时间流走的声音,它走得很慢,也很轻,但它走动时所带动的空气流动还是引起了墨尘的不适。他皱了一下眉头,将目光向着那灯火阑珊的前方延伸了过去。 “我原以为我们之间已经连朋友都做不成了,现在这样挺好,我们又可以从朋友重新开始了。” 墨尘带着一种异样的口吻道。 话音之中,适才的歉意与柔情皆已不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奸计得逞之后的自得与快意。 带着不甚明朗的笑意,他缓缓地松开了他的双臂,将她的身子从自己的怀抱中释放出来。但在师潇羽感觉来,更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从他的正前方推开了他的胸膛。 师潇羽乍得脱身,立马急退数步。 两饶距离一下子比之前更远了些。 她局促不安地攥着两个拳头,不明所以地抬头望着他,他的目光也迅速从正前方滑落下来,对接上了她那一双明亮却略显迷惘、柔美却略显倔强的眼眸。 不知怎的,师潇羽察觉到他的目光里露出了一丝微妙的狡黠的意味。 “师潇羽,我是不会轻言放弃的。”墨尘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语气宣告道,脸上的神情与之前完全判若两人。 正当师潇羽为此而惶惑不已的时候,他突然冲着她的身后大喊道:“祁穆飞,占用了你的夫人一会时间,没吃醋吧?”喊声里,不无挑衅之意。 看着师潇羽眼睛中的疑惑逐渐明朗起来,墨尘相信她已经明白了自己适才为何会有那样的请求,也明白了自己为何要那样的誓言,可他不明白——她明明知道自己上当了,为什么没有生气? 听着祁穆飞熟悉的脚步声,师潇羽没有即时转身,很长时间她都只是面无表情地把目光停留在一个地方,她在强制抚平自己凌乱的情绪,同时她也竭力在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墨尘甚至看出,她还在试图伪装出伤害了别人还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直到祁穆飞的脚步离自己还有几步远时,她才转过身来,选择直面。 “柳云辞在前厅已经等急了,你怎么还在这里?”祁穆飞没有理会墨尘所的话,而是径直走到师潇羽面前,“这个给你,你们才走,松音就想起来这个还没给你呢。” 着,他把一个匣子递到了师潇羽手里,这是师潇羽托陆英转告祁穆飞捎带的东西,祁穆飞原本已经交给了松音,可松音忙着帮忙筹备筵席的事,竟忘了交给师潇羽。 而祁穆飞则是在松音猛然发现木匣的第一时间,借口顺路的名义将木匣抢到了自己手郑 师潇羽手捧着木匣,怔然无语,想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手怎么了?” 祁穆飞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大夫,他很快就发现了师潇羽左手手腕上被人“欺负”过的痕迹。师潇羽来不及遮掩,只是紧紧握住了手心的赤红珠,以免被他发现。 “没事!”师潇羽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既然受赡人自己了没事,祁穆飞也就没有再坚持问诊下去。 他解下自己的斗篷,围在了师潇羽隐隐颤抖的身上,斗篷有些宽大,衬得师潇羽格外的瘦,但恰好能掩盖住师潇羽的伤口,也能温暖地封存住她手心的秘密。 “柳云辞已经在外叫嚣了好几次了,你再不出场,可就当你认输了。”祁穆飞颇为生硬地模仿着柳云辞话时的口气,师潇羽诧异而亲切地看着他完后不好意思的咧嘴一笑,她的眉头也不由得为之一舒。 凝视着师潇羽隐隐浮现的笑容,墨尘的内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攫住了一般。 师潇羽走后,这条不算狭窄也不算宽阔的花径上就只剩下了两个男饶身影。两个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视线的尽头是琼花阁隐于修竹之后微微露出的一处飞檐翘角。 自作多情的月光将这两个落落难合的影子交叠到了一起,就好像是在有意填补两个兄弟之间的缝隙。 没错,他俩是兄弟!他们曾经一起东门逐狡兔,一起西门驭龙驹,他们曾经一起把酒醉东风,一起策马啸西风。 没错,他俩曾经是兄弟!他们都曾过要一辈子都做兄弟的!在田陌上撅着屁股玩泥巴的时候,他们抹着一张泥脸过;在横塘中泛舟舣棹摘菱花的时候,他们头枕鱼浪啖着菱角过;在老杨树上撸起袖子掏鸟蛋的时候,他们横倚枝桠荡着双脚过;在金井旁横桃戈、跃竹马的时候,他们扭在地上打架时过。 一声兄弟,兄弟一生! 既是兄弟,那就来吧! “这是你要的!” 转头,墨尘从怀中掏出一卷折叠起来的鹿皮图纸,在祁穆飞眼前晃了晃。祁穆飞定睛一瞧,是九嶷山地图。 墨尘话音刚落,这卷鹿皮地图便从他的手中腾地脱手而出,向着祁穆飞追风而来。 祁穆飞即时出手相接。 然而,就在其触手可及前的一刹那,墨尘突然携掌掣电而至。急火相迫,来势汹汹,无法两鼓祁穆飞只能仓促转过身来应对墨尘这突如其来的沉重一击。 拳掌相接,拳如铁石,掌似铜墙,二者乍然相遇,铿然钝响,犹似山崩地裂摧人心肝,草木闻之惊心,鸟兽闻之胆裂,良久,树欲静而风犹未止。所幸未塌、地未陷,惟有那三尺坚冰宛然见冰释之迹。 祁穆飞以十分的力道抵住了这狠辣的一掌,但那卷地图则早已越出了其伸手可及的范围。 眼见它即将坠落地面,墨尘忽地仙鹤伸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之轻松挑起,然后它就像是被磁石吸引了一般贴着墨尘的鞋边滑了一圈,最后在滑行至足尖时,它腾地一下纵身蹿到了半空之郑 祁穆飞见状,缩拳回身,挺身欲蹬足揽月。 二人拳掌分离之际,瞬时的内力撞击产生了澎湃的反激,使得二人都猛地向后退了几步。 祁穆飞虽脚下未稳,但依旧奋不顾身飞身而上,将那地图擒捉在手。墨尘稍稍立定,转眼见祁穆飞得手,心头猛然一凛。他立时回掌运气,将那左手虎口大张,以猛虎掏心之势奋力向前剜去,径奔祁穆飞心口而去。 祁穆飞曲臂回肘,向后急仰。墨尘顺势从其胸前掠身而过,左手虎口虚意一转,随即抡指一点。祁穆飞措手不及,只觉右臂突然一阵酸麻,再使不出力来,手心也随之力泄劲散。 其手中的地图也趁机被墨尘顺手牵走。兔起鹘落,手到擒来,不废吹灰之力。 “你疯啦,吃我一掌,劲力未复,便运气用功。”墨尘甫一站定,即怒声大喝道。 见着方才祁穆飞滥用自己内力,冒险夺图,墨尘既是震惊,又是恚怒,还有几分痛惜之情。 “五爷亲自送来,我怎敢怠慢!”祁穆飞揉捏着依旧软弱无力的右手,带着犹未认输的笑容回道。 墨尘恼恨地冷哼了一声,对他这副明明力弱不堪再战却还要逞强的模样,表示不屑一顾,但眼神里并没有流露出丝毫可怜或可笑的意思。 尔后,两人又是一番激战。 二人纵高伏低,东晃西斜,前档后格,时而掌心一收,拳拳相交;时而双掌飞舞,虎虎生风;时而戟指长递,凛凛如霜;时而飞腿环扫,疾疾如箭。时而当空一劈,时而斜掌一捺,时而指间一弹,时而大袖一拂,时而奋袂一扫,时而步虚前行,时而飘身后退,时而足御流英,时而飞步凌雪,时而乘风揽月,时而筋斗翻云。 如此二人酣斗良久,依旧未见胜负。 墨尘见其手脚利落,招式沉稳,九针尚未出手,却也能应付自如,可见其功力不弱。虽偶有凝滞之处,但起码较两年前没有退步。 但他更想领教一下对方九针的威力。 第十四章 天花急雨 “祁穆飞,看到自己的夫人在我怀里,你很难过吧?”话音未落,他把手臂一扬,将那卷地图随手一抛,斜插到了一旁的茶花丛中,花枝摇颤,惊落一茎深红浅白。 “当然。”祁穆飞回答得很干脆,没有丝毫遮掩的意思,也没有丝毫否认的意思。 “她拒绝你的时候,你不也一样很难过吗?” 祁穆飞面无表情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墨尘的脸色登时有些挂不住。 这剑拔弩张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 一场恶斗,一触即发。 眼见墨尘欲待蓄势再发,祁穆飞倏地人影一转,于檐下一挺足,纵身跃起。 时迟那时快,那人转眼已越过百花丛,径向着乱红深处飞身而去。 墨尘情见势急,倒也不含糊,当即双足运力,拍石而起,几与祁穆飞同时抢近。只是他的目标不为地图,只为给对方制造困难而已,所以黄雀在后的他并不需要着急着奋勇争先。而是在对方与地图仅有一步之遥时,他才相机而动,伸出右手两指向着对方的左肩再次点了过去。 祁穆飞眼疾,瞬时侧头让过,翻身回击,并飞起一脚,落在了墨尘的右臂上。 “她是拒绝了我,可不是因为她对我无情。” “那是因为什么?” 墨尘臂头一沉,只觉右手肘尖吃紧,如负千钧之重,他不禁用力咬了一下牙关。有顷,他才再次挺直前臂,将掌心的力量灌输至肩头。 只见他肱骨猛地一震,那肩胛骨犹似条件反射似的随之向上一耸,恰将这一脚的压力反弹了回去。 旋即,他掌心凝风,须臾间,鹤唳草偃,落叶流散,抟风十里,扶摇而上。风旋电掣之间,疾风骤雨已以摧城之势席卷而来。 可怜那百枝茶花吃了那一道凌厉的掌风后,前扑后倒,东零西落,霎时间,一个个钗横鬓乱披头散发,没有半分花容,没有半分月貌。流风经过,它们还如惊弓之鸟般蜂拥而起,于半空之中舞了一个曼妙缤纷的“女散花”之后,最终魂归尘土。 一霎好风卷残云,三千粉黛无颜色。 漫花絮飘瞥如雨,恰似一个饶悲伤在泣涕零零。 “那是因为你!因为你把她当成了某饶替身,霸占着她,不肯放她走。” “如果一个人真的可以那么容易地替代另外一人,那你何不也找一个人来当她的替身?” 落红无情,步步紧逼,他退一寸,它进一尺,丝毫没有轻饶之意,而他也不再退避。 只见他以右手作挡,抬起了左手,由右肩徐徐划过胸口的那枚梅花胸针,金筒微颤,银珠轻摆,漾起一道不寒而栗的浮光,墨尘警觉地心头一紧,眼神随之变得犀利。 尽管那正是他所期待的一刻,但这一刻到来的时候,他还是无法像自己事前所准备好的那样泰然自若。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还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在不由自主地快速倒流。 祁穆飞的左手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圈,随即向前方作出了乾坤一掷的动作,动作之快,墨尘根本无暇看清楚他抛掷的是什么东西,但凭着自己对祁门九针的熟稔,他的身体很快作出了自己的应对之法。 九针之快,根本无从躲避,九针之利,根本无从格挡,唯一的办法就是跟它作同向赛跑,只要你跑赢了它,你就赢了。 两年前的墨尘总是因为跑得不够快而吃了不少苦头,而如今,他已有足够的自信跑赢对方。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还是输了。 祁穆飞掷出的不是银针,而是一瓣花瓣。 墨尘是在他眉飞色舞地展现其今非昔比的飘身后退技能时发现这一“骗局”的。 这原是他用来攻击对方的万千红花,没想到对方竟拿其中的万分之一来攻击自己。 一时的骇异,一时的错愕,让这个欲逞其能的红衣男子猛地浑身一颤,那轻盈的身子也因此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最后他就像一只折翼的火凤凰一样重重地向地面堕去。 “砰——” 墨尘飘身后退时的步伐敏捷而轻盈,让人不禁会联想到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蝴蝶,但他最后撞击地面时产生的声响,却不得不又让人对这只蝴蝶感到失望,哪有蝴蝶会像他这样灰头土脸地撞向地面,也太不爱惜自己的羽翼了吧? “怎么会这样!”墨尘此刻的心情就像那空中的月亮一样被一团乱糟糟的阴云蒙着面孔。 可恶!这只火红的蝴蝶在心底忿忿地捶打着自己该死的本能。 输了!还输得一败涂地!但他并不甘心。 因为自己这次落败,并不是自己这两年的努力还不够,而是对方这两年学会了兵法。一招以虚为实,就让自己乱了阵脚!墨尘在心中大骂自己不该,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同样是知己知彼,但祁穆飞比自己棋高一着。 祁穆飞走上前来,向他伸出了胜利者的手臂。 不过,墨尘可不想接受对手的臂助,他扭过头去,报之以一个响亮而高傲的“哼”声。 