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吟》 第一章 吕恂 荆山脚下,一水隔天。 江风透甲刺骨,初夏时节,入夜依旧风寒露冷。 岚江对岸星火点点,那是吴国枕戈待旦伺机而动的大军。 一年多以前,韬光养晦偏安一隅多年的吴国突然开始在岚江东岸集结重兵,此举一时令周国朝野上下一片哗然——然后锐不可当的吴军很快连胜数阵,兵锋直指弋阳。 事出突然,朝廷上各方势力争执不下,只得权且先从北疆调了个能征惯战又毫无根基的可怜虫来整顿防务。 诸事完备之后,自然是官高爵显的世家子弟前来耀武扬威——比如抚远侯加征南将军吕恂。 “将军,今晚的口令是?”亲兵入帐,按规矩询问夜间号令——这些人已随他征战多年,信任和忠诚都早已刻入彼此的血脉,既不必通传也不需等候。 “斩将,刈旗。”吕恂目不转睛地望着江对岸的火光,但是相比之下他眼中的火光却更为炽烈。 “是,属下告退。”吕恂的亲卫深施一礼后转身退出。 “征南将军有令,今夜口令斩将,回令刈旗!” “是!” “是!” 吕恂对于他的亲卫颇为自负,论战力,他们恐怕仅次于拱卫京师的四灵卫——孟章、执明、监兵、陵光四卫,总数不过区区两万,但在大周建国数百年的历史上最差的战绩,也是以一敌五,歼敌逾万。 他兄长吕奕将这支由他亲手打造的精兵命名为“先登”,与那四支天下骁锐一样以五千人为限,自军中百户选拔补充——虽然比不上四灵卫千户为兵的精锐,但这十年间在并州和冀州也打出了战无不胜的赫赫威名。 想起兄长,吕恂难掩满怀的愁绪,眼中炽热的火焰也随之黯淡了几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兄长那杆游龙惊风枪是他的目标和梦想。 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却渐渐变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他放弃平京的高官厚禄惬意奢靡前往冀州边境,又辗转千里来到这弋阳要冲,目的仅仅是不想继续生活在这阴影之下。 “将军,骁骑将军求见。” “快!有请!” 慕流云,在他之前临危受命的那个人。 此人略长他几岁,人生境遇却天差地别——区区一个五品的宣武郎,给了个杂号将军就从凶险的北疆扔到这更凶险的弋阳来,命运之多舛令人唏嘘。 可他却出乎意料地仅用了短短数月时间,就将一座岌岌可危的边城变成了吴人不敢轻易下口的硬骨头。 于是对扬州这块肥肉垂涎已久的吕家认为时机已到,他们略施手段便轻易地把这即将到手功劳抢了过来,然后硬生生塞到了吕恂的手里——朝廷恩旨,只要赢下一仗夺回江防,他便是扬州刺史。 所以他觉得自己亏欠眼前之人良多。 因此倨傲如他也刻意地降阶相迎,即便这举动会让对方尴尬非常。 “侯爷,末将奉命于荆山北麓虚张营寨,诸事已毕,特来交令。” “将军辛苦,快起来,你我之间不必拘礼。” “是,末将遵命。” “将军快坐——来人,上茶!” “这个,其实末将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说话间,刚刚坐下的身子又要跪倒。 “将军有话请讲。” “末将还是觉得此战之要,不在此地而在于山南所以末将以为侯爷还是于南麓伏兵压阵更为妥当”对方似乎是担心这一席话会伤害到他的自尊,所以区区几个字说得并不那么流利。 “慕将军,”吕恂突然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对方,良久才继续说道,“我知道,满朝文武都认定我是来窃取功名的你不必急着否认,其实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所以我一直想向你,和苦守弋阳的将士们说一声抱歉”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眼中的神色也充满了孤寂。 “末将不敢!也从未这么想过” “呵呵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本将多谢——但是这次,我必须冲锋在前一马当先,诚然我改变不了朝廷的决定,也左右不了家父的意见但是,如果让我坐视你等在此浴血厮杀,然后轻而易举地拿走战功我此后一生都会如鲠在喉!”吕恂的笑容很苦涩,眼神却很坚定。 不容再议的,是他做人的底线。 “是,末将遵命” “陪我喝完这壶茶吧味道不错——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陪我喝茶了” 一壶茶当然喝不了多久,而且两人除了公事也实在没什么投契之处——慕流云很快起身告辞,事已至此,军令如山,他唯有尊奉将令。 帐中又只剩吕恂一人,他早已经无所谓旁人如何看他,世人皆以为在冀州的连战连捷是因为先登营,而他不过是个站在父兄肩膀上的纨绔子——只有少数随他出生入死的老兵知道,抚远侯的爵禄是真真切切拿命去拼回来的。 前军三千,驻扎荆溪口水势稍缓之处以遏制吴国进军路线,后军三千占据荆山南麓以防对手迂回包抄。 战事一起,百里荆山便是吴人吞不下也吐不出的一根毒刺——但慕流云扼守的山南同样也是他唯一的生门,如其所言,生门一失,此间三千人马定然俱成齑粉。。 风静悄悄的掠过河滩,其中隐隐带着一丝腥气。 “将军!吴军渡河了!” “呜~~~!!!” 时至三更,一声号角惊醒夜幕——吴军动了,如他所料岚江东岸密密麻麻的火光只是疑兵,真正的主力果然早已迂回到荆溪口以南的密林里蛰伏待机。 吕恂并不意外于吴军战术的幼稚,因为棋局初开,双方的第一手总是会谦让三分的。 “传我将令,待其半渡,以信炮为号全军掩杀!” “遵命!” 尔虞我诈的对决这才刚刚开始。 吴军衔枚着草,循着浅浅的河滩溅起潺潺的水声——周人的前军大营只剩几点灯火和三两守卫,一如轻忽懈怠的香饵,静待大鱼上钩。 对岸幽暗的密林中一眼望去便是杀机四伏,滩涂上很快便密密麻麻掩上了千余人,不甚宽广的河道此时显得极度拥挤,眼前的这一幕让潜伏于暗处的吕恂微微皱眉,对方的兵力显然比自己估计的要多得多。 “杀!”敌军前部数百人摸进了营门,敌军主力尚在半渡,夜幕之中的一声令下如同洞开了地狱之门,片刻之后,喊杀声震天彻地。 “杀~!!!” “杀~!!!” 声声金鼓催断肠,阵型散乱的吴军似乎是没有想到对方会先发制人,立时陷入了混乱。 吕恂手下的八百先登混在普通军士中如虎入羊群,猝不及防之下的吴军如衰草之遇秋风,片刻之间已经进退失据。 周军得势不饶人,吕恂一马当先率领着亲卫悍不畏死地冲入吴军阵中,月光之下刀锋舔着血影,哀嚎响彻云天。 对方的悍不畏死激怒了吴人,片刻的惊惶之后他们终于想起自己也是无畏的敢战之士,于是密林之中源源不绝的咆哮裹挟着着杀意奔涌而出,如同潮水漫布滩涂。 “杀~!!” “杀光周人!复我河山!!” “杀光周人!复我河山!!” 兵法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取胜之道其实很简单,让对方按照你的思路去走他自己的每一步。 “发信炮!”混战之中吕恂一声令下,随即一枚信炮尖啸着窜入云霄。 片刻之前还一往无前的周军忽然就停住了攻势,然后在占尽了优势的情况下毫不犹豫的后撤了。 遮天蔽月的箭雨毫无征兆地如彤云压顶而来,不明所以的吴军被源源不绝拥上来的自己人堵在了河道内成了活生生的箭靶——那里根本毫无遮蔽,皎洁的月光更是将之涂抹成漆黑中一片仅有的耀眼,于是自然箭无虚发死伤枕籍。 侥幸冲上对岸的吴军却发现自己的处境比之河道里的同袍更为悲惨——早已磨刀霍霍的周军士卒祭出了林立的长枪,只待他们自己冲上来寻死。 吴军的第一阵彻底以失败告终,代价便是数百人就此命丧黄泉。 他们很快意识到周军是在瓮中捉鳖,于是不再盲目冲锋转而向南岸收缩——而箭雨也随之稍停,以现在两军之间的距离,想要精准杀伤已不可能。 “再发信号!举盾!火起!”这次是一枚红色的烟花炸响,周军长枪纷纷掷地,再起举起刀盾冲入河道。 经历了刚才的一次失利,吴人不敢再轻易短兵相接,但他们忽略了对方的手里已然高举着盾牌,即便弓箭的数量远超刚才也无法对他们造成太大的损伤。 但是这枚信炮显然不是再次冲阵的指令,这一次,周军的箭队把仅剩的羽箭一股脑射向了对岸的密林——两边距离至少三四百步,甚至茂密的枝杈都足以遮挡住无力的羽箭。 所以吴国人再次败了,因为周人这次射来的箭簇上绑着泡透了桐油的火绒——这一次冲锋,目的就是把吴军压回密林;这一波箭雨,目的不在伤人,而是在纵火! “啊~~~!!!” “快~灭火~快!!” “夺回河道,出去!快!” “箭被挡下了,冲上去~!!” 唯一的生路被周军的刀盾死死扼制,而干燥的天气和油润的蔓桃林很快便让他们身后烧成了燎原之势,吴军无奈,只能选择再次冲入地阵选择殊死一搏。 毫无章法的盲目冲击和自相践踏让周军根本不需要做太多的防御,吴军好像惊恐的乌鱼群一样冲进周人用利刃编制的罗,然后用自己的热血浸染着遍布砾石的河滩。 眼见突围无望,一心求生的吴军残部只好顺着河岸迂回向东,似乎是希望汇合岚江东岸的主力再行反扑。 吕恂的计谋环环相扣,几乎毫无伤亡便令南岸的吴军先头部队一败涂地,但是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要的是请君入瓮聚而歼之,而不是一场无关痛痒的胜利。 他要的,是吴军主将的人头。 “先登营随我追击!其他人固守营寨!” 八百人在吕恂的带领下追杀而去——密林之中尽是蔓桃和烤肉的诱人气味,令人心悸的醇香和散发着醇香的火光隔开了吴军的前锋和大队,当首尾不能相顾的时候,一万人和一百人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士气溃散的吴军如同羔羊,乘胜追击的吕恂则如饿狼——他们理应必须赶在溃兵与主力合流前彻底打垮对方,否则一旦陷入对方主力的重围,即便这八百精锐个个死战他们也将毫无胜算。 所以,要让对方相信他轻敌冒进,以致本阵毫无防备,就必须要追到自己也陷入首尾不能相顾的窘境。 一切都在按照吕恂的计划进行,就看对方是否上钩了。 “将军,看,营寨起火了。” “好!传令后队变前锋,回去瓮中捉鳖!” 第三招,看起来对方再次坠入了他的圈套——他故意孤军深入,露出本阵的破绽,为的便是吸引对方的伏兵趁虚而入。 密林之中虽然从一开始便充盈着肃杀,但吕恂早就注意到西侧有一片区域既没有曈曈人影更没有粼粼刀光,甚至连飞鸟都没有一只。 恰恰是因为这样,他断定吴军的精锐必然埋伏在那里——只有久经沙场的精兵才可以做到杀气内敛,但却瞒不过比人更灵敏的生灵。 所以他纵火时也刻意避开了那个区域——果然,溃逃的吴军跑向了另一个方向,故意吸引他率主力追击。 八百先登在他手中如臂使指,一声呼哨之后转眼便阵型逆转,以几乎毫无迟滞的迅猛之势反扑周军营寨。 紧接着又是一道信号烟花,随即荆山南麓的林中摇曳起阵阵异动,那里本应该是慕流云的伏兵所在。 一边是形同困兽,进退失据;另一边是占尽地利,以逸待劳,结果显而易见——战马上的吕恂嘴角一扬,甚是得意。 连战连捷的段归,原来也不过如此。 “段归何在?出来答话!”吕恂昂然朗声道——但出人意料的是被包围的吴军丝毫不见慌乱,训练有素之状与之前那些诱饵差天共地。 他话音一落,四周便恢复了寂静,静的令人心慌意乱。 那些被包围的吴军士兵只是冷冷地看着吕恂等人,看得他不免有些犹疑——吴人并没有悍不畏死的传统,相传他们只要确定胜利无望,不管之前多么勇猛的战士,为了活命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投降。 可这些人眼里的寒意,却绝非是绝望,而是一种令他心悸的淡然 荆山之顶已经被朝阳涂抹成金色,一夜的激战让众人都疲惫不堪以至于疏忽了时光飞逝——两边就这么静静地对峙着,只等哪一方先按捺不住。 刹那,此时像是一场永恒。 江上吹来的风掠过山谷,发出呜咽一般的呼啸。 “杀!”吕恂大手一挥便如同宣判了这些人的死刑——段归似乎不在这儿,而这些人也是吴人中少见的死士,出于尊重,他不愿意用劝降去侮辱对方。 “杀~!!!” “杀~!!!” “杀~!!!” 周军步步紧逼,吴军渐渐撤后,很快,困兽被逼入了囚笼——惨烈的白刃战一触即发,无论周人还是吴人都无法避免死伤,双方都在不断地倒下,流出的鲜血混在一处,分不出谁是谁的殷红。 吴军的精锐似乎是打算鱼死破,其悍勇足以令那些与之对敌的周军士兵骇然,相比之下反而是周军的士兵有些逡巡——但狭路相逢勇者胜,锐气一失,生气也会随之而失。 因此双方人数上的差距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 “侯爷,有些不对劲,骁骑将军怎么还没到?”吕恂身边的亲兵开始疑虑——夜色已经退去,眼下局势一望即知,吴军和周军在人数上已然势均力敌。 “将军,山上!”顺着手指的方向,吕恂看到摇曳的林木,期盼已久的伏兵终于动了。 “后退!退出营帐!封死河滩!断他们归路!”吕恂亲自挥起了令旗,声音之高亢恐怕连吴人也听的一清二楚。 周军如蒙大赦一般撤出营寨,而吴军却一反常态地尾随而至——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战争的胜负除了实力以外更多的是士气。 吕恂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安,眼前的混乱根本不像是有计划的撤退,而更像是溃败,兵败如山倒的溃败。 “将军,情况好像不对!” “将军!河滩!河滩上有吴军!” 之前被区区八百人追得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吴军,此刻却又折回来堵住了河道——不仅如此,源源不绝的吴军从东岸迂回而来,整个荆溪口已成层层困局。 他们发现自己和对方好像都成了敌阵之中的孤军。 吕恂咬咬牙,决心回师冲击北面的吴军精锐——此刻他与对方应该都想要撕开彼此的阵型,无论谁只要能和对方身后的己方援军汇合,他们就是这场战斗最后的赢家。 “冲!冲过去!援军就敌人身后!”眼看着山腰的大军已经越来越近,烟尘弥漫之下似乎已经在和滞留营寨的吴军精锐交手。 “咚咚咚~~~~!!!” “呜~呜~呜~~~~!!!” 阵阵鼓角声震天彻地,山腰冲下的大军行伍严整——但竖起的旗号却是个大大的段字! 段归的段! “吕将军,在下段归奉大吴天子明诏,特来送你归西!”吴军的精锐在吕恂他们的惊惶之中闪开一条通路,一人一骑缓缓走来。 来人年不过四十,线条刚毅的脸上勾勒着一圈短短的络腮胡须,血色的衣甲在晨曦之下分外耀眼,映衬着微微麦色的皮肤显得更为暗沉,他手中的一对六尺短枪,锋刃之上隐隐红芒浮现。 其人虽然面露笑意,但周身弥漫的凶煞之气却几乎可堪目睹,他的身份昭然若揭——号称吴国当世第一名将的段归。 “奇怪么?你自以为看破了我的疑兵之计,虚张营寨以安我心,无非是诱我主力攻你的荆溪口吧?”说到这里段归的脸上却浮现了一丝怪异的微笑,有嘲弄,甚至还有轻蔑。 “临死前再提点你一下——趁你与我的副将激战之时,我本应该先收拾了你的伏兵再合围阁下按理说此时我应该正在与他们胶着,可为什么我来的这么快呢?” “很简单啊,因为我根本就没有遇到你布置的伏兵!” “岚江西岸是空营,荆山南麓同样是空的你,被自己人给卖了” 吕恂惊呆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段归,又望向荆山——山自巍巍,水自潺潺。 他摇摇头,再看向身边的亲兵时,已是一心赴死的淡然。 “不过,我还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世人皆言你吕家的游龙惊风胜过我手中的百劫残生,若你赢了我,我便放你和你的部下一条生路给你个机会重整兵马,我们弋阳城下再决生死。”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数百名视死如归的先登自然毫不在意,可是劫后余生的一千多普通士卒,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吕恂勒马驱前——他们中大多只是匆忙间招募的乡勇,不临阵脱逃,已经算是勇气可嘉了。 斗将,千百年来的战场习俗,但这种不合时宜的武德早已经渐渐被人摒弃——大争之世,讲的是权谋,用的是诡计。 两人各自骑马缓缓步出本阵,彼此相聚二十丈,这个距离在考验马术的同时也足以将一名武将毕生所学融汇进必杀的一击之中。 “驾!” 一声叱咤入耳,各自驱策向前。 两边的将士用嘶吼为自己的将军助威,声如雷震。 马蹄如影攒动,吕恂单手提枪风驰电掣。他自信马术不输于任何人,即便是自己那百战百胜的大哥;论及枪法,他更是自幼浸淫其中,六岁起便每天舞弄着一只白蜡杆,至今已整整二十二年。无论是呼啸关外的娄然人还是横行关内的马贼,死于他枪下的已不知凡几。 马是冀州良驹,虽无千里之能但足以夜行八百;枪重二十四斤,杆是桑柘木,刃是镔铁精,一条银色游龙口吐锋锐昂首盘旋——与他家传的游龙惊风别无二致。 人,更是傲视八方的俊杰,勇冠三军的骁将! 二马一错镫,吕恂看准那区区一瞬间的机会,双手平举挺枪便刺出一记平杆。看似普普通通的招式,好像练枪的人都会,但吕恂这一击无论力道还是手法都几近无懈可击,无数次的锤炼让这一枪朴实无华中隐隐带着风雷之势,如飓风席卷又似惊雷暴岳——大巧不工,开阖霸道,凌厉刚猛,正是吕家枪法的精髓! 须臾之后,段归的喉头便应该被一枪洞穿! 可是明明应该喷溅而出的颈血却偏偏并没有出现! 再出现于吕恂眼前的段归好像在摇头叹息,紧接着两条血色的影子如同两条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盘旋而来,吕恂想举枪横档,但是这两条毒蛇却柔弱无骨一般缠绕而上 随即他双手一麻长枪便被挑飞,吕恂甚至来不及惊惶,就觉得背门有一阵排山倒海的巨力袭来,天旋地转之后,他就被一股狂飙席卷着飞离了自己的坐鞍。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败得如此彻底,近三十年的苦练和生死之间的搏杀,却连一个回合都没有撑过。 腰腹、前胸、两臂、双腿,他数不清自己中了多少枪,只觉得刀一样锐利的风从周身各个方向吹进他的五脏六腑——好在疼痛随着“嘭~”的一声而终止,他的身躯重重得跌落尘埃,脊骨已然断裂寸碎。 隐约间有声音自深渊而来,响彻耳边, “饶命啊!” “快!救下将军!” “斩尽杀绝!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下!” 最后一句,是段归的声音。 第二章 沈稷 无形万物之始,阴霾之外更无一物。大地与天空像被一层浓厚的雾气阻隔,哪里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沈稷仰卧在被血污濡湿的泥泞中,眼睛能感受到的就只有这样的灰暗。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开始隐约听到风在哭,还夹杂着令人不安的鸟鸣,那沙哑的嗓音一定是乌鸦——它们很聪明,凡是死亡降临的地方,他们就会尾随而至。 这么多的尸体,对于乌鸦来说,就是一场盛宴。 沈稷很绝望,因为他开始听到鸣叫声离他越来越近,似乎就在他头顶盘旋,沈稷猜它们是在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努力地回忆过去——他记得村里老人说过,人之将死,回忆应该像走马灯一样一幕幕地清晰浮现于眼前,而回忆里的幸福会让人死得更安详。但是他越努力,就越沮丧,记忆中没有任何能让他含笑九泉的东西,相反幼年的贫穷留给他的只有饥饿和痛苦。 九岁父母双亡的他就开始四处流浪,做过偷,也当过强盗——不过显然不是很成功的那种,因为一想到那段日子,那些深埋于记忆中的剧痛就会从心底喷薄而出。 十五岁,他第一次有了吃饱的感觉,虽然食物是很粗糙的粟饼,还有割喉的糠皮,但那一顿他把自己吃到呕吐,老兵们都在看着他哈哈大笑。后来他成了老兵,也看着那些把自己喂到呕吐的新兵,随着众人一起哈哈大笑。 记忆中最后的疼痛是一把长矛刺进了左肋,力道不重,堪堪刺破皮肉而已——因为对手刚刚被沈稷一刀劈倒,右肩延伸到左下腹的伤口像一张大嘴,正在把血肉用力地呕出来。 对手刺完生命中的最后一击,沈稷也跟着颓然倒地,他全身大概七处伤口,约三处深可见骨,最后这一刺甚至可以算是最轻的,汩汩流出的鲜血裹挟着他的生命流向黄泉。 沈稷很后悔,他觉得自己至少应该注意一下对方的长相——而现在,他到了阴曹地府都说不清谁是冤家哪个是对头。 其实他没看清任何一个敌人的长相,在战场上留着精力做这种事的,往往会死得比敌人更快。 沈稷很困,厚重的天幕缓缓地压下来,像儿时带着母亲体温的棉被,柔软,温暖,但却让人不寒而栗。 郊原徒然青春色,几处山川掩血痕。 他以前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但此刻,他竟然害怕自己会过不了下个月的生辰——虽然他从来没有庆祝过任何一个生辰,但一念及下个月才及冠的自己还没有过女人,甚至没吃过一餐正经的饭菜,他就委屈得想哭。 一只乌鸦终于按捺不住落到了沈稷的胸口,这一只比其他同类大很多,它第一个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正在笼罩这具躯体。 乌鸦心翼翼的观察着,不过饥饿却催促着它一点一点的靠近沈稷的头——乌鸦总是喜欢先从眼眶开始啄食。 沈稷想赶走它,但是四肢完全不听他的指挥,就像开战之前就无故撤退的后军——这导致他们陷入了数倍之众的重围,轻易便沦为了任由敌人撕咬吞噬的羊群。 这是赤裸裸的背叛! 沈稷无名火起,愤怒给了他莫名的力量。 他屏住微弱的呼吸,极力聚焦着模糊不清的视线,聚集着来之不易的力量——四寸,三寸,两寸,乌鸦一点点的靠近。 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它第一口就啄向沈稷的右眼,电光火石之间沈稷猝然发难,使尽所有的力气将头偏了半分,然后猛地抬头张口死死咬住乌鸦的脖颈! 乌鸦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甚至来不及哀鸣,仅仅扇两下翅膀象征性地挣扎了一番然后就没了气息。 食腐动物的血液更加苦涩腥臭,但此时沈稷却贪婪得宛如啜饮琼浆玉液——活下去,他此时只有这个念头。 随着乌鸦的生命力注入沈稷的肌体,他的气力开始恢复,先是手指、手腕、四肢开始感到麻木,接着疼痛如潮汹涌。 乌鸦的鸣叫声越来越远,勾魂的鬼差失望得离开了。但要活下去,仅仅这样还不够——在和远古时代茹毛饮血的祖先们一样啃干净了乌鸦的最后一根骨头后,他挣扎着坐起身,饥饿感依旧那么强烈。 然后,他无意中扫了一眼那个被他杀死的吴国士兵。 沈稷艰难地爬向体温尚未散尽的尸体,仔细的端详着他的脸——他很年轻,比沈稷更年轻。此时却双目圆睁,瞪视苍穹,灰暗的瞳孔里只剩下残存的不甘,怨恨以及思念。 吴军死伤有限,他也许怀揣着伟大的理想而来,可惜他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一个,他的梦想在稚嫩的年纪戛然而止,生命随之烟消云散。 “大恩不言谢”沈稷喃喃道,他鼓足了勇气对着喉管咬下去之后,温热的血浆随即迸流而出。 人之将死何以言善? 环顾四周,如潮的吴军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满地的悲伤和痛苦。 夕阳仅剩一线余晖涂抹着地平线,乌鸦们在大快朵颐,丝毫不顾忌这里有一个沈稷在旁观他的同类被啄食——沈稷其实对乌鸦们的飨宴毫无兴趣,他用半截断矛支撑着步履艰难的身体,漫无目的地向着一个方向前进。 当兵无非杀人,这于他而言仅仅是一门混饭吃的手艺,唯一的区别是相比于其他人,这门手艺他学的早,更学的好——那年他十四岁,一向对娈童情有独钟的师傅在一个酩酊大醉的午夜,闯进了他这个学徒工睡觉的柴房,于是沈稷咬掉了他杵在自己脸上的物件儿,然后毫不犹豫地用常年贴身暗藏的剔骨尖刀,给了这个恶贯满盈的人渣一个极度不痛快的了结。 第一次,他用从桐州城最有名的屠夫薛一刀那里偷来的杀猪技巧,杀了一个人。 薛一刀断气之后很久,他才发现杀人和杀猪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沈稷回过神儿的时候吕字大旗已然近在咫尺,恍惚中他本能地追随着中军大纛,仅仅是习惯而已。 他撕下一片破损的军旗草草地包扎了自己的伤口,然后随手捡起一把还算完整的朴刀准备离开,刚迈开一步,却发现另一只脚被什么死死勾住动弹不得,低头看去才发现是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脚踝。 “帮帮…帮我~”一个声音气若游丝。 一个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用一只手死死攥着他的裤脚。 沈稷犹豫了一下后扶他坐起来。这个人发髻散乱,而且目光涣散,扶他的时候沈稷就发现他全身的关节都已经寸碎,软软地就像他扛过的死猪。 “你没救了,你的伤至少有七处是要命的”沈稷略一扫视,说着就要离开。 “不…等一下…我知道我时间…咳…不多了,”那只手又攥紧了沈稷的衣角。 “我怀里…有方印…带…去…京城…告…告知家父…弋…弋阳…”说完,手松开了,死不瞑目。 沈稷伸手去摸,是一个三寸见方的铜印,印钮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飞虎,身为老兵总会认得将军印绶的——眼前这个刚刚咽气的人应该是征南将军吕恂。 沈稷伸手阖上了尸体的双眼,他有点可怜吕恂,因为如果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他的死士亲兵,或者某个还没有被生死磨灭了意气的少年,说不定就会怀着家国天下的梦去京城一往无前。 可他沈稷不会,他只是这个乱世中挣扎求存的人物,所以,他知道哪里有危险就避开哪里——他这条命以前,以后,都不属于除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任何事。 沈稷没有回头,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走远,天色渐行渐暗。 荆溪口位于荆山东南,溪水绕山而过在此汇入岚江故而得名。 这里本是一处屯兵险要所在,周吴交界千里岚江,唯有此地水势稍缓,但是由于荆山的存在,又成了天然的要塞,历朝历代都不乏欲从此处强渡偷袭的战策,可惜每每败于荆山脚下那一只以逸待劳的精兵。 然而这次,功败垂成的是以逸待劳的周人。 沈稷此时一片茫然,自从离开桐州,这五年多一直戎马不断,他已经习惯了上命所差盖不由己——军中日月乏味至极,但胜在不用去想几时起床,几时吃饭,几时睡觉,明天该干什么。如今骤然恢复自由身,他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秋日的江风已然刺骨,他只想远离这里,然后去一个没有尸体没有血腥的地方安心得睡一觉,吃顿饭,接着继续浮萍漂泊本无根的生活。 他隐约记得翻过这道山梁,山脚下应该有个不大的村子,那里应该能暂时落脚,一念及此,沈稷仿佛已经闻到了麦饭的香味,食欲让他有了目标。 江风裹着山岚,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湿沉,林木随着深入变得越来越茂密,天空从一片辽远变成散乱的碎块,又变成一线肉眼可见的光穿过叶片的间隙洒在地面的落叶上。 林间悉悉索索的声响,不知是什么动物被沈稷这个外来者惊动了。 今晚是要在山里过夜了,拖着一条伤腿,怎么都不可能在天亮之前翻过荆山。沈稷四下张望,可惜周围的树要么太高,要么太,太高的他爬不上去,而太,树枝又不足以支撑整个身躯,他只能继续向前走。 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沈稷暗道不对,有东西在跟着他。虽然听声音体型并不大,但是山野密林之中的动物大多怕人,往往闻到人的气味就远远的逃了,可这东西从刚才就一直尾随在他身后,显然是被他身上的血腥味引来的野兽,而且和他一样饥饿。 沈稷稍停脚步,响声消失了,再走两步,声音又尾随而至,细微但是却刺耳,沈稷停停走走,声音也时断时续。 这声音似乎就在身后,又好像来自四面八方,像在地下匍匐前行又像在树上攀援飞跃,沈稷确定不了这东西在哪,甚至于是什么。 而天色越来越暗,夜幕越来越沉,他知道一旦入夜危机必将来临——这东西显然不怀好意。 绝对不能慌乱,沈稷暗暗告诫自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心神——在山林之中独自面对野兽本就没有任何优势,何况此时他伤疲交加,如果再因为慌乱盲目行动,那无异于自掘坟墓。 他开始觉得背后有一道森冷的目光盯着他,这道目光近乎实质,像一只箭刺得他肌肤生疼。四下张望后沈稷发现不远处有一棵二人合抱的大树,他暗暗松了一口,至少不用担心背后了。 声音又再次响起,刷刷刷得开始急躁起来,很显然这东西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它似乎远远地围着树转了几圈。 沈稷的后背紧紧贴着树干,手里的刀越攥越紧,很快周围又归于平京,他静静的等了一会,依旧一切如常,他又试探性地有意漏出一点破绽,依旧是死一般得静谧。 沈稷松了一口气,险些瘫软在地,他第一个想法就是那东西许是感觉到没有可趁之机,于是灰溜溜的走开了。 但是四周的空气却意外得凝重,附近竟然连一声鸟叫都没有,一个不好的预感涌上他心头,不对,那东西没有走开!不但没有走开,而且自己已经深入了它布下的圈套!从一开始,它就在一步一步得驱赶沈稷到这棵树下! 此时沈稷再看四周随处可见的灌木杂草,他周身的血液一瞬间变得冰凉——自己,被引入了包围圈!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遇到了什么,狼!只有狼会用这种方法捕猎! 而狼,是群居的。 沈稷不知道周围已经有多少只狼在静静的埋伏,他甚至感觉每一个草窠里,每一块石头后面都又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在盯着他,此时他浑身发软,双脚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无论他多用力,都握不住手里的刀,那把刀似有千斤之重,一直不断地向下滑。 “妈的!出来!!滚出来!!!”沈稷开始声嘶力竭的叫喊,他需要这样宣泄自己的恐惧,一天之内,先是差点成了乌鸦的晚餐,此刻又被狼群当成了猎物,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有点懊恼自己怎么没有死在战场上。 可既然从鬼门关爬回来了,就没人愿意再回去。 片刻的宣泄让沈稷心中翻腾的恐惧稍加平复,于是他挺了挺身形,依然维持着背靠大树的姿势持刀矗立。 扫视一圈之后,他发觉西北方大约二十步外的巨石旁,似乎有点异样——日落月升,山风呜咽,可那里的灌木草丛,居然动也不动。 细看之下,贴地的杂草向不同的方向支棱着,隐约围成一个轮廓,这轮廓后面依稀可以看到两只硕大的爪子,和一个瞪视着自己的狼头! 沈稷不敢轻举妄动,狼的狡诈他刚刚见识过,这个破绽难保不是勾引他上前的伎俩——他几乎可以肯定只要他贸然出击,马上就会有一张血盆大口从后面或者旁边扑出来咬断他的脖子! 狼畏惧他的刀,刀锋上森冷的寒光也许比狼的眼睛还要阴冷几分,这把刀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他必须紧紧抓住这个希望。 他不动,狼也不动,他只发现了一头狼,而他,确确实实只有孤身一人。自从被引到这棵树下,他已经成了瓮中鳖笼中鸟,狼在等,等他体力耗尽或者露出破绽,他必须在自己崩溃之前打破僵局,才有一线生机。 刀慢慢的垂下去,似乎沈稷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他的手指一根根得松开,然后“铛~”的一声长刀落地。 转眼沈稷整个人就像泄了气一样瘪下去,顺着树干一点点得向下滑,最后扑通一声瘫软在地,勉强维持了一个踞坐的姿势。 他连呼吸都尽量保持缓慢,双手似是无力得垂在身体两侧,但右手却堪堪能够碰到刀柄,头部低垂,双眼透过额前散乱的长发紧紧盯着狼的位置,狼和他一样动也不动。 周遭一片寂静,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沙沙声又再次响起,狼动了,还是只有那一只,其他的依然在埋伏。一旦识破,这些畜生的计谋也就不过如此了,来来回回就只会诱敌这一招。 沈稷暗暗得意,只要这畜生靠近三步之内,他就有把握将其一刀毙命。 他嘱咐自己要保持耐心,既然主动权回到了他的手上,那么无论如何只要杀掉一只,就能让狼群惊慌失措,他就有一线生机。 果然片刻之后,在大概七八步外的地方,一只三尺多长的灰狼毫无征兆的出现了,沈稷选择继续等待——这个距离太微妙了,那畜生好像洞悉了他的心思一样堪堪游走在他最远攻击范围的几步之外,明暗交替间那张血盆大口仿佛还带着些许嘲笑。 沈稷几乎可以肯定它在戏弄自己,一阵无名火直冲灵台,几乎烧的沈稷理智尽失——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应有的尊重,可他也断然不允许一只四条腿的畜类蔑视自己!毕竟他是人,这是他最后仅守的底线。可就在他打算抄刀暴起一搏的几乎同时,狼突然前腿一躬,趴下了! 这个动作让沈稷一个激灵随即清醒过来——激将法,自己差点就被一只畜生激怒了 他险些前功尽弃,但畜生毕竟是畜生,这种过犹不及的挑衅反而让沈稷冷静了下来——他好像支撑不住一样,慢慢的向右侧倒下,一只手顺势按上了刀柄。 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猛的起来后退了两步发现沈稷没有再动,于是又警惕的向前走了两步,这时沈稷才发现这只狼似乎有点跛。 狼一边嗅一边靠近,逐渐逼近了沈稷,沈稽听着狼爪踏地的声音,哒~哒哒~哒~哒,沈稷猛地反手抄刀,另一只手略撑起身形,电光火石间一脚踹向身后的树干,整个人借力飞了出去! “刷~”的一刀劈出,破空之声响起的同时,在刀光的映照之下,沈稷分明看到了狼的脸上闪出一丝狞笑! 跛狼就在他出刀的同时,竟然像预见到了一般向着他刀势的缺口就那么猛地一蹿,沈稷这一刀堪堪劈空。 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随着一声嗥叫,一团黑影果然从隐蔽处窜出,紧接着一阵钻心的疼痛爬上了肩膀,随着他“砰”的一声摔在地面,一只爪子重重按住了他的后背,一张血盆大口直奔后颈而来,腥风逼人。 沈稷还是上当了。 第三章 狼,狈 生死一线间,沈稷右肘猛击。 “嗷!”的一声,受伤的野兽吃痛飞退,趁着空隙沈稷欲举刀反击,跛狼却已经扑了上来,匆忙之际他只得伸手抵挡,却正好把臂送进了狼口。 饿狼撕扯着沈稷的血肉,剧痛之下沈稷挥拳乱砸——他虽然不算壮硕但好歹从军数年颇有膂力,但可惜的是从这个角度他只能打中狼头。 狼这种动物,号称铜头铁骨豆腐腰,顾名思义其头骨极硬,全身上下只有腰部是软肋。 沈稷砸了不知道多少下却毫不奏效,痛怒交加让之下,他三指弯曲恶狠狠地扣向了跛狼的眼睛,随即那畜生一声惨嚎松口逃开,沈稷手里鲜血淋漓——他竟生生挖出了狼的眼珠。 一击得手,沈稷顾不得其他,慌忙持刀在手站起身来。 这时他才看清两头伏击他的畜生——跛狼体型较,而偷袭他的那一只则整整大了一圈。这头毛色发白的大狼体型精壮,牙齿犹如一把把闪亮的刀,可此时它却似乎有点茫然无措,四周嗅了嗅,嗷嗷叫了几声,一旁的跛狼听到后似乎是安抚一般回应了一声。 这头大狼的眼睛里没有那种野兽特有的精光,它竟然是瞎的。 难怪跛狼要通过嚎叫示意它何时攻击!难怪它这么大的体型只能在这里埋伏着等待猎物! 沈稷此时才完全确定这里只有这两个畜生——因为这个瞎眼的老狼很可能是一只被狼群赶出来的孤狼!而那只看起来有点跛的,则根本不是狼,而是一只狈! 以前他曾经听一个猎户讲过,狼群之中偶尔会有一只前肢短的畸形怪胎出生,而这只畸形的就叫做狈,他虽然行动不便身体孱弱,可是却比其他的狼更狡猾残忍,所以往往会充当狼群的“军师”。 一个有狈的狼群,会比其他的狼群可怕十倍,普通的狼群进村不过是咬死些牲畜,而如果狼群里有狈,那往往是人畜都不能幸免。 有了狼王的悍勇和狈的狡诈,狼群进退有据攻防得当,很难被彻底绞杀,往往会为祸很久。 俗话说的狼狈为奸,指的就是这种合作关系。 但是天生万物必有其弊,狈虽然倚仗狼王之勇可以逞凶一时——可狼王一旦年老力衰,狼群中就会不断有青壮向它发起挑战,直到把它击败并赶出族群,绝不会有一丝怜悯。 而老狼王身边的狈,往往不知是出于报答“知遇之恩“,又或者身残力弱而被狼群排挤,总之它往往会和老狼一起远走他方,相依为命。 眼前的老狼明显是一只被人打瞎了双眼,又被狼群赶出,只能和狈相依为命的狼王。 而这只狈也当真如传说的一样阴险毒辣。 转瞬之间,一狼一狈已对沈稷形成夹击之势,老狼在面前蠢蠢欲动,狈绕到他身后时不时的发出呜咽一样的声音——这两只畜生是打算和他搏命了。 但是这反而让沈稷多了几分信心——对手必然只有这一狼一狈,因为如果是狼群,那身残体弱的狈绝不会亲自上阵参与捕猎。 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想到两匹狼只有一只眼,决定利用两个畜生的弱点来做文章。 打定主意之后沈稷毫不迟疑,持刀直扑老狼。 老狼虽然目不能视,但听着风声凛凛便知道沈稷冲它而来,果不其然一刀落空,沈稷刀势不停欺身再上,老狼凶性大发寻机撕咬,一人一狼霎时间缠斗一处。 狈在一旁紧紧盯着他们,时不时发出声音提醒老狼,虽然沈稷根本无暇顾及它,但刚刚失了一目的狈尚未适应也不敢轻举妄动。 沈稷越战越勇,却有意无意的带着老狼靠近狈的位置,狈也十分警觉地闪转腾挪,一直保持在沈稷的背后伺机而动。 僵持不下之际,沈稷的脚步却好像被什么绊住了一样,整个人一下向后仰了过去。 一旁的狈见此情景“呜呜”两声,弓身如箭一般扑了过来,直奔沈稷的后颈。 老狼乍听狈的叫声也猛一拧身,高高跃起双爪直扑沈稷前胸。 看到这一幕,沈稷知道自己成功了——这当然是个圈套,不卖个破绽哪里能骗得伺机而动的狈以身犯险? 就在狈扑过来的几乎同时,沈稷以刀撑地止住身形,用一个很不可思议的姿势向左矮身横移半步闪出了一个空档——狼和狈就这么狠狠地撞在了一起,哀嚎声惊得林中飞鸟四起。 阴谋得逞之后沈稷略定身形,使劲全身的力气对着狈狠狠地便是一刀——刚被老狼撞的七荤八素加上沈稷刻意利用它左眼的盲区,猝不及防之下它就此被砍中了脖颈。 “啊呜~~~”霎时间血就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知道自己命不长久的狈用尽最后的力气仰天长嗥,声音悲切地竟然让沈稷都听得出是叫老狼快逃。 骤然闻到同类血腥,耳边听得狈临死前的哀鸣,得知同伴惨死的老狼骤然发狂,一双瞎眼里竟然淌下两条血痕。 它不但没有逃,反而嘶吼着扑向沈稷,带起一阵中人欲呕的腥风。 但双目失明又没了狈从旁协助的它怎么可能是沈稷的对手?对方不断地闪转腾挪,制造着各种扰乱他听觉的响动,老狼已经完全丢失了目标。 仅仅可以依靠耳朵的老狼不断地扑杀又落空,愤怒和暴躁让它本就衰竭的体力更快地流逝——很快老狼开始大口的喘息,带着血的涎液从口鼻里流淌而出,四条粗壮的腿开始不住地颤抖,眼见得连站立也开始力不从心。 沈稷知道机会来了,他故意发出一声长啸飞身扑上,老狼挣扎着用尽最后的气力向着他的方向一跃而起——它当然看不到沈稷突然屈膝躺身举刀过顶,并不算锋利的刀刃借着老狼的猛扑轻易地刺进了它的咽喉,咽喉在它的身上划开了一道致命的裂痕,老狼尚未落地就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血浆和内脏如雨而下,淋了沈稷一身。 不知是否是巧合,老狼的尸体恰恰扑在了狈的身上——一主一仆,生死相依。 一场恶战,沈稷虽然险胜却也多了几道伤口,刚才性命堪虞之时尚且不觉得,此时一旦放松伤口开始疼的他额头冒汗,他挣扎着尽量不让自己昏倒,强忍着如潮袭来的倦怠在四周搜寻了起来,果然,不远处的土坡上有一处被杂草遮蔽的洞口,应该就是两个畜生的巢穴。 沈稷的身上并没有带火镰,周围更是找不到哪怕一块燧石。他只能割了些生狼肉,闭着眼咬咬牙硬往下咽——狼肉本来粗粝,加上老狼年迈本应难以下咽,可一入口却发现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吃,甚至恍惚间有些牛肉的鲜甜。 胡乱吃了几口之后,肚子里泛起一阵暖洋洋的舒适,沈稷再也抵挡不住困倦和疲惫的侵袭,钻进狼窝一头睡去 山空林海静,鸟倦鹿徐行。 睁眼已是天光大亮,沈稷爬出狼窝一路循着溪流徐徐前行,清润的晨雾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舒畅。 经过一夜的休息,体力已经比昨天充沛得多,山间的微风好像能吹进他每一个毛孔一样抚慰着他的身躯,阳光蒸腾着浸润在林木中的水气,弥漫起一阵令人陶醉的祥和。 山间无路,显然此地并不是来往必经之处,地上偶尔有些在败叶枯枝的掩盖下难以辨认的足迹,应该是猎户所留。沈稷顺着枝杈茂密的方向一路走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出了密林,抬头看看天空,太阳已经开始西斜,远处已经隐隐约约有炊烟冒起。 破空之声陡然响起,“嗖~”的一声,紧接着一支冷箭从后方坡上直奔沈稷而来,箭劲一般,但凝视着山下炊烟,心猿意马的沈稷根本没想到有人会突施暗算。 “糟了,好像是个人!”沈稷隐约间听到一声惊呼,然后就一头栽倒进了黑暗之中 醒来时他躺在一张土炕上,炕头放着一碗水。 睡梦中的同袍们依旧如往常一般笑盈盈的,却怎么都不肯让他盛粥,难耐的饥饿和焦渴把沈稷从梦里拉回了现实。 他挣扎着爬起来伸手去够水碗,可刚刚碰到碗右肩的一阵剧痛就让他手一松,“啪~”地一声后碗摔得粉碎,随后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推门而入。 “哎呀我的祖宗~你可算是醒了!”进来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粗壮汉子,声音和他昏迷前听到的一模一样。 “给我水”沈稷毫不客气。 “是是是,您稍等~”这汉子看着五大三粗的,却显得有点唯唯诺诺。 “你射的我?”不一会,热水端来,沈稷喝了几口,放下碗问道。 “是人眼拙,以为恩公是那畜生,所以”汉子显得很愧疚,垂手躬身说道。 “恩公?”沈稷不明所以。 “哦,那两张狼皮是?”汉子一愣,反问道。 “昨晚杀的。”沈稷大概猜到了缘由。 “果然少年英雄!我就说肯定是恩公没错,恩公先歇息,我去给恩公热饭~”说话间汉子就往外跑。 沈稷起身下地,发现自己身上已经被仔细包扎过,狼皮和朴刀不知道被放去哪了,残破的军服也被换过,身旁摆着一套粗麻布衣,想来也是给自己准备的。 推开木门,一阵饭菜肉混合的香味就扑鼻而来——这是个不大的农家院,三间草房都挺破旧。 “恩公怎么起来了,快回屋歇着,快回屋歇着~”那汉子说着就从厨房紧走几步过来要扶。 “我想透透气。”沈稷也不客气。 “哦,那恩公就这里坐着稍等,饭马上就好。”汉子看沈稷不肯回房也不强求,指了指院里唯一的一张破桌子后就继续自顾自地忙活去了。 不一会儿,汉子端着两盘青菜和一盆鸡放在桌子上,接着又端出来两大碗麦饭——说是碗,却比盛着山鸡的盆也不了多少。 “菜是山里采的,鸡也是山里打的,俺们这穷乡僻壤的靠山吃山,恩公别嫌弃。”汉子搓搓手,憨厚的笑道。 “我叫沈稷。” “俺姓蔡,俺们村都姓蔡,我排行老大,恩公叫我蔡大就行。”蔡大也不谦让,端起碗先吃了起来。 “我是说,别叫我恩公,我有名字。”沈稷有点无奈,蔡大似乎憨厚得有点过分。 “那不成,哥你帮我们村除了这俩祸害,咋的也不能直呼其名,要不俺就叫你沈兄弟。”转眼间饭已经下去半碗,而且丝毫不耽误他说话。 “随便,我的东西呢?”沈稷边吃边问。 “哦,你醒之前,蔡胥把你那口崩口的刀拿去修了;狼皮让蔡离拿走了,他说剥成这个熊样儿,卖是卖不掉了,凑活给你缝个坎肩。你那身衣服实在是太破——哎,我记得刚才就扔那了,算了嗯嗯,对了这个给你,俺给你换衣服的时候掉出来的。”整个村子都以打猎为生,蔡大口中的二人便是村里的铁匠和皮匠,而蔡大递过来的,正是吕恂的将军印。 “多谢。”沈稷接过揣在怀里,乡野山民,不认识这个丝毫不奇怪。 “沈兄弟,你当兵多久了,那两只畜生被从深山里赶出来五六年了,我们围剿了几次都抓不住,兄弟你一个人伤成这样还能宰了它们,好身手啊!”蔡大眼里闪出一丝崇拜,显然他没少吃一狼一狈的亏。 “五年了。”五年前,老狼被逐出狼群;五年前,沈稷因缘投军,此地相逢却一死一生。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恩公吃完了就回去歇着,村长他们叮嘱了恩公一醒就通知他们,我去知会一声。”蔡大擦了擦嘴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然后就听他扯着破锣嗓子大喊恩公醒了,声音一路往东越来越远。 一炷香都不到,一大群人就簇拥着一个老者进了门,蔡大在一旁搀扶着老者依然走得颤颤巍巍。 “恩公啊,恩公在哪呢?老朽来迟了~恩公恕罪啊~”老者身形伛偻,满脸的皱纹和老人斑已经让他看不出年纪,可当他看见房里的沈稷时,甩开蔡大的手快步跑来的样子简直可以用虎虎生风来形容。 老者三步并两步快步上前一把攥住沈稷的手,双膝一曲眼看就要下跪。 “老丈,您这快起快起,不必如此。”沈稷看着他白发苍苍的模样,赶忙伸手相搀。 “哎,恩公有所不知啊,那老狼本是此地狼群的首领,几年前一次恶战中我等废了它一双招子,它也就此被狼群遗弃谁知它和那狈怀恨在心,竟然硬是在这儿落地生了根——几年间以吃了本村四个娃了我等也曾组织围猎,可我们一有动作它们就往山里跑,我们一撤它们就又回来哎~~~”老者言语之中痛惜之情溢于言表,说着说着不住地老泪纵横,再看其他村民,也是面有戚然之色,大部分都在跟着簌簌落泪。 沈稷早就快忘记了失去亲人的悲痛,但是此情此景他却不由得触景生情——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会有人为了我而落泪么? 他心里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可那在村民看来,却是恩公为了殒命的孩童感到悲切,一时不住的劝慰。 “罢了,既然恩公有伤在身,我等也不应过多地打扰,恩公就此歇息,我等先告辞了。一应需要吩咐蔡大转告我等便是——此地虽偏僻却也丰饶,恩公只管安心调养。”寒暄了一阵之后,眼看着天色已晚,蔡村长起身告辞,沈稷起身送客之后便和蔡大各自睡去。 次日天明,蔡大硬是要扶着沈稷各处的转转,半天的功夫,就逛遍了这个仅有不到三十户人家的村落。 午时未到,前日往深山行猎的几个青年回村,不止带回了一只黄獐和几只兔子野鸡,还扛回了老狼和狈的尸首——村人要按当地习俗火化它俩。 “这主仆也是这山林原野的豪杰,按我们的规矩,要让他们火化升天”蔡大一边架柴堆一边向沈稷解释道。 大火不多时便吞没了两具尸体,沈稷想起了荆溪口那些无人收敛的同袍,他们又何尝不是英雄? 柴堆渐熄,村人从余烬中却发现了老狼如刀锋一般的尖牙——本应化成灰烬的利齿却不知为何无法被炼化。 “沈兄弟,好兆头,这老狼已经通了灵,故此才有这水火不侵的狼牙,等着,我给你做条链子!” 常年行猎的人都知道,这样的链子可以辟邪禳凶。 村口一条路可通官道,每个月都会有货商沿着这条路来村里收皮货。 虽然距离弋阳尚有数百里,但官道平坦且沿途多有村落——可是沈稷表达出想要孤身上路的意思时,却被村人一口回绝,其一是他伤势未愈,其二便是因为重他那把破的不像样的刀,英雄是不可以赤手空拳行走江湖的。 村长说再有十来天便有货商来收货,到时沈稷可随商队回去——言外之意似乎还要帮补些盘缠,而这种要求沈稷当然没有必要拒绝。 “沈大哥好~~”几个村中童从他身边跑过,其中一个正披着沈稷那件破军衣,近几日村里的孩子间流行起了一个新的游戏——选一个扮人沈稷,再选两个人扮狼,而那件破衣服变得比过年的新衣都金贵,让孩子们抢破了头。 多好的地方啊,就在此地做个猎户了却了余生又有何不可? 因缘际会之下他以刀谋生,但是若可以选择,谁有会乐意过刀头舔血的日子? 青山如枕梦中去,丰年沽酒不羡仙。 看着几个孩子一路跑出村口,他有点羡慕。 第四章 蔡大 “嘿~沈兄弟体格子真棒!” 蔡大惊叹于沈稷过人的体质,才几天功夫他便已行动自如——要知道当时抬他回来的时候,郎中可是连连摇头一脸的苦相。 当然这跟他蔡大的悉心照料是分不开的——其实只有他自己这么觉得,所谓悉心无非是一日两餐铺床叠被而已。 蔡大本就是个粗人,自己的起居饮食每每得过且过,奈何村中就他一户没有女眷,所以愿意容留沈稷这个外人的,也就只有他这个光棍。 两人同吃同住许多日子,也经常有一搭没一搭得闲聊,可总是蔡大说的多,对方往往只是“嗯”一声就算回答,能用三个字绝不用四个字——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蔡大从没在别人身上感到过,就像这个人总是罩着一层雾,很浓很厚的那种,让你永远没办法真正认识他。 他比沈稷大了十几岁,可言谈之中他却总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晚辈,而且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让他明明对这个年轻人心存感激,却无论如何也生不出亲近之感。 “沈兄弟,我去收猎物了!” “嗯” 仔细算算时日,沈稷已经来了六天了,每日好吃好喝全亏了蔡大的手艺——前两天蔡大在村子周围又下了几个套子,他打算去看看收获如何。 胡乱扒了几口昨晚的剩饭,他急匆匆地出了门,蔡胥说今天就可以取刀,他打算先去看看这个自负的家伙做的怎么样——若是有一点不好,那就有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铁匠铺里面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蔡胥看到他来了也不招呼,只是伸手示意他坐,就转身又去忙自己的事了——蔡大却不听他的,自顾自到处找了起来。 果然,一旁的架子上放着刚淬完火的朴刀,崩缺的刀口已然平整如初。 “放着,还没好呢,等下凉透了还要再回火”蔡胥看他伸手就要拿急忙喝止,他最在乎自己家传的手艺。 “哦,那我先去村外看看套子,下半晌再来取。”没等蔡胥回答,蔡大已经一溜烟得没了踪影。 那把刀显然下了不少功夫,这让蔡大颇为沮丧。 村子不大,路也不宽,蔡大更是一路如同脚下生风,刚转过村长家门口,迎头便和人撞了个满怀。 “蔡大!你瞎啦!!”蔡离的脚步似乎比他还急——蔡大平日里最烦这厮,此人口舌招尤不说,还总是仗着自己有手艺揩乡亲们的油水。 “你他娘的再说一遍!”他一把薅住蔡离正欲发作,却有一只手横在了两人之间——这只手比蔡大的还粗犷几分,粗大的骨节好像随时都在劈啪作响。 蔡大扭头去看时着实有点惊讶,这人比他还高了几寸,四方大脸络腮胡穿着打扮一看就是个收货的客商——只是这双手没练过十几年的拳脚断不可能长成这样,但他身后那个蜡黄脸的青年,却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这位兄弟别生气,是我俩找这位大哥带路,走得急了,还望见谅。”大个子言语恭顺至极,一脸虬髯笑得根根颤动。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十成火气也让这一句话浇灭了五分,冲着笑盈盈的大个子,他也只能没好气地推开了蔡离。 “若不是看在这位客官的面子上,今天我打扁了你!”蔡大本也不愿与他浪费功夫,丢下一句话便要抽身而去。 蔡离嘴里不干不净地还在说着什么,这让他本已熄灭的怒火再次滕然而起,可那个病恹恹的青年眸子里无边的阴郁却让他不由得遍体生寒——他再也顾不得蔡离的唠叨,当下本能得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丰盛的收获让他很快忘记了刚才的插曲,几个套子里几乎都有猎物——自从沈稷杀了两头为祸一方的恶兽,周遭的动物明显多了起来,蔡大下的套子一共抓了五只兔子,有一个套子明显套住了什么却被挣脱了,着实有点可惜。 不过兔子倒是异常肥大,最大的一只足足有十三四斤。 蔡大一直是这村里最好的猎手,若不是屡次在一狼一狈那里吃亏,蔡离这厮也不敢对他不敬——想到蔡离,他又想起了那两个陌生人,出村时见到了两匹好马,那马身高体壮毛色油亮,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哪个客商有这么好的坐骑。 回到村子里已过了申时,远远地就看见几个孩子聚在村口,似乎在争吵着什么, “都怪你,不让你当不让你当,这下你敢去要回来么?”二牛气哼哼得数落着一个正在抽泣的孩子,孩哭的满脸鼻涕眼泪,脸上还沾了不少泥土,蔡大认得出是徐寡妇家的狗子。 “你们干啥,为啥欺负狗子!”蔡大想上去教训两声,娃娃打架的事每天都有,大人见了也多半是这样喝止一下。 “又不怪我,说好的今天我扮沈大哥,谁知道癞痢来了硬要抢走,我哪里抢得过他~哇~呜呜呜~”狗子说着说着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们没欺负狗子,是癞痢,他把沈大哥的战袍抢走了,还把狗子推倒了”孩子们鸡一嘴鸭一嘴的,让蔡大听了个梗概——蔡离抢了孩子们用来扮沈稷的那件破军装,还打了狗子。 这可把蔡大气的不轻,和大人不讲究也就算了,如今连孩子都欺负还了得? “放心,我去收拾他,他在哪?”蔡大说着就撸起了袖子,那蒲扇一样的大巴掌和粗壮的胳膊仿佛已经按捺不住了。 “癞痢在村长家,我们看见他抢了战袍进去的!”孩子们用手指着村长家的方向,一个个嘴撅的老高,蔡大让孩子们帮忙把兔子送回家,捏着拳头就直奔村长家而去。 “蔡离你给我滚出来!”蔡大推开村长家的柴门还没进屋就一声暴喝,正房门开了,开门的却是蔡胥。 “进来说话。”蔡胥脸色阴沉,招呼蔡大进屋。 蔡大觉得今天他似乎有点怪,进门后才发现屋子里除了村长,蔡胥和面露得意之色的蔡离,刚才那两个陌生客商也在。 “你他妈连娃娃的破衣服都抢,老子今天非抽你不可!”蔡大也不管其他人,直冲蔡离而去。 “不得无礼,客人面前你还有没有点规矩~!”村长一声喝骂,蔡大浑身一激灵,立时垂手而立,什么火气都没了。 “咳,这二位这二位是弋阳来的客商,今年的货二位全都要了,价钱比往年还高了一成,这是些订金我正准备叫各家来分分——你来了就先把你那份拿走。”年年都有客商订货,故此各家分多少基本都心里有数,蔡大接过村长递过来的锞子一掂量,只多不少。 “哎,谢谢二位客官,那我回去把存的皮子先拿来。”既然付了订金,那上半年的存货自当让人家带走,这是规矩。 卖货是村里的大事,这种场合蔡大倒也不会那么不懂规矩,狠狠剜了蔡离一眼,他转身就要走。 “不急,客商来得急未曾备车,说是下次来了一总拉走”村长说得明白,两个陌生客商也不吭声,自顾自的喝着茶。 显然在蔡大进来之前,他们已经和村长聊了很久。 “对了,我跟客商换了些刀伤药,给你一包,回去给恩公用。”村长又递过来一个纸包,不大,纸包上还沾着些黄白的粉末。 “拿回去用温酒调匀服下,这是我等行走各地备用的秘方,活血散瘀去腐生肌。”蜡黄脸放下茶,似是无意地叮嘱了一句。 “唔,多谢二位。”蔡大道过谢,本打算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打从一进门他就觉得奇怪,蔡离那一脸的得意之色且不说,蔡胥和村长看起来脸色都有点不正常,蔡胥更是一直回避蔡大的目光,低着头一直往墙角里溜——村里就数他和蔡大块头大,往日他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从不会不这样胆怯。 而那两个客商也让他觉得有点稀奇,来往的行商贩蔡大见过不少,可这俩的言谈举止 蔡大觉得这屋里所有人都透着不正常,却又说不上哪里奇怪,他本来就擅长动脑子,只好揣着一肚子的疑问,转身往家里走。 一路心不在焉的蔡大到家也没想明白到底是哪不对劲,进屋时沈稷正坐在炕上擦拭着朴刀,应该是蔡胥去村长家之前顺路送来的——重锻的锋刃寒光四射,刀柄也重新缠上了牛皮手绳,一眼望去似乎正在铮铮作响。 “饭在笼屉里,你自己去端。”沈稷这几天偶尔也会帮着他料理点家务。 “又让恩公你动手,这这这,哦对了,药~”蔡大回过神来,不知道说什么好,猛然想到了刀伤药的事。 猎户家里酒总是不缺的,尤其蔡大还是个单身汉,他抱了一坛烧酒端了两只大碗,进屋直接摆在了炕桌上,“吨~吨~吨”地倒了两碗,他从怀里摸出那个纸包打开倒进了沈稷那只碗里。 “这是村长从客商那里讨来的伤药,我陪你喝了。”他觉得既然药要兑酒,那喝药便是喝酒,既是喝酒,哪有一个人另喝一个人看的道理。 沈稷端过碗,看了看这少说半斤烧酒还有那个装不了三钱药面的纸包,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端起硕大的海碗,眉头皱了皱又放下了。 “药是村长给的?”沈稷直视蔡大,伸手拿过纸包又闻了闻,药味刺得他不由自主皱了皱鼻子。 “嗯,是村长问两个进村收货的客商讨的,哎,忘了要用温酒,你等等~”蔡大转身要去烧水,却被沈稷拦住。 “怎么,这个季节就来山里收货?什么样的客商?”沈稷又拿起朴刀擦拭起来。 “每年都有这样的,不稀奇——俩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比我还高几分,四方大脸络腮胡子,眼睛挺大,是个练家子;矮的那个像是有痨病,精神头倒还不错,刀条脸没个笑模样,挺渗人的俩人穿着都差不多,嗯,青灰色的袍子,质地倒是挺不错。”蔡大去端了饭进来,有鸡蛋和猪油炒的蕨菜,他也不跟沈稷谦让,一屁股坐到桌前自己边吃边喝边回答道。 蔡大也不管沈稷听的懂听不懂,絮絮叨叨得把今天的事说了一遍,一旁的沈稷听得若有所思。 “沈兄弟,你怎么不喝?”蔡大抬头一看沈稷那一口没动,有点不乐意的问道。 “哦,我去热热,别人叮嘱了要温酒送服——你吃你的。”沈稷端着酒起身出去,灶头那边传来了噼噼啪啪烧火的动静。 过了好一会也不见沈稷回来,蔡大端着碗打算出去看看,一进厨房的门,正看见沈稷端着碗往嘴里灌,一旁灶上还在烧着水,锅里架着篦子显然酒碗刚从里面拿出来。 蔡大打从心眼里服气,这是真海量。 “你盯着火吧我有点头晕先去睡了。”沈稷边说边捂着额头往屋里走,蔡大心说你能不晕么,似他这样嗜酒如命的都不敢这么喝。 沈稷沉沉睡去,百无聊赖的蔡大独坐窗前,一边咂摸着那碗酒,脑子里还琢磨着白天的事——他总是觉得那俩人不对劲儿,可哪里不对劲儿他又说不上来。 天渐渐的擦黑,村子里也早早安静下去,院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蔡大~~蔡大~~出来一下~~”声音不大,应该是蔡离,蔡大碗一放,心说你自己送上门可怪不得我无事生非。 酒气上冲的蔡大三步并两步的出了院门,一看就看到了门外站着的蔡离——他手里拿着一件皮坎肩,弓着腰探着头一脸媚笑,那德行说不出得那么鬼祟。 “你来干嘛!”蔡大没好气,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捏紧的拳头这会也松了一半。 “那个我来给恩公送坎肩——喏,就这个~”蔡离抖了抖手里的坎肩,看着那尺寸,蔡大心说老狼那张皮肯定是归了他了。 “进来吧,恩公吃完药睡了,你放炕头就行。”蔡大也不让他自己转身先回了屋。 蔡离跟在后面蹑手蹑脚的进来,看了看躺在床上鼾声如雷的沈稷。 “恩公吃过药了?”他有点关切的问。 “啊,吃了,我看着喝下去的——咋的,不放心我啊?”蔡大巴不得他跟自己顶两句好借机揍他一顿。 “啊,那就好——来,你跟我来,村长叫你。”蔡离神情一转,瞬间又恢复了下午趾高气扬的德行,说完一推房门,顺势背着手大步迈了出去。 “我艹”蔡大压下去的火又被拱了起来——行,我跟你出去,出了门我整死你,敢跑我家装犊子! 蔡离却毫无顾忌的一步三摇着,那八字步迈的蔡大更是火冒三丈,太阳穴腾腾的跳。 前脚刚一出门,蔡大的拳头已经举了起来,他一手提起了蔡离的后脖领子,紧接着就把他拽了个趔趄,蔡离整个人转了半圈,迷迷糊糊就感觉一阵罡风迎面而来。 “嘭~”的一声,蔡离整个人飞出去得有三尺。 “救命啊,贼人同伙杀人拉~”蔡大一拳直接就砸折了他的鼻梁,门牙也跟着掉了一颗——这会儿他说话不光囊鼻还漏风,再加上那扯圆了的公鸭嗓,简直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蔡大欲挥拳再打,却被人从后拉住了手腕,挣了几下竟然纹丝不动,回头一看正是笑盈盈的大个子客商。 “阿大住手~!”村长一声喊,蔡大愣住,原来附近藏着不少人,除了村长,蔡胥还有几个青壮,此时他们亮起火把,蔡大借着火光看到了他们手里的绳子、兵器。 “村长,这是要上山?”蔡大不明就里,一边说一边放下了拳头,大个子客商退后一步拱了拱手,示意抱歉。 “村长,让我来说吧~”那个蜡黄脸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蔡大身后,蔡大一惊,多年捕猎,他的警觉性自问不输野兽,可这个人什么时候过来的,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我俩不是什么客商——不过你放心,钱,该给的一分不少。你不必问我们是谁,你只需要知道,屋里的逃兵犯了官司,我们要带他回弋阳。如有反抗格杀勿论,胆敢包庇祸及满门!”说着蜡黄脸就要进去,却被蔡大壮硕的身躯拦住了去路。 “不行,我不管你们是哪个衙门的——沈兄弟说了,荆溪口大败,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逃兵,你们血口喷人!”蔡大恼了,蜡黄脸的话在他看来简直是无中生有——他看向村长,村长却低着头一言不发。 大个子和蜡黄脸对视了一眼,大个子的眼神似乎在询问什么,蜡黄脸不说话,表情凝重地点点头,忽然大个子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笑得说不出的诡异。 “他对你说了什么?”蜡黄脸的神色稍缓,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 “啊,说了,说是后军不战先退,导致他们孤军作战什么的,我也不懂总之恩公不是逃兵!你们不能抓他!”蔡大双手一拦,挡在门口。 “阿大你让开,你想害死全村人么!”村长用拐杖使劲敲着地,示意一旁的伙子拉开蔡大。 “你们!沈兄弟杀了两只畜生!给我们报了仇!你们就为了点钱就!!沈兄弟快跑!!”蔡大情急之下大声呼喊,双臂死死抓着门框,双腿较劲身形下沉,任凭几个青年怎么用力竟然拉不动分毫。 “阿大你让开!走了姓沈的全村都要受株连的~!!”村长急了,声音里都带着哭腔。 “蔡大你给我滚开!!”蔡离突然一脚正中蔡大裆部,这子一脸的狰狞,恨不得这一脚就能要了蔡大的命。 “我他妈跟你拼了!你个吃里扒外的畜生!”蔡大想到两个客商最早是蔡离引进村里的,一定是这腌臜货诬陷恩公,不由得他怒火中烧血灌瞳仁,一个箭步直扑蔡离。 可他往前走了半步就感觉浑身乏力,突然间就天旋地转了起来,然后整个世界都旋转了起来,眼前起了一片红雾,雾越来越浓,他觉得自己摔在了地上,突然间他很困很想睡觉,恍惚之间他看见了自己的身子,挺立在蜡黄脸的面前。 第五章 祁玦,祁环 祁玦形同病患,却不是真的病入膏肓。 只见他右手一翻,那要命的寒光便隐没于掌中——谁都没看到他怎么越过蔡大进的门,众人发觉时,挡在他面前的蔡大像是突然被施了魔法一样定住,一道血线刷的从颈部闪过,紧接着脑袋轱辘一下就滚到了地上,张了张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蔡离吓的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巧的是蔡大的脑袋不偏不倚正滚到他脚下。蔡离嗷的一声,连滚带爬的想要跑,但他哪里还站的起来?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就就这么嚎叫着湿了裤子。 “阿大!”村长骤见蔡大身亡,也不知是出于痛心还是恐惧,声音里透着暴跳如雷。可他只喊出了这两个字——因为他身边黑铁塔一般的的祁环几乎同一时间横掌为刀,以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招直取他的喉咙。 村长不仅再发不出声音,而且也再无法呼吸,一瞬间的功夫一张老脸就憋得通红发紫,倒在地上吐着白沫只剩下了抽搐。 祁环第二招是冲着蔡胥去的,他故意用一个指节探出紧握的拳头,以一记凤眼锤正中对方太阳穴,蔡离一头栽倒之前,巨大的力量就已经搅碎了他的脑浆。 很快,他一双眼睛就涨的通红,七窍流血的惨状吓得周围几个青年转身就要跑——可他们发现自己迈不动步,准确的说,是找不到自己的腿! 一根若隐若现的细丝拦腰而过,一头连在对面的墙上,而另一头,正在祁玦的手里。 剩下的三人眼看逃不掉,挥动着猎叉钢刀咆哮着上来拼命——蔡离的惊叫和他们的嘶吼先后响彻村落,引得点点灯火通明。 可惜村长早就叮嘱过,今夜无论发生什么,除了他挑的这些好手,任何人都不许出门。 祁环笑的很开心,钢髯中的一口白牙在火光映照下分外地扎眼。 他九尺高的身躯突然就被风吹了起来,再落地时,地上分别多了一个被挖出了眼珠的瞎子,一个被扭断了颈椎的瘫子和一个被踢碎了外肾的二尾子——偏偏他们都还活着,惨嚎着,足见行凶的手法、力度都妙到巅毫。 “去吧,尽量利索点”祁环用请示的目光看着祁玦,祁玦看着这个弟弟无奈得挥挥手。话音未落,祁环就开心得迈着大步走开了。 经过村长身边时,他蹲下来不好意思得摊了摊手。 “抱歉啊村长,谁叫你们这位兄弟多事呢?”他指了指蔡大,然后饶有兴致得看着村长,看着他瞪着眼张着嘴徒劳得抓挠了一会,似乎是觉得无趣,他站起来瘪瘪嘴就走开了。 祁玦慢慢走向瘫软在地的蔡离,眼睛却不停地扫视着其他人,村长就在刚刚终于窒息了,老脸涨的好像一块新鲜的猪肝——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会是这些人中死的最痛苦的一个。 “求求你~~求求~~你,饶我一命,我我还有老婆孩子,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蔡离想要爬起来,他想要跪下磕头,可他此时抖得像筛糠,软得像烂泥。 “我叫祁玦,我弟弟叫祁环,我们骗了你,我们不是官差,是刺客。我有病,很严重治不好的病而我弟弟,他有点特殊的癖好。”祁玦看也不看蔡离,自顾自的说话,像是说给蔡离,又像是说给在场的所有人。 “爷!爷您放过我!人绝对不敢透漏半个字~~~他们,他们都得杀了!他们嘴不严!求求您了大爷~~放过我吧”蔡离站不起来,只能弯曲着身子尽量朝着祁玦的方向磕头如鸡奔碎米。 “很好,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回答我两个问题,答对,你可以走,或者,等我弟弟回来。”祁玦指了指祁环的方向,又看了看地上的众人,一开始的哀嚎已经变成了呻吟,和从那个方向传来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您问~您问~”一线生机之下,蔡离眼中又有了光泽,身上像是平添了几分力气一样稍稍挺直了一些。 “你觉得,他该死么?”祁玦指着蔡大的尸首。 “该!该!他敢坏二位爷的事,死有余辜,千刀万剐死不足惜!”蔡离求生心切,一边说着一边还恨恨得把蔡大的头颅往一旁踢了过去。 “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尚且死不足惜那一个忘恩负义之辈又当如何?”祁玦再问道,说着转过头直盯着蔡离的双眼,这句话像一把刀一样砍断了蔡离求生的希望——与祁玦对视的一刹那,他眼底的虚空彻底摧毁了蔡离的神志。 “啊~!啊~!”蔡离疯了,大叫着哭了起来,便溺再次一涌而出。祁玦厌恶的皱皱眉,轻轻一扬手,一枚钩钉就领着一根几不可见的细丝绕上了蔡离的脖子。 “你比你的妻儿幸运的多。”稍一用力,人头即时落地。祁玦又看了看祁环的方向,村中只有一条路,祁环正在从村头一家一户的杀回来。 他这个弟弟做这种事情向来很慢,所以他决定先进屋解决了沈稷。 推开半掩的柴门,祁玦迈步进了院子,正房的门没关,透过油灯的光可以清楚得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这个人应该就是导致这场劫难的灾星——他们两兄弟的任务地点是蔡家坳,指令是如有荆溪口生还者经过则格杀勿论,但如非必要万勿节外生枝。 可惜沈稷的多话,害了全村的性命。 大概是因为自幼多病,久历疾苦的祁玦不喜欢滥杀,所以他苦练百转情丝——这是一种用金丝和钢丝绞缠,并在其上辅以金刚石粉的暗器,一如人间的情爱,时而柔肠百转,时而无坚不摧。 祁环却喜欢用拳头,他更喜欢骨断筋折的触感,对他来说那是任何兵器都无法取代的美妙感受。 祁玦走进屋,床上的人还在沉睡,显然药性还未散去,他实在提不起兴致亲自动手杀一个昏迷的人,杀人是刺客的工作,他们可以杀老人,女人,甚至孩,但是大多数刺客都不会喜欢杀一个不会动的人,这是刺客和屠夫的区别,尤其是他这样自负的刺客。 他本来是打算离开村子下手的——如果他老实一点,那就由自己给他个痛快;如果他反抗,那就交给祁环处理。 他真希望此时此刻沈稷突然睁开眼,一把抽出放在一旁的朴刀当头劈下可惜事与愿违,这个子就这么一动不动的躺着。 祁玦做了一个决定——放火,烧了这屋子和这个人,既不用自己动手,又可以毁尸灭迹。 尸体没有丝毫的力气,所以人死后会变得极重,仅仅把蔡大从门口搬进院里祁玦就几乎虚脱——他觉得蔡大是个好汉,不应该和那些宵曝尸在一处。 他本来是想把沈稷搬到蔡大身边的,他觉得至少应该让他们在黄泉路上可以做个伴儿,可无奈的是他一个不心,沈稷就直接从床上翻到了地上,这下祁玦无论如何也扛不起来了——自幼患病的他原本就比沈稷还要羸弱。 沮丧的祁玦迈步正要出门,脚底却被什么硌了一下——是一方印信,上面的飞虎印钮显示着主人的品级绝对不低,他不可思议地看看地上的沈稷,没想到这还是个金主。 对于祁玦来说,沈稷是谁不重要,什么身份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雇主愿意为了这个东西付更多的钱。 他把印揣好,出门搬了些干柴,又把屋里剩的半坛酒洒了——蒸过的烧酒比油易燃,火把扔上去的一瞬间,火苗就忽的一下窜起来二尺多高,不一会,整个房子也烧了起来,祁玦飞快得离开了,他实在闻不惯这种味道。 片刻之后,远处的房子也起火了,祁环看到大哥那边起火的一瞬间,一下子想到了一个他认为绝妙的主意——事后官府发现,近一半的村民,无论老幼,大部分都被打断了双腿后活活烧死在自家的房子里。 祁玦尽可能迅速得杀人、灭口;祁环则挨家挨户的放火、施暴。 人们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开始逃跑,开始呼喊,哀告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运气好的遇到祁玦得了个痛快——那些运气不好的,则在祁环的笑声里被折磨,被焚烧。 整个村子一时火光冲天,反复确定了再无活口之后,二人这才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蔡家坳是弋阳郡治下最偏远的村镇之一,但即便如此,四天的时间也足够他们再次回来弋阳城下。 作为周国南疆第一城,弋阳本地人对来往的吴国人已经司空见惯,平日里商贸往来的就不在少数,战事一起,大发其财的当然更多——只不过例行检查却是必须的,虽然更多的是为了课税。 “喂!你俩!下马接受检查!” “我们?” “废话,这除了你们还有人骑马么?” 祁玦左右回顾,确实,兄弟俩的高头大马引来了不少目光。再加上祁环一身横练的筋骨,想不被注意实在太难了。 “好的” “喂,你是要检查我们哥俩?”祁环一脸的傲慢,他的手伸向怀中,慢慢的掏出一个牌子递过去。 看到那个牌子,门吏立刻变了脸色,那上面的印记他们很熟悉。 “对不起,二位请进~!!” “头儿?”一旁的守城兵不解递过来一个不解的神色。 “闭嘴,那俩是朝廷的人!” “喂,你们,跟那么紧干嘛!不是一起的别往一起凑!看着就贼头贼脑的二十文检查费,不然别想进去!!” 世上极少有钱买不到的东西,尤其是在权力陷入瘫痪的时候,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会变得很多。 “你再惹麻烦,咱们就各走各的,我还有大事要办,没工夫陪你玩!”祁玦微微有些愠怒。 “那上面又没名字,区区门吏敢查廷尉的人?反了他们了!”公然用朝廷命官的腰牌来唬人,而且还是自己亲手所杀,在常人看来无异于自寻死路,但是祁环就是这样一个喜欢刺激多过于性命的人——不过只要哥哥一瞪眼,他便不敢再放肆,这是从相依为命养成的习惯,“好好好,我再不轻易拿出来玩了不行么” 两人一前一后,直奔城里的一线牵——那是个遍布天下的组织,它可以是茶楼,可以是酒肆,也可以是妓院,或者路边一个算命的瞎子。 但无论是什么样,它都只做同一种生意——找人,帮你找到你想找的人,仅此而已。无论是最厉害的刺客,或最好的贼,最销魂的女人又或者最巧妙的工匠,只要你出得起价钱,它都能找到。 一线牵的生意大多都涉及到一些不合法的事,朝廷不是没有想过取缔,但它实在太庞大,更重要的是,朝廷大员们见不得光的人和事要比普通人多得多,而这些都与一线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玄字七十五号,蔡家坳,交付。”祁玦祁环对这里的规矩早已烂熟于胸,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这里几乎就是家。 此处是一间酒楼,还是整个弋阳最出名的望月楼,很难想象一间酒楼可以在时刻有战火袭扰之虞的边城做到如此得金碧辉煌——它更像是一座被园林包围的三层宫殿,即便是在平京也可以算得上数一数二。 廊柱选择的是上等的椆木,地面是从北方运来的青石,雅间有名家的字画,娱宾的是弋阳当红的清吟班,最出名的菜式是酒糟翅,南乳酿烧鹅和樱桃肉。若适逢金秋,再配上一壶当地产的桂花醴,和着江南女子的软糯细语和淡淡体香,便是风月无边。 然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里的掌柜正是一线牵的猎头,毕竟一线牵的主顾,并不是大多数人。祁玦接的这一单给他们兄弟俩一人挣了五十两银票,不多不少,可以是平民百姓一年的花销,或者平京“欢喜天”里花魁娘子的一夜风流。 “掌柜的慢走,这件东西想必雇主会更感兴趣。”祁玦拿到钱转手就给了弟弟,祁环很开心的跑下楼去,呼喝的声音大得震耳欲聋。区区一百两的生意让老板提不起太大的兴致,正要起身告辞却被意外地叫住,这让他微微有些不快。 可当他看到祁玦手中露出的那方铜印时,覃老板楞了,见多识广如他不可能不认得这是什么。 “这个是哪来的?”覃老板拿过印绶,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绝对没错,征南将军印。 “死人送的。”祁玦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用手指轻轻叩着桌面,从他的角度一扭头就可以看到楼下,祁环还在点菜,一只脚搭在桌子上,另一只脚踩着旁边的椅子,就那么大大咧咧的倚靠着,一边晃动着一根手指,一边吐沫星子横飞的冲着知客大声嚷嚷——可他选的位置却正好不偏不倚得贴着一楼的后门,而又可以不动声色得观察到周围包括正门在内的每一处,这是祁环一直以来的习惯。 “你肯定知道这是什么,兹事体大,多余的话想来我不必说了吧?”他本是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而此刻昏黄慵懒的双眼突然精光爆射,祁玦本能得感到后背一凉,转过身时,覃老板却依然低头玩弄着那方印绶,再抬起头时,脸上满是笑意。 “当然。”祁玦起身准备告辞,覃老板的脸色告诉他随后必然有一笔丰厚的赏赐——干这一行,话不多也是优点。 “吩咐下去,请二位上三楼,今日食宿全免。”覃老板站起身对祁玦施了一礼,转身对身后的仆役吩咐一番后,径自下楼离去。 三楼是专为贵宾准备的厢房,这一层不仅有最好的酒最好的菜,而且与一楼大堂和二楼雅间不同的是,这里还提供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如果你喜欢的话,也可以是比女人更美艳的男子,所以这里的花销也绝非一二层可比。 祁玦不近女色,却并不妨碍祁环左拥右抱,姑娘们身上比烟还要薄三分的轻纱,使得她们胸前那鲜艳的桃红抹胸更加妩媚,纤纤玉足只堪一握,明眸善睐,秋波多情——其中一个姑娘正笑吟吟得缩在祁环怀中,等着祁环吞下她喂到嘴边的佳肴。 华灯初上,望月楼里随着酒过三巡也渐渐得热闹起来,酒酣耳热之际,难免就会无所顾忌——很快,楼下就有了借酒行衅的喧闹,喝骂声伴随着杯盘狼藉的动静,其中甚至还隐隐有女人的哭声。 祁玦不以为意,而祁环在美人和美酒的双重刺激下,自然更愿意去惹是生非——他笑着抱起怀中女子,轻轻的放在一旁,禄山之爪自上而下轻浮一番,引来一阵羞怯后,满意地转身打开厢房走了出去。 骚乱似乎来自于于二楼的雅间,祁环背着双手一步三摇得走到近前,里面一个二十上下的瘦高男子正骂的兴起,拧眉瞪眼依然掩盖不了七分俊俏中的三分刁毒,衣着打扮一看便是世家子弟,但举手投足间却透着一股市井无赖的做派。 男子手上还不断的抄起酒壶杯盘砸向地面,眼瞅着雅间里能摔的所剩无几,气急败坏的他一脚踢向了邻座的椅子, “爷今天来光顾你们是给你们脸,竟敢把爷我安排到二楼?在这弋阳城里,谁敢坐老子的头上?!”说着抄起杯子朝一边不住赔笑脸的二扔了过去。 “爷,我们真不是故意的,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三楼没到酉时就坐满了,爷您别生气了,的把姑娘们叫下来也是一样的~”二显然之前挨了打,嘴角和脸上都有伤,但吃的是这碗饭他又能如何。 “放屁,爷是谁,爷为的是你们这那些个残花败柳?爷就不能在别人下面!”男子看见周围人越聚越多,脾气更是越来越大,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这人谁啊,这么横?”祁环身边另一个看热闹的客人问同伴。 “他?嘿,他叫钱牙,此地人士,自幼父母双亡,后被南城唱昆腔的项晟项老板收了徒,调教了一身本事,那几年也算是个角儿。谁知被致仕的蒋老公看中收了螟蛉后,却逼得师傅远走他乡,啧啧啧,真真的是这个,”答话的显然是本地——他一边说着,还用右手比了个乌龟。 “欺师灭祖倒也罢了,偏偏他还到处跟人说他师傅当年收了他大笔的束脩,却怕他夺了风头藏私打压,害他连温饱都成问题,为此他才要出这口怨气——这王八蛋,也亏他说的出口,弋阳城里谁不知道他乞丐出身,哪里来的束脩给项老板?而说到捧他,人家可是连亲儿子都拿来给他跑了龙套!”人心自有公论,两人越说越气,朝着雅间里啐了一口转身离去。 也许是二人谈论之声稍大,又或者啐那一口引起了他的主意,正骂的吐沫横飞的钱牙耳朵一动转过头来,正好看到祁环那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 “是你在骂爷?”钱牙眼睛瞪圆了问道,祁环本就是个江湖人,衣着普通形容粗鄙,见惯了高门贵胄的钱牙自然不放在眼里。 “兔崽子,你是跟我说话呢?”祁环还是笑嘻嘻的,说着还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瓜子嗑了起来,瓜子皮有意无意的往钱牙那个方向吐。 “好你个贱坯子,好啊,今日你们是逼得爷开杀戒,的们,上,打死了爷兜着。”随着一声令下,身边簇拥着的几个无赖立时如得了圣旨一样扑了上来——可就一眨眼的功夫,随着几声惨叫就都倒在了地上捂着脸打滚。 祁环依然笑嘻嘻地吐着瓜子皮,几个无赖的眼睛却已经瞎了。 “兔崽子,给你个机会——我数到二十,你跑得出望月楼我就放过你。”祁环伸手扫了一下胡子上的瓜子壳,说话时看都没看钱牙一眼。 “你你我”钱牙已经吓呆了,哆嗦着往后退,脚下想快却快不起来。 “一二三四呸五”是瓜子就难免有瘪仁儿,那味道一准儿是酸中带苦。 “好啦,祁兄弟可否给我一个面子,就此打住,我这还要做生意呀~”人未至声先至,缓缓迈步进门的,正是双眼昏黄的覃老板。 “钱相公也请给个面子,这二位,现在必须跟我走。”语气容不得半分犹疑,钱牙早就吓傻了,一直怔在原地,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在给他台阶下。 “二位请吧,轿子已经在外面候着了。”覃老板天生长的和善仁厚,胖胖的一张脸上眉梢眼角无处不在的善意让人恨不得立刻请他痛饮三天——可这一缕声音,却是带着不容拒绝的冷冽只传入了祁玦二人的耳中。 传音入密,非高手不能。 第六章 慕流云 一块铜,掺上几成水锡,铸成个形状,然后便有了决策千百人乃至千万人生死存亡的能力。 权力很也很大,到可以信手把玩,大到让陷入其中者无法脱身。 慕流云便是其中一个,少年时他以文章诗赋音律丹青名动一方,怀抱着经国济世的梦想,他踏上了功名路。 二十三岁时终于凭借一篇《五蠹论》名满平京,却不想因一句“曩者,臣凌于宫室,妾嬖于内廷”被辅政的国舅大司马淳于彦褫夺了功名。 也罢,文章不成便以武略济世,于是这仗就又打了十年,从塞北的阴郁到南疆的炽烈,再到扬州的波云诡谲——昔日跨马游街的探花郎,如今只得一句物是人非。 直到三十三岁才得了个有名无实的骁骑将军,实封不过区区五品宣武郎——若非此役给了他选择了未战先退,恐怕至今还在他人帐下听用而已。 “大人,他们到了。”慕清平比慕流云年长一岁,自幼便是他的伴读,成年又做了他的副将,几十年来二人一文一武转战南北,名虽主仆情同兄弟,早已不分彼此。 慕流云点点头,他很少书房见客,但今天却不同。 说是书房,其实不过是府衙中一间室,虽不大却极为雅致——条案之上摆着一个古朴的黄铜香炉,旁边两只白玉杯中尚有残茶。右垂手的墨砚色泽乌青,质地柔润似有雾气缭绕,显然绝非俗物。墙上的几幅字画颇具名家风范,自是慕流云的手笔。 乍看之下很难将这里与传统印象中的武夫联系起来,即便慕流云一向有儒将之名,也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二位,请~”慕清平引入二人,让了座便出去了。祁玦和祁环二人倒是没那么不识大体,只是垂手站着而已。 “这个,是怎么得来的?”慕流云拿起征南将军印,他只想听到一个答案。 “禀大人,我兄弟二人受命前往蔡家坳,当地村民确实收容了一名伤兵,这印正是那伤兵之物。”祁玦刻意隐去沈稷姓名,无论死的是不是征南将军本人,他当然不愿也不敢知道的过于详细。 “那他人呢?”慕流云不动声色,任谁都想得到,东西被两个职业刺客得到,那人自然不可能还活着,但他想听到这句话从当事人嘴里说出来。 “这个还请大人恕罪,我二人本不欲多生事端,奈何村人横生枝节,所以都烧了。”祁玦明是请罪,实则邀功——不光你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妥,而且所有的问题都已经解决。 “很好,下去领赏吧。”慕流云很满意,捻着颌下的短须很得意地笑了——他常自诩天生异相,有意无意地总是向人炫耀额前的白发一击颌下的一抹白须。 从进来到出去,不过区区一盏茶的功夫,祁环已不知避讳地盯着慕流云看了好久,儿祁玦却是都连头没有抬一下——因为他很清楚,即是用轿子抬进来的,看得多了,保不齐便出不去了。 出门后慕清平很快递给了他们几张银票——一枚铜印,换了足足一千两,这让祁环乐的合不拢嘴,喜笑颜开的模样像极了一个孩子。 “这两人身手不凡,蔡家坳那边,应该不会有差错了。”打发了两人,慕清平方才走进书斋,替慕流云斟满一杯茶。 “明天一早,你点齐人马,依计而行。”慕流云盯着窗外若有所思,神色寥落,想到吕恂曝尸荒野,同为武将的他难免有狐悲之感。 “大人还在犹豫什么?”慕清平点头称是,但慕流云的一反常态却让他甚为挂怀。 “没什么,陪我手谈一局如何?”世事如棋局局新,棋手又何尝不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香烟袅袅,二人不在说话,你来我往之间,招式俱都狠辣非常。 慕流云很庆幸自己有慕清平这样可以生死相依的兄弟,在外人面前他或许只是个唯唯诺诺的跟班,但慕流云却很清楚得知道他是自己不可或缺的臂膀——神州自古文武并重,若没有武艺非凡的慕清平,也就没有如今的慕流云。 窗外传来几声夜莺的啼叫,似有规律可循,二人棋局正值要紧之处,慕清平却好像乱了方寸,一招棋错,大好河山失了半壁。 “派去的人失手了那俩兄弟跑了”慕清平眉头紧锁。 “难道不是你意料中事?”慕流云淡然问道。 “也是你意料中事吧——否则你何必刻意留住我?能从锋镝手中脱身,果然好身手!”环顾棋局,慕清平无奈得发现大势已去,只得自嘲式的笑笑之后投子认输——不枉他们费尽心机,十二人中终于出现了两个可堪一用之人。 东方渐白,弋阳城里的人们早早便起来开始一天的生活。 这里本是鱼米之乡,只是因为吴国一度占据荆山南北,屡屡纵兵袭扰以致不少田地农庄都已荒芜——不过随着慕流云的到来,原本风声鹤唳的弋阳有了另一番景象。 自他到任以来,一改以往结营固守的策略,改为以队沿江袭扰吴人边防,其手下锋镝营来去倏忽而且行踪不定,反而令对方步步为营的漫长战线成了他嘴边的肥肉,随时想咬随时咬。 无奈之下吴人只得被迫后撤百余里,退回岚江以东固防。 这一举动无意之间倒成就了一片休兵罢战的缓冲区,边民甚至偶尔还会在江上以舟船互市——在慕流云的斡旋之下,双方的军队倒是都会非常默契的对此视而不见。 当然,这与双方心照不宣的情报互换也不无关系。 随着慕清平带领精挑细选的精锐前往荆溪口,慕流云则孤身去拜访计划中的另一个关键人物。 此人现而今居住在富户云集的城北,但却是地地道道的弋阳城南出身。 城南十余里外便是荆山绝壁,即无良田也无河港,因此居住的多是穷人。 城北既有码头,又有官道,经商的居多渐渐地也就成了富人区,而田家便是城北富人中的翘楚。 五十年前的田家不过是城南破落户,田老爷的爹本是个三餐无以为继的泼皮,在饿跑了媳妇之后,当爹的一狠心便把唯一的儿子带到刀子匠那里换了二两多的碎银——没过几天,就被乡亲们发现醉死在了东门外的芦苇荡里。 也许是泼皮的血脉使然,净身入宫后的他凭借能阿谀会办事还能唱个曲儿,最终成了先帝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 几十年的风雨飘摇,他从田变成了田大人,悉心伺候的主如今也成了母仪天下的太后。 几年前他致事归乡,却依然是官宦人家的气派,丝毫不在乎逾制,扬州各级官吏碍于太后,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烦请禀报田公,骁骑将军慕流云求见。”差役恭敬地递上名帖,不想门子拿眼皮翻了一下,冷哼一声,动也不动。 “大人到此,的本应通报,奈何太后恩旨我家老爷见官大一级,还请这位慕大人下轿恭候。”门子眼白外露,显然并不把区区的五品官放在眼里。差役一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愣在原地,慕流云却已经掀开轿帘迈步走了下来,对着门子微微点头笑了笑。 “末将慕流云,拜见田公。”一句话如绽春雷,门子愣了,恍惚了一阵才风似的跑进去通传。 不多时就见田府的总管田同忙不迭得跑了出来,一见慕流云便是满脸堆笑拱手行礼,神态中倒是带着十分的歉意。 “新来的下人不懂事,大人快请,老爷恭候多时了。”说着伸手把慕流云让了进去,转过影壁墙,之前那个门子正从两丈开外捂着脸走过来,一见田同,下意识的转身要走。 “过来,狗东西还不给大人赔罪!”话音未落门子就觉得后脖领子被人一把薅住,整个人滴溜溜打了个转,田同仅一个起落就出现在了他身后,轻功显然不弱。 “大人,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尊驾,望乞恕罪~”门子一边说一边下意识的又揉了揉脸,脸颊上那个已经红肿的巴掌印,很显然是拜田同所赐。 “罢了,大人岂会和你个狗东西计较,快滚!”不待慕流云开口,门子已经被田同一脚踢了个跟头,起身千恩万谢得退下去了。田同转过脸,依然只是赔笑。 门外已是气势恢宏,门后则是一座青石影壁,绕过影壁穿过垂花门,即是贯穿整座宅院的日字形彩绘画廊,第一进院的当中砌着几块江南贩来的奇石,假山下花石铺成的步道两旁是尽是花卉玉竹,沿着画廊一路向左是一座花池,一座白玉十字桥一横一纵将花池一裁为四。 直走入正堂则更显富丽堂皇,莫说寻常高门富户,便是官宦之家也绝难望其项背,任何人第一眼都不可能不去看那面巨大的屏风,边框似木似石色泽乌黑,不用靠近便觉异香扑鼻,正是传说中的海沉香;玉色如雨后天青,质地剔透如水,除了南诏六国再无这样质地的翡翠,如此硕大完整的更是难得一见。 更令人咋舌的,是八扇屏风上沈质的《西山晴雨图》,周冲的《岚江夜钓图》,赵霖的《快雪酌梅图》等八副传世之作,竟是将真迹脱骨成极薄的一层夹在了两块翡翠之中。 抬头向上看去,一块硕大的楠木牌匾上是御赐的题字“公忠体国”。 “慕将军每次来都要对着它沉吟许久,若不是太后所赐不得转赠,老夫倒是乐于成人之美。”田乾在两名女子搀扶之下仍是走的一步三摇,他虽然年幼净身,但自三十五岁起,却几乎每三年都要迎娶一房妙龄少女——人往往如此,越是缺少什么,便越要炫耀什么。 如今这两个,是田同几日前才刚从淮阳精挑细选的瘦马,除了纤腰媚骨,更是眼波流转顾盼含情,饶是慕流云也不由得眼光一滞。 “田公说笑了,下官只是每次看这八扇屏都有不同感触,故此失态,见谅见谅。”拱手微微一笑,慕流云主动上前伸手相搀,田乾也不拒绝,似乎是自然之事。 “好啦,坐下吧,田同啊,去把太后赏的碧落天沏上一壶来,让慕将军尝尝。”田乾落座后示意慕流云坐下。碧落天产自东莱镜湖湖心,与寻常茗茶不同的是,它本是生于湖心水底的一种植物,叶片似茶却无脉,肉质肥厚色泽殷红。 制作需于清明前夜入水采下叶片,在天亮之前以山铜锅铲炒足两个时辰,待其红色褪去渐成明黄方成。 此茶以滚水冲泡后汤色似雨过天青,入口甘冽清凉仿佛兰桂,因采摘炒制不易,年景好时也不过十多斤的产量,所谓金瓯玉盏羞低贱,只为壶中碧落天。 “长者赐,不敢辞,慕流云愧领田公厚赐。”说着撩袍跪倒,纳头便拜,十足十一个死心塌地的走狗模样。 “哎~大人是朝廷命官,如此折煞老夫了——不过,此役大人虽守城有功,不过主将殒命,到底难辞其咎啊~”田乾话锋一转,虽然神色如常得搂着红纱下曲线玲珑的腰肢,却无意得将她一只柔荑捏的变了形。即便如此,女子却依旧巧笑嫣然毫无异色,无怪乎扬州瘦马天下驰名。 “不过罢拉~只要弋阳确保不失,其他的老夫替你担待着~”说着又是一笑,示意另一名着翠绿纱衣的女子将慕流云搀扶起来,慕流云险些被她弯下腰来时不经意露出的一抹风情勾去了魂魄,惹的女子掩口一笑,暗地里轻轻地掐了他一下。 “谢田公。这个,是南蛮巫炼制的丹药,滋阴固阳,敬请笑纳。”递上的是一个朱红色的漆盒,一拿出来便是一股香气悠然,显然是檀香木所造。大家显然都听懂了这里面装的是什么,老太监眉开眼笑得捏了一把眼前的丰腴,女子似是娇羞的微微拧身躲避,以一个田乾看不到的角度,对着慕流云秋波暗送之后便捧着东西出去了。 “吕家世代公侯,想不到这个畜生,哼,丢尽了祖宗的脸——不过太后说了,毕竟是功臣之后,找到了就递解进京,临阵逃脱之事就不要外传了老夫多嘴说一句,将军若是为此与吕家结怨,今后这弋阳可就无人可以仰仗了。”田乾一边有意无意地玩着自己的扳指,一边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慕流云,意思再明显不过——慕清平率队出城他知道,去做什么他也很明白,但他不打算追究,只不过吕恂必须死不见尸。 “是,下官已经遣人往荆溪口一带查探,如有寻获当即刻回报朝廷。”慕流云表现出了一个心怀鬼胎的下属应有的紧张和不安。 他当然也明白田乾话里的另一重涵义——纨绔子弟纸上谈兵临阵怯战,弃众逃亡以致兵败如山倒,副将临危受命整军拒敌。 此时淳于家需要有一个人能上疏参奏吕氏父子,最好的人选就是他慕流云无疑。 暗示也好明示也罢,总之该说的都已经说完,田乾的眼神又黯淡下来,他用一只枯槁的手端起茶杯,慕流云见此也很知趣地起身后退。 “爹,我听说慕”慕流云正待告辞时,一个眉清目秀的瘦高男子一脸愠色地从门外直冲进来,正是前日被祁环吓得魂不附体的钱牙。 那日离开后他就一直愤愤不平,但他根本不知道祁环是谁,唯一的知情人覃老板,他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百般无奈之下便日日央求田乾为他做主,要田乾责令慕流云全城缉拿那个敢藐视于他的贼人。 他的突然闯入让慕流云和田乾都为之一怔——钱牙的身份,早被弋阳人传的五花八门,最为人信服的说法称,他是田乾的男宠,据说田家的仆役曾在半夜亲眼看见他与田乾共卧一塌,老头腰间佩戴着一柄木制的器具,而他堂堂七尺身躯正如娇妻美妾一般在其身下婉转承欢,场面不堪入目。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风言风语传的多了,难免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起初他也四处搜捕,但毕竟难掩悠悠众口,于是他一气之下想了个绝妙的主意,便是日日流连烟花之地自证清白 “慕大人,正好正好,今天你在这,爷我求你做主了!”说话间却是看都不看慕流云,只是冲他的方向拱了拱手,一步不停得直奔上首位就坐了下去。一个求字让他说得极是硬气。 “你还有没有点规矩!咳~咳~咳咳咳”田乾也是动了真怒,五品也是朝廷命官,怎能容许一个白身如此放肆,到了他这个份上,规矩礼数是决不能含糊的。钱牙一愣,盯了半晌一贯对自己宠爱有加的义父,神情复杂地扫了几眼义父身边荡漾着一脸娇媚盯着慕流云的娘,再看看负手而立满脸笑意的慕流云,紧接着一张粉白的脸开始泛起怒色,憋得由白转红。 “滚滚滚~”眼看钱牙还是坐着不动,一张脸还变颜变色的,老头知道再不拦着他指不定又要做出什么丢人散德行的事来。 钱牙平时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不过他大概也明白过来自己有失体统,这才不情不愿慢腾腾地站起身,对着他老义父行了大礼,低着头灰溜溜得迈着碎步走了——经过慕流云身边时,却没忘了剜了他一眼,嘴里咕哝了些什么却是没让别人听清。 “大人勿怪——对了,这个不成才的倒是提醒了我,近日这弋阳不太平,大人务须多多费心。”老太监此时一改之前的和蔼慈祥,不光语气生硬音调也陡然拔高。 慕流云点头称是,田乾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之前雇来收拾残局的那批人,也要灭口以防不测。 慕流云自然明白,只不过他却另有安排罢了。再次躬身行礼之后,他不再多言即时告辞。 出了田府大门,慕流云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去,门子以为在看他,吓得连忙低头躲去了一边。 迈步上轿吩咐一声回府,轿厢就随着轿夫的脚步有规律得颠簸起来。他的心神也随着轿子的颠簸起彼伏难以平复——如此媚骨天生的尤物,连田乾这种废人都拜倒于石榴裙下,又何况他一个血性男儿。 更让他在意的是一张握在他手心里的纸条,一张仍然带着女儿香的纸条。 权欲,名利,绝色,普天之下莫不是痴迷其中难以自拔,人性如此,历史更是一部由欲望驱使的战车,车上诸人,谁又能免俗? “明日巳时,金铺”仅仅七个字,字体清秀隽永,且带着浓郁的脂粉气,让人不禁迷醉。 金铺不大,实实在在是一间金铺,招牌也就只有这两个字,然而却是城里为数不多与田家无关的买卖——最出名一处自然是望月楼,覃老板的身份虽然隐秘,但官绅豪强却鲜有不知者,因此田家自然不敢打他的主意。 金铺不同,老板是本地有名的金匠世家,上溯八代都是扬州有名的首饰匠人,靠着日积月累渐渐地攒下了一份家业。 可这颜家人脾气很怪,不收徒弟不请工人,所有首饰从选料到打造必须是自家人亲手为之,若是哪一件出了半点的瑕疵,宁可回炉重造也绝不出售——故此虽然名声在外,却只能蜗居在城东光棍斜街的一处宅院里,前店后家得维持着经营。 田家不是没有动过金铺的脑筋,几年前田乾就曾巧取豪夺美其名曰入股合营,目的无非是借颜家的名声牟取暴利——谁知这位颜老板愣是把个买卖做的赔了个底掉,不光把存货都赔给了田家还搭上了城外祖传的十亩肥田。 田老爷阅人无数自然看得出这是个实心的脑袋,也只得收了赔偿悻悻然作罢。 佳人有约,可惜时值破日,凶神当值。 第七章 汐瑗 天高云淡,清风徐徐,每一寸天地都浸润着山的色,水的声。 一乘青缎轿穿街过巷引得众人侧目——随处可见的二人抬,再寻常不过的青缎轿衣,只是微风掀起轿帘时,那不经意流露出的半边云鬓和三寸娇艳实在是过于夺目。 如果一个女人从男人身边擦肩而过就可以招致另一个女人的白眼,那她绝对是漂亮的;如果仅仅是擦肩而过就价值一整天的冷落和妒恨,那足可以称之为美艳——而这条街已经有整整七对男女当场打成了一团。 即便所过之处一片狼藉,依然难掩轿内方寸天地的风情。 青丝夺烟柳,桃李画春风。 金铺的门脸看起来更像是个二层的杂货店,可当今太后的首饰盒里也至少有三件出自这个不起眼的门面。 老板颜崇慵懒得半躺在门口的竹椅上,一手摇着蒲扇,另一只手缓缓拍打着活像身怀六甲的肚皮,听到来人的声音,他把扇子搭在额头上眯着双眼看了看,又闭起眼睛转过头去,用力挥了挥手里的扇子似是想要赶走什么。 “今天不开业,明天请早~”声音不大不,说完就转过身只留给轿中人一个背影。 “颜老板,我要的货可找到卖家了么?”轿中女子的声音犹如一根羽毛,搔得颜崇不由得一激灵,而这句话也让颜崇猛地睁开了眼,身子一僵却没动弹——颜家从不卖别人打的首饰。 “东羌的嘎巴拉?”语气一扫之前的慵懒,一板一眼中透着一丝兴奋。 “不错,珠子上的要刻着西戎的海东青。”话音未落,搭起的轿帘下一个曼妙的身姿款款而来,脸上的翠纱遮得住点绛朱唇却遮不住目如朗星。 “姑娘要的世上难寻,不如先进店看看别的。”颜崇起身将女子让进店内,他肥硕的腰身费力地弯成弓形,整个人谦卑得好像一条狗一样,跟着她进了自己的店。 “姑娘请上楼待茶,人这就叫家人一件件送上去给您挑选。”目送着女子款动金莲上了楼梯,颜崇这才转身对老婆吩咐了几句,之后又去门口躺下闭目养神去了。 巳时刚过,斜街尽头又出现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其人皂色对襟鹤氅下是素白的直裰,白衣上画的是山,皂袍上绣的是河,腰间一领青绸带上镶着一块紫红的玛瑙。 黑白相间的除了他身上穿着,还有他颌下那一抹短须和顶上的额发——慕流云就是一个让人过目难忘的人,尤其令人难忘的是他一双眼,七分笑意中带着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孤独。 脚下快靴头上纶巾,一绺白发自前额垂到眉间,他实在太像一个来幽会有夫之妇的登徒子了。 一方翠嫩的纱巾从空中落下,不偏不倚正好罩在了慕流云的头顶。他取下纱巾凑近闻了闻,正是那张纸条上的香味,而这香味让他此刻笑得活像一个色中饿鬼。 颜老板定睛注视了半天才发现眼前这个书生模样的人竟然是目前城里最大的官,他马上一改刚才似睡非睡的怠惰模样三步并两步近前恭迎。 “大人,哪阵风把您吹来了?的可没听过大人您有妻房,今天来是?”颜崇满脸堆笑搓着一双手,活脱脱一个不务正业的市井泼皮——但仔细观察则会发现他那双手修剪得极为干净,看着有力的筋骨却找不出一点粗糙的老茧。 “哦,颜老板,没事,本官是来随便看看。”慕流云依然是一副和蔼可亲的笑容,他对任何人都是如此,一个喜欢笑脸相迎的人,总是会让人生出亲近之感的——而说道来意之时,他似乎有心隐晦着似有还无的得意。 “哦,没相干没相干,以大人一表人才,早晚有用得上的地方,有道是闲了置忙了用,快请快请~”话不多说,颜崇掀帘把慕流云让进店铺——这次不用他说,客人就直奔二楼。 等着慕流云的当然就是田乾的如夫人汐瑗,一见慕流云上来她似是欣喜不已,但却还要强装矜持得起身见了一礼,料想中会去搀扶她的双手却并没有出现,汐瑗扭头俏面含嗔得看去,慕流云却径自坐在了窗旁的朱漆凳上,眼带笑意地从腰间摸出一把折扇,一边摇一边看着她。 “慕大人,干嘛这么看着我?”眉如远山之黛,眼若林间幽泉——胸前一抹桃红上嬉戏的水鸟,腰下嫩绿轻纱中的修长紧实,裙脚若隐若现的嫩白,还有微微翘起的红唇边些许的嗔怪,无一不让人浮想联翩。 “我在想,我该不该假装不知道姑娘是百花羞的人,该不该辜负了这良辰美景~“他的笑容里多了一份轻佻,脸上显出了三分孟浪——可惜他的眼睛却折射出一颗古井不波的心,一个见惯风月的女子怎么会看不透这一点。 “大人何意,女子怎么听不懂呢?”汐瑗缓步走到慕流云对面坐下,之前的轻浮妖艳都一扫而空,此刻的她即便是收起了那一身的媚态,在这一瞬间成就了另一种清丽出尘的典雅。 “天下间多有女子喜好花绣之道,可只有吴越女子有在胸口纹绣的习俗只不过我却发现姑娘的这朵花是玫瑰茎、雏菊叶、海棠瓣、牡丹蕊——这种花我恰好见过不止一次。”