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之万兽朝宗》 楔子 远古时代,淮河与东海连通,两者相接处有一“紫渊”。紫渊深达万丈,水压巨大,其中生灵绝迹,暗流无数,怪石嶙峋,是洪荒第一等大凶之地。 这一日乃是龙凤麒麟三族决战之日,直打的天崩地裂,无数生灵惨遭涂炭之祸,淮河内也是震荡不歇,诸多水兽抱头鼠窜。其中有一浑身灰扑扑的水猿,名巫之祁,是淮河土著,见自己辛苦经营的水府被陨石砸的破烂不堪,一边痛惜地回头看着那处废墟,一边手拿一把黝黑长枪狼狈逃窜,手指着头上破口大骂: “你三族要打便打,祸害我们这些普通水兽作甚!平时作威作福还嫌不够?”,“欺负老子飞得不够高,要是能飞至九霄之上,把你们这些混蛋都给狠狠打……呸!骂一遍!”,“三天一打,五天一闹,平时日子就过不安生,今天可倒好,老子住了三千年的窝都没了!”“要是有不开眼的受了伤落到老子眼前,管你是龙是凤是麒麟,我都一枪把你捅了!” 只是洪荒之中,弱者本就命贱如草芥,那些高高在上的兽族皇者,谁会在乎巫之祁这种普通水兽的死活?这一场大战,不知要死去多少无辜生灵。 这猴子边骂边跑,忽然感觉有些不对,身边河水越来越咸,水波不怎么震动,乱石也少了很多,周身的水压越来越大,几乎压得他走不动道。他赶忙停下身来,定睛一看,水色幽深暗沉,且泛着淡淡紫色。他正寻思着游到哪儿了,忽然感觉脑袋上方传来“咕嘟咕嘟”的巨响,声音越来越大,宛然是个重物砸下,瞬间就逼近了自己! 多年夹缝中求生存的本能让他来不及抬头细看,一转身就往来处窜去。连游了半个时辰,觉得那股水压消失不见了,怪异的声音也早就停息,方才停下喘歇。挠了挠头正想着换个地方逃跑,忽然想起刚才那个掉落下来的东西,指不定是天上哪位大神掉落的法宝,霎时间心痒难耐,开始抓耳挠腮。 他冷静下来一想,刚才所到之处像极了隔壁老王八跟他说过的东海绝地“紫渊”,以他的微末道行,再深入多半是有去无回。可好奇心又撺掇着他去寻那掉下来的东西。正没奈何,见到了手中黝黑的长枪,眼睛一转,顿时来了主意。他对着长枪说:“宝贝儿啊,我将你转上那么几圈,停下来时要是指向紫渊,爷就去冒险看看。” “要是指向了别处,那天大的宝贝咱也不要!”说完头下脚上,习惯性地倒挂水中,手朝下将长枪一转,眼睛紧盯着它,那枪滴溜溜几圈转下来,稳稳地停在了指向他老窝的地方。 “呲!”“不成不成,胆鬼一个!”“再来再来!”于是又把长枪一转,几圈之后,仍是水府方向。 “呲!”“什么玩意儿,再来再来!”连转五次,都是指向水府。这下他急的尾巴都乱摇,转念一想:准是爷刚才倒挂着的,所以它才指着水府,要是正着转,肯定是指向紫渊! 想通了这一层,也不正着转一圈试试,他就一个猛子往紫渊方向钻去。 这次到了紫渊附近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既然知道这是绝地,他自然不会再像刚才逃命时那么莽撞。 巫之祁游着游着,眼见前方凹凸不平的海底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萦绕着丝丝紫色的海水,周围静得可怕。他心翼翼地站在海底坚硬如铁的泥土上,蹑手蹑脚地伸头往下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连眼睛都挪不开了。 猴子只听说“紫渊”原本是深不见底的一道海沟,充塞其中的只有独特的紫色海水与嶙峋怪石,可如今那万丈深渊之中,赫然趴着一条浑身雪白的神龙! 万丈紫气氤氲缭绕,其中那白龙却宛如一条白虹横亘其间,蜿蜒的龙身随着海水时有律动,泛着阵阵动人光彩。 只是这条白龙气息奄奄,鳞甲不复应有的银白璀璨,而是黯淡苍白,甚至有些鳞甲翻卷过来,丝丝血气更是从中渗出,只是紫渊之水神异,血气升不上去,珍贵的龙血这才没有吸引来鱼虾蟹鳖,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虽说龙族天生肉体强悍,恢复力强,这白龙龙躯也足有千丈,即使在龙族中也是上位者,起码巫之祁曾见过那趾高气昂欺压水兽的淮河龙王龙身只有百丈。可是紫渊水压太大,何况那海水中的紫色谁知有没有毒,若是长久在紫渊之中,疗伤必是妄想,甚至伤势还会不断恶化。 再细看时,那白龙龙吻处无须,应该是条雌龙,龙身又如此完美,巫之祁更是恨得上蹿下跳,巴不得一双手再长个几千丈,把白龙直接抱出紫渊带回家去。他语无伦次地念叨着:“这可怎么办,她这么漂亮,老子就是再单身一万年也要娶到这样好看的母猴……呸,母龙。可是再这样下去,就怕她撑不到爷娶她的时候啊。” “怎么办怎么办,都怪我以往玩心太重,修炼不认真,要是法力够强能顶得住水压,这不就把她抱回家了吗!唉,我真是没用!” 巫之祁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忽然脚踝被一只冰凉的手一把抓住,他吓得连忙拿起手中长枪就要往下刺去,就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冷冷道:“住手!” 也不知怎么的,一听到这声音,泼皮的猴子倒真的停了手。他楞了一下随即醒过神,暗自懊悔自己被人近身还没反应,甚至被他一句话就唬住了。拿起枪又要刺下去,就听那人说:“我有救那白龙的法子,你要不要听?” 巫之祁立刻停手,低头仔细看去,一位双眼覆着一条橙红丝绸的红衣少年一手扒着紫渊的崖边,另一只手抓着他的脚踝,气喘吁吁的样子,竟是刚从紫渊下爬上来。见他看的愣了,那少年有气无力地骂一声:“发什么呆呢,快……快把本上仙拉上去!” 巫之祁赶忙伸手把少年拉上岸来,年轻人一上来就躺倒岸上,胸膛不停起伏,又有道道寒凉紫气从七窍缓缓外渗,显然是在运功疗伤。巫之祁虽急着问他解救白龙之法,但这少年有本事从紫渊中爬上来,一身功力必是深厚无比,他也不敢打扰,只得强自按下焦急的心情,在一旁为他护法。 转眼一天一夜过去,没耐心的猴子急地如寻不到食儿吃的丑鱼,正犹豫要不要自己冒险冲下紫渊去救白龙。少年人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盘腿坐起,双手从腹缓缓上抬至胸口,轻轻张开双唇,随着他的动作,一道深沉紫气如灵蛇般从口中游出,他苍白的脸色总算有了一丝红晕。少年虽是红绸覆眼,却仿佛能看见白龙的位置一般,调息完毕后,他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着紫渊底部缓缓问道:“听说,你要娶她作妻?” 巫之祁听到这话,张开的嘴猛然狠狠灌了一口海水下去,齁的他不轻,一边“呸呸呸”地吐出去,一边心中有些后悔口出狂言。只是刚才他以为四处没人,才大着胆子放肆了几句,若知道有人,打死他也不敢说出这等话来,须知那白龙的身份地位与他相比,一看便是一个天上一个海底,隔了十万八千里还多。 他当下狠狠摇头,赶忙去恐吓那少年:“怎么可能!必是你听错了!别诬陷我啊!要是被哪位龙王听去,当心咱俩吃不了兜着走!” 不曾想那腰背笔直的少年全然不为所动,端坐在地,冷哼一声:“我想你与她一般也是天生地养的精灵,可如今连自己说过的话都不敢承认,有何面目存于万兽之中!以你这心性,莫说是苦修万年,便是十万年,也配不上白龙!” 想巫之祁曾经也是野性难驯的主儿,只是洪荒凶险,他在其中混迹多年,自己没靠山没背景,法力又不够深厚,自然被打磨成了浮浪油滑,心谨慎的性子。可是左右无旁人,又被这看上去比自己嫩得多的少年一激,哪儿受得了这气,热血上头,当下右手长枪往地上一戳,浑身灰扑扑的毛发不停抖动,一直耷拉着的尾巴猛然翘起。左手指着紫渊白龙,大喊一声:“话就是老子说的,老子就是单身一万年,也要娶她为妻!”。 喊完了又有些后悔,尾巴一缩,贼眉鼠眼往四周一看,空寂无鱼,这才挺胸抬头。正想着刚才张望四周又落了面子,老脸一红,看见少年红绸覆眼,才放下心来。 红衣少年听了他的话,朗声大笑一阵。巫之祁红着腮帮子朝他一发狠:“呲!还不快把救白龙的法子告诉我!” 少年这才收敛了笑声,沉吟片刻,问巫之祁道:“你手中那枪能变化长短吧。”洪荒能人异士极多,虽然少年遮了眼,但他能知道巫之祁手里有把长枪也不足为怪,巫之祁没多想,回道:“能是能,只是我最长只能将它变为百丈长短,这紫渊有万丈之深,哪儿够啊?” 少年嗤笑一声:“也不知你是从何得来的这把好枪,当真是白瞎了。”猴子急了眼:“瞎的是你可不是我!只是那枪……是在我原先水府里找到的,我看也就是把黑漆漆的长枪罢了,哪儿是什么神兵?” 少年冷笑着也不以为忤,伸出右手去要长枪,须知洪荒之中本就是杀伐乱世,法宝兵器更是洪荒生灵的命,非至亲至友极少借与。而此时少年伸出手来,巫之祁竟是想也不想地那黝黑长枪放入少年苍白的手心。 一者他对刚才把少年骂做瞎子有点后悔,二来这少年乃是法力高强之人,巫之祁自忖一个穷光蛋的枪还不会入少年的眼,三就是虽然这两人一直都是冷言冷语,可是巫之祁却对那少年有一种莫名的信任与亲近感。 红衣少年全然没在意巫之祁的爽快借枪,全神贯注地抚摸着那把枪。只是甫一入手他便一个激灵。左手条件反射般往脑后移,竟是想要解开红绸的样子。结果手刚碰到红绸就停住不动,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左手放下了。覆着绸缎的双目朝巫之祁望了望,欲言又止,摇了摇头,随后呼出一口长气,面向紫渊,慎重地说:“看好了。” 少年红衣飘舞,一手掐诀一手执枪,站到悬崖边上,遥遥对着白龙,缓缓开口。古奥森严的咒语从少年薄唇中吐出,初时声音不大,可越到后来声音越是庄严低沉,那是巫之祁从未听过的语言,却能感觉到灵魂的震颤,竟有一种让他想要朝拜的冲动。 可他此刻顾不得细品咒文,只顾着凝神朝白龙看去,居然看到白龙龙身在肉眼可见的缩! 原本千丈的身躯,渐渐缩到了百丈,仍没有停止的趋势,紫渊中的重重紫气也随着龙身的缩而扩散氤氲,却始终不能覆盖白龙绝美的身形。 一个时辰过去,少年脸色苍白,额头隐隐见汗,握着枪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紫渊中的白龙也缩的近乎看不见了。就在这时,他忽然停了密咒,苍白而修长的右手青筋暴突,紧紧攥着长枪喝一声:“长!”原本平平无奇的长枪,却骤然间无限伸长,直向紫渊之下刺去! 巫之祁紧张地看着长枪往紫渊伸展的方向,已经顾不上说话了。可能过去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少年清喝一声:“呔!” 长枪骤然回缩,深渊之下紫气翻涌不歇,瞬间就到了眼前! 一条身长只有一丈的白龙高高跃上紫渊,全身尚萦绕着丝丝翻滚不休的紫气。在达到最高点处,白龙龙躯无力地舒展着,龙角也低垂,可巫之祁仿佛能看到紧闭的龙目旁挂着两行七彩晶莹如钻石般的泪。 这或许是他出生以来见过最美的画面,正沉浸在白龙的悲伤之美中不能自拔,一旁的少年对着他的屁股就踹了一脚,有气无力地说:“还不去接,等她再落进紫渊你去捞吗?” 巫之祁赶忙醒悟,一个筋斗翻上空中,紧紧抱住白龙,落到少年身前,那龙鳞温润坚实,令他不想松手。 落到地上后总算松了口气,可他见到少年脸色苍白如云,一条右臂软软垂下,想来是刚才救白龙时用力过猛,已是伤及根本。 巫之祁感动地不知说什么好,犹豫了一下,轻轻放下白龙,对着少年行了个大礼:“敢问上仙名讳?巫之祁必不敢忘上仙大恩!” 少年疼的龇牙咧嘴,随意摇摇头道:“你可以叫我烛九阴,不过我与她也是旧相识,你不必谢我。” 猴子听后眼前顿时一亮,双腮微微泛红:“那我该如何……称呼她?” 少年沉吟一瞬,抬手正了正覆眼丝绸,忽然浅浅笑道:“你可以叫她潜。” 第一章 大婚 人族自降世以来,先有三皇教化万民,后有五帝开疆拓土,建不世功勋。如今正是帝舜在位,人族生生不息,已是洪荒第一大族。但神州浩土,山川毓秀,自然滋养精灵,巫妖二族仍有存世,远古兽族也都有遗留。 就说这淮水之内,住着一只远古水兽,名巫之祁。天地开辟时,秉水之精华而生,潜修三个无量劫数,法力通玄,于五百年前出世。收服天下水族,手下猛兽如云,有鼍龙为首的“八凶”,又于淮水建堂皇“涡神宫”,立“祸斗”大阵。凶威之盛,夺一时之声势。龙神降谕,要将龙女嫁与他,巫之祁欣然应允,筹备许久,便于这一日成婚。此事震动洪荒,天上地下得道之人纷纷来贺,当真是三界同贺,风采无双。 涡神宫正厅恢弘大气,立柱一百零八根,根根是万年水晶雕成,其上花纹繁复,赫然铭刻了种种玄妙法阵。宫内张灯结彩,灯是海底珊瑚刻出的宫灯,彩是天上仙子织就的云锦,当真迤逦万千。又有各色水族妖兽,贵客嘉宾往来穿梭,尽显洪荒巨擘风采。大厅围绕水晶柱,共摆开一千八百桌筵席,桌桌山珍海味,玉液琼浆,其中就有一处酒桌上坐了两个妖精,一人肥头大耳,身穿深绿道袍,眼泡浮肿,颌下两绺肉须,是一鲤鱼修道成精,又有一男子脸盘方正,身穿橘黄战甲,腰身别着两只大锤,似一只螃蟹为妖。 两人在此交头接耳,显然熟识已久,穿绿色道袍的说:“谢兄,宫主今日大婚,这排场可真是够大的,听说这天庭都派了四御之一的勾陈大帝前来祝贺。” 身穿橘黄战甲的呷了一口酒,摇头晃脑的说:“李兄,宫主本就是洪荒大能之人,苦修万年娶得龙女,咱涡神宫和龙族联姻,就囊括了五湖四海几乎所有水族,是一股何其庞大的力量,如今玉帝王母刚刚入主天庭,尚未站稳脚跟,自然要好好拉拢。” 鲤鱼精干瘦的脸上露出沉思之色,继而发声:“谢兄高论,只是弟一直有一疑问在心中,不知当不当说?” “咱们千年邻居,有何不可?” 鲤鱼精开口:“五百年前宫主出世,开始收服淮河水族,占据淮河的龙王败走离去,宫主从那时就和龙族结下了梁子。后来也不曾见有何缓解关系的举措,更是一路扫平周边河海。那龙族吃了偌大的亏,当时宫主势力又尚且薄弱,不找回场子,为何隐忍到今天,甚至还要将龙女嫁与宫主?” 螃蟹精听后一愣:“这……这龙神所想,岂是我等妖可以揣摩,只是依我敝见。想来宫主神威无敌,龙神也不想树此大敌,干脆纳宫主为婿。一者平添龙族实力,二者化干戈为玉帛,两全其美岂不妙哉。” 鲤鱼精一抚颌下长须,恍然大悟,正要开口说话,只听大殿中心一口古朴大钟被敲响,浑厚钟声连响十八次,传遍大厅,是婚礼将要开始了。他连忙抬头看向远处主位的玄冰桌台,除开中间两个座椅空着,台后坐了一排衣裳华贵之人。依这鲤鱼精的眼力,自然认不出全部,可以鼍龙为首的八位异兽、身绣七爪神龙的四海龙王,和手执万神图的妖族帝君勾陈,他还是能认出来的。 螃蟹精笑言:“我倒是听说一件趣事,宫主万年前初遇龙女,是三族大战龙女受伤,他甘冒奇险,孤身潜入绝地‘紫渊’将龙女救出,又凭一杆‘霸瀚’神枪杀退两族追兵,龙女由此芳心暗许。宫主本来若是趁热打铁,万年前就可一亲芳泽,可是以宫主他老人家之志,硬是忍受寂寞,苦修万年突破大罗金仙,证就准圣之位,方才与龙女成亲,这等魁伟男子,当真我辈楷模。”说着朝玄冰台上一拱手,满脸对涡神宫主往事的崇拜羡慕。 鲤鱼精也是一拱手,摇头晃脑地说:“宫主天资高绝又能苦心修炼,如今与龙女成婚,当真天作之合,更是福泽惠及我等妖,委实令人敬仰。” 二人正说着,一袭满身红色劲装的魁梧身影从翡翠屏风后转出。此时巫之祁已不复当年猿猴模样,早化作人形。七彩凤翎冠高高昂着,刚毅微黑的脸上,一双不大的眼睛炯然有神,不时顾盼四周,如兽王巡视领地,偶有颔首,显然是对今日婚礼的排场极为满意。身着绯红云锦袍,迈大步行走,渊渟岳峙,英姿勃发,当真洪荒一代雄主。 只是刚走到半途,眼看玄冰台上最角落处一个空着的座位,脚步一顿,精光四射的眼神也黯淡了一瞬,随即恢复正常,一双大手向台上台下诸多宾客一抱拳,笑道:“老巫谢过嘉宾们赏光前来,诸位久等了,咱们废话不多讲,开席!” 话说猴子自那日见到白龙赌咒发誓之后,他真的单身了一万年。 修炼总是寂寞的,可是一万年后苦尽甘来,终于这一天能迎娶心上人,也让他甚是欣慰。那两个妖口中的龙神,其实是远古时期祖龙的一点魂火不灭,被如今已经式微的龙族好生供奉,不时请旨,祖龙也常有谕旨降下,只是三族时代早已过去,如今妖不识祖龙,只以龙神称呼它的残魂。 被称为“龙女”的白龙也正是祖龙九子之潜龙,她一举一动都关乎族群运势,虽然猴子早就悄悄提过亲,可是万年以后,祖龙才降旨同意她的婚事,方有了今日震动洪荒的盛大婚礼。 只是五百年前,烛子不告而别飘然离去,总是让猴子十分恼火。他花了五百年时间收服各地水族,办了一场天下皆知的婚礼,本想着实现梦想之刻,许诺时唯一的见证人会像当年一样突然冒出来,哪怕只来看一眼也好,可是那个红绸覆眼的少年终究没有出现。 涡神宫内一片欢腾,玄冰台上推杯换盏往来不绝,台下妖也见缝插针,逮到机会就上前敬酒,都想在涡神宫主前混个脸熟。巫之祁是来者不拒,面前深深的水晶樽空了就满上,空了就满上。不一时脸色微红,却是豪意更加上涌,一杯接一杯,直让观者叹绝海量。 只是看到那个空着的座位时,心底仍会不时萦绕一丝伤感。 正是酒酣耳热之际,玄冰台上一个面相坑坑洼洼,粗豪无比的大汉,左手擎着酒樽,右手拎着酒坛站起来走到巫之祁身后,挥退斟酒的妖,亲自从巫之祁斟到其他七个异人,每人斟满一杯酒。斟完后把酒坛往地上一摔,大着嗓门向巫之祁敬酒道:“宫主神威无敌,五百年内带兄弟们打下这片江山,如今更与龙族联姻,使淮河水兽再不受旁人欺压,这是我等淮河水兽之福,我老鼍,代表‘八凶’,代表三百万‘涡神宫’水兵,代表无数淮河水兽,敬宫主一杯!” 巫之祁自无不允,哈哈哈大笑三声拿起酒樽,只是这玄冰台上那四海龙族就有些尴尬,酒樽刚举到一半就听到那句“旁人欺压”,那大汉正是八凶之首,与龙族作战时第一等的勇猛,这句话无疑是讽刺龙族被巫之祁打服了。 台下妖兽听后更是一片沸腾,纷纷举起酒杯高呼道:“宫主神威!宫主神威!宫主神威!” 猴子听了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举杯朗声道:“若无大家与我同心协力,单凭我老巫一人也成不了大事。这杯酒,我也多谢诸位兄弟,以后兄弟们仍是一条心,咱们更是战无不胜!来!干了!” 台下纷纷说道:“干!” 直到如今这一杯酒下肚,巫之祁方才有些晕了,觉得酒喝到这个程度只算微醺,晕乎乎刚刚好洞房,正想着再喝几杯就去找潜。又听鼍龙四顾左右,大笑高声道:“正是酒饱饭足之际,宫主何不把新娘带出来,在此告拜天地,成就一段佳话啊!兄弟们说,对不对?” 台下轰然高呼:“对!对!对!”“带新娘!带新娘!带新娘!” 巫之祁酒意上涌老脸微红,大笑着说:“好好好!兄弟们先吃着喝着,我带她来见见大家!”于是微微摇晃着身子,站起来向大殿后方走去。 涡神宫前殿此时喧腾热闹,后方就显得尤其冷清。巫之祁哼着不知名的曲儿一步一摇,走在五百年来日日往返的水晶长廊,廊外的河水今日显得十分阴沉幽深,一股股暗流冲击着水晶壁,甚至会发出低低的闷响。 越走近平时潜居住的珊瑚屋,巫之祁越觉得不对近,下午时分这屋子就已然挂起红彩绸,燃起人鱼灯,侍女们来回穿梭不休地忙碌。可是一路走来居然一个人影都没看见,更是有零散的绸缎断裂在地,他心中焦急,一个跨步就到了门前。那两盏号称千年不灭的细长人鱼灯居然已经熄灭,门也半掩着,他连忙叫道:“潜!潜!”一手推开了门,偌大的珊瑚屋里侍女晕倒了一地,彩帐破败成絮,就连万年寒冰雕琢成的床榻都有了丝丝裂痕。 绝望的瞬间就涌上了心头,饶是巫之祁心性早不同万年前的那只猴子,此时也差点站立不住。他第一反应就是担心潜的安危,只是脑子里瞬间转过那些能威胁到她安全的人,无不是成名已久的洪荒巨擘。猴子苦修多年,五百年前出世唯不过和龙族闹了些不大不的矛盾,其余人一个也没得罪过,他们也犯不着在他的婚礼上来搅风搅雨。剩下可能的原因中,似乎只有一个解释是可能的:逃婚。 难道与她相处万年,终究是没懂她的心吗?还是她觉得自己贵为祖龙之女,看不上他这只淮水水猿呢? 万年来最大的心愿落空,万年来心底最隐秘的那丝犹疑与恐惧,在这一刻无限被放大,又想起五百年前那个少年的不告而别悄然离去,悲伤与孤独感充斥了心间,一阵头晕目眩猛然袭来。 而就在此时,他突然感到了脚下的剧烈震动,要知道这涡神宫有号称洪荒水族第一阵的“祸斗”大阵加持,平日里稳固无比,就算是海底地震都不能撼动涡神宫分毫,这时显然是有强大的外敌入侵。想到这一层,他神智突然清醒了些许,钢牙咬碎,一个跺脚就冲破了屋顶,飞在半空中的大手一招,一根黝黑的长枪带着低沉的呼啸从远处急速飞来,在他身旁不停环绕,伴着他一起飞向祸斗大阵的顶端。巫之祁轻轻摇头,凄凉苦笑: “老伙计,这时候也只有你陪着我了。” “可是一万年,一万年啊。” “不管潜和烛子去了哪儿,我们都要把他们找回来,至少也要当面问个清楚。” “在这之前,我们要先把那些趁虚而入的家伙都干掉!” 第二章 嫁祸 天色阴沉地仿佛要压到淮河之上,长河波涛翻涌不歇,平时宽阔而温和的水面早已有无数浪滔汹涌,更是不时有数十米高的浪花翻腾出水面,而岸边密密层层,站了无数人族军队,领头一人身形瘦削有力,面色黝黑,头戴笠帽,身披蓑衣,手拄黝黑铁棍。此人虽然无华服在身,但威严沉肃,自有豪雄气概。 而淮河正中的浪花上站着一个背生双翅,浑身金黄的高挑人影,在这阴沉天地的衬托下尤为突出刺眼,只见他满是悠闲的向淮河各处轻轻指点,他手指每指到一处,那儿的海浪就突然变得狂暴,立时生成一个深深的漩涡,仿佛是在淮河巨大的身躯上戳出了一个个伤口。 在他身后数十米的一处水面突然被破开,水花向四周溅去。一身大红衣衫飘飞、身姿魁梧、紧握长枪的巫之祁愤然站立,一眼就看见了那个高挑人影,他眯了眯眼,缓缓问道:“应龙?” 那人影缓缓转过身,用一种尖细而油滑的语调说:“哟,这可不是涡神宫主大人吗?宫主大婚之日不去陪着新娘,怎么还有闲情逸致来巡视淮河水面?” 巫之祁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如潮水般袭来,他强自运功压制下来,此时没空去检视身体的状况,他只是嘶声问道:“你知道潜在哪儿?” 应龙细长的双眼骤然瞪大,透出一丝恶狠狠的笑意:“咦?怎么新郎官不知道新娘在哪儿,反倒还问起客人来了?莫不是新娘……不告而别?” “哈哈哈!”说完后,应龙发出了一阵刺耳的笑声。 巫之祁右手骤然握紧,手上根根青筋暴露分明,他正要开口说话,就看到岸边有无数的人族军队,心中一沉,再看到领头的那个瘦削的汉子时,全身放松了些,只是皱眉暗道:“姒文命?” 巫之祁心知今日姒文命前来估计是来与自己商讨解除人族水患一事,知道是友非敌之后,他便不再理会。而巫之祁此时身后波涛缺阵阵涌起,原来是他麾下“八凶”感到祸斗大阵受到攻击,赶忙停了宴席,点兵布将上来查看情况。算起来也只是几句话的功夫,可在八人率领之下足足有十万水军披挂整齐站立在身后,更不断有各类水妖从波涛下涌出,按多年来南征北战训练好的阵势整齐列队,当真是猛将强兵,刀明甲亮,顿时一股煞气就冲上霄汉,原本阴沉的天色变得更加黑如浓墨,凶厉无比。那前来作为嘉宾的妖族帝君勾陈及四海龙王,面带忧色互视一眼,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乎对于应龙前来并不感到惊奇。 巫之祁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花费五百年时间苦心组建的军队,腰杆稍微挺直了些。心一横,恶狠狠龇牙一笑:“少他妈跟老子阴阳怪气,你不肯说,我就打到你说!” 话音未落巫之祁就提枪冲了上去,应龙没想到此日遭逢大变,巫之祁还能这么硬气,匆忙从腰畔拔出一把金色长刀格挡,只是巫之祁含怒一击威势何等凶猛,就算应龙乃是洪荒成名已久的大神,也被击得倒飞数十丈。 好不容易站稳身形,应龙羞恼于自己在无数人族前丢了面子,大吼一声提着金错刀冲上前去,含着无穷真气迎头就向巫之祁劈下。巫之祁右臂一夹枪杆,手执长枪骤然霸气上挑,枪尖刚好迎上刀锋,一瞬间火花迸溅,长枪一阻刀势,又微微左倾,将金错刀带往一边,然后回身横扫,其霸烈之势,一枪就要将应龙断做两截!应龙连忙一展身后肉翅,险而又险地避过这一击。 应龙面容扭曲,不敢相信巫之祁居然真敢要自己性命,咬牙切齿道:“都说涡神宫主乃天下有数的豪杰,不想今日妻舅前来祝贺,竟是当众行凶,要下此毒手!” 虽说应龙是潜五哥,只是此人向来阴险狡诈,狠辣无情,潜和烛子都极是厌憎应龙嘴脸。巫之祁更是觉察到他和潜的神秘失踪脱不开干系,于是下手毫不留情,招招都是绝杀之势。也不答话,只一味猛攻过去。 后方水族将士,早将一面三丈方圆的夔牛巨鼓抬上水面,“八凶”之首,有大罗金仙巅峰修为的鼍龙亲执夔牛腿骨,奋力一击,鼓声不同于普通鼓声般低沉,反而是激昂如晴空霹雳,炸雷迸发,响彻方圆五百里地!岸边人族战阵中,胆者心肝俱裂,手中兵器纷纷脱落,应龙更是刀势一顿,险些被巫之祁一枪戳中。 这鼓声一震之威,竟霸道如斯! 而鼍龙击鼓声声,又并了身后十万将士之战吼,如此以壮宫主威势,一时间天地勃然变色,淮河水更是被鼓声战吼声激地如同一锅沸水,浪涛壁立数十丈,如道道银墙! 淮河中心的高空上一红一金两道人影交错不休,战成一团,巫之祁有鼓声之助,越战越勇,将应龙死死压制在“霸瀚”长枪之下,只待应龙力竭不继,就可擒回宫中审问!而就在“霸瀚”长枪枪势达到顶峰,夔牛战鼓亦声声如天雷击顶之时。应龙原本慌乱的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刹那间身后肉翅连续震动三百次,手握金错刀长驱直入,霎时间转攻为守,直指向巫之祁心窝! 巫之祁大喜,正准备扭身躲掉,然后趁烛龙刀势老去之时将他一举擒获。就在这时,夔牛鼓声骤然停歇! 这骤响骤停的变化让人心跳仿佛都止住一般,听得难受无比。须知这夔牛鼓是千年前猴子与潜烛子共同击杀一头夔牛所制,一张整皮剥下分作两半制鼓,后来一面赠与人族轩辕黄帝以征九黎大巫蚩尤,一面留作己用,击响时声音如同夔牛巨吼,号称可声震五百里,乃是洪荒第一战鼓。 后来烛子又亲授鼍龙击鼓之法,这五百年间,他每每上阵冲杀,鼍龙必坐镇中军击鼓以壮神威,两人配合天衣无缝,也从未有过失手之时,在枪势鼓声双重压迫之下,亦无人可以匹敌。这么多年他早已形成习惯,战阵厮杀一举一动都合夔牛鼓声势,可此时正是“霸瀚”凶威滔天而出,杀意最盛之刻,那鼓声忽然停歇,这由极动转为极静的变化,瞬间就让他气血翻涌,一口热血就喷了出来。 猴子知道此时最忌慌乱,来不及细想鼍龙为何停鼓,多年苦修形成的本能反应起了作用,横枪抬腿就准备向后退去,可是他体内真气在一个弹指就近乎完全溃散!应龙哈哈长笑,鼓起肉翅飞身跟进,金错刀刃瞬间刺进了他胸膛中搏动已经有些无力的心脏! 这一瞬间,一身大红锦袍的巫之祁在半空无力地急速坠落,他感受着冰凉的刀锋一点点戳进自己心头,浑身的真气也以一种诡异的速度飞快散去,水族将士们的战吼早已变作惊呼,不知所措地看向夔牛鼓前的鼍龙。 巫之祁周身一面面浪涛组成的银墙崩散飞溅,涌向岸边。他回首看向呆呆立在夔牛鼓前的鼍龙,那个平日看似粗豪的“心腹之人”,凹凸不平的脸上满是慌乱惶恐之色,只眼眸中透出一丝奸计得逞的阴险。 鼍龙手指悄悄捏碎一道玉符。一阵无比剧烈的震动从淮河底发出,刹那就传至水面。水面本就高高溅起的浪花原本还被祸斗大阵牢牢束缚着,玄妙而不外泄,可这阵撼天动地的波动之后,无数浪涛如怒龙般扑向岸边,甚至淹没了许多反应不及的人族军队! 巫之祁感到自己留在“祸斗”大阵各处阵眼的八十一块玉符纷纷碎去,洪荒大地如今本就四处水患,而那水族第一凶阵激发的洪水足要淹没淮河两岸无数生灵,亦不知要给人族带去多大创伤。他目光从鼍龙与无数水族将士身上移开,再往远处看去,见到了面色惊怒与双眸满是担忧的姒文命。 他轻轻闭上双眼,确认了此事应该与那个当年和烛子一起救下的人族婴孩无关,于是不再看向生活了无数年却从未如今日般肆虐狂暴的陌生的淮河水,想到不知身在何处的潜烛子两人,巫之祁心中原本滔天怒火瞬间将本就摇摇欲坠的心境烧为一片死灰,喃喃念道:“爷临死不想看姒文命这张黑脸,还是再看看烛子和潜吧。” 应龙狂笑狠狠抽刀,却只带出了一滴巫之祁的心头血,随风往东南方飞去。他脸色骤然阴沉,正要再下毒手,金错刀却被一根铁棍径直拦住,划出无数电光,渐渐消散的光芒之后,是一张黝黑愤怒的脸。 后世史书载曰:淮河生巨妖巫之祁,状有如猿,白首长鬐,雪牙金爪,祸乱人间,盗圣器夔牛鼓,发洪水害万民,幸得帝禹遣大神应龙一力镇压,禹以定海神针铁锁水猿于龟山之下,封千年,禁三千里。 第三章 千年孤独 “我是个和平主义者,人族巫族明明是可以相安无事,各自过好日子的,何苦非要打来打去。”猎猎大风将少年覆眼的橙红丝绸往后吹去,他挺拔的鼻子有些皱着,嘴唇微抿,叹息摇头, “在这动荡乱世之中想求和平,说明你不只是个和平主义者,还是个理想主义者。”坐在崖边双手撑地,身子倾斜,头也稍微后仰的猴子,晃荡着两条垂在崖边的大长腿,嘴里叼着一根甜草根在嚼,含混不清地说着。 “哼,理想主义者?不过虚伪之词罢了,巫族要的是复兴,要冲出南疆那片穷山恶水为族人谋更好的生存地盘,而人族经三皇治世正是扩张发展的大好时节,两族如干柴烈火,这一相逢怎能不燎原?”这声音不大,但是言语冰如锋刀,切中肯綮,音色清冷凛冽,如寒泉迸溅,即使在这战鼓隆隆,杀喊声阵阵中也能清晰听见,正如这个一身白衣,清冷高傲的女子在不屑冷笑,凉薄的红唇唇角牵出好看的弧度,最动人处便是那一头炫目的银发高高扎成马尾,当真是英姿飒爽,风采无双。 烛九阴叹了口气:“好妹妹,你这么一张伤人利嘴,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她细长的双眉一皱,一对如星空般璀璨的眸子从战场上转移了视线,盯着烛九阴正要发火。坐在她修长双腿旁的巫之祁却悠然吐出草根,老脸微红,挠头憨憨笑道:“烛子你就放心吧,这妹夫我可是当定了,潜怎么会嫁不出去呢?” 白衣女子清冷的脸上双颊微微泛红,挺俏的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抬起左腿一脚把巫之祁从崖边踹了下去。 巫之祁骤然掉落,在空中手舞足蹈,慌忙大喊:“谋杀亲夫啊啊啊啊……!” 等猴子灰头土脸地从崖下再爬上来时,山下的战争也接近了尾声,巫族已成强弩之末,只是巫族战士中居然没有一个人逃跑,他们全都在拼死抵抗! 两军对战,若是有一方士气不足,战至三成人的伤亡就会有逃兵出现,就算是精锐军队,也最多只能坚持到有七成士卒伤亡时士气就会溃散。 而巫族士卒,死战至最后一人仍然无人退却,可见士气何等凝聚! 这样的士卒,才最是可怕。 平原上坐镇中军的一架青铜战车中,一个身穿明黄色衣衫,头戴高冠的人影长身站起,看着负隅顽抗的巫族战士,在心底发出了一声叹息,敬佩于他们所向披靡的气势与誓死不屈,战至最后一人的士气。只是人族巫族之间多年鏖战,双手都沾满了对方的鲜血,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他看着战阵中如魔神般的宿敌,暗自松了一口气,然后坚定地拔出腰畔长剑指向前方,人族军队一拥而上,将那个浑身沾满鲜血,肌肉虬结,状若疯魔却至死不退的男子围在了正中央。 高山之上,巫之祁眨巴着眼睛好奇问道:“那就是巫族仅剩的大巫蚩尤?” 烛九阴轻轻点头,开口说道:“可怜这巫神殿最后孕育出的一代大巫,一心想要重现上古巫族辉煌,却落得如此惨淡收场。” “若是真可怜他,你就不该将夔牛鼓借与轩辕,如今站在这儿说风凉话?怎么不下场去把他救出来?还不是虚伪。”潜冷笑一声,词锋犀利。 烛龙被她的话堵得一窒,恼火地一挥广袖:“人族崛起本就是天下大势所趋,公孙轩辕一代人杰,又是伏羲大圣选中之人,恭谨执礼,亲自到涡神宫登门拜访,我哪有不借之理。如今他心腹大患已除,只待同化九黎部落,便成一统。我就是救下蚩尤,以他那木头脑袋,复兴之事已成心魔执念,一门心思要光复族群而不得,必是怨气填满胸臆,郁郁一生,还不如沙场酣畅一战,抛洒热血,来得更尊重英雄些。” 巫之祁点了点头,认可了烛九阴的说法,继而问道:“那今后天下岂不是尽在人族掌握?” 烛九阴缓缓点头:“人族本是天地气运所钟,如今洪荒各族……各族凋零,更是无人能撄其锋,只宜广结善缘,不可得罪。猴子,你可得记住了,以后就算是和旁人打起架,也切莫波及人族,更不要伤人性命。” 巫之祁听后注意到这位龙族“皇子”在提及各族凋零时,有一闪而逝的消沉悲伤,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白衣银发女子只是冷冷“哼”了一声。 夔牛鼓声早歇,三人也一时静默无言,只看浩大战场硝烟渐去,远处沧山连绵如海,西边太阳逐渐落山,映得青丘寥廓大地一片血红,而长风呼啸若鬼吼,满地残败兵甲之中,一朵黄花摇摆着柔嫩的身躯瑟瑟发抖,却又无比坚定地野蛮生长。 纵是他们在洪荒大地四处游历,见了无数壮阔景象,也为此情此景无比心折。 猴子吐出一口浊气,悄然转头看着潜,她长长的银发紧紧束起,随风飘飘荡荡,此时正在仔细地看着那朵黄花,眸中有星辰闪烁,神色落寞中又带着一丝温柔,他不由看得痴了。 而烛九阴偏了偏头,覆着丝绸的双眼似乎能看到这幅场景一般,嘴角浅浅漾起温暖的笑。 —————— 幽深的东海底部有一个巨大的长满了海草的山丘,从外望去,过往鱼儿都会以为这里只是海底一个高高的丘陵而已。只是如果从最底部细细看一圈,会发现丘陵底部开了一个丈许方圆的口,口正中刚好竖着一根铁棍,里面暗沉沉的完全看不真切。这洞口平时有些鱼虾偶尔游进去,却极少再能出来,久而久之,这附近的生物都以此为禁地,年深日久,就连这洞口都长满了海草。 只是今日这洞口的海藻微微一动,露出了一张苍白如纸,极为瘦削的脸,那张脸上不大而凹陷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四周看去,确认了周围无人,才悄悄扭身一变化作一条鱼,匍匐在海底沉泥的伪装中,头也不回地慢慢往西边游去。 这自然是已被关了千年的巫之祁。千年以前,他身中奇毒,周身经脉寸断,又被身为准圣的应龙一刀戳中心脏,本是必死无疑。可是当时还未成一代帝王的大禹手执铁棍拦下了应龙的必杀一刀,大战三天三夜,三日之后帝舜旨意来到,命他将巫之祁封于龟山之下,周身三千里不得有人进,千年不得解封。 大禹虽明知巫之祁是被应龙嫁祸,可是也知道这道旨意是帝舜与应龙背后的势力谈判之后的结果。他虽犹自愤恨不平,但也不能违抗人皇,于是以定海神针铁做阵眼,封锁了一片东海海域,以防应龙趁巫之祁被关押来取其性命。又选了海底一处死火山,将昏迷中的巫之祁埋在填满火山口的淤泥之中,把龟山山腹掏空,又在他周身种下一堆地皇神农留下的疗伤药材,这才放心离去。 巫之祁沉睡百年后终于醒来,幸得他天生水灵之体,过往鱼虾皆惧其威严,才没把他分而食之,只是他经脉已断,疗伤药材虽慢慢生长已成了一片药林,可是他吸收的药力只能潜伏在周身穴道之中,根本无法修复他的经脉,他也就无法凝聚真气重新修炼。 最大的问题还不是不能修炼,关键是这幽暗的海底连一丝阳光都没有,只有海藻偶尔散发出的一点微弱荧光,还不知何时会被鱼儿给吞入腹中。孤单一人积郁难消还无人倾诉,虽说万年以前他也是一人独自过活,但打下涡神宫一片基业之后,成天都是山呼海应,更别说之前与烛子潜共同度过的万年快乐时光,就算是遇到他们之前,自己尚能与隔壁邻居老龟谈谈天说说地。 孤独感才是他千年来最大的敌人。 而当他醒来时发现经脉寸断,心头还有一道极难修复的伤口时,恨不得一死了之,可是想到一千五百年前不告而别的烛子,和大婚那天忽然消失的潜,心中有撕裂般的剧痛打消了他自杀的念头,决定出去之后去找他们亲自问个所以然。可是又想到自己识人不明,引鼍龙入宫,断送了五百年基业与一身苦修得来的修为,当真钢牙咬碎,怒火中烧,恨不得将那个叛徒碎尸万段。 后来总算能冷静下来仔细分析这件事时,巫之祁从头到尾把这件事捋了一遍,烛子潜的神秘失踪,祸斗大阵的毁灭引发蔓延的洪水,自己被人皇封印,越想越觉得是应龙一手构织的阴谋,只是团团迷雾看不真切,只能自己亲自去寻个答案。本想着一朝解封便去钟山寻烛九阴,但是以应龙的阴狠性子,十有八九会在可能去的地方埋伏自己。说不好涡神宫旧地与钟山附近,早就安排了重兵等候。如今他修为全失,若是贸然前去必会陷入十死无生的境地。 巫之祁思前想后,想到了烛子曾对自己说过人族乃气运所钟,想来应龙应该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动手,而自己水灵之身,可借“玄涡神水”在大海之中变化万千,于是运起千年来点滴积攒的“玄涡神水”,化作一条鱼缓缓往东游去。 这一去前路如何,巫之祁心里也没底,只是一千五百年以来,他背负了太多、失去了太多,于是乎胸臆之中不平之气郁积太多。因为意难明意难平,所以此行虽然坎坷,但他也定要去人世间寻个道理。 第四章 万里奔波 一千年说起来很长,长到足够数个王朝兴盛复又衰落,一千年其实又很短,短到在宇宙长河中不过弹指一刹那,甚至远不够沧海桑田的变换。 可即便在是巫之祁这种洪荒时代活下来的老怪物看来,如今人族为这个世界带来的勃勃生机是之前无数亿年都不曾有过的剧变,相隔一千年真的太漫长了。 人族早就由刚诞生时期住山洞披兽皮,饥食生肉渴饮兽血的原始状态变成了住砖瓦盖成的屋子,穿麻布甚至是绸缎,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早不复当年的野蛮模样。 他一路穿行,走过万水千山奔赴人间最繁华之地,却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个旧时代未死的幽灵,而新时代似乎早已没有载他的船。 —————— 在被锁进龟山之前,巫之祁也曾去过人族的都城,犹记得是在黄河东岸一处叫平阳的地方。而他一路向西,却发现人间早已换了模样。现在的人族不再是松散的联盟,而更像一个无比巨大的部落,部落被称作商,建都在名叫朝歌的大城。 朝歌城原本就建的恢弘大气,自商王迁都之后更有扩建,西依太行山脉,东临淇水,三山叠翠,两水环绕。蔓延巍峨的城墙高足有十丈,取大青石堆砌,以糯米、兽血混合做黏胶牢牢粘阖,建造三道城垣。城墙开始建造时商王便下令,建成后监工以利锥城墙缝隙,凡剑锋入墙一寸便斩工匠十人,如此二十载方建造完毕。更有修道中人布下层层阵法抵御妖魔进犯,而每任商王上任,都已坚固城墙、稳固阵法为首要事务,如此五百年方建造成天下第一雄城。 朝歌城门九脊封十龙,高耸威严,又于正上方绘玄鸟浮雕,玄鸟一双凤目灵动威严,仿佛随时会有凤凰天火喷薄而出,焚尽妄图进犯朝歌的魑魅魍魉。 古时民风淳朴,少有作乱之事,是以城门管控也不严格,只要出示一块朝廷颁发的贝币,证明是商朝子民便可入城。 巫之祁此时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麻衣,夹杂在人群中甚是不引人注意。走到城门口时,巫之祁一直低垂着的眼皮略睁开些,两根干瘦的手指掏出抢自山里盗匪的贝币,低着头就被官兵准许入了城。 只是走到城门前的那一刻,腹中一直在缓缓旋转的“玄涡神水”忽然开始倒旋,似是在抵抗什么压力一般。他微微抬首扫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玄鸟,心有灵犀般看向它的双目,见到那双眼中忽然跳跃出了些深红色的凤凰天火,巫之祁面无表情,动用自身的血脉力量压制住体内神水的异变,缓步走入城中。 那玄鸟神目中的凤凰天火一闪而过,深秋时节本是寒冷萧瑟,可这城门口的人们没来由感受到了一丝如同被盛夏骄阳照耀下,由心底生出的燥意。玄鸟双目灵动旋转细细扫了眼城门口,发现并无异常,只好不甘心地缓缓熄灭了火焰,又恢复了那副高傲而冷漠的模样,威严地注视着往来臣民。巫之祁暗暗松了口气,要是在这儿被玄鸟发现,非但自己这么久是白跑了,说不准还会直接被抓住。当年是姒文命与帝舜保下了他一命,不过现在的人族若是知道了他的身份,如今法力全失的巫之祁十有八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巫之祁走在朝歌城宽阔的街道上,听着四周贩热情地叫卖,路边不时传来的阵阵香气,肚子开始咕咕地叫。他扫了眼一旁名为“仙醪阁”的酒楼,看上去生意还不错。于是他走进店里,在上二楼寻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从怀里掏出几个贝币交给伙计,伸手指了几样墙上的招牌酒菜后,就静静地转头看着窗下来来往往的人群。 他从东海底隐匿身形,万里奔波到朝歌城,一路上都隐隐有一种被窥视的感觉,他知道那十有八九是应龙牵引天机在计算他的状况,一路上只好以“玄涡神水”勉强隔绝天机。 只是他如今全无真气,只靠无数年来对本命神水的精准把控才能做到这一点,也得亏玄涡神水是洪荒排名第一的灵水,不然怕是早就被应龙发现了。不过他却发现一件很奇妙的事,那就是越往人族聚居的地方走去,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就越,而当他通过朝歌城门的玄鸟雕像之后,那种感觉居然完全消失了。 事实果然再一次证明了烛子的先见之明,只是你既然有如此神通,又为何一千五百年音讯全无,如今又身在何处呢?巫之祁看着街边飘摇落下的棕黄色枯叶,感到丝丝寒凉。 正愁着,伙计将酒菜端了上来,笑着吆喝了一声:“上好西凤酒一斤,卤牛肉二斤,烧鸡一只!客官请慢用。”巫之祁抽了抽鼻子,睁开一直微闭的双眼。 商人好饮酒,故精研酿酒工艺,这西凤酒便是商人最为得意之作,其醇香典雅、甘润挺爽、诸味协调、尾净悠长,使巫之祁一直无精打采的眼中,难得地闪过一丝光亮。 说起巫之祁为上古兽族,这一千年间却一直是人形,即便经脉断裂也未回归兽身,是因为兽族不同于妖族。妖族变化万千,都是以一身法力幻化而来,所以多有一些尾巴、毛发不能完全顾及,变幻人身也不彻底,在一身法力消耗完毕之后,也顷刻便被打回原形。 而兽族之中的大能者,则是将浑身上下肌肉筋骨,完完全全转化为人身,所以就算法力耗尽也不会回归兽身,只是一日法力不恢复,一日也只能以人形在世间行走。 得亏巫之祁如今是人身,若真是显出水猿真身来,饿了一千年的他还不知要吃多少东西才能填满自己的胃。 只是如今他虽然是人形,却依旧不习惯用筷子,径直伸手撕开肥嫩的鸡腿,一手拿起酒尊,就开始大吃大喝起来。巫之祁正吃得口滑,突然桌子对面坐下了一个有些邋遢的红脸灰衣老人,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声不吭地撕下另一只鸡腿开始啃。巫之祁一直仿佛半睡半醒的眼睛睁开一线,闪过一道精芒,巫之祁只顾着吃不讲话,只是加快了进食的速度,那老头居然也不开口,只一味地伸手与巫之祁抢肉吃,然后给自己添酒。 于是朝歌城的酒馆中就出现了这样诡异又好笑的一幕,一个越喝脸上红光越盛的老者,一个越喝面色愈加灰败的麻衣男子,两个人都一声不吭,只是对坐各自饮酒吃肉。 巫之祁抬头看了眼一旁目瞪口呆的酒楼伙计,腾一只油腻的手出来直接掏光了怀中的贝币,之后又忙着喝酒吃肉去了。伙计得了钱后,连忙给这二位爷接着上酒上菜。 二人一顿风卷残云,桌上的盘子堆了许多,地下的酒坛也东倒西歪的散了一地,伙计正提心吊胆地愁着店里存酒快要不够了,又不敢去打扰二位异人,这场无声的战争总算在老人的一声心满意足的酒嗝之后停了下来。 那老人轻轻拍了拍明显上鼓的肚皮,满足地叹道:“好久没遇过这么懂事的后生了,老夫这顿酒喝的,很满意!”说完便要起身拍了拍屁股就要走人的样子。 巫之祁苍白的面色在喝了这么多酒之后总算浮起一丝红润,然后便开口说了这一千年来第一句自言自语之外的话,声音干涩枯槁,如千年老树的枝丫被缓缓折断,又像是锈了许久的两个齿轮互相咬合,就连吐字都极为缓慢:“我这顿酒……不是那么好喝的。”说完之后也不抬头去看老者,只是自顾自再倒一杯酒,一口气饮下。 红脸老人听了这话后,居然真的坐了下来,两团凌乱灰白的眉毛扭作一处,愁眉苦脸地叹气道:“老夫身上可没钱。” 巫之祁也不答话,只低垂的眼眸静静看着他,手中酒尊不停,最后一坛酒眼看就要见底。 在他喝到第五杯的时候,那老人总算捻着自己不剩下几根的细弱胡须,唉声叹气道:“唉,实不相瞒,老夫本是游历人间的一介医者,看出壮士身有旧疾,本着悬壶救世之道,想着为壮士断一断沉疴,奈何壮士似乎毫不担心,反而大肆饮酒,自伤内腑,叫我如何开口呢。” 巫之祁心头微动,脸上却是漠然至极,依旧饮酒不歇,道:“此病……不是凡药能医。” 老人见他松了口,顿时挤眉弄眼地一挥大袖:“老夫名楚抟,走遍天下只为寻求疑难杂症诊治,以此精进医术,妙手回春药到病除,有何不能治之病?” 巫之祁也不答话,只喝酒。 楚抟老人见他不为所动,笑着伸手沾了点酒,在桌上写出一个字道:“依老夫神断,你这病的解救之法,当落在这个字上。” 巫之祁睁开醉意朦胧的双眼一瞧,桌上酒水缓缓蒸发,那字形分明是个“水”字。 第五章 天心水 “老夫心直口快,言语中若有冒犯还请见谅。我观壮士气度不凡,根底极佳,想来是个本领高强的修道中人。”灰衣老人拿起酒尊喝了一口。 “可如今神情颓败,身上无真气波动且有厌世之意,应是受过经脉断裂之伤,这伤势寻常人以寻常药物调养,倒也有法子可以治愈。但是道行越高深,根骨越强,就越难恢复。” “老夫细看你双眸之中隐有水光波动,应是修炼水属性功法之人,而这朝歌城,便有一处水源汇集天下龙气,成一处‘天心水’,如此用作疗伤,当真是不二之选。” 老人说话的过程中,巫之祁一言不发,只是身子摇摇欲倒,但是当他听到“天心水”三字之后,身子明显颤抖了一下又立马恢复,待老者说完后他开口,依旧是口齿不清的醉酒模样:“那汇聚龙气所在……嗝……想来也是在宫禁之中,我……我如何能进得去?” 老人笑着捻须,摇头晃脑地说:“此事最妙之处,就在于天心水不在皇城,而在老夫一位故人居所。” 佯装喝醉的巫之祁终于微微睁开一直低垂着的双眼看向老者,问道:“在何处?” “乃当今天子御弟,比干府上。” 商人自称玄鸟后裔,以玄鸟为图腾且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之说。而王公贵族府邸的建筑风格大多如玄鸟展翼,中低两侧高,以天子处理政事的朱凰宫最为典型,红瓦覆顶,色泽如琉璃,阳光照下,当真如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即将振翅翱翔。 亚相比干乃当今天子帝乙亲弟,家中累世皇亲,其府邸建于云梦山旁,名“云梦府”。气象巍峨,府门森森,斗拱高檐,只是檐角微翘,不似朱凰宫振翅之高傲威严,却如玄鸟低伏梳羽,不知何时便会一飞冲天。 看管家迎他入府的恭敬架势,这邋遢老者居然是比干府上贵客,这是巫之祁没想到的。只是在龟山之下一次次失败的经历早让他心灰意冷,就连地皇神农留下的灵药都无法治愈自己,这“天心水”能否有用是一说。就算是有用能治愈,巫之祁也不信这个陌生老者就会发如此善心,平白为一个初见路人欠下当今御弟如此大的人情。 若是无故赠予,想来他的所求更大,能不能应承下来又是一说。千年前刻骨的教训让他再不会轻信他人,何况初次谋面就能看出自己伤势,这老者定非常人。 比干府中重门掩映,亭台楼阁也极多,颇有一步一景的园林幽深之美,一路走来仆役们安静穿行,各自持礼,一看便是大府贵族御下有方。这一行人脚步不慢,也走了约摸两炷香时间方到云梦山后的一处深潭。 楚抟老人在一处寒凉水潭前站定,管家告辞离去,把他二人留在潭边,他伸出一根苍老的手指,指着潭水道:“云梦山后有一巨湖名云梦泽,其中湖水深处蕴有无数灵气。此潭水底部与云梦泽连通,本是‘罗星水’的地势,这罗星指在水口关栏中,有石墩或土墩突起,当于门户,四面环水,这种地形即罗星。罗星有真有伪,真罗星有首尾,首逆上流,尾必拖水。选择此地,必有大贵富。” 巫之祁想起上古时期云梦泽浩瀚无际,灵雾缭绕的模样,心知此话不假,再定睛一看,果然有一石墩突起于水口之中,潭水中似乎一处细流缓缓上涌,将其打磨地愈加圆润。 老者接着说:“‘罗星水’的地势,虽也罕见,但只是个风水局,只是自大商勘察龙脉之后定都朝歌,御弟此处庭院位于云梦山,刚好与当朝大祭司位于古灵山的宅邸成分立之势,各镇一处龙眼,有朱凰宫镇于双目之间,长此以往受龙气包绕,又有朱凰宫带一丝玄鸟气息熏染,以大势观之,便成天下独一无二的‘天心水’格局。” “若壮士能将这‘天心水’化为己用,当可解除沉疴,再续经脉。” 老人说完这一长串话,早觉得口渴,蹲下身子捧起一抔清水饮了,咂咂嘴:“好水,好水啊!” 巫之祁听他说完后,蹲下身子,伸手进水潭中闭目体悟。当他感受到指端枯干千年的经脉,在这一丝丝潭水的浸润之下居然有了复苏的迹象时。他艰难地压抑住心头激动,强悍地控制着自己的面部神经,把略微有些颤抖的手背到身后。依旧是那副半睡不醒的模样,漠然对楚抟老人说道:“灵气四溢,确实好水,或许……对我有些用处。” 老人笑而不答,抚须静静看着他。 巫之祁眸中也有了些笑意,淡淡说:“我如今虽形同废人,眸中水光却也不是凡人能看出来的。不知是何方神圣前来指点,在下先行谢过。但就算经脉恢复,离巅峰时也相差甚远,不知先生有何指教,若是力所能及之事,在下定倾力而为。”这似乎是他一千年来一口气说过最长的话,之前的滞涩感也终于消失,说话渐渐流利起来。 老者听闻此语仰天大笑,拍手笑言:“千年希望近在眼前却能平静如斯,好一个……涡神宫主。”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挤眉弄眼,声音却是压得极低。 巫之祁听了这四字,猿躯一震,随即恢复正常,他早知自己脱困而出,虽一路潜行,但世间藏龙卧虎,高人不知几何,迟早会有人找上门来。不过如今他法力全失,看不出此人深浅,只觉得应该是友非敌,但也不敢大意。一边暗暗运起腹中“玄涡神水”,一边淡然曰:“千年前的虚名罢了,先生说笑。” 老人笑眯眯地看着他:“故老相传,涡神宫主千金一诺,先有为娶龙女独身万年,后有受伏羲之请赠宝轩辕,老夫如今得宫主一诺,足慰平生也。” 巫之祁听闻龙女二字,心头又是一震,语气终于有些急迫,问老人道:“先生可知龙女如今身在何处?” 老人闻言愣住,他挠了挠本就混乱的灰白相间的头发,诚恳说:“这我倒是不知,但龙族自宫主被囚,安稳度日许久,一直不曾听说族中有大的变动。” 巫之祁眼中放松与落寞的情绪一闪而逝,潜与烛子身为祖龙九子,身份贵不可言,一旦出事,龙族就算隐瞒也必不可能隐瞒太久的,既然一直无消息传出,至少自己那个最害怕的梦魇没有变作现实,他声音也平缓了些:“先生大恩,不知何以为报。” 巫之祁此时也有些感动与好奇,一千年过去,能通过眸中水光流转来认出自己的,必是活了许久的老怪物。他自问如今虽形同废人,但腹中“玄涡神水”是上古圣人都来向他借过的神物,自己又知道许多洪荒秘辛,若是老人图谋不轨,他也无力抵抗。要是应龙派来杀人灭口的,更不会废这许多事。而自己结识的人中并没有这么一位老者,猜来猜去,洪荒大能中也只有寥寥数人符合,只是他如今法力全失,看不透这老者的真身。 老者听了他这话,笑意更盛,连连拍手道:“老夫确有一事相求,只是不知宫主愿不愿意破这个例了。” 巫之祁淡然一笑:“请先生明言。” “老夫所求不为其他,只望宫主破例收下一位弟子。” 巫之祁听后一愣,歉然说道:“非是不收徒,只是在下一介残躯,怎可误人子弟?” 老人摆摆手道:“宫主何必过谦,当年宫主本就是受奸人陷害,如今有‘天心水’之助,东山再起指日可待。” 巫之祁不再推辞,微笑看着老者说:“不知何人能得先生推荐?” 此时一阵脚步声传来,老人也就不再说话,笑着看一个不到及冠之年的年轻人,穿一身黑袍,拉着一个五六岁红衣男孩的手走了过来,看到老者后,年轻人与孩子一同躬身行礼,老者连忙还礼。 巫之祁细看这二人时,年轻人清俊的面容上带着微微笑意,睹之令人觉得亲近可喜,一头乌黑长发紧紧束起,腰挂长剑,身上深黑长袍花纹繁复,中段系一根羊脂美玉扣带,更衬托肤色白皙,自有一股清贵之气,只是凝神细看时,白皙的肌肤下似乎有点点红光,不过巫之祁法力尚未恢复,看不透那丝红光是何物。年轻人执礼时一丝不苟,就连走路的步伐也似尺子量出来一般。看去当真器彩韶澈,亮拔不群。 而那孩子却是顽皮跳脱,一路走来东张西望,御弟府中花叶极多,他不时摘花采叶,把玩一番就随手扔在道旁,摸了摸脸,给粉嫩的脸上添了一道灰尘,只是虽然面有灰尘,却更衬得一双眼睛清澈纯粹,灵动无双。商朝贵族尚红黄二色,只有皇族能着大红,而这调皮的男孩不但一身正红衣饰,而且上绣玄鸟,身份当真贵不可言。 年轻人开口时嗓音浑厚,沉稳端肃:“楚先生亲临府上,比干迟来相迎,还望莫怪。”说完有些好奇地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巫之祁。 巫之祁原以为帝乙接近花甲之龄,御弟怎么着也得是个中年人,不想他居然如此年轻,而自己此时穿一身平民服饰,这个二十岁不到的青年清澈目光中却无一丝鄙夷高傲,不免又高看了他几眼。 