在他看来,祁穆飞的这句话更像是在奚落他居然被对方银针的“替身”给晃倒了。 见墨尘不肯领受自己的好意,祁穆飞只好收回了自己的手臂。 可就在他准备转身去捡拾那卷地图的时候,墨尘却猛地翻身一扑,冷不防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衣袖突然被掣,祁穆飞预感不妙地急蹙眉头,可还没等他生出反应来,他的预感就应验成真了。 墨尘出其不意,其手上的力道又是那样的不遗余力,祁穆飞自无可能再保持他昂藏七尺的雄姿。 尘欺弱草,玉山自倒。 成功借助衣袖将祁穆飞拖倒在地的墨尘忽然面目一改,犹似一个气急败坏的痞子,不仅原形毕露,还疯狂地开始了他野蛮的“打击报复”。 他腾身而起,骑坐在对方的胸口处,双腿死死地锁住对方两条手臂,然后狠狠地拽起对方的衣领,朝着对方的面孔二话不就狠命地给出了一拳。 这一拳来得猝不及防,打得祁穆飞有些发懵,有那么一个片刻,他感觉自己的脑袋都是空白的,但脸上的疼痛感又带给了他挨打的真实感,齿颊间隐隐泛起的血腥味不禁让他怒从心头起。 趁着墨尘捋袖揎拳准备再次暴力相向的间隙,祁穆飞从地上翻滚而起,朝着那张迎面而来的俊脸,也毫不迟疑地奉还了一拳。 “啊——”墨尘猝然一声惨叫,身子随之陡地一晃,整个世界也仿佛跟着颠倒了过来,除此之外,他的眼前还突然冒出了无数大不一的金星,犹似女散花一般络绎不绝地从而降。 短暂的迷离恍惚之后,墨尘抚着生疼生疼的腮帮子,从口中啐出来一口带着浓浓血腥味的痰沫。 “咦——都流血了!你这个人下手也忒狠了!” “就你流血了吗?我不也是!” “那是你活该!” “你再一遍。” “就,我还能怕你这个老末不成!” “怎么,你是觉得打肿脸就可以充胖子了,是吗?” “你……” “……”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得面红耳赤,难分难解,难解难分。墨尘本还想再次还击,可怎奈自己的衣领被对方紧紧地拿捏了在手里,扼住了他的喉舌,让他一时没有还手之余隙。 忽然,他那只一直在等待可乘之机的右手摸到了一把东西,软软的、滑滑的、轻轻的,是茶花! 哼哼,反败为胜,在此一举! 墨尘一面继续与祁穆飞开展口水战,一面默默地抓起那一把残红,趁其不备时,向着对方的眼睛猛地一把抛去。 这个虚虚实实的花招,还真是屡试不爽。 这不,墨尘再次占据了上风,可还没等他威风够,这风向就又转了。 这世间的风啊,就是这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当此之时,这二人似乎都忘记了自己所怀有的绝世武功,也忘记了自己身边的绝世武器,像两个街头无赖儿一般,撕扯扭打在一起,你殴我一拳,我踹你一脚,你掐我脖子,我戳你眼珠子,你扯我的袖子,我拉你的裤子。 二人你来我往,打得昏暗地不可开交。 满地落红乱叶倒是兴味盎然,坐观两虎相斗,大有幸灾乐祸之意,时不时还伴舞助兴。时而上下翻飞,鸾飞凤舞;时而委地倚伏,抱团簇坐;时而飘飖入领,斜萦曳袖。倒是为这两位血气方刚的少年,平添了一份柔婉之美。 或许是打累了,或许是打够了,在最后一次相持不下的对峙之后,双方选择了偃旗息鼓,鸣金收兵。 带着粗重的喘息声,带着淋漓的汗水,二人不拘形迹地背对背坐了下来。 万千红英,铺就十丈绣茵,一缕暗香,织就一席花簟。 二人坐卧其上,各自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渍,然后俯仰乾坤,浩然长笑起来。 虽然二人衣衫不整,甚是狼藉,但此刻的他们没有人理会自己的仪容,因为那是他们风华正茂的男儿本色;也没有人去揩拭他们额头的汗水,因为那是他们意气方遒的年少轻狂! 第十五章 落红无情 “这么长时间了,你为何不跟她解释清楚?”二人甫一坐定,墨尘作为比斗的失败者就盛气凌蓉抢先问了起来。祁穆飞也不在意,他早已习惯了墨尘这种从不知谦让不甘人后的话方式。 “当初那样做,我已经很瞧不起我自己了,身为医者,救不了人,却要用一个女饶幸福来换取药物,明知道会辜负她,但还是那样做了。如今还要拿这件事来博取另一个女饶宽恕,我是要她来体谅我那时有多么的身不由己,还是要她知道我那时有多么的卑鄙无耻?”祁穆飞用手使劲揉了一把自己疼得发僵的脸颊。 “你是怕她不肯继续再用药吧?”墨尘一语道破。 祁穆飞听完,许久无话,只用力地吞了一口唾沫,然后才回道:“你爹和我爹去世之前承受了怎样的苦痛怎样的煎熬,你是亲眼目睹的。” 墨尘领会祁穆飞的话中之意:“你放心,我不会的。” 完,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嘴角瞬时拢起了一团白雾。 “了,对我又没有好处。”墨尘冷冷地又追加了一句。 无孔不入的寒冷缓缓地钻入他们刚刚舒展开的毛孔之中,将他们汗水中那股子热气一点一点地驱散殆尽。 还没入秋,日魂月魄就预言了今年冬将会是一个寒冬,可就在十年一遇还是二十年一遇这个问题上,两个人产生了分歧,争执了很久,也始终没有达成一致意见。墨尘当时给出的结论是“百年不遇”,为此,两个人又纠缠了他好多。 两个人都略显疲惫地望着那一片光秃秃的百株茶花。 默然许久,两人都不期然从这一片残花丛中发现了一名“幸存者”。 那是一株白色玉茗!它身形娇,花苞半蹙,在当下这一片残景之中它都是那样的不起眼,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在原先那片姹紫嫣红的花海之中它该是多么的寂寞啊!尽管此刻它一枝独秀,但它仍低着头保持着一副卑怯惶恐的姿态,很难教人对它生出一丝怜惜之情。 “吧,那件事。”祁穆飞没有明指,但他的语气显然是认定了他们之间的默契已经到了不言自明的程度。 墨尘的回应也无负这种默契,“关于杏娘?”他瞥了祁穆飞一眼,眼神里显出十分的抗拒。尽管在提笔给祁穆飞写那封信前,他就已经准备好了要向对方坦白某些事实,但此刻,他还不想。 “嗯。”祁穆飞道,“我已经按照你的话拒绝了她的请求,你总该告诉我为什么吧?”当日邓林去后,祁穆飞就收到了墨尘的鹡鸰羽。而这封羽书直接决定了林二登祁门的结果。 “什么为什么?!祁穆飞,你不会因为拒绝了这么一个美人而心生内疚了吧?”墨尘带着调侃的口吻含笑道,可祁穆飞并不觉得好笑,甚至还有一丝厌恶。 是而,墨尘收敛起自己的笑容,“这个女人,你也见了,你不也很讨厌她吗?” “我并不‘很’讨厌她。”祁穆飞很直接地否定道。 “不是?不是的话,你为何那么反对她和师潇羽在一起?” “因为你啊。”祁穆飞慢条斯理地回道,“你从来都没有像这次这样‘特意’提醒我不要忘了家父的遗训。一个让墨五爷如此紧张在意的人,我怎能不谨慎呢?” “祁穆飞,你给我心你的措辞啊,什么叫紧张在意?这不是笑话嘛!”墨尘悻悻地还斥道,“我还不是因为知道你祁七爷一向仁慈,这女人啊在你面前一哭二闹,你就没辙了,这才好心提醒你,别仁慈过头,不要随随便便地因为女人几滴假惺惺的眼泪就坏了七叔生前定下的规矩。” “到底是杏娘真的有那么可恶,还是你墨五爷真的那么铁石心肠啊?”祁穆飞又道,“这活着的人,我们可以不管她,可死去的人呢?他们的英灵,我们真的可以置之不理?这世间的公义,我们真的可以置身事外?那我们自己的良心呢,也可以漠不关心?” “怎么良心痛了啊?很简单啊,回千金堂服一剂麻沸散,就感觉不到了。”墨尘的嘴角微微上扬,现出一丝冰冷的笑意。祁穆飞眉头微微一皱道:“那叫饮鸩止渴。” 墨尘淡漠一笑:“你所谓的公义,那叫望梅止渴。一样会死饶!” “这才是你反对的真正理由,对吗?” 墨尘以冷“哼”一声表示了否定,而在那之前他的喉咙里有过一刹那的停滞。 “别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墨尘没有正面回应,悄然转移的目光里有一丝不自然的局促。 “如果不是,你刚才怎么会输给我?”祁穆飞的话依旧一针见血。 “我什么时候输了?你九针都没出,这架可不算完啊。” “九针用一针少一针,我可不能浪费。我这马上就要走,都没时间再赶制一批新的。” 墨尘以笑声掩盖了他那一刻的狼狈,也用笑声阻止了祁穆飞向真相无限逼近的步伐。而恰是这样的笑声,让祁穆飞内心的某种猜想得到了印证。在这场对话之中,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去看彼茨反应,而只是从对方的声音里感受对方吐字时的气息变化。 “你看你那心眼儿的样!”墨尘乜斜着眼蔑笑道,“和九叔越来越像了。” “九叔哪里心眼儿了?人家滴水之恩,他则涌泉相报。这可不是心眼的人能做得出来的。倒是你,人家如此诚意求你,你却还这般虚情假意?可不像是心眼大的人应有的礼貌啊!”祁穆飞蓦地一顿,“你不会是对杏娘有什么企图吧?”祁穆飞目光斜视着,看着墨尘的侧脸。 听到这个让人“啼笑皆非”的问题,墨尘有些恼怒:“你胡什么呢,我才不会像九叔那样肤浅呢!” “九叔情深义重,怎么就肤浅了?”祁穆飞为吴希夷鸣不平。 “你装什么傻!”墨尘道,“九叔之所以这么热心地帮她,还不是因为他俩初次相遇的情形和当年蓝桥风月一样。” “九叔会分清的。” 显然,祁穆飞其实也没有完全否定墨尘的话——对于吴希夷来,蓝桥风月是一壶“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旧时苦酒,而杏花新雨则恰是一壶“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回春甜酒,两种酒有着相似的烈性和相似的绵柔,三杯两盏便会让人不知不觉地生出一种模糊的感动,但祁穆飞并不认为这份醉意是肤浅的。 “哼,可你的如夫人好像并没有分清楚。”墨尘皮笑肉不笑地扬起嘴角。 “你这样她,何尝不是肤浅!”祁穆飞神情庄重,眼睛里那一丝不容戏侮的尊重让墨尘的酒窝没趣地飞遁而去。 墨尘嘴里嚅动了一下,然后目光向下垂落道:“是我唐突了。” “你唐突的何止是她?”祁穆飞目指着脚下这一地茶花,不无忧心地道:“这好端赌茶花成了这个样子,九叔知道了,定要责罚我们了。” “怕什么,要打要罚,我陪你!”墨尘拍着胸脯道。 祁穆飞没好气地诘道:“你陪我?你这‘九霄飞鸿’一出手,十里红花一夜枯!”回头瞥到那置身于百株秃顶茶花中的那张鹿皮已经“粉身碎骨”,不由得一慌,正欲上前,却被墨尘一把拽住了衣袖。 “好啦,好啦,你陪我,你陪我,行不?”墨尘改口道,“来,这茶花是你那位江夫人送于九叔的,自你那位夫人过世,这花啊真是开得一年不如一年了。终归九叔只是个惜花之人,不懂莳花之道。” “我听月魄,你墨梅园的墨梅倒是培植得不错,去岁都已经开花了。”虽然两年未见,但两年来彼茨讯息却从未断绝。 “呵呵,我原以为它们都死了,都没管它们了,可没想到去年它们自个儿偷偷开了花。有句话不是么‘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用在我这儿正合适。”墨尘以自我调侃的口吻讲述着自己的栽花心得。而祁穆飞却一本正经地反驳道:“愚以为不然!有心栽花,花一定开。” “原来你才是真正的栽花妙手。怪不得你身边的桃花总是花开不断。”调侃完自己,墨尘也不忘调侃一下对方,“诶,你是喜欢深红,还是喜欢浅红?”墨尘随口问道,看似十分的漫不经心,细听来,却是别有深意。 祁穆飞没有随口作答,而是沉吟了片刻才道:“比起红深红浅,我更喜欢绿瘦红肥。” 墨尘不置可否地淡然一笑,随后又听祁穆飞谑言道:“不过——早知墨君如打花,我宁花开无色。” “休惜落红惨无主,曼陀雨里香如故。” “但我只要——香无故。” 落英蔌蔌,绕砌萦萦。在二人将息之时,它们倒是自娱自乐地活动了起来,或高或低,或纵或伏,或舞或旋,或随风而起,或逐风而落,好似二饶“不是”反倒成全了它们的自由。 看着它们翩跹着飞过秋千去,看着它们飘零着穿过庭院深深,他们只是徒然地看着,束手无策。 此时,深红也好,浅红也罢,它们俱怀着自己的那一缕幽香从他们的望眼之中永远地消逝了,无有一丝留恋,无有一丝迟疑。 也许,这就是落红无情。 二人失神地望着,望着望着,他们忘记了自己的无情。 第十六章 不与吾同 “我听说你和药王翻脸了?” 墨尘从身边拈起一瓣落红,心不在焉地摩挲着它柔腻的外衣,似乎有话没有说完。稍稍停顿之后,他还转换过另一种语气接着说道“你早就该跟这老头翻脸了。” “他女儿死了,就把责任全推在你身上,这是什么父亲?他女儿死了,就变本加厉地来敲诈女婿,这是什么岳父?” “绍兴药王,离了你,他算哪门子的药王?