说话间他的表情简直犹如色中饿鬼,可眼神却渐渐的收敛,忽然间就由散漫转而凌厉至极。 “想不到糖糖慕大人竟也这般下流~~~昨日人家好心扶你一把,你却借机盯着人家的胸口看得这么仔细~~~”宛如突然换了个人一样,那一副千娇百媚的神情又霎时间从她每一个毛孔流淌出来。 这朵百花羞代表的是一个直属于吴王的组织——其中成员有男有女,行迹无孔不入。 天下皆知他们的存在,却无人知晓他们的真容——因为见过他们的人要么已经不存于世,要么则对此讳莫如深。 天下间也鲜有他们得不到的情报,或杀不掉的人——只因他们的武器是最古老也最有效的人间绝色。 “你不奇怪我怎么会认得么?”慕流云没有见到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反倒是他显得异常惊讶。 “慕流云,未婚,承平十一年生于雍州上涰,父,慕忠,曾任莒县县尉,因病早逝。母孙氏,逝于隆武十三年。隆武十五年”汐瑗莞尔一笑,接着开始一字不差得背诵起他的履历,说到紧要处,突然换了一种哀愁道,“自大人到任起,已有两个姐妹奉命接近大人,可惜一个香消玉殒,另一个就下落不明——可怜啊,正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话音未落,她的神情又变作了一个深闺寂寞的怨妇。 “既然彼此都知之甚详,不如开门见山如何?”无谓继续试探,其实双方都没有必要再继续掩饰什么——只是慕流云想不通,习惯于隐于幕后的百花羞为何要冒险主动联络他,但经验告诉他,需要承担的风险越大,则所求必然越多。 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是颜崇的妻子上来奉茶,慕流云当然不会担心茶水被做了手脚——既然可以不露声色地潜伏在权阉身边,那要杀他一个宣武郎则根本不必大费周章。 “大人不怕我下了毒?”汐瑗看他率先端起茶杯喝下一大口,不禁好奇这个男人究竟是勇敢还是愚蠢。 “策动吴国出兵,吕家许诺的恐怕就是这弋阳吧?弋阳一失则扬州危急,朝廷无人可用之际,吕恂便可借机收缴扬州兵权——朝廷岁赋半出于扬州十二郡,届时吕氏集河朔之兵与扬州之利,何止权倾朝野?可你们却背信弃义将吕恂置于死地可见贵国也并非全是贪图蝇头利的蠢材所以你们定然明白,杀了我,又靠谁来向吕家证明,害死吕恂的是国贼而非外寇?”几千人的生死,在当朝者眼中只不过是博弈的筹码,慕流云语气平静至极,汐瑗却从他捏着茶杯的手上看出了另一种情绪——那是人性还未完全泯灭的挣扎。 “精彩!精彩!我主果然慧眼识珠!实不相瞒,按照原定计划,孤军奋战以致殉国的该是大人您,吕将军则是不得不奉命于危难的那个英雄淳于彦和吕放同时于扬州集结重兵实在让我主寝食难安,若是他们一致先攘外而后安内,那我吴国便危矣!所以今日所为,不过是为了移祸他人的权宜之计如将军所说,无论吕家还是淳于,独大则是我吴国大患——所以我主之意是,让一个志存高远的局外人主政扬州!”汐瑗说的和缓,言下之意却是几十年内的朝堂倾轧,尔虞我诈和几十年后的此消彼长,流血漂橹。 汐瑗在桌面上有意无意的画着圈,水葱般的食指似是有意撩拨着慕流云,“今日之事,罪在田乾——他为求邀功,假传太后懿旨胁迫大人回防,弋阳虽然未失可惜吕恂将军力战不屈终于殉国。”她的语气顿了顿,一双美目瞟向对面正在沉思的慕流云,”只要大人愿意与我们合作,几天后田乾必将阖家南逃大人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时该如何做的”汐瑗说的言辞恳切,一张如花笑颜让人难以质疑 说完这些她一手托腮充满了期待的看着慕流云,犹如怀春少女的眼神看不出丝毫阴谋的污秽。 “可我又能得到什么?况且我不惜委身大司马才有今天的成就,为何要自毁前程?”慕流云合起扇子,若有所思得盯着汐瑗——谈判最重要的是条件,只有当双方都满意时,之前的见招拆招才有意义,慕流云要的就是一个让他满意的条件。 “一个文武兼备,为求闻达不惜卖身投仇,却官卑职又前途渺茫的人中俊彦,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比他更值得下注,”汐瑗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十年之内,弋阳无战事。这是我们主上所说,并非奴婢妄言。” “贵上对慕某的评价倒是颇为刻薄”慕流云苦笑,恍惚间他竟然有了面对慕清平时的知己之感,“在下明日即上疏兵部,十日后驿马可到平京。” “十日内,田乾必然从这弋阳消失,届时弋阳将再无掣肘大人之人,能否一展宏图,便是大人自己的事了。而今后二十年内我国只会整兵束甲休养生息,二十年后的事,自有二十年后的人去做。”汐瑗非常暧昧得将右手伸向慕流云,接着说道“还有一份礼物,大人日后自然明白,现在奴家却是不便多言。”说话间,指尖有意无意的划过了了慕流云的手背。 “这份礼物若是姑娘,那慕某此时便受用也未尝不可。”慕流云的手一把抓住了想要缩回去的芊芊玉指,顺势将打算起身离去的汐瑗一把拉到了怀里。 “大人若是有意,事成之后奴家留在大人身边便是,何必急于一时~”说着却又欲拒还迎地靠在慕流云胸口,用食指隔着薄薄的衣衫在他胸膛划了个圈,之后娇嗔含羞道,“能与当年名震平京的慕探花朝夕与共,汐瑗此生无憾。”说完双手轻轻推开慕流云,羞得满面娇红拧身下楼而去。 慕流云目送着楼下的青缎轿离去,独坐楼中默默得喝完了那壶并不惊艳的茶水后才离开——出门时慕流云有意扭头看了一眼正在店内洒扫的颜崇,后者也像有默契一般抬头看了看他,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带着一脸暧昧的笑容鞠了个躬,就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 轿穿街过巷一如来时,只不过天色渐晚日薄西山,大街上已经行人渐稀。 汐瑗无意的拨弄着轿帘的一角,男人她见得太多了,文采风流的,武功卓绝的,富甲一方又或者权倾朝野的——有的一见她就如饥似渴;有的提上裤子则嗤之以鼻;更有横眉立目拒之千里,却偷偷在无人处浇自己一身冷水的真君子。 但是慕流云却让她很好奇,她看不透这个男人真正的想法,似乎自己无论如何撩拨,对方的内心都毫无波澜,那种装腔作势的垂涎欲滴简直就像是害怕她看不出这是做戏一样。 汐瑗第一次被这样敷衍——对于一个她这样的女人,这种敷衍几近于侮辱。 又转过一个路口,眼前便是田府的大门。 四周高耸的院墙足有一丈,透过上面的花窗依稀可见满园的山石,挺拔的玉竹高出墙头许多,竹影摇曳之中偶尔会传出几声清脆的鸟鸣。朱红的正门上镶七路门钉,只不过此时只开了便门。 正在门口泼街的门子远远看见轿子到了,便忙不迭得迎上去,却一不心被自己刚泼的水滑倒,再站起来时已经满脸满身的泥污,表情尴尬得怔在原地进退不得。 汐瑗听见动静掀开帘子看去,只见外面站着一个灰头土脸的泥菩萨,她噗嗤一笑,然后挥挥手示意门子下去,对方立刻一溜烟跑回了门房。 汐瑗分明看到了门子因为尴尬羞红的脸——在美人的面前,即便再卑微的男人也会颇具自尊。 可一阵炸了窝似的吵嚷很快就打断了她的洋洋得意。 “夫人快救命啊,少爷他发疯了!”“少爷~少爷拿着刀,要砍人!”丫鬟一脸惊恐得往门外飞跑,猛然看见汐瑗就像得了救星一般岔了音得喊道。 汐瑗眉头一拧,又是这个无赖,虽然她对田府的人没什么感情,但讨厌这个钱牙却是发自肺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浓眉大眼鼻高口阔的青年就是有一身让人望而生厌的气质,由此她又莫名其妙得想到了一个人。 慕流云,一个同样令她生厌的人。 “为何不去禀告老爷,难道老爷任由他这么胡闹?”汐瑗娇滴滴的声音严厉起来别有一番韵味,田府的规矩很简单,谁最得宠,谁就说了算,所以现在她的话,谁也不敢不听——除了那个螟蛉少爷,当然他连田乾的话也不是句句都听。 丫头的表情既慌张又委屈,眼眶里晶莹闪烁,显然是被吓着了,好一会才颤巍巍的说道:“老爷正在书房见客,说是谁都不许进去打扰少爷正是因为总管拦着他才冲我们撒气的”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尖叫,正是钱牙举着刀追着几个丫鬟一路往这边来。 “住手!你还有没有点规矩!”娇咤声起。 “一个婊子,也管起爷的事来了?”钱牙一愣,转而上下打量了一番汐瑗,露出一丝轻蔑道。 “呦,到底是个干干净净的大少爷,这话说的真不像个欺师灭祖的下三滥~”风尘女子固然妩媚娇柔,但要是真格的耍嘴皮子,久历风雨见惯江湖的她们也未必会输给任何人——汐瑗一边说还一边竖起两根纤纤玉指,巧笑嫣然地比了一只顽皮可爱的兔子。 “你~!!”钱牙最听不得这些,登时涨红了脸手里那把刀也是越攥越紧,两眼瞪圆了足有一倍。 “乖~娘这就要去见你爹,要么你自个儿回屋呆着,要么就跟着来,当着你爹的面拿你那把破玩意劈了这没生你也没养你的妈!”说完一甩手如若无人一般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步态一如往常得婀娜多姿。 钱牙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得目送着她离开,最终“当啷”一声,钢刀落地,整个人像泄了气一样瘫在了地上大口的喘着。 一旁看热闹的丫鬟仆役渐渐的散了,忽然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钱牙没好气的一把挡开,那只手又再一次伸了过来,是满脸堆笑的田同。 “少爷,起来吧,地上凉。”田同很喜欢笑,对主子对下人都是如此,因此他在府里也深得人心,即便是这无法无天的少爷平素也会给他几分薄面。 “少爷少爷个屁!我他妈在你们眼里就是个攀高枝的臭戏子!比婊子还不如的死兔子!我他妈只不过不想给别人当碎催!我只不过不想一辈子寄人篱下!我只不过是想出人头地!可我现在得到了什么?!”说完钱牙愤怒的甩开田同,发疯一样的跑了出去。 “你有个家”田同看着他的背影,神色复杂得喃喃自语道。 书房的门紧闭着,显然是不欲人打扰。 汐瑗只得在门外暗自屏息凝神,百花羞的人自幼首先要练习的,便是如何窥伺——训练的方法也很简单,把孩子们塞着耳朵丢在一个漆黑一片的房子里,然后由教头往地上丢绣花针,能答对丢了几根的才有饭吃。过一段时间后,再以噪声和强光强化训练,最后两两一组置于地下暗室,活着出来的,才可以进入下阶段的训练。汐瑗自问听力在百花羞人中也是翘楚,可此时却听不到任何的动静,屋里静的像没人一样,疑惑间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夫人,老爷正在会客。” 第八章 田同 田同毫无声息得出现在汐瑗的背后,她从未想过任何人能在自己毫不察觉的情况下欺身到如此距离,如此高明的轻功在她认识的人里足以排进前三。 “总管,这是?”她抬手指向紧闭的房门,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慌张,而田同脸上还是挂着和蔼的微笑。 也许田同不是第一次展示他过人的武艺,只不过因为这近似于献媚的笑容,让即便见识过的人也会下意识得轻视他——人们总是习惯性的认为高手是临风而立衣袂飘飘的绝世姿容,可惜事实很多时候都事与愿违。 汐瑗努力装出一副见门窗紧闭进退维谷的样子,可田同弥漫着笑意的双眼却让她无比紧张——那是一种不该出现在他这种人身上的气势,如危机四伏的浓雾一般散发出来笼罩了她全身。 强烈的危机感她几乎克制不住先发制人的冲动,颤抖的右手扣紧了暗藏在衣袖中的“黄蜂刺”,舌根下的“青蛇信”也蓄势待发——可直觉又在警告她,如果现在动手,自己必然命丧当场。 “老爷吩咐过任何人不得打扰,夫人请回去稍后,等一下的替您通报。”就在她即将崩溃的时候,一直笑脸相迎的田同却突然开口了——笑容可掬,语气恭顺,周身的压迫感随着这句话骤然消散。 “哦,不必了。”汐瑗几乎是在逃离——回过神时,人已回到闺房之内,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田同就站在书房门外,七尺身躯渊渟岳峙,稍显宽大的青布长衫随风轻摆——他很注意自己的外形,尤其是双手修剪得十分整洁,虽然年逾四十,但他只是眼角和两鬓略有风霜,整个人保养得极为仔细。 三绺长髯配合慈眉善目的面孔,他简直像个学富五车的先生。每一个经过的仆役丫鬟都会对他报以善意的微笑,因为他总是先把笑脸送到对方的眼前。 “田同,进来。”田老爷尖锐刺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田同警觉地确定了四下无人后,这才转身进门,而且没有忘记第一时间反手将门带上。 来客田同见过何止千百次,这哥面白无须而且并无喉结,虽然一身便装但任谁也能看出来是宫里的宦官。 此时他正垂手站立一旁,模样甚是恭敬,田乾则坐在书案后慢悠悠得品着茶。 见田同进来这才缓缓放下茶杯,随手拿过一张信笺在上面刷刷点点之后递了过来,田同接过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字——“杀慕流云”。 田同少见的收起了笑容,目光严峻地又扫了一眼后即刻将信笺撕碎丢尽了香炉,田乾接着向站在对面的太监挥了挥手,对方下跪行了大礼,起身跟着田同走了。 “大总管,奴婢知道这有点不合规矩——可是这来得匆忙,您能不能”太监关好书房,三步并两步地跑到田同身边,搓着手媚笑着心翼翼地问道。 其实哪次来也不曾亏待,只是这次田乾似有心事忘了嘱咐。 田同停下脚步,转过身笑迎来人,彼此不是第一次见面,太监不拘谨他也自然没必要假客套。 “就知道你子会追来问,去账房领吧——宫里那么多徒子徒孙,老爷最疼的还不是你丘子?别人哪有机会隔三差五得出来享受这花花世界?”言语之间并没有将丘禾当做外人而是如同府中家人一般——太监不住地道谢,却也是嬉皮笑脸得不像一般的下人那么拘谨。 送走了丘禾,田同回到自己的屋子,那是整个田府最后一进的院,前一进便是田乾的卧房和几位夫人的秀楼——这并不是田乾苛待它,而是他自己选择了这个位置,因为他这间房除了紧挨着后门更是暗藏了整个府邸唯一条直通城外的密道。 这最后的生路,他必须亲自看守才会放心。 田同的忠诚毋庸置疑,二十年前田乾救他一命,二十年来他竭尽所能为恩人鞍前马后,该做的不该做的他不问因由做了很多——有时即便知道所作所为十恶不赦,他也义无反顾。 保全这个其实并不属于他的家,似乎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房门紧闭,他一人独坐房中等待着夜幕降临,一身夜行衣靠早已装扮停当,手边是两把锋刃似倦鸟投林又如旗鱼逐浪的怪异短刀,它们此时正静静得躺在桌面上,一尺左右的刀刃悠悠泛着蓝光。 百无聊赖之余,他习惯性的细细擦拭着几支三四寸的钢针,这是他另一样引以为傲的本事——这套极为精巧的弩机可以在他抬手的一瞬间无声无息地洞穿七尺之内任何物体,速度之快如风过隙,他给这套暗器起名叫“清风”。 “笃笃~哐~哐”戌时,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西边的地平线处隐约还有一线红光。他需要再等两个时辰。 子时,那正是沉入梦乡之际。 田同是个仔细的人,无论做什么都要确保万无一失——他的机会不多,几天内慕清平将回到慕流云的身边,那将再无如此良机。 金风缠霓裳,月桂掩红妆,本是才子佳人旖旎缠绵的好时节,空气中却尽是肃杀之气。 弋阳府衙内一片寂静,一个身影辗转来到后宅最大的屋顶,他肯定志得意满的慕流云自然必定会选择这间本应该属于太守的房间。 掀开一道瓦,屋内隐约可见一张雕花大床,床前的一双爬山虎说明有人正在帐内酣睡。 田同翻身下了屋脊,毫无声息得落于门前,两三下挑开了门闩之后蹑足潜踪直至床边,帐内隐隐传来呓语,却听不清在说什么——他举起暗藏弩机的手臂,随着绷簧咯嘣一声,十几枚钢针鱼贯而出! 按照以往的经验,任何人从这个距离上被打中,即使是全身最硬的骨头也会被洞穿。 片刻之后仍然动静全无,田同挑开帘笼,帐中人背上的血痕借着重云间洒出的一抹月光清晰可见,谨慎起见,他又伸双指搭上对方的脖颈,果然还有隐隐的脉搏,一不做二不休,抽刀出鞘反手一勾,温暖而又粘稠的血液随即从那人咽喉处喷薄而出。 床上之人渐渐僵冷,很快连微弱的脉搏都彻底停止了。 府衙内静谧如前,偶尔的人声也不过是睡觉时的坏习惯,无人知道此时一个身影来去倏忽,一人就此命丧黄泉。 “天寒地冻~”门外大街上传来梆点锣声,跟着一声吆喝,转眼已时至四更。 风有些冷,带着湿润泥土的气味,清晨的空气总是沁人心脾。 熬过一夜的紧张,田同此时心情愉悦得站在水榭里独自看着旭日初升——血衣已经烧成灰烬,他又变回了那个温文尔雅、和善谦恭的大总管。 日头渐渐升高,虫鸣鸟啼叫醒了沉睡中的人们,院子里渐渐忙碌起来,来往的人等不住地对他点头示意——大家都喜欢这个平易近人,笑容可掬的管事。 这让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而这一切的代价就是他无法彻底逃离过去的自己。 沿着画廊一路徐行,从后宅到前院每天都必须巡视一遍是他的习惯,今天也一如往常。 再走十五步,转过那块十九孔的花石就可以看到那面刻着积善有余的影壁,在那之后就是朱漆的广亮大门——田同闲庭信步一般检查了府院内每一个角落,不动声色地盘查了遇见的每一个人,直到他来到大门口之前,一切都和他希望的一样正常。 本应该打开的大门紧闭着,本该懒洋洋得半倚着门框躲懒的六子却不见踪影。 田同了解府里的每一个下人——六虽然懒且油滑势利,但胆子,绝不敢日上三竿还在睡懒觉,毕竟他是府里为数不多领教过大总管耳光的倒霉鬼之一。 病了?也不可能,昨天见他是还龙精虎猛得和桃红眉来眼去——田同带着疑惑心翼翼地走进门房,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迎面而来,六正坐在墙角的懒凳上,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踩着凳子,一边早就熄灭的火炉上还放着吃剩一半的两碟菜和一壶老酒,只是酒盅已经摔得粉碎。 他的头,就滚落在摔碎的酒盅旁边,竟还带着惬意的迷醉。 田同从没见过这么快的刀,切口平滑得不可思议,他自信可以在对方毫无察觉之下一刀封喉,但是一刀斩断颈骨,就不仅仅需要一把好刀那么简单——他来不及细想,整个人几乎是从门房径直飞向后院,下人们惊异地看着平素温文尔雅的大总管从身边疾掠而过。 田同不敢稍有怠慢,他害怕,害怕再看到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 他整个人是直接破门而入的,二十年来,田乾从没有见过他慌张成这个样子,一时间主仆二人都愣在原地。 “出什么事了?”半晌,田乾才开口问道。 “有刺客。”田同来不及细说,只是含糊地回了一句,就护着田乾进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密室。 之后是井井有条地吩咐调度,片刻之间,田府哗然。 前府后院的家丁仆役用上了所有可以称之为武器的东西——包括扁担和水瓢,发了疯一样得搜寻着每一个有可能躲藏的空间,盘问着每一个有可能行凶的人,甚至连茅房都被检查了至少三遍,可是仍然一无所获。 田同实在不明白,一个身手如此厉害的刺客,为什么要深夜入府杀掉一个门子?就在他如坠云雾的时候,有人慌慌张张得禀报,又有人死了。 而且死的是少爷钱牙。 刚才府里乱作一团,完全没人想到报案,等到有个精细之人想起来的时候,他打开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大少爷的脚——钱牙以一种极不自然的状态挂在田府的门楣上,整个人看上去比平时要长了不少,一张脸白里泛着青,眼睛嘴巴都闭着,卸下了往日的骄横张狂,这会儿看上去倒是顺眼了许多。 消息传到田乾的耳朵里,老太监连声都没出一丝就当场昏厥。 去衙门报案的人也很快回来了,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府衙的长史,他带来一个让众人更加不安的消息——慕流云今天一早也被发现死于府衙后堂,而一筹莫展的长史大人则被推举来请德高望重的田老爷主持大局。 一夜之间三起命案,一个粗使下人,一个纨绔子弟,一个朝廷命官。 用不了半天,人心惶惶的将不仅仅是田府。 田同安排众人把两具尸体暂时安放到后院,在家人们忙着布置灵堂的时候,他则独自去检查钱牙和六子的死状。 六子的尸首没有多余的伤痕,除了伤口过于齐整平滑并无异状。 而钱牙则不同,其实早在家人把他搭下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不对,任何人的尸体都该是僵硬的,可他的尸体却显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柔软——就像孩子们喜欢看的木偶戏里的木偶,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打晃。 田同伸手去捏钱牙的关节,捏得非常仔细,一处接一处从头到脚,果然不出所料,他全身的骨节无一例外,全部被人重手打碎了! 难怪他看起来比平常高了至少五寸! 越是检查田同的神色越是凝重,凶手残忍得让即便是他这样的人也觉得脊背发凉,他不仅打断了钱牙全身关节,还捏碎了他的颌骨,刺瞎了他的双眼,挑断了他的舌筋——田同甚至可以想象到钱牙临终前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连哭嚎都办不到的惨状! 他有很多仇家,但多是和他一样的地痞纨绔,绝不至于下手如此狠毒,况且弋阳城里能做到伤而不杀,力道手法都妙到巅毫的,除了自己更无他人 不!望月楼里那个出手歹毒,一言不合就伤了好几个人的大个子!田同倒吸一口凉气,若是与一线牵有关,那针对的就绝不会仅仅是钱牙和六子! 正当他觉得真相大白之际,一道明显的伤口让田同如坠冰窟——长约三寸,深约五分的刀口像一张裂开的嘴一样横在钱牙的咽喉,这个伤口的形状他太熟悉了! 田同的冷汗已经顺着额头流了下来,他颤巍巍地解开尸身的衣服,几个皮肉外翻的孔让他眼前一黑险些就此昏厥!他肯定每一个血痕里都有一枚螺纹状的钢针牢牢地钻在骨头上,这正是他自己的成名暗器——清风。 他如同着魔了一样夺门而出直奔府衙,一路上来往的百姓全都诧异地看着这个平时四平八稳的大总管——弋阳人都对他颇为熟悉,即便是没有交情,也多少听过田总管与人为善,和蔼可亲的好名声,更别提与他相识的那些头面人物。 今天骤见田同脸色煞白神情慌张都以为出了什么事,有好事者上前正欲询问,却被田同撞得当街打了好几个滚。 府衙众人见是田同自然也不敢阻拦——毕竟田乾虽无官职在身却有皇命恩赏,眼下这种情况谁的大腿也不如田家的粗。 田同完全不理会那些谄媚的笑脸,他的目的是府衙里刚刚搭好的灵堂,如果昨晚死这里的是钱牙,此刻他就必须去向慕流云讨还这笔血债,再杀他一次! 然而现实让他如坠云雾,灵堂很朴素,只不过是用素白的布匹装饰了一下后衙的偏房,棺材也是就近买的便宜货——一个刚过三十正值壮年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早早就给自己预备下寿材的。 铜盆里略有些纸灰和香烛元宝的残烬,显然合署官员并没有太把这个摄府事的区区五品宣武郎太放在眼里,此时只有一个平日里端茶递水的厮在这里守灵——说是守灵倒更像是在打盹,他哈欠连天的模样更让这里显得无比凄凉。 “你家大人,怎么死的?”田同一直走到近前才惊醒了睡得不省人事的厮,他揉着眼睛看着田同,似乎还有一肚子的牢骚。 “这昨晚大人在书房理事,他一向都是如此,不到三更天绝不休息的。而且总是吩咐请早一定要到门口去叫醒儿,别误了公事,嘴上这么说可哪次也没痛快起来过,一般卯时去叫总要等到辰时才能见到人,可今天我去叫,却怎么都叫不醒”厮缠七夹八说了许多,却迟迟步入正题,田同脸色渐渐变得冷峻。 “我问你怎么死的!”一把掐住厮的脖子,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句话。 “咳咳咳~中~中毒,爷您自己去看,咳咳~”田同一把甩开厮,想来这孩子昨晚也只顾睡觉,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毒性之猛烈让田同都为之胆寒,棺材里的人面色紫黑,肌理已经开始肿胀渗液,原来英风锐气的模样如今只剩下三四分,唯有前额的一绺白发和颌下标志性的黑白相间山羊胡,还昭示着他的身份。 再三确认之后,田同更加迷惑,是谁把钱牙打伤后扔在了慕流云的床上,又是谁毒杀了本该死在他手里的慕流云?带着种种的疑问,他如离魂的行尸一样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回到了田府,刚进门,就有人来报——老爷醒了,要问话。 这一路往常也不过片刻的功夫,田同却像是走了大半天,喊了声“回事”,进门就看见半躺着的田乾。 看着那张老脸上掩饰不了的悲切,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外人以讹传讹,他焉能不知田乾对这个义子宠溺有加?或许是惺惺相惜,也可能是蛇鼠一窝,总之相似的童年经历和对际遇的愤懑让这一老一少彼此同情,虽然即便在田同看来二人也算不上善良之辈,但谁说坏人就没有七情六欲? “牙儿他他是怎么死的?”田乾沉默了半晌后似是挣扎着开口,也不等田同回答,他却转而自言自语地说到,“我本来打算这几天就给他定一门亲事,好让他收收心,省的老往外跑兔崽子,平日里见了那几个骚货就发愣当我不知道么兔崽子”说着说着不由得老泪纵横 缘分这种东西颇为奇妙,有人一见倾心,也有人恨之莫名。 田同心中五味杂陈,几年中老少二人种种过往尽在他眼底,田乾诸多妻妾中并非没有深闺寂寞的出墙红杏,光是被他这个大总管亲手送上黄泉路的就有三个——可偏偏这个贪花好色的无赖却连绯闻都没传过,足见其人虽不堪也并非一无是处。 “老爷,我我检查了少爷的尸体,少爷他伤势沉重,但致命的是我的清风箭”田同鼓足了勇气,说出了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 “你你说什么?”田乾当即一愣,半晌,才带着一脸的惊怒交加追问道。 田同以头抢地,只是叩首一句话也不说,“咚咚咚~”的声音让他和田乾都气血激荡,再抬起头时,他已经满脸的血迹。 “我不知道少爷为什么会在慕流云的房间,我”话没说话,田乾便急急招手示意他过来,田同不敢怠慢,就那么跪着膝行上前。 “啪~!”田乾使劲平生的力气,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田同脸上,田同不动不摇,心甘情愿地等着下一记耳光——可田乾再举起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二人四目相对过了不知多久,那只枯瘦的手才一把按住了田同的肩头——用绝不像一个年过六十的老者所该有的力量。 田同看见了从那双干枯的眼窝里流出的泪水,老人的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无比得清晰—— “找出来,不管是谁,我要他给牙儿陪葬!” 第九章 覃百川 覃老板是个生意人,而作为一个生意人,待人接物八面玲珑是必修的功课。 尤其一线牵这种生意,往往是前脚千恩万谢地送了主顾出门,后脚这主顾就成了标价的待沽之货,若是稍有不慎,不光砸了买卖更可能丢了性命——好在覃百川和大多数一线牵的掌柜都一样,置身事外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准则。 不过今天事情有点棘手,站在对面的是个惹不起的人,田家的人,这个人一进来就要他交代蔡家坳惨案的内情。 “唔田爷,咱这儿的规矩是只问成败不问是非,绝不透漏任何信息给雇主以外的人您说慕大人是受老太爷之命来下的悬红,这话我权当没听见!一句话,你死无对证,我一无所知——若是告诉你接这笔买卖的人是谁,以后那些吃刀口饭的还敢不敢来我这儿暂且不提,人这六斤半吃饭的家伙恐怕也保不住,您也知道那些更夫的手段” 更夫,当然不是指夜晚报时的打更人——俗话说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一线牵的更夫,是专门负责处决一线牵内部绝顶杀手的杀手。 更夫一到,意味着时辰也就到了。 更夫不多,据说只有七个,他们也从不接任何悬红,因此无论手段还是身份都极为神秘——流传最广的一个传说,据说是二十五年前兖州的一线牵总舵主将一宗牵扯皇室秘闻的交易内情出卖给了朝廷,而报酬则是封官晋爵入职中枢。 为了维护声誉,盛怒之下的一线牵一次性派出了两名更夫——不久这位险些入阁拜相的大人物很快就在重重护卫之下被人发现莫名其妙地自缢家中。 更奇怪的是事后朝廷和一线牵都对此讳莫如深,以至于这件事竟渐渐地有了神话色彩。 覃百川当然不想惹上这些活阎王。 “覃老板,事关我家少爷,而慕流云又离奇暴毙,否则老爷断不会惹祸上身自认雇主,此事传出去是祸灭九族的大罪不是万不得已,我岂会来找阁下求证?”田同一改往日的和颜悦色,眉宇之间尽是剑拔弩张的肃杀。 慕流云死得不明不白,田同看到尸体的时候差一点当场就吐了出来——那张脸肿胀紫黑,仅仅过了一夜而已却已经散溢出难闻的腥臭。 仅剩的知情者慕清平,至今音信全无 一切的变故都来的太巧妙也太突然,由不得这尊慈眉善目的菩萨如今方寸大乱,俨然已经变了横眉怒目的金刚。 对面而坐的覃百川更是一筹莫展,他既不能曝露祁环的身份,又不能激怒眼前这个煞星,他很明白下一句话如果说不好,这位爷可能就会猝然发难——他的身手固然不弱,可正是因为身手不弱,才能看得出眼前这位一旦认真起来,自己未必能全身而退。 覃老板毕竟是个老板,老板总是不愿意以身犯险的,因为他们有太多值得眷恋的东西。 他想到了逃,可偏偏所有的可以逃跑的方位都被这位大总管封死了。 “真动手我未必会输给你,田爷,切莫逼虎跳墙!”覃老板一张白白胖胖的脸此时涨的像一块猪肝,咬牙切齿地盯着田同看了半晌,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话一出口覃百川就后悔了。 田同整个人像消失了一样,他还没来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一阵风带着一个声音从背后悠悠地飘进他耳朵里—— “跳一个我看看。” 紧接着,覃百川感到脖子一凉,一把造型诡异的双刃短刀闪着幽蓝的寒光毫无征兆地缠上了他的喉头。 “田爷,您要不就给我一个痛快得了,真说出来我比死您手上惨!”惊讶,恐惧,似乎是绝望了的覃老板几乎带着哭腔。 话虽说的软,出手却是极硬——覃老板那张如丧考妣的脸猛地往后一仰,就地一个后空翻双脚直踢对手面门! 田同猝不及防之下回手格挡,覃百川却猛地收势就地一滚,接着以手代足反向运劲,二百斤的身子就像个皮球一样弹到了足足六尺开外。 “田爷,田爷,您高抬贵手,有什么话咱好好说行么?别动不动就亮青子!”拉开距离后覃百川一脸得惊恐,生怕田同不依不饶似的冲着他一再摆手。 田同微微一怔,旋即又微笑着收起短刀大模大样地坐了下去。 “以您覃老板这身功夫,在下想不好好说话也难哪~”说完,伸手示意对方也坐下,颇有些鹊巢鸠占的霸道。 “田爷说笑了,我这点微末道行在您面前哪敢造次——只不过鄙人胆子,见不得利器,勿怪勿怪~”覃百川却不赶近前,远远地陪着笑脸,前腿弓后腿蹬,一副随时打算逃跑的架势。猛然间,覃老板眼睛一亮,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一双鹣鲽断生死,两袖清风惊鬼神,名不虚传。”一边说一边还心翼翼地指了指田同的袖子。 田同脸色骤变,刹那间一双眼睛恶狠狠地散发着杀意,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旁人认不出倒也算了,若是一线牵的掌柜也不认识二十年前名噪一时的“鹣鲽刀”和“清风箭”,那才真是怪事。 往事已矣,这二十年来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当年的“比翼独飞”,更没人知道他为何在声名鹊起之时突然心灰意冷匿迹江湖,这一点就连覃百川和他背后的一线牵都毫无头绪。 但那对带着幽蓝色泽的怪异锋刃,其形状在一线牵的《武道鉴》中却记载得清清楚楚——奇门暗器第十三名,杀二百二十三人,比翼独飞。 田同不置可否,只是定定地看着覃百川,两人都那么一言不发地对视着——覃百川从头到脚都透着谄媚,而田同连发梢都是绵密的杀机。 空气好像开始渐渐凝固,无形的沉重压得覃百川不由自主地两股战战,冷汗直流。 突然,田同用一种如释重负的语气说道:“覃老板,还好你没有说出更多不该说的话,我只是田同,田府大总管,认错人的后果,你我都承担不起。”覃百川当然听得懂,再多提一个字,拼了和一线牵翻脸也要他身首异处。 “当然当然,弋阳谁不认识田大总管,在下怎么可能认错,嗯,可是田爷”覃百川搓着手显得很尴尬。 但没等他话说完,田同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也不想和你覃老板乃至一线牵为敌,这样,我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一边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了一张银票,“这里是一千两,我要找两个人——其中一个要轻功极高且长于追迹跟踪,并善使一种柔韧利器;另一个要身高八尺有余,络腮胡子,拳脚功夫一流而且善于刑讯之术,明日此时此地就能见到的,有么?”田同脸上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戏谑。 覃百川立时会意,一张胖脸上笑出的褶皱可以挤死好几只苍蝇,名单不可以泄露,但人是可以找来的,一线牵本就是做的找人的生意。 “田爷您早这么说,的不就了然了,您这条件委实开的怪异,时间也确实太紧,不过巧了,偏偏弋阳就有这么两个人,跟您的要求分毫不差,您稍等。”说完急忙转身去了隔壁间,一会儿工夫就又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两本薄薄的册子,脸上挂着无比得放松。 “百病缠身无处避,一息残存死难求——祁玦和祁环两兄弟自五年前初现江湖,至今联手接悬红二百零三桩,无一失手。如今这二人已经是天下闻名的刺客,这成名之快,直逼当年的比翼独飞啊”覃百川一面将两本名册递给田同,一面似是无意地感叹。 不过这次田同并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并没有听见覃百川说了什么一样,接过名册直接翻了起来。 名册上记载甚为详尽,甚至样貌绘图都栩栩如生——祁玦轻功蹑踪之术卓绝,一旦被他盯上则如跗骨之蛆唯有一死;而成为祁环的猎物虽然有机会免于一死,但是其中大多数最终都只求一死。 最重要的是,祁玦久病成医,而善于岐黄之术的人,自然也必定深谙用毒之道。 “唔,很好,是他们。”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沓银票随手一扔,看起来都是一千两的面值,覃百川倒吸一口凉气,以他的经验一望便知,绝少不过五万两。 “这里是十万两,”田同看着覃老板难以置信的表情,用两根手指捏起其中一张晃了晃,慢悠悠地继续说道,“全部悬赏这两人,任何人只要杀了他们就可以得到这笔钱!不过如果我家老爷有什么意外,那这笔悬赏随即作废。”田同好像变了一个人,此时他的笑容里充满了歹毒和狡狯,说完这些他起身告辞。 人毫无疑问还是那个人,可在覃百川眼中,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却与昔日和善的田府总管大相径庭 消息传得很快,仅仅一天,弋阳城里就突然多出了很多陌生的面孔,他们操着各种口音,演绎着各式各样的江湖——而这些人进城后无一例外地直奔覃百川的望月楼。 十万两的悬红足以令天下所有的江湖人都闻风而动——覃百川放出信鸽的时候就好像已经看到了弋阳城里无休止的厮杀争斗,而有人出十万两买祁玦和祁环人头的消息则当天晚上就传遍了扬州。 田家的十万两,让祁玦和祁环成了众矢之的——他们可以选择在高手云集之前逃离弋阳,但往后余生都要与无尽地追杀纠缠不休;而孤注一掷,选择在闻风而来的高手环伺之下釜底抽薪,几乎是等于自投罗。 更何况田乾身边还有一个寸步不离,守株待兔的田同。 一天而已,田府周围已经多了很多双警惕而又贪婪的眼睛,而每一双眼睛里都像有钩子一样,恨不得从人群里直接钓出两条大鱼。 但让覃百川不解的是,自从田同来过之后,祁玦和祁环那边就再也没有了消息——他动用了一线牵在弋阳的所有眼线也查不到哪怕一点蛛丝马迹,祁玦和祁环就就像黎明后的晨雾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田府的朱漆大门从那天后就一直紧闭,而田府上下也再没人出来过。 府衙不过象征性地派了四个人在门口略作戒备——因为实在分派不出其他的人手,而这四个差役也仅仅在田府门前游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不见了踪影。 满城都在传说田乾串谋吴人先害死了吕恂和两千将士,又谋杀了查知内情的慕大人,现在冤魂讨债以致田府成了厉鬼盘踞的凶宅,而田家的人都会和钱牙、六子一样死于非命 暮色西沉之后是华灯初上,弋阳城又在毫无波澜的流言蜚语之中度过了两天。 前两天的紧张气氛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也渐渐地消弭,望月楼里又有了莺歌燕舞,又有了纸醉金迷——江湖人也是人,过度的紧张之后往往也需要适当的放纵来缓解压力。 覃百川打量着周遭的喧嚣和觥筹交错,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习惯于这种奢靡的生活,珍馐美味、绫罗绸缎、珠光宝气和国色天香,这些常常会让他恍惚间忘记自己其实还是个刀头舔血的江湖人。 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自己真的仅仅是这家酒楼的老板而已。 每当心绪不宁的时候,他就喜欢独自待在在三楼的毓华轩,因为这个房间只属于他自己,名字是他起的,位置是他选的,透过花窗看到一楼的大厅,侧门外有一条直通后园的悬梯——后园有高床软枕的客房,有一掷千金的宝局,更重要的是有足够多可供逃生的退路。 覃百川拍打着手边的几案上放着的厚厚一摞名单,这都是标名挂号惦记着那十万两的人,区区几天已经有近千人涌入了弋阳,虽然其中大部分人的身手连三流都算不上,但是他丝毫不怀疑很快就会有一些如雷贯耳的名字进入他的视线。 一个多月前,他惊讶于声名鹊起的百病缠身和一息残存居然来到的弋阳接受了一个区区玄字级别的悬赏;而三天前他惊讶于销声匿迹二十年的“比翼独飞”和他对坐长谈。 覃百川揉揉了额头,从十三年前调任弋阳至今,他从没有这么紧张过,本以为这里是个风花雪月的清静之地,谁料想突然之间,风云突变波诡云谲。 他紧张的神经很快就得到了放松,因为门外传来一阵慌慌张张得脚步声,这个声音带给他一个消息——田府起火了,就在刚才,大门紧闭的宅院里突然间火光冲天。 覃百川期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掩饰不住内心的窃喜,仰面朝天地躺倒在他那张价值不菲的花梨木胡床上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丝毫不在乎整张床都在颤抖——按照约定,如果田乾死了这笔悬红他自然要原数奉还但如果田同甚至田家的人都死光了,那么按照一线牵的规矩这笔无主巨款就自然落入了他们的口袋。 而他作为经手人可以得到其中的三成,足足三万两! 白花花的三万两让覃百川顾不得安排望月楼的生意,匆匆换了一身便装就用最快的速度赶往城北。 情况比他想象的更混乱,因为田府后院的火光隔着两条街都能看得见。 越糟糕他就越开心,以致圆润油亮的脸上少有得沟壑纵横。 整座府邸人声鼎沸,仆役们犹如慌乱的蚁群一般四处奔忙,火头此起彼伏,以致府里所有能用来盛装的器皿此刻都被拿了应急——而整个弋阳城也都在闻风而动,利欲熏心者很快就把这座大宅围得水泄不通。 覃百川直接选择了从东跨院跳墙而入,这里本是整个庄园林木最为茂盛之处,除了竹木参天一无所有自然更不会安排值守,而这么大的火势也断不会有人还存着来这里夜游的雅兴。 东跨院的正中是一座形如鹰嘴的假山,其上的一座八角亭正好可以俯瞰整座宅院。 覃百川早已是个出门必要人抬着的肥胖富商——胖子怕热,富豪怕累,所以他选择暂时先在这里静观其变。 仆役之中已经混入了很多乔装的江湖客,他们漫无目的地到处乱撞,似乎指望着迎头撞上祁玦祁环兄弟,然后轻而易举地拿到十万两的赏银。 覃百川轻蔑地看着那些如同游魂一般的身影,心知他们只不过是这场戏里最微不足道的龙套,而真正的高手应该已经潜伏在那间灯火通明的大屋四周——那里明明没有任何人把守,偏偏田府来往的仆役都像是有意避开一样和这座屋子保持着距离。 那间屋子门窗紧闭,而且实在距离太远,只是从窗户纸上似乎依稀可以分辨出几个摇曳的影子——覃百川甚至不敢肯定那影影绰绰的晃动是幻觉还是真实,但他几乎可以肯定,田同正在那间屋子里保护着田乾。 而祁玦和祁环至少有一个也肯定就埋伏在周围,和他一样死死盯着等待一个机会。 围观者们终于按捺不住开始蜂拥而入,紧接着后院的下人房和前院的花厅也窜起了火头——纵火者很明显就隐藏在来往的人潮之中,他就是想要借着乱局以找出那个岿然不动的幕后指挥者。 但随着闯入者越来越多,空气中开始出现一丝令人不安的味道。 这些散漫惯了的江湖人在绕着假山、画廊、花池游荡了许久之后,终于开始把目光聚焦到那些雕梁画栋的豪宅之上——田乾辛苦搜集来的名人字画、珍奇古玩和那些楚楚可怜的国色天香们,无时无刻不在撩动着他们内心苦苦压抑的贪婪。 一声凄厉的尖叫过后,以搜救开始的骚乱正式转化成一场彻头彻尾的劫掠。 能拿到悬赏的只有一个人,但是田家的财富却可以见者有份。 乌合之众们很快地达成了共识,首先遭殃的是西跨院那些荣宠不在的女眷,覃百川可以清楚得听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嘶吼、淫笑和哀嚎,这也是纵火者的目的——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历来如此。 但覃百川不是落魄江湖的游侠刺客。 所以他只关注那间大屋,里面依旧毫无动静,好像外面发生的一切与屋里的人都没有关系,越来越多的人在向那里靠近,他知道好戏即将开锣——而作为主角的他也必须登场了。 有蝉饮于露,螳螂蹑其后而不知有黄雀欲啄之。 覃百川没忘记在脸上抹很多的烟灰,按一线牵的规矩他做这种事的结局只有死路一条,但是三万两足以让他铤而走险——毕竟绝大多数人毕生都没有见过三万两。 他为此如坐针毡地等待了三天,那些三脚猫不足为虑,但是由他们引起的骚乱正是阴谋和暗杀最好的掩护。 他需要做的仅仅是从精致的镂空花窗之外用见血封喉的暗器把毫无防备的田同送入黄泉。 此刻他敏捷得就像一只狸猫,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他马上就是真正的覃老板而不是一个虚有其表的掮客。 一念及此他的脚步更加得轻松,转瞬之间已经和那间屋子近在咫尺,他几乎已经听到了破门而入的嘈杂和田乾不可一世地呵斥! “轰~”的一声,一团火从房间里绽开,窗外的覃百川猝不及防之下被火球吞没,然后像一片叶子一样被抛上了半空——他轻轻推开窗的同时,一个气急败坏的闯入者正一刀砍向人偶的头颅,屋子里并没有大家期待中价值连城的传世珍宝,更没有任何一个姓田的人,只有几个人偶簇拥着灵床上的钱牙。 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机关被无意间触发,整间屋子炸成了世界上最大的一朵烟花。 片刻之后覃百川便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这场绚烂的谢幕演出是他和很多人生命中最后的璀璨。 第十章 佟林 漆黑的地道里,空气即潮湿又阴冷,还散发着阵阵霉烂的气味儿。 巷道勉强足够三个人并排,田同提着灯笼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身后是在两个人搀扶下仍然步履蹒跚的田乾。 “轰隆隆~”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即便身处地下依然震耳欲聋,整条地道跟着阵阵地颤抖,泥土随之不断从他们头顶簌簌落下。 田乾已经年过花甲,矜贵如他不时地去拂拭落在锦袍上的泥土,指上三寸长的金甲套被灯笼照得在阴影中熠熠生辉。 “咳~咳咳~田同,信送出去了么?”地道里面通风不佳,让田乾止不住地咳嗽。 “老爷放心,我两天前就已经安排晦和金玉出城了,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两天应该就到广昌了。”广昌为扬州核心,据中央而扼诸郡,太守淳于孚是太后的远房堂侄。 弋阳变乱,广昌太守率兵弹压,这本就是田乾这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可惜了老夫的产业,都被这些下贱坯子糟蹋了~”人都是越老越爱钱,更何况他是贪得无厌的田乾,毕生积蓄毁于一旦让他忍不住得咒骂。 “老爷放心,珍奇细软我都已经藏入密室,只是可惜了”田同欲言又止,他尽力用地道里的黑暗掩饰自己对这个家的眷恋。 田府初建之时便收藏了大量的雷火弹,它们既可以成为攻城的利器,也可以在必要时玉石俱焚——而最终它们被用来炸死两个复仇的刺客和一群趁火打劫的匪徒,那些给钱牙守灵的人偶每一个都连着机关,一旦触及整个灵堂将片瓦无存。 失火自然也是田同所为,田乾要他用一场大火请君入瓮,再以一场爆炸斩草除根,最后广昌来的大军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管弋阳——即便他不愿,可田乾的命令他绝不会不从。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杂种,既然他们要寻死,那就留给牙儿陪葬!”田乾恨声说道——此刻他看上去已经被仇恨烧毁了理智。 搀扶着田乾的两人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其中一个正是前些日子来到弋阳的丘禾。 他当然不仅仅是个往来传信的黄门,同时也是一头“宫獒”——他们大多数时间都是阴柔羸弱的阉人,只不过一旦有需要,他们会比最凶猛的猎犬更加危险。 田乾为这些太监花费了二十多年的心血,更是不惜干犯死罪救出田同来做他们的教头。 深宫内廷即是权倾天下的殿堂也是危机四伏的险境,皇室可信任者唯有朝夕与共的宦官,讽刺的是,宦官可仰赖者也唯有残害了他们的皇权。 “老爷,前面就是出口了。”灯光所及的尽头,一道阶梯蜿蜒上行,出口设在城外不远处的密林边,与丘禾一同来弋阳的其余八人正在那里等着护送田乾一行前往广昌。 这几日他寝食难安,甚至怀疑下落不明的慕清平此时正在弋阳东大营里谋划着他的复仇大计——这些人随慕流云戍守弋阳多年,他要举兵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二十几级台阶让田乾走得犹如十里长亭,田同侧身提着灯笼,光线把他的身影投射在背后的墙壁上,他的腰随着低矮的空间渐渐伛偻,让他整个人更显衰老。 也许是因为靠近地面,外面的空气让这里的气味干净了许多——田同已经可以闻到泥土的湿润和花草的芬芳,经历了地道里的异味之后,这种朴素的清新简直如兰似麝。 阶梯尽头是一个仅供一人容身的密闭空间,田同伸手摸向一边的墙壁,那里有一个猎犬模样的石雕,他轻轻扭动之后,头顶处满布青苔的青石板随着一阵“咔拉咔拉~”的声响缓缓打开。 青衣残灯,月光如尘。 田乾踩着趴在阶梯上的丘禾,被田同拉上了地面,他顾不得什么仪态直接瘫坐在地上大口的喘着粗气——空气里那淡淡的幽香愈发浓烈,仔细去闻时又难觅其踪。 “嗖~啪!”田同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指向天空,接着一声厉啸破风而去,然后立刻在天空中绽放出夺目的金色。 “老爷,稍等一下,接应的车马应该很快就到了。”田同扶起自己年迈的主人,刚刚从地道里爬上来的丘禾则很识趣地再次趴下。 沉默,除了沉默似乎无以昭示他们的尊卑,只是他们的目光却都被弋阳城里那一片冲天而起的火光所吸引——田府此时应该大半烧成了白地,来不及藏匿的财物应该已被洗劫一空,不知内情的奴仆和女眷也多半凶多吉少。 田府遭劫,府衙群龙无首,可是源源不绝的江湖人还在赶来,吴国也在枕戈待旦——此时出兵名正言顺,即便吕家不愿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弋阳落入淳于家的掌控之中。 淳于孚虽无陷阵之才,不过领兵弹压骚乱这种事,也并不需要战无不胜。 城里的火光渐渐黯淡,骚乱之声也渐渐平稀,烟尘的味道此时随着风向渐转飘向了这片密林,原本清冽的空气变得有些呛人,那股似有似无的馨香也被掩盖得一丝不剩——田乾又咳了起来,似乎是受不了夜晚的风寒,田同连忙脱下自己的披风给他。 信号发出了已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接应的人却依旧毫无踪影。 就在田同疑惑之际,一驾马车渐渐由远及近,车上舆轸具备,銮铃随着颠簸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赶车人身着黑衣,甚至斗笠上都挂着黑纱,他只是随意地揽着缰绳,就那么懒洋洋地放任马儿肆意漫步——拉车的是一匹尚算健硕的黄鬃马,说它是在快走都似乎有些其实难副。 好像是因为看到了田同手里的灯笼,马儿不忿似的地打了个响鼻,然后依旧慢吞吞的往田同一行人这里挪动。 “夤夜驱车,客官怎知前程?”田同高声呼喊并逆时针晃了晃手里的灯笼,这是与接应者约定好的暗号。 对方却并没有回答,车夫随着马车的颠簸在晃动,缰绳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脱手——可他的身躯却坐得有些过分笔直。 田同再次晃了晃灯笼,对面还是没有任何反应,马车好像很重,林间的泥泞里留下了一条深深的沟壑。 马车距离他们只有四五步的距离了,田同突然闻到了一阵让他惊恐的味道——硫磺和硝石的味道! “轰~”的一声,马车爆开,那匹不知所措的可怜马儿来不及出声就被炸的四分五裂。 好在意识到不对的田同及时把田乾扑到了一边。 丘禾很幸运,田同的奋力一扑把甘为坐具的他和他背上的田乾都撞飞了出去——而另一个太监则没有那么幸运,突如其来的轰鸣让他茫然失措呆若木鸡,马车里随着爆炸喷薄而出的铁砂立刻把他打成了筛子,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快带老爷走!”田同甫一倒地当即飞身而起——他挡在二人身前,手中鹣鲽刀蓄势待发。 “往北边去!快走!”他指着远处的官道,张开双臂护着他们主仆二人。 不问而知,接应的人已经永远不会出现了,先机一失唯有殊死一搏。 “大总管莫非觉得可以凭一己之力拦下我们?”密林中不知何时闪出了两个人影,斑驳的火光下勉强可以看到两人的脸——矮个子形容憔悴满脸病容,似乎与生俱来带着几分惆怅;另一个虬髯大汉看起来颇为忠厚可那双笑盈盈的眼睛却杀机四伏。 赫然是本该死在田府的“百病缠身”祁玦和“一息残存”祁环。 “二位不妨一试。”一时间空气静谧得令人不寒而栗,只剩下风掠过树叶时幽咽的哭诉,马车的残骸在一边哔哔啵啵得暴裂。 三个人都绷紧了神经,田同凝神戒备,祁玦和祁环显然也在一左一右伺机而动,可惜无论他俩如何试探,田同总能及时地封死他们进攻的角度。 僵持不下之际,田乾在丘禾护卫下已经渐渐远离,并很快隐没于夜幕之中。 一道闪电划破了寂静,天空发出一声沉闷而狂躁的嘶吼,惊起林中寥寥的飞鸟。一滴,一丝,然后如瓢泼倾盆一发不可收拾。很快,燃烧的残骸就被熄灭,三个人的衣服很快也被沁得冰冷濡湿。 单打独斗田同自问强于二人不止一筹,可是一敌二,尤其是联手对敌极为默契的祁氏兄弟,贸然出手必然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可一旦让对方形成连绵不绝的攻势,那胜算便又低了几分。 机会来的很快,籍着又一声奔雷呼啸,田同猛然抬手将蓄势待发的清风箭射向两人,闪电和雷声将本就无声无息得暗器隐入虚空,两点寒星穿破雨幕倏忽而去。 两人骤见田同的动作当即下意识地本能闪避,而这一闪,却正中田同下怀! 因为他出手的方向本就不是他们原本站着的位置! 片刻的观察已经让田同抓住了二人的一点点癖好——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得有一些的癖好,不过高手对决,这的癖好,往往也是致命的死穴。 祁玦和祁环闪身之后猛然看到一点寒星直扑面门而来,就像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幽灵,电光火石之间祁玦拧腰后躺好歹避过。 而祁环则没有这么好的运气——高大壮硕的他远不如哥哥那么灵活,所以他只能横臂硬挡,而代价则是清风箭伴着剧痛直没入骨。 “啊~~!”受创反而激发了祁环的凶性,一瞬间他便完全蜕化成了那个暴戾成性的嗜杀狂人——透骨而入的暗器被他用手指硬生生从肌肉里剜了出来,钻心的剧痛令凶暴如他也禁不住仰天嘶吼。 田同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过如此凶悍的对手,他不由为之一怔。 就在他诧异的瞬间,一枚钩钉带着破空之声甩出一个美妙的弧线直奔田同——百转情丝如鬼差的勾魂锁链一般绕向了他的脖颈。 本可以轻松避过的田同却自觉气息一滞,到底上岁月不饶人——但他知道稍有怠慢便是身首异处,情急之下他举刀撩拨,情丝缠绕之势遇阻,余力却令它绕了一个弯射向了田同的后背。 眼见一击得手,祁玦毫不犹豫地欺身上前——另一边的祁环也如猛虎出闸而来,杀气似有实质一般,扑面犹如刀割。 田同毕竟已经不复当年,这一下中招让他自己也始料不及。 但他没有任何迟疑,拧身势如破空之箭直奔祁环而去,这一举动让祁玦和祁环都吃了一惊! 困兽犹斗,田同的样子怎么都是打算临死前拉祁环垫背。 情急之下,祁玦猛收情丝——与此同时刚才明明冲向祁环的田同突然像一个舞者一样原地打了一个旋。 然后又疾速朝着祁玦的反方向冲去! “噗!”的一声,钩钉在双方拉扯之下撕下田同的一块皮肉——祁玦和祁环再次上当,眼睁睁地看着田同如飞燕投林而去。 姜,终究还是老的辣。 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你来我往之后双方虽各有损伤——但伤势较重的田同此刻却形如困兽,二人分明已经看到了他背后狂喷而出的鲜血,兄弟俩眼神一对,决定不给他喘息之机,紧随其后径直扑入密林。 夜色深沉暴雨如幕,林间更是暗如密室,只有偶尔的闪电可以带来刹那的光明,雨水打在树叶上的嘈杂更是连听觉都彻底地剥夺。 二人不需要再心翼翼地蹑足潜踪,此时此地大家都如同瞎子和聋子,只不过祁玦和祁环这边,是两个。 林地的落叶枯枝以及土石被大雨泡成泥泞,脚踩在上面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一开始的血腥味很快就消散无踪,两人走了没多久就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即便是紧随其后,他们也没找到任何田同的蛛丝马迹。 一种不安袭来,四周绵密的杀气让兄弟俩惊觉一个事实——田同不是逃跑,密林成了他的帮手,现在攻守异势,转眼间敌暗我明。 呼啸之声之声骤然响起,显然并没有清风箭一样的隐蔽——那是一对短刀,刀柄相扣,刀刃相左盘旋飞舞而至。 祁环侧身避过后正腰扑向它飞来的方向,正欲反击却忽然间感觉脑后一凉,紧接着他被祁玦一把推倒在地——那把怪异的飞刀绕了一个圈又从后面飞了回来,险些削掉了他的天灵。 “叮~”的一声,一点火星爆开在不远处。 飞刀以一个不可思议得角度猛然急转返回,划过祁玦眼前时,他才看清正是之前田同手中的一对鹣鲽刀。 刀刃掠过之后眼前突然一亮——同样身为暗器行家的他自然对这种叶底藏针的手法不陌生,无奈清风箭实在太快,他慌忙间只能伸手挡在了眼前,一阵剧痛过后,清风箭已然钻透掌心,堪堪穿破眼睑。 鹣鲽比翼,暗送清风——以击打鹣鲽刀改变其飞行轨迹,在对手猝不及防之下再施暗算,这才是“比翼独飞”真正的绝杀。 祁玦首次领教便险些付出一只眼睛的代价。 祁玦还来不及拔下掌心的清风箭,金铁交击之声又再次响起,鹣鲽刀又一次出现,这次的目标是祁环,锋利的刀刃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之后又再次消失。 “叮~叮~”之声不断地响起,刺激着两人的耳膜的同时也折磨着他们的神经,鹣鲽刀在撞击之下越飞越快,角度也越发得刁钻诡异。 祁玦和祁环意识到自己完全陷入了田同的圈套,猎人彻底变成了猎物——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已经伤痕累累,血流如注。 “给你们一次机会,现在走,我不追。”田同的声音在树林间激荡往复,根本分不清从哪里传来,祁玦和祁环各自捂着最重的伤口,不住地四下张望——果不其然,如鬼魅一般的鹣鲽刀不见了。 “大总管果然好手段,比翼独飞名不虚传,我们哥儿俩认栽了。”祁环喘着粗气说道,二人随便冲着一个方向拱手抱拳挥了挥,他们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不过,大总管不奇怪我们怎么会知道这里么?”祁玦停下脚步,忽然头也不回得说了这么一句,接着他从牙缝里得挤出一句让田同崩溃的话,“有人借刀,阁下保重~”然后就和祁环互相搀扶着,渐行渐远。 一语惊醒梦中人,田同恨不得立即回到田乾身边,可他不知道祁玦是不是在引蛇出洞,焦急的等待让他五内如焚——直到确定两人没了踪影,他才从树上一跃而下,精疲力尽让他落地时险些摔倒,若是十年前,何至于狼狈如此? 田同顾不得伤势顺着自己留下的记号一路狂奔,背后撕裂的伤口已经麻木,但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涌,他觉得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他并非不想杀掉祁环给钱牙报仇,只是鹣鲽比翼的刀术极为依赖肩臂之力,加之林中古木参天施展更为困难,而他的伤势和体力已不允许他继续周旋。 雨终于渐渐停了下来,田同不记得自己在湿滑的林地里摔倒了几次,他觉得自己像是狂奔了一生——昨天之前,他还是田府里尊贵的大总管,一夜之间,他再次一无所有,一如二十年前。 他不甘心,不甘心跑了一生的结果是跑出了一个可笑的圈。 终于,天空中炸出一颗烟火,应该是丘禾的信号。 狂奔而至的他果然看见了田乾,只是他宁愿自己看不见——田乾已经是一具倒卧在泥淖里的尸体,丘禾则踪影全无。 尸体已经彻底冰冷,脖子上两个明显的指印说明是被人捏碎了喉骨和气管,他脸上的惊讶和恐惧并没有被大雨冲走。 “哈~哈~哈~~~”田同仰天大笑,笑得无比凄苦,自以为是的他终究还是落入别人的圈套——原来祁玦和祁环的追击根本就是为了给丘禾争取时间,但此刻醒觉已经迟了。 很快,他就浑身无力地瘫倒在泥泞里。 二十年前,他年少轻狂自命侠义,相约几个志同道合之士入宫行刺祸国的权臣,却因为被同伙出卖身陷囹圄,是眼前这个死人用了一半的身家从天牢把他赎了出来,他当然知道对方只不过是看中他爪牙可任,但他看透了所谓的英雄侠义——振臂高呼者,往往是要拿别人的命来买他自己的富贵荣华。 从此他成了田同,一个不算坏,却对主人唯命是从的鹰犬。 二十年里他渐渐得习惯了平静安逸的生活,除了需要偶尔制造一些死于非命的意外,他已经几乎忘记甚至厌倦了刀头舔血的江湖生活。 习惯于安逸的他,从今天开始即便再割舍不下静好的岁月,也不得不重新变回那个朝不保夕的“比翼独飞”——佟林。 愤怒,不甘和沮丧一发涌上他心头,喉头一甜,接着便是一口鲜血直冲而出,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感到浑身的经脉如同在被千万虫蚁啃食,激动的情绪让早已暗藏于体内的毒素如潮肆虐。 昏迷前他想起了之前在地道里闻到的异香——那不是幻觉,是一种不伤性命,对普通人毫无作用,却能缓缓蚕食经脉的剧毒。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般尤尚可,最毒妇人心。 百花羞的“妇人心”。 第十一章 慕清平 田家突如其来的劫难很快就让整个弋阳流言四起,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到处传说渡江而来的吴军已经攻破了北门。 府衙的功曹和掾史们终于在彻底无可倚仗之下一哄而散,而惶惶不安的百姓则只能留在家里,等待着那些意犹未尽的兽性和随之而来的残酷蹂躏。 而身为田家如夫人的汐瑗却并无丝毫的惶恐,她此刻正悠然自得地坐在金铺的二楼雅间里品着香茗,无比惬意地看着街上百姓如狼奔豕突的景象——即便外面乱成一团,依然难以影响她的仪态万方。 “田家去报信的人解决了么?”汐瑗回眸一瞥,轻声问道——她身后站立的自然是老板颜崇。 “姐放心,如您所料那两个人果然是分头出城属下安排沿途截杀的人已经传回消息,万无一失。”颜崇恭敬回禀,完全没有平日惫懒怠惰的样子。 “城东大营务必心,兵符印信至今下落不明不管是不是在慕清平手里,在段将军大队人马抵达之前,决不能让他有机会节外生枝!”城东大营中多为百战之士,只要有人振臂一呼,不必多久便可以平定弋阳的乱局——而她收到的密报中,段归的先头精锐已于数日前分批乔装成江湖人士入城,她必须要争取最少三天的时间,只要段归大军一到,弋阳便是囊中之物。 “大营附近早已安排人日夜值守,一有异动即刻花炮传信——东门内外也布置了暗哨,一旦姓慕的出现,即刻不惜代价格杀!”城东临江,任何人要进入军营则必须先入城,而颜崇一早就在城门附近安排了眼线——他们可能是贩夫走卒,也可能是渔樵耕读,只不过对于慕清平而言,就是杀人的刀。 “那个叫哦~丘禾的,有消息了么?”汐瑗潜伏田府经年,其目的本来就是田乾,无奈田同始终滴水不漏,而一次偶然的机会让她知道了密道的存在——密道一旦被修建,那就总会用来给主人逃命,所以当密道被启用的时候,一定就是他身边护卫最薄弱的时候。 她本来绝对没有机会在密道里完成他的任务,因为一个阉人逃命的时候最不可能带上的就是他假凤虚凰的女人。 可惜的是,作为智囊的田同却不仅止于百密一疏——他既没有料到所有的蜡烛里都被早早地下了“妇人心”,一旦烧过一半就会释放出毒烟;更没有料到自幼跟随田乾的丘禾会主动联络上了吴人,成了最危险的一把刀;而最可笑的事是,汐瑗自始至终都没能打探到密道的入口,却通过丘禾轻易地知道了出口的所在。 “之前传来的消息说是已经得手了这老狗到底是被自己养的狗崽子给咬死了!现在这狗还在咱们的监视之下,要不要?”田乾富可敌国,所以他相信手下的逐利之辈绝不会背叛他的财富——可惜他从没有想过,既然忠诚可以被明码标价,那么背叛也就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 丘禾显然卖了一个好价钱,而且还附送一个叫田同的替罪羊。 “不必,主上说过,这些宵之辈充斥朝堂,于我大吴有益无害,我等隔岸观火即可——只是想不到恶贯满盈的田乾也会为了别人方寸大乱情之为物,果然是害人不浅”汐瑗自顾自地说着,既像是说给身边的颜崇,又像是说给自己。 “若不是这老狗一心只想着私仇,全忘了强敌环伺,我们又怎么有机会把他们连根拔起!”每每提及田乾,颜崇都难掩满腔的怒火。 他与田家颇有嫌隙——多年前,田乾为谋夺金铺,就曾经巧立名目地将颜老板收监迫害,若不是有人暗中相助,恐怕他早已一命呜呼。 也是从那时起,他成了吴国在弋阳城中的暗探,任谁也想不到世代居于此地的颜家人会是通番卖国的内贼——祁玦和祁环自然也是在他的庇护之下才得以隐身于弋阳,同样也是他把密道出口的位置透漏给了前去引开田同的两人。 就在不久前,慕流云派去灭口的杀手恰如其分地让二人逃出生天,就在他们身负重伤走投无路之时,颜崇很适时地出现了,而在他们面前他彻底是个备受田家欺压的手艺人。 在他的帮助下,复仇心切的祁玦和祁环洞悉了田乾指使慕流云买凶,继而杀人灭口的真相——之后的几天里祁玦一直潜伏在田府周围伺机报复,可惜田同的存在让兄弟俩苦无机会。 直到有一天钱牙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直奔望月楼把自己灌了个烂醉。 那天钱牙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眠花宿柳,可偏偏就是因为这一次的洁身自好断送了他的性命——没人知道那一晚如刀刻骨的寒风是否让他稍稍清醒了些,但他肯定没有注意到自从出了望月楼之后,就一直有个人影尾随在他身后。 祁环的折磨,和众人的轻蔑相比,究竟哪一种让他更痛苦已经成了永远的秘密——奄奄一息之际,他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扔到了后衙最大的那张床上,而本来正在此熟睡的那个人也早就在祁玦秘制的笑忘川里长睡不醒,两人本来打算把现场布置得犹如人们传言中的一样不堪,但是田同的意外出现让祁环萌生了更有趣的想法 田同离开之后,藏在床下的两人把另一具尸体搬到床上,然后又趁着夜色把钱牙挂到了田府的门口——而倒霉的六子,不过是因为夜半思春,酩酊大醉后不经意听到了外面的响动而成了无头的冤魂。 “兄弟们,这有家有家银号~!!” “走走走,发财了~发财了~!!” “哎~老板娘,别走啊!哥几个!拦着她!” 但出乎汐瑗意料的是,局势突然开始失控,本应抢劫过后就一哄而散的江湖匪类却不知为什么聚集起来让混乱开始波及全城。 在金钱和暴力的刺激下,奔逃的百姓很快变成了全副武装的暴民,当那些平日对天道正义心怀敬畏的人物们意识到衙门已经形同虚设之后,整座城在最短的时间里陷入了罪恶的狂欢。 首当其冲受到波及的是银号,接着是当铺,然后是妓院,酒楼,客栈,茶肆当汐瑗和颜崇发现金铺也被团团围住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机会离开了——当抢红了眼杀红了眼的暴徒发现这里不仅仅有黄金白银玛瑙玉石,而且还藏着一个国色天香的娇艳娘子时,那种泯灭人性的眼神让见惯江湖的她也感到了恐惧。 “哎呦,金!铺!” “走!进去拿金子!” “哎~哎~哎~这个娘子~哦呦呦呦!这模样儿!” “来来来,陪大爷们乐乐~” “呦呵,练过?!正好,爷们儿教你点绝活儿~哈哈哈~” 前店被抢掠一空后,意犹未尽的匪徒果然并没有就此离去。 颜崇拼尽全力护着汐瑗躲进了后院,她明显看到了这个男人的背影在遏制不住地颤抖——这个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实人,此刻为了保护她爆发出了生平仅有的勇气。 但匪徒们也看到了颜崇的胆怯,所以很快有了第一个试图冲进后院的人,而他也很快得一命呜呼——汐瑗的身手非但不弱甚至可以说是高强,无论是手中精妙绝伦的黄蜂刺或者口中防不胜防的青蛇信都足以让哪怕佟林那样的高手三思而行。 但是面对一群受到血腥味刺激以致狂性大发的野兽,妙到巅毫的优雅远远不如刚猛霸道的凶悍更有震慑力。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眼看冲击无果的愤怒兽群开始沮丧,沮丧的兽群开始渐渐冷静,的野兽逐渐恢复成人,人终于想起他们是会使用火的——通往后院的门很快被上了锁,然后不断扔进来的火把很快让整个院子开始噼噼啪啪燃烧。 抛弃了火的人再次退化成野兽,它们注视着冲天而起的熊熊火光,开始兴奋地咆哮。 汐瑗可以独自突出重围,但是她身边还有丝毫不会武功的颜崇一家,骚乱开始的时候他们是为了保护她才落得这步田地,她实在无法抛下他们一走了之。 火势越来越大,颜崇两夫妇已经瑟缩着抱成一团,颜琪突然走过来拉住汐瑗的衣角,怯生生地问道:“姐姐,我们要死了么?” 绝望中,一朵红色的花炸响在弋阳上空——玫瑰茎,雏菊叶,海棠瓣,牡丹蕊,其名百花羞。 汐瑗终于还是打响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动用的信号,这信号当然是发给那些乔装混进弋阳的吴国人——很快,纷乱拥挤的人群中开始有三三两两的身影向金铺的方向集合。 “大人,他们动了。”弋阳有一处人尽皆知的名胜,名为折桂楼——此处本是城里的钟楼,当年名臣许赜未得志之时与至交好友在此饮酒行歌,席间曾豪言他日若能蟾宫折桂,必要重修此楼以这一城美景酬谢上苍,日后果应前言。 此时此刻这楼里是整个弋阳最安静的地方,临风而立的中年人凝视着金铺的方向,人流裹挟着点点火光越聚越密,从这个角度看,那里无疑是弋阳此时最耀眼的所在。 “吩咐下去,准备收。”为首之人竹笠,快靴,皂袍,弯弓在手,朴刀在腰。身后还有三人,衣着打扮迥异,只是各人背后的一张弓,无论形制材质均是一般无二。 吴国人的行动很迅速,因为他们知道这个信号的出现,代表内应有了危险。 围攻金铺的暴徒们很快就因为不明原因起了冲突,先是不堪入耳的叫骂,然后是兵器碰撞摩擦的声音刺激着她的耳膜——她知道段归的人到了,但是事出仓促,对方是谁,长什么样她都一概不知。 外面的骚动并没有丝毫休止的迹象,哔哔啵啵得爆裂声和嘈杂的叫嚷令人极为不安。 “哗啦~”一声过后,西屋的横梁终于被烧断了,与此同时后门也被一脚踢开——出现的是一张线条硬朗的四方脸,一道从眉心延伸至下颚的疤痕让他绝对称不上英俊,但却可以让他令人望而生畏。 “烁烁金戈陈四野,”这张脸极为陌生,但一开口就是极为纯正的吴越口音。 “萧萧战马早还乡。”简单的两句话,却是吴人难以释怀的乡愁。 恶斗依然在继续,连后街的巷也充满了火药味——而金铺,无论前店还是后院,都已是一片火光中的断瓦残垣。 暴怒的野兽们很快围了过来,街道的两头很快堵得水泄不通——此时奋力抵挡着的不过区区几十人,他们要面对的却是不断涌来的人潮。 “妈的,你想吃独食,老子先劈了你!” “还敢动手?并肩子上啊,剁了这几个王八蛋抓住那个娘皮!” “呦,还他妈有个的,钱老子没拿到,让你爹拿你赔给我!”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其中不乏正派的弟子,成名的侠客——当律法荡然无存之时,很少有人可以按捺住心里的恶念,也许一开始只有少数穷凶极恶之徒在肆意放纵,可当这极少数越来越春风得意的时候,剩下的犹豫和踌躇也会很快地变成懊悔和嫉妒,进而引发报复式的疯狂。 一行人且战且退来到了大街上,近百名训练有素的死士把汐瑗等人牢牢地护在阵中,而围攻他们的则是几百乌合之众,其中甚至不乏弋阳本地的无赖。 前者进退有据配合默契,而后者源源不断人多势众——蜂拥而来的人潮让想走的走不了,想退的退不出,械斗很快便成了穷极无聊的骂阵。 乌合之众们个个明哲保身,而直面他们的吴人在人数上实在相形见绌。 “谁,谁在放箭?!” “妈的给老子出来!!” 忽然间,剑拔弩张的队列开始松懈,跃跃欲试的人群开始惴惴不安。 “嗖~”的一声,又一个举着火把的人倒下。 之前还对汐瑗等人同仇敌忾刀剑相向的凶徒们很快得分崩离析,一击毙命例不虚发的冷箭从阴暗的角落飞向人群。 吴国的武士们开始惊讶于例不虚发,很快他们就回过神加入了战团,开始砍杀那些片刻之前还是豺狼的羔羊。 疤脸的武器是柄一把硕大的眉尖刀,普通的江湖人断不会携带这么笨重而又显眼的兵器——但是现在这把刀上下翻飞如卷残云,往往一刀过后非死即残,刀势带着开山之势雷霆之威,刀招却偏偏极为刁钻,这是只有战场上才能练就的格杀之术,比起那些江湖名门的高明手段,虽然失之于粗陋,但是却简单有效。 暗处的箭手不但每一箭都稳准狠,而且这批人常年必定一同行动,否则断然不会有一箭先发数箭后至的默契。 屋檐墙角偶尔会有一条人影一闪而过,人影所过之处则必定会有一发追魂的利箭呼啸而出,自始至终,这些人就像影子一样捉摸不定。 战场之中瞬息万变,说时迟那时快,一双弯刀直扑疤脸,疤脸刀势稍稍一滞庇护不及,堪堪命悬一线——两把刀一者直取咽喉,而另一刀藏在前者的阴影里直奔腹,疤脸几乎看到了对方嗜血的狞笑,感到了刀锋划过皮肤的冰凉。 生死一线间一箭如飞行逐月,先是弹开了咽喉的一刀,紧接着借反弹之力“噗~”的一声直没对方咽喉,中箭者倒地而亡——疤脸距离被开膛破腹,仅仅差了一分。 恰好目睹了这一幕的汐瑗此时却有些担心,因为她并不记得吴军中有一支箭术如此精湛的劲旅。 须臾之间已是遍地尸骸,那些鬼魅一般的箭手自始至终也未现身,幽深的夜幕和扰攘纷乱的环境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暴徒并不是亡命徒,他们喜欢女人和钱,有满腔的兽性亟待宣泄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愿意不明不白得送掉性命——在近距离看到那些妄图对汐瑗不利的倒霉鬼或眉心或心口被洞穿之后,大部分冷静下来的明智之士选择了退却。 一个人退却可以裹挟十个人,十个人可以裹挟一百个,所谓兵败如山倒大抵如此——很快,宽可四车并驾的街道上只剩下几十个男人和三个女人。 “诸位侠士,多谢仗义相救,可否现身一见?”对方身份不明,所以那个疤脸汉子只得率先开口。 无人回应,喧嚣声已经在很远的地方,偶有不明前因的浑水摸鱼之徒远远看见这里恶战之后的惨状也会很识趣得马上调转方向去其他地方寻觅可以发的横财。 众人警惕得观察了许久,四周却仿佛无人一般寂静。 疤脸汉子示意从人扶起颜崇一家,他们需要尽快离开这里然后在弋阳潜伏下来,等待三天后段归率大军卷土重来之时,于城内里应外合。 “嗖~”又是一箭,这次射的却是地面,箭头紧贴着疤脸汉子刚刚迈出的右脚尖直没如地面。紧接着又是十几声飞羽破空的鸣响,每一支箭都如出一辙得钉在前排几个人的鞋子前面。 “朋友,这是什么意思?”对方还在,而且来者不善,疤脸立刻示意手下人戒备。 此时没了那些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箭势来路明显了许多——他们被包围了,四周隐蔽处不会超过二十人,但以这些人的控弦术之强,即便他们可以突围代价也将极为惨重。 对方依然没有回答,突然一支鸣镝拖着一条尾迹直奔汐瑗而来,这一箭显然是有意示警——羽箭恰好落在汐瑗身边,颜琪本就好奇这带着风声飞来的是什么新奇玩意儿,此时在火光照耀之下,被母亲紧紧抱着的她兴奋地喊了出来:“姐姐,纱巾~”。 箭身上系着的正是当日被慕流云拾去的纱巾,翠绿在火光映照之下微微泛着金黄,那是雪蚕丝里混着的金线。 “慕大人,是你么?”汐瑗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期盼,慕流云的尸体她是暗中去观察过的,天知道那个丧心病狂的祁玦到底是用什么配制的笑忘川,至今想起尸体的尊容她仍然一阵阵得犯恶心。 虽然那面目已经肿胀难辨,但体貌确是慕流云无疑,尤其那一抹黑白相间山羊胡,当时看起来简直有些恶心。 随着喧嚣声越来越远,四周简直静得可怕,埋伏在阴影处的箭手没有丝毫的松懈——经过刚才的鏖战,原本的近百吴人仅折损了十之一二,而且谁都看得出这些人是一等一的好手。 箭手们似乎仅仅是想困住他们,而不是玉石俱焚。 汐瑗一行坐困愁城,时间越来越紧迫,此刻再不脱身,一旦天光大亮时再想走就更是痴人说梦。 那只要在此殊死一搏将其与这些该死的箭手一打尽,那么几天之后弋阳依旧是吴国囊中之物——而且她几乎可以肯定那个该死的慕流云就隐藏在这群箭手之中,脸上还带着那该死的笑容。 汐瑗暗暗示意众人准备动手。 一抹鱼肚白擦亮了天空,初升的旭日不动声色地让潜藏的箭手漏了行迹。 猛然间一声娇叱,接着几十个吴国武士随即飞身而起,未几中箭者十之七八。 但让箭手们猝不及防的事发生了,隐蔽在那几十人身后的真正威胁——二十把长于近身缠斗的快刀就在这片刻之间顺利欺身近前,短兵相接的死斗只在片刻。 “姑娘,弋阳已尽在我手,现在束手就擒,本将可以保证礼送姑娘与诸位离城。”马蹄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纷至沓来,转眼间街头巷尾已被披坚执锐的兵卒围得严丝合缝,为首者白马银鞍锦袍玉带,笑意中带着三分讥屑,正是看起来无比该死的慕流云。 他自然绝不会死在后衙正房,因为他从来都只睡在的耳房。 第十二章 颜崇 “你你!你不是死了么?!”首先失声惊呼的是颜老板,他本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 如果不是因为世居弋阳又颇有名声,任谁都实在没有道理策反懦弱怕事又固执刻薄的颜崇来做间人——但是最适合做间人的却又正是这种顶着偌大名头的人物,其祖传的声誉,就是最好的伪装。 大队人马的出现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当然不包括慕清平等人,趁着吴国武士一恍神的功夫,二十个人如他们的快箭一样疾射而出,一瞬间已经离开战圈回到慕流云阵中。 “很多人都认为大人物一定要住大房子,不过我是例外,而且,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大人物。”坐下的雪蹄乌骓不耐烦似的不住打着喷鼻儿,慕流云紧了紧缰绳才将它稍稍安抚住——说这句话时他似是带着歉意,但脸上更多的是尔等尽入我彀中的得意。 “他长得和我很像吧——既然百花羞舍得用三个闭月羞花的美人儿来引诱我,我想我必定有配得上这份执着的身价。”慕流云一点都不在意汐瑗此时的脸色继续得意地说道,她那含羞带怒的模样换了旁人怕是早就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哪里还会舍得去揭这疮疤。 “还有,这个”他伸手摸向下颌,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一抹白色的胡须撕了下来,“天生异相的不是我,而是他,所以无论你们怎么查,都会断定那个面目全非的尸体必是慕流云无疑~” “黑发要漂白不易,但要将白发染黑却不难——所以我要他白天以黑发黑须示人,晚上清洗干净替我睡在那间大房子里,”一边说着,他顺手把粘在额前的那绺白发也摘下来晃了晃,然后简直就像是在嘲笑一般随手抛弃,“那么任何晚上来意图不轨的人,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已经得手了。” 所以,众人眼中的慕流云才会有赖床的毛病——因为每天早上染头发确实要浪费一点时间的。 而且就算有人看到一个亲随从大人的卧房里出来,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慕流云简单的挥挥手,身后燕别翅排开的刀牌兵立时如泄地水银一样把在场众人团团围住。 面对二十人的箭队也许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即便对方是精锐中的精锐——但是二百多的刀盾,加上一百多的箭阵,则除了缴械之外绝无生路。 “好手段,好一招金蝉脱壳,诈死引得我和田乾鹬蚌相争,又顺理成章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到了清平兄身上大人您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弋阳城里所有异己势力一并铲除,又顺理成章独掌大权——不出所料的话,大人您遇刺的第二天就已经身在城东大营了吧?不知女子现在投诚可还来得及么?”汐瑗说话间竟直接向慕流云走近了几步,莞尔一笑后又恢复了千娇百媚的姿态,非但丝毫没有即将沦为阶下囚的窘迫,倒像是个接受了心上人表白的少女。 “姑娘的美意,在下心领了,不过,既然本将已肃清了城内作乱的田氏及其余党,这田家的如夫人,还是就此一走了之下落不明得好。”慕流云翻身下马,两人的距离贴近到几乎可以感到对方的鼻息。 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而他的眼神则是不容拒绝得决绝。 同时手上折扇似是无意的搭在汐瑗肩头,但任谁都看得出,再往右一寸就是致命所在,“姑娘最好不要妄动,即便我失手,清平的箭却绝对不会失手。”一瞬间,汐瑗同归于尽的念头被彻底打消。 “其实还要多谢田乾,如果不是他这么大的手笔,我们又哪有浑水摸鱼的机会?”慕流云继续志得意满地喋喋不休,“只要乌合之众足够多,煽动他们闹事其实很容易。” 慕清平只带了二十人在此狙击汐瑗,那么剩下的近百人不问而知自然是混迹于流寇之中。 在场的吴国武士看到汐瑗和慕流云二人耳鬓厮磨,手中的武器都不自觉地握得更紧,百花羞的人望即便在吴国都可以用声名狼藉来形容——这些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出了名的,即便今天为求自保把他们这近百人全都当货物卖了也丝毫不奇怪。 他们死死地盯着慕流云的方向,稍有异动,即是一场鱼死破。 反倒是颜崇,刚才还一脸惊恐之色的他此刻却渐渐趋于平静——妻子和女儿都瑟缩在他怀里,他必须要让她们安心。 他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颜家祖传九代的祖业和天下闻名的“颜”字花押,这些对于他远比生命更有价值,但他不忍心用妻女的性命去偿还那份恩情。 “再说一遍,叫你的人放下武器,本将决不食言。”慕流云的话语里没有了调侃,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威压。 “诸位,放下武器吧,慕将军若要杀我们,早就动手了。”汐瑗说的没错,以目前悬殊的实力对比,如果慕流云意在逞凶那他们早就已经是一地的尸骸。 疤脸首先松开了武器——吴人历来如此,他们绝不会做无谓的牺牲,在他们看来无意义的舍生与忠义毫无联系。 “当啷~”,眉尖刀落地之声如同回响似的带起了一片清脆的撞击,吴人都很自然地投降了。 周国士兵都甚为鄙夷地看着他们大咧咧席地而坐的样子,在大多数周人眼里,士可杀不可辱,而无论因为什么原因投降,对于战士都是最严重的一种侮辱。 “很好,你们都可以走了不过,颜老板一家得留下。”慕流云故意提高了声音,让周围所有人能听到,他抬手指向颜崇的同时几名士兵就围了过去。 “清平姑娘,我好像还没问过你的芳名?”慕流云本是对着慕清平说话,突然转头一问让汐瑗一愣,接着一张俏脸迅速涨得通红,洁白的贝齿紧咬着下唇,两眼里的怒火恨不得能把慕流云烧成灰。 除了慕清平,周围的人,包括吴人都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 “汐!瑗!”她何曾被人如此侮辱过——第一次是在金铺时他几乎明火执仗的虚与委蛇。 汐瑗自从懂事起便周旋于风月之间,太多的男人因为她一颦一笑而神魂颠倒——虽然卖弄风情是她的武器而并非她的爱好,但是天下哪有女子会不喜欢众星捧月似的献媚? 她几乎是夺过一匹马骑了上去,她不敢再看慕流云哪怕一眼,她怕自己豁出去拼个玉石俱焚。 “清平,替我送送各位——务必保证安全离境。”慕流云说的是礼送吴人出境,安排慕清平去自然是有监视看押的意思在内。 “等等,我,有话说。”颜崇鼓起勇气开口,妻子担心地拉着他的袍袖,他回头看着自己患难与共的发妻,微笑着把手覆盖在妻子那双早已不在柔嫩,甚至于略显粗糙的手上拍了拍——好像在说,没事,放心。 妻子恋恋不舍地松开手,看着自己的丈夫一步一步走进慕流云。 “颜老板,你毕竟是我大周子民,所以,还是留下来好好做你的生意吧。”慕流云颇玩味地看着隐隐有点颤抖的颜崇,他并不打算秋后算账,而颜崇好像也确实并没有过多的罪责——刻意留下他完全是因为他颜家的这块金字招牌不可拱手让人而已。 “我知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留下我,我颜家九代几百年的传承绝不可以成为他国的生财之道——是这样吧,慕大人?”颜崇强行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定定的看着慕流云,像是惊恐又像是愤怒。 “颜家先祖,讳习,本来不过是不起眼的学徒,跟着师傅走街串巷地给人打个戒指化个镯子,生活过得去但他喜欢琢磨手艺,觉得手艺是这个世上最金贵的东西,他几乎用了一辈子去钻研学习各种技法晚年他总算攒下了这间的铺子,也是我们颜家第一间铺子。”颜崇回头望向已经烧成灰烬的金铺,说话间已经明显哽咽起来。 “三世祖讳倥,天生会做买卖,从就懂得用成色稍差的新首饰去换别人成色十足的旧货——我们颜家在他手里生意越做越大,那时候据说分店遍及全国,嘿嘿~我要是生在那时候,也不会傻傻得在作坊里对着炉火当一个金匠之后,颜家一度富可敌国,可名声却渐渐地不复当年第四代,第五代,我们一蹶不振,颜家的子孙成了纨绔子弟,他们成天的眠花宿柳狂饮滥赌!终于,我们又只剩这一间铺子”众目睽睽之下,颜崇红着眼眶将家史娓娓道来,几个字一句话便是几十年的兴衰沉浮。 “后来,我太爷爷那一代,他老人家立志重整家业——他用毕生遍寻各地,搜集被先人遗失的图谱,以一个金匠的身份把险些失传的颜家工艺整理重建他临终前定下规矩,颜家从此以后只为工匠不为商贾,为的便是让这份手艺不至于再次泯然于世!从那以后,我家就守着这间铺子,再也没动过富甲一方的心思可你说奇怪不奇怪,买卖变了,名声却是越来越大,到了我爹那一辈,铺子还是这间铺,可神州大地上又有了颜家这块招牌,连当今太后都指名要我家的凤冠我爹说,这就是我们颜家的道!”他越说越激动,泪水终于还是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到了我这一辈,论天资,我比不了先祖,但我得守着它,守住了,后人才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机会可是田乾!他为了一己私利,他逼我交出金铺,让我做他的傀儡,他要收别人的货打上颜家的花押!他给了我很多钱,可我不能同意!然后哼哼~他就说我销售贼赃!”突然他的眼睛猛地精光爆射,血丝爬上了眼珠,瞳孔里满是愤恨,猛然间,他撕掉了自己的上衣,臃肿的身躯上竟然全是触目惊心的疤痕。 “八个月!他关了我八个月!也折磨了我八个月!那八个月我尝尽了你们能想到的所有酷刑,这个,是他用泡了毒水的鞭子打的——打的时候还好,可伤口溃烂不能愈合痛痒难当;这个,是用带着倒刺的荆条抽的,每一下都会刮下来一层皮肉;这个,是把石蜡烧融然后泼上去,凉了以后整片地撕下来;还有这个”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兵,都已经不忍直视。 慕流云也只是静静地听着毫无表情,但慕清平看到了他的食指不断敲击着扇骨,那是他极度愤怒之下才会有的动作。 “后来,是汐瑗姑娘救了我——我又不傻,当然清楚她也只不过是在利用我颜家的名声罢了!可她保住了颜家的产业!替我守住了颜家的道!她没有让颜家毁在我的手里!那么我!就替·她·卖·命!”颜崇是个固执的人,但固执的人往往也是单纯的人,这样的人很简单,你对他好,他就舍命相报。 “我不在乎她是不是吴国人——大周给了我什么?一身每逢阴天下雨就疼痛难忍的旧伤?还是每时每刻都在不断颤抖的手?我试过让朝廷替我做主,可朝廷哪里会管我的死活?我爹穿着当年给太后制作凤冠有功赏下来的九品匠做官服去告御状,结果只领回来两匹烂在御库里不知道多少年的云锦!老头临死前让我把那身官服烧了,烧了好!烧了干净!”多年的胸中郁结一吐而尽,颜崇此时笑得无比畅快。 “我对自己发过誓,我此生绝不再做周国贵胄皇亲治下的顺民——慕大人,你要我留下,好,我留下!!”毫无征兆地,颜崇拔出了随身携带的刀! 众人反应过来时,刀子已经没进了他的心口,颜崇的笑容凄厉又悲怆,他使尽最后的力气拔出刀,鲜血瞬间地涌黄泉,喷洒了一天一地的殷红。 “他爹~!”颜崇的妻子乍逢巨变,惊叫一声当场昏了过去——颜琪呆若木鸡,许久之后,悲声震天彻地。 慕流云也呆了,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颜老板竟然宁可死都不愿重归故国——人都说故土难离乡音难觅,可对他来说,故土乡音竟比刀刃更伤人。 “雨露避亲疏,高门尽恶徒,山川多厉色,碧血溢江湖”慕流云神色颇为黯然,似是欲言又止一般,沉吟半晌之后喃喃出了这四句。 “逝者已矣,打起精神让这世间少一些宁死不屈的颜崇。”久未开口的慕清平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颜崇所作所为任谁看都是世所不容的大逆——但若是政令明达海晏河清,又哪里会有蠢材愿意叛国投敌? 汐瑗默默走到颜崇的尸体旁,替他合上了双眼,接着走过去抱起还在嚎啕的颜琪,一面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额头,一面转头盯着慕流云——忽然间,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自嘲般地一笑,自顾自地安抚起可怜的颜琪。 “你带她们走吧,也带上颜老板我想他肯定也不愿意埋在这里,”慕流云走上前对汐瑗说道,接着他伸手想去抚摸颜琪,手举到一半又缓缓地放下,“孩子,记着,这里不会一直恶人当道,我会让你看到那一天的。”说完对着大队人马挥了挥手,难掩悲色的众人很快让开了一条路,几个吴国武士走过来抬起颜崇的尸体。 汐瑗在马上抱着颜琪,疤脸背着颜夫人,一行人在慕清平的押解之下渐行渐远——城北的码头那里,慕流云早已给他们准备好了船只。 诸事完毕,慕流云立刻想到了故地重游。 田府失去了往日的恢弘,现而今只显得破落,整座府邸里里能抢的东西都已经被抢走,来不及逃走的女眷们,除了汐瑗,大部分已经遭遇不幸。 不久之前,这里莺歌燕舞欢声笑语,现在却活脱脱像一所阴森的凶宅。 正堂里那尊价值连城的八扇屏已经被砸成了齑粉,大块的翡翠被抢走,而里面收藏的前朝真迹,却被像废纸布头儿一样撕了一地。 慕流云来这里显然不是搜罗这些零碎的洋落儿,他深知田乾绝不可能把所有的财产拿来做诱饵。 悬赏祁氏兄弟本是一箭双雕的计策,其一是逼迫两人主动现身行刺,其二则可以借口弋阳变乱出兵弹压——老谋深算的田乾绝对没想到自己会曝尸荒郊,所以田府的密室中一定有大量的财富藏匿其中。 他当然没有打算过把这笔钱交上去,既然如此这种事就绝不可能让太多人知道——所以他第一时间以调查凶案为名封了整个宅邸,并巧妙地调开了所有的兵丁。 前堂陈设铺张华丽必然会成为劫匪的首选目标,简直刻意地毫不掩饰,那么衙役们就可以去这里搜寻幸存者。 东院和西院有水有树,地下必然坚实,所以也可以去那里调查贼人是如何潜入又如何逃脱。 不过有一个地方——这里,钱牙的灵堂,没人会到死人的身子底下去寻晦气,所以这里只有慕流云一个人。 覃百川的尸体已经爬满了苍蝇,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横财居然就近在咫尺,机关就在钱牙的灵床下。 此时整间屋子都已经成了一地的狼藉,威力巨大的雷火弹直接掀掉了屋顶和房梁,墙壁也崩塌成了一地的碎砖——原本被灵床遮住的青石板里最中间的一块敲起来是空的,慕流云没费多大劲就把它撬了下来,下面露出来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坑道,里面黑暗幽深。 坑道底部准备了很多松明火把,火把保存得很好,看来经常更换,慕流云随便取了一支很轻松地点燃后顺着地道继续前进。 大概一炷香之后,地道开始渐渐变宽,很快他来到了一个房间——其实这里也不过就是个地窖,但是堆放的却绝对不是一般地窖里的萝卜白菜,而是真金白银。 田乾七成的财产都在这里,墙角的几具尸体,显然是被田同灭了口的杂役——尸体应该是在同一时间被一击毙命,出手的人显然不愿意他们受太多痛苦,而他们脸上也确实没有什么惊惧之色。 随手抓一把就是很多人一生的积蓄,他的脸在火光映照下也泛着淡淡的金色。 第十三章 丘禾 “嗯~哀家想起来了,当年确实有这么个蟊贼行刺过那姓吕的,可他不是早就死在天牢诏狱里了么?!”仅仅是声音便已经足够令人迷醉,这声音来自罗帷之中——幔帐是上等蚕丝织成的绉纱,通透之中隐约带着一点草芽的脆嫩,微风习习之下犹如碧波荡漾,其后是一张沉香木雕漆的卧榻,靠背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青鸾,而四只脚则俱是雕成虬蛟盘旋之状,俨然有化龙之势。 两旁打着孔雀翎掌扇的侍女眉眼之间似是有一泓清泉令人流连忘返,玲珑曲线上遮着薄薄的鹅黄罗襦,呼之欲出的玫红裹胸恰逢一条水蓝的披帛,娇媚之余不失端庄。 可惜再娇嫩的绿叶也终究只是绿叶,再明亮的萤火也无法与皓月争辉——所以相比于卧榻之上的美人,她们只能黯然失色。 淳于瑾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但岁月却遮掩不住她眉梢眼角千般的颜色万种的风情,她的肌肤依然充满弹性,腰腹依然纤细紧实,雍容包裹下的玉体塌上横陈,天地亦为此颠倒神魂。 “回禀太后,奴婢有罪,求圣人念在督主也是出于一片忠心“适度地表现出对犯了错的前任上司适度的忠诚是作为奴才最基本的素养——主子喜欢的,永远不会是野心勃勃,时刻想要取而代之的奴隶。 “奴婢也是最近偶然得知当年佟林罪不容诛,但督主觉得此人爪牙可任,于是就李代桃僵收于门下督主说,这是为了圣人养鹰犬”丘禾一副惊魂不定的样子,跪在幔帐之外整个人瑟缩成一团。 “你少替他遮掩,他是什么人哀家比你清楚传旨廷尉府彻查,凡与当年参与纵放佟林者,无论尊卑一律法办你,一会自己去领十记廷仗。”虽然刺杀的是政敌,但江湖人士这种快意恩仇,肆意妄为却是朝廷大忌——纵放死囚更是对于皇权的挑衅,这时功勋卓著又如何?权力是绝不允许任何人僭越的,胆敢越雷池者,必死无疑! 彻查,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平京城里不知又是多少妻离子散,多少家破人亡。 “谢圣人恩裳!圣人千秋万福!”这时似乎只有把头磕破才能表达丘禾的感激涕零,这也是对方此时此刻最希望看到的一幕——宫墙之内殿陛之间,无非是你演仁君我演忠臣罢了。 “那佟林为何又要背叛他,按你说的,田老对他可是有救命之恩”太后语带愠怒,这也难怪,田乾死了,即便罪及满门也就只剩了几个下落不明的姬妾,想要惩处都不知道从何下手。 但终究是几十年的相濡以沫,片刻之后,淳于瑾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上难得染上了一抹哀伤。 “回禀太后,这奴婢不敢妄断奴婢只记得当日我们一起收藏好细软,佟林说他要去办点事可一去就是半天后来我们护着督主刚出密道就遭到了刺客截杀,可惜当时奴婢未能明察,反而将督主托付给了那贼子后来喜子就奴婢击退二人后赶去时,督主也已经已经遇害了”丘禾很聪明,他说的几乎都是实话,只不过调换了自己和佟林的身份,他更懂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故意给一点线索让对方自己去推断出的答案,才会让人深信不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如此不足为奇你师傅剩下的事,以后你就接着办吧——别再让哀家失望~”也许是因为些许的悲伤又或者昨晚的秋蝉实在太过吵闹,淳于瑾柳眉微蹙略显疲态。 不需要她过多示意什么,久居深宫的丘禾已经很适时地叩头告退——这是多年练就的本事,若是时机错了,很可能就是杀身之祸,而淳于瑾只是动了动水葱似的手指,意思就是说,下去吧。 初回平京,丘禾便第一时间禀报了田乾的死讯。 这个年近古稀的老家伙虽然名义上已经是个草民,但包括丘禾在内的很多人都依然生活下他的阴影之下。 他的致事容归原本就是为了掌控弋阳的一步棋而已,只是这步棋被吕家轻易破解,这才有了荆溪口一战。 田乾不死,他丘禾就永远只能是其手下最忠诚的的“宫獒”,狗的待遇再好也始终是狗,他要做的是人,人上人。 既得了全权处理田乾被害一事的恩旨,丘禾想自己迁升的诏命自然也快到了,一念及此,他不由得脚下生风,两步路走得无论神韵还是气度都活脱脱是二十年前的田乾了。 南苑是宫里宦官们的居所,他们大多数无分年岁老幼、品级高低一律居住在这里。 因此这里可以说是整个大周皇宫中最不堪的地方,说他不堪并不是因为这里不够奢华,相反,比起很多繁华州郡的里巷来说,这里依然算得上美轮美奂,只不过这里居住的是一群永无出头之日的奴隶——他们甚至连繁衍的权力都被剥夺,扭曲的人性让这里成为一处藏污纳垢的沼泽也丝毫并不出奇。 “黄门令丘禾接诏~”高声传诏的不问便知是黄门仆射陈弛,他的嗓音浑厚沙哑完全不像一个宦官。 一切如丘禾所料,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天子,或者说太后的旨意就已经到了。 丘禾不慌不忙的略略整理了一下冠带袍袖,推开门,大步迈向来人,稽首下拜。 “奴婢黄门令丘禾,奉诏!”他之前几步在旁人看来简直是健步如飞。 十记廷仗既可以立毙当场,也可以几乎毫发无伤——结果如何完全取决于主子是不是真的想惩罚你,是要你的命还是让你长长记性。 宫廷很大,但是消息却可以传的很快——丘禾领刑的同时,司礼监随堂已经在对他卑躬屈膝谄颜媚笑了,所以十记廷仗之后,浸染了他裤子的红色就当然不会是血迹,而是一些榉树汁和别的什么染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内侍丘禾品性贞良,行止端庄,知进退,体圣心,温良恭俭,忠勇谦逊,着即赐同四品冠带,任御马监掌印,钦此~~~!!”周国祖制,宦官以四品为限,御马监掌印虽然品级比督管太监低了半级,但也无限接近他此生的巅峰了。 此刻他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心潮澎湃。 “奴婢臣,御马监掌印丘禾,谢吾皇洪恩,吾皇功业千秋!”御马监当然不是为皇帝饲养御马的机构——他们的职责是替皇帝保管兵符印信并有监军之责,而自从田乾组建“宫獒”,御马监更是直接统领其中的下三司。 宫中宦官可与之分庭抗礼的,唯有统领上三司的司礼监。 “恭喜丘爷荣升,今晚的们做东,丘爷您务必赏光~”诏书合上,传召的黄门那份俾睨天下的傲气也随之无影无踪——他们必须如此,因为嘴是没有权力决定该用什么语气说话的。 “陈爷您这就见外了,太客气了~”场面话自然是必须要说的,至少要说给旁边的人听,“我懂我懂,今日我高升一步,跑不了你的口福,晚上咱们四个聚聚~”他私下凑近陈驰的耳朵,说的话明显比之前亲密许多,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至交。 丘禾之所以可以平步青云,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他懂得如何在这龙潭虎穴的深宫之中游刃有余,见人矮三分是他安身立命的法宝——若一个人无论面对谁都永远躬身低首,那他即便有仇人也绝不会太多。 所谓聚聚,无非是吃喝,因为依照宫规,宦官们一律都要住在南苑。 而他们是是不能随意出宫的,但只要是人,就依然有大把的欲望需要宣泄——所以每到夜晚,宫门封闭之后,这里就会一改它白天的庄严肃穆,变成一个纸醉金迷的销金库。 任何人只要有督管太监的锦札,都可以在羽林卫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如果喜欢赌钱,这里有司礼监开设的赌坊;想一饱口福,不远处西三所的厨房就是尚膳监经营的酒楼;还有直殿监开设的珠宝古玩市场,卖的都是皇家珍品;甚至有些面容姣好的太监愿意凭着年轻俊俏赚一些外快——当然宫女是绝不可能也不敢如此的,因为她们在满二十八岁出宫前都只能属于皇帝。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阴影之中悄悄的进行,天一亮,一切如常。 这里恐怕是全天下最奢华的酒楼,但却也是全天下最简陋的酒楼——这里有御酒,但不许喧哗;有御膳却只能摆在一张破旧的桌子上放在一间的房子里;这里甚至不许点灯,每桌只提供一只暗淡的蜡烛。 更没人伺候,吃完遍走,犹如路边店。 饶是如此每逢入夜都会有数不尽的富豪宁愿一掷千金来这里偷偷摸摸地吃一顿饭,一顿皇城里御厨烹饪出的,真正的皇家御宴。 南苑最近很冷清,尤其今天更是没有外人。 田乾死了,市面上的锦札早已断货——其实大多数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督主签发的锦札,那不过是一张有花押的信札,但据说外面已经叫价十万两,而且进来后其他的费用另算。 丘禾此时和陈弛,聂羽襄还有乌瀚思四人一桌边吃边谈,推杯换盏之间声音依然压得很低,但这已经算是莫大的特权。 “丘爷,恭喜您入主御马监,的们以后都靠您提携了——来,我们敬丘爷一杯~”语气动作豪情万丈,可陈弛的声线却低地只有他们四个人才能勉强听见,让整个场面可笑之中透着诡异。 “哥儿几个,咱们是同年入宫的吧?”丘禾端起杯,扫视了三人一眼——论地位,陈弛是仅次于他的,而另外两个则没那么好的运气。 