老人笑呵呵地说:“御弟言重了,老夫此来,是想借府上潭水一用,上次御弟提过想为公子寻一位名师,这不,老夫便带了一位高人前来。” 比干听后,面露喜色地向巫之祁行了一礼道:“敢问先生尊名?” 猴子还礼后自嘲一笑,有些寂寥地说出了这个千多年来再无人叫过的名字:“巫之祁。” 比干面有惊色,背在身后的手抖了一抖,正要说话,却感到腰畔的长剑被人拔出,再看时,居然是那个顽皮的孩子双手费力地拖着长剑,一剑就向巫之祁刺去! 第六章 收徒 巫之祁面露苦笑,他当然不会和一个男孩不动手,只是身子一侧躲过了这歪歪斜斜的一剑。 比干连忙从男孩手中拿下长剑,把他拉回来问道:“子受,这是为何?” 男孩气喘吁吁,却狠狠地盯着巫之祁道:“前几日读史……正看见此人于我人族之罪,如罄竹难书,流波难尽,叔父你何必……何必要拦着子受诛杀恶人!” 比干清俊的脸上露出无奈神色,拉着他叹道:“子受,你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 男孩疑惑地看了一眼一旁的老人和巫之祁,心里觉得这个脸色苍白一副酒色过度模样的汉子本也不像个好人,难道史书还能冤枉人不成? 比干看着巫之祁缓缓开口说:“巫先生千年前被封于阵中,近日刚刚脱困?” 巫之祁点了点头。 比干又转头看向楚抟老人:“楚先生此来,是带巫先生来借我潭中‘天心水’疗伤?” 老人抚须颔首,巫之祁面有异色,不想这年轻人身无法力,却能在短短时间内推断出这许多事情。 比干得到楚抟老人的肯定后,这才蹲下身,平视着男孩用袖口帮他擦去脸上灰尘,疼爱道:“子受,此事是我人族机密,本计划以后再让你知晓,不过今日既然有此机缘,也就一并说出来。”他顿了一顿:“千年前人族洪水肆虐,史载应龙……镇压巫之祁后,帝禹行走天下方解除水患。但是这本就是一桩冤案。”提到应龙的名字时,他看了一眼巫之祁,发现巫之祁的脸色没什么变化,于是接着说下去。 男孩睁着大大的眼睛,满是好奇之色,仔细听着。 “此案疑点甚多,至今也没个定论,人族高层一致认为是水族内部出了问题,而巫先生向来与人族关系极好,必是被冤枉的,只是当时龙族掌管五湖四海,应龙胁天下万民的性命要求击杀巫先生,是帝舜和大禹抗住压力,谈判后换得镇压千年的结果,龙族也助帝舜解除了水患。” 巫之祁听到大禹之名后心头一动,缓缓开口问道:“姒文命……现在身在何处?” 楚抟老人笑道:“上古三皇得道后,入天外火云洞潜修,不问世事,五帝之后也纷纷追随而去,帝禹是人间最后一位入火云洞的帝王,不知何故,人族后来也再没人能入火云洞。” 听说故人安好的巫之祁笑了笑没说话。 男孩歪着脑袋看着巫之祁道:“若真是帝禹救下,那你应该没害过人族,难道你真不是坏人?” 巫之祁无奈地挠了挠脑袋:“我长得很像坏人吗?” 男孩面容严肃,重重点头,奶声奶气地说:“不像是好人。” 楚抟老人与比干哈哈大笑,巫之祁看着男孩,也露出久违的真心笑意。 —————— “敢问巫先生,当年那场水患真相几何?”比干带着疑惑问道。 巫之祁沉吟许久,低声说出了自己多年来的判断:“应龙……勾结鼍龙,准备了五百年,破坏‘涡神宫’中‘祸斗’大阵。先敬我毒酒,后应龙上门挑衅,我中毒不敌,鼍龙引爆‘祸斗’,成洪水倾天之势以要挟人族斩我,其余……”他想到一千五百年前不知所踪的烛子和大婚那天失踪的潜,强自按下焦虑的心情,“我也不知。” 比干听说之后,满脸震惊神色,欲张口再问,只是想到初次见面,相处最忌交浅言深,只能忍住,长叹一声:“先生既然脱困而出,便在我府中好好休养,若是有需求就尽管吩咐,这‘天心水’于我无用,先生随意取之。” 巫之祁行礼谢过。 年轻人接着蹲下身,问男孩说:“子受,楚先生说你有修道天资,推荐了巫先生做你师父,你可愿意?” 男孩哼了一声说道:“我的师父得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斜着眼睛看了枯瘦的巫之祁一眼“这家伙可不太像。” 比干耐心说道:“巫先生当年于淮河建涡神宫,五百年间横扫天下水族,就连龙族都要暂避其锋,是洪荒大能,更与我人族交好,乃一等一的好男儿。无数豪杰要拜入门下都不曾收,子受若是入门,定能学成一身本领。” 巫之祁心知不拿出点真本事,怕是唬不住这个屁孩了,于是开口道:“我这里有一滴‘玄涡神水’,入体修炼,当可洗涤肉身,拓宽经脉,铸成道基。” 说着,抬起干痩的左手,一滴闪耀着古朴洪荒气息的幽蓝色水滴凝聚之后悬浮在食指上方,里面蕴满灵气,缓缓向童身前飘去。 年轻人看向楚抟老人,老人点点头,啧啧称奇道:“这‘玄涡神水’乃是天下万水之首,洪荒之中一滴难求,只可惜不能作用于自身,不然宫主之伤怕是千年前就已尽好。” 巫之祁苦笑点头,童好奇地伸出手指,轻轻点向那个水滴。他感受到指尖一点清凉顺着手指直入全身,与生俱来的一丝燥热感觉就此消除。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力气,视界也清晰了好多,似乎能看到许多之前忽视的微尘虫。再去伸手拔剑时,刚满六岁的他单手就轻松拔出了比干身侧的那把与他等高的青铜长剑,似模似样地挥舞几下,虎虎生风。 童大喜,跑到巫之祁身边扯着他的袖子:“先生先生!这样的水还有吗,我想力气快点变大,去帮父王到边境杀敌!” 巫之祁窘迫地说:“要是有法力时,再十滴也有,只是如今身无法力,再要却是没了。”他看着红衣童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心中有些不忍,伸手摸了摸他圆圆的脑袋,说道:“这一滴水里饱含我千年在东海底收集的灵力。只是你如今凡躯,不能物尽其用,修道之后,将这滴水充分吸收,飞天入地都是事。” 童听后更加兴奋,紧紧攥着他的袖子:“可以在天上飞?那我要修道!师父,教我吧!” 巫之祁看着童兴奋的模样,忽然想到或许烛子看上去总是那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可是他时候应该也是这般虎头虎脑的可爱,一身红衣,聪慧灵动,总是闲不下来。心中一阵暖意流过,笑着说道:“好啊,我教你。” 比干在一旁看得开心,心底却有些落寞,世上凡人能修道者十中无一,天资高者于其中再是十中无一。这一来便去了无数心向修行之人,他幼时也做过成仙之后一日之内遨游四海的梦。可就算他如今年纪轻轻便在朝中身居高位,掌煊赫权柄,甚至刚出生时大祭司就评他“心有七窍,玲珑通澈”,却也无修道之姿,不免为一桩憾事。不过自己早已想通,幼侄能有此机缘,更是大幸。心底遗憾随着一口气叹出,只剩下对子受的欣喜祝福。 “好好好,自古名师出高徒,能成此美事,老夫也了却心愿一桩。如此便可再游天下,悬壶济世去也。”楚抟老人大言不惭地说着,比干脸上却毫无异色,显然他对老人的医术十分信服,也心知之前多次挽留都没能留住老人,此次依旧没什么可能。遗憾之下,比干也不扭捏作态,当即令人备好车马送老人离去。巫之祁后来知道,楚抟老人曾医好了当今天子重疾,更是治好比干母亲多年的肺病。所以比干对其无比信任。只是楚抟心在天下,一处王府是留他不住的。 子受灵动的双眸中也泛起泪花,他对这个治好了父皇疾病,并给自己找了个老师的怪老头很有些不舍。只是他也无法挽留,只好与巫之祁,比干一同行礼,恭送老人离去。 老者一挥大袖,放声长歌,曲调古朴,听不真切,只是他走路却摇摇晃晃,似乎刚才喝的酒还没醒,秋日被层云遮住,寒风瑟瑟之下,他就这么一路高歌而去,惊起飞鸟无数,踩断几根枝桠。 第七章 六岁 “修道一事,丹田如海眼,经脉如河道,气穴如深潭,能吸收多少灵力入体,转化为多少的真气,再换做拥有多少法力,都决定于丹田的广度、经脉的宽度、穴道的深度。此三者缺一不可,丹田为起源与终点,经脉为真气奔腾的通道,穴道是存储以及释放真气的所在。最终在体内流转成一个圆,一圈循环下来,便成一周天。”红衣少年眼覆丝绸手枕脑后,躺在水府中一处石台上,大腿跷着二腿,不紧不慢悠闲地说着。 “不都是废话,爷好歹也修炼了许多年,哪儿能这些都不懂?”盘腿端坐在他身前的猴子不耐烦地说:“我要的是速成!速成你知道吗,我要快点变成高手!” “要有多快?”红衣少年依旧不急不缓地说着。 “至少……在她醒来之前吧。”猴子老脸微红,看向不远处盘躯疗伤的白龙。 “要有多高?”烛九阴接着问。 猴子皱眉思索,面色有些犹豫,试探性地问道:“和……她一样高?” 正起来喝水的烛九阴一口就被呛到了,咳嗽连连,指着巫之祁说道:“那你还不去睡觉?” 猴子满脸惊喜:“难不成有一种睡梦中的就能修成的法门,一觉醒来就能成为高手高手高高手?” 烛九阴好不容易抚平了胸中气,冷着脸躺下翻了个身,屁股冲着猴子,闷闷说道:“梦里什么都有。” 猴子恼火道:“能不能有点作用,在我这里骗吃骗喝了十年了,说是要指点我修行,结果啥都不教?哪有你这样的甩手掌柜!” 烛九阴哼一声:“要在她醒来前追上她?我看你这心性,一辈子也未必能追上,还修炼个屁!你可知她如今是何境界?” 修道境界划分十二品为: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炼虚、大乘、地仙、天仙、玄仙、大罗金仙、准圣、圣人。前六品仍是凡俗之躯,到第七品方脱胎换骨,一跃成仙。只是凡俗之中差距不大,七品方是第一道坎。七品之后,一品一天堑,一步一登天,大罗金仙时,又是一道坎,而到圣人之尊,更是天上地下只有七人。 洪荒之时,大能者极多,只是历经量劫之后多有陨落,但是洪荒中人天赋之高绝,灵气之繁盛,也不是后世可以比拟。就算是这样一个天赋高者甚多,灵气也极盛的时代,能修炼到到大罗金仙、到准圣的人也极少,更不用说圣人几乎已是无人敢去奢望的境界。 巫之祁自懂得修炼至今,从无名师指点,独自一人摸着石头过河,无数年间隐忍修行,只是到了天仙巅峰境界,也算一号人物。只是洪荒之中弱肉强食,残酷凶险,他也不敢大肆张扬招收部下,不敢做那朝不保夕的出头鸟。 猴子眉宇间满是心翼翼,说道:“依我看她,可是大罗金仙?” 烛九阴冷哼一声击碎了巫之祁的幻想:“她百年前刚成准圣。” 猴子“嘶”地吸了口冷气:“这么高?” “嗯。” “她这么高的话,你又有多高?” “本上仙比她稍高一些,千年前入的准圣境界。” “嘶,那以你的天赋,如今莫不已是准圣中期的修为?” “过誉过誉了。” “谦虚谦虚了。” “不对啊,那你若是准圣,岂不是一个指头就能碾死我?” 烛九阴总算扭开尊臀,抬头隔着绸缎“看”了猴子一眼:“准确地来说是看你一眼你就死了,但是鉴于我没法看你,所以吹口气你就没了。” 猴子浑身冷汗:“那我当年骂你瞎子,你怎么没顺嘴把我给灭了?” 烛九阴打了个哈欠:“你又没说错,灭你干什么?” 巫之祁心翼翼地离他打哈欠的地方坐远了些,愁眉苦脸道:“那我岂不是这辈子都追不上她了?追不上他怎么娶她呢?” “吃软饭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哼,像爷这种顶天立地的好汉,当然是要保护自己的女人的,怎么可能去吃她的软饭?” “吃祖龙之女,龙族公主的软饭,不寒碜。” “这时候提龙族,是要打击我的自信,让我更加清楚自己娶不到她?” “你要是能把这些聪明用到修炼上,早就入大罗金仙了。” “只是金仙,还是到不了准圣?” “这个就不要做梦了,准圣给不是你这种家伙进的,这是留给本上仙这种天才的。” “哼,爷迟早要进准圣,也要在你面前自称一句‘本上仙’。” “哦?”烛九阴声音低了下来,显然困意上涌,含糊不清地说道:“那本上仙……等着。” 水府之中,白龙修行沉眠,红衣少年呼呼大睡。只剩下猴子一人独自思索,愁眉苦脸半天,叹口气,静下心来沉入到修行世界之中了。 —————— “所以修行一道,虽与天赋有关,但终究是努力为第一要素,师父我天赋在洪荒之中只能算是中流,但凭着毅力与坚持,也入了难倒无数英雄汉的准圣境界。” “师父,你最后在烛师伯前自称过本上仙吗?” “等我修行成为准圣的时候,那子都已经找不着了。” “那烛师伯现在人在哪儿?” “我不知道啊。” “师父,那师娘现在在哪儿呀?” “我不知道啊。” “师父你怎么啥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该进潭中修行了。” “可是里面好冷,子受不想去。” “我可以帮你下去。” “师父你别踹我屁股,我还是自己下去吧。” 云梦山的一处竹屋中,奶声奶气的童声和满是怀旧语气的男子声音不时响起,自然是巫之祁和子受这对师徒。 巫之祁就在比干府中住了下来,自己在那水潭边搭了一处竹屋,除了子受来云梦山找他修行,或是比干前来拜访,请教些上古旧事,其余时间都潜身于水潭下静修。巫之祁干枯了多年的经脉,在沾染了许多人族气运的“天心水”滋润之下一点点恢复活力,诸多经脉断裂的裂口两端也一点点地生长,似乎马上就要交融到一处,恢复以前的样子。 子受年龄虽,但身为被帝乙十分看好的王子,要修习的事务很多,一个月一般只有三四天能来向巫之祁请教。巫之祁从不藏私,倾囊相授,只想将这一身本事都授予这玲珑可爱,天资极高的男孩,也仿佛只有在这个孩子身前,他才能缅怀往事,卸下千年来一层层在心中搭起的围城。 已经过去了一年,子受已经能在水下潜伏自如,而不受气机不足的困扰,也已经进了金丹期巅峰,只等化丹为液,凝聚元婴,便可踏入一个新的境界。 这一天就是巫之祁为他选中的破境之日。 子受身躯盘腿坐在深潭底部,初入深潭时,尚需巫之祁引“玄涡神水”在他身体表面覆一层水膜来抵抗水压,帮助他在水中呼吸。不过子受悟性极佳,很快就掌握了水下修行的诀窍。他境界进步也勇猛精进,一年之内能入金丹,早甩开了无数修道者,就连猴子天生水灵之体,当年一直在淮河水眼处修行,入金丹也比子受慢得多。最可喜的是子受不但进步神速,而且每一步在“玄涡神水”的筑基之下走的都十分稳妥。毫无根基不稳的迹象。巫之祁受烛九阴的影响,走的是龙族打熬肉身的路数,修行之时最重根基稳固,也正是有无数年苦修打磨的坚实基础,他才能最终成就难倒了无数洪荒豪杰的准圣之位。 水潭中原本光线幽暗,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是模糊的有一大一两个影子,那个的身影逐渐开始由体内发出隐约的幽蓝光芒。 商人尚玄鸟,皇族更是自称玄鸟后裔。以这层神权的光辉来维护奴隶制社会的稳定,巩固皇权的统治。不过这话也有几分道理,至少商人皇族血脉中大多有一丝玄火潜伏,比干白皙皮肤下的一点红光也是为此。巫之祁推断是商朝开国皇帝帝汤曾得过一滴凤凰精血。只是商朝君王能得善终者不多,大多因为无法修炼而在死前饱受体内燥热折磨。猴子听子受描述过他父皇之前生病的症状,明显是身有火毒,积弊难消,只是不知楚抟老人用了何种方法来解除帝乙的病痛。 血脉传承一代代到了子受这里,体内的凤凰精血早已淡薄不可见,导致凡人之躯根本压制不住那一丝玄火燥意,若是子受不走上修行的道路,反而唯有祸害己身。巫之祁到这里方明白楚抟老人寻自己做子受师父的原因。若是要根除玄火的影响,天下有谁能比过自己的“玄涡神水”? 一年前神水初入子受体内,玄火就如遇上了天敌,根本逃无可逃,被消灭地一干二净。神水这一年来无时无刻不在帮他改造着凡人之身,向着仙躯转化,使其能容纳更多的灵气。 “水者道枢,其数名一。阴阳之始,玄含黄芽。五金之主,北方河车。故铅外黑,内怀金华。被褐怀玉,外为狂夫。金为水母,母隐子胎。水者金子,子藏母胞。真人至妙,若有若无。仿佛大渊,乍沉乍浮。进退分布,各守境隅。采之类白,造之则朱。炼为表卫,白里贞居。方圆径寸,混而相拘……” 巫之祁缓缓念出据说是当年与烛九阴“一同”参详出的道诀,传音入密给子受,显然子受心知自己师父当年大字不识一个,哪写的出这等高深言语,十有八九是由自己师伯写的,促狭的看了一眼巫之祁,猴子老脸一红,勒令他专心修炼,童于是完全沉静下心思,仔细体悟道诀之奥妙。 丹田紫府涨平湖,湖中摇曳出青莲。 九朵青莲含苞待放,于湖面无风处微微晃动,就在九朵青莲正中央,点点蓝色灵光凝聚成一颗幽蓝神丹。 以令人咂舌的修行速度,在一年内接连跳过生根发芽阶段,直至今日体内培养出的青莲将要开出神妙花朵的可爱童轻声呢喃道:“先天地生,巍巍尊高。旁有垣阙,状似蓬壶。环匝关闭,四通踟蹰。守御固密,瘀绝奸邪。曲阁相连,以戒不虞。可以无思,难以愁劳。神气满室,莫之能留。守之者昌,失之者亡。动静休息,常与人俱。” 于是青莲蓓蕾在一瞬间开出大不同的九枝莲花,枝枝朝向中心拱卫幽蓝神丹。 神丹破裂,一个婴孩五心朝天,盘坐九朵莲花之上。 他仰头看向潭顶,阳光照在平静的水面,折射进潭底已几乎看不真切,巫之祁铺满沧桑的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温煦笑意。 “我徒六岁,已入元婴。” 第八章 十年 子受惊喜地看着平湖中那个面目与自己有八九分相似,闭目沉睡中的婴孩,睁开眼睛传音问:“师父,丹田里这个童就是元婴吗?” 巫之祁点头说道:“元婴者道胎也,到此境界,体内精气返本归元,浑然一体,是为以后修行的奠基关键一步,徒儿你丹田之中元婴纯澈璞华,可称上上品,殊为难得。” 子受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师父你说这些我也听不太懂,只是在这水潭中……感觉不到冷了。” “再进一步入了化神境界,便是极北之地或是火山口旁,你都可寒暑不侵。” “嗯嗯,我一定好好修炼,早点成仙,帮师父把师伯和师娘找回来!” 猴子躺倒水底,无言以对自己这个心直口快的徒弟。 上岸之后,巫之祁一挥手烘干二人身上湿淋淋的衣物,将子受的手交到前来接他的比干手中,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脑袋瓜说道:“师父如今经脉逐渐愈合,准备闭关一段时日,或是十载或是二十载,总要重回仙人境界自己才能踏实些,不然心中总是不安定,以后也好更早一日去寻你师娘师伯。” 童一听之后,心知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听到师父唠唠叨叨,十分不舍地看着巫之祁,但是子受很快就坚定下目光,握紧肉乎乎的拳头:“师父安心闭关,子受也一定好好修行,等师父出关,子受也一定要成为一个高手!” 巫之祁听后疼爱地摸了摸子受的脑袋,抬头与比干会心一笑,年纪轻轻的大商御弟带着疏朗的笑容,缓缓开口道:“若是先生有需要的物品资源,只管开口,比干一定办到。” 巫之祁轻轻摇头,细细看了一眼子受和比干,仿佛要将他们如今的样子铭刻在心中,因为他知道这一闭关再出关,必定是物是人非了。这也是凡人之苦,不管你是位高权重天潢贵胄,还是平头百姓家无长物,都逃不过光阴流转。除非是修至仙人境界,才可保留下成仙那一瞬的容颜甚至返老还童,不然谁人能够永葆青春? 巫之祁转身跃入潭中。 子受看着深潭表面渐渐平静下去的涟漪,比干拉着他的手,并不出声打扰。 半柱香之后,童仰头看着年轻人,拉了拉他的手道:“叔父,我们走吧,父王今日还要考较我的兵书修习呢。” 比干捏捏侄儿的手,轻声道:“走吧。” 深潭逐渐归于沉寂,仿佛默默目送这一大一两道身影远去。 —————— 十年。 弹指红颜老。 风雪欲来,云层黑沉如醉僧狂草时的淋漓泼墨。 一个红衣少年牵着一个身穿鹅黄衣衫少女的手,二人各自外披貂裘,看去清贵俊逸,当真如神仙眷侣。他们并肩站在比干府后的竹屋窗前,看着澄静如一面镜子的幽深潭水,更可以远眺云梦大泽。少年人剑眉星目,英姿勃发,站立笔挺如一杆长枪,身上更是有隐晦的法力波动。眉若刀削,下方的一双眸子神华内敛,又隐隐透出幽蓝光芒,鼻子高挺,一张薄唇抿出微微上翘的弧度,果真当得“骨重神寒天庙器”七字无上评语! 而那一身鹅黄色本就看着暖心暖肺,身穿此衣的女子端庄沉稳,虽是豆蔻年华却有宁和静气的难得气象,并无待字闺中的婉约秀气。须知商朝时分并无不如后世那样男尊女卑,甚至前代更有商王武丁之妻妇好为女帅,征战四方蛮夷的旧事。联想到这女孩的父亲是四大诸侯之首,以闻仲太师评“虚怀若谷,磅礴大气”著称于世的美髯公姜桓楚,也就不奇怪女孩这等气度的来源。 “师父曾问我为何垂髫之年能在幽暗冰冷的水下一坐就是三个昼夜,即便每个白天事务繁多,夜晚也能静下心来修行。”已经长成翩翩少年的子受面色淡然轻轻地说着,少女静静站在一旁,并未言语,她成为寿王妃尚不满一月,还是头一次听自己夫君说起年少往事,自然十分用心。 “我自见父王祭拜鬼神,周祭之时更是毕恭毕敬,处理朝政一遇大事必起一卦占卜,不论结果有多荒谬,他都会照做。可是不到五十岁时就有火毒深入骨髓,要不是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楚抟先生出手诊治,父王十年前就要驾崩。而当时只有五岁的我,就算得叔父庇护,可他当时刚刚入仕,尚未培养起自己的势力,我十有八九也难逃一死。我大商历来尊鬼神敬天地,是由帝汤定下的规矩,只是除了他得到玄鸟精血开辟五百年盛世得以善终,我祖上那些商王又有几个活得长久?” “血脉是由鬼神赐予,而子子孙孙如此崇敬鬼神却落一个不得好死的下场,我敬它们何用?” “孤所敬者,唯自己双拳而已。” “幸而楚抟先生领师父到我身前,以‘玄涡神水’化尽我与叔父体内火毒,我又身负修道天赋,怎么能不好好把握努力修行,一改大商帝王坐上龙椅后的悲惨下场?” 名为姜颐的少女此时先是面露惊愕,显然夫君这些秘辛言语颠覆了她自到大的认知,继而心中涌起淡淡自豪与崇敬。自己夫君,可不就该如此霸气英武嘛? 子受接着说道:“五年前寿安宫中号称可以千年不朽的扶桑木横梁正好在父王经过时轰然倒塌,三千斤巨木从十丈高空急速坠下。”少年说到此处紧紧握拳,白皙右手青筋暴露,“若不是我前一夜在此潭边,悄然晋入淬炼肉体坚谕金刚的炼虚境,就算能保住父王母后不受伤害,但是三位皇弟和后宫嫔妃皆不能活。” 姜颐玉齿轻咬红润饱满的下唇,满是担忧神色问道:“夫君以为是奸人设计谋害?” 子受点了点头:“此人用心歹毒,我修道是瞒着天下人的,所知者不过父王母后叔父与身在潭中的师父而已,定计的人显然不知道这点,只以为我是个年方十一、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子,不然当时可能就不仅是一根死物的横梁坠下了。” 姜颐叹口气道:“幸好夫君道法深厚。” 子受面有忧色:“那件事情之后父王虽看似喜于我修道有成,封我为‘寿王’。可仍是受了惊吓落下病根,对朝中把控力越来越弱,而我依祖例无法提前插手朝政,若不是叔父有治国之大才,将军姚皋忠心护卫京畿安定,又有太师闻仲坐镇边关慑服外服蛮夷,怕是政事早就如一团乱麻。” 最是忧心夫君的安危的少女眉梢有藏不住的担忧,问道:“那件事的主使者可曾抓获?” 少年面色平静摇头:“不曾。” 举国之力未曾查出,要么是个无头无尾的神仙局,要么就是隐藏极深的一尾大鱼。她握紧了夫君坚实温暖的手,子受感觉到妻子的担忧,帮她紧了紧身上貂裘,和声说道:“不管这些人藏得到底有多深,孤即位之时,必要把他们连根拔起。” 姜颐用力地“嗯”了一声,十分相信自己夫君。 “何况师父当年与我约定,最多二十年内就能出关,到时候他回到地仙境界,我更可放手施为,再无后顾之忧。”少年面有温暖笑意,伸手搂紧了身旁佳人,“他当年总说我太过顽皮,担心我找不到真心相爱的女子,等他出关,我倒要让他看看徒弟可不像他想的那般没出息。” 少女一贯宁静的神色难得转为娇羞,下巴靠在夫君宽厚的肩膀上,仰头好奇地问道:“总听夫君说师父很厉害,不过我只知道仙人可以长生不老,逍遥自在,可是什么叫地仙境呢?” 少年目中闪着骄傲的神采:“师父上古时期是超越仙人境界的洪荒大能,只是因为曾经被奸人陷害,受过重伤才跌落境界,如今只要能重入仙路,日后虽艰难重重,但他必能更进一步。” “至于地仙,便是陆地神仙。” “可于凡世全无敌。” 第九章 大雪 大雪纷飞如鹅毛。 云梦府上千盏万盏灯火通明照耀,映衬厚厚白雪,在周围如墨的夜色中仿佛一盏指路明灯。 只是不知会吸引哪些人物、指向何方道路。 明日便是冬至,年方二十五岁就已在朝中身居高位的御弟比干,请成婚不久的侄儿侄女前来赏雪相聚。他处理完府中事务后,纷扬不止的雪也下得愈大。 三人在竹屋中围坐于一处火炉周边,锅中沸腾的乳白色汤汁里,翻滚着几片幼嫩的山羊肉,一旁铺着切得薄如蝉翼的牛羊肉片及竹笋、竹荪、木耳等几样在竹林中就地取材而得的新鲜食材。 子受夹了一片刚刚放入锅里一烫即熟的羊肉到姜颐身前的酱汁中,姑娘白净粉嫩的脸庞刚才被寒风吹拂地有些冷,又被火炉暖意一激,泛起两团晕红,煞是可爱。她听着夫君说道:“这吃法名为火锅,是师傅当年与烛师伯游历洪荒时捣鼓出来的。”说着他又夹起一片色泽晶莹透亮的牛肉放入锅中,“牛羊肉切片,薄者上佳,涮时三提三落即熟,入口鲜嫩无比,是一道绝佳风味。” 姜颐夹起肉来一尝,果然鲜美诱人,是之前未曾试过的美味。 十年不见,仍是穿一身华贵黑衣的御弟比干虽不曾老去,清俊容颜上却增添了许多的成熟韵味,他手执一杯朝中品级够高的臣子才能享用的“令酒”细细品咂。这个十几岁时就得到一个“沉稳端肃”评语的青年,如今手握大权日久,更是有一股深重威严傍身。不过这大雪天气,能摆脱半天的繁重政务,在家中与自己最亲近的侄儿侄女一同围炉夜话,让他心中满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舒适与温馨暖意。 正是三人边吃边聊的和睦氛围,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比干府中的二管事,正是当年迎接楚抟与巫之祁入府的中年人,带着一个面色白净无须的年老宦官进入竹屋,老宦官俯身拜倒于三人身前,浑身颤抖声带哭腔道:“见过二位殿下和寿王妃。陛……陛下于半个时辰前……殡天了!” 子受自修道以来无比稳定的右手狠狠一颤,把筷子“啪!”地拍到桌上,看着跪在地上不停颤抖的苍老身影冷声喝问:“孤离宫时刚刚才替父王把脉探视,虽经脉虚弱但无大碍,怎么可能孤离宫不久就驾崩!” 太监头都不敢抬起,只是哭腔更重:“此……此是老奴亲眼所见。” 少年与自己叔父对视一眼,两人面色都有悲容,只是彼此眼眸中的疑惑之色却不曾去掉分毫。比干分明记得十一年前曾问帝王寿数于楚抟老人,楚抟亲口说帝乙好生调养至少可再续十五载皇命。他后来也将此事告知子受,便于早为帝王身后事做准备。他们自然对治好帝乙重病的楚抟老人十分信服,加之如今修道成的子受亲自探知父王身体状况,怎么也没道理这么快就离开人世。可是这老宦官是宫中老人,贴身服侍陛下多年,怎敢冒失传递消息? 少年与比干稳住心神,姜颐也搀住夫君的手臂,心疼于他全身肉眼难见却是触之可及的颤抖,听到他冷声道:“侯林!” 老宦官低伏在地上的身子一抖:“老奴在。” “回朱凰宫。” “喏。” 眼睛一直盯着老宦官的子受忽觉屋中众人的气机流转有些滞涩阴冷,余光一瞥,见到那个进屋后便一言不发的中年管家忽然从袖口抽出一把幽暗深沉的淬毒匕首,悄无声息地向距离极近的叔父后腰侧扎去。这一刀若是扎实了,且不说锋刃上必是剧毒无比的秘药,单是肝脏大出血,就除了神仙出手之外便再难回天。 比干即便疑惑于皇兄驾崩的消息,也仅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伏地不起的老宦官身上,只有寻常武艺傍身的他哪里感受得到这来自背后熟悉了已有十多年的管家阴毒一刀。直到刀尖入肉才反应过来。不过这时子受一声冷哼,一挥大袖竟是直接拔去中年管家项上头颅,热血四溅喷射! 就在他抬腿想去为叔父疗伤拔毒时,那个一直低伏地上身子不停颤抖已有花甲年岁的老宦官,忽然身体静止了下来,形体骤然扭曲如一尾盘躯的致命毒蛇,瞬息间从地上地弹射而起。神色癫狂地仰头从腹中吐出一把如无根天水般近乎透明的无柄剑,直刺子受身后露出惊恐之色的姜颐面门! 子受勃然大怒,若是行刺,仅针对自己一人也就罢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犯自己逆鳞,何其阴险!他语气阴怒不已:“就你也配炼虚?” 少年一闪身挡在妻子身前,他青筋暴突的白皙左手中、食二指精准夹在剑中段,一错指就断去剑。再抬右手握住老人额头,体内幽蓝真气如长江倒泄,瞬间锁住老宦官全身窍穴,破去他坚逾精钢的炼虚境体魄,一举将他制住。正要喝问时,却见名为侯林的老宦官惨然一笑,脸上沟壑纵横,布满白发的头顶自百会穴中冲出一道炫目白光,竟是不顾一切自爆元婴的拼命手段! 子受来者不惧,右手捏爆宦官头颅,左手广袖挥舞如一个大圆,眨眼间就将那一团将爆未爆的光球捏在手心之中熄灭。他正要运转气机调息一口,却感受道一股凌厉无比的杀机死死锁定住了自己! 少年此时正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状态,他连续以霸道无匹的真气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杀一个化神巅峰一个炼虚巅峰的两大高手,就算他初入仙人以下无敌手的大乘境,也浑身真气空乏,气机凝滞,感到了一丝无力。但是大乘境毕竟不是徒有虚名,他只要一个呼吸就可抽取周边灵气,使体内真气恢复奔行如海的大周天挪移状态。 只需一呼复一吸, 但须一呼复一吸。 就在他呼尽体内残气,一口新气尚未能吸入体内之时,有一根铁箭当空激射,直指他的心脏! 大乘境巅峰一箭,穿透层层雪幕而来! 不曾想原来中年管家杀比干,年老宦官杀姜颐,都是攻他必救之处的阴损手段。显然谋划刺杀之人对他的命门拿捏的极准,算中了他必救自己真心关怀之人。而这两个死士不过是用来消耗他法力的前菜罢了,就连他以为是老宦官垂死挣扎的一记自爆元婴,也不过是为了把元婴自爆后的能量当作一盏雪夜明灯,替那个大乘境巅峰,离仙人只差一层窗户纸不曾捅破的箭手指明他的心脏方位! 原来这才是真正一记必杀的神仙后手。 一箭自竹屋外穿透无尽鹅毛雪花,裹挟无尽杀气,穿透了他身前老宦官头颅爆开后四处溅射仍未来得及落地的红白液体,瞬息间就到了他的心窝。子受伸手一股柔力推开身后妻子,身形闪烁撞破竹屋,一闪再闪,暴退不止! 边退边手指捏印掐诀,身前连布九道淡蓝冰墙,只想一阻铁箭汹汹来势。 这如同螳螂伸臂当大车的行为,竟真的使得箭枝来势略微缓了一缓! 少年要的就是这一缓。 一滴幽蓝水滴从指间极速凝聚,以丝毫不慢的速度飞射向铁箭箭头,刹那间包裹了上去。 于是在只距离少年心口三寸远的地方,一个水涡凭空出现,搅动子受身前所有风雪,与铁箭接触时摩擦出剧烈的灵气波动,直如一朵幽蓝昙花悄然绽放出炫目光彩后瞬间陨落! 又好似一个黑洞,将那箭枝吞噬地一干二净之后,自己也消逝无踪。 洪荒盛传玄涡神水可化天下万物! 子受半跪在地面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有一箭当空而来! 商朝时期铁器冶炼技术还不够成熟,虽然冶铁对修道人来说只是事,但是让一心追求大道的修道人当铁匠给朝廷打工,怕是皇帝自己也觉得浪费人才。所以哪怕是对外号称各支军旅俱有铁器的大商军伍,除了真正的军中顶尖高层人物,就连麾下足有两千五百人马的师帅中大夫这一阶层都无法身配全铁做成的兵器。 基本上衡量一个人在大商军旅中的地位,只需要通过他身侧佩戴的兵器中含铁量多少就能判断出来。 而这个刺客居然用的是全铁铸造的箭枝当做消耗品,整个大商军伍中有资格配备规格全铁箭枝之人,不超过一手之数,而其中箭技如此出神入化之人只有一个。 猜出了刺客身份的子受狠狠眯了眯眼,把身上剩下的全部法力都凝聚到双腿处,企图扭动身子躲过此次更加刚猛的箭袭。 这一箭更急更快箭势更盛,是那箭手一击未果,直接无比自信地放弃一个刺客身在暗处的优势,奔袭到只离子受十丈之外,而这一箭,已经带上了一丝突破至陆地神仙的韵味。 箭手很满意自己这两箭,相信此次袭杀一个大乘境对手的感悟,足够让自己突破到地仙境的时间提前许多。 因为渐入佳境,所以心情很好,所以他即使见到那少年在避无可避时强行一扭身位,使得铁箭穿肩而过炸出一个血洞而不是穿心而过时。他也丝毫不介意自己大发慈悲,用必然更加无敌的第三箭来解决这个帝乙驾崩后照理说已是大商新王的年轻男孩。 大雪天最宜见血杀人。 于是他半跪、张弓、搭箭、挽臂、弯弓、瞄准一气呵成,几近于道。 子受闭起双目,全心全意地感受漫天杀机,准备再躲。 躲不过,就是死。 就在那箭手形、神、气、势攀升到有生以来的最巅峰,即将射出这一箭时。 少年身后深潭水面全无波动,却有一个身影一闪而逝。 穿越无尽鹅毛大雪来到箭手身前。 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轻抚过箭手的头顶。 于是自信这巅峰一箭可杀仙人的箭手就此死去。 身下出现一个雪坑。 化作一团齑粉。 这诛仙一箭终究是没射出去。 因为站在他身前的人曾是准圣而如今已入陆地神仙。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可受长生自然也可断此生。 巫之祁眉目瘦削、神华内敛,一身萧索灰衣在大雪中飘摇不定。 仙人抚顶之后,巫之祁身前大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第十章 雪羽 子受看到那个十年未见却仿佛没有太多变化的身影时,劫后余生的喜悦、担忧父王的悲痛、见到师父的思念与放松、浑身真气空乏的无力、还有左肩钻心的疼痛一起涌了出来,当真是五味杂陈。刚毅的少年眼眶中瞬间泛起晶莹泪花,巫之祁杀人之后闪回潭边,一手覆住子受肩头,手中便有一滴玄涡神水渗入伤口,帮他接续断骨经脉,去除淤血。 少年声带哭腔:“师父,我不要紧,你去看看叔父和姜颐有没有事。”说着就咯了一口血出来,鲜红温热的血液缓缓渗入身前雪地,与雪水混作一团。 巫之祁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伸出左手一点他胸口,在子受体内注入了一道真气来帮他梳理经脉,再用右手轻轻擦去少年脸上泪水之后,瞬间就回到那处竹屋。 他先看了眼身穿鹅黄衣衫的女子,那女孩原本对这个突兀出现在房中的陌生灰衣男子十分警觉,但是灵犀一动,随即认出了这个已经听夫君提过多次但素未谋面的师父,站起身哭着问道:“是师父吗?子受的伤势怎么样了?” 巫之祁确认姜颐没有受伤之后,就蹲下身到比干面前,看着脸色苍白而腰后出血不停的年轻御弟,边伸出一只手止住血流,边声音嘶哑道:“在院外,不妨事。” 话音刚落,这一晚上受了太多惊吓的少女,勇敢地拔起原本因紧张与恐惧被麻痹的双腿,一瘸一拐地冲出屋外去照看自己夫君。 巫之祁仔细检视比干的伤口,发现虽有剧毒进入他体内,但是自己曾经赠与比干的一滴玄涡神水早就化去毒素,因此反而肝脏处的出血不止成了最大的问题。 比干也真是硬气,受此重创而不发一语,直到见到巫之祁的身影方才泄了口气。巫之祁仔细用玄涡神水帮他封住每一个细微血管的出血。说来时间从比干受伤仿佛已经过了很久,但其实子受杀管家宦官,再到与箭手交锋,巫之祁杀箭手,不过是数息时间。加上子受反应极快,刺客一刀只算入体一半。所以巫之祁尚来得及救援。若是子受反应慢些、他出关迟些,当真是神仙也救不回这个年轻人了。 面有悲容的比干感受到身体里那种血液被抽干的恐怖感觉渐渐消失,反而有一股清凉的灵气游走,让他浑身舒泰,原本因为松了口气就要晕过去的他神智一清,面露苦笑道:“劳烦巫先生了。” 巫之祁轻轻摇头,心把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背到身上,踏步向院外走去。 子受已在姜颐的搀扶下站起身,师徒二人目光交接,虽然十年未见但是默契自足。已经擦去泪水的子受牵起师父伸出来的大手,只轻轻吐字:“朱凰宫。” 四人瞬间在原地消失,一团灰影裹挟漫天大雪拔地而起,直向朝歌城中飞去。 朱凰宫如火般炽烈的宫墙裹上了白色的大雪,宁静而美好,只是这份安宁被突然出现四道身影打破,比干趴在巫之祁背上,看着一晚上连番受到惊吓,被带往空中飞行之后落地还能勉强保持镇静的姜颐。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唯有如此逢临大事有静气的女子,才能母仪我泱泱大商之万里疆土! 他目光移到朱凰宫紧闭的宫门,胸臆中自从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一股滔天怒意油然而生。 不管是何样的逆臣贼子,今夜都要令尔等葬身在漫天大雪之下! 巫之祁看着三丈高的坚固宫门面无表情,右手握拳平直递出,看似平静毫无异象的一拳砸在从天南火山底运来红铜铸成的宫门。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五百年坚固如一的宫门应声而碎,露出后方汉白玉阶两侧如临大敌的一众甲士。玉阶尽头,站着两个人。 一者须发尽白,身材干瘦却异常高大,手拄一根细长的龙头拐杖。一者矮壮结实,浑身笼罩在青铜盔甲之中,手持一根足有他两人高的青铜长戈。 此时子受已经离开了姜颐的搀扶,无视两边兵马,一马当先地走到长长玉阶的正中央。两侧甲士如潮水般退散又聚拢,许多人双手微微颤抖,几乎拿不稳手中兵器。 身穿一身深红衣衫而看不真切肩头洇血的少年傲然站立,在云梦山巅散开后又被妻子紧紧系起的长发随风再次散开。子受周身自有一股真气弹开纷扬的雪花,呈一个真空圆球拱卫在他周围。 满腔怒火不得出的少年见到玉阶尽头这两人,阴怒更盛:“祖侯?陶帅?” 长阶尽头二人微微躬身。 子受一声暴喝,如天雷炸响宫中玉阶,手指高痩老人道:“祖保!你已是三朝元老,我父王封你为侯、直与圣贤伊尹并列,大商五百年仅数人有此尊荣。太师闻仲身在外廷慑服蛮夷,内廷之中便以你为尊长,只等我登基你便是辅佐四朝天子的大商第一权臣。” 子受单手再往右一指向矮胖中年人:“陶北!你身为我大商太尉,统御九州兵马,为万军之帅,便是以兵锋指向堂堂寿王来反哺孤之大商?” 少年暴喝之后又忽然展颜一笑,这情绪的极端转变使台上的两人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男孩,陶北看着子受的笑脸更是有一种浸入骨髓的寒意缓缓升起。子受双手负后,语气温和中却带有淡淡的遗憾:“那大乘巅峰的箭手便是你亲弟弟陶南吧?你二人被尊为大商国朝双璧,一者智谋无双文武全才,一者武道登峰已是大乘箭手,最擅万军丛中千丈之外取敌将首级。” “他外放二十年战功卓著,只等回朝歌便可领太宰高位,到时候兄弟二人同列三公何等荣光?” “只可惜他等不到了。” “只可惜这一场大雪过后,我大商再无陶家双璧。” 玉阶之上的中年人黝黑的右手紧紧握住青铜长戈,漠然取出悬挂在腰畔的面甲覆盖面庞,一滴泪水自无人见处流下。 那老人脸色阴沉,显然想不到只差一步可登仙更是远程狙杀从未失手过的大将军陶南,在连布先手之时居然没能杀了这个年仅十六的少年。只是声音阴冷咬牙切齿:“寿王子受犯上作乱,谋逆杀害帝乙企图篡位,众甲士,取逆贼项上头颅者,封万户、万金、赏田万顷!” 一直沉默的陶北长戈直指子受,大喝一声:“杀!” 玉阶两侧千人执戈、千人举盾、千人弯弓。 三千人同声大喝:“杀!” 冲天杀阵透朝歌。 子受双手握拳,一振红袖就要当先杀去。 身后传来一道浑厚声音,有些缅怀眼前似曾相识的少年人一袭红衣,有些感慨姜颐女子跟随夫君直面三千铁甲而无惧色,有些心疼背上那个重伤年轻人飘落在他眼前的几根发须中不细看就忽略过去的一根白发。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站到子受身前淡淡道: “新婚燕尔,若不能护住自己娇妻,怎可称为英雄?” “若不能护住自己至亲不受伤害,又怎能做一国之主来保护天下万民?” “子受,我今夜便借此大雪,让你见识何谓仙人手段。” 一道雄壮的灰衣身影,放下背上虚弱的比干交到面色激动泛红的子受手中。 子受紧紧搂住娇妻,扶住叔父比干,睁大眼仔细看向师父。 祖保瞪大双眼,打量这个原以为是王府仆役的一身灰衣男子,心中泛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巫之祁佝偻的身影挺胸舒展抬头站立,仿佛一双铁肩就担住了漫天风雪与如同泼雨般飞射而来的箭矢。 这个雄壮的男人一眯眼时,洪荒屠戮无数年凝结出的滔天杀气勃然而发,充塞天地! 直直霸道碾碎三千甲士刚刚提起的气魄。 天公降雪三百万,我只取一羽杀千人。 杀三千甲! 一根形似鹤羽的雪花飘落到巫之祁眼前,他手上忽然覆上一层幽蓝水膜,轻轻伸指就夹住了那片雪花,雪花由雪白转为幽幽蓝色。 由一片白雪变为杀人冰羽。 弹指间冰羽绝迹而去。 漫天飞射而来的箭枝骤停,漫天风雪亦骤停,只一道冰蓝鹤羽四处穿梭,于众甲士喉间穿过,见血冻血,刹那封喉。 三千人尽是喉头破开一条血线而死,玉阶尽头那个矮壮将军浑身甲胄破碎,眉心直直插着一道冰羽倒地,双眼瞪大,死不瞑目。 一袭灰衣飘然而至颓废坐地的高痩老者身前。 带他回到红衣少年脚下。 老人两眼无神浑身瑟瑟发抖,喃喃道:“老朽有幸见过地仙境界的大能人物出手,纵是能杀透千军再飘然离去,也不可能将这等壮举挥手而就,我朝甚至有不愿逃走的仙人被甲士围攻致死的记载,怎么可能有人如此轻松就杀尽三千人呢?” “你……你究竟是谁?”披头散发的老臣双目浑浊中带有一丝癫狂色彩地抬头望向巫之祁。 子受刚从先前那震撼一幕中回过神来,冷笑道:“我师上古涡神宫主巫之祁。” “此乃我师以仙人法力,施准圣手笔。” “凝一雪羽而杀三千人!” 第十一章 帝辛 “潜,你给我讲讲准圣和大罗金仙到底有啥区别呗?” “区别就是我看你一眼,你差不多就没了。” “怎么你们兄妹口气都这么膨胀……” “要不咱试试” “别别别,真要想打架,那得等夫君我到了准圣再和你慢慢切磋。” “是哪个泼猴当年说不到准圣就不娶我,可如今还没到准圣境界呢,就开始口口声声自称夫君?” “年少轻狂的话,那么当真干啥,何况为夫也只是提前过过嘴瘾,反正准圣境界也迟早是我囊中之物。” “哼!鬼才信你。” “哼!烛子就信我,你说这家伙离家出走都一百年了,咋还没个消息传回家里来?” “你操心他干啥,指不定又感悟到啥天机,一闭关就是个千儿八百年的。” “也是,这子哪儿都好,就是神神叨叨,喜欢探究那无上大道。再等他四百年左右吧,等咱们把涡神宫势力再扩张一些,稳定下来之后。要是这家伙还不回家,咱们就一起离宫去找他。” “好啊。” “说到这儿,你还是没跟我讲金仙和准圣的区别啊?” “嗯……让我想想该怎么说。” 肤色雪白的银发女子神色认真地思考着,猴子就这么看着她绝美的侧脸与星辰样的眸子,看了一万年也没觉得腻。总是想能如这般天长地久地看下去就很好,何况更让他沾沾自喜的是如今即使自称夫君,这个清冷高傲的女孩也只是有些羞意愠怒而并不抗拒,比起一万年前他们初识的时候要好了太多太多。 银发女子打了个响指,巫之祁收起漫游的神思,开始做个好学生仔细听讲。 “这么说吧,准圣以前的仙人境界,都是把自身的丹田经脉窍穴当做一个四通八达的水池,法力就是注入其中的水流。修道者不停地深挖扩大这个水池来积蓄更多法力,所谓境界的差距不过是溪与河流,池塘与湖水的差别。” “而像你这般到了大罗金仙巅峰的境界,每个人体内法力的数量都差不多是一片浩瀚的汪洋大海再难以得到提升。因为人的身躯的容纳极限就这么大,如同水注入池中,水满了就会溢出来,就是这个道理。而一旦进入准圣境界,已是超脱一海的容量,想着如何领悟规则,通过运用这个世界规则的途径去利用法力,如此就算是一片雪花那样的一点点法力,因为通过世界本质规则的运转发挥出最大威力,也能造成巨大的杀伤。” 银发女子说出自己的理解之后正有些得意,却看见巫之祁那双眼睛色眯眯盯着自己的胸猛看。冷哼一声,身旁茶杯中的一滴水珠悄悄凝成一片雪花,缓缓飘向她背在身后修长的手心中。潜言语中满是杀气地问道:“看啥呢,这么认真?” 猴子仿佛后知后觉般“嘿嘿”傻笑着说道:“别人的身子大不大我不知道,可是潜你这儿的尺寸却是极完美的。” 一片满是杀气的雪花凝结成一根细长的冰针,瞬间飞到巫之祁的身后,对着躺在床上的猴子的屁股狠狠一戳。猴子“啊!”地一声就叫唤了出来,连蹦带跳地爬起来躲避着身后那片雪花的追袭。 白衣银发的女子脸上微红霞霓渐退,看着那个落荒而逃的身影漾出清浅笑意,星辰样的眸子闪烁动人光彩,一改往日冷清容颜,变作令人睹之便觉无比温暖的光彩。 —————— 子受怒气未消的声音将巫之祁的思绪从回忆拉回现实。 “祖保,随孤进朱凰宫。” 白发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感慨地看一眼被他惊为天人的灰衣男子,又伤感地看一眼周围一地的散乱盔甲兵器,与除了喉前那道伤口与活人无异的三千甲士和面甲破碎死不瞑目的陶北,重重地叹息一声。 “为何要谋逆?”子受面无表情地踏上一节节玉阶往朱凰宫中走去,声音漠然地问道。 身为三朝元老,在大商朝的地位几乎是一人之下的白发老人原本身形十分高大,须发飘然,手执龙头拐杖飘飘然有出世神仙风采,可此时他的腰肢再难站直起来,像是被肩膀上凭空多出来的重物压弯了一般。 祖保又是一声深深的叹息:“我大商自祖王帝汤以祭祀鬼神、玄鸟血脉立国以来绵延五百年,这是我大商立国之基也是绵延国祚的根本。可是寿王殿下不但借外人之手想要根除玄鸟血脉,更是至今从未参加过周祭,从未祭拜过一次鬼神。如此动摇国之根基,不敬苍天鬼神,在老臣看来,大商五百年国运实在是难以延续啊。” 姜颐担忧地看了一眼因失血而脸色苍白的夫君,心想晚饭前他们二人那番对话中,夫君表达出想要推倒根植于商人心中信仰的话语终究被朝中某些臣子看出端倪,并开始在朝中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开始暗流涌动。 如夫君之说不敬鬼神只敬自己双拳,如此行径无异于想要以一己之力更改大商国祚,如果一步行差踏错,日后就要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而正好子受此时回首看向妻子,艰难地咧了咧嘴,露出今夜以来第一个微笑用来安抚她慌乱的心绪。 原本姜颐一颗不安的心顿时平静了下来。 有这么个肯为自己挡去死士利刃,身入必死之境尚不忘救她的夫君,妾复何求? 纵是前路再多艰难险阻,我也要陪你一起走过。 红衣少年言语中满是嘲讽地摇了摇头,冷笑着吐出几字:“呵……鬼神。” 朱凰宫后一片冷清,一个身着华丽宫装的妇人低伏在御榻旁抽泣不止,榻上男子两鬓霜白,穿一身大红凤袍,头戴冠冕,面容死白,五官十分扭曲,虽然闭上了双眼但也不得安详,光从面容来看,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俏风采,这原本必然是个十分有魅力的男子。 子受比干与姜颐轰然跪下,三人泪流满面。 巫之祁走到榻前,伸指轻轻搭脉,探入一丝神识审查帝乙身体。 宫装美妇泪眼朦胧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发现没什么大碍,然后转头看向巫之祁。巫之祁皱眉说道:“帝乙体内生机本就稀薄,贼人并未以毒药陷害,只是以一剂大补猛药反激体内生气。若是帝乙血气方刚时尚能压住药力,缓缓地吸收,只是他本身已是迟暮年岁,服用此药无异于烈火烹油饮鸩止渴。” 妇人抽泣道:“是那侯林说宫外有方士求见陛下,要进贡仙丹,呈上来后大神祝……亲自查看无误这才呈与陛下服食。陛下服药后连道‘好热!’,然后坦腹大步在宫中行走三周,本宫劝陛下饮水也无用……三周走完之后,陛下正要传旨宣受儿入宫,便……便气绝殡天。” 子受猛然抬头,双目已是赤红,浑身戾气勃发,红衣飘摇,死死捏拳,竟是与朱凰宫宫殿顶部绘有的一只玄鸟有了冥冥中的呼应,一股热浪油然而生,空中竟是忽然有了火星劈啪作响的声音。子受身后一只瘫倒在地的祖保面色惊恐,重重跪倒在地,颤声到:“玄鸟显灵!玄鸟显灵!罪臣该死!罪臣该死!” 巫之祁叹息一声,轻抚已怒火攻心濒临入魔的徒弟头顶,一股寒凉入骨的冷意如醍醐灌顶般彻入子受心扉。 红衣少年长发披散,紧咬的牙关终于松开,跌坐在地,仿佛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抽泣道:“母后……” 妇人紧紧将他搂入怀中,疼惜的看着左肩那处已是由红转黑的血印,悄悄除去儿子肩头的华服,见到他肩头已经开始缓缓结痂的伤口,又是一阵心疼。姜颐收敛起哀容,也紧紧握住子受苍白的手。 比干颤抖着站起身复又跪倒,黑衣青年沉稳的声音无疑给伤痛中的众人带来安慰:“请寿王殿下登基为商王,传旨清剿逆臣贼子!” 白衣老人跪地不起喃喃自语:“罪臣本欲扶植最年幼的箕子上位,不想玄鸟天命就在眼前老眼昏花无能识别出来,若是之前误伤了玄鸟天命,当真罪该万死!十年谋划不过是一场空,老夫如何对得起三位先帝,陛下,老臣赴黄泉路请罪来也。”说完混浊双目老泪纵横,以头抢地,重重一击,登时血溅殿前三尺之地。 子受听闻箕子二字之后眼神中神光一闪,比干面容悲恸地俯首再拜:“老贼临死前离间之语,陛下万不可信以为真啊!箕子如今年方三岁,何知谋逆?” 红衣少年起身扶起比干,苦笑道:“叔父多虑了,孤今日便登基,辛劳叔父出任亚相兼帝师,传召百官来朝,昭彰祖保众逆贼之罪于天下。” 比干至此总算松了口气,再行一礼就要走出宫外。 巫之祁淡然道:“我随亚相前去平叛,如再有逆贼刺驾,子受动玄涡神水我便知之,到时候自会赶来。” 子受声音哽咽地躬身行礼:“劳烦师父了。” 一起身时,比干巫之祁二人身影已经消失。 午夜一过便是冬至,大雪飘扬渐止,宫中宦官们得了旨意,胆战心惊地开始挪走广场上的无数兵甲尸身,清洗血迹。也不知这一夜要有多少人头滚滚落地,多少热血被白雪掩埋。 那年冬至时节,大商帝乙辞世,逆臣大神祝、祖保、陶北、陶南等人尽皆伏诛,谋逆者皆诛九族。朝歌城外淇河一旬水流呈暗红不退,百姓无人敢取水饮用。此后三月天下尽缟素,年方十六的子受一袭红袍登临商王尊位,取号帝辛。 第十二章 满阁神兵皆啸鸣 在皇宫最后放一片坊屋间做事的东雀是个脸上长了些雀斑的宦官,去年冬至时他刚满十二岁。几个月前当今天子帝辛刚刚登基,因为之前宫中太监首领侯林参与谋逆一事,狠狠地清洗了一遍宫禁中的宫女和宦官。 后宫里从到大都是个忍气吞声的受气包的东雀,除了被那些年纪长些力气大些就凶神恶煞的太监狠狠欺负外加拳打脚踢之外,和侯公公的势力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 许是那阴毒老鬼盘踞后宫太多年,陛下这一番清洗之后,原本号称三万宦官的宫禁之中只剩寥寥千人。而东雀也算是因祸得福,之前从被欺负,只能做些最苦最累活计的他,如今也勉强换了个职司。当然比不得那些上达天听或是能服侍贵人们的大太监,但日子也比原先好过了很多。因为心细手巧,东雀被派到一个阁楼中做些擦拭兵器的活儿。 这阁楼为一栋七层重楼,建筑雄奇壮肃,但是地处偏远,是在朱凰宫宫殿群最角落的地方。东雀每次从内务府总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这阁楼,阁楼内放满了寒气森森的兵器,他即使每天都勤快擦拭,也得近乎半个月才能擦完一周,不过听上个在此值守的老宦官说,这阁楼已经许久无人问津了。 老宦官的言语中,暗示东雀懈怠些也没什么,只是宦官胆子虽然被欺负的很,但是做事很是认死理,向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既然他东雀吃着宫里的饭,睡着宫里的床,他就要为宫里的贵人办好事。不过这阁楼冷清是真的,几个月来,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他每日只与楼里的兵器作伴。 东雀也见过宫里侍卫大人们腰畔挎的青铜剑,这些兵器与那些青铜剑比起来,仿佛都不是凡物,谁知他们曾经的主人是怎样的大人物呢,甚至有些兵器就算沉寂了很久,那纹路里也有丝丝缕缕的血色沉淀,东雀心想,它们想来是泡血水中泡了许多年,不然哪能擦都擦不掉呢。 看着一把把兵器,就仿佛看到了它们的主人曾经叱咤风云,斩尽敌人头的风采,所以哪怕是无人为伴,东雀也从不寂寞。 阁楼门口只用一块龟甲模糊地刻着两个字,他一个连名字都不会写,乡野山村出来的孤儿,自然不知道那是个啥意思。只是自己负责的这个阁楼里的兵器,除了阁顶一杆长枪一根大戟一柄长剑是上任守库房的老太监亲自叮嘱不许乱动,而且它们幽冷的锋刃也从来不会变得灰暗以外,其余兵器都是时间一长就会积灰,同样无人问津的太监倒是与它们有些同病相怜,每每擦拭都十分认真。 这一日东雀正在二楼擦拭一柄斧子的斧柄,就听到门外有两个人在说些什么。