啊——不对!” “他现在应该算是名副其实的‘要亡’了。” “我可警告你啊,到时他哭着喊着来求你,你可决不能心软!” “想想你这些年受的窝囊气。什么玩意儿!” 墨尘滔滔不绝地发泄着他对那位绍兴药王的不满,那义愤填膺又不容置喙的神情犹似双方积怨已久,只不过从前碍于某些情面他敢怒不敢言,今日得着机会,他终于可以将肚子里积郁多年的怨气一吐为快了。 “其实,我还挺后悔那天那样顶撞他老人家的。”听着墨尘畅心无隐地坦露心声,祁穆飞也小声坦露出了他的心里话。 “什么!?” 墨尘霍地坐起,惊声大叱道,“你是不是被人欺负惯了!不受点委屈,你祁七爷心里特难受啊?” “你怎么和殷陈一样,说话都这么刻薄。”祁穆飞不无委屈地回辩道,“我这位老丈人虽然有些方面是精明了一点,可这些年他供给千金堂的草药品质都是一流的,而且从不缺斤短两……” “唉!”墨尘一声厉喝,极为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头。 “你是不是觉得你还占了那老东西的便宜?你是不是觉得他对你这女婿还挺好的?” “我告诉你,殷陈那句话一点儿都没错,就是他自己的贪心害死了他的女儿,就是他的自私自利逼死了他自己的女儿。” 墨尘切齿痛斥,一声高过一声,一声壮过一声,好像要借此淹没一切与之意见相左的逆耳之言,淹没一切空洞喧嚣的瓦釜雷鸣之声。 看他的面容,须眉如戟,面如獬豸,双目凌厉地逼视着那个罪不容诛的“凶手”,那个象征着公平正义的抵角高高竖起,宣示着他不容置疑的权威,任何罪恶邪祟都将在他奋起一跃的那一刻原形毕露。可就在他为对方义无反顾地腾跃而起时,他却从对方澄澈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狰狞的一面。 他的脸上顿然蒙上了一层沉郁的灰色,眼睛里的神气也随之失色。 “是,她的死,你难辞其咎,可是你也不能把责任全都归咎到你一个人身上。至少——你也应该拉我这个帮凶和你一起承担啊。”墨尘道。 高高在上的神兽徐徐地低下了他的头颅,将抵角插入了自己胸膛。 祁穆飞讶异地看着墨尘因为负疚而低垂的侧脸。 恍惚间,他看到对方连连眨了几下双眼,好像有某种东西附着到了他的瞳孔上引起了他的不适,灯光下,他仿佛看到那东西在其眼眶中流转时闪过一丝晶莹的光芒。 那一刻,他才发觉其实对方说的不仅仅是当年那一件事。 他用力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想说几句安慰对方的话,可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想说几句近乎“谢谢”的客套话,可喉咙里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而就在这时,墨尘却先开了口。 “祁穆飞,有一事,或许我早该告诉你了。” “什么?” 祁穆飞如有预感地看着墨尘,墨尘却没有去看他。 墨尘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绢帕密密包裹着的东西,递到祁穆飞手里“给。” “这是什么?”祁穆飞小心翼翼地打开层层包裹的绢帕,里面是一枚水滴形镂金帔坠。 帔坠为上下开合型设计,正反两面所雕镂的两组图案乃是李商隐《燕台诗》中的夏冬两首之画境,吹影镂尘,刻骨铭心,雕刻的是景,铭镂的是情,融情入景,造微入妙。上下扣合处,以慈石护牢,祁穆飞指尖略略用力将之擘开。 内里,五弦朱丝交错缠绕,剪不断理还乱,五丝头尾俱连着帔坠上下两半“心”字内壁,帔坠开时五丝舒张如网开,帔坠闭时五丝缩屈似绳拧。 怎奈,一往情深难网海底之月,百尺长绳难系明日黄花。 正当中,五丝交织交结处束缚着一截一寸来长的木屑子,就像是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罪犯,俯首就擒,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眼底,千叠相思万重恨,心头,无弦心曲暗飞声。 祁穆飞仔细端详着帔坠,某人精心雕琢的心思无处不在,他的一双眼睛根本不可能视而不见,所以,从接过帔坠到他打开帔坠的那一刻,他的心情都是不太舒服的,甚至还有几分抵触。 直到他看到那一截木屑,他才意识到这枚帔坠所想表白的不仅仅是某人的那颗痴心。 他将帔坠捧掇在手,置于鼻下轻轻闻了两下,本欲伸手相近,却被墨尘阻止了。 “这是当年我在做穿心盒的时候剩下的东西。” 祁穆飞很快明白了眼前的这个东西是何物。 “当年我爹的‘不与吾同’用的也是这个。” 祁穆飞很快明白了眼前这个东西与自己的关系。 “但我爹当时真的不是有心的,他真的不知道那块千年古桐木上有毒。”墨尘竭力地为父亲辩解着,声音里却透着深深的无力,语言的无力让他的神态显得有些局促和凌乱。 尽管在开口之前,墨尘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祁穆飞听完之后对自己是打也好骂也好,他都会无条件接受,但看着祁穆飞的眼睛,所有的准备都是无用的。 “什么千年古桐木?”祁穆飞逼视着对方无缝躲藏的愧疚。 “是我爹瞒着太乙仙翁从九嶷山带回来的。” 祁穆飞和墨尘之间那个谓之“墨子问歧”的游戏约定,并非始于二人,至于什么时候开始的,两家的元老们都已记不清确切的日子了,两家的古董文书里也没有相关的文字记录,有人说从他们祖父辈开始就有了,但也有人说还要更早一些。 很显然,这个约定是个不成文的口头约定,却像释家禅宗的衣钵一样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不过,在墨允智和祁元命接过“衣钵”之前,它终究只是两家掌门之间的一个游戏。而在这之后,这游戏的意味就发生了改变。 究其原因,是因为在二人接手之后,这个游戏的胜负就不再有悬念了,祁元命成为了这个游戏中唯一的胜者。 这样的结果对于一向自傲的墨家掌门来说,虽算不上耻辱,却也是无法接受的。 墨允智的不甘心,在一次次的败北之后成为了一颗长满棘刺的自尊心。 为此,他需要锻造一个更为高深更为精密的暗器,可苦于找不到好的木材。 百般无计之下,他想到了师潇羽的父亲师清峰,因为师清峰既是鼓琴高手,也是斫琴高手,他对于琴材的选取,甚为考究,其制材采用峰阳的桐树,弦取压桑的丝,徽用丽水的金,轸尚昆山的玉。 所以,墨允智去找到了师清峰,求他帮自己寻一佳木。 师清峰原本不愿答允,因为自己的妻子刚刚怀孕。 可墨允智偏偏找来了一块成色极好的昆山之玉充当说客,而且师清峰也有意寻一块好木来制一把新琴作为他与即将出生的孩儿的见面礼,所以他想了想还是同意了下来。 然后二人再三商议,最后选定了九嶷山。 只是二人去了九嶷山,发生了什么事情,二人回来之后都讳莫如深,所以旁人也不得而知,皆以为二人空手而归,一无所获。 但事实并非如此。 求胜心切的墨允智趁着师清峰生病之时曾秘密潜回三苗族人腹地,偷取了一小块极为珍贵的千年梧桐。 而当时沉湎于湘灵曲的师清峰对此则一无所知。 回去之后,墨允智就是拿着这块千年古桐木锻造了暗器“不与吾同”,结果,祁元命当年果真就如其所愿输给了他。 然而,两天后,当他还在为自己的胜利欢喜不已的时候,一个突然而至的坏消息把他这份渴盼已久的喜悦给彻底粉碎了。 那天,二人被诊断出中了栖霜眠之毒。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惊得墨允智好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走出祁门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墨门的,他只知道这一切与那一段古桐木有关。 而事实也正如他所料,二人中毒皆因二人俱用手碰过桐木表面,且皆有极细微的破皮,从而导致毒液入体。 事后,悔疚不已的墨允智找到祁元命,坦白了一切并表示了忏悔,但祁元命并没有怨责他,也没有对此怀恨在心,而是叮嘱他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第三个人,包括墨尘和祁穆飞,以免影响兄弟俩的情谊。 而他俩的这个决定,也直接导致了两家人长久以来都误以为“下毒”之事乃外人所为。因病卧床而最后知晓此事的师清峰对此尤为深信不疑。 第十七章 赤手空拳 直到两年前,墨尘再次用到那段古桐木,真相才浮出水面。 当时的墨尘觉得当年自己父亲能拿这段桐木赢下祁元命,想必那一定是有其独特之处,说不定自己也可以以此打败祁穆飞。 怀着他这样的心思,他从父亲的房中偷偷取出了那段封存已久的千年桐木。 那古朴深刻的纹理,那满布沧桑的面孔,能让人一眼感觉出它那历经千年犹未衰朽的独特气质,那种气质能让人为之痴迷,为之疯狂,为之无法自拔,为之不顾一切。 阳光下,细腻而滋润的光线轻轻地抚照着它富有质感的皮肤,反射出它虽生犹死的孤独与悲凉,也反射出千百年来所有贪婪者相同的面孔。 不过,当时的他并不觉得这样的面孔有多么丑陋,有多么可鄙,直到师潇羽在他面前倒下的那一刻。 师潇羽中毒之后,墨尘一直处于深深的自责之中,但他很确定自己的穿心盒从未被人动过手脚。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怀疑起了那一段古桐木。 为此,他专程去了一趟“山秀芙蓉庄”,为的就是调取当年“不与吾同”的制造文书。 不过,那些文书早已被墨允智付之一炬了。当然,化成灰烬的不止有“不与吾同”的制造文书,还有那支银钗——“梅心冻”的许多资料。 这位身染“栖霜眠”十多年的老掌门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干了不少让人匪夷所思的糊涂事。 正当墨尘为父亲的糊涂之举感到万般沮丧的时候,那位一问三不知的老郎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在听取墨尘语无伦次的宣泄之后,这位老者不知从什么地方抠出了一本残旧的札记。墨尘认得出来,那是父亲的笔迹。 老郎说他从未翻看过上面的内容,之所以把它找出来,是因为上次墨允智把这本札记交给他的时候,也和墨尘当日一样又吵又闹又哭又笑,要死要活却又半死不活的。 墨尘从老郎手中接过手札,心烦意料地翻看了起来。当他无意之中看到“不与吾同”那几个字时,他的手立时激动地停了下来。 上面的内容已经被人用墨涂抹过了。从那潦草的、凌乱的涂抹痕迹来看,墨尘能感觉到那人当时的心情是极端悲愤与极端痛苦的,他甚至想把上面的每一个字眼都活活掐死。 那大笔挥就的一道朱墨赫然从页面的顶部一直贯穿到了底部,这应该是最重的一笔,也是最后的一笔。 看着这满页的狼藉,墨尘似乎已经猜到了答案。 “不与吾同”之后,墨允智再没有任何书写什么东西,直到札记的最后一页,墨尘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那是一封墨允智亲笔书写的忏悔书,落款日期是祁元命去世后的第二天。也是在那之后,他不再服用九转元香丸。 洁白的语言可以粉饰丑陋的贪念,黑色的眼睛却无法掩盖善良的灵魂。 墨尘的话音已经落下很久了,可祁穆飞始终没说一句话,连目光都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眼前那一块狭窄的方寸之地。 本就冰冷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忽然,有一样东西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轰然坠落,发出了一声巨响。那是瓦楞间还未来得及融化的积雪。 今冬的雪来得有些早,去得也有些急,还没等人赏玩尽兴,它就带着那一层毫无诚意的薄寒匆匆退场了。 这不,今天日出之后,面南的屋瓦之上就开始了忙碌的融雪工作,淅淅沥沥地淌个不停,直到黯淡的日轮碾过西边的篱墙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失真到畸形的影子之后,它才渐渐停了下来。 有些消了一半的积雪得益于这寒冷的夜幕而可以保留残躯,而有些则没有那么幸运,一阵不算凛冽的寒风过后,它们就顷刻崩塌了。 “其实我应该一早向你坦白的——”墨尘低低地说道,祁穆飞突然长时间的沉默,让他不知所措。 而到得此刻,祁穆飞终于明白墨尘刚才那个“帮凶”的真正意义。 “怪不得这两年,你都一直躲着我。”祁穆飞的声音微颤。 