聂羽襄天性孤芳自赏,除了对宫里的主子之外不会向任何人假以辞色,哪怕是当年的田乾;而乌瀚思那张一望可知的西戎面孔为他招致了许多的嫉恨——所以他们多年都在都知监得不到提拔。 三人回想了一下,转而点头,他们都是同年入宫,但命运迥异却让四人一时间有些语塞。 “哥儿几个咱们都是奴才,断子绝了孙的奴才——虽然我和陈爷的日子稍微好过点,可我俩也是从你们那种日子熬过来的”丘禾端起一杯酒怅然说道,其余三人也随之举杯。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今天是你高兴的日子,不提这些”乌瀚思因为他的西戎人身份,自幼便在宫中饱受欺凌、如履薄冰,个中酸楚谁又能比他更清楚。 “不,你让我说完咱们都是苦命人,爹妈都不要咱,拿咱当牲口一样的卖了,我记得田老说过,他是家里独子,卖了二两多田爷说我好像是一两三钱你们大概也差不多吧?”也许是酒气上冲,丘禾面色泛红的同时语气也渐渐的不再卑微。 “所以,我自打进宫的那天,就是孤身一人了,田老,田老就是我唯一的家人,是他老人家提拔我,关照我,可田老他我对不起他老人家我死有余辜”他声泪俱下情真意切,其余三人也被感动得眼眶泛红,不住地劝慰丘禾。 酒过三巡之后人总是会比平常亢奋一些,如果不能意气风发,那往往就只好涕泣横流。 一顿饭就在丘禾不住的自责和内疚中结束,陈弛将丘禾送回住所的时候,他已经彻底人事不省毫无知觉,甚至连有人搜遍了他的整间屋子也未曾动一动。 陈弛虽然和他相交甚厚,但却是是司礼监的下属,司礼监的人当然要听命于司礼监掌印。 而现在的司礼监掌印罗恒,本以为督管太监的位置非他莫属——这个位置在田乾致事之后一直悬空,本来他这个唯一的同四品是顺理成章的继任者。 可是丘禾的意外荣升让这个职位的归属再次扑朔迷离。 “罗爷,昨晚他喝得烂醉,的从他身上到他房间每一处里都细细地搜过了,的可以确定,那东西不在他手里。”陈驰一身青衣玄冠垂手肃立,以他的品级只能服黑,坐在他对面的事一身赤红袍带的罗恒,此刻他正悠哉悠哉地逗弄着他新得来的八哥。 “督主~督主~”八哥叫得清脆响亮,罗恒听得喜笑颜开。 “罢啦,既然东西不在他身上就算了——行了,你下去吧,以后盯好他,有什么异状随时报与我知。”罗恒头也不回,始终盯着他的八哥说道。 丘禾独自躺在屋里,其实他早已醒了,只是不睡到日上三竿又如何显得他宿醉未消——昨晚他并没有喝醉,陈驰的一举一动也尽在他的眼中,很显然是罗恒让他来找东西的。 自己这里唯一有可能吸引罗恒的,就是能调动扬州兵马的征南将军印——罗恒以为东西被田乾得到了,所以自然而然觉得应该又落到了他手中,可惜事与愿违,连丘禾都不知道它在哪。 不过经过昨晚,丘禾至少知道了一点,就是罗恒并不知道征南将军印在何处,罗恒不知道,自然他背后的吕家也不知道,那么这东西就有八九成还在弋阳。 “丘爷,丘爷,您起来了么?”御马监平日琐事不多,但作为掌印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度过显然不成体统。 “啊~~~来了,门外侯着。”丘禾假装大梦初醒。 “丘爷,您最好快着点,那个”门外的太监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干什么?”丘禾也很纳闷,他本能地感觉到有事发生。 “大司马和太后召您过去”能让淳于彦和淳于瑾从长计议的事情不多,而这个太监的语气显然充满了惊惶。 “仔细想想!怎么替你师傅善后!!”刚一进门,大司马淳于彦便直接将一封奏疏甩到了丘禾脸上,甚至都没有等他下跪请安——其恼怒可想而知。 臣宣武郎骁骑将军慕流云谨奏: 前者,有督太监田乾乞骸骨于弋阳,其人得蒙天恩,本应念吾皇圣德以终天年,然此贼不思旧恩,反怀篡逆。 前者矫诏于军前,使我首尾不能相应以致荆溪惨败;后者通敌于城内,援引吴人犯境祸延弋阳军民。 幸有前征南将军吕恂明察秋毫之末,临终继臣以印绶。方可整兵于崩溃之际,救亡于危难之间。 今逆贼殒命,敌寇束手,谨拜请朝廷遣智能之士接掌弋阳以安军民之心。 下臣慕流云叩首再拜。 慕流云!本应该已经死了的慕流云还活着,那么汐瑗和颜崇肯定已经凶多吉少。 丘禾希望如此,但他此时最担心的却是慕流云并未痛下杀手,而是已经从他们口中得到了某些对他不利的证供。 通番卖国害死田乾,间接导致弋阳易主,仅这个理由就足够他死一百次! 他越看心惊,但又不得不仔仔细细地逐句看下去——好在从头至尾,没有一个字提及到他。 “哼,好一个慕流云——真想交出兵权为何不直接把征南将军印送来?遣人接管?遣谁的人?吕家的?我们的?此时我两家已成均势,他却可趁机做大!好手段!好手段!!到底还是看了他!!!”淳于彦与淳于瑾年齿相当,相貌也颇为相似,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此时剑眉倒竖,而语气却是颇为赞许。 “兄长,如今我们怎么办?”淳于瑾神色如常,一双美目充满期许得盯着自己的哥哥。 “为今之计明日朝会我会提议加封慕流云为弋阳太守,征南将军——丘子,之后由你多带几个人去弋阳宣旨,然后务必千方百计取得印信交给淳于孚,记住,这次别再办砸了。”淳于彦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扳指,言语之间显得非常镇定。 “表奏慕流云如果老贼不同意呢?”以淳于瑾对吕家的了解,对方断不会同意这种提议,吕恂之死他难逃干系,说不定吕家人早就认定慕流云已经投靠淳于家门下。 “不同意?那又如何,那段归近日频频异动,弋阳无人主事则正好可以叫淳于孚代为主持大局——无论如何,扬州都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他对着自己的妹妹微微一笑,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三十年前那个涉世未深,懵懂无知的女孩。 “不过我料定,吕家绝不会阻止,因为他们现在的想法,恐怕和我一样” 二虎逐鹿,此时的慕流云,就是那只鹿。 第十四章 乌瀚思 “哥儿几个,扬眉吐气的机会来了,明天我们启程去弋阳!这件差事若是办好了,你我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丘禾兴致勃勃地凝视着对面的三人,目光之中灼烧着毫不掩饰的欲望之火。 “丘爷,他们俩好说,调用都知监的人不过是您一句话的事儿,谅他们也不敢说什么——可我毕竟是司礼监的,罗恒那边怕不好交代吧?”陈驰看了一眼聂羽襄和乌瀚思,目光中尽是艳羡之色——但他的欲擒故纵实在过于明显,以至于丘禾不得不强忍笑意陪他演这出戏。 罗恒早已严令这次他必须随行,伺机拿回印信是第一,如果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丘禾则是大功一件。 “是啊,而且我俩只不过是普通的杂役,带着我们不合规矩吧”乌瀚思始终介意自己的身份,因为他迥异于神州的样貌,他甚至连和丘禾他们一起师从佟林的机会都没有——为此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生活在南苑的最底层。 “规矩是人定的,况且你们的本事别人不清楚,我会不知道?!如今御马监在你我兄弟手里,从今天起,你们俩就是我的典簿——至于驰哥你的事,我亲自去找罗恒,他怎么也会卖我这个面子的不过,还要劳烦哥哥暂且屈居他手下,有机会弟一定请奏太后调哥哥来御马监,在此之前你就先忍些时日。”典簿并无品级,身为掌印的丘禾自然可以随意任命,这对于负责洒扫和夜间巡视的聂羽襄和乌瀚思来说这简直算是平步青云。 但黄门仆射不同,这个级别上的人员调派即便是督管太监也无权擅自决断。 陈驰自然满口应承。 从他的面相来看,任何人都会觉得这是一个本分的老实人——四方脸上一张不大不的嘴,中规中矩的眉眼,高低适中的鼻梁,无一处不凸显着他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人。 相比于丘禾带几分邪异的英俊,乌瀚思充斥着野性的伟岸挺拔,以及聂羽襄异乎常人的柔媚秀丽,他给人的观感实在逊色太多。 但是他却能做到黄门仆射,而那两个相貌更佳的却只能与笤帚簸箕为伍,意味着其左右逢源之能即便是丘禾也望尘莫及 由丘禾领着,自然办什么都事半功倍。 乌瀚思和聂羽襄很快领到了新装,顺滑的质料令乌瀚思双手颤抖着摩挲了许久——苦熬了多年,他终于得以摆脱那身属于底层杂役的灰绸长袍,换上了黑色暗花锦缎。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一天,他今年二十三岁,入宫十六年,他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要和尘土落叶为伍,永无出头之日。 崭新柔顺的质感令他不由自主地迷朦了双眼——终于,他终究还是踏出了此生中最艰难的第一步。 次日朝堂之上一反常态地和睦,丧子之痛让年迈的丞相吕放显得更加憔悴,文武官员之中有不少有意无意地在身上服玄着黑,似乎是在为捐躯赴国难的青年才俊戴孝致哀,一场朝会也因此凄风苦雨,以至于有些肃穆过甚。 唯独天子瘫在龙椅里,举手投足无不充斥着厌烦。 出人意料的是,没有等到淳于彦开口,吕放却率先声泪俱下地表奏慕流云为弋阳太守,并言辞恳切得推荐其继任征南将军之位,在他口中吕恂和慕流云俨然已经成了一见如故的生死之交 一切顺理成章,接着便是丘禾奉命南下宣召。 平京南门,一行四人策马驱弛飞土扬尘——居中的丘禾已是一身赤红云纹交领深衣,聂羽襄和乌瀚思一袭黑绸暗花直裰分列左右,殿后的则是一袭青衣的陈驰。 精挑细选的一百宫獒已经乔装改扮各自前往扬州——宣旨褒奖功臣这种事本是不需要兴师动众的,但是多带几个人的意思丘禾心照不宣。 秋日最后的炎炎炽热往往比夏季来得更焦灼,丘禾一行人在官道上犹入无人之境,四匹马撕风掣电却带不走乌瀚思的百感交集。 这是十六年来他第一次出宫,上一次看到山水林泉还是幼年的事情——那一年他跟着马队入关,一伙马贼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杀害了所有人之后把劫后余生的孩子卖给了当地的刀子匠。 西戎的男孩子向来以长相俊朗著称,因此在中原可以卖到一个很不错的价钱——很多因战乱潦倒不堪的西戎人甚至主动带着孩子入关只求一餐饱饭。 正午的烈日灼肤生痛,焦渴让人马都困乏不已,甚至连习惯了大漠风霜的南疆马都开始剧烈地喘息。 好在官道附近行人络绎不绝引来不少引车贩浆的买卖人,四下张望之后几人下马走到官道左近,选了一处简陋的茶棚稍作歇息。 “二,四碗茶,八个包子,要肉的。”丘禾常年往来于弋阳和平京,而其他三人甚至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好嘞,四位官爷八个肉包儿四碗茶~!”二显然也是见惯了宫里的皇差,见怪不怪。 北方的天气闷热潮湿,即便是在茶棚的阴凉下也丝毫感觉不到凉爽——茶寮很简陋,不过几张木桌几条长凳,上头搭了一个不到三层茅的草棚。 旁边垒一口灶眼,“嘶~嘶”地烧着开水蒸着笼屉,不远处有一张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案板,几张打湿的冷布下面是揉好的面团。 “吱丫~吱丫~”的虫鸣让本来就因酷暑而郁结的一行人更加烦躁。 陈驰忍不住脱下来外面的直裰,摘掉了头上的纱冠,只露着已经被汗水塌透的白布裋褐。他焦躁地扇着根本不存在的风,丝毫缓解不了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住地往出渗。 其他三人见状也都脱了袍冠,乌瀚思甚至一只脚踩在了凳子上,这个动作倒是为他又平添几分阳刚。 “这他妈什么鬼天气,在宫里怎么没觉得这么热!”陈驰开始抱怨,他比聂羽襄和乌瀚思的见识广,但也仅限于平京城内的繁花似锦,哪里经历过民间的寒暑往来。 “宫里引水为池,移木为林,九街十八巷都有穿堂通风的作用别的不说,单是御苑的玄武湖,一入盛夏便水汽蒸腾弥盖宫城,自然而然便会起到降温消暑的作用。”聂羽襄幼时家境不错,父母曾给他请过西席,后遭逢巨变获罪入宫,任职都知监后更机缘巧合接手了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观书库洒扫——在别人看来这是一座庞大古旧费时费力的地狱,而在他看来却如获至宝。 十几年下来,论学识,他已是四人中最为渊博者,谈及宫城建造时的避暑防寒之术自是不在话下。 “聂要是去参与科举的话,一定足以名列三甲”乌瀚思对他是由衷的敬佩,入宫之初他貌似只会简单的中原话,是聂羽襄一点一点教会了他读书识字。 “”聂羽襄神色蓦地暗淡了下去,他何尝没有梦见过跨马游街金榜题名,可惜一朝身为宦官,此生无望。 “消停点儿吧你!这么大包子堵不住你的嘴,咱们是什么人你心里没点儿数么?!”丘禾一见赶忙掐了一把乌瀚思,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的冲动。 四人自幼相识,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说过话——宫门之内言行举止必须循规蹈矩,来到宫墙之外后他们更像是挣断了某些隐形的枷锁,无意中释放了本该属于他们的人性。 一入宫门深似海,在那个地方,自然的天性也是一种奢侈。 “几位爷,刚蒸得的包子,有点烫——茶倒是凉好的,这么热的天儿,先喝口凉的先顺顺气~”老板很会做生意,这个天气若是上一碗滚烫的热茶,客人怕是要掀了桌子。 “二!来四屉包子,好酒尽管上!”来者也是四人,为首者一个秃头铮明瓦亮,顶门还纹着两把交叉的开山斧。四个人都身带兵器目露凶光,即便是最瘦的那个也是一身的腱子肉,看着就不像良善之辈。 紧随其后的马匹大汗淋漓,车上面的两个大木箱显然不轻。 “客爷,对不住了您,店只有茶水没有酒,要不您先来碗茶解解暑?”二弓着腰搓着手一脸的歉意,笑嘻嘻地看着为首的壮汉。 “娘的,怎么要什么没什么,还他妈平京呢,什么破地方~!!”听口音便知道这他们不是本地人,言语之间甚至还对这天下繁华之地甚为不屑。 开店做生意的最怕的便是这种江湖客,一言不合大闹一番你都没处找他去——老板赶忙拿出十二分的殷勤,忙不迭地给布置了一桌子的饮食,还送了一碟子拌好的青瓜。 “叮铃~叮铃~”清脆的铜铃声来自一辆载着两只木桶的独轮车,车头竹竿上挑着一个白布幌子,上面写个酒字。 车辙很深,一个二十多岁的瘦弱年轻人正推着它健步如飞——他消瘦枯干的身上是常见的粗布短褡,脖子上一条又黄又黑的手巾略微还有些印渍,也不知是汗还是水。 “镖头,卖酒的来了”三个趟子手都用殷切的眼神望着为首的镖师,其中一个年岁大的显然跟他走南闯北多年,毫不避忌地直接用手肘怼了过去。 “喂,卖酒的,过来!”镖头也是糙汉子,喝茶哪里能解得了焦渴。 “哎~来了~来了!客爷,的这是自家酿的,好米好水好曲子,昨夜起就一直在井水里镇着,您摸摸还是冰凉的——不二价,只要三百钱一斗。”推车的贩口若悬河,一边说一边掀开盖儿,香甜甘醇的酒气蒸腾而起,着实醉人。 “嗯~酒倒是不错,便宜点,便宜点爷就要两斗。”没等贩说话,一旁的瘦高个儿趟子手一把抢过端子舀起满满地一提,不容分说就往嘴里送。 “哎,这位爷!您尝您尝,怎么样地道吧——咱家酿酒,水,是咱从深山里泉眼打的;米是自家种的糯稻,酒曲子更是传了十几辈!不是的夸口,平京城里欢喜天知道吧,都用我的酒~”本来想制止的贩一看已经来不及,加上被对方目露凶光的眼睛一瞪,登时就没了脾气,但说起自家的酒,又不自觉地把下巴往上挑了挑。 “呸!呸~呸~呸,兑水了!妈的,兑了水的酒!二百钱,二百钱,就这么着了!老板,拿几只大碗来!”瘦高个儿戏做的极差,一边喊着兑水,一边还不舍得咂摸着滋味。 “哎~爷!这不行~爷!真不行~爷!”贩急了,这是他安身立命养家糊口的营生,这里一斗少卖一百钱,今天这一车就算是白干了。 乌瀚思一行人本来饮着凉茶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的热闹,旁观是非总是让人心情舒畅的,但悠悠的酒香顺着血脉直透四肢百骸,反而让他们的嘴唇更加干燥,身体愈发炙热。 乌瀚思忍不住了,他把手里的衣服往冠带上一扔,穿着裋褐径直走向贩酒的车。 瘦高个儿愣了,前一刻还在自己手里的端子莫名其妙地就跑到了面前这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白脸手里,这人身高七尺面白无须,剑眉星目薄唇隆鼻,俊朗得他都不好意思发怒。 “子,干什么呢?”火气一旦熄了,想要再为同一件事烧起来是难上加难,瘦高个儿虽然拧着眉瞪着眼,可底气不足令这一声喝问连他自己都心虚。 乌瀚思根本不理他,甚至连眼角都没向他那儿挑一下,他舀了一提酒,先闻了闻然后一饮而尽,微凉的酒顺喉而下,果然烈醇香醺四品皆全。 放下端子,如同对面四个糙汉不存在一般,他拍了拍贩的肩膀,向对方竖起了大拇指。 “兄弟,好酒!给我们来一斗,四百钱。”说完他才充满鄙夷地捩了瘦高个儿一眼。 “妈的!兔崽子找事儿是吧!!”瘦高个儿还没反应,坐在一旁的秃头却先发难了,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掌拍下,桌面上立时多了五个指印。 “哼~”乌瀚思微微转头侧目,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一旁的陈驰见状假装无意地拿起自己的青色长袍抖了抖,又刻意露出下面纱冠上的雉鸡翎,果然,秃头身边的矮胖子似乎看出了名堂,偷偷在秃子耳边嘀咕了几句,但表情却是笑嘻嘻的。 秃头本来一直低着头衣服凶神恶煞的模样,矮胖子耳语了几句之后,他突然一脸惊讶地抬头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乌瀚思,又盯着丘禾他们看了好一会,渐渐地,一种猥琐的笑容在他脸上蔓延开来,直到泛滥成灾。 “哈哈哈哈~,我还当是遇到了城里的相公,原来~原来是几个~这辈子都长不出毛的阉驴呀~哈哈哈哈~公公~奴家这厢有礼了~”秃头一边戏谑地狂笑,一边比出兰花指站起身,捏着嗓子扭捏作态地向他们道了个万福。 聂羽襄若有所思地看着丘禾——在乌瀚思走过去的同时,他就看见这位新上任的掌印太监悄悄得把自己那身殷红的官服掖到了自己的黑袍底下,同四品的帽正被巧妙地转到了一个对方看不到的方向。 布置好这一切,他就换了一张谄媚的面孔笑吟吟地望着秃头一行,眼神却是令人心悸的阴冷。 “呦呦呦~哎这个这个~这个公公长得还真不赖呢,哎呀你们早说还用买什么酒啊?过来和哥哥们一起喝,这大热的天儿,热坏了哥哥们可心疼呢~”说话间矮胖子站起身伸手就要拉聂羽襄的衣袖,他好像完全没看见他的厌弃和乌瀚思的愤怒。 “大胆!尔等冒犯皇差,可知是死罪!”陈驰见气氛越来越凝重,慌忙穿戴整齐站起来想要抖一抖官威。 他们是见识过乌瀚思这种表情的,很久以前他露出过这种表情——那一次的结果是他挨了二十廷仗险些丧命, 那个叫他是胡人杂种的太监却被打瞎了一只眼,过了没多久便被遗忘在了宫中不知哪一个角落,而他自己也被认定桀骜难驯暴虐成性,从而无缘宫獒。 秃头一伙第一时间被震慑住了,但不到片刻他们再次哄笑起来——因为陈驰慌忙之中戴反了纱冠。 “哎,瞅你那张铺天盖地的大脸,你这长相在南苑那地方能有生意么?老子们没进去过,哎,听说你们也做那个,正好你帮哥哥们问问,这三位多少钱哪?”瘦高个儿也挤眉弄眼地调笑起来,南苑的名声早已不是一般得污秽,唯一不知道的怕就只有久居深宫的那些皇亲国戚。 殿陛楼台入九重,无缘俗世晚来风。 乌瀚思面无表情地看着丘禾,似乎在询问他的意见,丘禾换上一副近乎下贱的笑脸微微点了点头。 随即一阵风声如狂飙过隙,但只有矮胖子听见了风声,风声奏响了一曲悠扬的旋律,带着他的三魂七魄飘飘渺渺,然后他就看到了乌瀚思,和本应站在自己背后的瘦高个儿。 瘦高个儿和秃头吓傻了,他们根本没看清眼前这个身材颀长的死太监是怎么动的手,可怜的矮胖子就已经被扭断了脖子,那张丑陋的大饼脸被硬生生地扭到了他自己的背后——很快矮胖子一双不瞑目的死鱼眼开始充血,直勾勾的眼神盯得瘦高个儿和秃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炎炎夏日中,他们却如坠冰窟。 等他们反应过来打算抄起家伙硬拼的时候,又是一阵如泣如诉的幽咽拂过耳畔,他们突然就发现自己的也能看到背后的风景了。 “啊~!有鬼~!!有鬼~!!!”一直没说话,只是坐在一旁喝茶吃包子的跟班吓得跌坐咋了地上,乌瀚思走过去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意思是——别担心,不关你的事。 他还是个孩子,嘴唇边刚有些稚嫩的绒毛,此刻他的三魂七魄至少有一半已经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躲了起来——面前这个人是鬼!大白天就敢出来行凶的恶鬼!他心里一百个确信。 “老板,有水么,洗洗手。”乌瀚思冲着老板笑笑,他笑的时候嘴角会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原本闪烁的眸子会眯成一条线,加上微微抖动的长睫毛,充满了令人倾倒的异域风情。 四个活人在三个活人的注视下,对着三具尸体有说有笑地吃完包子喝干了茶——其实只有丘禾在与乌瀚思说笑,陈驰则一脸不可思议得不断打量着乌瀚思,而聂羽襄却略显尴尬地摆弄着手里的筷子。 “吃好了,喝好了,各位,走吧~?”丘禾笑吟吟地起身穿好官服,从怀里摸出两块碎银,一块放在桌上,另一块丢给了貌似已经失神的贩。 “利刃当头,活该你死于非命啊~”路过秃头的尸体旁,他当然绝不会忘记一脸轻蔑地讥笑他两句,再将其一脚踢飞好几尺。 然后四匹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绝尘而去。 第十五章 小碗儿 “你醒啦?等一等就可以吃东西了~” 碗儿这些天的运气着实不错,今天又有人赏了她一大笸箩剩饭菜,南市的张大婶收拢了一些卖不掉的菜叶还有一块掉在地上却还算完整的豆腐,都一并都给了她。 这让碗儿很开心,种善因得善果这句话果然不假——自己不过是想偷点值钱的东西变卖,然后顺手把那个还没断气的人抬回了窝棚,竟然就真的可以连着吃了好几天的饱饭。 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件东西是半个破砂锅,然后是一个破衣罗娑的背影,那件勉强算是衣服的东西上好像长满了疙瘩,仔细看才发觉那是用线绳扎起来的破洞。 他不知道叫花子在锅里熬煮的是什么,但确实是那股刺鼻的味道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妇人心虽然只损经脉不伤性命,但如果适逢心火焚于内再加之寒邪侵于外,那便是再硬的筋骨也难策万全——就像一件刚锻打完还泛着炽红的铁器,马上就丢进冰水里的话,断然不可能完好无损。 佟林试着抬起手,然后一阵麻痒酸痛迫使他不得不选择继续像个死人一样静静地躺着。 举目四望,他庆幸于这地方还有一个满是窟窿的顶棚,但也不过是那么斜斜地耷拉着而已,房屋的四个角却只剩三根立柱摇摇欲坠地勉强支撑着,四面墙壁中也仅剩东面的那一堵还勉强可以挡住外面的风雨。 说这里是一间房子实在是抬举了——稍微殷实一点的人家可能都不会允许自己的猪圈坍破成这个样子。 碗儿很快从破砂锅里盛了一瓢不知道什么煮成的粥,这个味道他不算陌生,至少前几天已经闭着眼吃过很多次了,但是首次直视这碗东西却让他抑制不住一阵阵的恶心——说是粥是因为里面可以清晰地看到有米粒,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已经腐烂到黑黄的菜叶和一点一点黑色的神秘渣滓,他猜应该是碳灰。 但真正让他反胃的不是这些,是几只已经被煮熟了,僵硬白嫩,漂浮在米汤上的蛆! 佟林立刻联想到了前几天那些入口弹牙,充满了颗粒感的碎肉——如果有力气的话,他可能会把苦胆也吐出来。 “哦,有点烫,稍等我给你吹吹~”碗儿开始很认真地吹着碗里滚烫的东西,时不时地还咽几下口水,仿佛捧着的是一碗珍馐美味——常年不洗的油腻把她的头发黏成一团打着结的蓬松,一个圆圆的脑袋被包裹其中,脏兮兮的脸上只有人中挂着两条明显的白色痕迹。 她这种表情加上这幅尊容,足以让佟林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 “拿走”他几乎是拼尽全力在嘶吼,当然这只是他自己心中的想法——其实相比于窝棚里肆意横行的苍蝇,他这两个字倒是温柔得多。 “你不饿?那我先吃了,你这人也真奇怪,今天有白菜豆腐都不吃。”白菜豆腐,佟林几天前还觉得如果餐餐都是白菜豆腐,那简直无异于虐待——他早就忘了自己曾经也是餐餐白菜豆腐食不果腹的。 “哦对了,你的药,等等啊~”碗儿突然想起来今天还没有给这个人煎药。 她三口两口地把一大碗粥喝得干干净净,然后把火上的半个砂锅拿下来放在了一边,接着她去一边的草垛下翻出来一个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又撕开一边的一个纸包,一股药香扑鼻而来。 “今天!最后!一副药!白大夫!医术真棒!说四天醒!就四天,醒!”她好像很费力似的抓着一把草药往容器里塞,试了好半天她决定放弃,咔吧一声把最长的那根像树皮一样的东西折断了。 “记着,你的救命恩人叫碗儿——我娘起的,说碗里有粮心里不慌,吉利!”门旮旯里是个木桶,她过去打水的时候不心踢到了顶门的树杈,门外的夜风呼啸着灌进来,而火塘里的火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就继续噼噼啪啪地燃烧了,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到处都漏着风的地方。 她拎着那个装满水的容器走回来的时候,佟林才看清那是什么——一个崩了嘴儿的虎子,俗称叫夜壶。 “你一个大总管,就算是逃难,身上也不该一个子儿都不带吧?还有你那对儿刀,看着花里胡哨的结果就值几副药和一个肘子,喝了这顿你要是还好不了我也就该给你挖坑了,到了那边别忘了跟阎王说点我的好话~”碗儿从地上随便捡了一根树枝,这也许是前几天用过的筷子又或者很久以前随手抛弃的厕筹。 她不在乎,而她的出身和境遇也决定了她没资格在乎,所以她把这根东西放在胳肢窝里擦了几下就直接用来搅起了药汤。 可是佟林在乎,他不光吃了三天那种可怕的粥,喝了三天夜壶煮的药,连视同生命的鹣鲽刀也不见了——这么多得打击让他眼前一黑,世界再次变回那个静谧悠远的深渊 再次醒来后,佟林想到了故主。 田乾的尸体就停在义庄,据说被人发现的时候依然死不瞑目,他贴身藏在怀里的那个雕金嵌玉的金丝楠木盒被收尸的里正拿去换了一口薄皮棺材,据说竟然一文钱都没有剩下。 碗儿并不知道那个漂亮的木头盒子有多值钱,如果知道她绝对不会就那么随手丢掉——识货的里正拿回去以后很快就有了五亩地,而且是荆山脚下上好的水田,只不过盒子里被田乾珍之重之的宝贝已经再也找不到了 佟林也只能在这种月黑风高的时候偷偷地来看一眼自己的主子,即便他现在和一个乞丐别无二致,却也难保不会被人认出来——弋阳城里认识他的人实在太多,而最近贴的到处都是的画影图形则说他是勾结流寇劫掠行凶的主犯,悬赏五千两,不论死活。 碗儿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她自诩唯一的知情者——她始终觉得佟林是为了保护田乾而身受重伤,因为她发现佟林的时候,他依然张开手臂紧紧地护着那具早已经冰了的尸体。 不过她偶尔也会偷偷地想,如果海捕公文早那么几天下发,也许她就是个身价五千两的名媛了——狠心出卖一个昏迷的人很容易,但换成一个清醒的人则很难,尤其是当你知道他只不过是个代罪羔羊的时候。 义庄已经破败了多年,看守的人好像也在这场变乱之中不知所踪,门口的两个白纸灯笼已经破的只剩几根篾骨挂着丝丝缕缕的纸屑,在漆黑的夜里晃荡着,就像义庄里无主的孤魂。 近些日子以来的骚乱让弋阳多了很多的无主孤魂,有的只是用芦席一卷就随意地扔在角落,几乎所有的尸体都是简单地撒了一层石灰,这并不能阻止尸体的内脏不断地腐烂变质,于是当这些淤积过度的腐败之气找到出口宣泄而出的时候,听起来就好像很多死尸在一边打嗝一边放屁。 “走吧。”佟林只是在田乾的尸体前默默地站着,既没有哭也没有对着天地发什么毒誓——官府说凶手尚未缉拿,案件不能具结,所以田乾也就不能入土。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尸体一天天腐败,因为他就是官府要缉拿的那个凶手。 “我说田大总管,您死乞白赖地非要到这来合着就是为了跟死人大眼瞪眼是么?” “他是我的主人,也是我的恩人。” “死了就是死人~” “” 碗儿说的没错,不管什么人,死了就是死人,但活着的人不可以仅仅是活人,活着的人必须有一个身份,一个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佟林的身份是复仇者,他的理由是丘禾。 休息了很多天,佟林绝望得发现妇人心对他的经脉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伤,这就是这种毒药最可怕的地方,它会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一个废人,然后在凄凉潦倒之中过完残生——也许是他运气好,大量失血让毒素排出了不少,但如今的他功力只剩六七成,而且还在继续流逝。 时不我待。 不知是上天垂怜还是命中注定,他很快就发现丘禾回到了弋阳,来宣旨加封平乱有功的慕流云。 一个卖主求荣的卑鄙人,居然高官得做骏马得骑,锦衣华服前呼后拥,而他现在只是一个瑟缩在角落里行乞为生的叫花子——佟林想起他前些日子还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只觉得无比得讽刺。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从长计议或者静待时机,一旦丘禾回宫,他可能此生再无机会,只能像今天一样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看着仇人平静安稳,锦衣玉食地享受完这一生。 而他独自一人行事,则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他想到了田府密室里堆积如山的金银,很少有问题不能用钱解决,而去一线牵找几个刺客显然不在此列。 “哎~还去哪?家在那边!”碗儿把那个窝棚叫做家。 “进城,田府。”佟林停下来,似乎是在等碗儿追过来。 “你这个人是不是伤了脑子,好好地非要赶夜路来义庄,现在又要去鬼宅!” “鬼宅?”佟林从碗儿的口中已经知道那一晚发生了什么,但他从不相信鬼神之说。 “自从田家被灭门,那里就开始闹鬼,城里人都这么说,还有人亲眼见过呢!”碗儿言之凿凿,好像亲眼目睹厉鬼的就是她。 “我在那藏了些钱。”佟林说完就自顾自继续往前走了。 “你等会儿我~!!”碗儿紧追两步,一把攥住了佟林的手,生怕他跑掉。 不久之前还恢弘大气的田家府宅几乎已经烧成了一片白地,原本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广亮大门威风不在,一扇门板已经在地上被人践踏了不知道多少次。 迎门墙上的浮雕松鹤图已经斑驳,上面刀砍斧剁的痕迹证明这里曾有过一场惨烈的打斗,不久前还随处可见的尸体有的被官府收敛到城外义庄,而那些已经零碎的则在城西乱葬岗挖坑埋掉了事。 昔日碧波清澈的荷花池,几天没人打理已经浑浊秽臭,水面上散落着一条纱巾和一件襦裙,它们静静诉说着主人遭遇的屈辱。 随处可见残骸和碎片,以及斑驳的血迹都在陈述着那一晚的贪婪和暴力。 佟林甚至觉得,刚才的密道里风声的呼啸似乎就是那天冤魂的哀嚎,那些哭诉简直就是响彻耳边挥之不去的怨恨。 碗儿一路都紧紧得抓着佟林,手因为恐惧变得冰凉,幽深的密道已经足够令她恐惧了,更何况出来以后的衰败和凄凉。 她把脸埋在佟林的衣袖里,只用眼角偷偷地往外瞄,好像生怕眼前钻出个什么东西——风从四面八方钻进墙壁和屋顶的破洞,然后又从别的地方钻出来,发出呜呜哭泣的声音。 碗儿已经吓破了胆,她不敢放声大哭的原因是害怕真的引来鬼怪——想走但已经来不及了,虽然地道不长,但她打死也不敢自己走回去。 “咱~咱们回去行不?钱我不要了~行不?我求你了~~”碗儿终于忍不住开口央求,佟林发现这个孩子原来也有不那么惹人嫌的时候。 “跟紧我,没事的。”他伸手抚摸着碗儿的头,希望这样能让她稍稍镇定一点。 “咔拉咔拉~”“哇呜~”响动伴随着一声啼哭骤然划破寂静,碗儿彻底失控了,哇的一声几乎是攀爬着窜进佟林怀里然后就开始放声痛哭——佟林的鼻尖几乎贴着她的头顶,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让他险些昏倒。 这个声音佟林很熟悉,每年春秋季都会搅扰得整个田府不得安宁。 “娃娃,出来,啧啧啧~”佟林逗弄了没一会,就从旁边的房间里跑出来一只异常肥硕的大狸猫,那种像哭一样的声音正是它发出来的。 “碗儿,别怕——你看,是猫,是猫的声音~”佟林一边安慰一边想要放她下来,但是碗儿死死地抓着佟林就是不放手,无意中看见地上那只一边打滚一边继续哇呜哇呜的大黄猫之后,才相信了他的话。 “它叫娃娃,是这里的猫。”太监最忌讳猫,因为每到特定的时节它们就会非常守时得开始叫春,不光声音极富穿透力让你堵着耳朵都不得不听,而且那悠扬婉转的声调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去联想到情情爱爱,你侬我侬。 娃娃本来是一只野猫,也许是因为田家的伙食太好,无意中游荡到此的它竟然赖着不走了——田乾曾为了它而大动肝火,但它神出鬼没机敏狡猾让所有人都对其无可奈何,几番交锋之后它也很识趣得远离了田乾的居所,把家安在了东跨院的园林中。 除了田乾,大家都知道府里还有这么一位秘密的住客,久而久之,它也就成了这府邸里的一员——从它来了之后,府里的老鼠日益减少,可喂它的人却越来越多,于是它开始发福,最后胖得连叫声都茬了音儿。 碗儿很费力得抱起娃娃,后者很配合地用脑袋磨蹭着她的手,碗儿不是没有听到过猫的叫声,只是这一只的声音实在太特别——刚才因为阴森森的环境让她惊恐不已,但是听习惯了反而会觉得很滑稽,像是在叫它自己的名字,又好像在喊“老吴”。 “真是的,你怎么这么肥?其实你是头长了毛毛的猪吧?”碗儿笑呵呵地摩挲着娃娃的肚皮,而娃娃则眯着眼睛很享受得发出呼噜声,它的脸要远比一般的猫来得更平,就像是被什么拍扁了一样,再配上他圆滚滚的身材,倒是真像一头生下来不久的乳猪。 “”佟林看了看碗儿,终于还是没说出来——其实就在刚才抱着她的那一瞬间,他发现这个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乞丐,居然分量重到让他手臂到现在都还发麻。 说到胖,碗儿可以说跟娃娃难分伯仲。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娃娃竟然在田府遭逢剧变之后选择了入主会客厅。 一只被打翻的木箱成了它的窝,原本散落在房里的字画和绢帛碎片被它叼进窝里充当了被褥,它此刻正一脸得意地看着佟林,好像是在奚落他这个曾经的大总管。 “呜~”的一阵狂风从窗口灌进来,他们本来随手关上的门豁然洞开,满屋雕花镂空的门窗开始一起哐哐作响——或许是收到了惊吓,又或许是被碗儿抱得太紧,娃娃呜嗷一声挣脱了她的手,一溜烟没了踪影。 “娃娃~别跑!”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能让孩子忘掉恐惧——动物,或者美味佳肴。 碗儿撒腿就追了出去,佟林来不及阻止,只能也跟着追了出去。 娃娃像一个贴地疾飞的毛球,闪转腾挪之间就不见了踪迹。 紧随其后的碗儿跑得气喘吁吁,发现自己已经追丢了目标之后,她先是沮丧地弯下腰扶着膝盖,然后很不甘心似的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正在气头上的碗儿将其一把打开,但那只手很不识趣的又搭了上来,碗儿的嘴一瞬间撇到了耳朵根,她气哼哼得甩动肩膀想要避开那只讨厌的大手,可那只不识趣的手却紧紧抓着她。 不仅如此,另一边肩膀上也出现了一只手,两只手的力量越来越大,已经死死地箍着她的双肩,好像马上就会掐住她的脖子。 她本能的感到恐惧,她使劲抓住对方的手指想要掰开,但接触到那只手的一瞬间,她更害怕了——那不仅不是佟林的手,更加不像是一个人的手,这只手粗糙、肿胀,满是疤痕,似乎还有些不属于活物的湿润。 “妈呀!救命啊!”这一嗓子高亢嘹亮,怪手像是受到了惊吓似的猛然一松。 脱身的碗儿惊恐万分,她的腿已经软到站不起来——她确定自己遇到了僵尸一类的鬼怪,因为活人的手绝不会是这个样子。 佟林赶上碗儿的时候,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正从背后抓向她的肩膀,碗儿尖叫的前一刻,佟林飞身而起一脚直奔人影的后心。 如果是以前,这一脚断然不会落空,但伤病和毒患让佟林这一击带出了呼啸之声——人影显然听到了,他松开了碗儿,轻易侧身避过。 突然收势变招让佟林重重摔在了地上——他只能使尽全力以空中旋转的方式卸掉这一踢之力,否则中招的会是挣扎着站起身的碗儿。 那人影见他跌倒立即欺身近前,风吹散他额前的乱发露出了他的真容,一瞬间佟林险些以为自己真的见了鬼! 那张脸上有一半是暗红的瘢痕,皮肤和肌肉黏着在一起不分彼此,然后像融化的蜜蜡一样覆盖着骨骼,这让他看起来像个被大火烤花了的糖人——而另外半张脸某种意义上更为恐怖,因为算得上眉清目秀的面容却犹如木雕泥塑,只能看到冷漠,看不到丝毫的人性! 这人功夫平平,却几乎没有多余的套路,一招一式都带着凛冽的杀气——在那虎虎生风的一拳被佟林就势一滚堪堪避过之后,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飞起一脚直接踹向了佟林的丹田。 佟林已经避无可避,而对方这一脚必然用尽全力。 可他蓄势待发的一脚却迟迟没有踢出。 因为他的腿突然间变得很沉重,沉重得好像上面栓了一个区区十来岁,却足足九十斤的胖妞儿。 胡笳催夜雨 十六章 婉儿 “所以,你就是人们说的厉鬼?”碗儿坐在火堆旁搓着手,她还是不太敢直面这个怪人,他的脸实在太可怕了。 “大概是吧~”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几天前一个闯空门的贼无意中撞到他正在杀偷来的鸡,自此弋阳人便对田宅闹鬼更加深信不疑。 早在他入住这里之前,凶宅的流言就已经在弋阳传得沸沸扬扬。 因为害怕这副相貌为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便选择落脚在了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可他的神出鬼没无意中又让这个传说有了更多的佐证。 “以前当过兵?”佟林注意到了他脚上的那双短靴,那是军营里的制式。 “嗯,十四岁从军。”沈稷还活着,只是,那场大火毁了他的脸。 沈稷根本没喝那碗药。 本来他是打算将计就计守株待兔的,可当祁玦轻飘飘地斩落蔡大人头的瞬间,他的理智就告诉他,自己在对方手下绝对过不了三招——所以他只有继续躺着假装昏迷不醒,以期对方露出破绽可以让他有一线生机。 幸运的是,祁玦对于自己的医术和毒术都很自信——而且他不像他的弟弟,对于死亡的味道那么痴迷。 因此沈稷得以强忍着灼痛苟全了性命,之后带着一身烧伤辗转流落到弋阳行乞为生。 “多谢你手下留情。”沈稷没有抬头,但是毫无疑问是对佟林说的。 “不必谢我,如果你刚才伤了这个孩子,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佟林即便只剩五成功力也足以对付沈稷,他没有学过武艺,练就的不过是战场生死相搏的经验,如果不是因为顾忌碗儿,刚才他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 “我只是想吓走她而已。”沈稷已经把这里当成了避难营,一个形似鬼魅的人住在远近闻名的凶宅里,自然是最安全不过的了。 “还好你没把我怎么样,刚才你要敢打我,他饶不了你——你知道他是谁么?是这里以前的大管家!而且,是我救了他!”碗儿刚才情急之下死死抱住了沈稷的腿,沈稷本能地举起了拳头,但想起她不过是个孩子,举起来的拳头便又缓缓落了下去。 但就是因为这瞬息之间的迟疑,佟林便一招制住了他。 碗还在喋喋不休的诉说他是如何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无意中拯救了奄奄一息的佟林,又夸耀佟林的武功如何得匪夷所思,还有那对儿被她卖给恒源当的弯刀,差一点就被她吹成了天下无双的神兵——可惜她忘记了,那对神兵,她只为了五两银子就兴高采烈地抵给了当铺。 她更加没有注意到沈稷的变化,刚才还盯着窗外发愣的他听见佟林是田府的人,神色凛然一变继而满脸都是怨毒,这些天城里传言四起——田乾于荆溪口勾结吴人出卖大军在先,又于弋阳买凶行刺在后,若非慕流云将军早着先机诈死诱敌,城池早就拱手让人了。 “你是田家的人?”言语之中杀机四伏,沈稷一双手蓄势待发,不等佟林回话,他就一跃而起,再次扑向了正在铺垫柴草的佟林。 而这次佟林早有防备——看着沈稷一身的烧伤他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成,而碗儿喋喋不休时对方目光中翻腾的怒火更让他确信,这个年轻人,就是荆溪口的生还者。 他轻描淡写地一侧身,沈稷突如其来的一拳即告挥空——力尽而势不尽,沈稷整个人向前栽倒,眼看就要以头抢地。 然而下坠之势却停止了,是佟林一把拽住了沈稷的后领,打量了他一番神色惋惜地摇摇头。 “根骨还凑活,可惜只会用蛮力。”说完一撒手,沈稽最终还是趴在了地上。 “不错,我是田府的大总管,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恨田家人,主人所做的一切我不想也不必解释但你应该知道,他已经死了,人死债消,你我之间,再无仇怨。”佟林走到柴堆旁边坐下,折腾了一宿,他也确实累了。 沈稷颓然地趴在冰冷的地面上,田乾的死是轰动朝野的大事,早就传的街知巷闻,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他只是在本能地迁怒于触手可及的人罢了——佟林说的对,田乾这个罪魁祸首都已经死了,还要找谁报仇? “想明白了,就过来烤烤火,吃点东西。”佟林从怀里拿出几个早已经硬邦邦的东西,放在灶火上开始烤——厨房里能吃的东西已经都不见了,明火执仗的匪徒们把财物洗劫一空之后,照例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来搜刮浮财,所以他们只好在偌大宅邸的厨房里吃白天讨来的馒头。 没一会儿,谷物的焦香味就溢满了整个房间,碗儿迫不及待地拿过一个最大的,直接就放进嘴里咬起来,烫的她直咋舌——沈稷站起身,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回来坐下。 佟林对正在大快朵颐的碗儿使了个眼色,碗儿假装扭过头去没看见,咀嚼声大得像一头在拱槽的猪。 佟林无奈,只能自己动手挑了一个品相还算完整的扔给沈稷,讨来的剩饭难免有被人咬过的痕迹,可沈稷并不在乎。 “谢谢。”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 “我知道这里藏着很多钱,我可以分你一份——但是你必须帮我一个忙。” “你说~”沈稷只能口地吃,而不能像碗儿那样大口大口地往下吞,他的脸有一半是僵硬的。 “我是通缉犯,她还太,所以很多事需要你出面。”佟林苦笑道,他已经被通缉在案难以露面,而一个孩子拿着金珠玛瑙去变卖,即便官府不怀疑也会招惹到歹人——沈稷却不一样,即便样貌再骇人,总不至于会出太大的麻烦。 请君入瓮的计划其实很周密,按照田乾的设想,恼羞成怒的贼人会将一无所获的愤怒宣泄在人偶身上,然后他们就会被炸成齑粉,这样灵床上的钱牙也算是亲手报了大仇。 但他想不到的是,他的计谋从一开始就已经泄露了,轰成粉碎的只有这间屋子和钱牙的遗体。 物是人非,这里已经没有了丝毫当初的痕迹。不过佟林还是很快找到了地窖的暗门,然而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发现地窖的暗门被人打开过,青石板很随意地仍在一边。 碗儿看着空空如也的地窖,沮丧地撅着嘴,那些油滋滋的冰糖肘子和烤羊腿都离她远去了。 而沈稷则还是一脸面无表情的样子,挨个拍打着空空如也的箱子。 “就是这些?”他看着佟林,好像一本正经地在问这些花梨木的箱子他可以分到几个。 这里收藏的珍玩宝器和金银至少价值二百万两,是田乾几乎一辈子的积蓄,然而现在只剩几个空空如也的箱子,佟林第一反应是怒不可遏地看向沈稷,而对方毫不避讳的迎向他怒火中烧的双眼,那意思很简单——不是我。 “哇!哎~大管家,真的哎!你看这粒珠子,这么大这么圆这么亮一定值很多钱!”碗儿从角落里找到一颗硕大的珍珠,区区一颗漏之鱼已经足够让她兴奋得大叫,因为这一颗珠子让那些美味的烧鹅和腊肉又在慢慢得向她走回来。 佟林完全绝望了,他根本没有办法在重重护卫之下孤身手刃丘禾——那种一剑能挡百万兵的传奇只是戏台上的故事而已。 仇人将继续锦衣玉食得过完下半生,而他注定只能和这两个人一起相依为命下去,他好像看见了丘禾充满嘲笑的脸和田乾失望的眼神,然后在碗儿和沈稷的注视之下,他的世界再一次斑斓飞旋起来。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正午,不问而知他所在的一定是钱牙的卧房——阖府只有他这个主子无论如何都睡不惯雕花的木床,而非要和下人们一样在房里盘了偌大的一张土炕。 碗儿不在,应该是上街去找吃的了。 沈稷在窗户根靠着廊柱抱着肩膀晒太阳,虽然这里现在已经称得上破败不堪,但是恍惚间,佟林却觉得这种破败似乎比之前的唐璜更为温馨。 “我回来了~!!你们知道那珠子卖了多少钱么?”碗儿的声音显得很兴奋,她进门后佟林才发现她还背着一个包袱,包袱里的刀柄他再熟悉不过了,是他的鹣鲽。 “你醒啦!喏~你的刀——哦~还有你的,这个药膏擦在患处每天哦!两次!还有这个,一天一副熬了喝。”她应该是有点愧疚,所以不大好意思看佟林,毕竟当初未经允许就当了他的刀——而面对沈稷则是一副气哼哼的表情,好像还在生他的气。 “你没从大门进来吧?”佟林有点担心她冒冒失失得暴露行踪。 “我又不傻!不过你说的那个狗洞太了,害得我折腾了半天晚上得去把它开大一点。”显然她已经打算在这常住了,这里比那个窝棚简直好太多了——屋上有顶,雨天不漏;院里有井,水质清甜。 骤然看到鹣鲽,佟林迫不及待飞身而出。 矗立、屏息、凝神,然后他轻舒猿臂,随手划了一条完美的弧线之后鹣鲽飞旋而出! 可惜飞舞了不过三丈而已回旋之势已现穷竭,接下双刀的一刹那他明显感觉到了疲态——这样的刀,别说杀人,恐怕连用于杂耍都堪忧。 “你这刀法,势在回旋二字,以你出刀的手法来看威力绝不仅限于此,你受伤了?”佟林心神专注,完全没感觉到沈稷的到来,而沈稷的一句话,更是让他惊讶。 “你学过刀?”还没人能一语道破他刀法的玄机——始于意,发于心,出于臂,囿于环,圆通自如,来去往复。 可他十分肯定,眼前这个年轻人,分明并不会武功。 “你试试出刀之前先转几个圈,以身体带动手臂,再以手臂”沈稷没有回答,要说学刀,那刀法的用途仅仅是切肉而非杀人,他总不能告诉佟林自己学过屠刀——刚才,他不过是根据战场上生死搏杀的经验,和自己与生俱来的敏锐脱口而出罢了。 然而他话音未落,佟林的人已飞旋而起! 一念斩长空,贯日刀如虹,六丈外碗口粗的玉竹应声而断,片刻后鹣鲽盘旋而回,依然势若奔雷! 佟林甚为诧异,自己浸淫刀术半生,竟然被一个毫无根基的人点破迷津,过了好久他才缓过神来——眼前这个年轻人天分之高世所罕见,若得悉心调教他日成就必不在自己之下。 “你想学刀么?” “想。” “我教你,但,有条件。” “说。” “学成之后,替我杀一个人。” “好。” “你不问是谁?” “不必就算是束脩好了。” 为了安抚生气的碗儿,佟林只能暂时把已经不剩几支弩箭的清风送给她,要不然她每次见到沈稷练刀都会气哼哼地把嘴撅上天。 她一点都不喜欢打打杀杀,但是她觉得佟林的好东西怎么都应该先给她这个恩人而不是一个刚认识的外人。 沈稷的天分确实惊人,或许过早的沙场生涯令他对各种兵器足够得心应手,短短几天,他对鹣鲽的操控已经初窥门径——虽然做不到收放自如,但已经足够令佟林满意,当年他学会熟练使用这对奇怪的兵器,用了整整一年。 “喂,你是不是一定不教我?”看着那两把短刀飞出去又自己飞回来,碗儿的嘴又撅起来了。 “碗儿,你的手是干净的,可以的话,最好一辈子都别碰这些东西。”佟林蹲下拍拍碗儿的头,碗儿已经不是几天前脏兮兮的模样,田府虽然被洗劫一空,但水总是不缺的——擦洗干净的她看起来确实白白胖胖得不像个朝不保夕的乞丐。 沈稷本来就狰狞可怖的脸上满布愁云显得更加骇人,他一声不吭地把玩着鹣鲽刀,翻来覆去得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仅仅是飞旋往复,即便力道再足,招式也很会轻易被人看破,虽然可以在出招的瞬间通过手腕的扭转和力道的变化略微控制刀势去向,但如果遇到经验丰富的高手,根据出刀的轨迹判断后势根本易如反掌 “想到怎么解决了?”许久,沉吟的沈稷都没有发觉一直有个人在不远处注视着他——佟林微笑着打量着他,看来他已经发现了那个问题,当真孺子可教。 “没有,但应该和你送给碗儿的那套暗器有关。”刀身之上细微的擦痕当然瞒不过沈稷的眼睛。 “不过,你用错方式了,而且你有没有发现鹣鲽越来越难控制了?”他依然低头凝视着鹣鲽,丝毫没有发现对方的眼神烁烁放光。 “你为了让清风可以施加足够的力道,所以将机簧扣得很紧;而为了兼顾锋锐又用了很坚硬的材质去打造弩箭我看过,好像是百锻的大食钢吧?虽然鹣鲽材质更佳,但经年累月的碰撞已经不可避免得让刀身出现细微的形变,近些年你的武功再难寸进恐怕也与此有关。”沈稷一口气娓娓道来,一边说一边摩挲着鹣鲽的刀身,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佟林彻底被惊呆了,他好像看到一块璞玉上的砂皮正在一点一点地剥落,内里华光四射璀璨夺目。 “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可以找到解决的方法”沈稷完全沉浸在对刀的执着里,他完全看不到佟林的惊讶,因为他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手里的锋刃——或者说,从头至尾,他根本就是在和刀交流 碗儿这几天很郁闷,她觉得生活的重担过早得压在了她这个孩子的身上。 过去自己一个人浪迹天涯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还有两个不要脸的大人整天什么都不干就指望着她一个娇嫩的少女养活——老的那个被贴了满城的通缉令,的那个成天抱着两把刀在那儿入定 她从戏文里听来两句词,颇有知音之感——却道是韶华豆蔻随流水,哪管它桃李春风扣柴扉。 “哎~苦啊~”越想越生气的碗儿不自觉地学起了戏园子里的旦角儿们那些伤春悲秋的哀怨,兴起时,一双胖乎乎的手斗芳、掩袖、双运指忙得不亦乐乎,霎时间的厨房好像成了她一个人大大的舞台——玩得兴起还踏着台步走起了圆场,全忘了因为烧火而沾了一脸的黑灰。 “你干什么呢?”佟林挑了一担水回来,进门就看见一个黑脸儿的胖子满屋子转圈还面露得意之色,一时间见多识广的他也有些不知所措。 “哎~我的烧火棍呢?刚刚还在呢~哪去了”碗儿正陶醉间猛听得有人,愣了半晌之后偷偷瞄了一眼身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边找东西边往门口走,越走越快,最后几步简直可以说是风驰电掣。 佟林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来,他知道今晚要靠自己做饭了。 他的手艺其实还不错,简单的蔬菜和米饭在他手里变得异常诱人,更遑论那一碟让人食指大动的红烧鱼。 三个人这几天把整个田府搜罗了一遍之后,竟然出乎意料得找到了不少可以变卖的东西,虽然不过是些旧衣服破帽子之类,但毕竟也是大户人家的东西——其中最值钱的是掉在墙缝里的一根簪子,掌柜的是看碗儿可怜才给足了三两银子。 碗儿拿到银票的时候几乎高兴地要飞起来了,她这短短的十三年人生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钱,加上之前卖珠子剩下的,足足有二十六两之多,省吃俭用的话足够三人过一年。 “喏~这个给你,戴上这个明天我们去找点活干。”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半遮面的面具,材质是上好的牛皮,可手工显然不算上乘——不光造型难看,连针脚都长短不一,粗糙地简直就像是一只猴子的杰作。 沈稷看着手上的东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先是看看有点羞赧的碗儿,又看看强忍笑意的佟林,一时间竟然决定不了是不是要把这东西趁碗儿不备给丢了。 “拿来吧,我看看。”佟林笑笑拿过面具,那做工实在不堪入目,眼睛的地方硬生生用刀子刻了一条深浅不一的缝,打算从这条缝隙里视物根本是痴心妄想——更不用说整体造型凹凸不平,根本无法贴合面部了。 “那个~是不是有点难看啊”碗儿自己也显得颇为不好意思,因为她大功告成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死也不会自己去戴这东西奈何实在手艺有限无能为力,前思后想也只好就这么给了沈稷。 “没事的,我稍微改一下就行,婉儿已经做得很好了。”佟林笑着揣了起来,这么多年缝缝补补都是他自己的事,他自信至少不会比现在的样子更差。 “婉儿是谁?”碗儿吃东西的样子会让看到的人都觉得饿。 “你的名字啊,你娘起的不能改,但这样会好听一点。”佟林说着用手指蘸着水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 “我不认识字” “明天起我教你。” “婉儿婉儿还行,那我姓什么?” “你不知道?” “是啊,我又没有爹,我娘活着的时候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既然你给我取了官名,那不就只能便宜你了?” “我姓佟,单名一个林字,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姓佟~” “铜婉儿也不错!挺结实!明天,先教我写名字!” “你呢?想一起学么?”佟林不禁莞尔,然后他转头看了看似乎心不在焉的沈稷——十四岁入伍,恐怕也是没什么机会读书识字的。 “好。” 第十七章 陈驰 弋阳的太阳比之平京更加灼人,陈驰简直受够了这个穷乡僻壤的蛮荒之地,白天骄阳似火,入夜却寒风刺骨——自从来到这儿,他就没睡过一个像样的觉,也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 城里简直比经历了一场大战更萧条,整个弋阳唯一声名远扬的望月楼大门紧闭,有人说老板被流寇所杀,也有人说老板就是匪首早已远遁他乡,总之就是不得不关门大吉 最可恨的是,慕流云以保护为名,每日里安排着二三十名衙役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简直让人不自在到了极点! “丘爷?!聂爷?!乌~大~爷?!不是咱们就这么一天天得呆着么?哎这眼瞅着就第几天了?咱横不能就这么耗下去吧?十五日之内再不启程返京,咱哥儿几个都算是逾期不返滞留外藩——咔嚓!”陈驰一边说一边比了个砍头的手势。 他很焦急,征南将军印的事毫无头绪,就这么回去他一定没有好下场——所以此时此刻的燥热不仅仅是因为似火的骄阳,更是因为惊惶。 他不停抖落这敞开的襟怀,汗珠依然止不住地顺着脖子往下淌。拿起手边的茶壶想要喝一口解解焦渴,却被刚沏的开水烫了指头,接着啪的一声,茶壶被摔了个粉粉碎。 聂羽襄用眼角斜了一下陈驰,唇边微微显出一丝轻蔑,继而摇摇头失望地叹口气——他正捧着一本弋阳府志看得入神,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聒噪扰了清净。 几人之中他和陈驰最为疏远,原因恰恰就是陈驰的无知和粗鲁。 乌瀚思则闭目凝神正坐一旁,其他三人都只穿着裋褐,只有他依然单衣在身,偏偏他所在的方位像是有一层雾气迷离不散,让人望而生寒。 “我的陈爷,消消气儿~~这不是还没到日子么?这不还有几天时间呢~放宽心~”丘禾最喜欢鸣虫,弋阳这地方恰好是以此闻名——这会儿他一条腿搭在塌上,肩膀上搭着条透了井水的湿手帕,一手摇着蒲扇一手举着块西瓜,对着面前个蛐蛐罐浑然忘我。 “丘爷,不是我说你,那姓慕的让咱们成天就这么呆着你就真听话啊?我们是跟着你出来办差的,差事交不了,我们哥儿仨顶多打几板子送直殿监扫一辈子地——印拿不回去,您脖子上那六斤半可未必保得住啊!我的哥哥~!” “收声!”陈驰旁若无人,一张大嘴险些把他们来此的目的说了出来——丘禾因此猛然变了一张脸,压低了的嗓门却如旱天霹雳一般震慑着陈驰。 其余两人也都神情凛然,三人本来只是佯装淡然而已——逢场作戏本来是他们宫里讨生活的必修课。 意识到自己失口,陈驰立时觉得后背一凉,一时间倒也不觉得闷热了。 “等着吧,我估计也就这几天,有人应该快忍不住了。”丘禾恢复了那副无赖的模样,又开始逗他的蛐蛐。 “谁?除了咱们,还有别人在打他的主意?”陈驰有些紧张,心里的鬼让他惴惴不安得捏紧了拳头,其实他早就发现了异状,只是他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吕家的人。 “你没有发现这一路上都有人跟着咱们么?”乌瀚思是最早发现异状的人,屋子里唯有他此刻挺身正坐如岳临渊——论修为,不仅三人中以他为尊,即便放眼宫中能与他比肩者也寥寥无几。 “是那个贩酒的贩?”聂羽襄终于也开口了,其余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四人中他最不好武,而他居然也看出了端倪。 “他演的很像,言行举止都很到位,但是他忽略了一点——那两只桶,一只少说也能装两石有余,如果像他那样几近满溢的话瀚思,你说说?”聂羽襄头都没抬,把问题丢给了乌瀚思——而他自己却仍旧斜靠着桌子,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捧着那本府志目不转睛,在他看来读书的目的不重要,过程和结果更重要。 “我?绝不可能像他一样健步如飞”乌瀚思沉吟片刻之后回答。 “什么?!你的意思是那人比你更难对付?!”陈驰觉得自己此刻应该装作惊慌,可他完全没注意到丘禾眼里的一丝难以察觉的嘲笑。 “我不知道,但如果仅是较力,我稍逊一筹。”对于武道,乌瀚思极为自信,这也是他多年来对于落选宫獒一直耿耿于怀的原因——可他此刻表情凝重,一张脸如弱水之渊阴沉难测。 “那如果是慕流云的探子呢?不行!我们还是尽早启程回去算了。”陈驰并不是个傻子,此时他有这种怀疑和担忧才是合理的。 “不可能,据我所知姓慕的在朝堂并无倚仗,所以这帮人没理由从京城一路跟来;一路跟着又不动手,显然目的不是你我没猜错的话,他们是在等我们鹬蚌相争,然后渔翁得利。”聂羽襄的推断与罗恒的安排竟然不谋而合,陈驰这时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丘禾的目的——主动被慕流云软禁起来,那么渔翁要有所收获就不得不从暗处现身。 “你的意思是?” “当然是吕家的人。” 陈驰表面上的豁然开朗并不能安抚他实际上的忐忑不安,罗恒自以为周密的计划三两下就被这几人轻易破解,此时他可以选择看着那批人跳进丘禾挖好的坑里——可一旦他们按捺不住提前动手,螳螂和黄雀的地位就将彻底调转。 他们杀掉慕流云取得征南将军印的同时,那些一直被丘禾安排在城外待命的宫獒肯定会马上出现。 或者孤注一掷去通风报信?可此时那些人如果已经被盯上了,自己贸然行事很可能就此暴露身份——他发现自己好像也成了丘禾局中的一子,不管想不想,只能选择静观其变。 “各位上差,慕大人有请。” “知道了,转告太守大人,我等马上就到。” 慕流云已经名正言顺地穿上了两千石的官服,他不必再屈居于偏院的书房,不过书房的陈设倒是一样不落得搬到了这待客的后堂。与他对面而坐的人,同样的紫纱单衣武弁貂尾,其余三人看到这场面都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而丘禾却有些难以置信,因为这个眼神清明,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正是广昌太守淳于孚。 “呦,丘公公来了,我和慕大人正说起你呢。”他与丘禾并不陌生,一眼认出他后便微笑着起身拱手。 “淳于大人您怎么?”丘禾不明就里,为何他不镇守广昌却跑来弋阳。 “哦,朝廷旨意,说弋阳兵力不足,令我从广昌调拨三千兵马协防,这不,我马不停蹄就赶来了。” “有劳淳于大人一路奔波辛苦,今晚我在府衙做东,算是给淳于兄洗尘,几位务必作陪——淳于大人切勿推辞,何况这三千人马登记造册也不是一两天能办完的事,先权且休息几日,不妨事的。”慕流云放下手里的敕书,满面春风。 不知是虚情还是假意,总之他一脸的逢迎,似乎全然不明白淳于孚此来的用意——不过陈驰明白,变数来了,所谓调兵协防,不过是让淳于孚领兵前来的借口。 望月楼已经关门大吉,弋阳城里再没有那么恢弘的酒楼。 有的人吃饭是为了吃饱,而有的人吃的是意境和风雅。所以宴席只能办在了折桂楼——厨子是原来望月楼顶尖的大师傅,如今却也只能跑大棚为生。 中秋已过,月亮已经不大可能再展现它的圆润,而淡黄色的光却依然明亮,今天没有乌云蔽日,只有清风送爽,遥远的江面上繁星点点宛如银河倒垂。 “果然不愧是扬州十景之一,在此倚栏眺望,倒真是让人有江山尽入胸怀之感。”淳于孚手扶栏杆极目远眺,出身高贵的他眼中自然没有脚下的满目疮痍,只有远处的江山如画。 “淳于大人年少有为满怀壮志,不如就此赋诗一首,以助酒兴如何?”慕流云的话中颇有讥讽之意,脸上却是十分的敬仰之色。 “哎,慕大人面前,下官哪里敢班门弄斧,十几年前”淳于孚倒是真的仰慕有加,毕竟二十几岁的探花自古至今也寥寥无几,可惜,这是慕流云最不愿意提起的往事,尤其不愿被淳于家的人提起。 “呃,淳于大人,不要扫了大家的雅兴——既然慕大人提议,那我们就客随主便可好?”丘禾拦住话头,他心中颇为不屑这个官宦子弟——若非出身显赫,他哪有能力做到今天的地位? “嗯~那我就抛砖引玉,慕大人,您多指正清风荡洗五十州,一水岚江万里游,掣引千帆争破浪,南天纵马带吴钩!”诗文一般至极,可神态倒是摆足了风流千古的样子。 “好诗!好诗!当浮一大白!来淳于兄,为此诗,为你戡乱定国的豪情,你我今日只论才情,不论名爵,干!”慕流云端起两只雕金牙尊,一只递给淳于孚,然后自己端起另一只颇为豪气地一饮而尽。 陈驰感觉非常尴尬,不是因为淳于孚半通不通的诗文,而是因为慕流云拙劣的演技——自幼长于深宫的他对于逢迎拍马自然是得心应手,奉承自然要投其所好,但过犹不及,如此明显的溢美之词,这位慕大人的表现实在难堪上乘。 但淳于孚似乎颇有知音之感,端起酒樽一脸得相见恨晚,接着也是如岚江倒灌一般点滴不剩——众人不禁叹息,这世家子虽身处官场多年,却依然是带着一身酸腐气。 酒过三巡,淳于孚的拘谨彻底被杯中酒冲进了岚江。 他今年二十三岁,正是建功立业的年纪,可世家子弟的出身让他少历风霜——此时此刻的他在陈驰看来,简直就像是一只虎狼群里的羊,最可笑的是这只羊竟然还撒着欢地和环伺的虎狼们推杯换盏。 “慕兄,不瞒你说,弟对你之前之前诈死定弋阳简直佩服得,五体,五体投地,田乾那个阉啊,对不住对不住,忘了几位公公在~嗝~,自罚一杯自罚一杯。”他已经彻底开始语无伦次,再次端起一尊酒,却有一半都倒进了领口,然后整个人便趴下昏昏睡去。 毫无疑问,他喝醉了。 “这哎,几位别介意,没想到这淳于大人如此不胜酒力,要不今天先到此为止,下官先送淳于大人回去驿馆?”慕流云面露尴尬之色,忙掺起淳于孚起身准备离去。 “大人不必介怀,这淳于大人么,下官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正好天色已晚,一起回去吧。”丘禾走上前去架起了另一只胳膊,两人一起抬起了烂醉如泥的淳于孚。 陈驰三人紧随其后,他紧紧盯着慕流云的背影,目光笼罩他周身的要害——机会难得,他觉得此时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只要慕流云再往前走三步,那个拐角将是最好的狙杀地点——靠前半个身位的丘禾可以封死下楼的退路,而他们三个分别攻向对方的肋下和腰眼,即便慕流云身手再矫捷也避无可避。 至于淳于孚,即便被抓做人质,也只能挡住丘禾或者他们的其中一方——更何况他的死活并不在陈驰的考虑范围之内。 还有一步。 陈驰凝神蓄势,右手屈指成爪,左手立掌如刀,只要慕流云再往前两尺,便誓要他血溅五步。 可就在他动手的一刹那,本应该在他身后的乌瀚思却突然挡在了他和慕流云之间,聂羽襄跟上来,像是酒醉立足未稳一样忽然打了个趔趄,顺势靠在他耳边轻声道, “别乱来,你现在动手,我们都得死在这!”声音几乎细不可闻,但无比清晰,不容违逆。 一言惊醒梦中人,陈驰立刻收敛杀机——也许是因为酒气和急躁,他此时屏息凝神才发现似乎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始终围绕着他们,那股气息好像来自他们的后方,那个从刚才开始就站在慕流云身边一言不发的人。 慕清平。 “怕什么!他只有一个人我们有四个!“陈驰还是不死心,恨声对聂羽襄道。 “你再仔细看看,这楼上楼上下,包括刚才上菜倒酒的厮杂役”乌瀚思没有回头,但话显然是说给陈驰听的。 顺着乌瀚思指示的方向扫视了一圈,陈驰这才发现那些仆役看似凌乱随意的站位实则井然有序——如果配上一把强弓,每一点都是避无可避的绝杀。 本来这些下人都很恭敬得目送着他们离开,但经乌瀚思提点,陈驰却骤然感觉他们每一个的眼中都迸射着凶光——不久之前还其乐融融的折桂楼,瞬间变得杀机四伏。 “大概八年前,北疆漠赫人犯边,慕流云当时驻守摩云关,据说他只带了数十人就逼退了漠赫两千骑兵——那些人不光骑术箭法出神入化,行踪更是诡秘难寻,上报的表章里只有一个名字,锋镝营。”东观书库不光藏有古籍,更是史官著书立传之地,久居于此的聂羽襄堪称博古通今。 “这位公公谬赞了,那都是市井传言当不得真的,锋镝共有百人,只是二十人为一组罢了——其实当年也不过是以疑兵之计吓退了那些漠赫人而已。”慕清平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了聂羽襄身后,吓得聂羽襄当时就一激灵。 “这位大人,还没请教?”聂羽襄恭施一礼问道。 “大人不敢当,人并无功名在身,仅是慕大人的参赞,承蒙大人抬爱愧受锋镝营统领一职。”慕清平永远是一副谦和恭顺之态,配合他那张憨厚质朴的脸,总会让人没来由得放下戒备。 但此刻聂羽襄和陈驰,乌瀚思三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的自我介绍,尤其是陈驰,他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 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 回到了驿馆后,丘禾和慕流云像是有意攀比一般得大献殷勤,争抢着去安顿烂醉如泥的淳于孚。 聂羽襄和乌瀚思则各自回房休息——本来陈驰想找人聊聊纾解一下刚才的惊惧,现在却只能一个人闷坐房中。 一路上慕清平一直领着二十人的马队尾随着他们的车马,原来刚才侍候在一旁的那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他不敢想象如果刚才酒宴之上慕流云一声令下会是什么结果,一念及此他就不自觉得冷汗直冒。 “叩叩叩~” “谁?” “大人,的来给您添点儿热水。” “进来吧。” 陈驰并不避讳驿卒,对方提着水壶进门之后他仍然躺在床上翘着脚思考着该怎么打破眼前的死局,奇怪的是,许久之后,房间里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倒水怎么可能没有声音? 陈驰有点茫然地转头去看时,驿卒却正笑眯眯地坐在椅子上同样望着他,刹那的恼怒之后是惊讶,看清了对方的相貌之后——陈驰无论如何都抖不起来一丝一毫的威风了,他面前的这个人颇为眼熟,竟然正是那个推车卖酒的贩! “陈公公,别紧张,人是奉命而来。” “奉命?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公公果然机警您请过目。”递过来的确是吕家的腰牌,双头蛇的印记绝无差错。 “你来做什么?” “公公今晚是和淳于孚一起饮宴?”显然对方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有话快说吧,这里人多眼杂” “那人长话短说,今晚我们要动手。” “现在?你可知道丘禾等的就是你们跳出来?” “这个我等自有分寸,不劳公公费心。” “” “只是” “快说!” “只是需要公公受点委屈” “明白了,你动手吧” 话音未落,驿卒——或者说贩从背后拿出一支通体漆黑的羽箭,对着陈驰晃了晃,然后狠狠扎进了陈驰的肩头。 “公公辛苦了,您是被人从窗外暗箭所伤,告辞。” 陈驰剧痛难当,箭头有倒钩锯齿,入肉之后随着肌肉颤抖痛入骨髓。对方躬身抱拳,退出屋外,接着是几声猫儿叫,这应该就是动手的信号。 陈驰狠狠心,猛地后脑磕向床沿,就在他昏迷前,窗外忽然间火光大作。 “妈的,为什么不说要放火” 第十八章 聂羽襄 火势熊熊,很快方圆五里的住户都被这弥天的烟炎惊醒,开始观赏这难得的夜景,而驿站里刚刚歇息的众人却因此惊慌失措。 丘禾、乌瀚思只一身亵衣便急忙跳窗而出,紧随其后的是因挑灯夜读幸免狼狈的聂羽襄——明明片刻之前还一切太平,突然之间就浓烟滚滚火光大作,若不是有人蓄意而为,断不会烧地如此迅猛。 离开不久的慕流云一行也去而复返,驿馆在他面前烧成了一座火山,梁柱斗拱每一处都在哔哔啪啪得爆响,火光映照下他的一张脸煞白如纸,来不及多想便抢过一桶水浇在自己身上冲进了火场,身后二十骑锋镝如影随形。 就在整栋驿馆轰然倒塌的前一刻,他们从熊熊烈火里抢出来两个人——更准确的说,是一个人和一具尸体。 淳于孚的胸口插着一支和陈驰一模一样的黑箭,前进后出透心而过,是锋镝营的墨羽箭。 脸色惨白的还有丘禾,他和慕流云面面相觑,两个人瘫坐在地,不顾一身烟尘的狼狈,面对着一具已经有些焦黑的尸体怔怔地发呆 天色依然阴沉,但是月亮已经不再高挂中天,一夜未眠的众人都疲惫不堪地瘫坐在府衙后堂——淳于孚的尸体已经检验完毕,除了一击毙命的箭伤浑身毫无伤痕;陈驰还没醒,但除了箭伤之外后脑似乎还受过重击。 “慕大人,这墨羽箭”该来的终究要来,聂羽襄环顾着面如死灰的众人,不得已先开了口。 “聂公公,此箭是我锋镝营之物,此事却绝非我锋镝营所为——说句不该说的话,如果是,陈公公此刻应该也是个死人!”慕流云还没开口,一旁肃立的慕清平却抢过话头。 “不不不,慕慕先生误会了,昨晚淳于大人回房时已烂醉如泥,杀之何须用箭?而且若是有心对我等不利,在折桂楼上岂不是更方便——若我当时没看错,昨晚侍候的人,都是锋镝营的好手吧?” “奴婢的意思是,这墨羽箭的事该如何上报如果就这么直接呈报州府,恐怕慕大人会被立时递解进京”淳于孚遇刺,慕流云获罪,那么得利的必然是吕家——在场诸人都在微微点头,此时此刻,无论他们愿不愿意,都必须同气连枝。 “我奴婢斗胆说一句,如此大事耽搁不得,但事关伤势和凶器却不必说的太细予人口实瞒自然是瞒不住的,但却可以在朝廷有旨意之前争取时间另外,这批人暗杀在先,嫁祸于后,再纵火制造乱局,种种迹象表明,其人数绝不会太多——还请大人即刻封城,勿使刺客化整为零金蝉脱壳各位觉得如何?”面对盲目头绪的众人侃侃而谈,似乎让聂羽襄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但他很快就改了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忧郁,令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怔,只因华色含光,我见犹怜。 明明娇柔逊女子,偏偏韬略胜须眉。 “为今之计,也只好如此了,本官即刻上表——清平,马上传令,今日起严查出入人等,锋镝营一至四组每日分两班值守四门,你亲自带五组日夜巡查城中!”丑时七刻,还没有到开城的时间,任何人也不可能在此之前出城。 “聂公公,那你认为该从何处入手呢?” “这个奴婢一介内侍,岂敢妄言政务。” “公公不必如此,这里现在就我们几个一损俱损之人,不妨畅所欲言。” “嗯如此奴婢僭越了,昨夜大火突起,显然蓄谋已久,既有预谋驿馆内部就必然有内应,而这批人十有八九便是一路尾随我等的吕家人,所以,从新进招收的驿卒查起。” “吕家人?尾随你们?” “大人此事说来话长,奴婢虽并无实据但其事断然非虚此次淳于大人突然前来,他们正好顺水推舟嫁祸于人也未可知。” 聂羽襄忽然发现慕流云注视着自己的眼神似乎在烁烁放光,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得太多了,于是拱手施了一礼,垂首碎步退到了丘禾身后。 “那事不宜迟,大人您上表奏报朝廷,只是我等必须如实报知太后和大司马,望大人见谅。”丘禾的言外之意,便是此事如果没有淳于家在朝廷上的回护,恐怕还是难以万全。 这层意思,慕流云自然心知肚明——此时除了淳于家这棵大树,也实在没有其他人可以为他遮挡这场风雨。 “还望丘大人向太后澄清,此事绝非下官所为——事发于弋阳,缉凶之事本官责无旁贷,万望太后、国舅恩准,以期稍抵罪责。”慕流云神情异常紧张,像是在一瞬间做出了某种艰难的决定一样,激动得连双肩似乎都在微微颤抖,他看起来真的像是怕了——也难怪,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忽然间有了梦寐以求的权力和地位,而这些他毕生渴求的东西又即将在顷刻间烟消云散,这种折磨绝非一般人可以承受。 “大人放心,吕氏狼子野心朝野共知,如今更胆敢刺杀朝廷命官,太后和大司马必然不会坐视。” 丘禾自己都觉得他说的话好笑——狼子野心?淳于家、慕流云、或者丘禾自己,他们又何尝不是? 驿馆一夜之间便烧成了白地,纵火行凶之人为了让火势更猛,在几乎每一处火头上都泼了桐油——于是官府只能从最靠近府衙的西大街上看起来最像样的客栈里征用了两间上房。 房里只剩聂羽襄守在陈驰身旁——他的伤势不重,据郎中诊断,昏迷不醒的原因可能是头部受创所致。 可整整两天两夜,他却依然未见醒转,聂羽襄也只得整整两个日夜不眠不休守候在侧——作为唯一的活口甚至是唯一的目击者,他适时清醒对于整件事很重要。 乌瀚思只身赶赴平京报信,因为沿途必然会遭遇劫杀,聂羽襄几近手无缚鸡之力子安难以胜任;丘禾则需要整日和慕流云一起查访刺客——暗藏于驿站的正是一路尾随他们而来的那个贩,此人比他们提前三日进入弋阳,顶替了原本负责后厨洒扫的驿卒董公,以其堂弟董卿的身份一直环伺在侧。 而他现在已经不知所踪。 “聂聂~爷~” “你终于醒了!” “我怎么了?!” “没事,没事,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水,我想喝水~” “好,等着,我这就去给你倒。” 水就放在桌子上,是一个紫砂茶壶里温热的茶,聂羽襄拿过茶壶倒满一杯,透过茶杯可以感到茶水的温度刚刚适口,他捧着杯子刚刚做坐到床边,陈驰便急不可待得抢过来一饮而尽。 “聂爷丘爷呢?”陈驰喝完茶第一个问的便是丘禾。 “这几天都忙着和慕大人查访凶手,已经有了一点头绪。”聂羽襄又去给他倒了一杯茶,对此他早有准备——他曾经看过一本古书上讲,人在昏迷之时会不自觉地张口喘气,故而水汽会从口鼻加倍地散溢,因此久睡之后比清醒之时更易干渴。 “姓慕的?!快去告诉丘爷,要杀我的很可能就是他!” “你怎么这么肯定?” “昨晚我回来后睡不着,打开窗想透透气,谁知道刚开窗就从外面飞进来一支箭,喏,就是那个屋顶的方向,我隐约看见好像有个人影,然后就是一箭,接着我就跌倒了”他似乎完全没注意聂羽襄说了什么,他说得很着急,就像害怕自己如果说得再慢一点就会忘记了其中的细节。 “不可能的如果是慕流云,为何不在折桂楼动手?那里我们简直是插翅难飞而且,遇刺的只有你和淳于大人——他被一箭穿心,你却仅仅是肩头中箭且不说他们为何只针对你们两人,同一批人难道身手会差这么多?” “这这我怎么会知道,也许是因为他离我太远但是行凶之人确实是从窗外放的冷箭!你不是说过,那个什么锋镝营?!” “你确定?” “当然,绝无差错。” “既然如此,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陈爷,喝了这一杯,好好歇息吧”聂羽襄语带惆怅面露哀戚,再递过茶杯时稍稍偏了偏自己的脸,以免陈驰看到他泪光隐隐的眼眸,但他却藏不住微微颤抖的指尖。 “聂爷,你什么意思?”陈驰感到聂羽襄有些不对劲——但他实在是太渴了,接过那杯茶就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聂羽襄不再说话,他静静地看着陈驰,看着他眼耳口鼻嘴都开始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迹,他的眼珠先是呈一种不自然的粉色,然后越来越深。 片刻之后,他手中茶杯就当啷一声摔在地上砸的粉碎,此刻他的眼睛已经赤红一片几欲暴突——他想喊聂羽襄,张开口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只能咯咯咯得抓挠着喉咙,任由血沫不断从嘴里涌出,他的一张脸很快憋得紫黑,片刻之后,便只剩抽搐。 “要怪就怪你投靠吕家,不会择木的庸禽,注定命不长久” “来人呐!快,快叫郎中!” 唯一的活口也死了——郎中赶到时陈驰已经连抽搐都停止了,可能是因为不敢相信聂羽襄会杀了自己,他一双眼中血泪不干,死不瞑目。 丘禾慌忙赶到驿馆时,看到的是坐在一旁魂游天外泪湿两腮的聂羽襄,和早就已经僵硬了的陈驰。 “是宫里的炼赤心?”此毒为执刑司秘制,中者血脉暴裂五脏如焚,死状恐怖一如眼前的陈驰——丘禾以此送走的人多不胜数。 “绝对不会错” “他醒来以后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一口咬定是锋镝营所为” “哼,我就知道以你的聪明,想必也猜到了吧?”丘禾突然反问聂羽襄。 “是,他的伤实在太轻了,简直像是故意留的活口一个证明刺客是来自外面的活口”聂羽襄自然早就识破玄机,只是有些话只能在合适的时机说,有些事只能在合适的时机做。 “所以,是你下的手?”丘禾不再兜圈子,而是直接刺破了聂羽襄本想极力掩饰的秘密,可是他的眼睛里除了质疑和指责,好像还有点别的东西。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他太大意了哪有人刚醒来就思路如此清晰的?我本来不敢确定但是可能他觉得我是咱们之中最无能的吧他必定投靠了吕家,丘,我”聂羽襄惨然一笑后随即坦诚真相,他一直以来就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那上面好像有血,聂羽襄似乎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我知道,在平京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不告诉你们只是时机不到。而且他对我另有用处,不过算了你做的没错,可是你必须记住,他是被你揭破身份畏罪自尽的——他,就是刺杀淳于孚的元凶!记住了么?”丘禾双手扶着聂羽襄的肩膀,强迫他抬起头,瞪着对方充满狐疑和难以置信的双眼,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 “别难过了,他自寻死与人无尤,我已在瀚思带回去的信中向圣人举荐你们——此事了结之后,我为督管,你们分掌两监!” 丘禾志得意满,陈驰的死对他而言不过是青云路上微不足道的插曲。 慕流云看到尸体时也为一愣,丘禾告诉他,陈驰就是行刺淳于孚的真凶。慕流云的表情里写满了难以置信——只不过他很明白,无论如何,有一个凶手也总比没有得好。 尸检的时候,他们从陈驰的衣袖中发现了一张纸,上面绘制着弋阳的街道图,而在东南角的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上面画了一个交缠的双头蛇标记——那是吕家的印记,双头即是双口。 “我的人去看过了,那里只是一处普通的民宅,院子不大,大半个月前就被人租下来了,我已经让锋镝在那里盯着了。”慕流云捏着那张地图,询问似的看着丘禾和聂羽襄——这几天,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和这两人共事。 “确定是那伙人么?”丘禾的手指不断叩击这桌面,显得很不安。 “不太确定,唯一露过面的人是那个所谓的董卿,但是眼线并没有发现他出入过。”慕流云眉头紧蹙,显然也很犹豫。 “人是什么时候入住的?”聂羽襄这次是坐在丘禾下垂手的位置上,他倒是依然很镇定。 “这院子虽然是二十天前租出去的,可奇怪的是却一直空着,直到九天前,才有人搬进去。” “那就没错了,二十天前,大人您的奏折已到相府”剩下的话聂羽襄不必多说了,时间上已经吻合,如果说一个巧合不够,那什么人会租了一个偌大的院子空置近十天,又恰好在他们入城前搬进去呢? “慕大人,那我们事不宜迟即刻出发。劳烦您马上调集人手,下官也去准备准备,今晚三更,听候调遣!”丘禾的语气依然恭敬,他站起身恭敬地施礼,然后恭敬地倒退着出了厅堂,留下慕流云甚至来不及离开自己的座位,无奈把嘴边的话生生地咽了回去。 聂羽襄紧随其后,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田乾——丘禾不愧是他最得意的徒弟,言谈举止把他的细微之处模仿地纤毫毕现。 前后不到一个月,丘禾竟然好像脱胎换骨一样,虽然他很多时候依然弓着腰,可在聂羽襄眼里,他的身子却是站得一天比一天直。 “聂,你拿着这个,马上出城集合宫獒,今晚,我们一箭双雕!”丘禾塞给聂羽襄的是一支竹筒,上面还有火漆的田字花押,与田乾死的那一晚佟林的信炮一模一样。 “出城?现在四门都是慕流云的人,怎么出去?” “田府后院,东边第二间房,有一条密道直通城外。” 一种暧昧而又充满了危险的笑容爬上丘禾的嘴角,他伸手拍拍聂羽襄的肩膀,聂羽襄觉得那只手似乎是因为智珠在握而稳健有力——这些都在他计划之中,让武功出众的乌瀚思去报信,只留下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聂羽襄。 那么即便今晚他留在驿馆之内,慕流云也丝毫不会起疑。 今晚,慕流云将和吕家的刺客一起被剿杀,而罪责只需要都推给吕家就好。 天色渐暗,店铺开始挨家挨户地关门上板,卖夜宵的贩推着车开始在大街两侧支起他们的摊子,客栈楼下卖混沌的摊子幌子已经挂起来了,老板正在从推车上搬下条凳。 丘禾早已前往慕流云处会和,客栈里只剩聂羽襄一人,他突然觉得有点饿,可是客栈的炉灶已经封了火,一阵阵馄饨的香味顺着窗户直往他的鼻孔里钻。 “老板,下碗馄饨。”下楼出门,左手边就是老板的摊子——馄饨个儿足够大,皮白,通透里隐隐泛着红润,显然馅料十足,两只火炉一左一右摆放,一只大锅里面是微微冒着热气的白汤;另一只砂锅里汤色黄亮还飘着厚厚的油花,汤底除了一只肥硕的老母鸡,还有海米和冬笋。 “好您稍等。”老板手脚麻利,十二只馄饨很快得在鸡汤里滚熟,捞出,盛到撒了一把葱花和两勺酱油的粗瓷大碗里,浇上一勺白汤再点上几滴香油,一大碗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馄饨就端到了聂羽襄面前。 “老板,你这油鸡腿给我来一只吧?” “好嘞,来啦~~~”这次答话的却是老板身边的姑娘。 鸡汤馄饨配上一只卤水油鸡腿,这一餐聂羽襄吃得非常满足,点头哈腰得收下他给的二十个钱,转身点亮了摊子上挂着的四个白纸灯笼,灯笼很亮,照得上面四个红色大字格外耀眼——沈记馄饨。 “老板,你知道田府怎么走么?” “您说的是哪个田府?” “就是之前出事的那个田府啊,这弋阳还有第二个天赋不成田府?”聂羽襄一笑,身边又是不少人流连驻足。 “官爷,那儿可不太平啊” “哦?怎么讲?” “那里据说闹鬼!而且不止一个” “是么” “我劝您还是别去了” “告诉我在哪就行,其他的,不用你管。” “从这往西,过两个路口再顺着大路一直往北,走到头儿,就是了。” 聂羽襄走了,老板才抬起头看着他离开的方向——他年纪不大,只是不知为什么带着一张半遮面的牛皮面具,把线条分明的脸挡住了一半。 “婉儿你在这儿盯着,我跟去看看。” 第十九章 沈稷 从门庭若市到人迹罕至,有时仅仅是白驹过隙。 聂羽襄这一路走得很慢,似乎是对满园的凄凉情境颇有感触——当初田乾的不可一世他历历在目,如今的破败荒芜他也有幸亲临。 许久没人打扫的庭院已然杂草丛生,昔日碧波清澈的荷花池,现已几乎被枯败的落叶遮蔽——其下浑浊的泥潭倒是成了蚊虫的瑶池胜境,秽臭的腐质也在孕育着新的生命。 时移世易,春去秋来。 一岭烟云两路殊,千秋瀚海替江湖。山河总待春归去,龙凤蜉蝣尽阮途。 聂羽襄完全没有发现身后心翼翼的沈稷,他提着灯笼走得很慢,羸弱的背影看似比女儿身还要娇弱。 近几日以来,佟林要的那颗人头和他几乎形影不离,那是个看起来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而眼前这个便毫无疑问是他的亲信。 沈稷好奇的是,丘禾为什么要派遣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人来这个人所共知的废弃凶宅——最近田府凶宅之说甚嚣尘上,背后推波助澜的,自然是每天晚上出来摆摊买宵夜的沈老板和他那个胖乎乎的妹妹婉儿。 当然他更担心佟林藏匿于此的事情会被眼前这个人看出端倪。 “宫里的人?丘禾派他来的?”佟林无声无息得出现沈稷的身后,全神贯注盯着聂羽襄的沈稷一惊之下险些直接出手,但胳膊还没来得及抬起就已经被对方按住——佟林的武艺虽然在不断地退步,而自己则在他的指点下一日千里,但是沈稷仍然有临渊望岳之感。 “我也不知道,今天下午就不见丘禾的踪影了,只剩他一个人在客栈里,刚才向我打听田府的事,我就跟来看看。”沈稷轻声回答,眼睛却一刻不停地盯着前方的背影。 聂羽襄自幼身娇体弱,若不是因面容姣好,且柔弱之中自有一段风流的仪态,恐怕连东观洒扫都没他的份儿,身为田乾手下武功教头的佟林自然不认识他。 但是他却可以轻易看出其人步履沉重,气息紊乱。 丘禾的武功是他亲手调教的,对于其人的自负佟林也深有体会——而他选择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同行,其重视的程度可想而知。 那么他独自前来田府,要做的事自然也非比寻常。 聂羽襄一路谨慎心地往后院走,微微颤动的烛火宣示着他极力压抑着的恐惧,佟林几乎就在其背后仅仅二十步开外,而他竟然毫无察觉——若不是因为沈稷步履过于沉重,也许他还敢贴得更近。 转过一重假山,拱形垂花门之后就是佟林居住了多年的地方,四间房屋如今只剩烧焦的梁柱框架。 看到聂羽襄直奔自己曾经的房间,佟林伸手示意沈稷暂时停下,他已经明白了聂羽襄来这里做什么——他要借用那条密道,这必是丘禾授意无疑。 “我们不跟了?” “不,他应该是要找密道出城,不急,等他先走再说。” 时近一更,夜凉如水,本应如银盘高悬的明月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弥漫星河的浓云,星光月华从云层间隙洒下一星半点,让本就漆黑的夜显得更加黯淡。 聂羽襄在遍布焦痕的房内寻觅了片刻,很快就发现那张青砖大炕下的蹊跷——本应该坚固的砖体被一根垮塌的横梁压着,坍掉的一角露出了里面晦暗的空间,他随手拾起一块已经半碳化的木屑点燃扔了下去,一点光亮疏忽明灭,其下无疑是一条幽深的地道。 在把一张粉白的脸挣得通红之后,聂羽襄在两人的暗中注视下钻进了地道——房梁早已断成了两截,烧过之后更是比实木疏松,但饶是如此其咬牙切齿的吃力之状和扶风摆柳的柔弱之态,依旧险些让沈稷忍不住冲上去助他一臂之力。 “喀啦啦啦~”沈稷迫不及待得跟上前去,一块碎瓦被他无意中踢下了地道,佟林慌忙将他一把拉回来。 “抱歉。” “嘘,如果他要跑,记得留活口。”沈稷点头,两人退到墙后屏息静听,坑道里突然变得很寂静,隔了许久,才继续传出缓慢的脚步声,沈稷松了一口气,看来对方认定那声音不过是刚才搬动横梁导致的崩落。 “你别动,我去看看。”佟林走到地道口,他并没有探头去看下面的情况,而是略微靠近洞口侧耳倾听,然后他席地而坐,又对着沈稷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出口只有一个,不必跟太近,先等一等。”他示意沈稷也坐下,别太紧张。 “对了,我一直没问过你,你怎么会投靠了田乾?”沈稷自然也听过他的名号,近二十年的江湖如果有传奇,那无疑就是佟林。 “告诉你也无妨,你知道二十年前刺吕一案么?” “听老兵讲过——二十年前,你和两个结义兄弟联手攻进丞相吕放的府邸,那一日吕放正值大寿之期,又适逢吕奕即将出征,所以吕府内外刀枪林立兵多将广,可你们硬是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硬是杀进了内堂” “然后险些取了老贼的狗头,可惜败于吕奕的一杆长枪?乐慎为了掩护我们自愿赴死?然后我们侥幸生还,心灰意冷飘然而去?哼” “那是怎么回事?” “这事的真相,恐怕如今也只有我还知道了——当年,刺吕的人不是三个,而是一个,只有我一个” “只有你一个?!” “乐慎当天不知所踪,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早就被成劫害死了,而成劫,就是出卖我的人” “” “很奇怪是么?当年我们西凉三枭誓同生死义结金兰,其中成劫最年长,他是大哥,乐慎最江湖上都说,西凉三枭化一鹏,乐慎为其首,我居双翼,成劫便是爪牙” “乐慎风流英俊武功绝顶,所以很早就有了如花美眷,可惜他心性不定,成了亲却依然浪迹江湖——可家总是要照顾的,身为大哥的成劫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替他捎些东西回去,久而久之,就和他久旷深闺的妻子勾搭成奸” “有一次,我阴差阳错地撞破奸情,他害怕声名受损,更害怕乐慎的那口箱子,跪下求我不要告诉乐慎,还保证绝不再犯,我一时心软,答应了谁知后来,他为了除掉我们这两个碍事的人,竟然一面怂恿我们刺杀吕放,一面早早便去吕家报了信” “箱子?”沈稷颇为好奇,一口箱子有什么可怕的? “那口箱子当年名震天下,名为极道战鉴,内有八十一种精巧部件,临阵之际可以万千变化克敌制胜,但使用者非得有一双巧手和一颗七窍玲珑心不可”佟林不由得慨叹,自公输翟制出此物,前后百年唯有乐慎以之成名,可如此惊才绝艳之人却死于宵的一杯毒酒,何其可悲。 “然后呢?”沈稷惊讶不已,原来忠孝勇武和侠义可钦的背后,竟是如此不堪。 “行动当天,吕家大宴宾客,我们等了很久还不见乐慎,于是我们两人决定不等了,那天吕家真的是戒备森严,吕奕也确是不世才俊正在我进退维谷之际,成劫一剑刺向了我,结果我被抓了他和那个贱人拿了赏钱改名换姓远遁江湖而我,被关进了廷尉府的天牢诏狱” “后来田乾说可以救我出去,条件是以后做他的鹰犬爪牙,我说好,只要帮我给乐慎报仇,我答应” “可当我手刃了成劫和那个贱人之后,我才发现他们竟然还有一个孩子,那个襁褓中的孩子,亲眼看着我砍下了他父母的头” “那个孩子呢?” “不知道,我拜托主人给他找了一户好人家——我不是怕他报仇,只是,我不想他知道他父母是为何而死,更不想他像我一样余生都不得安宁” “好了,走吧——记着,人心险恶,世道艰难。” 佟林的眼中满是黯然之色,一个曾经纵马江湖的少年侠客,却被最亲近的人出卖,自此终生与孤独为伴,他眷恋的并不是田府或者任何人,而是久违的温暖,哪怕只是一点点他自以为是的幻觉。 沈稷默默地跟随着佟林——地道很长,由于黑暗和静谧显得好像没有尽头,而当出口处盘旋而上的甬道尽头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透过头顶石门的缝隙,一缕金光正从天际泼洒而下。 佟林和沈稷并不打算出去,石门下仅能容纳一人的甬道成了最好的埋伏窥窃之所——头顶的暗门外不断有脚步声和话语声响起,越来越多且伴随着渐渐清晰的喧哗。 从脚步声判断他们武功不弱,但语气却无一例外得阴鸷娇柔,这些人显然也都是宦官——原来丘禾并非孤身而来,他还带了如此众多的手下。 “聂爷?您怎么出来的?这些天我们都急疯了——看门的说淳于大人遇刺,之后突然封城许进不许出,我们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这一带等着丘大人的信儿。” “丘大人得到准确线报,刺杀淳于太守的贼人潜伏于城内某处院落,他已先行一步调度部署,等一下你们随我从地道入城,”聂羽襄的声音很大,似乎是为了压抑心中的不安和惶恐——沈稷甚至可以从里面听出声嘶力竭的颤抖。 “今晚三更一到,全力缉拿刺客——丘大人特别吩咐,在场之人无论是谁一律格杀,听明白了么?” “遵命!”一众宫獒基本都是丘禾从辩机司带出来的,自然听得懂弦外之音——六司之中,辩机以追踪探听为长,非八面玲珑者不可。 但他们却不知道就在他们脚下三尺,有两个人已经先他们一步悄悄返回。 丘禾一直盯着西北的天空,片刻之前的一朵金色烟花让他放下了悬着的心。 他几乎不喝酒,偶尔为之也是逢场作戏;也不耽于口腹之欲,更不像有的宦官那样醉心于丹汞金石又或者鹿鞭海马。他每天保证二更睡五更起,除了习武和做事,他几乎不在任何事情上浪费一丝一毫的精力。 他认为自己具备一个男人所应拥有的所有优秀品质,而他健硕的躯体里也充斥了与一个优秀男人相匹配的欲望,可惜的是,他偏偏却不是个男人。 所以这个世界上只剩一种东西可以满足他——权力。 “大人,五组二十人已经封死了前后左右所有的退路,四十名衙役随时待命,一至四组各领两百兵卒把守四门,保证任何人插翅难飞。”慕清平不愧是他的左膀右臂,调度安排井井有条,三更三刻,整个弋阳已水泄不通。 “嗯,院子里一共多少人?” “经常露面的有四个,分别负责采买打探,而根据他们每日购置食蔬的数量推算,绝不超过十人。” “丘大人,如何?” “全凭慕大人吩咐。” “吩咐下去,看我举火为号!” “是!” 三更六刻,一只火把骤然照亮了深沉的夜幕,然后是很多只白亮的灯笼被撕下了遮罩的黑色幕布,持刀在手的四十名衙役踹开院门鱼贯涌入,一时间杀声如雷。 “冲!” “慕大人有令,降者不杀!” “妈的!兄弟们起来!鹰爪孙上门了!” 院子里的人显然也不是泛泛之辈,片刻的不知所措后就开始井井有条地反击,八个人——六把短刀一前两后分为两组,分别圈住了两杆长枪。 “各位,弃械投降,本官留你们一命。”慕流云骑在自己的踏雪乌骓上,目光所及的方向却并不是这些刺客而是隐于层云之中的一线月光——对方没有回复,只有辱骂声如期而至。 从那些辱骂中找不到丝毫新意的慕流云似乎有点失望,他缓缓抬起右手,然后猛地一挥,手中折扇如令旗直指对方——令出如山,衙役兵丁如虎狼出闸。 慕流云悠然勒马转身,火光映衬之中,他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兄弟们!横竖是一死,你们怎么选?!” “大哥!我包五个!” “七个”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好,兄弟们,冲阵!决死!” 一声呼号,八人同时跃起冲向阵型散乱的众衙役——六把短刀如轮碾过这些武艺平平的马前卒,一瞬间最前排就被砍倒了大半,长枪在刀轮的缝隙中如同一条灵活的毒蛇,每击必中,一击即回。 人群开始散乱,他们本来就是仗着人多势众而已,前排在退,后排也在退,终于有人退出了院外。 “嗖~”的一声锐利破空,退出院门的衙役来不及喊叫就被利箭穿心,紧接着“嗖嗖~”两声,又有两人应声倒地——不这次过倒下的是刺客,而在短刀的护持之下也并未致命。 “慕大人有令,进者赏,退者斩!”声音来自傲立于最高处的慕清平,紧接着一轮箭雨,这次却没能突破对方的刀阵枪林,两个中箭的伤者被护在了阵中。 “妈的,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 “兄弟们,突围!” 正面的衙役显然顶不住奋勇一搏的几名好手,眼看人墙就要被冲散,几个胆的开始且战且退——但他们的怯懦却没能逃过慕清平的法眼,战场督战这种事,他轻车熟路。 衙役们崩溃了,进也是死,退也是死,不如拼死博个赏赐。 悍不畏死的凶性一旦被激发,普通人也会变成难以抵挡的凶兽,野兽是斗不过人的——可这是三十多头凶兽,辅以锋镝那令人心悸的利箭,八个人被迫退进一间屋子,做了瓮中之鳖。 衙役们围得水泄不通,锋镝们则各自箭指门窗,包围圈缩得很,慕流云在战圈最外围,他身边是丘禾。 胜负已定,那些人的生死似乎只在慕流云一念之间。 但是危机总是会出现在最安全的时候。 异变陡生,一阵劲风掠过慕流云耳畔,接着一股巨力排山倒海一般直击他肋下,慕流云只感觉到胸口一窒,整个人就摔下马去——丘禾也不好过,对方另一只拳头击中的正是他。 丘禾诧异,他自认武功尚佳,可是他却完全没看到这个人是怎样冲到了他们身边——他飞出去的瞬间看见对方伸手捏住了一支箭,一支直刺眉心却仅仅擦破皮肉就戛然而止,属于慕清平的墨羽箭。 “久违了,丘公公!!”对方头也不回地转向慕流云,声音正是那个推车卖酒的贩。 “兄弟们,得手了,冲出来!!” 他们早已发现有人暗中窥伺,所以武功最好的杀手锏一早就潜伏于外等待着一个能够一击必中的机会——将计就计,釜底抽薪,他就是那只捕蝉的螳螂。 丘禾本能得想要反击,却一步都没跨出去就跪倒在地,这一拳的力道之大,似乎让他受了不轻的内伤。 铁拳带着风雷之势直袭慕流云,他当然不会束手待毙,于是就地一个侧翻让本来应该正中面门的拳头落空——但这一拳力量之大,竟让夯实的地面也凹出了一个坑。 但是慕流云毕竟武艺平平,一拳不中再补一脚他便避无可避。 慕流云飞出去足有一丈,一口鲜血喷出后就瘫在地上没了动静。 对方显然并不关心丘禾,而丘禾屈膝跪地,好像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流云~!!” 远处屋顶上慕清平嗔目欲裂,脚下急急如行云踏风——抽箭、搭弦、拉弓,此刻他已经无暇去做其他的事,刹那之间,便几乎已经射空了箭壶。 然而对方宁可拼着身中三箭,也绝不停下前进的脚步——丘禾暗喜,五步之后,不必自己动手,慕流云的死便成定局。 “记着,我叫苏克信,许城恶虎苏克信!”一拳挥下,尘土飞扬,慕清平却放慢了脚步,弯弓搭箭全力一击——因为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慕流云动了,就在对方的拳头马上就要落下的瞬间,他忽然动了,然后手中的折扇直指对方面门。 两点寒光迸射,之后一支利箭穿喉。 “许城恶虎?!叫这种罔顾国法的绰号,岂非死有余辜!”慕流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定定地看着双眼已盲的苏克信胡乱挥拳,厉声惨叫——剧毒随着他奔流的血脉疾速侵入五脏,转瞬之间,人已七窍流血当场暴毙。 更令人惊骇的是,他人还没彻底咽气,身体已经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化水。 “丘大人见笑了,下官武艺平平,不得不借助这些玩意儿~”慕流云显然伤势也不轻,口鼻之处还有丝丝血迹渗出。 丘禾目瞪口呆,他从没见过如此猛烈的剧毒,竟然能将一个人瞬间溶解。 “慕大人,你这扇子?” “哦,公输翟大师所造,劲力不亚于两石的硬弓——可惜只能装两发钢针,每次用完都必须花一个多时辰去装填。” 慕流云说的轻描淡写,不时地甩一甩手中的扇子,颇为惋惜。 “行了,首恶伏诛!里面的,再问你们一遍,降,还是不降?!”姓苏的已经彻底无影无踪,就像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过这个人——慕流云一边高喊一边伸手向慕清平要了支箭。 果然残留的衣衫里露出一个腰牌,其上隐约可见交缠的双头蛇。 拿到了证据,院里的人降与不降已经不再重要,他拍拍慕清平的肩膀,指了指院子的中央——随着慕清平一声令下,二十张三石强弓疾射而出。 兵卒与刺客都已经伤疲交加,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三四处箭伤,失血带来的晕眩和以寡敌众的过度透支——但失去首领的绝望,让他们在的绞杀中很快落败,然后是一场惨无人道的泄愤。 “什么人?!呃~!!”一个身影如鬼魅一般从暗处飞出,黑影一闪即逝,接着一具尸体软软地跌落尘埃,一名锋镝已然被扭断了脖子。 那个影子又从另一个角落飞出来,留下一具冰冷的尸体后再次飘忽而去。 “保护大人,有伏兵,心!!” 