一个人声音雄浑,语气很是淡然,一个人声音年轻清越,却有一种威严霸气,令人听之心折。 “这神兵阁的位置是我翻阅父王案头一本旧书所知,说是藏有许多我人族秘宝在其中,是上古以来就开始收集所得,就算历经朝代更迭也未曾改了规矩。每任人族帝王都可带人族中有修道天资的俊彦之才,前来拣选神兵用以斩除妖邪,护卫人族安宁。” “只是修道之路难如登天,能到此取神兵者不过寥寥。不过此阁楼的安全问题倒是从来都不需要考虑,没到地仙境的人闯不进皇宫大内,到了地仙境的,只要你是人族,自然可以进来挑选法宝,而不是人族的,除了师父你这样的大能人物,也进不来朝歌城。” “父王数年前曾与我提过此处,不过我想等师父出关带我一起挑选最好。” “嗯,你如今修为勉强将就,是该挑件趁手的兵器了。” “大乘巅峰的修为,只算勉强将就?” “为师如今已回到天仙境,你说你至今尚未成仙,是不是有些不够看?” “这么一说……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宦官听不懂什么“大乘”、“天仙”之类的高深言词,只知道有了不得的贵人前来,连忙抢到秘库门口,打开门倒地就拜。 红衣少年看着亲自挑选出来看守神兵阁,但他本人毫不知情的太监冷声道:“在宫里多磕头多下跪是好事,但也最好看清楚来人是谁,若是有外敌侵犯,你也要跪乱臣贼子?” 宦官浑身冷战,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发一言。 灰衣男子声音雄浑:“别吓唬这孩子了,咱们进去看看再说,孩子你先起来。” 宦官声音颤抖道:“是……” 红衣少年想起了些什么:“你叫东雀?” 名字里有个雀字,脸上也张了些雀斑的童起而复跪。 “是。” “带路。” 宦官总算鼓起勇气,看了眼那个一袭红衣的英武少年,嗫嚅道:“进阁……须持陛下手令。” 子受已经有了帝王威严气息的年轻面容总算露出些笑意,伸手从大红衣袖中取出一块牌子递给他。东雀颤抖着双手低着头恭敬接过,与自己腰间挂着的牌子合到一处,发现严丝合缝,这才恭敬交还,低着头在前面带路。 子受心知这些宦官被自己几个月前那次清洗吓破了胆,生怕一步走错就会被内务府抓走砍了脑袋,这个太监是他亲自挑了来看守神兵阁的,表现还算马马虎虎,于是双手负后走进了阁中。 巫之祁细细地看了一眼那个宦官,若有所思,却没和徒弟说什么。 —————— 如今已是商王的子受刚步入重楼第一层,满层原本老老实实呆在桌案上的法宝神兵居然开始震动不休,更是有几样兵器焕发出耀眼的光彩! 太监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祸事。巫之祁却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老神在在,毫无惊奇。 子受见此情景先是一愣,随即一挥大袖,朗声长笑道: “灵宝有灵,尽为孤之良臣也!” 法宝得明主发声共鸣,光芒更亮,灵气更盛! 巫之祁倒是不看自我陶醉着的徒弟,抬步带头向二楼走去,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别沾沾自喜了,这一层兵器虽可称有些灵气,但离后天法宝的‘通灵境界’差了十万八千里,更别说先天法器了。若这七层楼中都是这等货色,我看不要也罢,至少东海处还有一根姒文命留下的定海神针铁可以将就着用。我当时身无法力无法驾驭,如今经脉既然恢复,却可以等回到金仙境界再取来给你。” 子受笑嘻嘻说道:“师父最疼我了,不过我可等不到你到金仙境,还是先挑一件来耍耍吧。” 巫之祁笑着踹了他一脚,道:“你别说,我虽不通谶讳,但也能冥冥感觉到楼上有惊喜在等着咱们。” 子受苦着脸拍去华贵红袍上灰扑扑的脚印,紧紧落后师父半个身位走上楼梯。 太监见此情景,连忙低头看地,噤若寒蝉。 二楼灵气浓郁了些许,那些法宝如刚才般,见到自己的乖徒儿就开始呈现欢欣雀跃的异象。不过在见识过许多洪荒至宝的巫之祁眼里,都只是寻常货色罢了,不过如此也算是渐入佳境,不至于令人失望,也让他不免对自己那丝越来越深的感应生出更多好奇。 三四五楼之中,一楼灵气浓过一楼,不过等到子受三人到达六楼时,东雀震惊地看着六楼里平时看似寻常的兵器,居然散发出了浓郁而肉眼可见的各色灵气,其中以一把长刀上升腾的血腥杀气最为摄人心魄。东雀不曾修道,自然感受不到之前楼下那些法宝在见到子受之后,呈现出只有修道有成的高人才能见到的异象,只是清晰地看见原本还未来得及擦拭的兵器瞬间就变得无比干净,并且震动不休。 东雀先是被那煞气吓了一跳,而后在心底深深叹服一声:要是我也能有这等本事,以后擦拭兵器得省掉好多麻烦啊。 到六楼之后,连他这肉眼凡胎都能见到这般奇异景象,可见此刀煞气之足之盛。 巫之祁到了这一层后,方才点了点头:“那把刀还马马虎虎,若是想练刀,可以用它练练手。”长刀一听此语,杀气愈发翻腾,竟在楼内幻化成一片阴惨惨血云黑煞,异象横生。 子受盯着长刀看来看去,十分喜爱,他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巫之祁眯眼看着楼梯尽头那扇门,心中疑惑与一丝不敢置信的感觉越来越浓厚,轻轻道了一声走吧,就抬脚向楼上走去。 子受进门之后,却见自己师父忽然愣在原地,眼睛直直盯着放在三件兵器正中的那杆黝黑长枪,历来沉静而不动声色的他,眼中竟然泛起点点泪光。 声音极但在他听来无异于天雷的两个字眼从师父干瘦的唇中吐出在他耳畔炸响。 “霸瀚。” 一枪一戟一剑同时震颤不休,一道玄黑一道水蓝一道金白三道光芒交缠不休,灵气直冲斗牛! 黝黑长枪瞬间飞至灰衣男子身侧,欢欣雀跃不停跳动。 巫之祁紧紧握住这把长枪,就仿佛握住了整个洪荒。 太监东雀看着此景目瞪口呆。 与此同时,在子受登顶之后,随着一股无形气机牵引,满阁神兵一齐共鸣!浩然灵气气冲霄汉! 大商以鬼神立国五百载,唯帝辛一人登阁使七楼法宝皆啸鸣! 第十三章 太漪 能得回霸瀚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的惊喜,只是巫之祁一直以为自己这杆长枪已经流落洪荒或是干脆就被应龙带走。没曾想一接触霸瀚就感受到姒文命曾在上留下的一道神识烙印。这道印记是用作封印,防止巫之祁以外的人使用的,所以之前即便巫之祁有了一丝冥冥中的感应,但也不敢确信就是霸瀚,而那道印记也随着霸瀚长枪的物归原主而渐渐消散。 巫之祁心下感动于姒文命替自己保留下这杆长枪,并且在人族之中把它当做秘宝世代传承,只等有一天它重回自己手上。说来自己与潜当年救下还是婴孩的姒文命也只算是无心之举而已,不曾想那个后生记挂了这许多年。巫之祁能在短时间内重回天仙境界,除了比干府中的“天心水”神异无比,帮他接续好了断裂的经脉,更是因为有着当年被姒文命种下的那些神农培育的草药。 那些草药本就是是灵力及其丰茂的神物,又有姒文命亲自炼出的后天灵宝:定海神针做为阵眼,来吸取周围灵力注入其中,每一株草药都是无价之宝,何况有足足千年的时间来让它们慢慢长成。他出阵时虽不能利用草药的灵气来解决经脉问题,却让灵力都沉淀在了浑身窍穴之中。在三年前他心翼翼借助天心水完全修复了经脉之后,终于如长鲸吸水般地快速汲取灵力,终于在前不久回到天仙境界。 至于此刻在子受手中雀跃不止的长戟,说来也是当年名震洪荒的神器。 “此戟名为‘太漪’,它当年是与祖巫共工性命交关的神物,十一祖巫的本命法器里更是铭刻有洪荒第一凶阵“都天神煞大阵”的阵图,我想你日后到了玄仙境界,便可自行参悟了。只是随着巫妖大战之后两族两败俱伤,祖巫们更是陨落地七七八八,这些兵器也就流落到洪荒大地上,极少见到它们的踪影。” 子受满脸惊喜中带着一丝不解,剑眉一挑,问师父道:“我听说巫族中人不修元神,只是锤炼肉身。我本来以为他们的兵器也只是材质好点硬度高点罢了,可是这‘太漪’中哪来这么强盛的灵力?” 失而复得陪伴了自己数万年兵器的的巫之祁显然十分欢喜,笑眯眯地对徒弟说道:“巫族的体质十分特殊,虽然看上去与人族类似,但是因为先天就无经无脉,所以无法修炼元神,这才走上了只顾锤炼肉身这么一条险峻的羊肠道。不过十一位祖巫是盘古大神肉身最精华的精血所化,自然几乎了走到大道的尽头,差一点就能成圣。也正是因为他们的肉身之内空无法力,所以巫族人才尤为注重自己兵器的灵力以及它们蕴含法力的多少。每一位祖巫大巫的兵器都是有极大威能的。譬如老水头这把‘太漪’,大羿那子射杀妖族九位太子时用的‘彤弓’,祝融娘皮那把‘离火鞭’……” “师父你等……等会儿,上古火师祝融……难不成是个女子?”子受惊讶地张大了嘴。 巫之祁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子受:“不是个女子,你莫不是以为她是个三头六臂的虬髯大汉?” “师父,你是不是和她有过什么瞒着师娘的往事,才会喊她喊得这么亲切啊。”子受嬉皮笑脸地问道。 “我对你师娘一片赤诚真心,怎么可能背着她在外面招蜂引蝶,何况祝融是有希望成为自家嫂子的女人。祝融臭丫头苦恋你烛师伯而不得,本来他们俩的感情刚有点眉目,烛子就离家出走了。对哦,你说烛子会不会是被她偷偷绑走,然后被霸王硬上弓了?” “……师父你想的可真多,不过我就说烛师叔那般风流出彩的人物,怎么可能没有几笔情债。今天才知道师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天动地啊,但是师父,火师祝融是怎么和你们认识的?” “祝融娘皮能在众多大能玩火的洪荒中获得万火之师的名头,可不是光凭那张俏脸。她是个实打实的武痴,号称要打遍圣人以下无敌手。当时她与烛子是不打不相识,巫妖大战之后,心灰意冷地跟着我们三个一起混迹洪荒了好久。但是她和师父我彼此看不对眼,她在最开始和烛子打个平手之后就不再寻他打架,说是一天不能稳胜于烛子就不动手,闲来无事倒是经常寻我的晦气。” “想来师父你是一直打不过她的。” 如今一颗道心早已古井不波的巫之祁难得如一潭死水般的心境接连被打破,他面露恼火神色,气哼哼地道:“虽然我和那家伙互相看不对眼,但是不得不承认当年确实是打不过她,看上去细胳膊细腿儿的,一拳打在身上感觉被一座山砸了差不多。她那天赋神通‘南明离火’是洪荒万火中名副其实的第一,当真焚尽万物。就连我的‘玄涡神水’一举超越其余人的本命真水在洪荒夺魁。也是在与这臭丫头一次次交手中获得感悟,然后锤炼出来的。” “嘿嘿,好男不与女斗,师父大度。” “徒儿啊,你如今当了八百镇诸侯共主的商王,怎么反而越发油嘴滑舌了,这是什么原因?” “马屁听多了,自然也就学会了呗,平时又用不着,还不得好好讨好师父。不过师父啊,祝融大神既然历经巫妖之战而不死,她如今又身在何处呢” “不知道啊,或许是满世界地乱跑,在找你烛师伯吧。” 说到这儿,巫之祁和子受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巫之祁微微眯起双眼,仔细地看了一眼早就乖巧离开神兵阁第七层楼,把空间留给他们密谈的太监,忽然间咧嘴一笑。 —————— 名字中带了一个雀字,过往人生也确实如随处可见又野蛮生长的麻雀般命如草芥的太监,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朝着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身影重重磕了九个响头,脑门都在地上磕出了血。 他虽然不知道那个身形高大雄壮的灰衣人,让他记下的那段口诀是什么意思,只是那股混迹人世间最卑微一层许久,又饱受白眼与虐待之后还未折损的灵气,让他猛然间想到了几个月前的那个传闻。 新登基的商王陛下喜穿一身红衣,他本就是天生神力的天纵之才,而陛下的背后又有一袭灰衣助他杀尽叛逆众人,就连高深莫测如大神祝者亦难逃一死。 刚开始还不敢确认那红衣人就是陛下的太监,死死伏于皇宫冰冷凉薄的地砖之上,泪流满面,过了许久都未起身。 我东雀一介阉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只记得年幼时娘亲教过受人一恩当数倍报之。日后陛下如有需要东雀这一介残躯时,东雀必以死命效我大商! “师父,要不我花些力气去栽培栽培那个太监?” 刚刚传授完修炼法诀给宦官的巫之祁摆摆手:“不需要刻意栽培,让他静心枯守一阁神兵,借灵宝之气锻炼体魄精神就挺好的。他身上有股子说不出来的灵气,一经雕琢或许就磨灭了,就这么散养着,或许能给你的大商养出个陆地神仙来。我只是隐隐觉得这个孩子有些意思,却又看不出根底在何处。到底如今法力不足,许多人许多事看不真切。” “还有师父看不真切的人和事?” “这么硬拍马屁可就俗了。” “嘿嘿,那咱们聊点儿脱俗的,师父给我讲讲这戟怎么用呗?” “今天你先好好摸摸过过手瘾,从明天起,半年以内就别碰它了,要练好长戟,就得从短戟先练起。 “啊?” “你子别给我愁眉苦脸的,虽然你如今是大乘境巅峰,随时可入地仙,但还是再稳固根基,打磨打磨肉身好些。为师不指望你日后能追上祖巫共工的肉体强度,但也别辱没了这一杆‘太漪’。你放心,师父许诺半年以后你再碰此戟之时,便是你登仙之日。” 子受听了这话,忽然一改他一直以来只有在巫之祁面前才会展露出的言行无忌的那一面,变得沉默起来。 巫之祁看着忽然间不吭声的徒弟,有些好奇:“怎么了?” 子受语气忧虑:“师父,我如今已是人间帝王,天下龙气汇于我身,如果再跻身陆地神仙。正所谓物极必反,气运太盛是否会引起天道的反噬?”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土鸡瓦狗。天道自行运转,哪里有闲心思插手人间之事,除非你成了圣人或是无恶不作的大恶人,天道才会睁眼看看你。就算你身为人间帝王,若是入了准圣才差不多能惊动天道,区区一个地仙,就不要想屁吃了。” “……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您第一句话很有道理啊,师父还研究过天道?” “我向来懒得做无用功,我在推演天机这方面毫无天赋,对天道一窍不通,这些玄玄乎乎的话当然是你烛师伯说的。” “嘿嘿,我觉得师父你也说不出来。” “哦?我觉得你可以乖乖去找两把短戟,准备开始修炼了。” “得嘞,徒儿这就去!” 第十四章 云梦助我入仙关 一秋一冬复一秋。 山中黄叶落纷纷。 云梦山巅竹枝横斜,竹叶纷落萧条。脚下大泽云梦霞蔚动人,氤氲朦胧,被仲秋清朗阳光照耀,更显梦幻瑰丽。 有四人缓步登山而来, 为首身绘玄鸟的红衣少年右手执一柄银白长戟,剑眉星目,意气风发,更有霸气睥睨之姿。他左手牵着位鹅黄衣裙的女孩,端庄大气,秀丽无方,微微笑着,就令人睹之心境宁和安稳。身后一个身穿纯正玄黑衣衫的青年,满头长发一丝不苟地紧紧束起,以温润玉簪别住,清贵之下又有大权在握的威严肃穆。 巫之祁仍是寻常灰衣,面色平淡,步子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不同于前几人多少有些紧张或是兴奋,他只闲庭信步,不时看向山道两侧密密层层的竹林。 少年率先登顶,看了看天高气爽的秋日风景,浩然长叹一声:“当真是个登仙的好时节。” 身后姜颐与比干皆是面露微笑,显然对自己的亲人即将突破到陆地神仙境界很是欣喜。 只有巫之祁有些不耐烦:“你们朝中那些老神棍真的麻烦,破境区区地仙还要占卜三日焚香祷告,又是选地方又是请示鬼神,不知徒弟你要是以后入天仙玄仙得费多大的事。” 红衣少年笑言:“知道师父看不惯那些繁文缛节,特意没让那些老神棍跟过来,这儿不就咱们四个人嘛。” 巫之祁点点头认可道:“一个个也就活了大几十岁便开始老气横秋,行如枯木。若是你师父我像他们这样的心态,早几万年前就葬在海里被鱼虾分食了。” 其余三人唯有苦笑不止。 巫之祁挑了一处竹荫大大咧咧坐下,去躲那仍有威力的秋老虎,招手示意比干和姜颐也来坐着。姜颐也不顾及华贵衣裙,浅笑着坐下,比干却摇头婉拒,只是有些紧张地盯着临湖观景的子受。 “还是我这徒弟媳妇对我胃口,逢事有静气。怎么你堂堂帝师反倒跟着紧张?”巫之祁取了片竹叶在手里把玩,看着比干的神色不禁有些失笑。 姜颐笑嘻嘻地说:“我大商皇族帝王,向来无一人能修到仙人境界,叔父对子受破境有些紧张也情有可原。” “那颐儿你怎么不紧张?”猴子看着巧笑倩兮的少女,有些好奇问道。 “当然是颐儿对夫君有信心,更何况有师父在一旁护法,自然安稳无恙。” 巫之祁顿时哈哈大笑:“不枉子受钟情于你,如今身为大商王后,稳得住后宫拍的了马屁,当真是不容易。” 少女听了这等俚俗言语,神色不变,显然早已对这个师父见怪不怪,仍是笑着说:“师父,凡人只知仙人逍遥,不过这地仙境又有什么讲究呢?” 巫之祁正色道:“地仙者,为仙乘之下乘,有神仙之才,无神仙之分,不悟大道,止于乘或中乘之法,不克就正,不可见功,惟长生住世而不死于人间,所谓不离于地者,此也。古今来修仙得道者,以此类为最多数。入地仙境后,方算是真正步入修道之途。法天地升降之理,取日月生成之数,身中用年月,日中用时刻,收太一,察二仪,列三才,分四象,别五行,定六爻,聚七星,序八卦,行九洲。五行颠倒,三田反复,烧成丹药,炼形住世,而得长生不死,以作陆地游闲之神仙,故称之曰地仙。” 巫之祁沉吟一瞬道:“简言之,地仙境不仅全身法力与大乘境相比一天一地,与不到仙境的修真者相比,最明显就在于可以延缓衰老增加寿数,可寿达八百载。” 少女听后,眼中失落与忧伤之意一闪而逝,但是很快就被自己掩饰了下去,恢复一贯的从容平和,静静看向自己已经入定的夫君。 巫之祁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想起子受今日登山前与他密谈的那番话语,笑而不言。 —————— 子受体内的那片湖水早就比十年前扩大了足有千百倍,大泽之内共摇曳青莲一百零八朵。 有七十二朵盛开。 三十六朵含苞。 巫之祁这套修炼功法,是以自己水灵之体的感悟,与烛九阴共同参悟洪荒诸多修行功法之后综合所得,虽不敢说洪荒第一,但至少也是在水属性功法的修行中独步天下。因为子受天生亲近水灵,所以丹田紫府内呈现出的是一片湖水的异象。如果他修习的是木属性,体内灵气异象就可化为一片蔚然森林,随着功力的增长,森林也愈发茂盛蓬勃。如果修习的是土属性,则体内灵气异象为一座石山,法力越深厚石山就越雄伟高耸,以此类推。子受体内法力有所成至地仙时便是清水出芙蓉的异象,又分上中下三品,下品水塘出青莲三十六朵,中品水潭出青莲七十二朵,上品大湖出青莲一百单八朵。 子受如果是半年前破境,体内法力只能算是上品,可如今在巫之祁的严令之下,他只能每日打磨肉身,苦苦磨炼了半年体魄,如今他的肉身强度在巫之祁看来勉强算是登堂入室。子受此时还不知道,真要在洪荒中算起,他一个大乘境此时的肉身强度已经可以与一般天仙相提并论,如此可见巫之祁功法独到之处。 而在子受将肉身砥砺半年之后,已经达到真正的身体内部法力与外部肉身的完全和谐,破境入地仙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他体内的水域异象更是已从大湖扩为云梦泽般大,巫之祁亲自点评为神品,不过这评语也只是在心中说起,没告诉子受,他可不想自己这个徒弟太过骄傲。 如今只待这三十六朵青莲蓓蕾绽放,子受便可证得地仙境界。 不像一般修道中人修炼时盘坐于地,子受手执长戟迎风御立,一身红衣被湖风吹荡,猎猎飘舞,凝心定神静静地看向大泽云梦。 气蒸云梦泽,波撼朝歌城。 浪涛声不时起起落落,拍击在云梦山脚轰然而鸣,从山巅往下看去,整个山壁怪石嶙峋,又有苍松翠柏于崖壁绝境处生长,历经风吹雨打而愈发盘曲虬结,随风招摇仿佛在迎接天上来客。 苍松于绝壁生长,正如修道人从凡躯蜕向仙人,于不可能处寻觅生长茁壮的可能。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那个遁去的一,便是凡人成仙的一线天机,是打破大乘境巅峰那处天关的敲门砖与垫脚石。 子受体内巨湖受云梦泽浪涛拍击的牵引,无数水波涌起开始冲击那道无形壁垒。 一朵浪花接一朵拍击在山崖之上,在子受听来神似于每逢年关时大祭司亲手在皇宫龙德殿撞响的天钟。 云梦泽岸边水涛拍岸三十六次。 便有子受体内巨湖浪涛壁立拍岸三十六。 三十六记撞天钟。 最后一声余音刚落,巨湖之内三十六朵含苞青莲次第盛放。 一百零八朵青莲招摇不止,青莲正中的可爱婴孩已经长成翩翩少年。 天门由此大开。 子受一声长啸,纵身从六百丈高的云梦山巅飞跃而下,直冲脚下云梦大泽。 巫之祁面有喜色,摇头晃脑地轻声哼唱,原本就有一根弦紧绷着的比干被惊得连连后退,姜颐出声惊呼。 三人一起来到崖边,巫之祁挥手处有清风缭绕,护住他们二人防止失足掉落山下。 云梦泽雾霭消散,只有水面上的红衣少年手持银色大戟挥舞,一动一静间风雷呼啸,引动巨泽湖水翻腾不休。 巫之祁酣畅大笑言:“子受已入陆地神仙!” 比干与姜颐二人惊魂甫定,皆面露喜色。 就在这时,云梦巨泽之水忽然如一锅被烧开了的热汤开始沸腾翻卷,一道黑红流星自天际飞来,直直砸向正在适应全新境界的子受。 巫之祁十一年来首次露出凝重神色,快速说道:“你们在此等着。”就一跺脚飞射向湖面。 一道满是暴躁杀意的声音在湖面炸响:“你人族杀我巫族儿郎无数,还妄图驾驭祖巫共工神兵?” 红衣少年吐血飞退百丈,将被砸入崖壁之时,堪堪被巫之祁接到,他躺在师父怀中吐血不休,右手剧烈颤抖,却仍是死死握住长戟不肯松手。眼神兀自燃烧熊熊战意,看向身前那个浑身火焰飞腾的人影。 湖面温度急速升高,子受满头飘散的黑发都已开始枯干卷曲。 来人周身火焰不是寻常红色,却呈现一种诡异的深黑,黑红火焰如妖鬼般跳跃翻腾,围在正中的那人脸带一副青铜面甲,狰狞无比,耳挂双蛇,子受仔细一数,来人身后居然有三首六臂! 第十五章 老娘很寂寞 巫之祁伸出右手覆盖上子受的胸腹,一滴玄涡神水进入徒弟的丹田吗,在他全身游走助他消去火毒。这时覆甲人声音高昂,语带疑惑中却又霸蛮无忌,如连珠炮一般发问:“臭猴子?我说这子体内怎么会有你那玄涡神水的气息,你不是被关在龟山?听说全身经脉都断成废物了,怎么现在还有天仙巅峰的修为?烛子呢?老娘修炼了一身本事,要再找他打架!” 巫之祁皱着眉头强忍周身燥意,说道:“你先收了南明离火,别把这一方巨泽都给烧干了。” 来人分明就是师徒二人不久前刚提到的火师祝融,祝融一看湖面已经有些死去的鱼虾肚皮朝上翻了上来,于是她赶忙收了周身肆意飞扬的南明离火与三头六臂的法相。子受顿时觉得压力骤然减轻,他的嘴角开始溢出鲜血。 相识许多年,祝融难得听一次巫之祁的话,她讪讪问道:“你这臭猴子也开始收徒了?这孩子也太不禁打了,要不是老娘察觉到她体内有玄涡神水的气息,最后关头收了九成九的力道,我这一拳下去……” 子受原本就面色苍白,不停地咯血,一听这话急火攻心,又是一口血喷出,眼神灰败,一颗道心就要破碎。 他今日刚刚踏入地仙境界,正是意气风发,神意攀登至有生以来的巅峰之时,原本以为非但人间凡世自己再无敌手,年仅十六岁就修到陆地神仙的自己,以后修道之路也必定平步青云一飞冲天。不曾想一个素未谋面,听声音还是个女子的人仅使了微末之力就把他打成重伤。虽然那女人说她是收了力道的,但他在方才迎面而来的一拳里,可是感受到了比大乘巅峰的陶南诛仙一箭更恐怖无数倍的杀意,更有直面死亡的大恐怖。 巫之祁一看徒儿的神色,心知祝融言者无心,但是子受听者有意。这个历来横行无忌的祝融娘皮,无意间一句话就快要将自己弟子磨砺出的一颗必胜道心给消灭殆尽。 有些头疼的巫之祁缓缓开口,运用上一丝宁静心神的道法来安抚徒弟:“子受,来人是上古火师祝融。” 红衣少年的眸中这才渐有神采亮起,能够接准圣境界的火师祝融一拳未死,换一个重伤的结果,自己似乎也不是那么失败嘛。一想通这点,子受的神思骤然松懈,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巫之祁怀中。 丝毫不知道自己差点就毁了一个修道天才的火师祝融,语气依旧横冲直撞:“臭猴子,你好兄弟呢,老娘我都亲自来了,还不见他跑出来迎接,一会儿定要狠狠地收拾他!” 巫之祁这才抬头看她,眯着眼问道:“你不知他已在一千五百年前失踪?” 祝融脸覆面甲,只有一双神采灵动的眼睛露在外面,此时满是讶异:“失踪?那家伙是祖龙九子之一,最擅推演天机,怎么可能把自己搞失踪了?” 巫之祁见她不似作伪,冷冷地哼一声:“烛九阴若一直在我身边,涡神宫怎么可能为奸人所毁,我又怎么会被封禁千年?” 祝融语气由讶异转为疑惑,苦苦思索,说话却依然如刀锋刺人而不自知:“你这臭猴子本事不济这我不奇怪,可烛子为啥会失踪呢?” 正在帮子受疗伤的巫之祁,差点与徒弟一样喷出一口老血。 巫之祁语气勉强地问道:“难道你当年和我们分开之后一直在空桑谷巫神殿闭关?两千多年前公孙轩辕和蚩尤在青丘大战一场,我们本来还以为你会出现坐镇巫族战阵呢。” 祝融气呼呼地在巫之祁身边坐下,取下面甲之后,却露出了一张惊世骇俗的容颜。 洪荒盛传火师祝融身材高大魁梧,天生面容狰狞凶恶,又三首六臂,脚踏火龙耳挂双蛇,周身南明离火翻滚不休。这番打扮祝融仍觉不够威风八面,又亲自取天南火山底的铜料制一青铜面甲,铭刻鬼神于其上,如此交战前敌人声势先弱一筹,更无人可以匹敌于己。 不曾想祖巫祝融把她的面甲取下之后,那张面容竟是如此娇艳动人。她一头火红长发无风自动,飞舞飘扬,面容白皙娇嫩,眼若桃花夭灼,眉似远山含黛,一颦一笑间满是动人风采。特别是那双桃花眼中不经意间流转的风情,媚意浑然天成,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给勾了去,当真是天生香骨,不加丝毫做作匠气。洁白如玉的耳垂各自悬挂火红蛇,轻轻咬住成环,非但不令人觉得诡异,反而更增祝融的野性魅力与诱惑风情。 巫之祁当然知道火师祝融本就是个看去十分娇滴滴的美貌女子,她的容颜甚至可以碾压无数所谓“仙子”。只是因为祝融生性好战如痴,不愿每次打架前敌人看了自己的容颜就不肯全力而战,这才戴上一副青铜狰狞面甲。 曾有过许多洪荒成名已久的大神,见到祝融真容之后念念不忘,不停地追求她,奈何祝融只对烛九阴一片真心。那些人来一个就揍一个,又加上身为盘古父神精血所化的祖巫之一的煊赫身份,所以在洪荒之中更是凶名赫赫。那些人战败之后羞于提及自己输给这么个美貌娇娥,于是在洪荒大肆宣扬祝融如何凶恶丑陋,免得被自己仇家看轻。 须知但凡世间女子都是无比看重自己外貌,若是寻常女子,声名被这样抹黑,早就气急败坏地找上门把那些人痛打一顿。不过火师祝融何等胸襟,她反倒顺其自然地做了个面甲带上,又捣鼓出来一套唬人外貌,巴不得有人见了这外形不敢轻敌,与她死战不休。长此以往,她的恶名远播,火师祝融也就从一个单凭容貌身材几乎可以洪荒夺魁的女子,以讹传讹变作五大三粗丑陋不堪的大汉。 只是巫之祁每次看到她那张娇艳容颜,总在心里感受到一阵恶寒,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那张美丽面容之下是一颗何等霸蛮与好战的心。或许这个女子只有在真心爱慕的烛九阴面前才会收敛些许,一直被她欺负的巫之祁自然是没有这等待遇了,每次都被揍得鼻青脸肿,烛子总是嘲笑巫之祁显出兽身时屁股通红就是被祝融给烧的。 祝融满是怒意地哼了一声:“蚩尤那个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太傲气了,还死要面子。分明知道老娘在巫神殿闭关,打架了也不传信给我,结果把族中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那点元气全给打没了。” 巫之祁破天荒地见到这婆娘居然会露出忧伤神色,她看着晕倒过去的子受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把银白色的“太漪”,语调忽然变得十分凄凉。 这时的祝融哪里是洪荒中人闻风丧胆的万火之师,分明只是一个受了委屈后只想在家人好友面前大哭一场的可怜女孩。她鼻子一酸,缓缓说道:“都死了,共工老水头死了,大哥帝江死了,妹玄冥也死了。就连大姐后土都对巫族不管不顾,一心去拯救洪荒生灵的魂魄,送他们入轮回转世。哪怕是族中最被我看好的蚩尤家伙也死了。巫族就算不为天地气运所钟,好歹也是盘古父神的亲骨肉,为何就沦落到如此凄惨境地?” 说完这句藏在心里许久,却无人言说的话后,祝融将好不容易露出的女儿伤怀心藏好,语气又恢复了一如往常的单刀直入,她全然没有在意提及后土的名字时,身旁巫之祁脸上露出的那丝伤感。 “若不是今次感受到老水头的本命法宝重新现世,我也懒得出关。人族是天地气运所钟,这是烛子早就和我说过的道理。蚩尤家伙正撞在了人族崛起势头的枪尖上,败了也不丢我巫族的脸,我们也认了。只是我心中自有不平,看这家伙一身华裳,想来在人族地位也不低,我那一拳伤他,就算是还了巫族沦落到如今七零八落下场的因果。” 祝融顿了一顿,语调越来越冷淡,那双桃花般的眸子也不再醉人,反而冰冷彻骨:“虽然这家伙如今实力很不够看,但好歹能受我一拳不死,也能得‘太漪’的青眼,我就不把这杆长戟给收回去了,只是这杆“太漪”若是不能在你师徒手上发挥它应有的光彩,我自会亲手算账,把它带回巫族。” “我希望你能早日恢复境界,不要可怜巴巴画地为牢,把自己困锁在这朝歌一城之地。不过你也别冒失出城,被应龙那厮找到给宰了,毕竟我还未领教过你准圣实力的‘玄涡神水’是什么滋味。” “老娘我很寂寞。” “所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都会去找烛子。” “不管是应龙他们龙族内部的余党也好,还是凤凰麒麟两族含恨报复也罢。” “只要是那些害他失踪的人,我都会杀掉。” “希望你到时候能和我一起,别当个拖油瓶。” 以往巫之祁与祝融相处时,既然动手打架打不过她,向来都喜欢占些嘴上的便宜,与这婆娘斗嘴不休。今次巫之祁却愈加沉默,不发一言。 祝融一反往日暴躁易怒,平静地说完以后,漠然带上挂在腰畔狰狞的青铜面甲,浑身燃起熊熊黑火,飞身而去如在天上架了一座黑红火桥。 巫之祁抱着脸上痛楚越来越少,却仍然昏迷不醒的子受仰头看着祝融离去的痕迹,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眯了眯本就不大的双眼。 他常穿的那件灰衣之上,子受刚才吐出的血迹突然被一道无形气机振离身体。天地之间,仙机牵一发而动全身,一股玄妙意味在云梦泽重又聚拢的雾气中缓缓升腾。 巫之祁已重新踏足玄仙境! 在这一瞬,巫之祁轻轻抬眼看向南方时,却看到一股不知来源的夹杂紫金气的朱红气息升腾不休! 第十六章 黄帝阴符经 山下,比干云梦府正门口。 五千禁卫虎贲军枪明甲亮,整齐列队,为首一个大将身披玄铁铠甲不动如山,他头上一缕白缨随风飘扬。他左边粗浓的眉毛中央处有一道刀疤,将横眉截断,他一张国字脸上饱含沧桑,看得出已近不惑年岁。他坐在一匹产自西北最肥沃的“丹山马场”的高头大马上皱着眉头道: “沈管家,城门处朱凰阵未能拦下的那道红光,放任它直刺云梦山巅,想来你也看在眼中。陛下与亚相此时身处险境,何故不让我等上山?”将军的声音仿佛长久被塞外风沙磨砺,虽粗糙却沉稳无比,极有压迫力。 云梦府大管家名沈甫,是一个精明的中年男子,此时他的面色十分为难。沈甫是先王帝乙亲自送到比干身边的老人了,他和比干自一起长大,两人情同手足,也无比得主子信任。只是大半年前的那场雪夜谋逆案,他带人去收尸时见到的二管家那具无头尸体,事后听说是英明神武的陛下亲手拔去二管家的头颅。 虽说沈甫事先毫不知情,更是十分痛恨此人的谋逆行径,但由于府中仆役挑选最终都是通过他的审核,而且那人在府中十多年他都没发现端倪,他觉得主人不杀他已是天大的恩赐。后来陛下亲自下旨,府中自他以下的仆人几乎全都换了一批,在先帝余荫遮蔽下,这件事并没有影响到他。 可是二管家的雪夜谋逆案终究在他心里留下一道浓重阴影,这些日子午夜梦回,无数次梦到二管家的凄惨死相,这件事更是已经成为他的梦魇,在心里一遍遍警告自己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不留任何把柄给别人,更是要尽心尽力服侍好每日为国事操劳至深夜的主子。 何况事先有比干亲自吩咐,他知道陛下将在云梦山巅破境进入陆地神仙境,因此哪怕是云梦山上有些异象,也不得不让外人入府。只是那道黑红光芒自天外飞来砸入云梦泽,是他亲眼所见,他也感受到了那股不知从何而起的燥意。一方面不放心陛下与主子的安危,一方面身前这人是京畿十万禁卫军大统领姚皋,把持朝歌城周边一应防务,就算是身为亚相的比干也不会去主动开罪。 虽说宰相门房七品官,但姚皋是握有实打实军权的虎贲将军,他哪敢在此人面前摆谱。 但万一姚皋是大神祝一系的残党,趁此机会上山领兵谋逆,他沈甫放行姚皋,又该是个什么罪过?再退一步说,要是真让这五千兵马马踏中门,消息传出去后,云梦府也是颜面扫地了。 在朝歌为官,除了比拼官帽子大、与陛下的亲疏程度之外,还不就是个彼此间的面子问题嘛。 想到此处,圆滑精明的沈甫拿定主意,笑着凑到姚皋身前悄声说道:“姚帅有所不知,那位……巫先生此时也在云梦山上陪同陛下修炼。” 身为大商王朝为数不多的知道巫之祁存在的高层,姚皋自然十分清楚这位穿一身灰衣的“巫先生”是多么一个高深莫测的人物。光是他的前任陶北,一个炼虚境巅峰武夫率领三千铁甲,都被他一人轻松屠戮干净。姚皋初次去检查尸体时,见到那些甲士的伤口千篇一律是一击毙命,而且异常整齐到竟然有一种诡异的美感,仿佛不是人力所为,而是上天降下神罚来惩罚那些谋逆的罪人。 就连他一个信奉手中长戈,从来不相信鬼神的沙场武将都有些动摇,是不是这世上真有无所不能的鬼神存在? 后来当他见到陶北破碎面甲下死不瞑目的模样,与他眉心插入半截后长久都不曾融化的雪羽时,听到下属报传,在王朝一向以高深莫测示人的大神祝被一个灰衣人杀死在逃亡路上,姚皋更是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若这个世上真有鬼神,也只有当今帝辛陛下的武道师父巫先生一人而已了。 最可贵的是此人全无插手朝政军权的想法,当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做派,直如一尊守护大商皇室的神祇,令姚皋无比敬服。 在朝歌城为官的大员们,谁不想要一个十一年间就要调教出一位陆地神仙,还不去分流群臣手中权势的大神来坐镇朝中呢? 听到巫之祁的名号,虎贲将军一直紧绷的身躯与焦急的情绪明显放松了许多,姚皋也不是当年刚入军伍时那个莽撞冲动的愣头青了,他沉吟一瞬后道:“本帅职责在身,理当护卫陛下左右。只是既然巫先生在陛下身侧,那本帅就不带兵马,只一人上山即可,沈管家,你以为如何?” 本来可能引发的一场冲突消弭于无形,沈管家自然心情大好,他也感慨于姚皋能凭一介白身做到如今高位不是没有理由的。沈甫赶忙笑呵呵地躬身让路,亲自扶他下马,请姚皋进入府中。 姚皋站在云梦府台阶之上,面对身后众军士沉声低喝:“候!” 五千禁卫站直身子,人人腰杆笔挺,青铜长戈反射天上阳光,动作整齐划一,静立如一尊尊雕像。 姚皋面色沉肃,转身走入府中向云梦山行去。 —————— 云梦山巅。 巫之祁抱着尚未醒来的子受重新飞回竹林之中,见到姜颐一双妙目紧盯着师父怀中重伤的夫君早已蕴满泪水,比干也满脸的紧张与不安。巫之祁苦笑说道:“子受并未伤及根本,接下来一段时日静养就好。这把银白长戟是上古巫族共工祖巫所有,刚才是祖巫祝融前来寻戟,不过与我是旧识,所以退走了。” 巫之祁挠了挠头说:“子受这些时日估计是难以处理朝政了,还得亚相多费神。” 比干与姜颐这才松了口气,比干躬身行了一礼:“这是比干分内之事,不敢劳烦巫先生挂心。” 此时一个身材高大的武将身着轻甲登上山顶,他的身后仿佛都带起了一阵烟尘,跪至子受前方,执戈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末将姚皋护驾来迟,罪该万死!山下五千禁卫已集结完毕,请陛下下令追敌。” 子受这时刚好悠悠醒来,比干见侄儿已醒,心知应无大碍,终于与姜颐都放下心。 子受摆了摆手,有些虚弱地道:“姚帅,敌人已为我师退去,你且遣散禁卫军,各自回营。” 姚皋站起身,他饱经风霜的面容挂着一丝担忧地看了子受一眼。 子受自嘲:“不过是吐几口血罢了,姚帅是从铁血沙场回归朝歌的猛将,难道还要担心孤这点伤?” 姚皋洒然一笑:“是末将多心了。” 随后他眼中闪烁着狂热崇拜的光彩中又夹杂了一丝敬畏,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巫之祁一眼,又似是怕惊扰到这位高人,连忙低头看地。 红衣少年示意师父将他放到地面上,看到登基时第一次摆件自己都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姚皋难得露出紧张神情,就笑骂道:“你一个军伍之中五大三粗的汉子,莫学少女扭捏作态,有屁就放。” 姚皋苦笑着躬身行礼:“谢陛下,末将愚钝,身在炼虚境许久不能突破,只是冒昧想让……巫先生指点一下修行。” 子受看向师父,巫之祁睁开一直微闭的双眼,双目吞吐一寸神光,细细扫了扫紧张不安的姚皋,然后缓缓开口道: “炼虚境虽名为炼虚,却是修道过程中为数不多锤炼体魄的绝佳阶段。我听子受提过姚帅过往战功,姚帅征伐蛮夷多年,是以铁血杀气入道,走的是外家锤炼体魄的路子,因此进入炼虚境不难,只是随着年龄渐长,全身体魄气血都不如年轻人,因此进入要求全身内外浑然一体,外家横练与内家气机都攀至人身巅峰的大乘境就格外艰难。” “这样吧,我传你一段口诀,每日朝阳初升时,配合口诀呼吸吐纳,再于月亮初现时引天地入体,如此半年,当可入大乘境。以你的资质,半年时间算是长的了,不过既然你以前没有仔细梳理过体内的气机,耗时较长这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入了大乘期以后,姚帅体内法力就可以迅速增长,破境入陆地神仙也指日可待。” 姚皋双手死死抱拳,一身甲胄甲叶竟都有些微微颤抖,他头盔顶上白缨更是在风中被吹拂飘动:“末将姚皋,谢巫先生传功!” 巫之祁有些感怀道:“你既然以杀入道,我就传你这段口诀。”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天有五贼,见之者昌。五贼在心,施行于天,宇宙在乎手,万物生乎身。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 “天发杀机,斗转星移;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化定基……” “这是你人族圣皇公孙轩辕观大巫蚩尤作战时,浑身杀伐气机凝练一体,杀气之勃发,挡者无不辟易。公孙轩辕与蚩尤本是幼时一同长大的好友,只是迫于两族之争,不得不走上对立的道路。在大巫蚩尤英勇战死之后,公孙轩辕心伤于与蚩尤由好友变为宿敌,两人之间不死不休的结局。他将这一篇《黄帝阴符经》尽数焚毁,用以祭奠蚩尤的不屈英魂。如今我代轩辕将《黄帝阴符经》还于你人族,也是了却了他的一桩心愿。” “军旅中多是以杀入道的高手,你若是信得过,不分出身皆可以传授。若是军伍以外有信得过,有底子的年轻人,也一样可以传授。只要你注意传授时品行第一,不要所托非人即可。” “若是你以后修行将至陆地神仙境,可来寻我护法破境。” “我若不在,就让子受亲自为你护法。” “我虽然是兽族,但也累受人族大恩。只愿你族中修道人,人人可成地仙,人人可寿八百。” 姚皋在战时曾被刀剑加身都不曾有分毫动摇,却在此时心悦诚服地跪在地上,热泪盈眶。 第十七章 为夫治病有方 永寿宫中两座巨大的黄金香炉缭绕缕缕仙气,宫女用细银木炭焚烧南海龙涎香,有暖风熏人醉人而无腻人过度之感。如今虽是刚入深秋时节,宫中地面却已经铺设起耗费木炭无数暖意融融的地龙,就算是光着脚踩在上面也毫无冷意。 子受上身赤裸地躺在床上,虽然他有所克制,但是肉眼依旧能看出来双臂在微微颤抖,他胸口处有一道深深的红印,如被烙铁烙上去的一样。 其实祝融那一拳自天外而来,在最终关头她已是收力许多,所以刚入地仙境的子受尚且来得及反应,双手朝外叠在胸前挡了这一拳。代价就是他双手手臂骨头当场就有碎裂征兆,要不是之前听师父的话,用半年狠狠锤炼了一通体魄,而不是匆忙地破境。子受的双臂加上胸骨就算全部碎裂也挡不住肉身在洪荒无敌的祝融一拳。 她那只秀气的拳头会直接要了他的命。 巫之祁接住子受之后,随即用玄涡神水封住了将要断裂的两臂骨骼,缓缓将它们归拢愈合,不然此时就不是双臂颤抖那么简单了。至于胸前那道通红红印,其实是他交叠的双手被大力冲击之后,自己拍击在胸口形成,甚至那道余波在他肌肉棱角分明,有白皙如玉般神采的胸口锤裂开无数伤口,仍残留有血迹在其上。 姜颐此时正在为自己的夫君擦洗身子,原本是宫女就可做的活,可贵为如今大商皇后的姜颐说什么也不肯让别人插手,一定要亲自为夫君擦洗。 虽说子受的伤口看着骇人,但内腑的伤势被玄涡神水不停修复,子受体内的伤势其实已经恢复了很多。只不过玄涡神水由内而外地修复机体,还远未到表面皮服,所以外伤看着十分吓人。不过姜颐不是修道中人,她并不知晓夫君体内伤势装快,只是看着疼得龇牙咧嘴的夫君,言语中有些少见的怨气:“师父明知你受伤极重,仍是与那姚皋多说了好多话,要是早些敷药治疗,子受你也不用受这许久的罪。” 子受看着难得流露出幽怨之意的妻子,收敛了有些夸张的表演和想以一身伤痕逗逗她的心思,想要抬起手臂像往常一样捏捏她气鼓鼓的俏脸,奈何实在是抬不起手来,只得无奈作罢。子受笑着说道:“师父那时一心二用,一边引导真气为我治疗,一边亲自指点姚帅修行,并不耽误。”随即他叹了口气,“若不是有师父在身旁,祝融可是真要对我下杀手的。” 姜颐有些忧心与好奇:“就连朝歌城那座建了五百年的‘朱凰大阵’也拦不住她吗?” 子受摇摇头:“我自以为朱凰大阵威势无俦天下无敌,直到踏入修道一途才发现这阵法远不是史书中吹棚的那么神力通玄,只不过凭借我大商一国之力搜集来的无数天地灵宝堆叠,才能有那双灵气四溢的眸子。以我观察师父出手和接了祖巫祝融一拳之后的估计,朱凰大阵最多只能挡一挡金仙境界的外敌,一旦是入了准圣境界,便不可能限制住,更不要说是身为准圣巅峰,肉身强度无敌的上古火师祝融了。这位身为洪荒中万火之首的大能人物入城之时,咱们那座由朱凰大阵中,由满身火灵组成的玄鸟定是在瑟瑟发抖,若火师祝融勾勾手指,说不定玄鸟就要投敌了。” 姜颐听后反而噗嗤一笑:“我自扬州与父王而来入城时见到那样气势雄浑,极具压迫力的玄鸟,怎么在你口中就变成了个胆鬼?” 子受无奈道:“你是不知那祝融的威猛无敌,她又是玩火的祖宗,玄鸟自然不敢有反抗之心。”他顿了顿,继续对妻子说道:“待我伤势恢复,便先带师父去研究研究阵法,再让叔父召集天下有实力的练气士前来巩固阵法,等我到了玄仙境界,能参悟太漪长戟中铭刻的‘都天神煞大阵’之后,再把“都天神煞大阵”朱凰阵融为一体,当可提升它的一大截威力。” 姜颐乖巧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子受看到妻子脸色忽然变为欲言又止又有些委屈的神色,揶揄地笑道:“我这几日忙着破关修行,似乎忘了些什么事,不知皇后能不能提醒一下?” 聪慧如姜颐,她一听夫君这话,哪还不知道子受存心调笑,脸上有些红晕,一侧身道:“哼,明明知道还非要戏弄于我。” 子受原本搭在她弹嫩大腿上的手臂被牵动,“嘶”地吸了口冷气。姜颐连忙转过头仔细查看,恼火于自己的鲁莽,轻轻抚摸夫君的手臂,“疼不疼?” 赤裸着满是伤痕上身的少年扁着嘴道:“手疼倒是罢了,关键是心伤颐儿居然不知道我心里的想法。” 姜颐眼中泛着好奇的神采:“什么想法?” 子受笑言:“你夫君如今假假也是个仙人,不说掐指可算天下事,至少算算爱妻心里想的是什么还是很轻松的。” 姜颐气呼呼地鼓起香腮:“又卖关子!” 子受不再逗她,实说道:“你我二人成婚前我曾收到楚抟老先生的一封尺牍,上书‘姜家有女初长成,筋骨毓秀神钟灵’。又说你幼时生过一场大病,他虽为你治好,却仍有阴寒幽气存于骨内,只能慢慢调养。” 黄衣少女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我依稀记得很很的时候病过一场,当时病的很重,后来听父王说是被一个邋遢老者治好,那位就是楚抟老神医?” 子受点点头:“楚抟老先生医术通神,我自然十分信服,初见颐儿时我确实感觉到你骨子里仍有些病根。只是我大商朱凰宫是天下炎阳之气最浓郁的地方,又配合尚食监药膳调养,早就好得七七八八,更何况……” 姜颐看着子受满脸的坏笑,本能地感到平时一本正经,该坏时却一点不含糊的夫君说不出啥正经话来,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何况啥?” 子受轻咳一声,满脸认真神色:“何况你我夜中阴阳交汇,雨露融融,我修为日渐深厚,更是常有阳气入你体中,为夫治病有方,这病早就被根除了。” 姜颐听后先是一愣,觉得这一年来身子骨确实好了很多,子受似乎说的很有道理的样子。随即反应过来,霎时间绯红了脸颊,啐了一口:“躺在床上都伤的这么重了,说话还这么不规矩。” 子受依然坏笑不休:“不能动手,当然要多动动口喽,效果似乎也差不远?” 少女俏脸更红,氤氲如天边云霭般的脸色似乎就要滴下水来:“胡话越说还越多了!哼,不理你了!” 少年哈哈大笑,十分开怀。二人打闹一阵,子受终于正色道:“颐儿,如今你病根除去,已无隐患。楚抟老先生说你根骨极佳,师父也说第一眼见你就觉得灵气四溢,是修道的好苗子。我知你想要修道已久。” “今日是你生辰,为夫自然不会忘掉。想来想去,没有合适的礼物,我便求了师父招你进入门下一同修道,当我的师妹,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愿不愿意一试?” 轻飘飘地一句从子受薄唇吐出再传入姜颐红晕尚未退去的耳根,却响如天雷,令她只顾痴痴看着那个脸上笑意未消的红衣少年。 如今已贵为大商王后的她,吃穿用度无不是天下之最。更难得的是夫君身为天下共主,虽不得不选秀秀女填充后宫,却与她始终恩爱如新婚燕尔,更是平等相待、鸾凤和鸣,这已是寻常女子几世修不来的福分。只是看着夫君修炼破境势如破竹,更是年方十六便踏入陆地神仙境界,有八百寿数之时,那种不能也不愿挽留的无力感,岂是别人可以体会? 不说八百年了,只要三四十年后,我年老色衰芳华不再,你却依旧年少神仙风采,可能待我如同今日? 便是你情深一往待我始终如今,数十年后,红颜枯骨一抔黄土,又往何处寻觅如今的郎情妾意? 万般不舍也抵不过时间流逝,千种风流也要被雨打风吹去。 世间美人最惧是白头。 而我若能仙人抚顶得长生,你便不用百年以后手植枇杷树,叹绿荫亭亭如盖却令人心苦。 第十八章 生未逢时 大商朝坐拥天下九州之地,分别为: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九州名为内廷,自有商王及朝廷主持内廷事务。内廷之外又有四方蛮夷,为东夷、西戎、南蛮、北莽,共称外廷,如今有太师闻仲坐镇外廷。商王号称八百镇诸侯共主,疆域广大,为人族历来第一。 兖州下辖有一琅琊郡海曲县,临近海边,商贾往来极多,自古是一处繁华地域。然而再繁华之地,也有破旧巷落,虽有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说法,只是若酒非陈酿,菜非佳肴,如何能吸引来豪客?因了那个不通什么人情世故,一心只读寻仙书的酒馆掌柜,就算是周围的乡亲熟客也少有上门照顾他的生意。 不过这一日酒馆迎来了一个明显是外地人的邋遢老者,有个躺在椅子上蒲扇遮脸的闲汉,抬起扇子眼一斜,瞧着老人走到口气大酒气的“韬晦酒馆”门口,满脸鄙夷:“我看也就是这等邋遢老汉才配这酒馆,指不定能与吕尚臭味相投,你们说是不是?”于是身旁几个闲地抠脚的家伙轰然大笑,跟着七嘴八舌。只是老人恍若无闻,伸手抬起挡风的帘子就走进了酒馆。 一进酒馆,见到的是几张虽然破旧但也摆放整齐,较为洁净的桌椅,转头看见门前掉了漆的台子上趴着一个没什么精神的男子正在看书。男子三十岁上下,脸盘方正神色木然,身材中等而健壮,面色微黑,手指指节粗大,布满层层老茧,显然是穷苦人家出身。长年累月的劳作并没有磨砺去他一身的书生气,只是手中那卷尺牍上雕刻的书名却让人觉得有些离谱,邋遢老者定睛一看,是一本已被翻地中间棉线都将要断开的《昆仑寻仙志》。 老者不禁失笑,摇头自言自语发问道:“又是一个想要叩问长生的痴儿?”兀自在角落拣了个位置坐下后,苍老手指扣了扣桌子,缓缓开口:“来一壶上好的本地陈酿剑南春,一碟花生米,一斤酱牛肉。”说完后,余光却看见那男子只顾着看书,似乎没听到一样,没什么反应。老者居然也不出声打扰,只是一味干坐等着,这一坐就坐到了日落时分。 直到天色渐暗,竹简上的字已看不真切,那男子才如大梦初醒,恍惚地看向老者,一下午未曾言语,他的声音有些干哑:“客官要些什么酒菜?” 好脾气的邋遢老人已经开始打瞌睡,他等了许久,被吵醒后倒也不生气,只是摸了摸酒糟鼻,苦笑着说道:“人老了就是精神不好啊,动不动就容易打瞌睡。掌柜的,一壶剑南春,一碟花生米,一斤酱牛肉。” 店里没一个伙计,过了漫长的下午也没再多哪怕一个顾客的酒馆掌柜丝毫不见失望,只是规规矩矩拎酒上菜。将一瓶酒两盘菜摆好之后,神情麻木的掌柜又要回去翻书。老者夹了筷花生米慢慢咀嚼,道:“掌柜的,陪老朽聊聊?” 男子一贯麻木的脸上露出些犹豫,打量了一眼老者,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也不说话,一双大眼只是眼神空洞,依旧没什么精神。 “掌柜的想要修仙?”老者有意无意问道。 显然以为接下来就是冷嘲热讽的男子表情没任何变化,就像以往无数次被人问起的那样,木然点了点头。 “可有门路?”老人含糊不清地嚼着花生米,缓缓喝了口酒,边品咂嘴里的酒香边问道。 面容死板的掌柜面朝西方看去,他难得开口,却语不惊人死不休:“巍巍者,昆仑。” 邋遢老人并没有因为听到这句话而流露出多么震惊的样子,只是依旧平淡问道:“凡人有凡人的乐趣,仙人有仙人的寂寞。若是本无仙缘,为何非要强求成仙?” 壮年男子声音毫无波动,口气却大到能吞下整座江山: “得我者可得八百载国运。” “只是我生未逢时,数十年后,天下或将大乱,我方能施展胸中才学,为后世百姓及无数奴隶谋太平。” 传名青史,传的是恶名还是美名?这男子不说,没人知道他心中所想。 “因此我要学道成仙,如此可以延年益寿,确保自己能活到那一天。” 老人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并没有如何惊讶,只是将那双看透人间沧桑的眸子看向容貌普通正值壮年的掌柜,伸向酱牛肉的筷子顿了一顿,问道:“为何你断言数十年后天下大乱?帝辛以尚未及冠之龄登临商王大宝,若是有人要反,为何不趁他根基未稳之时谋反篡逆?” 被门口闲汉称作吕尚的男子闭嘴不言,这时他看向老者的眼光已不再那么空洞,越来越有神采。 老者后知后觉地一笑:“忘了自我介绍,老朽名楚抟,一介游历人间的医者。先生若是肯与老朽说些掏心窝子的话,老朽就是把它们带入黄土也不会说与第二人听。” 或许是自己想了许多年却无一人能听他、信他一个穷苦出身困于边陲之地酒馆掌柜的话。又或许这个老者邋遢容貌下那双眸子太能取人信任。吕掌柜心一横,不再沉默寡言,而是竹筒倒豆子般开始陈述多年来心中所学所想。 “当今我大商天子帝辛即位,听说不但自身极有修道天资,身后更有一个深不可测的灰衣人为他镇守朱凰宫,就连那巫族余孽的老祖宗祝融也被惊退。” “市井传言或许夸张,但就凭帝辛即位将近一年来,与亚相比干大刀阔斧在朝中军中的改革政事,修改许多大商五百年祖宗条例而未有大的动荡。就知道朝中必有一股极强的武力慑服群臣,或许是陛下自身英明神武,或许是那传言中的一袭灰衣。” “为何天子与亚相要大刀阔斧地裁剪枝桠,种植新枝?便是这一对君臣叔侄看出了大商积弊许久的众多问题。老先生你是医者,我便举例如今大商像一个病入膏肓之人,面对沉疴时若不下猛药动快刀,任其一点点腐烂,迟早是个国破家亡的下场。” 说到此处,他有些口干舌燥,老者为他倒了一杯酒,示意继续。 吕尚一口饮下,豪气顿生,接着说道:“商人皆笃信鬼神,上至权贵,下至百姓,再下至生不如死的许多奴隶。无不如此,恐怕只有军旅杀伐的将领成天面对生死才可以有所解脱。可是观我人族自三皇五帝降世,莫不是凭借手中双拳,结茅舍、钻地火、凿石斧,驱赶野兽、问道于天,如此渐成气候。