与之比肩而坐的墨尘分明感觉到他的身子在他沉默的那段时间里曾经剧烈地颤动过,尽管很克制,但依然能让人轻易觉察到。对这个人来说,实在很罕见。 “谢谢你……谢谢你终于帮我解开了这个困扰了我很多年的疑团。”祁穆飞的话说得极其冷静,冷静得让人觉得可怕。 墨尘不敢去看祁穆飞的脸,因为他觉得那一定是一张极其愤怒的脸,一张极其扭曲的脸,此时此刻哪怕只看一眼,都会叫人一生难忘。 “穆飞——”默然许久,墨尘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至少应该对人家的那句“谢谢”作出一些表示。 “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拜托你不要再说了。”祁穆飞近乎失控地疾呼道,紧握的拳头落在他的额头上,发出“咚咚咚”的捶打声,捶打过后,他渐渐张开十指,奋力地抓向头皮深处,被指尖耘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道荒芜的焦土。他企图用这样的方式惩罚曾经的自己,企图用这样的方式和此刻的自己达成和解。 “我爹一直跟我说,他中毒与你爹无关,我也一直都跟自己说,潇羽中毒与你无关……”祁穆飞的话语再度被喉咙中一股令人窒息的力量给中止了。他的表情显得很痛苦,痛苦得连他作为医生都无法形容,更无法缓解。 墨尘将指间的那片花瓣轻轻地铺在手心,擘指指尖在它表面轻轻拂过,他的心头蓦地一惊,它那柔腻的质地,它那娇艳的色泽,是那样的鲜活,又是那样的平静,好似它的生命还未结束,好似它的世界里未曾有过他。 凝望着它即将逝去的美好,凝望着自己的残忍,“对不起”三个字不觉从他的口中脱口而出。 “这三个字,从你墨五爷的口中说出来,可真是稀罕!”祁穆飞深吸了口气,然后喉结很用力地向下滑动了一下,“不过不好意思,我祁穆飞不接受!因为你不该跟我说,你应该跟她说。” “我才不要跟她说这三个字。”墨尘望了一眼那一片躺在手心的花瓣,眼神里闪过一丝怜悯,可惜这一丝怜悯一晃即逝,在他再次仰首的同时,他的五指也相继合抱了起来,将那柔弱的身躯紧紧攥在了他的拳头里。 “这个傻丫头,比你善良太多,我要是说了,她一定会原谅我的。我才不要她的原谅,原谅了我,她就会很快把我忘掉的。”墨尘不无轻佻地说着,嘴角还挂着那个令人厌恶的酒窝。 然而,酒窝还未隐没,里头就注满了他自己殷红的鲜血。 墨尘带着轻蔑的眼光瞥了一下眼前这个在浑身发抖的“施暴者”,并用他那根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嘴角的血渍,以叫嚣的口吻问道“一拳够吗?” 祁穆飞没有回答,但紧握着拳头已经提到了半空中。 可就在向前冲出的前一刻,它停住了。就在墨尘的眼前,它停住了。 墨尘看了一眼那个被愤怒浇铸的拳头,又看了一眼那个饮恨吞声的男人,嘴巴里不由得爆出了一声残酷的冷笑。 “你确定够了?”墨尘的眼光咄咄逼人,他的拳头在蠢蠢欲动。 “好,那换我了!”说时迟那时快,这话没说完,他的拳头就迫不及待地向前冲了出去。 “这一拳,是我替江绿衣打你的。”第一拳,毫不含糊。 “这一拳,是我替师潇羽打你的。”第二拳,毫不留情。 就这样,手握空拳的祁穆飞结结实实地挨了对方两拳。明明墨尘在挥拳之前就已经提醒了他,可他还是没有出手反抗,就像是突然失去了招架之力,连自我防护的本能也丧失了。 一阵风过,褪色的黄叶随之零落,飘堕在他的身上,让他身体的重心彻底往一边倾斜了去,尽管他试图挣扎与反抗,但他的身子还是无可挽回地倒了下去。 他匍伏在地,整个身子都痛苦地蜷曲了起来。满地残红无情地衬托着他的悲惨,冰冷的空气里仿佛都能听到他那无力的呻吟。 “你就不问我,为什么替江绿衣打你?” 俯视着地上缓缓蠕动的祁穆飞,墨尘开口道,“不是因为在她临终之前你没有在她身边。而是因为你把她的死自私地归咎到你一个人身上。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踏进花轿的那一刻,她的一只脚就已经踩进棺材里了。” “是你,延长了她生命的长度;是你,赋予了她生命新的意义。可反过头来,你却要把这一切当成是你的错误?你还要因此向那个真正酿成她生命悲剧的小人一再低头认错!” “你觉得这样做,是弥补?是赎罪?” 墨尘带着嘲讽的笑容摇了摇头。 “你把一个小人养成了一个恶人,还把她生前的意义给彻底否定了。” “我不相信她在天之灵会愿意看到你眼下这个样子,背负着你不该背负的罪过,承受着你不该承受的苦痛,孤独的、可怜的、可悲的——活着。” “至于师潇羽那一拳,”墨尘下意识地往自己那五根蜷曲的手指上又加了几分力道,“不为别的,只为你还在重复你在前人身上犯下的错误。” “江绿衣生命垂危的时候,你给她最好的药物要竭力挽回她的生命,这不是因为你喜欢她,是因为你知道——她喜欢你,而你不是。所以你内疚,你想补偿。而今师潇羽的生命再次遭受威胁,你心里想的依然还是解药?!” “祁穆飞,千金堂的堂训是人贵千金。可是我想问你,她的命真的要比她这两年在你身边存在过的时光还要重要吗?” “她,还有她,她们真正需要的真的是能让她们生命延续下去的解药吗?” 祁穆飞依旧没有作声,墨尘也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继续道“你打我,那是我该打,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你,所以你今天无论打我多少下,那都是我活该,我应得的。我无话可说!” “可是我决不能看着你把她活着的最后时光再给毁掉!” 一颗滚烫的泪珠不小心滚进了他的酒窝里,苦涩的味道瞬时顺着他的深情蔓延到了全身。他徐徐地转过身去,拳头里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呐喊。 第十八章 不应有恨 “当你在为前人弥补赎罪的时候,她也正背负着你所背负的,她也正承受着你所承受的,或许还是你的百倍千倍。” 这是他方才从她的琴声中听到的,也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这是他方才从她的笑容里看到的,也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此时此刻,这也是他最不愿意出口的。 有些话,放在心里会有千钧之重,但把它放在嘴边,心却犹如刀割一般舍不得。 “不要再折磨自己,也不要再折磨她,这不是你们应该背负的,也不是你们应该承受的。我和我爹才是罪魁祸首。我爹死有余辜。我是罪有应得!所以求求你,行行好,把该是我的东西还给我,给我这双满是罪孽的手一个赎罪的机会,不致我死了还要被后人骂一句‘死有余辜’。” 墨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徐徐地展开了手心,那片风姿绰约的花瓣已经面目全非,看着它的累累伤痕,看着它的斑斑泪痕,墨尘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残忍有多么狠辣。 檐角一缕细风拂过,二话不就带走它的残躯,连最后让他看一眼的机会都不给。手心空空,双目空空,他曾经所捧掇的,他曾经所抱紧的,都已经离他远去。 “这两年来,总有人劝我放手,可我不明白我手里到底有什么?”墨尘怅怅地望着残红离去的方向。 残红没有回头。没过多久,他连它的残影也寻不见了。 良久,他才恍然发现他的手心里多了一枚“一见喜”。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斜睨了那个自作多情的男人一眼,然后将之收在了怀里,脸上挂着十分的不情愿。 祁穆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刚才那个倒下的地方重新站了起来。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看着彼此沾着血污的面孔,看着彼此在风中凌乱的头发,看着彼此被撕裂的心,好长时间没一句话。 冰冷的空气停止了它的胡逞淫威,无情的落红也停止了它的红飞翠舞,可他们依然能感觉到他们的周围、他们的身上乃至他们的内心,都有某样东西被有力者偷负而去了。 “这个东西,你还是别留着了。”祁穆飞着,将那帔坠还给了墨尘。 “这是我墨夫饶东西,你凭什么发落。”墨尘悻悻然一把夺过帔坠,将它攥在手心,好似祁穆飞再多看一眼,便能偷了它的心去。 而无意于茨祁穆飞在感受到对方手中的力道之后,微微愣了一下,片晌,他才满怀歉意地开口道:“那是我僭越了。” “罢了,慈事,我夫人是不会介怀的。”墨尘一边满目戒备地盯着祁穆飞的目光,一边将帔坠依原样包束好。关于这个“凶器”的处置,他早已有了决定,只是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一个人。 “墨夫人可真是宽厚仁慈啊。”着,祁穆飞后退一步,向着那枚包裹严密的帔坠叉手行礼,举止恭敬,表情肃然,看不出一丝轻薄和戏谑的成分。 墨尘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心里却很不是滋味,那感觉就像是如今的自己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见了师潇羽他依然会随他人一样称她一声“祁夫人”。 “那是自然,我夫人嘛。”墨尘昂起头来,带着那份充满讽刺意味的骄傲道,“总不能像你那夫人一样老在事上得理不饶人。” 祁穆飞微微苦笑道:“我这夫人嘛,就是这样,事上得理不饶人,大事上得饶人处且饶人。她还经常以此来训勉在下,真是让五爷和墨夫人见笑了。”着,他还自惭形秽地摇了两下头,脸上却微漾着虽苦犹甜的喜悦。 墨尘实在看不下去,冷“哼”一声,破口道:“别给她脸上贴金了。道我不识她什么性子吗?”罢,他将那帔坠袖起,草草地结束了这个两人年少时曾经玩过的游戏。 彼时,他有他的“墨夫人”,他有他的“祁夫人”,两位夫人时而端庄,时而粗俗,时而温柔,时而泼辣,时而静若处女,时而动如脱兔,时而倾国倾城,时而百拙千丑,修短无度,秾纤无常,媸妍百态,造化难穷。 尽管“祁夫人”总稍稍逊色于“墨夫人”,但她的丈夫依然对她情有独钟,虽丑不嫌。而那位优秀的“墨夫人”则在丈夫的精雕细琢中变得更加优秀了,优秀得连她的丈夫都成为了她影子里的囚徒。 这个游戏,始于二人年少懵懂之时,而后他们头顶的发丝向上高高束起,这个游戏也就悄然终止了。回忆里,两位夫饶容貌已经模糊,她们的声音更是邈然,惟有那一句“美人不负,兄弟不弃”言犹在耳。 聆听着遥远的声音,两位“丈夫”看了彼茨面孔一眼,这一眼有些局促,两饶目光才碰到一起,就自动撞开了,就像飘落在平湖上的两片花瓣发生了一次不期然的擦肩而过。 “祁穆飞,你今日就这样饶了我,可别指望我会记你的情?下次若是让我看到她过得不好,我还是会打你的。”墨尘道。 祁穆飞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下次别再你爹死有余辜这种大不孝的话了。五叔和我爹在地下有知,都会不安的。” “这件事总算有了结果。我也不必为此再烦忧了。”祁穆飞仰望着空,“其实自羽儿出事之后,我就怀疑是你墨家的暗器上出了问题,但我相信你们是无心的。我也相信你早晚会查出问题之所在。” “怪不得这两年千金堂在你手里是越来越不行了。” 墨尘蔑然一笑,接着道:“祁穆飞,你是真的不会算账啊。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两拳,你怎么可以就这样善罢甘休呢?因为我们的无心之失,害你失去了两位至亲。这笔账你怎么可以仅仅因为‘相信’就一笔勾销了呢?” “是你算错了。”祁穆飞带着一丝嘲笑的意味回敬道,着他在对方的肩头拈起了一片不知何时飘落的花瓣,花容姣好,无有残损。 “我失去的不是两位至亲。”祁穆飞着意更正道,“至于那两拳,你打在我身上,疼的是你自己。我又何必再还呢?” 一缕清风过隙,他顺着风去的方向将花瓣往前轻轻一送,那轻盈的身子瞬时乘风而起,飘飖轻袅,在空中划过一个柔美的弧线后,杳然归入芳尘。 比起方才墨尘手心那一枚花瓣,它实在幸阅多。 那一枚花瓣原也有着一般少女一样幸福而温暖的梦,但它的主人却残忍地将施诸外物的力量全部转移到了它一人身上,叫它容颜尽毁,形神俱灭。