这个身姿,这个手法,丘禾都无比熟悉,这和他自幼所学同出一脉——这是个信号,机不可失,瞬息之间已经足以扭转乾坤! 丘禾很欣慰,万幸,那个姓苏的倒霉鬼消耗了慕流云唯一的杀手锏。 慕流云此刻离他已经不到二尺。 丘禾的双手犹如勾魂鬼爪一般直奔他的咽喉,如同扼杀田乾一样出其不意。 第二十章 佟林 劲风破空,杀气绵密,弥漫如雾笼罩三尺之内。 慕流云愕然呆立,突如其来的刺杀让他措手不及。 “丘禾!!你!!”惊逢剧变,慕清平一声断喝之后,人已经下意识地挡在了慕流云身前。 丘禾冷笑,爪势没有半分犹疑,他料定眼前之人能够及时抵挡已经是极限,不可能还有余力反击——果不其然,如钩利爪一击即中,慕清平的肩头立时被穿了三个窟窿。 “慕先生,你太碍事了!”说话间,丘禾双腕同时一拧,立时便要断了慕清平的锁骨——锁骨一断,慕清平此生再难开弓! “谁!!”千钧一发之际,丘禾却毫无来由地缩手后退——胜券在握的他忽然变招,选择了一脚踢飞眼前的对手,这个举动让大难得脱的慕清平也不由得为之一愣。 而丘禾一双手此刻正不住地颤抖,一眨眼的功夫虎口已经乌青——就在即将得手之际,有人暗算了他! “所有人凝神戒备!这里,交给我!!”恼怒的慕清平似乎变成了一只龇着獠牙的饿狼,他慢慢站起身,恶狠狠得瞪着丘禾。 丘禾捂着自己的右手,警惕地看着四周,他突然发现四周寂静得可怕,寂静得,好像根本没有人发起过突袭。 “宫獒何在?!”丘禾意识到不对,他怒吼,可是无人回应。 慕流云和慕清平面面相觑,他们显然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是隐于阴暗之处的沈稷明白,刚才正是他的飞石狠狠打中了丘禾的手,而来去倏忽袭击锋镝的鬼影,当然就是佟林。 “什么人?!什么人?!你们到底是谁?!出来!!”丘禾发狂般地嘶吼,他成了一个作茧自缚的丑,此时此刻,他因为自己的自负而命悬一线。 “别喊了,不管是谁,他们要的是你的命”慕清平也明白了有人在借刀杀人,不过,他此刻很乐意成人之美。 “所有人听令,全力戒备刺客余党,近前者,杀无赦!” “你还有什么遗言么?丘~禾~!”慕清平的左臂软软地垂吊在那里摇晃着——刚才丘禾一击虽然没有来得及折断他的骨头,但是却来得及令他脱臼。 但他并不打算以众欺寡,因为他此刻已经对这个两面三刀突施暗算的人怒不可遏。 唯有亲手结果了他,方能平息他的怒火。 相交多年的慕流云自然懂得他的心思,他先是用手中的折扇拍了拍慕清平的肩头,以示自己绝对的信心。 接着,像看一个将死之人一样,他用带着悲悯的目光打量了一番惊疑不定的丘禾,这才转身拂袖而去,没入了人群之中。 对血腥意犹未尽的士卒们很快围成了一个囚笼,丘禾已成笼中之鸟。 丘禾咬咬牙,他明白此时再说什么都是枉然,现在只剩拼命一个选择——但就这么冲上去逞匹夫之勇,且不说那些锋镝会不会真的只做壁上观,光是眼前这个势如疯虎的慕清平,已经足够让他发自内心得恐惧。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奴婢知罪了这~这~这~人也是奉命行事,不得已而为之啊~~~”众目睽睽之下,丘禾竟然就那么噗通一下跪倒尘埃,接着磕头如鸡奔碎米,一面求饶,一面涕泣横流起来。 慕清平愣住了,在场的众多衙役和锋镝营好手也愣住了,毕竟,大多数人毕生都没有见过如此寡廉鲜耻的人——如果一个人会因羞臊而死,那此时换做任何人在丘禾那个位置,恐怕都会因为这么多轻蔑的目光而当场暴毙。 但丘禾好像根本不在意这些,宫中中尔虞我诈的残酷早已教会他,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拥有尊严。 “大人~饶我一命吧~我回去我回去一定在太后面前为您多多美言还有,还有这个”丘禾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些能让他保命的紧要事情——他慌慌张张地在怀里摸索着,然后掏出一个红漆木盒,盒子不大,但做工极为精致。 “慕先生~慕大人,这个这个是田乾田乾留下的请您过目~!!!”他快步膝行直至慕清平脚下,用两只手搞搞捧起那个盒子,胳膊伸得笔直——慕清平看着这个不多时之前还颐指气使的上差大员,眉目之间的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清平当心~!!”就在他以询问的目光看着慕流云的时候,一丝不安同时从慕流云的心底升起,他立刻高声示警。 可惜为时已晚。 丘禾不知按动了什么机关,一声脆响之后木盒骤然弹射而起! 紧接着在空中爆成一团浓密刺鼻的烟雾,气味熏人欲呕——而丘禾则趁势双掌成爪直抓向慕清平的肋下,这一次,他又是避无可避。 丘禾狞笑,这一次他双爪运足了十分的气力,这一招便足以折断慕清平的四根肋骨,而他甚至来不及感受这锥心之痛,就立刻又挨了一记扫堂腿——其他人还在浓烟之中慌乱,而一击得手的丘禾已经借势遁走,闪转腾挪间便到了两三丈之外。 这突如其来的一系列变故不过片刻,但实在是让在场众人难以预料。 “咳~咳~贼子!人!!”极度的愤怒令慕清平失去了冷静,他恶狠狠地用右手强行将已经肿胀的左臂咔嚓一声拧回肩胛,骨膜的摩擦和骨节的挤压造成的疼痛难以想象,可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接着,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之中,一把三石强弓开如满月,随即刺耳的铮鸣如鹰啸划破长空。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已经奋力逃出十丈开外的丘禾被硬生生射穿了肩头。 但丘禾却也硬是连趔趄都没打一下,就这么带着箭继续狂奔,几个起落就消失于夜幕之中。 “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慕流云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扶起虚脱的慕清平,后者已经脸色煞白,刚才的一箭已经耗尽他所有的气力。 而受了这一箭的人当然更不好受。 丘禾感觉自己的半个身子都被刚才的一箭撕裂了,担他知道绝对不能让自己倒下,一旦倒下了就再也爬不起来——他只能往前跑,只要能与宫獒们汇合,就还有一线生机。 慕流云应该不知道出城的密道,否则他早该派人把守那里,聂羽襄也就不可能打出那个信号。 按时间推算,聂羽襄不过刚刚进城太大意了,为什么会忘记了有约在先?为什么会想当然得以为动手的是自己人? 只要自己能撑到田府,凭着那一百宫獒,别说是绝境逢生,即便反败为胜也并非不可能——但他决定还是先脱身,一次疏忽就让他如此狼狈,作为一个很善于吸取教训的人,他断然不会允许自己再犯同样的错误。 即便在如此危机之中,丘禾依旧很机警,他并没有直奔田府,而是先往西狂奔引开了尾随其后的追兵——在兜了一个大圈,确定甩掉了紧追不放的锋镝之后,这才钻进了田府洞开的后门。 这里已经和一个月前差天共地,如果可能的话,他真的不想踏足田府半步——这些日子以来每当他闭眼,田乾那对即惊恐又怀疑的眼睛就会在他梦中的某个角落幽幽得盯着他,直到他一身冷汗得从梦中惊醒。 进门不多远就是那片外人看起来破败不堪,却在他眼中生机盎然的断壁残垣。 他清楚地记得佟林的那间屋子是从东边数第二间,或者是第三间,总之就是在那附近,只要掀开那张青砖大炕上面的一道隔板,下面就是他大难不死后的富贵荣华。 丘禾数了半天,他惊异地发现,少了一间房,原本应该是第二间的位置,如今被一片碎砖断木彻底掩埋,再也找不到他梦寐以求的生路。 “丘,你在找什么?”这个声音他熟悉务必,阴影处走出来的,正是佟林——鹣鲽刀一左一右握在手中,杀气从他的双眸漫上刀身,再顺着丘禾的视线游弋到他心底,更加的凌厉,寒气逼人。 “大大总管?!”祁玦和祁环竟然连一个身中剧毒的佟林都干不掉,丘禾此时唯一想的就是无论花多少钱,都要买这两个蠢材的命。 “来,我送你去见老爷,你自己去请罪吧!”佟林话音一落,整个人就凭空消失在了丘禾眼前——他的余光只能扫到一个残影,他随之本能得想要出手。 但是丘禾却发现自己找不到拳头,诧异地举起右臂时,他才发现右手已经齐腕而断——鹣鲽还在滴血,他的血。 “啊~~!!”半晌,丘禾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因剧痛而惨叫。 又是一道光影划过眼前,丘禾感觉嘴里好像灌进了一股寒风,接着又是一阵钻心的疼——佟林的刀尖上,忽然多了一个滴血的东西,隐隐还在抽搐,丘禾看清后几乎直接晕了过去,那是半截舌头。 他的舌头。 “唔~呜呜呜,啊~!!”丘禾已经说不出话,他只能嘶吼,他惊恐地看着矗立于月下的佟林,那一身凶煞之气让他几乎肝胆俱裂。 佟林负手而立,一双鹣鲽交于背后。 不知何时,从彤云中突围而出的银钩已经高挂中天,月光映衬下的刀身上恍惚出现了两双充满了惊骇的眼睛,好像在直勾勾得瞪着他,丘禾以为那是被鹣鲽所杀的冤魂——佟林没有看他,但是仅仅一个背影就让他从头到脚每一根毛发都不寒而栗。 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抽搐,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发自内心深处,只存在于童年噩梦之中的最深沉的恐惧。 丘禾不断地尝试着要站起来,可两条腿只是在地面上不断地磨蹭——就像一个被猛虎震慑的羔羊,他完全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力气去反抗,甚至连这种想法都不会产生。 佟林终于回头了,仅仅是一瞥,却比刀刃更加锋利——丘禾感觉自己在被对方用目光凌迟,只要再过片刻,他就会被剐成一具白骨。 “嗯~嗯~嗯~呜呜呃~!!!”他开始跪地叩头,似乎只要磕得足够卖力对方就会放他一条生路——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丘禾的眼泪开始不由自主地从眼窝里滚落,他开始哭泣,哭的像个孩子。 “你,看着我。”佟林发话,丘禾不敢不听——他抬起自己本来还算英俊,现在却被眼泪、血污和恐惧扭曲得面目全非,只剩狰狞丑陋的一张脸,惊惧地望着对方。 “你自幼入宫,是谁对你青睐有加?” “你天性顽劣,是谁对你百般回护?” “你资质平庸,是谁对你悉心调教?” “给你二十息的时间,若能找出一件老爷对不住你的事情来,我饶了你!” 佟林面无表情,只是定定地看着跪伏颤抖的丘禾,作为宫獒的教头,他清楚这个人耗费了田乾多少的心血,田乾何止十次百次地嘱咐他要对这个孩子多多照拂——以至于有时佟林也分不清那个慈爱的田乾和自己熟知的辣手权阉,究竟哪一个是真正的他。 丘禾脑中拼命的想,想如何苟且偷生。 “过眼云烟”已经没有了,那东西制造费时费力,即便在黑市都是令人望而生畏得昂贵——他刚才用于逃命的那一个,还是当年田乾赏给他保命之物。 无计可施的绝望让他开始他怨恨天道不公,为何他自幼被净身?为何他受尽欺凌?为何他要屈膝于满朝的庸碌,而那些蠢货甚至连谄媚逢迎都差他一筹?他不服! 他不再害怕,绝望到极点就是万夫莫敌,恐惧到极限便是恨意滔天——他冷笑着站起身,恶狠狠地一双眼睛剜向佟林手中的刀和他项上的人头,两人用同一种眼神对视着。 良久,佟林叹息一声,接着刀如惊鸿人如雾,月下的一袭素衣成了丘禾眼中最后的风景。 “哈~哈哈哈~啊~~~~~!!”丘禾仰天长笑,两行血泪自眼窝涌出,衬得笑声更加诡异。 明明洪亮如钟鼓,却偏偏听起来凄切如泣诉。 佟林的刀丝毫没有因为这凄苦的笑声有所动摇——片刻之后,瘫软的丘禾再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佟林的刀剑刺破了他的耳膜;而他也再感觉不到疼痛,因为那把刀已经先一步斩断了他的颈椎。 直至四肢尽断,丘禾仍然活着,他将在黑暗和孤寂中静静等待着勾魂的无常。 这是所有刑罚中最残酷的一种,历来只用之于大奸大恶——其名,斩五衰。 瘫软如泥的丘禾渐渐没了声息,他已经精疲力尽,鲜血从四肢的断口处汩汩地流淌,生命也随之逝去,干燥的土壤已经被他的血污濡湿——四道血迹如同四片触目惊心的花瓣,让他整个人盛开成一朵来自阴曹三途川的彼岸花。 佟林终究还是不忍心,心慈手软是他一生苦难的开始,但人总是很难学会吸取教训。 他走近丘禾,对方的脸已经被怨恨和不甘扭曲得面目全非——御马监掌印太监,离他心目中的权力顶峰仅仅一步之遥,可惜就此梦碎云霄,仅仅是因为一个漏之鱼的雕虫技,他应该是不甘心的,满脸的怨毒之色中毫无悔疚之意。 即便如此,佟林依然决定给他一个痛快,干净利落的一刀封喉——丘禾的脑袋依然留在原地,只是已经和四肢一样断离开来。 “你知罪么?”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回了答,但佟林依然这么问,似乎是在完成一个仪式。 丘禾临死前用已经齐腕而断的双手护摸向胸前,是本能的徒劳反抗还是打算临死之时显得更体面一些,再也不得而知。 佟林坐下了,就在丘禾的尸体旁,静静地坐着,十指紧扣于胸前,垂首默然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具尸体——甚至沈稷的脚步声都没能惊动他的迷思,他此刻就像一尊雕像。 沈稷不明白,所谓的大仇得报为何会是这样一个结果,眼前这个人的失落和迷茫竟然比之前还要严重——沈稷走过去拍拍他的后背,对方抬起头,沈稷吓了一跳,那双眼睛黯淡无神。 “你没事吧?” “没事。” “需要我帮忙么?” “麻烦你,我有点累了。” 沈稷搀着佟林的胳膊将他扶起来,刚才丘禾的喊声随时会引来官差——佟林仍然是通缉的人犯,而现在他又添了一条人命。 虽然连杀两个皇宫内官并不影响他依然背着二十年前的死罪在逃的事实,但无论逃亡生涯有多艰辛也好过再被抓进诏狱——那地方凶名在外,而且据说被执刑司接手之后,凶残更甚。 “死了也不让人省心。”扶着一个人本来就难以保持平衡,何况沈稷本就比佟林要矮瘦弱——丘禾的尸体绊住了他的脚,如果不是他身手还算敏捷,此时已经是一身的血污,不过佟林却是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尸体上。 “这是什么?临死惦记护着”丘禾襟怀里露出一个吊坠,质地剔透如水,恰似一泓清泉——美玉被雕成一只奇怪的飞禽,因为细看之下,这只振翅欲飞的鸟儿竟然只有一只翅膀。 本来目光呆滞的佟林瞥见玉坠的一瞬间瞳孔骤然紧缩,接着他如遭雷击一样抓过那个玉坠,颤颤巍巍地捧在手里仔细地端详。 沈稷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如此惊恐——佟林颤抖的身体像是随时要崩塌一样,顾不得污秽,他拼命爬过去用手不断擦拭着丘禾的脸,可那张脸上除了怨毒就只有痛苦。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可能!!不可能!!”佟林咆哮着,这个吊坠他怎么可能不认识?这是他亲自订制的——也许是不忍无辜的孩子一生都不明真相,也许是为自己保留一个恕罪的机会,他把这个吊坠放在襁褓里交给了田乾,然后由田乾亲自将那个孩子托付给了一户殷实的人家。 原来一切都是谎言,难怪田乾如此在意丘禾,因为丘禾才是挟制他的杀手锏。 但虎狼喂养出的又怎么会是羔羊?所以有人养虎遗患,而有人恨错难返。 “田乾!!田乾!!!” 佟林既恨且悔五内如焚,仰天怒吼之后喷出一蓬血雾,就此人事不知。 第二十一章 淳于瑾 九月,平京,一领清波东逝去,廊前乳燕再归来。 聂羽襄和乌瀚思跪在阶下,战战兢兢汗出如浆,窝在龙椅上的皇帝似是无所事事一般对那颗西戎进贡的夜明珠爱不释手,天子身后的珠帘内,则是风华绝代、仪态万千的太后淳于瑾。 正值壮年的淳于彦肃立中阶,眼观鼻,鼻观心,渊渟岳峙。 他对面则是因老迈虚弱而获恩旨赐座的吕放——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满朝文武之中仅此二人。 “说说吧,丘禾到底是怎么回事?”声音来自珠帘之后,而本应代表至高皇权的天子,则对眼前乏味的朝会则表现出了十足地厌弃——那张纯金熔铸的五龙捧圣帝王御座,就像一张长满了荆棘的瘸腿椅子一样令他如坐针毡。 “回禀太后,皇上,慕大人奏疏所言,奴婢等实不知情丘大人当夜密调我等入城,只说是刺客潜伏城南,要我等协助缉凶——言外之意似是有抢功邀宠之意可奴婢等回城之时却发现密道已被人堵死次日天明才知才知丘大人行刺失败,已遭同伙灭口”在慕流云的奏疏里,当夜丘禾连同刺客设局狙杀朝廷命官,事败之后丘禾不知所踪,直到次日天明,徘徊城外的聂羽襄及一众宫獒进城禀明内情,他这才在田府找到了已经被分尸的丘禾,而随奏疏上呈的,还有一块属于吕家的双头蛇腰牌。 “丞相,这个,您怎么解释?”淳于彦拿起那块腰牌晃了晃,然后放在太监高举的漆盘里,很快这块让满朝文武后背发凉的东西就被递到了吕放的面前。 吕满头的白发配合一身素衣颇具仙风道骨之感,可惜,手中的龙头沉香杖却隐隐泛着俗世的权势熏天——那是先帝所赐之物,此杖所至如君亲临,也正是凭借此物,他才能在这外戚擅权的十余年中依然隐隐压制淳于家一筹。 吕放老迈,却不老朽,他根本没有睁眼去看那个盘子里的东西,这种时候承认或者否认都无济于事,都只会落入别人编好的圈套之中——要险中求胜,唯一的方式是把圈套本身砸碎。 “大司马要我说什么?这些人是老夫派去的不假,可老夫派他们去,是为了暗中调查我儿之死的真相!倒是大司马您,不妨先当着满朝文武诸位大人,讲清楚丘禾带着那一百宫獒意欲何为吧!” “丘禾前去传旨是朝廷法度,本官需要说清什么?不瞒丞相,本官也怀疑这弋阳城内依然还有南吴余党潜伏,所以才嘱咐他要多带些人手。” “可他却买通了我吕家的内贼接连刺杀朝廷重臣,做下这欺君罔上之事!” “丞相,究竟是谁买通了谁,不好就此轻率定论吧?” “那淳于孚矫诏调兵又作何解释?” “相爷这话是在指责本官?您也说了淳于孚是矫诏,调令又并非出自我大司马府——况且慕大人所呈物证中,确有一道诏命,其中龙阁鸾台印识宛然,这总不是下官可以伪造的吧?相爷莫非是怀疑” “老臣不敢太后,老臣绝无此意,只是这伪诏之上既有陛下的御玺,又有太后的凤印,用的黄绢角轴也确是宫中之物,这” “这事简单,叫符宝郎上殿一问便知臣请陛下宣召符宝郎上殿待询!”淳于彦用一种志在必得的目光看着吕放,意思好像是在说,今天你在劫难逃——矫诏传旨淳于孚的当然不是他,他没有那么蠢。 那么有能力这么做,同时在此事上可以得利的人自然只剩吕放。 “好好好,传符宝郎!”天子急促地挥着手,好像是打算赶走一只并不存在,却无比惹人讨厌的苍蝇,他满脸的漠不关心和烦躁不安令阶下一众文武都不由暗自摇头——煌煌庙堂,君无君威,臣无臣节。 当然,淳于彦和吕放不在此列。 “陛下有旨~传符宝郎觐见~~” 太监奉旨而去,朝会的气氛立时更加凝重压抑,满朝文武垂首肃立,一模一样的举止之下却各怀心思——没有任何一个敢侧目他人,生怕一个眼神自己就会被牵扯进一桩塌天大祸。 天子仍然百无聊赖地瘫在龙椅上,疲乏不堪的他干脆双手抱胸眯着眼睛打起了盹——他当然有理由觉得压抑无趣,因为他只有区区十九岁,若在寻常人家正是飞鹰走狗的年纪,而生于皇室却要被迫坐在这鸦雀无声的大殿上,看着一班老朽装聋作哑。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飞一样跑出去的太监又飞一样地跑了回来,与其说是跑,倒不如说是撞,他先是撞进了大殿的门槛,接着一头撞在了御阶之前——他如果敢于冒大不韪仰面视君的话,那么殿上之人都会看见一张惨白如死灰的脸。 “回~回回陛~陛陛陛~陛陛下,符~符符符宝郎他他他,他上吊了~!!”符宝郎,名义上隶属司礼监,却因负责收纳皇室重宝而隐隐超然于其外——甚至其居所都并非位于南苑,而是在乾元殿左侧的符宝阁。 与皇帝的龙椅近在咫尺的地方,居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一个人,而且任谁都能想到是杀人灭口——大殿之上开始窃窃私语,因为此时朝臣们都必须表现出惊诧和愤慨。 “把司礼监掌印叫来!!这皇宫之内,是要变天了么!!”珠帘微颤,帘后之人的怒、惊、惧溢于言表——深宫内苑,重重戍卫之下既然可以杀掉一个符宝郎,那说不定哪天皇帝或者太后睡觉的时候可能也会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挂到房梁上! 殿上的太监们突然面面相觑,一个个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良久,他们一起齐刷刷地跪倒,却无一敢回话。 “怎么,都要抗旨么?” 聂羽襄看看左右,这种情况总要有人说话,他决定做第一个。 “回禀圣人,并非奴婢等抗旨,只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罗恒自昨日午后便已踪影皆无。” “什么?!好好好,这皇宫大内都快成了坊市酒肆了!一个个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么?!”太后怒不可遏,吕放和淳于彦都在用一种捉奸在床的眼神看着对方,那目光好像是在说同一句话——你大势已去。 “这奴婢知罪”先是聂羽襄和乌瀚思齐齐叩头认罪,接着是宦官们战战兢兢地效仿,然后文武百官也开始随波逐流——虽然此事罪责在谁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答案,但此时此刻好像是大家都是那个难辞其咎的人,正齐心合力地把朝堂变成三司会审的公堂。 “你们两个带人马上去给我查抄他的住处,有什么发现迅速回报,本宫就在这儿等着,快去!” “奴婢领旨~~” 聂羽襄和乌瀚思互相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瞳孔深处,他们同时看到了自己的不安和期待。 丘禾曾不止一次地在淳于瑾面前提及他们俩——如今无人可用之际,名字和脸比较熟的,自然就更占便宜,机会此时刚刚好砸到了他们的头上。 罗恒的住所是南苑最北的一处院落,三间房中正北的最大,稍的两间分列东西——北房自然是他的住所,而常年随侍东西厢房里的两个亲信,此刻早已经吓得魂不附体。 “聂爷,乌爷,这我们是真不知道罗爷~~~不不不!罗恒去哪了呀~~~”两人哭诉哀告,而聂羽襄和乌瀚思则一脸冷漠毫不理会,继续翻查着已经凌乱狼藉的房间。 “聂爷,乌爷,你们看这个!”终于,有人不负众望地从地脚的墙砖空隙里找到一本簿子,随行者递给聂羽襄——这本表面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账簿,却令聂羽襄只翻看第一页就当即面色大变! 他立刻合上不敢再看,因为上面记载的,是罗恒收买宫中诸人的桩桩件件——首当其冲,便是丘禾,而丘禾名字下面的时间,竟然是写的是隆武七年六月十三! 吴国的年号! “老相爷,这就是你当年给太后和陛下推荐的忠直可靠之人!你自己看看吧!”淳于彦的恼怒之中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嘲弄,一本薄薄的簿子被淳于瑾和他翻阅了良久,所有人都胆战心惊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当这簿子被递给吕放时,明眼人都看到了淳于彦呼之欲出的得意。 吕放有些紧张了,簿子上的笔迹确实罗恒亲笔无疑,关键是其中牵扯的有些人和事也是出于他的授意——可这吴国的年号,他却不知情 一旦坐实了罗恒的身份坐实,那弋阳发生的一切就变成了吴国细作投靠他吕放,再潜伏宫中伺机乱中取利——当然,收买丘禾及他吕家的下属刺杀朝廷命官的事也就顺理成章。 那他就是个被利用的蠢材——或者,一个幕后指使的国贼。 “老臣知罪~~!!老臣糊涂~~!!太后~~陛下~~~,老臣!!老臣罪不可赦!!老臣”两害相权取其轻,吕放自然明白此刻当蠢货好过做奸贼,于是顷刻间他浑身上下包括低垂的眉梢都在颤抖,嘴唇煞白如同被渐渐抽干了浑身的血液。 然后,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昏厥。 “老相爷!!”举朝哗然。 “快,快!快传太医!!”天子万分紧张,一则是因为吕放曾是帝师,二则是他不想节外生枝影响午后的赛马。 淳于彦对珠帘之后的淳于瑾悄悄地摆了摆手,现在还不到彻底拔掉吕家的时候——并州的吕奕那里,还有二十万陈兵束甲的虎狼。 拔掉罗恒,彻底拿回内宫的控制权,便已经算是赢了一阵——淳于彦很清楚,贪心不足,往往是取祸之道。 三名御医推拿针灸了好一阵,随着一声沉闷的叹息,吕放总算是清醒过来,龙椅上的天子擦擦额头,而淳于彦也总算是放下了一颗心。 其实提心吊胆的又何止两人,包括阶下的一众文臣武将片刻之前也是忧心忡忡,这里又有哪个人不明白其中的厉害——一旦吕放有个好歹,搞不好便是一场兵连祸结。 “老臣有负社稷~愧对先帝啊~!!”吕放手中的龙头杖重重地敲击着大殿的金砖,声音铿锵作响,震慑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神。 “老相爷~老相爷~快别如此!哎都怪本官口不择言——其实这么简单的离间之计,本官怎么会如此愚钝,相爷!!望乞恕罪!!”淳于彦快步上前一躬倒地,似乎是尚嫌不足,他竟然作势屈膝——眼看就要跪下的一瞬间,一双苍老枯槁的手拖住了他的双臂,有力而坚定。 “大司马切莫如此,如此折煞老朽了!!这些年那罗恒嗨!老朽糊涂!老朽糊涂啊!!”好一出将相礼敬的千古绝唱。 “二位爱卿既然摒弃前嫌,那也就不必拘礼了,眼下的事二位拿个主意吧?” 淳于彦和吕放互相看着对方,目光中满是谦逊与礼让,与片刻之前的暗箭明枪大相径庭。 “启禀太后,微臣以为,第一,要根据此账簿严查牵涉其中之人,若是有通敌卖国者,自当严惩至于不知内情且牵涉不深者不妨开一面;其二,着令廷尉和卫尉缉拿罗恒及其余党;第三,传旨弋阳慕流云,授予临机专断之权,以防吴人大举犯境——老相爷,您以为如何?” “大司马所言甚是,老臣附议!!” “臣等附议!!” 适才还静寂无声的大殿突然间一片山呼海啸,朝堂之上,其实大多数人是没有资格发表意见的——但是他们有选择正确答案的义务,毫无疑问,今天的这个问题只有唯一的选择。 “那就这样吧哀家也乏了,退朝吧~”抬手的瞬间,聂羽襄和乌瀚思快步迎上,一人扶住了一边。 “嗯~聂羽襄、乌瀚思,哀家刚才看过了,那名簿上并无你二人的名字,而且你二人速来不为罗恒所喜,哀家也是看在眼里的此次乌瀚思不远千里只身报信,聂羽襄临机独断没有率领宫獒襄助逆党,这都很好——从今天开始,乌瀚思你负责御马监,聂么,就掌管司礼监吧~” “奴婢谢圣人隆恩~!!”二人跪倒叩首不止,淳于瑾颇为自得地看了一眼兄长,对方点点头——自今日起,皇城之内,再无吕家的耳目。 而吕放似乎完全不在意这的变动,极力恢复着那副超然物外的形象——他依旧是那副毕恭毕敬却不失威严的形象,微微颔首目送着天子和太后走下御阶,离开朝堂。 一番风雨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是该发生的确实已经发生了。 御苑的风景秀美自然天下无双,虽已时近深秋,花团锦簇早换了红叶纷飞,可是却并不妨碍淳于瑾欣赏奇石、秋水、锦鲤和这一派缤纷落叶的雅兴。 这些落叶在她眼里似乎就是日薄西山的吕家——她从没见过吕放如此窘迫,这一仗几乎大获全胜,简直让她痛快到了极点。 “你们俩,做得很好。” “圣人吩咐,奴婢等自当竭尽全力~” 那本簿子自然是假的,却并非凭空捏造,只是在确有其事的账簿中锦上添花而已——只有把所有的事情都栽给罗恒,才能逼迫吕放让步。 “乌的伤好些了么?” “回圣人,奴婢那点伤早就好了,吕家那些狗崽子,爪子不够硬。”从弋阳回平京的路上,吕家的刺客一直沿途追杀,以致乌瀚思回到京城已经是遍体鳞伤。 “聂,若不是你在弋阳看出淳于孚所授诏书有异,加上乌舍生忘死进京密报,恐怕今天朝上,就不是这般光景了。” “圣人洪福齐天,罗恒私盗御印矫诏欺君,他这一步昏招实乃天助。” “只是可惜了丘,死了也要背上个逆贼的污名” “圣人不必介怀,奴婢三人同气连枝,早已立誓为圣人和陛下肝脑涂地——若他知道自己一死可以助圣人重掌内廷,必然也是含笑九泉的” 说到丘禾,乌瀚思和聂羽襄齐齐露出黯然之色,感怀伤痛之下两双眼一时间都朦胧起哀戚,看得淳于瑾也为之动容。 “哎,想不到你们如此有情有义——罢了,哀家许你们在京东绝峦岭天王庙给他立个牌位,省的他成了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不能投胎” “奴婢等谢过圣人!!!奴婢替丘叩谢隆恩!!!”二人齐齐跪下,一下,两下,三下直至额头渗出血迹,也不见停息。 “行了行了,哎,难得,难得还看着,快把你们师傅扶起来啊~~~”一声令下,身边的太监慌忙上前,二人才哽咽着起身,原来早已痛哭流涕。 “此生能为圣人这样的主子效命,奴婢等死而无怨~!!” “死而无怨!!” 淳于瑾很得意,区区手段便可以换来肝脑涂地的忠心,这让她颇有成就感。 “你们俩呀,以后也别再自称奴婢了,如今也是同四品的冠带了,得称臣~” “奴婢等在圣人面前永远是奴婢,若一日为臣,岂不是没机会早晚侍候” “乌啊,你说这聂的一张嘴,是抹了蜜么~” “回圣人,聂所言,出于一片衷诚,奴婢宁可不做这四品官,也要一生一世侍奉左右!!” 两人一刚一柔,却都是满脸的诚挚。 “禀太后,大司马到了。”回事的太监打断了淳于瑾的欣然,这让让她微微有些不快。 不仅是因为忠犬的邀宠被打断,更是因为淳于彦的到来,所为者无非是他们眼下最大的心结——慕流云。 有的事可宣之于庙堂,而有的事却只适合僻静无人处——比如玄武湖心的这座八角亭。 凉亭上题有“吟风”二字,位于御苑正中的峰峦之上,脚下是波光粼粼的玄武湖,金水桥和玉带桥将御苑东西与此连接——东为悬圃,植奇花异草;西唤板桐,有竹木参天,各方圆五里。 另有一桥名曰桂勾,自玄武峰直通向奉安殿以北的龙门轩,那是皇家夏日避暑垂钓之所。 “兄长,今日为何要放过姓吕的?”淳于瑾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中的花钿,除了聂羽襄和乌瀚思一左一右侍立亭外,其余的宫娥太监已经被屏退。 “你觉得今天有可能扳倒老贼么?且不说他那个手握重兵的儿子,就是满朝文武,也未必会乐见他就此倒台而且继续纠缠下去,就真的不会牵扯到你我么——别忘了,杀死丘禾的是谁与其闹得两败俱伤,不如见好就收。” “那弋阳呢?就这么白白得便宜了那个叫慕慕流云的?!” “哼,这姓慕的倒也知机识趣,奏疏里隐隐把丘禾的行动与吕家的刺杀联系起来皇上快要冠礼,按规矩他是要入朝的——若是真的有心报效,不妨就给他个机会” “哎,对了,当年那个姓慕的名满京华,才情自不必说长得么,也算是一表人才,而今也不过是而立之年——妹妹要是不嫌弃,不妨趁机收他做个入幕之宾啊?哈哈哈哈!” “呸~堂堂大司马,一背过人就没个正经~~~” 第二十二章 司徒靖 “相爷,下官实在不明白,前几日在朝堂上您为何一再忍让?” “呵呵~不然呢?难道要老夫当着文武百官天子驾前,大打出手血溅御阶?啊?呵呵呵~” “学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就任由淳于家把持后宫?这司礼监相爷您花了多少心思,就这样简单地拱手于他人?况且这恕学生斗胆!这挟天子令诸侯的事” “挟天子?凭区区几个阉人?哈哈哈哈~我说司徒啊,你多虑啦~” “那也不能” “虽然宫中少了个罗恒,可扬州也少了个淳于孚啊” “”听到这句话,司徒靖低垂的双眼为之一亮——他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无论罗恒是否吴国内应,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宫中权柄易手已成定局但是这广昌太守的位子么我看慎之就很合适~” “学生明白!回去后,立刻就与诸位大人联名上奏折——但大司马那边若是不允?为之奈何?” “他?我猜绝无可能,他在拉拢慕流云的同时,又何尝不忌惮此人?由老夫的人去掣肘,即全了他用人不疑的贤名,又免了他养虎遗患的忧虑,他怎么会反对?” “相爷高见!” “那这慕流云” “这子倒是一个异数,几番打压下,不仅未见颓势反而日益壮大也好,且随他去——此人断不是久居人下之辈,有道是养蛊不当反噬自身,这下淳于子要寝食难安喽~” 高卧榻上的吕放,惬意地抽着他那杆视若珍宝的旱烟袋——放下了龙头杖,做吞云吐雾之状令他更有飘飘欲仙之态。 堂下站立者,身材颀长却不纤弱,白皙的脸上一双眼睛光华内敛,一望而知有不俗的武功——一身素白,束髻冠只插着一支碧玉簪,腰里一条白丝绦上嵌着一块硕大的祖母绿,虽然只是常服,却自有一番风流的气度。 他叫司徒靖,是吕放的无数门生之一——年纪轻轻便官居黄门侍郎,为天下士人艳羡。 明明出身于吕放的门下,但他却是为数不多可以得到淳于彦赏识的人才,多年来在残酷党争中如弄潮一般左右逢源——据说除了因为他文采武功过人之外,还和他俊逸的外表不无关系。 淳于孚所受矫诏之所以能铁案如山,他的证言至关重要,因为所有的诏令都必经黄门侍郎之手——依周国祖制,禁宫之内天子身边,只有这个职位不可以任用宦官。 “相爷,学生斗胆问一句您真的相信罗恒是吴国细作?” “哈哈哈~司徒啊~司徒你是想问,老夫究竟?啊?哈哈哈~” “学生不敢!学生不敢!”司徒靖慌忙跪倒,因为这笑声他听过太多次了,每一次之后,都会有人头跟着落地。 “记着,永远别再问这么愚蠢的问题!老夫虽然与那淳于子势不两立,但生为周人!死为周魂!誓不做通敌卖国之贼——我知道,你们对我之前掌控扬州的谋划一直颇有微词但你记着!老夫扔掉的老夫自然能亲手再拿回来!!”提到扬州之事,吕放不可抑制的想起了吕恂——老来得子,本是寄予厚望,可惜天妒英才。 想着想着,泪水又不觉湿了眼眶——那一瞬间的怒不可遏,究竟是因为轻忽大意导致的丧子之痛,还是出于扬州失利的羞愤难当,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 “相爷恕罪!相爷恕罪!!”司徒靖真的怕了,他从来没见过吕放发怒,这个老人在他眼里一直好像不波的古井,又或者暗涌的海汪洋——也许年轻的时候他也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凡人,可随着几十年的风雨飘摇,他早已超然。 但是今天,或许是因为吕恂,他沉寂许久的心中再起波澜。 “去吧万事心还有,留意一下罗恒的下落,若是有了他的下落,务必记得通报老夫一声。”吕放显得很疲倦,他这个年纪,任何情绪上的波动都不啻于一场辛劳——他放下烟袋,转身躺好,仅仅对着司徒靖挥了挥手便再不吭声。 “遵命,学生告退,相爷保重。” 退出花厅之后半晌,司徒靖仍然心有余悸,自己一时不慎竟然将心里话脱口而出,险些便是杀身大祸——初秋依旧闷热,可他现在却只想温一壶热酒,吃两斤焖得酥烂的好羊肉驱驱寒。 吕家出身并州苦寒之地,为当地累世豪族,不仅广有田产,更兼蓄养私兵,便是当年为吴国治下时,也俨然是一方霸主。 周太祖自幽州起兵,吕家先祖看准时机投诚效力,从龙驰骋的数十年中,先后占了冀州、凉州等地,终成基业。 四十年前,周武帝兵出剑门,吕放挥师萧关,靠着两面夹击的战术一举攻克平京定鼎神州,把自命天朝上国的吴人赶到了南疆暑旱之地——吕家终于在他这一代权倾朝野,成为天下景仰的名门。 吕府的气派很难形容,寻常人可能一生都无法理解这种循规蹈矩之中随时随地彰显着的贵气逼人——皇宫也许代表了人世间最金碧辉煌的存在,但是吕家的府邸,在其稍显朴实的院墙之内,却处处昭示着权力的甘甜。 皇宫中有的,这里也可以有——比如玄武湖,板桐和悬圃,吕家可以复制一个稍微一点儿的放在后园;皇宫里没有的,这里却未必没有,比如父子情深和夫妻恩爱。 难怪世人说,季与吕,共天下。 司徒靖不是第一次来相府,但却是第一次如同逃命一样急急不敢稍停,相府诸人显然也已经习惯这种场面,只是好像茫然未曾看见他的窘迫。 “主公,恕我直言,此人向来首鼠两端——近年更是在后宫频繁出入您为何要把广昌的谋划告知于他?”花厅内,本来只有吕放在憩,可突然间却响起了第二个声音。 “物尽其用,这司徒靖能八面玲珑游刃有余也是他的能耐况且,二虎之间若无一狐周旋,岂不只剩生死搏杀——好像他今日此来,就难保不是受淳于彦指使,就内廷之事讨个价码政争之道历来如此,若天天都刀兵相见,那这权柄要来又有何意义?”吕放像是在和空气对话,房间虽然足够大,但一览无余,除了榻上的老者,确实再无半个人影。 “那他最后那一句是?” “哼,故弄玄虚罢了——想要老夫相信罗恒的失踪与他淳于彦无关,继而放松警惕” “那属下?” “一切照旧,一旦发现罗恒现身即刻动手,决不能让淳于子有机会利用他构陷老夫老夫若是估计的不错,这做完了买卖,差不多就该捅刀子了” “是!” 一阵风似乎吹开了花窗,几片红叶从窗外飘进来,空气中立刻染上了枫树特有的香甜。 深秋时节,平京的特色吃枫糖开始在大街巷叫卖——枫树的树汁富含糖分,稍加熬煮就成了这带有独特香味的浓稠美味,再配合用薄荷叶蒸制而成,在井水里镇了一夜的糯米糕,那份香甜软糯沁人心脾,正好可以抵挡这一年中最难熬的闷热。 “老板,再来块儿凉糕,多来点糖浆~”司徒靖逃出相府后就被突如其来的热浪拍到了就近的吃摊子上,他先是喝了一大碗冰醪糟,意犹未尽之下又要了一块凉糕大快朵颐起来。 “呦,这不是司徒大人么?” “嗯呃~咳咳咳——哎呀,王大人,差点憋死我,您这是?”一大口沾着粘稠糖浆的米糕差一点就送他见了阎王,好在一口冰醪糟救回了他的性命。 王筠,廷尉府右平,也算是吕放的门生。 “嗨,还不是为了那点儿公事~” “我刚从相府出来,他老人家正在休息,您等会儿再去吧,这会儿去了也是干等着。” “得,谢您了,那我跟这儿也喝一碗儿~” “老板再来一碗儿,算我的!” “好嘞~” “哎呦,这话儿怎么说的,那我就得着了,司徒大人?” “不客气,不客气~” 一番寒暄客套之后,事情总是要回归正题的。 “王大人,怎么好像满怀心事啊?” “一言难尽啊——丞相这边连日催促我们查访罗恒,整个廷尉府已经是为此鸡犬不宁了,可是祸不单行啊~”王筠擦擦嘴说道,“这不,昨儿晚上,欢喜天又死了一个娘子嗝~”他神态自若得继续喝醪糟,打嗝的声音惹得旁边的客人连连侧目。 “又是那个红袖招?”司徒靖眉头一皱,此贼已在平京为祸多时,凶名赫赫。 其人专以女子为目标,尤其是钟情于着轻纱长裙的美貌佳人——每次行凶时,他必然要挑断受害人四肢的筋脉,再趁其一息尚存割断脉搏挂于高处,任其迎风摆荡血尽而亡,故此得名。 “除了他还有谁,简直丧心病狂得了,我先走了,省的误了公事,回头见啊司徒大人!”王筠擦擦嘴,急急忙忙地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司徒靖从怀里掏出来三十文扔在了桌子上,听到红袖招的名字让他彻底没了胃口。 王筠的唠叨让他不得不想起了自己也需要为了罗恒的下落而奔波,为此紧锁的眉头一时间引得姑娘们频频侧目——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这一点甚至他自己也很自负。 而在这个方面比较自负的男人通常都会鄙视那些用暴力强迫女人就范的禽兽。 尤其是这个混蛋甚至根本就不是为了享用温柔——每一个受害者都干净整洁得好像要出嫁的新娘,甚至还被很仔细得画了一点淡妆。 女人如花,他怜惜尚且不及,而世上竟有如此暴殄天物,以残杀为乐的凶徒。 “呃,司徒兄?怎么一脸愁容啊?”迎面走来一人,司徒靖满心焦虑险些和他撞了个满怀。 “啊,蹇兄啊,见谅见谅”他抬头一看,来人是羽林郎蹇衷,“今天不当班儿?”黄门侍郎负责为天子拟旨传诏,而羽林卫则是宫廷禁军,彼此之间都颇为熟悉,甚至可以算是知交好友。 “今天不该我当值,有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正准备去喝两口——正好,相请不如偶遇,咱哥俩一起~走走走~”话音未落蹇衷就一把拽住了司徒靖的衣袖,而他的提议也好像正中司徒靖的下怀。 心里郁结难舒的时候,借酒浇愁往往是个办法。 “司徒兄,来来来,我敬你一杯,”蹇衷端起酒杯说道,“难得这日子口儿,咱们兄弟俩还能凑一块儿!” “蹇兄客气了,走一杯,”司徒靖举杯一饮而尽,“哎,也是,谁让咱们当的这差事呢” “对了,刚才看你满面愁容心不在焉,莫非又是为了哪家的姐魂牵梦萦?”蹇衷深知司徒靖为人,能让他愁眉紧锁的事情不多,女人是其中一样。 “蹇兄不要玩笑,兄弟我这次是真的为了公事”一想到罗恒,司徒靖的胃口便没了一大半,刚刚拿起的筷子缓缓放下,换了一杯酒又再举起来。 “哦,还有能让司徒兄忧心的公事?”蹇衷满脸的不解,他先用银刀拆下一块羊腿肉递到对方的碟子里,然后不经意地问道。 “还不是为了那个姓罗的,娘的——当初他掌管司礼监时就没少折腾你我兄弟,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要折腾你我”司徒靖恨声道,罗恒与他的矛盾颇深,至于嫌隙因何而起,却众说纷纭。 “谁说不是呢,就说前两天,我们愣是彻夜不休地把宫里犁了一遍,直到今天天光大亮才得稍稍休息”圣旨一下,廷尉全城搜捕,羽林卫则在宫内戒严,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却连罗恒的影子都找不到。 “你们还好,只需应付淳于大人一个,我却是被两头挤压,再找不到罗恒的下落——哎,怕是相爷和大司马都饶不了我” “司徒兄你往日左右逢源好不惬意,如今反而成了风箱里的老鼠——可见凡事有利必有弊啊,啊?哈哈哈哈~” “哎,兄弟这都快烦死了,蹇兄还有心说笑~” “不过说到罗恒,兄弟这儿倒是有点线索。”蹇衷放下酒杯,欲言又止的表情十分暧昧。 “哦!!哎呀~~蹇兄!!你就别卖关子了,快救救弟吧~~!!”司徒靖忽然站起身一躬到地,反而让蹇衷被吓了一跳。 “哎,兄弟,兄弟,这是何必?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线索——这半年来罗恒总是夜半三更出宫,天亮前才回来,不知道去干什么了。”羽林卫负责宫廷禁卫,出入自然瞒不过他们。 “哦?深夜出宫?去哪了?”司徒靖好奇心被激起。 “这我哪会知道?!就这么点消息而已”蹇衷神色沮丧地摇摇头道。 “深夜出宫天明即回弟记得,他没有外宅啊”宦官私自出宫本是大忌,但管事的太监多有外宅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这个可不好说,那帮货的怪癖咱们哪懂啊记得有一次正好是我当值,这半娘们夤夜回宫正撞我手里——那身浓浓的脂粉味,差点让老子晕过去~~~” “哦?脂粉味?蹇兄!你可记得遇到他是哪一日?!”司徒靖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紧紧抓着蹇衷的衣袖,弄得他好不尴尬。 “那天我想想,你先放开上个月十二,对,上月十二!” “确定?!” “当然,那不男不女的东西,就因为我多问了他两句,为此找了我好久的麻烦!” “好!好!!好!!!蹇兄——别吃了别吃了!!快,跟我去廷尉府!罗恒,有眉目了!” 廷尉府,司职缉捕刑讯,大门斗拱上雕着的两个狴犴令人不寒而栗,一如两侧的楹联: 铁门之内,无情无义绝私念 天地之间,有罪有冤待昭彰 “司徒兄,来这儿干什么?他们哪有线索啊?这几天他们被那红袖招闹得,比咱们还焦头烂额——这鬼地方,一进大门就觉得冷飕飕的~~~” “跟着来就是了——说不定,你我的前程都在这廷尉府了!” 司徒靖健步如飞,看得来往的廷尉府一众官吏都莫名其妙——进了他们这个衙门的外人,要么是惊恐万状,要么是心痛不已,可眼前这位,却是一脸的兴奋和喜悦之色。 “呦,司徒大人!嗬,蹇大人!今天二位怎么想起来我们这冷衙门了?” “李大人,您当值就好了,快,快帮我调一下红袖招的案卷!” “红袖招您二位我的天!这天杀的不是把案子犯到宫里了吧!!您等着!您等着!!我这就给您拿!!!”黄门侍郎和羽林郎俱是天子近臣,任谁看到这二位一起来,都免不了一身冷汗。 “没有,跟红袖招没关系!不是哎,一句两句说不清!你快找!” “嗯嗯嗯,有了,这就是最近这贼子闹得凶,案卷老是被调用,所以放的浅——喏,您看!” 司徒靖几乎是一把抢过案卷,直接就飞快得翻起来——果然!和他想的一样! 上月十二,红袖招犯案于西大街紫石胡同,受害者是怡春院的姑娘。 “蹇兄,你可记得罗恒每次出宫的日子么?” “每一次?我怎么可能记得?我又没有你那过目不忘的本事——不是,你拿着红袖招的案卷问这个干什么?!” “走,去卫尉司!李大人,告辞!”司徒靖拉着蹇衷飞一般地走了。 卫尉官居九卿之一,官署却不过是南苑外的一所偏殿,只供当值的官吏兵将交接办公之用——说其位高权重不假,但这官署却只怕是朝廷最的衙门。 因为他需要在皇宫之内处理公务,但依律却绝不能留宿其中。 “快点,找你们的门禁记录!” “你开什么玩笑,宦官私自出宫能记在上面么?” “少废话!南苑里的买卖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们肯定有暗账,拿出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啊?” “六个月,从六个月前开始!”司徒靖有过目不忘之能,红袖招第一次犯案正是此时! “六个月,六个月,哦,在这给!这里的,全部都是!”蹇衷拿下足足十几本簿册,那上面每日从宫门进出的人等、时间,都记录得一清二楚——这些记录,一旦外泄很多都是斩立决的罪过,但是羽林卫的人,却每一个都因为这些记录拿过好处。 “查潘九,为防万一,这里用的都是化名。”他似乎是有点犹豫该不该给司徒靖——可对方一把拿过来,根本不和他客气。 司徒靖一页一页飞速地翻看,越看,他脸上的笑容越明显,一切如他所料! 最近几个月,罗恒每一次出宫,红袖招就会在同一天犯案,而他没有出宫的日子,天下太平! 他对红袖招其人早有怀疑,哪有须眉男子会忍心对如花似玉的姑娘如此残忍,又如此不屑一顾! 除非他根本就不是男人! 第二十三章 司徒靖 司徒靖越看越兴奋,欣然狂喜直若疯癫。 “我说司徒,你到底在笑什么?” “你!你自己看!!哈哈哈哈~!!!” “我看不明白!你直接说,别兜圈子了行么!” “哎~你啊~武夫~!武夫啊~~!!”半晌之后,司徒靖像是笑够了,这才终于从地上坐起来,抄起一本簿子翻开,指着其中的记录说道,“罗恒的出入记录与红袖招犯案的时间如出一辙,所以简单来说,这红袖招就是罗恒,而他肯定还藏匿于平京——因为昨晚,又发了一起案子!” “罗恒就是红袖招?你等等,他一个司礼监掌印为什么要频繁跑出宫去虐杀妙龄女子?他疯了?” “对!他就是疯了!而且疯得无药可救!你也是男人,总该明白得不到温柔慰藉的漫漫长夜有多难熬,而他需要熬一辈子,岂会不疯?!”司徒靖大笑着勾起了蹇衷的肩膀。 “你少来!别拿我跟他比”蹇衷一脸嫌弃地推开了司徒靖——他们和宫里的宦官交往密切,自然对这些人阉人的怪癖见多不怪,并由此产生了更甚的厌恶。 “之前我就奇怪,这红袖招为什么对受害人秋毫无犯,却偏偏执着于辣手摧花——嘿嘿,如今再看就很简单了,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他只能通过残杀才能发泄心中的积郁和愤懑!” “那即便罗恒就是红袖招,那你也只能证明他还在平京而已啊?” “只要他还在平京,一切就好办了!走!回去找廷尉大人!” 即便两人都身手不凡,即便他们都轻功卓绝,可毕竟已经几乎脚不沾地地来回跑了整整大半天,所以回到廷尉府时已经是暮云压城。 司徒靖却不管廷尉府已经闭门掌灯,直接拿起鼓锤对着冤鼓一通猛砸, “咚咚咚~!” 很快被鼓声惊动的衙役兵丁就蜂拥而出,按住了一脸笑意的击鼓人。 依照大周律例,廷尉府前的冤鼓为重大冤情所设,无论何时一旦鼓响,身为九卿之一的廷尉都必须亲自升堂问案并奏报天子——故此为了防止无聊的人为了等闲之事惊动冤鼓,任何人只要击鼓,无论冤情属实与否都要先杖责二十。 “快快快!赶紧打,打完了好说正事!”司徒靖有过目不忘之能,律令刑法自然是倒背如流。 众衙役面面相觑,廷尉府的苍黄杖虽然不比宫里的廷仗一样是用刚木包覆铜皮,但也是硬木所制,杖下冤魂也是只多不少——如今竟然闯来一个上门讨打的,一脸喜笑颜开怎么看也不像有冤,而且还是朝廷命官,一时间所有人都诧异地不知如何是好,谁也不敢先动这个手。 “谁?!谁胆敢击鼓?!”听声音就知道是廷尉张慷,平京里也许有人官做得比他大,但是很少有人嗓门比他大。 “张大人!张大人!是我!快快快~~~下官有急事禀告——请快行刑!”说话间司徒靖已经自己趴在了中庭,伸手招呼着两旁张口结舌的衙役。 “这司徒大人!这是廷尉府!您请自重!”眼见司徒靖在众目睽睽之下,已经旁若无人一般自顾自地脱起了裤子,向来铁面的张慷也不禁有些尴尬。 “张大人!下官真的有要事!求您快些行刑吧~”司徒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同朝为官多年张慷也没见过这位黄门侍郎如此失态。 张慷递过一个眼色,左右立刻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几个人很快围过来三下五除二地打了一个声势骇人,只不过虽然声势震天,可受刑的司徒靖却偏是一脸轻松惬意。 公门之内呆个三五年的人都明白,受刑人的死活全在行刑者的手上,个中高手可以用二十斤的苍黄杖打得一块水豆腐劈啪作响却不变形;也可以用同一把刑杖毫无声息地把一块包着棉被的顽石砸成齑粉。 张慷显然是有意放了他一马。 “说说吧,司徒大人,您这是闹得哪一出?”张慷冷着脸,眉梢眼角挂着十分的不满,他不过稍长司徒靖几岁,可二者共处一室却是显得格格不入。 若说司徒靖仅凭一张脸就足以整个平京的女子魂牵梦萦的话,那张慷那副尊容本身就酷似一桩红杏出墙的不幸婚姻。 “张大人,请从即日起在平京四门加派人手严查来往人等,并张榜缉拿采花盗红袖招,言语间不仅要点明受害者惨遭凌辱,”司徒靖抱拳拱手深施一礼后,突然面带着一种诡秘的笑容继续道,“更要重点申明,受害者中还有个男人!” “司徒大人这是何意?”张慷不解,整个平京的人都知道,这个红袖招只害性命不损清白,更不可能去招惹男人。 司徒靖细细地又解释了一遍他的发现,张慷这才恍然大悟。 “这样不会打草惊蛇么?这榜文一出恐怕他更加不会露面了吧?” “当然不仅如此——从今天开始,我就是红袖招!”司徒靖微微一笑,此刻那俊朗笑颜之中却满是诡诈奸险。 朗月高悬,秋风送爽。 平京的的灯红酒绿和纸醉金迷都随着渐渐沉寂的夜色而消散——而天地之间万物之中,往往一件事物的外表越鲜艳,其下隐藏的危险也就越骇人。 街上已经空无一人,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店铺也早早就上了门板,不知道几条街外隐隐有梆点声—— “铿铿~哐~”锣声清脆。 “夜入四更,天寒地冻~!”人声嘹亮。 蹇衷换了一身颇为风骚的衣着——那是一袭只有勾栏院里的相公才会穿着的水蓝色青衿,外形上虽然与寻常深衣并无不同,只是所用纱绢薄得惊人,隐隐可以透漏出他胸口的粉嫩围兜。 司徒靖一再坚持要他穿成这幅样子,脸上还要薄施粉黛。他当然不愿,百般抗拒无果之后维持了一条遮面的大红纱巾,此时活脱脱一个矫揉造作的艳俗男伶——如果不是夜阑人静,那一定会有人注意到他两腮因气愤而抖动的胡须下隐藏的羞愤。 “娘的,让老子穿成这样”蹇衷的步履还要学着那些梨园的倡优一步三摇——他本出身羽林军,体型颇为健硕,而配合这一身的行止装扮,说不出得怪异。 “嗯?噗~!!” “看什么看!找打啊!滚!” 打更的也是命里该有此劫,好巧不巧得他就转进了蹇衷所在的这条街,两人正好走了个照面,初时他还不觉得有异,只当是某个夜归的优伶或者相公。 可当他走近了再一看,那口气却差一点就续不上来,险些憋死过去。 这个只会出现在一般人噩梦中的形象大概要折磨他很多个夜晚了。 “呦,这位相公,粗粗壮壮得挺结实啊,这么晚了,要不要哥哥送你回去啊?”声音里充满了轻佻和放浪,还有掩饰不住的笑意,说话的人自然是坐在房檐上一身夜行衣的司徒靖。 “啊~!你是谁!救命啊!”蹇衷的声音很大,以至于惊醒了临街的几盏灯火。 “在下么?平京城里的人,都叫我红袖招。” “啊~你!救命啊,红袖招杀人了!!” “哎,你听说了么,红袖招又犯案了,这回是在珠玉街那儿盯上了一个傻大姐!” “嗨,什么傻大姐,是个老爷们儿,打更的刘大爷亲眼得见,那胡子跟扫把似的,却穿了一身的花红柳绿,估计是个疯子~” “欸哎,据说那红袖招还想非礼来着!” “我也听说了,好像非礼不遂,还被那个哥们一通好打~!!” “哈哈哈哈~活该!” 闲言碎语总是传地很快,尤其是这种奇闻异事——仅仅一天的工夫,平京大街巷都在谈论红袖招添了新的癖好。 本是个人人闻风色变的诡异凶犯,顷刻间就因为一桩言之凿凿的丑闻而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 而那他手下的几十条冤魂和一件件泯灭人性的罪案似乎都随着哄堂大笑烟消云散了一般——人们的记性都很差,除非这件事与他自己息息相关。 “我说蹇兄,你今晚能不能下手轻一点?”司徒靖揉了揉淤青的嘴角,他只是告诉蹇衷要尽量做的逼真,不曾想他却是真的毫不留力。 “今晚还来?!你饶了我吧!那身打扮我自己都做噩梦你知道么!”蹇衷瞪大了眼睛连连后退,拼命想要挣脱司徒靖那只拽着他衣袖的手。 “不不不,今晚,你扮红袖招。” 隔日,平京的百姓又添了一桩闲话——据说红袖招像上瘾了一般又去调戏某个俊秀青年时又闹了笑话——这次他不仅被对方饱以老拳,最后还被一脚踢进了茅坑弄得一身臭秽。 “蹇兄!蹇兄!都是弟的不是,弟今晚做东,给您赔罪——您老兄大人有大量,饶恕弟一次可好?”司徒靖点头哈腰地追在身后,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让旁人看了都忍俊不禁。 “你老实说,你还有什么幺蛾子?”蹇衷停下脚步却并不回头,语气神色之中显然还在为昨晚的事情抑郁——他被迫在那个满溢着臭秽的坑里和蛆虫嬉戏挣扎了近半个时辰,为的不过是吸引周围紧闭的门窗里亮起多一些的灯火。 所以从清晨开始到现在,他整整一天都泡在香水行里听闲人们诉说着昨晚的尴尬——即便如此,他还是隐隐闻得到那种刺鼻的味道。 “不不不~真的不会了,弟指天发誓,如若再坑害蹇兄皇天不佑!” “不过,还是要麻烦蹇兄这几天晚上跟着点弟——剩下的事,弟自己去做即可。”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已经过了八天。在这八天里,红袖招彻底从一个凶名赫赫的杀人狂徒变成整个平京城家喻户晓的笑话——几天里他一共骚扰了十名男子,其中有三个是镖局的镖师;还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走了某个男浴池里所有的亵衣亵裤 现在整个平京城的人都已经相信,红袖招已经彻底失心疯了。 而红袖招是宦官的传闻也在宫中不胫而走。 “侍郎大人~这几天都在忙什么啊?说来也让哀家听听啊~”淳于瑾还是一副慵懒的模样横卧在那张鸾凤朝阳紫檀眉梢榻上,薄薄的纱帘掩不住千般的妩媚万种的风情,更不加掩饰的是她此时的嗔怒。 “太后赎罪!微臣这几天若非是为了替您挖出那个罗恒,也不敢忘了来寿安宫向您请安这天大的事情啊~!”帘外垂首站立的人正是司徒靖,此刻他虽然不敢仰视,低垂的目光却直勾勾地盯着淳于瑾的一双盈盈可握的纤纤玉足。 “好啊,那你进来,好好给哀家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撤帘~”宫女缓缓挑开翠色帘笼,只一瞬间,帘中人满身的珠翠霞光便裹挟美艳扑面而来,让司徒靖不由得状若痴迷。 “愣着干嘛?过来给哀家捶捶腿——你们出去候着吧~”淳于瑾挥挥手,侍女们则很默契地退下,而司徒靖便立刻迫不及待地上前献起了殷勤。 “太后可听说过闹得满城风雨的红袖招?” “就是那个残杀妙龄女子的采花贼?他和罗恒有什么关系?” “太后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红袖招残杀女子不假,采花却是不然,被他所杀者俱是清白之身,”司徒靖顿了顿,暧昧的十指流连于淳于瑾莹润的足踝,看到后者嫣然一笑后才又缓缓说道,“您就不奇怪是为什么?” “哦~为什么?”淳于瑾的好奇心似被勾起,略微探身,已是春光无限。 “天下男子哪有不好色的,面对宝山空手而回的不是呆子就是有病,”说完他瞟了一眼淳于瑾,手下的劲力也稍稍重了两分,而对方似乎是没注意到这犯上之举,“红袖招其人机敏狡诈,自然不是呆子——所以微臣一直怀疑,他有病,那里有病~” “天下男子也不是都像你这般不堪吧?”淳于瑾最大的魅力,就是可以雍容华贵地风情万种。 “太后” “滑头~人都走光了,还拘着?” “掌嘴,掌嘴,看我这记性——瑾姐~” “哼~!接着说呀?” “前几天,我无意中发现罗恒有伪造懿旨偷出禁宫的行径,而最近的一次恰恰适逢红袖招犯案,于是我就把他出宫的时间和案发的时间一一对比,结果发现分毫不差!也就是说,罗恒,就是红袖招!” “什么?!宫里竟然出了这么个凶徒!” “谁说不是呢,想想我都后怕——瑾姐如此国色天香,还好有宫獒日夜护卫,否则” “啐~没正经,那现在进展如何?” “十日之内,必有佳音——看在我这些日子如此辛劳的份上?” “哼~谁知道你是为了我,还是听命于吕放那老匹夫” “冤枉啊~那老匹夫我一向是阳奉阴违——这些天为了替瑾姐你探听虚实,险些连性命都丢了,姐姐就不打算好好补偿补偿我?” “呸~贫嘴——凭你还抓采花贼?你便是这天下头一号的采花贼!” “嘿嘿~谢太后赏赐微臣天下第一采花贼——今日便是死,臣也必当奉命~” “啊~呵呵,讨厌~!!” 春风搅扰翠绡纱,窃步狸奴戏锦霞。婉转莺声羞燕语,相思雨落溅桃花。 司徒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个秘密,即便是梦中。 大多数人对于他以色侍人的调侃仅仅是私下里带着几分嫉妒的奚落,他也经常对此一笑而过——越是表现得毫不在意,便越是没人信以为真,但是假象之中包裹的却往往是真实。 “司徒兄这几日你扰得平京男子人人自危,可是那红袖招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蹇衷面带焦急之色,毕竟这几日搅闹京师他也有份参与——若然抓不到罗恒,那他也要牵连其中,论罪非轻。 “蹇兄稍安勿躁,我估计这几日他就会有所行动——今夜,我们继续玩蠢贼倒采花~”司徒靖的笑脸上春风洋溢,可在蹇衷眼里简直比哭还难看。 又是一个如水凉夜,司徒靖继续打扮成他心目中风骚的采花贼在屋檐之上飞驰——蹇衷则抱着自己的朴刀隐蔽在暗处伺机而动,司徒靖的身影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 这出闹剧已经持续了十多天,司徒靖说这几天晚上行动时,他明显感到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总是萦绕四周——他可以肯定,那是某个恼羞成怒的凶徒所散发出的杀气。 “嘿嘿,哥~陪大爷我玩玩啊~”司徒靖又找上了一个目标,最近平京城里红袖招失心疯的传言甚嚣尘上,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做,但是其嗜好男风的事已经传得绘声绘色——谣言,往往就是开始于一点点的真相,然后在口口相传之中与出发点彻底背道而驰。 这一次却很奇怪,这个一身青衣的汉子却并未如之前一般狼狈逃窜——他仿佛没有听到司徒靖的轻薄一般继续往前走,丝毫不见慌乱。 司徒靖知道,目标终于按捺不住了。 因为没有在宫廷之中生活过十几年的人,绝对不可能有如此规矩的步伐。 “哎~哥,别急着走啊~”他伸手搭上对方的肩膀,这个险必须冒,此时若是过于谨慎则会惊动对方,以至功亏一篑。 司徒靖的左手搭上去的一瞬间,对方却后发先至——先是右手如疾电扣住了他的脉门,然后左手向后反抓上臂! 这人转过头时,司徒靖发现他还带了一张面具,果然是谨慎入微——但这武功的出处却无法掩饰,正是宫獒们那擅于分筋错骨的利爪。 司徒靖并非庸手,左臂被制本来就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他当即一个鹞子翻身,凌空疾转之势逼得对方不得不松开了手。 “好子!敢跟我红袖招动手!看我把你就地正法!”近乎于嚎叫的一嗓子显然是说给蹇衷的,司徒靖不是个喜欢冒险的人,他宁可拖延时间以众欺寡也绝不冒险恃强凌弱。 对方显然有所怀疑,但四下环顾一圈并无异样之后,还是以挟风掣电之势扑了上来。 司徒靖从没体验过的压迫感如潮涌来,他甚至好像从对方的面具下看到了一抹狞笑。 “自作聪明,枉送性命!” 声音娇柔阴鸷,确是阉人独有。 注:香水行,民间对于浴堂或开设浴堂者的旧称,最早见于我国宋代。 第二十四章 红袖招 红袖招的一双手不知摧残过多少性命,沾染过多少血腥。 霎时间让司徒靖只觉得凛凛杀气卷着腥风血雾扑面而来——他毕竟不是刀头舔血的江湖客,所以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拔腿就逃。 红袖招愣了,完全被对方的绝尘而去弄得不知所措——他逢敌对阵中不是没有遇到过一触即溃的对手,但是在交手之前就逃得这么干脆的,司徒靖却是第一个。 “有种你来追我啊~!”司徒靖一边狂奔一边回头高喊道。 “哦,在下忘了,公公本就是个没种的~失言失言!抱歉抱歉!!哈哈哈~!!!”他嘴上的伶牙俐齿全不似脚下的动如脱兔。 “竖子!看我将你碎尸万段!!”被揭破了最隐秘的伤痛,红袖招恼羞成怒杀意如狂,飞身疾走之际也如风驰电掣。 可不知为什么,却偏偏追不上眼前这个猴子一样闪转腾挪的人。 只因司徒靖的步伐看似凌乱,却乱中有序。 如果此时此地有一个稍懂奇门的人在旁观,那便会发现他的每一步都以自身为中宫踏出,通过不断变换朝向配合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于是飞檐走壁之间,四方万物皆成了他布下的迷阵。 是以寻常人看来毫无章法且冗余繁杂的步法之中,蕴含的是正是术数的精髓,像红袖招这样不明就里的人,又怎么可能追得上? 不懂归不懂,但红袖招却很快醒悟这是一门高深的轻功步法,于是像被激起了争胜之心似的,反而追得更加起劲。 二人如猫鼠竞逐一般在大街两侧蹿房跃脊而过,屋顶的瓦片被踩的叮当作响,一时间不知又惊醒了多少的春梦。 “大半夜的,你们要打就打,上什么房啊!”终于有人气不过破口大骂起来,继而是更加不堪的言语传来。 “哎~会不会是红袖招?” “嗯~搞不好还真是,这飞檐走壁的!” “哎~又追哪家的公子呢?!” “哈哈哈~” “你点声!引过来来倒霉的是你,你忘了他最近喜欢上老爷们了?” “呸呸呸~倒霉?爷先让你个浪蹄子倒倒霉~” “讨厌~啊~啊~” 不知是谁第一个联想到近日来的滑稽罪案,很快临街的灯火点点亮起——毕竟有热闹可看的时候,谁还顾得上睡觉。 一声声的嘲笑和不堪入耳的奚落,令任何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面具遮住了红袖招的怒不可遏,只是司徒靖却明明白白地感到背后渐渐凝重的压迫——那股压力犹如万千毒蛇蔓延缠绕而来,司徒靖觉得自己渐渐被紧紧地裹缚其中,跑得越快,这种感觉就越明显。 差距越拉越短,红袖招并没有变快,论轻功这已经是他的极限——所以只能是司徒靖变慢了,而且他已经开始气喘吁吁,脚下的步法也远不如片刻之前灵动。 司徒靖觉得不仅是双腿,简直全身被灌了铅一样,以至于每往前一寸都举步维艰。 “能逼我用上这招,你死得不冤!”最后半尺的距离触手可及,红袖招一跃而起,然后右手成刀直切司徒靖的后颈。 一阵剧痛袭来,红袖招眼中满是诧异之色地看着自己的胸膛——面前的司徒靖骤然消失,刹那间像鬼魅一样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而他心口却被一枚钢锥击中,钢锥之后是一根绕过他身躯的软索,另一头则牢牢地连接着司徒靖右手那个非金非银的怪异护腕。 “九宫飞星,遁甲神行,袖里乾坤,截脉摧心——罗公公,你死得也不冤吧?”司徒靖的嘴角画出一个得意至极的弧度,眼神中满是嘲讽和戏谑。 他当然早就察觉到红袖招外放真炁捆缚其身,这一招虽然笨,却很有效,所以他将计就计反客为主。 “你我无冤无仇,这些天你处心积虑得逼我现身,是为了姓吕的?还是为了姓淳于的?”心脉受创,伤势之重似乎让他连说话都有气无力。 “有区别么?吕放要灭你的口,淳于要借你的命无论谁都不会让你活下去——不如让我拿你的人头,换一份功名!”司徒靖所言非虚,即便是投靠淳于彦,对方在利用之后也绝不会留下罗恒的活口。 “把我交给淳于彦吧——你可以得到重赏,我也可以多活几天”他似乎在和司徒靖讨价还价,为自己争取多一点活命的时间。 “大司马么把你活着交给他?岂非是在告诉他我已经对你们之间的勾当一清二楚?他又岂会让我留一口气有机会给丞相报信?不过无所谓了——只要送你的尸体去,他那边我可以搪塞过去,吕放那边自然也少不了我的好处!”说完他右手一挥,袖里乾坤立时绕颈而上,这兵器本可以更加锋利,但司徒靖不是弑杀之人,对于血光自是能免则免。 但今天他自觉杀意难平,只因为对手是败花却不采花的红袖招。 “好算计!难怪你有如此实力却故意调开蹇衷!”一语惊人,既然红袖招一直都知道蹇衷隐伏在侧,那么他出手就绝不是因为一时的冲动! 果然,袖里乾坤软弱无力得坠了下去,红袖招像是完全没受伤一样凌空跃起足有三丈,本来空空如也的双手中赫然多了一对一尺长的双刃拳刺,冷森森夺人二目的细刃直奔司徒靖咽喉而来。 “屡教不改,可悲可叹都告诉你了是袖里乾坤,怎么会只有一个呢?”钢锥携分金断石之力再袭红袖招的胸口,与刚才的伤处分毫不差。 这一次,红袖招一口血雾喷了司徒靖一头一脸。 红袖招毕竟是高手,重伤垂危之际却依旧冷静——趁司徒靖目不能视之际,他一对拳刃直插他肩井穴,猝不及防的司徒靖不及躲避,登时血如泉涌。 一个回合各有胜负,只不过红袖招的伤势似乎更重——因此他双腿连环踢中司徒靖胸口后,立即借力抽身而逃。 “姓罗的!今日你若能逃出生天,我从此以后跟你姓!”两次被重击心脉让红袖招那两脚绵软无力,根本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而司徒靖虽双肩受创,可是他对自己的袖里乾坤深信不疑——他笃定红袖招胸骨已碎,因为他只需一击便足以令儿臂粗细的树木应声而断。 于是红袖招跑得踉踉跄跄,司徒靖追得步履蹒跚。 两人虽然易地而处,可局势却和之前几乎一模一样——追击者无论如何都追不上前面那个看似并不快的逃遁者。 追逐之间他们渐渐远离了繁华的明溪坊,兔起鹘落之后已是身处城南的匠做场。 平京依颖水而建,河道自北向南纵贯全城,流出南城之后转东穿过绝峦岭,再汇入岚江——百多年前这条天然河道在一代水利名家卫浜主持设计下,加建了围绕平京兼具护城和供水之用的常安渠,并修筑了宫城以北用以观赏并蓄水备旱的玄武湖。 自此原本萧条的西南角因水渠之利成了各行业工场聚集的所在。 白天这里人声鼎沸百业兴旺,无论是染房、瓷窑或者酒坊都是名震一方的精工良作——但每到黄昏,待坊市鸣钲三百闭门之后,这里就是几乎连个人影也见不到的僻静之所。 红袖招仓皇之间一头钻进了裕盛染坊——几十丈的场地里挂着上千匹的绢帛绸缎以及各种布料,有的还是洁白的原色,有的已经染上了斑斓的色彩正待晾晒。 司徒靖也跟着一头撞进来,之后便发现对方踪迹全无,但四周飘飘荡荡的布帛让他没来由得感觉到危机四伏。 天色渐明,有了光一切黑暗都将无所遁形。 飘飘荡荡的布幕之后开始有人影闪过,司徒靖肩头的伤口已经凝血,双手也渐渐地恢复了几分力气——可是红袖招的内伤却不可能这么快恢复,虽然袖里乾坤没有凌厉的锋芒,但所造成的内伤却绝不会比任何兵器轻。 总之,时间拖得越久,对司徒靖而言就越有利。 更何况在这种环境里,他手中可远可近的袖里乾坤比红袖招只堪贴身的拳刺更有优势。 双方都在隐藏自己的行迹等待对方露出破绽,重重布幕之下杀机四伏,随风摆动的影子里每一处都可能是致命的陷阱。 一点寒芒从司徒靖的眼角一闪而过,间不容发之际手中的袖里乾坤已经激射而出,一左一右化作两道弧光直逼对手。 人影后退,司徒靖不待钢锥收回便以开山劈石之力再度挥出,一时间人如轮转势如飓风——袖里乾坤既有暗器之诡秘又兼具锤棍之刚猛,近身缠斗之时机巧百出,而一旦拉开距离又会如此时一般大开大阖。 狂风怒涛所过之处尽成狼藉,红袖招不得已之下只能腾空而起,可这一举动正中司徒靖下怀——就在他跃起的瞬间,司徒靖借疾步旋转之机暗暗收回左手的乾锥再携雷霆万钧之势脱手而出,直飞向他避无可避之处! “嘭~”得一声闷响之后,一条人影跌落尘埃,接着司徒靖也跪地喘息起来——这一轮攻势不仅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撕裂了刚刚凝血的伤口,鲜血再次汩汩地涌出,顺着手臂流淌而下。 片刻之后,对方依旧毫无动静——谨慎的司徒靖这才心翼翼地走上前去,首先看到的,是对方脚上的一双官靴。 一双官靴平平无奇,但不知为何却让他心中生出一丝不安——罗恒本来就是宫中司礼监掌印,穿着官靴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然而司徒靖接下来看到的东西却让他如遭雷击,怔怔得呆立当场久久不能动弹。 出现在尸体上的是一张他非常熟悉的脸——蹇衷的脸! 如今已经被他左手的乾锥打碎了天灵! 脑浆混合着血迹涂了他满脸!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蹇衷!蹇衷你醒醒!” “出来!你在哪!罗恒!出来!” 彻底失去理智的司徒靖状若癫狂,双手的袖里乾坤再如飓风骤起,支离破碎的一地狼藉被狂飙席卷而起,瞬息间便成齑粉。 他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是身负重伤的红袖招,还是唾手可得的功名,转眼就成了惨死的好友和莫测的诡谲。 “声音在这儿!” “快!支援蹇大人!” “包围染坊!别走脱了红袖招!” “蹇大人!你在哪?!” 一阵嘈杂的人声之后是凌乱的脚步和火光,蹇衷的援兵到了。 司徒靖下意识地准备大喊,但是转瞬之间他就惊觉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让他把要喊出来的声音硬憋了回去——眼下他身上是一袭贼人标准的夜行衣,身旁的尸体是追捕红袖招的蹇衷,蹇衷身上的致命伤与他手中的兵器不谋而合!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就是无论他承认与否,这个场景足以证明他就是谋杀朝廷官吏的凶徒红袖招! 他想不明白对方是如何布下的如此精妙之局,但结果是令他如今百口莫辩——不论他愿不愿意,他都成了那个片刻之前还在他的追捕之下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红袖招! 一念及此他再不多想,现在他必须要逃!绝不能在这种情况下被当场缉拿!就在他拔腿奔逃的片刻之后,一片火光围住了蹇衷的尸体,照的本就即将褪色的夜幕犹如白昼。 “贼人在这!” “蹇大人!蹇大人!” “快!追上去!” “你们,快送蹇大人就医!” 一众差役随着司徒靖逃遁的方向紧追不舍,连续剧烈的奔跑让他的伤口撕裂更甚,滴滴答答的血珠顺着指尖落向地面,成了追兵们最好的指向标。 卯时刚过,目力所及的苍穹已经一片鱼肚白——疲惫和失血让司徒靖头晕目眩难以持久,他的速度越来越慢可追兵却如同把他当做了登天的青云梯一般越追越紧。 如此下去即便不被抓住,也必将要死于血尽力竭。 前无去路,因为一条又宽又深的排污沟横亘在了司徒靖的面前,这不仅仅是匠做场的排污口,更连着整个平京的地下水渠,从这里汹涌而出的污水会顺着常安渠一路直入岚江——每年三四月份通渠的时候,渠底那恶臭的气味能弥漫整个南城。 司徒靖咬咬牙,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之中纵身一跃,跳进了排污口。 这里虽然秽臭难闻,但是也总好过不明不白地被抓起来当成杀人犯——况且这条通向城外的水道是他眼下唯一的生路。 天光大亮,平京一切如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倒夜香的铜铃和早点的吆喝几乎同时响遍大街巷。 伙计开始下板开门净水泼街,妻子开始张罗一家人的早饭,丈夫带着惺忪的睡眼不得不放弃自己尚未做完的好梦,孩子们沉浸于虫鸣鸟啼的恬静安逸。 没有人知道死了一个羽林郎蹇衷,更没人关心司徒靖的含冤莫白,人们在乎的是昨晚的喧嚣之中会不会有一出可以就着饭菜下咽的好戏。 客栈房中,二人对坐。 “你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还不是那个司徒靖——那子的心机我望尘莫及,武功也着实不简单”红袖招有气无力的声音昭示着他的伤势之重。 “他人呢?” “跑了。” “无所谓,只要他再回不了内廷,此事就算是成了。” “幸亏主上料事如神,他果然深藏不露——如果不是这件金丝软甲,恐怕我命休矣” “主上的心思,当世无人可以望其项背,何况他区区司徒靖?想在主上面前藏拙,哼,不自量力!” “嗯——我没事了,回去吧。” “嗯。”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出离客栈,不多时就隐没于人潮之中。 “你的意思是司徒靖杀了蹇衷?!荒唐!”淳于瑾端坐帘后,一脸的惊诧莫名之中还带着不易察觉的羞惭——前面一如既往心不在焉的少年天子依旧百无聊赖。 “这个臣不敢妄断——但是臣所言句句属实,蹇大人遇害之时,身旁除了司徒靖再无他人”张慷肃立阶下,他也是诱捕红袖招计划目前唯一的知情者,他的头低的不能再低,简直要勾到胸前一样——只因为太后曾经明确表示过,他的长相有碍观瞻。 “回禀太后,这罗恒的尸体被发现于染缸之中,衣着打扮还于逃跑的司徒靖别无二致——这显然是打算李代桃僵鱼目混珠啊~” “那他就更没理由杀害蹇衷了!杀了唯一的目击者,谁来证明犯案的是罗恒而不是他?” “而且和他缠斗的人又是谁?你之前说过,蹇衷去求援时曾说司徒靖正与贼人缠斗”淳于瑾的一张如花粉面此刻变颜变色,她还是想要找到一个相信司徒靖的理由,因为她毕竟是个女人。 “这依老臣愚意猜度,有没有可能是这样——司徒靖纠结同伙演了一出戏意欲李代桃僵,然而却没想到蹇大人不等援兵集合就只身前来襄助,却正好正遇上他在布置现场,于是乎慌乱之际杀人灭口但具体如何,还请太后、陛下明断” “吕大人所言有理——为今之计,应速速张榜缉拿司徒靖,此人恐怕与之前盗用御玺之事,符宝郎被杀之事都有莫大干系!” “臣附议!如今看来恐怕这司徒靖才是元凶首恶!” “臣等附议!” 言辞恳切之中不乏他往日交好之人,而如今不仅无一个出言为司徒靖申辩,甚至落井下石尤恐落于人后。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尤以这金殿御阶之间为甚。 “这”满朝文武的山呼海啸无法惊醒淳于瑾的茫然无措——若司徒靖真是吴国细作,那他这一路平步青云做到四品要职,并且还和当朝皇太后暧昧不清,便可谓是天大的讽刺。 “咳咳~太后,陛下,请速速下旨缉拿——此贼身居机要且久历禁宫,一旦逃归敌国,后果不堪设想!”淳于彦见妹妹迟迟没有反应,不得不冒犯上之嫌出言提醒。 “好吧就依诸位爱卿哀家乏了散朝吧” “恭送圣母皇太后!” “恭送吾皇!” “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堂之中,殿陛之上,若是众口一词,数十张嘴里喊出同一个声音,那这个声音就是天意。 即便尊贵如淳于瑾,在这个声音面前也依旧软弱无力——想到与司徒靖的往日种种,一层红霞掩上如花娇颜,秋水剪瞳之中隐现波光粼粼。 第二十五章 汤老三 “这些天又招募了一千多,算起来我们已经有近两万人了” “有多少可以编入锋镝营?” “锋镝?一个够格的都没有”慕清平苦笑着摇摇头,随即便是一脸怅然若失。 “锋镝选才宁缺毋滥——这是我们的命脉所在,决不能有任何差池记住,忠心和实力,缺一不可。”慕流云却像是并不意外一般,反而还继续叮嘱道。 “嗯,你放心,但有一个问题——算下来,目前锋镝已达两千余人,你不过一郡太守,本部不过区区五百,就这么大张旗鼓地逾制扩编,我担心” “让兄弟们每人带二十个新兵前往荆山一带,以猎户山民的身份各自寻找沟深林密之处扎营,即可伏兵,又便于日常训练你就带着剩下的新兵在城外三十里扎个大营——也省的那些想看热闹的人找不到戏台子,再另生事端。” “我也正有此意。” “还有,行事仔细些,新任的广昌太守已经到了——搞不好弋阳还有他的耳目。” “那又如何,如今你有征南假节钺,连刺史大人也要给你三分薄面,何况他柳慎之?” “呵呵,我那个征南有多少斤两你我都清楚——我敢断定,吕家把他扔到扬州来,所图必定不相信我,此人不简单” “哦?怎么讲?” “他当年本是武科场夺魁的状元,之后却不知为何弃武从文入东观做起了博士之后有一次前往并州公干时受到了那位吕家大公子的赏识,这才一步步有了今天而且据说,先登也是由他一手调教” “那岂不是” “对啊——倒是和我的经历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江水汹涌奔流,卷起如云朵一般雪白的泡沫拍向岸边的礁石——可惜飞沫始终是飞沫,在撞击的一瞬间就四散崩碎,而礁石还是礁石。 “对了,那个佟林有消息了么?”慕流云似乎这才想起了那个给他带来无数麻烦的人。 “简直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不愧是武道鉴排名前二十的高手。”慕清平苦笑,想靠一纸榜文就缉拿佟林,简直是痴人说梦。 “哦?那以你的身手,排到第几名?” “我?你别说笑了一线牵的武道鉴传承数百年,其中所记录者不知凡几,排名更是不论生死——以我的现在的水准,进入百名之内已经是极限。” “言下之意,还有精进的可能?” “嗯,如果从即日起披发入山,自此专心于箭道,那么十年之后,当可晋级至二十名之内” “他有这么厉害?” “你真的想要对付他?你有眉目了?” “暂时没有,不过,我觉得他应该已经不在弋阳城里了——这段时间你将眼线都分散到城外,尤其是港口一带。” “可是此人似乎” “我知道,他并非十恶不赦之徒——抓是一回事,抓不抓得到,则是另一回事”慕流云诡秘得一笑,一瞬间那张脸简直堪比一只成了精的老狐狸。 责令捉拿佟林是朝廷的诏命,这件事若办不好,随时可以成为慕流云罢官削爵的口实——尤其是近在咫尺的广昌府,此时多了一个深浅难测的柳慎之。 佟林确实不在城内,也确实在港口的窝棚寨里落脚——只是,他已经疯了。 自从那一晚沈稷把他背出田府,佟林就像丢了魂一样,婉儿认定是他是中了邪以至于失心疯。 而他身上发生的种种,沈稷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一个涉世未深女孩——那一切实在太过于残忍。 城里住不下去了,他们落脚的那座府苑在丘禾死后当天就被官府上了封条,好在他们有个馄饨摊,勉强可以在弋阳港口租一间窝棚遮风挡雨。 弋阳港口水浅湾急,但是却占了和吴国仅仅一江之隔的便宜,所以这里也聚集了不少来往于神州各地的商贾船家——有商贸自然就有钱赚,更多想从中讨一口饭吃的贫苦人,诸如贩、脚夫、船家渔民等等便趋之若鹜。 他们自然是住不起青砖瓦房的,于是港口的窝棚越搭越多,竟渐渐形成了一个高低错落居民众多的镇甸——窝棚寨。 沈稷的馄饨在这里很受欢迎,因为既便宜又管饱,十分符合这里的需求——他索性也就不再去城里摆摊,而是就近做起了街坊生意。 “鬼脸儿,这次的药也不行啊” “耐心点儿吧,一口吃不成个胖子”说道胖子,沈稷不由自主地用余光扫了一眼婉儿,然后很快地移开。 “你什么意思!你再说一遍!”婉儿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因为她早就明令禁止这个家里出现诸如胖、圆、肥、敦实等等的词汇。 “那个,我先去出摊了,你喂师父喝了药,再来帮忙。” “知道了知道了~罗里吧嗦的好像哪天不帮你似的——记得给孙二爷留两个鸭头下酒,他昨天嘱咐过的。” “嗯,知道了——孙二爷,心宽却不见体胖” “你给我站住!” 有钱人追求口味和精致,而劳碌人更在乎的是填饱肚子。 所以把摊子摆到窝棚寨的沈稷不再只卖馄饨鸡腿,也卖更压饿的烧饼面条。 他的厨艺几乎可以说是无师自通,但街坊邻居都对他赞不绝口,以至于每天都有人一早就徘徊在他摆摊的地点,专门等着大快朵颐。 港口的作息和城里是不大一样的,因为装货卸货的商船一般都是入夜才进港——晚上风大浪急,弋阳这一段更是暗涌遍布,所以即便是吃水再深的航船,也多半不会冒着风险在半夜逆水行舟。 “沈!怎么才来啊?现在每天不在你这吃一顿,老子都没力气干活!” “抱歉。” “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那张嘴跟上了锁似的——你妹妹呢?还在家照顾你爹?” “嗯” “快点快点,来来来我帮你~饿死我了~” “张大哥你现在是彻底不开火了么” “废话,我光棍一条,平时自己开火还不够费事的,你这儿便宜又管饱,我何苦遭那罪——哎,要不我在你这儿包月得了?” “哎~对对对,我们也包月——沈,怎么样?考虑考虑?” “这事,你们等一下问婉儿吧——吃什么,我给你们煮” “馄饨!大碗儿的!” “猪油拌面!” “鸡丝面!” “大碗儿馄饨,再加一盘儿鸡屁股!” “哎,我要俩鸡腿儿——给我留个位置啊,我去老李那儿打二两!” 刚点起炉火,的摊子前就坐满了人,他们大多是敞心露怀的打扮,衣服上补丁摞补丁的情况几乎在每个人身上都存在,而境况稍好一点的无非是脚上有一双崭新的粗布鞋。 他们流尽一天的汗水所图的不过是这区区的口腹之欲——而那些商贾以些许钱买来的血汗,转手却可换来百倍千倍的利润。 人世间的不公,又何止于此。 “哥,我来了,咱爹喝完药睡下了。”婉儿从远处颠颠儿地跑过来,窝棚寨的人都很喜欢这个胖乎乎的孩子。 “呦,我们胖子来啦~” “胖子,来,跟你说啊,叔儿昨晚卸的船是从那边来的哦——你看,这是只有瀚海大漠才有的奶疙瘩~” “谢谢五叔!” 孩子都是贪嘴的,特别是那些看起来圆滚滚的孩子。 “吃什么吃!长这么胖还他妈吃!”仅凭声音就可以断定来人是个专横、粗鲁、目中无人的恶霸。 “你!”婉儿立时瞪圆了一双眼睛,回过头去时,眼前那一脸的横肉却让她噤若寒蝉。 “你什么!总算逮住你们了——兄弟们!给我砸!” 本来其乐融融的摊子,眼看就要变成一片狼藉。 汤老三,本来也是个和大家一样从船上找食的苦力,因为入行早又肯出力渐渐地有了些名气,之后更是获得货场老板的青睐得以招赘了女婿,再后来,老岳父过世,媳妇跟人私奔,只剩他独自挑起了货场的重担。 至少他对外人都是这么说的。 但他人得志的张狂和内里的卑劣龌龊却是这里每一个人都亲身经历的——不仅没有丝毫邻里之谊,欺负起过去的兄弟时,简直比外人还要狠上三分。 “哎~汤三爷,您看,这俩孩子也不容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沈,你这孩子真不懂事,还不快给汤三爷来碗热乎的~” “哦。” 几名年纪稍长的街坊过来打着圆场,而沈稷也听话得扔了十几只馄饨进锅里,心翼翼地烹煮起来。 “哼今天爷过来,没别的事,就是通知你一下——打今儿起,你就是我们货场的兄弟了!这摊子也算是货场的买卖了——以后谁再敢闹事,就报我的名号!”汤老三撇着大嘴环顾一圈,然后大咧咧地坐在凳子上,似乎今天他是来行侠仗义的一般。 “那,钱呢?”沈稷手下没停,依然在煮他的馄饨。 “钱?我发现你子给脸不要脸是吧?告诉你!从你在这摆摊开始,你和你这个破摊子就都是我们货场的了!这么长时间,你给货场交过一分钱么?你问问他们!哪个不按月交钱?哪个敢不交?”他故意撩动着黑色的衣襟,露出里面明晃晃的匕首。 “哎~三爷,这俩孩子不懂事,而且家里还有个失魂症的老爹,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沈,赶紧求求三爷啊~” “”沈稷还是不抬头,似乎锅里那几只翻滚的馄饨里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呦呵?给脸不要啊——马五!你的面子我给了,这子他不给我面子,可就怪不得我了!” 婉儿对这种阵势早就习以为常,她不断扯着沈稷的衣襟,意思是让他服个软,可惜沈稷却好像完全不解其意。 “三爷,您先吃一碗消消气,我哥他脑子有病,您等我跟他说~”婉儿端上一碗热腾腾刚出锅的馄饨,用一种怯生生的语气讨好着对方。 “去你娘的!滚!谁稀罕你这破馄饨!”汤老三猝不及防地一脚踢翻了桌子,滚烫的汤汁毫无征兆地洒了婉儿一身——鸡汤刚从火煨着的砂锅里盛出来,上面还飘着厚厚的一层油花。 猝不及防的婉儿当即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你!” “” 除去一个表达了愤慨的“你”字,现场寂然一片,倒不是因为汤老三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他攥着大家的饭碗——人总是要吃饭的,若是肚子饿着,哪还有力气说多余的话。 更何况他背后还有一家分号遍及神州,几近富可敌国的跃信商号——坊间传说,这买卖幕后的大老板便是位列三公之尊,却偏偏更喜欢赚钱而非谋权的太尉邓彻。 “杂种,哭什么哭!还有你!带着那破玩意吓唬鬼呢?告诉你,今天只是个见面礼,往后爷每天来收钱!一天二百钱,敢少一个子儿!老子烧了你们的狗窝!走!”汤老三环顾四下见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胆气自然又豪横了几分——几个一把年纪的老东西忙不迭地擦拭着那个孩儿身上的汤汁,而那个当哥哥的,则吓得不敢抬头,一双手不住地颤抖。 “你再说一遍”沈稷语带颤音,在汤老三看来,定然是吓得失了魂。 “呵呵,那就看在街坊们的面子上,一天三百——别再让爷多说一个字,爷的脾气不好!”说完汤老三头也不回得在两个走狗的阿谀奉承里扬长而去。 “鬼脸儿,我没事”脸上还挂着泪痕的婉儿抽泣着走过来,扯了扯沈稷颤抖的衣袖,悄悄地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谢谢大叔大爷们,你们坐我哥这就给你们做。”婉儿一边擦着脸上的痕迹一边挤出天真爽朗的笑容——穷人,是没有资格伤感的,包括在场诸人,也不得不按下心酸,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哎~”一声叹息,不知是为了这个过早懂事的孩子,还是为了只能选择视而不见的自己。 卯时刚过,码头上的人迹已经渐渐稀疏。最后一个顾客孙四哥吃完抹了抹嘴,很满意地放下十个钱转身离去——这应该是今天最后一笔买卖了,男人们该回去养精蓄锐以备接下来的辛劳,而女人们则开始出没于街头巷尾,准备开始白日的营生。 弋阳码头只有每天黎明前寅时到正午才得以清闲——汹涌的潮水只会在一天中的这段时间褪去,而这时那片遍布暗礁的浅湾根本容纳不了稍大一点的船只。 潮水虽然已经开始褪去,好在港口的几艘船只吃水都很浅,经过一夜的忙碌货物都已经搬进了各家的货仓,只待天明时分由车夫运往城里的商行。 “鬼脸儿,回去吧?”婉儿就着清冽的江水清洗着碗碟,夜晚的江水冰冷刺骨,一双手冻得通红。 “嗯,好。”沈稷麻利得收拾着桌椅,其实不过是两张桌面和十条板凳而已,很快就捆在了搭着炉灶的推车上。 “这是昨晚的钱,四百二十文,除去给老头儿买药的钱和本钱,还能剩一百”婉儿拿着钱袋数了一遍又一遍,眉头越皱越紧——她还在想汤老三的事。 “别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今晚,我们再换个地方。” “嗯。” 港口是整个窝棚寨的中心,因为这里依河岸而建——看起来破败不堪的这一边是苦力们生活觅食的地方,而另一边却热闹繁华得多。 往常沈稷都会选择靠近货场的这一边摆摊,因为这里是脚夫们来往必经之处。但是今天他们却鼓起勇气走到了另一边——虽然这里相较于破败不堪的对面富丽堂皇了许多,但若非逼不得已,他俩绝不愿主动靠近半步。 窝棚寨的人管这里叫红灯巷,虽然比不上城里,却是这破落贫困的穷人堆儿里唯一看得到灯红酒绿的地方——故名思言,这里木屋上十家有九家一入夜就挂起一盏红灯,这代表一种古老的营生。 即便是简单的木屋在窝棚寨也算得上稀有,而木屋对面的港湾里,则是一艘艘富丽堂皇的画舫。 与木屋只做脚夫,商贩和水手的生意不同,这些画舫里无一不是非富即贵——但只要是人,总归得吃东西。 “呦~这不是沈哥儿嘛,怎么着?想姐姐们了?” “早就让你来这边做生意,姐姐们又不会吃了你~” “三碗馄饨姐姐可是照顾你的生意了——什么时候,也来光顾姐姐的生意啊?” 沈稷这次是真的不敢抬头,夜色深沉却也捂不住莺莺燕燕的轻薄罗衫下若隐若现的白嫩丰满——旁边的婉儿嘴撅的老高,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这里的姐姐们一个个都是那么苗条纤瘦。 “哼~花枝招展,俗不可耐”婉儿的声音就像蚊子叫,大概是她自己也觉得这话言不由衷。 “婉儿妹妹,你可真不能再吃了,瞅瞅你那脸儿,以后可没有男孩子喜欢了~” “咱们婉儿啊~虽然胖了些——可你们看看这眉眼,可标致着呢~” 大约是因为看到了婉儿撅起的嘴,两个姑娘一唱一和得不出几句,便终于逗出了她脸颊上的那一点点笑意。 姑娘们几乎是不会坐在摊子上吃的,他们大多都是拿着自己的食盒来装了拿回去,她们爱笑,偶尔也比男人们挑剔,更喜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沈稷逗趣,但是她们总会在买了宵夜之后多给几个钱。 坐在摊子上大快朵颐的单身汉却不会吝惜钱财,毕竟寻花问柳也是体力活儿——而那些和他们一样在这里讨生活的杂役厮,还有特意寻来的苦力脚夫们则往往锱铢必较。 饶是如此在这里的收入也几乎是货场那边的两倍,婉儿盯着叮叮当当落入钱罐的声音,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娘的,你们他娘的又跑这来了!”熟悉的声音,像是一个响屁吹进了一个歪嘴喇叭——汤老三。 看样子他刚从货场那边过来,因为没抓到沈稷和婉儿攒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刚刚一步三晃地游荡到红灯巷那面大牌楼下面,却发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滚!都给老子滚!吃吃吃!吃饱了好投胎啊?!”汤老三一边喝骂一边拳脚相加地赶走了摊子上的客人,得意地看着沈稷。 “呦~三爷~什么事这么大火气啊?这俩个王八蛋哪得罪您了?”声音婉转柔媚,她是红灯巷里目前资历最老的姑娘,如今韶华虽已不再,但这里的人都尊称她一声红姐。 “惜红啊这事跟你没关系,这俩个兔崽子四只手今天必须留下一双!”这个女人的出现让汤老三眉头紧蹙,慌乱之中有些尴尬甚至是羞愧——似乎是为了掩饰,他恶狠狠地从腰间抽出匕首剁在了桌面上。 “这你们两个王八蛋,还不快给三爷陪个罪!”红姐拼命地给沈稷使眼色,可他低头不语,默默地切着刚才红姐点的半只鸡。 “三三爷,我们,我们实在没有那么多钱”婉儿怯生生得躲在沈稷背后,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没钱?那容易啊你们俩,现在就去他们家,一把火给他点了!” “得嘞!三爷!” “别别别!我爹他还在家里!他不能动!这里,这里的钱您先拿着!”婉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抓起钱罐飞一样得跑过去,哗啦一声倒了满满一桌又滚落了一地,婉儿见状急忙弯腰去捡。 “就这些?老子昨天说的,好像是四百钱吧?” “三,三爷不是三百么?”婉儿不敢抬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蹲在一边,紧紧攥着刚刚拾起来的二十几文。 “哦,那是爷记错了,五百!“稍稍停顿了一下,他继续恶狠狠地沉声道,”或者你们从今天起替老子打工——管吃管喝,其他的,都给老子交出来!” “你!你!王八蛋!”婉儿紧紧把手里的二十几文护在胸口,眼泪扑簌簌得从眼眶涌出来。 “兔崽子!你他妈找死!”汤老三抓起匕首向着婉儿扑过去,眼看那把明晃晃的刀刃就要扎下去。 “啊啊啊~!!!” 可是惨叫的却是汤老三。 嗓音之凄厉如同一连串的响屁终于崩漏了那个歪嘴喇叭。 就在刚才,千钧一发之际,一大勺滚烫的汤水像一匹白练一样汹涌而至,泼了他一头一脸。 在众人的惊愕之下,沈稷攥着硕大的铸铁汤勺,阴沉着脸向躺倒在地不住哀嚎的汤老三步步逼近。 第二十六章 惜红 “哐!砰!咣” “啊!啊~啊啊!啊!” “求求你别打了!爷,我错了!不敢了!饶了我吧~” 沈稷面沉似水无动于衷,只是不断地抡起、砸下,如同是在锻打一块生铁一样反复地挥舞着那把大勺——他好像完全看不到汤老三前额崩裂的伤口,也完全听不见他痛苦失声的哀告,更感觉不到飞溅而出的鲜血正一点点沾上他的手,脸和衣襟。 “、沈停手吧再打、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是啊,沈哥,这厮虽然可恶,没必要为了他惹上官司啊” “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是啊~饶了他这一次吧~” “沈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毕竟也算是跃信商号的人那势力咱们惹不起的” 不断地有人为汤老三求情,而且几乎每一个都受过他的欺凌——这其中有多少是不忍目睹的慈悲,又有多少是苟安避祸的胆怯,还有多少是雪中送炭的谄媚,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 “哥,别惹事了咱们还要照顾爹”婉儿走过来,一句话就让沈稷高高举起的右手停在了半空——家里还有个每日只知道吃喝拉撒的佟林,是的,他们要生活,因此没有资格快意恩仇。 “滚!”沈稷只说了一个字,语气如同一把尖刀刺人心房——两个战战兢兢湿了裤子的跟班搀起已经脱了人形的汤老三,急不可待地转身欲走。 “站住!” “沈爷您还有什么吩咐?”搭腔的是跟班,汤老三已经说不出话,一口牙被敲碎了一半,满脸已经找不出一块没有伤的地方——他现在和死人唯一的区别也许就是依然吊着的一口气。 “我的钱!” “哦哦哦~都在这,都在这,沈爷您收好您收好。”一瞬间两个跟班就掏光了汤老三身上的口袋,却没从自己兜里拿出哪怕一文钱。 沈稷数了数,拿回了自己的三百多钱,把剩下的扔回给三个无赖后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转头回去继续煮他的馄饨。 三个人如蒙大赦,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沈啊~你这祸,闯大了”红姐蹙眉说道。 “” “这几天你们凡事都心点——这姓汤的的手段,可不那么干净” “知道了,谢谢红姐。” “谢什么,都是街坊,理当的——对了,你剩下多少,红姐包圆了,今晚我请姑娘们宵夜!” “哇~谢谢红姐!”婉儿泪迹未干,一张圆脸上便再次绽出了笑容。 他和沈稷当然明白,红姐的破费只不过是想他们能够早点儿回家,免得节外生枝。 佟林依旧呆滞地坐在墙角,似乎从他们走就没有动过分毫。婉儿走过去在他眼前晃了晃手,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神采,昏黄黯淡如同外面随处可见的死鱼。 “那个,沈在么?”是房东赵婶的声音,有点怯懦还透着担忧。 “在呢在呢——大婶,快请进~”婉儿掀开门帘,赵婶却在门口不断搓着手,一脸尴尬地动也不动。 “那个沈啊,婶知道这话不该说——可是,你们不该得罪那个姓汤的那可是吃生米赌死咒的主儿那个,你们也替婶想想哦,这是你之前给的房钱!你们你们明天再寻个住处吧~那什么~婶先走了啊~你们休息,你们休息” 赵婶一口气说完这些在脑海里纠结了无数遍的话,然后就头也不回得走了,只留婉儿和沈稷面面相觑——明天,他们要去哪落脚呢? “鬼脸儿,怎么办啊?” “先睡觉吧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婉儿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但沈稷却不然,他默默地走向自己的床铺,躺下没一会就鼾声如雷。 夫妻尚且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外人? 换做他,恐怕也会这么做。 噼噼啪啪像是什么东西剥落的声音伴随着一股焦糊味冲进了沈稷的梦境,接着就是嘈杂的叫嚷。 “着火了!快!打水!着火了!都快出来救火啊!” “快快快!桶!盆!快点!” “都醒醒啊!着火啦!” 火光驱散了那个折磨了他许久的噩梦——浓烟却让他从一片火海中醒来,坠入了另一片火海。 窝棚外面亮如白昼,木质的四壁都在暴裂中散发着焦糊的气味,火势汹汹,一望即知不是意外。 “婉儿!快起来!” “师父!师父!” “婉儿!快!帮我扶着他!” “鬼脸儿!着火了!着火了!”他发疯似的摇醒了婉儿,那双的眼睛甫一睁开就乍放着恐惧。 沈稷用怒吼声强迫自己和婉儿稳定心神,但是最大的问题是佟林——他虽然醒着,却一动不动,那双瞳孔里如一潭死水一般毫无波澜,在翻腾的火苗映衬之下泛出一种让人心悸的死灰色。 “你醒醒!” “啪~!” 窝棚本身就是几根柱子凑了几块板子搭建而成,房顶和四壁在火苗的舔舐之下已经开始崩裂塌陷。 沈稷没有时间犹豫,他想凭一己之力拉他起来,可惜力有不逮;他想用一巴掌唤醒佟林,然而他失败了——佟林的嘴角虽已溢出鲜血,可依旧望着同一个方向怔怔然毫无神采。 “妈的!我背着他!婉儿,你跟好我!” 时不我待,情急之下沈稷只能背起一动不动的佟林,用一只手牵着婉儿往外冲。 鳞次栉比的窝棚已经燃起了一大片,高低错落之间的火光俨然一座熊熊燃烧的山——大人的喧闹,孩的哭喊,恶毒的咒骂和悲切的祈祷与肆虐的烈火一起绘成一幅人间炼狱图。 “哗啦~”一声,窝棚终于塌了,掉落的残垣险些砸到婉儿,幸亏沈稷伸手敏捷一把将她揽到身前。 “鬼脸儿!你看!”顺着婉儿手指的方向,沈稷看到了已经塌毁的阶梯——那本来就是由几块破烂不堪的木板攒就的,一遇明火,当即烧成炭灰。 不远处的几条楼梯都是相似的状况,脚下的木板吱嘎作响已经难以为继——这里随时可能轰然倒塌。 “沈!快!快跳下来!”街坊们看到他拖大带一副进退维谷的模样也是焦急万分。 差不多两丈高的距离,如果只有沈稷自己当然不在话下,可是痴痴呆呆的佟林和年幼的婉儿却难以做到。 “婉儿,你稍等一下——我先背着他跳下去,等一下我喊你你就跳,我在下面接着你!”沈稷咬咬牙,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如此。 “鬼脸儿~我~我害怕~我不敢!”婉儿吓得痛哭流涕,她用力地摇着头,两只手还死死抓着沈稷的衣角。 “废话!不敢!不敢我们都得死在这!听我的!松开!”沈稷甩开婉儿飞身一跃。 “接着他!”离地还有五尺,他将背上的佟林甩给下面的众人,自己重重跌落在地滚了三圈才堪堪止住身形。 “婉儿~快跳!” “我~我不敢!” “我接着你!快!” “我~我~我真的不敢!” 眼看火势越来越大,沈稷别无选择,他只能冒险再次冲进火海,踏上一触即溃的残垣。 “鬼脸儿~救命~救救我!” “婉儿~你在哪!说话!你别动!我就来!” 灼目生痛的火光和浓厚刺鼻的烟尘让身处其中的人有眼如盲,虽然在外面看不过是杂乱无章堆叠而起的区区几间板房,但身处其中很快就会发现这里根本已经是危机四伏的迷宫——沈稷只能尽力大声呼喊,以求婉儿千万不要因为恐惧而四处乱跑。 “哗啦~~~!!!” “婉儿~!” 脆弱的支柱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塌,沈稷拼尽全力躲开纷纷落下的残骸,紧接着外面传来了众人的尖叫——婉儿所在的那一层终于还是垮了。 “还好还好她没大碍”孙二爷年逾六旬,常自吹是祖传三代的医家,却最终落魄沦落至此摇铃为生——他细细地诊过婉儿的脉象后,捻着几根胡子故作深沉道,“只是刚才跌下来的时候可能伤了筋骨,休息几天就好了。” “倒是你爹,他还没有起色么?”前几服药都是他开的,如今他面露尴尬之色,明显是想从沈稷这里得到一个好消息。 “”沈稷的沉默说明了一切,这使得孙二爷尴尬之色更甚。 “哎~苦了你了” “麻烦各位,帮我照顾爹和妹妹,我去办点事” “那个沈啊,你也看到了,这事恐怕就是冲你来的,我们我们实在爱莫能助” “就是啊!赶紧滚!老娘好好的房子啊~!!” “败家娘们!怎么说话呢——沈你别怪你嫂子,她这张破嘴不过你也替我们想想” “哎~” “哎~” 一声一声的叹息夹杂哭闹和抱怨——幸而窝棚寨临江靠水,火势很快就得以遏止,即便如此也烧掉了十几家的板房。 大部分人只是叹息和懊恼,可从街坊们的颓丧中沈稷看得出,大家都是希望他们尽快离开的。 “抱歉了,能不能借我一辆推车。” “哦~这,用我的,给你准备好了” “沈,你下一步打算去哪啊?” “沈,不是我们不仗义,实在是哎~!” “抱歉,各位保重。” 在众人赧然的目光中,沈稷用略显瘦弱的肩膀担起车架,推着昏迷的婉儿和痴呆的佟林,渐行渐远。 沈稷一点都不怪他们,毕竟如果是他应该也会这么做。 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就是如此,任何东西和自己的安危祸福比起来,都没那么重要——不论是往日肝胆相照的朋友又或者如胶似漆的恋人,这就是人们心中最隐秘的龌龊。 