可是当年帝汤得九鼎于夏桀,先传暴君罪恶事迹于天下人知,后又借鬼神威势,如此方转‘夏姓一族家天下’的民心向殷商。开国如此行径无可厚非,只是陈旧习俗流传到今世,甚至天子每处理一道政事便要一占卜,岂不是舍本逐末,弃君权而重鬼神?那鬼神旨意,本就是大祭司一脉的随意定夺,若是大祭司一脉心怀不轨又如何?在某些地方甚至商人只知大祭司而不知有商王,岂不可笑?何况许多地方官员假借鬼神之名横征暴敛,百姓们早已苦不堪言。” “还有一个横亘王朝的问题,就是构成如今大商人口十之五六的无数奴隶。自夏朝至今已有千年,每一天都有许多奴隶饱受压迫。且不谈我心中对他们的怜悯之心,只说虽然如今他们早习惯了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是早晚会在朝廷与百姓的矛盾爆发之后掀起一股凄惨风雨,虽然因为缺少甲胄武器而不致命,但也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大商得帝辛与亚相比干,是天不亡我,一者全心信任皇叔,政事交付于他,自己兼顾军事及武道修行,一者能以皇子之位毫无二心,倾心辅佐侄儿,且有治大国如烹珍馐之才能,如此明君贤相,世所罕见。他们能认清大商之危局,未必不能合力扭转大厦将倾之势。” “之所以我说要等几十年,便是在等变数。我吕尚一身所学,皆以人族百姓为本,在当今敬重鬼神之世毫无用途,至多可治一县之地,再往上便要受重重排挤刁难,以我的孤傲性格,不过落一个郁郁而终的悲惨下场罢了,还不如在凡间烟火中来得顺心舒畅。” “而数十年后,天下大势唯不过三种结局,其一帝辛与比干联手,尽去大商五百年沉积下来的鬼神晦气,唤众生明悟自身才是值得尊崇的对象,此时亚相比干老去,我修仙出世再入世,当可接一国亚相之位,为我大商定下千年长计,至少可绵延八百年国祚。” “要么便是无修道天资的比干早逝,帝辛身后那股绝强武力不在身侧,朝中被弹压许久的势力,在那时而不是如今反弹,可收获的利益最大。何况我想帝辛有比干如此贤臣,姚皋如此良将,必不甘心当一个守成君王,而是要再开拓疆土,慑服蛮夷,以便留下不世威名。如此又要消耗大商国力,被养精蓄锐的大祭司一脉反戈一击,一个把握不好就是满盘皆输。不过就算如此,以帝辛绝世天资,太师闻仲多年威势,胜负仍在五五之间。此时我再入仕,可为君王定计解忧,再携多年心血所作兵书《六韬》肃清四方,当可医我朝重病,中兴大商,还天下于天下百姓。” “要么便是……” 老者看着突然沉吟不语的吕尚,心里已有了答案,却仍是笑问道:“第三种又是何变数?” 吕尚咬了咬牙,为这放到朝中必定掀起轩然大波的一席言辞盖棺定论,眼中爆出无比耀眼的光彩:“要么便是天上群仙亲下昆仑插手人间事,有比那灰衣人更强猛的武力介入。到时候天机蒙蔽,或是龙蛇并起的混乱之局。殷商必败无疑,亚相比干或许还能落个贤相的名号,帝辛则定是身败名裂的下场,新王朝要得民心正统,必将他污做与夏桀一般的昏君方可。” “如此形势,我更须修仙道而拜名师,以巍巍昆仑做钓鱼台,俯瞰天下势。” “待钓得那尾金鳌之日,就是我姜子牙为人族万千百姓开太平盛世,为自身谋千古流名之时!” 第十九章 生姜 老者听到后来,终于有了动容神色,说道:“此三种形势,对天下百姓,无疑第一种折损最少,第三种最大。可是真论起个人的名传千古,还是第三种形势最能成就功业。” 壮年掌柜苦笑饮酒:“天下大势如大江浩浩汤汤,乱世出英雄不假,只是苦了大江头、大江尾,被水淹没的无辜百姓。” 老人正沉浸在这个丢到人海中就再不能分辨出来的掌柜一番壮志长谈中不能自拔,就听后院院门吱呀响起,一个泼辣的声音气喘吁吁道:“姓姜的,老娘牛肉买来了,还不快来给卤了,当心明天没得卖!” 掌柜的无奈告退,眼中有与方才不同的温暖漾起,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与楚抟老人告罪离去,对着后门叫道:“有客人在莫嚷嚷,娘子你先放下,让我来。” 吕尚一顿酒时间道尽天下大势变化,一口吐尽心中积累的积郁之气,整个人的神态气质看去更是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妻子申姜是第一个发现的,正忙着在后厨烧水的健壮女子,细细看了眼自己男人,冷哼一声道:“是哪个狐媚子上门喝酒,给你抛媚眼儿了?果然家花不如野花香啊,老娘怎么看你,都没把你看出个神清气爽来,是隔壁张三爷家的闺女?张三爷人是个老实人,怎么生了个女儿这么不老实?等老娘上门去找她说道说道!” 掌柜的无奈摇头:“什么张三爷李四叔,只是下午店里来了个客人,跟他聊了些心中所思所想,喝了些酒。” 申姜瞥了他一眼,语气毫无波动,只是淡漠道:“怎么的,他是哪座仙山上的仙人下凡,要带你上山修行?” 吕尚摇头:“非也。” “是名门子弟,知仙山何方,可指引你前去寻找?” “非也。” “是高官豪族,要许你一官半职?” “非也。” 申姜长叹一口气:“既非如此,你也知言多必失,说那些与外人听又有何用?万一是官府里撒出来的暗探,你我岂不遭了无妄之灾?” 吕尚语气肯定地说道:“夫君我博览群书,更修得识人面相谶讳命理之术,那老者自称是医者应该不假,我甚至能隐隐闻到他身上的药草味。而他身上衣衫虽低调不起眼,但也是华贵绫罗织成,只是风尘仆仆,邋里邋遢,看不真切。若非贵人游历人间,便是犯了大罪的朝歌豪门逃犯,而他神态闲适自如,不可能是第二种。若是第一种情形,此人必定身怀异术或如他所言的高明医术,才敢独自在世间行走。” “观其言行举止,等我一个普通酒馆掌柜一个下午而不急不躁,这份养气功夫又岂是常人能有?我若是命里将遇贵人,第一个便是这位老者,所以我才与他说尽胸中所学。” 妇人对这个看似死板木讷的男子展露出的精明善断一面毫不惊讶,显然二人在这酒馆中相依为命,相知许久。她只是有些懊恼,开始碎碎念怪罪丈夫。一不注意,一瓢水洒到了炉子外面,引起“嗤嗤”的声响,一股白雾开始升腾:“知道是贵人,还把人家晾一个下午?若是恼了他,岂不是生意都没得做?还不去好吃好喝伺候着?” 吕尚大袖一挥:“世外高人岂能以常理推断,何况若不是一个下午的耐心观察,又哪能断言非是欺世盗名之辈?” 申姜仍是有些将信将疑,问道:“老先生现在还在喝酒?让人家等了一个下午,好歹也再上些好酒好菜招待着。” 夫妻二人携手走出后院,等他们到酒馆前内一看,发现老人饮尽残酒后桌上只余残羹,已晕乎乎醉倒桌上,只嘴里喃喃念叨不停:“大江头,百姓苦。大江尾、百姓苦……” 此时天色已晚,他们对视一眼,心中自有默契。一起轻手轻脚地把老人扶起来走向客房,安顿好了之后,夫妻二人也自早早熄灯安歇。 —————— 夜中方至五更天,院外打更人敲鼓声吵醒了早早醉倒睡下的邋遢酒客。楚抟老人睡眼惺忪,掀开身上盖着的棉被,也不顾院外秋日冷风的吹拂,径自走入酒肆的后院。楚抟老人发现院中居然还植了一棵梧桐树,只是寻常粗细,想来种下也未过多少年。深秋时节梧桐树叶金黄,月色刚过中天,银色流光斜斜倾泻到梧桐叶上,被晚风吹拂,听着树叶沙沙声,有黄叶落纷纷,看着如此清辉夜景,很能宁静心神。老人头发乱糟糟的,也不去梳理,只是摸着自己红红的酒糟鼻,仰头盯着梧桐枝头笑着自言自语:“姜子牙?不想一个掌柜心气如此之高,就连院中所种的不是文人雅士钟情的清高竹枝,不是孤隐寒士喜爱的梅花,也不是忠臣良将喜爱的松柏,偏偏是这凤非此树不栖,在天子居所遍地可见的的梧桐树。” “若是按照你那三言定论,就算是去了种满梧桐树的朱凰宫,第一二种情形确实能成就些许名声,不过对于大商国运也只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何况有大贤之人亚相比干珠玉在前,哪怕你所定计策可草蛇灰线伏埋八百年,大商再绵延至少八百年国祚,可那时候的臣民估计依旧只认中兴大商之贤相比干,而不是你这个半路出家光芒被掩盖在阴影中还看似一心求仙的痴儿。” “若是以后天下真的成了你吕尚能完全铺展开胸中锦绣画卷的那第三种情形,数十年后就算是你成了大商帝师也不过是回天无力,与殷商共死罢了。吕尚死了或许满天星辰依旧会转动,但是你一身以人族百姓为本的经天纬地才学,不得施展便消逝无踪,岂不可惜?人族要何时才能迎来下一个有如此才学本领的无双国士?” “既然你心向昆仑,老夫何妨做个顺水人情,干脆指引你入昆仑门下?老夫扶你上巍巍昆仑山,让你稳坐钓鱼台,就看你能否钓起金鳌,给人族百姓换个日月新天了。” 心中想法既定,楚抟老人弯腰拾起一片黄叶,手指“唰唰”迅速在上划了许多看不真切的字。他一抬手,那片黄叶就顺着未关的房门到了他刚才睡过的床上,也不惊动掌柜夫妇,就打开后门自行走进了沉沉黑暗之中,临走不忘将酒馆后门掩好。 —————— 第二天凌晨,天刚蒙蒙亮,吕尚比妻子先起床,打开房门后呼吸了一口深秋凌晨的新鲜冷冽空气,正想着今日可再与老人聊聊胸中才学,就发现他住的房门虚掩。吕尚赶忙走过去看,房内已空无一人,老人不知何时离开了酒馆。他心里有些空空荡荡,虽是昨日相识,却与这老人一见如故,似乎已经成了忘年交。老人就这么不告而别,更是让本来以为自己终于遇到一位贵人的吕尚更是失望,无奈摇头苦笑自己果然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薄福之人。垂头丧气地推门进去准备收拾床铺被褥,就看到了一片随着微风轻轻颤抖的黄叶,本想随手扔掉,不想接触时感到叶上仿佛有些不平坦,他就拿起来细看,一看那些极其细微的字之后,这个隐于市井多年的壮年汉子喜极而泣,一双眸子再不空洞,而是有动人神采熠熠不休。 黄叶叶脉左侧微字:寻得昆仑山门者可入门,山有奇峰应洪荒星斗,寻北辰紫薇星,山门可见。 叶脉右侧是密密麻麻许多点,只有一个点比其余更加显眼。这除了巫之祁这等洪荒活下来的老怪物,哪怕是大商朝最博学多闻的大祭司看来也是杂乱无章的星星点点中,有一道神识附着到他脑海,使他瞬间明白了这些点的意思。 这是天地诞生之初洪荒周天星斗的模样,而历经三次量劫之后,到今天早已有无数星辰换了位置,不得此图,除非有天大运道,否则就是在茫茫昆仑中转悠几百年也未必能寻到昆仑山门。 吕尚欣喜若狂地拉起尚在温暖被窝中的妻子。申姜正要发火,却见自己丈夫颤抖地握住她常年劳作而不复当年娇嫩的手,喃喃道:“收拾行李,咱们去昆仑。” 这个平日任劳任怨跟他吃了许多苦,却一直不离不弃只是性子泼辣言语无忌的女子瞬间掉下泪来,就像过往无数次改换生计行当或是搬迁住所一样不问缘由,只是用衣袖地擦去丈夫已有皱纹的脸上泛起的泪花,不怎么好看的脸上笑靥如花:“好。” 我有妻名申姜,可生姜更盛姜。 吕尚紧紧把她搂入怀中:“你我以后不但要修行成仙长相厮守,我更要位列一等公卿,让你与我一同名传万古青史,让你与腹中孩儿享尽人间繁华!” 即日起,大商兖州琅琊郡海曲县少了个名叫吕尚的寻常卖酒掌柜,两月后,西方世外共有一百零八奇峰的昆仑山上多了个携妻子一同修行的外门弟子姜子牙。 第二十章 昆仑 玉虚宫位于昆仑最高峰“玄清峰”顶,曾是道门三位圣人潜修之地。巫妖大战之后,被称为“三清”的三位道门圣人分别立教成圣。 太清道德天尊太上老君立人教之后,移驾三十三天兜率宫,上清灵宝天尊通天道人立截教之后,建碧游宫于海外仙山蓬莱岛。玉清元始天尊立阐教,仍是在昆仑之巅的玉虚宫修行。 由于元始天尊是高高在上的七位圣人中,唯一一个将道场建立在凡间之中的,所以无数年来总有许多人族甚至许多其与种族之人在广袤的昆仑山脉中四处寻找入门方法。不过仙家门庭自然有阵法守护,除了偶尔有些鸿运当头之人能找到昆仑山门,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得门而入。不过只要是找到了山门,阐教就从来不会把他们拒之门外,求仙人先经过一段考察,其中德行无碍的就收做外门弟子,犯过罪孽或是心性不好的,昆仑仙师们也不赶他们走,随便这些人在昆仑中自行挑个地方结庐而居,当真是道门清静无为的神仙做派。 而三位圣人收徒的方式各有不同,太清太上老君自洪荒以来也只收了玄都法师一个徒弟。玉清元始天尊的阐教虽然建宫凡间又广为人知,外门弟子也不少,但他的亲传弟子目前只有一十三人,有十二位大罗金仙和一位玄仙,以广成子领头,个个都是洪荒之中有高绝天资,深厚根性之人。 上清通天教主则是有教无类,不分天资不问种族,只要是对了通天教主的脾性缘法就可被圣人亲自收入门下。因此截教一门素来同仇敌忾,教中弟子关系极好。截教通天教主的亲传弟子号称三千之数,分为内外二门,内门由大弟子多宝道人领衔,外门由骑乘黑虎的二弟子赵公明为首。大商太师闻仲,便是通天教主三千亲传弟子中女子之首的金灵圣母座下高徒。 昆仑山是天下灵脉祖源,群山苍劲盘虬钟灵毓秀,此处更是天下一百零八洞天中排行第一的洞天福地。昆仑山脉中有一百零八座高峰岫岑叠龙,庄严肃穆,威势迫人。其中又有云海清灵,群峦如同一座座海中仙岛,登临昆仑后,呼吸之间清新的灵气灌满肺腑,令人舒爽地直欲登仙。 玄清峰隐藏在重重雾霭之中,这是元始天尊亲自布下的阵法,不会主动伤人,只是把山门隐藏了起来,以防求仙人太多,扰了道门神仙清静,如果有人因为寻仙昆仑被困在山中实在危急了,还会被阵法亲自送出去。 在昆仑一百零八峰中最为雄伟耸峙玄清峰,如果有人在天上俯瞰,以堪舆眼光仔细衡量,就会发现这座昆仑山脉的最高峰紧紧锁住整座山脉灵气。山风起处,时而能见到掩隐在云海波涛里灵禽异兽跳跃穿梭,为这座险峻高山带来勃勃生机。偶尔山旁的云海中会激起数道蘑菇状的粗壮云柱,冲天而起又徐徐跌落,化作丝丝缕缕聚散不定的流云。漫天流云之下,是一片极大的、以汉白玉铺就广场。这广场古朴厚重,在高天处又被阳光耀得晶莹发亮,脚踩上去温润而柔和。再往前看去,许是时辰刚好,有一条七色虹彩横跨广场之上,彩虹于入口华彩的“昆仑”牌坊起,至尽头大殿终。中段又显于云海之上,彩虹隐隐现现,使人想要一脚踏上虹桥直飞往三十三天。 整个广场仙音渺渺,钟磬敲响声如玉佩撞击发出的清脆声音传入心间,使人忘却尘间烦恼。不时有门中弟子架着七彩宝光升升落落,当真好一幅仙家气派,好一派繁荣盛景。 玄清峰最顶端有一座宫殿,上书三字“玉虚宫”,从外看去,玉虚宫苍檐斗拱雕栏碧瓦,气势恢宏。如崖屋檐下挂着的风铃沧海轻轻响动,与广场上钟磬之音相和,涤荡心尘,尽去胸臆块垒。玉虚宫内的三张蒲团正中坐着一个面如冠玉的中年道人,头戴玉清莲花冠,身着金丝玉缕霓裳袍,手执八宝玉如意。正在闭目清修的他忽然睁眼,动念间就有一道玉符飞出,直射向山脚下。 中年道人丰神如玉,眉目清朗,他伸出右手微微掐指,开口自言自语:“姜子牙?一介凡人能寻至昆仑,是福缘深厚还是经人指点?若是有人指点他,又是谁赠予姜子牙这一番仙缘呢?” 十分罕见地亲自出手推算而未得出结果,他笑着摇摇头,脾气极好地不以为意,“天机此时已开始混乱,天地间又将迎来一场变局。只是能让贫道推算不出的,天地间不就是你们这寥寥几人吗?欲盖弥彰是何必呢?还是待我先见这个姜子牙一面再说。” 中年道人抬手就是一道玉符射往玉虚宫外,到一个童身前停住,童好奇地接住,歪了歪脑袋:“姜子牙?没听说门中有这号人物呀,不知道老爷又算到啥了,我去把姜子牙接上来再说。” 半个时辰后,玄清峰顶有仙鹤长鸣,从身形高大的白鹤身上下来二人,当先是一个粉雕玉琢的道童,还有一个便是初次乘鹤飞天,腿脚尚有些发软的凡人姜子牙。道童虽然年幼,却已经有了些仙人做派,一挥手中拂尘,打个稽首,十分可爱而一本正经地说道:“老爷就在宫中修行,姜先生请随我来。” 姜尚隐隐猜到了是谁能在昆仑仙境中可称作得天独厚的峰顶修行,却又不敢相信第一天到昆仑就能得到那人接见,难免有些难以平复的心中澎湃的血液。姜子牙此时不敢多行一步路,也不敢多问一句话,只得回敬作揖,然后悄悄深吸一口浓郁的天地灵气,强行压下紧张情绪,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童身后。 童站在玉虚宫门外,对着紧闭的宫门行礼道:“老爷,姜子牙到了。” 宫门缓缓自行打开,一道中正平和的声音传出:“进来吧。” 元始天尊和颜悦色地看着显然有些紧张的壮年男子,并不说话,低垂下眼睑开始轻轻掐诀。以圣人之尊如此做派,倒不是要刻意冷落姜子牙,而只是在姜子牙到身前之后,推算出究竟是何人推荐他来到昆仑。 其实只过了很短的时间,但在站如针毡的姜子牙看来仿佛过了几天一样漫长。总算那个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的中年道人开了口,居然是带着些笑意的和缓清宁,让他一颗紧张的心瞬间沉静下来。 “你是姜子牙?” “是,弟子见过老师。”姜子牙说完便要跪下。元始天尊并不阻拦,而是微笑着看他行完三拜九叩大礼。 一旁的白鹤童子看得十分震惊,他原本以为老爷能见这个相貌平平的外门子弟一面就是极限了,不曾想这个名叫姜子牙的凡人居然行起拜师礼,师父居然也笑着接受了。 要知道外门中有无数极有天赋的修道人想要求见玉清圣人而不得,就算是见面行礼,自家老爷也从来都是受一拜三叩就扶他们起身,再不受礼。据说除了那十三位先生入门时的三拜九叩大礼,老爷再没受过别人拜师,就连当年收自己做童子,他白鹤也只是二拜六叩罢了。这个他怎么看都没什么仙根的浊世男子,凭什么可以有资格与十三位先生并列? 一丝不苟叩拜完,还不知道自己做了怎样一件惊世骇俗事的姜子牙终于平静下来,等候聆听圣音。 “一位故人在你身上留下一道神识,说是你胸中智谋无双,更有经天纬地之才。他说你谋于天下已经无双无对,如今想看看你能否于天上也有一样的纵横捭阖。” “在贫道看来你并无修炼天资,虽然彻底改变你的根骨并不费力,但贫道会沾染一份天大因果。因为天道命中注定你寿数只有七十三载,合该你修得的一身屠龙术在这个群龙潜藏的年数无处发挥作用。不过既然你到了我身前,也是一番缘法,贫道先收你入门下,算是了却那位故人的一桩心愿。至于你能否说动贫道出手,为你和你妻儿挣来一份深厚福泽,全看你半甲子内能否看清天上形势,为贫道创立的阐教和身后道教谋气运。” 元始天尊接着说道:“若是你能谋天上势,贫道自会为你接下那份续命引来的因果,任你下山为人族无数百姓及那些活的不如猪狗的奴仆求太平安稳八百载的后世。若你无这份才学,贫道也只当是收了个记名弟子。你若是不能修成地仙,你我几十年师徒情分,自会保你投胎转世无虞,皆为享受人间繁华的富贵闲人,直到哪一世你有修炼之才,再收你上山,如何?” 姜子牙听完又要跪下,元始天尊拂出一道清风,和声说:“修道之人一心向道,无需动不动便下跪,只要心中有师父师门便好。这件事成与不成,都算是我占了些你的便宜,你可愿意?” 进门以来出声寥寥的汉子作揖行礼,第一次抬首正视天上地下唯有七人的圣人之一,满满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徒儿本已觉得天下形势早在我掌中,无甚趣味,师父给了徒儿如此广大的一张棋盘,徒儿怎敢辜负老师所望?只待徒儿了解天上局势,便可为我阐教谋,为道教谋!” 元始天尊笑而抚须:“好!好!好!我元始门下俊彦当有如此风采,白鹤,你带子牙就在玄清山寻个住处安顿下来,慢慢带他修习门规道法。” 白鹤童子也为门中得人才如此十分开心,甜甜笑着应了一声,与姜子牙一起打了个稽首,拉了拉这位姜先生的袖子,带他寻找住处去了。 元始天尊看着一大一两个身影出门之后,忽然有些无奈的叹息一声:“人族就真有这么大的福运,令你一个逍遥游世外之人也要殚精竭虑为他们谋太平吗?都说圣人通晓万事,我却看不透你如此费神是否值得啊。” 天地不仁,圣人不仁? 然心中无仁者何敢称圣。 第二十一章 甲 无论是什么时代,改革的路总是难走的,尤其是大商这样一个积弊许久的大王朝,如同一个从上至下无处不漏风的大厦,即将倾倒却又刚刚好有挽回的机会,这时挽大厦于将倾之人无疑最费力与最不讨好,一个不心就是楼毁人亡的下场,就算艰难成事,也不过是被赠予一个缝补匠的名声,远不如那些开国的从龙之臣来得名留青史。 比干身为帝乙亲弟,帝辛叔父,自然有当这个缝补匠的自觉,更是有能中兴大商的才能与自信。只是他毕竟是个毫无修道天资的凡人,巫之祁就算如今重踏玄仙境界,可是彻底洗经伐髓令一人拥有成仙资质,无异于女娲捏土造人,是生造灵物的圣人手笔。哪怕是猴子重回巅峰踏入准圣境界,依旧无能为力,没法帮王叔比干步入仙途。 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可要处理的问题却好像无穷无尽,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只要随意一想政事便有无数问题争先恐后地跳跃在脑海之中,若不是巫之祁赠与他一滴“玄涡神水”可以延年益寿,宁静心神。这位大商朝有史以来最年轻亚相兼帝师怕是逃不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早夭下场。就算是有玄涡神水这等灵物,比干也早生华发,每次上朝时都仔细梳理,将那几根在乌黑长发中格外显眼的白发心藏好,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也不会主动剪去。 他不是没想过分权给其余有才的臣子,毕竟大商泱泱五百年,总有其底蕴所在,也总有忠心而有才华的臣子可以帮助王朝运行更加顺畅。可是之前那场动摇王朝根基的叛乱初定,他委实不敢在尚未肃清余孽的情况下把权柄授予他人,只好自己没日没夜地辛劳勤政,甚至一日只能睡两个时辰,别的时间都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厚重竹简。 这天到了三年一次的大朝会,商朝故老传下的规矩,每日一朝,一月一中朝,三年一大朝。大朝会时身在外廷的各镇诸侯都要亲自前来觐见商天子,就算实在脱不开身,也必须安排子嗣前来供奉礼品。如此昭彰大商国力以及对外廷的控制力。这更是帝辛即位以来第一次召开大朝会,领兵在外慑服蛮夷三年的太师闻仲将会回到朝歌,带着领兵杀退北莽狄人八百里的喜讯公布给天下百姓。 虽然之前子受每日都同以前一般上朝,可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朝堂局势的比干心知侄儿伤势严重,直到大朝会召开时分才算是好的彻底。他们君臣二人昨日密谈一番,决定就在这次朝会做些大的动作,一方面选拔年轻人才减轻比干的负担,再就是之前叛逆臣子被清洗掉后留下的位置,刚好可以让他们都看好的心腹臣子前去上任。 商王朝地域是人族历史上未曾有过的广大,因此朝廷设置来管理天下的官制也较之前的夏朝要复杂许多。朝中高级别的官吏统称为“卿士”,分别为:掌占卜的卜、掌祈祷鬼神的祝、掌记载和保管典籍的史、武官之长的太师、乐工之长的少师、百工之长的司工、掌粮食收藏的啬、掌畜牧的牧正、掌狩猎的兽正、掌酒的酒正、掌王车的车正、为商王御车的服、掌教育贵族子弟的国老、掌外地籍田的畋老等等。 其中大致可分为四类,最重要的是大祭司为首,大神祝、大祭酒为辅的鬼神祭祀一系。其次太师闻仲为首,陶南死后一直空缺的太尉为辅掌管天下兵马。然后就是亚相比干为首,大夫飞廉、左疆为辅的一干文臣。如今朝堂上近半臣子都已经是他们考虑过后选拔出的贤臣良将。最后站着一列天下四方前来觐见的各路诸侯,以东伯侯姜桓楚为首,西伯侯姬昌站在第二位,北伯侯崇侯虎、南伯侯鄂崇禹等人依次排列。 总的来说,子受的父亲帝乙是个谈不上昏庸也谈不上圣明的商王。他在位二十六年期间,除了征伐过作乱不休的东夷以外,没有过什么大的动作,勉强能算个守成之主,只是各类矛盾在他的无所作为之下越来越凸显。说是交到子受手上的商朝是个烂摊子也不为过,所以仅为一个酒馆掌柜的姜子牙都能在市井中发现许多问题。就算是没有那场叛乱,帝辛也会与亚相联手为朝廷更换一大批新鲜血液。 朱凰宫瑞霭纷纭,祥光缭绕,有兰麝氤氲笼宝扇,沉檀叆叇喷金炉。宫内汉白玉丹墀上站了三列文武重臣。子受今日一袭隆重朝服,绯红做底烫金为边,上绘八只展翅玄鸟及无数飞禽,尽皆仰首朝向衣领,取万鸟朝凤,再有八凤朝商王之意,加上身穿朝服的商王,便有九凤之尊。这件“八凤朝尊衣”,是子受初上任时便有扬州能工巧匠开始织造,尽取华贵材料,天蚕丝绸,赶工一年方完成,连日送到朝歌这才赶上此次朝会。冠冕前有珠帘遮荫,看不真切子受的面色,他坐在金椅上腰背笔挺,露在珠帘外的薄唇唇角微抿,这第一次大朝会,面对诸多极少谋面的重臣还是难免有些紧张。 太师闻仲头戴高巾帽、穿右衽交领窄袖大黄朝服、腰束绅带、佩带蔽膝、手执金鞭,威势重如山岳,他修行独门道法,眉心中开了一只竖着的“天眼”,天下百姓盛传此目可辨奸邪肝胆、人心黑白。他站在一列武将最前方,收回了轻轻看向当今商天子的目光,满意地微微颔首,而当他的目光移到子受所坐金椅旁的一个燃烧着火焰的金盆,金盆后是一张紫檀木椅,椅子上坐着的那个微微打瞌睡的老人时,眼光瞬间凌厉了许多。闻仲是上清圣人三千弟子之一的金灵圣母座下高徒,如今已有玄仙巅峰修为,是人族不可多得的顶尖高手。他威势仅是微微发动,和他一同站在最前列的相国比干、少师商容,都感到一股压力扑面而来。就连已入地仙境的子受眉头都皱了皱,不过顺着太师眼光一瞥,他看着那个在大朝会也不忘装神弄鬼,把自己裹在一身深棕色袍子中的大祭司,冷冷一笑,暗骂了一句老神棍后,就盯着老人是否会被这股威势压迫到。 此时金銮殿中并无风起,但那股正面压来的无形压力使得盆中火焰忽然一阵摇曳。可令人惊讶的是,过了火盆之后仿佛清风拂过一般,一点都没影响到老人。大祭司依旧低着头,只一缕白发露出兜帽之外在空中颤颤巍巍,他依旧是身形摇晃,似打着瞌睡。 大商祭司一脉是由开国帝汤亲立,为首的大祭司权位彪炳,在自古以来的好事者间盛传“二商王”之称。大祭司之下有大神祝、少师、大司命、少司命等职位。他们这一系的祭司掌商朝最重要的祭祀典礼、占卜问鬼神之事,无比清贵,且为历代商王所倚重,到如今对于王朝而言早成尾大不掉之势。且不论前朝有大祭司架空商王的例子,就论一年前亲手挑拨祖保、陶北、陶南二兄弟企图杀比干、子受,更是药杀帝乙的大神祝,历来是祭司一脉的二号人物。就算是犯下谋逆造反这般泼天大罪,刚上位的帝辛也只能杀尽和他密切相关之人,而不敢波及到紫檀椅上坐在他身边的这个门生遍天下的老者,生怕对大商朝局造成比伤筋动骨更难以挽回的伤害。 就算子受猜测谋逆一事大祭司十有八九知情,他也不敢轻动那个老者。因为不管原名是什么,只要成了商朝大祭司之人,名号从来只有一个字: 甲! 我敬鬼神,鬼神亦不敢不敬我! 占卜巫术甲天下之甲! 这个隐藏在一身棕色袍子中带着兜帽的老人,三年一次地坐在朝堂正中金光灿灿的大椅旁那张不起眼的紫檀木椅上。从他坐上这个位置起,就仿佛永远都在打瞌睡,单薄的身体永远都是摇摇晃晃的模样,对政事从来都是一言不发,但也从来不曾倒下。 年复一年。 三载又三载。 至今已有一甲子。 第二十二章 大朝会 少师商容见太师闻仲目光冷冷地盯着自己老师,心中不忿,冷哼一声拂袖站到祭司一列之外,隔断了闻仲的视线。商容手执玉笏,也不像平日臣子有事启奏时会十分恭敬地将玉笏高高举起,他只把玉笏平放胸前,语气漠然:“三日后便是周祭大典,陛下初登大宝,宜亲赴社坛祭祀,亲自祭祀青铜神树,而后敬告鬼神天地祖宗,如此以正大商正统。” 先鬼神、后天地、最终才是祖宗。 听了在他听来大逆不道,在祭司系的群臣觉得理所应当的言语之后,帝辛并未直接表露不满,只是挥了挥修长的双手让他退下,道:“太师闻仲远征北莽归来,先报一报此次战果如何?” 吃了个闭门羹的少师商容本欲发怒,训斥天子何敢不将周祭大事放在心上,但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和历代商王不同,铁血手腕即便是他也不敢领教,只得破天荒地一改之前骄横,敢怒不敢言,闭嘴讪讪退下。 太师闻仲文武双全,看去是个身高八尺的魁梧中年人。太师闻仲从帝乙时期就是大商中流砥柱般的人物,他养气功夫也是一等一的深厚,之前向大祭司释放威压未曾建功,丝毫不见颓败,仍是龙骧虎步。闻仲十分恭敬地高举手中先王御赐金鞭过顶行礼,做足了臣子的礼仪,然后才缓缓开口:“启禀天子,臣与麾下儿郎挥退来犯寇匪,并一气追逐八百里,斩敌方军帅一人,师帅三人,斩荒人首级八千,俘虏两千,皆可充入奴籍。” 帝辛显然之前就收到秘报此次战果,不过此时依然十分欣喜。天下四方,东夷水军最盛,南蛮藏身丛林,西戎熟悉沙漠,只有北莽无垠草原最适合骑兵作战且盛产优质马匹,荒人更是在四方蛮夷中最为身强力壮。此次太师闻仲大捷,不但在军中展露了自己大力支持的骑兵之优势,在机动性上远胜之前历代的战车,更是可以夺下一处“天河”马场,用以强盛国力。一来一去,北莽荒人国力大损只能避往草原深处休养生息,北方边境当可得十年安稳。 如此大的功绩,当要好好封赏才是,帝辛心中权衡已定,开口道:“太师闻仲此次为我大商夺天河马场,更是斩将杀敌,立下煊赫功业,孤赏太师黄金千斤,绸缎千匹,扩地千顷,精盐万斤。” 封赏旨意刚下,闻仲倒是宠辱不惊,仅是再次高举手中金鞭谢恩,下方寻常臣子只是嫉妒地眼红,但更能聆听上意的臣子们就品出了别的味道。如上大夫飞廉此时就在心中盘算,黄金绸缎与土地倒也寻常,只是赏万斤精盐就颇堪琢磨。商朝时节由于技艺限制,提炼精盐本就困难,向来只有达官贵族才能享用,寻常人家只能用盐巴调味,奴隶一等最多才能找到些盐石,更有甚者连着几顿都吃不到一点咸味儿。陛下赏盐万斤,是对太师大人的倚重与犒赏,可这数目如此巨大,是不是想要提升对于军功的封赏,更是想对东边领地盛产盐矿的夷人动手了? 果然不出飞廉所料,帝辛宣完封赏后接着说:“我大商如今国力强盛,但四方仍有蛮夷肆虐,孤以为外廷百姓离京畿虽远,但亦是我大商臣民,不该受边境滋扰不得安宁。即日起孤便令天下诸侯往四方拓边,各凭军功可来向孤讨要封赏。” 帝辛沉吟一瞬,道:“孤意在伯侯二爵之上,扩充王、公二爵,在其下设子、男二爵,以此封赏于大商有功之臣子。此次太师大捷,便率先封闻太师为靖国公。” “再加大对于平民百姓所得军功的封赏,即便是奴隶也可凭借杀敌军功摆脱奴籍,诸卿以为如何?” 帝辛话音刚落,金銮殿下群臣议论之声蜂起,太师闻仲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只是微笑谢过陛下,其余站在首位的重臣各自皱眉思索此举是否妥当,稍后些的各镇诸侯明显面有喜色,更靠后的臣子们就开始窃窃私语。甚至有人争地面红耳赤,只是极力压低声音,免得给陛下留下个喧扰朝堂的不好印象。 帝辛就在金椅上静静看着下方群臣,心中踌躇满志。先是有太师闻仲、上大夫飞廉、军帅黄衮这等忠心耿耿且功勋卓著的老臣,后有亚相比干、虎贲将军姚皋、大司马殷破败这等经自己选拔进入朝廷中枢年轻有为的臣子。以自己修道入仙境的眼光看去,大商原本枯干泛黄而摇摇欲坠的国运在自己与叔父一番作为之后,已有了呈现出紫金贵气蒸蒸日上的迹象,如何不令他满怀欣慰? 除了那祭司一系,如跗骨之蛆般死死吸附在这根国运气柱上吸取营养。 面容被隔挡在冕旒之后的帝辛目光冷冽,孤迟早要将你们这颗毒瘤连根拔起! 不过这些敬奉鬼神之人狂热而自持,就算他是一国之君,在抓不到这些人把柄的情况下也不好轻动,毕竟自从开国以来一直渗透道如今,下手猛了大商必然会血流不止。虽说师父亲手杀了大神祝一系的神官,但是其余人却一直清心寡欲,仿佛缩在壳中的乌龟,令他无处下手。这些人却又时不时伸出头来咬他一口,甚至是把那身龟壳横在大道中央,挡住他带领大商前进的步伐。 果不其然,少师商容变戏法般从袖中拿出一个龟壳来,也不禀告帝辛,就恭恭敬敬走到在一旁似睡非睡的神秘老人身前跪下,手托龟壳:“请老师占卜一卦,显验天子此举是否合上天旨意。” 或许是受了巫之祁的影响,帝辛细长的眼眸习惯性地一眯,威势如同猛虎将眠,只是有眼前珠帘遮挡,群臣中没人发现天子的这个动作。而随着商容恭敬上前跪拜,金銮殿中的声音渐渐了下去,许多臣子噤若寒蝉。等到那个老人伸出两根枯槁的手指缓缓夹住龟壳,把它入火焰中时,偌大一座朱凰宫已经落针可闻。 “啪!” 经过秘制药汁浸泡过的黝黑龟甲落入盆中,盆中暖黄色静静燃烧的火焰猛然增长为一股一丈长短油绿绿的火柱不停喷薄! 可诡异的是,即便火焰骤然增长许多,站在臣子第一列的闻仲、比干与东伯侯姜桓楚并没有感受到温度升高。而见过此景的臣子还好,第一次前来大朝会的新人中,沉不住气的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有刺客前来行刺,发现前方重臣们都只是略微紧张地盯着火盆才放下心来。 迅猛火势来得快去得也快,火盆中片刻之后就恢复了微黄的温暖色泽,可是靠近前排的臣子中有人很隐蔽地退了两步,显然不想靠这个诡异的火盆太近。大祭司手指已经缩回了棕色的袖子中,商容恭敬叩首完毕,就直接把手伸向那仍然燃着火的金盆。 太师闻仲尽管不是第一次见到大祭司与商容如此手法,但仍然是有些好奇。以他玄仙眼光看,这位少师大人是个全身毫无法力波动的寻常人,在他一双天眼留神注视之下,即便是名号为“甲”的大祭司也不可能玩出什么花样,想来是商容自幼修习秘术,或者是那双洁白如玉的手被什么药水常年涂抹,才能不惧这妖异火焰。 在闻仲看来,陛下如此行为虽有消耗国力的嫌疑,但是他常年在外廷奔波,四方诸侯早就给他一种心怀叵测的感觉。陛下此举一举四得,第一是能在四方诸侯中封赏四位领袖诸侯之人,让他们率先表示对朝廷的忠心来震服宵。第二是能给封无可封的已经拥有侯爵在身的一撮人以向上爬升的动力,心里有了目标,才不会胡思乱想。最重要的就是可以消耗各方诸侯的国力,还能让他们无话可说。第四是给早已怨气冲天的最底层奴隶有个盼头,要知道心中有了个能为后世子孙摆脱奴籍的念想,就能打消无数最底层奴隶反叛的心思。 这可是正大光明的阳谋,既为大宝初定的大商留下潜心发育的时间,也打消了诸侯们的歪念头。闻仲看着初露峥嵘的帝辛老怀安慰,咱们这位商天子,当真是年轻有为,不可觑啊! 龟甲在刚才的烧灼中已经出现了些裂纹,这些在外行看来毫无规律的裂纹在祭司们看来就是鬼神的旨意,商容仔细看完之后,又心翼翼地用手去抚摸了一遍,这才确认下来,第一次向帝辛行了一礼,然后清了清喉咙,向着群臣宣告道:“鬼神祀毕,天意可行!” 支持政策施行的臣子欣喜万分,不支持的臣子也不敢流露出反对的情绪,仅略有些写在脸上的失望。闻仲暗自松了口气之后,冷哼一声,腹诽一句“装神弄鬼”之后,也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即便是未曾在祭司一脉得到肯定的答复,闻仲本也准备大力支持政策的施行,不过要是祭司一脉硬给他安上个违背鬼神旨意的罪名,他一朝太师虽然不惧,多少也有些麻烦。 一场冲突消弭于无形,不希望第一次大朝会出岔子的帝辛显然很是欣慰,不过他紧接着便颁布下一道旨意:“姚帅任虎贲将军已有七年,如此猛将一直在京畿不得上沙场杀敌,早和孤抱怨过多次。” “姚皋。” 左边眉毛被一道伤疤从中截断的高大武将,上朝未着甲胄,只是穿一身武官朝服,魁梧的身子却把朝服撑得十分饱满,姚皋站出武将队列行礼:“臣在!” 帝辛看着台下自己心爱将领,笑道:“孤给你个骠骑将军之衔,拨你甲士十万,去镇守西戎,你以为如何?” 站在诸侯队列中第二位,一直低着头的西伯侯姬昌脸色骤变,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第二十三章 诸侯 天下九州之地,各有诸侯镇守,其中以四人为首,分别是东伯侯姜桓楚、西伯侯姬昌、北伯侯崇侯虎、南伯侯鄂崇禹。 四大诸侯各自成国,侯爵世袭罔替,更可由自己选定继承人,处理政事的自由度极高,其中诸国国力以西伯侯姬昌为最。而历代商王或许有受各方诸侯掣肘,但因为当世十分注重“正统”二字,幸而从来无人敢造反,所以许多年来内廷与外廷也勉强算是相安无事,只是几十年前有这么一桩旧事,当年的西伯侯还是姬昌之父季历,季历励精图治,对周边西戎国度进行了一系列战争,取得辉煌战果之后,国力强盛,不断拓边,终于引起了帝辛的祖父、亚相比干之父商王文丁的猜忌。先是大力封赏季历,之后趁其身在朝歌,便设计杀之,消息传回西岐之后,姬昌才在而立之年上位,成为当今的西伯侯。 诸侯国力太过强盛,对于身在朝歌的商王朝总不是好事。年纪不大但考虑此事多年的子受,在两年前仍是寿王时就向父王请旨,召东伯侯姜桓楚之女姜颐入宫成为寿王妃。当时仍为寿王的子受,自然不仅是因为曾收到楚抟老人的秘信,说姜家有女初长成,筋骨毓秀神钟灵,便贪图美色要将本不相识的姜颐点名收入宫中,更是存了一分制衡诸侯之中国力第二的姜桓楚的心思。 不过以老狐狸“美髯公”姜桓楚的城府,毫无疑问识得这等帝王心术,不过寿王英武不凡,幼时就有托梁换柱之力,更是饱读书策,满腹才学,朝野上下皆有耳闻。他也乐得顺水推舟,做个逍遥国丈。何况后来子受与姜颐恩爱无比,自己这个从身体不好常年病恹恹的爱女能拜在那位“巫先生”门下,步入修道之路,如今已有化神期修为,更是让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无比正确。 南方鄂崇禹性子保守稳健,加之南蛮之地有十万大山,内藏无数蛮人,鄂崇禹向来不堪其扰,更是无力进而无心造反。至于北伯侯崇侯虎,历来以子受麾下走狗自居,最是忠心不过,何况太师闻仲常年坐镇北莽,北边诸侯国更是安稳无比。 剩下的,只有这个和殷商有深仇大恨的西伯侯姬昌了。 姬昌如今知天命之年,气态不凡,神华内敛。他本身无修道天资,但是身为一国之主多年,纵使此时在人屋檐下,不得不微微低头,也有迫人气势。何况西岐姬家向来精通先天术数,其父季历、其母太姜,都是推演易数的高手。他本人更是得大成者,精研上古《连山》、《归藏》、《乾坤》三本易书。他若是敢称当世术数推衍第二,怕是无人敢称第一。如此名头,更是为这个贤名在外的西岐之主蒙上一层神秘面纱。 当年文丁诛杀季历之后,本想自己扶持一个傀儡西伯侯上位,奈何季历前往朝歌之前就以术数推算得自己凶多吉少,早留下遗旨,且在国内宣告了姬昌的正统地位。诸侯国国主自行挑选继承人是分封诸侯的铁律,即便是身为天下诸侯共主的商王也难以动摇,更何况就是祭司一系也定要阻拦他变更祖宗之法。文丁只得不了了之,眼睁睁看着当时名声不显,但是早有秘密谍报载有贤名与野心似乎不下于自己父侯的姬昌成为国主。 到了帝乙执政,他不是没想过对姬昌再动手,但上任西伯侯死在朝歌,虽说安的是个得病暴毙的名头,但是天下百姓也不是傻子,若是先后两位西伯侯都死在朝歌,不说西岐会动荡不安,光是天下人悠悠之口就无法堵住。只要西岐方面略微卖卖惨造造舆论,事情就变成了两代西伯侯为你商王开疆拓土,国界扩张之后,便是如此狡兔死走狗烹? 其中苦处,商王帝乙自知,却也没什么办法,只能任由姬昌闷声不吭地操持诸侯国,一点点休养生息,消化开拓边境后带来的俘虏与马匹。帝乙也曾派出大将军陶南前往西方戍边,只是那个天赋异禀的神箭手本就心怀不轨,非但不能制衡姬昌,反而传来谍报说二人相交甚欢,这就是帝乙的识人不明之处了。至于派出刺客去暗杀,两代商王也不是没做过,只是西岐被打造地铁桶一片,何况精研术数之人有趋吉避凶的天性,朝中更是有法力高深的修道中人坐镇,根本无法得手。 所谓养虎为患,说的就是如今的殷商和西岐,在帝辛看来,要么祖父就杀尽季历一脉,从边缘血脉中挑一个人继位。要么就不该杀季历,采取怀柔手段一点点限制西岐的发展,再寻个机会把他子嗣中有才学的宰了,如此方绝后患。不然去了一个季历,来了个更加贤明还因此记恨大商的姬昌,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为尊者讳,他从未和别人说过这些言语,只是这一年来采取一系列措施,如限制东盐入西岐,限制漕运粮草,都是暗中采取的手段,算是阴谋。今日朝中谈笑间将心腹大将姚皋派去西岐,则是实打实的阳谋了。你西岐既然喜欢拓边,那孤便以助你拓边为由安插十万大军在你后方。如果一心为我殷商,自然这十万人会助你平叛西戎,若是有了二心? 大商七七四十九个将军衔之中兵权最重的骠骑将军,可不是殿前这个面有刀疤的中年男子深受圣眷就能得来的。 姚皋曾坑杀南疆蛮人十万! 至今南疆盛传姚皋之名能止儿夜啼。 姚皋十五岁以平民之身入军,从东夷杀到北莽杀到南蛮,再回归朝歌护卫京畿,大战役打过无数。从军中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他对战局有一种天然的敏感,用兵正奇结合,又有常打破传统思路的点睛之笔。治军严苛,最重士气,更是不惜死战! 朝中军制,一万两千五百人军帅上大夫,两千五百人师帅中大夫,五百人旅帅下大夫,百人长为上士,五十人屯长中士,五人伍长下士。 当时只是一个五百人长的下士姚皋,曾以五百甲士死战南蛮王室亲卫“沧虎卫”两千人! 战后五百甲士只余三十二人,皆重伤不退。 号称南蛮战力最强的“沧虎卫”两千人,死一千六,逃四百。 那一场血战突破到炼虚境的姚皋,花了五年时间成为麾下甲士万人的上大夫,这五年时间他修为一直停滞在炼虚境巅峰,不得寸进。 直到他来到朝歌,在云梦山巅见到初入地仙的帝辛和那一袭灰衣,得到一部《黄帝阴符经》。 朝闻道, 夕时得大乘。 如今已是仙人之下无敌手,在军中传授《黄帝阴符经》使无数猛士突破门槛,因此声望之隆直追太师闻仲的姚皋单膝跪在子受身前,左手于胸前抱住右拳沉声道:“臣,谢陛下隆恩!” 当今朝中除了帝辛比干这一对皇亲彼此信任相互扶持,被许多臣子津津乐道引为异数以外。就属如今隐隐为军中第一人的“骠骑将军”姚皋最引人注目。 原因无他,大商不论为官入仕还是军旅为将,都最重门阀传承,贵贱之别极为分明。身为罪人之后或敌国俘虏来的奴隶地位最低,几乎一辈子都不能脱奴籍,只能做着最低贱最劳累的活计,如今帝辛给他们开了一扇博取军功的大门,这才能让绝望中的他们看到一线曙光。臣子们大多虽不愿意那些下人有成为平民甚至理论上可能有和他们平起平坐的一天,但是心知陛下此举有益无害。 其次就是平民与贵族的差别,在朝上的各位臣子,哪个没有几位曾任高官的父辈祖辈,谁的祖上不曾为大商建立不世功勋?真正的平民出身却能到朝廷中枢的官员寥寥无几,而姚皋就是一个异数。 陛下的破格提拔,是要开平民入仕的方便之门?有心的臣子暗自在心里嘀咕。 “姬侯,孤把爱将托付于你,还劳烦多多照应。”帝辛笑意不减地开口。 一直低着头的姬昌终于抬头,正视了一眼这个年轻的君王,微微笑道:“陛下与姚帅大可放心。” 第二十四章 旧梦一场 一只身长七丈、浑身因为道法精进而转变为银灰色的毛发睡着水波不时律动,这只雄壮无比的银灰色水猿躺倒海底呼呼大睡。从他硕大的鼻子中不时呼出的气息在水中吹成一个个泡泡往上浮去,随后被微蓝的海水水压一挤,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就消融在湖水中不见踪影。水猿长长的尾巴随水漂流,来回浮动,显然十分放松,又十分灵性地不时驱赶误闯到他身边的鱼虾。 远处走来一个身穿橙红华服,清秀面容上一条丝绸覆眼的红衣少年双手背后,少年十分老成地背着双手走到水猿身边。对这个足有十个他那么大的壮硕兽族居然毫无惧怕之意,伸出白皙的右手捏住一根银灰色的毫毛就扯了下来。就算在睡梦中也一向警觉的猴子不知为何,对这个打扰他清梦的少年毫无警戒,只是驱赶鱼般扫了扫尾巴。来叫他起床的少年难得露出顽皮的神色,伸出一只脚猛然踹在水猿长着白色毛发的屁股上。 “嘭!” 天知道这细胳膊细腿儿的怎么能有这么大力气,就算是海水有些浮力,但水中的阻力本来也不。少年这轻飘飘一脚,居然足足把体积巨大的水猿踹出了十丈远! 海底沉沙被激起飞扬,迷人眼目,但是对于红绸覆眼的少年本就不是问题,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从十丈远的地方传来:“吼!” 一只硕大的拳头瞬间来到少年身前,刚猛的拳风带起水波无数! 少年满身红衣被这股剧烈的水波带动,往身后飘扬不止,束发飘带骤然断裂,满头长长的黑发如同困兽摆脱束缚,在他身后狂舞不止。 可他仍是那般淡然的神色,仿佛就算是制成洪荒天地的天柱不周山倾倒于他身前,他都不会牵动一丝嘴角,他只是伸出了自己可称“秀气”的白皙拳头,对上了那个快要有他本人高的布满银灰色毛发的巨拳! 沉沙来不及复归海底,就又一次被拳罡吹散,而且是比刚才更加疯狂的四处溅射! 与这一人一兽体型成反比的是,那个七丈高的水猿再一起顺着来时的轨迹倒飞出去,一边飞一边吐血不止,直到颓然地摔倒在之前被踹飞时印出的那个大坑中。 而身高六尺的红衣少年只是拳头微微泛红,白里透红地,有些可爱。 有些像个白里透红的白桃,让人看去想咬一口。 他闲庭信步般走到倒地不起的水猿处,蹲下身低头“看”着他,语气微嘲:“显出水猿真身的玄仙全力一击,就这?” 好不容易压制住吐血冲动的猴子被他气的又是一口老血喷了出来,恼火道:“老子最烦你这阴阳怪气的语调,你一个兽族皇者,准圣实力的龙族,老子怎么可能打得动你?也不知道留点力!” 这水猿一口一个“老子”地占着便宜,红衣少年也不恼,只是笑呵呵地道:“我那妹子如今是未醒过来,不过依她的脾性,伤势养好之后第一个就要出去找凤凰麒麟二族的麻烦。我到时候可不敢拦着,要是你就这点力气,别说拦了,怕是她吹口气你就飞了。都这时候了,你还高枕无忧睡得这么香?” 猴子觉得以这么一大一差距过大的体型说话太麻烦,于是运起法力恢复人身,找了身衣服套了起来,挡住自己健壮的身躯,依旧是那个刚毅魁梧的壮年男子形象。只是他那双眼睛有些发愁,不再强撑着站立,向后躺倒在海底柔软的沉沙中向海面看去,远远地有鲸鱼摇摆着巨大的身躯游过,投射下的影子挡住了深海本就微弱的阳光。猴子声音里带着些许愁绪:“烛子,你说以我这修行速度,铁定是追不上潜了,她要是伤好了之后一去不返那该咋办呢?” 被他称为“烛子”的红衣少年神色淡然:“她要是不见了,你就去找呗,反正她也不可能伤好之后一辈子都在你身边。” 巫之祁歪了歪头看向少年:“都说龙游四海,会不会你哪一天也跑了?” 烛九阴微微笑道:“怎么,你个乐天派还悲观起来了?” 猴子摇了摇头:“算了,想这些有的没的没什么意义,还不如多修炼一会儿。” 烛九阴好奇问道:“你体内那道天生灵水有点奇效嘛,这么一会儿就恢复伤势了?” 猴子朗声长笑,挥手召来了那根黑漆漆的长枪,挽了个潇洒枪花后道:“我巫之祁这道神水可是要做洪荒第一的,功效神妙无方,修复这点伤算什么?来来来,再与爷大战三百回合!” 于是他再次毫无悬念地被锤飞了出去。 —————— 身旁插着一杆黝黑的“霸瀚”长枪,躺在云梦泽水底,显出千年都没变化过的银灰色水猿真身的巫之祁从睡梦中悠悠醒来。自己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睡过一个深沉无梦的觉了。这一梦就梦回万年前刚救出潜不久的时候,又让他心中一阵隐隐作痛。 有些伤痕,梦一次就会加深一次。 直到最后伤痕深可见骨,梦破碎一地,就会麻木地再也不会梦了。 或是万幸能够解开梦魇,才能借着时间的力量慢慢恢复。 巫之祁身为兽族,其实转化人身之后,修炼与战斗时体内法力的流转并不会受到影响,因为是实实在在地将肌肉血管骨骼全都改换成了人身。但这是一门高深功夫,施展此法的兽族法力必须达到玄仙境界,才能变化通玄,将全身全都化作人形。妖族则不同,只要是通些幻术的妖族,哪怕不到地仙境,都能将自身变化做人身,只是会影响自身修行与作战,动不动就会被“打回原形”,且转化并不彻底,全身多少会留下些妖身的痕迹。 妖族兽族的区别,根源在兽族来源于洪荒混沌之气,自“虚无”中化生。因此兽族到了“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玄仙境界就可随意转换外形。 而妖族是后天木石灵物,受了天地灵气滋养而化形,就算是当年的妖皇帝俊东皇太一,也是太阳精火中化生出来。所以妖族转换时多少会留点痕迹,且只能以妖身修炼,不过到了准圣境界,妖族就与兽族一样也可随意转化人形修行战斗,没什么区别了。 后天之物是否能成为妖族,也可类比于人族是否有修仙天赋类似,都是娘胎里带来的,非通天手段无法改变。 兽族份属先天,存世本来就稀少,远古时期以龙族、凤凰、麒麟三族为尊。只是上古一场血战,祖龙、元凤、始麒麟三位兽族先祖尽皆殒命,三族更是元气大伤。如今除了龙族神龙见首不见尾,能在四海之中偶然见到纯血龙族的身影。凤凰麒麟二族当真是“凤毛麟角”,只听说五百年前帝汤有幸见过一只纯血凤凰,得以赐下一滴精血以成开国大业。真正的麒麟是一只都不曾出现,就连太师闻仲座下那只天下闻名的“墨麒麟”,也只是沾了些麒麟血脉而已。 如今名山大川深潭巨湖中的那些所谓“神龙”,也不过是与龙族沾亲带故或是蛇蟒修炼成精的蛟龙或者虬龙罢了。 不谈龙凤麒麟三族,就说如巫之祁此类纯血兽族,也是存世越来越稀少,还大多与妖族通婚,那点兽族血脉早就淡不可见。他当年“涡神宫”中号称百万水兽,除了一撮身在高位的实实在在是水兽以外,其余九成九都是水妖,只是他身为兽族,存了一点私心,才把麾下大军称作水兽罢了。 远古时期“神龙在水,凤凰在天,麒麟在地”的万兽奔腾的盛景早就不可复见。 早成旧梦一场。 而巫之祁心中藏得隐秘的某些思念如野草蔓延荒园。 烧不尽, 吹又生。 第二十五章 泽中有鼋六千岁 已然踏足玄仙境界的巫之祁既然全身经脉都修复完毕,自然没有必要还呆在那处水潭中。虽说潭中天心水神妙无比,但是毕竟所含灵气太少,所以他直接身入灵气蒸腾,如梦似幻的云梦大泽中尽情吸取灵气,用以重塑大罗金仙法躯。巫之祁之前显露兽身,也不过是许久不曾变化,怀念怀念兽身的感觉。真要在人间行走,自然还是人身方便,何况每变一次就要换一套衣服,巫之祁向来是个怕麻烦的主儿,还是老老实实以人形现世罢了。 原本巫之祁还有些奇怪,按理说这云梦大泽如此灵气比起上古时期也不曾消减,且不说以前湖中有多少妖族,就算是对天地灵气浓厚程度挑剔无比的上古龙族都曾在这儿有一处水府,他千年前仍是“涡神宫主”的时候,本就打算与潜结婚后去寻找烛子,找到烛子之后就举兵攻下云梦泽,作为涡神宫百万水兽的修炼的洞天福地。 按理说在如此浓郁的灵气孕育下,许多鱼虾蟹鳖都有开通灵智、化身妖族的可能。可是这儿残留的几处水府都破败不堪,主人早就不知去了何处。整个大泽之中,除了鱼虾鳖蟹的体型更大,寿命更长,就没什么区别了。 或许也会肉质更嫩些?巫之祁忽然想道,他咂咂嘴,真论起烹制美食来,烛子可是比他大哥苍龙的九个儿子中最能吃的“饕餮”更能算作老饕。毕竟饕餮饿起来什么都吃,烛子嘛,不但挑食得很,而且烹饪也精致得多。 可惜如今是吃不到他们几千年前游历洪荒来到云梦泽处,烛子做给他和潜吃的那道“云梦春鳜”了。 抹了抹将要淌下的口水,巫之祁忽然想通了为何云梦泽中不生妖族。原因很明显,朝歌是人族都城,天下气运所在的枢纽之地。而云梦泽水草丰美,自三皇以来,人族建都大多环绕云梦泽。有这了股天地间最庞大的气运压制,可比什么阵法都管用。 俗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有人族气运镇压,这一湖生灵哪儿还能有化妖之日?就算原本在此占水为王的那几条道行不深的龙族,几个大妖,也早受不了这股气势威压,偷偷溜走了。 他巫之祁现在是身为天下共主的帝辛与母仪天下的皇后姜颐的师父,就如上古妖族大神伏羲一样与人族的关系密不可分,后者甚至成了人族三皇之一、如今身在火云洞中修行的“天皇”。巫之祁自然受到人族气运庇佑,可在云梦泽中随意行动而不受限制,任意攫取灵气修行而不被影响。 巫之祁此时脑海中忽然有道灵光划过,一闪而逝。他正盘算着要推演推演,又想起自己糟糕至极的先天术数,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不过他看着缓缓游到他不远处的一只大鼋,终于明白了自己脑海中的这道“灵犀”想的是什么。 若是子受日后把人族都城迁都到远离云梦泽之处,天下国运转变位置,少了那股人族气运的镇压,这一湖饱吸天地灵气多年的鱼虾蟹鳖会有多少化为妖族?又会出现多少法力深厚的大妖?至少在他此时眼光看来,刚才那只从他面前游过,足足活了数千年的大鼋就有这等天姿。 若是这些水妖能化为己用,作为反攻那阴险人应龙、外貌和品格都丑陋不堪的鼍龙的资本,作为他涡神宫主卷土重来的基础,这不是一处天然的兵源所在?就算自己恢复境界仍要一些日子,短时间内用不着,也可以把此处用作一股隐形的力量,来守护两个徒儿“家天下”的大商,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巫之祁沉吟一瞬,不再犹豫,对不远处的大鼋招了招手。他天生水灵,又是涡神宫百万水兽之主,微动神通就能与云梦泽中水兽互相交流。那身长与他水猿真身差不了多少的大鼋缓缓游到他身前,恭敬地俯首等候在它眼里这位深不可测的大人物发号施令。 大鼋早已通灵,不过不能口吐人言罢了,它一身体魄早已在许多年的灵气滋养中到了炼虚境巅峰。