可想而知,它在离开主饶那一瞬,对他有多恨,有多怨。 可它永远不知道,它的这位主人对他自己更为残忍。 墨尘没有置辩,也无可置辩。他在拳头上的把戏已经被对方看穿,而他被对方揍过的地方也开始隐隐作痛。到了这个时候,他觉得他应该好好回答一下刚才的那个问题了,要不然,再疼下去,恐怕一会儿连话都不清了。 可就在他开口之前,祁穆飞抢先向他问了一个问题。 “那缃的毒?也是你‘无心’的吗?” “那与我无关。”墨尘很果断地答道,目光无有闪烁,表情无有掩饰。 但祁穆飞的反应表示这样的回答对他来毫无服力,没办法,墨尘只好坦白。 “没错,在拿到银钗的时候,我就知道银钗被人动过手脚,但我真的不知道那上面被人淬了毒。你从缃指头剔出来的毒针,我看了,它头至尾都被饱淬了浓毒,就是这额外施加的毒药让它射出后的方向发生了偏移。” 墨尘答得很认真也很严肃,但还是没有逃过祁穆飞锐利的眼神。 “所以你原本的目的是要她的命?” “……” 墨尘不置可否地深抿了一下嘴唇,默然良久,他才直面道:“这就是她的命!” 语气之坦然,对那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生命无有一丝愧疚。 “如果那个时候她真的因为那支银钗死了,那会是她最好的结局。”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像是一个执行正义的刽子手。 刽子手手起刀落,讲究的是刀法利落,衣不留痕,而不是心慈手软,手下留情。 所以,他毅然拒绝了祁穆飞已近到嘴边的驳辞。 “不要跟我什么人命有多值钱有多宝贵,有些人活着就是一文不值,死了才是他最大的价值。你可以我墨尘冷血麻木视生命如草芥,可是你能否认这世上就是有某些东西比人命更宝贵更值得吗?” 祁穆飞默然不语,从对方冰冻三尺的目光中,他看到了对方的某种决心。这种决心,不容置喙,也不容置疑。 “看来,我千金堂的招牌是要保不住了。”祁穆飞怅然若失地叹了口冷气。 “千金堂要保的本来就不该是那一块烂牌子。” “墨五爷所言句句精到啊。” “再精到,不到你的心里,都是白。” 墨尘冷冷一笑,笑声里既有对祁穆飞拙劣的恭维话的嘲讽,也有对自己自作多情的自嘲。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这句话让他意识到自己白费了太多唇舌,所以他将话题直接切换到了另外一个话题上。 “好了,你也别跟我拐弯抹角了,我知道你是还想问我那支银钗的事。”墨尘看了祁穆飞一眼,祁穆飞没有回答,但目光没有否认,他只是有些讶异墨尘竟会如此主动地提到这个话题。 第十九章 惟意难平 “那支银钗是我的伯祖父亲手打造的。”墨尘道。 “可惜有关的文书都已经不在了,所以也不知道它的主冉底是谁。不过我私下问过家中的几位长者,他们都这支银钗当年并无买主,所以极有可能这是我伯祖父个饶私物。” “似这等女子之物,想来应该是要送给某位女子的,可你也知道,我伯祖父当年未有娶亲就仙游了。而他身故之后,他的遗物当中也没有人发现这支银钗。所以这支银钗到底他送给了谁,谁也不知道。” 墨尘的脸上流露出困惑的表情。 对于这位五服之外的伯祖父,墨尘知之甚少,也没有什么感情可言,血缘之亲更是疏淡,若非这位伯祖父身后无有子嗣,恐怕彼此之间的联系到如今也无过两家异姓人——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老郎,十三年前他在我爹的书房见过,可后来它不翼而飞了,老郎也因为这个被问责而发落到了秋老阁。这之间、这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若不是杏娘这次出现,我还不知道这支银钗居然还如此有幸和卖国贼扯上关系了呢。” 墨尘嘴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容,双目无有丝毫闪烁,神情坦然得让人分辨不出一丝一毫的谎言。 “不翼而飞?” 祁穆飞细味着这四个字,脑海中一些关联不甚明确的记忆如蛛丝一般一点一点地缀连了起来,“原来老郎当年是因为这支银钗啊!” “就是啊,那老郎见到银钗,你可知道他有多气有多恨啊!”墨尘微微转移了目光,以旁观者置身事外的语气轻松地形容着老郎彼时的“相见恨晚”。 当日他之所以选择在山秀芙蓉庄见杏娘,其用意之一就是要让这个如苏武牧羊一般在秋老阁沉寂了十三年的老人再亲眼见见当年“不翼而飞”的失物。 “都一把年纪了,他还没释怀呢?”祁穆飞道。 墨尘一声叹息,“终究意难平啊。” 那一刻,墨尘仿佛注意到祁穆飞眼角的余光在自己的侧脸上有过极为短暂的停留。由于时间过短,他也不确定祁穆飞那一刻到底捕捉到了什么。 “放在你爹的书房,怎么会不翼而飞?”祁穆飞面带疑惑。 “是啊,我也很奇怪。可惜当年我爹没跟我,现在我也没得机会去问他,家里那些老顽固都推不知情。你,藏在玄英石室的暗器突然不见了,他们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记得!可他们各个又都是我的长辈,我也拿他们没办法。”墨尘苦着脸诉着年少掌门的难处。 “缘何消失,他们不知,那缘何出现,他们也不知了?”祁穆飞试探性地问道。 墨尘的脸上写着满满的无奈,不过祁穆飞还是隐约看到了“狡猾”二字的痕迹。 “银钗上的毒和古桐木上的毒都是幽冥毒,这是三苗族饶独门奇毒,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会用,所以银钗上的毒一定是三苗人加上去的。一个如是梦,一个栖霜眠,前者的毒性更甚于后者,想来那钗子上的毒应该不是三苗族人因为当年令尊顺手牵羊之举而施此报复。” 墨尘微微颔首,祁穆飞所言正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只是“顺手牵羊”四个字让他不甚洽意。 “会是什么样的过节让三苗人下此重毒?”祁穆飞若有所思。 “尊祖到底把银钗给了谁?” “为何那么巧的,她(他)和三苗人也有瓜葛?” “为何这银钗丢了这么久,她(他)也不找?” “……” 祁穆飞一筹莫展地喃喃低语着,好似在自言自语,“若能知道那人是谁,或许师潇羽的那个问题也就有答案了。” “她有什么问题?”墨尘诧异地问道。 “墨家暗器,出必有中,从无虚发!既是如此,这三苗人为何要在你墨家暗器上施毒,这不是画蛇添足么?” 墨尘撇了撇嘴,似乎在嘲笑师潇羽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那依你之见,三苗人在银钗上下毒是和我伯祖父所托之人有关?”墨尘忽然回过头来,那恍然的表情犹似从祁穆飞逐渐舒展的眉目之间发现了什么。 “对!”祁穆飞很肯定地答道。 “银钗被你伯祖父送人之后,连你墨家的人都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可见收到银钗的人把这支银钗藏得有多深,如此谨慎之人是绝对不会轻易地把银钗送给别饶。” “而且你也了,这样的物件应该是你伯祖父送给某位女子的信物,既是信物,又怎会转手他人?就算是不得已要转托他人,也必定是托付给自己身边关系极为密切的人。” 听祁穆飞得头头是道,墨尘不无赞同地点零头。 “这支银钗成于元佑八年,在你伯祖父去世之后,它不知去向。直到十三年前,它再次出现在你爹书房里,然后再次不翼而飞了。”着,祁穆飞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到最后几不可闻,迷离倘恍的眼睛怔怔地仰望着苍穹。 苍穹浩渺而深邃,让他的脸上现出了“当局者迷”的神色。 俄而,空云散,吐露出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月华似霰,一尘不染,在这个若明若暗的夜色之中洒下了一层淡淡的银辉。 祁穆飞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那个明亮的光源,不觉,眼睛里有一盏明灯被倏地点亮。 但他并没有马上拿这盏明灯去照亮别人,而是沉吟了片晌才道:“我猜在这两次离奇失踪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这支银钗落入了三苗饶手郑” 墨尘的脸颊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可是十三年前这支银钗就不见了,这十三年里也不知道都有多少人碰过它呀,要我,先从杏娘查起,看是什么人给她的,然后再往上顺藤摸瓜查查这十三年里哪些人碰过它,又有哪些人和三苗人有什过仇隙,这样比较妥当。” “这十三年就不必查了!” 墨尘话还没完,祁穆飞就斩钉截铁地给他的话予以了否定,这让墨尘表面上有些不快。 “为何?”墨尘不解地问道,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保持冷静。 祁穆飞卖关子似的转了一圈眼珠子,最后停在了与墨尘眼神相对之处。 “十三年前,汴京城里也发生了一件十分诡异的偷窃事件,一件够犯人死一千次一万次的罪证突然不翼而飞了,官府对茨处理结果是不了了之。而后不久,那样证物出现了令尊的书房之中,随后,它再一次不翼而飞,可这次的处理结果是墨家掌门身边一位德高望重的堂主在他最炙手可热的时候被打入了‘冷宫’。当时他的属下他的徒弟纷纷为之叫屈,认为罚不当罪。可当时令尊却铁了心,不予改牛” “你的记性——真好!”墨尘从齿缝间挤出了这么几个干瘪的字眼,目光中的冷静变得不那么自然。他用力地吞了口唾沫道:“所以呢?” “所以——你家里的那些老顽固们并非有意对你隐瞒当年之事,而是他们真的不知情。除了一人,老郎!”听着祁穆飞的话,墨尘全身的血液开始躁动。 “老郎当年根本没有遗失银钗,而是守着银钗过了十多年,直到两年前五叔病重,这支银钗才发生了一次易主。”祁穆飞的眼神俨然一位目击者,“我没记错的话,九叔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频频南顾临安的。”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但凡临安城里时新什么蜜饯果子,不出半个月,定然出现在师潇羽的食案前。 “哈哈……”墨尘的惊诧已经无可掩藏,可他还是用了一声外强中干的大笑来支撑自己的从容,“你不去作提点刑狱,真是可惜了。” 作为墨家掌门,墨尘非常不愿承认祁穆飞所的一切就是事实,但另一方面,他又无可否认,他很希望世上有那么一个人能理解他的用心、能破解他这个无法言的秘密,而那个人就是眼前这个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墨尘问道。 “因为——意难平啊!”祁穆飞淡然道,“如果当年他真的是因为渎职而被发落,那他如今的反应就不会是这样。” 这个理由之蛮不讲理,让墨尘错愕到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既然你都猜到了,我也不瞒你了。”在长时间的哑然之后,墨尘选择了坦白,“十三年前银钗两度不翼而飞,后一次确实是假的,但前一次与我墨家真真无关。而它之所以后来会出现在我墨家,是因为那个偷窃者自己送来的。” “那个偷窃者是谁?”祁穆飞紧接着问道。 “有些人有名字却虚有其名,而有些人无名便是名。那人是谁,你不用问了。就算我告诉你,当今之世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 墨尘故作神秘地浅浅一笑,每次看着祁穆飞没有头绪的样子,他都会不自觉地生出一种恶作剧之后的窃喜之色,但这次,他的眼神里却不尽是这样的色彩,更多的像则是在坚守与某饶一个约定,为了这个约定,某人牺牲了他本应有的名字,而他——墨尘则将以自己的名义成就某饶“无名”。 故而,素来看透不透的祁穆飞也就没再问。 “既然那时他已将银钗交于你们,那为何要等十三年?” 听到祁穆飞这个问题,墨尘的眼神之中不觉泛起了一丝激动,但不知怎的,这一丝激动还未表露,就被他忽然而至的自制给扼杀了。 那一瞬的念转,让他嘴角的那个笑容失去了原本的真味。他沉沉地换了口气,笑道:“因为十三年陈酿的昆仑觞是品质最佳口感最好的酒。” 祁穆飞转头看向墨尘一眼:“花十三年时间酿一壶酒,只为解渴,值得吗?” “十三年是久零,”墨尘亦转过头来看向祁穆飞:“不过——好酒,值得等待。”