他反而更诧异自己的所为,为什么自己会舍命护着这两个累赘?自从遇到他们,自己的行为越来越不正常——比如痛打汤老三这种事,放在以前他绝不会做。 他只会杀人。 思来想去不得其解,因为那一刻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保护身边的人。 “沈哥儿~去哪啊?”红姐的声音先撩拨了他的耳膜,随之而来的是她的妖娆媚态。 “那边,不能住了” “我看到你们那边起火,就过来看看——哎~我就说你一时意气会招来祸事” “” “跟我走吧,我那里有地方~” “这” “怎么?嫌弃?你可以流离失所,这一老一难道也跟着你风餐露宿么?”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男女那,多谢红姐!” “呵呵,那地方若是讲究男女有别,姑娘们早就饿死了——走吧~” 沈稷一路跟着红姐,那个窈窕的背影扰得他心神不宁——他也是个热血青年,被那珠圆玉润的曲线一撩拨自然是血气上涌难以自持。 所以他只能低着头尽量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诱人的丰满和纤细,红姐似乎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微微侧过头瞟了他一眼,掩嘴轻笑之际让他更是心神荡漾。 越靠近红灯巷,空气里的甜香越是沁人心脾。 “呦~红姐,怎么?终于把我们沈捡回来了?” “别看沈老是带着个面具,可那眉眼倒是挺俊俏的~” “你看,你看,脸红了——沈哥儿,不会还是童男子吧?” “那红姐可赚了——哎~红姐,你可得给沈哥儿封个大红包啊~~” “呵呵呵~” “去你们的~你们帮浪蹄子是闲了是吧~去那边喊去啊~那边有的是精壮的汉子~~” 附近的姑娘们和红姐有一搭没一搭的调笑,可眼神却如丝绒一般搔向沈稷心中最不堪的幻想。 她们掩袖嬉笑时不断飞来的千娇百媚,其中的风情像是驱之不散的薄雾,在浸透了他每一寸的衣衫后再轻抚着他最隐秘的肌肤——他感到自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身裸体一样,承受着从没有过的紧张、兴奋和羞涩。 “进来吧~”红灯巷的房子比南边的板棚好了不知道多少倍,至少这里见得到砖瓦——红姐住的更是为数不多的独门院。从外面看这里好像一个客栈,只不过除了垣式门两侧的红灯笼,门楣上还大大地挂着颇引人遐想的风月二字。 “谢谢红姐” “你呀,心思忒重了,老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你先把这老的的都安顿到偏房,然后来我屋里~” “哦~”沈稷把二人抱进厢房——里面很干净,被褥枕席一应俱全,显然红姐经常打扫。 安顿佟林和婉儿的时候他一直努力驱散自己的想入非非——红姐当然不可能是真像姑娘们说笑的那样对他有意,绝对不是。 “叩叩叩~” “红红姐” “进来吧~” 红姐房门半掩,沈稷伸手去推时落力不稳以致一头撞进了房内,引的红姐噗嗤一笑。 “猴急的什么,怕姐姐跑了么~” “不,不是门,门没关” “那你替我关上吧~” “哦~” “进了女孩子的闺房就急着插门,可见你也不是那么老实呢~” “没没没,没有,红姐我” 红姐一身轻薄的红绫,连胸口的鸳鸯戏水都是红艳艳的夺目。在一身殷红的映衬下那隐隐约约的桃李妖娆更是撩人心弦。 “怎么?看傻了?站过来点儿,近点儿,看得仔细~”红姐依旧在调笑,全不在意沈稷的脸已经比她的肚兜还要红两分。 “红姐,其实,我还有点事想拜托你”沈稷拼命收拾起满心的绮思和遐想,尽可能地摆出一副疾言厉色的肃杀。 “哦?你说”饶是红姐久历江湖也被这气势吓了一跳,不得不正经起来。 “我想请红姐帮我照顾爹和妹妹,我要去办一件事”沈稷切齿,他要去杀汤老三,为了昏迷不醒的婉儿,更重要的是为了堪堪废命的自己——至少他在心里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你爹?你妹妹?田府的大总管田同何时成了你爹,而他又为何有个流落街头的乞丐女儿碗儿?”红姐眼神中的迷离骤然消失,让沈稷也是一愣。 “红姐你” “别紧张,干我们这一行的,这察言观色听声识人也是吃饭的本事——想不到,田家的大总管也会落魄至斯你们到底什么关系我也不想多问,但你放心,我不会透露半个字。” “多谢” “至于照顾他们,我责无旁贷——因为,我也想做你要做的事!” “红姐,你?” “你要你帮我杀汤老三!” 此话一出,红姐之前的媚态和风情全部都消失不见了,哀伤和怨毒爬满了她的眉梢眼角,妩媚之中更显致命的魅力。 “我是本地人,字惜红,现在的跃信货场原来就是我们家的,我爹这辈子只我一个女儿,一心想找个女婿养老送终后来,汤老三来了,他能干,嘴也甜,我那时年少无知,便把身子给了他更说服我爹招他做了女婿——谁知道,这混蛋!这个畜生!”惜红顿了顿,含泪继续道,“我爹把我嫁给他的第二年,他老人家就死得不明不白后来我才知道是他和城里的跃信商号勾结,为谋夺我家的货场,竟然我去府衙告状伸冤!结果却被他伙同贼人卖到了冀州” “禽兽不如” “我苦苦熬了十年,攒了些钱自赎自身回到这窝棚寨我本想寻机报仇,可他如今已经是跃信货场的工头,在这一带呼风唤雨,而我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 “红姐,不必说了,此事沈稷愿一力承担!” “好,姐姐信你,你能如此照顾他们,必是信义之人——但是你凭一腔血勇难以成事不说,难道事后就亡命天涯丢下这一老一么?” “这我没有想过” “你若是相信姐姐,那就听我的——暂且安心住下,那畜生已经立了威,不会再纠缠;而且他对我有愧每次到了这里都绕着走,咱们静待时机,从长计议。” “好那,那我告辞了”对方眼里的婉转流波让沈稷心绪难平,正转身要走,却被一只柔荑一把攥住。 “姐姐知道这是掉脑袋的事情,也知道一线牵的叫价有多高,可我实在没有那么多的钱,所以” “红姐” 蓦然间,软玉温香贴上了他的后背,檀口香舌在耳边呵气如兰,沈稷再也按捺不住——他转身抱住对方,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施为,只是呆呆得站着,喘着。 “到底是个孩子呢~”惜红巧笑嫣然,百媚千娇——她伸手抚向沈稷的脸颊,而沈稷已经彻底呆若木鸡,全忘了阻拦。 “啊~!!”惜红倒退一步,一声轻柔的惊叫惊醒了呆愣愣的沈稷,他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摸向鬓边和脸颊——面具已经被摘掉,那张如同鬼魅的脸再次显露人前。 “对,对不起,我,我走了~” 沈稷慌忙拾起面具,草率地扣在脸上,然后像是逃命一般想要远离这馧旎绮丽的闺房。 但是惜红的手臂却像是挣之不脱的遐思一样再次缠紧了他,绕过他结实的腰背,抚摸着他炽热的丹田。 “没事的,我只是转过来,姐姐不在意~” “姐,我你早点休息吧” 沈稷用尽毕生之力才挣脱了温柔乡,惶惶如丧家之犬一样窜了出去。 第二十七章 长孙惧 从来花红柳绿处,必是藏污纳垢所,但红粉阵里也一向都是安乐窝。 时间可以平息很多问题,包括家破人亡的深仇大恨——窝棚寨里一切如常,似乎那场大火烧掉的仅仅是一个叫沈什么的名字。 街坊们一开始还哀叹于沈家的遭遇,久而久之便只剩茶余饭后的闲谈——慈悲者说他们已经远遁,势利人则赌咒他们死于非命,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在江中看到了一家三口的浮尸。 但是很快连这最后的涟漪也消失不见,就好像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家人。 汤老三依旧每日横行街市,经过那一场大火之后,他反而更加地盛气凌人——该跋扈的依旧跋扈,该屈辱的依旧屈辱。 自古多行不义者,何曾自毙? “呦~这不是三爷么~这才刚过正午,怎么就跑我们这儿来了?好大的火气啊~” “滚滚滚~爷今天来是有正事的,没工夫跟你扯淡!” “哼~!” 姑娘貌似是因为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转身气哼哼地拂袖而去,汤老三嘴上虽不耐烦,却没忘了在擦肩而过时顺势大张禄山之爪。 “呸~死鬼~!” “嘿嘿~滚回去洗干净了等着爷,正事完了一定去好好整治你!” “嘁~就凭你~还不知道谁整治谁呢~”姑娘对着他肩膀一撞,接着水葱一样的玉指便有意无意地拂过了汤老三的腹,然后顺势在那方寸之间撩拨起了无限风情。 “三爷!这娘皮敢看您,不如现在就~嗯~哈哈哈~” “少废话!先办正事要紧!” 渐渐远去的笑声之中满是浪荡轻浮,姑娘轻蔑地对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扭着杨柳细腰正欲走开,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转了个方向往风月轩急急而去。 惜红的风月轩坐落在红灯巷并不起眼的一个角落,正对大门的厨房,与一栋二层楼和沈稷他们暂居的厢房一起围成了一个紧凑的院。 惜红惊讶于沈稷的沉稳,他甚至连一次略带催促的询问都不曾有过,每天除了打扫就是练功,偶尔会独坐在廊檐下发呆。 就像那头曾在荆山伏击他的老狼一样,静静地等待一个可以万无一失的机会。 婉儿自从醒过来就一直吵着要走,沈稷拿她毫无办法,可偏偏惜红一句耳语便让她再也不曾吵闹。 唯一的不便是惜红有生意上门的时候,他们便只能躲在厢房里无奈地听着正房里不休的莺声燕语——此时婉儿好奇的目光每每会让沈稷尴尬到无地自容。 “红姐~红姐在么?” “来了~” 沈稷和婉儿知趣得躲进了厢房——其实几乎整个红灯巷都知道他们躲在这儿,只不过姑娘们偶尔会带来一些生面孔,而这些人就未必会像姑娘们一样守口如瓶。 “萱萱?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到我这儿来了?快进来~” “红姐,我刚才看见汤老三了,他火上房似的往画舫那边去了——您不是要姐妹们帮你盯着他么?所以我特地来告知一声,还有,姐姐如果有什么需要姐妹们帮忙的别人我不敢说,妹万死不辞!”萱萱眼神之中的意思很明白,即便是杀头的罪过,她也绝不推搪。 “妹妹,多谢了——姐姐知你的情,可这件事,你千千万万别插手” “姐姐您别这么说!要不是姐姐你,我早就在江里喂了鱼鳖了” “好妹妹,过去的事儿,不想它了” 惜红的遭遇,在弋阳几乎无人不知——几乎人人都骂汤老三忘恩负义禽兽不如,可汤老三却依旧日日膏粱厚味,夜夜眠花宿柳,活得好不滋润。 送走了萱萱,沈稷和红姐都是满腹狐疑,那场大火之后没多久,汤老三就像着了魔一样每天往弋阳城里跑,而且从那以后几乎再也没有在这里出现过,简直和之前那个日日流连红灯巷的色中饿鬼判若两人。 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是那种喜欢风流韵味的文人雅士——画舫上面的姑娘不仅需要粗通文墨,更要有一技之长,且她们一般只接长客,或三五日或半个月,其时骚客们泛舟江上美人在怀,珍馐佳酿风月无边。 当然,期间的花费也足以令寻常人咋舌惊叹。 汤老三在窝棚寨算是个有钱的,但哪怕放到弋阳城里也不过是个混的还不错的地痞无赖而已,即便是有心尝鲜,也断然拿不出这么多的钱来糟蹋。 “沈,我去探听一下虚实,说不定今晚就有机会。” “红姐,你万事心。” “怎么?担心我了?”惜红回首嫣然一笑,裸露的肩头与螓首立刻画出一幅令人跃跃欲试的妩媚。 “不是不是!没有,是,不”沈稷又语无伦次起来,惜红似乎是他的克星,即便面对生死他也从没这么窘迫过。 “傻瓜~逗你呢!姐走了——药已经煮好了,一会你记得给他们盛。” “知道了——姐,你,千万仔细些。” “嗯~” 画舫没生意的时候就停泊于江岸水势缓和之处,宽大的跳板连接着堤岸和船头,船只有大有,大的如酒肆瓦舍可容数桌酒宴;的则一仓四座仅在船尾置有炉灶——那些的俗称花船,往往是自家经营且船娘不仅美貌动人更烧得一手好河鲜。 “嗯~他是来过,说是今晚要在船上宴请城里跃信商号的厉掌柜” “可是那厉开?” “对对对,就是这么个倒霉名字,听着就像个唯利是图的人——汤老三说跃信商号最近要擢升一个掌柜,他宴请姓厉的好像就是为此事。” 惜红听到厉开的名字,一点朱唇几乎恨地咬出血来——因为当年唆使汤老三作恶的便是此人,为了霸占展家货场,他指使汤老三毒死了惜红的父亲。 “多谢了妹妹,那姐姐先回去了” “红姐?你没事吧?”此刻惜红失魂落魄的样子任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我没事妹子,可否帮姐姐一个忙?”昨日种种浮上心头,令她一时间竟然忘了所来为何。 “姐姐您说,妹绝不推辞!” “今晚,只在船头挂一对红灯” 复仇的契机到了,点点珠泪滚落香腮,其中还裹着惜红森冷的笑意——父亲的仇,自己的恨,全在今晚一并了结! 她暗下决心,事如不成,她便是拼上性命也要保全沈稷。 沈稷和惜红对面而坐,他刻意留下婉儿在厢房照料佟林,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即将要去做的事。 “红姐,他们俩” “你不必担心他们,有我在绝不会让他们受了委屈——倒是你,那个姓汤的颇会些拳脚,那天你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今晚” 也许是因为自幼食不果腹,沈稷的身形一直显得很纤瘦。红姐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却不是怀疑,满满的都是担忧。 “姐,你跟我来”沈稷推开房门,惜红好奇地跟他一起来到院里。 秋风瑟瑟,彤云深锁,暑热不再,寒意袭人。 一声铮鸣,沈稷鹣鲽在手,上下翻飞如浮光掠影,惊得惜红一阵错愕。 “沈,你!”她显然没有想到一个卖馄饨的贩会有如此身手。 沈稷并不说话,手中双刀一并,左右扭转之后便成比翼之形。 接着他身如轮转,鹣鲽随之势如疾风状如满月——须臾之间,便已是一个来回,三丈之外一段臂粗细的枝杈已经应声断开。 “红姐,你放心。” “我信,我信,只是” “怎么了?” “沈姐姐不能让你就这么为我拼命,可我真的无以为报你是不是嫌我不干净?”惜红款动玉足上前拦腰抱住沈稷,螓首轻轻埋在沈稷胸前——她不知道该怎么去报答,而她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丰姿冶丽和缱绻缠绵。 她自愿继续沦落风尘,其实无非是为了凑够一线牵的猎头之资,可惜即便卖掉整个院子和她自己,也不足半数。 “姐,我没有真的!”沈稷少有得慌张。 “那你为何不愿要我?”女子抬头已是满目的春水涟漪,红唇翕张之际满是如兰似麝的幽香,沈稷居高临下,眼前丁香半露,粉面如花,“时间还早” “我只是”沈稷像是鼓足了勇气一样,顿了顿继续说道,“红姐你是好人从到大,只有师父、婉儿、蔡大和你对我好,我要是我做不到。” 沈稷自幼的经历让他从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惜红从他的语气里听得出真挚和亲切,短短一句话,已经足够让她泪眼涟涟。 “傻瓜真是个傻瓜”惜红一边笑着一边抹去眼角的几滴泪珠,已经太久没有一个男人愿意把她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件货物了。 “红姐,对不起,我不会说话” “傻瓜,没事的,姐姐明白,姐姐都明白——你记着,过了今晚,你活着,姐姐天涯海角陪着你;你死了,姐姐替你照顾他们,有我在,就有他们在!”面对一个即将为了自己去杀人的男人,既然对方不愿意享用温柔,那她唯一可以报答的便只有家的温暖。 “惜红,姐!”沈稷语带哽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激动地泪流满面。 “呀!我可啥都没看见”婉儿不知何时推开了们,面前的两人执手相望双泪垂,一时间让她不得不联想到了戏台上的夜半无人私语时。 “东西~人鬼大~”惜红拂去泪水噗嗤一乐,快步上前一把搂住了那个捂着脸的胖妞。 “以后啊,有红姐一口饭吃,就有我们婉儿一口饭吃~” “不,以后我和鬼脸儿赚钱,姐你知道的,鬼脸儿的手艺能养活你!”婉儿虽然不懂,但是本能告诉她,惜红她们赚的是滴滴血泪——而且她很肯定自己看到的一定是一出江湖儿女私定终身的好戏,“只不过我爹他” “婉儿不担心,咱们三个人一起想办法,佟先生总会好起来的——等他好了,咱们就一起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婉儿,父子兄妹只是权宜之计,不作数的” “哼~!” “不吵了~不吵了,你就由着婉儿吧~” “” 浮云掩蔽一江波,纵酒吟歌意若何,玉盏金瓯催宿醉,冰肌雪骨任蹉跎。 江面上画舫何其之多,点点灯火闪烁之下如银河倒挂,船上莺声燕语红袖招摇更是不亚于瑶池胜境。 众多船只中只有一艘与众不同——花船为引人注目都恨不得挂满花灯,偏偏这一艘只有船头点着一对大红灯笼。 “嗯~不错——汤啊,难得你这么用心,找到这么雅致的销魂乡~啊~哈哈哈哈” “厉爷您觉得好就算人没白折腾,来来来,快给厉爷满上~” “汤啊~你的事,我确实说了不算——你知道,能不能让你当上掌柜的,可不是我一人可以说了算的”厉掌柜仰头喝干一双玉臂递过来的酒杯,眼角瞟着汤老三不动声色地继续道,“还是要打点上面~” “的明白,的明白——只是人不识得总号的大人物,所以这事儿,还得您多费心~”说话间汤老三一脸谄媚地递上了一口袋银锞子,少说也有百两,引得一旁的姑娘眼中光华四射。 “哎~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还用你交代?行了!包在我身上,啊~哈哈哈——不过,近些日子总号那边要压低所有苦力的工钱,你上点心,无论威逼还是哄骗,无比让他们不要生事!”满脸得意之色的厉掌柜一把揽过姑娘,上下其手不堪入目,“想要么?把爷伺候舒服了,少不了你的~” “厉大爷~您看那船,好像是一艘渔船呢~”姑娘目光透过舷窗,隐隐可见月光与碧波之间缓缓驶来一架舟,似乎是江上的渔民。 “厉爷,人说这江上盛产鲈鲟,却只能在夜间捕于江心水势湍急处,不如叫他过来问问,如何?” “那就让汤你破费了?” “哎~不叫事不叫事——撑船的,叫他过来!” “好嘞——打鱼的,过来说话,有你的买卖!” 渔船紧撑几篙顺水而来,片刻间就已经与画舫并舷。 “打鱼的,有鲈鲟么?”夜幕深沉加上醉眼朦胧,又有美人在怀,汤老三的目光哪有余力去照顾一个打鱼的。 “今日没有鲈鲟,只不过,人倒是有一对鹣鲽” “哦?这鱼的名字倒是稀奇,拿来看看!”饶是见多识广的厉开也没听过这名字,不禁起了好奇之心。 “好” “嚓~!” “啊~~~!杀人啦!!” 厉掌柜的人头带着一脸的兴致勃勃滚落在地,血如涌泉直喷顶棚,船舱里死寂了片刻之后便是惊叫连连。 “你~你是谁?” “要你命的人!” 沈稷头戴斗笠脸罩黑纱,只露出一双杀气四溢的眼睛,看得汤老三心惊肉跳。 但他到底是学过几天武艺的,神志虽慌乱身体已经本能地一跃而起,撞向了船舱之外的岚江。 水面近在眼前,只要入水便可绝境逢生逃得大难。 “噗通~”一声之后冰冷濡湿的江水便直灌口鼻,但水中却隐隐泛着驱之不散的血腥之气,刺骨的阴寒如同一条恶蛟拽着他不断下沉。 汤老三想要泅水而去,四肢却不听使唤——恍惚间,眼前似乎飘过一物,也在阴冷的江水之中沉沉没落。 看模样似曾相识,好像是他的身躯。 鹣鲽的轨迹一如天上残月,刀光绚烂之后,便是勾魂摄魄。 “我只杀此二人,与他人无涉,一个时辰后,你等即可上岸报官!” 在场诸人中恐怕只有撑船的船夫不明所以——仓里的两位姑娘虽做惊恐之状眼神却是淡定清明,显然也猜的七七八八。 只是此等恶贯满盈之人,欲杀之者又何止一个惜红? 次日天明,窝棚寨人人面露喜色。 “哎,听说了么?昨晚汤老三那个狗日的被人砍了!” “怎么没听说——据说是被一个侠士一刀斩首,嚓得一下,嘿嘿,痛快!” “这事我最清楚——昨晚撑船的耿老二是我婆娘的娘家哥哥的二表舅的三姨夫的亲姐夫!” “快说快说,怎么回事,别卖关子!” “话说昨晚,汤王八和厉貔貅正在嫣绫的船上寻欢作乐好不自在忽然间!一道人影登萍渡水而来,那真是身高八尺臂阔三停,面如冠玉目如朗星”正说得口沫横飞,却突然停了下来,四下环顾一圈忽然砸着嘴道,“哎呀,我这口好干那~” “噢,噢噢噢!来来来,上酒上酒!算我账上!” “如此,我就不客气了?啊?哈哈哈——话说那岚江多宽你们是知道啊,那人竟然从岸边踏水直入江心,噔噔噔几步便已距船不到三丈,然后只见此人高举右手,掌心刷地祭出一道霞光,嘿!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 “那霞光啊,围着船舱绕了三圈,等船里的人反应过来四下张望时,汤王八和厉貔貅已经身首异处了!” “那侠客呢?” “那谁知道啊~此人来无影去无踪,啧啧啧,真是绝世的大侠啊” “真侠士啊” “哎~可惜不知其名啊” 世事往往如此,一个其实并不神奇的真相,被各式各样的人基于各自的目的一再修改,随着时光荏苒,等到人尽皆知时,真相早已面目全非,成了神乎其神的传奇。 没了汤老三的飞扬跋扈,这几日的窝棚寨显出一派欣然气象。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过年一样的喜庆,腰背也都微微挺直了几分,仿佛诛杀恶霸的便是他们其中之一。 “沈谢谢你” “姐姐客气了” “你放心,嫣绫那边绝不会透漏半分,她也是对汤老三那个畜生恨之入骨的——你是不知道这几天外面都传成了什么样子,被她一顿添油加醋,你简直都快成了世外的剑仙不过,你还需再躲一段时日,若是姓汤的刚死你就露面,难免遭人怀疑。” “是,我明白。” “等过了风头,姐姐就关了这皮肉生意,正经得做个私厨馆那时候你可愿意留下帮我么?” “我,求之不得,可我可我只会包馄饨”沈稷神色赧然,惜红却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忽然间她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脸,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笑起来。 “怎么了?”沈稷摸摸自己的脸颊,他以为面具又掉了。 “你这个东西,既不好看又不方便——你等着,过两天给你个惊喜!” “哼~!!姐姐欺负人!!”婉儿突然就出现在了门口,她有个奇特的本事——明明是个胖子却总能无声无息地窜出来吓你一跳。 “这该不会是” “嗯,她的杰作” “呀~对不起对不起,婉儿不生气,姐姐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嗯~好吧!姐姐最好了!不像某些人!”话音未落,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已经在沈稷身上兜了几个圈。 沈稷尴尬地无地自容。 刹那间,沈稷忽然发现原来他之前羡慕不已的生活已经近在咫尺了——原来佟林一直贪恋的就是这种感觉。 “叩叩叩~” “谁呀?” “我,孙二啊,红姐不做生意了嘛?” “孙二爷呀,来了来了~” 孙二爷对于佟林的病情似乎有一种执念,或者说他对于自己的医术过度自信——他是窝棚寨顶尖的大夫,但这却并不是因为他有多高明,而是因为其他几位多以烧艾和祁禳之法疗疾,他则是唯一一个能开的出囫囵药方的。 而他常自诩弋阳无双的医术,却在佟林身上半点作用都没有。 “孙二爷~今天是良心发现来救人呢?还是色心大起来风流呢?”惜红又换上了万种风情,举手投足之间媚态横生,眉梢眼角全是最勾魂的妖娆——也是男人最无法抵抗的美艳。 “呵呵~老夫此来,确实是为了问诊”孙二爷捻着几根稀稀拉拉的白胡子,却莫名的有了一丝林泉松鹤之感。 “沈弟,佟爷这几天好点了么?” “哦,身体倒是康健只是还是你说什么?!” “我说,比翼独飞佟林,可否安泰?”看着一脸惊讶的沈稷,孙大爷依旧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悠然道,“别摸你的刀,你若动手,此地不会有活口!”霎时间,从这个猥琐老头儿的身上涌出的气势让沈稷不由得浑身一抖。 “自我介绍一下,老夫长孙惧——不过是个打更的,来弋阳特为查明一线牵覃掌柜之死的真相!” 第二十八章 沈稷 “什么覃掌柜?我不认识”沈稷暗定心神,全神戒备。 “莫急~莫急,老夫知道和你们无关~”长孙惧的一张老脸上沟壑纵横,一笑则更甚,“但是与他有关!”他手指的方向是厢房,当然说的是佟林。 “你要怎样?”刀在手,却握不稳,临阵对敌些许的颤抖都会差之千里,何况是面对一个高深莫测的更夫。 “年轻人,总是慌慌张张的老夫若是年轻个十岁,也许还有心气儿和你过过招不过眼下么,老了,没那雅兴了——我此来并无恶意,因为我已查明,覃百川之死实为咎由自取。” 长孙惧换上了一脸的和蔼,虽毫无杀气,却仍让沈稷片刻不敢懈怠。 “你若是再不放开手里的鹣鲽万一要是勾起了老夫的杀意,这一院的老老可都要陪你殉葬了~”话音一落,长孙惧原本昏黄的瞳仁霎时间精芒爆射,如一箭直穿沈稷心房彻底击碎了他的信心——这一眼就让沈稷明白,即便殊死一搏他也毫无胜算,而对方恐怕连衣服都不会弄皱半点。 “那老人家今日前来莫不是老怀寂寞?”倒是惜红镇定自若,仪态风度一如往常,说话间已经袅袅娜娜来到了长孙惧身边。 “覃百川之死虽与这厮无关,但若不是他主仆暗设毒计也不会意外殒命——所以我这段时间给他用了些独门秘方,让他时刻清醒着却连眼皮都不能眨一下,浑身更有如千虫万蚁噬咬嘿嘿~”老头儿笑呵呵地伸手想去占便宜,却被惜红轻松避过——老头的这一举动让她安下心来,因为惜红从沈稷额角的冷汗就感觉得出,这老家伙若是愿意,不用手脚也能将她抽丝剥茧。 “你!” “别急别急,今天他刑罚已满——喏,这个给他服下!”长孙惧扬手丢过来一个瓶子,沈稷一把接过来,却捏在手里进退维谷。 “我若是要杀他,何须用毒?”就在沈稷恍惚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惊骇之下却发现长孙惧已经不在面前,而是出现在了他身后。 “按他说的做吧,沈~”惜红点点头,刚才的试探已经让她十分肯定这老者并无恶意。 “好” “老夫选择今天前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你——你子,天赋异禀,我实在不忍心你就此断送掉”长孙惧说的自然是沈稷,可一席话却说得他不明所以。 “哎~斩杀汤老三这种匪类,何须用上鹣鲽?到底是年轻人啊做事轻虑浅谋,锋芒毕露——这姓佟的功夫一般,名头却是响亮,朝廷早已将他通缉在案,如今你又用他的刀去杀人,哎怕是已经惹祸上身喽!” “那又如何?”沈稷不服,这段时间虽然练习时间有限,但一理通百理明,自从学会了以圆融之劲操刀,进步之快倒是真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 “如何?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以你现在这点微末道行,就自以为可以横行天下了?若是当年的佟林或有资格这么说,至于你么再过二十年吧!”长孙惧像是在看一个笨蛋一样,摇摇头才继续说道,“赶紧逃吧,离开弋阳城!” 言下之意,即便是现在的佟林,继续逗留于此也难保周全。 “多谢孙大爷指点~那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啊?”惜红起身道个万福,言语间半是调笑半是试探。 “嘿嘿,姑娘放心,老夫要是想找你们,你们想逃也是枉然——不过此间之事已毕,山长水远,日后有缘再见了”说完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沈稷,先是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子,跟着他好好学,他还能教你不少——有一天老夫要是闷了,说不定会来找你!” “告辞!”老头儿身形飘动在沈稷眼前一闪即逝,紧接着就如云烟随风一样不见了踪迹。 天上飘下来几页纸张,婉儿捡起来看时眼睛都瞪圆了! “哥!姐!银票!好多!” “一线牵做的是买卖,绝不拖欠半分——覃家该有五万做安家之用,这五万是还那姓佟的!”长孙惧的声音在沈稷耳中响起,片刻之后他浑身忽然为之一轻,几日来得紧张和束缚感随之不见。 沈稷不由得不由得冷汗淋漓——原来自己这些日子竟然一直在这老头的监视之下。 “婉儿,收好,这是师父的” “我的天!爹这么有钱!” “沈现在怎么办?” “他说得有理可是师父的身体” 沈稷沉吟片刻,仍是左右为难。 另一边佟林却陡然有了异样——瓶子里的液体色泽黝黑,质地粘稠,还散发着让人难以忍耐的异味,婉儿拧开瓶子瞬间就面露难色,在得到沈稷肯定之后才捏着鼻子硬着心肠给佟林灌了下去。 “啊~~呕~~咳咳咳~~谁都好!杀了我!快!杀了我!!”药甫一入口,片刻之后他眼中神采就为之一变,接着浑身都开始剧烈得颤抖,不多时便猛地一跃而起,然后一滩色泽黝黑的污秽就顺着口鼻汹涌而出。 不多久之前的佟林还是个连指甲缝里的一点点污垢都不能容忍的人,可现在他却如同蛆虫一样在肮脏的地面上蠕动、哀嚎,全然一副生不如死之状。 “爹~爹~你别怕,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近两个月的时间,佟林的神志被关在名为躯体的牢笼之中,除了痕痒的折磨还有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桎梏——寻常人恐怕早已经疯了。 时至黄昏,道道炊烟随风西去直上云霄。风月轩大门紧闭,门口挂着的桃花符阴面朝上,意思便是今日不便待客。 时近暮秋,院之内却是一片融融春色,沈稷和惜红在厨房忙碌不已,婉儿则赖在佟林身边不肯走开,眼睛总是是不是地瞄一下他的袖口——那里放着足足五万两的银票。 “好了好了,开饭了~” “爹~您尝尝姐姐的手艺,比某些人强多了!”婉儿并没有改口的意思,而佟林则是一脸的喜色,显然极为受用。 “” “好了好了,不要欺负沈了~” 惜红的厨艺之精湛冠绝窝棚寨,一桌子四凉四热还有一道闻着便令人食指大动的鲜鱼汤。 最早迫不及待扑上去的就是婉儿——自从几人住在风月轩之后,她是越发得圆润了。 “佟先生,请用饭。”惜红略微有些拘束,既怕唐突又怕冲撞,而她更在意的是自己不堪的身份。 “姐姐应该也叫一声师父吧?” “婉儿别胡说” 婉儿始终认为他那天看到的是一出生离死别之际的虐恋,并言之凿凿地对佟林讲了一下午那天的所见所闻——当然,其中大段大段的描写基本都是出于她妙笔生花的想象力。 “都是一家人了,你以后也叫我师父吧。”佟林微笑以对,反而让惜红更加羞怯。 “师,师父”沈稷一时为之语塞,他想解释,但不知道从何说起。 “始乱之,终弃之,我佟林没有这样的徒弟!”佟林一反常态,凌厉的眼神直冲沈稷而来。 “爹,你别骂他,他不会——鬼脸儿,赶紧说话啊!”婉儿看到佟林的眼神也不由得心悸,她赶忙做起了和事佬,却懵然不知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正是自己。 “沈稷,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红姑娘待你如何?”佟林生平最恨的便是无情无义之人,这个个误会似乎触动了他心中多年的宿怨。 “这师父,不是”沈稷无言以对,因为对面完全是一副逼婚的架势。 无奈之下看了一眼惜红,却发现对方脸上羞红了一片,正在偷眼望着他——这场景让他更加窘迫难当。 “佟先生,您误会了,不是您想的那样”眼见沈稷手足无措的可怜模样,惜红噗嗤一笑收起了那副娇羞之态,转而一本正经地对佟林一五一十得把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楚明白。 不消片刻,一场误会便雪化冰消,但饭菜早就凉透了,不过入口却仍然温暖。 “咳咳,既然你们都没有那个意思,那我也不能勉强——不过稷儿,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要记得,红姑娘于你我有再造之恩,日后若是万不可辜负于她!”佟林其实早已看到了惜红眼中隐藏的那一丝期盼,但时机未到,他也不便强求罢了。 “红姐你别担心,有句话叫日久生情,我帮你对付这个死木头!”婉儿偷偷拉过惜红的衣角,凑近了她的耳朵说道。 沈稷以为惜红的以身相许只为报答他的舍命相助,可即便婉儿都看得到惜红面对他时眼里越来越炽热的光彩。 “那个老先生说的对,鹣鲽重现,我们行藏已露,应该尽快离开弋阳——红姑娘,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佟林的语气不是在邀请反而略为强硬,因为他看得出,惜红心里虽然一百个愿意,却依然纠结于自己不堪的出身。 “嗯,我听佟先生的”果然,她听到这句话之后当即喜形于色。 “若你愿意,可以和婉儿一样,叫我一声义父。” “女惜红,拜见义父!”惊异之后是惊喜——惜红飘飘下拜,起身时已经泪湿两腮。 “恭喜师父。” “恭喜我做什么?还不是为了你!” 佟林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两人都瞬间满脸飞红。 “对了,你的刀练得如何了?”一共只有四个人,如果其中两人尴尬地无言以对,那么这一屋子都会陷入沉默——为了打破这僵局,佟林只得岔开话题。 话音未落,佟林潇洒地随手一挥,两只筷子在众人面前疾射而出,分别命中两根立柱——立柱上的筷子一高一低一左一右,方向位置迥然相异,可竟然就偏偏各自钉住了一只飞蛾的翅膀。 “师父,你的毒” “你是说妇人心?那个无药可解的这个,并不是我功力有多强,不过是听声辨位较之前更准确罢了——这些日子虽然痛苦难当,但五觉却比之前更为灵敏,也算收之东隅吧,”佟林苦笑着摇摇头,一番话让沈稷神色黯然,看着对方依旧不明所以,他顿了顿继续道,“我想告诉你的就是,招式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意志和感觉,这不是朝夕之功——对了,操控鹣鲽的方法,你想到了么?” “嗯,已经有头绪了,其实很简单——既然硬物会伤到刀身,那么换成不那么硬的就行了,比如”一颗石子从沈稷的掌心脱手而出,直奔立柱上被佟林的筷子插着的飞蛾,不过他显然不止稍逊一筹,石子偏离了足有两寸。 沈稷很是失望,面露赧然之色。 “好!好!好!吃饭,吃饭!”佟林看到这一幕却异常兴奋,自己多年未曾参透的奥秘竟然如此简单——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追求面面俱到的结果反而是处处平庸,刀,就是刀,清风也好石子也罢,都该只是点缀。 沈稷,果真孺子可教! 一屋子其乐融融,全不似外面的凄风冷雨深沉夜。 弋阳府内,还是那间书屋里,多年间他寄人篱下之处。 慕流云更喜欢这里,虽然他的一应用具早就搬到了后堂,但是他却宁愿将这里闲置,因为本该住在这间房里的宣武郎继任者是慕清平。 而这里就顺理成章变成了他俩对坐博弈的棋房,而慕清平不在军营的时候便如同时候一样和他同宿一室。 “你确定佟林躲在窝棚寨?”慕流云双手抱胸倚于窗前,一杯绿蚁新酒在手上的玉杯中轻轻荡漾——身旁慕清平负手而立,神色凝重。 “错不了,锋镝营中的精锐在那里明察暗访了数日,佟林与一个青年、一个姑娘躲在风月轩——那个子身手不错,前些天江上的凶案便是他所为。”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似有不忍。 “哦,多大年纪?” “这个不确定,回来的人说大概二十岁上下,脸上似乎有伤,姓沈。” “真是个烫手的山芋”慕流云轻轻叹息,佟林竟然还在弋阳。 “看来是一定要动手了?”慕清平苦笑,他也知道此事根本别无选择。 “如此英雄人物,可惜了” “你说过得,该牺牲的总要牺牲,”慕清平强压下心中的不忍,继续苦笑道,“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若是因为一个佟林要全部付诸东流” “若是我们倾力追捕,千里追凶,却依然不慎被其逃脱呢?” “你是说——放他们离开弋阳?!” “那是当然,若是在你我手下没了踪影,便是玩忽懈怠;若是我们追到他人的辖区么,那就是恪尽职守了~” “你不怕” “怕什么?那可是名震一时的刺客佟林!又不是丘禾那种角色风月轩马上四门张榜,务必人尽皆知,就说凶犯佟林再现,弋阳自今日起再度戒严——只不过港口那边么,人手不足,实在是有心无力呀”他抿了一口杯中清冽甘甜的新酒,味道醇厚令他不禁迷醉,想再来一杯时,却发现一整壶都被慕清平拿在手里。 未及张口,已被他一饮而尽。 风月轩已经有五天没有营业了,不少对惜红念念不忘的恩客已经开始故意路过门口并翘首以盼地张望了——有的是为了她的妩媚妖娆,而有的则是为了她的美味佳肴。 每当她的身影出现之时总会有很多双眼睛目送着她出门,再目送着她回家——如果一个举手投足间都勾魂摄魄的女子突然间变了拒人于千里,那么她身边的狂蜂浪蝶不仅不会减少,反而会与日俱增。 “沈,你看——”惜红从门外回来时手里抱着一个锦盒,脸上写满了兴奋。 “姐,这是?”不等沈稷反应过来,姐姐已经从盒子里拿出了一件银光闪闪的物件。 那是一个仅仅能遮住一侧脸颊的面具,似乎是金银混合铸成,看起来好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鹰隼——夸张的喙和锋利的爪尖围成了眼眶,宽且长的尾羽沿脸颊至下颌正好贴合了面部,而两只翅膀则斜飞入鬓——做工之精巧,不光是沈稷,连一边的婉儿都看直了眼睛 “嗯~是比我之前做的要好一点儿~”婉儿妆模作样地揉着自己浑圆的下巴赞叹道。 “何止一点。” “你说什么!” “没什么” “红姐,这个很贵吧?”沈稷拿过来颠了颠,分量不轻,加上这纤毫毕现的精致手工定然是价值不菲。 “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快,戴上试试——还有这身衣服,也试试~”惜红很高兴——因为沈稷眼中的光芒告诉她,她这么多年的积蓄,花得物超所值。 著称这只面具的,是她二十年的皮肉生涯和血泪斑斑。 沈稷心翼翼地把面具扣在脸上,恐怖的伤痕立刻变了英伟不凡,再配上那一身黑色绸缎,那个推车卖宵夜的沈老板,转眼之间就变成了风度翩翩的沈少侠。 “嗯,你别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还真是那么回事~” “听见没有,我们婉儿都夸你了~” “谢谢红姐。”沈稷平生第一次感到脸在发烫,四肢好像摆在哪都不合适。 “呦~脸红了!”婉儿在调侃他这件事情上永远不遗余力——但不可否认,沈稷的纵容也在默默助长她的气焰。 “爹!快来看鬼脸儿!” 佟林从屋里一出来就看见了像鹌鹑一样羞赧的沈稷,还有围着他笑得不可开交的姐妹俩——不可否认,沈稷的容貌配合这个造型精巧的面具可谓相得益彰。 他的相貌本就不算平庸,只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永远写着生人勿进,而毁容之后,更是令人毛发悚然。 “嗯,不错,到底是红儿细心——稷儿,你的手法练得如何了?” “听声辨位倒是练的差不多了,但要兼顾力道就”沈稷拾起一颗石子,略一思索之后挥手扔出准确打中了树上的鸣蝉,令人烦躁的鸣叫骤然而止,不过那只秋蝉却在众人的注目之下振翅飞走了。 沈稷懊恼地摇摇头,这种力度别说操控鹣鲽,恐怕临敌对阵之时用出来会让对方笑死。 “呵呵呵,你这就叫力不从心,暗器之道,腕力指力缺一不可,但最重要的却是心神,”佟林随手捡起一颗石子继续道,“力发于臂,谓之蛮力;出于心神,方为劲力——看着!” “嗖~啪!”同样大的石子在他手中与沈稷有天渊之别,随手之间,已经牢牢嵌在了砖墙之内。 “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练——今晚我们就走,你们快去收拾收拾吧~” “师父您的身体?” “早就不碍事了,多余的不用带——有这五万两,足够咱们一家生活了。” “嗯嗯嗯,爹,婉儿要一张自己的床,行不行?” “哈哈哈~等咱们到地方落了脚,给你一间单独的房子!” “还是不要了,我还是喜欢和姐姐睡一间房。” “你是怕黑吧” “要你多嘴~哼!” “就是就是,我们婉儿是女儿家,怕黑是天经地义的——爹,咱们去哪呢?” “我已经想好了——先走水路去山阴郡,然后转陆路往广昌,再北上平京一路游山玩水,最后咱们去北疆天党郡,买一所房子开个客栈如何?” “哦~可以出去玩喽!这段时间都快憋死我了~”婉儿闻言雀跃不已——让一个孩子憋在一座院子里近半个月,也确实有些惨无人道。 “好,一切都听您的。” “嗯” “那我们就今晚闭城之前上路——红儿,你去码头找一艘船,天一黑咱们就上路。” 一只灰色的鸽子扑腾了几下后落在了食盘边上,它急不可待地啄食起盘子里的粟米。鸽奴解下鸽子脚上的细竹筒,放在一个银盘中恭恭敬敬地拖着递给了塌上半卧着的男子。 他看起来已有三十出头,却把自己的脸刮得像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披散的长发,微微上挑的眼角和单薄的嘴唇构成一种极为陶醉的表情——那种表情与他脸上微微的潮红息息相关,他嗜好此道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是风靡周国士族之间的雅趣,自诩名士风流的他自然不可以落于人后。 他伸手接过竹筒,轻轻得用指上锋锐的指甲挑开了封口,取出里面的绢帛略略一看就丢进了一旁的香炉。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还在弋阳”声音慵懒之至,似乎像是永远都睡不醒一样。 “大人,那毕竟是姓慕的地盘儿,相爷不是吩咐过我们盯着就好,不到万不得已切勿打草惊蛇么?”亲信将一勺黑红色的粉末放在一盏特质的灯火上略略烘烤,粉末很快融化成了银色的液体,趁着余温递给了男子后,对方贪婪地将蒸腾而上的青烟吸进体内。 “如今他行踪已现,只要不是傻子就绝不会继续呆在那里等着官府来抓”再次吸进一缕青烟,他脸上潮红之色更甚,一旁伺候的亲信适时地递过一碗汤汁,其色碧绿其浊如泥,男子接过后一饮而尽,随即脸上潮红渐退,额上却青筋暴起,猛然睁眼竟是一片血红。 “呃啊~~~到底是仿制的次品,若不是带来的‘泉台氤氲’用完了”稍稍缓和了一下,他眼中血色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内敛的光华,“派人盯紧水路和陆路,只要他离开弋阳即刻回报——别轻举妄动打草惊蛇,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遵命,那的告退?” “去吧,这点事别让我劳心——把门带上,我乏了”男子再次闭上双眼,片刻之间已经微微有了鼾声。 一旁的鸽奴将写好的密令封入竹筒,带着竹筒的鸽子随着他用力一抛直上九霄,随后他拉上竹帘,弯腰低首毕恭毕敬地倒退而出。 柳慎之是个很在意细节的人,伺候这种人往往需要倍加仔细。 第二十九章 沈稷 山阴郡,因坐落于横亘神州的蓬莱山脉之阴而得名。 数百年前不过是个靠山临江,除了嶙峋怪石便是粗砺荒滩的偏僻荒村——这里的村人曾经逼不得已而出卖自己,甚至出卖儿女,也曾经被那些天生就占有着良田、矿藏、猎场的人鄙薄为永世不能翻身的贱民。 而随着漠赫、娄然、东羌、西戎和最终取吴而代之的周人先后崛起于朔方,位于神州中央的江川绝岭渐渐地从少人踏足变成了过往客商的必经之路。 起先,无以为生的村人为求吸引客商留宿以糊口,硬是靠着双手在山里开出了一条马道,于是村子渐渐地成了镇甸,而后行商们开始在此设立货栈,再之后货栈引来了银号,山腰的镇甸随之扩建到山脚,很快湍急的回湾也被开凿成了和缓的港口——历经数百年的耕耘,神州第一商邑由此而生。 数百年之前那些耕种着肥沃土地,享用着矿藏珍禽的富庶村寨如今依旧以耕种渔猎采伐为生,而他们的农获矿产今日今日却要搭配着笑脸去求告掌控着方圆千里财路的山阴人开恩买下。 兴于忧患,困于安乐,艰难险阻不坠青云之志,而一安乐窝便足矣。 “呕~~~”婉儿一路都吐得很厉害,她从没坐过船,更遑论在逆流而上的颠簸之中度过一天一夜。 “婉儿,好点了么~”惜红心疼得拍打着她的脊背,焦急和怜惜溢于言表。 “呕~呕~没,没事了呕~”一路之上她罕见地什么都没有吃,此刻吐得都是苦水,一张脸儿已经是蜡渣一样黄。 港口的呕吐声足足持续乐有一炷香,引得不少同样刚刚上岸的旅人也跟着犯起了恶心,很快吐得此起彼伏——可大家都开始不适的时候,婉儿反倒是一身轻松地直起了腰。 “啊~好多了——走吧,我们去吃东西,我饿了~”婉儿拉起惜红的衣袖,一蹦一跳地走了,留下身后的一地狼藉。 沈稷面无表情地紧跟其后,佟林只能尴尬地忍受着众人眼里的谴责。 整座郡城依山而建层次分明,山城最高之处是半山的一片楼阁,即便是从山脚下的港口望去也是富丽堂皇,颇有耸入云霄之意——那里住的是祖祖辈辈便居于此地的山阴人。 港口之大足足五倍于弋阳,港湾之内停泊的船只大大有上百之多,而每天陆续往来的人数则何止成百上千,因此港口之外酒楼茶肆客栈商号鳞次栉比无所不有,其中更以经营饮馔居多。 长途跋涉之后必然饥渴难耐,于是珍馐美味就呈现在你触手可及之处,这也是山阴人的智慧。 “客官,吃饭里边请,店的鱼羮闻名山阴~” “贵客两位~楼上雅间伺候着~” “尝尝山阴特色,正宗江鲺冻笋锅了~” 港口的花岗石排放之外便是一条宽阔大街,其宽足堪四乘马车并排驱弛,两旁店铺之中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门口的二更是各显本事鼓足了底气往店里招揽着主顾。 婉儿很饿,也很累,可是她决定不了去哪一家——因为每一个门口里飘出来的香味都令她垂涎欲滴。 “四位,头一回来山阴吧?尝尝店的手艺如何?” “你们家有什么好吃的呀?”婉儿假装出一副常年行走在外的模样,可惜却止不住肚皮咕噜噜地悲鸣。 “呦~二位姐一看就是吃过见过的,店的招牌菜可多了,”二顿了顿,像是表演一般一气呵成脱口而出,“冻笋江鲺自不必说,那是我们山阴的名菜——以惊蛰前后的嫩笋捣成泥,加上等羊肉和猪皮炖煮,撇去渣滓后冷凝即成冻,将这笋冻辅以几十种香料封缸腌制一年,再用它去煨新鲜的江鲺鱼,啧啧啧,那滋味~” “还有虾黄炒饭,蟹黄各位吃的多了,可虾黄却不见得——只有每年寒露前后十天,江里的龙须虾才有黄,每只虾子不过才有指尖那么一点儿,一碗饭要去上百只虾和山里新鲜的松茸,岩耳最最重要的是离此五百里的峡口镇特产黄米酿制的头道酱油和本地特产的珍珠米,如此大火快炒出来,那真是山珍江鲜汇于一盘那~” “得了得了~闭嘴!赶紧上菜!除了你刚才说的,再安排上几个那手的!本来就饿,你还勾我馋虫!”婉儿已经急不可待地冲了进去,本来就一天一夜没吃,又翻江倒海得吐了一阵,哪里经得住二这么折磨。 “好嘞~楼上四位,雅间伺候着!”二高声招呼着把婉儿拦上了二楼,然后一脸媚笑地招呼哭笑不得的惜红——两个人执意不换新装,有道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他们显然被二当成了一老一的仆役和护院。 “义父,要不你们俩还是换上新的吧”到底是见惯了场面的惜红,一眼就看出二狗眼看人低。 “嗯~吃完饭吧,不急。”佟林并不在意,沈稷自然更不在意。 “还不上菜快一点~快一点~”婉儿趴在桌子上敲着指头不断地轻声念叨着,看得惜红掩口轻笑。 冻笋江鲺甫一上桌,揭开盖子的一瞬间便满室鲜香四溢——可奇怪的是如此精到的厨艺和这么醒目的位置,这家来仪轩却生意冷淡,只有他们一桌。 婉儿很乖巧地夹了一大块鱼肉给佟林,然后又夹了一块给惜红,最后她看了看沈稷,起身站在椅子上把她最爱吃的鱼腩放到了他的碗里。 “喏~给你”其实婉儿早就不介怀当时沈稷吓她的事情了,只是她本来就是这样跳脱的性子,吵架拌嘴也是她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当然,更是因为沈稷对她的包容,所为恃宠而骄,便是如此。 “婉儿真乖~” “婉儿懂事了。” “嗯” 宴间其乐融融,欢声笑语全不似毫无血缘的异姓旁人。 待他们酒足饭饱时,二则非常适时地出现在了门口。 “四位对店的手艺还满意么?” “嗯,不错,结账吧。” “盛惠二两三钱——几位不必急着走,可在此欣赏一下窗外的江景,店还有茶点和果盘相赠~” “这么贵!”婉儿看看惜红,后者点点头,她这才不情不愿地从自己怀里摸出三两碎银递给了二,手伸过去了,握着银子的拳头却迟迟不张开——她这辈子第一次吃这么贵的一顿饭。 “姐?您还有什么吩咐?” “哦~给你给你!又不会欠着你的~”婉儿把自己的拳头放在对方手心却迟迟不松开,半晌才把指头一根一根地抬起来。 “几位稍等~的去给找零——二楼雅间~四点心四鲜果茶水预备着!” 二所言非虚,也许是因为饥饿,刚才谁都没注意到窗外即是来时的港口——从这里看过去碧波荡漾的港湾如一柄张开的折扇般托着湛蓝的天幕,江天一线之处,一轮红日好似渐渐沉入水中。 “什么!二楼的雅间被人占了?格老子~好不容易想起来到你这儿将就一顿,就他妈遇上让老子不顺心的!走,我倒要看看他们长了几只眼!” “孙少,请慎言!这是我的店!” “你的店?要不是看咱们两家世交,我” “别别别孙大少您委屈稍等~我这就去跟他们商量~我这就去!” “噔噔噔噔~”一阵急促得脚步声之后,出现在四个人面前的是一脸尴尬的二。 “几位客官能不能稍移玉步有位熟客指定要这间包厢,店也是没有办法”哪里都会有仗势欺人的恶人,既然是开店,自然不敢得罪。 “没关系的,我们正好也要走了。”一旁的婉儿一副不忿的样子——她还在为那些银子心疼,佟林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没让她开口。 “多谢客官,多谢客官!” “对了,你知道哪家客栈好一点么?” “哦,原来几位还没找到地方投宿——这个简单,四位跟我来。” 楼下大堂正中坐着一个撇着大嘴的男子,年纪约莫三十上下,一身赘肉少说也有一百七八十斤——从沈稷等人下来后,他一双贼眉鼠眼便贪婪地扫视着惜红周身,再也挪不开视线。 二和掌柜的的耳语了几句,掌柜的点点头,走向惜红抱拳施礼——一行人之中她穿着最为讲究,但只认绫罗不认人的又何止开门做买卖的生意人? “这位姐,听闻几位还没找到宿头,这个容易——沿这街道东去三个街口转北,一直走再过四个街口,那里有家来仪客栈,和店是同号,各位若是愿意,今晚歇宿的一应所需全由店敬奉。”掌柜的拿出一个刻着来仪二字的木牌递给惜红,“把此牌交给拙荆便是,她见到此物自然不会再收各位分毫。” “既如此多谢掌柜的了。” “哎~各位远来是客,恕店招呼不周。” 惜红转身正要离去,却发觉袖口被人拉住——她以为是婉儿,反手去牵时却发现这手肥大粗糙,分明是个男人。 “呦!姑娘这手真滑呀,留下~咱们聊会儿~”不等惜红反应,两只咸猪手便握住了柔荑,来回抚摸起来。 “这位公子,请自重!”惜红瞪了他一眼,一甩袖当即挣脱,久居风尘地的她,自然知道该如何去拒绝一个登徒子。 沈稷怒目而向,正要发作,一旁的二却急忙拦了上来。 “几位慢走,几位慢走,我引路——掌柜的,几位人生地不熟,我带他们去~” 二拥着一行四人出了来仪轩,像是不放心似的回头看了看,见无人追出来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几位,千万别生事,那人你们可惹不起”二一边说目光一边不住地瞟向沈稷,他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这个带着面具的是个狠角色——至于佟林,其深沉内敛已经不是普通人能明辨的了。 “怎么讲?”惜红问道。 “此人姓孙,本地豪族孙家的大公子,即便是太守大人都得看他爹的脸色!”二看几人还是一副不解的模样,忽然一拍脑袋,继续娓娓道来,“我们这山阴郡本是一个百人村,经数百年耕耘才有了今天的繁盛,当初那些村人的后裔,如今大多已经成了巨富——喏,山腰上的那些豪宅庄园便是他们的居所只是,这人有了钱,也就慢慢地变了,当初的憨厚朴实,早就随着岚江没影儿喽~” “自古财帛污人心,不足为奇”佟林捻着胡须感慨道。 “嗨若只是贪财好利也就罢了,只是这些个家族十几代经营下来,如今已经掌控了山阴的方方面面,欺男霸女只是可若是一个不如意,杀人灭口也是等闲啊” “官府不管么?”婉儿气愤道。 “官府?太守上任也要拜会以孙家为首的几大家族,不然的话,嘿嘿,今天上任的明天就得罢官!” “那,我们岂不是给贵店惹了麻烦?”惜红自然深知此等下作之人得不到满足会是什么样。 “这倒无妨,实不相瞒,鄙店的掌柜范猗便是这山阴四大族中范氏之后——只是相对地落魄了些不过俗话说倒驴不倒架,这面子么,还是有那么一点的,各位无须有心。”二说到此面露得意之色,山阴范氏这个身份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似乎颇为尊贵。 一路上二滔滔不绝,将山阴的掌故几乎讲解了一遍——山阴郡传承上百年的族裔中,尤以孙、解、祁、范四家历史最为悠久,其中孙、解两家近百年间靠着通商之利大肆行贿卖放,与各国朝廷之间的关系日益紧密。 有财便会有势,更何况,连名满神州的跃信商号中也有这两家不少的股份,于是乎他们不仅在山阴翻手为云覆手雨,更是影响着此地的官员任免,比如山阴太守的人选,实际上便是由这两家予取予求——而且,据传周吴两国之间私贩盐铁兵器的买卖也与他们有关,也就是说,不止周国,吴国境内也有他们的势力。 祁家二十年前曾显赫一时,比之今日的孙、解两家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在如日中天之际遭流寇灭门,全家三百余口无一生还——至今祁家祖宅的废墟还堂而皇之得留在半山腰,时刻提醒着山阴人要居安思危。 而范家虽然历史悠久却似乎无意竞逐,这几代的传人更是迂腐固执,尤其当代传人范猗,为人木讷像个腐儒多过商贾,所以其势力非但不见扩大,反而渐趋式微。 “各位,就是这了,随我来。” “老板娘!老板娘!” “来了来了~叫魂哪!”人未到声先至,明明是如黄莺鸣柳的嗓音却带着炸裂之声。 随即从账房里走出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论长相,她可能稍逊惜红一线,可一身的气势却是恨不得撕天撼地的豪迈——身上鲜红襦裙的袖子挽到了手肘,腰间也不是一般女子的绸带而是武人多用的锦缎腰封,更令人咋舌的是那双足有一尺的大脚上竟然是双牛皮底的爬山虎! “老板娘,掌柜的让我带来的客人”二把来仪轩里的事情说了一遍,老板娘听得脸色渐变。 “王八羔子!又跑去惹事生非!崔庚,你带几位客官上去,老娘去扒了他的皮就回来!” “老板娘!姑奶奶!您消停会吧~反正事情都解决了,您再去不是惹事么?” “几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老板娘——也是这城里解家的三姐只不过因为执意嫁给我们掌柜的” “因为执意嫁给范猗,已经被解家除名了!”看着崔庚欲言又止的模样,老板娘索性自己说了出来。 “姐姐,这个姐姐好彪悍不过也好漂亮啊~”婉儿眼睛里闪着光,竟然是用一种崇拜的目光看着老板娘。 “哈哈~妹妹真有眼光——老娘如今姓范,你们叫我红莲也行,叫我范三娘也行!”红莲向众人抱拳施礼,眼睛却一直盯着沈稷。 “这位兄弟似是个练家子,可愿意后院过过招啊?” “这这位大姐,弟只是个练把式的” “对对对,姐姐,他不会武功的。” “哦?是么我看走眼了?”范红莲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沈稷,“也是,就你这个弱不禁风的白脸,就算练武也是花架子——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脸上带着那么个东西,唱戏呢?”说完还指了指沈稷脸上的面具,而这句话却似乎触到了沈稽的逆鳞。 刹那之间,他又变回了荆山之上徒手搏狼的凶兽,如水银泻地一般的杀气令佟林也不禁有些动容。 “沈稷!”一声断喝平复了他的心神——佟林弱不出声,恐怕下一刻就要有人血溅当场。 “姑奶奶~你快别说话了,您得罪的客人已经很多了~” “怕什么!老娘这是心直口快,又没有恶意——兄弟~别在意啊,住我这你放一百个心,有人闹事就报我的名字!”红莲似乎感觉不到沈稷的异状,她觉得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不快,却全然不知险些是血光之灾。 “好,好的”沈稷竟然有些脸红,因为自己竟为了这姑娘的一句话而动了杀机——原来,有些东西在他心里,比他自以为的要重许多 “坐,到这儿就和自己家一样!” 四人被红莲火一样的热情烧得进退维谷——直到坐在大堂里喝干了两壶茶,范红莲这才想起他们是客人而不是故交,意犹未尽似的把他们请进了二楼的两间上房。 不得不说,房间不仅干净,而且雅致,全不似范红莲的莽撞粗鲁,反而处处透着温馨。 “各位,要热水的话就拉一下这个铃铛,楼下的二就会送上来。” “知道了,谢谢红莲姐!” “哎~客气什么——妹子你那股劲儿可真勾人,能教教我不!”自打上楼红莲就一直盯着惜红的背影,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额,姐姐客气了” “对了,你怎么称呼?” “哦~家父姓沈,闺名惜红,今年二十有五。这是我弟弟妹妹——沈稷,沈婉儿。” “你有二十五!我的天!姐姐我今年二十三!你怎么看着这么水灵!” “姐姐姐姐你也挺水灵的” “彼此彼此,哇哈哈哈~” 红莲仰天大笑推门而去,婉儿终于再也憋不住,一头埋进被子里笑得不能自已。 来仪轩的范掌柜无论怎么看都像个文弱书生,言语之间甚至有些迂腐,谁知竟然取了个如此泼辣直率的妻子——男女之间的事情,大多数时候实在没有道理可讲。 隔壁的来仪轩冷冷清清,鲤跃居里却处处人声鼎沸,对比之下更显出其生意的惨淡——华灯初上之时,本来正该是这条街热闹的时候。 “几位客爷,可是要用饭?店有下午才出水的鱼虾!” “给我们找一张桌子,随便安排几个拿手的菜” “得嘞~三位里边请!大堂伺候着!” “哥,你们店里可来过两男两女一行四人?” “客官,您也看见了,店这人来人往得多得要命——您好歹给说个高矮胖瘦不是?” “嗯,男的一老一少,老的四五十,少的二十左右——女的么一个二十多,一个七八岁。”缓步进店的三人均是一身灰色绸袍,斗笠上罩着黑纱,腰间的长刀虽制式普通但从他们捉刀的动作便可猜出这三人不是来自官府就是出身军中。 “嗯~容我想想啊两男两女四五十对不住了,客官,实在没印象。” “那,隔壁呢?”来人指了指身后一墙之隔相对冷清的来仪轩。 “那边?哼,那老板是个书呆子,要不是出身名门,恐怕早就饿死了——谁会去他那儿~” “还有一事,请问本地的孙承祖孙老爷住在哪?” “各位真是问着了,本店便是孙老爷的产业——各位一看就是来此公干的官爷,山阴地面的事,没有我家老爷不能管的,只要找我家老爷,便是事半功倍!” “那?” “哦,您听我给您细说” 第三十章 孙大福 孙大福觉得很窝囊,他从到大从来没有什么不是唾手可得的——除了这家门可罗雀的来仪轩,和来仪轩的老板娘红莲。 从几年前开始,他就动了把来仪轩弄到手的念头——只要打通侧墙,再收了后巷那两间已经行将就木的南货店,立刻就可以建成整个山阴最大的酒楼。 “妈的,到现在竟然还有人来这家破店吃饭!”孙大福在来仪轩最好的雅间点了四个菜一壶酒就坐了足足一个下午,而他手下的走狗则把所有走进来的人都赶了出去。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少爷,你说这姓范的开买卖又不挣钱,自己耗着家底撑着到底图什么?” “他贱骨头!哼,看他范家能撑多久——田地,码头,当铺都没了,还在死撑!识趣的话,老子留个客栈给他不识趣,哼!让他们一家喝西北风!” “干脆直接砸了他的店,再抢过来!何必一天天的费这劲?” “砸?!好!就今晚!你来砸!说话一点儿他妈不动脑子——范家到底是山阴的名门,倒驴不倒架没听过啊?我动手?!先不说解家,我爹那个老古板会答应?!老子要是能用强会让红莲嫁给他” “少爷,今天下午那几个人,我怎么感觉好像在哪见过” “见你个大头鬼,几个穷酸而已——那个娘子倒是风骚,可惜了妈的,去芙蓉阁说一声!老子今晚要去过夜!”说着说着,孙大福的口水已经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的这就去——还是玉婵姑娘?”随行的走狗一脸猥琐,这么多年来他对孙大福的喜好了如指掌。 “嗯~不,今天换换口味——让燕姨找个新鲜的货色,本地的外地都行!” “嘿嘿嘿~的明白!” 这个世界永远如此,有的人可以穷奢极欲,有的人却出卖一切只求温饱,而后者往往是前者眼中可以肆意践踏的玩物——但讽刺的是,若一朝乾坤倒转,饱受欺凌者的后世子孙却往往也成为欺凌他人之辈。 来仪客栈因为生意萧条所以格外安静,沈稷一觉睡到了五鼓天明,直到第一缕阳光刺入眼帘他才醒来。 对面的床铺上已经没了人影,被褥叠的很整齐,看起来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了。 沈稷穿好衣服下楼,佟林和惜红已经早就坐在大堂里,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吃着早餐——不过是清粥菜配上几只随处可见的牛肉包子,却闻起来异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沈兄弟,来尝尝,这是老娘家里祖传的手艺”提到自己的家,红莲脸上爽朗的笑容为之一滞,却仅仅片刻之后就如风吹云散。 “你们怎么不叫我的”婉儿揉着眼睛从楼上一步一步地挪下来,不知道是被饭菜的香味还是红莲的嗓门叫醒的。 “叫醒你,罪过可大了”沈稷深有感触,因为他曾不幸经历过一次,事后足足买了三天麦芽糖才换来一个笑脸儿。 “好了好了,吃饭,婉儿来尝尝姐姐的手艺——吃完饭你们收拾一下,可以去逛逛濂溪大街,那是我们这最繁华的所在,沿着鲤跃门的阶梯一路往上就是,远是远了点,不过沿途店铺林立,好玩的也不少。”看到婉儿那张嘴儿蠢蠢欲动,红莲赶紧岔开了话题——她很清楚一旦婉儿打开了话匣子,那便是喋喋不休,因为她自己时候就是这样。 “啧啧啧~红莲你说你好好的解家姐不当,孙家少奶奶也不当,非要跟着那姓范的”声音沉闷,虚弱,还带着三分宿醉未醒的疲惫,挑开门帘走进来的胖子正是一夜风流疲惫不堪的孙大福。 “你来干嘛!滚!” “我说红莲,咱们好歹也是世交,你我曾经还有婚约,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你能不能给我个好脸?” “你?你要脸有用么?” “解红莲,我们家少爷给你脸了是吧?!”孙大福身后的一名亲随显然想要邀功,可惜话音未落就重重被踢了一脚。 “妈了个巴子的!有你说话的份儿么?闭嘴!”孙大福一脚飞出,身边的其他人都强忍笑意——跟他时间久的人都知道,红莲是他的一块心病,自就被欺负的他对这个女人有一种本能的敬畏。 “要教你的狗崽子出去教!我这儿要做生意——还有,再去我家的酒楼,老娘拿你那身肥肉熬油拌馅!”红莲杏目圆睁,两手叉腰,仿佛对方再多呆一刻她就要去后厨拿菜刀伺候。 “行行行~我走,我走还不行么?”孙大福自讨没趣,又不敢惹红莲,只得悻悻然而去,临出门,眼睛却没忘了往惜红这边上下左右仔细地打量。 “还不滚!老娘” “滚~滚~滚,我马上滚~” 眼见着红莲直奔后厨而去,孙大福不敢怠慢分毫,带着几个亲随如逃难一样夺门而出——从他们的脸色看,应该不止一次领教过红莲的菜刀。 “告诉你记清楚!这位妹妹是老娘的朋友,敢打歪主意,照样掀你龟儿子的王八盖子!” 四人面面相觑,连沈稷在内都不禁莞尔——看来便是这女子普遍泼辣的山阴郡中,红莲也数一数二的悍妇。 “看清楚了么?”慌忙逃出店外的孙大福跑了没多远就站住了,一双眼睛忽然间凶光毕露,他恶狠狠地盯着来仪客栈,问话时也是牙关紧咬。 “看清了,没错,一定是通缉令上那个人!” “好!拿着——解红莲,老子这次要你主动到爷的床上来!”他随手掏出一张银票扔给了亲随,“走,回府!” 孙家富甲一方又源远流长,府邸也自然选在了当年通行不便的半山顶,意在示先人创业之艰难——然而山阴郡依山为城,放眼望去整座府邸居高临下,甚至连府衙都不得不甘居其下。 “爹~爹,快,快给我调兵,我要去抓逃犯~!!” “放肆!调什么兵!咱家一介商贾哪有兵给你调!你个混账又去哪喝成这样!” 孙大福进门才发现客厅里除了父亲还有三个陌生人,三个人都只不过是一身随处可见的黄绸长衫,脸被罩着黑纱的斗笠遮得死死的无法看清。 孙承祖面色尴尬地看着三人,似乎颇为忌惮孙大福刚才所说私兵之事。 “孙老板放心,我等此来本是求助,该听见的我们听得见,不该听见的充耳不闻!”为首一人抱拳施礼,举手投足间隐隐带着军旅的豪迈。 “咳咳咳~嗨,没什么不该听见的这是儿大福,喝多了胡言莫在意——快点滚下去!你要气死老子啊!”孙承祖一张脸涨的通红,拍着桌子恨不得直接当庭教子。 蓄养私兵虽然在周国权贵之中屡见不鲜,但他区区商贾既无功名更无爵禄,如此行径便是大逆——他当然不愿因为这一句话过不了今年的五十整寿。 “慢,刚才公子所言追逃,不知是何人?我等乃是吕相门下,若有需要,可助公子一臂之力!” “太好了,我正愁抓不住这厮呢,你们身手如何?那可是个硬点子!” “哦?公子不妨说说?” “三位千万别听儿胡说——他哪有本事抓什么逃犯,八成又是和人打架,见笑见笑~” “爹~这次是真的!佟林!当年刺杀吕相,前些日子又刺杀田公的佟林!” “公子所说确实?!” “我带人去仔细看过,错不了!就在来仪客栈!” “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去盯着。你,马上飞鸽报知柳大人——孙老板,孙公子,此事若成,功在二位!” “嗯~三位一路劳苦,不如就在舍下休息如何?” “不必了,孙老板,近日可能可否借阁下的护院一用?”为首的一句话便将他蓄养私兵之事消弭于无形,令孙承祖对他好感大增。 “当然~当然,大人尽管用便是” “如此,孙老板等我消息——在下还要去知会太守大人,告辞!” 一行人告辞离去,孙承祖才放下心头大石。 虽然他背靠邓彻这棵大树,但是整个周国都知道这位太尉大人手中没有一兵一卒——自古以来,攥着钱袋子的永远斗不过攥着刀把子的。 “福儿,从今天起,片刻不离跟着他们,抓捕佟林之时你一定要在场——孙家能不能由富而贵,就看这次你能不能博个功名了!” “爹~要什么功名啊?咱们太守大人倒是有功名可是朝廷的人来了,不也是先来拜会您么?”孙大福撇着大嘴一脸的自豪和不屑,倒是颇有点功名与我如浮云的架势。 “嗯~那倒也是混账!你啊你~你让我说什么好!没有功名在身,咱家永远低人一头——就说咱这太守李节,他不就是个百无一用的穷酸腐儒?!可你爹我凡事还要借重于他,是因为他的本事?还不是因为他头上的纱冠!还有姓解的”孙承祖一想起身无功名就愤恨难平,片刻之前还悠然和善的脸忽然间就变得狰狞扭曲——他最恨的其实是解家,明明几十年前还被他稳稳踩在脚下,如今凭着区区一个长史的职位却已然和他平起平坐。 “知~知道了”孙大福懦然缩首,在孙承祖的威吓之下犹如一只受惊的鹌鹑。 “那还不滚——给我跟紧了!” “是是是” 孙大福平生只怕两个人,一个是红莲,另一个就是他爹——孙承祖的妻子溺爱甚重,而他却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夫妻俩一个用骄纵,一个用暴力,生生地把孙大福养成了如今这个仗势欺人却又胆如鼠的纨绔子弟。 孙家虽然在山阴只手遮天,但不得不说也着实将山阴城经营得井井有条,尤其是濂溪街,虽然比不上平京城里的巍峨恢弘,却胜在百物丰饶——你能从这里买到任何你想象得到的东西,从西域的珠宝到北疆的香料,甚至还有南疆的销魂美人和东岛的回春灵丹。 如果对这些不感兴趣,那稷墨学宫的各种机巧玩意儿一定能引起你的注意——而将这些斥为奇技淫巧的人,则大多会被那些精美的画作和金银玉器吸引。 “爹,你看这个簪子,姐姐带一定好看!” “这把刀好精致!” “哇~这个人会自己动!” 自从那一天见识了这条街的繁华之后,婉儿这几天不断地惊叹于她从没见过的各种精美和奇妙——今天更是一大早就直奔这里,还不到申时,沈稷身上的大包袱已经快把他的人遮起来了,远远看去好像一座行走的货架。 “婉儿咱们别买了吧,你看看你沈哥——爹,您别这么惯着她,这两天已经花了快五百两了!”惜红一边拦着婉儿,一边规劝着笑盈盈的佟林,父女两却好像完全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我行我素。 “稷,累么,要不咱们歇歇?”惜红拿出一方汗巾细细擦着沈稷的额头,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没,没事,不碍的”沈稷额头上密布汗珠,这个时节已然不再酷暑难耐,但他此时却止不住大汗淋漓。 “义父,婉儿,休息一会儿吧” “哦,婉儿累么?” “嗯!” “好~那咱就歇歇~” 看着一老一如此,惜红能做的也只有笑着摇摇头,然后从沈稷手里抢过一个包裹。 山阴人的精明随处可见,这里除了南北奇珍,最多的便是茶寮——这里的茶寮没有八仙桌子配着太师椅,更没有大堂雅座提笼架鸟;山阴的茶室大多精致巧,最多是一张桌子和几条板凳,除了茶水更有各种点心。 “几位,喝点什么?” “给我们一壶雪里针!两笼牛肉烧麦!”婉儿走到哪都能用最短的时间了解到当地什么东西最好吃。 沈稷其实并不累,他只是想要找个地方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从那天孙大福鬼鬼祟祟地刺探过之后,似乎酒总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他们。 这些人一直守在来仪客栈之外,只要他们一出门便如跗骨之蛆一般,沈稷料定与姓孙的脱不了干系,因为那天他看着惜红的眼神。 而且今天濂溪街的游人简直少得不像话——这一点也证实了沈稷的推断,有这种能力的,整个山城也只有孙家。 “师父” “别慌先送她们回去再说,对方应该暂时不会动手”佟林显然也发现了异样——有几条身影从一大早就跟在他们身后,其中两个现在还在对街的首饰店里装模作样地挑选。 佟林当然只是在佯装不知,他比沈稷更早发觉有人在暗处盯梢,而且从三天前开始就换成了明目张胆的跟踪——他很清楚对方已经张开了罗,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暂时还没动手。 “婉儿,红儿,咱们回去吧,为父也累了”粗略一算,四周潜伏的暗探竟然足足有数十之众,一旦动手他和沈稷足以自保,但却无暇照顾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和孩子。 “这么早啊~”婉儿老大不乐意地撅着嘴。 “听话~义父和沈哥累了~”惜红柔声劝慰之下婉儿便不再吭声——她虽然贪玩,却并非不懂事。 盯着他们的眼睛像是无形无质的影子,佟林和沈稷都知道已经不可能有金蝉脱壳的机会了,所以他们就像真的逛街游玩一样,直到再次走进来仪客栈。 红莲很惊讶他们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却并未注意到沈稷和佟林进门后一瞬间的如释重负。 “婉儿,听姐姐话不要淘气——惜红,照顾好婉儿,我和稷儿要去办点事。” “哦,什么事啊?”不谙武学的惜红自然感觉不到一路上的危机四伏。 “没什么大事——对了,你收拾一下行礼,我们也该离开这了。” “那,你们记得早去早回。”聪明如她,从佟林的神情之中察觉出了一丝异常,这让她没来由得感到了不安。 沈稷的脸色一如既往地冷漠——佟林虽然笑盈盈得,但她看得出那笑容比起往日却略显生硬。 红莲也有些狐疑,因为他们近些天都是天明出门入夜才回,今天却一反常态。 “老板娘,今晚没什么事就早点关门吧——帮我们照顾一下她们” “哦,好,你们这是?” “没事,会几个朋友而已。” 红莲这几日也感觉到有些不自在,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女人的直觉通常很准,她笃定最近一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稷儿,走吧!” 沈稷点点头,随佟林大步迈出客栈,两个人一言不发的直奔港口。 那里西南有一片毫无遮蔽的河滩地,正好厮杀。 街上行人依然稠密,暗哨就隐藏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沈稷和佟林对视一笑,忽然间就分成了两个方向,像两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一样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反客为主,现在他们也成了隐藏在大海里的一滴水。 很快,人群中那些看似平平无奇的尾随者开始慌乱,这些人像是在寻找什么一样急不可待地四下张望,要在人群里盯着一家人很容易,但是找两个身手敏捷的高手却是万难——这就是佟林和沈稷想要看到的结果。 就在这些人茫然无措的时候,沈稷却又出现了,像是急于摆脱追捕的逃犯一样在人群中穿梭飞奔,引起一阵阵骚乱。 一群人从各个方向尾随了上去,足有二三十人——而佟林不知何时已经反客为主,紧紧地钉住了他们的尾巴,只不过他做的远比那些人更高明。 须臾之间,沈稷成了鱼饵,他则成了渔夫。 而愚蠢的鱼群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一样,盲目地追溯着鱼饵往陷阱里撞进去。 第三十二章 柳慎之 如同两只精疲力尽的凶兽一样,他们在倒地之后依然向对手龇着獠牙。 整整两个时辰不休止的厮杀耗尽了他们所有的生机,遍布周身的创伤也终于流干了他们身上最后的一滴血——倒毙在地的两人已然油尽灯枯,其脸色枯槁如木,整个人似乎都萎缩了一圈。 死士,本来就是以死报主,以死建功,死得其所便是壮烈。 “姓佟的你只要放了本少爷本少爷答应绝不追究!还有,那个女人,我、我给你钱多少钱你说!”孙大福看不到佟林的脸,自然也没本事感受到他平静之下的杀气凛凛。 “再等片刻,我就送你回去”佟林似乎毫无波澜,但旁人都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令人不安的凶戾——只有孙大福一人面露得意之色,好像在说,名动一时的佟林,一样要在本少爷面前认栽。 “红莲,你回去吧,此间之事,与你无关了”早已脱困的红莲半晌之后仍然面带惊慌之色,站在那里完全不知所措——她从没有真正经历过危险,在鲜血飞溅上她云鬓花颜的同时就已经吓得六神无主。 “佟先生,我,我我能帮你”话音未落,红莲就感觉到后颈被重重一击,“佟先生”眼前一黑,紧接着她就沉沉睡去。 “慕先生,麻烦帮在下看顾这个姑娘——她是城中解家的人,与此事无关!” “这个自然,末将接到的命令,只是擒拿阁下一人——在下吃的朝廷俸禄,若有人敢当面鱼肉无辜,在下绝不袖手!”慕清平说完环顾了一圈,接着又把目光投向了孙大福,目光中同样地杀机四伏。 “果然,恭喜慕将军高升,也恭喜慕大人得偿所愿——慕将军,我信你!你过来扶她走!其他人敢上前半步,这个子就人头落地!” 慕清平把雕弓和箭囊都交给同袍,平伸双手缓步走向佟林——他想为佟林争取机会,可对方却好像完全不明白。 “佟先生,放开这个末将保证绝不追赶!”言下之意已经昭然若揭,慕清平一边大声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一边厌恶地看着孙大福——若不是为了保住佟林,他会第一个动手杀掉这个禽兽不如的贱坯。 “放了他?可以不过,要等一等!” “佟先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作何打算——你若杀了他,便插翅难飞了!”慕清平的声音放得很低,他满眼疑惑地看着佟林,因为他从对方的眼神里找不到一丝求生的意志。 “慕将军多心了,在下只想无关之人可以平安——至于区区残命,早就该当做没了的可惜如今害人害己,悔之晚矣”佟林惨然一笑,虽然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但却难掩言不由衷。 慕清平架起昏迷的红莲走回去,三步一回头地张望着佟林的方向——他希望下一次回头,佟林已经飘然不见踪影。 “砰!” 声如雷鸣,惊飞了归巢的倦鸟,也吓呆了孙大福手下的庸人,甚至佟林都颇感心悸,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危险的声音,似乎其本身就是某种催命的魔咒。 但慕清平和一众锋镝却太熟悉这种声音了。 这是一种问世不久,仅少量配給于北疆戍边将士的兵器——其形似棍而中空,以精铁铸造,点燃尾部引信以膛管内装的火药推动铁丸,射程和杀伤力连最硬的神机弩都望尘莫及,可造价却仅仅是其一半,唯一的缺点是装填缓慢,难以连射。 公输翟一脉自创出此物后便引以为当世最高杰作,因其激发时火光四射,故名——耀世莲华。 众人醒过神的时候,孙大福的胸口赫然已多了一个血色的窟窿,他死不瞑目地瞪视着南边——那里不知何时现出了一片井然有序的影子。 “锋镝营哼,想不到竟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区区一个纨绔子弟就让你们束手束脚!”一匹通体漆黑的长鬃骏马分开人群,马上之人披头散发任其于风中摇曳,一身黑绸襜褕微敞着襟怀自有一番出尘的风度,桀骜不驯的下颌凸出着他的洒脱,棱角分明的脸上剑眉高挑,双眼却满是疲惫倦怠——如此放浪形骸之人整个周国朝堂只有一个,柳慎之。 “佟先生!束手就擒吧,我保你无事——有我在此,阁下绝无逃脱的可能!”他如同一个玩世不恭的浮浪子弟一般单手勒缰催马上前,那杆还隐隐冒着青烟的耀世莲华被随手扔在了地上。 荒丘之后又竖起几杆大旗,转眼之间攒动的人影已足有数百,其铁甲金戈尽是先登营的装扮。 “慕将军,多谢援手,在下定然如实上报绝不独自居功——您可以休息了,接下来的事,柳某愿一力承担!” “本官柳慎之,奉天子明诏——今有山阴孙承祖阴养死士挟持官民意图谋反,着令广昌太守领兵剿灭,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先登营围住了在场所有人,包括慕清平一行,柳慎之颇为得以地看着他,好像在说你已经救不了佟林。 “佟先生,你投靠孙承祖的事情,朝廷已经洞悉如肯束手将相爷想要知道的事桩桩件件都和盘托出,不仅性命得保,下半生荣华富贵也并非遥不可及——但若是执意与相爷作对”意思很明确,他要的是佟林的口供而不是性命。 柳慎之很得意,他得知佟林逃离弋阳往山阴而去的第一时间便想到了此一石二鸟之计,抓一个佟林事,借机将山阴纳入掌控,这才是大事。 眼见佟林凝神不语,柳慎之带着一脸的无奈从雕鞍上腾空而起——翩然落地之时,不见一丝扬尘。 身边一众惊慌失措的孙家私兵本能地以武器指向了他,人也是动物,也会对危险产生本能的反应。 柳慎之的白皙近乎于病态,那是“泉台氤氲”的副作用。 “怎么?尔等打算负隅顽抗?”修长的手指拂过腰际,三尺锋芒过后一道剑气如虹,寒光闪过,便足以丧胆追魂。 一语惊醒梦中人,乌合之众们随即弃械抛戈,叮叮当当的响动中偶有膝盖与地面的撞击之声,紧接着便是哀嚎求告不绝于耳。 “啊~!!!” “大人~!!!” “饶!!!” 即便是慕清平和佟林也被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幕震惊得目瞪口呆。 柳慎之如鲲鹏振翼而起,又如饿虎扑落羊群,刹那之间,已然血花如飞絮随风舞红尘——众人眼中只见剑如游龙人如鸿,起落腾跃之际罡风如泣,翻覆流转之间寒芒如诉。 “白马佩戎装,雕弓挽敌强。 借问谁家子,琼林探花郎。 生身憾黔首,功名难抵偿。 胆略徙边郡,文韬隐庙堂。 燕雀鸣丹陛,鸿鹄困寒窗。 四海尊朽木,九州弃栋梁。 卸甲就东观,披发远朝纲。 昼夜昏残卷,春秋祭椒墙。 蛮夷纵战火,狼烟漫朔方。 铁蹄彻鄙野,鼓角惙金汤。 社稷蒙泥淖,神器匿九芒。 捐躯赴磨难,舍身宴国殇。 锐健出河朔,锋芒下弋阳。 云垂振虎翼,风起腾龙翔。 烽烟靖千里,剑戟辖三江。 六军惧武勇,四海怯威强。 酋虏朝天子,可汗乞归降。 清平付黎庶,功勋典华章。 锦绣昭青史,酒剑尽疏狂。” 一句一剑,一剑一人,一人,便是一具尸骸和一缕孤魂。 一炷香的功夫,一阙《白马吟》,满地无名尸——柳慎之吟出最后一句时,似是不太满意的皱了皱眉,然后手中利剑抖下几朵血花,然后便没入了腰间乌黑的剑鞘。 那剑鞘竟也仿佛是鲜血所染,隐隐似有凶光。 “好剑”佟林不得不由衷赞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此时此刻绝无逃脱的希望。 “剑法?我倒更希望先生称赞的是晚生的诗文”他与佟林对视片刻,似乎在等对方说什么,看到佟林迟迟不开口,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先生还不打算束手就擒?” “柳大人以为佟某是个贪生之人?” “不不不,晚生绝无此意——晚生,只是单纯地想要生擒阁下!” “呵呵,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能力!”佟林惨然一笑,挺身而上——可无力飞舞的鹣鲽又如何能有作为? 柳慎之双手负于身后,只是一脸笑意地堪堪躲避着刀锋,他断定佟林撑不了太久。 “先登营,听我号令,莲华上膛!只伤,不杀!”似乎是觉得佟林不值得自己出手,于是他吩咐先登营的士卒射击对方。 “拔剑!”佟林怒喝,有道是蛟龙难免浅滩丧,猛虎终须林泉亡,可他不愿死于庸人之手。 “哦?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能力~”柳慎之好像一只在玩弄耗子的猫,脸上满是轻蔑、戏谑和兴奋。 佟林何曾受过此等侮辱!他拼尽全力最后一次踏出迴风扶摇,就在柳慎之诧异的瞬间,鹣鲽划过了他的脸颊,留下一道醒目的血痕——这已经是佟林的极限。 “敬酒不吃吃罚酒!”柳慎之摸了一手的血迹,继而那双慵懒的眼睛里寒芒迸射,一只手终于如佟林所愿摸上了剑柄,“找死!!!” 剑芒如丝弦划过佟林的手腕,鹣鲽随之铿锵落地——手筋一断,他已是个废人。 一招得手,柳慎之分心便刺,可一朵血花蓦然绽放于佟林胸前,他充满感激地看着慕清平,随即欣然倒落尘埃。 “慕清平!你!”柳慎之像变了个人一样狰狞可怖,他本想废了佟林四肢再行处置,可耳边那一声九霄凤鸣带着墨羽箭破空而来,直接洞穿了佟林的心房——即便是他也无力阻止慕清平拼尽全力的一箭。 “佟林拒捕,为免伤及大人,末将必须出手——望大人见谅”慕清平面沉似水,但眼中尽是哀愁。 士可杀不可辱,纵然不忍,也必须动手——再迟疑片刻,佟林便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师父!”沈稷去而复返,正好目睹佟林血溅三尺。 “柳大人,没什么事的话,末将先行告退!”沈稷排开众人扑倒在了佟林胸前,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一样看着柳慎之——而慕清平好像无意又似乎有心,恰好挡在了他和柳慎之中间,对着柳慎之抱拳施礼。 “多谢慕将军相救,在下铭感五内!”柳慎之转瞬即恢复了洒脱悠然的模样,似乎片刻之前那个凶神恶煞的人并不存在——在他看来这个无名子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无谓为此和慕流云的人起冲突。 况且他现在最在意的事,是拿下山阴。 “入城!”柳慎之翻身上马,绝尘而去,身后一众兵士从他们身边经过,全无窒碍。 “师父”沈稷强忍着悲恸,努力抑止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照顾好婉儿我下去替你道歉走了好自珍重”佟林好像在笑,可血迹却不断从嘴角涌出,无论沈稷怎么擦都擦不净,终于,他的手缓缓垂下,可双眼却凝视着慕清平久久不能闭上。 “你放心,我和慕大人会照拂他们。”好像佟林就是在等这句话一样,闻言便即瞑目长辞。 “师父~~~!!!” 生平第一次,他感到有些东西从他心中肆虐至每一条血脉,如刀绞,如沸汤,眼前除了奄奄一息的佟林,还有笑靥如花的惜红,甚至还有那些死在荆溪口的同袍,还有蔡大——他们都在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似乎欲言又止。 “你没有冲上去,很好” “” “你随时可以找我报仇” “” “跟我走,你将来或许有机会还他一个公道——还是听他的话,带着那孩子,从此平凡度日”慕清平希望沈稷能听佟林的话,可是他从沈稷的悲伤里只得到了一个答案,”你,自己选吧” “平凡度日?他一直都想平凡度日”沈稷虽然没有抬头,但言语间听得出满脸的泪痕,简简单单的几个字透着无比的心酸。 慕清平叹口气——是啊,他们何尝不是普通人,然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远处又有一哨人马扬尘而来,打的是山阴旗号,却不知是敌是友。 “子,来人了,走吧” 夕阳下,沈稷放开佟林的尸体,这一刻他终于有了人生的目标。 山阴人惊慌不已,号称易守难攻的山阴城竟然转眼就破了——固若金汤的后山忽然涌出了一队兵马,令本来打算坚守港口的孙家私兵一哄而散,随即屠杀开始,挡者无赦。 “柳大人,下官恭候多时。” “解长史,此次平定山阴叛乱,你当记首功——李节虽然与谋逆无关,但罢官削职是免不了的相爷的意思,山阴郡,以后就劳烦大人了。” 柳慎之颇为懊恼,他自问算无遗策,因为他一开始就搭上了解少禽这个内应,拜访孙承祖不过是为令其放下戒备而已——却不想山阴虽尽在掌握,佟林这里却到底棋差一招。 “多谢相爷抬举,解家上下感佩明德!” “记着,千万不要像孙家人那样首鼠两端——相爷要的不是二主之人!” 孙家向来以左右逢源自居,但可惜的是孙承祖并不是那种可以游刃有余的聪明人。 “解大人,随本官一起去捉拿首恶如何?” “遵命!” 孙家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孙承祖带着仅剩的一百多人龟缩在宅院之中,承受着懊悔和不甘的折磨。 听说广昌太守柳慎之领兵前来,前一刻他还在庆幸自己见机得当,但很快他就发现,对方的目的似乎不仅仅是区区一个佟林。 抓一个逃犯何须近千人马?但他以为自己树大根深人多势众,即便柳慎之有心犯境,他也足堪一战——再不济也能据城守个一年半载。 谁知长史解少禽里应外合开了后山的城防,他倚仗的数千私兵霎时间便做了鸟兽散。 此刻他连投降的机会也错失了,外面说他的儿子聚众作乱,已被前来平叛的官军剿杀他总是自命山阴赌神,这次却把一切都输了进去。 “里面的人听着,孙承祖谋逆,顺服者免死,助逆者格杀!” “老爷要不然,我们还是投降吧?” “啪~!!” “你说什么!!他们杀了我儿子!!你让老子投降!!你以为投降了你们能活!!老子就是因为信了他们他们大福啊~呜呜呜!!”孙承祖一个耳光抡过去,对方脸上却连个巴掌印都没留下——想起惨死的儿子,他又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 “老爷这,我们就一百多人,可外面少说已经四五百官军了!” “怕什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子平时的钱粮都是白给你们的?!”孙承祖恨火冲昏了头脑,似乎完全看不到在场诸人脸上的胆怯和怨毒。 “是。” 众人各自退下,大堂里只留下满脸泪痕的孙承祖一人茫然地瘫软在躺椅上,昨天还是山阴一霸,转眼之间众叛亲离。 果然,权力面前,钱就是狗屁! “孙大爷?您这是怎么了?”一个似乎有些戏谑的声音响起,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一高一矮。 “滚”孙承祖有气无力地呵斥道。 “呵呵~我兄弟二人不辞劳苦特来相助,您就这么对待我们?” “相助哼老子儿子都死了!还助个屁!” “儿子死了,满门尚在啊——我兄弟特来助你早登极乐!” “你们到底是谁?你们要干什么!”孙承祖猛然惊醒——他从没听过这两个声音,而且那声音里满满地都是憎恨。 “下黄泉去问阎罗王吧~!!!” “来” 他想喊人,却已经晚了。 人头落地之时他才看清两个人的相貌,一个病恹恹的好像个肺痨鬼,另一个却一脸的期待似乎即将迎来一场欢乐的盛宴。 “去吧,今天不用留手,无论男女老幼,斩尽杀绝!” 柳慎之百无聊赖地抚弄着马鬃,他很疑惑,为何迟迟不见孙家人打开府门,把捆成粽子一样的孙承祖扔到他面前——那些乌合之众只是混口饭吃,怎么可能会尽忠职守? 院子里隐隐传来呼喝之声,好像还有呼救和哀嚎。 “大人,里面好像出事了。” “哦?”他带着疑惑的眼神望向身边的解少禽。 “啧~莫非是孙家多行不义,遭了天谴?”解少禽开始一脸茫然,接着又好像顿悟一般抚掌咋舌道。 “解大人,既然不想说就不必说了,只是,此事断不可再有——来人!封死孙府前后,任何人都不许出入!” “遵命!” 解少禽似乎毫不担心,年仅二十余岁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该真的笃信天命,但他好像真的确定眼前的一切都是因为孙家恶贯满盈。 “大人,有两人从后山墙跑了!”官兵可以拦得住孙家的乌合之众,却拦不住祁玦和祁环这样的高手。 “解大人,私仇已报,回府衙如何?” “多谢大人成全!” “记得,你们,欠相爷一个人情!” 来仪轩里今天更是冷清,满城的人都忙着去看热闹,哪里还顾得上吃饭。 范猗独坐大堂,似乎满心焦急地等待着什么人,他的两根手指不断地叩击着桌面,“哒哒哒~”的声音让一旁伺候的崔庚很是心烦。 “少爷~您能别敲了么” “怎么还不回来?” “怎么,才一会儿不见,老范就这么思念我们哥儿俩?”门外进来的两个人一高一矮,一个好像随时会暴毙当场,而另一个则好像笑的满脸的胡须都在震颤。 祁玦和祁环是二十年前祁家惨案中仅存的活口,而当年为了独霸山阴假做流寇灭了祁家满门的,正是孙承祖! “你们回来就好,行李和盘缠已经准备好了,过江的船也备好了——等几个月,风头过了你们再回来,以后这山阴就是我们兄弟的!” 祁玦和祁环对视一眼,脸上的玩世不恭和刁毒残酷通通消失不见,然后两人齐刷刷地屈膝跪倒。 “老范,若不是你家和解家的老爷子当年忍辱负重,我兄弟二人活不到今日若不是你们资助,我兄弟也学不成这一身的本事,如今又助我等报得大仇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用我兄弟之处,万死不辞!” “咱们从一起长大,说这些干什么——拿着东西快走吧,老解说你们的通缉榜文免不了的” “还有,我妹妹的下落,拜托你们继续费心了” “嗯,放心吧,一有消息我就立刻飞鸽传书告诉你们” 夜色之中,二人渐行渐远。 第三十二章 柳慎之 如同两只精疲力尽的凶兽一样,他们在倒地之后依然向对手龇着獠牙。 整整两个时辰不休止的厮杀耗尽了他们所有的生机,遍布周身的创伤也终于流干了他们身上最后的一滴血——倒毙在地的两人已然油尽灯枯,其脸色枯槁如木,整个人似乎都萎缩了一圈。 死士,本来就是以死报主,以死建功,死得其所便是壮烈。 “姓佟的你只要放了本少爷本少爷答应绝不追究!还有,那个女人,我、我给你钱多少钱你说!”孙大福看不到佟林的脸,自然也没本事感受到他平静之下的杀气凛凛。 “再等片刻,我就送你回去”佟林似乎毫无波澜,但旁人都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令人不安的凶戾——只有孙大福一人面露得意之色,好像在说,名动一时的佟林,一样要在本少爷面前认栽。 “红莲,你回去吧,此间之事,与你无关了”早已脱困的红莲半晌之后仍然面带惊慌之色,站在那里完全不知所措——她从没有真正经历过危险,在鲜血飞溅上她云鬓花颜的同时就已经吓得六神无主。 “佟先生,我,我我能帮你”话音未落,红莲就感觉到后颈被重重一击,“佟先生”眼前一黑,紧接着她就沉沉睡去。 “慕先生,麻烦帮在下看顾这个姑娘——她是城中解家的人,与此事无关!” “这个自然,末将接到的命令,只是擒拿阁下一人——在下吃的朝廷俸禄,若有人敢当面鱼肉无辜,在下绝不袖手!”慕清平说完环顾了一圈,接着又把目光投向了孙大福,目光中同样地杀机四伏。 “果然,恭喜慕将军高升,也恭喜慕大人得偿所愿——慕将军,我信你!你过来扶她走!其他人敢上前半步,这个子就人头落地!” 慕清平把雕弓和箭囊都交给同袍,平伸双手缓步走向佟林——他想为佟林争取机会,可对方却好像完全不明白。 “佟先生,放开这个末将保证绝不追赶!”言下之意已经昭然若揭,慕清平一边大声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一边厌恶地看着孙大福——若不是为了保住佟林,他会第一个动手杀掉这个禽兽不如的贱坯。 “放了他?可以不过,要等一等!” “佟先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作何打算——你若杀了他,便插翅难飞了!”慕清平的声音放得很低,他满眼疑惑地看着佟林,因为他从对方的眼神里找不到一丝求生的意志。 “慕将军多心了,在下只想无关之人可以平安——至于区区残命,早就该当做没了的可惜如今害人害己,悔之晚矣”佟林惨然一笑,虽然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但却难掩言不由衷。 慕清平架起昏迷的红莲走回去,三步一回头地张望着佟林的方向——他希望下一次回头,佟林已经飘然不见踪影。 “砰!” 声如雷鸣,惊飞了归巢的倦鸟,也吓呆了孙大福手下的庸人,甚至佟林都颇感心悸,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危险的声音,似乎其本身就是某种催命的魔咒。 但慕清平和一众锋镝却太熟悉这种声音了。 这是一种问世不久,仅少量配給于北疆戍边将士的兵器——其形似棍而中空,以精铁铸造,点燃尾部引信以膛管内装的火药推动铁丸,射程和杀伤力连最硬的神机弩都望尘莫及,可造价却仅仅是其一半,唯一的缺点是装填缓慢,难以连射。 公输翟一脉自创出此物后便引以为当世最高杰作,因其激发时火光四射,故名——耀世莲华。 众人醒过神的时候,孙大福的胸口赫然已多了一个血色的窟窿,他死不瞑目地瞪视着南边——那里不知何时现出了一片井然有序的影子。 “锋镝营哼,想不到竟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区区一个纨绔子弟就让你们束手束脚!”一匹通体漆黑的长鬃骏马分开人群,马上之人披头散发任其于风中摇曳,一身黑绸襜褕微敞着襟怀自有一番出尘的风度,桀骜不驯的下颌凸出着他的洒脱,棱角分明的脸上剑眉高挑,双眼却满是疲惫倦怠——如此放浪形骸之人整个周国朝堂只有一个,柳慎之。 “佟先生!束手就擒吧,我保你无事——有我在此,阁下绝无逃脱的可能!”他如同一个玩世不恭的浮浪子弟一般单手勒缰催马上前,那杆还隐隐冒着青烟的耀世莲华被随手扔在了地上。 荒丘之后又竖起几杆大旗,转眼之间攒动的人影已足有数百,其铁甲金戈尽是先登营的装扮。 “慕将军,多谢援手,在下定然如实上报绝不独自居功——您可以休息了,接下来的事,柳某愿一力承担!” “本官柳慎之,奉天子明诏——今有山阴孙承祖阴养死士挟持官民意图谋反,着令广昌太守领兵剿灭,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先登营围住了在场所有人,包括慕清平一行,柳慎之颇为得以地看着他,好像在说你已经救不了佟林。 “佟先生,你投靠孙承祖的事情,朝廷已经洞悉如肯束手将相爷想要知道的事桩桩件件都和盘托出,不仅性命得保,下半生荣华富贵也并非遥不可及——但若是执意与相爷作对”意思很明确,他要的是佟林的口供而不是性命。 柳慎之很得意,他得知佟林逃离弋阳往山阴而去的第一时间便想到了此一石二鸟之计,抓一个佟林事,借机将山阴纳入掌控,这才是大事。 眼见佟林凝神不语,柳慎之带着一脸的无奈从雕鞍上腾空而起——翩然落地之时,不见一丝扬尘。 身边一众惊慌失措的孙家私兵本能地以武器指向了他,人也是动物,也会对危险产生本能的反应。 柳慎之的白皙近乎于病态,那是“泉台氤氲”的副作用。 “怎么?尔等打算负隅顽抗?”修长的手指拂过腰际,三尺锋芒过后一道剑气如虹,寒光闪过,便足以丧胆追魂。 一语惊醒梦中人,乌合之众们随即弃械抛戈,叮叮当当的响动中偶有膝盖与地面的撞击之声,紧接着便是哀嚎求告不绝于耳。 “啊~!!!” “大人~!!!” “饶!!!” 即便是慕清平和佟林也被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幕震惊得目瞪口呆。 柳慎之如鲲鹏振翼而起,又如饿虎扑落羊群,刹那之间,已然血花如飞絮随风舞红尘——众人眼中只见剑如游龙人如鸿,起落腾跃之际罡风如泣,翻覆流转之间寒芒如诉。 “白马佩戎装,雕弓挽敌强。 借问谁家子,琼林探花郎。 生身憾黔首,功名难抵偿。 胆略徙边郡,文韬隐庙堂。 燕雀鸣丹陛,鸿鹄困寒窗。 四海尊朽木,九州弃栋梁。 卸甲就东观,披发远朝纲。 昼夜昏残卷,春秋祭椒墙。 蛮夷纵战火,狼烟漫朔方。 铁蹄彻鄙野,鼓角惙金汤。 社稷蒙泥淖,神器匿九芒。 捐躯赴磨难,舍身宴国殇。 锐健出河朔,锋芒下弋阳。 云垂振虎翼,风起腾龙翔。 烽烟靖千里,剑戟辖三江。 六军惧武勇,四海怯威强。 酋虏朝天子,可汗乞归降。 清平付黎庶,功勋典华章。 锦绣昭青史,酒剑尽疏狂。” 一句一剑,一剑一人,一人,便是一具尸骸和一缕孤魂。 一炷香的功夫,一阙《白马吟》,满地无名尸——柳慎之吟出最后一句时,似是不太满意的皱了皱眉,然后手中利剑抖下几朵血花,然后便没入了腰间乌黑的剑鞘。 那剑鞘竟也仿佛是鲜血所染,隐隐似有凶光。 “好剑”佟林不得不由衷赞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此时此刻绝无逃脱的希望。 “剑法?我倒更希望先生称赞的是晚生的诗文”他与佟林对视片刻,似乎在等对方说什么,看到佟林迟迟不开口,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先生还不打算束手就擒?” “柳大人以为佟某是个贪生之人?” “不不不,晚生绝无此意——晚生,只是单纯地想要生擒阁下!” “呵呵,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能力!”佟林惨然一笑,挺身而上——可无力飞舞的鹣鲽又如何能有作为? 柳慎之双手负于身后,只是一脸笑意地堪堪躲避着刀锋,他断定佟林撑不了太久。 “先登营,听我号令,莲华上膛!只伤,不杀!”似乎是觉得佟林不值得自己出手,于是他吩咐先登营的士卒射击对方。 “拔剑!”佟林怒喝,有道是蛟龙难免浅滩丧,猛虎终须林泉亡,可他不愿死于庸人之手。 “哦?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能力~”柳慎之好像一只在玩弄耗子的猫,脸上满是轻蔑、戏谑和兴奋。 佟林何曾受过此等侮辱!他拼尽全力最后一次踏出迴风扶摇,就在柳慎之诧异的瞬间,鹣鲽划过了他的脸颊,留下一道醒目的血痕——这已经是佟林的极限。 “敬酒不吃吃罚酒!”柳慎之摸了一手的血迹,继而那双慵懒的眼睛里寒芒迸射,一只手终于如佟林所愿摸上了剑柄,“找死!!!” 剑芒如丝弦划过佟林的手腕,鹣鲽随之铿锵落地——手筋一断,他已是个废人。 一招得手,柳慎之分心便刺,可一朵血花蓦然绽放于佟林胸前,他充满感激地看着慕清平,随即欣然倒落尘埃。 “慕清平!你!”柳慎之像变了个人一样狰狞可怖,他本想废了佟林四肢再行处置,可耳边那一声九霄凤鸣带着墨羽箭破空而来,直接洞穿了佟林的心房——即便是他也无力阻止慕清平拼尽全力的一箭。 “佟林拒捕,为免伤及大人,末将必须出手——望大人见谅”慕清平面沉似水,但眼中尽是哀愁。 士可杀不可辱,纵然不忍,也必须动手——再迟疑片刻,佟林便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师父!”沈稷去而复返,正好目睹佟林血溅三尺。 “柳大人,没什么事的话,末将先行告退!”沈稷排开众人扑倒在了佟林胸前,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一样看着柳慎之——而慕清平好像无意又似乎有心,恰好挡在了他和柳慎之中间,对着柳慎之抱拳施礼。 “多谢慕将军相救,在下铭感五内!”柳慎之转瞬即恢复了洒脱悠然的模样,似乎片刻之前那个凶神恶煞的人并不存在——在他看来这个无名子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无谓为此和慕流云的人起冲突。 况且他现在最在意的事,是拿下山阴。 “入城!”柳慎之翻身上马,绝尘而去,身后一众兵士从他们身边经过,全无窒碍。 “师父”沈稷强忍着悲恸,努力抑止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照顾好婉儿我下去替你道歉走了好自珍重”佟林好像在笑,可血迹却不断从嘴角涌出,无论沈稷怎么擦都擦不净,终于,他的手缓缓垂下,可双眼却凝视着慕清平久久不能闭上。 “你放心,我和慕大人会照拂他们。”好像佟林就是在等这句话一样,闻言便即瞑目长辞。 “师父~~~!!!” 生平第一次,他感到有些东西从他心中肆虐至每一条血脉,如刀绞,如沸汤,眼前除了奄奄一息的佟林,还有笑靥如花的惜红,甚至还有那些死在荆溪口的同袍,还有蔡大——他们都在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似乎欲言又止。 “你没有冲上去,很好” “” “你随时可以找我报仇” “” “跟我走,你将来或许有机会还他一个公道——还是听他的话,带着那孩子,从此平凡度日”慕清平希望沈稷能听佟林的话,可是他从沈稷的悲伤里只得到了一个答案,”你,自己选吧” “平凡度日?他一直都想平凡度日”沈稷虽然没有抬头,但言语间听得出满脸的泪痕,简简单单的几个字透着无比的心酸。 慕清平叹口气——是啊,他们何尝不是普通人,然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远处又有一哨人马扬尘而来,打的是山阴旗号,却不知是敌是友。 “子,来人了,走吧” 夕阳下,沈稷放开佟林的尸体,这一刻他终于有了人生的目标。 山阴人惊慌不已,号称易守难攻的山阴城竟然转眼就破了——固若金汤的后山忽然涌出了一队兵马,令本来打算坚守港口的孙家私兵一哄而散,随即屠杀开始,挡者无赦。 “柳大人,下官恭候多时。” “解长史,此次平定山阴叛乱,你当记首功——李节虽然与谋逆无关,但罢官削职是免不了的相爷的意思,山阴郡,以后就劳烦大人了。” 柳慎之颇为懊恼,他自问算无遗策,因为他一开始就搭上了解少禽这个内应,拜访孙承祖不过是为令其放下戒备而已——却不想山阴虽尽在掌握,佟林这里却到底棋差一招。 “多谢相爷抬举,解家上下感佩明德!” “记着,千万不要像孙家人那样首鼠两端——相爷要的不是二主之人!” 孙家向来以左右逢源自居,但可惜的是孙承祖并不是那种可以游刃有余的聪明人。 “解大人,随本官一起去捉拿首恶如何?” “遵命!” 孙家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孙承祖带着仅剩的一百多人龟缩在宅院之中,承受着懊悔和不甘的折磨。 听说广昌太守柳慎之领兵前来,前一刻他还在庆幸自己见机得当,但很快他就发现,对方的目的似乎不仅仅是区区一个佟林。 抓一个逃犯何须近千人马?但他以为自己树大根深人多势众,即便柳慎之有心犯境,他也足堪一战——再不济也能据城守个一年半载。 谁知长史解少禽里应外合开了后山的城防,他倚仗的数千私兵霎时间便做了鸟兽散。 此刻他连投降的机会也错失了,外面说他的儿子聚众作乱,已被前来平叛的官军剿杀他总是自命山阴赌神,这次却把一切都输了进去。 “里面的人听着,孙承祖谋逆,顺服者免死,助逆者格杀!” “老爷要不然,我们还是投降吧?” “啪~!!” “你说什么!!他们杀了我儿子!!你让老子投降!!你以为投降了你们能活!!老子就是因为信了他们他们大福啊~呜呜呜!!”孙承祖一个耳光抡过去,对方脸上却连个巴掌印都没留下——想起惨死的儿子,他又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 “老爷这,我们就一百多人,可外面少说已经四五百官军了!” “怕什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子平时的钱粮都是白给你们的?!”孙承祖恨火冲昏了头脑,似乎完全看不到在场诸人脸上的胆怯和怨毒。 “是。” 众人各自退下,大堂里只留下满脸泪痕的孙承祖一人茫然地瘫软在躺椅上,昨天还是山阴一霸,转眼之间众叛亲离。 果然,权力面前,钱就是狗屁! “孙大爷?您这是怎么了?”一个似乎有些戏谑的声音响起,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一高一矮。 “滚”孙承祖有气无力地呵斥道。 “呵呵~我兄弟二人不辞劳苦特来相助,您就这么对待我们?” “相助哼老子儿子都死了!还助个屁!” “儿子死了,满门尚在啊——我兄弟特来助你早登极乐!” “你们到底是谁?你们要干什么!”孙承祖猛然惊醒——他从没听过这两个声音,而且那声音里满满地都是憎恨。 “下黄泉去问阎罗王吧~!!!” “来” 他想喊人,却已经晚了。 人头落地之时他才看清两个人的相貌,一个病恹恹的好像个肺痨鬼,另一个却一脸的期待似乎即将迎来一场欢乐的盛宴。 “去吧,今天不用留手,无论男女老幼,斩尽杀绝!” 柳慎之百无聊赖地抚弄着马鬃,他很疑惑,为何迟迟不见孙家人打开府门,把捆成粽子一样的孙承祖扔到他面前——那些乌合之众只是混口饭吃,怎么可能会尽忠职守? 院子里隐隐传来呼喝之声,好像还有呼救和哀嚎。 “大人,里面好像出事了。” “哦?”他带着疑惑的眼神望向身边的解少禽。 “啧~莫非是孙家多行不义,遭了天谴?”解少禽开始一脸茫然,接着又好像顿悟一般抚掌咋舌道。 “解大人,既然不想说就不必说了,只是,此事断不可再有——来人!封死孙府前后,任何人都不许出入!” “遵命!” 解少禽似乎毫不担心,年仅二十余岁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该真的笃信天命,但他好像真的确定眼前的一切都是因为孙家恶贯满盈。 “大人,有两人从后山墙跑了!”官兵可以拦得住孙家的乌合之众,却拦不住祁玦和祁环这样的高手。 “解大人,私仇已报,回府衙如何?” “多谢大人成全!” “记得,你们,欠相爷一个人情!” 来仪轩里今天更是冷清,满城的人都忙着去看热闹,哪里还顾得上吃饭。 范猗独坐大堂,似乎满心焦急地等待着什么人,他的两根手指不断地叩击着桌面,“哒哒哒~”的声音让一旁伺候的崔庚很是心烦。 “少爷~您能别敲了么” “怎么还不回来?” “怎么,才一会儿不见,老范就这么思念我们哥儿俩?”门外进来的两个人一高一矮,一个好像随时会暴毙当场,而另一个则好像笑的满脸的胡须都在震颤。 祁玦和祁环是二十年前祁家惨案中仅存的活口,而当年为了独霸山阴假做流寇灭了祁家满门的,正是孙承祖! “你们回来就好,行李和盘缠已经准备好了,过江的船也备好了——等几个月,风头过了你们再回来,以后这山阴就是我们兄弟的!” 祁玦和祁环对视一眼,脸上的玩世不恭和刁毒残酷通通消失不见,然后两人齐刷刷地屈膝跪倒。 “老范,若不是你家和解家的老爷子当年忍辱负重,我兄弟二人活不到今日若不是你们资助,我兄弟也学不成这一身的本事,如今又助我等报得大仇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用我兄弟之处,万死不辞!” “咱们从一起长大,说这些干什么——拿着东西快走吧,老解说你们的通缉榜文免不了的” “还有,我妹妹的下落,拜托你们继续费心了” “嗯,放心吧,一有消息我就立刻飞鸽传书告诉你们” 夜色之中,二人渐行渐远。 第三十三章 邓彻,段归 “咳咳咳~~~孙承祖~~~!!!愚不可及~~~!!!”邓彻怒不可遏,辛苦经营多年的山阴商路,就因为他的不自量力而付诸东流。 “太尉大人保重不过区区一个山阴而已,咱们跃信商号遍布神州,一城一地的得失不必过分在意”堂下站立之人五短身材,獐头鼠目,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看着便是一副奸商嘴脸。 “一城一地?!你莫非不知道山阴是沟通南北的要冲?!现在山阴易手,今后每一笔过路的买卖都要多半成的税!”邓彻怒气难平,他恨不得生吞了柳慎之,“算了,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 “咱们不是还有岚江的水路么,大不了给那边儿多分上些——总好过便宜了姓吕的!” “那边儿?那边儿如果知道山阴丢了,立马就会坐地起价——你看着吧,消息这两天估计就快到了” “那?” “走一步看一步吧哼,姓吕的如今占尽优势,咱们不妨就往国舅那边靠一靠” “太尉大人,高见啊!” “哎~无奈之举罢了——你去安排一下,这几天选个日子跟我们的大司马沟通沟通。” “是,的一定办好。” 邓彻的身家,若说富可敌国可能言过其实,但却无愧于富埒王侯。 他手中没有兵权,更不像淳于彦一般可以随意地封官赐爵,他所依仗的,不过是那些黄白之物——金银虽然俗气,但这世间却鲜有不见之则起意的人。 邓彻靠金银位居三公,也是靠金银汇通天下,最终还是靠金银得以屹立不倒。 不过他很清楚,有些事情不该是他一个当朝一品去干的,所以他需要一个对外的身份,比如这个颇为识趣的杨若飞。 对外他是遍布神州的跃信商号大老板,而进了太尉府,他就会很乖巧地变成一条狗。 “老爷,昭阳茶庄的赵掌柜求见。” “让他进来吧。”邓彻捋了捋早已花白的一口美髯,来者终归是吴国人,官威还是要摆足的。 “相爷,神机妙算哪!”杨若飞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如何吹捧——那边儿的人这么快就来了。 “人赵复,参见太尉大人!”来人三十岁左右,毫无波澜的一张脸怎么看也不像个锱铢必较的商贾,尤其旁边站着一个满脸市侩的杨若飞时。 “不必多礼了赵掌柜,坐吧。”邓彻指了指与杨若飞相对的座位——赵复与他们往来多年,双方早就知根知底。 “赵掌柜此来,不是为了打太尉大人的秋风吧?” “杨老板,许久不见还是这么刻薄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跑来太尉府撒野啊~”赵复听到杨若飞的口音就想笑——他明明是南越人,一口软糯的越音也颇为悦耳,可偏偏要强迫自己学一口平京口音,反倒不伦不类有学步之感。 “哦?那赵掌柜此来何为呀?” “有一桩买卖,实在需要大人抬举在下” “居然还有你赵掌柜做不成的买卖?”杨若飞依旧尖酸地打趣着对方。 “嗯?说来听听?”一听对方不是来要钱而是要送钱,邓彻黯淡的目光略微亮了起来。 “人不敢跟大人兜圈子——听说山阴易主,在下特来找大人求这水路航运的关照是其一,这第二么”赵复笑嘻嘻地递上了一封书信,信封上却干干净净得一个字都没有,只是封口处的赤红火漆上凸印着一对交叉的短枪。 邓彻屏退左右,这才展信细读起来——本来充满疑虑的脸渐渐地越来越明朗,读到最后一脸的阴云已经一扫而空。 “若飞,你自己看吧”到底是邓彻,喜形于色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波澜不惊。 “什么!每年两百万斤铁矿!连续三年?!”杨若飞没有邓彻那么深的城府,这个数字着实让他大吃一惊。 “是,两百万斤!而且比市价高出一成半!”赵复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商人应有的奸狡。 整个神州的铁矿不过两百余座,产量不过四百余万斤,而这其中南方占了四成,北方占了五成,另有一成散落于塞外。 两百万斤的铁矿几乎是整个周国一年之内日夜不停的产量! 而铁是周朝明令官卖之物,利润一向不高,即便是手眼通天如邓彻,也只是用以在北疆换些香料药材,金珠玛瑙之类的再贩回中原获利。 而这次不一样,这两百万斤铁矿的利润足以令任何人铤而走险,何况近些年这生铁管制形同虚设,本来就毫无风险可言! “我家老板说了,货款预付两成,之后一到一结绝不拖欠,”赵复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至于水路的买卖,未来三年之内,我们愿意让出半成利奉送跃信商号!” 邓彻和杨若飞面面相觑——他不仅不是来打劫的,简直是来送钱的! “本官可否问一句,贵宝号的段老板重金购置铁矿,意欲何为?”邓彻眯着眼睛捻着胡须,他毕竟老谋深算,深谙商贾之道的他更加明白什么是无利不起早。 但是他更明白有的钱,赚得到手却未必有命花。 “大人多虑了,我家老板特意嘱咐在下,务必向大人说明他绝无北上之意——只不过弋阳的那位慕将军实在过于咄咄逼人现在又加上这位柳大人,若是不制备点家当怕是难以过上平稳日子,况且,南边太安静了,大人您在朝廷的日子怕也不好过吧?” “咳咳~老夫食朝廷俸禄,自当殚精竭虑以报国恩!与你等暗中通商,所求者无非互通有无利国利民而已其中绝无结党营私又或者打压异己之意!”话音未落他却皱起了眉头,“所以这铁矿库存倒是不缺,但一来时间太紧;二来么,于国大不祥啊~” “是是是,我家老板也深以为然,每每与在下谈及都将大人引为知己——世间慕虚名者众,而真心为民生利害而冒大不韪者又有几人?”为商者,溜须拍马是必修的学问——因为即便最无耻的人,也总是希望别人能夸他两句的。 “至于这期限么我家老板确实有难言之隐,不过他倒是也替大人着想了——从官库调拨如此巨额的生铁自然不稳妥,但杨老板大可以商号的名义从民间收购啊?” “民间收购?!说的轻巧,民间的生铁多为铸器,价格比起矿石至少贵了三倍不止!” “若是铸成的铁器,我们便以市价两倍收购——另外,我家老板说事成之后另有重酬,毕竟世人皆知跃信商号的宗旨是以诚挚输南北之货,”说到这儿赵复微微一笑,因为下半句着实不雅,“忘羞耻取天下之财~” “赵掌柜,你要是开玩笑,大可以换个地方!”杨若飞对这句市井传言深恶痛绝,他认为商人就该是如蝇逐臭,什么回馈百姓行业道义都是自欺欺人——但是毕竟他还是要脸的,总不能直接说自己就是唯利是图的下三滥。 “呵呵?重酬?段老板还能有什么更优厚的条件?”邓彻却无所谓,跃信的经营全权交由杨若飞,虽然他才是幕后老板,但是这骂名自然有人替他担着。 本来他已经对这些条件相当满意了,听到还有额外的红利,浮肿的眼泡不由得挤成了一对元宝。 “段老板许诺,如若大人愿意促成此事,三年之后,便是跃信商号进驻江东之时!” “好!那此事就这么定了!”邓彻闻言喜出望外,多年来他最痛心的便是南下的买卖总要经手他人,白花花的银子平白就让别人赚了去。 “大人痛快,人这就回去修书回报——三日之内,便将今年的两成尽数交于杨老板!” “嗯,若飞,剩下的事情,你全权处理吧”邓彻端起茶杯,却刮了两下之后又放回桌上。 “是,大人。” 赵复和杨若飞同时起身施礼,只不过他的眼角却一直瞥着邓彻的脸色——那张圆润的老脸此刻似乎泛着一层金光,好像他并不觉得这桩交易有什么不对。 而邓彻却像是根本注意不到赵复的无礼,此时他在心里盘算着的,是指日可待的富可敌国。 只不过在两人出门之前,邓彻和杨若飞对视了一眼,就是这眼神一错,已经足够让杨若飞内心了然——邓彻依旧不是太放心,如此巨量的铁矿,绝不是陈兵御守所需那么简单。 “赵掌柜,虽然此事已经确定,但在下还是要提醒一句——叮嘱段老板切勿有非分之想,跃信在江东虽无分号,眼线却还是有几条的!况且,我大周府库充盈兵甲足备,段老板若是想以此釜底抽薪,恐怕是白日做梦!”杨若飞虽然只是个区区商贾,常常以太尉门生自居——他怀疑段归此举是为兴兵北伐做准备,他觉得他有资格也有必要去担心一下。 “杨老板多虑了,实话对您说了吧——我家段老板确实有意兴兵!” “什么!你!我要即可禀报太尉!此事就此作罢!” “别急别急,动兵是动兵,只不过不是剑指江北,而是马踏东南”赵复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紧接着一语惊醒梦中人,杨若飞满意地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状——难怪要从周国买而不是从本国调用,原来这子是要造反! “鄙国储君昏庸,老板有意另择明主” “既如此,若段老板有需要,我跃信商号义不容辞——只要不害我大周百姓,不犯我大周边境,不扰我大周清平,我等大周子民愿与贵国携手共存!”杨若飞一副仗义相助的口吻,却就差直接说只要不耽误他继续赚白花花的银子,他便什么都不管。 赵复在心里暗笑,才区区几十年,昔日强悍尚武的周人便已经堕落至斯。 一如当年纸醉金迷、贪图逸乐,终于导致江山易主的吴人。 赵复扔下一个暧昧的笑容之后就扬长而去,有人还在等着他的消息。 昭阳茶庄不算大,茶叶品种却是整个平京最为齐全的——除了御用的碧落天,这里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邓彻那个老匹夫上钩了么?”此刻坐在上首位的却不是老板赵复。 而是一个颇为健硕,一脸连鬓络腮胡子的伙计——他虽然一身粗衣还用一只脚踩着座椅几近于街边的无赖,但神采奕奕的双眼和微微上挑的眉梢却显示着这个人的不凡。 他身上流露出的是一种如同江河奔流一般的豪迈,是汹涌着无限生命力的阳刚。 “当然,起先他们可能还有怀疑,不过我按照您教的,说了将军欲行废立的计划之后,那个姓杨的便不再怀疑了。”向来对人倨傲的赵掌柜在这个人面前却很恭顺——甚至面对邓彻时也没有如现在一般的敬畏。 “呵呵,老匹夫虽然贪婪,但是不笨,当然不会想不到这么大批量的铁矿是用于军队” “将军,末将仍有一事不明” “以我现在手中的兵力,举事易如反掌,为何要费尽周章从周国买这么多的铁矿?” “” “其一,我若是将全部主力都调回建康,则难保弋阳的慕流云和广昌的柳慎之不会兴兵来犯——这两位,可都是醉心功名的好战之人,”段归站起身,伸直双手舒活了一下筋骨继续说道,“再者,今日我出重金买下周国三年的铁矿,民间铁价自然飞升——而铁质的农具和炊具又被跃信商号高价收购” “三五年内,江北的铁器价格势必水涨船高!而以邓彻和杨若飞的为人,必然会进一步囤积居奇抬高价格以牟取暴利无铁则无炊、无锄,如此便民心动荡!将军妙计!” “呵呵,赵,你还是只见其表不见其里——盐铁五谷乃民生所在,其价增一文则百货腾贵,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驱,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届时商贾货卖之利,必定倍于百业!” “靠输货便可锦衣玉食,又有何人会甘于寒窗十载,躬耕春秋?届时,什么民以食为天,士以知为先,都通通会被抛诸脑后!” “先诱之以利,利厚则奢靡之风日盛如果再适时地将我大吴那些令人眼花缭乱垂涎三尺的胭脂香粉、丝绸锦缎、香茗醇醴源源不断地贩运而来,那收购铁矿的区区投入又算得了什么?”他旁若无人地把指伸进鼻孔里惬意地挖了几下,又用同一根手指去挠了挠耳朵,“更何况,这羊毛总要出在羊身上,嘿嘿~” “稻麦荒芜便以五谷济之,桑麻稀疏则以布帛衣之,长此以往,周国很快就会民厌耕锄,士鄙诗书,库乏余粮,兵弃刀枪——待周人沉溺于我等带来的珠光宝气和安逸闲适之际,便是老子挥军北上,重整河山之时!” 赵复本就是段归麾下,之所以选他以茶商身份卧底平京,正是因为他洞察入微心思缜密——他自问对于段归其人甚为了解,但今天,在沉浮多年久经风浪之后,他惊觉眼前这个看似粗俗鄙陋的武夫、落魄潦倒的宗亲依旧深不可测。 “将军高妙,属下望尘莫及!” “即日起,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把建康城里那些王八蛋们身上穷奢极欲的臭毛病给我点滴不剩地搬进这平京城里来!尤其是要教会这些女人!”说到此处,段归不由得神色黯然了几分——对于吴国贵胄的种种恶习,没人比他更加了解,也没人比他更加痛恨,“男人未必舍得给自己花钱,但是给女人花起钱来却绝对不会吝啬,只要教会了那些姐夫人,便是教会了所有的周人!” “记住,不计得失!只论成败!” “遵命!” 段归说道最后又换上了那副放浪不羁的无赖相,甚至脱下了一只鞋子搓起了脚趾,饶是如此,赵复也不得不承认,只要稍稍注意一下言行举止和衣着打扮,眼前这个无赖便足以迷死半个平京的女人。 有的男人就是天生有一种让人折服的魅力,无关长相和举止。 “将军,你当真要随我国使臣入宫朝贺?” “那是当然!我来平京就是为了亲眼看看这大周的文武百官和嘿嘿嘿,艳名动天下的太后淳于瑾~”说道淳于瑾,段归不由自主地舔了舔似乎干燥难耐的嘴唇。 赵复终于忍不住莞尔——这位段将军从以前就是这样,一本正经的时候便气势摄人,但若是无赖起来,则活脱脱是个市井泼皮。 可就是这个市井泼皮,居然可以将吕放和淳于彦这些大人物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你先忙吧,我去街上转转!”段归从椅子上跳起来,抓了一把瓜子花生就往外走。 “将军还是不要抛头露面的好” “这平京没几个人认识我的,放心吧~”他回过头用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期盼地盯着赵复,半晌之后才又嗫嚅道,“你真的不打算请我这个旧日上司去欢喜天逛逛么?” “”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真后悔当年选你这么个榆木脑袋来平京——这么多年你就不能抽空学点儿吃喝嫖赌逢迎拍马之类的坏毛病么?”见赵复仍然一声不吭低头恭送,背过身去的段归声嘀咕了几句。 “” “老子久居军中百般无聊,好不容易来一次这繁华胜境哎~~~竟然连一个愿意请我一醉方休的兄弟都没有,话说这多年不见啊”段归几乎是用鞋底蹭着地面一点儿一点儿地在往外挪动着身体,“哎~~~果然这人一走啊~~~茶就凉啊!” “将军,属下今晚在欢喜天设宴,恳请将军拨冗赏光” “得嘞~~~那咱们晚上见,天擦黑我就来找你——那什么,百里大人那边儿就别叨扰了你俩凑一对儿那我就什么兴致都没了”赵复话音未落,段归忙不迭地顺坡下驴——他几乎是脚下腾云,蹦着高离开的昭阳茶庄。 吴国派遣恭贺周国皇帝亲政的主使礼部尚书百里涉,名扬天下的博学鸿儒,却也是段归最头疼的那种人。 用他的话说,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木偶。 没有一点人味儿。 第三十五章 段归 流民营,一大片与平京仅一墙之隔的贫民窟,如同疥癣一样让城里的达官显贵们坐立不安。 原本只是排污口附近聚居了一些乞丐流民——因为平京城里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事物顺着常安渠流到了城外,随之而来的还会有些或廉价或昂贵的意外之喜,虽然这些多是伴随着活不见人又或者死不见尸。 渐渐地,越来越多无以为生之人开始在这里讨生活,有的是荒年逃难的饿殍,有的是离乡避祸的贼寇——每一座城市都有一个类似的地方,如同光耀之处必生阴影,越是繁荣昌盛之地,其下隐藏的幽深污浊也越是深不可测。 为了维护城里的煌煌盛世,那些罪恶都像被倒垃圾一样扔进了流民营,于是这个浊臭不堪的贫民窟自然就成了平京咫尺之遥的无法之地。 但越是腐坏的泥土中越是生机盎然——很多城里无法宣之于外的东西,都堂而皇之得流连于这里的街头巷尾。 段归此时就漫步于这样一个充满着惊险和刺激的地方。 “来来来~~~看看关外的上好金石仙草——保你三魂渺渺,乐而忘忧!!!” “兄弟,里边有刚到的姑娘——保证是雏儿,来试试么?” “南来的北往的,有钱没钱捧场儿的——进来看看稀罕物儿了!罐里长的姑娘、会说话的熊孩儿,应有尽有了您呐~~~!!!” “嗨~!!!”“啪~!!!” 一声沉闷如牛喘一般的声音之后,像是什么东西拍打在身上的动静随之响起,吓了段归一跳——这是此地乞丐讨饭的一种手段,他们赤裸上身跪伏余地,见有人走过便大声呼呵并以青砖猛击自己胸口,一旦你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便要给钱。 段归不仅看了,而且拿着一把花生颇有兴致地驻足了好一会儿。 “大爷啊~!行行好吧~!”乞丐见他完全没有给钱的意思,突然间就伸手去抱他的腿。 “哦,哦哦哦~!!!”段归轻描淡写地一撤身便躲开了乞丐的双手,对方一愣的同时只见一把铜钱洒了下来。 “二子,把合住了——我去通风,这个火点是个荒子!”如果乞丐不光以乞讨为生,还聚众纠结做一些抢劫偷盗,绑票勒索之类的勾当,那便是另一种行当——俗称大锅伙。 段归遇到的,就是大锅伙中的一员。 这地方讲究财不露白,在他大大咧咧地扔下了一把钱的同时,无数双眼睛已经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他虽然一身布衣,脚上的靴子却是缎子面牛皮底,手上那个翡翠大扳指更是明晃晃地耀眼夺目。 流民营的人虽然穷,但久历江湖见多识广,他这身打扮不问而知,一定是个微服便装来这儿找刺激的富家公子。 这里全然没有规矩方圆可言,即便最像样的街道也曲折蜿蜒如同深埋地下的植物根系,头顶上起伏错落的棚板破屋更是遮住了大部分的阳光,些许的光线从那些破衣烂衫中迤逦而下,更显得此地阴暗诡秘。 最深沉的黑暗并非不见五指,而是夜幕中一缕犹如孤军的亮光。 段归似乎是没有发觉身后不怀好意的影子,他们隐伏于人群之中,一个个都暗藏凶器,眼前这个傻乎乎的阔少不是被他们抢劫的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哎~哥们儿!” “我?”一只手搭上了段归的肩膀,回过头时,他看见的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叫花子——声音听着不到二十岁,一张脸却糊满了污垢。 “哥们儿~我知道有个地儿,你一定感兴趣——货场!” “货场?货场有什么意思!不去!” “一看你就外地来的吧?嘿嘿,这个货场可跟你说的货场不一样——我们这儿的货场是这平京城最大的黑市,跟那儿比起来,这外边卖的都他妈是破烂儿~” “哦?” “别逗了~你来不就是找这个的么——你这样的公子哥儿我见得多了,走吧~” “行,到了地方,少不了你的好处,带路!” 乞丐转过身,挤眉弄眼地对着人群里的同伙使着眼色——肥羊上钩了。 段归全无察觉地跟着他越走越是偏僻,巷道越来越窄,人影也越发得稀疏,知道进入了一条没有出口的死胡同。 “什么意思?”段归看着一脸狞笑的乞丐,神情似乎有些慌张。 “并肩子~迎客了”一声呼哨过后,巷唯一的出入口瞬间便被十多个狰狞凶狠的乞丐堵得水泄不通。 “嘿嘿嘿~子,乖乖地把身上的黄货都交出来,兄弟们可以留你一命,不然” “哦?看样子我是被打劫了是吧?” “嗯~~~不不不,我们老大交代过,羊牯的态度要是好,那这就是江湖救急——不然的话,这就叫杀人越货!” “求财不害命?那你们手里的刀是要抹脖子的么?少他娘的废话,一起上吧!”段归招招手,示意对方过来。 叫花子们先是一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从没有人敢在这种情况下还这么张狂,接着,他们就挥舞着长短不一的利刃着扑了上来——人如果穷到这个他们这个份儿上,都是不会在乎命的,虽然首领交代过得饶人处且饶人,但他们几个已经不是第一回谋财害命了。 巷子里瞬间乒乒乓乓地打成一团。 很快叫花子们就血流一地。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大个子居然比他们还不要命,一把菜刀砍上他肩头上的时候,这人硬是暗运劲力用肌肉和骨头把它夺了下来。 从自己的肩上拔下菜刀的同时,鲜血直接从伤口喷涌而出,而这个人好像完全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受伤一样对着眼前人兜头便是一刀——罡风过后,半个脑袋怦然落地,适才的凶残和狂妄此刻只剩下了触目惊心,然后一坨像豆腐脑儿一样洁白,又粉嫩如三春桃花瓣的东西就在地上溅成了一滩。 叫花子们悍不畏死,而同伴的惨死更是刺激得他们凶性大发——所以很快又多了五具尸体,都是一刀毙命绝不拖延。 段归扔到已经崩了口的菜刀,冷眼看着一群已经有点畏缩的乞丐——人也是动物,面对比自己强大太多的天敌时,也会有慑于那与生俱来的本能。 “带我去找你们头儿”段归擦拭着手上的鲜血和脑浆,瞥了一眼剩下的几个人之后,猛然怒喝道,“带路!” “是是是~~~”彻底被慑服的人,会马上变得如同狗一样顺从。 日头渐斜,大锅伙的巢穴越来越近,狗的影子也慢慢从卑躬屈膝的花子们身上消散,渐渐地又开始重聚成人的模样。 他们的老窝儿毗邻着颖水和常安渠的汇流之处,不过是由一座荒废的土地庙延伸出的一大片低矮棚户。 “通禀老大,有硬点子拜门” “等着” 一个乞丐着急忙慌地跑进去,多时也不见出来,门外的人焦急万分,忽然一棒铜锣声起,紧接着是吱呀呀门开两扇,然后一群手持着竹竿木棒的乞丐踏着凌乱的步伐滑稽地分列左右。 “带空子~~~!!!”如同宣召传声一般的叫嚷连连响起,可惜却毫无抑扬顿挫只觉纷乱。 段归颇为好奇地往里面走,终于有点儿让他觉得有趣的东西出现了。 “陆路来还是水路来啊?”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高坐堂上,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都没有往段归这边看一眼。 破败的棚屋仿照着公堂的摆设,乞丐们模仿着衙役的做派——不过这些都还不足以让段归惊讶,真正让他惊讶的是一个女人。 万种风情地依偎在彪形大汉怀里的那个女人。 无论穿着打扮还是那张精雕细琢却又浑然天成的脸,都好像有一种吸引着所有人目光一般的魔力。有她在,这里仿佛真的成了金碧辉煌的宫殿,而周围这些蓬头垢面的叫花子也莫名得白净了几分。 “我走路来!” “坐船头还是船尾!” “正当中!” “船上几块板,板上几根钉,堂前几炷香?” “船我他娘的哪知道去!” 一番答对让大汉怀里的女人噗嗤一乐,其实不仅仅是她,几乎所有的花子都在偷笑——看起来他完全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生荒子,没有一句话答在点儿上。 “拖下去!切了!”大汉似乎想要维护一下厅堂里的气氛,故作愤怒之状吼道。 “慢着!”段归却吼得比他更响亮,满堂的人都为之一愣。 “哦,好”段归出乎意料的一声大喝,让那汉子下意识的应承了一句,场面一时间尴尬地无以复加。 “咳嗯~你拜俺们的山门,所为何事?” “说!说!说!” “说!说!说!” “说!说!说!” 颇有些梆点升堂的味道,但是这里是乞丐窝,诡异的气氛惹得段归哑然失笑。 “这位老大,我是来找你的,总让个傻大个子戳在前边儿——你是当我傻么?”段归猛然收起笑容,双目如电直射地大汉一激灵。 “呵呵~这位公子好眼力,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刚才还千娇百媚的女子神色陡然一变,忽然间就如同一头雌狮一样霸气十足,“废物,滚下去!” “其实吧,你也没必要骂他,如果不是他对你敬重有加,我也看不出来——这么个尤物在怀,他那双手竟然还老老实实得摆在膝盖上,换做我,一定是一上一下”段归揉了揉自己的胸口,又摸了摸自己的大腿,一脸坏笑地说道。 “你!” “别急,别急——在下来确实是有一笔买卖要和诸位商量!” “老大,他杀了我们六个兄弟!”刚才领路前来的几个乞丐中胆子最大的那个终于想起来自己现在是在自己的老窝里。 “什么?!给我弄死他!”话音刚落,众乞丐就一哄而上,然后顷刻间就倒飞出去了好几个。 “王八蛋!老娘来会会你!”一声娇叱,人影晃动之后一条玉腿如风中劲草横空劈下,可她却莫名其妙地钻进了段归的怀里。 “姑娘,急什么,我可不是那随便的人~”段归软玉温香在抱,却一反常态地无心温柔乡,他双手一送——女子转眼间又坐在了堂上。 “住手!”眼见老大莫名吃亏,众人正要上去拼命,却被女子喝止。 “你们,退下” “老大!”众人不服,一个个还要舍命相拼。 “没事,下去吧!” “是。” 堂上只余下一男一女,二人对视良久,却一言不发。 “在下是杀了你们六个兄弟,但怪就怪他们不光想要钱,还想要我的命,而且我也挂了彩,算扯平了如何——还有,姑娘你若是再这么盯着我,我就要喊人了!”段归忽然后退一步,作出悚然之色大喊。 “你!找我们丐帮到底什么事!”一抹红霞烧上桃腮,半是因为羞臊半是因为气恼。 “我来此想让阁下帮我找一个人——一个重伤垂死的朝廷要犯,红袖招!”段归说着话又露出了那标志性的慵懒神态,大咧咧地往墙角依靠继续道,“出来吧,司徒靖大人!” 话音刚落,一条人影便从阴暗的角落里缓缓地走了出来——一身破衣罗娑,却难掩他脸上的绝代风华。 时隔数月,平京城里依然遍布着他的通缉榜文,从出入禁宫风流倜傥的侍郎大人到如今只能徘徊于城外流民街的过街老鼠——直到今天他还是恍如做了一场梦。 跳进沟渠之后他险些被那刺鼻的气味熏得晕了过去,好在伤口的剧痛让他保持了清醒,否则他就会是另一具再普通不过的浮尸。 细细回想那几天里发生的一切,他似乎捉住了某些蛛丝马迹——他被设计了,在那个人的大局里,要死的不止符宝郎、罗恒,也包括他这个人畜无害的闲散之徒。 原来左右逢源也并不能保证一个人平安无事。 好在他这种人无论在在哪都可以如鱼得水的生存,没过多久,流民营的大锅伙里就多了一个智计百出的白纸扇。 自从这个神秘人物出现,大锅伙在几个月之内就成了这里的第一势力——佛爷门、拐子帮、菜刀门,或被扫灭,或被收服。 “阁下知道的似乎很多”阴影里走出来的正是司徒靖,鹑衣百结依旧难掩他出尘脱俗的俊逸,那种飘然于尘世之外的潇洒气质令一旁的花容月貌都不免黯然失色。 “司徒大人,不是就想这么混完下半辈子吧?” “有什么不好?有吃有喝,美人在侧——我不想问你是谁,我也没兴趣,更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此事背后牵连太广,我怕了” “哦?如果当初害你的人目的并不在于你,而是在那个女人呢?” “” “今晚戌时,欢喜天,不见不散!”说完,段归大踏步地往外就走,走到一半忽然回过头,悠悠说道,“你不去也无所谓——现在这个既年轻,又漂亮往事么,过去了就是过去了,都是男人,我理解~” 司徒靖一言不发,目送着段归充满嘲讽的背影,忽然就整个人像泄了气一样瘫坐在地,怅然若失。 “你的事,我从来不问,但从第一眼看见你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不告诉你,是不想给你们找麻烦” “可是现在麻烦找上门了——说说吧?” “我就是城里通缉在逃的黄门侍郎司徒靖——或者说,采花贼红袖招。” “你?哼~别逗了,你若是采花贼,我这双招子就是瞎的!” “你不信?” “当然!你这张脸还需要去采花?门口写张告示,怕不是每天都有姑娘提着花红酒礼上门吧?” “那你肯定是每天头一个上门的” “滚~说正经的呢!” “我至今也想不通是谁要布这么大的一个局去陷害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越是这样,我就觉得这背后的暗流越是汹涌” “她对你重要么?”她走过来,缓缓坐到他的腿上,两只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她?她是最有可能陷害我的那个人可是,刚才这个人所说,也不无道理——如果不是,那她的处境恐怕比我当日更危险那些年,也多亏了她的恩荫庇护”司徒靖的手很自然地摆上了她的腰。 “那我呢?” “你不一样,从你把我捞起来的那天起,我就是你的了。” “行,冲你没编瞎话糊弄我——今晚老娘陪你去,管他龙潭虎穴,老娘陪你一起闯!” “你不问问她是谁么?” “谁?总不至于是当朝的太后娘娘吧?” “” “真是啊?!嘶~可以啊!行!不愧是我褚竞雄看上的爷们儿~!!嘶~不过她那个岁数你这个年纪” “商量个事儿咱能改个名字么,弄得我这一身一身的鸡皮疙瘩令尊到底怎么想的” “滚!!” 司徒靖深情款款地拥着怀里的女人,多情之人不一定是登徒浪子,只不过是情深无归处,只得遍相思罢了。 每到夜幕降临,欢喜天就会开始灯火通明——白天这里甚是萧条,每到了晚上便浓妆艳抹换上一幅风情万种的婀娜。 “呦~赵大爷,你可有日子没来了!” “呦~赵大爷,你跟我说的可是从来没来过~” “咳咳,老板自重” “重什么重,到这儿来没有重的,都轻得很——轻浮得很~”段归一手搭上姑娘裸露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听说你们这新来了几位东岛佳丽,给我们安排一下吧?” “放心放心,二位爷里边请~”本来她对不修边幅的段归是一脸的厌弃,但无意中看到他怀里露出来的一叠银票之后立马换了一副嘴脸。 “走吧?赵大爷~”段归左拥右抱地自顾自往里走,突然回头装腔作势地对着赵复抛了个媚眼。 段归的声音很大,吸引了大门口几乎所有的目光——而赵复羞惭地无以复加,低着头溜着边儿就像一条黄花鱼。 即便是在这风花雪月之地,也没见过他这么寡廉鲜耻的。 第三十五章 段归 流民营,一大片与平京仅一墙之隔的贫民窟,如同疥癣一样让城里的达官显贵们坐立不安。 原本只是排污口附近聚居了一些乞丐流民——因为平京城里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事物顺着常安渠流到了城外,随之而来的还会有些或廉价或昂贵的意外之喜,虽然这些多是伴随着活不见人又或者死不见尸。 渐渐地,越来越多无以为生之人开始在这里讨生活,有的是荒年逃难的饿殍,有的是离乡避祸的贼寇——每一座城市都有一个类似的地方,如同光耀之处必生阴影,越是繁荣昌盛之地,其下隐藏的幽深污浊也越是深不可测。 为了维护城里的煌煌盛世,那些罪恶都像被倒垃圾一样扔进了流民营,于是这个浊臭不堪的贫民窟自然就成了平京咫尺之遥的无法之地。 但越是腐坏的泥土中越是生机盎然——很多城里无法宣之于外的东西,都堂而皇之得流连于这里的街头巷尾。 段归此时就漫步于这样一个充满着惊险和刺激的地方。 “来来来~~~看看关外的上好金石仙草——保你三魂渺渺,乐而忘忧!!!” “兄弟,里边有刚到的姑娘——保证是雏儿,来试试么?” “南来的北往的,有钱没钱捧场儿的——进来看看稀罕物儿了!罐里长的姑娘、会说话的熊孩儿,应有尽有了您呐~~~!!!” “嗨~!!!”“啪~!!!” 一声沉闷如牛喘一般的声音之后,像是什么东西拍打在身上的动静随之响起,吓了段归一跳——这是此地乞丐讨饭的一种手段,他们赤裸上身跪伏余地,见有人走过便大声呼呵并以青砖猛击自己胸口,一旦你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便要给钱。 段归不仅看了,而且拿着一把花生颇有兴致地驻足了好一会儿。 “大爷啊~!行行好吧~!”乞丐见他完全没有给钱的意思,突然间就伸手去抱他的腿。 “哦,哦哦哦~!!!”段归轻描淡写地一撤身便躲开了乞丐的双手,对方一愣的同时只见一把铜钱洒了下来。 “二子,把合住了——我去通风,这个火点是个荒子!”如果乞丐不光以乞讨为生,还聚众纠结做一些抢劫偷盗,绑票勒索之类的勾当,那便是另一种行当——俗称大锅伙。 段归遇到的,就是大锅伙中的一员。 这地方讲究财不露白,在他大大咧咧地扔下了一把钱的同时,无数双眼睛已经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他虽然一身布衣,脚上的靴子却是缎子面牛皮底,手上那个翡翠大扳指更是明晃晃地耀眼夺目。 流民营的人虽然穷,但久历江湖见多识广,他这身打扮不问而知,一定是个微服便装来这儿找刺激的富家公子。 这里全然没有规矩方圆可言,即便最像样的街道也曲折蜿蜒如同深埋地下的植物根系,头顶上起伏错落的棚板破屋更是遮住了大部分的阳光,些许的光线从那些破衣烂衫中迤逦而下,更显得此地阴暗诡秘。 最深沉的黑暗并非不见五指,而是夜幕中一缕犹如孤军的亮光。 段归似乎是没有发觉身后不怀好意的影子,他们隐伏于人群之中,一个个都暗藏凶器,眼前这个傻乎乎的阔少不是被他们抢劫的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哎~哥们儿!” “我?”一只手搭上了段归的肩膀,回过头时,他看见的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叫花子——声音听着不到二十岁,一张脸却糊满了污垢。 “哥们儿~我知道有个地儿,你一定感兴趣——货场!” “货场?货场有什么意思!不去!” “一看你就外地来的吧?嘿嘿,这个货场可跟你说的货场不一样——我们这儿的货场是这平京城最大的黑市,跟那儿比起来,这外边卖的都他妈是破烂儿~” “哦?” “别逗了~你来不就是找这个的么——你这样的公子哥儿我见得多了,走吧~” “行,到了地方,少不了你的好处,带路!” 乞丐转过身,挤眉弄眼地对着人群里的同伙使着眼色——肥羊上钩了。 段归全无察觉地跟着他越走越是偏僻,巷道越来越窄,人影也越发得稀疏,知道进入了一条没有出口的死胡同。 “什么意思?”段归看着一脸狞笑的乞丐,神情似乎有些慌张。 “并肩子~迎客了”一声呼哨过后,巷唯一的出入口瞬间便被十多个狰狞凶狠的乞丐堵得水泄不通。 “嘿嘿嘿~子,乖乖地把身上的黄货都交出来,兄弟们可以留你一命,不然” “哦?看样子我是被打劫了是吧?” “嗯~~~不不不,我们老大交代过,羊牯的态度要是好,那这就是江湖救急——不然的话,这就叫杀人越货!” “求财不害命?那你们手里的刀是要抹脖子的么?少他娘的废话,一起上吧!”段归招招手,示意对方过来。 叫花子们先是一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从没有人敢在这种情况下还这么张狂,接着,他们就挥舞着长短不一的利刃着扑了上来——人如果穷到这个他们这个份儿上,都是不会在乎命的,虽然首领交代过得饶人处且饶人,但他们几个已经不是第一回谋财害命了。 巷子里瞬间乒乒乓乓地打成一团。 很快叫花子们就血流一地。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大个子居然比他们还不要命,一把菜刀砍上他肩头上的时候,这人硬是暗运劲力用肌肉和骨头把它夺了下来。 从自己的肩上拔下菜刀的同时,鲜血直接从伤口喷涌而出,而这个人好像完全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受伤一样对着眼前人兜头便是一刀——罡风过后,半个脑袋怦然落地,适才的凶残和狂妄此刻只剩下了触目惊心,然后一坨像豆腐脑儿一样洁白,又粉嫩如三春桃花瓣的东西就在地上溅成了一滩。 叫花子们悍不畏死,而同伴的惨死更是刺激得他们凶性大发——所以很快又多了五具尸体,都是一刀毙命绝不拖延。 段归扔到已经崩了口的菜刀,冷眼看着一群已经有点畏缩的乞丐——人也是动物,面对比自己强大太多的天敌时,也会有慑于那与生俱来的本能。 “带我去找你们头儿”段归擦拭着手上的鲜血和脑浆,瞥了一眼剩下的几个人之后,猛然怒喝道,“带路!” “是是是~~~”彻底被慑服的人,会马上变得如同狗一样顺从。 日头渐斜,大锅伙的巢穴越来越近,狗的影子也慢慢从卑躬屈膝的花子们身上消散,渐渐地又开始重聚成人的模样。 他们的老窝儿毗邻着颖水和常安渠的汇流之处,不过是由一座荒废的土地庙延伸出的一大片低矮棚户。 “通禀老大,有硬点子拜门” “等着” 一个乞丐着急忙慌地跑进去,多时也不见出来,门外的人焦急万分,忽然一棒铜锣声起,紧接着是吱呀呀门开两扇,然后一群手持着竹竿木棒的乞丐踏着凌乱的步伐滑稽地分列左右。 “带空子~~~!!!”如同宣召传声一般的叫嚷连连响起,可惜却毫无抑扬顿挫只觉纷乱。 段归颇为好奇地往里面走,终于有点儿让他觉得有趣的东西出现了。 “陆路来还是水路来啊?”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高坐堂上,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都没有往段归这边看一眼。 破败的棚屋仿照着公堂的摆设,乞丐们模仿着衙役的做派——不过这些都还不足以让段归惊讶,真正让他惊讶的是一个女人。 万种风情地依偎在彪形大汉怀里的那个女人。 无论穿着打扮还是那张精雕细琢却又浑然天成的脸,都好像有一种吸引着所有人目光一般的魔力。有她在,这里仿佛真的成了金碧辉煌的宫殿,而周围这些蓬头垢面的叫花子也莫名得白净了几分。 “我走路来!” “坐船头还是船尾!” “正当中!” “船上几块板,板上几根钉,堂前几炷香?” “船我他娘的哪知道去!” 一番答对让大汉怀里的女人噗嗤一乐,其实不仅仅是她,几乎所有的花子都在偷笑——看起来他完全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生荒子,没有一句话答在点儿上。 “拖下去!切了!”大汉似乎想要维护一下厅堂里的气氛,故作愤怒之状吼道。 “慢着!”段归却吼得比他更响亮,满堂的人都为之一愣。 “哦,好”段归出乎意料的一声大喝,让那汉子下意识的应承了一句,场面一时间尴尬地无以复加。 “咳嗯~你拜俺们的山门,所为何事?” “说!说!说!” “说!说!说!” “说!说!说!” 颇有些梆点升堂的味道,但是这里是乞丐窝,诡异的气氛惹得段归哑然失笑。 “这位老大,我是来找你的,总让个傻大个子戳在前边儿——你是当我傻么?”段归猛然收起笑容,双目如电直射地大汉一激灵。 “呵呵~这位公子好眼力,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刚才还千娇百媚的女子神色陡然一变,忽然间就如同一头雌狮一样霸气十足,“废物,滚下去!” “其实吧,你也没必要骂他,如果不是他对你敬重有加,我也看不出来——这么个尤物在怀,他那双手竟然还老老实实得摆在膝盖上,换做我,一定是一上一下”段归揉了揉自己的胸口,又摸了摸自己的大腿,一脸坏笑地说道。 “你!” “别急,别急——在下来确实是有一笔买卖要和诸位商量!” “老大,他杀了我们六个兄弟!”刚才领路前来的几个乞丐中胆子最大的那个终于想起来自己现在是在自己的老窝里。 “什么?!给我弄死他!”话音刚落,众乞丐就一哄而上,然后顷刻间就倒飞出去了好几个。 “王八蛋!老娘来会会你!”一声娇叱,人影晃动之后一条玉腿如风中劲草横空劈下,可她却莫名其妙地钻进了段归的怀里。 “姑娘,急什么,我可不是那随便的人~”段归软玉温香在抱,却一反常态地无心温柔乡,他双手一送——女子转眼间又坐在了堂上。 “住手!”眼见老大莫名吃亏,众人正要上去拼命,却被女子喝止。 “你们,退下” “老大!”众人不服,一个个还要舍命相拼。 “没事,下去吧!” “是。” 堂上只余下一男一女,二人对视良久,却一言不发。 “在下是杀了你们六个兄弟,但怪就怪他们不光想要钱,还想要我的命,而且我也挂了彩,算扯平了如何——还有,姑娘你若是再这么盯着我,我就要喊人了!”段归忽然后退一步,作出悚然之色大喊。 “你!找我们丐帮到底什么事!”一抹红霞烧上桃腮,半是因为羞臊半是因为气恼。 “我来此想让阁下帮我找一个人——一个重伤垂死的朝廷要犯,红袖招!”段归说着话又露出了那标志性的慵懒神态,大咧咧地往墙角依靠继续道,“出来吧,司徒靖大人!” 话音刚落,一条人影便从阴暗的角落里缓缓地走了出来——一身破衣罗娑,却难掩他脸上的绝代风华。 时隔数月,平京城里依然遍布着他的通缉榜文,从出入禁宫风流倜傥的侍郎大人到如今只能徘徊于城外流民街的过街老鼠——直到今天他还是恍如做了一场梦。 跳进沟渠之后他险些被那刺鼻的气味熏得晕了过去,好在伤口的剧痛让他保持了清醒,否则他就会是另一具再普通不过的浮尸。 细细回想那几天里发生的一切,他似乎捉住了某些蛛丝马迹——他被设计了,在那个人的大局里,要死的不止符宝郎、罗恒,也包括他这个人畜无害的闲散之徒。 原来左右逢源也并不能保证一个人平安无事。 好在他这种人无论在在哪都可以如鱼得水的生存,没过多久,流民营的大锅伙里就多了一个智计百出的白纸扇。 自从这个神秘人物出现,大锅伙在几个月之内就成了这里的第一势力——佛爷门、拐子帮、菜刀门,或被扫灭,或被收服。 “阁下知道的似乎很多”阴影里走出来的正是司徒靖,鹑衣百结依旧难掩他出尘脱俗的俊逸,那种飘然于尘世之外的潇洒气质令一旁的花容月貌都不免黯然失色。 “司徒大人,不是就想这么混完下半辈子吧?” “有什么不好?有吃有喝,美人在侧——我不想问你是谁,我也没兴趣,更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此事背后牵连太广,我怕了” “哦?如果当初害你的人目的并不在于你,而是在那个女人呢?” “” “今晚戌时,欢喜天,不见不散!”说完,段归大踏步地往外就走,走到一半忽然回过头,悠悠说道,“你不去也无所谓——现在这个既年轻,又漂亮往事么,过去了就是过去了,都是男人,我理解~” 司徒靖一言不发,目送着段归充满嘲讽的背影,忽然就整个人像泄了气一样瘫坐在地,怅然若失。 “你的事,我从来不问,但从第一眼看见你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不告诉你,是不想给你们找麻烦” “可是现在麻烦找上门了——说说吧?” “我就是城里通缉在逃的黄门侍郎司徒靖——或者说,采花贼红袖招。” “你?哼~别逗了,你若是采花贼,我这双招子就是瞎的!” “你不信?” “当然!你这张脸还需要去采花?门口写张告示,怕不是每天都有姑娘提着花红酒礼上门吧?” “那你肯定是每天头一个上门的” “滚~说正经的呢!” “我至今也想不通是谁要布这么大的一个局去陷害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越是这样,我就觉得这背后的暗流越是汹涌” “她对你重要么?”她走过来,缓缓坐到他的腿上,两只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她?她是最有可能陷害我的那个人可是,刚才这个人所说,也不无道理——如果不是,那她的处境恐怕比我当日更危险那些年,也多亏了她的恩荫庇护”司徒靖的手很自然地摆上了她的腰。 “那我呢?” “你不一样,从你把我捞起来的那天起,我就是你的了。” “行,冲你没编瞎话糊弄我——今晚老娘陪你去,管他龙潭虎穴,老娘陪你一起闯!” “你不问问她是谁么?” “谁?总不至于是当朝的太后娘娘吧?” “” “真是啊?!嘶~可以啊!行!不愧是我褚竞雄看上的爷们儿~!!嘶~不过她那个岁数你这个年纪” “商量个事儿咱能改个名字么,弄得我这一身一身的鸡皮疙瘩令尊到底怎么想的” “滚!!” 司徒靖深情款款地拥着怀里的女人,多情之人不一定是登徒浪子,只不过是情深无归处,只得遍相思罢了。 每到夜幕降临,欢喜天就会开始灯火通明——白天这里甚是萧条,每到了晚上便浓妆艳抹换上一幅风情万种的婀娜。 “呦~赵大爷,你可有日子没来了!” “呦~赵大爷,你跟我说的可是从来没来过~” “咳咳,老板自重” “重什么重,到这儿来没有重的,都轻得很——轻浮得很~”段归一手搭上姑娘裸露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听说你们这新来了几位东岛佳丽,给我们安排一下吧?” “放心放心,二位爷里边请~”本来她对不修边幅的段归是一脸的厌弃,但无意中看到他怀里露出来的一叠银票之后立马换了一副嘴脸。 “走吧?赵大爷~”段归左拥右抱地自顾自往里走,突然回头装腔作势地对着赵复抛了个媚眼。 段归的声音很大,吸引了大门口几乎所有的目光——而赵复羞惭地无以复加,低着头溜着边儿就像一条黄花鱼。 即便是在这风花雪月之地,也没见过他这么寡廉鲜耻的。 第三十六章 段归 赵复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仅仅是因为此刻段归比街面上最下三滥的无赖还要放浪形骸。 更因为和段归携手而行的那位神秘客人——司徒靖把自己包裹成了一个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石秦人,高耸的头巾简直就像一朵雨后初绽的蘑菇。 这本来也没有什么问题,直到艳压群芳的褚竞雄紧随其后,一身劲装夺目生辉。 她身姿绰约,凹凸有致,多年习武更是让一双腿紧致修长,这些都足以令人艳羡——但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自己带着鱼翅下饭馆,所以现在大家看着司徒靖的眼神,就好像看着一个粽子扛着一条活生生的虎鲨。 更匪夷所思的是“虎鲨”落座之后竟然也很自然地选了一条鱼,一伸手更是软玉温香抱满怀,其凶猛令三个男子也不禁失色。 赵复此刻的神色和褚竞雄怀里那位姑娘一样,尴尬得无以复加。 “姑娘~好兴致啊——就凭你不让须眉的豪气,来来来,我先和你喝一杯!”段归举起杯,双手敬上之后一饮而尽。 “哼~家父为我取名竞雄,并非是因我生为女子而沮丧,恰恰相反,家父一生行事不拘于陈规,为我取这个名字,是要我记住——女子并非天生柔弱,男人能做的我也可以,而且可以更出色!”说话间她一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另一只纤纤玉手竟也对着怀里的姑娘大肆地不规矩起来。 “好!好!好!令尊果然是妙人,在下再敬令尊一杯!” “奉陪!” “咳咳咳~老板,咱们是不是说点正经事?”赵复见到来人已经明白了八九分,本以为段归选择这里是为了掩人耳目,却不想他自打抱住那个姑娘,那双手就再也没有撒开的打算。 “哎~醇酒在侧,美人在怀,风花雪月尽享温柔,这不都是眼下最正经的事儿?” “咳咳,赵掌柜~不介绍一下您身边这位老板么?”司徒靖自然认识赵复,不过对方却没有认出他来——他的眼神一直锁着段归,可对方却毫无自陈身份的意思,只是一脸垂涎欲滴的样子只顾调笑着怀里的国色天香。 四人之中,三个都明白此行不是来喝花酒的,偏偏最重要的那个仿佛懵然不知。 “那个帮主、二爷,失礼了——这位,是我们吴国昭阳总号的段老板。”赵复何许人也,当然不会不认得褚竞雄,而由此自然就能猜出粽子是谁,但是鉴于外人在场不便点破,只好佯装不识。 江湖之中,帮主称瓢把子、大当家,而军师则谓之白纸扇或二爷。 “这位段老板,大费周章得请我们来,不会只是为了饮酒作乐吧?若真如此,我们这位臭二爷可就恕不奉陪了。”她想起那天捞起司徒靖时他身上的那股子邪味儿,灵机一动便给他取了个诨名——褚竞雄嫣然一笑,明艳足以令群芳失色,而她怀里的那位姑娘则越发尴尬,自忖无论如何作态都比不上这位“客爷”的千娇百媚,她便索性摆出了一幅生死由命的凄然。 “臭”惊闻名满平京的风流才子司徒靖居然得了这么一个雅号,赵复一时为之哑然。 “哦,这位果真便是段老板?闻名不如见面,果然兼资文武,久仰久仰~”司徒靖对着对面放浪不堪的段归拱了拱手,言语间就差直呼其名了。 “行了,你们退下吧,真是扫兴”段归面露不悦之色,似乎意犹未尽一样屏退了四个姑娘,“紧拦着都挡不住你们把话题往这些破事儿上引” 段归似乎意犹未尽,但话已入正题,他百般不愿却也不得不屏退了怀里的如花似玉。 “不错,在下就是吴国段归!” “大人!” “无妨无妨~司徒大人有过目不忘之能,更兼才思敏捷,恐怕早就猜到了,对吧?司徒二爷?”能让吴国昭阳茶庄的赵掌柜奉若上宾者,当世恐怕并不多——跃信和昭阳之间的买卖,虽说不上人尽皆知,但也绝非密不透风。 哪有人会在陌生人面前,一鼓脑儿就把自己老底儿全揭了的?但他段归就是这样的人! “司徒大人见谅——之前红袖招一事,闹得满城风雨,在下一时好奇”司徒靖的下落和身份自然瞒不过赵复的耳目,他自以为可以就此逍遥度日,却忘了树欲静而风不止。 “赵掌柜说笑了”红袖招一事疑点重重,司徒靖无论如何都不信身为吴国耳目的赵复会仅仅是出于好奇。 “段此地人多眼杂,在下还是称呼您段老板吧——你下午所说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爷以为,你为何被人陷害?又是被何人陷害?” “这实不相瞒,在下这些日子来也是如坠云雾——鄙人自命与人无尤,既然段老板有眉目,还望不吝赐教” “不敢当,在下得知此事也源出偶然——当然,全靠我们这位赵掌柜,他的身份么,贵国显贵基本心知肚明在下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以后还望二位多多照拂,”段归略作停顿,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脸上阴晴不定的赵复,“这事吧,开始我也没往心里去,但细细琢磨之后,却发现其中很是蹊跷!” “段老板,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褚竞雄半踞塌上,急切地问道。 “红袖招犯案数月,偏偏踪迹渺茫;阁下查访罗恒之时毫无头绪,怎么偏偏就和此案挂了钩?最重要的是,对方似乎对你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二爷,此前官居何职?所司何事?”段归忽然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紧盯着司徒靖问道。 “在下黄门侍郎,职责自然是奏章诏书的上传下达”话未说完,他已经明白了段归那诡秘微笑的涵义,一个念头让他惊魂难定,“你是说有人要夺宫!” “正是,阁下与当朝太后那点儿事,旁人不知,淳于彦和吕放则未必不知——无论是谁要作乱,黄门侍郎这个位置上必须是完全放心的自己人,而不是阁下这样的多情种子”段归言之凿凿,而赵复则颇为惊讶地看着有些出神的他——司徒靖与淳于瑾的秘事,自己都不得而知,千里之外的段归如何知晓? “大司马丞相”司徒靖一点即通,有可疑的只有此二人。 “而且,据可靠线报,近日宫中羽林卫调动异常频繁,这也与我的推论不谋而合如我所料不错,半个月之后贵国天子冠礼大典之上,必然有一场腥风血雨” “段老板神通广大啊——竟然连我大周羽林卫的调动都了如指掌” “二爷见笑了——我大吴的一举一动又何尝瞒得过贵国的耳目?心照不宣罢了” “所以” “哎~说出来多没意思,来来来,我们用这碟蜜豆冰赌一局——你我各取一粒,认为是姓吕的么,就放一粒绿豆在掌心,否则就用红豆,如何?” “好” 片刻之后,两人齐齐摊开掌心,却竟然都是红的。 “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段老板如何判断是他?” “吕家所倚仗者,无非是吕奕的并州铁骑和柳慎之带去广昌的精兵,可据我国眼线传来的消息,柳慎之已经孤身入京,而吕奕那边也未见异动——他要夺宫,凭什么?”段归端起一杯酒,神色一反常态的严肃。 “反倒是大司马,卫尉的两千羽林军受他节制,只要宫中内外不通,凭这两千人便足以改天换地!”司徒靖眉头微蹙,即便没有羽林军调动之事,他对淳于彦的怀疑也早已有之——当初假扮红袖招诱他入局的人是宫中宦官无疑,而能调动这些宦官的,除了淳于瑾,想来想去也只有他。 “只要太后和陛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于非命,这罪名自然而然就会栽到吕放的头上,之后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封闭宫门诛杀反贼接着他便另立新君总揽朝政——远在并州的吕奕如果臣服最好,万一起兵对抗,他以大司马和国舅之尊调动四灵卫和天下兵马与之争锋也有九成胜算。”褚竞雄到底也算是江湖豪雄,一经点拨马上洞悉关键,但是她却并没有注意到段归的神色——提到吕奕,他脸上立刻漫上一层阴云。 “好毒辣的手段”赵复感慨不已,眼神却有意无意地瞥向了段归——同室操戈骨肉相煎,又何止只在眼下的平京? “段老板为何要助我大周?若我国纷乱再起,不正是你兴兵北伐的好时机?” “若是在下有这能力当然不会坐失良机,只不过,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所以我才会选择和淳于彦合作,为了让他能够和吕放继续胶着,我甚至把唾手可得的弋阳也吐了出来可惜这姓吕的如有神助,逼得淳于彦不得不铤而走险——不过,我断定淳于彦绝不是吕奕的对手,那子现在偏安隐忍,无非是身上还捆着他爹和天子这两条枷锁而已一旦枷锁卸除,他便是归山之虎入海之蛟,那时候鄙国搞不好便要面对这个一心开疆拓土以扬威的朝堂新贵,啧啧啧,不划算~不划算啊” “我记得你和吕奕并未有过沙场相逢,而且此人已经沉寂多年,阁下为何对他如此推崇?”褚竞雄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问道。 “这位姑娘,你身为周人,当知吕奕镇守并州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中,原本窥伺中原的东羌人莫名其妙地分裂为大大十七个部落,娄然和漠赫也都像商量好了一样远遁他乡如今并州幅员千里已经是他一家独大,又何来的大战?”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世人眼中的平淡之下,往往是谈笑间翻云覆雨的霸道,“况且,你听过他有败绩么,一个从无败绩之人,难道还不够可怕么?” “好了,言归正传,你是想让我做什么?”司徒靖伸手制止了褚竞雄的追问,他觉得自己亏负淳于瑾,所以只想尽力保她平安。 “去见淳于瑾,将这些对她和盘托出,她若是信你,事情还有转机——别忘了,陵光卫只听命于后宫。”段归笑道。 “我?你是不是忘了,我是通缉在逃的要犯?况且我空口无凭,就算我进了皇宫,她凭什么信我?” “我们可以带你入宫,以使团随员的身份——至于如何说服她,就是你的事了能促成此事的,纵观周国也只有你一人,若不是如此,我也不断打扰二位神仙眷侣。” “我凭什么信你?” “我孤身千里入平京,即便搅动这方寸风云,难道还能立刻坐上龙庭不成?”段归顿了顿,似乎怕司徒靖还有疑虑似的又补充道,“我要的是贵国朝局纷乱,若是有一战定乾坤之力,我何苦废这些心思?” “看起来这事我好像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不过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你可以不答应,即便不答应我也会跟你进宫但你若是言而无信,天涯海角我也必取你性命!” “好!想不到这汹汹朝堂还有你这样的性情中人——你不必再说,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内我和我手下的人保她平安无事但你也只有两个时辰,若是不能按时带兵返回,那我等就爱莫能助了”段归顿了顿,逼视着司徒靖道,“毕竟,我只是希望有人可以制衡吕家,并没有为了季氏舍生忘死的必要!” “两个时辰,我必定回来!” “两个时辰,我必定死守!” 司徒靖和褚竞雄起身告辞,赵复也想走,却被一脸无赖相的段归一把拽住了。 “嘿嘿嘿~正事谈完了,咱们谈点儿不正经的再走呗?”赵复本有些懊悔自责,片刻之前他还在想,段归其实只不过是偶尔放浪而已,但眼下他这副德行让赵复摇摇头释然了——自己想的其实没有错,这人毫无疑问就是个偶尔有点正经的无赖。 “是” “那,就叫两个东岛佳丽来吧?” 赵复叹息着迈出房间,很快地又回到座位。 “大人,很快就到,稍等。” “你就不能别老是这么绷着么?” “大人,你不怕司徒靖会” “他?关心则乱,断无可能——此人无论智计还是武功都属上乘可惜为人太多杂念,尤其于情之为物沉溺过甚若不断离,终难成大器~” “将军,你这么说别人的时候,真的是一点儿都不脸红啊”赵复终于忍不住出言调侃。 段归也不在乎赵复的调侃,大咧咧地踞坐塌上,两手后撑仰面朝天地神游物外起来。 “二位老板,东岛佳丽到了,这位是汐瑗,这位是箐蓉——二位尽兴,尽兴!” “来来来,汐瑗姑娘,快来快来~”段归的庄严肃穆没有持续片刻便又换上了那副熟悉的无赖嘴脸。 “段将军~我还是去陪陪赵大人吧——跟你靠的那么近你又要没正经了呢~” “那我去陪将军~人家就喜欢这样野性十足的汉子呢~” 赵复惊讶不已,这三人竟然像是早就已经认识。 “怎么?喂喂喂~这两位可都是咱大吴百花羞的绝世佳丽!汐瑗姑娘可是连田乾那个阉竖都食指大动的尤物,如今主动投怀送抱你就这副表情?”段归伸手在早已愣住的赵复眼前晃了晃,继而拥着箐蓉哈哈大笑。 “嗯~人家不依么~汐瑗姐姐都不要你,你还那么偏袒她!哼~”箐蓉的娇声让赵复浑身一机灵,只是这声音就已经足以销魂蚀骨——他自然知道百花羞,却不想他们早已渗入平京。 “怎么?没想到?你以为我怎么会对平京内的事情了如指掌?你不会真的以为靠一个昭阳茶庄就足够了吧?” 赵复恍然大悟,难怪段归刚才言之凿凿,原来情报来源并不止自己一家。 “将军,可百花羞不是直属皇室”赵复话未说完,对方脸上的笑意已经肯定了他的猜测——那是一抹胜券在握的得意。 “当年破宫之时,先帝殉难储君年幼,是以群臣不得已才推举淮南王登基,其时他曾与太皇太后及满朝文武约法三章,誓言登基之后继嗣、立储、还位,”说到这里,汐瑗和言悦色的妖娆妩媚忽然消失不见,和箐蓉齐齐换了一脸的怨毒,“没想到僭君不仅言而无信改立庶子,还以历练为由将殿下远放边疆殿下才是我大吴嫡长!主上与我等岂能甘心为虎作伥!”汐瑗和箐蓉的目光盯着赵复,好像在说——你如何选择? “我这次来平京,一是好奇这里到底会发生什么,如有必要就帮他们再烧一把火;第二,就是为了你们,以后平京就靠你们了,记住,协力齐心勿起嫌隙!”段归起身负手而立,背对着三人冷声正色——汐瑗和赵复都感受到了那股如排山倒海而来的压迫力,冷汗不由自主地淋漓而下。 “是,属下遵命!” “是,属下遵命!” “是,属下遵命!” 三人如身不由己一般屈膝稽首,三跪九叩之后才起身,俨然已经是君臣之礼。 “像不像?像不像?哎~有没有一点儿叔皇的做派风度?啊?哈哈哈哈~”瞬息之间他又变回了那个众人熟悉的惫赖顽童,一把抱起箐蓉贴了上去。 汐瑗和赵复对视一眼,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段归他们无从知晓,但他们从对方的眼睛里都看到了一句不能宣之于口的话——别好奇,不知道也许并不是坏事。 又进来一个姑娘,但她欲言又止地看看一屋子的陌生人,终于还是媚笑着打了招呼之后把汐瑗叫了出去。 “殿下,并州那边的消息——吕奕以入京朝贺之名南下了” “随行多少人?” “不到两千,押送二十车各种战利品和珍玩,还有异域美女,都是进贡的贺礼。” “这么少?那他引以为傲的八百死士怕是倾巢而出了——再有消息随时报知,真是头疼啊,吕家人怎么也这么不冷静~~~”段归揉着自己的眉心苦笑道。 “殿下,还是” “不不不,我现在更不能走了——有意思,这场戏我必须要看下去!”段归老实了片刻终于又按捺不住开始把那张嘴往箐蓉脸上凑去,“这回算是歪打正着,陵光卫、先登营加上羽林卫,嘿嘿嘿~平京热闹喽~” “讨厌~” 赵复和汐瑗相视一笑,知趣地退下。 一时间房里如旖旎缠绵之声大作,似乎还隐隐夹杂着撕扯布帛的碎裂声——从门口路过的人,无论男女都会意地掩口窃笑起来。 从欢喜天出来,司徒靖和褚竞雄一言不发,好几次他想去拉她的手,都被嫌弃地一把甩开——褚竞雄毕竟是女人,没有当场拂袖而去已经难能可贵。 司徒靖就这么一路怯生生地尾随着妒火中烧的褚竞雄回到了大锅伙。 “对不起” “你真的打算进宫去见她!” “不得不去” “那你打算如何说服她?!”那个“说”字她故意加重了语调。 “” “我看你就是打算去鸳梦重温的!” “此事与你无关” “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置身其中” “我看你就是想背着我去梅开二度!”褚竞雄几乎暴跳如雷,一只手毫无征兆地挥了起来。 “啪!”一声脆响,司徒靖不动不摇,但脸上立刻就浮现了五个纤细的指印。 “你!傻啊你?怎么不躲?”她眼看着血渍从他嘴角渗出,却忽然又冲上来止不住地泪眼婆娑。 “相信我——我不会和她再有任何关系,我欠她的这一次还清,从此以后两不相干!”司徒靖抓起她的手,眼神之中尽是款款深情。 “少跟老娘扯淡”虽是斥责,却螓首低垂语声柔顺,一双玉手丝毫没有抽回去的意思。 “我现在说的,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以往为青云直上,我多有违心之举,尤其是对她亏负良多——但有道是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既然身入朝堂便理应急流勇进,所以我也不觉有何不妥但自从认识你我才知道人世间并非只有名利二字,既已无心仕途,那欠的债就该去偿也算是还了我十年寒窗的愿。” “然后呢?” “贫寒也好,富贵也罢,与你共此余生!”司徒靖真挚的眼神又很快蒙上了一层犹疑,片刻之后话锋一转道,“可此行生死难料我实在不想你身陷其中” “呸!想以退为进单独去见老相好儿?门儿也没有!老娘去定了——从今以后,你欠老娘一辈子!” “人生天地之间,得一知己即可死生与共,又堪暖帐春宵,夫复何求” “呸,贫嘴~” 第三十七章 吕奕 相府之内,正堂之上,吕放高坐如渊渟岳峙,可紧蹙的眉心却显出少有的焦躁和紧张。 “他回来干什么?!我不是叫他随便找个借口留在并州么!” “这或许公子别有良图?” “图什么图!快!差人快马传信!把他拦回去——供奉让底下人继续押送即可,他自己就说东羌异动,给我即刻返回!” “可是这似乎有点” “如今管不了这么多了,近期羽林军调动频繁,连城门戍卫都换了淳于彦的心腹——他此时回来不是自投罗么!”吕放此时显得忧心如焚,往日飘然出尘之气已点滴不存。 如果吕奕不入京,淳于彦可能还心存忌惮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如果他贸然返京,哪怕淳于彦此前无意斩草也不会坐失良机。 “以防万一,快,给慎之也传个信——就说我说的,让他速回广昌!” “这不妥吧广昌并非边城,柳大人若是不入朝,那是欺君之罪啊!” “欺君之罪老夫也可以保得住他!可若是没有心腹之人统兵外藩,淳于彦儿恐怕就更加肆无忌惮了——还不快去!”一柄檀木龙头杖磕得地面铿锵作响,他少见地横眉立目起来。 这头垂暮雄狮似乎感到了危机在渐渐逼近,而这久违的感觉令他方寸大乱。 “相爷,柳大人在门外求见”门子在门口无意间听到了吕放的嘶吼,徘徊了许久才硬着头皮入内禀报。 “快请!”吕放自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曾对任何人用过一个请字? 柳慎之却一改往日的孟浪疏狂,此刻正冠深衣束带矜庄,俨然是一派风仪严峻的官宦气度——只是那张脸因为常年吸食泉台氤氲,惨然的白皙之中已如行尸一般再无半点血色。 “末将慎之,参见相爷!”柳慎之虽然出身行伍,然而入东观之后早已身为文臣,此时自称末将并行军中屈膝横臂之礼,言下之意无非是说他从没忘记自己是吕家门生,并以吕家家将自居罢了。 “慎之来得好快啊,老夫刚才还说派人去给你送信,既然你来了,那便直接跟你说吧——今晚,你火速离京回返广昌!” “相爷莫非是为了近日羽林军异动之事?”柳慎之似乎欲言又止。 “哎~果然还是你通透——奕儿那边我千叮万嘱要他称病不朝,谁知道他竟然擅自离开并州,如今若是来不及将他挡回去,恐怕”吕放揪心如焚,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柳慎之的异样。 “相爷,慎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哎~慎之啊——这年青一辈中除了弈儿,老夫最倚重者便是你如今情势危如累卵,你就有话直说吧~”吕放依旧一副六神无主颇为紧张的样子,但神情之中却似乎等着柳慎之接下来的话。 “相爷,淳于彦早有不臣之心,如今昭然若揭,依我看不如将计就计,待他露出马脚,直接” “胡闹!若行此事,岂非篡逆?那老夫和那淳于贼子有什么区别!此事休要再提!”闻听此言,吕放勃然大怒,举起手中龙头杖猛地顿地一砸,坚固的青砖也为之碎裂扬尘。 “相爷息怒!并非公子欲行不臣,实在是淳于彦图谋篡逆在先!如今皇廷内外不通,即便上疏奏报那奏折也会被人拦下,反而可能打草惊蛇所以弈公子斗胆率兵入京靖难,特命慎之特命慎之来对相爷禀明!”说话间柳慎之除下头上进贤冠,卸下腰间的佩剑“螣蛟”,当即跪伏于地叩首震声道,“相爷若要治罪,请缚慎之一人,万勿牵连奕公子!” “你们!你们!好啊好啊你们早就知道!你们早就在谋划!好好好~老夫现在就去举发!有胆子,你就拿起你的剑,从背后杀了老夫——老夫宁死不为此不臣之举!”吕放当然听得懂,吕奕和柳慎之并非不知淳于彦所为,而是早就洞悉先机!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拄着御赐龙头杖一步三摇地往门外蹒跚——可是他走得太慢了,根本摆脱不了匍匐在地紧随其后的柳慎之。 他死死地抓住了吕放的衣襟,吕放几次迈步挣脱却几次都不见松动,恼怒之下龙头杖高高举起,眼看就要砸下去。 “相爷!慎之死不足惜,只望我一死可以换来相爷拨云见日!换来公子定乱安国!”柳慎之不躲不闪,反而用后脑迎了上去。 还有两寸就要血溅当场,那双苍老而枯干的手停下了,手中的龙头杖抖动了好久,蓦然脱手落地。 “哎~~~慎之啊,你这是”吕放苍老的脸上热泪盈眶,似乎是被柳慎之死谏的决心感动,他颤抖着的双手按上了对方的肩膀。 “相爷!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稍有迟疑,玉石俱焚啊相爷~~~”柳慎之依旧跪伏在地,叩头不止。 “起来吧,起来吧罢了,我老了,迂腐了,也是时候放手了,你们去做吧——但是记住,只除国贼,不可起半点欺君篡逆之心,否则,老夫依旧要你们的项上人头!” “相爷放心!大公子此举只为护国锄奸,如有异心,天厌之!” “这次你们带来了多少兵马?” “这不敢欺瞒相爷,并州那边的西戎人颇有蚕食东羌以坐大之意,扬州那边不仅慕流云频频扩军,段归更是不安分所以此次大公子只带了八百死士和两百骁锐而已” “胡闹!区区千人就想这个,你拿去交给奕儿——监兵卫统制镇西将军安敬思见到这个扳指,自当奉命” “遵命——此次有相爷老成谋国,加上大公子用兵如神,定然能将淳于逆党尽数铲除!廓清寰宇!重整朝纲!” “别废话了,快去吧~” 柳慎之走了,吕放独坐客厅之内,紧张的皱纹随着眉头一同慢慢舒展开,一丝无人察觉的微笑慢慢爬上他的嘴角——人一旦年纪大了,演这种戏实在是有点力不从心。 神州有一种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君王的位置不是世袭而是禅让,而接受禅让的人,必须要礼貌地拒绝三次,以显示王者无私——即便皇宫之外已经陈兵束甲,这出戏也要演出来的。 吕奕走了快一个月,这一路上几乎马不停蹄,如果不是因为人马不堪重负,他几乎要日夜兼程——马车之上的箱子里尽是东羌十七部献上的珠宝美器,做工之精致,用料之考究比起中原不遑多让,而其中与中原迥异的塞外风韵更是令天下文人雅士趋之若鹜。 西羌人源出中土,先祖上古时曾凭一己之力跨有九州之四,但盛极必衰乃是定理无人可以免俗,他们最终被中原部盟联军于涿野一战击溃,自此流亡塞外,其族人不敢南窥近千载。 起初的数百年对于他们是永远难以磨灭的伤痛——塞外游牧民族不断地排斥驱逐,让西羌不得已向更北方的冻土荒原迁徙,而那里严酷的霜刀雪剑让久居中原习惯了和风细雨的西羌人几近灭族。 但是东羌的坚韧最终让他们屹立于塞外,而上千年的风霜洗礼却让本来就好战的东羌人渐渐发展出了更为彪悍的民风。 时光荏苒,客居异域的他们先后征服了漠赫,娄然,甚至彻底灭亡了在皑皑雪山之间纵横驰骋的阳狄古国。 终于,经受住了岁月无情洗礼的东羌人卷土重来,神州自命坚不可摧的关隘一个个被攻破,城市一座座被焚烧——直到吴人用大笔的岁赋换得了短暂的和平。 但天下岁赋无非出于升斗黎庶,每年大笔的岁供终于压垮了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腐败王朝——于是江山易主,气象更新。 吕奕出镇并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雷霆手段宣示了他的态度。 那几年中他几乎是以不死不休的态势在猛攻——或以散兵袭击临近的东羌村落,或以重兵屠杀坚固的东羌牧场,逼得早已习惯了逐水草而居的东羌人不得不后撤回到荒原。 盛怒之下的东羌一代雄主北宫文侯倾举国之兵而来,却因为漠赫和娄然的踟蹰不前以致孤军深入,最终功败垂成于西戎的反复无常。 战争的失利让东羌人开始了十几年的内乱——北宫文侯死后,三个儿子各自称王,不久又被野心勃勃的亲信取而代之,短短数年之间曾经雄霸漠北的东羌分裂成十几支部族,不仅再无对抗中原之力,更是争先恐后地贿赂吕奕希望取得他的支持。 或是为了吞并曾经的同胞,或是为了取代曾经的主子。 而这一切都源于他这二十多年的谋划——以羌治羌,攻敌于萧墙之内。 “大公子,咱们就这么走了,并州真的没事么?”随行者腰间的虺蝮斩昭示着他的身份——先登死士。 “东羌十七部彼此内斗不休,哪还有余力南下叩关——况且二十万大军各守紧要,即便他们集合力量卷土再来,也足堪御敌!” “可是海西城那边似乎” “西戎么这些贱奴倒是有些能耐,不过无妨,且让他们吃掉东羌几个部族——两害相权取其轻,先让他们得意一时吧反正以后,他们怎么吃得,就要怎么给我吐出来” “” “你是不是还想问我爹那边怎么交代?有慎之去说服他足够了——想必父亲已经将他骂的狗血淋头了” “可是老相爷当初千叮万嘱,要将军谨慎守好并州,无他的手令万勿擅离,如今我们这” “那也要看什么情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是父命昭明,你记住,你是我的属下,不是我爹安排在我身边的耳目——所以,不要再让我觉得你更像是我爹的属下!”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 “不必解释了——传令下去,今夜不停,争取明日抵达平京城!” “是!” 陆昭明丝毫不敢怠慢,他知道自己已经很不得这位大公子的欢心了——吕放把他安排在吕奕的身边正是因为看重他的沉稳持重,以及事无巨细都要通禀奏报的谨慎。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位大公子似乎对于他事无巨细谨慎心的处事风格开始不满。 或者说,是对吕放事无巨细的干预感到不满。 而柳慎之则不同,两人几乎是同时拜在吕家门下,可即便相隔千里,这位大公子提及他的次数也远比自己多。 “将军,前方有一骑直冲我们来了!” “你们戒备,我去看看!” 吕奕催马上前顶在了队伍的最前面,一身银白色的银叶连环铠熠熠生辉,头上的照夜狮子盔威风凛凛——但是更夺目的是他手里那一杆天下闻名的游龙惊风枪,吕家先祖以此名扬天下,吕奕少年时以它名震平京。 “来者何人?”吕奕勒缰立马,平端着长枪的左手慵懒却稳健,看似好像散漫而不经意下垂的枪尖却锋芒毕露,足以在对方近身之前先发制人。 “”对方沉默不语,这种沉默往往预示着不怀好意。 吕奕很诧异,神州大地之上居然还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拦截他的队伍?而且是只身前来! 对方依旧默默前行——斗笠上遮面的黑纱,黑色的夜行衣,还有胯下那匹高大踏雪乌骓无一不昭示着剪径贼人的身份。 当然还有手里那把明晃晃的斩马横刀。 “全神戒备——这个人交给我!驾!”吕奕微微一笑纵马冲前,既然对方摆明了是要单打独斗,那他自然乐意奉陪。 已经有多久没人主动向他挑战了,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锵——!!!”二马一错,横刀长枪金铁交击之声骤起,锋刃交缠之下火星四射飞溅,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摩擦之声。 吕奕异常兴奋,这些年来很少有人可以接他一招——虽然北疆战火渐熄,但潜伏狙杀的刺客却与日俱增。 “好!再来!”转身一记回马枪,平淡无奇的招式在他手中却有惊天撼地之威——长枪上游龙如同活了一般飞腾而至,就在枪尖马上就要触及刀身之时,刺,却变成了挑。 “当啷~~~!!!”蒙面人横刀脱手,吕奕长枪瞬息之间再度变招横扫而至。 “不打了!不打了!”就在腰间即将被重击时,柳慎之终于脱口而出。 “无趣”游龙惊风硬生生停下,枪刃只是轻轻地拍了一下柳慎之的腰眼就轻描淡写地撤回。 似乎刚才势如奔雷的一击根本不曾用力。 “你若是出剑,胜负又当如何?”吕奕与他相识十数载,始终看不透柳慎之腰间的螣蛟。 “螣蛟嗜血,出则必伤人——你能不能不要每次见面都惦记着它?”柳慎之摘下斗笠,脸上全然没有面对吕放之时的拘谨。 “你知道的,我一直对你的剑情有独钟,我怕我哪天万一真的忍不住”吕奕咬着牙笑嘻嘻地勾住了柳慎之的肩膀。 “真到了那一天,你可未必能全身而退”柳慎之则笑的优雅而诡秘,眯起来的眼睛上挑的嘴角怎么看都让人不寒而栗。 “哈哈哈~” “哈哈哈~” 两人放肆地大笑起来——身后的随行者都是吕奕的亲信,当然不会不认识这位吕家大公子最赏识的人。 “你怎么来了?以我对家父他老人家的了解,他绝不会拒绝才是啊?”两人在夜色中并驾齐驱,身后是庞大的车队。 “我对相爷说了你的计划,他让我把这个带给你——凭这个扳指可以调动监兵卫,看来你我还是看了相爷~~~”柳慎之把墨玉扳指递给吕奕,对方拿起来对着月光看了看,然后就戴在了自己的手上。 “难怪这个玩意儿质地如此粗糙父相却片刻不曾离手,原来竟有如此玄机——这么多年对我只字不提,怕是想要留给恂弟的吧” “还有,吴国派遣恭贺天子冠礼的使团,已经在十天前抵达平京了” “哦?他们有多少人?” “据说金玉玛瑙书画漆瓷不计其数,装了足足有二十车另有南疆大漠的绝色佳丽数十,庭前献艺的歌姬、舞伎,优伶鼓乐更是数以百计” “这么多人,声势如此浩大若不是有图谋就是要议和啊” “所以不光要防着淳于彦,还要提防着点这些吴人,哎~麻烦” “放心吧,我打赌没人想得到,这场戏会有多精彩!” 陆昭明紧随二人身后,可偏偏这二十尺的距离让他什么也听不到——他看着柳慎之的背影,眼神之中是无比的嫉恨。 为什么自己鞍前马后这么多年,为吕家殚精竭虑的结果只是遭人厌恶而已? 凭什么他柳慎之就可以平步青云甚至一跃而成封疆大吏? 所以,吕家给不了他的,他就要从别人身上找回来——比如,淳于彦! “回禀大人,吕奕那边最新的消息——其人日夜行军,至发信之时,据平京已不到三百里。” “区区千把人,不足为虑没有其他的了?”淳于彦端着茶杯,静静看着清澈茶汤里悬浮着的一片茶叶,微微皱了皱眉头——清晨看到这一幕也许预示着一天的幸运,但是傍晚的寓意则正好相反。 “有,前天晚上,柳慎之突然孤身去和吕奕汇合,但是具体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能说什么?无非是老匹夫的后招罢了”犹豫了很久,淳于彦终于还是泼掉了这杯价值不菲的映三春,重新倒了一杯给自己后接着说,“如今老匹夫能动用的,想来想去也只有四灵卫而已,只要想想会是谁就好了” “陵光卫自然不必说,她们世代直属于后宫;孟章卫直属于天子,如今太后垂帘,即便不相助也断不至于为敌;值得怀疑的只有执明和监兵”淳于彦陷入了沉吟。 “莫非是镇北将军司马敖?他也出身并州,早年还曾是吕家部属” “当然不是!你呀,用用脑子——这几天给我盯住监兵,一有异动立刻回报” “监兵?为什么?”卫尉余镇同,淳于彦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如今执掌两千羽林军,可谓是京城最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可惜其人忠诚干练有余,却稍显愚鲁。 “司马敖年近六旬,几乎与吕放同龄,他如果是吕家的人,先帝怎么会以他统领执明——反而安敬思,昔日一把破浪刀杀敌无数何等英雄,当年却在校场上一招就败给了初出茅庐的吕奕” “他以自己的名声成就吕奕?没这个必要吧?那吕奕绝非泛泛之辈,何须他以半生的名望来成全” “普天之下才能卓绝者不知凡几,可惜能功成名就的大多是那些世家子弟,你知道为什么?”淳于彦苦涩地笑了笑,似乎想起了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因为普通人根本没资格和他们同台竞技!” “即便我当年状元之才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要靠太后的福荫?” “所谓科举,也不过是为这些世家大族招募鹰犬罢了,不舍身其中,何来的利禄功名?” 第三十九章 吕奕 “慕大人,在下不请自来,还望海涵!”驿卒话音未落,一个听起来颇为傲慢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 “吕大人既然来了,就快请进吧”慕流云一边站起身笑容可掬地客套着,一边对着沈稷微微点头示意,意思很明显——对方来者不善,快去叫人。 “那,属下告退了。” “不必不必,我们二人前来拜访,若是只留慕兄一人在房里,出了什么事我们可担待不起~”柳慎之紧随吕奕身后,神情似乎有些恍惚。 “那你就留下吧二位,请坐。”其实不等慕流云发话,柳慎之已经瘫在了一旁的卧榻上,懒撒放旷之态完全没有一点朝廷命官的样子——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就用那副慵懒的姿态刚刚好封住了沈稷出门的路径。 “在~下~哈哈哈欠!柳慎之,你我同属扬州却缘悭一面——慕大人,初次见面,请恕在下无礼,实在是” “行了行了,你安心躺着吧——管事的,麻烦给我们这位爷来点儿那个”吕奕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柳慎之从进门起就不住地哈欠连天,此刻更是好像滩烂泥一样委顿在躺椅上似是气息奄奄,其形状简直比街头的饿殍还不如,更遑论封疆大吏。 “哦~哦哦!的这就去办!”京中雅士多好丹鼎金石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而朝廷官吏之中更不乏沉迷此道者,所以馆驿中也大多存着此物以备不时之需。 “柳兄,此物对人有害无益,还是尽早”慕流云看着他愈发青白的嘴唇和强忍着颤抖的双手,知道他此刻定然痛苦难当,所以忍不住出言提醒。 “百载如朝露,春秋怠梦乡,生平多坎坷,一枕忘苍茫——在下本以为慕兄是个风雅之士,岂料也如此无趣” “慕大人,不必理他,这厮一向如此放浪形骸,已是沉疴难治了——其实在下此来,是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吕奕的脸上似乎有些尴尬,但柳慎之却毫不在意——他索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百无聊赖地欣赏起了房檐上的蜘蛛结。 “吕大人有话请讲。” “在下实在不明白的事——阁下何以如此执着于淳于一门,为此宁可拼着与我吕家结下血海深仇?” “这话从何说起?” “杀我弟者,淳于虽为主谋,阁下却是帮凶!”吕奕一直正襟危坐,但此话一出口,慕流云恍惚间觉得自己面前是一座山。 而那边一直怠惰如同病入膏肓一般的柳慎之,突然间也像漫上了一层捉摸不透的迷雾一般,犹如暗潮汹涌的无边深潭一样横亘在沈稷和出口之间。 “最好别乱动我现在很难受,所以心情也很糟糕!”柳慎之的语气一扫之前的悠然,凌厉的杀机如同他遍布血丝的瞳孔一般狰狞。 “吕大人是来兴师问罪的?” “是,也可以不是——回答!” “沈稷!冷静点!看不出来他在诱你动手么——如果我说当时令弟是自愿充当前锋的,你信么?”慕流云一声断喝惊醒了沈稷,他的手已经差一寸就摸到了背后的三石弓——柳慎之逼人的杀气和遍布全身的破绽已经让他六神无主,而慕流云断定这区区一寸的距离一定会让沈稷血溅当场。 “你是说他一心求死?哼~” “当然不是,不过令弟立功心切,一心想要证明他并非是只凭借父兄余荫的纨绔子罢了——我劝过他,也给了他选择,可是他执意自投罗”慕流云微笑着说出这番话之后,神情忽然便的无比严肃,“他用自己的命证明了他的勇气,我敬佩他!” “就是说,你承认参与谋害他!”吕奕的眼神已经像是看着一个死人一样冷漠。 “不,你误会了,真正谋害了他的,是令尊大人——若不是令尊与虎谋皮,苦心孤诣地要成就令弟的功名,又怎么会被段归利用弄巧成拙?你自己想想,若不是有人泄露战机,段归又怎么会对他的布置了如指掌?”一席话说的吕奕哑口无言,他何尝不知道吕放的布置? “更何况,当时令尊要牺牲的本就是我,临机应变自保求存,在下何罪只有?” “你要怪,只能怪令尊,怪淳于彦” “可你是淳于彦的人!”吕奕沉吟许久之后再次厉声打断了慕流云。 “呵呵,何必呢” “什么意思?” “下官只有一句奉告——在下亦知天命攸归,柳兄于山阴所做的之白马篇,言犹在耳!” “哈哈哈哈~好,好,好,慕流云果然是慕流云,通透!告辞!” “哎!就这么走啊,我的泉台氤氲还” “再忍一下吧呆的久了,我怕这位兄弟忍不住真要动手了——他对你可是恨之入骨啊~”吕奕站起身,用眼角瞥了一下沈稷继续道,“兄弟,你想杀他,再苦练十年吧。” “多谢,他叫沈稷——这个名字以后可能会是你的催命符,柳大人务必记好了~” “哦?那我等着!不过你要心,千万别让他死太早——果子熟透了,我会亲自尝尝的~”柳慎之勉强起身,一双眸子已经变得漆黑一片,颤抖的颌骨敲出这句话的同时,他伸出惨白的手指对着沈稷摆了摆,“这次他俩救了你,下一次,动手之前别再让我感受到你的杀气” 吕奕和柳慎之出门扬长而去,呆滞的沈稷惊觉有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大汗淋漓,接着一阵晕眩感袭来,令他瘫软在地。 “如何?这么近的距离?” “有什么办法可以不用十年,我等不了。” “知道为何我和清平一同学艺,他的进境却远胜于我么?” “因为你杂念太多,不能一心贯彻于箭道。” “既然你知道,就该明白——仇恨在你复仇的过程中是最无用的东西。” “多谢提点。” 沈稷自始至终都没有在意他们之间的对话,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柳慎之身上,可是他沮丧地发现,即便是虚弱如病痨的柳慎之,依然散发着让他不敢逼视的威压——这种感觉他在另一个人身上也感到过,长孙惧,一线牵的七更夫之一。 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回味着那种如同实质的杀气和慕流云对他说的话,他知道慕流云说的很对,仇恨将是他武学进境最大的阻碍,但是若忘记了仇恨,武学对于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沈稷,走了。”慕流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一日一夜。 淳于彦的下人已经等在了驿馆外,为首的正是国舅府的大管家,他此刻显得颇不耐烦——他从来只是传召,何曾如此恭请过任何人? “哼~走吧!”他看到慕流云出来,既没有上前迎接,更没有替这位慕大人掀开轿帘,只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便自顾自驱马向前。 一路穿街越巷,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轿子停在了一个甚为喧闹的地方。 沈稷穿的像个随行的仆役,可脸上的鹰隼面具和浑身的肃杀气质却实在与那身衣服格格不入,引得四周行人不住地侧目——不过好在他只需要在外面候着,否则一定会被当成乔装的刺客。 “大人,请吧。”淳于彦的管家象征性地伸手招呼了一下他,却依然背负双手大摇大摆地走在他前面,留给慕流云一个无比挺拔的背影。 汇元楼,平京首屈一指的酒楼,据说连宫里的皇帝都要时不常得从他们这定了食盒送进去,普普通通的一桌酒席放在这里也三五十两银子。 “下官慕流云,见过大司马。” “哦,来了,坐吧。”淳于彦指了指自己下垂手的位置笑道。 “这位就是慕征南?果然一表人才——鄙人杨若飞,区区不才有一间号,名唤跃信。”尖嘴猴腮两撇鼠须的杨若飞忙起身见礼,本来就已经颇为奸诈的面相笑起来更是狡狯。 “原来是名震神州的跃信商号杨老板,久仰久仰~”杨若飞不是官,但是钦赐五品冠带的商贾,普天之下确实只有他一个罢了。 一个商人可以做到同朝廷官员仪制,这其中除了财雄势大,更需要在朝中手眼通天——他背后是谁大家心知肚明,只是都不说破而已。 “都坐吧,今天只是私宴,朝廷上那套就免了吧~”淳于彦高坐于主位,二人恭敬地立于两旁揖手称是。 “杨老板,今天又准备了什么让我开开眼哪?” “国舅爷说笑了,这普天之下的稀罕物哪一样不是先往皇宫里头送,之后马上就进您大司马的府邸在下眼皮子浅的很,所以只能绞尽脑汁选了几样还看得过去的菜,国舅爷不嫌弃就好——上菜!” 杨若飞拍了拍手,候在门外伙计们顷刻间便迈着一致的步伐鱼贯而入,杯盘尊爵很快便摆了一桌子。 “国舅爷,慕大人——碧落天,请~”侍茶的女子从汤桶里提出温热的澄沙壶,用里面碧蓝色的茶汤烫了杯之后竟然毫不犹豫地倒进了汤桶,趁着茶杯余温尚在又倒了八分满的一杯后才恭敬地双手捧着递了过来。 “”慕流云举着杯子神情怅然——这是他平生第二次饮用碧落天,上一次已经令他极为震惊,而这次杨若飞的奢侈比之田乾有过之而无不及。 “慕大人,怎么了?”杨若飞好奇地看着一动不动好像被定了神的慕流云问道。 “哦,没什么,此香茗下官久有耳闻,没想到竟然有幸得见,一时失态,抱歉,抱歉~” “嗨~大人哪里话——此物一年就产那么几斤,今天若不是沾了国舅爷的光,人也无福消受啊!”杨若飞不愧为商场巨擘,一席话不仅化解了尴尬更是不露声色地献媚了淳于彦。 “杨老板,破费了,破费了~”淳于彦自然也听得出他邀功逢迎之意。 “国舅大人何等身份,除了此香茗的实在不知以何敬奉了——慕大人,趁热,此茗必须得热水,热杯,热汤,如此喝下后沁凉之感方得尽入脾胃。” “哦,哦,多谢提醒。”慕流云端起一饮而尽,比起之前在田乾府中喝得,无论香气口感都不可同日而语。 “嗯,好茶,香气比之太后所赐更为清冽!”淳于彦由衷赞叹道。 “实不相瞒,这汇元楼中的碧落天本是不足供奉的次品” “哦,那为何?” “大人请看那汤桶——此处老板也曾苦于香茗的质地稍逊一筹,寻常人喝一口已经是天大的福缘,如何还会质疑?可国舅爷这样尊贵的客人岂非一闻之下就漏了马脚?于是老板另辟蹊径,每一壶碧落天只用两泡,尚存余韵的残茶便煮沸成热水用以温壶,如此茶香倍增,比之贡物反而更为醇厚~” “妙妙妙~此地老板真是聪慧过人,有缘相见必定要与之对饮,一醉方休!” “呵呵,流云说的也对也不对——此地老板确实聪慧过人,不过这缘分么,已经到了,因为此间老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哦,竟然是杨老板!在下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哎~慕大人谬赞了,不过这以茶代酒可不行——上酒!” 一声上酒,门外又款款走来三名薄施粉黛的妙龄少女,手中各提着一把银壶——她们正是二八豆蔻青春少艾,一颦一笑间的媚态与清纯却是相得益彰。 “慕大人,请选一只杯子吧?”杨若飞的笑容神秘中带着得意。 “杯子?” “哦,点选心仪的姑娘即可!” “嗯~这三位都明艳动人,在下实在难以抉择”慕流云一脸茫然,难道酒楼里也会有春色无边? “呵呵,那人就越俎代庖了——你,替我敬大人一杯。” 杨若飞点指之下,中间一名曲线毕露最为丰腴的少女缓缓而来,人未至一阵幽香已经让慕流云目眩神迷,心神为之一荡。 少女坐在慕流云怀里,螓首缓缓凑到慕流云面前,不待他反应过来,两片朱唇已经印上了他的嘴——接着一股清冽醇香伴着似麝如兰的香气直入喉头。 “国舅爷,您也请赏光试试这新创的桃李春风——这些姑娘都是精挑细选的处子,每日除了精米鲜果便只食用些牛羊乳汁和鲜花,她们手中酒壶里是用瀛洲龙桃陈酿十年的三春醴,如此以檀口代杯,酒香与女儿香相得益彰,才是真正的色香味俱全!”杨若飞看着惊讶不已的慕流云,顿了顿继续道,“一位姑娘此生只伺候一桌宴席,而这一席,便要她们从六岁起准备足足十年!” “”慕流云依旧沉浸于酒香和美人香,但惊讶之色早就溢于言表——主菜还没上,仅仅这茶这酒,所花费何止钜万! “嗯~美人如桃李,醇酒如甘露,妙!”即便是淳于彦,也从未体验过如此的奢靡。 “不愧是跃信商号,如此奢华,恐怕当今陛下亦无缘一见——下官谢过国舅爷!” “哈哈哈~慕大人说的不错,这桌宴席若非是为了接待国舅爷,说实话人也不敢轻易地如此铺张啊~” 接下来的菜式依旧极尽奢华,即便是有了之前的香茗美酒,依旧令慕流云连连咋舌。 酒过三巡,经过了虚伪的客套和毫无意义的吹捧谄媚之后,甚为满意的淳于彦终于松开了身边的“酒杯”。 “杨老板,有话不妨就直说吧——阁下向来是抱紧太尉大人的粗腿不放,今天找我不会仅仅是为了炫耀夸富吧?啊?哈哈哈~” “哎呀~国舅啊~人怎么敢在您面前炫耀,实在是出于一片赤诚之心这才如此铺张——下去下去,都下去吧!”挥手赶走了侍酒和侍茶的女子,杨若飞忽然撩袍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国舅大人,给人做主啊~” “这,杨老板起来说话,这是为何啊?” “国舅爷,人实在有一桩天大的冤枉——人与那山阴孙承祖一起经营南北货运,多年来一直克己奉公不敢稍有逾越,谁知道那柳慎之居然勾结山阴解家硬是带兵可怜那孙家上下两百余口,无一生还,人等经营多年的店铺商号也都被姓柳的霸占了” “此事,我倒也有所耳闻,不过我可是听说那姓孙的蓄养私兵,山阴无人不知啊——慕大人,听说柳大人平叛之时,你的人也在山阴?” “回禀国舅,正是,下官副将青平当时正在追捕在逃人犯佟林——柳大人所说蓄养私兵之事,属实无误。”慕流云此时才豁然开朗,淳于彦请他陪宴,原来并非心血来潮。 “这孙承祖所为,我跃信商号实是不知啊——这姓柳的却把我跃信的铺子也尽数查封,这南北商路一断,人的买卖可就没法做了” “不能吧,据我所知,你们跃信陆路贸易必走山阴,可水路却可以走弋阳啊?”淳于彦说完,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慕流云,二人眼神交错便知对方已心领神会。 “国舅爷,弋阳港确不失为备选良方,但毕竟水浅港,而且最近吴国人又不安分,这航路几乎是等于断了” “哦?慕大人,杨老板所言可实?” “下官不敢欺瞒国舅,弋阳航路所承载的货运量确实有限,不过么” “不过什么?” “弋阳港虽年久失修,但胜在临江靠滩且河道平直,如果朝廷能拨一笔修治银子,下官担保,一年内,港口容纳船只的能力便可直追山阴!” “慕大人此话当真?”杨若飞脸上一抹笑意一闪即逝,转而便是惊愕之色看着身边的慕流云。 “杨老板,国舅面前,下官怎么敢有所欺瞒?” “那吴国人那边”杨若飞知道,这笔买卖已然成了。 “下官担保,我在任一日,吴人就无力越岚江一步!”慕流云冲着淳于彦深施一礼,然后慷慨陈词。 “好!既然如此,修治港口的银子也不必麻烦朝廷了,我跃信商号愿一力承担——不过么,还有一事,需要国舅爷赏光答应?” “说来听听不过若是有损朝廷之事,那就请免开尊口了~” “不敢,不敢,人只是想让国舅爷入股弋阳商号——有您这棵大树,这生意才能做得踏实,您放心,自港口通商之日起,您什么都不必管,每年的利润有您一成,”说完,他又转过头对着慕流云点头哈腰继续道,“慕大人您也有半成,如何?” “流云需要为了你这生意劳心劳力,得点红利么也是应该但不必考虑我,给你挂个名这种事,银子就不必了——那一成也给流云吧,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流云啊,这笔钱就算我为弋阳百姓做点事吧,不要让我失望” “下官明白,下官代弋阳百姓谢过国舅天恩!”慕流云当然明白这一成并不是真的要给他,给他的只不过是这中饱私囊的名声罢了。 “呵呵,来来来,我们,接着喝!” “好,为国舅爷公忠体国的无私,干一杯!” 第三十九章 吕奕 “慕大人,在下不请自来,还望海涵!”驿卒话音未落,一个听起来颇为傲慢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 “吕大人既然来了,就快请进吧”慕流云一边站起身笑容可掬地客套着,一边对着沈稷微微点头示意,意思很明显——对方来者不善,快去叫人。 “那,属下告退了。” “不必不必,我们二人前来拜访,若是只留慕兄一人在房里,出了什么事我们可担待不起~”柳慎之紧随吕奕身后,神情似乎有些恍惚。 “那你就留下吧二位,请坐。”其实不等慕流云发话,柳慎之已经瘫在了一旁的卧榻上,懒撒放旷之态完全没有一点朝廷命官的样子——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就用那副慵懒的姿态刚刚好封住了沈稷出门的路径。 “在~下~哈哈哈欠!柳慎之,你我同属扬州却缘悭一面——慕大人,初次见面,请恕在下无礼,实在是” “行了行了,你安心躺着吧——管事的,麻烦给我们这位爷来点儿那个”吕奕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柳慎之从进门起就不住地哈欠连天,此刻更是好像滩烂泥一样委顿在躺椅上似是气息奄奄,其形状简直比街头的饿殍还不如,更遑论封疆大吏。 “哦~哦哦!的这就去办!”京中雅士多好丹鼎金石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而朝廷官吏之中更不乏沉迷此道者,所以馆驿中也大多存着此物以备不时之需。 “柳兄,此物对人有害无益,还是尽早”慕流云看着他愈发青白的嘴唇和强忍着颤抖的双手,知道他此刻定然痛苦难当,所以忍不住出言提醒。 “百载如朝露,春秋怠梦乡,生平多坎坷,一枕忘苍茫——在下本以为慕兄是个风雅之士,岂料也如此无趣” “慕大人,不必理他,这厮一向如此放浪形骸,已是沉疴难治了——其实在下此来,是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吕奕的脸上似乎有些尴尬,但柳慎之却毫不在意——他索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百无聊赖地欣赏起了房檐上的蜘蛛结。 “吕大人有话请讲。” “在下实在不明白的事——阁下何以如此执着于淳于一门,为此宁可拼着与我吕家结下血海深仇?” “这话从何说起?” “杀我弟者,淳于虽为主谋,阁下却是帮凶!”吕奕一直正襟危坐,但此话一出口,慕流云恍惚间觉得自己面前是一座山。 而那边一直怠惰如同病入膏肓一般的柳慎之,突然间也像漫上了一层捉摸不透的迷雾一般,犹如暗潮汹涌的无边深潭一样横亘在沈稷和出口之间。 “最好别乱动我现在很难受,所以心情也很糟糕!”柳慎之的语气一扫之前的悠然,凌厉的杀机如同他遍布血丝的瞳孔一般狰狞。 “吕大人是来兴师问罪的?” “是,也可以不是——回答!” “沈稷!冷静点!看不出来他在诱你动手么——如果我说当时令弟是自愿充当前锋的,你信么?”