只是妖族化为人形是第一个门槛,必要到内外兼修的大乘境,方能开始第一步的幻化为人形。不如此不足以让妖族全开灵智,更不足以在修炼一途上走的长远。他身负上古神兽“玄武”的血脉,远比寻常妖族更早开启灵智,却也只能多年止步炼虚境而已。 不过妖族虽然开启灵智是一道难关,但比人族好就好在寿命更长,如大鼋这种天赋异禀的妖族,在不受外力干扰的情况下稍加修炼更是可以活到数万年之久。 自古龟类与先天命理关联紧密,不然人族历来占卜时也不会使用龟甲。大鼋天赋里带来的那丝趋利避害的蒙蒙感应,让它想要亲近这些日子时常来大泽中修炼,在它看来高不可攀的上古兽族。这也是早早通灵带来的好处,其余水族只是慑服于巫之祁的威压,远远避开他,它却有胆量大摇大摆地游到他身前引起巫之祁的注意,从而结下一段因果。 巫之祁沉吟一瞬,思量之后缓缓说道:“我看你身在炼虚境已久,深受人族运势压迫,不能化形之苦。我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大鼋靠的更近了些,短短的尾巴微微摇动,十分欢快。 “我可收你做弟子助你化形,再赐你‘玄涡神水’,以锤炼丹田经脉。只要你用心修行,以你体内存养数千年的灵气,未来未必不能超过那头只有金仙境界的天庭守护‘玄武’。” 大鼋的尾巴摇动地更快了些,搅动水波荡漾,宛如他此时心境,心动不已。 “我只有一个要求,在未来这段时间,你以上古‘涡神宫’的名号收拢云梦泽中所有有机会成妖的水族。将他们全部收入你的麾下,确保在或许数十年或许数百年后的将来,有一日人族气运一旦偏移云梦泽,它们可以全部化妖,并且到时候仍能为我所用。” “能做到吗?” 大鼋使劲点头,一道神识飘向巫之祁,告诉这位兽族高人,它本就是这云梦大泽中活得最久、实力最强、天赋最高的水族。只要一声令下,无有水兽敢不臣服。 心知此话不假的巫之祁,挥手将一滴“玄涡神水”弹入大鼋身体之中,大鼋感觉到一道浩大的灵气进入自己身体,十分享受的闭上双眼,感受着那道灵气开始滋润根骨经脉。 只是等了足足有一炷香时间,这灵气依然没有让自己突破到大乘境界的迹象,那道关隘仿佛还如同以往一样牢不可破。 巫之祁见大鼋仍未化形,先是一愣,随即想通了原因,他笑着摇了摇头:“果然不是灵力不足的缘故,而根本就是人族气运太过强盛,压制力太强了。” 大鼋见自己仍未化形,身份信任面前这位高人,坚信他仍有后手,本就耐心极好的大鼋也不着急。他一边消化体内灵力,一边期盼地睁着眼睛看着巫之祁。 自古修真界就有传言,修行达到一定境界的真人有“出口成谶”和“口含天宪”的玄通妙法。或是在一定机缘巧合之下,或是大真人刻意为之,从他们口中说出的那句谶语就会落到现实中来,可点化顽石成金,可敕令天雷降世降妖,可口吐莲花除恶。 变回人身的巫之祁正色坐直,看着比他此时高出许多的大鼋,轻声说:“我巫之祁收你为门下第三弟子。” 巫之祁收他为徒的话音刚落,就眼看一个全身赤裸,粉雕玉琢的童出现在他身前,手中托着一个青翠如绿玉般的龟壳。 男孩甜甜地笑着,叫了一声:“师父!” 这大鼋虽说活了六千年,可以它入仙道后该有的寿元,此时不就该是个童子吗? 巫之祁笑逐颜开,看着一直生活在云梦泽中,天性纯良的童,伸出大手摸了摸他的头。 “你既然化为人身,为师就给你取个名字,龟类长寿者成为鼋,你今后就叫做‘归元’。” 第二十六章 一朝闻道入天仙 妖族在准圣境界之前的化形虽不彻底,但是至少有一样好处:他们在变为人形时往往会有本命法宝一同出世。大能如上古妖皇帝俊的河图洛书,东皇太一的混沌钟都属此类。童手中龟甲,就是他在云梦泽中修炼六千年法力精元所化,坚固无比又极为沉重,进可拿来砸人退可用来防守,十分实用。 化为人身的巫之祁欢喜地看着这个弟子,发现他一身法力在突破炼虚巅峰后仍然没有停止的趋势,一直在往上攀升,瞬间就到了大乘境巅峰! 以他的眼光看来,很明显是童吸取灵力太过雄厚,自己一经化形又无法压制这股可称磅礴的法力。巫之祁双目微眯,以玄仙道行细细扫了扫粉雕玉琢全身皮肤由白皙转为通红的童,确认他的身体强度足够突破境界,于是对弟子说道:“归元儿,你先回归鼋身,继续修炼,为师看看这六千载灵气能让你晋升到什么境界。” 童听话地点点头,立马恢复成体型巨大的大鼋模样。巫之祁先将自己与烛子共同参悟出的法诀传音给大鼋,而后言语简练:“聚灵归一,破仙关。” 趴在水底的大鼋闭目凝神,将全部精力放在控制一身接近暴走的灵气上,仔细将它们聚拢到一处,用以冲击地仙境那道门槛。巫之祁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心知弟子突破到地仙是必然,就看蛰伏六千载的它能不能给他们带来惊喜了。 地仙与天仙,虽说只是一境之别,却是一天一地,相隔十万里。 陆地神仙虽说于凡世几近无敌,但是却也只能于陆地逍遥,无力在天上御空飞行。 而天仙境,才是真正的“忘忧天人”。 陆地神仙一入天仙,便能上天入地,可朝游北海暮苍梧! 当年妖族与巫族鼎盛之时,妖族管天,巫族管地。妖皇帝俊亲立规矩,达天仙境之妖可入天庭成仙,维护天道运转。更可自寻一处洞天福地清修,用以成就无上道果! 其时圣人潜修不出,用以维护天道运转的天庭还不像如今势弱,是名正言顺的“天”庭,执掌天界,族人无数,为天地间第一大势力。只有巫族“巫神殿”能勉力抗衡。 当时妖皇帝俊与妖后羲和、东皇太一、妖师鲲鹏曾在三十三天离恨宫顶畅饮美酒挥斥方遒。帝俊醉卧在妻子膝盖之上,临醉倒时,指着天上触手可及的星辰大笑曰:“孤有天仙三百万,洪荒谁人不低头!” 一代雄主,霸气若斯! 只是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不但洪荒大地被巫妖大战这第三次量劫打得破碎零落,灵气再不复上古时期的盎然模样,妖族巫族也再不复当年辉煌。 先是帝俊与羲和的十位妖族太子杀害大巫夸父,大羿为兄报仇,一把“彤弓”射杀帝俊九子,只余一只金乌终日惶惶不知下落。 后有帝俊为子报仇,携手东皇太一、妖后羲和摆下“周天星斗大阵”,与一同摆出“都天神煞大阵”的诸位祖巫中的大多数人同归于尽,大战之后只余后土祝融二人。 当年的妖族老人如今只剩归隐北海不问世事的妖师鲲鹏与不知何处的一只金乌,巫族中只剩祖巫祝融与巫神殿里潜修的寥寥几个大巫。 就连妖族当年的大本营天庭也为玉帝王母入主其中,可见境况何等凄凉! 巫之祁作为那时已经势弱的兽族一员,将这场大战看在眼里,没什么幸灾乐祸的感觉,而是为这二族如今的凄凉境地感到心中同有戚戚焉,毕竟这两族中陨落的都有他三人当年游历洪荒时交好的友人,更不乏许多惊才绝艳的天才。 所以他也想看看自己这个妖族弟子究竟能不能踏足当年在族中只是寻常,而在灵气愈发单薄的今世越来越难突破的“天仙”境。 一股玄妙灵气在水中升腾,原本充斥着水腥味的大泽底部忽然间泛起清香气味,闻之令人精神振奋。 大鼋不知何时被一个水泡包裹起来,水泡呈现一种与水色全然不同的翠绿,远远看去就像一团不停流动着的翡翠玉液。 巫之祁一直微闭的双目睁开,吞吐神光,一只手摸着下巴,在嘴里碎碎念:“嗯,突破地仙了。” “地仙中品。” “地仙上品。” “已是地仙巅峰。” 他抚摸下巴的手更用力了些,刮得刚冒头的胡茬发出细微的响声。全没在意的他只是自己喃喃念叨:“徒儿啊,破竹之势可不能就这么停了,要是这一次没冲上天仙,可得多耗个几年没必要的时光。地仙到天仙是质变,只有天仙境方能真正脱离凡人的范畴,算作是天上‘神仙’,越早入天仙,越早拔除体内杂质,能有利于以后的修行。所以不仅是耽搁几年的问题,要从修行上来讲,可得算作几十年的光阴了。你师父我当年虽停留在天仙巅峰许久,可是地仙到天仙确很快就冲过去了,没耽搁什么时间,你也别给我丢人啊。” 水泡如同听到了他的话一般,忽然停止了之前不休的流动,即便水底暗流湍急也不能让这薄薄的一层水膜有所动摇。不同于之前的灵气汹涌,几乎要突破水膜,而是一种玄而又玄的静止不动。这种“不动如山”的局面下,要么是大鼋摧破山岳,一举成就天仙,要么这座山岳就会成为横亘在他修行道路上暨国运镇压之后的又一阻隔,得花许久的水磨搬山工夫,一点点把这座山削平,然后才能继续前进。 静止终究会被打破。 水膜突然开始翻腾不休,水泡表面鼓起一个个块又平复下去,只是这一幕不停地出现,把原先一个缓缓流动还能算作圆形的水泡折腾成了四不像。 “噗”的一声轻响。 已近沸腾模样的巨大水泡终于破裂。 大鼋重新变为童,归元儿一双大大的眼睛中满是灵动欢喜,声音清脆地对巫之祁说:“师父,我想飞到天上去看看。” 巫之祁长笑不止,牵起童的手:“你带师父御风而行,去看看天上风景。” 原本水面平静的云梦泽如明镜被打破,一股粗壮水柱托着二人直飞天际,足足生长了有二十丈才坠回水中,溅起无数水花。 一大一两个身影凌空而立,衣衫被罡风刮得飘摇不止。 还在往高天飞去。 第二十七章 杯酒尽风流 大朝会后三天,各路诸侯仍留在京中,准备参与十年一度的祭祀商朝开国先君帝汤的周祭大典。 所谓周祭,谓若祭百神,四面各自为坐。由翌、祭、童、各、乡五种祭典组成,周而复始地祭祀从帝汤到帝乙的各个王世的君主,同时祭祀天神、地祇、山川河流、祖神、神话祖先、先公、先妣、旧臣。周祭大典大商以鬼神立国的根基,历代商王无不以周祭作为执政生涯的头等大事,在位于大祭司府邸旁的古灵山脚祭祀,也是大祭司一系十年一度的盛典。 相对而言,子受从心底并不乐意在自己刚准备着手抑制祭司一系发展的关键时期就被周祭这场盛大的典礼给打断,尤其是这场典礼注定让祭司一系在群臣心目中的形象进一步强化。但周祭是从大商开国就定下的死规矩,不是他刚上位一年时间就能改变的,于是子受早早在宫女的服侍下穿戴一身华贵衣裳,与姜颐一同乘坐九凤御辇前往古灵山。 周祭大典如期举行,昨日就有牧正安排许多牧民驱赶了足有牛羊共千头进入朝歌城中,这是用来祭祀的畜牲。一会儿周祭开始时,牛羊被同时斩杀,用来祭祀天地祖宗以显大商富饶。周祭之后,选牛羊中最上等肉,王室及诸侯共食之,再选次等肉赠与百官,再次一等骨肉内脏散给朝歌百姓,所以周祭结束之后,总有许多百姓在朱凰宫外等候,不花一个贝币拿到牛羊肉的同时,也是沾沾周祭之后的福运。 处在奴隶社会的大商朝吏治向来严苛,更不要说累次战争后积累下来的许多奴隶。所以朝中一直极重刑罚,相对应的,掌管刑罚的官员位高权重,是朝廷的中枢重臣,被称为“刑正”。如今内廷的刑正由上大夫飞廉担任,他是轩辕皇帝直系后裔,为人刚正不阿、铁面无私,掌管刑罚时更是手段酷烈,在朝中凶名赫赫,是帝乙极为倚重的老臣,这次周祭祭品中最重要的人牲就是由他押送入朝歌。 所谓“人牲”大多以奴隶为主,包括战争中被俘虏的奴隶,和一些犯了大罪之人和他们身后的家族。这次的人牲倒是不同于往日,最为特殊之处在于一年前“朝歌雪夜案”中的许多家族在一夜间锒铛入狱,这些人和许多奴隶在被关押一年以后,就在今日都要被斩首,敬告四方山川河流,以显国力之强盛,威服于四海八荒。 这些原本在朝歌城中呼风唤雨的官员,只是因为一步踏错,就把整个族群之前许多年的努力全部葬送,把一族人都带入深渊,几乎永无翻身之日。大商历来是犯重罪则株连九族,没什么君王会仁慈地选择不连坐。 古灵山脚下有一片巨大的、用汉白玉铺就的广场,占地十分广大,周围每隔三丈就种植一颗梧桐树,周祭大典就将在这片植了许多梧桐的广场上举行,而在这片广场尽头,赫然树立着一株高大的青铜神树! 神树高有十丈,通体为青铜铸就,是一株巨大的梧桐树形象,它树冠枝干横斜、树体苍劲巍峨、看去威严而壮观,每一片树叶都栩栩如生,整棵树取“凤凰非梧桐不栖”之意,当真巧夺天工。此树是商朝首任大祭司督造,集合大商一国之力铸成,耗尽当时国库中十年青铜库存。青铜神树粗壮要数十人围抱,站在树下仰视,使人顿生此躯渺而鬼神庄严之感。 神树前的一个高台上放着九只大鼎,相传是帝禹定鼎神州时,取人族发源地的首阳山之铜,融入自身大功德铸造出的九鼎。位于中央的正是在后世大名鼎鼎的“司母戊鼎”,此鼎器身与四足为整体铸造,鼎耳则是在鼎身铸成之后再装范浇铸而成形制巨大,雄伟庄严,鼎身四周铸有精巧的蟠龙纹和饕餮纹,增加了鼎身威武凝重之感。足上铸着线条清晰的蝉纹,腹内壁铸有“后母戊”三字,字体笔势雄健,气势雄浑。 周祭每次举办的地点不同,只有在最高规格的祭祀开国君王帝汤时,方才到青铜神树之下,平时此处都划为禁地,由大祭司来亲自坐镇看守。在修道有成之人眼中,此树上接大商国运紫气,下镇朝歌龙脉金气,两气在树身中段缠绕交融,呈煌煌紫金之色,贵不可言。 不过按理说来,许多年国运龙气积攒,这紫金气运应该浑厚无比才对,可站在御辇上仔细观察的子受总觉得这紫金色泽不够纯粹,不过就算是身为商王的他也只是在刚登基时敬告祖宗来过一次,并不曾仔细探知这树到底有何神妙或是出了什么问题。这是他第二次来到神树前,像师父巫之祁那样习惯性地眯着眼,细细打量着在他眼中纹路分明的青铜神树。 姜颐发现了夫君看着神树陷入沉思,知道自己实力还不足以为夫君解忧,于是自己在一旁安静地闭目修炼,并不出声打扰。夫君在前些日子带着忐忑不安的她与师父谈了收徒之事,巫之祁自无不允,当即就传授功法并赐下一滴玄涡神水给姜颐。如今子受并未纳妃,后宫清静无事,姜颐这些日子就把全部心神都投入到刻苦修炼之中,有不懂处就向子受和巫之祁请教,如今已是金丹期的修为,进步不可谓不神速。 皇后忙于修炼不问事,那朱凰宫中大事务,就都由新任首领太监,名为辜季的年轻人来操办。这个浑身阴气沉沉的年轻人二十来岁,自幼入宫服侍子受,他在之前的血腥清洗中忠心耿耿,三个月前刚被子受破格提拔为宫中首宦,成了大商历来最年轻也是第一个不到三十岁就掌宫中内宦大权之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辜季办事十分稳妥,服侍人时也十分意,很得子受姜颐夫妇的重视。可能是因为常年站在子受身侧的阴暗处,辜季面色苍白,颌下无须,看似文弱的身子却有化神期修为,于修道一途颇有潜力,子受闲暇时分也会指点两句,更得辜季的感激忠心。此次周祭,他负责宫中与大祭司一系的具体对接事务。 辜季四周环视一圈,四方诸侯与各位臣子都已就位,就到九凤辇下恭声道:“陛下,娘娘,百官已经到齐。” 子受听到辜季的声音,回过神,点了点头,轻声道:“开始吧。” 年轻的首领太监穿着一身圆领窄长袖深紫大衣,衣饰蛇纹和云纹,在原本的阴沉气色中更添了许多神秘。辜季站直身体,走到御辇后面对群臣,运用了一丝法力,朗声使广场上的群臣都能听到,声音中少了些阴沉,多了些威严:“周祭大典开始!” 广场之上八十一面大鼓鼓声先起,声声震人心魄,再有八十一只号角呜咽,站在鼓阵与号角阵前的是被太师闻仲誉为“大商五百年乐师夺魁”的师延。 师延及冠之年,面如冠玉,身着对襟华饰长袖蓝衣,头发一丝不苟地被一个蓝色玉簪束起,他手拿陶埙,微鼓两腮呜呜吹响,一人面对两座乐阵而毫无怯场之意,尽显才子风流。师延显然也是个功力深厚的修道中人,他手中只一个陶埙,声势竟可与一百六十二位乐者抗衡! 埙声、鼓声、号角声共奏成一曲古朴森严的祭曲。 不知何时,神树下出现了一位把全身裹在棕色长袍中的老者,身形佝偻,左手拄着一根拐杖,右手拿着一只槌,他颤颤巍巍走向九鼎之前的一列编钟,槌只轻轻敲动,编钟清脆悦耳的声音就直入众人心间,连天上流云都被这钟声遏断不动! 大乐同奏如洗耳,万籁韵响可摇穹! 钟响之后,身穿华服的子受携手姜颐走下九凤御辇,子受体态丰神俊朗,姜颐容貌国色天香,二人携手同行走上祭天高台,更有神仙眷侣风采。子受手中有一长颈方尊,高圈足,颈部高耸,四边上装饰有蕉叶纹、三角夔纹和兽面纹,尊四角各塑一羊,肩部四角是四个卷角羊头,羊头与羊颈伸出于器外,羊身与羊腿附着于尊腹部及圈足上。方尊肩饰龙纹,各有一双龙首探出器表,从方尊每边右肩蜿蜒于前居的中间。正是与“司母戊鼎”一同被誉为国器的“四羊方尊”。 四羊方尊中注满陈酿酎酒,他与姜颐一同举起手中酒尊,商王与皇后遥遥敬对群臣,子受沉声道:“举杯!” 群臣人人举杯,共敬帝辛与姜皇后,青铜神树前酒香四溢。 “大商自先祖帝汤开国至今共五百载,今孤既任商王,必励精图治以绵国祚,必不愧对天地祖宗,诸位爱卿,可否与孤满饮此杯,共勉图强?” 群臣神色激奋,涨红脸色,众声齐道:“与吾王共勉!” 帝辛高冠博带,朱红广袖被天风吹拂,原本英武霸气的他更是威严凛然,如天帝亲临,一双星目扫视广场之上泱泱臣子,朗声大笑。 帝辛沉声道:“皆满饮!” “喏!” 青铜神树之前,君臣共举酒尊,杯酒饮尽大商五百年风流。 第二十八章 牲祭 古灵山前,同时有千头牛羊被宰杀以祭天地,再有千名奴隶被斩首以祭祀山河鬼神。 原本嘈杂的广场几乎是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一时间,浓郁的血腥气笼罩在广场上,除去少部分心智不够坚定的臣子被吓得魂不守舍,绝大多数人都面露狂热之色,紧紧盯着站在高台上司母戊鼎前神色冷漠的帝辛。 豪放大气的商人饮酒后最爱谈论天下大势,又以拓边战事被议及的次数最多,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对内尚且如此血性,更别说对外战争,更是满腔热血。 太师闻仲笑眯眯地看着台上,回想着三天前大朝会上陛下的旨意,大商尚武之风本就浓厚,这次大朝会之后帝辛更是为百姓如火堆般的好战热血添了把柴,对于百姓,先是变原来的两户人家养一位甲士,缩减为“人五丁遣一兵”,差不多一户人家就要出一个士卒。帝辛更是减少军户所需负担的赋税,对于军队内的军功封赏则加重,一时间,从军入伍蔚然成风,尤以投身边军杀蛮夷攫取军功最多,也最为热门。 对于已经身有官职的伯侯和军帅、师帅、旅帅等,更是设下“王公侯伯子男”六个可以世袭罔替的爵位,使军伍上下无人不热血沸腾想要更进一步。 就连奴隶都可凭杀敌三人就摆脱生生世世为人奴仆,如同诅咒一般的死死附身的奴籍。 有如此雄图伟略的帝王为领袖,何愁国朝不兴? 一个太监上前为闻仲的酒尊中斟酒,太师正欲浮一大白,就看到大祭司颤巍巍地身影走到帝辛身侧,手中凤首拐杖一点,广场上的血腥气都如受到莫名的力量牵引般涌向他的拐杖。 旁门左道! 他在心里冷哼一声,面色也变得有些难堪。刚正不阿的闻仲出身天地正统的截教门下,自然看不上这个浸淫巫蛊卜祝一道许久的大祭司,若是他与徒子徒孙们一心为国倒也罢了,偏偏不时就要恶心一下陛下与群臣。帝辛对于大祭司一脉的厌恶与不得不隐忍的复杂心思,闻仲心中一清二楚,若是陛下真有一天决定对大祭司一脉动手,老臣定要作陛下马前卒,狠狠地把他们这一脉人放一次血、为我大商拔一次毒! 帝辛看着如同浪涛般汹涌而来的血腥气息,皱了皱剑眉,负在身后的左手掐诀,在姜颐身前设下一道无形屏障,用以防止那些血腥气中的煞气怨气冲撞到妻子。姜颐余光看到丈夫施法,红唇微动,笑意清浅,握着子受的手更紧了些。大祭司恍若未闻,一只苍老枯槁的手不停牵引,同时开始步伐诡异地跳起一支舞蹈。 紫檀木做的凤首拐杖黑沉粗壮,阵阵檀香从拐杖散发到周围,令人闻之神清气爽。这拐杖高足有七尺,也不知道大祭司瘦的身躯是怎么拎得动这么一个拐杖。 杖头凤首处,那只凤凰的尖喙上挂了一串巧玲珑的银色铃铛,随着他的舞动开始发出“叮铃、叮铃”的清脆声响,此时广场上鼓声号角声早就停歇,乐师师延也回到臣子队列中饮酒歇息,其余臣子还沉浸在刚才宰杀牛羊与奴隶的残忍一幕中,或激动或恐惧。偌大的广场无一人讲话,只有吹彻不休的浩荡长风和这串随着老人舞蹈开始响动的银色铃铛。 大祭司的舞蹈与优美典雅这些词汇丝毫挂不上边,更别说与皇宫中六十四位舞姬共同舞动时那种天女散花般的梦幻美感相比,甚至让人担心他瘦干枯的身躯会不会随着某次跳动就这么散架了。 可是他的动作苍茫而古朴,仿佛人们在读一部佶屈聱牙的厚厚竹简。这支伴着铃铛轻响下跳起的舞蹈看似扭曲怪异,却能让观者不由自主地想起人族故老时分,仍是茹毛饮血的时代,那些先民们虔诚祭拜上天的场景,那时的人族刚刚被女娲大神创造出来,族人孱弱而稀少,在处处凶险的洪荒中仿佛一只肥美的兔子身处群狼之中。 或许如今已经强盛起来的人族早就忘了,洪荒之中,那些有未卜先知之能,指引人们前进道路的人,那些能够在上古时期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治好族人与野兽搏斗后、与自然抗争后留下的病痛的人,那些以种种秘法增强战士们与野兽与其他族群搏杀战力的人,他们被统称为“巫祝”! “巫”来源于人族仰慕当时巫族之威猛,人族多少也受过巫族照拂,比如当年若不是大巫大羿射日,任由十个太阳在天上肆意散发热浪,人族不知要死去多少无辜百姓。而“祝”之一字,则是来自于敬祝天地鬼神、山川河流、祖宗先辈的“祝”。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巫祝,人族才能度过当年如一只风中残烛般的危险境地,才能支撑到三皇降世,五帝领袖的蓬勃发展时期。 才能有燧人氏引火、有巣氏建屋、仓颉大神造字的薪薪之火可以燎原! 人族若忘记了敬畏天地,何以在这方天地生存?唯对天地有敬畏之心的大能者,方可称为“巫祝”! 而大祭司,就是如今人族巫祝之首脑、祭司之脊梁。 只以“甲”之一字做姓名,何等霸气! 人族或许会忘记敬畏天地鬼神,但是巫祝们不会忘,大祭司更不会忘! 大祭司一曲舞完,万籁俱静、天地沉寂,只有风声不知何时变大了起来,呼啸苍茫,悲壮却不悲凉。 老人似乎有些累了,拄着拐杖的他深深喘息了几口,而普通人看不到的一股宰杀祭品之后,由血气、煞气和怨气混合而成的黑雾,已经随着大祭司的舞蹈紧紧缠绕在拐杖上。 大祭司缓缓转向身后的青铜神树,凤首拐杖轻轻点地,那股黑森森的雾霭如同被吸引般向青铜神树飞去,他瘦又佝偻的身躯慢慢站直,在台下人看来居然有种他的身体能充塞天地般的壮阔雄伟! 少师商容神情肃穆,从一侧走上高台,手执一片焚烧后的龟甲,对台下人高声宣告:“跪拜天地,以飨鬼神!” 整个广场数千人,由大祭司到商容,再到年纪轻轻的大司命少司命兄妹两人,再到诸侯、群臣,尽皆下跪,就连太师闻仲也不愿违背祖制,随众人一同拜倒。 只有高台上之上帝辛与姜皇后这对夫妻,仅是对着神树微微躬身行礼。大商历代帝王在周祭时从没有人不下跪的,或许也只有帝辛一人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举而无臣子非议。 子受想起师父在前两天带新收的师弟来见他和姜颐,令他们二人汗颜的时,这个外貌仅是童子的师弟最迟入门却法力最高,如今已是天仙修为。不过他们对憨态可掬的师弟都非常喜爱。子受对师父安排师弟去收服云梦泽内水族的手笔更是十分认同。 在巫之祁安排他们师兄弟见面之后,师徒二人彻夜长谈,巫之祁对徒弟讲起人族自古以来有“愿力”一说,讲的是当领土内发生了连倾一国之力都难以阻挡的灾难时,人们同心协力众志成城,如此生发一股连鬼神都要忌惮的“愿力”直达天听,如此可以逢凶化吉,保佑人族更好地发展。这也是人族不同于洪荒其它族群的根本区别,正是烛九阴口中“人族为天地气运所钟”的明证。 就如广场上数千人的祭拜,本身都是身居王朝正中,身负气运的大人物,这数千人一同跪拜产生的愿力,足可抵数十万凡人共同跪拜,是一股何其庞大的力量! 这股愿力用来保佑人族发展倒也罢了,若是被有心人所利用,把它化为己有增加修为呢? 在这群臣俯首之时,有一道灰影从古灵山顶一跃而下,从顶端的树冠直入神树内部! 这道灰影自然是巫之祁。 子受握着姜颐的手变紧了些,他们二人看见这一幕都没有丝毫惊讶,显然这是他们提前与师父想好的谋划。 非但子受对于这株青铜神树的存在有许多疑惑,就连巫之祁心中也早有疑问。在那日祝融走后,巫之祁刚好踏入玄仙境的一刻,他抬眼南望,曾见到有一股粗壮而不知来源的朱红色气柱。巫之祁本以为是朱凰大阵的本源灵力具象化的体现,可是后来他再看向南方时,哪怕是动用玄涡神水覆上双目,都再也看不到灵力所在。巫之祁询问子受时,子受更是没有瞒着师父的意思,直言朱凰大阵阵眼其实在皇宫深处,并不在巫之祁看到的方位。 子受还亲自带着巫之祁去看了阵眼,虽说朱凰大阵是大商集齐五百年国运建造的阵法,可朱凰大阵的灵气比那道朱红气柱居然还要淡薄一些。 心生疑惑的师徒二人细细商讨,觉得问题十有八九出现在这株青铜神树上,于是子受就与师父商定,在周祭这一日由巫之祁亲自前往青铜神树内部一探究竟。 第二十九章 亲探神树 青铜神树是帝汤开国二十年后听从首任大祭司的建议铸造,首任大祭司是与帝汤一同逐鹿天下的扶龙之臣,得到帝汤无与伦比的信赖。甚至有坊间传言,赐给帝汤血脉之力的那只凤凰就是被首任大祭司引入凡间。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那么把首任大祭司推到大商开国第一功臣的地位也毫不为过。 古灵山不同于云梦山的丰腴秀美,而是一味挺拔高耸,足有六百丈高的山体如一根枯枝直入苍天,神树高有十丈,树冠巨大蓬勃,在古灵山面前也不过是一跟树苗而已。巫之祁之所以要从古灵山上跃入神树之中,就是因为那个全身笼罩在黑袍中,连身负“天眼”神通的太师闻仲都看不透的神秘老者。 巫之祁不曾与大祭司打过照面,对于他们这一系的功法却也领教过,当时大神祝知道自己谋逆的阴谋败露,连夜逃窜出朝歌,巫之祁有子受给出的谍报,追上他并不费力。大神祝在知道身后有追兵时,并不一味逃窜,反而回驾马车迎敌,心中感到可笑的巫之祁原本没打算出几分力,虽说他当时仅是突破陆地神仙的法力,但是有准圣的眼界和规则领悟,收拾一个在他看来只有天仙巅峰的大神祝还不是轻轻松松?没想到这次轻敌居然让他吃了个不的亏,大神祝临死一击爆发出玄仙巅峰的实力。若不是巫之祁是从洪荒一路走过来的老怪物,一生经历过的血战无数,见识过的阴险鬼蜮伎俩无数,差点就着了大神祝的道,白费此前在天心水中修炼的十年苦功。 从此巫之祁便知道,衡量一位巫祝的实力大,不能仅看表面上的实力,至少得拔高一个境界来对待。若说大神祝当年谋反因为没得到大祭司的支持,所以他不敢亲自出面去刺杀子受,那么这个让大神祝都无比忌惮的名为“甲”的老人实力又有多么雄厚? 巫之祁不想冒着被大祭司发现的风险潜入古灵山府邸中,所以就定下了这么个笨法子,提前由山阴处爬到古灵山上,趁着广场上人人祭拜的时刻从离地一百多丈的地方一跃而下,动用法力遮掩动静,这也是师徒二人商量后最稳妥的法子。 子受没有注意到的是,大祭司伏在地上的身影颤抖了一下,仿佛年纪大了禁不住凉风吹拂,又或者这个神秘的老人察觉到有人深入青铜神树内部? —————— 青铜神树腹内中空,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即便是这样铸造,都耗光了刚刚一统四方诸侯的大商十年青铜库存,要是以青铜铸造一个内外都是实体的神树,恐怕得要二十年青铜库存才够呛收得住。何况如果树体都是青铜铸造,要把这么一株树运到古灵山前再立起来,耗费的人力物力将会恐怖得多。 当年铸造的工匠或许没想到会有人不要命地从古灵山上跃入神树内部,所以没在树冠上设下什么障碍。巫之祁穿过层层叠叠的青铜树枝树叶,心想自己游历洪荒时也曾见过数不清的壮观风景:天南火山喷发时接天般的火柱,北海那个被称为“归墟”一旦掉落就永远不能落地的无底海眼,养育出冥河老祖与“元屠”、“阿鼻”这般大能人物与绝世凶器的幽冥血海,甚至连不周山天柱从中折断时自己都在不远处旁观,甚至还在阻挡那半截山体砸落洪荒时出了把力。 但巫之祁还是不得不承认人族中那句“巧夺天工”不是一味的自我吹捧,从山上往下看去,这树的外观已经是枝叶繁茂。而当他深入神树内部的时候,发现当年工匠铸造时,不但连外观做到了瑰丽奇绝的地步,就连神树内部,那些从外面看不到的细节,都铸造地用心尽力。树壁内部的精巧花纹、树冠最深处的幼嫩枝叶,无不十分精巧,可见那批工匠铸造青铜神树时,对于细节的把控已经到了可称“偏执”的地步。 或许只有如此苛求细节到接近于“道”的地步,才能赋予青铜神树镇压一国气运的器格,才能使它成为国之重器。 几乎是瞬间就从山上飞至树冠的巫之祁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在他看来树冠部是浓郁的紫色凝聚成的大商国运,之所以这次他要亲自出马而不是让子受安排其他修道人前来,就是因为青铜神树在大商朝的地位实在是太过重要。既然子受与巫之祁觉得这神树有些问题,那么解决问题并且尽量不损伤大商国运和龙脉龙气就是首先要考虑的问题。 当晚巫之祁看着子受有些为难的模样,拍了拍子受的肩膀,差点没把他给拍到地下:“你子心里打什么鼓师父我还不知道?有事求我就快点说话!”子受苦着脸揉了揉自己受罪的肩膀,脸色转为笑嘻嘻地:“徒儿想请师父亲自走一遭,师父你看可行不?” 对这个大弟子的要求巫之祁向来是有求必应,大手一挥:“我去是没什么问题,就是这树里面要真有什么花样,也是与你一国气运纠缠许久分不开的灵物,我真动手,十有八九要牵扯到一国气运,至于是增加国运还是削减,得看具体情况,万一失手把国运给削了一两分,你子不得肠子都悔青了?” 子受摇了摇头:“国运龙气在树中段交汇一体,本应该是堂皇至极的紫金色,可既然如今颜色有些阴晦,师父你又在破境时见到那道光柱,就说明有东西如跗骨之蛆般吞噬我朝气运。若不早点把它除掉,还不知日后会养出个什么怪物出来,那些被它夺走的气运,能抢回来最好,抢不回来也就算了。就算是损伤国运,这件事也势在必行,只是那东西受国运、龙气、愿力、煞气四种力量滋养五百年,师父对付它时一定要心,可别伤到自己,毕竟师伯和师娘都还等着你去找他们呢。” 巫之祁心中感动,笑着说:“没白疼你子,知道护着师父了,虽然我如今只有玄仙中期修为,但不管他是个什么东西,只要不到准圣,都对我造不成威胁,要真是到了准圣了,你朱凰宫中阵眼借我一用,刚好之前咱们共同参详后把阵法重新修改了许多,按理说威力不可与以前同日而语,我亲自主持你殷家五百年打造出来的朱凰大阵,就算是准圣在里面装神弄鬼,也得让它讨不了好去!” 喜欢穿一身大红衣衫的少年嬉笑着:“还是师父最疼我!” 巫之祁连连摆手:“你可别在颐儿面前说这话,不然我可得受她两三天的白眼。” 想到这里,巫之祁淡淡一笑,也不枉自己之前多少万年都不收徒,一收徒可就收到三个宝贝徒弟,子受姜颐身为人族天赋之好已算罕见,就连名为归元被子受取了个外号叫“桂圆”的妖族徒弟都是灵气四溢。更重要的是师徒与同门之间相处融洽,而不像是许多洪荒大门派里常见的让他十分反感的勾心斗角,当真令他老怀安慰,若是烛子和潜看到这几个徒弟,想来也会喜欢地不行。 想到这里,巫之祁收敛起发散的思绪,这神树内养着的东西可不是善茬,自己得多加心才是。 随着巫之祁越来越深入神树内部,国运气息渐渐变淡,反而是之前在比干府中“天心水”中修炼时常感受到的那股龙气越来越明显。 以修道中人看来,国运代表着一个国家能否长久存续,而龙气简单来说代表的是皇位由谁来坐。这神树树冠硕大,可以上引国运凝集在朝歌城中越聚越多。 神树树根深入地下,在风水堪舆的大师眼中,又可以镇压住龙气不让它逸散,与比干府中那个潭水各在龙身一目之上,正好朱凰宫位于龙首正中,足可以让殷家一脉坐稳皇位。 再辅以一国之力定期举办的周祭大典,以九鼎净化后的纯粹血气敬献天地鬼神,足可以保证国祚绵延许久。 可是如今不但国运和龙气似乎被什么玩意给攫取了,那大祭司老头就连宰杀牲祭之后的煞气与怨气都不通过九鼎来消除,直接敬献给神树,就好比吃蟹不剥壳,吃鱼不去鳞一样,让天地鬼神如何下嘴?定是也用来喂养神树里面的东西去了。 巫之祁冷冷一笑: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老子这趟过来直接把你根给切了,看你还窃什么窃。 树冠密密层层的枝叶挡去许多阳光,可多少还是有些漏之鱼撒了下来,也随着巫之祁逐渐走的越深越不明显,最终沉寂在完全的黑暗之中。 巫之祁下降地并不快,心翼翼地一点点往神树下端降落,漆黑的眼前逐渐出现一道亮光,柔和而如波涛般轻轻荡漾,他握着霸瀚长枪的手更紧了些。可真的到了那东西面前,巫之祁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呈现在巫之祁眼前的,赫然是一根许久不曾现世的、完整而血脉纯正的凤凰身上取下来的七彩凤凰翎! 第三十章 凤凰翎 如果要判断一只龙族的血脉是否纯正,只要看他现出兽身时龙爪上的脚趾有几根,祖龙身为万龙之祖是最多的九趾,潜当年白龙真身是八趾,四海龙王一辈有七趾,如此递减,到了虬蛟一辈只有三趾两趾,再往下就是普通蛇蟒了。判断一只凤凰也就是玄鸟的血脉浓度也很简单,看他尾羽有几根即可。元凤当年现出真身巡游洪荒时,身后九根翎羽绵延千里,当真是迷离梦幻,美不胜收。 当然,血脉浓淡和天赋高低是一个道理,不代表血脉浓度高的兽族就一定能站在万兽之巅,也不代表血脉浓度低的兽族就一定实力低微,例如麒麟族当年有一只混血的墨玉麒麟,血脉浓度连普通麒麟都不如,但最后三族决战时,他一出手竟是与始麒麟威势相当。 巫之祁在潜和烛子身边耳濡目染,即便没见到真身大概也能判断出这只凤凰的血脉浓度。在巫之祁看来,这根凤凰翎的主人身后尾羽应该是五根,天赋在远古时代只能算一般,不过在当世已经是血统无比纯正了。至于是雄凤还是雌凰,不太好说,但是看色泽如此艳丽,极有可能是只彩凰。 “不太好办啊。”巫之祁摸着下巴思索着,这只彩凰应该就是五百年前赐予帝汤精血的那一只,据巫之祁自己见到的大商密档,五百年前确实是经过那位神异的首任大祭司在其中穿针引线,让帝汤与一只彩凰会了一面。那次见面之后,帝汤就身负玄鸟血脉,实力大增。 “以凤族的傲气性子,哪怕是没落了,也必然不会不求回报地把本命精血赐予一个人族。”巫之祁念叨着,“那么这就应该是成汤和彩凰做的一笔交易了。” “彩凰以精血助他增长实力逐鹿天下,代价就是成汤以玄鸟为大商图腾,享受人族香火的同时再留下本命凤羽,十年一次汲取国运、龙气和愿力。” “照我的看法,这好像是一笔赔本买卖啊。”此时的巫之祁看上去十分精明,仿佛又回到了一千五百年前,他毫无根基之时锱铢必较地初建涡神宫势力的时光。 “不但一个王朝最重要的气运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自己子孙还受玄火折磨落不得好下场,又养虎为患便宜了外族人。这皇位就有这么大吸引力?真不知道这老子咋想的。” 巫之祁有些头疼,这成汤倒是心大地很,把烂摊子留给后人就甩手不管了,现在问题又摆在了他的面前。这根凤凰翎是彩凰的本命神物,许多年来一直为彩凰提供气运、愿力与血气。就算这只彩凰天赋只能算一般,但天下气运共主的人族五百年香火,怎么着也得造个大罗金仙巅峰出来了,如果原本她就是金仙境界,让这凤凰突破到准圣都不在话下。 断了这根凤凰翎与彩凰本体的联系并不算难事,关键是如果彩凰真身降临,一只准圣境界的彩凰,还是个财路被自己断了的女子!巫之祁唉声叹气,老子最怕和除了潜以外的女人打交道了,何况自己如今要是金仙修为,说不定还能挣扎一阵子,自己这区区玄仙境界的法力,这把老骨头可不够她拆的。 更夸张的还在后面,一旦她气急败坏地直接真身来到朝歌城,全城百姓只会以为是天降祥瑞,对自己王朝的图腾再心悦诚服地拜上几拜,愿力凝结,这彩凰出手威力至少得高上一个境界,准圣初期就变成准圣中期了,到时候自己四面楚歌,哪里打得过? 但是不管这根凤凰翎吧,在徒弟面前吹下的牛就办不到了,做师父的很没面子是一方面,关键是以后再动手的话,养虎为患,说不准这只彩凰就突破到更高的境界了,还不如早些下手? 巫之祁当下很忧郁啊。 他绕着这根悬浮在半空中的凤凰翎权衡利弊走来走去,凤凰翎十分灵性地微微颤抖着,仿佛是知道这个绕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面色不善的家伙没安什么好心,有些恐惧的样子。 话说回来,巫之祁还是头一次单独面对一只凤凰的威胁,以前与烛子潜游历洪荒时,偶尔也能遇到凤凰和麒麟两族。只是他们兄妹二人见到世仇凤凰族人,烛子还能沉得住气,潜哪一次不是冲在最前面?从来没有巫之祁动手的份儿! 除了元凤的几个直系血脉,其余凤凰有几根毛经得住潜动手拔的?这还是烛子拉住了不让她斩尽杀绝的结果,要不然凤凰一族可真的离灭族不远了。 不过当时听烛子潜闲暇时分析三族实力的优劣之处,巫之祁知道了更多的细节。 龙族历来以强悍肉身闻名兽族,凤凰一族则是长于锻炼灵魂,擅长威力绝大的道法,一向习惯做和事佬的麒麟两边都不偏倚,既炼肉身也修法力。巫之祁自遇到烛子之后就运用龙族的功法修行,肉身强度是比以前高了很多没错。但是除了天赋神通的“玄涡神水”以外,并没练出什么道法来,上次在朱凰宫的雪羽杀人手段,也只是打打闹闹时和潜学了一手而已。 只不过因为对手是没什么法力在身的士卒,所以这种群伤的道法威力才显得那么大,如果对手实力再强些,或许就变成了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巫之祁以前一直觉得天大地大自己手中霸瀚长枪最大,遇上了对头一枪捅过去罢了,面对面搏杀才是最血性最舒爽的,以前烛子不是没提醒过他,可是他从来没听进去,直到最近才发现自己在道法这方面的短板确实是个麻烦事。 自己门下几个弟子,子受和归元倒也罢了,一个从有玄涡神水炼体,一个本身就是肉身强度最高的玄龟一族,可是颐儿身为人族女子,天生在肉身强度方面就落了下乘,自己这套战斗方式很不适合她,如果自己能从这根凤凰翎里面参悟出什么来,岂不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何况朝歌城那座“朱凰大阵”名头不,可从来都缺一样宝贝镇压阵眼以发挥最大威力,看来看去,这根凤凰翎就不错嘛。 做师父答应了徒弟的面子要顾,参悟凤族功法的里子也要顾,先把这凤凰翎给夺了再说,何况有四海龙族虎视眈眈,这只彩凰敢不敢大摇大摆在人族都城现世还是一说呢,既然凤凰翎里的灵气还能助我增长功力,这送上门的便宜老子不占白不占! 心思百转之后,巫之祁拿定了主意,不怀好意地看着瑟瑟发抖的凤凰翎,伸出大手缓缓接近。 凤凰翎作为彩凰的本命神物,自然熟谙灵性,一声清脆凤鸣传出翎羽,一只浑身七彩绚烂凤凰虚影赫然出现! 那只正在仰天长啸的凤凰浑身羽毛艳丽无方,可是看似玄妙的场景之下却危险重重,如果有人不加防备地伸手直接触摸,必然会被虚影身上覆盖那一层薄不可见的凤凰天火烧的骨头都不剩! 洪荒之中万种火焰,以祝融“南明离火”为魁首,“凤凰天火”与帝俊羲和之子三足金乌的“太阳真火”并驾齐驱,都是威力绝大的火焰种属。 凤凰天火与威力极致色泽深黑的南明离火不同,与温度最高堂堂煌煌的太阳真火也不同。凤凰天火看似如同流动的琼浆玉液般最为无害,却走的是无孔不入直接焚毁灵魂的路数,一旦缠上身后,如同跗骨之蛆无法摆脱,功力浅薄的直接形神俱灭,就算是功力深厚,得以保留灵魂转世重生,那也必然被凤凰天火苦炼生生世世! 不过对于以前经常被火师祝融揍个半死的巫之祁,一向对南明离火是心有余悸,可是被洪荒第一神火欺负地久了,不但被欺负出个洪荒神水第一的“玄涡神水”,连带着他自己也看不上其余的火焰。何况与他关系最紧密的二人都是祖龙之子,若说世上有谁对这威力排行第二的“凤凰天火”最为了解,除开烛子和潜的几个兄弟,他巫之祁不做第二人想! “如果是凤的话,身上的羽毛可没这么花里胡哨,这么说,你果然是只雌鸟?”巫之祁笑意玩味,“如果是你本体亲自释放的天火,老子或许还给你点面子躲一躲,只是一片羽毛嘛……没那味儿!” 那只黑暗中与凤凰虚影越来越接近的大手,陡然加速抓向那只凤凰虚影。巫之祁手上的每个毛孔中都渗出一缕缕如梦幻般动人的水汽,迅速凝聚成了一团幽蓝色水球! 老子早不再是那个浑身法力枯竭,只能挤出一两滴玄涡神水的废人了!如今我就算没回到准圣,但已经踏入了“玄而又玄,众妙之门”的玄仙境界,体内所有的玄涡神水一旦扩张,可摧山倒岳,可溢河填海! 幽蓝水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凤凰翎和那只浑身冒火的凤凰包裹在内,巫之祁看着逐渐熄灭的火焰与挣扎不已的凤凰虚影狠狠一笑: “凤凰天火?老子让你变成落汤鸡!” 第三十一章 朱凰大阵 七彩绚烂的凤凰翎不愧是凤凰一族性命交关的神物,即便主人离它或许有半个洪荒大陆那么遥远,但是彩凰虚影面对强敌时毫无坐以待毙的颓废心思,一振双翅之后,她浑身熊熊燃烧的天火愈发蓬勃,死死抵御着玄涡神水的进犯。 一出手就是绝杀招式的巫之祁原本是存了慢慢消耗凤凰翎内灵力的心思的,但是神树外面的周祭大典仍未结束。如果那个装神弄鬼的老家伙发现自己这一派供奉五百年的神物处于危险之中,带着一帮徒子徒孙来找他的麻烦的话,事情就会很棘手,于是巫之祁干脆速战速决。 “说到底不过是个死物而已,本来还以为能多坚持一会儿呢。”巫之祁看着彩凰发出最后一声哀鸣,缓缓消逝在玄涡神水的幽蓝水波中。凤凰翎停止了之前的微微颤动,仿佛失去了灵魂般从半空中开始掉落。巫之祁眯了眯眼,没有急着去接它,而是心地在手上覆盖一层玄涡神水的水膜之后,才伸出两个手指虚夹住了凤凰翎。 “果然没这么老实。”他冷笑一声,看着最后一丝凤凰天火在幽蓝水膜的包绕下不甘心地化为一缕青烟,突然有一股强横无比的神识波动,瞬间刺入他的脑海! 巫之祁识海中一阵痛苦的震动,仿佛被一根针狠狠扎进太阳穴。 “啊!”巫之祁出声呼痛,一个狂怒的女声以极高的音调在他脑海中炸响: “敢动本尊的翎羽!本尊必要把你挫骨扬灰!” 不愧是以灵魂强度闻名洪荒的凤凰一族! 如果说巫之祁在一身法力被应龙与鼍龙联手毁去之后,历经一千多年如今才堪堪恢复到玄仙境界。但是从精神力量上来说,应龙和鼍龙非但没有摧毁巫之祁,反而让他的意志力变得更加强大! 原本巫之祁就是个极有耐心与恒心之人,不然也不会为了娶潜而忍住万年苦修的寂寞,而在遭受结婚时那场剧变之后,被所在东海龟山之下的一千年岁月,孤独与痛苦无时无刻不在磨砺着他的精神,锻炼着他的意志力。 烛子曾经说过,人一旦有了心心恋恋的事,就不会想到死,而当一个人对世界再无留恋,他反倒把生死看淡了。 他巫之祁不一样,在他心中有两件可以成为执念之事,一个是找到潜和烛子,一个就是把那刺中心口的一刀还给应龙,再亲自问毁掉它涡神宫基业的鼍龙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我以半师半友待你三千年,你却要背叛我! 无尽的仇恨之火在过去一千年里时刻焚烧着他曾被刺伤的心,他本以为出了东海之后,自己就算有机会接续经脉恢复境界,也会在入魔的边缘行走,一不心就要被心中火焰烧成自己也认不出来的人。 幸好遇到了楚抟老人和子受、姜颐这些人族,他们用他们独有的美好人格去影响巫之祁,才没让他真正堕落到心理扭曲的阴暗面去。 楚抟与子受心系人族发展,姜颐与子受之间的伉俪情深,年幼时子受对于生活阳光积极的心态,长大后徒儿对于世间万物那种君临天下的霸气,无不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他们让巫之祁从一个满心仇恨怒火的老怪物,重新渐渐恢复到一千年前身为涡神宫主的那种霸主姿态。 巫之祁很感谢他们,也幸好有他们,巫之祁历经磨难之后不但精神强度世所罕见,如今的心境正是如纤尘不染的深潭般宁静深远,只等完成两件心愿之后就可得大圆满! 即便是如此,那只彩凰虚影消散前的一声厉啸也差点对他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要知道灵魂一旦受伤,除了洪荒中极罕见的几种药材,否则几乎无解。 洪荒故老相传,当年元凤轻易一声凤鸣便天下人都可听闻,就连那时尚未成圣的几位圣人听到都很头疼。 这一招应该有彩凰本体威力最强大的招数了,巫之祁心里平衡了些,如果这彩凰上门寻仇只妄图以精神手段来攻击他,他倒是十分欢迎,毕竟他如今的精神强度与心境之稳固,已经接近准圣境界的巅峰。 巫之祁揉了揉眉心,把那根终于安稳下来的凤凰翎握在手中,一股可称沛然的灵气与血气突兀地从凤凰翎中向外喷薄,是五百年中它在青铜神树中不停汲取的各种灵气的混合。虽说这根翎羽把国运与龙气都以凤凰一族秘法传递给了它的本体,但是灵气可没办法隔空传输。 想来彩凰是与大祭司商定好了,什么时候他们联手制造一场“祥瑞”,彩凰本体亲自来到朝歌城,不但能收获万民朝拜的愿力,还能把这根凤凰翎中的灵气全部收入囊中,助她的修为更近一步。 坏了彩凰好事的巫之祁咧嘴一笑,心知自己离出发寻找烛子和潜的日子又近了一步。 青铜神树之外,周祭典礼已经结束,群臣尽皆散去,帝辛与姜皇后也早就乘上九凤御辇离去,回到云梦府中憩的大祭司正躺在竹椅上晒着太阳,即便在自己家中,他也没有脱去一身棕色兜帽。大祭司坏中一只白猫灵动可爱,正懒洋洋地眯着眼享受老人的抚摸。忽然老人一阵心血来潮,胸口更是从未有过的烦闷无比,一口血就喷了出来,白猫还没来得及反应,背部毛发就已被染成血红。 老人放开怀中受惊的白猫,缓缓用衣袖擦去嘴角正在滴落的鲜血,看了眼朱凰宫方向,沙哑而疲惫的声音从他干枯的嘴唇中传出:“陛下……你这是在纵容外人……自毁国基啊。” 说完他挥退了惊恐无比想要上来搀扶他的仆人,拿起斜倚在一旁的凤首拐杖,颤巍巍地向青铜神树走去。 洪荒自古以来有许多极为凶险的绝地,大多数如“紫渊”般不知所踪,难以按图索骥。但是有两处绝地从来都是摆明阵仗地呈现在各种地图上,无数年来也没能被洪荒各族征服。这两地历来被视为生灵勿近的场所,一个是极北处的那片无垠冰原,苦寒无比,滴水成冰,成日里寒风呼啸。而极南处向来以高温闻名洪荒,尤其以天南火山最为著名,当年凤凰一族称霸洪荒天际之时,全族的落脚点就在天南火山处,只是三族大战之后,这里已经许久不见凤凰一族的身影。 一座许久不曾喷发的火山静静肃立着,山体已被周围的火烟烧灼成黝黑,看不清原本的色泽。这一日,原本已经变作死火山的它忽然从山口冒起滚滚浓烟,在正午时分居然重新开始喷发,粗壮的火柱裹挟无尽火山灰滚滚而出直冲天际,耀得天边一片火红,在那股震动天地的威势中,一道尖厉的凤鸣响彻周边五百里,一声满是怨毒怒意的女子声音随着火山一同迸发:“玄涡神水?巫之祁你坏本尊五百年大计,本尊出关后定将你烧成灰烬!” —————— “师父您亲自出马,就没有摆不平的事儿!”子受嘿嘿笑着,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根足有一丈长短、七彩绚烂的凤凰翎。此时他们师徒二人正在朱凰宫极为隐蔽的一处密室中,如果从朝歌城最上方俯瞰,把一城之地尽收眼底的话,就能发现这处密室不偏不倚正好在朝歌城的最中心,这里也是大商集一国之力历经五百年才打造出如今规模的朱凰大阵最关键的阵枢。 吸收了凤凰翎中储存的灵气之后,巫之祁修为已经到玄仙境巅峰,只差一丝就能破境入大罗金仙,他面色看去神完气足,显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呵呵地接受了徒弟的马屁。 “倒是别高兴地太早,如果这凤凰翎的主子找上门来,倒是一件麻烦事。”他给徒弟泼了盆冷水。 已经换下朝服,穿一身寻常便衣的子受心翼翼地问道:“那彩凰如今是什么境界?” “根据我接了她的最后一击来看,彩凰确信无疑是准圣初期,且是初入准圣的样子,如今应该在闭关稳固境界,所以短时间内倒不用担心她找上门来,而且她必然不敢与身为人族共主的你为难,最多来找我的麻烦。”巫之祁思量之后回答道。 子受星目之中神光闪烁,毫无担忧神态,一副对自己师父极为相信的模样:“师父如今已是玄仙巅峰,想来破境入金仙也是唾手可得,之后就算她冒着被龙族追杀的风险找上门来,在朝歌城也施展不开手脚,想来师父对付她也不难。” 巫之祁点点头:“理当如此,没事,真等她找上门来再说,咱们先把这朱凰大阵的阵眼给布下。” 空间阔大的密室原本建在地下,按理说应该漆黑不见五指,可是四面墙壁上每隔三丈就安插了一个夜明珠,照的密室如同白昼一般。哪怕是取下周边夜明珠后,仅凭师徒二人身前平台最中央那些散发各种光芒的天地灵宝,也足够照亮这处密室。 平台中央以灵石为主,火红珊瑚,翠绿神玉,海蓝明珠等等无所不有,这在普通人看来极近奢华的场景却让巫之祁有些不堪入目。虽说他不是什么阵法大家,但是在龙族阵法天骄的烛九阴身边呆了许久,又亲自参与洪荒水族阵法第一的“祸斗大阵”建设,眼光自然奇高,在他看来这朱凰大阵就如一个女子不分搭配地把所有首饰一股脑带在身上,贵则贵已,却也俗不可耐。 “三万年的火珊瑚,蓬莱仙山出产的碧玉,骊龙颌下明珠……暴殄天物啊……”巫之祁咂咂嘴,叹了口气,看到子受满脸不好意思的模样,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为师就受点累,以凤凰翎为阵眼,帮你把这朱凰大阵重新布置,至少让它能发出准圣境界一击。” 凤凰翎在巫之祁的轻点下缓缓飞往阵中,霎时间满室灵石生光,耀眼不休。 第三十二章 父子夜话 人族的医术在商朝虽说远不同于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在当世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但是由于专精医术的医生很少,人们的平均寿命仍然不长。所以商人历来有个习俗,除开出生满月及周岁,就算是有能力办的起宴会的人家,也不会在五十岁之前为了某人生日大操大办。而知天命之年以后,每多活十载都算是鬼神赐下的福分,所以从五十岁起,每长十岁必然大操大办。 大商朝军方重臣,虎贲将军黄衮今日晚上就要在朝歌办他五十岁的寿宴。 黄衮今年五十岁,已经可称是一名老臣,说是军帅,其实手下兵权远不止一万两千多人,是仅仅排在太师闻仲与刚刚任命的骠骑将军姚皋之后的实权人物。先王帝乙在位时期,那场攻伐东夷的大胜,就是当时刚刚从碧游宫出关入仕的闻仲为主帅,而立之年的黄衮为副帅,为朝廷打下的一场大胜。 随着骠骑将军姚皋被调往西方镇守狄人,历来得到殷家王室信任的黄衮走马上任,摇身变作掌控京畿十万禁卫之人,任历代商王最信任的虎贲将军一职。这么一位帝辛身边的大红人要操办寿宴,原本京中许多官员觉得黄衮不过是一个上了些年岁,再不会有什么作为的军帅而轻视黄家,黄衮的嫡长子黄飞虎又远不如他父亲般十五岁不到就投军入伍上阵杀敌,已经及冠的年纪都为从军也未入仕。所以除了军方嫡系的往来,黄衮与其余文官等等的交往历来不多,门口车马虽不算冷清,但也谈不上繁华,哪像今日这般车水马龙,前来送礼道贺的京官数不胜数? 加之那个原本只是在市井坊间流传的消息近日越传越盛,更为黄家的繁荣景象添了一把火。 黄家幼女,将入朱凰! 虽说朱凰宫中没有传出纳妃的消息,但是这消息万一成真,如今已是虎贲将军的黄衮更是将成为继东伯侯姜桓楚之后,第二位实权在手的国丈爷,如此红的发紫的人物,哪能不为人追捧? 今日黄家高高的门槛都要被络绎不绝的客人踏破了,可还是有许多人前来拜访,就算是实在抽不出空到来的官员们,也安排手下管家带了一份厚厚的礼单,把府中大管事忙了手忙脚乱,还好都是混迹朝歌许久的老人了,总算没在礼数上欠缺。 府中操办如此大事,幸而黄军帅宅子够大,一桌桌宴席排开,坐下了许多高朋嘉宾,更是从朝歌许多馆子里借了厨子过来烹饪美食珍馐。院子中已经坐下了许多以茶代酒正在闲谈的客人,忽然正门中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客人们全都不胜惶恐地站起,恭敬看着缓缓步入府中的那个声音尖利的老宦官。 “圣旨到,黄衮接旨!” 身穿赭绿华服的黄衮身材并不高大,甚至可以说有些瘦,五十岁的年纪,鬓发霜白,已经开始有些弓腰驼背,只是在外征伐多年,自然有一股沙场退下来的铁血军人风范,无人敢于轻视这个身材瘦的老军帅。早得家仆禀报的他在赵公公刚出宫门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带着一干家到府中大厅跪倒。 肤色苍白而带给人阴沉感觉的老宦官打开圣旨念道: 孤闻知黄将军五十寿辰,本应亲至拜贺,奈何政务繁重,难以抽身,特赐明珠百颗,锦缎千匹,精盐千斤…… 亲至拜贺? 听闻圣旨内容的官员无不动容,要知商时尊卑有序,礼治极严,帝辛以前也曾为臣子道喜贺寿,哪曾听说这位心高气傲的帝王对谁如此客气? 莫不是那个传闻是真的?黄将军的女儿真的要入宫为妃? 来客心中各自思量且不谈,不过哪怕赵公公是宫中专司传旨的老人,这一长串礼单念下来他也有些口干舌燥,如此重礼更是让许多人确认了几分心中所想。不过人精如黄衮自然请赵公公安坐,以宫中御赐茶盏奉上好茶,再不动声色地把一串常年佩戴香气可以宁静心神白檀手串悄悄递进赵公公袖中,赵公公手臂微抬,手串就无比自然地滑入大袖之中的口袋,本就笑眯眯的雪白脸色更是欢喜地皱起如一朵白色菊花。 赵公公呷了一口清明前刚刚摘下的“宝云茶”,满口清香留于齿间,满意道:“黄老将军总是如此客气,让老奴受宠若惊啊。”他与黄衮多年公务往来,关系熟稔,言语间毫无生疏之意。 