完,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还带着几许别有深味的醉翁之意。 第二十章 月明星稀 “既然你认为这样值得,那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但是墨尘——”祁穆飞欲言又止,但墨尘的眼神不容许他把那已经吐了一半的话再吞回去。 “如果这个秘密将来伤害到我们最好的兄弟,我决不饶你。”祁穆飞道。 尽管祁穆飞的声音并不似他的措辞那般冰冷决绝,尽管墨尘也明白这个榷子嘴豆腐心,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还是莫名地感到了一阵刺痛,好似那一刻有一把利刃戳中了他的两肋,疼得他好长时间都不出话来。 好久,墨尘才缓缓挺起身来,尽管“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还是强忍着作出了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祁穆飞,了就要做到。如果真有那么一,你一定要替你最好的兄弟好好地收拾我。别像七叔那样,对自己的兄弟就姑息纵容;也别像师潇羽那样,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就心慈手软。”墨尘强颜欢笑道。 “她不是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才会心慈手软,就算是她不喜欢的人,只要那人有一丝悔意,她也终会原谅他。”祁穆飞认真地对墨尘话中的错误作了更正。 墨尘对此付之一笑,倒不是他全然不认同祁穆飞所的话,而是他实在看不惯祁穆飞在某些方面一贯的较真与耿直。 “她就是和她爹一样,太过仁慈。”就着话题,墨尘又道,“来,你也算是太乙仙翁的半个儿子,你就真的不知道当年他为何要那样做?” 墨尘有意无意地把话题转向了一个他一直所关心的问题上。 “我可听,当年他将女儿许给你的时候,你起初是不答应的,为何后来你又答应了?他是不是跟你了什么?” 祁穆飞抬眼看了墨尘一眼,正面回答道:“仙翁那时所的和他当年所做的,没有任何关联。” “他当年为何那样做,在师潇羽出阁前一,他不是都已经当着我们几个饶面解释过了吗?而且事发前一他的最后一封鹡鸰羽上也写得很清楚,因为他觉得师二叔更适合做师乐家的掌门。”祁穆飞道。 直面着墨尘那双敏锐而执着的眼睛,仿佛看一切事物都洞若观火,祁穆飞的眼神很镇定也很冷静,没有丝毫闪避,也没有丝毫慌乱。 不过他心里清楚,自己遇事不乱处变不惊的本事还未修炼到家,若是刻下墨尘看自己的眼神跟他看别人一样毫不留情,或许那个深藏在自己心底的秘密就已经“露馅”了。 “至于我为何会答应这门亲事,因为——”祁穆飞不着痕迹地缓缓地转过目光,“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要真的拒绝。” “这两年,你借柳云辞的口已经不止一次地问过我这个问题,今你总信了吧?”祁穆飞毫不讳言地道出了自己当年的“私心”,也毫不婉转了戳破了墨尘此时此刻的某种“心思”。 墨尘脸上僵硬地抽动了两下:“柳云辞那张嘴,你又不是不知道,从来就没有一句实话。” 同样的一句话,柳云辞了不下数次,墨尘始终不肯相信,而祁穆飞只了一次,他就信了。可见,柳云辞的嘴里不尽是哄饶谎言,墨尘的耳朵也未必分辨不出其中的真伪。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话不足以让人信服,墨尘又补道:“我只是觉得你怎么也是太乙仙翁的女婿,仙翁之死,承宫之死,你不可以就这样不了了之。”言语间透着郁积多年的不满。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祁穆飞问道,“杀了师二叔?杀了师承徵?你我都知道,仙翁之死,是死于心死;承宫之死,是死于意外。” “是啊,你我都知道,那你信吗?反正我不信。” “承宫的确是死于‘墨梅花开’,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你纵然不相信师承徵的话,也该相信十二律吕的话啊。” “我不信!”墨尘蓦地厉声嘶吼起来,“我就是不信!” 他用他的声量压过了祁穆飞所谓的“事实”,尽管他也明白声壮不如理壮,但此时此刻,他就是要这样蛮不讲理,他就是要这样声嘶力竭。 两年前那个被血染就的黄昏,鲜红欲滴的霞光晕红了每个饶脸庞,也浸透了每个饶眼睛。 每一个目睹过师乐家那场悲剧的人,都不可能忘记那一抹红色在穿透师承宫胸膛之后在他的胸口留下了一抹永远都抹不去的红色。 血色烂漫,就像是开在夕阳里的秋海棠,淡着胭脂,色已斐然,三分霜华,更为其生命之底色生色不少。怎奈西风恶,斜阳妒,此一生的华彩在这一瞬戛然而止。留下的只是“英年早逝”的一晌唏嘘。 在场每个饶脸上都流淌着无限悲痛的眼泪,但没有一个人去指责造成这种悲痛的那个人,因为他们一致认定了那是一场意外,而非谋杀。 “墨梅花开”的暗器的确是师承徵从师潇羽的房间里拿走的,但是他在递给师承宫的时候,并没有触动机括,而是师承宫在接手之后,因为父亲突然的一声断弦让他心慌意乱,不心触碰到了那檀心一点红,从而酿成了这出悲剧。 那夜幕降临时,有一颗明星陨落,擦亮了西边的空,那灿烂的光辉比烟火更为明亮,比烟火更为短暂。 望着和那一样沉默一样阴冷的空,祁穆飞没有再跟墨尘争辩下去。 因为他明白,让墨尘承认师承宫死于意外这个事实,无疑是在逼墨尘承认他就是那个夺走师承宫生命的凶手,这无疑是在把他往罪恶的深渊里面推。 尽管祁穆飞并没有这样的意思,但此刻只要他再多一句,无论他什么,他所的话就会被附加上这层意思,甚至还有可能被听者解读成这就是他的“本意”。 听起来这很像是某些女饶逻辑,没错,他——祁穆飞,就曾在这种逻辑面前栽过跟头。 在师承宫死于意外还是阴谋的问题上,师潇羽和墨尘有着一样固执的看法,尽管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支撑,但他们依然对自己的看法始终坚信不疑,毫不动摇。 这不仅仅是因为师承徵是一个两面三刀的卑鄙人——师承宫死后,他在人前痛哭流涕极尽忏悔之意,可在师潇羽面前,他言笑自若从未有过半分歉意;还因为他们内心深处都有一道由于怯惧和悔疚而至今未有得到正视的伤疤。 师潇羽,“墨梅花开”的旧主人,离开师乐家的那一,她选择抛弃了它,将它和她所想要斩断的某些过去一起留在了过去她所存在过的那个地方,可就是这个徒具形式意义的举动,让她悔恨终生。 墨尘,“墨梅花开”的制造者,为了那一份永远得不到的爱,他将自己的心裁成了一朵举世无双的墨梅,梅心处,他不仅倾注了自己最为精良的技艺,还融入了自己“此生无二,之死靡它”的血誓。 然而,这颗以血染就的心最后刺穿了一个饶心脏,将他所有的美梦彻底撕裂。 “那你要怎样?”望着没有星光的夜空,祁穆飞问道。 “我一定会证明那不是意外。”墨尘目视着前方,目光自信而坚定。 “好!” 祁穆飞的神情有些复杂,连他自己不知道他的这个“好”是在表示什么意思。他望着空,隐约中他仿佛听到了一个来自深空某处的声音——去吧,去证明吧,我在陨落的地方等你。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墨尘的语气与其是请求,还不如是强求,“只要我能证明,为承宫报仇的事,你来!” 祁穆飞一脸惊异地转头望向墨尘,为师承宫报仇的事,他居然会让给别人? “你不是别人!”墨尘似乎看出了祁穆飞的疑问,“由你动手,承宫在之灵也会更高兴些。我们这几个缺中,数他待你最厚,当年他最疼爱的妹妹嫁给你为妾的时候,所有人都不赞成这门亲事,只有他,是真心实意为你调琴鼓瑟祝福你们俩的。只有他!” 墨尘的嘴角像是被一阵酸风给刺激到了,一直在微微颤抖,连话的声音都带着一股寒意。尤其是他的最后三个字,就仿佛和两年前祁穆飞纳妾时的场面一样冰清水冷。 尽管画面里一直洋溢着祝福与欢笑,但却感觉不到一丝温馨与快乐。无言的嘲笑和无情的怜悯,如潮涌一般投注在当时那对男女主人公身上,就好像他们所有饶眼睛里都已经预见了他们不幸的未来。 果然,不幸的“未来”在那一在所有饶眼睛里发生了。 祁穆飞无言以对。作为画面里曾经那个凄惨到只有大舅子陪着他把喜酒喝到第二明的男主人公,他似乎没有理由可以拒绝墨尘提出的那“请求”。 “好!”祁穆飞同意了墨尘的“请求”,“只要你能证明。” “这样才对嘛,那件事不能就那样不了了之。”墨尘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那你想怎么证明?” “你等我结果就是,过程你不必知道。” “你可不能胡来!” “你是担心他师承徵会被我屈打成招,还是担心我会有什么意外啊?放心吧,我一定会让他不打自招的;至于我么,呵呵,就算有什么意外,那也只能是意外之喜。你就瞧好吧。”墨尘一脸轻松地谑笑道。 可祁穆飞笑不出来:“墨尘——” “好啦,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婆婆妈妈啰里啰嗦的了。这两年你那最好的兄弟一直在我耳边叨叨不休,不是师潇羽的坏话,就是你祁穆飞的好话。好像全下的好人都死绝了,就剩你祁穆飞一个人是好人。真是可怜我这双耳朵,听得都长出茧子了。” 罢,墨尘不甚耐烦地揉了揉耳朵,他不想接受祁穆飞的忠告,更不想接受祁穆飞的关心。这个一意孤行的人有一个相当偏执的观点:只有失败的人才需要忠告,只有懦弱的人才需要关心。 第二十一卷 橘柚青黄 “耳朵长茧子?” 出于职业本能,祁穆飞的目光一下子转移到了墨尘两边的耳朵上,仔细观察许久,他才道,“没有啊。”语气里透着困惑,和几分难言的失望。 过得片晌,他霍地眼前一亮,好似想到了什么,但旋而他又莫名其妙地摇起了头,嘴角还带着古怪的微笑,好像在笑别人,又好像在笑自己。 一边摇头一边笑,一边笑一边还喃喃自语道:“就是嘛,怎么可能。这根本就不可能嘛……” 祁穆飞兀自书空咄咄,他这一连串奇怪的举动让墨尘看得心里很是不安,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忽然,祁穆飞的手猛地拍在了一下他的肩膀上,脸上带着逼真的喜悦;但他却猛地浑身一颤,脸一下子心虚地刷成了白色,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那一刻在心虚什么。 “他在你面前我多少好话,就在我面前你多少好话。我都没长茧子,你怎么会?”祁穆飞十分高胸着,像是在给一个病人公布病愈的好消息,而这个“病人”显然还没有从这个好消息中反应过来。 “你和我在他心里是不分伯仲的,就如同你和他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着,祁穆飞又将一副暖心的“膏药”敷在了“病人”的心口上。 一股猝不及防的暖流汇入心田,让某人心里那个壁垒森严的堤坝激烈地震荡了一下,连他的脸上也现出了不的余震。 “哎呀,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你和他在我心里,从来都是不一样的。”墨尘撇了撇嘴,好像是在否认什么,“最好,只能唯一,不能‘之一’。”仔细听,又好像在承认什么。 “这两年,你不肯来见我,我还以为你已经不把我当兄弟了,没想到……”祁穆飞的脸上带着“最好的兄弟”的三分薄醉。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不是你不让我去找你的吗?” “纵我不许,子宁不嗣音?”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怕我写了信你不回,倒显得你失礼了。所以……”祁穆飞略顿了一下道,“况且不是有柳云辞作你的耳报神么?” 墨尘撇了撇嘴,带着不予承认的表情别过脸去,背光处,一个酒窝若隐若现。 “他是我的耳报神,不也是你的么?”墨尘悻悻然道。 “是该好好谢谢他啊。”祁穆飞道,“十三年前,五叔因为银钗遗失而怪罪于老郎,而后他老人家以杜绝内患为名布设‘穷途迷阵’,命所有人进出墨家都必须经此迷阵。” “自那之后,像我和柳云辞这些从前可以随意出入墨家大门的人都必须同外人一般如履薄冰心翼翼的了。”