慕流云一声断喝惊醒了沈稷,他的手已经差一寸就摸到了背后的三石弓——柳慎之逼人的杀气和遍布全身的破绽已经让他六神无主,而慕流云断定这区区一寸的距离一定会让沈稷血溅当场。 “你是说他一心求死?哼~” “当然不是,不过令弟立功心切,一心想要证明他并非是只凭借父兄余荫的纨绔子罢了——我劝过他,也给了他选择,可是他执意自投罗”慕流云微笑着说出这番话之后,神情忽然便的无比严肃,“他用自己的命证明了他的勇气,我敬佩他!” “就是说,你承认参与谋害他!”吕奕的眼神已经像是看着一个死人一样冷漠。 “不,你误会了,真正谋害了他的,是令尊大人——若不是令尊与虎谋皮,苦心孤诣地要成就令弟的功名,又怎么会被段归利用弄巧成拙?你自己想想,若不是有人泄露战机,段归又怎么会对他的布置了如指掌?”一席话说的吕奕哑口无言,他何尝不知道吕放的布置? “更何况,当时令尊要牺牲的本就是我,临机应变自保求存,在下何罪只有?” “你要怪,只能怪令尊,怪淳于彦” “可你是淳于彦的人!”吕奕沉吟许久之后再次厉声打断了慕流云。 “呵呵,何必呢” “什么意思?” “下官只有一句奉告——在下亦知天命攸归,柳兄于山阴所做的之白马篇,言犹在耳!” “哈哈哈哈~好,好,好,慕流云果然是慕流云,通透!告辞!” “哎!就这么走啊,我的泉台氤氲还” “再忍一下吧呆的久了,我怕这位兄弟忍不住真要动手了——他对你可是恨之入骨啊~”吕奕站起身,用眼角瞥了一下沈稷继续道,“兄弟,你想杀他,再苦练十年吧。” “多谢,他叫沈稷——这个名字以后可能会是你的催命符,柳大人务必记好了~” “哦?那我等着!不过你要心,千万别让他死太早——果子熟透了,我会亲自尝尝的~”柳慎之勉强起身,一双眸子已经变得漆黑一片,颤抖的颌骨敲出这句话的同时,他伸出惨白的手指对着沈稷摆了摆,“这次他俩救了你,下一次,动手之前别再让我感受到你的杀气” 吕奕和柳慎之出门扬长而去,呆滞的沈稷惊觉有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大汗淋漓,接着一阵晕眩感袭来,令他瘫软在地。 “如何?这么近的距离?” “有什么办法可以不用十年,我等不了。” “知道为何我和清平一同学艺,他的进境却远胜于我么?” “因为你杂念太多,不能一心贯彻于箭道。” “既然你知道,就该明白——仇恨在你复仇的过程中是最无用的东西。” “多谢提点。” 沈稷自始至终都没有在意他们之间的对话,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柳慎之身上,可是他沮丧地发现,即便是虚弱如病痨的柳慎之,依然散发着让他不敢逼视的威压——这种感觉他在另一个人身上也感到过,长孙惧,一线牵的七更夫之一。 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回味着那种如同实质的杀气和慕流云对他说的话,他知道慕流云说的很对,仇恨将是他武学进境最大的阻碍,但是若忘记了仇恨,武学对于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沈稷,走了。”慕流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一日一夜。 淳于彦的下人已经等在了驿馆外,为首的正是国舅府的大管家,他此刻显得颇不耐烦——他从来只是传召,何曾如此恭请过任何人? “哼~走吧!”他看到慕流云出来,既没有上前迎接,更没有替这位慕大人掀开轿帘,只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便自顾自驱马向前。 一路穿街越巷,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轿子停在了一个甚为喧闹的地方。 沈稷穿的像个随行的仆役,可脸上的鹰隼面具和浑身的肃杀气质却实在与那身衣服格格不入,引得四周行人不住地侧目——不过好在他只需要在外面候着,否则一定会被当成乔装的刺客。 “大人,请吧。”淳于彦的管家象征性地伸手招呼了一下他,却依然背负双手大摇大摆地走在他前面,留给慕流云一个无比挺拔的背影。 汇元楼,平京首屈一指的酒楼,据说连宫里的皇帝都要时不常得从他们这定了食盒送进去,普普通通的一桌酒席放在这里也三五十两银子。 “下官慕流云,见过大司马。” “哦,来了,坐吧。”淳于彦指了指自己下垂手的位置笑道。 “这位就是慕征南?果然一表人才——鄙人杨若飞,区区不才有一间号,名唤跃信。”尖嘴猴腮两撇鼠须的杨若飞忙起身见礼,本来就已经颇为奸诈的面相笑起来更是狡狯。 “原来是名震神州的跃信商号杨老板,久仰久仰~”杨若飞不是官,但是钦赐五品冠带的商贾,普天之下确实只有他一个罢了。 一个商人可以做到同朝廷官员仪制,这其中除了财雄势大,更需要在朝中手眼通天——他背后是谁大家心知肚明,只是都不说破而已。 “都坐吧,今天只是私宴,朝廷上那套就免了吧~”淳于彦高坐于主位,二人恭敬地立于两旁揖手称是。 “杨老板,今天又准备了什么让我开开眼哪?” “国舅爷说笑了,这普天之下的稀罕物哪一样不是先往皇宫里头送,之后马上就进您大司马的府邸在下眼皮子浅的很,所以只能绞尽脑汁选了几样还看得过去的菜,国舅爷不嫌弃就好——上菜!” 杨若飞拍了拍手,候在门外伙计们顷刻间便迈着一致的步伐鱼贯而入,杯盘尊爵很快便摆了一桌子。 “国舅爷,慕大人——碧落天,请~”侍茶的女子从汤桶里提出温热的澄沙壶,用里面碧蓝色的茶汤烫了杯之后竟然毫不犹豫地倒进了汤桶,趁着茶杯余温尚在又倒了八分满的一杯后才恭敬地双手捧着递了过来。 “”慕流云举着杯子神情怅然——这是他平生第二次饮用碧落天,上一次已经令他极为震惊,而这次杨若飞的奢侈比之田乾有过之而无不及。 “慕大人,怎么了?”杨若飞好奇地看着一动不动好像被定了神的慕流云问道。 “哦,没什么,此香茗下官久有耳闻,没想到竟然有幸得见,一时失态,抱歉,抱歉~” “嗨~大人哪里话——此物一年就产那么几斤,今天若不是沾了国舅爷的光,人也无福消受啊!”杨若飞不愧为商场巨擘,一席话不仅化解了尴尬更是不露声色地献媚了淳于彦。 “杨老板,破费了,破费了~”淳于彦自然也听得出他邀功逢迎之意。 “国舅大人何等身份,除了此香茗的实在不知以何敬奉了——慕大人,趁热,此茗必须得热水,热杯,热汤,如此喝下后沁凉之感方得尽入脾胃。” “哦,哦,多谢提醒。”慕流云端起一饮而尽,比起之前在田乾府中喝得,无论香气口感都不可同日而语。 “嗯,好茶,香气比之太后所赐更为清冽!”淳于彦由衷赞叹道。 “实不相瞒,这汇元楼中的碧落天本是不足供奉的次品” “哦,那为何?” “大人请看那汤桶——此处老板也曾苦于香茗的质地稍逊一筹,寻常人喝一口已经是天大的福缘,如何还会质疑?可国舅爷这样尊贵的客人岂非一闻之下就漏了马脚?于是老板另辟蹊径,每一壶碧落天只用两泡,尚存余韵的残茶便煮沸成热水用以温壶,如此茶香倍增,比之贡物反而更为醇厚~” “妙妙妙~此地老板真是聪慧过人,有缘相见必定要与之对饮,一醉方休!” “呵呵,流云说的也对也不对——此地老板确实聪慧过人,不过这缘分么,已经到了,因为此间老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哦,竟然是杨老板!在下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哎~慕大人谬赞了,不过这以茶代酒可不行——上酒!” 一声上酒,门外又款款走来三名薄施粉黛的妙龄少女,手中各提着一把银壶——她们正是二八豆蔻青春少艾,一颦一笑间的媚态与清纯却是相得益彰。 “慕大人,请选一只杯子吧?”杨若飞的笑容神秘中带着得意。 “杯子?” “哦,点选心仪的姑娘即可!” “嗯~这三位都明艳动人,在下实在难以抉择”慕流云一脸茫然,难道酒楼里也会有春色无边? “呵呵,那人就越俎代庖了——你,替我敬大人一杯。” 杨若飞点指之下,中间一名曲线毕露最为丰腴的少女缓缓而来,人未至一阵幽香已经让慕流云目眩神迷,心神为之一荡。 少女坐在慕流云怀里,螓首缓缓凑到慕流云面前,不待他反应过来,两片朱唇已经印上了他的嘴——接着一股清冽醇香伴着似麝如兰的香气直入喉头。 “国舅爷,您也请赏光试试这新创的桃李春风——这些姑娘都是精挑细选的处子,每日除了精米鲜果便只食用些牛羊乳汁和鲜花,她们手中酒壶里是用瀛洲龙桃陈酿十年的三春醴,如此以檀口代杯,酒香与女儿香相得益彰,才是真正的色香味俱全!”杨若飞看着惊讶不已的慕流云,顿了顿继续道,“一位姑娘此生只伺候一桌宴席,而这一席,便要她们从六岁起准备足足十年!” “”慕流云依旧沉浸于酒香和美人香,但惊讶之色早就溢于言表——主菜还没上,仅仅这茶这酒,所花费何止钜万! “嗯~美人如桃李,醇酒如甘露,妙!”即便是淳于彦,也从未体验过如此的奢靡。 “不愧是跃信商号,如此奢华,恐怕当今陛下亦无缘一见——下官谢过国舅爷!” “哈哈哈~慕大人说的不错,这桌宴席若非是为了接待国舅爷,说实话人也不敢轻易地如此铺张啊~” 接下来的菜式依旧极尽奢华,即便是有了之前的香茗美酒,依旧令慕流云连连咋舌。 酒过三巡,经过了虚伪的客套和毫无意义的吹捧谄媚之后,甚为满意的淳于彦终于松开了身边的“酒杯”。 “杨老板,有话不妨就直说吧——阁下向来是抱紧太尉大人的粗腿不放,今天找我不会仅仅是为了炫耀夸富吧?啊?哈哈哈~” “哎呀~国舅啊~人怎么敢在您面前炫耀,实在是出于一片赤诚之心这才如此铺张——下去下去,都下去吧!”挥手赶走了侍酒和侍茶的女子,杨若飞忽然撩袍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国舅大人,给人做主啊~” “这,杨老板起来说话,这是为何啊?” “国舅爷,人实在有一桩天大的冤枉——人与那山阴孙承祖一起经营南北货运,多年来一直克己奉公不敢稍有逾越,谁知道那柳慎之居然勾结山阴解家硬是带兵可怜那孙家上下两百余口,无一生还,人等经营多年的店铺商号也都被姓柳的霸占了” “此事,我倒也有所耳闻,不过我可是听说那姓孙的蓄养私兵,山阴无人不知啊——慕大人,听说柳大人平叛之时,你的人也在山阴?” “回禀国舅,正是,下官副将青平当时正在追捕在逃人犯佟林——柳大人所说蓄养私兵之事,属实无误。”慕流云此时才豁然开朗,淳于彦请他陪宴,原来并非心血来潮。 “这孙承祖所为,我跃信商号实是不知啊——这姓柳的却把我跃信的铺子也尽数查封,这南北商路一断,人的买卖可就没法做了” “不能吧,据我所知,你们跃信陆路贸易必走山阴,可水路却可以走弋阳啊?”淳于彦说完,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慕流云,二人眼神交错便知对方已心领神会。 “国舅爷,弋阳港确不失为备选良方,但毕竟水浅港,而且最近吴国人又不安分,这航路几乎是等于断了” “哦?慕大人,杨老板所言可实?” “下官不敢欺瞒国舅,弋阳航路所承载的货运量确实有限,不过么” “不过什么?” “弋阳港虽年久失修,但胜在临江靠滩且河道平直,如果朝廷能拨一笔修治银子,下官担保,一年内,港口容纳船只的能力便可直追山阴!” “慕大人此话当真?”杨若飞脸上一抹笑意一闪即逝,转而便是惊愕之色看着身边的慕流云。 “杨老板,国舅面前,下官怎么敢有所欺瞒?” “那吴国人那边”杨若飞知道,这笔买卖已然成了。 “下官担保,我在任一日,吴人就无力越岚江一步!”慕流云冲着淳于彦深施一礼,然后慷慨陈词。 “好!既然如此,修治港口的银子也不必麻烦朝廷了,我跃信商号愿一力承担——不过么,还有一事,需要国舅爷赏光答应?” “说来听听不过若是有损朝廷之事,那就请免开尊口了~” “不敢,不敢,人只是想让国舅爷入股弋阳商号——有您这棵大树,这生意才能做得踏实,您放心,自港口通商之日起,您什么都不必管,每年的利润有您一成,”说完,他又转过头对着慕流云点头哈腰继续道,“慕大人您也有半成,如何?” “流云需要为了你这生意劳心劳力,得点红利么也是应该但不必考虑我,给你挂个名这种事,银子就不必了——那一成也给流云吧,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流云啊,这笔钱就算我为弋阳百姓做点事吧,不要让我失望” “下官明白,下官代弋阳百姓谢过国舅天恩!”慕流云当然明白这一成并不是真的要给他,给他的只不过是这中饱私囊的名声罢了。 “呵呵,来来来,我们,接着喝!” “好,为国舅爷公忠体国的无私,干一杯!” 第四十章 祝汲 天边刚有一抹鱼肚白,吕放已然一袭正红的华服,独自危坐于正堂之上,眼观鼻,鼻观心。 那柄先皇御赐的龙头檀木杖正横于膝上,一双苍老枯干的手不断地摩挲着早已乌黑油亮的包浆——虽然神色如常,但他的指尖却说不清是因为兴奋还是紧张而在微微地颤抖。 “父亲,时辰到了。” “好,走吧。” 吕奕也换上了御赐的金甲,这是一副雕饰精美的两档鱼鳞铠,肩铠和头盔成双龙斗宝之形,裙甲和战靴如二虎出林之势——可惜形制虽然极尽华美,但若是实战,却远比上吕奕自己的那一套坚韧轻便。 “父亲,一定要穿这一套么?穿着这浮夸虚华的玩意儿,今日殿前演武的时候难以尽力施为啊” “殿前演武?现在你还有闲心在乎这个?” “身为武人,能与天下英雄同场较技,难道不值得在乎?” “你哎~~~你呀,从便是如此任意妄为不分轻重——该安排的事,都妥当了么?” “父亲放心,今日一过,咱吕家便可只手遮天,再也无须忌惮任何人!” “住口!咱们吕家是为了匡君辅国,又不是要篡位夺权!这种欺君罔上的话能乱说么!” “是,孩儿失言!” “知错就好,走吧,别误了时辰。” 一乘八台的大轿,整个大周朝也只有吕放有资格在京城之内乘坐。 一匹雄壮的凉州战马,鬃毛如流云飞瀑,通体乌黑油亮,唯独双眼之间一点白毛好像生了三只眼一般——若是在北疆,光是这匹马就足以让人闻风丧胆。 一轿,一骑,却仿佛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夜幕虽然深沉,但赶着入宫的官轿却不在少数,可无论多大的排场气势一旦遇到吕家的车马,都无一例外乖乖地避让。 羽林卫彻夜不眠,宫门前看似风平浪静实在早已戒备得水泄不通。 “相爷贵安~” “嗯心值守,万勿懈怠。” “是,下官遵命!” 轿子穿过宫门时,身负禁卫之责的卫尉余镇同依旧极为恭敬地揖手请安,身子似乎比往日躬得更低,而吕放也好像对羽林卫连日来的异常全无察觉一般和颜悦色。 时辰未到,臣子们均需恭候于朝房,因为天子必须要待吉时才可以登殿——当今天子是先帝第六子,生母为宫人殷氏,一次先皇酒后临幸了这名即将满二十八岁行将出宫的女子后,她意外得怀上了龙种,自此一步登天由奴婢成了贵人。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命薄无福,殷贵人生产之时因血崩而过世,产下的男婴也因此甚不得宠,甚至于避而远之形同陌路——倒不是因为先皇对这个殷氏有多深的感情,而是他觉得这个孩子克死生母,不吉利而已。 日久年深,先帝恐怕都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季炀明对于他很可能仅仅是宗室名册上的一个名字而已,而他对于自己的父皇印象也是颇为模糊——其实他一直到十六岁也仅仅见过这位父亲区区三十二面,分别是每年的端午和除夕,而且是远在众皇子之中最不起眼的角落。 可俗话说天欲与之,必先取之,就在他度过了人生中看似尊贵实则无比孤寂的十几个春秋之后,突然间,他就成了遗诏中皇位的继承人——先帝宠爱的晋王生母邓贵妃是太尉邓彻的亲妹妹,而邓氏一族行商天下富可敌国,无论大权在握的吕放还是苦于无所出的淳于瑾都不会允许晋王登基,于是皇冠就莫名其妙地落在了这个“自幼丧母,由淳于贵妃抚养长大”的六皇子身上。 而他继位之前甚至连郡王都不是——自古以来,皇子不得宠至此者,恐怕也是屈指可数。 朝阳初升,随之而来的融融暖意令久候在朝房的一众公卿不少已经摇摇欲坠呵欠连天,而在座唯一苍髯鹤发的吕放却不见丝毫倦怠——他神态肃穆,双目似睁似闭,手上的龙头杖如同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 “诸位大人,时辰快到了,赶紧准备一下,一会儿就要喊朝了~”太监满脸堆笑地快步走进来,连步伐都透着谦恭。 “相爷,咱们走吧?”从一众官员面前谄媚而过之后,他的手臂最终很合时宜地伸到了吕放的身前。 “嗯~~~”吕放的手顺势搭在了太监的腕子上,忽然好想想起了什么一样转头对着淳于彦道,“国舅,老朽先走一步?” “相爷慢走,本官随后就到。”淳于彦微笑着拱手道。 “国舅千万心,没个人在身边边,这天黑路滑的别摔了跟头~” “相爷不必担心,本官年纪尚轻,即便摔了,爬起来就是——倒是相爷,千万别一失足成千古恨~” “告辞~” “慢走~” 两人一来一往,看得四周的围观者俱是不寒而栗——虽然表面上都是一副春风和煦的样子,但只要不是傻子都听得出话里的凛冽杀机。 吕放为首,淳于彦紧随其后,之后是廷尉张慷为首的九卿,再然后是一众三品以上的朝廷栋梁鱼贯而出。 殿陛之前很快朱紫林立,朝晖给红墙绿瓦都抹上了一层金粉,偌大的宫廷此刻鸦雀无声,因为所有可能发出异动的鸟雀猫鼠都早在几天前就被扑杀驱赶。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一片沉寂之中春雷爆绽——九声鞭响却邪惊煞,为的是宣示天子威仪,昭示其鬼神辟易的尊贵。 “皇天鸿仁,佑我大周!厚土明德,庇我圣皇!天子及冠,执掌八荒!生灵有幸,社稷嘉祥!” “敬天礼地~!赐吾人王~!” 聂羽襄的声音虽然依旧阴柔,却没有了往日的软糯,取而代之的是中气十足的洪亮。 有资格进入大殿面君的都是正二品以上的国之柱石,而乾元殿之外的丹陛下,山呼海啸的也至少是四品以上的封疆大吏。 礼制包括祭天,祭祖,每一个步骤都少不了三跪九叩的繁文缛节,最后,天子则需要坐在龙椅上再接受一次朝堂内外文武百官的大礼参拜。 “天子明鉴,百官恭迎!” 即便是三跪九叩也不过片刻,于是一身华服的皇帝便又在聂羽襄和乌瀚思的搀扶下从龙椅上起身,缓缓走下御阶之后,再从跪伏两旁的臣子中间以非凡的威仪步出乾元殿——殿外的黄罗伞盖下早已布置好了另一张雕金坐塌。 “我大周立国以武,修政以德,及至朕躬,万不可有所偏废。故今日承祖上遗制论武扬威,诸卿与麾下人等当恪尽勇力,昭我大周勇略!”以往总是懒洋洋的季炀明一甩袍袖,冠冕之下的一双眸子少见地光芒熠熠。 “臣等遵旨!” “殿前演武——开始!”随着皇帝的一个手势,乌瀚思适时地高声宣布道。 狼烟万里觅封侯,剑戟刀兵竞未休。 欲使宏图凌远汉,江湖饮马仗吴钩。 男人的功名路,从来只有两条——其一文章惊俗世,再者武略冠六军。 但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天下习武者又有谁真心膺服过任何人? “慎之,你真的不打算上去玩玩?”吕奕技痒难耐,撺掇着一旁哈欠连天根本无心观战的柳慎之。 “玩玩?你看我现在这样子,还狼狈得不够明显么?为了今天能站足这八个时辰不用中途去回魂儿,我一早就封了自己的泉中、夹脊、四神聪——为避免藏神失治,我还得用金针护住足阳明、手厥阴和足太阴现在别说比武,一个孩子那把火筷子恐怕都能要我的命~”柳慎之一脸的疲惫之态,原来是因为他现在不光功力尽失,连气血都运行不畅。 “早就叫你不要沉迷于那玩意儿,现而今你这就是自作自受~”吕奕看着柳慎之苍白黯淡的脸色不住地出言调侃,但环顾四周却发现好几双眼睛在窃笑,于是便凑近了才低声说道,“点声,怕人听不见么?你忘了君前邀阵?” 君前邀阵,殿前演武时连胜十人者,可指名在场文官武将中任意一人,被指名者必须上台应擂,胜者可对败者提出任意要求,败者不可拒绝。 但自从周立国以来,也只有一人达成邀阵的条件——吕奕,十余岁时便连胜羽林军十名羽林郎,之后更是一枪挑翻了其时已经威名赫赫的安敬思。 而吕奕当时的要求却是要他和自己立下生死状再比一场,这一次双方再无保留,而结果却是游龙惊风又是一枪便震飞了破浪刀。 吕奕自此名动天下。 “谁?就这些庸庸碌碌之辈?呵呵呵~”柳慎之出言不逊,身边那些因他狼狈之态而窃笑的目光很快就变成了不满,然而不满也是无可奈何,因为有吕奕在,在场之人谁也达不到十连胜。 “启奏陛下,不知外臣可否上台一试?”柳慎之话音刚落,十几丈之外的观礼台上便立刻有一人昂然起身, 吕奕一时也为之错愕,不过他看清那个人时便立刻又放下心来——不过是个使团中随行的武官而已,且那一脸不可一世的傲慢显然只会属于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 “即是吴国贵使有兴趣,我大周武士自然理应奉陪——不过诸卿切记点到为止,我周吴两国几十年来首开通使之例,莫要伤了远来的贵客才好。”季炀明的眼神似乎下意识地看向了淳于彦,得到对方的首肯后这才出言许诺。 这么多年的唯唯诺诺,早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而这也是淳于氏所乐见,而吕氏所不容的关键。 “吴国副使云骑尉祝汲,望周国诸君不吝赐教!”不等吕奕缓过神来,那个人已经跳上了擂台。 “祝汲?没听说过,放心,陛下有旨,我不会伤你!”上一场的胜者是羽林郎苏绽,如今羽林卫一百二十八羽林郎中的一等好手,自然不会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卒放在眼里。 他的兵器是对一长一短的刀剑,刀名“扰红尘”长三尺三寸,细如叶,弯如眉;剑名“断乾坤”脊厚刃宽长近等身,一眼看去便重逾百斤——世人皆以为刀重刚猛,剑走轻灵,偏偏在他手里却刚好反了过来。 一刀一剑互为表里,阴阳相济,却因为雌雄颠倒而令人措手不及,是以之前他已连胜了四场。 “陛下,外臣既然上得台来,便是诚心领教贵国勇士的绝艺,若是强令留手恐怕难见真章——请陛下赐诸位全力施为,在下若败,死而无憾!” “放肆!点到为止是陛下给你留着面子!怎么?以为座下的济济英才会怕了你不成——陛下,外臣治下不严,恳请赎罪!” “无妨无妨~既然这位这位祝都尉兴致勃勃,好,今日朕特许开血光之禁——只要不伤性命,不致残疾,场中之人尽可全力以赴!”龙椅上的皇帝季炀明再次露出了兴致盎然的轻佻模样,原来之前的恢弘气度不过都是装出来的而已,他还是那个玩世不恭心无城府的浪荡子罢了。 “吾皇圣明!”山呼万岁之后一道道带着愤恨和轻蔑的眼神射向了吴国的使团和场中的祝汲——那些眼神之中写的都只有六个字“让你有来无回!” “祝将军,选兵器吧!”苏绽指了指陈列于场地四周琳琅满目的刀剑兵器说道——吴国使团中诸人早已按规矩卸下了武装轻身入宫,故此祝汲上场之时两手空空在他看来也并无不妥。 “不必了,苏将军,请吧。”祝汲竟然只平伸右臂对着苏绽招了招手,另一只手却傲然负于背后。 “子!找死!”苏绽怒了,他何曾被人如此轻蔑过,低声切齿挤出了这四个字之后,“断乾坤”已经如惊涛席卷而至。 而“扰红尘”就如同惊涛之下的暗涌,隐藏在狂暴的剑势之中。 左手挥剑挑右臂,右手持刀刺膻中——即便躲得了残废,也注定要武功尽失成为废人。 偏偏这连最雄壮的战马都会被一刀两断的剑势却被对方的右手掌背轻描淡写地顺势拍飞,接着苏绽就感到左手寸关尺一阵剧痛袭来,“扰红尘”也脱手而去直入云霄——仅仅一掌一脚,苏绽不仅武器尽失,而且还断了一腕。 “苏将军,承让!”苏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这惊愕甚至于让他忘了手腕的疼痛和从空中落下直插他天灵的“扰红尘”——只不过这把刀早已经被两只手指稳稳地夹住,在离他头顶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在下认输”苏绽悻悻然退场,片刻之后场上依旧一片死寂,刚才的喧嚣和热血忽然就冷静了下来,吕奕饶有兴味地看着场中发生的一切,眼神之中尽是贪婪和狂热。 “这个人,不简单~” “怎么?想上去试试?” “不急,再看看,他还没出全力。” 吕奕和柳慎之故意提高了声音,把话说给身旁不远处的另一人——早已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昭武校尉焦同。 “老子会会你!”轻蔑地看了一眼好似犹豫不决的吕奕和柳慎之后,他果然提着自己的“万刃山”排开众人直上演武场。 焦同是东羌入侵时的遗孤,他的母亲曾经做过东羌人的“膏羊”——东羌惨无人道,所过之处不仅淫辱妇女,更以之充军粮。 他的东羌血统曾一度让他的童年饱受欺凌,但慢慢地他发现自己比同龄人更高大、更强壮,于是渐渐没有人再敢欺负他和他母亲。 十四岁参军,十六岁便斩敌过百,二十二岁便获封昭武校尉,所凭借的便是强健的体魄和惊人的蛮力。 “万刃山”是他随身的兵器,外形像两面硕大的圆盾,最薄弱之处也至少有两寸厚,但与盾不同的是,其边缘布满了长约半尺的锯齿状利刃——所以这东西即是可以抵御刀枪箭矢的防具,也是可以开山劈石的利器。 一看即知,这兵器走的是刚猛霸道、攻守兼备的路子——只不过若非身高逾丈的焦同,寻常人光是举起来恐怕都难如登天。 “昭武校尉焦同——子,受死!”他略一拱手,之后毫不客气地暴喝一声如猛虎下山之势直奔祝汲而去。 一对“万刃山”交叠护在身前,猛然间双臂一挥,仅仅是带起的风压就折断了不远处竖立的几杆马槊。 可本来已经避无可避的祝汲却如乘风而起的孤鹜般直上云霄。 “好力道!”一声轻语从身后传来,焦同却毫不惊讶,他暗暗扣动了藏于内侧的机关,接着左臂排山倒海地顺势挥出,“万刃山”带着铁链的铿锵呼啸而出,犹如飞旋的巨斧,带起无俦的杀气。 祝汲很显然没有想到这个莽汉的兵器上竟然会有如此歹毒的变化,眼看着就要被拦腰斩成两节! 场外众人中有的已经不忍直视接下来的血雨腥风。 焦同回过头时,祝汲已经倒下,他得意地一抖连在挽手上的食指粗的铁链,咔啦啦的一阵暴响之后,“万刃山”又倒卷回到了他的手中。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倒地的祝汲,原本一张粗鲁率直的脸上此刻满是狰狞狡诈——谁说大个子就一定只会逞匹夫之勇?若不是心机与武功同等杰出之人,怎么有资格二十余岁便官秩比两千石? 三步,两步,一步,他一脚踢向祝汲的同时,倒地的“尸身”却突然直挺挺地立了起来! 本应该被斩成两截的尸体依旧完好,倒是被这诡异的起身惊呆的焦同猝不及防之下被祝汲双拳直击两肋,一口鲜血喷了足有三尺,壮硕的身躯飞出了少说两丈,立时倒地不起。 “承让~”祝汲对着四周抱拳拱手,脸上的笑出恰如其分的谦恭友善。 “”柳慎之神色凝重地看向吕奕。 “以巧破巧,以力破力,这子是在挑衅啊~”吕奕倒是一脸的轻松,只不过眼神中的狂热之火又盛了几分。 “在下骑都尉殷文焕,请了!”说罢长枪一抖,人如惊鸿而去。 “祝汲要是被他徒手破了殷文焕的‘雾雨飞花’,咱们周国的面子可就丢大了”柳慎之苦笑着揉着额头,也不知道是因为身体不适还是对于战局的担心。 “吴国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无名高手?” “此人年过三旬,这种身手竟然没有扬名天下,真是奇哉怪也~” 正在二人正疑惑之间,殷文焕也被一脚踢飞,连人带枪跌出了演武场——相比前两人,他在祝汲手下撑了足足十七招,只不过,对方依旧是徒手。 接着又上去了三人,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交手的时间越来越长,祝汲似乎似乎也越发难以招架,可他依然坚持徒手对敌。 “奴婢御马监掌印乌瀚思,特来请教!”淳于彦早已羞愤难当,但见吕放丝毫没有动静,他终于忍不住对乌瀚思使了个眼色。 “宦官?”不带任何语气的轻轻两个字,声音不大却直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毫无疑问,他这是有意在嘲讽周国无人。 “请!”乌瀚思不气不恼,只是一副恭顺的模样揖手躬身。 “好,承让!”祝汲身形飘忽,话音未落人已如箭离弦。 两人俱是徒手,拳掌对拼之下,空气却传来铿锵之声。 “灭生六道?”祝汲似乎很是惊讶。 “阁下见多识广~”乌瀚思笑得灿然,俊秀的脸上却是冷气森森阴寒逼人。 “想不到竟能在此重见我吴国大内的不传之秘!好!再来!”祝汲也有些兴奋,这世上虽不是每一个人都如同吕奕一般嗜武如狂,但身为武者惊逢绝学又如何能不跃跃欲试? 雀跃归雀跃,只是在场诸人都看得出,此刻祝汲已经没有了刚才的轻松。 “若不想死,现在认输。”乌瀚思的话音似乎都带上了某种勾魂摄魄的魔力,令人心惊胆战。 电光火石间乌瀚思攻势简直如阴风蚀骨,锋锐的十指甚至撕裂了祝汲身上坚韧的文犀铠,并在他身上留下了道道血迹——而他自己却衣袂飘飘纤尘不染,一时间高下立判。 灭生六道,据说是源出化外异教的武道秘籍,顾名思义共分六层,分别是红尘道、鸷兽道、无餍道、幽冥道、修罗道和天人道——传说成就天人道者,便可如创功的玄机上师一般白日飞升。 当然那只可能是个传说。 “浑身的阴寒之气凝聚不散年纪轻轻便可以堪破生死达至幽冥道,不简单~不简单!” 换音刚落,祝汲周身上下猛然间杀机汹涌。眼中神光也一改之前的随意散漫,瞬息之间暴烈澎湃战意如狂。 “修罗道,请指教!” 凶威摄人,脸上却笑意如初,修为显然更在乌瀚思之上。 第四十一章 吕奕,段归 乌瀚思骇然。 “修罗道?你怎么?!不可能!”灭生六道已埋没于东观书库经年,师父交给他的时候便已是焦黄脆朽,他抄录之后不仅秘不示人,更是将原本付之一炬。 可如今片刻的功夫便攻守异势,之前还处处占优的乌瀚思瞬间就落了下风,明明奇诡多变的招式此时却处处受制,显然对方和自己所学系出同源。 “昔日平京城破,宫中秘籍散落尘埃,其中就包括这灭生六道——不过这东西传数百年,有几份抄本拓片也不足为奇吧?”祝汲拳如疾风骤雨,招势竟与乌瀚思有了八九分的相似,“这个世上,很少有钱买不到的东西!” 同样的迅疾凌厉,却不是乌瀚思的那般阴毒,而是一种不死不休的霸道。 两个人拳爪纷飞如乱花,身形飘忽似鬼魅,人影穿梭之际血花飞溅,演武场上肃杀之气如雾弥漫——不仅场边的一众文官武将,连远坐殿陛之上的皇帝季炀明都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自己的龙袍。 “中!”终于,乌瀚思在惊骇之下一招不慎,一蓬血花漫天之中整个人被一拳轰上了半空,前胸后背的衣衫在众目睽睽之下尽数爆碎——等他再起身时,肋下已经凹出了一个明显的拳印。 “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认输吧”祝汲起了惜才之心,身形一闪,一瞬间三根手指就紧紧扣住了乌瀚思的咽喉——他年近四十才练至修罗道,而且若不自宫断欲,将终身无望天人道。 “休想!”要害被制反而令乌瀚思凶性毕露,一身的气势竟变得和祝汲有几分相似。 “嗯?”祝汲微微有些惊讶,生死之间,这子不仅没有丝毫惊惧和慌乱,一丝气息竟然隐隐有迈进之势。 灭生六道修习之难,除了艰深的苦修,玄机还在于需要人的某一种情绪作为进阶突破的契机——修习红尘道需至情,或亲,或友,或男欢女爱皆可;但要突破至鸷兽道则需要一丝由“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悲悯仁心而生的哀恸。 无餍道需要对于某一事物极度的渴求,再由此引发求之不得后极度的愤怒与不甘。 能否踏入幽冥道才是平庸之辈与高手之间真正的分水岭——其最凶险之处在于修炼者必须经历生关死劫,非得身入黄泉之后的绝望才能引动体内真炁达至功成圆满。 而修罗道所需要的,刚刚好就是他断灭生死一心争胜的执着。 而天人道自古至今除了创出这门武功的玄机上师外再也没人功成圆满过,那些敢于尝试者也都几乎无一例外地经脉逆行、邪火焚心而死。 可越是这样,灭生六道的威名越是有增无减——人们总是觉得别人练不成是因为资质平庸,而自己才是那个万中无一的天纵奇才。 谜底的揭开源于一个偶然——昔年的绿林侠盗单横行,因缘际会之下得到灭生六道,短时间内便凭着过人的天赋突破至修罗道大成,并以之独步江湖。 可天有不测风云,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在一次被仇家伏击以致下身重伤不幸沦为阉人后,他为雪耻孤注一掷冒死修炼天人道,不想却几乎达至功成圆满的境界。 说几乎,是因为不久之后江湖上多了一个行止颠三倒四,浑身污秽不堪,逢人便问自己的仇人在哪的疯子——而这个疯子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武林盟主的寿宴之上,那一夜,三十多位当时顶尖的高手全部毙命当场。 修习天人道必须去势净身的秘密也由此而大白于天下。 只不过随着这个秘密被揭开,这部秘籍也渐渐地被江湖遗忘,最终囿于深宫成了宦官们的专属——毕竟世人争名逐利,所为者大多无非是醇酒美人而已。 乌瀚思脖子上的青筋渐渐暴起,本来衰弱无力的手此刻紧紧扣住了祝汲的脉门——那只手上传来的力量越来越大,而祝汲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兴奋。 “喝!”一声怒吼之后,乌瀚思周身爆发出一阵汹涌的气浪,终于震开了紧扣着他咽喉的祝汲。 “杀!”不待回气,双瞳盈血的乌瀚思整个人飞身扑上。 爪势如疯似狂,气息澎湃如潮——可惜他眼中毫无一丝神智,紧要关头,他还是未能成功破除迷障。 “可惜了,只差一线”祝汲轻叹一声,他肯定乌瀚思心中还是存有杂念,所以才乱了心神以致功败垂成——灭生六道与其说是练武倒不如说是炼心,任何人在生死关头都难免心神纷乱,尤其他仅仅二十多岁。 虽然破关失败,但此刻大失常性的乌瀚思却成了摆在祝汲面前的一道难题——失去了人性,他的攻势变得更加凌厉,而且完全没了章法,只剩玉石俱焚的疯狂。 在这种不知进退,不惧生死的攻势之下,祝汲开始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杀!杀!杀!”乌瀚思身上残存的那点衣衫也因为经不起他剧烈的动作而破碎,此时他披头散发胸膛裸露,鲜血淋漓的痕迹如同遍布周身的血色纹绣一般,让他整个人即骇人又夺目。 紧实的肌肉带动着凶猛的双爪,地面的青砖条石此刻似乎都成了豆腐一般一触即碎,乌瀚思的双眼和耳鼻口都开始渗出血迹,再过片刻,过度的透支必然会伤及经脉,即便不死,后半生也会成为一个废人。 祝汲此时只能堪堪躲避着他疯狂的进攻,虽然在旁人眼中乌瀚思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可他很清楚自己只需要等待最多一炷香,对手就会不战自溃,力竭倒地。 但是他在意的并不是胜负,而是这个年轻人的性命——妒贤的必是庸才,若是英雄遇人杰,只会惜之重之。 顷刻间祝汲已经退无可退,身后林立着刀枪的兵器架已经是擂台的尽头。 周国文武都在等着他被乌瀚思的双爪撕成碎片——他们才不在意乌瀚思的血流如注,更不会在乎一个宦官的死活,只要能保住周国的颜面,死一个太监算的了什么? “嘭!”一声闷响,众人都眼不错珠地盯着演武场,却没几个人看清乌瀚思为何突然间就飞上了半空,然后又重重地摔到了地面。 而祝汲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对虬龙棍,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地上昏迷的乌瀚思长抒了一口气。 “抬他下去吧,没有大碍,将养数日即可~”祝汲的眼睛扫视了一圈,场外唯有聂羽襄面露焦灼之色——其他的目光中除了功败垂成的不甘,余下的就只有惊讶而已。 “并州刺史吕奕,请阁下不吝赐教!”他的声音震慑了整个演武场,片刻之前的喧哗在他短短一句话之后立刻鸦雀无声。 吕奕不知何时已经站上了演武场,看着祝汲的眼神之中满是期待和狂热。 “将军,选兵器吧,你应该更擅长双枪的,对吧?”那两道目光如同刀锋一般杀机毕露,简直好像要剜进祝汲的肉里一般,可话音却比刚才压低了许多——看到猎物的饿狼,是不会允许别人与自己分食的。 “阁下好眼力,在下曾在段将军麾下,蒙将军不弃,教了几招枪法。”祝汲——或者说段归眼见自己的身份被识破,却丝毫不见慌乱,依旧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矢口否认。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今天就要你给舍弟偿命!”吕奕忽然转向面对皇帝撩袍跪倒,接着叩首道,“请陛下恩准,赐臣与祝将军一决生死!” 全场哗然,天子冠礼御前演武虽然是祖制,但如此庆典之上以性命相搏,实在有违礼仪也大不祥——况且上一次继位大典上,也是他吕奕提出要生死相搏。 凡事可一不可再,连吕放都皱起了眉头。 “这”季炀明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左顾右盼地看看自己上垂手端坐的淳于瑾,又瞅瞅下垂手的吕放和淳于彦。 “启禀陛下,外臣也恳请陛下恩准吕将军所请!”段归一跪,众人更为惊讶,场下已经是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淳于瑾的心思完全不在场中,从刚才聂羽襄对她耳语了几句之后她就一直心不在焉——吕放则依旧闭目养神一言不发,而淳于彦则更是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中的茶碗。 “陛下,哀家忽然有些不适”淳于瑾捂着额头,柳眉微蹙轻轻咬着下唇,似乎真的是头痛欲裂。 “羽襄!还不快扶母后下去——记得传太医令!”季炀明急忙起身伸手要搀,却被她一只青葱般的玉手拦住。 “陛下,哀家没有大碍典礼未完,莫误了大事。” “也好,恭送母后~” “臣等恭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淳于彦终于放下了手里那个摩挲了许久的茶碗——按照之前的约定,淳于瑾推脱不适离场的时候,就是聂羽襄出宫调兵的时候。 “启奏陛下,臣以为,二位将军都是当世绝顶的高手,双方以武证道,若是诸多限制会让他们束手束脚,不得酣畅不如就应了他们所请,再让太医在场外随时候命——我想以二位的能耐,断不至于失手误杀”淳于彦的眼神从吕奕的身上扫到了段归的身上,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接着对他们说道,“对么?二位将军?” 一直泰然自若的百里涉闻听此言,神色不由为之一变,心道淳于彦不愧为一代权臣,轻描淡写之间已经给两人布下了一个必死之局——只要他们答应,那么这一场无论结果如何,只要其一死于非命,剩下的那个即便活下来也难逃欺君。 “回禀陛下,外臣等久慕吕将军威名,今日有幸得见当然渴望一睹风采但若是吕将军神兵在手,祝将军又必然难撄其锋,”百里涉先是起身叩首,铺垫了一番之后才又接着说道,“不若让双方都各持寻常兵器比试,如何?” 百里涉谦卑之态依旧,但是轻描淡写之间又让周国陷入了两难——段归此时化名寂寂无名的祝汲,本就令周人有恃强凌弱之感,而他的身手有目共睹,答应的话对吕奕不利,不答应的话,赢了面目无光,输了却有辱国体。 “陛下,无妨,又不是沙场拼生死——奕儿,你就从场中选一杆长枪吧。”吕放终于开口,声音洪亮震耳欲聋。 “好,那就场边选武器任选,生死各安天命!”季炀明兴致勃勃,兴奋地如同一个孩子看见了两只心仪的斗虫,急不可耐地想要令其一较高低。 “臣遵旨!” “谢陛下!” 段归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一对虬龙棍,终于还是决定换成了另一边架子上的一双梨花枪,此举令在场诸人一片惊呼——观战者终于有人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得了那个段归的真传,难怪如此强横。 当然这也是段归来此的目的之一,他以微末之名先慑敌胆,之后此役无论胜败,段归之名都将威震江北。 前提自然是他能活下去。 与此同时,他趁着挑选短枪的契机对使团的方向做了一个事先约定好的动作,片刻之后,两个随员就不见了踪影。 “不用游龙惊风,一样可以取你性命!”吕奕的长枪上红缨一抖,须臾之前还相聚数丈的两人已经几乎是面对面地兵器交错,枪刃摩擦之下引得火星迸现。 “就这点本事?真遇上百劫残生的话,你的下场也不会比你弟弟好太多!”段归言语之间面带三分讥笑,可手底下却丝毫不敢大意,双枪一翻一搅之下吕奕的兵器险些脱手。 “想不到名声赫赫的段归也会用这等孩子的无赖把戏——这种孩子的激将法就想乱我心神?白日做梦!”瞬息之间,几近飞脱的长枪顺着吕奕手腕的摆动不可思议地拦腰转了一圈,真的就宛如游龙一般从他左肋下隐没,又从右肋下刺出,如蛟龙出海一般直噬段归的心口。 “嗯,倒是比你弟弟强一点——据说他当时一招就被段将军挑飞,还没落地就被刺了几十个窟窿~”段归完全不把吕奕的话当一回事,扎心的话络绎不绝。 “技不如人,无话可说,吕家的人可不会为了这个耿耿于怀——倒是你,九泉之下不要怨恨我才好!” 一长两短三条枪却舞得如同群龙混战一般,在场的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几乎每个人都不敢相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祝汲”居然可以和他们心目中的战神吕奕打得不分高下。 如此精彩的对阵对于每个人也许都是生平仅见,是可以吹嘘一辈子的经历,所以更没人注意到又有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病恹恹的柳慎之,不知何时已经踪影皆无。 “锵~~~!!!”两人兵器硬撼,爆出一声清脆的鸣响,而激起的气浪好像刀锋一样把两人上身的衣物扯得七零八落。 同样挺拔刚毅的身材,同样遍布胸前的创痕,以及同样光洁健硕的后背。 所不同的是,吕奕挺拔如松柏,半散的发髻随风飞扬,剑眉星目之中战意如狂,嘴角笑意更是森然如刀;而段归却是一头短发连鬓的短须,身姿虽如岳临渊,偏偏一脸的玩世不恭却从眉梢眼角蔓延而出。 片刻的宁静之后是狂风骤雨一般的攻势,吕奕和段归赤裸着上身却好像都感受不到对方的枪刃在划过自己的皮肤,光影流转之间两人都已是伤痕累累血迹飞溅,但依旧不守、不退,只是以攻击化解着对方的攻击,用自己的血换对方流更多的血! 一寸长一寸强,需要的是合适的距离,而这种几乎贴身的缠斗中理应一寸短一寸险。 吕奕身上的血痕越来越多,可脸上的森然笑意也越来越张扬,微笑渐渐从嘴角到眉梢,随即变成跋扈的欣喜若狂。 再狂暴的风雨也有落幕之时,这一局,率先落幕的是段归——他看起来远没有浑身如浴血一般的吕奕那么骇人,但长枪造成的每一个伤口都深可见骨。 如果说段归的枪是攻守兼备凌厉迅猛的异兽率然,那吕奕的枪便是一条翻腾翱翔一往无前的巨龙。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痛快!!!”终于吕奕开始放声狂笑,眼中的杀意和战意彻底地沦为癫狂——那是一种在极度的理智支配下,充斥着凶狠、狡诈、毒辣,以摧毁和杀戮为乐的疯癫。 “他妈的!他妈的!疯了!疯了!”段归显然并不是个疯子,所以他怒不可遏地切齿骂道——他一对短枪如影零乱,在吕奕的周身不断绽开着血花,尤其肩头那个前进后出的伤口已然血如泉涌,可偏偏那杆长枪却越来越快,越来越狠! “怎么?怕了?”眼见段归转攻为首,吕奕似乎有些不屑。 “怕?老子是懒得再费功夫——痛快点,一招决生死吧!” “好,给你个机会,下一招,送你归西!” “哼~好啊,下一招,送你兄弟团聚!” 吕奕忽然后撤跳开,二人的距离刚刚好维持在了六尺左右。 “陛下,臣请赐酒!” “哦~好,好好——上酒!”包括季炀明在内的所有人都已经被两人的血战惊得魂不附体。 很快,两坛御酒摆了上来,而送酒的太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演武场。 “喝吧,别说我大周亏待一个将死之人!” “给自己也准备了?看来你也并不是那么自信啊?” “若是不心杀了你,那个靠着裙带上台的窝囊废岂能不趁机发难?运气不好得好,一会去下面接着比过!” “好!痛快!来吧!” “砰~!!”酒坛应声爆碎,两人重新拿起武器,却并没有马上发动攻势。 两个人一般无二的姿势——挺身如崖上孤松。 一模一样的神气——生死置之于度外。 源出一脉的兵器——昂然如九天游龙,狂戾如覆海双蛟。 “策马争先振角弓!” “策马争先振角弓!”场上无声,二人不动——忽然间高声响彻云霄时,两个声音竟然一字不差。 “狭路决!”场外一声惊呼,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一时间举座皆惊。 “残躯断臂赚豪雄!” “残躯断臂赚豪雄!” “快!快!快阻止他们!”吕放慌了,他从座椅上站起来高声喊叫着,却没有一个人敢进场半步。 狭路决,诗词源于一段传奇,更代表着一种最惨烈的决斗方式。 双方在一击必中的距离上各自直指要害,四句之后全力以赴,以杀止杀,以命搏命,怯者必死,勇者却也未必得生——但若是任何人想要强行打断这个过程,那等待他的将是双方的协力诛杀。 “歧途有幸同生死!” “歧途有幸同生死!”两个人的嘴角同时挂起了一丝笑意,饱含着最纯粹的兴奋和惺惺相惜的敬重。 “二位~你们不必如此!好了!停下!吕将军!!我们认输了!”百里涉也慌了,他看得出段归也是认真的。 “陛下!!!”吕放不顾君臣之礼,跌跌撞撞三两步跑到季炀明身边踉跄跪倒,颤抖着一把揪住了皇帝的龙袍——他觉得此时只有皇帝的圣旨可以阻止接下来的惨剧,可是皇帝却一言不发瞠目结舌,似乎已经被震慑到魂飞天外。 “陌路无非各靖忠!” “陌路无非各靖忠!” 第四十二章 褚竞雄 “乌呢?没有大碍吧?” 淳于瑾本是在聂羽襄的搀扶下才堪跼步,可一避过众人的视线,那熬人的头痛便即时痊愈。 “圣人放心,太医说他只是岔了真炁并无大碍,此刻服了药已在耳房睡下了幸好那个姓祝的打晕了他,否则再那么疯下去,就真的”聂羽襄是适才场边唯一一个颇为关切的人,此刻谈及依旧满面焦虑,甚至眼含泪光泣若梨花。 “那就好,你啊,重情重义,难得~难得~”淳于瑾每每见到聂羽襄哀戚之态都难忍垂怜,可她却总是觉得眼前这个仪态静闲风骨如画的人,透着一股令人难以启齿的矫揉。 “奴婢不敢,只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同伴,如今就只剩下了乌奴婢没本事,帮不上圣人丝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拼命”其实她更不喜欢的恐怕就是聂羽襄这副我见犹怜的媚骨——即便是阉人也总是男儿身,可他却偏偏是体任风流娇生两靥,一双眼睛总是似泣非泣得满是伤春之色。 女人总是比较心软,恰好聂羽襄的幽怨足以令任何人都难免矜恤。 她于是做出一副心痛不已的样子一面吩咐好生看顾乌瀚思,一面自顾自地叫住聂羽襄——对方马上很知趣地跪倒在地,将她修长莹润的腿架在肩上缓缓地捶打按摩。 “禀圣人,外面有两个吴国的使臣说有要事禀报!”太监急忙忙跑进来禀报,宽大的袍袖里隐约露出一张银票——聂羽襄微微皱了皱眉,他不介意手下人赚点体己钱,但此时此刻实在不该节外生枝。 “胡闹,今日陛下亲政,哪有还往我这里跑的道理!” “可他们说,此事非得面见太后不可” “哎,麻烦,让他们进来吧~” 太监的背影流露着贪婪和喜悦,事情办成了自然还会有一份额外的谢礼。 两个身着吴国宽袍大袖的人影头上都扣着面纱,这是吴人打的习俗,但那个高个子刚一进来就让淳于瑾觉得颇为眼熟。 “什么事,说吧~”她懒洋洋地斜靠在炕几上,心不在焉地应付着。 “”两人三跪九叩之后,垂首伏地却不言语。 “怎么?你们闹着要见哀家,这会儿哑巴了?”微微有些恼怒的淳于瑾伸出右手五指,细细查看着自己修长手指上的纯金指套,似乎想从里面找出些瑕疵。 “回禀太后,事关机密,请太后屏退从人~”一个女生传来,是那个矮个子,吴国官制之中并无男女之妨,这一点与周国的习俗迥异。 “大胆!藏头露尾形迹可疑,还想要太后孤身接见,莫不是要行刺——来人,叉下去!”聂羽襄当然知道规矩,这个时候他应该也必须出言呵斥。 “罢了~他是我心腹之人,无妨,讲吧~” “请太后屏退从人!”这次说话的是却是个男子。 淳于瑾和聂羽襄听到这个声音之后都为之一愣,随即聂羽襄知趣地起身离去,而淳于瑾则一双杏眼直勾勾看着跪伏在地上的男人,目光之中隐隐泛起婆娑。 “谢太后!”那个男声再次响起,淳于瑾的手开始有点颤抖。 门关上了,殿内除了淳于瑾和司徒靖、褚竞雄,就只剩一个在耳房昏迷不醒的乌瀚思。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淳于瑾顾不得旁边的那个陌生人,一个箭步就缠上了司徒靖的腰,螓首埋在对方胸口,转眼便是珠泪涟涟。 “劳太后牵挂了”司徒靖一时不知所措,双手习惯性得想要抱住眼前人,却又缓缓放下。 “咳嗯~”褚竞雄眼见两个人抱在了一起,难掩的醋意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 “你叫我什么?”淳于瑾抬起头,梨花带雨之中包含着嗔怪。 “”司徒靖恨不得把头埋进砖缝里——褚竞雄那两道妒火中烧的目光让他简直无地自容。 “咳咳,太后!我等是有要事禀报!”褚竞雄终于还是忍不住,硬是出言打断了两人的旖旎缠绵。 “放肆!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出去!” “老子先把你扔出去!” 褚竞雄一触即发的怒火终于喷薄而出,鲁莽且粗俗不堪的顶撞让淳于瑾难免一愣——片刻之后,她就从司徒靖那张尴尬的脸上看出了某些端倪。 “靖郎,这位女侠是?”淳于瑾上下打量了一番褚竞雄,平心而论,眼前这个女子无论身姿样貌皆稍逊自己一筹,但一身勃发的英气和逼人的青春则胜过自己半分——她刻意挽紧了司徒靖的手臂,有意无意地让他不知所措的手背不经意间滑过自己平坦的腹,微微抬起的一张檀口呵气如兰,却与这男人斜侧的下颌保持着极度暧昧的分寸。 “靖郎,还不快跟太后她老人家说清楚!”褚竞雄虽然有些男子的粗鲁,但是却不傻——所谓女侠,无非便是不着痕迹地讥笑她言语粗鄙,满身江湖气罢了。 所以一句老人家也正适于她对淳于瑾徐娘半老却卖弄风情的评价。 “你!” “你!” “咳咳~嗯~”司徒靖尴尬到只能以轻咳掩饰自己的慌乱——眼见两女针锋相对,他这个始作俑者却不敢说半个字,生怕一言错漏便是潸然泪下雨润桃花。 “闭嘴!” “闭嘴!” 可惜醋海生波之时,即便呼吸也是一行大罪,于是两双杏眼都齐齐瞪了过来。 “国舅要夺宫”两边火气十足,既然无法劝阻便只有单刀直入切入主题。 “你在说什么?哀家听不明白”淳于瑾娇躯一凛,随即恢复了正常,她放开了男人的手臂,转身回到塌上,强装镇定宛如海棠春睡一般侧卧横陈。 “今日大典,国舅打算以羽林卫夺宫——以红袖招之事嫁祸与我,也是为了在黄门侍郎这个位置上安排自己的心腹,以便在关键时刻使内外不通”司徒靖很少这么严肃,甚至淳于瑾也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铁青的面孔。 不过此时她看着司徒靖少了几分谄媚和轻佻,多了几分刚毅的脸,忍不住一颗春心又又为之怦然心动。 “他害你?!” “假扮红袖招引我入局者是宫中宦官,当时罗恒已死,能调动六司宫獒的人还能有谁?不是他,难道会是你?” “怎么会他从没有提过半个字我若是知道,一定不会同意的!”淳于瑾一改她慵懒的优雅,如同一只被吓坏的猫一样瞪大了眼睛。 “我知道不过,你们一母同胞,你我又是又是这样的关系,他为什么一意要除掉我” “为什么?”淳于瑾语带疑惑,但一张粉面却密布惶恐和不甘——她还不至于笨到想不通这么简单的问题。 “这都不明白?对你的野男人都不放心,不就是想连你一起铲除喽!”褚竞雄满是轻蔑的眼角只是向淳于瑾瞥了一下,丢过一个白眼之后便扭过头气哼哼地不在说话。 “你若是信我,就把你的凤符给我,我现在就出宫去调集陵光卫——如果你不信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听我一句,快走” “我,我,我”淳于瑾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雍容和淡定,一双玉手因为紧张不断地颤抖。 “现在走,还来得及,即便是大司马并无此心,事后你再回来又有何不可?”司徒靖转身坐在了褚竞雄身边,想要去握那纤纤十指,却被一把甩开。 “哼!是啊~他舍生忘死地进这龙潭虎穴,为的不就是你这个日思夜想的老情人!” 褚竞雄阴阳怪气的话反倒提醒了淳于瑾,她上下打量了许久这个近在咫尺却恍如隔世的男人,沉吟片刻之后,颤抖的银牙几乎把朱唇咬出血来。 “好,我信你!”她从腰间解下一块雕成凤凰展翅状的玛瑙,犹豫再三终于塞进了司徒靖的掌心,“把这个拿给陵光卫的镇南将军梁玉嫣,他就会听你调遣。” “嗯,放心——竞雄,我回来之前,她就拜托你了!” “哼!没名没分的,我凭什么管你的闲事!” “太后,拙荆会留下保护你,一切请务必听她的安排” “呸!谁嫁给你了,不要脸——去吧,当心点儿” 淳于瑾根本无心于两人之间的情意绵绵,此时她苍白的嘴唇和失神的瞳孔都昭示着让她几近崩溃的惊惶。 “她是你的?”良久,淳于瑾才反应过来已经离去多时的司徒靖说了什么。 “对,他是我的男人!”褚竞雄头也不回地甩过来一句,淳于瑾这才如梦初醒——原来房间里此时只剩下了三个人,包括昏迷的乌瀚思。 “你是吴国人?” “我就是南城外大锅伙的头儿,他从臭水沟里飘出来,我碰巧把他捞起来,就这么简单!” “糟了!”淳于瑾猛然惊醒,整个人几乎是从塌上弹了起来——耽误了这么久,也许淳于彦已经起事,而羽林卫封闭宫门不过是举手之劳,若真如此,皇宫便已成囚牢,司徒靖此去无异于自投罗。 “你快去拦住他宫门怕是已经封了,他出不去的!”一朝太后毕竟是母仪天下的,经历了短暂的意气任性之后,她也意识到自己与一个江湖女子争风吃醋确实大大的不妥。 “哼太后~您老人家放宽心~就羽林卫那些废物,呵呵以他的身手趁乱偷偷溜出去不在话下的~”褚竞雄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不屑溢于言表——她说的没错,如果皇宫真的像淳于瑾想象中那么戒备森严,便不会有南苑的藏污纳垢。 “” “放心吧——他可是当朝太后的野男人更是我褚竞雄的金龟婿,就算对他没信心,你也该对自己有点信心吧?”褚竞雄看出了淳于瑾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之中溢于言表的真诚,她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拍了拍当朝太后的肩膀,然后肆无忌惮地坐在了淳于瑾的身边。 “你” “真别说,姐姐您还真是要样儿有样儿,要个儿有个儿,要说您已经这个岁数了,怎么还能怎么媚气的?” “” “哎~您怎么保养的?这脸儿嫩的真像能掐出水儿来一样!” “” “还有这腰身儿,啧啧啧,连我看了都想入非非~” “” “呦呦呦~这含羞带臊的模样儿!姐姐,你教教我呗——你看我这样儿,长的比您是差点儿,可扔大街上那也是又勾勾又丢丢,怎么就老觉得不是味儿呢?” “” “其实我也知道,这一么是天生,二么我从在大锅伙长大,身边儿都是些糙老爷们,但分有个姐姐你这样如花似玉的杵在那儿,我也不至于学得跟绿林响马似的” “噗~”淳于瑾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久居深宫见惯了尔虞我诈,这样的岁月令她早已经淡忘了何谓赤子之心,偶然得见如褚竞雄这般的率真,令她不禁莞尔。 “靖哥说过,你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好看”褚竞雄一时竟然因那嫣然一笑恍如魂飞九霄——难怪司徒靖刚才一直不敢直视她,原来她真的有这种让人神魂颠倒的魅力。 “他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我”从一开始她就看出了司徒靖眼神里有别于往日的温柔,那是从没在她面前展露过的牵挂。 “”两人之间的气氛稍稍缓和,褚竞雄反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高不可攀的情敌。 “其实我也知道,他这次冒死进宫恐怕是出于愧疚更多——感情这种东西,在这皇城里面实在是太奢侈了”淳于瑾说完,似乎是如释重负一般长舒了一口气。 也许两个人的缘分本身就是一场闹剧,她是因为春闺寂寞,而他不过是为了不择手段地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可惜两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自欺欺人,当真情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滋长的时候,内心的惭愧也顺理成章地如野草蔓延。 “”褚竞雄无话可说,看着淳于瑾黯然神伤的样子,她只能沉默以对——同样的话,司徒靖曾经也用这种表情说过不止一次。 “和我说说你们流民营的事儿吧”对与淳于瑾而言,这个四溢着贫穷气息的地名她几乎是第一次听说——也许以前有过耳闻但早已忘却,虽然同属于平京,但那里恐怕是神州大地上和她相距最远的地方。 “我们那儿啊,可比不了平京城里——不过,平京城里再大的官儿,也不敢轻易去我们那儿~”褚竞雄颇为自豪,仿佛眼前之人只是个不谙世事的朋友一般,毫不掩饰地讲起了那些贫民窟里的趣闻轶事。 “你别误会,不是因为那儿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你们这些贵人不愿踏足贱地罢了——我们那可不像平京城里都是青砖条石的宽阔大道,最宽的路也不过二人并排,而且满地都是污水泥泞” “最重要的是,我们那儿可不管什么王法律令,只要能赚钱,什么买卖都敢做,从买卖人口到悬红暗杀,没有不敢接的生意——而且每天都有人为了争地盘儿械斗杀人,所有的路面都是暗红色的,知道为什么?”褚竞雄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停了片刻才继续道,“因为是被死人的血染的!” “每天晚上,巷里都会传说乒乒乓乓的声音和哀嚎,据说是那些死于非命的亡魂不得转生,所以每到夜晚都只能在他们死去的地方重复着死去的过程” 褚竞雄的脸色渐渐阴沉,瞳孔也好像因为惊惧而收缩,偏殿里的空气并没有随着时过正午而闷热,反而因为她的诉说而令人遍体生寒。 “哈哈哈~你当我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么?吓唬你的啦!我们这些草民蝼蚁,若不用些手段,恐怕早就成了你们这些衣冠名流的口中食、刀下鬼了——住在那儿的不过是些衣食无着或者山穷水尽的可怜人,偷摸啊,倒卖个金石丹药啊,不过是为了糊口偶尔拿青子吓唬几个不长眼的纨绔子弟捞些油水也是常事不过那些骇人听闻的惊悚故事,多半都是我们为了让外人不敢觑而编出来的,杀人的事哪里都有,不过我敢肯定,你们城里干得更多” 看着淳于瑾因为害怕而紧咬下唇的模样,褚竞雄忽然间大笑了起来,前仰后合的样子让淳于瑾为之一怔,然后也随之笑得花枝乱颤。 “仔细想想,那地方虽然又穷又破,但其实比你们这金碧辉煌的宫院里有人味儿多了,街坊邻居之间虽然也吵架拌嘴甚至大打出手,可一旦有个三差两错的互相之间都会帮衬着熬过去——可你们这儿之前靖郎说我还不信,按说不缺吃不缺喝的,怎么就就非要斗得跟乌眼儿鸡似的呢” “”淳于瑾何尝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她没有答案——她只知道在这个地方,不争不斗的人已经没机会去想任何问题了。 “太后,你们这儿有什么好吃的,我有点饿了” “哦,那你先” “哦~哦哦哦,行行行~”褚竞雄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瘫倒在炕几旁边了,一只脚还踩着卧榻的边沿。 “聂~”褚竞雄用自己印象里最端庄的姿势坐到了下垂手,之后淳于瑾才开口呼唤。 往常她话音刚落聂羽襄就会忙不迭地一溜烟跑进来,可今天却迟迟不见人影。 “聂?”事出蹊跷,淳于脸上闪过一丝疑惑。 “太后不必喊了,聂另有要事,这里就交给奴婢吧——来人!”一个不该出现的声音响起,本应该重伤昏迷的乌瀚思从耳房走了出来。 “回事~乌大人有何吩咐?”门没有开,但显然一直有人在等候。 “太后饿了,备膳。” “是~” 乌瀚思换上了一身全新的官服,恭恭敬敬的站在堂下,正好堵住了偏殿的大门。 “请圣人和贵使稍后。” 第四十四章 淳于彦 杀戮的欲望顷刻间便如瘟疫蔓延,似乎不待生灵尽丧就永无休止。 羽林卫简直如同待宰的羔羊,而陵光卫则好像龇着獠牙步步紧逼的雌狼——仅仅一炷香左右的功夫,战况就彻底变成了各种意义上的恃强凌弱,一百二十八羽林郎十去六七,好在还有苏绽、殷文焕等人领着些还算精干的士卒勉力支撑。 想要乌纱冠,羽林跨雕鞍,膏粱厚味醺醴酪,日日高眠上三竿——这童谣早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否则淳于彦也不会允许田乾组建六司宫獒。 饶是如此,天子近卫的不堪一击也着实让司徒靖难堪,更令段归咋舌。 更令人无奈的是仅仅一墙之隔,这边胜负未分,而墙外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地传来了树倒猢狲散的嘈杂。 “快跑啊~大司马造反了!” “妈的!好日子不好过,没事儿净折腾我们这些当奴才的!” “呸~最好都死光了——哎,你怎么敢拿” “嗨~里面都乱成一锅粥了现在不拿,什么时候拿?” “这地方,简直令人作呕”司徒靖背靠宫墙席地而坐,听着外面如蚁群一样熙攘的人流,听着那些平日逢迎阿谀的嘴里喋喋不休的咒骂——每一副奴颜婢膝面孔的背后都隐藏着自私,此时大厦将倾,往日信誓旦旦的忠诚顷刻间冰消雪融。 “哼~你不会是想说,你是第一天知道这儿有多脏吧——话说回来,你没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么?”段归本来想悄然身退,不过既然没人点破他的身份,他也就乐得在大周太后的身边偷一会儿清闲。 一来因为他的伤势实在不轻,二来那凤辇上勾魂摄魄的背影实在令他着迷。 “段兄这话是什么意思?”司徒靖看着段归一脸的凝重,心里难免有些忐忑,他何尝没有这种感觉,只是和段归一样说不清罢了。 “也没什么,只是有些事儿感觉有些不合常理——淳于彦起事之后,我趁乱带着人潜入了含凉殿,那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正被人软禁呢,你猜是谁?” “谁?” “就是你们那个挺能打的公公哦,乌瀚思妈的,装得真像,连我也被他骗了——可奇怪就奇怪在这儿,他既然早有准备,那为何单单要放你出宫” “说不定是凑巧呢” “凑巧?凑巧他被我所伤,凑巧被送进含凉殿,凑巧你离开他就醒了,然后凑巧大美人儿刚好就在那儿?这也太凑巧了吧?” “若不是凑巧还能因为什么?若是按你说的,他故意放我走不好!”二人眼神一错,从对方眼里都看到了一丝惊恐。 “快阻止他们!” “他娘的!被耍了!”司徒靖和段归好像同时被人烧了尾巴似的一跃而起——乌瀚思坐视他搬救兵的理由只有一个,他,或者他背后的人有意渔翁得利。 吕放!一定是他! “怎么了?!”淳于瑾被两人吓了一跳,原本好不容易才强压恐惧摆出来的雍容淡定又烟消云散了。 “快,阻止他们!”司徒靖和段归再次异口同声,手也不约而同指向了混战中的乾元殿。 淳于瑾丝毫没听到两人在远处的谈话,可她却能看到两个人脸上一般无二的焦虑和不安。 所以她也顾不得仪态,匆匆下了凤辇紧随褚竞雄追了上去。 然后只见司徒靖和段归奋不顾身地挤进枪林刀丛,几乎同时声嘶力竭地喊道,“都住手,上当了!” 两声断喝如出一人之口,令在场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愣。 “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淳于彦不可思议地看着司徒靖,同样的目光也来自镇南将军梁玉嫣。 “来不及解释了,快走,撤!”司徒靖焦急万分,可梁玉嫣和淳于彦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个失心的疯子。 他的预感没有错,因为宫墙外除了人声,更渐渐传来了铠甲和兵器的摩擦之声。 神武门中很快便如潮水一样涌入了大批的武士,他们胸覆铁铠裙甲过膝,遍体的银白甲叶在夕阳之下恍如金身,铠甲镜面反射出来斑斑点点的红霞,正犹如此时殿陛之间满布的血迹。 重甲加身令每一名士兵都仿佛是一座移动的铁丘,而背后三尺长宽的圆盾更昭示着他们的坚不可摧。 而手里那一把把五尺长的雁翎刀,则足以令对手人马俱碎——这一身装束乍看便不止百斤,可这些士兵却昂首阔步仿佛轻装上阵一般。 “监兵卫,镇西将军安敬思,奉命靖难!”声音高亢嘹亮,响彻了整个宫院,他一路缓缓打马而来,身后士兵铿锵有力的步伐仿佛就是他不可一世的力量源泉。 柳慎之则落后他一个马头,还是那副疲惫不堪,简直随时可能跌下马昏死过去的模样。 没有人会注意到他这个瘾君子早在吕奕上擂台时便已偷偷离开——即便有人看到,也不过以为他是抵受不住痛苦去忘忧消愁了,所以他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流出了皇宫,然后带着吕放的信物直奔监兵卫大营。 他算准了时间才从西门攻入了皇城,羽林卫实在不堪一击,在陵光卫的冲击之下更是已经分崩离析,所以此时他的出现恰到好处。 “妈的,完了”段归举目环顾了一下四周后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因为他发现自己这一时冲动和好奇的代价似乎有点大——蓄谋已久的监兵卫已经守住了所有的退路,乾元殿多了一层包围更是水泄不通。 现在只剩穿宫而过,走北边玄武湖这一条路,可即便他能游得过去,却也还是会一头扎进驻守在岸边的执明卫大营。 “大司马,您可知闯宫劫驾是什么罪过?此时即便倒戈卸甲束手就擒,相爷恐怕也无力保大人您周全了”柳慎之这一句虽然有气无力却偏偏穿云裂石,他的言下之意,淳于瑾不过是个被挟持的人质,这也就意味着,即便当朝太后死于非命,也是他淳于彦所为。 “柳~!慎~!之~!”淳于彦厉声切齿,虽然相距足够远,但他甚至不用想象都能猜得出出对方脸上的嘲讽。 “这里面,还有什么人?”司徒靖沉吟片刻后指着乾元殿问道,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们手里还有可用的筹码,比如吕放或者吕奕。 “吕放、吕奕,还有陛下,还有”话说了一半,淳于彦忽然停住了,片刻之后他脸色惨白地看着司徒靖,几乎是嗫嚅着说道,“聂,聂羽襄带着三十几个宫獒在里面”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段归在一旁捂着脸摇头,而司徒靖则彻底绝望一般仰天长叹。 “你们还愣着干嘛!进去把所有人都带出来!快!快去!”淳于彦咆哮,他当然也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不可挽回的错误,但他希望这个错误还没有发生。 然而大门之内空空如也的殿堂已经说明了一切——聂羽襄果然偷走了他所有的筹码,早已经不知所踪。 至少他们现在有一座空空如也的乾元殿可供容身了。 又一阵嘈杂自南向北而来,是蹄铁叩击着砖石的清脆。 步履声紧随其后,像是天边乌云里隐隐的雷鸣,却丝毫不敢抢走马蹄声半分的风头。 “国舅,好大的怒气啊,是在找老夫么?”红衣、鹤发、龙头杖,马上之人无疑正是吕放,他策马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中不可一世地傲立丹陛之下,洋溢着不该属于一个耄耋老人的骄狂。 接着六司宫獒八百之众也终于现身,为首的乌瀚思和聂羽襄正缓缓自北向南而来,他们身后的步辇上似乎还躺着一个人,他敞着襟怀,漏出里面渗着血迹的绷带。 “吕放!老贼!” “说到老,老夫愧领,毕竟老而弥坚老当益壮——可说到贼,这泱泱大国非你淳于彦莫属!”吕放,龙头杖墩地铿锵,并不昏花的一双老眼之中精光直射丹陛之上的淳于彦,“国舅你贵为当年殿试头名,笔下洋洋洒洒万语千言何曾出过一条治国的良策?靠一条裙带才得以跻身朝堂,说你文不能安邦不为过吧?今日坐拥羽林卫和陵光卫却因区区计而功败垂成,阁下这武不能定国,可有不妥?” “老贼!你!”淳于彦剑指吕放,嗔目欲裂。 “阁下若仅仅是于国无益还则罢了,可这么多年以来,你为了培植亲信与老夫争权,任用了多少无用的庸碌之辈?淳于孚那种腐儒竟然被你任命为一郡太守,余镇同这种匹夫竟然也能身居要职?你看看你面前这羽林卫,哪里还像天子的御仪?” “我,我,我” “你若是还有一星半点身为周人的尊严,此刻就该用你手中的剑自尽以谢天下——放心,你死之后,我可以考虑放过你的家人” “太后,事已至此,你速带陵光卫突围,千万别心存侥幸,吕放他不会”愤怒和懊悔过后只剩绝望,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只剩拼死断后尽量保全淳于瑾而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出去了又如何?做一辈子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犬么?罢了,要死,就一起吧!”淳于瑾一改往日的柔顺,一身刚毅英风简直与之前的妩媚娇柔判若两人,她的余光扫过司徒靖的时候满是哀怨,然后转而停在了段归的身上,“祝将军,可否助哀家一臂之力?” “太后若肯调拨些兵马,在下愿意一试。”段归从她的哀怨里已经读出了她的心思,为求自保他当然满口应承,因为仅凭他手下这十余人,要从这铜墙铁壁之中杀出一条生路简直是天方夜谭。 “梁将军,拨些人马供这位祝先生调遣。” “遵命!”梁玉嫣没有丝毫的犹豫——她们的职责便是尽忠于后宫,不问缘由不计生死。 司徒靖和褚竞雄不明所以,但光华门的喧嚣没有给他们问清缘由的机会——从甬道长驱直入的是一面吕字旗,人数不多,但带起的腥风却能让整座皇宫都弥漫起恐怖的杀气。 先登死士,精锐之中的精锐,先登营之中最令人不安的存在,与其说他们是士兵,倒不如说他们本身就是武器,没有生命只知杀戮的武器。 “二位,别愣着了!趁还来得及,我们去杀出一条生路!”段归指了指东边,那是太和门方向,现在暂时还只有寥寥的人影,只要抢下宫门,这里的人就都还有一线生机。 “太后,保重。” “别磨蹭了!这边有梁将军——还是说你想要在这一起玉石俱焚?!”段归说完就带人直奔太和门而去。 监兵卫堵死了神武门,那里不会有任何的机会。 光华门的吕字旗让人望而生畏,先登死士的阵营之中明显还有个久经沙场的宿将,在他指挥调度之下其阵型进退有据攻防得当,令人毫不怀疑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敢于绞杀阻挡在面前的一切,即便是这座巍峨的乾元殿。 吕放本来就垂垂老矣的耐心终于被耗尽,他盯着东去的散兵游勇和殿前的败将残兵,又露出了当年叱咤沙场之时那种恶毒的笑容,然后枯瘦却精干的手轻轻一挥,示意安敬思无需再客气。 “监兵卫听令!” “在!” “护驾!诛贼!” “杀!” 叱咤如雷声隐隐,按捺已久的刀剑不堪寂寞再起铮鸣,兵戈寥落的修罗场瞬间又是血影彤彤。 绯红的长枪刺不穿银色的坚盾,可五尺长的雁翎刀却足以劈开柔韧的皮甲——四灵卫相生相克,或许本就存着互相制衡的意味。 陵光枪阵锋锐却不敌监兵刀盾坚实,执明的神机弩弦声一起便是箭如飞蝗,三百步内足以洞穿任何甲胄,但面对孟章的快马陌刀再强的弩箭也只有挨砍的份儿,然而再快的马遇上陵光的长枪也不过是被捅个对穿罢了。 陵光忠于后宫,孟章效命天子,执明非敌寇兵临京都不得擅动,监兵则不见三公联名可拒不出征。 帝王心术,首要的便是以人制人,强皇权而弱臣属者必是昏君——正确的做法,是不使一家独强,使文武掣肘制衡环环相扣,如此方是明君圣主,而先君武帝无疑就是这样的明主。 只可惜吕放这一步暗棋部署了几十年,安敬思根本就是他的门生,因此所谓的平衡一开始便被打破了。 兵戈渐趋寥落,因为陵光卫节节败退,羽林卫早溃不成军。 好在太和门方向些许的宫獒战力有限,区区两百多人在段归的指挥下也足以杀出一条血路。 但很快合围而来的监兵和先登便堵住了他们拼死冲开的缺口,以致段归和司徒靖、褚竞雄一行就此成了有进无退的孤军。 终于,仅剩不多的残兵和淳于彦这个败将都被堵进了乾元殿——淳于瑾在梁玉嫣的护卫之下一路东去,但被阻截之后便四处冲杀屡屡碰壁,很快也失散于阵中踪迹皆无。 “国舅,还不打算投降么?” “好好好,今日本官一败涂地,不过,本官不是败给你吕放,而是败给了这两个奴才!”说着话他手中长剑一指吕放身后的聂羽襄和乌瀚思,苦笑一下仰天长叹道,“没想到你们两个奴才,竟也能掀起这滔天巨浪,我是看你们了,可你们也该知道兔死狗烹之理吧?” “这就不劳国舅爷费心了,主上待我们恩高义重,即便是要烹,奴才们也是甘之如饴呢~”聂羽襄举手投足依旧谨慎保持着应有的恭敬,只不过他唇边的哂笑却因为玉面低垂而避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羽林卫听着!此事只问首恶,尔等受人蛊惑罪不至死,若肯弃械归降老夫保证既往不咎——安将军,去送大司马上路吧,敢拦阻者,杀无赦!”话音未落,羽林卫在最后的殷文焕的带领下全部放下了兵器退到一旁。 淳于彦一如往日矗立于御阶之上,只不过此时他披头散发一身潦倒早就没了之前意气风发的华贵。 “大司马,这个跟头摔得这么重,你要怎么爬起来呢?”吕放依然记得今早朝房里的机锋,此时此刻的这一句让他酣畅淋漓,几十年的积郁也为之一扫而空——他仿佛回到了挥斥方遒的壮年,伛偻的身姿忽然就变了挺拔一般。 “丞相,下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人群之中闪出一个让吕放意外的身影,这个人拍打着手中的折扇似乎颇为苦恼。 “慕流云?”吕放很惊讶他为什么会从先登死士的队列中出现,更惊讶于步辇上的吕奕对他微微点头致意,好像早就知道他会出现一样。 想不到指挥吕家先登死士破门者,竟然会是间接害死了吕恂的慕流云。 “正是下官,相爷不必那么看着我,先登的兵符是令郎交给下官的,下官自己可说服不了你们吕家的兵听我号令——下官自然也不可能是来孤身救主的,一来国舅从不是下官的主子,二来么,下官也确实没那个本事,”他摊了摊手,嘴角满是自嘲地撇了一个笑容出来后,上前几步继续说道,“下官只是觉得,大司马即便其罪当诛,可相爷您也是臣子,不经奏报便要诛杀三公,这于法不合吧?” “放肆!天子万金之尊岂可轻易涉此险地?况且事急从权相爷便宜行事,岂容你一个太守插嘴?左右,叉出去!” 按理说此时应该是就近的宫獒或者先登死士上前按住慕流云后直接把他扔出乾元殿,可偏偏这一幕没有发生——乌瀚思和聂羽襄充耳不闻,他们手下的宫獒也如磐石般纹丝不动。 而慕流云身后的吕家嫡系也像是听不到他安敬思的命令一样毫无反应。 安敬思怒了,因为他才是吕放真正的心腹! 他说的话怎么可以就这么被所有人置若罔闻?!若是如此,他这个戡乱定国的大功臣还哪有脸面可言——于是他对着身后点点头,监兵卫之中便走出两个大胆的。 两人横着膀子往前冲,三步,仅仅走了三步就被乌瀚思拦住了去路。 “慕大人所言并非全无道理,丞相尚未说话,将军您便要越俎代庖么?”聂羽襄缓缓上前,深施一礼后半是劝慰半是挑衅。 “你算什么东西!滚下去!” “我?大周天子驾下同四品司礼监掌印太监聂羽襄!” “啊呸!区区一个阉狗你?”安敬思的话悬在了嘴边,同样悬在嘴边的还有一丝血迹。 他难以置信地瞪圆了一双牛眼,其状一如殿上五龙捧圣御座中龙爪里的斗宝珠,安敬思应该是还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刚张开嘴殷红的血便汩汩涌出。 因为他的心房已经四分五裂被撕裂成了一团碎肉,鲜血正裹挟着他的生命挣扎着从眼耳口鼻之中逃窜而出。 他紧了紧手里的破浪刀,可终于还是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乌瀚思抽回深深没入对方胸口的右手,用力甩了甩上面的血渍,然后很嫌弃地把那些甩不掉的黏稠使劲儿擦到了安敬思死不瞑目的脸上。 安敬思的尸身这才死不瞑目地倒落尘埃。 “你!你!慎之!给我杀了他!”吕放即惊又怒,站在原地愣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是应该咆哮的。 “相爷,慎之无能,此时,此事有心无力啊~”柳慎之两手一摊缩着脖子退到了吕奕的步辇旁。 “监兵卫听令!给老夫杀了这些奴才!” “安敬思图谋不轨,已被御马监掌印奉诏诛杀,敢妄动者,同罪!”慕流云的折扇啪的一声绽开,身后的先登死士随即虺蝮出鞘,大殿内的五个监兵卫千户面面相觑之后,一起抛下了兵器。 “你们!要造反么?!” “父亲,稍安勿躁,我们吕家是臣子,他们也是。”吕奕起身,苍白的脸色显然受创非轻,可是他眼神之中却露出令吕放心悸的雀跃。 “哈哈哈~吕放啊吕放,想不到!想不到!好看!真好看!” 几家欢喜几家愁,此一时彼一时,淳于彦索性坐在了御阶上,横剑于膝前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虽然输了,可吕放好像也并不是赢家,这已经足够了。 “弈儿,你?为什么?” “父亲息怒,儿说过了,我们都是臣子,臣子该有臣子的样子您老了,以后的事情,交给我们来做就好!” “吕爱卿所言极是,老丞相啊,你也实在是该歇歇了!” 门外一人阔步而来,眉宇间尽是意气风发。 “吾皇万岁千秋!” 随着他的出现,大殿之内气氛为之肃然——只剩淳于彦呆坐着注视天子直上殿陛,吕放难以置信地颓然于阶下。 而其他人,则无一例外地屈膝稽首,以示臣服。 第四十五章 季炀明 “父亲,君臣有别。”吕奕屈膝于地,暗自伸手扯了扯父亲的衣角有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道。 吕放从昏愕中被惊醒,继而怒不可遏,他用尽全力一振衣襟甩开了那只手,然后带着他的骄傲和不可一世,拄着那把视若性命一般的龙头杖,迈出平生最稳健的步伐,直奔御阶而去——他是先皇御赐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的丞相吕放,他的位置应该离龙椅只有五尺。 那个空着的座位是属于他的,只能属于他! 季炀明笑了,额前的冕旒随之微微晃动,他伸手指向那个座位,对着吕放微微地颔首示意。 区区十二阶,在凡人眼中却如高山仰止,可他是吕放,他不是凡人! 一个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丞相自重,陛下有旨,自今日起,百官阶下面君。” “滚开!”吕放重重地用龙头杖砸了过去,却被对方单手擒住。 “瀚思,不可对丞相无礼——不过既然丞相嫌这东西碍事,那就给朕拿回来吧!”季炀明坐回龙椅之上,之前笑盈盈的眉宇间突然就变了肃杀,那张向来玩世不恭的脸上此刻尽是莫名的阴霾。 依旧是斜飞入鬓的剑眉和消瘦的脸颊,还是单薄的嘴唇和如刀似叶的双眸,明明昨日还写满了不堪重任和耽于逸乐,此时却是一派说不出的威重。 之前还在嘲笑吕放的淳于彦仅仅被扫视一眼,便不由自主地双膝跪倒,以头抢地。 “遵旨!”乌瀚思右手一扯一推,须臾之间龙头杖易主,吕放也飘然回到了他刚才站着的地方。 “吕爱卿,老丞相年迈难以理政,从今以后,你这个做儿子的要多多分忧国事了。”季炀明又是微微一笑,同时对着吕奕点点头,看着他身上的绷带却又皱皱眉道,“御医呢?宣上殿来为吕爱卿诊治!” “谢陛下,臣遵旨!”吕奕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吕放,贴近他的耳朵声说道,“父亲,回去吧,你已经败了不过,吕家的棋局才刚开始。” 吕放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侧目打量着自己的儿子,脸上写满了惊讶和不解,但很快便是一片释然——雏鹰羽翼丰满,哪会有不想飞的道理? “来人,送老相爷回府。”他向着身后的先登死士下令道。 有人来搀扶吕放,他一把推开来人,径自昂首向殿外走了出去,可恍惚间分明一步三回顾的背影却是说不出的落寞。 “国舅,你跪在这里,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么?”季炀明转过头,用从没有过的亲切语气问道,却特意把“这里”两个字加重了几分。 “国舅,下去吧,这里以后没有臣子的位置了。”聂羽襄作势伸手相搀,脸上的明媚如三春煦风,但手上却是轻描淡写地一推——战战栗栗的淳于彦险些就站立不稳直接从御阶上滚了下去。 “臣,臣知罪,臣知罪~” “哎,国舅言重了,你结党营私图谋废立,矫诏欺君诛戮大臣,你这哪里是有罪啊——你是死~有~余~辜~!”季炀明一拍龙书案陡然战起身厉声喝道,“羽襄,把他伪造的遗诏拿出来!” “陛下,求你看在哀家的面上,饶国舅一命吧!”殿外一声近乎于哀告的呼喊传来。 “你!你怎么还在这里!陛下,此事与太后无关,都是罪臣一人之过,求陛下速速降罪,罪臣死而无怨!” 生路已断,梁玉嫣即便肋生双翅也无法背着淳于瑾逃离飞出耸立的宫墙,一边是士气高昂,一边是江河日下,所以他们很快便成了俘虏——但是淳于瑾并没有像她预想的一样被当成阶下囚,而是被很礼貌地请进了乾元殿。 “陛下,矫诏篡逆之事罪臣认了,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一见到众宫獒簇拥之下进殿而来的淳于瑾,他最后的傲气也随之烟消云散——淳于彦以头抢地磕头如捣蒜一般,他似乎忘了大殿里的金砖都是古法蒸制而成,其坚硬刀剑难伤,所以很快那方寸之间就已经血迹斑斑。 “这国舅既然有悔悟之心,朕看就不必为难太后大义灭亲了——瀚思,送太后回寝宫歇息吧,”季炀明脸上闪过了一丝不屑,不知是因为淳于彦的卑微还是淳于瑾的恍惚,但仅仅一瞬间他就换上了一副关切的神色继续说道,“近日暑热,记得给太后宫中多备些冰盘。” 淳于瑾面如死灰,她挣扎嗫嚅着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乌瀚思两根手指点中腰间,就此昏睡过去。 “诸位爱卿,国舅今日干犯国法,依律罪无可恕但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更何况是朕的至亲——所以此事到底如何了结,还请诸位爱卿畅所欲言,朕有言在先,今日言者无罪!”季炀明袍袖一甩微微侧身坐回龙椅,一只手拄着下颌饶有兴致地看着阶下不知所措的众臣。 “臣启陛下,今日国舅所犯之罪共有大不敬,篡逆,欺君,矫诏,乱命等十数宗,桩桩尽皆死罪,臣建议,应按我大周律令,判以凌迟!”第一个发言的人是黄门侍郎葛一敖。 “哦,葛爱卿?朕没记错的话,当初司徒靖犯案之后,你是由国舅举荐才得以任黄门侍郎之职的吧?” “臣为陛下之臣,绝不敢因私非公!” “哦?那不久之前四处奔波向羽林卫下达封闭宫门的指令,也是一心为公喽?” “陛下,陛下,臣,我,陛下” “羽襄啊,朕现在就下旨废了你们这六司宫獒,即日起,你们便是典刑司,授予监查密奏之权,平日就替朕监察天下,战时,代朕提督六军——你和瀚思便是这典刑司第一任的正副提督,授三品冠带,你主内务,瀚思就负责外勤,至于你们的第一桩公事么现在立刻把这个反复人给朕剐了!“ “奴婢聂羽襄谢陛下恩典~” “臣,乌瀚思领旨!” “陛下,陛下,陛下我错了,陛下饶命啊,陛下~~~!!!” 乌瀚思跪下之后久久没有起身,他此刻和聂羽襄一样止不住眼中涌动的泪意——从今天起他们终于不再是狗,而是堂堂正正的人。 片刻之后,他挺身而起,冲左右挥了挥手,那些同样激动的太监便迫不及待地把葛一敖叉了出去——这段时日以来,他走路仿佛脚下腾空一般飘逸,而现在他却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欠奉,因为他清楚地看到聂羽襄步态妖娆地走来,更清楚地听到他声地嘱咐了两句,“陛下有旨,千刀万剐,少于一千片你们就拿自己的肉凑吧~” “启禀陛下,古人有刑不加于尊之例。国舅大逆不道,但确是陛下至亲,若是妄动锋锐既有辱国体,也不免令陛下颜面受损——所以微臣斗胆建议,还是依循古例,赐其三尺白绫为好~”紧接着出列的是制司周任,他不是淳于彦的党羽,而是吕家的门生。 “周制司所言也不无道理,果然不愧是我大周栋梁之才——吕爱卿,月前你是不是上过一道奏疏,说你们并州上党郡治下有一个县叫哦,陈武县,因东羌贼劫掠折了一名县令,可有此事?” “回陛下,确有此事——今年并州大旱,东羌十七部的牧场和田地都干涸歉收,所以臣早已明令治下各县严加防范,可那陈武知县阳奉阴违” “行了~行了,朕又没打算治你的罪——朕的意思是,周制司这样的国之栋梁,朕本来是舍不得的不过么,并州是我大周北疆门户,一县一郡都是重中之重,所以朕愿意忍痛割爱,将周制司交给吕爱卿你,爱卿意下如何?” “臣谢主隆恩!有陛下这样的明君圣主,有周制司哦不,周县令这样的德才兼备之人,并州百姓,无忧矣!” “周爱卿,不要辜负朕的期望——朕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三十有五,待你致事容归之日,朕当于平京城外亲率百官百里相迎!” “陛,陛下是,臣遵旨!”周任想分辩,想以如簧的巧舌继续弄潮于惊涛之中,虽然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可高高在上的天子仅仅一个眼神丢过来,就好像用一把无形的锋刃削掉了他的舌头般让他只能喏喏称是,再不敢有哪怕半个多余的字。 “诸位爱卿,还有什么真知灼见?”季炀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角画出了一叶舟——他微微起身双手扶着龙书案环顾了一圈,大殿内众文武鸦雀无声,一个个都低着头好像生怕自己引起他的注意。 “张爱卿,你身为廷尉,这本该是你的职业所在,那就你来说说吧?”他冲着廷尉张慷笑盈盈地点点头,后者似乎一直期待着这一刻似的慌忙出班跪倒,三拜九叩之后才起身。 “臣以为,陛下之英明神武千古无二,此事如何决断,只在陛下一念之间!” “不必因循律令?” “律令为鞭笞四海之敲扑,为恩泽万方之法度!是以臣愚意度之,天子之言,即为律令!” “不需顾念亲情?”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生息莫非臣属,天子据中央而制万方,寰宇之内只有君臣之分,何来亲疏之别?” “你们觉得张卿所言,如何?”随着张慷的振振有词,季炀明原本洋溢着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怒自威和天心难测,他凌厉的眼神扫过吕奕,扫过柳慎之,最后停留在了慕流云的身上。 三人没有半点的迟疑,如同张慷一样齐齐跪倒,用几乎一模一样的恭敬俯首高声道,“臣等附议!” “嗯,好,那么,诸位呢?”他的目光好像看这所有人,又好像特意盯着某一个人,甚至在场每个不心与他四目相对的人都感觉到那目光在顺着自己的眼睛直入灵魂,然后把自己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和最后的尊严一起撕得支离破碎。 “陛下圣明,臣等附议!” 山呼海啸的声音冲击着金砖玉柱红墙绿瓦,也冲击着潮来难左右,逝去如水流的人心。 “陛下!陛下可无恙否,陛下,老臣来了,淳于彦!逆贼!老夫,老夫和你拼了!”邓彻穿着一身凌乱不堪的甲胄在几名士兵的簇拥之下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他一手持刀,怒目圆睁地冲入大殿后看见御阶上的皇帝和阶下跪伏的群臣似乎有些迷茫,继而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跪倒在地,面南叩头不住地念叨着,“谢天谢地!祖宗保佑!圣上洪福!万民之幸!” 他的声音不大,远没有之前季炀明那样洪亮;但也不,足以让御阶上的天子听得一清二楚。 “老太尉不是抱恙府中么?怎么这身打扮?”季炀明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但一闪即逝,而且须臾间便被十二道冕旒化于无形。 “老臣近几日抱恙不假,可听人说淳于彦这贼子竟然趁陛下冠礼举兵作乱,老臣这把骨头虽然糟朽,可一颗忠君报国的拳拳之心却没有衰败,随意老朽便翻出这副旧甲胄打算入宫和陛下同生共死——谁料陛下早着先机,覆手之间已经弭平乱局,实在是社稷之福,生民之幸!”他起身向阶下跑去,却被几名急于表忠心的监兵卫千户拦住——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还手持利刃,紧接着他像被刀柄烫伤了一样把它扔出老远,这才又紧走几步扑到在御阶前,“陛下恕罪,老臣一时忘形” “哎,邓老爱卿忧国忧民舍生忘死,何谈一个罪字——来人,赐座!”龙椅旁那个原本属于吕放的座位被搬到了阶下,放在了群臣之中最前排的位置。 季炀明快步走下御阶,几乎是语带哽咽地作势双手相搀,殷勤之中还带着些许的感动。 邓彻却不起身,依旧以额贴地,“陛下,天子面前岂有臣工的座位,老臣求陛下收回成命!” “老爱卿不必如此,朕的朝堂之上,永远有太尉您的座位,”忽然间季炀明脸上的感动和殷勤一扫而空,那种如同难测之渊一样的幽冷又掩盖了所有的情绪,他凑近邓彻的耳边低声笑道,“还是说,太尉您嫌朕给您安排的这把椅子,不舒服?” 邓彻猛然间觉得好像有一把利刃从耳朵直插灵台,然后那冰冷的刀锋一下便将他冻僵的灵魂劈成了两半——其中一半恨不得马上爬起来坐到那张椅子上去,另一半则想要立刻转身远远逃离这个是非之地,避开这个诡谲之人。 “臣,老臣不敢” “羽襄,扶太尉入座。” “遵旨!” 这一次他几乎是自己挣扎着爬起来的,聂羽襄的手刚刚碰到他的胳膊,这个片刻之前还颤巍巍病恹恹的老人就一跃而起。 “既然太尉来了,不妨也替朕筹谋一下朕该如何处置国舅?” “陛下自有定夺,老臣唯命是从!” “呵呵,看起来诸位爱卿是商量好了要朕一人背负这弑杀至亲的恶名了?” “臣等万死!” 众臣一片惶恐,他们不知道这位天子的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从刚才开始他每一个举动都出人预料,每一句话的杀机四伏,此时这些人才发现自己原来从来不认识这个侍奉了十年的少年天子。 “国舅,你自己说,朕,该如何处置你呢?”季炀明坐回龙椅上,手肘拄着御座的扶手,然后把刀削一般挺拔的下颌轻轻靠在自己微微握着的拳头上,神情似乎颇为惆怅。 “陛下,陛下如何处置罪臣,都,都,都是陛下的恩典”淳于彦已经被彻底征服,他和其他人一样不敢再有丝毫的僭越。 “朕想听听你的意见——毕竟这谋逆之人,朕生平仅仅见过你一个而已,大胆地说,朕恕你无罪~”季炀明笑的很灿烂,让人不由得如沐春风,而后遍体生寒。 “谋,谋逆,乃,乃是大不敬,按律,按律当诛九族” “放心,朕初亲政,不愿刑杀太过,绝不会伤太后分毫,几日若非太后调动陵光,恐怕国舅你已经坐在朕这里了所以,朕就开一面,只诛你一族,如何?” “臣谢主隆恩,臣谢主隆恩!” “既然国舅答应了——慕爱卿,带上些人送国舅回府一家团聚吧”说到团聚二字的时候,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好像既兴奋又期待,接着他用指勾走眼角流出的滴泪,轻轻弹向阶下,像是在驱散某些不能言说的遗憾。 “臣遵旨!” 慕流云走向淳于彦,身后的两名卫士架起瘫软在地战栗不已的那个男人,慕流云似乎是觉得淳于彦的邋遢实在有碍观瞻,于是他凑上前伸双手整了整对方的领口和衣襟,然后微笑着凑近淳于彦的耳边轻声说道,“妾嬖于内廷,臣凌于宫室——昔年五蠹,已除其一。” 淳于彦散乱的目光忽然一凛,似乎是有些意外,继而便哈哈大笑起来,原本孱弱瘫软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身躯陡然间就挺得笔直,他撩开自己散乱的额发上下打量了一番慕流云,然后一透袍袖负手而去。 “意气峥嵘蔑九州,文章锦绣觅封侯。一朝了却凌云志,莫忘前尘效楚囚——好自为之!”这几步淳于彦又走出了当年跨马游街的风度翩翩和权倾朝野的不可一世,他边走边笑,笑的令人心悸胆颤。 迈步出殿门的一瞬间,他似有不舍一般带着满眼的凄凉笑意回头看了看殿上的君王和殿下的臣子。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众人错愕之间,转身一头撞向了不远处的殿柱。 离得近的,被溅了一身的血花,转眼间,在一片惊呼之中红的忠和白的奸从他破碎的头颅里淌了一地。 慕流云哑然,吕奕轻蔑,柳慎之悲怆。 唯有天子只是定定地看着,脸上毫无波澜。 第四十六章 季炀明 血迹玷污过的乾元殿,恍惚间却比之前添了庄严肃穆,多了金碧辉煌。 “诸位爱卿,琐事已了,现在不妨议议正事吧,眼下三公之位空缺其二,如大厦失其栋梁,朕以为此事断不可迁延——老太尉,您德高望重,不妨试言?” 邓彻闻听此言,忽然间就觉得自己屁股底下那把椅子变成了一丛荆棘,刺得他不得不索性站了起来,前思后想之后后,他战战兢兢地说道,“这,老臣以为哦,廷尉大人公忠体国铁面无私,陛下圣意如何?” “嗯,张慷张爱卿,你自己觉得呢?”季炀明很满意邓彻的回答,微笑着对老人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坐回去了——因为张慷很久以前就是他这个傀儡皇帝为数不多的心腹之一,他因丑陋受淳于瑾嫌恶,因不懂逢迎得咎于吕放,身为廷尉难免涉及公卿权贵作奸犯科,本可以此卖放贪赃的他又偏偏长了一张铁面少了一颗私心。 虽然身为九卿,但张慷却可谓是离权力核心最远的人,若不是朝廷需要这样一个黑面神去背各种各样的黑锅,去树立清正廉明的形象,恐怕他也早就被放逐僻远赶出平京了。 于是自然而然地,那个满心壮志却不得施展,只能终日以愚痴示人的傀儡天子与之一拍即合,张慷非凡的才具很快就让他成了天子身边除聂羽襄、乌瀚思之外最受信重之人。 “回禀陛下,臣不懂军机,亦不会识人用人,所长无非是律人律己而已,执掌法度臣当仁不让!可若是执政掌兵臣实在难堪重任” “好!很好!张爱卿谦而不伪,实乃百官楷模——其实朕早有个想法,我大周自立国之始便官制混乱,朝廷一味重武轻文以致掌兵者无所事事,理政者又疲惫不堪比如老太尉,您多久没去过军营了?还有那淳于彦,羽林卫战力之疲弱,真是令朕大开眼界!” “这这,这,老臣知罪”邓彻屁股还没坐稳就不得不再次起身跪下。 “哎~老太尉不必如此,朕不是怪你,你这些年备受欺压朕何尝不知?非你不愿,实不能耳,实在也是辛苦你了——张爱卿,你可有真知灼见?不妨讲来!” 二人一唱一和浑然忘我,满朝文武也只得佯装不知继续看他们君臣二人的表演——大多数人其实都在偷眼观看吕奕的反应,可他却肃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今日之事他不仅居功至伟,更是轻描淡写就将吕放的不臣之举化于无形,如今看天子的意思这三公之位他稳居其一——他若无异议,其他人何必多此一举? “回禀陛下,关于朝廷官制繁冗之弊,微臣确有一点浅见——今时今日蛮夷窥于北,虎狼枕于侧,武备固然不可废,但也断不可如此轻忽文治,有道是马上可得天下,却不可治天下,如今国家之弊有二且全在文治,其一官制繁冗多有雷同,其二便是赏罚不明以致吏民懈怠” “有鉴于此,臣建议,改三公为丞相执政、太尉掌兵并新设御史大夫一职专司各级官吏任免考核。其下,司寇执掌臣民刑狱,廷尉副之;改大司马为司马,执掌宫廷禁卫,郎中令副之;司徒执掌谷货民生,治粟内史副之;司空掌山泽水利,工部副之;卫尉执掌京城禁卫,少府执掌纳捐课税,鸿胪负责外邦朝贡归义蛮夷,奉常负责朝廷礼制、选才育人,宗正专司皇室中之典刑,此为九卿,”张慷越说越激动,若不是一口气憋着上不来,他可能都不会停顿,“九卿之中司徒、司空、鸿胪受命于相府,司马、卫尉、少府需直属于陛下,御史大夫则下辖奉常、司寇和宗正,另外太尉之下设骠骑将军、车骑将军,执掌天下兵马调度作训,余者皆因循现制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朝堂上众人面面相觑,只有高高在上的天子面露欣慰之色。 张慷本人则昂然翘首,满脸都是一吐块垒之后的酣畅。 这些话,他曾打算说给淳于彦,可对方推脱再三根本无意垂顾;他转而求助于相府,可刚开了头就被吕放以“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八字评语打了回封,只有当今天子曾经承诺过会让他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将这些宣之于朝堂——人生得一明主,夫复何求? “嗯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张大人才思敏捷,条条切中要害,如此我等臣工各司其职各尽其能,更兼陛下英名神武运筹帷幄,当可使我大周气象唯一焕然一新!臣附议!”众人侧目,在场大多数都不由得暗自惊讶——没想到率先响应的竟然是很可能因此大权旁落的吕奕。 “臣等附议!”大局已定,大多数人的作用便只剩下随声附和。 “好!既然我们君臣一心,此事便就此议定!张慷,即日起你便是我大周首任御史大夫,官制沿革之事由你一力操办——朕要你三日内代朕拟定命书昭告天下,办得到么?”季炀明目光灼灼地盯着张慷。 “臣必不辱命!”张慷眼中的炽烈比天子更盛几分。 “好!老太尉果然慧眼识人,不愧是两朝元老——不过,前朝老臣如今硕果仅存的仅剩卿家一位” “老臣,老臣” “朕知道强人所难了,可眼下朕方亲政,朝中还需老爱卿这样的栋梁勉力支持——这相邦辅国的重担,老卿家万勿推辞!”季炀明说话间缓缓沿着御阶而下,跪伏在地张口结舌慌乱不已的邓彻很快感到一只稳健而有力的手按上了自己肩头,他抬起头,老眼昏花里满是不可思议——本以为自己会被逼着告老还乡,为此他甚至已经在琢磨要如何利用跃信商号东山再起了。 “老臣,老臣谢主隆恩!” “老爱卿,平身,平身~”天子伸双手相搀,邓彻必须表现出恭敬,感动和适度的惭愧。 “那这空缺的太尉一职,吕爱卿,今后看你的了。” “臣领旨谢恩!”兵权还是他的兵权,所以吕奕跪地谢恩的事后,低垂的脸上是任何人都看不到的春风得意。 “至于骠骑将军和车骑将军么朕以为,柳爱卿和慕爱卿此役劳苦功高” “陛下,臣以为不妥!”张慷这次出言反对倒也不出人意料,大殿之内举目所及之人都是玲珑七窍的人中俊杰,自然明白这不过又是一出提前排练好的戏码。 “哦?说说看。”季炀明需要表现天子的威仪,更要表露出纳谏的胸怀——恩威并施,赏罚并重方为明君之道。 “慕、柳二位大人固然劳苦功高,可惜临阵经验不足,军中威望欠奉骠骑、车骑之职干系重大,必得老成持重之人方可——臣举荐,镇东将军古争流和镇北将军司马敖!” “臣以为,张大人所言甚是!”慕流云少有得一脸严肃。 “回陛下,微臣自知难堪重任,张大人之言如臣之名——望陛下慎之。”柳慎之虽然也是伏地稽首,但言语间却一如既往地放浪不羁。 “呵呵呵,想不到这同一品的冠带,竟然会有人拒之千里——好!张爱卿知人者智,二位爱卿自知者明,好好好!人中君子!”季炀明抚掌大笑,俄而一抖袍袖负手而立,继续道,“拟旨,加封镇东将军古争流为骠骑将军,镇北将军司马敖为车骑将军,至于孟章、执明二卫,仍由两位老将军节制!” “陛下圣明!” “吕爱卿入朝,则并州如失擎天之柱,此地不可无人节制,却又非他人可以节制——柳爱卿,你出身并州,更为吕爱卿练出了攻无不克的先登营,这并州刺史一职,非你莫属!” “谢陛下隆恩!臣自当殚精竭虑尽忠报国!” “至于慕爱卿你替朕守好扬州,南疆的安危,朕就交给你了!” “臣誓死不让吴人越岚江半步!” 天子的两只手,一左一右伸向跪在身边的慕流云和柳慎之,拍了拍两人的肩头后平伸向他们的面前,“两位爱卿,平身!” 这个动作不由得不让人联想到视若股肱,简直就是直接在向满朝文武宣告,自此以后这两人便是朕的左右手——至少一直注视着他们的邓彻是这么认为的。 “大事已了,却还有一件事——诸位知道流民营么?张爱卿?” “臣略有所知——流民营位于平京西南,与城南匠做场区区一墙之隔,其中包娼庇赌藏污纳垢,更有数股帮派势力盘踞其中,势力隐隐渗透平京城内,多年来已成痼疾。” “诸位,可都知道?” “臣等知罪” “朕欲治此顽疾,诸位可有良策?老丞相,您先说说吧?”季炀明转身看向了邓彻,老头儿紧张地欠身起来却不知道是该跪还是站着。 “陛下,老臣以为,治沉疴需用猛药,这流民营之事最后恐怕还是要落在一个剿字上但话说回来,流民营虽多年来如芒在背却是疥癣之疾,若妄动刀兵臣恐怕反而激起民变危及京城,实在两难啊”邓彻弄潮多年靠的便是这左右逢源之术,像是说了很多,却又等于什么也没说。 “老丞相所言面面俱到,不无道理——诸位爱卿,可有破此僵局之法?” “回禀陛下,臣以为,流民营之祸不在其内,而是在于城中。”慕流云说完还回头看了看那些无动于衷的面孔,自嘲地摇了摇头。 “哦?说!”季炀明很感兴趣似的干脆坐在了御阶上倾听起来。 “臣治下的弋阳,也有一个类似的地方,叫做窝棚寨,那里的居民也与流民营无二均是好勇斗狠无恶不作之辈——但臣曾置身其中,发现这些所谓刁民不过衣食无着的苦人,即便是三餐堪堪温饱也绝不至于作奸犯科恕臣斗胆,这些人之所以为祸一方,无非是受权贵欺压,以致求生无路才不得已铤而走险罢了” “大胆慕流云,竟敢毁谤圣朝!”终于有人抓住了机会来表现一下自己的忠诚,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无论如何都是稳赚不赔的。 “你,闭嘴!