黄衮笑着摆了摆手:“赵公公莫要调笑老夫了,一会儿府上宴会,几杯寿酒还请公公务必赏光。” “不是老奴推诿。”赵公公面色为难,推辞着站起身“最近宫里事情太多,这两杯酒先欠下,老奴日后必来叨扰。” 心知帝辛如今对于宦官的把控力度早不同于帝乙时期,黄衮也不拦赵公公,寒暄了几句就任他离开。 这时天色将晚,黄衮收起刚才与赵公公交谈时的笑颜,看了眼院中天色,听着满堂宾客的交谈喧闹,平时话不多的他佝偻着身子,如往常般沉默了会儿,对一旁等着主人指示的老仆说道:“开席。” 除了亚相比干与太师闻仲未曾到来,各路诸侯周祭结束后也分别回到封地,其余京官基本全部到场,当真高朋满座,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这场筵席直到夜深了方才散去,酒香满室,令人闻之则醉。 军中好汉大多善饮,黄衮自己年轻时就是营中第一等海量,就算如今在朝歌养尊处优,两三斤酒还是不在话下,尤其今天是他大喜,自然是来者不拒,一场酒喝完,知天命之年的他面色已经酡红,满身酒气地被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扶进房中歇息。那年轻人二十来岁年纪,身材颀长,肤色雪白,虽是老将军黄衮的儿子,浑身上下却有一种书卷气,不像是将门子弟,而像是书香世家的公子哥。 年轻人扶着平时沉默寡言的父亲,有些无奈地听着他的絮絮叨叨。 当男人在喝酒喝得大醉,又不至于不省人事时,往往也是话最多的时候,尤其是人到中年,压力越来越大,胸中块垒也越积越多,往往只有借酒才能浇愁,才能对人抒发抒发胸臆积郁。 “你爹我十四岁从军,十五岁砍下第一个西狄人的头颅。” 黄衮跌跌撞撞地在床边坐下。 “咱们老黄家,你爷爷在荆州汉阳那边是个吏,一辈子也没混出个官身,他死的时候我才十六岁,刚刚混成伍长,没能在他身边送终,你奶奶不久也去世了。他们二老走后,我没回过汉阳。”他哑着嗓子说完之后,在儿子的服侍下喝了口醒酒汤,被又辣又酸的味道刺激地皱了皱眉。 “爹从一个无名卒走到如今将军的位置,原本都不拿正眼瞧爹的军中大佬却倒下了,有些是走的路歪了,有些没犯什么事,却是被爹杀了。南伯侯鄂崇禹帐下大将钱祯,二十年前我在南方做一个旅帅时陷入绝境,战前安排好的计划是他率兵来援就可与我前后夹击杀光蛮子。可是他贪图军功,直到我军全军覆没他才坐收渔翁之利,是你韩伯伯拼了命把爹救出来。” “后来老韩死了,我从西狄带出来的亲兵也都死光了。” “再后来我做到军帅时,亲手到南疆杀光了他九族,当时他在鄂崇禹面前跪下求我杀他一人保全家,就连南伯侯都替他求情。” “可是我当着鄂崇禹的面把他头砍了下来,鄂崇禹一句话都没说,还送我金银美婢无数。” 两鬓霜白的黄衮因为喝酒而面色红润,声音却是那么冷:“杀他是为了那些和我同生共死的兄弟报仇,杀他九族却是因为不想以后有余孽来报复爹。” 年轻人听了这番话以后,面色苍白了许多,抿着嘴一言不发,只是点了点头。 “爹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只有足够的力量才能保证活的更好,我按着你不让你早早从军也是这个道理,毕竟咱们老黄家不同于三十多年前,要靠爹在前线搏命才行。” “什么是力量?修道人的是境界,武将就是军权,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什么都是假的,天地鬼神?百姓……还是君王?” “当今天子英明神武,年轻有为,可若不是自身天赋高绝,又有一袭灰衣为他保驾护航,那把椅子早就换人了。” 黄衮前一句话那最后两个字咬字很轻,连紧贴着父亲的年轻人也不知道自己听没听真切,但是年轻人心知父亲的意思,后背顿时有一阵冷汗冒了出来。尤其当他听到父亲的后一句话,更是警觉地放出神念去探知有没有人在周围偷听。 “爹自己心里有数,这辈子做个手握禁军的虎贲将军已经到头了,陛下不会允许一个不是亲自培养出来的心腹手握大权。所以封爵公王就不想了,能不对咱们没什么根基的老黄家过河拆桥,还对我们恩宠有加,已是仁至义尽。” “所以我要送你妹妹入宫,这是主动把命脉交到陛下手上,再就是让你从就与陛下相交,结下这份香火情后再去博取军功,当可前程无碍。” “等你做到军帅的时候,爹就退位。” “飞虎,你天赋极高,二十二岁修至炼虚巅峰,去从军爹也放心,到了东夷后,跟着姜桓楚那个老狐狸好好学学,咱们老黄家的担子,以后就得你挑一挑喽。” 仿佛一夜间吐尽胸中积郁的黄衮满身酒气,酣然睡去,只留那个叫黄飞虎的年轻人面色苍白,眼神坚定。 虎贲将军黄衮五十岁寿辰后一日,十五岁女儿黄心瑶入朱凰宫,为大商帝辛第一位妃子,二十二岁的嫡长子黄飞虎以一卒身份投身东伯侯姜桓楚军中,搏杀于东海。 第三十三章 我为什么要登山 烛龙,名烛九阴,龙族之祖第七子,最擅术数推演,为洪荒阵法宗师,祖龙封之于钟山,为钟山之神。 远古龙凤麒麟三族治世,龙在水,凤在天,麒麟在地,不过在麒麟一族的默许下,祖龙曾为自己的九个孩子各封一地,烛九阴封地就在东海畔的钟山。 今日天色阴沉微雨,矗立在距离东海不远处的钟山一改往日疏朗晴明,变得雾蒙蒙地神秘了起来,就像它那个不知所踪的主人般引人遐思,一旦靠近,又让你找不到、碰不着。 一个戴着青铜面甲,全身笼罩在一袭黑红长袍的人站在钟山之下,沉默地看了眼遥远的山顶,踏前一步,开始登山。 你为什么要登山? 因为山就在那里啊。 覆甲人想着曾经那只猴子与烛子的对话,摇了摇头。 你们两个家伙真的很无聊。 至于我,为什么要登山呢? 因为我要来找你啊! “呔!”山道旁突然跳出两个怪模怪样的家伙,一人凶神恶煞,面色青蓝狰狞,手拿一把长叉,一人腰畔挂着两个大锤,面色憨拙。 “来者何人!胆敢私闯水族禁地!”正是两名巡海夜叉中凶煞的那人恶狠狠问道。 覆甲人全然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只是沉默而坚定地接着往山道走去。 “再不停步,莫怪我二人将你捉拿去东海问罪!” 这二人互视一眼,被那个沉默而神秘的身影有些震住,不太敢动手,但是想到上司安排他们来镇守山道时的严肃神情,只能壮着胆子上前,又喝问了一句。 那人仍不停步,自顾自走着,眼看就要消失在前方的拐弯处,他们一咬牙,仗着身为水族的天生神力和地仙境的修为,一声大吼就冲了上去,手中长叉大锤挥舞地虎虎生风,一齐砸向来人的后背,声威迅猛,竟是毫不留情! 果然看守的很严啊,如果那只臭猴子跟以前一样笨,一出东海就往钟山来找你,这会儿早就已经变成灰了吧。 覆甲人心里默默想着,也不知是太过托大,还是根本没感觉到后方的危险,步伐稳定地往前走着。 长叉与双锤已至! 两个巡海夜叉心中一阵窃喜,叫你在大爷面前装神弄鬼,这下叫你变成肉泥! 正想着又可以向上司报个不大不的功了,忽然他们的眼前各自出现了一缕头发丝般细而色泽黑红的火焰,极细极微,在阴沉的天色中几乎看不真切,而他们力道已尽,更是无法避开。 避不开就算了,这么细的一丝火焰,要不是哥们儿已经到了地仙境,估计看都看不出来,让它烧一烧又能怎么样? 于是锋利的长叉与硕大而浑圆的双锤各自穿过火焰,来势汹汹的二人由手臂到身躯,也依次穿过他们已经无力避开的这缕火焰。 然后他们就消失了。 从看去无比结实的双锤到锋锐闪着幽森光芒的长叉,再到已经是陆地神仙境界的两个巡海夜叉。 自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干干净净,连一点灰烬都没留下。 而那两缕黑红火焰出现过的地方,温度一如往常,连雨丝穿过都没有被蒸发成水汽。 覆甲人恍若无闻,拐过前面的弯弯山道,接着向山上走去。 两个夜叉之前那声大吼早就惊动了山上人,专门被安排观察山林动静的一个夜叉蹲在树枝上朝远处瞭望。原本在看到那二人一同出手杀向来人时,他撇了撇嘴,十分不耻于与这些偷袭人的家伙为伍。 这两个货为了那份赏钱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平白隳了我龙宫的脸面!他愤然想到。 身为专司瞭望的斥候,这个夜叉法力平平,唯一的优点是眼神极好,不是如此,他也看不到那幅让自己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可怖场景。 当他眼看着那两个自己平时知根知底,法力比他高强许多,在整个巡海夜叉队伍中还算不错的家伙连人带兵器被烧得灰都不剩的时候,惊得连下巴都险些掉下来,揉了揉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之后,他用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向钟山中他们的大本营狂奔过去,一边跑一边以法力扩张声音,大声喊道:“敌袭!敌袭!” 夜叉刚刚跑到半山腰,一个臃肿的身影就如一座山般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一个巴掌摔到他的脸上,势大力沉,直接把他打趴在了地上,挣扎着半晌爬不起来。 “叫叫叫!叫唤你老娘呢!没听老子说今天山上来了两位大人物,惊动了他们怎么办?”全身的肥肉被一身甲胄紧紧束缚住的胖子骂骂咧咧,还不解气,上前对着那个可怜的夜叉狠狠踹了一脚,得亏他没用法力,不然天仙境界的他一脚,早把这夜叉踹得魂飞魄散了。 “大……大人!”忠心耿耿的夜叉喘着粗气,死死地抓着泥泞的地面。 “有屁就放!”身为这一帮巡海夜叉头领的胖子气呼呼道。 “大人,老七老八偷袭来人,被那人一缕火焰烧得骨头都不剩啊!”夜叉爬在地上,被吓得涕泪横流。 “什么?被烧得骨头都不剩?还是一缕火焰?确定你没看错?”头领一双眼瞪得浑圆,低头看着那个几乎要被自己外挺的肚子挡住的下属。 “千……千真万确!人可用性命担保!” 头领烦躁的走了两步:“他妈的,你的贱命值几个钱……那人离山腰还要走多久?” “来人走的不快,但是杀了老七老八之后,每一步都能跨很远,怕是不到一刻就要到山腰了!” 胖胖的头领悚然一惊,带着满身肥肉如水波般颤动,畏缩地看了一眼山巅方向,咬了咬牙,声音有些颤抖地对下属说道:“你把兄弟们都召集到山腰先等着,我这就去汇报,那人如果来了就先挡一挡,绝不可惊动了山上那两位大人物!” “可是……”夜叉还要再说,却惊讶地看见头领以觉不符合他身材的速度朝山上掠去,他计算了下时间,头领应该刚好能在那人到山腰前回来,赶忙战战兢兢地爬起身,从腰畔拿出一个传信玉符捏碎,发信号让夜叉妖们都往山腰赶来。 —————— 钟山山巅最高的一块巨石上,有两个男子迎风站立,俯视山下。一人浑身堂皇贵气的金色衣衫,背后生一对肉翅,腰畔挂一把金色长刀,风流倜傥中又带着一丝略显阴沉笑意,死死盯着一步步走向山顶的那个覆甲人。 另一人浑身青衣,容貌端正,气质中正平和,左手食指带着一个泛着翠绿灵动光芒的青色戒指,他看向覆甲人的眼光十分宁静,远不似同伴那般仿佛眼神中都燃烧着与堂皇衣衫绝然相反的阴火,要把山下人燃烧殆尽。 当那缕黑红火焰刚刚出现在山脚下的时候,原本盘坐交谈的二人就站了起来,一起把目光投向山下。 身挂金色长刀的黄衣人听到身后沉重的脚步声,知道是那个胖胖的手下将领前来报告有人前来侵犯,只是准圣境界的他可称一草一木一动一静皆在心中,自然知道有人踏足山道,更是在看到黑红火焰时就已经知道了来人究竟是谁。 “没等到那只痴心妄想的猴子到钟山,不想把这煞星给招来了。”黄衣人的声音如他眼神般阴沉,更带了一丝令人讨厌的油滑意味。 手带翡翠戒指的青衣人好奇问道:“若是巫之祁来找七哥倒是不奇怪,但是这一位不就是与他们在洪荒游历过一段时间,也值得亲身范险来找七哥?” 赫然是千年前亲手刺中巫之祁心口的应龙阴笑着:“谁知道他们怎么混在一起了,不过这一趟你我兄弟联手,非但要让她空手,最好也要让她无回。” 祖龙有九子:苍龙,冥龙,亢龙,蟠龙,应龙,皇龙,烛龙,潜龙,青龙! 这九位威能无穷的洪荒远古时期的风流人物,有些已经随着他们的父亲一同战死在那场碎裂天地的大战之中,有些在后来化身洪荒,有些销声匿迹,生死不知。 当世八趾龙神,唯余应龙、皇龙、青龙! 皇龙历来万事不理,只管牵引养育洪荒龙气,为人族皇者所用,而身挂金错刀应龙与手戴清光戒的青龙,就是龙族如今的最高战力! 这兄弟二人联手布下的杀局,谁人能破敢破? 而正在登山的这位笼罩在一身神秘黑红长袍之中的覆甲人,就是亲自前来寻找烛九阴的祖巫之一,洪荒第一神火南明离火之主,火师祝融! 洪荒之中历来看中辈份根骨,如今除了那七位圣人与隐世不出的麒麟与凤凰二族之外,就是祖龙九子辈份最高。因为神秘的三族之祖据说是盘古尚未开天辟地时就存在在混沌之中,论起辈份只比盘古大神低半辈,就连远古时期尚未成圣时的几位圣人见到都要行礼。 然而天地间仅剩的一位祖巫,恰巧是少有的能在辈份上与他们抗衡之人,因为祖巫乃是盘古大神一身精血所化,甚至只比盘古大神神魂所化的三清圣人略低一些! 天地间唯一的一尊祖巫,就是火师祝融。 号称圣人不出,我为洪荒杀力第一! 你设局等我,我便亲身来破! 第三十四章 钟山风雨 苍茫钟山,原本如沉重铅块般压在山上黑沉沉的云朵终于凝结出无数水珠,开始滂沱而下,又有狂风肆虐,刮得满山树木随风摇摆,簌簌落下无数或已枯或未枯的树叶。 漫长的山道角度倾斜而空寂无人,只有一个略显娇弱的人影在缓缓向上,一步步登山。 是那样孤单,却又无比坚定! 所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可是在山顶两位准圣的气场压迫之下,钟山所有生灵瑟瑟发抖,爬伏在地上丝毫不敢动弹,之前还不时有鸟鸣兽吼传出的钟山一片寂静,哪里还能有鸡鸣响起。 应龙漠然看着那人的黑红衣衫被风雨打湿,扯着嘴角冷冷笑道:“连漫天风雨都不想耗费力气阻挡?如此气,能有什么气候!” 缓缓转动左手戒指的青龙却摇了摇头,不赞同道:“祖巫是这个天地间最擅长战斗之人,他们对每一丝一毫的力气都计算到偏执的地步,所以才能成就无上威名。五哥,你不可因此就瞧轻视了她。” 应龙咧开嘴笑了笑:“不去遮挡风雨是因为这片风雨是天地生成,影响不了你,可若是这样呢……我倒要看看你挡还是不挡!” 话音刚落,他身后肉翅微微一动,这满山风雨居然顷刻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原本自天上坠落的雨点,随着他这一动,全部调整了方向! 如一道道剑般,直指任由雨点打在身上的祝融! 一滴雨就是一柄剑,满山风雨,该有多少剑? 十万把?百万把?千万把? 无数雨滴齐齐汇聚,甚至连那些即将滴到地面的雨滴都转变了方向,齐齐指向那个孤单的女子。 如一个生长出无数利刺的巨大的半球,只不过,这些利刺都只想半球的正中心。 水族向来有控水之能,何况龙族是水族中毫无疑问的皇者,而山巅这个背生双翅的黄衣人,在祖龙和其他兄弟姐妹或失踪或死去之后,排行第五的他就是是天下龙族之长,所有水族的老祖宗! 即便烛九阴与潜奇迹般地出现,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而这方天地间的雨水,无一不听他号令! 水剑已成,皆为杀祝融一人。 应龙轻轻弹指,于是原本成型后就静止不动的无数把剑动了。 静若死水,动如大江! 如原本被高高的堤坝死死拦住,而这道无形堤坝一朝松开,江河倾泻之势,如何能挡? 大江东去,就算她是天地间肉身最强悍的祖巫也挡不住,不会被摧毁,不会受重伤,但她也无法逆流而上,无法逆转江水倾泻之势,只能无奈地随波逐流,被推向钟山山脚。 可我是来找人的,就算烛子不在钟山,我也总要到他当年修炼的洞府中看一眼,确认一眼才行,或许能发现什么线索呢? 她这般想着。 如果江河日下无法阻挡, 那就让我把江河都烧干吧。 满山风雨转变为无数剑之后,原本一直微低着头站立不动的祝融终于动了! 原本凄清寒凉的山道,温度忽然间升高! 只因那个女子周身燃起了一层薄薄的火焰,黑红而幽深! 于是满山风雨如晦,满山水滴如今剑,都不能进。 风不能进,雨不能进,我能进。 她向山上再次前进,缓缓而行,步伐坚定而毫不动摇! 无数把水剑形成的半球如同有灵性一般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不停地再冲击那道火焰薄膜! 站在山顶的青龙甚至能透过那道火焰薄膜模糊地看到身在其中的祝融,可见火焰有多细,有多薄。 可就是这么薄的一层火焰,挡住了直径足有十丈的微蓝水球,无数柄水剑都不能突破它的防御! 南明离火,果然不愧洪荒第一神火之名! 霸道如斯,威猛如斯! 青龙转头看了眼五哥,发现他的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是背后的双翅微微颤动,仿佛如他此时的心境。 以水族之尊敕令钟山风雨,居然连火师祝融身边一层薄薄的火焰都无法撼动吗? 正在心神有些动摇之间,他却发现那个孤单的黑红身影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而天上忽然响起一声暴鸣! 一只白皙秀气的拳头,裹挟无穷高温,由头顶砸落而下! 她怎么敢反攻?! 她难道不知道我身旁还有一人在掠阵吗? 应龙的心中一阵惊骇,就连一直旁观的青龙也没看清这个女子何时脱离水球的包裹,又何时杀到了他们头顶。 祝融要的就是他们这一瞬的失神。她原本登山的脚步那么稳定,让人似乎以为她就会这么一步步慢慢走到山顶来,而就在她刚刚放出一身火焰来挡住满天水剑也挡住二人视线的时候,她在地上跺了跺脚。 仿佛一个丢失了自己心爱玩具的女孩,赌气般跺了跺脚。 于是她就来到了满心以为自己不敢主动进攻的二人头顶。 直到那只拳头到了眼前,应龙才听到脚下山道响起了一声石块破裂的巨响! “轰隆!” 整座钟山都震了一震,漫天尘土与石屑四处溅射飞扬! 那只白皙秀气的拳头却早到了他头顶。 应龙与青龙不愧是洪荒久经战阵的大神,他们于不可能之时做出了自己的反应! 应龙背后双翅忽然开始以极高的速度开始震动,于瞬间振翅三千次拉开极限的距离。 与此同时,他伸手从腰畔拔出金错刀,抬手就是一刀砍去! 一直在把玩那只青碧戒指的青龙也动了,右手一转戒指,瞬间在他五哥的头顶就形成了一层碧光流转的灵幕。 持有清光戒的青龙,不出手已五千年,原本不准备掺和到这些事中的他备不住五哥的邀请,答应为他掠阵,却不想这场战斗刚刚开始就是已经险象环生。 不愧是天地间最擅长战斗的巫族! 不愧是有洪荒杀力第一之名的祖巫祝融! 一道灵幕与向上砍去的一刀似乎十分矛盾,如果祝融此时收手,岂不是应龙的一刀会刚好砍到青龙布下的灵幕之上? 可是这兄弟二人不会有如此想法,因为已经活了无数年月的他们知道,巫族,尤其是他们中最擅长战斗的祖巫,向来只会进不会退! 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祖巫祝融之道,唯“直”而已。 就像这个孤单的女子明知道山巅有两个龙族的老祖宗在等着她,可为了寻找自己心爱之人,依然义无反顾地独自山上来寻找哪怕最微渺的一丝痕迹。 因其直,所以应龙青龙兄弟二人没有算错,她果然毫无退避之意,直直一拳轰下! 也因其直,所以强! 那道灵幕如一个七彩绚烂的泡泡被顽童好奇而伸出的手指轻轻戳破了般破碎了,只发出了“噗”的一声轻响。 而那把曾经剖开巫之祁胸口,直刺入他的心脏带出一滴心头血的金错刀,只在祝融那只看似白皙柔嫩的手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即使巫之祁是兽族出身,原本肉身强度就很高,又有烛九阴助他锻体万年,成就准圣之后,依然挡不住那一刀的刺入。 可应龙含恨一击,拳刀相碰,却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哪怕你是当世龙族之祖,一身神力可搬山倒海,可我祖巫之躯,是直接由盘古大神精血而来! 盘古大神身化天地之后,我就相当于这方天地的女儿。 你这一刀如何砍得动这方天地?又如何能伤的到我? 祖巫之躯,肉身强度是天上地下无可争议的第一,这一点,连圣人都比不上! 除非当年妖皇帝俊东皇太一与妖后羲和,这三位妖族之族以性命催动由先天至宝“混沌钟”镇压、先天至宝“河图洛书”排布的“周天星斗大阵”,又有什么方法能把祖巫之躯磨灭呢? 至少不是应龙与青龙兄弟二人能在这瞬间做到的。 应龙的手臂一阵剧痛,仿佛骨头都要碎了一般难以忍受。 已经多少年没有体会过这种痛楚了? 就算当年与巫之祁大战一场,那臭猴子身中剧毒,也只是强弩之末罢了,就算当年与已经有准圣实力的姒文命力战三天三夜,也只是让那个年轻的人族发泄一下心中的悲痛而已。 或许,只有一千五百年前的那次战斗,才让自己有这么疼过? 想到这里,应龙不惊反笑,身后肉翅连闪间退开距离,一边把颤抖的右手背到身后,一边邪笑着对带着狰狞的青铜面甲看不清脸色的祝融说道:“我龙族与巫族许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怎么火师祝融今日有闲情雅致,要来与我兄弟二人切磋切磋?” 心思诡谲的应龙直接将这场战斗归结为祝融要挑起两族之间的战争,以日渐衰落的巫族存续来要挟祝融,其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一道满是杀意的冷漠声音从青铜面甲之后传出:“我来钟山,只为找烛九阴,不管是哪族人,挡我者皆杀。” “至于你们这两条泥鳅要是想挑事,我巫族如今虽不如当年盛况,但空桑谷巫神殿里还有几把交椅,还杀得几条孽龙!” 第三十五章 南明离火鞭 火师祝融是一个很霸道的女子,或者说,她是整个洪荒之中最霸道的人,不论是男子还是女子。 因其霸道,所以她既然是个武痴,就要打遍天下无敌手,并且她真的做到了。 因其霸道,所以当同为祖巫的水师共工挑战她时,她打得共工一头撞断了擎天之柱不周山。 因其霸道,所以打的那些追求她而不得的洪荒大佬哭爹喊娘不得不把她编造为一个粗豪无比的八尺大汉。 因其霸道,所以她爱烛九阴,就要随他在洪荒同行千年,在烛九阴失踪之后,哪怕龙族两位老祖宗亲自来拦,她依旧步伐稳定,沉默登山。 因其霸道,所以当应龙无耻地将这次阻击拔高到两个古老种族之间的战争时,她也毫无惧色,并且无比强硬的回击。 因其霸道,所以她强。 极强。 应龙的脸色倏然变了,就连一旁一直气定神闲的青龙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后脸色都变了。 洪荒古老相传,神龙狂,凤凰傲! 身为洪荒最古老高贵的三族之一的首领,已经多少年没有听说过这么狂妄而辱人的词汇了? 青龙冷哼一声,手上戒指清光大放,瞬间就包裹住他的拳头,一拳狠狠击向祝融,带起凌厉风雨,裹挟暴怒杀意,直直轰向祝融。应龙见九弟含怒主动出手,不甘其后地再次劈出金错刀,只不过不同于刚才的仓促出手,而是灌注了一道威力绝大的真气,使得刀尖之前都生长出足有一尺的刀芒! 刚才那刀直接砍在祝融的拳头上却没能造成伤口,虽然让他有些挫败,但也在意料之中,毕竟慌乱之下来不及认真应对,但是他手中宝刀曾浴天凤之血,全力催动时又岂能再不建功?今日,我就要让这把宝刀尝尝巫族之血的滋味! 如果论起各强者使用的兵器,天下人中用剑者最常见,以截教圣人为最,身负天下第一凶阵的诛仙剑阵,又有一把青萍剑在手,一剑可开通天大道,这便是通天教主的名号由来。若论起用枪,准圣时期的巫之祁可排在当时天下三甲之列,若是不论那些不知是否存世的隐世强者,说是当世用枪第一也不为过。 而说起用刀,应龙若是自谦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天下刀客,以应龙为魁首! 剑有双面,不善用者伤人亦会伤己,所以非圣人不能用之,而刀只单面,更有弧度,向来是杀戮凶器! 应龙手中金错刀,更是祖龙取天地未开之时的混沌神铁铸成! 若是仓促之下不能伤你祖巫之躯,可我这一刀呢? 长三尺三寸的金错刀刀刃清亮如镜,刀背以庚金之精嵌入,为这把利刃增添了几分炫目光彩。 金错刀刺破风雨刀身微颤如龙吟,刀若黄龙飞舞,清光戒包裹青龙左拳,如一条青色神龙狂怒。 祝融看着这一拳一刀,终于不再空手对敌,而是大袖一甩,右手从袖中抽出一条黑色长鞭,鞭上瞬间燃起不尽南明离火,狠狠向他们抽去。 南明离火鞭! 知道这根长鞭威力的应龙更添了三分心,金错刀却去势更疾! 鞭起,鞭落,黑红火焰威势大作! 祝融的长鞭,就像从她身体内往外喷薄而出的黑红火焰,极其霸烈地抽断了一黄一青两道龙影。 无数清晰的爆裂声响起,无数雨点被焚烧,被蒸发。 那两道龙影并非真实,只是应龙与青龙兄弟二人体内真气的凝结,虽然被祝融一鞭抽断,却变成了许多星星点点的金黄色或翠绿的光芒,在幽暗的大雨天里无比清晰。 天上落下的雨点,每一滴都映照着金黄与碧绿的光点,显得格外美丽。 那些雨点不同于之前被焚毁的万道水剑,而是穿过那道幽深暗红的火墙,直接来到祝融眼前! 兜帽被迎面而来的劲风吹向身后,绘着狰狞鬼神的青铜面具终于碎裂,露出了火师祝融那张惊世骇俗的娇艳容颜。 她一头火红长发随风飘扬,在风雨中招展却因为本身的高温而不被雨点沾湿,耳垂各有一只巧火红幼蛇咬住成环,是那般诡异而妖艳! 祝融绝美的容颜神情冷漠如寒冰冷冽,正与她周身飞扬的黑红火焰有着强烈而鲜明的对比,更显出一双如同桃花般夭灼的眼眸无比动人,哪怕是看过美人无数的青龙都有刹那失神。 不同于第一次见到祝融真容的青龙,应龙曾远远看过,也听人描述过火师祝融是多么美丽的女子,所以他丝毫都未动容,只是一双金黄色的眸子中的瞳孔缓缓变成了竖瞳! “老九,显龙身!” 一拳一刀被祝融强势无比的南明离火神鞭抽碎之后,应龙终于不再保留实力,要与青龙一同施展出神龙真身与她对敌! 虽说兽族因为骨肉经脉全部转化,就算是以人身战斗也不会太影响实力,可是不同于本来就近似人形的巫之祁水猿真身,龙族真正能施展出全部神通的还是龙身! 相比祝融连之前的风雨都不愿用火焰驱逐,而是任由它们拍打在身上以此节省体力。面对强敌的应龙也终于开始斤斤计较起一丝一毫可以增强实力的方法! 一黄一青两道人影瞬间由钟山山巅出现在天际,祝融冷冷地看向他们,浑身黑红火焰大盛,紧随而去! 两声高亢的龙吟一前一后在天际响起。 风从虎,云从龙! 原本就布满阴云的天空更加晦暗,有无数紫色天雷间歇不停地在云间闪烁,发出轰隆巨响! 隐隐有金黄色或青碧色的巨大龙身在云层中缓缓滑过,被雷光闪烁。映照出耀眼而摄人心魄的光芒! 又偶尔有龙爪在天际忽明忽暗的云层中显现,赫然有八根趾爪! 应龙青龙,皆为当世八趾龙神! 浩瀚天穹如被浓浓黑墨晕染,紫白色天雷不停碰撞炸响,又有体型巨大的神龙隐于其间磨砺爪牙。 天穹之下,只有一个孤单而渺的女孩,披散满头随风飞舞的红发,浑身燃烧暴烈的黑红火焰,以绝世霸道之姿,一人对双龙! —————— “呵,两只泥鳅终于现身了?”她一直冰冷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嘴角微微上翘,即便是在嘲讽,也美丽而妖娆。而一直挂在她耳畔的两只火红幼蛇不知是什么异种,面对这两个天下龙蛇的先祖,居然毫无惧色,反而在祝融肩上盘起身子,朝阴沉而电光凌乱的夜空中吐了吐信子,仿佛是在配合自己的主人一同嘲讽。 “喜欢躲在云后面玩这套唬人的把戏,老娘只好亲自把你们给打落尘埃。”祝融的声音不大,却响彻在这方天地之中,让应龙与青龙听得真真切切。 正当应龙与青龙的目光穿透云层看向那个娇的身影时,她身前燃烧了一层黑红色的火焰。 然后祝融再次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中! 一声满是杀意的霸道声音从应龙头顶响起:“给老娘滚下去!” 应龙硕大的龙首之上传来一道难以抗拒的巨力,逼得他们无力再在空中飞舞,即便是化作龙身后背生巨大双翼的应龙极力鼓动双翼,也终究不能继续维持,被祝融狠狠的踹下天际! 于是天地间出现了一幅令人无比震惊的奇景,一条身长足有千丈,双翼伸展开亦有千丈的神龙,被龙首上一个浑身燃着黑红火焰娇的人影坠得从天而落! 千丈的瘦长龙身上的坚硬龙鳞与空气和天雷摩擦出无数耀眼的火花! 而一直浑身青碧,身长同样有千丈长的神龙紧随其后,龙须怒张,张口就是一道粗壮的水柱混合无数雷霆,直砸向应龙头顶的娇人影! 钟山之侧,便是玄武湖,湖水碧波流转,是与青龙并列为天庭四位守护神兽中的玄武出生地。妖族衰落之后,玉帝王母入主天庭,请了四位兽族强者作为守护,身为龙族皇者的青龙自然是四兽首领,其余玄武、朱雀、白虎之中,以神龟玄武兽身最巨,法力最深,由此可见玄武湖水域之深,灵气之足。 祝融这势大力沉的一脚,就是要把应龙直接由天上踩入水底! “轰!” 玄武湖水以那只硕大的龙首为中心,溅起数百丈高的巨大水花,如一道道银色水墙在空中竖起! 应龙龙身狠狠地拍击在水面,降落之势被湖水巨大的阻力一挡。从天上一直追到水中的青龙终于赶到,那股粗壮的水柱带着电闪雷鸣劈啪作响,直接砸落在祝融头顶! 祝融一时间顾不得应龙,燃烧着南明离火的双臂交叉在头上死死挡住青龙自天而降的倾力一击,却被这股巨大的水压冲击得飞离应龙龙首,娇躯连连下沉,直往湖水深处落去! 她一直冷漠的娇艳面容终于凝重了几分,盘躯在半空中的青龙口中吐出的水柱仿佛无穷无尽,威力更是非凡,其中有些漏之鱼的雷电穿过南明离火之后,连她的祖巫之躯都有些微麻。 一味的防守向来不是巫族的战斗方式,垂在她手中的南明离火神鞭如灵蛇吐信,自行飞到水柱中段,神鞭上燃起一道幽深暗红的南明离火,猛然抽向水柱! 第三十六章 玄武龙吟 粗壮的水柱被南明离火神鞭从中段抽碎,发出“哗啦”的巨响,声威巨震,散成漫天暴雨向玄武湖中坠落,湖面似乎都上涨了一分! 这阵暴雨落尽之后,或许是青龙刚才施法时抽干了周边所有的水汽,天空不知何时放晴了,一片乌云都不剩,而是有星光洒落,原来此时已至夜中。 夜空有满天繁星,星空之下,有一条千丈长的青色神龙夭矫升空,趾爪锋利,不停与身前一个身影缠斗。 青龙每招每式都势大力沉,只是身躯过巨,在与身法灵动不时闪避的祝融交战时难免有些费力,何况就算是硬碰硬,祝融一身神力也不怕他。只是青龙龙爪之上蕴含无尽风雷,威势巨大,祝融不想被他身上威能巨大的雷电击得身体微麻而影响速度,这才不愿与他直接以拳碰爪。 不过祝融手中那根南明离火神鞭每次挥出,都能在青龙碧光莹莹的鳞甲之上打下一条焦痕! 高阶龙族的龙鳞向来是制造防御类的甲胄最合适的材料,青龙应龙二人的一身龙鳞几乎可以是只比祖巫之躯差上一筹的绝强防御,即便是这样,那条带着幽深火焰的黑红长鞭每次抽打在龙鳞上,都会带出无数火星,那条威武的神龙都会痛的一声怒吼! 虽说南明离火神鞭打在身上很痛,青龙其实并不慌张,毕竟应龙此时身在玄武湖中,对龙族而言,没有比水域更能助他们恢复伤势的地方了,他们兄弟二人选择在玄武湖旁的钟山之上,又是大雨天气与祝融交战,原本就是站了天时地利人和! 何况他心知虽然祝融那从天而降的一脚威势极猛,但是自己五哥的防御力本身也不差,就算伤筋动骨,也必能再有一战之力。 可是南明离火被这个凶残的女人抽在身上,是真的痛啊! 青龙咬咬牙,闪电般从一团云雾后探出一爪,终于祝融躲避不及,浑身火焰被这一爪差点打灭,身形更是暴退不止。 不同于青龙的有恃无恐,她一直淡漠的眉眼终于有了些变化,在明处的敌人并不可怕,只是应龙那厮被自己一脚踩入水底之后,瞬间就缩了身体,不知此时在何处蛰伏,等待着发出致命一击。 她虽然能凭借许多年来打磨出来的战斗直觉感受到那股似有若无的杀机,却无法锁定敌人究竟在何方,唯一算是安慰的事,刚才自己那一脚灌注了全身力气,就算是应龙活了下来,也必受重创,实力在短时间内必定无法恢复到巅峰。 火师祝融感受着在身上肆虐的青色雷电,凭空一甩南明离火神鞭,鞭中火焰瞬间在她周身冒出,把那些雷电烧得干干净净。 哼,臭烛子,不知道你这家伙死哪儿去了,等老娘找到你,也让你尝尝我今晚受的罪! 想到这里,祝融扁了扁嘴,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女孩,只是她随即定下心神,死死握住神鞭,再次准备施展那一式神鬼莫测却消耗极大的步法,却见远方青龙口中忽然发出一声暴戾的龙吟,在森严神异的龙首前有一团深碧色的雷光开始凝聚。 漫天星光垂落,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大力牵引,不停向青龙的龙首之前聚集! 祝融看了眼自己和青龙之间的距离,确认在他发出这一看去就威力极大的一击之前无法近身,于是沉默地默念“都天神煞大阵”中的玄妙步法准备避让,就在这时玄武湖中突然有一条全身金黄,背生双翼的神龙窜出水面,又是一声悠远的龙吟在天地间响彻! 原本已准备闪身离开此地的火师祝融,忽然发现自己的双腿动不了了,就算是使劲全力都无法挣脱这道莫名的束缚! 当年祖巫共工含恨一撞,直接毁去了支撑天地的天柱不周山,由此可见祖巫之力何等恐怖,可就连亲手击败了共工的火师祝融,都无法挣脱开这股束缚! 作为洪荒之中有数的高阶生命,盘古开天辟地之前就存在的古老种族,龙族自有一套繁复的语言体系,整体的文字体量或许不如人族那般庞大,但是在单个字节的复杂程度之上绝对犹有过之,甚至是复杂了无数倍,在龙语之中,一个音节就可能代表数千甚至上万字人类语言的丰富内涵,越高阶的龙族掌握的龙语越多越复杂,甚至可以说,看一条蛟龙是不是真正凭借修炼鱼跃龙门变成真正的龙族,就是看它能不能发出第一声含义复杂的龙语。 龙语的神妙之处,更在于可以与天道共鸣。 当年助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一臂之力的祖龙心有所感,他结合天道运转创下了这一门复杂程度冠绝洪荒的语言,而作为天道对龙神的回报,血脉越是纯正的龙族就越是“口含天宪”。 在这些龙族口中,他们动用法力开口说出的每一个字即是一门道法,每一句话都在借天地之力! 如同当年烛九阴在紫渊之旁以龙族秘法缩潜的身躯,巫之祁在他身旁明明一点都听不懂,可在心底却感受到了一种发自灵魂的战栗,甚至让当年还不算强大的他有跪地臣服之意。而一万多年前的那一天,如果以人类的语言来总结,站在紫渊旁的烛九阴始至终只说了一个字:敕! 借天地之力的“敕”字一出,天地间何物敢不听我号令? 直到很久以后,巫之祁仔细问起当天这门“道法”时,烛九阴才轻飘飘地告诉巫之祁那天自己只是说了一个字罢了,巫之祁不禁为此咋舌不已。 龙族平时的语言交流大多是以神念进行,因为与如此巨大的威力相对应的,这种口含天宪的法门不是轻易就能使用。如果本身实力不足,不但有被天道反噬的风险,而且使用之后体内法力必定消耗一空,不是情况实在危急紧迫,极少会有龙族使用,就连当年法力无比雄厚的烛九阴在救出身受重伤的妹妹潜之后,也是闭关修炼了很久才缓过来。 而这个星光弥漫之夜,应龙蛰伏水中不但在养伤,更是在蓄势! 兄弟二人所道出的龙语,依旧是那个“敕”字。 吾以龙神之尊,敕令天地禁锢祖巫祝融,敕令星辰之力与滚滚天雷皆于吾身前汇聚! 应龙要通过与青龙的默契配合,要借这一方天地之力把祝融直接重伤甚至轰杀! 就算祖巫之躯气血如海,坚硬无双,难道还能与天地伟力相抗衡? 青龙与应龙龙躯在空中夭矫狂舞,一道暴戾一道悠远的龙吟仍未断绝,依旧在天地间响彻。 那团青色雷光的颜色越来越深沉,居然在向着恐怖的黑色转变! 故老相传,黑色雷光乃魔祖罗睺掌间雷电,其威能灭世。 这是灭世神雷?祝融一双桃花眸忽然间收缩,死死盯着那处雷光。魔族罗睺早就被七位圣人的老师道祖鸿钧镇压,灭世神雷也早就湮灭无闻,再没有在洪荒现世,只是世间万物,当威力到了某种极致时,总会发生类似的转变。 七彩分开排布就是彩虹,汇聚到一起就成了深沉的黑色。白日阳光普照,到了夜晚星月光芒被遮挡,依旧是纯正的黑色。就连她自己的南明离火,都是黑红色的火焰。 条条大道,殊途同归,青龙龙首前的那团雷光不可能是消失许久的灭世神雷,只是代表了那团接近纯黑色的雷光威力绝大,已近乎道! 深沉雷光周边的已经转变为浓重的黑色,就连由天上投射而来的璀璨星光都被仿佛无底洞般的雷光吸收进去,它周围的空间一阵阵波动扭曲,这黑色雷光在此时仿佛黑洞! 就连始作俑者的青龙在那团黑色雷光之后都对雷光中恐怖的毁灭意味而感到浓浓的恐惧,一对金色的妖异竖瞳诡异的缩,全身肌肉都缩紧,已经在用全身的力量对抗雷光中无孔不入般的可怕吸力! 天地之间有几双神灵般高高在上的眼睛睁了开来,淡然地注视着这团还在增长的恐怖雷光,随时准备在它对洪荒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前把它扼杀。 感受道那几位高高在上之人的意志的青龙想着:这就够了,如果再任由这团雷光孕育下去,说不得法力被消耗殆尽的自己都要被吞噬进去。 于是龙吟止歇,仿佛一首古老佶聱的祭曲被人从中掐断。 已经接近纯黑色的雷光悄无声息地向祝融飞去,看似十分缓慢,却瞬息即至,只是在一个呼吸间就到了祝融眼前! 满天繁星之下,那个绝美而孤单的女孩满头红发被璀璨的星光照耀,被寒凉的夜风吹拂,在她身后飘摇不止。 她一双映照了星辰大海的桃花眼眸之前,就是一团人头大的黑色雷光。 她的脸上神情依旧漠然,在动惮不得的情况下面对这团可能把她祖巫之躯毁灭的黑色雷光,她依旧毫无惧色,霸道无双! 火师祝融绝世风姿,凄美绝然,动人心魄! 第三十七章 这就是逆鳞吗? 神雷降世,连圣人都把目光投注在了钟山之畔,玄武湖旁。 三十三天兜率宫,一个须发尽白,身着太极八卦阴阳袍,满身仙风道骨的老者斜卧榻上一梦千年,仿佛大梦初醒般睁开双眼,缓缓打了个哈欠,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放在一旁的扁拐。 昆仑山玄清峰玉虚宫中,元始天尊面色平和,默默掐指推算。 蓬莱山金鳌岛碧游宫中,穿一身大红白鹤绛绡衣,身后负一柄青色长剑的年轻道人睁开双目,偏了偏头,霎时间有眸中有万千剑气生灭。 西方佛门三千净土中,莲池中一百零八朵紫金莲花不时盛放凋落,莲池旁有一株粗壮的菩提树,树荫之下两个僧人盘腿对坐。一人面如满月,耳垂硕大,宝相庄严,令人不敢直视,甚至心生拜服之心,他座下是一尊十二品莲台。另一人双眉耷拉着,衣衫也十分破落,面容愁苦悲悯而与对面那人形成强烈的对比,他手中拎一根枯干树枝,嘴中默念不休。感受到这神雷降世之后,正在清修的二人对视一眼,天生福相的僧人咧嘴温和一笑,而面容愁苦的僧人却悲叹一声。 装饰华贵而毫无庸俗脂粉气的娲皇宫大殿,雍容绝艳的女娲娘娘正与座下灵珠子闲聊,商议过些日子请兄长伏羲前来赴她诞辰寿宴,这位创立了人族的圣人又是妖族尊神的女子聊天时宁静柔和,话语却被这一道雷光打断,她蹙着秀眉看了眼神雷生出之地,语气有些不善:“祖龙这两个儿子若是不知好歹,在人间闹出什么岔子来,就罚他们去北海海眼处填海三千年。” 双颊圆鼓鼓而显得十分可爱的的灵珠子满脸气愤:“这些家伙不知道在搞什么东西,要打架不会来三十三天打?真要是伤害到人族百姓,我看怎么罚这些龙族都不够,得亏青龙还算个天庭守护,就是这么守护人间的?” 女娲娘娘的声音一转平日里的如春风般温和,变得威严而凛冽:“灵珠儿,你去把山河社稷图取来,若是祝融挡不住,这雷光我就亲自收了。”灵珠子应诺一声,脚踏风火轮飞速从大殿中冲出。 人间朝歌城,云梦大泽之中,正在与徒弟归元一同修行的巫之祁心有所感,抬眼望向南方,心中升起一股几乎无法抑制的冲动,一直放在水底的“霸瀚”神枪随着主人心意嗡鸣不已。这股心血来潮的冲动被他强行按下,习惯性眯了眯眼,默默地盘腿坐下,重新开始修炼。而一旁粉雕玉琢的童归元早已深深入定,对师父的异常恍然不觉。 神雷一出,洪荒震动,境界足够高的大能们纷纷被惊醒,将或是愤怒或是幸灾乐祸或是冷漠的眼光集中到钟山这场战斗之中。洪荒已经沉寂了一千多年,自从千年前巫之祁与应龙在淮河上一战之后,已经许久没人再大打出手,这些大能人物乐得看个热闹,反正事不关己可以高高挂起。而且这些日子龙族似乎又有蠢蠢欲动的迹象,火师祝融那个霸蛮的女子出关之后想来又会在洪荒掀起一阵风雨,这两虎相争,他们乐见其成,哪一方败了对他们都是有益无害的好事。 何况那道神雷威力绝大,已经脱离了青龙与应龙的控制,要是祝融挡不住这道雷光,祸害到了气运正隆的人族百姓,要么龙族从此一蹶不振,要么也会被圣人亲自责罚,说不得可以见到一个龙族巫族同归于尽的美好结局,一念及此,更是他们更是心中暗喜地作壁上观,纷纷想着能不能从这场大战的余波之后捞点好处。 至于可能遭受无妄之灾的人族百姓,有几个人会关心呢? —————— 雷光已经呈深黑,扭曲着周围的空间瞬间到了祝融身前,无法动弹的她本想把体内天赋神通的南明离火凝结成一个火球与神雷对冲,随即想到两种威力绝大的道法相撞,自己身躯能不能承受住是个问题,最麻烦的是如果这两股能量一旦爆发,钟山周边五百里方圆的人族百姓定无幸理。 烛子有些时候是个话痨,他说过的话大多数祝融都记不太真切了,可是有些还是深深刻在她心底的,比如要记得好好吃饭,比如要好好照顾自己,比如打架的时候离人族远点,能不伤害到这个天地气运所钟的种族……就最好不要,千万不要。 和巫之祁懒得推演繁复的天机不同,肉身力量冠绝的巫族是几乎没有办法推演天机,体内一滴真远都没有的他们很难凭借法力来揣测天道,所以祝融在这方面向来很听烛九阴的话,既然你说千万不要伤害人族,否则巫族所剩无几的气运都会被破坏殆尽,那么我就听你的话。 那么我就不以南明离火抵挡这道雷光,只以肉身硬抗。 若真是魔祖罗睺的掌间灭世神雷,我自然是挡不住的。 可就凭你们两条孽龙叫唤两声搞出的这团雷电,就想置我祝融于死地? 她冷笑一声,在青龙与应龙疲惫而震惊的目光注视下,全身如灵蛇翻腾的南明离火骤然收敛,变成两个火球把耳畔的两只不甘嘶吼的蛇包裹了进去送往远处,而她本身竟是要以祖巫之躯抗击雷电! 连青龙自己都心生恐惧的这团雷光,她竟然要硬抗吗? 她能承受得住吗? 原本只有人头大的黑色雷光有灵性一般变为与祝融同等样的大,仿佛液体一般把她包裹了进去! 人形闪电发出的黑色光芒仿佛笼罩了整个世界,给每个人的眼前都遮上了一层黑色的幕布,挡住甚至是在吸收天上洒落的星光。 一阵震天动地的“噼啪”巨响,差点把离战场最近的青龙应龙两条神龙的耳膜都震碎,他们的龙首中不约而同地喷出一口血,不知道又会便宜哪些鱼虾鳖蟹。 黑色雷光似乎已经湮灭,可仍是见不到空间中那个人形所在区域的情况,当他们提心吊胆地睁开黄金竖瞳细细观察时,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 过了许久,一阵骨肉生长的噼啪声从那处黑暗中响起,一阵黑红火焰瞬间凝聚成一件长袍出现在黑暗中。 火师祝融穿着南明离火凝聚成的长袍,以一身正在不断重新生长的血肉出现在两条已经无力动弹的神龙身前。 她的身体十分僵硬,很明显雷电的余威还未过去,她的身体血肉模糊,经骨毕显。即便是有“滴血重生”之能的祖巫精血,都无法在短时间内修补好她的伤势,原本那张能令洪荒中无数人追捧沉迷的绝色容颜已经变得如露在衣服外面的其它部位一样无比恐怖。 一半是莹润如玉,仿佛有无数符文在上不断生灭的强大骨骼,一半是在她的神异白骨之上不断蠕动生长的血肉与经脉。 但是,她还活着。 因为活着,所以强大。 …… 终于不再被束缚的祝融仿佛婴儿学步般向前走出了第一步,步伐摇摇晃晃,看上去有些滑稽。 可是无论天上圣人还是注视着这片战场的那些大能,无一人敢于、也无一人愿意去嘲笑。 第一步走出,血肉已经覆盖满了她那具莹润而神异的骨骼。 第二部走出,她的步子只是有些僵硬,已经不再摇晃。 第三步…… 她正要踏出第三步,或许是觉得自己的面目有些难看,于是她停步想了想,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张青铜狰狞面具,慢慢覆盖在脸上。 第三步,她的步伐已经像以前一样渊渟岳峙,霸道威武。 她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开始生长,只是比起以前骨肉匀停光泽红润,变得苍白透明了许多,连皮肤下微青的血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第四步走出,远方飞来两团的黑红火焰,那两只火红蛇从中迫不及待地窜了出来,停到她的肩上,亲昵地朝主人面具后露出的一点脸颊吐着舌头,祝融好像有些怕痒一般转了转脑袋,在兜帽中的火红的长发轻轻拂过两只蛇,它们重新咬住了她的耳朵,成为两个火红的耳环。 第五步,她只是迈了迈步子,就到了青龙一丝力气都不剩的巨大龙身前,她不去理会青龙强作冷静而有些恐惧微颤的黄金竖瞳,闪身到了青龙颈后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好奇般偏了偏脑袋,一只秀气的指头点在了一片足有她一人高的龙鳞上,轻轻地,温柔地……拔了下来。 “啪。” 声音是那么清脆而动听,然而青龙足有千丈长的身子却突然疼的收缩了起来,蜷缩着仿佛一只万千水族中最卑微的虾! 青龙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吼声,痛苦地喘着粗气,在不远处的应龙见到祝融拔下这片龙鳞,居然开始恐惧地颤抖起来! “听说龙有逆鳞,触之必怒?”祝融的声音不同于以前的冷漠暴烈,显得有些嘶哑,可那片巨大的龙鳞居然奇迹般地在她手上缩变形,变成了青龙一直戴在手上的那个通体碧绿,泛着绿光的戒指。 她的身影一闪而逝,到了应龙颈后同样的地方,再次在同样的位置拔下一片巨大而金光灿灿的龙鳞,应龙的龙身同样地开始蜷缩、颤抖,甚至是嘶吼不休。 不管是多么强大的龙族,当他的逆鳞被他人用蛮力拔取时,都会体验此生最为剧烈的疼痛侵袭,这是骨子里带来的天性,是条件反射般的无法阻挡! 巨大的龙鳞祝融有些秀气的手上变成了一把金光闪闪的刀。 她一手拿着清光戒,一手拿着金错刀,青铜面具下看不清她的脸,应龙却仿佛能见到她在嘲讽地翘着嘴角。 火师祝融带着一丝冰冷笑意地问: “这就是逆鳞吗?” 第三十八章 阳光灿烂的日子 耗空了全身法力的应龙与青龙仇恨地盯视着祝融,黄金瞳中的火焰仿佛要把她从里到外烧个干净。 祝融没有与这两条神龙再多废话,脚下升起两团黑红火焰,缓缓托着她向钟山飞去,那两条蛇居然还敢冲着应龙吐了吐舌头,差点把这个龙蛇两族的先祖肺给气炸了。只可惜自己这时候身后双翼都动不了,不然定要把这两条不知好歹的蛇给打成齑粉。 不去理会精疲力竭的应龙与青龙,祝融飞到了钟山半山腰一处隐秘的山洼中,两条蛇如有灵性般舞起身子,对着空气中使劲嗅了嗅,仿佛得到了什么线索般,十分默契地同时往东偏了偏头。祝融抬头看向了东边一处布满了青青藤蔓的山壁,走到距离山壁三尺远的地方,两条蛇突然从她肩头飞起,一条咬住另一条的尾巴,他们在半空中首尾相连形成一个圆环,缓缓地向山壁飞去。 祝融看到这诡异的一幕没有丝毫惊奇,似乎是早就见过这两条蛇的神异,她默默看着蛇互相咬住成环后慢慢地向山壁接近。 火红的圆环贴上了爬满藤蔓的山壁,却没有发生她预想中的变化,正当祝融感到有些失望,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这片山壁表面突然浮现出一道橙红色的灵光,如火玉,如暖阳,如……那人常穿的衣裳。 山壁悄无声息地开始往里凹陷,然后向两侧裂开了一道丈许方圆的洞口,里面黑洞洞的,不知道有什么危险藏在里面,祝融却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抬脚就走了进去。 应该是山洞中有一道阵法的缘故,地面及周边的山壁毫无湿冷的感觉,反而十分干燥温暖,就连里面的空气都很是清新。祝融进了山洞之后,脚下两团南明离火自行消散,她很慢地走着,缩在袖子中的手握得指节有些发白,不久就到了一处石室之中。 不算很大的石室顶部镶嵌着一个浑圆而毫无瑕疵的夜明珠,明珠散发出温暖而柔和的光芒照亮石室,石室尽头,好像有个人影正站在夜明珠的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里。 祝融心中有些激动,跨步就要过去,可这一步没有站稳,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青铜狰狞面具脱落之后与地面相碰,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回响,面具之后,是那张苍白而毫无血色的美丽脸颊,她的手缓缓伸向人影,却在距离那道影子一指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原来,只是一件被挂在衣架上的橙红华服吗? 这衣服之上花影重叠,晃了我的眼。 我还以为是你在等我。 祝融终于支撑不住全身如被刀不停割划的痛楚,浑身无力地倒在了地上,失去意识之前,她苍白若白色桃花的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落。 通道起始处石门缓缓阖上,两道红影回到祝融身前,轻轻拱着她沉睡而凄艳的脸。 —————— 钟山风雨起苍黄,这一场大战结束之后,身为人间帝王的子受在第二天朝会结束后收到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报,他看着刚刚送到手中的竹简,沉默了一会儿,本想拉着姜颐一起,但是感应到妻子正处于破境的关键时期,于是独自走到云梦泽边盘腿最下,散发出一道平静而温和的神念。 今日天气晴好,云梦大泽也不像是往常一般的云遮雾绕,而是如常年用面纱遮脸的美人难得取下轻纱,露出倾国倾城的美丽容颜,令人睹之心醉。 阳光甚至能照透岸边的清浅湖水,波光粼粼如有万片金叶在水下沉浮,又被底层青绿的水草慢慢托起。 水波微动,感受到徒弟神识巫之祁闪身出现在岸边,到子受身边坐下,子受把手中竹简递给巫之祁,他骨戒粗大的手接过竹简,展开后看得很仔细: 有双龙显于钟山,皆八趾,一者身青,一者黄而生双翼,与一黑衣人争,双龙各长千丈,黑衣人浑身黑火执鞭,黑衣人身中雷电后胜,取双龙逆鳞,后有水族带双龙归海,不知下落。 巫之祁看完之后,把竹简还给子受,子受左手接过,右手一掐火诀,一道明亮的火焰把竹简烧的干干净净。 年轻的君王开口轻声问道:“师父,黑衣人是火师祝融?” “应该是她。” “根据谍报的描述,想来一人是青龙,一人是应龙?” 巫之祁点了点头,并不意外徒儿能猜出他们的身份。 子受叹息一声:“纵是火师神威无敌,在这两条神龙联手之下取胜,想来也受了极重的伤,要不徒儿安排人手去人间寻她,帮她治伤?” “不用,青龙与应龙施展的那个法术威力绝大,造成的伤害不是等闲药物能够医治,她此时……若未身死,应该就在钟山之中休养。” 子受剑眉挑起,疑惑问道:“为何您断定火师还在钟山?她难道不怕龙族找上门?” “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而是因为……她去钟山是去找你烛师伯的,而钟山之中有一处暗室,只有烛子,潜,祝融和我四人知道。” 那日子受昏迷后没听到巫之祁与祝融之间的谈话,巫之祁后来也没和徒弟提及,不过他想起读过的古籍中曾提到的一句“烛九阴封钟山神”,隐约有些明白了祝融为何要去钟山。 “如果是这样,那应龙与青龙二人岂不是就在钟山守株待兔?”子受惊讶地问。 巫之祁面色复杂,认可了徒弟的说法:“应龙与青龙知道我千年封禁之时已到,只是算不准具体的日子,当年姒文命布置东海龟山阵法的时候留了个心眼,早十多年把我放了出来,否则今年才是我出阵的时候。” “应龙在东海肯定已经布下天罗地,又知道我出关后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到钟山去找烛子,所以亲自去坐镇,只是这厮心机深沉,做事只求万无一失,居然把性子清淡的青龙都拉了出来,只是没想到我没出现,反而祝融去了钟山。” 子受叹了口气:“这两人法力高强,不知道火师伤势如何,也不知她究竟有没有找到烛师伯。” 巫之祁今日形容有些憔悴,本就极深的眼裂更显深邃无比,他眼中流露出感伤的神色,摇了摇头:“想来是没找到烛子,否则他们一定有办法联系我。”他顿了顿道,“钟山之中的阵法是烛子当年亲自布下,隐蔽性极高,除非把钟山直接炸开,不然定是找不到暗室的位置。而且这本就是烛子给自己留下的后路,暗室直接由灵玉铺成,我虽没用过,但是疗伤功效想必是世间第一流的。” “但凡祝融还有一口气在,到了那暗室也一定能慢慢恢复,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面色有些难堪的子受突然用手狠狠地锤了一下地面,湿滑的湖泥溅了好些到他的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华贵朝服之上,他浑不在意,只是愤恨地说道:“这应龙真是卑鄙人,果然不但师娘失踪是他搞的鬼,烛师伯一千五百年前失踪,也定和他脱不开关系。