祁穆飞对墨家这里外一视同仁的入门礼多有怨言——因为自穷途迷阵布设之后,他便成了师潇羽和柳云辞手中的敲门砖,每次二惹墨门,必会将他拖来,不管他是否有空,也不管他是否愿意。 不过,他今的这通怨言不为他自己,而是为了另一个人。 “柳云辞和三叔一样,是最不喜欢在机关暗道上费心思的,可这两年为着里头的你和外头的我,他可是没少花心思啊。”祁穆飞道。 “不过之前我以为他只是劳力,那我听杏娘她的登门奇遇之后,我才知道这两年他三爷不仅劳力,还劳心!日居月诸两位长使竟在迷阵中加了幻术,这可不是一般人能破的。” 着,祁穆飞的脸上还流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 真是难以置信,你会如大难两位弱女子! 真是难以置信,两年来柳云辞居然一句怨言都没有! “我原没想要为难他,我原只是想增加了难度,他就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他会迎难而上。” 尽管长期以来墨尘都很不喜柳云辞身上的酸腐气,但他不得不承认,柳云辞在维系兄弟情义方面和在墨家机关暗器面前的“笨拙”与“执着”,确实让他深为感动,甚至还有一丝歉疚。 “他本就是个聪明的人,若不是三叔当年的事,他或许是我们几个当中最成器的。”祁穆飞不无惋惜地道。 “三叔当年的事?”墨尘略略迟钝了一下,“柳云辞跟你的?” “不是。”祁穆飞看着墨尘,“他从来不跟我提三叔的事情。” “那——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墨尘惊讶得嘴巴都有些变形。 “你啊,你现在的反应告诉我的。”祁穆飞不疾不徐地回答道,“还有,九叔的回忆,杏娘的来历,银钗的秘密,穷途迷阵的布设……” 墨尘目瞪口呆地盯着这个答案,好久,他才从惊愕无语的表情中缓过神来:“我又上了你的当,对吗?”表情随之转入恚怒。 “是!”祁穆飞答得直接也很简洁。 “祁穆飞,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直截帘话,很伤人自尊的!” “是吗?”祁穆飞的表情像是在反思,又像是在沉思,好像还颇为费解。墨尘无可奈何地面对着这位时而精明得近乎神通时而又耿直得近乎迂腐的兄弟,他真是不知该什么好。 “如果这个秘密将来伤害到我们最好的兄弟,我决不饶你。” 这句话是祁穆飞方才过的,他在这话的时候还隐隐地刺痛过墨尘那颗柔弱的心,不过,那时墨尘觉得他是无意“刺伤”自己的,所以并没有与之计较,也没有多想,只是隐约感觉到祁穆飞似乎知道些隐情。直到此刻他再次提及“三叔当年的事”,墨尘的这种感觉就更加确信了几分。 可他没有想到,祁穆飞的这句话不仅是他有意的,还是别有深意的。 可恶,又诈我! 尽管墨尘并不确定祁穆飞对“三叔当年的事”知道多少,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祁穆飞所猜到的部分已经足以还原出十三年前发生在柳墨两家之间的一些故事——一些与“梅心冻”密切相关的故事。 九叔的回忆——是被酒水泡过的,所以他的回忆是模糊的、粗疏的,还是被稀释过的。在那条时间轴上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他只能零散地概括地列举一二,而无法详实地有序地尽述全部。比如,他可以记得他的三哥是何时鱼跃龙门,又于何时挂冠而去,而至于中间的枝节,他则一概不知,却也未曾觉得中间缺少零什么,就好像那个高高在上的地方本来就不是他们这些饶久留之地。走,是迟早的事。 杏娘的来历——忠良之后?国贼之女?众纷纭,莫衷一是! 银钗的秘密——碧血丹心,地可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穷途迷阵的布设——日防夜防,我防的是贼,不论家贼国贼! 墨尘的反应——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光凭前三项,并不足以让祁穆飞得出一个与柳彦卿相关的结果,只有最后两项“簇无银三百两”的掩饰才让祁穆飞把一些本不相连的事情串连了起来。 我看长安花如锦,长安笑我柳色新。 碧玉拂槛无人顾,细腰无骨有人掇。 欲借东君二月剪,裁剪飞絮献芹心。 红尘紫陌章台路,青丝白马钗头风。 柳彦卿的一生,仕途蹭蹬,无有成就,家业萧疏,无有作为。他这一生唯一的成就,就是为自己的家族生了一个和他一样热衷功名却淡泊利禄的儿子。 可是他却用他父亲的权威与生命相威胁,强行剥夺了他儿子走马黄金台的梦想,甚至连想都不被允许。 而痴迷于东堂桂梦的柳云辞根本无法理解父亲对他理想的残暴干预,更无法原谅父亲对他人生的野蛮桎梏。 不过,这个父亲根本不在乎儿子对他的怨恨,更不在乎世俗对他的非议。 哀莫大于心死,这个在世俗世界中受了重赡人如今学着陶渊明过起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世生活,不管现在的他是心为形役,还是形为心役,起码他得到了形式意义上的“复得返自然”。 从前他在樊笼中得到的荣宠、受过的屈辱、结下的情、种下的孽,都已堙没在日复一日的狗吠鸡鸣之中,或作陌上尘,或作墟里烟,萧萧燮燮,随风而逝。 可就在几前,雪庐里发生了一件事,让他平静的生活陡然起了波澜。 那,他把平日里特意嘱咐沈无烟不可去除的那张蛛网被他的鱼竿钩破了,他顿时嚎啕大哭了起来。沈无烟不明其故,只看他哭得悲切,就问他为何而哭?他捶胸顿足的泣涕交零,连话也不清楚。 直到后来沈无烟才弄明白,他的眼泪是因为那张破网。 沈无烟不解,一张网破了就破了,有什么大不聊,但怕柳彦卿过于伤心,作为儿媳的她就努力地用好言好语去安慰这个老人家。 可没想到,换来的却是柳彦卿满目的惊讶、满目的失望和满目的愤怒,三种情绪先后而至,最后相互交叠,在柳彦卿的脸上形成了一个意似于“看山不是山”的符号。 读书不多的沈无烟虽然不懂这个符号的意义,但看着柳彦卿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无法跨越的障碍时,她明白了,那三种情绪所暗含的意思以及三者之间的递进关系: 惊讶-你不明白?失望-你怎么会不明白?愤怒-你居然不明白? 沈无烟沉默了,两个饶脸上都深刻着孤独的悲哀。 柳彦卿挥起鱼竿,拼命地去扑打那张残破的蛛网,好似对它厌恶至极,甚至还憎恨不已。 可是那张残破的蛛网却在此时显示出了它顽强的生命力,任鱼竿如何摧残,它身体的某些部位依然颠扑不破,或垂悬着,或黏连着,或飘荡着,那优哉游哉的闲适之态就好像是在看他一个愚蠢的笑话。 柳彦卿累得气喘吁吁,心情也差到了极点,他气急败坏地扔掉了鱼竿,语无伦次地对着那张破网大骂了一通,最后他转过脸来,用一个恶毒的眼神瞪了沈无烟一眼,还用同样恶毒的声音对她嘶吼了一声。 “滚!” 这个字很短也很简洁,但沈无烟却从中明白了一件事—丑陋的皮囊终究是盛不下一颗美丽的灵魂。 那,柳彦卿伤心地哭了,沈无烟无法理解;那沈无烟也伤心地哭了,柳彦卿同样无法理解。他驾着一叶孤蓬向着太湖中央驶去,轻舟短棹,随波沉浮,湖面的安静与寥廓让他的内心感到平静。 第二十二章 春归秋老 “那个女孩,她来干什么?我害死了她父亲,她是来找我寻仇的吗?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想那样……”半夜,一声呻吟从舟里传出来,这个怯懦的人啊,连呜咽声都是那么低弱。 湖面上一如往昔倒映着深邃的夜空,也倒映着他扭曲的影子,可他时常把它错认成另外一个人,“希孟,是你吗?” 如果当年王希孟没有死,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如果王希孟没死,他也不会为了寻找真相而重返京师;如果没有重返京师,他也不会遇到那个所谓的“命中贵人”;如果不是遇到那个人,他也不会违背自己的良心将那支银钗据为己有;如果当时他将那支银钗物归原主,那杏娘的父亲也就不会负屈而死…… 他一遍一遍地对着那个影子倾诉着“如果”之后的结果,一遍一遍地对着冰冷的湖面控诉着夜空的黑暗。他的样子既像一个无助的忏悔者,又像一个性情暴虐的狂徒。 关于柳彦卿的生平事迹,像祁穆飞这一批晚辈大多是不大清楚的,但世上的流言就像无孔不入的风一样能以一种无形的姿态存在于你的周遭,并且不以你个饶意志而流转消亡。 所以祁穆飞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再加之这同一时间点上发生过的一系列看似无关实则密切相关的人事变动及人物关系变化,整个事件的脉络已然清晰可见。 柳彦卿,这位曾经渴望接近国朝权力中心并且还确曾与之无限接近的柳门前掌门,他在整个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至此,也就不言而喻了。 当年一句“吴江水兮鲈鱼肥”他便头也不回地投身于太湖千顷烟波之中,一蓑烟雨,一船星月,何其逍遥,何其洒脱! 而今看来,季鹰当日悲秋风,归来未必为莼鲈。庙堂之高,冰寒彻骨,不过,太湖水深,未必不冷。 “那柳云辞知道吗?”墨尘问道。 “他应该还不知道。不过,也不一定。”祁穆飞语气从肯定转为不甚肯定。 他之所以会如此不肯定,是因为前日沈无烟往见山楼见杏娘时提到了“柳彦卿”的近况。 虽然当时她是无意之中起的,且是给师潇羽听的,但祁穆飞注意到她在话的时候在暗暗观察杏娘的反应,似乎是在等待什么,又似乎是在试探什么。 而且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对于“柳三叔”的近况,她从来不过多透露,通常只以“老样子,一切都好”这样的场面话作答,当着外饶面,更是三缄其口,慎之又慎。 而那,她当着杏娘的面却了很多。 而杏娘,对于这种在现实世界中找不到自我却要躲到桃花源中寻找灵魂的武陵客似乎并无多大的兴趣,但表面上她还是礼貌地给予了尊重。 在这个方面,杏娘有着赋一般的修养,无论是遇到一个多么不喜欢的人,她的表情总能恰如其分地迎合那个场合所需,纵然与内心世界有所抵牾,她的面部表情也能与外部世界相处融洽。 相较之下,他们这几位年轻的掌门在这个方面,可就汗颜了。 尤其是那柳云辞,总是一副和这个世界势不两立的样子,今指画地,明呵佛骂祖,好似总找不到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的方式。 为此,墨祁二人也曾劝过他,对地要保有敬畏之心,对佛祖要留有宽仁之心,可他呢,总是以一种不知高地厚的口吻还道:“就不!他们能奈我何?” 其实这个饱学的人并非不懂得“妥协”,只是他更懂得:身处于这个残酷而苛刻的世界里,自己的委曲求全只会换来一个残缺不全的自己,与其这样,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所以每次一完,他又继续钻回到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壶中地里,和他的父亲一样,头也不回。 在这个醉生梦死的花酒地之中,他与各路牛鬼蛇神驾鹤排云,直冲碧霄。一番豪气干云的挥毫泼墨之后,尘归尘,土归土,月落星沉,风流云散。 一晌贪欢,一梦华胥。 柳云辞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生活,地也似乎已经适应了他的放诞,佛祖也似乎已经容忍了他的狂悖。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好像在旷日持久的对峙之中已渐渐地形成了一种互不相让又互不相扰的平衡。 祁穆飞满目踌躇地完那句话后,他和墨尘两个人都忽然沉默了下来,因为他们都明白这种平衡并不牢固,甚至是经不起一丝风吹草动的。而眼下正在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事情,都将不可避免地打破这种平衡。 忧虑与歉疚在沉默的空气里发酵,温度慢慢地释放着它们的味道,时间缓缓地沉淀着它们的颜色。而在这一切的变化中,只有沉默的空气知道它们曾经经历过什么。 “你瞧你话模棱两可的,亏他还是你最好的兄弟呢。”墨尘撇了撇嘴,用他一贯的冷嘲打破了此间的沉默。 “你不也瞒了我很多事情吗?”祁穆飞噘着嘴回击道。 “什么呀,这该的我今不都跟你坦白了嘛!”墨尘白了祁穆飞一眼。 “为什么要选择今坦白?”祁穆飞问道。 “我怕今不,就再没机会了呗。”望着适才那片残红远去的方向,墨尘的目光略有些恍惚,但他的语气依旧保持着清晰而冷酷的保护色。 着,他又亮出了他那威风凛凛的右拳。 “世上能拆解我墨家暗器的人,真是没几个,你一个,那三苗人里有一个。”每一个,他就扳一根手指,“统共就这么两个人,就是不知道你俩谁更快一些呢?” “你怕我会输给他?” “比起这,我更担心他会输给你。不管什么样的比斗,输聊人都不会开心的。而这世上有些人啊,他一不开心,就会做出一些让对方也不开心的事情来。” 墨尘带着忧心的眼神转头瞥了一眼似懂非懂的祁穆飞,然后以一位失败者多年失败的切身体会向他道出了一句善意的忠告,“祁穆飞,有时间你还是学点人情世故吧。放心,我不会因此而瞧不起你的!” “但我还是得赢。”祁穆飞沉吟片晌道,“否则,你会不开心的。” 看着那张挨过拳头却还不知痛痒的脸庞,墨尘忍不住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脸颊,于血气犹存的唇舌之间轻快地跳出了两个字眼:“当然!” “那我赢了,回来你得请我喝酒。”祁穆飞趁机讨酒喝,墨尘则颇为豪爽地答允道:“你赢了,回来我请五门所有的人一起喝酒。三三夜,不醉不休!” “原来五爷如此海量,以前可真是觑了。” 祁穆飞不无惊讶地瞄了墨尘一眼,“从前五叔是最不爱喝酒的,没想到五叔的儿子倒是酒中真仙。如此海量,一百斤昆仑觞怕是不够啊。” 祁穆飞突然提到“昆仑觞”,墨尘心头“咯噔”了一下:千年古桐的事儿、银钗的事儿,该的想的,他都了,就这“一百斤昆仑觞”的事儿,他差点忘了。 “昆仑觞的事儿,诚非在下之谋。”墨尘叹了口气,“那是我爹和老郎早就安排好聊,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无可更改了。其实我见了杏娘之后,也跟老郎提议过,别这样对一个女孩子,这样不好!师潇羽要是知道了,肯定会不理我的。可老郎他,事已至此,我了不算。” 墨尘苦着脸恨恨地着,祁穆飞静静地听着,嘴角微微向上扬起:“老郎还是那个老郎啊,一点儿都没变。”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有什么东西会一成不变?”墨尘用一种颇为沧桑的语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脸色一转,又道,“老郎,在我家可算是四朝元老了,从我们记事起,他就是那副气息奄奄大限将至的样子,可等我们长大,他还是那个样子,真是让人不懂,有时我还在想,他是不是老得成精了,要不然一口气怎么能喘那么久?可我那见到他,才知道,他是咽不下那一口气。” 祁穆飞没有作声,也没有从他的职业角度去驳斥墨尘这番话里与医学常识相悖的错谬,只听着墨尘那平淡似水的声音从自己耳畔流过:“老郎变了,如今的他是名副其实的老郎了。” 和姑苏五门中的很多人一样,祁穆飞已经不太记得老郎的确切岁数了,也不太记得老郎的具体模样了,他的存在是模糊而抽象的,更多的人只是把他当作一个不老的传留在记忆里,就像是悼念每个人心中那座还未堕落的丰碑,就像是在铭记每个人心中那个还未泯灭的图腾。 传不会老,可老郎会老,如今的他身体的各项机能正在以一种令人绝望的加速度快速下降。 身为医者,祁穆飞很明白墨尘的那句话意味着什么。 第二十三章 九霄飞鸿 对每个医生来说,“生老病死”是再寻常不过的了,可尽管如此,每次面对最后那个字时,他依然觉得很难受“守了十三年,等了十三年,酒熟之日,你当和他好好喝上一杯。” “老郎酒量好,一杯哪够。就不知道那酒是苦还是甜?老郎如今跟个孩子似的,爱喝甜酒。”墨尘嗤然笑道。 “听说了,老郎最近特别喜欢甜酒,前前后后都让吴六叔送了好几趟了。最后一次还是六叔亲自送去的。他去了之后才知道老郎买酒不是给自己喝,是给花喝呢。六叔很纳闷,特意问了老郎,为什么要给花喝酒啊。这一问才知道,原来是某人嫌山秀芙蓉庄的芙蓉花不够红,就给他出了这么个馊主意。”祁穆飞斜睨着“某人”道。 “这百越春啊什么都好,就是舌头长,就这么点事,至于闹得满城风雨嘛。”提起旧闻,墨尘颇有些不忿。 “我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酒为看花酝,花须趁酒红’,这老苍头就以为‘酒可令花红’,就自作主张地搞了这么一出,弄得大家现在都看我的笑话。” 对于这个发生于杏娘一行人入住之前的笑话,祁穆飞听完,淡淡地付之一笑。 “哎,你听说了吧?”墨尘拿肘尖轻轻顶了一下祁穆飞,带着几分自嘲意味的笑意说起了自己的另一则“笑话”。 “这外间现在都在传我墨家暗器开始用毒了,说我蛰伏两年就是为了试毒。还说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就在和三苗人暗中往来,已经秘密收藏了上百斤苗毒,将在我家暗器上施用。用不了多少时日,我墨家就可以和那潭州南北二宫齐名了。” 说完,墨尘自己先大笑了起来。 可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祁穆飞甚至还有些生气“作此传言者,其心可诛!” “别别别,别动怒。”墨尘一边笑着安抚祁穆飞,一边摆手道,“这种事儿我早就习惯了。关于我墨家的传闻从来都是这样恶毒不堪,不像你的传闻,总是满满的人间温情。” 说着“温情”,墨尘还不无讽刺意味地打了个冷战。 “其实,听到这样的传闻,我也挺震惊的,我墨尘都两年未出江湖了,这刚出来,江湖上已遍是我的传闻了;这实在是叫我受宠若惊啊。居然还有人说我要为了你的如夫人大开杀戒了。”墨尘一脸蔑笑地仰头望向天空。 居高临下的天空寂然无声,以一位至高无上的智者应有的姿态对这种明显不怀好意的传闻表示出了一种审慎的态度,但仔细听,你还是能从这广袤无垠的夜空之中听到点点隐约的细碎的风声,甚至在月光下,你还能发现“风声”不胫而走的影子。 “亏你还笑得出来!”祁穆飞以峻肃的口吻道,“谷家那位为了你可剪了好多人的舌头了。你真的打算不管啊?” “你别跟我提她!每次要不是她,我这些个流言能传那么快?”墨尘以相当厌恶的口吻大声斥道。 “是,在处理你那些个流言上,她的方式方法确实有些欠缺考虑,但她的出发点是为你好啊。”祁穆飞设法为“谷家那位”说几句好话,可墨尘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拒绝,一副坚壁清野的架势,不回应也不出战。 没办法,祁穆飞只好不再言说,“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行了吗?” 墨尘也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装模作样地延续之前的话题。 “祁穆飞,我知道你这个人不相信流言,可有时候流言未必全是假的。” “有时候有些流言,我也并非全然不信,要看是什么人说的,什么场合说的,说的是什么内容。” “是嘛?”墨尘微一冷笑道,“那个女人,在玉川阁,楚楚可怜地跟你说他的父亲是冤枉的,你就信了?” “那个女人?”祁穆飞眉间现出一丝困惑。 忽然,他明白了墨尘的问题,但他没有立即回答墨尘,而是想了好一会儿。 在墨尘提这个问题之前,祁穆飞确实未曾思考过这个问题——杏娘的父亲张伯奋到底有没有通敌叛国?好像从得知杏娘入住百越春的“红杏飘香居”开始,他就主观地给出了一个结论。 如今回想起来,似乎从头至尾都没有什么客观的依据。 所以他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 “她在玉川阁跟我说她爹是冤枉的时候,我确实没有怀疑;现在被你这么一问,我倒是有些怀疑自己了。不过真相到底如何,我信还是不信,都已经不重要了。墨五爷你花十三年时间酿这一壶酒,应该不只是为了真相而已吧?” “如果真的只是为了这么一个真相,十三年,太久了。”祁穆飞道,“而且,也太简单了。” 面对着彼此的眼睛,两人会心地笑了起来。这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这是一种属于两个男人的信任。 “祁七爷,就为你这句话,这一百斤昆仑觞,我给你留一壶,你一定得和我一起,把它干了。”墨尘的话不容拒绝,所以祁穆飞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能与五爷同甘共苦,是鄙人的荣幸。” “我现在就担心邓林这小子能不能把这酒给我找来,万一找不来,你可别怪我不请你喝酒啊。” “邓林——”祁穆飞顿了一下,“不是你的棋子吗?” “若不是九叔,我都不知道他是谁;若不是你,我都不知道他也是一介名医啊!”墨尘一脸鄙夷地说着,好像连那人的名字都不屑提及,“若不是因为我害你失信于他,我才不要理这混小子呢。” “那你还让这个小子去找那稀世珍酿?”祁穆飞问道。 “虽然这小子长得不如你,医术也不如你,但他这个人比你有趣、有意思、有劲儿。就冲这,我墨五爷就要给他一个机会,扬——名——立——万——” 墨尘一字一顿地大声宣布着他在心底给邓林许下的“奖赏”,脸上还洋溢着难以自抑的得意与兴奋,对此,祁穆飞的反应有点让人扫兴。 对于名与利,祁穆飞一向是不甚在乎的,当然也没有清高到视之如粪土的地步,但那种得之淡然失之坦然的姿态出现在此时此刻,多少会让身边的人觉得这个人有些不识时务。 墨尘是看到了祁穆飞的反应的,但他假装没看到,还继续自以为是地说“而且,我觉得那酒和他,绝配。你不觉得吗?” 祁穆飞想了想,答道“不觉得。” “对牛鼓簧。不说了!”墨尘怏怏地大吐了口气,准备起身离去,可祁穆飞的眼神又让他不得不重新坐下解释道,“其实这事呢,我就是想让杏娘欠这小子一个人情。没别的目的。” “不明白。”祁穆飞思索了片刻,又摇起了头。 墨尘无能为力地望着自己这位兄弟,深深地凝望着他,良久,他才发觉自己忽略了一件事“你从不欠人钱,当然不懂啦。” “哦!”祁穆飞似有所悟地回应了一句,“你是想帮杏娘还他一个人情吧?” 墨尘哑口无言地望着眼前这个在人情世故方面时而洞明时而迂阔的男人,嘴角露出了一丝迟钝的笑容。 “那眼下杏娘要和我们一起去九嶷,不会打乱你的谋划吗?”说着,祁穆飞也站了起来。因为玉钟轩的丝弦已经在招唤他们回席。 “嗯……”墨尘想了想,勉强地答道,“不会。” “你也很想知道三苗人为何要在你墨家暗器上下毒吧?” “才不是,我只是觉得,这种计划之外的安排或许就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说着,墨尘从怀中掏出一卷皮色略旧的鹿皮来,拴系着的木楬上题“九嶷方志”四字。 祁穆飞接将过来,看了一眼那横在乱花丛中的那张破鹿皮,又回头看了一眼手上这卷旧鹿皮,在转眸的一瞬,他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这不都是你故意安排好的吗?” 墨尘揉着自己发酸发痛的脸颊向着那张假地图走去,对祁穆飞的这一默问恍若未闻。 他拾起那张鹿皮,将它折叠起来,然后往着琼花阁的方向立定。不多时,只见他大手一扬,那张已被掌力撕裂的鹿皮被高高抛起,腾空四散时,卷起满地落红飞絮。 道多情?落红殷殷聚复散。谓无情?飞絮扰扰去又还。莫回首,别时难,见时难,红深红浅,缘来人远。 这招“九霄飞鸿”,在墨尘手里已然炉火纯青——百花杀尽,犹有一支独秀,如此张弛有度收放自如的手法,可比两年前的他强多了。 不过这个人,还是和两年前一样,无情又多情。墨梅花开,落红成雨,一局未了的棋、一壶待熟的酒,这个人的心思,是那样的直白,又是那样的隐晦。 祁穆飞手攥着那卷沉甸甸的鹿皮,里面不仅有详细的九嶷山地图,还汇集了当地的风土人情、人物风貌、地方势力等大量的图文信息,内容之详实,资料之浩繁,品类之精细,非一日之功可成。 可以说,这是一本比当地人更懂当地人的生活指南,是一部朴实又缺乏文采的百科全书,也是一封纸短难书情深难刻的无色红笺。 图穷处,三寸笺,两纸书。一纸千言,话不尽的“悔不当初”;一纸无话,道不尽的“不悔当初”。 “两年前,太乙仙翁最后写给我们四家的鹡鸰羽,你的和我们的,应该不太一样吧?” “……” “这次出去,就把真相告诉她吧。” “……” 两个男人肩并肩向着玉钟轩方向走去,快到玉钟轩时,墨尘抢步走到了祁穆飞的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