慕刺史,继续”季炀明目不斜视,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向声音的方向一点,面庞之上随之而起的严霜立刻便让包括那个声音在内的所有阿谀都噤若寒蝉。 “所以臣斗胆直言,治理流民营务在以宽济之——臣有三策,愿献于陛下!”慕流云撩袍跪倒,从怀中摸出一道奏疏朗声读道, “其一以工代赈——以平京为例,顽疾有二,一为流民营,二便是常安渠。后者每年都要耗费巨资以疏浚。臣以为,朝廷可于常安渠两侧以五十丈为限广建屋舍分予流民,并勒令住户定期疏浚门前渠道。” “其二以征代伐——如今羽林卫十去七八正需补充,而包括弋阳在内的边军也大多兵员紧缺,似流民营这种法外之地中,悍不畏死者不在少数,与其耗费朝廷捉襟见肘的兵力去围剿,何如将之收编为我所用?” “其三以耕代戍——幽并冀凉扬等边地饱经战乱,不仅人口凋敝,更有大量田地抛荒。若朝廷将那些无主之地按多寡肥瘦分类并资以相应的安家盘缠,则彼等落魄无依之人必有欣然愿往者,如此即可垦荒,又可蕃息人口。” “有此三策,三年,不,两年内,不仅各州郡再无流民之患,边军再无兵源之忧,且原本需要朝廷赈济的荒原鄙野亦可自足,”说到这里,慕流云稍稍停顿,环顾了一下四周若有所思的众人继续说道,“唯有一点——若有人从中取利鱼肉百姓,朝廷需施以极刑,否则恐怕适得其反!” “哈哈哈!想不到!想不到!朕亲政第一天便惊喜不断,以工代赈,省下的大笔疏浚费用盖两间房子算什么?以兵剿民本就不合君王之道,更何况能化贼为兵以保社稷;至于垦荒,初期花费有限,日后收获无穷精彩!精彩!” “慕爱卿,朕命你协助老丞相议定详策,先于流民营试行一月——朕现在当着诸位只说一句,此三策乃为国取利,敢中饱私囊者,国法无情!”言下之意,此事今后无论是功是过都是铁定要邓彻一肩承担了。 “若是施行奏效,朕便即颁行天下,届时不妨再加两条——今后各州边军所获财物朝廷只征五成,俘获奴隶牲畜编名造册由朝廷官卖,所得款项朝廷分文不取,更以多寡记功赐爵!” “功名也好,富贵也罢,想要便自己去敌国取来!朕,要我大周再无健儿落草为寇,要我中原健儿尽为啃食异邦敌寇的豺虎!”慕流云一番陈词令他不由自主地注视着殿上高挂的金匾,太祖皇帝所书天地无私四个大字令他心潮澎湃。 沉吟许久,背对群臣的天子方才声震云霄,猛然转身之际他双臂舒张如翼,微微挑起的下颌甚是倨傲,一脸惬意欣然仿佛锦绣河山已经尽在怀中。 季炀明眼中分明燃起了熊熊的火焰,那火焰从他的眼中一直烧到满朝文武的心里,霎时间大殿之中满是憧憬之色,他们似乎都看到了边疆的战火和异族的尸骸,当然还有堆积如山的财富和勾魂摄魄的美貌——只有聂羽襄露出了一丝落寞,他想到了乌瀚思,那个自幼被卖入宫中的异族。 “是,老臣定不辱命!”邓彻低垂的老脸上忍不住喜形于色,不仅是因为唾手可得的不世之功,更因为依稀跃然于眼前的跃信马队和航船,他们日夜无休地往四方九州贩运着东羌的矿藏和西戎的绝色,漠赫的牛羊以及娄然的珠玉。 “诸位爱卿还有什么本章要奏?如果没有的话,就散朝吧。” “启奏陛下,臣东观博士东方胜有本!” “东方胜朕记得你,当年慕爱卿被褫夺功名之时,只有你一人为其仗义执言,好像还受了廷仗——好!讲!” “臣闻仁君不绝人之嗣,淳于彦虽有不赦之罪,然而稚子何辜?更何况陛下今日之圣明,何尝不是其当日鼎力拥戴之功?” “东方胜!大胆!还不退下!”邓彻三尸神暴跳,不仅因为此事会牵扯出他曾有夺嫡之意,更因为他害怕神色瞬间为之一变的天子再开杀戒。 “东方胜你不怕死么?”季炀明负手而立,饶有兴味地看着阶下的这个诤臣,脸上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臣所言,不为淳于彦,只为陛下——今日陛下诛其满门,来日史笔必著骂名!” “哼,呵呵呵,好,今日果然是黄道吉日——东方胜听旨,即日起朕封你为鸿胪,日后务必如今日一般尽进忠言不过,淳于彦一家朕依旧要杀!”季炀明的笑声如同钢刀一般凌迟着东方胜,他两股战战却依然毫不避讳地盯着天子,可身边人明显看到他额前的冷汗淋漓而下,“朕若不杀他满门,何以儆效尤?切记,骂名也好,英名也罢,不在一人之生死,而在万民之兴衰——退朝!” “吾皇圣明!” 随着各怀心思的衣冠们三五成群渐渐退去,十二级御阶下只剩三人分列左右面面相觑,慕流云微笑一如往常,令人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感;柳慎之虽然扶着满身伤痕的吕奕,可他自己好像比对方还衰弱三分,片刻后三人一起大笑起来,然后三张嘴里说出的同一句话“山长水远,请多指教!” 季炀明的背影如沐春风,聂羽襄走在他身后两步之外,保持着亲密而又卑微的距离。 乌瀚思匆匆迎面而来,身后是十二名一看就身手不凡的太监。 “陛下,那几个人已经出宫了可奴婢不明白,如此心腹大患为何不趁机除掉?”他匆匆而来愁眉深锁,显然是对季炀明的安排有所疑虑,但他还是选择了直言不讳——天下间敢于在季炀明面前如此说话的恐怕除了聂羽襄就只有他而已。 “朕就知道你一回来肯定会忍不住开口问的——羽襄,你来告诉他,说对了朕就让御膳房做你最爱吃的安釐鱼羮。”季炀明刻意放慢了两步,凑近聂羽襄的耳边用旖旎的气息撩拨着他的耳鬓,继而在他两腮染上浅浅的红云。 看着聂羽襄拧身躲避的姿态,季炀明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抹暖意。 “陛下,痒乌你呀,永远就像块木头——陛下这是有意纵虎以其制约扬州呢,但奴婢担心此举是否弊大于利?” “呵呵,还是羽襄通透,不过你还是漏了一点——不错,朕欲以慕流云和邓彻制衡吕奕、柳慎之,就必须要让慕流云有可与之分庭抗礼的实力,但任其坐大也绝非社稷之福,所以,朕必须要段归这根绳子来牵着他” “不过更重要的是,若不放他回江东去,那边儿就是死水一潭难起波澜,如此这一统天下之大业便遥遥无期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来日方长”说话间他的脸上黯然阴云密布,两片薄唇也随之微微紧绷,眼角的凌厉杀气转瞬之间便令风云变色。 但仅仅片刻之后嘴角便又微微挑出由衷的欢喜,他实在不愿为了这白璧微瑕而坏了今日的春风得意。 “羽襄,你去吩咐御膳房做一道安釐鱼羮,等一下给朕送到御书房来~” 他再次凑近聂羽襄的耳边,这一次贴得更近,笑意更甚。 第五十一章 解少禽 解少禽这几天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不是因为山阴的事务有多繁杂,实际上几百年来的约定俗成已经深入了这座城的方方面面,无论谁当这个太守甚至有没有人来当这个太守,一切也都会有条不紊地进行。 问题说到底还是出在了钱上。 就在半个多月前,吴国人的江防忽然间就后撤了近百里,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顷刻之间荡然无存,随即跃信商号高调宣布迁址,将原本位于山阴的扬州总号搬去了据说马上要扩建港口以利航运的弋阳。 明眼人都看得出,一旦弋阳港建成,山阴这湾浅水急的航路便如形同虚设。 所以短短十几天内,已经有大量的常驻商户跑去抱了弋阳的大腿,甚至于整个扬州都在跃跃欲试——还有一个原因,是新任太守慕清平宣布即日起减税三成,于是山阴这个曾经炙手可热的聚宝盆,顷刻间就被大家抛诸脑后。 但仅仅这些也并不足以伤筋动骨,原本山阴的税赋即便砍一半也足以支应所需,水路虽然被朝廷分给了弋阳,但陆路却任谁也无能撼动分毫——真正令他忧心忡忡的是柳慎之突然决定,今后三年吕家的冰敬和炭敬要加三成。 税负减半,孝敬却要再加三成,意味着今后三年之内山阴不仅颗粒无收,甚至于连部分开销都要动用府库中的存项。 这对于一个生意人来说简直是塌天大祸。 解少禽几乎已经看到多年以后那个惨淡萧条的山阴城,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老范,你想到主意了没有?做生意这方面你比我强,眼下这局面若是任其发展,山阴不出五年就会被掏空——姓柳的嘴上说只预支三年后的孝敬,哼,三年后他不再加我就谢天谢地了!” “这就不是生意上的事,这是朝局,你抽身躲懒却要我绞尽脑汁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陛下为表休战诚意此次特意邀吴国使团沿陆路南下一路游历之后,再经弋阳返回江东,同行送使之人正是慕流云不如我们趁此机会与这位新任的刺史大人联络一下” “你的意思是改换门庭?!你疯了么?!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姓柳的手段有多狠,孙承祖手握两千私兵,硬是连一天都没撑过去就闹了个家破人亡满门尽灭”想起柳慎之,解少禽眼前立刻出现了那张慵懒倦怠却充斥着乖戾的脸——他好像永远在笑,又似乎总是若有所思,一双如鹰狼一样的凶悍眼眸似乎时刻盯着你的死穴,可偏偏那一身崤山崩于前而我自纵酒歌于侧的放浪,却每每让人不由自主地对其掉以轻心。 这是一个连外表都要算计别人的狡诈之徒。 解少禽的手微微有些发抖,窗外的寒蝉尚在鸣泣,经历的几天的秋雨连绵后,今日本是个难得的晴天,可屋子的气氛却让他觉得心里有一块冰,由此蔓延而出的寒气正在冻结他整个人。 而且似乎在他看来,孙家的惨剧只是柳慎之一人所为,与他毫无干系。 “你多虑了,我就算再不谙朝堂之事,也断不会蠢到有这种想法——你我都是别人手指缝里讨食吃的鱼虾而已,当年惹不起邓彻,如今更惹不起如日中天的吕奕,但你我毕竟身处扬州,刺史大人这边,该应付的还需应付,更何况我们今时今日恐怕还需要人家赏饭”范猗起身,提起茶壶为自己和解少禽各添了半杯,忽然间,茶壶圆润的曲线似乎勾起了他的某些兴趣一样,令他把那只平凡至极的白瓷壶端在手里注目了良久,终于,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一样急切的拍了拍一脸愁云的解少禽,“你说陛下令慕流云沿陆路护送,会否另有深意?” “嗯,你这么一说,这次这送使的行程确是颇为怪诞”解少禽绝不是笨人,否则也难以在孙家和邓彻的眼皮子地下偷天换日,最终坐上了太守的位置。 “陛下诏令天下,吴国使团在逆彦之乱中仗义相助,表面上看确实理所应当,但要知道两国不久之前还在荆溪口血战一场,弋阳那次暴乱,背后似乎也有吴人推波助澜如今内乱方息,陛下却让重臣领着敌国的大队人马穿州过郡招摇过市,且据传日行不过五十里就算现在是友邦,这也未免有些太疏忽了吧?” “言之有理,当今陛下乃是雄略之主,如此行事确实有悖于常理——莫非陛下是要!” “嗯不不不,此举若是为了麻痹吴国,陛下就该密令慕流云先行返回扬州整军备战,再另选一个身份足够却无碍大局之人陪同护送,现今这安排,说明在陛下还不打算兵戎相见” “陛下既无立时开战之意,那对百里涉一众异邦外臣如此恩高义重莫非是离间之计?” “虽不中亦不远矣不管怎么说,等这位刺史大人到达山阴之时,你我只要心应付竭力襄助,这个人情便到手了,到时不光慕流云,陛下那里你我也可记上一功——届时所得恐怕百倍于今日之失,而且姓吕的也说不出什么!” “就这么定了——走,喝酒去!”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咱们得去法源寺替大祁、祁给他们全家上香。” “对对对,你看看我,被这些琐事弄得险些有负他们重托——走吧,顺便给那些因孙家之事而死的无辜者也上炷香” “哎,应该的” 距离山阴还有不足百里,慕流云一路都走得很不自在,按理说这河山明媚风光无限本来是应该令人心旷神怡的,可惜队伍里偏偏有个寸步不离的老不羞在大煞风景——准确的说是沈稷在他左右寸步不离,而那个老不羞在沈稷左右如影随形。 那一日沈稷出去了多半天,回来后说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而随他一起回来的就是眼前这个自称孙二的猥琐老头,初时慕流云还以为他就是沈稷忙碌了一天的成果,好在沈稷说明这只是个因为所谓的“救命之恩”就黏上来意图打秋风的老无赖,慕流云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更可惜的是,那笔白花花的银子很可能打了水漂——按照一线牵的规矩,如果是因为它们自己的纰漏以致出了差池,那无论成败一文钱也不能收;但人如果找了,主家却临时反悔,那这单活儿干与不干,钱都一文也不能少。 可问题恰恰就出在慕流云这边,因为段归偏偏不在使团里,按照百里涉的说法,那个“祝汲”伤势过重,只能在平京继续静养。 百里涉痛惜于“祝汲”的伤势,在他口中这个吴国不世出的将才此后都再难驰骋沙场了,说到动情处甚至略带尴尬地擦了擦干涩的眼角。 而平京传来的消息却是,在他们走后第七天,段归就带着两名亲随大摇大摆地进了吕府的门,之后便去向不明。 显然双方已有默契。 段归既然不在,那这一路上无论发生了什么都绝不会跟他有一星半点儿的关系,使团有任何闪失,都只会是他慕流云居心叵测,破坏两国邦交,蓄意再燃战火。 甚至背后有他人主使。 他只能把一切飞鸽传书报与天子,回信却只得四个字——“顺其自然”。 路边的界碑上隐约可见山阴二字,前方不远处的竹影摇曳之下,一座八角亭中已经挤满了人。 这些人好像看见了大队人马的旗帜,于是立刻就像蜂群一样涌了过来——若非隔着老远就能看见他们一身不俗的锦衣,慕流云几乎就要下令戒备了。 “山阴太守解少禽,携本郡士绅恭迎刺史大人及友邦贵使!”解少禽很聪明,他的一礼微妙地错开了百里涉的所在,几乎是正对着白马之上的慕流云施过一礼,之后才微微侧了一下身,让吴国的正使大人恰好避免了难堪。 “解少禽,解大人本官记得你,孙氏作乱之时你还是长史,因献城有功授太守一职——据说,你和孙家还是姻亲?”慕流云逼视着对方,用几乎赤裸裸的挑衅语气,在众目睽睽之下揭了解少禽的疮疤。 “回大人,孙氏作乱,公也;通家之好,私也——下官绝不敢因私而废公!”解少禽直视着慕流云凌厉的目光,不闪不避,不卑不亢。 “好!大人果然是公私分明的忠良,难怪太尉大人对阁下赞赏有加,每与本官提及都由衷赞叹——今日之神州,以术取富贵、秉权势者,勿如大人之巧” “大人谬赞,愧不敢当!”如此折辱解少禽依旧欣然接受,丝毫不见一星半点的迟疑。 “那就请大人带路吧?”慕流云高坐鞍上,只是随手递过马鞭,言下之意便是——你,牵马坠蹬! “是,大人请随下官来!”依旧是恭敬地双手接过,然后一只手揽住了缰绳——众山阴士绅之中已经有人怒形于色,余者也大多面露不悦,唯独解少禽,几乎是喜形于色,好像很乐于接受这份差使。 但他没有注意慕流云身后,一个身着六品武官服制的年轻人,正在怒视着他的后颈,一双手遏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佟林之死,与他解少禽也难脱干系。 一条大路从山脚盘旋而上,其宽阔足够两辆牛车并驾齐驱,厚重的青石镶嵌出平坦的路面,在曈曈竹影中浑然有如天成,行走其间偶尔可闻林泉叮咚、鸟兽啼鸣,便是将之列为一景也毫不为过。 路至山腰处隐去了端倪,原来是绕道双峰之间的峡谷,再往前山转折而去——如此走势只需数百人扼制谷口,便是千万人也断难攻入。 山阴人以过人的智慧和不懈的耕耘,真正将坦荡通天路和鸿鹄不越关合二为一。 “大人,再往前走便是银屏关,过去便是法源寺,过了寺庙再走二三里便入城了——山阴郡数百年间不曾经历兵连祸结,全赖这前水后关。” “上一次柳大人的大队人马就是从这里进的城?” “正是,不瞒大人说——此关不开,仅凭柳大人区区两百兵马想从渡口破城势比登天。” “哦?那本官倒是要仔细看看这固若金汤的要塞了。” 慕流云翻身下马旁若无人似的迈步前驱,直接将堂堂秩两千石的太守变成了身后牵马坠蹬的杂役。 解少禽身后的其他人,包括百里涉在内也不得不选择了下马,两百余人就这么步行着缓缓前进,眼前不远处已经是耸入云霄的一对绝峰。 “解大人,适才得罪了——关上可有布置?”慕流云和解少禽不知不觉间已经悄然和后队拉开了距离,在其他人眼中他的背影还是一副不屑和轻蔑的样子,但语气却和刚才迥然不同。 “大人多虑了,下官如果连这个都不明白,如何做这一郡之守?”解少禽当然明白慕流云甫一见面就主动生事的玄机——无非是提醒他来者不善而已。 “关内的守军我已经减半,沿路的明堡暗哨也基本都撤了,还有一些城防器械也早就藏了起来,他们即便是把这座银屏关都画下来,也是白费功夫。”解少禽微微一笑,心道这位刺史大人真的是把他当成了只堪随风摇摆的墙头草。 “你刚才说,关后是一座寺院?” “回大人,是法源寺,位于山阴东门和银屏关之间,平日是这一带百姓祈福降香之所,战时么足可屯军千人——今夜就委屈大人和吴国使团下榻于此了。” “安排得好,百里涉等人我会寸步不离,至于寺外还需要大人多多费心,安排些暗哨。” “下官明白。” 法源寺同神州大多数寺庙一样,供奉的是源于海外心荼国的绝悔道圣雄摩竭,这个教派有别于世上大多数的宗教,他们相信世界是自然恒存而非由神所创造的,他们主张的修行是“致信、求知、谨行”,而在修行的过程中则需要“戒妄杀、戒诳语、戒偷盗、戒纵欲、戒贪财”,以此追求精神上的圆满和超脱。 或者说,他们的信仰,即是自己的本心。 这理念与神州传承千年的稷墨学宫几乎如出一辙——不信鬼神之说,对于世界本源的探索有着难以理解的执着,所不同的是稷墨学宫注重的是外在的物质探索,而绝悔道更在乎对内在心灵的磨砺。 而随着百年前稷墨学宫的不世天才公输翟用木头造出了飞鸟,一举奠定了求知派在朝野的地位之后,那些传统的鬼神之说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绝悔道所取代,如今大多数只存在于百姓口口相传的敬畏之中。 世上有没有鬼神没人知道,但是人心中一定有,所以有人的地方,便有鬼神。 沈稷的心里现在就有一只恶鬼在蠢蠢欲动——复仇的恶鬼。 斜阳西垂之后,由解少禽和范猗做东,请来了山阴城顶尖酒楼来仪轩最负盛名的庖厨在法源寺内大排筵宴,主宾自然是慕流云和百里涉,沈稷区区一个昭武校尉本来是没资格上座的,但他是慕流云的亲信,待遇自然不同。 锦绣屏川垂日暮,笙箫宴乐羡凡殊。 罗襦半掩丁香玉,醴酪微醺金玉奴。 酒宴之中不仅有醇酒,更缺不了的便是美人,霓裳鸣鸾宴歌舞的酣畅让这里完全没了寺庙应有的法相庄严,浑如俗世浊尘中最冶艳的所在。 扑面而来的脂粉气和靡靡之音让比丘们有意退避三舍,然后心翼翼地掩上了通往花花世界的大门。 所以沈稷看着这些所谓的官吏豪强愈发的不顺眼,清净之地尚且如此,红尘俗世可想而知。 他死死盯着对面已经酒酣耳热的解少禽,一只手始终按着后腰上鹣鲽的刀柄——慕清平要他三年不可动用鹣鲽,他一直谨遵教诲,上一次在宫中是下意识地出手,但是今天,若要杀这个人,他必须破一次例。 解少禽再次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向了沈稷这边,一杯酒在他颤抖的手中洒了足足有多一半,他满脸堆笑,显示着不恰当的谄媚——论品级他比沈稷更高,按理说应该沈稷去敬他的。 “沈校尉本官~呃~本官~本官一定要跟你喝一个!”解少禽一只手按上了沈稷的肩头,硬生生把那只杯子怼到了他的嘴边。 “解大人,我不会喝酒!”沈稷险些抽出鹣鲽,但是他还是攥紧了拳头强忍下了这种冲动。 “不会喝酒?慕大人麾下的锋镝竟然不会喝酒?横行沙场的骁锐竟然不会喝酒?就这一杯!喝完这一杯~我~我告诉你个秘密!”解少禽不依不饶地继续劝着,看样子他是喝多了,整个人几乎贴在了沈稷的耳边,就那么瘫在他肩膀上对着他的脸喷着酒气。 沈稷的怒火几乎烧毁了他的理智,偏偏这个时候慕流云也过来了。 “沈稷啊,不要驳了大人的面子,如此良辰美景,别扫了大家的兴致。”他拍了拍沈稷的另一只肩膀,像是看出了沈稷几近失控的杀意一般话里有话的说道。 “我说了不会喝!就是不会喝!”沈稷突然甩开了解少禽,在众人的错愕之下就此拂袖而去。 “沈稷!沈稷——解大人,你没事吧,行伍中人,直性子,大人别见怪别见怪,来来来,我敬大人一杯!”慕流云搀起重重摔在地上的解少禽,陪着笑脸递上了一杯酒。 解少禽被这一摔,似乎酒也醒了不少,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所以他双手接过那杯酒满脸笑意地一饮而尽。 四周隐隐有了些嘲笑声——一郡太守又如何?还不是要在刺史大人面前卑躬屈膝。 只不过他们看不到解少禽略微回首时的目光,原本迷醉的双眼里忽然有了些一言难尽的感慨。 第五十二章 叶浚卿 法源寺经阁倚绝壁而建,在崖下的沈稷眼中几近耸入云霄。 他渴望快意恩仇,却不得不按捺怒火和杀意,因为此刻此地既非其时,亦非其地——所以他只能选择抽身而去,至少眼不见,心不乱。 区区一扇门,内外便是两个世界,这里几乎完全听不到前面的喧嚣和扰攘,只有几间禅房里隐隐的吟唱,其余便是蝉鸣,以及晚风拂过树梢的沙沙作响。 若有若无的诵经声在沈稷耳中逐渐变得清晰,不知不觉间已如响彻天际的滚雷一样轰鸣于灵台方寸之间,阵阵的咆哮中似乎还夹杂着丝丝缕缕令人不安的低语,像是诱惑又像是怂恿一般令人焦躁不安。 一开始,那低语只如涓涓细流渗入他四肢百骸,很快便如怒涛开始冲击他的灵识,不多久灵台清明就变了杀意如潮血海滔滔。 鹣鲽出鞘,在月光下化作一对獠牙,随沈稷肆意撕咬着深沉的夜幕。 它如同癫狂的困兽,很快便不满足于劈砍那些竹木山石,没有血肉飞溅和残肢断臂根本不足以慰籍他的渴望,满腔无法宣泄的杀气最终指向了头顶的苍穹,鹣鲽画出一道道蜿蜒的寒芒,似与皓月争辉。 “佟林那子也不教你点守心摄神的法门,才听了几句就变成这个样子,哎~”长孙惧看他负气离席而去,且直奔后园,便恋恋不舍地放开怀里媚态横生的舞姬一路尾随而来——果然被他不幸料中,沈稷根本不知绝悔道经文的凶险,更不懂守心的法门。 绝悔道的心经类似一种心灵上的苦行,吟诵的目的并非是为了静心反而是为了激发七情六欲,再以自身强大的意志力去抗衡——绝悔道的比丘们认为如此方能磨练心智、锻炼灵识,而那些以避世为要旨的教义他们都嗤之以鼻,认为那不是在历练而是在回避。 当然,这也是需要循序渐进的——初时,他们可能会选择把自己捆绑起来再行吟诵,谓之缚法;而此道大成的比丘,则可悲喜由心,爱恶不滞,人世间的情感或存或亡,皆由己意。 逃避问题的人,永远无法解决问题,不入红尘焉能出尘?可惜大多数人都不明此理,究其一生都在自欺欺人罢了。 所以这些比丘们刻意回避莺歌燕舞也并非是因为见不得纸醉金迷,而是害怕这些心智不坚的俗人被他们的诵经声乱了心智而陷入癫狂。 就如同现在的沈稷一样。 长孙惧毫不避讳,径自度步而来,可沈稷却偏偏好像完全看到不到他一样,依旧疯狂地对着天空和周围的一切运刀如风,凛冽的刀锋撕扯着任何敢于靠近的物体,却偏偏碰不到老头的一片衣角——他的双眼好像已经被鲜血灌满,此时已完全看不出哪里是瞳仁哪里是眼白,从双手到面颊,暴起的青筋如同某种充斥着邪异魔力的纹绘,描述着他此刻的凶险可怖。 片刻后两人便相距不到十步,老头随手捡起一颗石子丢向沈稷,被惊动的野兽像是嗅到了血腥味一样猛扑过来,掀起的阵阵腥风与山林之中的虎狼别无二致。 人未至刀先至,鹣鲽已全然没了往日的轻灵飘逸,但凌厉却如择人而噬的毒蛇猛禽,充斥着霸道和刚猛——只不过这样鲁莽的刀,显然不可能伤得了长孙惧分毫。 老头枯槁的身躯俨然如败絮一般在风中飘来荡去,任由利刃擦过却难伤分毫——就在他得意于自己老而弥坚之时,沈稷的一双手已经猝不及防地擒住了他的双臂,接着这个人便如饿狼一般龇着獠牙咬向了他的咽喉。 “娘的,你子的心里到底藏着个什么玩意儿?”长孙惧惊讶于沈稷的凶戾,他发现原来这个看似古井不波的年轻人心中七情六欲一样不少,而且都比普通人来得更强烈。 “哎~还好有老夫在不然你可就废喽~”他任由这头野兽扑上并非因为他来不及闪避,而是因为他懒得再多走那几步罢了。 仅仅是几寸的距离,沈稷却根本来不及触碰到长孙惧的哪怕一根汗毛——老头仅仅一抖便足以挣开沈稷的束缚,接着运指如风,瞬息之间便封了他神藏、鹰窗等十几处穴道,沈稷身形一滞,随即一口鲜血喷出,就此昏厥。 “来人呐!杀人啦!”沈稷人前扑之势未尽便昏了过去,于是身体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向了长孙惧,把这个身高不满七尺,年过花甲的老头直接压在了身下。 惊闻呼号,叶浚卿慌忙开门,但呈现在眼前的场景却是一个面容猥琐的老头面露欣然,而一个年轻人则趴在他身上状若昏迷,他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上前看看。 沈稷醒来的时候,眼前除了长孙惧挂着一脸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还有一个清秀的年轻人,神情之中似乎带着些许的鄙夷。 “哎~终于醒了,老夫又救了你一次,你可是欠了老夫两条命了~”长孙惧摇头晃脑地捋着颌下为数不多的几根胡须,一脸洋洋得意的表情。 “既然人醒了,那就劳驾二位请吧。”叶浚卿转身打开了门,若不是因为人命关天,他可能早就把这两人赶了出去。 他一开始就觉得两人不正常,而在帮着老头把年轻人抬进屋之后他更确定了这一点——老头自始至终一直笑吟吟地守在年轻人身边,枯瘦犹如干柴的手在对方周身不断地摩挲,眉宇间掩饰不住的关切和周身散发的猥琐让他觉得这两人之间必有苟且。 看着眼前两人对视的样子,叶浚卿恨不得立刻把那床被褥拿出去烧了。 “多谢这位兄台,怎么称呼?”沈稷只记得恍惚间回到了荆溪口,他又看到了身边那些熟悉的面孔,可段归的大军终于还是举起了屠刀,他们再次一个个地倒下,而这一次,沈稷有鹣鲽在手! 可是无论他杀了多少人,吴军依旧源源不断地扑上来,终于他看见了段归,之后百劫残生如狂风骤雨袭来,将他和吕恂一样抛上了半空。 “在下姓叶,双名浚卿,二位没事的话,请走!不送!”叶浚卿皱了皱眉,再次送客。 “这位哥,近些日子以来你自颈以上,耳目口鼻之间是否常有麻痹不仁,间或头重头晕,且有头皮顽厚之感?白日口舌不仁,不知食味,而每到子夜都会耳鸣目痛?鼻闻香极香,闻臭极臭,可对?”长孙惧起身作势欲外出,却一边走一边兀自喋喋不休。 沈稷自然不明所以,但叶浚卿却了然于心——这老不正经的竟然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症结! “哼,是又如何,不是又怎样?”既然症状全中,那么就不可能是信口开河,叶浚卿先是眼睛一亮,须臾之间便又恢复了一脸的不屑——他知道对付这种喜欢装神弄鬼的人,你越是急切求他,恐怕越难如愿。 “呵呵,老夫是看在你帮了我们一把的面子上随口一说,你既然不当回事,那老夫走就是了——沈稷,扯呼~”长孙惧开口招呼沈稷,沈稷本能地翻身下床却惊觉身轻体健全不似有内伤淤积之状。 “淤血一早就排出了体外了,加上老夫适才以掌力揉捻你周身大穴助你行炁疗伤,现在你不仅没事,功力也该有长进。”长孙惧一边说一边斜眼瞥着叶浚卿,脚下却丝毫不见放慢,转眼左脚已经迈出了房门。 “老先生留步!”叶浚卿终于按捺不住出言挽留,紧接着他突然撩袍跪倒,直接叩首行了个大礼,倒是让长孙惧和沈稷都为之错愕,“求老人家指点迷津,在下本是广昌府的举子,约好与友人一同赶考本次恩科,可是行至山阴却身染怪疾所有症状正如老先生所说分毫不差,先生既识此病,自然也可手到病除——求先生垂怜!” 叶浚卿这病颇为怪诞,多少郎中看了都不见起色,最初几天他头痛欲裂几乎无法下床,甚至一度昏迷不醒,客栈老板也为此慌了神,生怕他死在自己的店里便贴钱把他送到了法源寺的客房暂居——说来也怪,旁人闻之非颠即狂的经咒却可以压抑他的症状,于是他索性便搬进了比丘们居住的精舍。 可是朝廷不会把考场安排到山阴,更不可能安排一个比丘随侍在侧给他念经,于是朋友不得已只能动身启程,留他一人在此每日嗟叹。 “呵呵,怎么这么快就屈膝了?不过老夫我还就欣赏你这种能屈能伸的人物,过来!我给你把脉!” 长孙惧的二指一搭上叶浚卿的寸关尺,老头的脸色便是一凛,随即一改刚才的轻松转而正色问道,“你吃过什么药?!” 叶浚卿看老头脸色乍变,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苦思良久他实在茫无头绪,只好怯生生地回答,“没、没吃过什么药啊就是刚开始以为是偶感风寒喝了两剂柴胡汤先生,您看我这,还有救么?” “有~救~吗?!”长孙惧吹着胡子瞪着眼,仿佛随时准备拍案而起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直指叶浚卿的脸,“为什么不继续喝!” “你发病之前是不是喝酒了?之后还醉卧街头湿了一身的露水?第二天就开始涕泪不止?” “你体质阴寒,最忌寒露,可偏偏风邪入体,加上饮酒之后血气上冲引寒邪入脑,中了风悸!”长孙惧摇摇头,然后颇为惋惜地说道,“本来柴胡汤也算对症,坚持喝上些日子就算治不好也不至于搞成今天这样可你为了镇痛,是不是用了那东西?” 叶浚卿闻言一惊,自己不欲人知的秘密被揭穿,这令他羞愧难当,确实,为了镇痛他用了“泉台氤氲”,开始效果拔群,可渐渐地三五天之后就完全没有任何作用了,好在他悬崖勒马并未成瘾,但自此头痛却是越演越烈。 光看他的表情,沈稷便猜出了八九分,原来这个其貌不扬的糟老头子还真的是个医道圣手。 “那东西只能麻痹人的五觉,实则是在加重你的病情,如今风涎入脑,恐怕要伴你终生喽不过至少你在这个庙里呆着便不会太痛苦,至于原因么,老夫也不大清楚,这大概就是法缘吧——大不了就剃度出家,在此悟法修道,了却残生呗~” “终生终生不行,不行,我不能在庙里过一辈子!我还要去科考!我还要取功名!我还要如阁拜相!我,我不能留在这做个比丘!”闻听自己终生无缘功名,心如死灰的叶浚卿随即状若癫狂地咆哮起来,十年寒窗却因为一时贪杯最终只能青灯残卷了此一生,他怎么可能甘心?怎么可能情愿? “年轻人有抱负是好事,可你眼下哎~罢了,你这病也并非全无办法——晋凡,五味子,天冬各半两,半夏四十九粒,南星一枚,大术人参各一分三碗水煎成一碗,以红姜为引,每日子时、午时各一剂,两天之内疼痛便可缓解,但若停药便会反复”长孙惧又捋起了胡子,他这副模样不仅没有半分高深莫测的感觉,反而让人一眼望去就觉得他是在行骗,“不过最重要的是,你风邪入脑过甚,要拔除已不可能,所以你此生不可再沾血腥,否则杀机引动风邪,你这命便休矣” “是是是,多谢老先生打救,在下从即日起戒绝荤腥,只要可以求取功名,终身茹素又何妨?谢谢先生,谢谢先生!”叶浚卿听到有转圜的余地便慌忙拿过了纸和笔,之后一字不落地将长孙惧所述药方几下,一边记一边泪如泉涌。 “明日你先去抓几副药——喝过有效,再谢不迟~” 二人说完便扬长而去,沈稷一路看着长孙惧的背影,越看越觉得蹊跷,因为长孙惧的双肩微微耸动,似乎是在强忍笑意。 “你在骗他?” “嘿嘿嘿,果然瞒不过你,那子当局者迷,你却是旁观者清——其实也不能算是骗,那子却有风悸之症,不过我给他的方子喝个半年也就痊愈了。” “那你为什么?” “那子生得天中饱满丰额隆准,红唇方口齿白龈齐,一看就是大贵之相——但其印堂青白,眼白多瞳孔细,步履又似虎狼之行,其人虽一时俊彦,却杀伐过盛于民不仁,我以言语相试果然功名权欲之心炽烈,所以我才告诫他终生不可染指血腥,也算是为自己积点阴德吧~” “你还会看相?” “哼,老夫会的还多着呢——这里的诵经之声可以令其病痛减缓,那是因为他权欲之火本就炽盛,再以经文激发自然势如燎原,那风涎不过是寻常露寒,哪里经得住如此炙烤?至于他为何不会像你一样狂性大发,是因为人的七情六欲之中只有一种会使你愈加理智冷静,而这个子,似乎就是那种心无旁骛专注于此的人” “但愿他听得懂老夫的话” 长孙惧像是欲言又止一样回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沈稷,许久才低声自言自语道,“可惜,明明是龙凤之姿,哎~” 叶浚卿在二人走后即可拿过纸笔刷刷点点写下了药方,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后不住地赞叹,忽然,又露出一丝嘲笑喃喃道,“哼,老神棍,装神弄鬼,当我不知道这诵经声的功效么要不是为了哄你开药方,何苦跟你演这出戏” 一夜的笙箫宴乐过后,山门之内再无清净雅致可言,有身份的大人们各自回了客舍,没地位的下属就只好屈就于临时搭建的营帐。 比丘们起得很早,三三两两自发地拿着工具出来,打扫着这些大人物们昨夜留下的满地狼藉。 沈稷昨夜滴酒未沾,所以客舍这么多人里,他起来的最早,当然这与长孙惧也不无关系——沈稷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但自己昨夜入睡之后便沉沉不知所以,今早起来更是四肢百骸无不舒畅,随意试了试拳脚确如这老头所说有进步。 “沈校尉,起得好早啊~”这个声音让沈稷眉头一皱,他不用看都知道来者必是解少禽无疑——不过那种几乎压抑不住的杀意却并未再次涌动,昨日他还是翻腾着细浪的溪流,今日已然有了波涛暗涌之相。 “解大人?末将记得你昨夜喝得酩酊大醉,这么早就起了?”沈稷没有回头,只是语带讥讽得回了一句便继续默然运刀如风,少顷,他像是有意提醒一般又丢过去一句,“解太守请勿靠的太近,当心伤了你。” 可是他的刀锋却是离解少禽越来越近。 解少禽不谙武艺,更像是感觉不到潜在的危险一样带着一脸媚笑缓缓靠近,“大人为何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晨练?如果大人不嫌弃,本官倒是有一个人迹罕至的好地方。”他明明品阶高出沈稷许多,言语间却将自己败在了卑位,其讨好结交之意昭然若揭。 沈稷收刀,脸上少有得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哦,那就劳烦大人带路了~” 有道是因果自取,与人无尤。 第五十三章 叶浚卿 解少禽在前优哉游哉,沈稷随后面露森然。 头前引路的隔三差五便会一脸谄媚地回头看看后者,而后者则面无表情地筹谋着应该在何时何处下手结果了前人。 二人一路延栈道直上绝壁,不多时,眼前已是高低错落的经阁和庄严古朴的灵骨堂。 “来这里干什么?”这里果真如解少禽所言人迹罕至,除了偶尔两三声雀鸟的鸣叫,便只剩下寂然——可栈道狭窄,两人并排都尚嫌不足,所以解少禽带他来此绝非是晨练那么简单。 “大人不是想杀我么?本官当然要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免得大人惹祸上身啊~”解少禽转头一笑,继续径自迈着方步往前走,丝毫不惧身后沈稷已经出鞘的双刀。 “不过大人最好先跟我来看一件东西,到时候若还想动手的话,本官悉听尊便就是。” 沈稷的刀锋停在了解少禽背门不足三寸的地方,踌躇了片刻之后他还是选择了收刀入鞘,此刻从背后结果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何其容易,但若是佟林,又会否如此卑劣呢? 解少禽像是早就看出了沈稷不会动手,不紧不慢地维持在足够被他一击毙命的距离上。 又走了不远,他推开了左手边的一扇门,“沈校尉,请~”解少禽颔首一笑,继而自己迈步先进了屋内。 沈稷向门内看去,发现这不过是一间凿山壁而成的灵骨堂,区区三丈见方一眼便可望尽,三面墙上都是一尺长宽的格档,里面摆满了一模一样的灵骨坛。 房间里面很干净,显然经常会有人来打扫,每一个灵骨坛前面都摆着一个的牌位,上面写着的是死者的姓名和生卒年。 “好地方,适合你”沈稷的手按上了刀柄,随时都可以将解少禽的脖子一刀两断。 “沈校尉误会了,本官还年轻,并没有打算寻死,”解少禽不知道从何处找来了一块棉布,然后竟像毫不在意身后的催命判官一样,转身挨个儿擦拭起了灵骨坛,“大人可知道这里供奉的都是什么人?” “这里供奉的,都是孙氏叛乱之时,死难的山阴百姓”不等沈稷开腔,他便抢过话头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起来,“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绝悔道的比丘不信生死轮回之说却偏偏对遗骸奉若神明?” “因为他们觉得,遗骸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最真实的证明——他的话可以被篡改,他的事迹可以被淹没,但唯独他的骨殖,即便是四散飞扬,也永存与天地,所以,对生命最大的敬畏,便是尊重每一个死者的遗骸。”有的灵骨坛实在太低,以至于解少禽只能蹲下身子低着头去擦拭,可他擦拭得非常仔细,仿佛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珍玩。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显示你的悲悯之心?如果是,那我可以因为你的表现让你死得痛快一些。”沈稷冷笑,鹣鲽稍稍抽出寸许便是寒光乍泄。 “这些也不都是我山阴的百姓,兵祸一起,那些刀枪岂会识人索命?那场祸乱之中有不少都是不明所以的外地客商,只是因为与孙家有瓜葛便被当做逆党处死,更有甚者,如客居孙家的亲属,也都因为莫须有的罪名送了命”解少禽语气越来越低沉,言辞中满怀感伤。 “可这些人都是因为你的一己私欲和吕放的贪心不足才丢了性命,而且,你忘了我师父和她”念及惜红,沈稷只觉得鼻子微微发酸,除了悲恸,更多的是愧疚和悔恨。 “你如果还记得他们,为什么不过去看看?”解少禽伸手指了指自己背后的那面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沈稷很快找到了两个牌位,一个写着林,一个写着红——既不是名字,更不是姓氏。 “火化入殓的时候,佟林还是朝廷钦犯,若是写上名字便要挫骨扬灰——他是义士,不该有此下场所以他和那位姑娘都只能如此。”说着,解少禽又从怀里摸出一块棉布扔给了沈稷。 “我记得你的面具,当时你和他们在一起,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谁,而且你面对我时四溢的杀气也证明我猜的没错,本来昨夜就想告诉你的,可惜我喝多了,哎~贪杯误事啊~”解少禽自嘲般地笑了笑,手下却依然不断地擦拭着,额角已经隐隐渗出了汗水。 “这里,一直都是你在打扫?” “不过是我,还有老范——哦,就是昨晚那个来仪轩的老板范猗。” “多谢。” “怎么?不想杀我了?” “好好做你的官,记得你今日的性命,是这些百姓保下来的。” “呵呵~沈校尉,你真的太不适合官场了,因为我若是你,绝不会跟来,这里上不临天下不接地,若有埋伏,三五人便可以取你性命;也不会就此轻易罢手,你怎知我不是在逢场作戏又或别有用心?”解少禽转过头,却发现沈稷正仔细的擦拭着两个灵骨坛全然不理会他的一席话——他几乎贴在了墙上,伸双手护着两个坛子,擦两下这个又擦两下另一个,肩背手臂都止不住微微的颤抖。 “你能把他们照看好,就值得我饶你一命” 叶浚卿一直在门外听着两人的对话,他从精舍一路跟到了这里,因为他发现为昨晚那个年轻人引路的,居然是堂堂山阴太守,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也许便是他飞黄腾达的契机。 “沈兄?” “叶公子?” 一者实为有心,一者确是偶遇。 “二位认识?”解少禽转过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白衣飘飘的年轻人,他的脸几乎和他身上的素白袍一样的白,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白得让两颊的凹陷显出了青黑的阴影,一对深陷的眼眶更突显高挺的鼻梁,加上两片单薄的嘴唇,让人忍不住想要上去搀他一把。 可是那双眸子里绽放的精光却绝非一个虚弱之人该有的样子。 “这不是解大人么——晚生叶浚卿,叩见太守大人!”叶浚卿撩袍跪倒,弄得沈稷一时有些尴尬,论名爵他比白身强不了多少,可是若要他对解少禽屈膝,尤其是在佟林和沈惜红的灵位前,那是万难。 “起来吧,这里没什么大人人的,不过是三个别有怀抱之人罢了~”解少禽很聪明,一句话就化解沈稷的尴尬。 “叶公子,来这里做什么?”对方毕竟帮过自己一把,所以沈稷觉得不该表现得过于冷淡——殊不知这正是叶浚卿要的效果。 “哦,多亏沈兄和那位先生的仙方,适才拜托寺里的比丘去替我煎了一副,喝完大有起色,憋在精舍许久,所以四处转转,不想就遇到了二位。”叶浚卿微微一笑,毫不避讳地迈步走进灵骨堂,对着解少禽深施一礼后向沈稷略一拱手——他要解少禽知道,他与眼前这个他不敢怠慢的人关系非比寻常。 “哦,那药管用就好,昨天多亏叶公子仗义相助” “哎~沈兄这话就远了,疏难扶危本是君子之责,何必多一个谢字?况且我与沈兄一见如故,更不必如此客套了!”忽然间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专注地盯着沈稷手边的两个灵骨坛看了许久,良久之后犹疑道,“沈兄,这二位是?” “恩师和家姊”沈稷不知该如何说,沈惜红在他心里的位置他很清楚,可是伊人尚在的时候他都不敢宣之于口,香魂渺渺之后便更难诉诸于外。 可叹情花生孽海,良缘锦绣化劫灰。 “原来是难怪,节哀顺变”叶浚卿适时地换上了一副合情合理不失分寸的哀戚,对着两个灵位各鞠了一躬。 不管昨夜长孙惧说过些什么,但此时此刻,沈稷对面前这个人好感大增。 而这也正是叶浚卿心中所愿,当然,他还另有所图,自从进门之后便旁若无人一般于沈稷寒暄,似乎全然不在意解少禽的存在,这便是刻意营造他不为权贵折腰的风骨。 他很明白,居高位者往往轻贤慢士,若不适当表现一点倨傲以吸引其关注,便会沦为其眼中毫无价值的走狗——况且,若不演一出良禽择木的戏,又怎么衬托出上人的慧眼识珠? “沈兄,今日有缘再见,不如叫上先生找个地方酌一杯如何?今日一别,何年何月能再见”叶浚卿露出一丝苦笑,配上适度的沮丧和自嘲,任何人看到也会好奇心顿起的。 “叶兄准备启程?可是你的病”沈稷困惑,因为长孙惧说过,他病势沉重,只服了一剂断然不能药到病除。 “不,在下要返乡了先生虽然妙手成春,但在下这病要见起色少说也需十天半月,恩科在即时不我待,与其滞留他乡,倒不如趁早回去,待三年后再一展所长吧”叶浚卿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颇为洒脱,但是洒脱之中又不免遗憾,换做任何人也断难无动于衷。 “既然如此,相请不如偶遇,那就叫上慕大人,本官做东,我们一同酌一杯如何?”解少禽非常及时地提出了一个大家都无法拒绝的提议——只是他想错了一点,叶浚卿口中的先生并非慕流云而是长孙惧,但他昨夜酩酊大醉,又怎么会知道沈稷走后发生了什么? “慕大人?莫非是新任扬州刺史,慕流云慕大人?沈兄你?”叶浚卿喜出望外却又不得不强忍着欢喜——本以为沈稷是哪个世家的纨绔子弟,没想到却与当今万岁身边第一红人关系匪浅。 叶浚卿人虽在山门之内,心却在殿陛之间,朝堂的形势对于别人或许错综复杂,但于他而言却只需凭几张文告抽丝剥茧,便可轻易寻得端倪。 天子有驱虎吞狼之意,慕流云眼下虽不过区区刺史,日后则必定与吕奕鼎足庙堂。 “在下蒙天恩赐昭武校尉,现于刺史大人帐下听用。”这几句官话,沈稷如今说来倒也像模像样。 “看沈兄年不过弱冠,竟能官居校尉,必定身手了得!” “呵呵~叶公子听说过锋镝么?沈校尉便是其中翘楚。” “锋镝之名,如雷贯耳!且不说当年百骑赚千军声威一时无两,就说前不久平定弋阳乱局之时,无数民众曾目睹其箭术之精妙,如今已经成了口口相传的美谈了,想不到,想不到,在下竟有缘结识锋镝英豪,今天这顿酒,便是喝死也值得!”说罢,叶浚卿一把拉住沈稷的袍袖,拽起他便往外走去。 解少禽紧随其后,他是商人出身,自然善觅商机,但更擅长的便是察觉异状——眼前这个叶浚卿,让他隐隐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但是他却说不清这其中有什么异样。 六人围坐,上首自然是慕流云,次席却并非身为太守的解少禽而是一脸猥琐之相的白身老者孙二爷。 据沈稷说,他是宫里太医院致事的吏目,艺术精湛且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甚至叶浚卿也对其医术赞不绝口,以致其余三人都满腹狐疑,既然医术高超,为何看起来年仅六旬还依然是个吏目而已。 此时解少禽有些追悔莫及,此刻他和范猗完全成了侍酒的厮,而慕流云也不得不沦为了陪衬,五个人中有四位都尴尬地听着那位“孙二爷”长孙惧侃侃而谈。 “老夫当年在太医院,曾经遇到过一例奇症——话说大概是十年前的夏天,当今万岁突然有一天就粒米不进,滴水不沾,只是昏迷嗜睡,宫中一众医官都无计可施,最后还是老夫一味药便治好了!” “哦?老先生如何治愈的?”唯独叶浚卿,适度的赞叹和旺盛的好奇心让长孙惧一张老脸笑出了平日三倍有余的皱纹。 “嗨~陛下不过是中暑,那帮子老王八蛋都知道怎么医治,不过都不敢轻易下药罢了,老夫救人心切,就说可用针灸秘术一试,但不可有人在侧旁观,起初他们也不敢答应,但是看陛下气息脉象都渐渐羸弱,不得已只好同意让我在耳房替陛下医治。” “然后呢,老先生用了几针?” “用个屁的针!当时陛下那症状明显是暑热攻心,只需寒凉泻火之物祛邪催吐即可,其中最对症的一味便是人中黄,可他们哪敢给陛下用那个于是老夫只好避开众人,自制了一点新鲜的给陛下灌下去,自然药到病除!” 长孙惧把一件如此龌龊的事说得大义凛然,在场众人一时都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人中黄是以甘草末置于竹筒内,埋在粪坑里沤制一年而成的奇药,非必要时寻常百姓尚不愿尝试,更何况万圣之尊? 而他口中“自制了一点新鲜的”,毫无疑问便是喂了当今天子一嘴热乎的。 “老先生果然是妙人,哈哈哈~当今陛下~若非先生~力挽狂澜,凭那些庸医恐怕~好!好!好!”叶浚卿抚掌大笑,这一次他似乎是由衷得开心,开心几乎忘记了这是欺君之罪,也忽略了一旁慕流云铁青的脸色。 “叶公子!本官与解大人尚在此,阁下如此唐突放浪,莫非是藐视朝廷么?”慕流云啪得一声把手里的筷子拍了一个惊心动魄,转而疾言厉色道。 “慕大人,您认为,龙体安泰与诊疗手段,孰重孰轻?” “天子乃万圣之尊,自然与别不同,岂可沾染那等污秽?” “大人此言差矣——天子名虽万圣,却也是母血父精、先天一炁降化的肉身凡胎;医药虽源出各异,却无贵贱高低!金玉虽贵,难恕必死之障;甘草价廉,可愈对症之疾。那人中黄虽污秽,用之于暑热当却可保命存身,反之,此疾若以人参鹿茸等名贵药材相济,却无异于抱薪救火若是真如此,呵呵,大人,今日朝堂之上天子为谁,公可知否?” “医药如是,朝政亦如是,高门贵胄未必俊彦,寒门庶子却不乏鸿鹄。可如今朝堂之上,放眼放去尽是公侯冢子,吕家不是随太祖皇帝龙兴的功臣之后?淳于氏更不过以裙带入庙堂的狐媚之臣!更有邓彻那般无所作为却忝居高位的尸位素餐之辈,吊民伐罪无他,整束河山无他,偏偏亏空国库中饱私囊他当仁不让像大人这样的英杰,却至今不得入阁中枢朝廷虽有科举之制,可历届科举中,魁首何曾花落黎庶?累世公卿,虽政局稳如磐石,却也沉如死水,不思进取者窃居高位饱食终日,经纶济世者却望洋兴叹有志难纾若是一朝如逆彦等贼子得势,更是满朝噤若寒蝉!” “我朝定鼎不过数十年,如今朝政却已成暮秋之衰,如此下去,不仅平吴无日,有朝一日乾坤倒转,平京再次易主也未可知!” 叶浚卿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一席话说的掷地有声,连慕流云都呆坐着不知如何是好。 说到最后,他对着在座的两位朝廷命官稽首后顺势正襟跪坐,看着二人笑道,“在下深知,今日所言实乃大不敬,今愿以人头奉上,二位大人,请!”说罢,他闭目昂首,似是全然不惧。 好头颅,谁当取之? 第五十四章 叶浚卿 慕流云铁青着脸,缓缓摇晃着手中的酒杯,虽双目如刀直逼叶浚卿,却迟迟未见有所表示。 只因他依稀看到了当年初入平京之时,那个风华正茂踌躇满志的自己。 “大人既开恩暂寄叶某头颅于颈上,那在下就斗胆多说两句——如今庙堂如死水,欲廓清则需先使其流动,然满朝文武或为功臣,或是勋旧,可谓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如大人这等毫无根基之人若非得陛下垂青,恐怕也难成就今日镇抚一方的封疆大吏吧?”叶浚卿依旧跪坐于地,可沈稷却有一种他昂藏立于自己面前的错觉。 慕流云虽面沉似水,心中却难免有些触动——自己身处漩涡之内尚不知幕后有人推波助澜,虽说不免是当局者迷,可眼前这个年轻人身在千里之外,仅凭道听途说便可将背后的玄机猜个八九不离十,其心机城府倒也难得。 “陛下冒天下之大不韪,只用区区一年不到,便将大人从五品宣武郎一路擢升至州刺史,其中深意,大人必定明了——除了要大人制衡勋旧之外,”提到吕家,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望向了一旁若无其事的解少禽和范猗,见两人佯装不明所以,便又一笑接着说道,“其中也不乏要大人自成清流,搅乱这潭浑水之意。” “但大人若要成就一方势力,庙堂之中恐怕已无可为可仰仗者,一为掌征伐之权,二为取士子之心,这兵权么大人当然是智珠在握,以在下愚见,这泱泱神州可制衡先登者唯有四灵卫与大人的锋镝四灵卫互为掣肘,牵一发而动全局,擅动不仅于事无补,且均势一旦打破则如火上浇油那么不出意外,大人此次离京必然怀揣扩编锋镝的诏命,在下可有猜错?”叶浚卿凝视着慕流云,似乎在等一个回答,然而对方依旧只是沉默。 “至于士子之心,这才是重中之重——陛下要的,是以天下寒门去对抗元勋,大人治下的扬州更是名臣辈出之地,前朝时,这里便号称是天下文章锦绣之地,可惜近些年来重武轻文以致学政荒废以在下所见,大人上任之初,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兴学!” 说到兴学,慕流云的陡然为之一振,双眼精光一闪,不偏不倚正与叶浚卿的目光交汇。 “看来大人心中早有此意,如此在下便放心了——在下不才,死前愿以只言片语相遗,若能有助于大人兴学倡教,便死而无憾!” “第一,兴私塾。公学虽是学政支柱,但欲振兴不仅耗费靡穷更是迁延日月,究其原因,无非牵扯众多且重其表而轻其实耳故在下以为,私塾方为育才之本,其虽鄙陋,却遍布城镇乡野,若用之得当,一人教七八子,百人便可授千余徒,且无须朝廷耗费人力财力——是以在下建议,官府可将私学一并纳入管制,且定期对开塾授业者予以评定考核,合格者任教期间免除徭役赋税,不合格者则不予发放学引禁止办学,如此所废不过区区几两税款,然日后所得则何止千万英才?” “第二,征学税。无分城乡各家各户以人头为限,每人每月或三五十文,或一两斗米,家无学子者征税,家有生徒则免除——如此即可逼迫一些殷实的短视之家送子就学,更可将所得用于资助贫寒学子,一举两得。” “第三,定束脩。兴学之要害在私塾,私塾之弊重莫过于束脩,束脩高昂则贫者难入其门。今官府既免其税赋,便可定其薪资,今后可根据开塾授馆者的考核成绩给予等级评定,并据其等级核准薪资,上等者不妨高昂,下等者不妨廉价——这样一来可以督促为师者自省自强;二来么,也可使贫家有书可读,其中天资聪颖者,更不至终身埋没。” “第四,匿姓名。以上三策皆在开源,但选才之要害却是应试,而应试之弊,莫过于在厚亲贵而薄寒门,考官多以家世取卷而非以才学争先故此寒门士子若非惊才绝艳便难登龙门,高门纨绔却可以平庸鄙陋跻身榜首窃以为今后之试可行匿名制——考前由监考将座位分别编号,考生入场前统一着装覆面,同时领取对应号牌自行妥善保管。试毕,考生留卷于座上自行离场,再由监考将试卷按考生所属序号标注,之后交由专人誊写。誊写完毕有标注原卷即刻封存,只将无标注誊写卷交由主考统一评判,”他说道这里的时候,慕流云也几乎忍不住为其击节赞叹,即便他强忍着激动装做一脸淡然,可他不断敲击桌面的食指也瞒不过叶浚卿的眼睛,他继续道,“如此,主考不知卷出谁手,监考不知座上何人,誊写可知试卷优劣却无机可趁,待放榜之日,考生全凭手中号牌认领答卷由此,除非考生自愿,否则舞弊者断无可趁之机!” 叶浚卿言若滔滔,话音未落便已面红耳赤,他从未举杯,却胜似酒酣耳热——一来因为身体虚弱,二来也未必不是心潮澎湃。 “叶浚卿有此四策,百年之后,天下士子皆当尊你为师!”慕流云沉吟许久后忽然间拍案而起,疾步走到叶浚卿身边伸双手相搀。 “大人谬赞,在下愧不敢当”叶浚卿顺势起身,一时间两个人就那么站着执手相望,似有万语千言却偏偏寂然无声。 “可惜啊可惜,如此人才,哎”一旁喝得有些醺醺然的长孙劫却突然没来由地冒出一句,打破了屋里的沉寂。 “老先生是说我的病?”叶浚卿笑道,一脸泰然之色似乎已经无所谓恩科之事。 “嘿,算是吧,表症老夫尤可为,隐疾老夫实无力啊~”长孙劫端着酒杯往嘴里抖落着几滴残酒,扫向叶浚卿的余光却全然没有话语的惺忪之态。 “谢老先生牵挂,错过恩科,下科再考就是——既然今日慕大人不打算要我这条命,等三年又有何妨?”说罢粲然一笑,接着与慕流云伸手互请,然后各自落座。 “如今距离恩科开试尚有近三月,山阴距离平京不过月余,何来错过一说?”范猗不解地问道。 “这位是城中来仪轩的范先生吧,久仰久仰——哎~阁下有所不知,在下因贪杯以致醉卧街头得了风悸之症,每日头痛欲裂不思饮食,只有在这法源寺内方可稍缓,如今幸得这位孙老先生妙手,可也得修养月余方可安然上路,到时即便走得到平京,怕是贡院也已经闭门了”谈及此事,他的神色又黯淡了下去,适才的意气风发顷刻间便换了意兴阑珊。 “慕大人,在下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解少禽看看黯然的叶浚卿,又笑盈盈地转向慕流云询问道。 “可是要联名作保,助叶公子一臂之力?”慕流云笑道,二人眼神一错,似乎很多话便以尽在不言中。 关于科举误考,朝廷曾有明令,若杰出士子因缘错过会考之期,若得州郡官员保荐便可直入贡院,哪怕考试已经结束,只要有州府的荐书也可单独补考——当然,这现在也成了科举舞弊的破绽之一。 “哎~老夫年纪大了,不行了,喝不动了,沈稷啊,陪老夫出去转转,醒醒酒~”长孙劫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外就走,经过沈稷身边时却暗自伸手将他一掌托了起来,沈稷不明就里地站起身后面对众人不解的目光,不得已只能搀扶着老头儿向外走去。 屋外已是夜幕低垂,沈稷甫一出屋便感觉手中一轻,老头当即健步如飞起来。 “长孙先生,你?” “哼!我只是看不下去那个王八蛋装腔作势!” “装腔作势?” “丢人啊~可悲啊一个刺史一个太守,竟然让一个白身士子玩弄于鼓掌之间老夫实在看不下去了,其蠢如猪,愚不可及——那子由始至终便是要慕流云和解少禽联名保举他!” 回头看了看沈稷的一脸茫然,长孙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也不愿再多说,当下气鼓鼓地一把甩开了沈稷拂袖而去,一边走一边甩下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沈稷愣在原地,看着长孙劫摇头叹息而去的背影,仔细回想着叶浚卿的言谈举止,却依旧茫无头绪全然不明所以。 “沈校尉?为何孤身在此?”声音来自身后,任谁听到这枯燥乏味的语气都会猜得出来者必定是一个无趣至极的人。 百里涉,吴国礼部尚书,同样也是使团正使,为人谦逊守礼以君子之名流誉四方,据说连逛窑子的时候都要先对着姑娘们鞠一躬。 “是百里大人啊——没什么,出来透透气”沈稷深施一礼,他与其他人不同,对百里涉颇为尊重。 可能是其人过于呆板,一路之上那张嘴里除了礼制便是法度,令人难免想起幼时那些板着脸打手心的先生,所以即便是慕流云等周人也在短时间内学会了敬而远之。 可沈稷却似乎很愿意和这位吴国人待在一起,连吴人都对此甚为不解。 “请问慕大人呢?本官遍寻各处寻不到慕大人,沈校尉可知他去哪了?” “哦,慕大人正在那边屋中与解太守和范、叶二位公子共饮,大人随我来。”沈稷自愿引路,百里涉欣然相随。 屋内推杯换盏酒兴正酣,沈稷不知自己走后他们说了什么,只是看到叶浚卿满面红光,喜不自胜。 “沈兄回来了!老先生呢?这位是?”看到沈稷推门进来,他即刻起身相迎,看到百里涉的时候,却好像是摄于他一身浩然正气一般滞了半步。 “慕大人,百里大人求见。”沈稷知道,百里涉来必定是为公事,所以他依足礼数施礼禀报不敢怠慢。 “百里大人来了?快请进,我等闲来无事酌几杯——本来打算邀您共饮,但见您公事繁忙便不敢打扰,既然大人有此雅兴,来来来,请上座!”慕流云起身走向伫立门外踌躇不前的百里涉,丝毫不顾及他的犹豫是否因为满屋的酒气又或者他是否另有要事。 “啊~不不不,本官前来,实在是有正事要与大人协商,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扫人雅兴一向是百里涉的特长,对此甚至慕流云一行也已见怪不怪。 百里涉一脸凝重,本就索然无味的脸此刻沉如弱水之渊,更加令人不愿直视,他步履沉重的样子似乎心事重重,说是有要事商谈却撇下慕流云独自对着漫天的乌云长吁短叹起来。 “百里大人,您这是?”对方既不开口,慕流云便只好主动搭话,否则两人于月下沉吟不语,一者若犹疑不定,一者如静候回音,这场景实在过于尴尬。 “慕大人,本官必须尽速归吴,请大人尽快安排船只!”百里涉的措辞虽有些强硬,但语气却似乎是在恳求。 “百里大人,这” “慕大人,你我之间也不必虚与委蛇了,此次你随行护送的目的,不过是意图在我吴国君臣之间挑拨生事,若是段将军在使团之中,本官恐怕早已身首异处——然而段将军洞悉先机并未随行,故此贵国图谋不攻自破,本官可有说错?”百里涉明明应该是一副堪破玄机的得意,却偏偏仍旧是眉头紧锁一脸愁云。 “大人既然看破,慕某也不必再掩饰——是,不过,大人着急回去的原因本官大概也可猜到一二莫不是大人收到线报,有人唆摆贵上要对段将军不利?” “大人明鉴,确是如此,”百里涉承认之爽快令慕流云为之一愣,反而他自己却毫不在意的继续说道,“鄙国之中,对于段将军兵权在握不满者大有人在,今日段将军欲行叛乱之说更是甚嚣尘上实不相瞒,今日传来的邸报中,段将军已被罢了兵权” “百里大人将这天大的喜讯告知于本官,不怕本官现在就尽起扬州之兵过江去么?”慕流云闻言一怔,继而眼底凶光乍现,但仅仅是一瞬间便湮灭于无形——时机未到,鸟尽弓藏之事,断不可为。 “大人别开玩笑了,这兔死狗烹的故事,大人怎会不知数日前我收到段将军的密信,他已自平京启程走水路归吴,此刻该已到了三江口,本官若不能先其一步回到建康劝服陛下,那段将军便性命危矣,”他忽然注视着慕流云,略带羞惭地继续说道,“段将军若身死,对于大人意味着什么不用本官多言——所以请大人务必施以援手,切莫隔岸观火!” 慕流云沉默,因为他很清楚百里涉所言非虚,兔死狗烹之事在政局之中屡见不鲜,什么君臣相知从来只是史书上属于成年人的荒唐故事,而真相则往往是比这残酷许多的杀戮和背叛——他可以任由吴人内讧,但失去了段归的制约,天子是否还会对他予取予求,他不知道;没了江东的威胁,吕奕会否立刻把他置于砧板之上,他也不知道。 或者也可以对百里涉归国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后数年中他可以暗自积蓄实力,季炀明的支持和边防重镇的地位将给予他和柳慎之一般无二地权力,如此十年之内,他或可在扬州成就一方诸侯——可此举无异于通敌叛国,即便是为了再崇高的理想,如此作为也与国贼无异。 “百里大人若要走,自行离去便是,何必刻意来为难本官?”慕流云苦笑,此刻他知悉对方谋划,想要佯装不知也不可能了。 “之所以对大人和盘托出,是因为有些事非大人不可——使团之中,有人不想本官活着回去” “大人这就强人所难了你这是逼着在下里通外国啊”慕流云思索片刻,无奈地发现自己已经骑虎难下——百里涉死在扬州便是他失职,而段归一死吴国则如铁板一块,周国朝堂此时却依旧各怀鬼胎,若是因百里涉而再起刀兵,那时为了平息吴人的怒火,他必定会是那个替罪羊,至于制衡吕家的人选,也未必不能换成邓彻。 可若是施以援手,那简直无异于通敌叛国,要知道此举要救的可是那个令周人如芒在背的段归,一旦东窗事发,即便是有心放纵的季炀明恐怕也会对他心存芥蒂。 有些事天子可以做,臣子却绝不能——比如一日纵敌,百世遗患。 “大人如今这骂名是担也得担,不担也得担,贵上算计了在下,那在下也必定要回敬一番,有道是君王有事臣子服其劳,这孽债便报应在大人身上好了——大人别误会,这些话是段将军要在下转述的,他说大人犹疑不定时可照此直言,之后大人必定欣然相助” 慕流云愕然,段归其人他只是皇城校场上远远见过一面,而此时此刻,那个衣冠不整一脸浮浪之相的轻佻放荡之人好像就站在对面,正挖着鼻孔笑呵呵地看着自己,那一脸的得意和戏谑,让人恨不得直接冲上去掐死他。 可就是这样一个无赖,却偏偏允文允武,且他已经算到了周天子有意纵放,而慕流云也终会选择鼎力相助。 “明日城中摆宴,日落之后,港口有船接应。” “多谢大人。” 第五十五章 百里涉 比起冷清的法源寺,山阴城内实在称得上乐境。 虽然个别外地商户关张大吉搬去了更有潜力的弋阳,不过山阴人不会抛下自己的家,而说到底他们才是山阴的根基所在——比如来仪轩,此刻正是高朋满座人声鼎沸。 自柳慎之率兵入城后,孙家几代人积攒下来的财富顷刻间就全部成了需要充公的逆产,于是解少禽和范猗为此组织了一场盛大的拍卖,之后全山阴的百姓将之前不敢染指的一切在这场狂欢盛宴之中瓜分一空,所得被分成了三份——国库五成,吕家三成,邓彻也有两成。 于是天下太平,无人再提及那个不久之前还呼风唤雨的家族,孙家和祁家一样,没过几日便也成了山阴人茶余饭后的闲谈。 不过,曾经属于他们的酒楼生意倒是在范猗的手中大放异彩,来仪轩几乎买下了孙家所有的酒楼客栈,由此一跃成为了山阴乃至整个扬州的饮馔翘楚。 而所用钱款正源于当初范猗一点点出售给孙家的产业,如今他赎回来何止三五倍。 只不过解红莲从那之后就再也不愿理睬自己的丈夫和兄长,只是默默经营着那家位于偏僻角落的来仪客栈,闲暇时,她便坐在二楼客房面对着窗外发愣,手托香腮杏眼含悲。 范猗很自责,他觉得是因为自己的谋划不周以致爱妻要亲眼目睹如此凄厉的一幕悲剧,他绞尽脑汁地尝试去弥补,然而除了一如既往的沉默和与日俱增的鄙薄,他一无所获。 他当然明白那鄙薄是因为什么,但是他觉得区区几条人命可换得范、解两家崛起,联手掌控山阴,这牺牲物超所值。 比如现在满座皆是显贵的来仪轩,放在以前,他想也不敢想。 “来来来,各位请举杯,本官建议,为了吴国使臣不辱使命,为了两国永罢刀兵,我们再敬百里大人一杯!”解少禽很兴奋,他光芒四射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双手无不昭示着这一点——慕流云已经答应由范解两家以商户身份入股弋阳港,条件是由慕清平亲率千人驻防江岸,且一应所需皆由山阴郡供给。 解少禽当即欣然应允,一来如今满城的驻军皆是吕氏亲信,令解家和范家颇有鱼肉之感;二来,慕流云许诺只是沿江驻扎而不入城,况且区区千余人也绝不可能有改天换地的手段。 即便这千人都是骁勇善战的锋镝也一样。 解少禽只想在二虎相争之中游刃有余,他可不想阴蓄甲士闹成孙家那般惨况。 “大人客气了,此乃我等为人臣者应尽之责,何需客气?百多年来,你我两国兵连祸结,以致生灵涂炭,于吴于周皆无半点助益,却徒使边陲戎狄海外岛夷坐大,甚至于胆敢窥伺我神州重器!周、吴本为兄弟,何必阋于墙内而招外患?”百里涉很客气地举杯遥敬在场的所有人,可言下之意却是把外患归咎于内忧,暗暗指责了一番周人。 “百里大人此言差矣,”叶浚卿敬陪末席,但听闻百里涉所言他却是第一个站起来提出异议的,“昔日吴国一统之时,北有漠赫之患,南有黎越之忧,东羌时有犯境,娄然屡次叩关,九州之内苛捐重税民不聊生,皇城之外贪腐弄权弊案不断,是时,生民百不存一,边郡十室九空,然达官显贵却依旧奢靡浮华宴乐终日,我太祖武皇帝累世栋梁,不忍见社稷沦丧,不得已倡义兵诛暴逆,方解民于倒悬——如今漠赫远遁,娄然束手,东羌各部彼此倾轧再难为患反而是当年坐困南疆的黎越,却在贵国一众公卿贵戚连绵的党争内斗之中不断壮大,如今已隐然有北上之意,不知百里大人认为,这究竟周之过,还是吴之失?” “叶公子说的好,可惜你忘却了一点——君为本,臣附之;国为本,家附之,君若亡,臣何以存?国之不存,家又何在?其时虽有奸佞蒙蔽圣听,然忠良者应据理直谏,守臣节,行臣道,于浊乱之中尽绵薄之力,若只是一味针砭时弊却无半点建树,实乃哗众取宠沽名钓誉,更遑论行举兵聚义恕本官直言,这解民于倒悬,岂是臣子应为?” “这百里大人,慎言”慕流云脸色已经颇为尴尬,因为百里涉话里话外已经是在指责周太祖欺君篡逆了。 “大人缪矣,天下非一人一家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有明君圣主,行仁政昭德行,教化万民流誉千载,此谓之圣朝圣君,然其后相传百载,则难免暴虐残民不肖之子僭越大宝,此时则断不可以其先祖之功业而论之!若有仁人志士拯黎庶于水火,扶社稷于将倾,便又何来的这个篡字?以吴为例,贵上一脉岂是自天地初开之时便正位人君的?若在下所记不错,四百年前取虞唐末帝而代之者,正是贵国高皇帝吧?”叶浚卿举杯一笑,双手碰到嘴边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底亮出,片刻后又接着道,“大人所谓国,实乃邦之谬误——国者,上下四方往古来今,悠悠诗文昭昭青史,此之谓也;而邦之为物,一人之权柄,数家之兴旺耳!人生于世必依存于国,但却未必附会一邦,君不见匹夫临朝宵影从,残民以逞无异率兽食人,其宗庙一朝焚毁则神州万姓重生,如此丧邦而兴国,乃天道循环之正理,又何来的一个逆字?” “你!这”百里涉初时有些恼怒,然而当他想反驳时,却发现对方句句切中要害——天下何来不散之筵?又怎么会有不灭之邦? 天道循环,更替的只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不变的,是民心向背和社稷根本。 “家国天下,家国天下,今日我方知此中深意叶公子,请受百里涉一拜!”当世鸿儒毕竟不同于一般,他当即躬身深施一礼。 叶浚卿一时为之错愕——他出言反驳半为扬名半为阿谀,所言虽然出于己意,但目的却并非是单纯的为国扬威。 稍有阅历的人都会看出,他这一番话更多地是在显示他是何其的忠诚,又是何其的勇敢。 他本以为会是一场唇枪舌战,却没想仅仅一个回合对手便轻易卸甲抛戈——可他却丝毫没有往日舌辨夺魁的那种酣畅,他从没有见过百里涉这样的谦谦君子,他已经被对方一躬到地的风度所折服,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因为不知所措,所以他看不到慕流云和解少禽眼中些许的失望,他更没有注意到他一番慷慨陈词并没有博得满堂青睐,反而令因为他疏忽了周国也终有一日会被人所取代,他在振声颂扬周人取吴而代之的同时,却也不自觉地吹捧了一番日后将取周而代之的那些乱臣贼子。 所以包括慕流云在内的多数官员都在暗暗叹息——此人才学出众,可惜尚欠火候,毕竟政治并不需要是非和道理,有的只是强弱和胜败而已。 “叶浚卿!放肆!”吴国堂堂礼部尚书,天下鸿儒百里涉在其面前一躬到地,然而叶浚卿毫无表示,就那么一脸茫然的站着,仿佛魂游天外一般,慕流云知道知道如果再不惊醒他,那么折辱使臣目无尊长这个名声便足以让他前途尽毁——他缺少的是磨炼,而不是窒碍,慕流云很清楚叶浚卿这样的人一旦锋芒受挫,那么余生将再无建树。 “哦,哦~百里大人快快免礼,折煞晚辈了!”一声提点让他回了神,眼前保持着躬身之态的百里涉和举座之人复杂的眼神让他不由自主地快步上前伸双手相搀扶。 但不知是因为惶恐还是可以,叶浚卿的手刚刚搭上百里涉的臂,他忽然间就双膝一软,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直挺挺地跪倒尘埃——叶浚卿在须臾之间便立即改为伏地叩首之姿,因为除了他没人会知道这一跪是因为有两颗花生米打中了他的阴陵泉,不管这人是谁,显然实在提醒他礼数不够。 于是他顺势磕了三个头,再恭恭敬敬地起身搀扶百里涉,众人的眼神缓和了许多,至少让他的脊背不在发凉。 “叶公子,礼重了~礼重了~”完全不懂武功的百里涉自然察觉不到适才片刻之间,就在他面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但叶浚卿突如其来的三叩首却着实让他吃了一惊,然后他当即感动地有些颤抖。 高贤举目皆君子,牧竖交游尽人。 满座之中,只有和沈稷坐在一起的长孙惧看向二人的眼神之中透着轻蔑和不屑,轻蔑的是叶浚卿的虚伪,不屑的是百里涉的迂腐——刚才用花生米迫使叶浚卿下跪的人当然就是他,不过他只是有心想让这个心口不一的子出出丑,却万没想到歪打正着反而帮他渡了一关。 “要不是今天这菜还不错,老子说什么也不在这儿呆了你说说这帮蠢材,一个个怎么都被这子唬的一愣一愣的”老头一边往嘴里塞着各种珍馐美味,一边对身边的沈稷有一句没一句地甩着闲话。 “其实我一直想问您,为何对叶公子如此敌视,即便他执着于功名,只要利社稷安黎庶,何必纠结于他如何上位呢?” “你子啊,少不经事也难怪会如此天真老夫活了这么久,见的人经的事都比你要多,可我告诉你,我平生所遇之中,以诡诈之术行正道者,连半个都没有或许他们一开始都是怀抱一颗赤子之心,可慢慢地亏心事做的多了,那颗心也就黑了”说着说着,长孙惧便渐渐地黯然神伤,满脸都写着伤心人别有怀抱。 沈稷也随之沉默,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此刻正满面春风,忙着与百里涉及一众吴国使臣推杯换盏的慕流云。 彤云密布山巅,其中隐隐的一点嫣红便染得漫天胭脂色,眨眼之间东方便是深沉的暮色。 再有一炷香,天色就会完全暗下来,而届时酒过三巡,有点什么意外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 慕流云对着沈稷点点头,那意思便是依计而行。 沈稷咬咬牙,拿起自己面前的酒壶连连灌下好几杯,然后起身借着酒气端着一杯酒佯装着步履蹒跚向百里涉走了过去。 “百里大人,末将敬你一杯!”沈稷几个踉跄撞到了百里涉面前,然后却在说话这句话之后哆哆嗦嗦地把酒泼了对方一身。 好在他从不喝酒,几杯下肚便是一身酒气醉眼迷离,反而令人觉得他是真的不胜酒力。 “抱歉~抱歉~实在对不住,大人您随我来~”他想伸手去擦,去发现根本找不到一块干净的手帕,于是乎只好请他往僻静处更衣。 百里涉这种君子当然不会因为这点事而大动肝火,所以他是略微皱了皱眉,甚至不待旁人察觉便一笑了之了。 就这样两个人便一前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席而去。 江边波涛翻涌,入夜之后的风浪之湍急是白天无法比拟的,此刻港内数十只大船只中大多数都落了锚拴了锁舱内漆黑一片,说明船家早已离船上岸,而天边乌云席卷雷声隐隐,显然是暴雨将至的征兆。 “百里大人,末将就送到这里,请速登船——之后我们会借口大人失踪扣押使团三天,剩下的,就全靠您自己了。”沈稷抱拳鞠了一躬,转身便要离去。 “大人且慢”说话的船夫披蓑戴笠立于船头,沈稷看不到他的脸,却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何事?”沈稷停下脚步,右手暗暗按上了刀柄,因为这个声音让他莫名地有些不安。 “大人若是就此回去,而百里大人又踪迹皆无,若是被有心人栽赃大人行凶,为之奈何?”船夫语气平和之中带着些许的关切,似乎颇为紧张沈稷。 “只要百里大人平安归国,谣言便不攻自破,何须担心?”沈稷语气轻松至极,手却丝毫没有偏离鹣鲽半分,只要对方稍有异动,他自信绝对可以在其谨慎之前拔刀出鞘。 “如此大人恐怕难免牢狱皮肉之苦,在下有一计,可免大人此劫” “哦?” “不过么委屈大人睡一会吧!”话音刚落,斗笠已经卷着劲风向沈稷扑面而来。 斗笠是普通的竹篾所制,带起的风声却与利刃破空无二,但沈稷绝对相信这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把戏,真正的杀招应该是隐藏在斗笠阴影之后的船夫自己,和他那柄不知道会何时刺出的利刃。 沈稷暗笑,他早已笃定此人不怀好意,但那又如何?他已不是当初蔡家坳之时那个任人鱼肉的少年——食指划过刀柄的一瞬间,鹣鲽如有灵性一般随着他的手指滑出刀鞘,接着刀柄围绕他的手腕画出一道弧线,堪堪落入掌中。 待他扬手上挑之时,寒光凛然一线,斗笠应声两分。 但是船夫却不见了踪迹。 沈稷再拧身,左手的鹣鲽雌刀如长虹惊天铮鸣再起,却依然只将夜幕划开了一道转瞬即逝的伤痕。 “子,看这儿!”声音来自头顶,人影如殃云天降直扑沈稷。 沈稷本能地循着声音来向抬头去看时,人影却恰好飘然落于他背后——顷刻之间他便感觉后颈一痛,然后人事不知。 “这子,还不赖——你们几个,把他送回来仪轩门口!”船夫对着从仓中鱼贯而出的三人吩咐一声,然后转向一直盯着他的百里涉嘿嘿一笑,“百里兄,别来无恙?” 月光下除去了斗笠的面目终于清晰可辨,那张脸上鼻如悬胆眉如剑,两鬓到颌下短短的络腮胡围着两片此刻正在洋洋得意的嘴唇,其浑身上下挥之不去的浮浪轻佻当可称得上天下无双。 段归,他竟然就在山阴。 “段将军,你怎么会在这?”百里涉听到他说话的同时便猜出了他的身份,故而一直沉默不语,因为他知道无论段归为什么来山阴,又为何会伪装成慕流云安排的船夫,至少此时此刻,他和自己已经在一条船上。 “不在这里又该在哪里呢段某现在孑然一身,若不依靠大人官威庇佑,恐怕踏上江东寸土便会遭人碎尸万段——其实我出离平京便一路直奔山阴而来,这些天一直就在港口这儿静候大驾,今日大人若再不出现,那我便从此在这岚江上做个散漫的渔翁,再不回去那是非之地了~”段归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卖了片刻的惨,很快便换上那副无赖嘴脸又耍起了青皮。 “慕流云的人呢?”百里涉有些担心对方另有所图。 “放心吧,他并无异心,安排的只不过就是几个船工罢了,只不过我需要这出戏演得更逼真一点,所以就把他们扔到江里喂了鱼至于那个子,聪明的话自然知道该怎么说——周国官吏莫名遇袭,大人您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一伙凶徒绑架,那这使团之中任何人想要脱身都难免被怀疑,而我们,就大摇大摆地过江回家!” 段归笑嘻嘻地拉着百里涉进了船舱,原来里面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颇为亲昵。 很快,船身轻轻一晃,接着便随波浪起伏开始了摇曳。 第五十六章 段宣忱 建康,本名康城,吴人败退江东之后建都于此,取再建社稷之意而得名。 其势如崖角孤松,形似鲲鹏振翼,沿岚江南岸绝壁俯视崖下江水滔滔,城只一门,一条大道纵贯其中,外联弛道内通街巷。 出南门不远便有歧路蜿蜒而下至江边水寨,十里外一座皇都镇,一样遍布着辛勤劳碌只求温饱的穷人。 只要崖上城门紧闭,皇都便可立时化做天堑为池、绝壁为城的金汤要塞,崖下水寨攻守兼备,一旦有失也只需断绝入城通路,敌军一样非肋生双翅绝难攻上。 而由陆路攻南门,更需绕道下游八百里外的荆溪口,再转北上沿途攻城拔寨,且不说于路关隘险阻兵凶战危,更不用提转战千里补给之难,单单是荆溪口南岸的百里蔓桃林,便只需一把火就足以葬送十万大军。 所以建康城内的贵胄高门自得其乐,似乎浑然忘记吴国早非当年的圣朝,而是已沦为了偏安一隅的下邦。 这里的奢靡享乐之风比平京更甚,只因这里的公卿贵胄们在这方面的家学渊源比平京城里的周人更为深远。 百里涉出现在朝堂上的时候,不少朝臣都是一脸的阴晴不定,而他一番慷慨陈词之后这些人更是哑口无言,只能任由此事就此作罢——而当段归堂而皇之地迈步进殿时,那些人的眼神简直就像恨不得生吞了他。 段归年过而立终于得以封王建府,可惜代价却是辛苦经营近十年的兵权终于旁落他人,如今他彻底成了健康城里随处可见的闲散王爷。 虽然权势不在,但富贵却远胜从前,过去除了戎装便再无余服的他如今也锦衣华服玉带缠身,鸽子蛋大的翡翠镶上了靴子,龙眼一般的宝石也带上了十指——只是因为新府邸在建,他便受人之邀,顺理成章住进了一个谁都不敢贸然造次的地方。 “皇叔~皇叔~快快快,跟我走!”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一脸稚气未脱的样子兴冲冲地冲着段归飞奔而来。 他和段归相貌有些许相似,一般的高鼻深目丰额隆准,不过却不同于段归的天然野性,他一张脸反如锥凿锉雕一般精致。 一身放浪不羁的气质隐然有几分段归的风范,举手投足间却尽显尊贵,更与旁人不同的是,他左眼之中似乎并排生了一对瞳孔。 目生重瞳,人杰之相。 “宣忱啊~你又惹了什么祸了?”段归仰天长叹,一脸愁苦之相,比见到了百里涉和赵复站在一起对他疾言厉色更甚——普天之下可以让他如此束手无策的人,除了眼前的段宣忱之外再无第二个。 段宣忱是当今皇帝的第十四子,因天生异相又聪慧过人本来颇受段耀青睐,一度也曾有立储之意,可惜一来其为庶出且生母仅为宫人,二来因其母产后血崩早逝,以致他自幼疏于管教,不知不觉间竟学了一身颇似段归的顽劣,有鉴于此,段耀也渐渐绝了立嗣的念头,但出于宠爱,仍旧将他年纪轻轻便封为了亲王。 战功赫赫的段归也不过才刚刚受封郡王,所以他正好借口教授武艺赖在晋王府,倒也没人敢上门寻衅。 “不是不是,皇叔,今天琅嬛阁里据说来了新鲜东西,满建康的人都在往那里拥——你只要陪我去,今天一应花费都算我的!”段宣忱满眼期待地拽起段归的衣袖就往外跑,丝毫不顾及刚才还瘫在塌上享受着的琅琊王根本来不及穿鞋。 “你等等!我的靴子!” 琅嬛阁可以说是整个神州最寒酸也最富有的商号,寒酸是因为它就只有建康城里这区区一间别无分号;富有是因为它不仅传承数百年底蕴深厚,更是有一些旁人无法企及的途径去获取各种奇珍异宝以牟利——而且,它是稷墨学宫唯一的掮客,那些巧夺天工又诡秘莫测的锋锐或者精妙绝伦且独具匠心的巧思,除此以外便再无他处可以觅得。 琅嬛阁不问出身不论贵贱,任何人只要交得起一万两的保金都可以入场,而这些钱可以抵扣货款却概不退还,也就是说,无论你进去买不买东西,这一万两都已经花了。 但他们还有个规矩,就是不接待单身前来且年不及冠的孩子,以免他私自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为商号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毕竟纨绔子弟的背后,往往都是纨绔且霸道的父母。 所以段宣忱只好拉上段归一起,虽然他自认是个大人,可略显水嫩的脸唇边幼细的绒毛显然掩饰不了他的年龄。 两人甚至等不及套车备轿,堂堂一位亲王就那么仪容不整地拉着一位郡王,散发赤足扬尘舞蹈往珠玉市方向狂奔。 褚竞雄连日来眼花缭乱,每日都拽着司徒靖陪她流连于瓦舍酒肆和货栈布庄,前所未见的繁华豪奢终于令她心中女性的那一部分得以甦醒——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一切的花费都是出自段归的口袋而非他们自己的腰包,于是乎在平京时连看看都颇觉奢侈的那些金珠玛瑙翡翠碧玺,连日来已经买了不知多少。 “晋王?琅琊王?你们这是?”司徒靖揉揉自己被撞得生疼的胸口,抬眼才发现被自己撞到在地的人竟然是段宣忱。 褚竞雄见此狼狈之状不由掩嘴嫣然一笑,霎时柳眉星眼粉面桃腮说不出地妖娆——来到建康没几日,见识过了那些大家闺秀豪门贵妇的行止,她终于渐渐有了点女人该有的样子。 她和司徒靖虽然已经和段归结识了有些日子,在晋王府里也住了已近月余,但对于这叔侄俩颠三倒四的做派依旧咋舌不已——然而建康的百姓对这二位的孟浪无状早已见怪不怪,过路行人看清地上那个狼狈不堪的公子是段宣忱时,均是一脸漠然随即各行其是,好像这已是每日生活的一部分。 当年段归还在建康之时便有“花花太岁”的恶名,而段宣忱不知何时也得了个“太岁”的雅号。 “司徒先生?褚姑娘?正好,你们也一起来!快!快!”说话间太岁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待说清楚去哪就一溜烟儿地没了踪影。 段归苦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跟段耀的儿子如此投缘,按理说文宗皇帝违背诺言,把本该属于他的皇位传给了自己那个沉稳有余却略显仁弱的儿子段耀,而段宣忱又是段耀最为宠爱的幼子,即便不恨之入骨也断不该如此亲近才是。 可世事无常,段宣忱除了相貌与段耀时候几乎如出一辙外,脾气秉性却活脱脱是当年顽劣不堪的段归——也许是因为都经历过缺乏母爱的童年,也同样被那些有志于大位者视如钉刺,这些经历让这两叔侄多年来俨然已成忘年之交。 好在琅嬛阁已离得不远,三个人没几步就追上了前面不知何时已经跑丢了束发冠,披散了一头长发的段宣忱。 “你们不知道孤是谁么!别说孤带了人来,就算是孤要自己进,你们这规矩能奈我何?!”段宣忱几乎是在咆哮,只不过散乱的发髻和凌乱的衣冠实在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 “晋王殿下,您恕罪,本号的规矩,没有保金免进,年不及冠免进,如今您这”门卫显然认识他,但规矩不可为一人而破,否则以后再无规矩可言。 “皇叔!皇叔!这儿呢——看见了么,那是琅琊王,看你们敢不敢拦挡!”说罢他快步迎上段归,伸了一只手到他面前急道,“皇叔~快借我一万两!回去就还你!出来得急,忘带钱了”段宣忱虽然顽劣,但是也和当年的段归一样绝不行仗势欺人之事,甚至时常有为百姓出头打抱不平的举动,所以这位放浪乖张的王爷虽然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在建康城内却薄有侠名。 “你看,我是被你从卧榻上拽下来的,你没带钱,我又怎么会有?”他转头看了一眼司徒靖,不等对方出声就拗回了目光将那个想法抛诸于脑后,“至于他们俩,吃我的,花我的,兜里能找出二两银子都算我有眼无珠!”说罢摊了摊手,缩着脖子摇了摇头,一脸的苦涩,“走吧,回家取钱~” “晋王?琅琊王?”段归寻声转身,愁眉当即展开成了笑脸——更开心的是段宣忱,他眼中烁烁放光简直好像看到了一座被四人抬着的金山,对方一步刚刚迈出,他就一步抢到了轿厢面前平伸双手鞠了一躬。 “侍郎大人~行行好吧~快借我一万两——两个王爷出门身上连一万两都凑不出,传出去有辱国体啊!”狐梦岩岩看着眼前不住躬身作揖与乞丐一般无二的段宣忱,一时有些茫然无措,他不知道是该先打赏还是该先行君臣之礼。 出身名门,身居户部侍郎的他绝对可以算得上富庶,而且他平生只爱两样东西,一是美酒二是书画,今日来此所为的便是当年张頫手书的《雪松狂吟帖》。 “这臣户部侍郎狐梦岩叩见晋王殿下!”他终于反应过来君臣之礼不可废,于是急忙跪倒叩首。 “免了免了,平身吧——狐侍郎,快快快~钱~钱~”段宣忱急不可待地抖落着双手。 “参见琅琊王殿下。”狐梦岩起身之后又对段归躬身揖手施过一礼,却见这堂堂郡王也是搓着两只手一脸的期待。 “呃,二位殿下,下官就只带了五万的银票您看这不是——哎,琅琊王殿下!”拿出银票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因为那张银票一眨眼就飞到了段归的手里。 “侍郎大人,劳您驾去孤府上提二十万的银票,您六我四,孤就和皇叔先进去了~”段归把其中四张递给门卫,换了四个质如凝脂、白若无暇、菁华内蕴的腰牌,其上隐约可见不同的编号,表面却既无刻痕更不见孔隙,非得仔细观察才会发现这些字号竟是直接雕刻在的玉牌内部——段宣忱想要拿出个信物,然而在周身摸索半天却一无所获,于是他当街解下了自己的腰带,扔给了哭笑不得的狐梦岩后衣衫不整翩然而去。 只是跑跑腿便有七万两进账,饶是狐梦岩也难免露出喜色。 琅嬛阁这个名字其实有些名不副实,从外面看它像极了一座上下两层二十丈见方的酒楼,不过只有走进去才会发现,大门里正对着的是一道宽足一丈的阶梯,两旁花灯锦簇一路延伸通向地下——楼上那些房间,不过是供临时休息饮茶的客房罢了。 沿着阶梯一路回转向下,约两三百步后便是真正的琅嬛阁,一块近两丈高的黢黑巨石上书洞天二字耸立在门前,其后便是三十丈方圆四周遍布着百余个雅间的唱卖场。 入场宾客虽匿名却依然隐约可见贫富贵贱,有人身入雅间,也有人屈居散座,但无论散座雅间都放着一本记载着货物明细的名录。 “这不就是个唱卖之所?和我们流民营的货场也差不多么”褚竞雄靠在司徒靖的怀里随手翻着目录,不一会就对此嗤之以鼻——目录上每一件都堪称价值连城,但她却丝毫提不起兴趣,因为其中大多都是男人感兴趣的珍玩古器神兵宝甲之类。 “呵呵,入门便要一万两的地方,怎么会只卖这些?真正的好东西,是最后出场的奇货,全场之中,只有台上的司仪才知道是什么,那些东西有的看一眼都是毕生的福分,也有些不过是鱼目混珠巧夺天工的赝品,在场的人中不少只是冲着奇货而来,却只有到了最后,才知道自己这一万两花得是否值得。” “这不是明抢么!” “嘿嘿,说是抢也不错,不过大多数人都是自愿被抢的,你知道琅嬛阁卖出过什么的话,就不会再说这种话了——皇叔,你来告诉她?” 段归闻言一笑,伸手摸了摸段宣忱的脑袋,啐出了嘴里的瓜子皮后幽幽说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我学的灭生六道残本就是从这里买的,还有那位吕太尉的家传神兵,也是当年从这里出去的——哦,还有,周国现在已经逐步列装边军的耀世莲华,也曾是这里的卖品” 司徒靖闻言一惊,原来这里卖的不仅仅是权贵们的声色犬马,还有沙场征伐、血染河山。 “诸位,在下是本间雅间的侍应,现在为四位讲解一下琅嬛阁的唱卖规则——号共设有一百零八个雅间,每个雅间算作一个名额,每个名额对这本名录上记载的货物都有五次出价权,每一件货品竞拍五轮之后,若还有出价相同者,则由司仪抽签选出中标的贵宾,而名录上的这些货品,我琅嬛阁担保必定是真品无疑,如有作假造赝,琅嬛阁十倍赔偿。” 进来的男子身上脸上都笼罩着黑纱,声音中气十足显然有着不弱的武功。 “而目录上没有的奇货,待司仪介绍完毕之后,诸位则可以任意竞价,不过奇货自然有奇货的规矩——货品无底价,价值几何全凭诸位自愿,而且我琅嬛阁也不保证那东西的真伪优劣,若是无人出价的货物,我们会将其中的珍品载入下一期唱卖的目录,诸位还有什么不明白么?” “行了,又不是第一次来,每次都要说一遍,烦死了~” “那好,诸位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报价,报价完毕请拉一下这个铃铛招呼在下即可,各位,请~”黑衣人躬身倒退而出,不一会便有少女端着茶点鲜果鱼贯而入——茶是上等的赴云霄,各色点心甚至比之皇宫大内也不遑多让,果品更是这个季节难得一见的异数又或者海外异国的珍奇,仅这一桌饮馔,在外面随便一家酒楼也绝不会少于一百两。 “宣忱,你说的稀罕物,究竟是什么?” “是啊,在下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晋王殿下你如此看重?” “这个孤也不知道,只是街面儿上的朋友说这一场有尖儿货” “哎!靖郎,你看这个东西,怎么和你的袖里乾坤这么像?”百无聊赖的褚竞雄再次拿起目录翻了起来,最后几页中有一件东西令她眼前一亮——图谱显然是丹青圣手所为,点点笔墨勾勒之下纤毫毕现的是一个和袖里乾坤形制几乎一般无二的精巧暗器,只不过指粗的柔索换成了极锋锐的钢丝,前端的乾坤锥也被换成了长近三寸,且带有精巧机簧倒钩的钢钉。 “百转情丝”司徒靖看着目录上注释喃喃自语道。 “哦?我记得这东西应该是那个百病缠身祁玦的兵器吧?”祁玦和祁环的凶名在不到一年内便响彻江东,除了因为他们从不失手的佳绩,更因为他们来到江东后不久,就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取了江东双璧中随风舞屈璟的脑袋和撼金汤屈瑜的四肢。 同为血脉骨肉,皆是至亲同胞,两对兄弟本是南北齐名,可有道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所谓江东双璧在祁家哥俩儿的手下连三招都没有撑过。 而现在,祁玦的兵器被人拍卖,意味着他失手被擒了。 第五十七章 段怀璋 司徒靖盯着百转情丝沉吟不语,因为这兵器和袖里乾坤本就源出一脉——祁玦和祁环与他师出同门,行事作风却是迥然不同。 祁氏兄弟简直就是为了杀人而杀人,祁玦尚且还有几分人性,出手利落一击毙命从不拖拉——可那个祁环,每次都把对手折磨得生不如死,其惨状比之诏狱天牢里的死囚亦不遑多让,据说有好几次,情境之凄惨令祁玦也不忍目睹。 “靖郎?” “哦你想要这个?” “咦~我才不要呢~这东西看着就让人毛骨悚然的你还没告诉我,怎么和你的袖里乾坤那么像?”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有两个师弟么算了不提也罢,这两个人,最好此生不复相见”想起这两人司徒靖罕有的有些语塞,似乎其中有些不欲为人所知的内情。 褚竞雄见他愁眉深锁、脸色铁青,便贴心地不再多问,毕竟从她认识司徒靖开始,他从没有流露过如眼前这样的不安。 “什么什么?司徒先生竟然和当今声名赫赫的刺客师出同门?!”可惜段宣忱却像是被勾起了好奇心的猫一样直接搬了把椅子过来,一副非侧耳倾听不可之状。 “是,不过我们之间的交情只是泛泛而已,他们比我晚入门五年,而且我实在不喜欢这两兄弟的为人——不过他们天分极高,在我下山之前已经尽得师父真传,不过他们两兄弟最可怕的不是武功,而是他们泯灭人性的那颗心”司徒靖无奈,只得语多保留,含混的说了个大概。 段宣忱很失望,从司徒靖的表情他猜测这必然会是一段荡气回肠的江湖异闻,却没想到只不过如此平淡无趣的琐事。 “对了,司徒先生,你和皇叔若是全力一战,胜负如何?”段宣忱尤不死心,双手端着下巴一脸期待之色又问。 “二十招之内若不能胜,我必死无疑”段归正兴致勃勃地打算口若悬河一番,却被司徒靖一句话就把满肚子的妙语连珠都堵了回去,只得颇为扫兴地拿起一串白如羊脂的玉葡萄开始一颗颗地往嘴里丢。 “司徒先生过谦了吧?”段宣忱不信,因为他从司徒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和段归相似的气质。 “非但没有,如果琅琊王当日有所保留的话,恐怕我连二十招都撑不到” “那是你不愿意痛下杀手罢了依我之见,那百转情丝才是你袖里乾坤的真相吧?祁玦凭一只便足以名动江湖,而你却有左右开弓之能,我说的对么?司徒?”段归不停地吐着葡萄皮,似乎是想要把这一万两都吃回来。 “嗯~好了!我不懂这些玩意儿值不值钱,不过么,好玩儿好看的我都标了价——晋王殿下,老段,你们看看还缺什么~”褚竞雄好像点菜一般随手勾画,半晌之后才把目录递给司徒靖,司徒靖又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段宣忱,而对方摆摆手,他只好直接扔给了段归。 段归本来很惬意,可是随着上面那一笔笔的数额映入眼帘,他一脸的洒脱也随之逐渐凝重,片刻之后几乎已经忍不住嚎啕大哭,“司徒啊,管管你家的女人吧,这这这~五万两已经所剩无几了!” 可他根本来不及做任何涂改,因为褚竞雄已经拉响了铜铃——门外的黑衣侍者闻声而入,直接就站到了段归的身后,平伸着双手已在向他讨要目录了。 段归虽然无赖,但毕竟还知道羞耻,段耀虽罢了他的兵权,可俸禄及恩赏之丰厚却令人叹为观止——所以在钱财方面耍赖不认账的事,他暂时还不好意思当着外人的面去做。 “二位殿下,有位姓狐的先生在外求见。”琅嬛阁的规矩,除了同一雅间的宾客和专属的黑衣侍者外,其他任何人再行入内都须经通传允准,否则无论身份高低都难入半步。 而且至今好像也并没有过硬闯成功的例子。 “快快快~让他进来~!”段归喜不自胜,因为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被花掉的银子又自己走了回来。 “叩见晋王殿下。”又是一丝不苟的稽首大礼,起身后随即伸双手递过了二十万两的银票——他当然不会蠢到真的只拿回八万两,而把其余的都理所当然地装进荷包。 “多谢了狐大人——喏,光棍儿不耍江湖,这是你的~”段宣忱言而有信,当即数了十二万银票递回去。 “谢晋王殿下赏赐!”接过银票当然是要叩首谢恩的,所幸狐梦岩抬头的一瞬间,正巧瞥见了段归满脸的贪婪和诡诈,于是他急急把银票揣在怀里,“二位殿下尽兴,微臣告辞!”说完就急急躬身而退,生怕晚一步就会被留下。 “嗯,去吧~”段宣忱随意挥挥手,算是允准,丝毫不在意对方早已退到了门外。 段归则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一句“且慢”生生地憋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把一张脸憋得好像猪肝一般红的发紫。 “算啦~皇叔家财万贯,何必总是打他们的秋风?再说了,这不还有我呢么!老规矩,九出十三归,嘿嘿!”门关上后,段宣忱才伸手在段归面前晃了晃,脸上如阴谋得逞一般的窃笑简直与他那位皇叔一般无二。 饶是精明如段归,也难免被这太岁算计。 “诸位,时辰已到,唱卖开始!” “甲字一号卖品,东海色变珊瑚一尊,高五尺三寸——天字十一号、十三号,地字七号、九号、十号、十二号,玄字一号、五号、六号、十一号、十三号,黄字二号、三号、四号、六号,宇字六号,宙字十三号,洪字七号、十一号,荒字四号,出局!” “他们每个字头似乎只有十三个号码,那还剩四个呢?”司徒靖很快发现了端倪——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每个字头十三个号码一共是一百零四,所以,还少四个号码。 “剩下的四个四个分别是青龙、朱雀、玄武和咱们所在的白虎,这四个房间比之其他只有一点不同,就是可以赊账——当然,这四间房花得钱也要更多一点,不过对于皇叔来说,九牛一毛而已。”段宣忱一脸坏笑地说道,褚竞雄闻言眼睛一亮,满是期待地摇晃着司徒靖的胳膊,而后者苦笑着摇摇头——那意思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段归此时看着司徒靖的眼神简直写满了感激涕零,之后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耍了。 “宣忱,我记得你不是说过今天的一应花费都算你的么?” “嗯?我说过么?皇叔你怕不是幻听了吧?” 目录上的卖品一件一件地减少,其中大部分都是些珍玩,而大多落入了那些不敢奢求特别卖品的豪绅手中。 “在场诸位期待已久的特别唱卖环节即将到来,本期唱卖会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特卖货品是往期的五件,而是十件,诸位中不乏琅嬛阁的老主顾,自然懂得特别卖品的价值,那么今日这十件究竟会花落谁家,让我们拭目以待!”司仪话音一落,黑衣侍者便将十口硕大的箱子摆上了场地中央。 “第一件,其价值也许不是最高的,但在下相信一定会是最抢手的,因为在场诸位一定都会对它趋之若鹜,不知各位可否听说过当年的东楼生?这件货品,就是东楼生当年得以倾倒天下女子的秘诀——红鸾绡,诸位,竞价开始!” 司仪打开第一口箱子的瞬间已经是满场哗然,因为东楼生是一百多年前恶名昭彰的采花贼,而他的受害者都对其念念不忘甚至有的还不惜倾家荡产以求再度春风,据说原因,便是这块可令人欢喜无限的红鸾绡。 “诸位请看,此物便是名震一时的红鸾绡,诸位别看它好像只是一块二尺见方的丝帕,可它却是用当今早已绝迹的血蚕丝所制,这血蚕饲育之法已失传多年,只知道以多种壮气血凝精元的药材喂养雪山冰蚕三代,之后才会产下通体赤红的血蚕,血蚕春生夏亡长不盈寸,死前会以如血之丝结茧,茧成则死,故此有三年成寸缕之说,以此织就的风流帕可令女子情难自已,男子气力不绝——此物若是珍品,那便是万金难求,诸位自行斟酌!” 一席话说的褚竞雄俏脸绯红,她自然早就与司徒靖春风数度,此时听着如此赤裸裸的介绍,难免娇羞。 而司徒靖也有些难为情,因为从刚才开始那两叔侄就一直盯着他们俩这边掩口窃窃私语,若不是蟒袍在身,看那表情便说是两个街头的地痞也无人不信。 “司徒,要不要我替你买下来?算是你们新婚的贺礼?”段归笑得俨然如同身处于花烛夜洞房外的窗户根下,以至于司徒靖心中有些忐忑,怀疑他是不是早已干过了这种事情。 然后他无意中又看到段宣忱的神色,几乎立刻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如果说窗户根儿底下确实蹲着人,那便不止段归一个,还有段宣忱。 一张写着报价的信笺被递给了黑衣侍者,然后门又再次被关上。 “不必了——在下有一言奉告,二位好歹都是王爷,可否稍稍自重一点?” “司徒,你这就不地道了吧?平常打我秋风的时候可从来没把当过王爷看来宣忱说的没错,你惦记的,不过是我的银子罢了” “我们怎么这么命苦啊~茫茫红尘,却连一个知己良朋都寻不到啊~”段宣忱忽然嚎啕起来,声嘶力竭却不见泪痕。 “皇侄~” “皇叔~” 两叔侄眨眼间便拥抱着哭成了一团,尤其段归此时看着司徒靖的眼神之哀怨,令他不由自主地后背阵阵发毛。 “哎,那是什么?”褚竞雄对他们的闹剧丝毫不感兴趣,注意力一直放在场中的展台,此时第一件已经名花有主,第二个箱子打开,里面却是红丝绒上面放着一条黑漆漆的东西。 “离的太远了,看不清,好像是把伞?”到底是年轻人耳聪目明,四人中只有段宣忱隐约看出了那物件的形状。 “诸位,这第二件奇货更是来历不凡——不知道诸位可曾听说过一线牵的武道鉴?那是一本记录了自一线牵成立至今,武林中所有高手的名谱,有资格名列其中者虽然不少,但也绝不算多数百年来,武林之中英才辈出,武道鉴中的排名也大多白云苍狗物是人非,可近百年来,榜首却只属于一个名字,听雨君!” “万骨仇?!”不知道哪个房间里传出一声惊呼,打破了卖场的沉寂。 “这位客官好眼力,这第二件奇货,正是听雨君赖以成名的兵器——万骨仇!” 箱子里的伞通体漆黑,伞面不同于一般的油纸,散发着皮革一般的光泽,却令人莫名的心悸。 “传说,那听雨君出身名门正宗,其人天纵英才当世无双,却阴差阳错地恋上了师父的妾侍,但他始终以礼相待不曾越雷池半步,可那女子春闺寂寞竟与他人有染以致珠胎暗结,东窗事发之日,女子诬他恃强行暴,他师父不问情由便废了他一身武功逐出门墙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世人只知他再出现时便已是生人勿进的听雨君,那个门派一夜之间死伤殆尽,而凶器正是这把伞,后来他更是央求公输翟大师将伞骨和伞面换成了那女子的遗骸,以期常伴左右” “此伞看似平常,却刀剑难伤,伞柄内藏利刃可分金断玉,伞尖暗蕴毒针如秋风细雨,四十九根伞骨尖端锋锐无双,一旦张开,飞旋之际无坚不摧,更重要的是,据说这八八六十四根骨殖中,藏着听雨君武功大成的秘密,只不过百年来都无人参透——诸位,废话不多说,竞价开始!” 每一件货物的背后都是一段或可歌可泣,或令人唏嘘,抑或让人切齿痛恨的故事,之所以称这些东西为奇货,大概也是因为其背后独一无二的传奇。 可段宣忱似乎对这些都不感兴趣,转眼已经轮到了第八件货物,而这次的东西却让司徒靖大敢意外,因为,这次箱子里的东西是活的——百病缠身,祁玦。 “诸位,这件货物相信大家都觉得很匪夷所思,但在下若是说出他的名字,各位必然慷慨解囊,因为这个人,就是当今声名鹊起的刺客,一个月之前于闹市长街斩杀江东双璧的‘百病缠身’祁玦!” 片刻之间满场哗然,百余个房间里的窃窃私语,此时汇聚起来便恍若云中隐雷。 祁玦恍若失魂一般从箱子里爬出,起身之际,双目呆滞无神,宛如行尸。 “诸位不必担心,卖家已经用五鬼落魂针封了他的神志,他只会听命于拥有这个铃铛的人——用这个,捅自己大腿,”司仪晃了晃自己手里的一个八角铜铃,随即祁玦就接过他手里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扎进了腿,“诸位看到了,绝不反抗,而且丝毫绝不影响他的武艺,现在开始竞价!” “靖郎?他不就是?” “自作自受与人无尤”司徒靖神色黯淡,咬着牙思虑片刻之后随即倒在了躺椅上,再不看展台一眼。 “诸位,请稍等!”声音很怪异,如锉刮骨令人寒毛直竖,循声望去,来源正是与白虎涧遥遥相望的青龙渊。 “这件货品我家主人志在必得,若诸位赏光玉成此事,我家主人愿意退还在场诸公每人一万两的入场费,若是诸位不愿我家主人也不强求,诸位好自为之便是。” “妈的,你算什么东西!区区一万两,老子掏得起!你装什么大个儿的!”只有一个听起来有些江北口音的人大胆骂出了声,而其他人则大多沉默,因为很多人都寻声找到了声音的来源——青龙渊,而且那个非男非女的声音也引起了很多人的警觉。 “那个声音有点耳熟啊?皇叔?” “哼~嗓音沙哑之中略带尖细,必是宦官无疑而且敢在这种场合如此招摇的,除了你那二哥还能有谁” 段归又抄起一串玉葡萄,或许是因为稍嫌滋味寡淡,于是索性用另一只手抓起酒壶灌了两口,然后十分满意地又吃了起来。 如同段归叔侄一样,能够身居四圣者必为权贵,且公然带着宦官出行,并且放言志在必得,整个吴国只有一人敢于如此——当朝太子,段怀璋。 “他要这刺客干什么皇叔,不会是冲你来的吧?” “我?我现在一无兵二无权,闲云野鹤一个,无非就浪费一点国库的俸禄——我倒是觉得可能是冲你来的,我的皇侄~” 两个人好像全不在意似的调笑,但一边的司徒靖却皱起了眉头,因为太子此举显然不可能是因为一时兴起。 罢黜段归的兵权,其背后的始作俑者,正是这位太子殿下。 “天字十一号,一万两!”果然青龙渊还未出声,已经有人迫不及待抢先开价。 “地字九号,三万!” “玄字十一号,五万!” 聪明人显然并不少,既然有人已经开口志在必得,那么这竹杠也自然敲得心安理得——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青龙渊陷入了沉默,司仪没有再继续唱价,来此的人大多对于活人尤其是男人没有太大的兴趣,之前出三十万两的那位此刻已经懊悔不迭,因为他觉得自己很可能要偷鸡不着蚀把米。 “十万!”青龙渊似乎有意扬威,不等司仪开腔便自己把报价唱了出来,他声音不算大,却偏偏入心入耳让人毛骨悚然。 “咳咳~嗯~!二~十~万!” 就在满场鸦雀无声之际,段宣忱清了清嗓子用略显稚嫩的嗓音喊道。 沉默被打破,窃窃之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