师娘和烛师伯毕竟是他的兄弟姐妹,究竟为了什么要行此阴险手段?” 子受又叹了口气道:“虽说火师上次伤我,毕竟巫族如今没落,她有些怨气也无可厚非,只盼她能熬过这一关吧。” 巫之祁思考了一瞬:“我想她大战之后,不是没动杀心,十有八九是实在无力宰了那两个皮糙肉厚的家伙,所以才拔下逆鳞以示警告。不过祖巫之躯神妙无方,既然有力气拔龙鳞,应该是能恢复过来的。” 巫之祁眯了眯眼,眸中凌厉杀机一闪而逝:“应龙此次设计本该是要杀我,不想被祝融破局,不过这样也好,现在已经能断定他必定和潜烛子的失踪脱不开干系。冤有头债有主,这倒是方便我出关之后,去寻他的晦气。这次大战之后,他定是伤筋动骨,正好……再给我些日子。” 早不是那个童子,而是与师父一般高的子受关心问道:“师父要再闭关?” “嗯,原本吸收了那只彩凰本命凤凰翎中的灵力之后,我的法力就到了玄仙巅峰,今次正好闭关破境入金仙。”巫之祁看着徒弟英气勃发的面庞,温和地笑了笑,还像十年前那样伸手揉了揉徒弟的脑袋,“这次闭关,师父不到金仙巅峰的境界就不出关了,我看你如今已是地仙巅峰,自己破境时心些,以你的天赋,修到玄仙之前都不需担心,一路勇猛精进便可。等你要跨过玄仙门槛的时候,我差不多也该出关了,到时候我替徒儿你坐镇,当可万无一失。” 子受原本如叔父比干一般束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被师父的大手揉乱,他恼火地取下用来束发的白玉簪,甩了甩头发,气呼呼地看着师父说:“说的好听,若是我破境时再蹦出来一两个老怪物,到时候我找谁哭去?” 巫之祁苦笑着地挠了挠头,正要说话,就见到子受嬉笑着说道:“去吧去吧,师父好好修行,虽说要很久见不到师父,但是等你出关了,我也有些实力帮上点忙了,到时候你带路,我带兵,你指哪儿咱们就打哪儿,保准把师伯师娘给找回来!” 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子受笑得十分灿烂,连带巫之祁原本有些阴郁的心情都好了起来,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假装无意地要去拍子受的肩,结果徒弟往后一躲,闪开了师父不怀好意的手。 巫之祁咳了一声,毫不在意般往云梦泽走去,只留下一道短短的影子。 “为师可闭关去咯,把颐儿给照顾好了,我要是发现我唯一的女弟子清瘦了,可拿你是问。” 子受冲着师父的背影使劲挥了挥手:“放心吧师父,我们都等着你出关!” 巫之祁并未回头,只是朝后面挥了挥手,然后身影消失在了云梦泽中。 上次闭关至地仙就是十年,这次要到大罗金仙巅峰,又该是多久呢?子受在湖边默默站了一会儿,转身回了朱凰宫。 第三十九章 观星辰,饮美酒 “潜快要出关了?” “在本上仙看来,是这样的。” “那你为啥有些紧张?” “……等她出来可能你就知道了。” “好吧,只不过我比你还要紧张一点。” “就一点?” “好吧,我现在巨紧张……” 巫之祁扭捏地站在水府中专门为潜开辟的洞府门前,身前是一面海水凝聚出来的镜子,这辈子从没找过镜子的他不安地看向镜中那个面色因为紧张而苍白的自己,笔直的眉,不大的眼,挺翘的鼻子和略厚的嘴唇。嗯,虽然不如旁边这个家伙清秀,但也……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别有一番风味? 一袭橙红华服的烛九阴站在巫之祁身边,个子比高大壮实的巫之祁些,但是身上那股清贵脱俗的气息却极浓郁,令人丝毫不敢忽视他的存在。 只不过这两个看上去不似凡人的家伙站在洞口前,都有些紧张。 穿一身黑衣的巫之祁虽说一百年前就把潜和烛子带回了水府,只是自己心爱的女子一直以神龙之躯在水府中修行沉睡,从没和他打过交道。巫之祁也只是敢悄悄地看上她几眼,仿佛稍微接近些都会打扰到那条近乎完美的银白神龙,今日在烛九阴的预估中刚好是潜完全养好伤势的日子,想来她今日就要出关,倾慕百年的女子终于要清醒过来,他怎能不激动又紧张? 可是妹妹醒过来不应该是好事嘛,这个家伙在紧张个什么劲儿? 巫之祁看到平时一向有不周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烛子难得不安地走来走去,有些焦虑的样子,只是他虽然好奇,但是自己此时也很紧张,说完了几句话后就把嘴紧紧地闭上了,再不愿开口。 水府中有烛九阴亲自设计建造的一座阵法,可以隔绝海水,并且把这一片空间模拟成陆地的模样,巫之祁作为一个水里生长无数年的猴子,又自见惯了洪荒艰险,哪敢跑到地上去耍,当时初见这番景象,更是对这个瞎子神仙佩服地五体投地,兴奋了许多年,不过如今早已司空见惯,也就不以为奇了。 洞门缓缓开启,水波微漾,一个白衣女子从中走出。 巫之祁蓦然觉得,这个女子是应该出现在漫天星光之下的。 或者说,她自己就是满天星辰。 许是因为她那双星辰般的眸子。 璀璨,明亮,却刚刚好不会灼伤人眼。 银白长发用一根绸带高高地束成马尾,眉眼冷冽动人,鼻子微翘,红唇却如点睛般在她白衣银发中增添了无双风采。 所谓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国,再顾倾人城。 可既然是无双,那么就不止是倾城,不止是倾国,而是绝世。 世间再无这般人。 …… 巫之祁第一眼见到还是神龙之躯的潜之后就发誓要娶她做老婆,见到她的人身之后就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可是此时身材不比高大的巫之祁矮上多少的绝世美人,却根本都没看一眼这个眼泛桃花的家伙。 她细长的双眼紧紧盯着强自镇定的烛九阴,声音冷冽若霜雪快刀: “结果?” 遇到什么事都老神在在的烛九阴仿佛遇到了命中克星般,讨好地问:“好妹妹,一百年没吃饭了,七哥亲自下厨,给你做点好吃的?” 白衣银发的绝美女孩眯了眯眼,眸中杀机毕显:“少废话,结果如何?” 虽然红绸覆眼,但是感受到那股杀气的烛九阴浑身一抖,心知从用来哄她的这招杀手锏都不管用,看来今天是拦不住她发飙了,长长叹了口气,摇摇头,没说话。 潜原本红润的脸色苍白了些,一言不发就抬步往洞府外走去。 自见到她起就浑浑噩噩的巫之祁毫无反应,烛九阴却横跨一步已经拦在了她面前,苦笑说道:“这场仗已经过去一百年了,你这又是何苦呢?” “让路。”原本她的音色就清冷,这两个字一出口,更是如极寒雪原般凛冽。 烛九阴觉得自己头更疼了,只是硬着头皮伸手去拦潜不让她走,一边劝道:“五十年前,有十一位祖巫和妖皇帝俊、妖后羲和、东皇太一出世,当今洪荒已是巫妖两族的天下,三族早已零落,你这时候出去又能做什么呢?” 潜停下步子,冷冷地看着兄长覆在双眼上的红绸,声音冷入骨髓: “你让不让。” 烛九阴站在比他还要略高些的妹妹身前,大义凛然,大义灭亲,大喊了一句:“不让!” 然后……他就被一脚踹飞了。 巫之祁被潜这一脚惊醒,却发现眼前早没了白衣女孩的身影,只得赶紧去离洞口三丈远的地方把烛九阴扶起来。 “哎呦……好痛!一百年休养生息,这丫头怎么还是这么暴力!”烛九阴龇牙咧嘴地揉着胸口,哼哼唧唧地说。 随后他耳朵动了动,听到巫之祁似乎是在呵呵地笑,腾得一股怒火就涌上来,一巴掌把巫之祁拍到海底的沙子里:“还搁这儿傻笑呢!没看见潜跑了,还不去追?” 巫之祁挣扎着从海沙之中爬出来,恼火的抖去身上的沙子,骂骂咧咧道:“她准圣境界,这会儿连个影子都见不到了,叫我去哪儿追?倒是某些人平时一口一个本上仙,结果被自己妹妹一脚差点踹到天上去,还好意思说我?” 总算抚平了胸口脚印的烛九阴把覆眼绸缎往脑后甩去,摆了摆手:“大人不计人过,本上仙才不和自家妹计较。” 巫之祁有些忧伤地问道:“潜伤刚养好就要急着出去,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会不会有危险?” 烛九阴出奇地沉默了一会儿,清秀的面容转向水府门口,有些担忧。 “一百年前,她受重伤掉落紫渊时,三族之战尚未结束,我当时接了元凤一道凤凰天火,也无再战之力,但是神智还算清醒,怕她伤势太重,我就与她一道落入紫渊,不想那深渊太邪,如果不是碰到你……手里的枪,怕是很难救她出来。” 原本有些得意的巫之祁听到说的是他手里的枪,翻了个白眼,接着听烛九阴说下去。 “当时我与她都不知大战结局,不过我受的伤比她轻,动用秘法很快恢复了些元气,就出门去准备再战。” 巫之祁想起了当时救了潜之后,烛九阴确实消失了几年,就好奇地问道:“然后怎么样了?” 烛九阴薄唇微张,想说些话,又叹了口气,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巫之祁想起了如今三族族长同归于尽,神龙、凤凰、麒麟各自零落的下场,自知失言,诚恳道歉:“对不起。” 烛九阴摆摆手示意无妨,沉吟了一瞬,接着说道:“我出去的时候,刚好是父皇与几位皇兄陨落之时,天地同悲,万兽齐喑,我急怒攻心,只顾去四海八荒寻找仇人,可是……” 巫之祁看着烛九阴一向乐天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悲伤的意味,关心问道:“怎么了?” “可是仇人也都死了。” 红衣少年扶了扶覆眼的丝绸,不知是为了扶正位置,还是为了抹去泪水。 原来当他出关之时,寻遍四海八荒只为报父兄之仇,然而仇人都死了。 凤凰一族也好,麒麟一族也罢,只要是对祖龙及他几个兄长出手之人,都一起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这个少年连仇人都没有了。 他连仇都没得报。 如此寂寥,如此……悲伤。 巫之祁闻言沉默了许久,走上前搂了搂这个平时看似阳光,却仿佛把所有伤心事都埋在心底的倔强男孩。 “所以潜出去又有什么用呢,徒惹悲伤而已,父皇和几位皇兄离去时,我与她心中都有感应,她自然是知道结局的。” “可她还是出去了,只是不甘心吧,可如今的洪荒,三族中人一个也见不到了,那点不甘心不过是化为孤单和伤怀罢了。” “我只是心疼她。” “要去就去吧,这个心结终究是要解开的,堵不如疏,她去四海八荒看看也好。” 烛九阴长长地叹息一声,转身走回水府,在巫之祁看来,他的身影是那么的让人心疼。 —————— 五年以后,夜中时分,天高水远,星垂东海阔。 东海中的一处礁石上,巫之祁手里拎了一个酒坛,里面装满了他与烛子一同酿造的春神酒。 自从五年前那个眼眸如星辰般的女子走后,他就常一个人到这块礁石上观星。 如果是赏月,通常会怀念远方的故人,只是巫之祁以前天生地养,孑然一身,从来做不来对月伤怀的酸事。 不过如今他依旧不会对月怀远人,他只是会在深夜来到海面这块礁石,观星辰,饮美酒,然后想潜。 今夜天气十分晴好,星光璀璨,可以清晰地见到那条星辰汇成的河流,巫之祁听着海浪悄悄拍击着礁石发出温柔的潮音,缓缓喝着坛中美酒,心里想着,如果潜这时候能在我身边,那这个夜晚就真是完美了。 于是夜空中有个白衣女子踏星光而来。 他本以为是自己喝多了看花了眼,于是揉了揉眼睛,才发现那个银发飘飘、白衣飘飘的女子真的是潜。 不同于五年前她出关时的神完意满,这个女孩的绝世容颜此时十分憔悴,高高的马尾束得也不那么紧了,几丝银发从绸缎中散落出来,原本丰润的红唇都没什么血色。 她坐到他的身边,伸手拿过剩下一半春神酒的酒坛,枉顾巫之祁此时因震惊而显得傻乎乎的脸,然后仰首豪饮,不顾酒液肆意流淌,沾湿了她的白衣与银发。 第四十章 朝金仙 世间美人,痛饮之时最风流、最绝色。 满天星光之下,如此美丽的女子坐在身边畅快饮酒,是无比合巫之祁心意的美事,何况这个美人正是他五年来日夜心心念念的潜,可他此时却很没骨气地全身僵硬,动都不敢动一下,他很紧张。 他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潜。 看着她细长雪白的脖颈有节奏的律动,看着酒液从两片有些苍白的薄唇唇角漏出,流淌到她绝美的肌肤上,有些晶莹,有些剔透。 此时的巫之祁有些无礼,有些呆,有些憨憨,有些……可爱。 然而面容憔悴的潜并没有理会这个犯了花痴的家伙,一口气把坛中的春神酒饮尽,潇洒地把酒坛给扔到了远远的海中,发出“噗通”的轻响。 她转过头,自出关以来第一次把目光转移到巫之祁身上,缓缓开口,清冷的声音有些嘶哑:“一百年多前,是你救了我?” 仿佛大梦初醒般的巫之祁总算回过神来,愣愣地点了点头。 潜沉默了会儿,然后看着巫之祁说:“谢谢。” 巫之祁连连摆手,平时能说会道的他见到潜那双星辰样的眸子却涨红了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转过头,把束发的绸缎解开,满头银发如一道晶亮的瀑布般垂下,她把那根白色的飘带系到手腕间,双手撑着礁石,抬头看向天上星空。 “我欠你一命,以后会还你。”她薄唇微动,语调很是疲惫。 巫之祁有些着急:“没……没事的,当时主要是烛子在施法,说起来,我也没干什么……” 听到“烛子”这个称呼后,她有些疑惑地瞥了这个家伙一眼,随即明白这是在说烛九阴,嘴唇微牵,仿佛笑了笑。 忽然有些沉默,她似乎没有主动开口的欲望,只是这般静静地看着星空。或许她是累了吧,巫之祁心想,本想开口问些什么,终究是没说话,只是默默地陪着她坐在礁石上看着星空。 片刻之后,他仿佛听到了低微的抽泣声。 身旁这个清冷高傲如天上星辰的女子,也会默默地哭泣吗? 她就连哭泣也是无声的,那么压抑,那么悲伤。 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却又说不出口,于是只能饮酒,然后哭泣。 在洪荒混迹许久的巫之祁心思灵动,联想起五年前潜刚出关时烛九阴与他的那番谈话,知道潜此次出行的结果想来很不如意。 这个祖龙九子中唯一的女孩在龙族中是最高贵的公主与最受父兄及无数族人疼爱的明珠。可当她百年一梦,一梦方醒之后,过往生活了无数年的环境如玉山倾颓般支离破碎,无数熟悉的人和事都已寻找不到了,老成持重的大哥苍龙,总是阴气沉沉却十分宠她的二哥冥龙,掌管龙族律法,最为严苛酷烈,却会在她被父皇关黑屋时送好吃的给她的三哥亢龙…… 除了烛九阴之外,她只能冥冥中感受到自己还有三两个兄弟存世,只是她这一趟出行,却根本没有找到他们。 就像烛九阴说的那样,就连仇人都找不到了。 五年间她走遍了洪荒,却什么结果都没有,她觉得很委屈,五年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即便已经是准圣境界,她也觉得很累。 于是饮酒,于是沉默。 还好身边还有个人陪着自己一起。 虽说他不那么好看,只是玄仙下品的实力也很低微,但他身上的味道却有些好闻。 和一百多年前,她身受重伤落入紫渊,承受无尽阴毒紫气入体后第一次脱离那种无孔不入的痛苦时,闻道的那股味道一样。 与这一百年修行间,时时刻刻陪伴在自己不远处的那股味道一样。 淡淡的,很清新,很让人心安。 在酒香弥漫之中,漫天星辰照耀之下,她朦胧睡去,悲伤的神色渐渐被祥和与平静取代,原本坐直的身体渐渐有些歪了,渐渐往她身旁的巫之祁那边接近。 巫之祁紧张又有些期盼,他微微往潜身边挪了挪,原本两人间足有一臂距离,慢慢缩短成一尺、一掌。 她靠在了他的肩。 结束了许久的孤独漂泊之后,她仿佛终于在世界上找到一个可以依托的支点,沉沉地睡去。 —————— 记忆是那么清晰,肩头的温暖仿佛也就在昨天,巫之祁躺在云梦泽水底,温柔的轻抚左肩,想起伊人,想起烛子,于是收束起心神,静下心来准备破境。 巫之祁如今是玄仙巅峰境界,距离准圣还有很一段遥远的距离,这甚至是很多修道者一辈子都没法跨过去的巨大沟壑。 可是巫之祁不一样,他曾登到山上,见过山间的壮阔风景,领悟过那些只有准圣境界才能领悟的规则,所以只要体内法力足够,他出手的威力并不会比当年稍弱,也就是说,巫之祁的境界只要恢复到大罗金仙巅峰,就可以与准圣有一战之力。 如果以形象化的眼光看待巫之祁体内的具体修行状况,就会见到他丹田紫府有一片无比巨大的布满砂砾的盆地,其中只有最中央的那块地方有水,大概占整个盆地的十分之一左右。 盆地可以仅仅是盆地,不过如果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盆地中注满水,盆地就会变成一片巨大的水域,或者说是一方大海。 那片盆地就是准圣境界时他开辟下来的海洋,而如今这片干涸的海洋已经有了些海水,只要巫之祁能再吸收足够的灵气转化为海水,那么当海平面重新与岸边平齐之时,就是他掀起滔天巨浪的那一天。 他这次闭关要做的,就是把这片巨大的盆地填满,让它变成海洋。 然后自己就可以不用再自困于朝歌城中,可以重新游历广阔的天下,去钟山寻火师祝融,再亲自找到烛子和潜。 原本他的境界在那次祝融到访之后心有所感,刚刚步入玄仙境,可是在亲身进入青铜神树之后,他冒着以后十有八九被一只准圣境界的彩凰追杀的风险切断了凤凰翎与彩凰本体之间的联系,以玄涡神水把凤凰翎通过青铜神树而积攒、提炼了五百年的精纯灵气全部攫取,于是这些灵气在这些日子被他吸收后,在极端的时间内一口气助他从玄仙下境踏上了玄仙巅峰,甚至还有盈余。 毕竟那是大商一国之力时常祭祀,以深深扎根朝歌大地、云梦泽畔的青铜神树吸收了五百的所有血气、煞气与天地灵气的混合。 无比浓厚,无比精纯、无比庞大。 足够一只凤凰从金仙突破到准圣,勉强够一只凤凰有准圣初期进入中期。 许多年过去了,远古三族的境况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只有龙族情况略好一些,青龙任天庭守护也多少帮助龙族分到了些天地气运,只是不知道他助阵应龙,与火师祝融一战,又会消耗掉多少的气运。 不过也正因为龙族势大,所以那只正在闭关的彩凰才不敢轻易现身中土。 而我就要借凤凰翎与云梦泽中的灵气重回金仙境。 等我到了大罗金仙境界,就算你出关之后偷偷摸摸地来到人间,我也能与你一战了。 巫之祁如是想。 如果说吸收灵气,人身还是不如庞大的兽身来得快,虽说影响不大,但是在时间宝贵的巫之祁看来,还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因素为好。 他的体型忽然开始暴涨,衣服渐渐不能束缚住越来越饱满的肌肉和越来越粗壮的骨骼,在水底无声破碎成丝丝缕缕的飞絮。 一只通体毛色顺滑银白、体型雄壮而俊美的水猿出现在云梦泽水底。 在诞生之初,巫之祁本身的毛发是呈灰色,这也是他平时喜欢穿一身灰衣的原因,不过随着境界的提高,他的毛发色泽也在不断转变。 这是他天赋异禀的体现,也是修炼道法的不凡。 地仙之前是灰色,玄仙之前是黑色,金仙以前是银白色,而到了金仙境界,他浑身毛发曾经皆是金色,而且随着境界越来越高,达到金仙巅峰时,毛色转为纯金。 金仙巅峰着,大罗金仙也。 大罗者,为神霄三十三天中最高一层,名大罗天。 金仙者,道体不死不灭,与天地八荒同存,历量劫而不灭。 由五行归五老,三花而化三清,始能归原无极本体,而达圆通究竟,成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之异象。 是谓大罗金仙。 一个灵气漩涡突然出现在云梦泽水底,水底暗流涌动,水波由原本的无序而缭乱转变为一个以巫之祁为中心的漩涡。感受到师父修行中凝聚出数量庞大的灵气的绿衣童子归元显出大鼋之身,坐的离师父更近了些,准备借此东风更上层楼。 在漩涡最中央的一块区域,极其浓郁的灵气不断被吸引、压缩,最终转化为了一滴滴液体。 凝气为液,如此修炼时吸收灵气的速度最快也最危险。因为每一滴灵液中蕴含的灵力都足够把一个普通陆地神仙境的修道者给撑爆,即便是天仙也会感受到极大的压力,只有归元这种肉身十分强悍的怪胎,才能以天仙境界在巫之祁身边借势修行。 灵液越聚越多,已经带上了一丝巫之祁本命玄涡神水的幽蓝色,把这个足有三丈高的银白水猿包裹在内,神异而摇人心旌。 忽然水底一阵剧烈的灵气波动,巫之祁身上的水膜在一弹指间就消隐无踪。 一股古老强悍的威压从他体内释放,云梦泽中水妖水兽瑟瑟发抖,尽皆跪拜。 万兽朝宗。 朝金仙。 第四十一章 圣人言 姜子牙已在昆仑修行生活了一年多,虽然已经被元始天尊收做第十四弟子,住处也由昆仑外围搬到了昆仑最中央的玄清山山腰。可在妻子申姜看来,丈夫的生活与过往几十年似乎没有太大差别,除了不用做杂务以外,依旧是读书,读书,再读书。 只不过以前读的是竹简,如今读的是,是玉牍。 申姜早在六个月前生产,如今夫妻二人的生活中多了个儿子,虽然照顾婴儿有些疲累,但是他们也乐在其中,何况昆仑山上灵气丰足,在这里生长对孩子以后的修行养生都极有好处。 他们的宅院也有个时常来拜访的客人,是子牙的师兄,名申公豹。 申公豹三十岁的模样,面相清奇如崖间老松,气质清朗若涧旁旧柏,风姿极佳。申公豹是元始天尊坐下排行第十三的亲传弟子,玉清圣人与姜子牙的其余十二位师兄师姐都忙着闭关修行,还未见过这个师弟,因此修行道法基本都是申公豹代师传艺,他从不藏私,历来都是耐心教学细心指点。 可是姜子牙的修道天赋……确实有些一言难尽,一年时间还没到元婴期,见惯了修道天才的申公豹想到这儿就有些头疼,只不过当事人倒是不急不缓,每天喝茶看书一样不落,不像是来修行,倒像是来游山玩水的一般。不过就连在昆仑山中都是公认的见闻广博、通晓古今、交游极广的申公豹看来,自己这个师弟确实是个可以经天纬地的大才之人。 申公豹在与姜子牙谈及天下大势的时候,就连自己这个隐修了几千年的世外人都被他言谈吸引,起了下山入世的念头。 申公豹向来是有想法就付诸行动的果决性子,既然动了凡心,那干脆就下山,到三千丈红尘中走一遭,刚好会会许多很久未见的老朋友。 他今日来拜访姜子牙,就是前来辞行,然后去游历凡间。 院风景清幽宁静,几株翠竹,一曲流觞,很能让人宁静心神。 正式开始修道后,姜子牙的气质浑然一变,再不似之前那个碌碌无为的普通酒馆掌柜。他原本微黑的皮肤在昆仑灵气的氤氲之下养的愈发白皙,穿一身道袍,清逸而出尘,此时他手捧玉简,以手撑颌,身前放着一杯清茶,颇有了几分逍遥神仙风范。 见到申公豹前来,姜子牙赶忙起身相迎,对于这个尽心传授道法的师兄十分尊敬。申公豹笑着走进院,与奉茶来的弟妹和打了个招呼,又伸出手指逗弄了几下可爱的侄儿,婴儿乐呵个不停,他也笑呵呵地坐到石桌旁,示意姜子牙坐下聊天。 “师兄今日来此,有何贵干?”姜子牙仔细地收起玉简,看着申公豹问道。 申公豹伸手取茶来喝,却发现不是许多道观供奉来的天南灵茶,而是一种口感相对而言更为粗砺酸涩的黑色茶叶,疑惑地看向姜子牙。 “家乡那边带来的,许多年喝惯了,也就懒得换口味。”原本在市井酒馆里神情僵硬,眼神混沌的姜子牙神丰气足,落落大方地笑着说道。 “虽粗糙了些,但若是一口饮尽,也有一番豪爽意味。”申公豹将杯中黑茶饮尽后把盏前推,示意斟满,然后他回答道,“此次是来向师弟辞行,我已经禀过老师,准备下山到人间游历一番。” “师兄因何起了游历人间的念头?”姜子牙拎着灵玉青瓷壶替申公豹倒满一杯,发问道。 “这一年来与师弟多有清谈,回府之后总觉得道心有些不宁,一番掐算推演,原来是已有三千年未下山,许是到了出门散散心的时候了。”申公豹笑言。 “那就先预祝师兄游历之后,有所领悟有所得了。”姜子牙作揖道。 申公豹回礼道谢,然后看着姜子牙说道:“我刚才去玉虚宫向师尊辞行,老师说我与你道别之后,要你到他老人家那儿去一趟。” 姜子牙听了倒是并未惊讶,只点了点头:“这一年来我读了许多昆仑藏书,颇有所感,师尊想来是要考较考较我的成果了。” “可有把握?”申公豹关心道。 姜子牙手拿茶盏微微晃动,畅然一笑,显得无比自信:“若说修行,十个我也比不上师兄你,可若说读书济世,师兄你就不用多操心了。” “哈哈哈,师弟你啊,这张利嘴可是不饶人,怎么着也得拐着弯儿损我一顿。师兄可是有些不服气,要是我下山之后在人间闯出一番名头来,到时候你可得送我几斤这黑茶茶叶。” 姜子牙笑道:“若是寻常人来我这儿,可是喝不到家乡风味,既然师兄开口了,子牙就奉茶以待。” 申公豹一口喝光了关中黑茶,胸中舒畅快意,潇洒行礼:“我这就下山了,师弟多多保重,听说你求仙只为下山造福苍生,师兄我就在山下与你再会。” 姜子牙先是恭敬一揖,谢过师兄传艺之恩,长笑曰:“我一到地仙,便可去人间施展所学,到时候再与师兄把盏。” 申公豹坦然受其一礼,挥了挥衣袖,转身别过,飘然远去山下。 不知师兄弟二人再相逢要到何时,姜子牙心中略有些失落,随即收拾心情,与申姜和孩儿道别,就向玄清峰山巅的玉虚宫行去。 —————— 玉虚宫是元始天尊平时闭关所在,这一日却不曾与徒弟在宫中会面,玉清圣人站在玄清峰顶,眺望西方天色,手中执一拂尘,被浩荡长风吹得向后飘摇,飘然忘忧。 姜子牙修道未成,登上这如今的洪荒第一高峰,单薄的身躯已经有些坚持不住,然而这时元始天尊温润的声音响起,仿佛给他全身都注入了一道暖流,暖洋洋的舒服无比,将寒意驱赶地一干二净。 “原本洪荒之中有天柱不周山,是上接九霄云天,下至大地元根的雄伟高峰,当年祖巫之中,祝融与共工一者天赋为火,一者为水,虽然兄妹,但是平时最是不和,常常吵架甚至大打出手。” 姜子牙先是恭敬行礼,然后稍稍落后半个身位,与老师一起看着远方的壮阔气象,仔细听着老师的话。 “祖巫本就是暴躁好战之人,为首的帝江向来不会阻拦,甚至平时都有许多巫族在一旁拍手叫好。” “那日他们吵出了真火,一人以南明离火神鞭施展天赋南明离火,一人以长戟‘太漪’施展天赋三光神水,酣战了三日三夜。最后祖巫共工终究不敌祝融,一气之下,一头撞向不周山,祖巫之躯果然强悍,竟是把这根洪荒天柱给撞断了。” 姜子牙这些日子在昆仑饱览群书,自然知道这个故事,只是圣人之言何其珍贵,必有真义蕴藏其中,只是一味地认真听讲,果然元始天尊话锋一转: “可是这样一来也引出了滔天祸事,一者天柱本是人间与天庭相接的阶梯,许多成了天仙境界的妖族借此登上天庭,归于妖皇帝俊、东皇太一统治,更有大毅力的凡人借此登仙,如此一来,妖族不但断了晋身阶梯,许多原本无望成仙的想要以此登仙的凡人也没了机会。” “二者天柱断裂,一旦砸入洪荒之中,又要有多少生灵涂炭,多少土地就此荒废?九天之上更是直接裂开一个大口,无数天河之水降落洪荒,又不知要害死多少生灵。” 姜子牙闻言一惊,他只知不周山曾从中折断,倒是没在意过断裂的那半截会对洪荒造成多大的损失,仔细一想,不禁十分后怕。 元始天尊仍未转头,只是语气有些缅怀,有些……怒其不争? “祖巫本是盘古大神精血所化,论辈份,与为师勉强都是同辈,如果他们一心修行,有盘古父神开天辟地之功德傍身,谁人能动摇巫族地位?” “可是他们不知天命,不问苍生,一直都不珍惜这份福气,乱自挥霍,就如折断不周山,这等泼天祸事直接把他们族群的气运给葬送,到了今天,仅剩的一位祖巫在前些日子还差点死在祖龙的两个儿子手下。” “若不是巫族最后受了高人指点,有大羿射日这等拯救洪荒生灵的举措,如今怕是连巫神殿都毁了。” “气运一事,关乎教派、族群、家国。” “子牙,你十三位师兄师姐,都不是人族,我收你入门,不但看中你经纬才学,也是替阐教存下一番气运。” “为师近日推演天机,总是不够明朗,天道之行,一旦混乱,群雄毕显,龙凤麒麟三族横插一脚、巫妖两族或许也会借机生事,人间格局也定会随之而变。” “你身为人族,又是我的弟子,若是能够顺势而行,甚至谋得天上势,当可使人族、阐教气运长存。” “我身为圣人,非量劫不出手,先有你十三师兄申公豹道心不稳进而下山游历,再有你寻仙昆仑,之后可以出山入仕,是巧合,也是我阐教之幸事。” “我许你一年时间遍览昆仑群书,可有信心于天地乱局之中保住人族、阐教之根本?” 元始天尊转过身来,温和而坚定地看向最的弟子。 第四十二章 天地量劫、琅嬛藏书 琅琊郡海曲县的酒馆掌柜姜子牙在洪荒之中洞天福地排行第一的昆仑山呆了一年多,又有仿佛天道眷顾般成了天地之间第一个被圣人收做亲传弟子的凡人,按理说在修行这方面应该是轻轻松松直入地仙,破境晋升如履平地。 可是事实却十分残酷:一年多时间,他刚刚筑基成功,十分勉强地破境入金丹。 想当年子受还是个孩童的时候,就能修炼烛九阴亲自编纂的玄奥法诀,在短短一年时间凝聚出元婴,不得不说人比人气死人。 不过人各有其志也各有所长,姜子牙虽然在修道一途磕磕绊绊,却是在治政民生、纵横捭阖方面有着远超常人的敏锐嗅觉与独到眼光,不然当年识人极准的楚抟老人也不会亲自送一个没什么修道天赋的中年人直入巍巍昆仑。 一年以前,元始天尊以改换仙根为注,问他能否盘点仙界各方势力,给出一个阐教门人在即将到来的天地大劫中尽量保存实力的方法。 前些日子龙族巫族两方的老祖宗大战一场,随是火师祝融为了寻找烛九阴的踪迹才与守株待兔的应龙和青龙发生了冲突。但是巫族自从轩辕黄帝亲手斩下蚩尤头颅之后就一直隐世不出,龙族更是安稳了很多年,除了青龙在玉帝王母的盛情邀请下带着三个远古兽族出任天庭的四方守护,许多年来都没怎么在世间露出行踪。 天地之间曾有量劫发生,每一次都是震动天地,甚至差点毁灭洪荒的大事。 道门之中所谓“天人五衰”、西方佛教所谓“末法时代”,灵气越来越单薄的洪荒土地、突破到金仙、准圣境界的修道中人越来越稀少,这些事实无不在说明天地量劫的恐怖之处。 第一次道祖鸿钧战魔祖罗睺,定天道之归属,定洪荒之清浊,道祖鸿钧取胜之后,收光无尽魔气,使天地清朗,不负盘古大神开天之后所托,很好地维护了这个世界的发展,也决定了天清地浊的洪荒格局。 第二次龙凤麒麟三族大战,原本是连做一块的洪荒大地被打得支离破碎,许多徒弟破碎之后飞入宇宙,形成了很多天上的微星辰,也导致洪荒原本的周天星辰的格局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神秘的星空牵扯无数人的命运尽皆转变。 与盘古大神几乎同一时代的祖龙、元凤、始麒麟三位远古神灵尽皆战死,他们嫡子之中死去许多,战局惨烈无比。 第三次巫妖大战,原本与太阳星同等大的太阴星被妖皇、东皇、妖后和十二祖巫之间的战斗波及后四分五裂,只余下中心的一块月核,成了如今比太阳星微无数倍的月亮。 妖皇帝俊、东皇太一、妖后羲和尽死,两位妖族皇者诞下十个天赋异禀的孩儿死去九人,妖族唯余妖师鲲鹏隐世不出。 十一位祖巫中有九人身死,祖巫后土感怀与天地之间死去生灵无处可去,怨气充塞天地,于是身化轮回接引无数冤魂入六道轮回,祖龙之子冥龙被后土感化,身化幽冥地狱,自此轮回地狱皆成,而巫族也只剩祝融一位祖巫,寥寥几个大巫。 洪荒感念祖巫后土之宏愿,降下无量功德,成就第一位圣人。自此女娲造人,在人间天柱不周山轰然破碎,天上降下灭世洪水之后倾力补天,成为第二位圣人,而后道门三清,佛门接引准提立教成圣,天地间共成就七尊圣人。 第四次量劫是公孙轩辕与蚩尤为首的人巫之战,先有妖族大神,女娲兄长伏羲化身人族,成为人族天皇,带领子民在洪荒乱世之中艰难求存,又有地皇神农尝遍百草,人皇轩辕定鼎乾坤,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帝禹开拓边界,铸就九鼎,划分天下九州。人族正式成为天地间唯一的主宰,天下气运如有一石,人族从此独占八斗。 妖族得了伏羲之余荫,舔舐伤口默默发展,而巫族则屋漏偏逢连夜雨,巫神殿中少去一尊有可能成就第十二祖巫之位的大巫蚩尤。 每一次量劫,洪荒都会有无数生灵死去,都会有无数灵气脱离洪荒大地的束缚,散入宇宙之中,因此每经过一次量劫,普通的洪荒生灵修炼的难度就越大,越难更进一步,到了如今,洪荒已经有许多年没出过准圣境界的人物了。 这是这方天地最大的秘密与隐患,即便元始天尊证就圣人之位,也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依旧不明白为何量劫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他只能提前做出准备,不论是让被外界尊称为“十二金仙”,也是姜子牙师兄师姐们的十二位亲传弟子提前闭关修炼,提升实力,之后再听从楚抟老人的建议,招姜子牙入门中,准许申公豹入人间寻觅机缘,都是为了应付这有可能到来的第五次量劫,尽可能保存阐教的实力。 偏偏这一次天机混乱之时,前三次量劫的两位主角突然现世大打出手,如果祝融不去冒着当场陨落的风险挡住青龙凝聚出的那道黑色神雷,圣人也冷眼旁观的话,钟山与那一座玄武湖必然从人间蒸发,就连九州之中的扬州版图都会受到不可挽回的损伤。这让元始天尊嗅到了一丝不详的意味。 这件大事的发生让元始天尊如何能不警惕? 话又说回来,能让三清道尊之一的元始天尊都推演不出的天机,要么是其余几位圣人中至少三人联手施为,要么……就是他的老师道祖鸿钧亲自出手遮掩天机了。 三清向来是一家,佛门二圣一直在西方修炼,女娲娘娘遗世独立,与三十三天外的火云洞中三皇五帝交好,后土早已身化轮回地狱,元始天尊想不到他们突然联手遮掩天机的理由。 似乎只可能是道祖鸿钧亲自出手。 而老师在紫霄宫不动如山,静心感悟大道已无数年,也只有洪荒量劫才能够格让他老人家动容了。 如果这次天机混乱就是天地间第四次量劫之始,那么身为天地气运之主的人族毫无疑问将成为第五次量劫的主角。 那么身为人族又腹有韬略的姜子牙自然很适合作为阐教的应劫之人。 来历神秘的楚抟老人与元始天尊相识多年,玉清圣人自然十分相信他的眼光,这位老友既然能选姜子牙到玉虚宫来,想来是断定了姜子牙有处理好天下大势的能力。 可那终究只是天下势。 元始天尊虽然关心人族百姓和人间国运走势,但也没有把它摆到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上。 修道中人一到天仙,便有飞升入天庭,成为维护天道运转的一员的资格,更可在天庭之中选一处洞天福地作为洞府。 而他门下亲传弟子,除了姜子牙刚入门以外,就连境界最低的弟子申公豹都已是玄仙巅峰,只差一线就可入金仙,为首的广成子更是已经成为大罗金仙,百年以内有望突破准圣这道巨大的门槛。 姜子牙天赋再差,元始天尊也有信心在不沾染因果替他改换天赋的情况下,把自己这个关门弟子轻松送入天仙境界。 所以可以说他阐教一门,尽是天上人。 天上人真正在意的,自然是天上势。 姜子牙能否在胸怀人间百姓,修道下山即可左右天下势之时,左右左右天上形势呢? 元始天尊有些好奇,有些期盼,所以给了姜子牙一年时间,给了姜子牙一整座昆仑山的玉册道藏。 那些记载在玉册上的道藏无物不包,无事不含,是昆仑山中许多仰慕圣人风采的神仙费尽心机收集而来,赠给阐教的。 昆仑山上有一座专门用来藏书的洞府,收尽世间书。 世人称之为“琅嬛”。 姜子牙所看到那些珍贵玉牍,都出自琅嬛洞府之中。 书中自有颜如玉,姜子牙与妻子申姜恩爱多年,更是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书中自有黄金屋,姜子牙住在昆仑山玄清峰上,是世间许多人以十座黄金屋都换不来的极品神仙居所。 书中自有千钟粟,姜子牙食的是灵禽灵果,饮的是仙泉仙酒,万钟粟亦不换。 书中自有天上势。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从中汲取的知识,真正想要得到的判断。 就如他在市井巷间编过草席、开过酒馆……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罪时从不放弃的爱好一样。 读书。 他坎坷不平地读了二十多年,读出宰执器格,读出胸怀天下,上了昆仑仙山,拜了圣人为师。 他全心全意读了一年玉册,自认天上势已在胸臆里。 姜子牙迎着元始天尊的目光,虽然这才是第二次见到自己身为圣人的老师,但他此时已经不同于第一次的紧张,而是从容淡定,哪怕脚下的是一旦踩落就坠入万丈深渊的绝高昆仑,哪怕身边的是老师一旦撤掉法力就会让他再也下不了山的九天罡风。 他依旧显得胸有成竹,神华内敛的眸中一如他与楚抟老人相谈时的自信与从容,仿佛这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姜子牙躬身行礼,一丝不苟,一丝不乱。 “一年读尽琅嬛书,今日已是学成时,弟子有所悟,恭请老师指点。” 第四十三章 天上势 “当今之世,我人族得天地气运眷顾,老师几位圣人立教成圣,对人族有大功德,而妖族大圣女娲、伏羲都与人族有脱不开的关联,一者为人族圣母,一者是人族三皇之首。”姜子牙声音平和稳定,丝毫不见紧张,显然这番话在他心中已经酝酿了很久。 “弟子今日翻阅洪荒,发现一件异事,那就是今日人族的气运之盛,是无数年来从未有过的。” “天道历来崇尚均衡,正所谓盛极而衰,是这方天地的自然之理。” “以往四次量劫,皆是对立的两个或是多个族群之间产生争斗而来,交战的彼此都是为天地所钟,失败者也都是在一战之后就从此没落,几乎从无特例。” “之所以说是几乎,就是因为族群之战中,只有人族真正战胜了巫族,并且获得了极大的好处,在这三千多年的时间里飞速发展。” “如今洪荒已经无人是人族的对手,所以就算天地间再起量劫,弟子也敢断言必定是在人族内部发生的矛盾。” “所以天上势终究要归结到天下势,以此为象征,甚至以此为决定输赢的胜负手。” “换言之,谁得人族百姓之信任推崇,谁就能在天地乱局之中保有更多的胜机,不论是人间的帝王,还是天上的气运,向来都是这样。” 目光回归昆仑山巅的元始天尊一直在默默地着,没有出声干扰姜子牙的判断,也没有表示赞同或者否认他的看法,只是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将目光放在了昆仑山脉中更遥远的地方。 “老师您与太清师伯、上清师叔立教成圣,享受人间香火,拥有无数凡人做我道门的信徒,后土娘娘身在轮回,自有无量功德庇佑,女娲娘娘身为人族之圣母,不用担忧、也必定不可能与自己亲手创造人族脱开干系。” “然而西方贫瘠之地十分寒苦,人族百姓少有在西方生活,接引准提两位佛门圣人,已经在西方布道许多年都没有收到多少门人,此次天机混乱,大劫将至之时,或许也正是他们不甘于寂寞,想要东进的时候。” “毕竟人族的香火愿力对于一教一派的发展有极大好处,两位圣人如果想自己门派在此次大劫之中求存,这是逼不得已的手段。” “因其不得以,所以不得不为之,所以势在必行。” “弟子可以断言,佛门二圣必定会借此机会东进,以谋求更好的发展。” 姜子牙自信而平稳的声音在人间最高峰上缓缓响起,传不出多远就会被彻骨的罡风吹散,这些话也只有被元始天尊听到,再不入第二人之耳。 元始天尊的背影依旧挺拔,似乎并不为他弟子的言语所动,其实姜子牙的言语这些言论与他在之前的推演无不相合,不由他不暗暗心喜。 何况元始天尊向来习惯以圣人之尊使用道门“天心算”来推演天机,但是这种推算落在西方佛门二圣之时显然起不了什么作用,所以在天机混乱之时,“天心算”反而不如姜子牙凭借独到的眼光判断来得准确。 “天心算”虽然能算天下,但是算不了圣人,即便他是元始天尊。 同样的,就算天心算能算天心,亦不算得人心。 圣人也是人。 而他自从今日登顶昆仑传召姜子牙前来之时起,直到现在,他的目光都一直放在西方。 西方有西伯侯姬昌,更远处是骚扰中土多年却依旧顽强的西狄部族,更远处也是更寒苦处,有西方二圣。 佛祖接引,佛母准提。 看去是个中年道人的元始天尊微微一笑,示意徒弟继续讲述。姜子牙虽说有了万全准备,对自己也足够自信,不过看到师父温润如玉的容颜下翘起的嘴角,还是暗自松了口气。 毕竟他只是一个连地仙境都没到的凡人,却在人间最高处议论圣人是非,纵使他心比天高,也有些不由自主的胆战心惊。 元始天尊的笑容无疑坚定了姜子牙的信心与给了他继续的勇气。 “不同于我道门的清静无为,佛门若想在凡世普及普及,需要乱世。” “唯乱世时人心惶惶,不得安宁,才会在他们理论的引导下向往西方极乐世界,相信此生之苦是下一世的福报。” “因此天下大乱之时就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因其身在西方,极乐净土也在西方,所以最有可能从西方着手。” “西狄野蛮不通造化,总有雄主诞生也不能再短时间内改换风气,所以即便佛门已经在西狄有了些基础,二位圣人想要布道也会另择其人。” “西伯侯姬昌之父因为功高震主,被当今天子帝辛的爷爷亲手下令诱杀,不管季历是否真有反心,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他若不为父报仇,也愧对自己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贤名。” “而且西岐安心发展已久,当今天子上位不到两年,就算明知西岐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也是有心无力,至少十年以内不会对西岐动手,不然先杀父再杀子的名声太难听,天下人的舆论也会让这个年轻的君王难以承受。” “就算帝辛调了骠骑将军姚皋带领十万兵马在后方震慑西岐,但也做不了太多事,只能算是警示和告诫。” “所以西岐至少可再得十年发展之机,姬昌的野心也会在帝辛的注视下再悄然发展十年。” “这段时间,刚好是佛门两位圣人考虑东进以及安排具体措施的时间。” 玄清峰顶天气多变,刚才还是晴好的阳光照耀,转瞬间就变成了大雪飘扬,直欲迷人双眼。 温度骤然降低,鹅毛大雪被寒风裹挟着砸向师徒二人,却十分神奇不得靠近他们身前三尺之地。 由晴天变作大雪,温度一降再降,罡风更加刺骨,但是姜子牙在元始天尊的护持之下,身周依旧温暖如五月暮春。 姜子牙说的有些口渴,看着满天大雪他灵机一动,伸出了一只手到前方,动用体内不多的法力吸引了许多片雪花聚集在一起。 然后他运起道法,另一只手中缓缓出现一团的火焰,很快,雪花就在火焰的炙烤下变成了一团水球,神奇地悬浮在半空。 姜子牙一口将水球吞入腹中,平凡而朴实的面容上出现了满意的神情。 元始天尊回头看了眼徒弟的动作,笑了笑,没说什么。 润喉完毕,姜子牙的得意了一下自己的修道进度,接着开口道: “若说天地乱局,人间自然也会发生战乱,一旦有战事发生,就是佛门东进的最好机会,不管最后人间的赢家是谁,但是佛门都会在百姓心中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所以,佛门定会是这场天地大劫收益最多的教派。” 所谓一锤定音,所谓斩钉截铁。 姜子牙以十分肯定的语气说完最后一句,元始天尊的一对眉毛也缓缓挑起。 他沉默的点了点头,示意姜子牙继续。 姜子牙心知这件事情已在老师未来的规划之中,于是不再提及这件事,毕竟他只是要说出自己的判断,而不是代替圣人做出决定。 “人皇轩辕黄帝曾作《黄帝阴符经》,此篇一直失传,被人们引为憾事,不过今日起在人族军中流传的一篇文章号称是黄帝陛下原作,我曾令人抄录一份来看,发现此篇暗含天地至理,应是黄帝陛下亲做无疑。” “其中有一句:天发杀机,斗转星移;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化定基。” “弟子以为天地乱局亦是天地杀局,不管是不是第五次量劫,那么除了圣人之尊可安然无恙,天地间其余诸人皆有性命之忧。” 话音刚落,天地间的风雪似乎又大了几分,一股杀气随着姜子牙平和的叙述凭空出现,却在风雪之中若隐若现。 “既然是天地杀局,那么天道必然混乱,维护天道运转的天庭也必然会有应对措施。” “可是在如今的洪荒之中,天庭势弱已久,除了玉帝王母与四方守护之外,拿得出手的人物只有天庭四御,其中东方后土皇地祗只是封给后土娘娘的虚衔,北方紫微北极大帝、南方南极长生大帝一直潜修,不会轻易出手。” “西方勾陈天皇大帝虽然露脸较多,但他是妖族身份,也不便轻动。” “所以一直默默无闻以至于被许多修道人忽视的天庭必然在乱局之中招揽许多人手,以此来扩充自己的实力。” “天庭既然是道祖亲设,又被人们忽视许多年,玉帝王母向来也非平庸之辈,他们为了让妖族式微后就名不副实的天庭变为天地间真正的主宰,就一定会在此次量劫中出手,或是已经出手。” “弟子以为玉帝王母所执掌的天庭,在此次量劫中获利亦会极丰,就算达不到佛门整个教派开始在人间盛行的繁荣状况,想来也不会弱上太多。” 元始天尊的目光不再投注与西方,而是缓缓看向天空,目光穿透了不尽风雪,饶有兴致的背起双手,仿佛看到了高坐在天庭王座上的两个身影。 第四十四章 可信的传言 “所以在你的推断里,道门在此次大劫中必然会受创,如果佛门与天庭得利甚多,相比之下,道门更是会受到重创?”元始天尊的声音没什么波动,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姜子牙听到老师的话之后沉默了一会儿,玉清圣人很有耐心的等着他的答案。 “恐怕不得不是这样。”姜子牙微微低头,声音有些嘶哑,不知道是因为说了太多的话,还是此时心情有些沉重。 “天道盛极而衰是必然之理,沧海变作桑田,桑田再变作沧海,本就是寻常事。”元始天尊淡淡说道,并没有流露出对于徒弟言语中对于道门的不吉谶语而有所不满。 原本以为师尊会有些愤怒,至少也是失落的姜子牙惊讶地抬头看向师父。 他恍然明白,如师父这种洪荒之中经历了无数事、活了无数年的圣人,看待世间的眼光不是目前的自己所能揣测的,这是无数年生活的经验凝聚出来的淡然与自信,尤其道门修得本来就是清静无为之道,既然如此,顺势而行不就够了吗?何况道门中有三位圣人坐镇,就算一时的衰落,自然也会有恢复到门派盛景的那一天。 “三清道门之中,你大师伯向来极少理事,座下也只有玄都一人,所以就算是量劫现世,以玄都师侄准圣巅峰的实力向来也足以自保。” “我门下亲传弟子有十四人,你有些师兄师姐根骨虽佳,但是心性终究不稳,不然早就突破到准圣境界。他们或许会在此次劫数中有所失、有所得,想来如果能够挺过此劫,成就准圣之位不是难事,但是如果要有劫数,想来也会应在他们身上。” “至于子牙你,我自有办法保全。” “而那些昆仑山上散仙,既然未入我门中,就自求多福,或许会有机缘,但是既然是量劫,想来也会有很多人陨落。” “至于你三师叔……”元始天尊难得露出些头疼的神情。 “通天他性情中人,性子向来直率,门下弟子又多,截教反而是我最担心的。” 姜子牙懂了老师的心意,如今洪荒之中门派纷繁,然而以道门正统为尊。 三清圣人之中,太上老君立人教,除了玄都法师之外从不收徒。元始天尊立阐教,门下亲传弟子有十四人,除了姜子牙与申公豹未收徒之外,十二金仙座下又有许多弟子,教派规模可称蔚然大观。 可是这都不及通天教主所立截教的无限风光。 上清圣人座下有亲传弟子三千,而截教位于蓬莱山金鳌岛之上,当上清圣人开坛讲道之时,号称万仙来朝! 截教弟子,不论是人数还是个人实力以及门派的综合战力,皆为当世第一! 先有通天教主执诛仙剑阵,为洪荒万种阵法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号称非集四位圣人之力不能破。 三清自古为一家,后土娘娘不算,天地间也只剩三位圣人。 诛仙剑阵又怎么可能被破? 通天教主座下大弟子多宝道人,执掌截教内门弟子,法力高强,在整个道门之中也只排在玄都法师之下,为准圣中期的绝世强者。 外门弟子之首赵公明,亦是准圣级别的强者。 又有金灵圣母、龟灵圣母、无当圣母、云霄、碧霄、琼霄三霄娘娘、羽翼仙、金光仙、象牙仙等无数能人异士。 通天教主收徒向来不问来历,不看根骨,只凭自身喜好及与弟子见的缘分。 换句话说,哪怕是走路上随便遇到一个毫无修道根基的大奸大恶之人,只要是通天教主看他顺眼,就可能他被收入门中。 或者只是在通天教主开坛布道之时鼓了个掌喝了个彩,又有可能被他收入门中。 洪荒盛传当年通天教主第一次开坛讲道,正讲的天花乱坠,无数青莲凭空生出,摇曳生香之时,所有有幸赶来听讲之人都全神贯注,恨不得多长两个耳朵。就连金鳌岛周围许多深有灵性的鱼儿都翘起头来认真听讲,切不肯漏过一个字。 而一个万里迢迢从极北冰原赶来的妖族中人因为实在太过疲倦,居然在通天教主谈兴正佳、全场人都沉醉于大道妙理之时……打起了瞌睡。 可谓满场皆醉我独睡。 通天教主见到之后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对他不远万里赶来求道的态度大加赞赏,直接将他收入门下。 后来他也成了通天教主座下金仙之一的羽翼仙。 由此可见外貌是个少年郎的上清圣人性格之不拘一格、豪爽直接,也因他这等令人折服的心胸,他在洪荒之中有无数拥趸。 这种广收门徒的作风虽然使得截教成了洪荒之中的第一大派,但是问题在于其中弟子大多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不过他们性子相合,在洪荒大地上快意恩仇,倒是十分豪爽的侠义作风。 但是如果天地大劫来到,截教就成了首当其冲的危险位置。 元始天尊担心就担心在三弟的性格,他深知通天教主在面对以自己门人为首的天地大劫时远不能做到他与大师兄这般淡然,相反如果门下许多弟子遭了劫难,他甚至可能怒目拔剑,直面天道! 通天教主名号中的“通天”二字,可不是浪得虚名。 这位洪荒剑道魁首,是真的会拔剑向天的! 不过头疼归头疼,这也只是元始天尊与姜子牙的推断而已,虽说没什么大的问题,但是天下形势千变万化,谁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何况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这次大劫之中,元始天尊就要为阐教、为道门寻找那个遁去的“一”。 圣人心思电转,很快就有了决断,再看向自己这个弟子的目光中就多了很多欣赏。 元始天尊不再看向远方群山与高高在上的苍穹,拍了拍姜子牙的肩。 “你第一天上山时我见到你,就觉得冥冥中有天地气运系于你身,因此为你改换根骨不亚于逆天改命,难度大且牵涉的因果太深,便是我也不愿轻易出手。因此之前是在犹豫,到底是承担因果帮你换了根骨,还是等你顺天道轮回往去,直到有一世你自有根骨,再接你上山修行。” “但是天道大劫既然来临,你又是天命所系之人,自然是可以影响到这片天地的人物,你刚才所言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可以想见,如果我不出手助你,待你寿元将近,也就是天道大劫演化到最激烈的时分。” “不过既然你与我说尽天上天下势,为师又怎么能是气之人?” “这份因果,为师替你担了。” “待大劫起时,我替你与你妻子改命。” “然后你便可出关,你我师徒一人借天下势,一人借天上势,为我道门、阐教共谋生存。” 姜子牙听到元始天尊这番语气淡然,却让他感念无比的言语,心血激荡,倒头便拜。 元始天尊笑而不语,看着弟子三拜九叩完毕,把姜子牙扶了起来。 “多谢老师。”这个刚才一直自信骄傲的男子,这一刻声音有些哽咽。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天空重新泛晴,虽说罡风仍然呼啸,但至少不再有彻骨的寒意。 元始天尊带着姜子牙一步步往山下走去,勤学好问的姜子牙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向老师提问的好机会。 原本以为弟子会提些修道上难题的元始天尊此时有些哭笑不得,心道自己这个弟子果然是个妙人。 刚才还滔滔不绝的姜子牙此时仿佛一个对这个世界有着无穷好奇的童,拉着师父问东问西。 “师父,刚才你和我说道天柱不周山被祖巫共工撞倒了一半,那一半掉落时没有砸到洪荒大地上?” “当时很多人见到了那幕场景,不少人也出手阻拦了不周山的下落之势。不过山体实在太过沉重,最后是我与你通天师叔出手把那半截山体给拦下了。” “可是那掉落的一半据说是被收走了,那到底去了哪儿呢?” “……半截不周山是被为师收走了。” 姜子牙瞪大了眼,疑惑地看向脚下玄清峰,元始天尊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 “玄清峰自古以来就是昆仑最高峰,而且昆仑地埋风水浑然天成,为师怎么会亲自打乱这块洞天福地的风水格局呢。” “那半截不周山去了哪儿?” “被为师与你大师伯和三师叔一起炼成了一方叫做‘番天印’的印章,送给你大师兄了。” “广成子师兄在闭关,难道就是在参悟这方印章?”姜子牙震惊于三位圣人的手段,居然能把半截据说是盘古大神脊柱所化的天柱不周山给炼成一方印章,更是对自己那个从未见过的大师兄产生了许多好奇。 三清圣人首徒无不是有大机缘、大毅力之辈,广成子能以大罗金仙位阶与玄都法师、多宝道人并列,自有其不凡之处,何况翻天印在手,想必等闲准圣还不是他的对手。 谈及广成子,元始天尊毫不掩饰对于自己这个大徒弟的喜爱,笑着说道: “这痴儿说是在闭关,其实一直是在洪荒之中游历,早就能破境入准圣了,也不知为何一直压着不破境,总说自己机缘未到,成就准圣也毫无意趣,想来他也快要归山了,到时候你见面了自然就能认出他来,对了他也很喜欢看书,你们俩应该能说到一块儿去。” 姜子牙听了之后,下意识的点点头,随即有些感慨地叹了声气。 元始天尊有些疑惑,问道:“怎么了?” “洪荒之中历来传言老师您很护短,原来半座不周山都变成了师兄的一方印章,看来传言有时候还是可信的。” “……” 第四十五章 盐与风雨与年轻人 商朝时节,大部分的民众处于目不识丁、文化程度很低的状态,更不提构成社会底层的还有一部分地位卑微的奴隶。 在那个年代,书籍是稀有而十分珍贵的事物,而且大部分书籍都是收藏在官府中用来记载历史的龟甲与兽骨。 处在矛盾地位的是,书籍不但稀少而珍贵,尚武的商朝百姓也并不把读书当做一件重要的事。 书籍不够普及,文化传播就失去了最重要的手段与途径,普通民众是难于接触、也根本想不到去读书这回事的。 写在龟甲与兽骨之上的文字是抽象而难懂的甲骨文,就算是雕刻在竹简之上,运送起来也十分麻烦。 所以家中是否能有藏书,是判断一个家族是否为贵族的重要条件。 基本上家中藏书越多,也就代表着在朝中在地方上的官职越高,权势越大。 所谓藏书万卷,所谓汗牛充栋,所谓书香世家,都是很稀有的存在。 毕竟不是谁都能如昆仑山的“琅嬛”洞府一般,藏有自从天地诞生以来就开始搜集的各类书册。 商人尚武,武烈之风深入商人的骨髓,上至大夫,下到百姓,无人不崇拜那些在沙场上杀敌的猛将,无数孩童的梦想也是成为一个将军。 所以如姜子牙一般把读书作为毕生的爱好,并且尽力去实现,妻子又十分善解人意地没有去阻拦就十分的难得。 所以真正喜爱读书、并且能读到书的人就极其稀有,甚至可以称得上凤毛麟角。 而黄飞虎就是这么一个生在将种门庭,生来就必定要投身军伍,还十分喜爱读书、也有足够的能力读到很多书的年轻人。 黄飞虎二十出头的年岁,在王朝的年轻一辈中并不出名。 如今人才济济的大商朝文有守藏官雍檀,武有刑正飞廉之子恶来。 雍檀文采斐然,朝中无数政令文章都出自雍檀之刀笔,而立之年不到就做到了守藏官这等侍奉商王左右的清贵官职,前途不可限量,甚至被视为帝辛无比倚重的亚相比干的接班人。 飞廉之子恶来天赋异禀,生来力大无穷,他几乎是天生的炼虚境体魄,魁梧雄绝,见过年轻的天子之后,被帝辛赞不绝口,直言恶来突破至地仙境后可在神兵阁中任意挑选法宝使用。 年纪轻轻就达到了大乘境巅峰的恶来在太师闻仲帐下杀敌无数,已经是担任了军中统帅万人的军帅一职。这还是太师闻仲有意让他再多磨砺些年的结果,不然以恶来积累的战功,已经可以成为大商第一位不到三十岁的实权将军。 以雍檀与恶来为首的年轻一辈中有许多出众人物,更不提他们那位英明神武的帝王不到二十岁就已经是地仙境界的神仙人物。 相较之下,虎贲将军黄衮的大儿子黄飞虎,在朝中就显得十分默默无闻,仿佛就是沾了父亲的光,才能在人们提及恶来与雍檀这批年轻人偶然谈及,也大多只是一带而过。 喜欢读书,而文不能成,从无华丽篇章,深刻言辞从黄府中传出。 身在将门,而武不能就,二十多岁的年纪都没有投身军伍,毫无战功,武道修行似乎也不出奇。 既不是放浪形骸到让整个朝歌的民众闻之色变的大纨绔,也不是翩翩如玉或者战功彪炳的佳公子。 甚至二十多岁了还未娶亲,未生子,直到前些天妹妹黄心瑶嫁入朱凰宫中成为帝辛的妃子,人们才恍然醒悟原来这个年轻人已经成为了国舅爷。 但是之后呢,他似乎还是那个默默无闻的年轻人,在黄府之中默默读书,在父亲黄衮这株枝叶扶摇的大树遮蔽下来的余荫中默默生活。 极少有人知道他已经远离朝歌,独自到了东伯侯姜桓楚军中从一个最底层的卒做起,开始在因为盐矿矿藏丰富而被王朝逐渐重视起来的东海边与东夷人搏杀。 不同于西狄、南蛮、北莽三处边境时常被敌人滋扰,王朝的东方其实占据海岸,囊括了东海。 只是东海岸边有许多位置隐秘难以寻找的岛屿,被称为“东夷”的来犯之敌其实就是岛上的原住民。他们因为优异的造船技术与一沾即走的打法深深让大商不堪其扰。 往往仅有几船的人马,但是能在边境守军最薄弱处的某个角落突然出现,杀穿防御圈后如蝗虫过境般大肆烧杀抢掠一番,随即到另一处已经提前安排好的地点登船离去,十分难以防范。 如果不是老成持重的东伯侯姜桓楚坐镇此处,或许海边百姓的境遇会更加凄惨。 东夷为患多年,朝廷从来没能彻底解决海祸,一方面是以前大商内廷之中的官员更多的把眼光放在其他三处边境,如北方有水草丰美的草场,西方有广阔的可供驰骋的领土,南方有许多珍惜的药材与灵禽异兽。 东方又有什么呢?除了一片茫茫大海和靠海吃海的普通民众,位于朝政中央的官员们并没有发现值得他们投注更多精力的因素。 虽说海中鱼虾味道鲜美,可是没有运输的途径,也就没办法把它们转化为经济效益。 所以东海岸边一直处于有些尴尬的境地,就连世袭的东伯侯一脉也大多更注重内陆的经济往来与治安民生,如果不是真的被夷人骚扰到伤筋动骨的程度,他们很少会关注东夷祸患。 直到帝辛上位之后,派出了许多精通地理堪舆的人才,令他们前往全国各地查探各种矿脉,这才在东海边发现了几处拥有极大价值的盐矿,甚至可以整体提高大商如今普遍缺盐的窘境! 民以食为天,如果说酸甜苦辣咸五味之中哪一样最为不可或缺,那么毫无疑问就是咸。 只要一两天不给机体补充盐分,人体就会四肢无力,而一旦长久地吃不到盐,身体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在大商,精细的白盐在市场上几乎是有价无市,只有达官贵人才能保证精盐的供应,普通民众只能吃到粗盐和盐巴,而底层奴隶甚至只能通过一些盐石来获取身体必需的盐分。 赏赐精盐,更是君王表达对一个臣子立下功勋的重要嘉奖方式之一。 盐政之重要,在一个王朝中的地位凸显无疑。 既然在东海边发现了盐矿,那么如几只苍蝇般不时在大商这个巨人面前“嗡嗡嗡”地叫个不停的东夷,就成了朝廷在执行全新盐政的路途上扫除的最大障碍。 有“美髯公”之称的东伯侯姜桓楚,再次跃入人们的视野,一时之间,许多朝中高层纷纷开始讨好这位国丈爷,希望能把自家的孩子送到他的镇东军中镀上一层金边,混些军功回家。 若是能在更为注重军功的当今朝廷求得一个封侯拜将的美事,岂不是可以光耀门楣? 在朝中知情人士的眼中,虎贲将军黄衮不愧是老谋深算的明眼人,早三个月就把儿子送到了东伯侯麾下。 但是这些人不知道的是,黄飞虎前来东伯侯麾下,是改名换姓,由一个卒做起。 这些人更不知道的是,来镇东军是黄飞虎在四个月前就与父亲交代的自己的主意。 准确的来说,这件事只有他们父子二人知道。 闭关修炼足有两年的黄飞虎出关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父亲要了一份大商舆图。 而在黄飞虎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三天之后,他形容憔悴,一双眼眸却十分明亮,声音嘶哑地对父亲说:“我要去镇东军。” 正在喝茶的老军帅黄衮吹了吹杯中清亮的茶水,啜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 “好。” 于是朝歌城里少了个默默无闻的将种子弟黄飞虎,美髯公姜桓楚镇东军下多了个隐姓埋名的卒黄翼。 看上去是个文弱书生,也确实读过很多书的黄飞虎由朝歌而至渤海,不远千里奔赴远方,手中只带了一册无名竹简。 投身镇东军海沙营下。 海沙营建在渤海之滨,是镇东军中离海岸线最近的营属之一。 这一夜海上风雨大作,天空中无星也无月,暗沉沉地看不清周身三尺外的地方。 渤海浪涛汹涌,一波波拍击在崖壁之上,发出轰隆的巨响。 抛开白天辛苦的训练与时有发生的规模战斗,原本每夜都习惯借着月光阅读那本无名竹简的黄飞虎今夜没能睡着,或许是因为帐中将近二十个同僚发出的震耳鼾声,或许是因为不停敲打在牛皮制成的营帐而发出噼啪声响的大雨。 他盘腿而坐,静静回忆着无名竹简上的内容,神情宁和而平静,似乎丝毫都不受鼾声与风雨声混合后的嘈杂声音影响。 如果有修为精深的修道者以法术去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低垂的眉眼中闪烁着绚烂的五色神光。 就在这时,有一股绝不该在此时出现的细微声音突然出现在了他灵敏的听觉中! 黄飞虎一直微闭的双眼陡然睁大,五色神光忽然全部收敛,他仰头发出了一声尖锐而刺耳的长啸。 “敌袭!” 第四十六章 调虎离山 浪涛拍岸之声轰然如同雷鸣,又有大风呼啸不止,雨滴噼啪落地,在漆黑的夜中交错混杂,混成一曲雄浑而震耳的长歌。 军中儿郎都是白日里辛苦训练,誓死杀敌的好男儿,到了夜中睡的也就极深,即便是在海边雨夜的巨大声响中一样鼾声大作,毫不为意。 可是黄飞虎这一声含了真气的长啸,可穿云裂石,摄人心魄! 哪怕是打雷也吵不醒的军士在这一声长啸中纷纷惊醒,嘈杂着开始穿衣着甲,一边抓起枕边的长刀。 然而这时,发出警示的黄飞虎已然冲出了营帐,再一声长啸:“南方敌袭!” 镇东军海沙营是军中最早拥有建制的老字营之一,战力在整个镇东军都可排在最前列。营中将士皆是在生死场中滚过的猛士,听到这一声示警之后毫不混乱,只是纷纷开始整顿衣甲准备反击。 海沙营中长官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旅帅,名叫古川,他本是屡立战功的一员悍将,只不过他性子暴烈,动不动就坑杀降卒,有时甚至违抗军令擅自出击,这才一直被压制在掌管五百人的旅帅位置上。不过被姜桓楚亲自点名执掌重中之重的海沙营,可见这个刺头旅帅在整个镇东军中声望之隆。 躺在床上的古川听到这声示警后蓦然睁眼,满身结实肌肉的他开始边穿衬衣边骂骂咧咧:“要是哪个兔崽子又做了噩梦爬起来乱叫唤,莫怪老子把他裤子扒了扔在崖边巨石晒上三天。” 眨眼间收拾完毕,拿起放在一旁木架上的长枪就走出营帐,也不顾风雨打湿甲胄,侧耳细细地听了听,果然在南方营边有些异常的细微响动。 他运气真气,大吼一声:“都在南边,跟老子杀过去!” 说完古川脚一蹬地,身穿青铜轻甲的他如同一道霸烈雷光冲向营帐南方。先后有黄飞虎和旅帅极有穿透力的声音示警,睡的再深的兵卒都醒了过来,整个海沙如同初醒的猛兽,开始展露出睡时被自己收敛起来的利齿。 南方的夜如同一处无底的深渊,整个海沙营都在极端的时间内运作了起来,可是最南边的那五个营帐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仿佛被深渊给吞噬一般沉默而安静。 安静地十分诡异。 漆黑的夜晚没有月光、没有星光,风雨肆虐,火把更是无从点起。 就在这时,一道雪白的亮光如同照亮黑夜的雷电,耀眼而明亮地横亘在夜空中,照亮了南方的空地,细细看去,原来是从黄飞虎手中飞上天际的一团雪白光球。 即便是有明亮光华照耀,但是风雨急骤,仍旧看不真切,古川大步前奔,转瞬间就到了南方,离南营近了之后,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窜进他的鼻子,还隐约见到几个黑影一闪而逝,仿佛被赶来的古川和黄飞虎惊吓到一般,歪歪扭扭地跑向悬崖边,却不乏诡异,速度居然丝毫不慢! 古川目眦尽裂,大喝一声:“还想跑?!” 黄飞虎看着几个黑色身影,一边追一边拔出军中制式长刀,一边跑一边对古川说道:“旅帅,我是营中二等步卒黄翼,追击敌人交给我来,你坐镇军中,以防是调虎离山之计!” 暴雨淋得古川浑身湿透,也浇熄了心头的滔天怒火,让他冷静了几分。他本身是炼虚境的高手,辗转腾挪之间迅捷无比,按说没道理一个卒能追上自己,但是“黄翼”这个名号他也听副帅提过几次,说是此人是个刚入海沙营的新兵,但是杀敌悍勇无比,按照战功来算很快就可以升作伍长。 敌人逃得很快,他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这个名为黄翼,身上还有几分书生气的年轻人,虽然想不通一个卒怎么会有如此身手,但他毕竟是个杀伐果决的将领。 “你子功夫不错,说的也有道理,我先回去,追不上就算了,别把自己再折进去。” 黄翼镇定点头:“旅帅放心!” 古川身形猛然停下,转头往营中奔去,才跑得几步,心中一沉,就见到一阵法宝毫光从大营里爆射出来,一阵杀喊声已经盖过了四周嘈杂的风雨。 能御使法宝,是要有元婴期修为才能拥有的神异手段,遍数他整个营中,也只有几个标长达到了元婴期,他怎么能不急? 这才想到刚才那个名叫黄翼的步卒一句“调虎离山”,若不是自己赶回营中,怕是场面会更混乱几分。 若真的只是几个武夫来袭,哪怕是化神期境界的修道人,古川也根本不会着急,因为他对自己手下身经百战的海沙营有着强大的自信。 五百年前,大商围住夏朝国都之时,有许多心系夏朝的故老,请动修道者前往军阵之中,企图杀透军阵,斩杀敌将来获得胜利。 当时修道中人还极少与军队正面发生冲突,因为修道者本就万中无一,他们大多心性淡泊求长生,忙着提升境界来追求更长的寿命还来不及,怎么会掺和到杀伐之事,最多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真要是修到陆地神仙境界,拥有八百年寿命,可以是几个王朝兴起复又衰落的周期了。 只是当时许多人收到大夏朝廷供养,不出手又实在过不去,于是历史上就发生了第一次修道者与军队士卒的正面碰撞。 本来依修道者的想法,自己都是被凡人视作神仙样的人物,法力高绝还可以动用威力绝大的法宝符箓,就算以一敌百,又怎么可能打不过那些毫无法力的普通士卒? 就算是应了朝廷的要求,去军阵里厮杀一番,也不过是取敌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般容易罢了。 所以当他们极其自信甚至可以说是狂妄地来到军前,看着泱泱数千人组成的战阵,他们手中闪着青光的青铜长戈时,非但没有退缩,还为了照顾颜面而专门挑选人头密集的地方冲去。 开始时确实被他们杀了些人,但是在大商有所准备的情况之下,帝汤亲自出面指挥,军阵丝毫不乱,十分有条不紊地把那些自视甚高的修道者保围在阵营中心,让他们陷入一个人面对上千人毫不停歇冲杀的局面。 最关键的点就在于:毫不停歇。 修道人的一身实力维系于真气在体内的周转,有“大周天”、“周天”之说,“大周天”指的是真气有丹田使,游遍全身而至丹田终,“周天”指的是在来不及全身周转的情形之下,由丹田至三百六十处大穴再归于丹田,这是修炼到金仙境都无法逃脱的法则。 换句话说,修道者一招一式递出,就和普通人的呼吸一样,也要“换气”。 衡量修真者境界高低的另一种方式,就是看他体内气息是否绵长,是否周转极快,气息越绵长,流转越快之人,境界法力也就越高。 一个筑基完毕的武夫,临敌时运转周天,或许体内法力用尽之后,要一刻钟才能气息周转一次,恢复到之前的出手威力。 而到了大乘境界,只需要一呼复一吸,就可以尽复全身法力。 就如那年雪夜之中,子受被人伏杀,已入大乘境的他只需要一呼一吸就可以拥有再战之力,而手段老辣,眼光精准已至地仙境界的陶南死死地抓住机会,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时射出的诛仙一箭,让他根本无力抵挡。 如果不是巫之祁感受到徒弟的危机,提前出关灭杀陶南,朱凰宫中的凤椅之上坐的就是子受还不到四岁的弟弟了。 由此可见,对于修真者来说,换气是多么重要。 而雄才大略拥有彩凰血脉的帝汤,就抓住了这一点,用战场之上绵绵不绝的进攻去消耗修真者的法力,以绝不停歇的进攻让他们根本无力去“换气”! 然后硬生生把他们耗死。 纵使你法力高绝,神仙般的风流人物,孤也要让你死于铁蹄践踏之下,让你化为一摊肉泥! 那些修道者中,不乏化神、炼虚境的高人,甚至有大乘境的武者硬生生被三千人的军阵拖死的惨烈战局! 有些武者是碍于供养多年的恩情不得不出手,有的人只是为了试试自己的实力高低,可是那些深入战阵中人,无一不是身死道消的惨烈结局! 除非见机不对,及时退走,才保得一命。 而有些武夫,是生而为大夏朝中人,誓一死以报国家。 其中有一位剑仙,不到百岁已经是货真价实的陆地神仙中人,是大夏朝开国帝王,“五帝”之一的帝禹嫡系子嗣,有望天道的神仙人物。 以一剑守国门,一步不退,而被帝汤调动万人军阵,无尽箭矢,硬生生给磨杀! 后世有武夫衡量那人的境界,发现他自提剑守国门之时,就有一气运转,而后斩杀数千人,一气不换! 浩然正气,忠心为国,至死方休! 这就是今世再无武夫胆敢贸然冲阵的缘故。 除非是以修道者为中枢或是杀手锏,同军士一起杀敌,则整个军阵的实力会有极大提高。 然而在这个暴雨大作,狂风呼啸的夜晚,赫然映入海沙营旅帅古川眼帘的,是以五个御使法宝在前的修道者,带着密密麻麻至少七八百的夷人士卒前来袭营! 第四十七章 我在这里等着你 黄飞虎如同一只矫健的豹子,在湿滑的海边石壁上纵跃前行,手中青铜军刀偶然泛起一道幽深的光芒。 他在心里暗自盘算,前方共有四个敌人,应该都是元婴期到化神期不等的实力,如果超过这个范畴,他们绝不会发出响动让自己察觉到。如果低于元婴期,他们的实力并不够偷袭南营,即便士卒在营帐沉睡,但是夜间巡逻的军士都是实力高强的好手,甚至有一个金丹期修为的标长,既然连他的遇害了,那来犯的敌人绝对是高于金丹期修为的。 如果只有这四个人,黄飞虎完全可以自己解决掉他们,他不让旅帅古川跟过来是担心调虎离山,可古旅帅不放心的地方在于,如果敌人是利用这个名叫“黄翼”卒子引蛇出洞呢? 从黄飞虎发出示警到他飞身追来,其实只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风雨之急骤,丝毫未减! 黄飞虎不得不用一层薄薄的真气覆盖在身体四周,用以隔绝无孔不入的雨水,防止它们渗透、沾附到甲胄兵器上,增加它们的重量,影响自己的出手速度。 今夜的袭营是标准的夷人手法,阴险狡诈,虚虚实实,令人防不胜防。就如同这些年他们神出鬼没一般在东海周围不时出现,烧杀抢掠一番又悄然遁走,给百姓们带来数不清的苦难与折磨。 平时书卷气浓厚,但此时浑身杀意熊熊燃烧的黄飞虎咬牙切齿,南营中可都是在战场上一同杀敌,帮战友挡刀的好男儿! 可是当他冷静下来仔细思考的时候,心中不禁有些发毛。 这么大的风雨,又是在波涛汹涌,暗流无数的怒海之旁,这些夷人是怎么找到海沙营位置,并且有能力有魄力在如此恶劣的天气前来袭营的 这还是那些狡猾凶恶,却又胆谨慎的夷人吗? 黄飞虎心中疑窦重重,但是脚下丝毫不慢,反而提高了追击的速度,眼看就要追上那四个黑衣人,可那四个身影却突然消失了! 黄飞虎心中一惊,运起真气,眼前的景象突然就清晰了许多,他默默与第一天入海沙营就记住的地形图对比,想起了前方正是一片悬崖。 原来是想从悬崖处逃生,他冷冷一笑,脚下步伐加速,如一道黑色的狂风,直飞悬崖边缘! 他的身体已经快要到达悬崖最边缘的角落,放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任由这些人从海中逃生,一个是入海亲自追击,按常理来说,从离悬崖这么近的地方跳入海中,这海面风高浪急,水性再好的人也不可能逃得远,最大的可能就是被暗潮拍击到坚如铁石的崖壁上变作一滩肉泥。 可是今夜这些神出鬼没的卑鄙人既然能来袭营,谁知道他们有没有从巨浪之中逃跑的法子? 追! 敢来犯我海沙营,就必要让尔等有来无回! 转眼之间主意已定,黄飞虎不再犹豫,直接冲向悬崖以外,准备入海追敌。 就在黄飞虎刚刚冲到悬崖边缘,准备再踏一脚地面,借力往前跃入海中时。 一道阴险而锐利的刀光如索命幽魂,突然由悬崖下方如铁般的石块中出现在了他的脚腕处! 如果这一刀砍实了,就算黄飞虎已经入了肉身力量登峰造极的炼虚境,怕是也得被卸下一只脚来! 黄飞虎却仿佛早有感觉,暴喝一声,身体突然在半空中拔高了一截! 凌空飞起的一段距离刚好躲过了阴险的刀光,而黄飞虎的身体更是十分诡异地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双手握住军刀,头下脚上地直指刀光出现的地方,如刺杀君王的刺客,决然而勇猛。 一道血光在暗夜中如泉水般飞洒在半空,又迅速被不停砸落的雨点冲走,血腥味还没来得及传播,就消散在了崖边的狂风中。 一声闷响从崖下传出,砍出这一刀的黑衣人都没来得及发出痛呼,天灵盖就被这角度诡异的一刀洞穿! 黄飞虎自上而下的决绝一刀,自头顶百会穴狠狠扎入了敌人的身体,把他硬生生串在了刀上! 黄飞虎下落之势被这一刀阻拦,降落的速度瞬间变得缓了下来,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周围的景象,一道幽暗的刀光就从垂直的崖壁劈向他的大腿! 大腿内侧,靠近腹的地方血管十分密集,刺客的这次出手,是要让身在空中根本来不及止血的黄飞虎一路飙血,从高高的崖顶落到地面时就血尽而亡。 好阴毒的手段!好狠辣的心思! 黄飞虎正是刚刚杀掉一人,军刀还插在他身体中的关键时刻,此时无处借力的他又要怎么来防这一刀? 黄飞虎在空中果断弃刀,然后出掌! 在黄飞虎前二十多年的人生中,这对本来一直用来翻阅竹简的手掌,很奇异地没有世人想象中的细嫩白皙,反而在手心中有着厚厚的老茧。 就算他这几个月在军伍中苦练刀法,十根手指根部也不可能形成如此厚实粗糙的老茧。 这双在暗夜中泛着十分清晰的土黄色光芒的双掌,哪像是一个新兵的的双手,明明是是一个每日苦练刀法十余年的用刀老手,坚持不懈之下才能拥有的结实手掌! 那个刺客用独门秘法死死吸附在崖壁之上,宛如壁虎出舌一般迅捷地出刀,可那双手掌就是化神初期的他看到此生最后的场景了。 黄飞虎一掌拍在刀背,直接把那柄刺客以秘法炼制的贴身暗沉长刀拍断! 一掌之威,暴烈如斯! 一掌拍刀,一掌毙敌! 满是老茧的手掌被微黄的真气布满,在他拍断了长刀之时身体刚好与刺客只有一尺的身位差距。 此时黄飞虎平直出掌,刚好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拍中刺客的头颅! 黑衣人的头颅轰然破碎,如一个熟透了的西瓜被砸到地上。 红色混着白色的浆液在空中飞溅,一个化神期修为的刺客就此死去。 黄飞虎毫无杀敌之后的欣喜快感,这几个月来在军中与东夷人不停搏杀,或许境界的提升并不如之前默默闭关的时候,可是对于武道意志以及对敌心性的锤炼,绝对是闭门造车再久都无法得到的巨大提升! 没有什么地方比战场更能考验人性,更能磨炼心志。 一共有四个人。 黄飞虎刀杀刺客,掌毙强敌之后,体内法力几乎消耗一空,在运转周天循环时算起敌方人数来。 还有两人。 他的身体正在气息流转的关键时刻,两道幽黑厉芒一闪而逝,一道射向黄飞虎的双眼,一道射向他的心口。 空中无处借力,纵使炼虚境的高手也不能在空中飞翔,一身横练体魄只有基于双脚站立在土地上,才能真正发挥出威力。 何况黄飞虎家传武功本就是属于厚重深沉的土属性功法。 黄飞虎不动声色,眼睛居然连看都不看那两道厉芒,只是死死盯着崖壁上那两个趴伏地很紧的身影。 手中微黄色光芒再闪,略微恢复了一点的法力在瞬间消耗一空。 双掌再出! 那两人境界想来倒不算太高,黄飞虎估摸着只有元婴巅峰修为,不然他们应该会选择更加稳定地出刀,而不是动用全身法力只能趴在崖壁上瑟瑟发抖,只敢偷偷用这种脱手之后就无法控制的箭来偷袭。 但是,那两个人也就变成了活靶子。 双掌隔空拍击,两道微微泛黄的光芒直接把那两人拍死! 在他出手的同时,黄飞虎收腰缩腹,于半空中近乎绝境之处躲过一道利箭! 然而就算黄飞虎是年纪轻轻就达到炼虚境的天才人物,也没能把这阴毒的两箭都给躲开。 一道厉芒带着一股大力穿透他的右肩,把黄飞虎还在空中的身体都带的飞起,足足在空中横移了三尺距离! 低低的闷哼从黄飞虎口中发出,鲜血在空中肆意流淌,染得青铜甲胄的色泽更加暗沉。 黄飞虎的身躯在空中急速下坠,他竭尽全力伸手堵住了喷涌的鲜血,用法力暂时封住血口,钢牙紧咬,开始调整身体在半空中的姿态准备落入海中。 一个人从高空坠落,能落到水中看似是比地面要好得多的选择。 可是当距离足够高的时候,哪怕是一处平静的水面,对人体来说都会如同钢铁一般坚硬! 何况是暴风雨肆虐不休,巨浪轰鸣着拍击崖石的怒海海面? 黄飞虎要怎么做才能消解这股巨力?还是任用愤怒的海洋对他的身体造成无可挽回伤害的冲击? 一道泛青的光芒出现在他脚下,在即将接触海面时,温柔地托了一下极速降落的躯体。 一卷无名竹简出现在他脚下,随他一同冲进仿佛有着无穷巨力要施展的渤海之中。 青色的光芒柔和如一个光罩般护住了他受伤的身体。 随后在海浪的拍击下缓缓消散,变回一卷无名的老旧竹简。 黄飞虎挣扎着身体,发现自己已经摔在了海底纷扬的黄沙之中。 这时一道阴森的声音忽然在海底响起。 “不愧是海沙营古川古旅帅,这都没能杀掉你?” “可惜啊,还有我在,所以你可以去死了。” 第四十八章 怒海飞沙与小剑 飞扬的黄沙遮住了黄飞虎的双眼,想来这也是那个阴森声音的主人没有立刻发动进攻的原因。 果然是针对古旅帅的一场杀局吗? 想来这时候海沙营应该也遭到了敌人的进攻。 黄飞虎一边趁着海底的沙粒还没完全沉底的短暂时机默默恢复着法力,一边思考着。 既然是用四条人命布下的杀局,那对方的实力应该不会太高,我这儿牵扯了他们的很多精力,那么营里面的应对地也能轻松一些。 可是虽然自己在来东海之前曾经练过水下与人搏斗,但四周都是沉重的海水,终究很影响实力的发挥。 自己与对方唯一对等的优势,可能就是在这种极端的天气下都看不清楚水中的情况。 除了来往的游鱼中有些身上带着一点亮光。 那声音飘摇不定,显然敌人用了某种秘法,但是黄飞虎眸中隐有不同于家传功法的五色光芒闪动,周边的场景借着一条游鱼微弱的光芒居然被他在一瞬间中看清了很多。 一个全身紧紧缚着轻甲的矮个阴沉男子,手拿两把断刀,正警惕地扫视着砂砾逐渐下沉的海底。 忽然间,他闪着阴沉光芒的眼见到了一丝绝不该在昏暗漆黑的海底出现的五色神光! 一片薄薄的竹片从飞扬的砂砾中直直刺向他的头颅,看似破旧而松散的竹片不敢让这个阴沉男子有丝毫轻视,他可是亲眼看着黄飞虎从数十丈高的崖顶掉落,然后被这卷竹简护住身体的! 如此巨大的冲击力,就算是陆地神仙境界的人物都不能凭借肉身抵消,毫无防备地落到海面上时,必然会被那股大力碾压地粉身碎骨! 而那卷无名竹简把黄飞虎从数十丈高的悬崖救下,连原本竹子的纹路都丝毫未被撼动。 由此可见这件其貌不扬的宝物是多么坚固。 他是绝不想被这看似寻常竹简打到的。 身材本就瘦削矮的他在海水中的行动几乎不受任何影响,显得如一只猿猴般敏捷而迅速,应该是长年累月地在海水中练习搏斗才能有的熟稔身法。 竹片一击未果,随即发着幽幽绿光回到黄飞虎的手中。 阴沉男子瞪大了眼看着黄飞虎。 “你……不是古川?” 面前这个手握书册,有些书生气的年轻人显然不是他在画像中见过的那个粗豪勇猛的海沙营旅帅,但是年轻人同样穿着大商朝的军士甲胄。 难道海沙营里还不止古川一个炼虚境高手? 黄飞虎没有给他再多思索的机会,原本趴在沙地里的他鱼跃而起,手中是那根刚才没能立功的竹片。 阴沉男子握紧手中双刀,不再躲闪,而是往前斩去。 刀光十分神异地分开水波,带起一道暗潮。 能在海底巨大的水压中分开海水,说明此人不但肉身力量极其强大,应该已经有了炼虚境修为,更说明他是一个十分老练的用刀好手。 用剑的高手往往被称为剑客,用刀的高手则往往被称为刀客,仅仅从这次出手来看,这个神色阴沉的矮个男子就无愧于刀客的名头。 但黄飞虎也是个刀客。 所以当他看着那两把不凡的短刀劈向自己时,心知自己如今受创后的身体没法挡住这一招。 于是他心动则神动,神动则手中竹片动。 光芒越来越明亮的碧绿竹片居然把黄飞虎的整个身子往一侧带去! 刀客反应极快,只是海水之中想要变招自然不可能如在空气中那么轻松。 黄飞虎要的就是这滞涩的一瞬间,他右手紧紧抓着竹片,左手却一直空着,这时却忍者肩膀被射穿的疼痛紧握成拳,黄色光芒再次泛起,一拳击出! 依照他的预想,既然刀客想要变招而不得,那么就必然会被他这如山般沉重一拳给打中。 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刀客居然没有变招,而是任由双刀前劈,他矮的身子也随着双刀一起往前冲了一段距离! 这是惯性,在陆地上有,在水中自然也有。 但是水中暗潮对于人体的影响要远远大于陆地上的空气。 而这是水流的方向正好能把刀客的身躯往前推去,他借着潮水与惯性的力量避开了黄飞虎蕴满力量的一拳。 这便是随波逐流,随遇而安。 黄飞虎皱了皱眉,果然如此狂暴愤怒的海洋海底,远不同于他在一片湖水中为了来东海入伍所做的准备。 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那根竹片已经错过了刀客的身体。 可是竹简是由很多片竹子组成的。 地上剩余的十七片竹子一同跃起,如狂风暴雨般射向刀客! 刀客双刀舞地密不透风,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前,挡住了碧绿的竹片形成的风雨,整个身子都被这股大力打得随水波的流动往后退去。 风雨骤止,还没等他松口气,那个握得很紧的拳头紧追不舍地砸到了他的身前。 穿过两片薄薄的刀光,泛着明黄色的光芒! “半步大乘?!”刀客的声音因为惊骇而变得尖利刺耳。 他此时双刀刚刚举高来挡住最后一片竹子的冲击,十分尴尬地露出了胸腹的空门,而黄飞虎的膝盖上顶,更是让他不敢下蹲来躲过这炼虚境巅峰的一拳。 躲不过,就只能硬抗,他矮的身子跳跃而起,如果是在陆地上,他有十分的自信能够光凭强悍的弹跳力就躲过这一拳。 但这是在水中。 “噗!”的一声闷响,仿佛一个装满了水的气球被细针戳破,即便是在充满了水的海底都听得很是真切。 一口鲜血从刀客的嘴里喷出。 所谓半步大乘,是指修道者不但已经接近了肉体横练的炼虚境最巅峰的状态,更是触摸到大乘境体内气机凝练如一体的微妙感觉。 而当修道人的肉体与真气浑然一体之时,就是晋入大乘境之日。 大乘境,号称陆地神仙以下无敌。 号称可于人间全无敌。 海沙营旅帅古川已经是极有天赋的修道者,可是四十多岁才凭借多年杀敌锤炼出的体魄达到炼虚境。 刀客自己也是整个东夷族群中十分看重的天才人物,也足足到修道六十载才晋入炼虚境中段。 这个年轻人才多少岁,就到了炼虚境巅峰? 一股怨毒而嫉妒的火焰从他的差点破碎的胸腹中迸发。 老子杀了多少人,吃了多少苦才走到这一步。 你一个三十岁都不到的卒子,又凭什么境界比我还高许多? 既然是个卒子,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名门正派的弟子,想来是有了什么奇遇,才得到了让你突破境界的灵丹妙药和那一卷神妙的竹简。 “就算你是炼虚境巅峰的武者,可是刚才的杀局必让你受了重伤,那一拳也就是你的极限了吧?” “你或许很好奇,为什么那样一拳只是把我打得吐了点血。” 刀客喘息着传音入密,缓缓从胸前抽出一幅已经破碎的铠甲,那铠甲即便破碎了都泛着隐隐金光,可以想见完整时是多么威风凛凛。 可以想见黄飞虎这一拳中蕴含着多么庞大的力量,本就在与四个阴险刺客的搏杀中受了伤,还从数十丈高空落入水面的他又为了击出这一拳付出多大的代价。 黄飞虎站在海底,仿佛被那一拳抽空了全部体力,已经动弹不得。 左肩的伤口失去了真气的保护,已经崩开,血液重新在浑浊的海水中蔓延,混着砂砾的齁咸的海水更是让伤口如同被千万只蚂蚁噬咬般疼痛。 这个不再杀气腾腾,站立着只是像一个普通书生般的年轻人却并没有刀客想象中的痛不欲生。 或许,他只是连觉得疼的力气都没有了? 刀客残忍地笑了,拾起刚才被震开双手的两把短刀,走向黄飞虎。 “如果不是那副‘明光铠’,我或许已经内脏破裂而死了。” “可惜啊,我是东夷以全族之力栽培的杀手,而你只是个无门无派的卒子。” “就算你走了些狗屎运混到了炼虚巅峰还拾到了那卷竹简,可依旧没有用。” “竹简这就是我的了,我会替你好好把它运用起来,争取多杀几个你的同僚,争取让古川也死在你的竹简之下。” “不过你看不到了。” 他的嘴还淌着血,却毫不在意咧地很大,在幽暗的海底无声地笑着。 笑有很多种,开心地笑,苦涩的笑,疲惫地笑。 而张大嘴无声地笑,就显得十分残忍。 朝歌城里有很多表演戏法的丑角,他们会在脸上抹上厚厚的白色妆容,然后画一张咧到耳根的鲜红的嘴。 黄飞虎曾在朝歌的夜里见到过这么一个丑角,那人正在洗去半边的妆容,那半张苍白的脸在无声地哭,另外半张脸却在咧大了嘴无声地笑。 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下显得悲哀而残酷。 就像这个拿着双刀即将劈到他脸上的刀客。 黄飞虎缓缓闭上眼。 然后张开了嘴。 一柄很的剑从他口中射出,化作光芒穿透了刀客的头颅。 “作为一个杀手,你的废话真的很多,或许是因为心理畸形的原因。” “但这真的不是一个很好的习惯。” 黄飞虎擦拭着那把剑上并不存在的血迹,神色如常地说道。 “另外,我是个卒子你并没有说错,但我并不是无门无派。” “我是阐教门人,我的老师叫广成子。” 说完之后,黄飞虎拿起刀客扔下的一把刀,割下了刀客仍然不能瞑目的头颅。 第四十九章 祭 等黄飞虎带着敌人首级、拖着疲惫而沉重的身躯赶回海沙营中时,风雨已经停了,东边的天色也开始泛起鱼肚白,海沙营中的战斗已经结束。 古川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大口喘息,整个海沙营的原来足有五百锐士,如今只剩下地上躺着的几十个浑身是伤的士卒。 战场满地残肢断臂与血污,铺满了碎裂的兵器。 而对面是八百具夷人和为首的四个修道者的尸体。 东夷人在得知大商即将施行新的盐政,开始大举东进准备扫荡东海之时,极为果敢而出乎意料地选择了主动出击。 族内精锐尽出,又修道者带路,还带上了研制多年的特殊法器,在暴风雨天气,以独门法门穿越愤怒的海洋来到海岸,想要打东伯侯姜桓楚的镇东军一个措手不及。 调虎离山与引蛇出洞在这风雨一夜、在这条漫长的海岸线不时上演,而针对精锐的大商海沙营的袭击是布置最为稳妥缜密,攻势也最猛烈的。 共九百夷人精兵,在十名修道强者的率领下,以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对海沙营实施了偷袭。 四个元婴期到化神期不等修道者先借着风雨的掩护袭营,袭杀军士二十几人。 以此为引,希冀诱炼虚境旅帅古川出而杀之,即便四人尽死,还有炼虚境刀客以龟息法埋伏在数十丈高的悬崖绝壁底部来确认古川的死亡,如果古川伤而不死,就由他来补最后一刀。 如果古川不中计,则五人等待未果后一同回到海沙营营地配合大军前后夹击。 率领正面军队的是五个元婴期与化神期修士率领的九百夷人精卒。 不得不说安排这次袭营的人用心之险恶,下手之狠毒,连读惯了兵书,受了父亲黄衮熏陶许多年的黄飞虎都觉得有些后怕。 如果不是自己已经到了炼虚境巅峰、半步大乘的境界,如果不是师父赐下自己一卷竹简,一把仙剑。 今晚的海沙营必是一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然而即便定计之人手腕高明,行棋如天马行空,也想不到一个海沙营里有两个炼虚境的高手。 毕竟在大商军队里,到了炼虚境的已经有资格去做手握实权的将军了。 就算是当年手握十万虎贲禁军的姚皋,也只是炼虚巅峰而已。 或许那人本以为针对一个因性格暴烈而没当上将军的古川,用这些手段布下杀局怎么样都万无一失。 谁能想到海沙营中一个普普通通的刚入营几个月的二等步卒,居然是个炼虚境巅峰的高人? 谁能想到海沙营中士卒,在旅帅古川的带领下如此血性、如此坚毅,真正是背水一战,死战而不退? 旅帅古川,在五个修道者的围攻下以身受重伤的代价毙敌四人,杀退一人。 营中四百七十二人,死四百零六,换敌军八百! 东夷军在五个为首的修道者被杀退时士气已经开始涣散,而见到海沙营中士卒死战如此,早就被吓破了胆。 终于在剩下最后一百人时,再也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而转身逃窜。 海沙营不愧大商镇东军中头等营号! 人人皆死战! 这场精密的布局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般直接压向海沙营的头顶,如果输了,不但全军覆没,更是会对镇东军的军心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连军中最精锐的将士都打不过东夷人派出的士卒,这场仗还怎么打? 而黄飞虎这位阐教三代弟子中的唯一一位人族、广成子唯一的徒弟、玉清圣人唯一的徒孙也将就此死去。 他不鸣则已二十年,也再不会有一鸣惊人的机会。 幸好海沙营在这次规模战役中死战不退,用手中军刀硬生生刺破了东夷人的所有阴谋诡计,也为这场剿杀东夷人的战争杀出了一个开门红。 海沙营将士的死战不退、军心士气始终不曾动摇是一点。 古川始终身先士卒力抗五人,杀散敌方修道者是一点。 黄飞虎出其不意,以一把刀、一卷竹、一柄剑破了东夷人的杀局是一点。 这三件事构成了一个三角,缺了任意一点,后果都不堪设想。 而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 即便那是一座压顶而来的大山,三角形也可以抗住压力,甚至以自己的尖锐的角把那座大山给毁去。 黄飞虎解开腰间系着的刀客首级,扔到了一片,然后一屁股在古川身旁坐下,看着旅帅那张胡子拉碴又沾满了血污的脸, 古川死战一夜,精神与体力都疲倦到了极点,本来准备就此睡去,但是看到了这个自称是黄翼的二等步卒平安归来,他原本浑浊的眼中泛起了一丝光采。 “回来了?”疲倦而干渴的嗓音响起,粗砺地如同海岸边的那些砂砾。 “嗯。”黄飞虎缓缓转头,看到了许多张熟悉的面容,也看到了很多体型很熟悉,但已经没法看清脸的同袍。 “没死就行。”古川本想拍拍黄飞虎的背,却连手指都已经动弹不得,于是放松身体,准备闭目。 黄飞虎看着周遭死伤的袍泽,眼中有泪光泛起,肩膀有些颤抖。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袍泽死去,但却是最残酷、也最让他难以承受的一次。 有个刚满十八岁,面容黝黑却有一张可爱圆脸的卒子,因为名字里有个“贵”字,所以平时被他们戏称为“龟”的男孩,临死时那双眼睛还是那么的干净而纯澈,仿佛如一滩浅水般一眼能看到底。 还有赵五哥、韩老三…… 他伸出被海水泡了许久而浮肿发白的手,颤抖着替李贵合上了眼。 “好好活着,替龟、赵五他们活下去。”古川缓缓闭上双眼。“多杀几个夷人,就当是替他们杀的了。” 黄飞虎没能忍住眸中的泪光,抽了抽鼻子,幸好暴脾气的旅帅已经开始休息,不然又要骂这些新入营的卒子就是娇气,怎么跟个娘皮似的。 而那个在他第一天入营、第一次杀人、第一次见到同袍死去后,比他年幼但是一直以老大哥身份自居,反过来安慰他的李贵已经不在了。 很多人都不在了。 他的神思一经松懈,这一夜间损耗太多法力的疲倦,流了太多血的空虚,终于让黄飞虎支撑不住。 临晕死过去前,他朦胧中听到了一阵整齐的马蹄声。 想来是援军到了。 甲胄凌乱沾血,显然是经历了一番苦战,但是营旗飘扬,马蹄声也十分整齐的几队士卒策马前来。 见到满地尸骸与身受重伤的剩余士卒,为首的将领一挥马鞭,立马有随军的大夫上前救治。 他面容沉肃,翻身下马,身后除了被抬在担架上不能动弹的士卒之外的所有人,哪怕是缺了一臂伤口还在洇血的伤员,他们都随着长官的动作一同整齐下马。 然后摘下头盔放到胸前,海风吹起了盔顶被鲜血染红的白缨,喝一声:“祭!” 将士们站得笔直的身躯缓缓躬下,面朝死去的袍泽,面朝大海、面朝朝阳。 东伯侯姜桓楚大营中,他看着手中从东海各营中传来的战报,看到一份,便抬手放出一道火光烧去一份。 一向养气极好的他一只手轻轻捋着被朝野上下称道的三尺长髯,背起一只手看向那副挂在面前的东海布防图。 昨夜东夷人的偷袭让军中损失惨重,最精锐的营部除了海沙营以外,从旅帅到卒,近乎全军覆没。 虽然将士们勇猛作战,东夷人付出了两倍甚至三倍的代价,但这依然是老成持重的姜桓楚无法接受的结果。 然而这场战役本身就疑点重重,最关键的问题不在于狂风暴雨下敌人是怎么穿透重重怒涛来到海岸线上,自己就是大乘境武夫,女儿更是随陛下拜入神秘的“巫先生”座下的姜桓楚自然知道花费极大的代价之后,东夷的修道者是勉强可以做到这一点的。 虽然中途会死去很多东夷士卒,但终究能到达海岸。 最关键的点在于,东夷人怎么能精确地知道自己麾下各个营部的位置的? 如果不是有万全的把握,他们再大胆,又怎么敢在如此恶劣的天气向镇东军发起偷袭? 他们就不怕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之后扑了个空,整件事成了一个笑话? 要知道建立在海边的军营本就与陆地不同,经常会随着海洋的潮起潮落而改变位置。 而这些营部的位置调换,是由他直接作出部署,然后交到各营旅帅手中,是军中最高层级的机密。 姜桓楚长眸眯了眯,缓缓开口,看着布防图的视线没有转动,因为他知道自己说出的话一定会被那个习惯性地站在营帐角落阴影处的人听到,因为他已经做了很多年自己的贴身亲卫。 “我捡到你的时候你刚六岁,你跟在我身边三十年,我教你读书习字,教你排兵布阵,甚至教你修行,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姜桓楚的声音一如往常那样威严而极有压迫力,却带了一丝怎么也掩饰不去的倦意。 那个站在阴影中的男子声音有些悲伤。 “不曾。” “那么理由?” “那时虽然很,但已经知道了来处。” 姜桓楚心中的猜想得到验证,挺拔如松的背影似乎瞬间苍老了很多,变得有些佝偻。 “姜帅,抱歉。” 一道雪亮的刀光从姜桓楚背后亮起,血如泉涌。 那个站在姜桓楚身后阴影中三十年的男人就此死去。 神情满是解脱。 一如姜桓楚三十年前还是镇东军军帅时,在风雪里捡到刚满六岁的他,他冻得发紫的脸上有双解脱而放松的眼。 第五十章 血海 天地浩瀚,奥秘无穷。 洪荒世界,有圣人,有神仙,有佛陀,自然也有魂灵。 九天之上,住着诸般仙佛,九幽之下,便是阴魂归处。 洪荒之中,本来是没有圣人的,洪荒之中,本来也是没有轮回的。 直到一个女子的以自己的牺牲换来亿万灵魂的归所。 皇天后土。 皇天指的是创造人族的圣人女娲。 而后土,就是身化轮回的后土娘娘。 祖巫后土。 …… 远古时代的洪荒,地域广大无边,是如今九州版图的数百数千倍。 如此广大的疆域,自然生活着无数千奇百怪的生灵。 那时的洪荒灵气无比丰足,据传说生活在浓郁灵气中的亿万生灵体型巨大,神威无边,可搬山倒海,更是至少拥有数千载的寿命,其中强者更是拥有近乎永恒的寿元。 虽然洪荒生灵繁多,但也只是占据了整个洪荒的一部分,哪怕是生养的子孙越来越多,也要很久才能塞满洪荒大地。 可是这个“很久”,与生灵们漫长的寿元相比起来,又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于此同时,也有很多生灵寿元已尽,死去后的灵魂只能在洪荒之中继续游荡,知道自己的来处,却不知道要去往何方。 不过除非是怨气太盛,他们也不会惊扰到生灵们的生活。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洪荒会平静很久,也终有一日会变得拥堵不堪。 但是没有永恒的平静。 那一日三族大战,洪荒沃土被打得支离破碎,无数灵气也就此逸散。 洪荒生灵受到大战波及,死去无数。 生灵的寿命随着灵气越来越稀薄,而变得越来越短,因此更加注重血脉的传承,养育的后代越来越多。 于是洪荒大地上的游魂也越来越多。 又有一日巫妖两族大战,无数生灵再次惨遭涂炭之祸。 洪荒大地一片凄凄惨惨戚戚,整日阴风惨雨呼啸不休,被无处可去的冤魂填满,死去的四处飘零,活着的也苦不堪言。 那时节巫之祁已经和烛子潜在一起呆了很久,潜心修炼有了金仙修为。 正好龙族召集群龙回东海议事,潜和烛子都不在身边,巫妖大战之后,经常来找烛子的火师祝融也下落不明,于是刚刚出关的巫之祁看着空无一人的洞府挠了挠头,留下一道传信玉符之后就出门游历去了。 巫之祁目瞪口呆地看着面目全非的洪荒大地,感受着无处不在满是怨气的魂灵,有些阴郁。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想着做些什么来让心情变好,但就算他已是不死不灭的金仙之躯,想不出什么法子来。 虽然听说西方佛门有些道法可以渡化冤魂,可是佛门人数稀少,就算全部出关施展佛法,对于如此之多的冤魂也不过是束手无策。 他忽然想起九幽之中有一处幽冥血海,可以容纳无尽阴气,于是决定去幽冥血海走一遭。 反正自己如今已是金仙境界,一场巫妖大战之后,洪荒里准圣级别的人物大多受伤闭关,自己闲来无事,只是去逛逛应该没什么危险。 幽冥血海在九幽之下,对应于在九天之外的火云洞,都是世外之地。 火云洞中后来有人族三皇五帝在内潜修,守护人族,可谓钟神灵秀,洞天福地。 幽冥血海却是一片血红色的巨大海洋,相传是盘古大神盲肠所化,汇集天地间的幽暗阴郁气息。血海中生活着与世无争的阿修罗一族,他们自血海中生,死后也化为血海,女子美丽娇艳,男子却丑陋不堪,被引为洪荒一桩怪事。 无边无际的血海滋养出了阿修罗一族,也诞生过一位绝世强者:冥河老祖。 冥河老祖是与三清圣人同辈份的洪荒老人,一身强横无比的法力早至准圣巅峰,更有天地间最为凶厉的两把长剑,一名元屠,一名阿鼻,是与诛仙四剑齐名洪荒的先天至宝,按说如此人物,一举一动都会在洪荒掀起风雨,但是冥河老祖却十分沉默低调,从不插手各族纷争。 开始时还有不知好歹的人贪图血海的无数阴气,想要去分一杯羹,在顺手抓几个阿修罗族的美艳女子带回地上,得手后离开血海时,被闭关中的冥河老祖感知到,他甚至都未曾出关,只是稍一动念,血海就掀起无穷波涛,直接把那个已有大罗金仙修为的散仙化作一滩血水,连灵魂都直接吞噬。 出关之后,更是直接找到他的山门所在,把整个门派上下屠戮一空,连那人准圣境界的师父都未能免去一死。 虽说那门中也没什么好人,但是如此血腥的手法依旧震慑住了许多心怀不轨之人。 自此以后,洪荒再无人敢惹到这个不问世事的冥河老祖,各方势力都给予他应有的尊敬。 那也是传说中的先天至宝“元屠”、“阿鼻”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现世。 轻而易举地就把那个平日里无恶不作,杀戮无数的邪道准圣连同他诸多的邪门法宝一同化为血水。 有这么一位传奇人物坐镇,幽冥血海自然十分安定,甚至可称世外桃源……如果忽略漫天血色与四处飘荡的幽冥意味的话。 巫之祁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前来幽冥血海,是因为烛九阴曾和他提过,龙族历来与冥河老祖交好,甚至祖龙都曾在受伤后借助幽冥血海中的无边血气滋养肉身。而如同冥河老祖这等大能人物,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巫之祁与龙族之间的紧密关联。 之所以是应该,因为巫之祁自己也不确定冥河老祖会不会直接一剑把他杀了…… 不过猴子天生是待不住的性子,潜心修炼提高法力是一回事,在洞府中一个人干坐着又是一码事,到传说中的幽冥血海走一趟,还是很有些诱惑力的。 所以在面对充塞洪荒的许多冤魂时,巫之祁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幽冥血海。 倒不是说他就这么善良这么无私,愿意为了无数冤魂亲自身入幽冥,而只是因为…… 他觉得如今的洪荒有些堵得慌。 自天地间第一个死去的生灵到巫妖大战刚刚结束,所有幽魂都聚集在洪荒之上无处可去,这是一个无法统计的庞大数字。 如果还是巫之祁刚刚诞生时节存在的,三族大战之前的那片无垠的洪荒大陆,就算这些幽魂再多一倍也不会使洪荒变得拥挤。 但是如今不行,洪荒早非当年了。 凡人或许只能感受到阴冷的风雨与不知何处响起的声声怪啸,可是地仙境以上之人是可以动用法力看见幽魂的。 而在如今已是金仙境界的巫之祁眼界之中,只要睁开双眼,就随处可见泛着淡淡白光的幽魂,还保持死前最后一刻的模样。 苍老的、凄凉的、惨烈的、支离破碎的…… 欣然赴死的、十分懵懂的、怨气冲天的…… 虽然这些灵体不会对生者造成什么伤害,但是如此密集到了密密麻麻的程度…… 很碍眼。 让看惯了无边风月、青山长河的巫之祁看了很不爽,他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不吐不快。 烛九阴称之为强迫症。 巫之祁称之为胸中块垒。 有块垒就要浇去。 何以浇块垒? 巫之祁决定亲身进入幽冥,企图寻找一个答案。 当他按照烛子和潜提过的方法来到九幽之下时,一片广阔地、见不到边际的海洋出现在他眼前。 只是那片海洋是红色的。 血海当然不会是由血液组成,只不过其中蕴含了盘古大神除了精血外的所有血气,因而呈现一片血液般的红色。 巫之祁本是一只水猿,修炼日久,体内已经蕴养出一道被潜命名为“玄涡神水”的先天灵水。 那时火师祝融还根本看不上这个之前只是金仙境界的家伙,还没用南明离火狠狠欺负他。 那时的玄涡神水也没有在洪荒闯出第一神水的赫赫威名。 而他天生对各种灵水十分亲近,既然没有被天外而来的双剑杀掉,他见到了血海之中神异的血红海水之后就生了些别的心思。 他看着血海见猎心喜,霎时间抓耳挠腮心痒难耐。 宛如当年他见到潜落入紫渊的猴急模样。 那血海之水就如同已经被最优秀的厨师倾尽全力做出的一顿饕餮盛宴。 呈现在十分饥饿的巫之祁面前时盛宴已经做好了,可他却无法确定这顿大餐里有没有毒药,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十分危险的。 鲜艳的血红。 致命的诱惑。 致命的危险。 无数年来,除了冥河老祖和阿修罗族人,从未听说过有人敢进入血海之中。 因为能来到九幽之下的无一不是修道有成、至少到了金仙境界的大人物,而他们一般都很惜命,不会做这种无趣的冒险。 好奇心会害死猫。 那么好奇心会害死猴子吗? 初入金仙境的巫之祁伸手想要从海水中召出一团血水出来好好钻研,可是针对各种灵水都十分好使的先天水灵之体在这时失了作用,海水依旧波涛起伏,毫无理会他的意思。 他咬咬牙,伸出脚想要试试深浅,可是他的脚尖刚刚触碰到血海的海水,就有一股烧灼感直接钻入了他的骨髓! 巫之祁睁眼一看,却吓得魂飞魄散,那只脚趾上的血肉居然已经全部被化去,只剩下森森白骨! 而他居然不能抽回脚,只能感受着一股绝大的吸力把自己往血海内吸去! 巫之祁十分恐惧,使出全身力气想要挣扎,却无能为力地感受着血水吞噬者自己的肉体,将他一点点往血海内拖去。 就在这时,一道温暖的女子声音响起,她有些好奇。 “咦?这儿怎么有只猴子?” 第五十一章 后土 温暖,就是温暖,听到了这道声音,仿佛能勾起生命最初始的时候,还在母体之中那种暖洋洋的感觉。 虽然巫之祁是天生地养的兽族,诞生于混沌之中,但是此时依然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而美好的感觉。 与这种温暖针锋相对的,是血海的冰冷与痛苦。 那种撕扯血肉进而一点点腐蚀骨骼,深入灵魂的痛感混合在一起,让自就跌跌撞撞受了无数伤的他都忍受不住,巫之祁甚至在想,或许这时候晕过去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但是血海是冰冷的,那种冰冷与漠然时刻刺激者他的识海,如在极度困倦时当头浇下的冰水。 只不过当头浇下冰水不是一盆也不是一桶,而是一座海洋。 幽冥血海如一只饥渴而突然扑到血食上的猛兽,无情地撕咬吞噬,以一种稳定到可怕的速度把他的身体往血海深处拖去。 直到他听到了那一声温暖而好奇的声音: “咦?这儿怎么有只猴子?” 一个白衣黑发女子从血海中缓缓升起。 巫之祁最后想,她一定是个传说中的阿修罗族人吧,从血海中升起,那么温暖那么美丽,仿佛是在罪恶之海里浮现出的一朵纯净白莲。 然后,他终于得偿所愿地晕了过去。 幽冥血海与世隔绝,不知年月。 巫之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自己醒来时浑身暖洋洋地一片舒泰,仿佛睡了一个很饱满的很深沉的觉。 他的意识刚刚情醒,还是能感觉到一阵阵的眩晕,可是传入鼻腔的些微血腥气味让他想起自己还在幽冥血海之中,想到之前自己双腿血肉被缓缓吞噬的画面,惊出一身冷汗,连忙爬起来看着自己的脚。 还在,还在。 巫之祁松了一大口气,往四周看去,发现自己躺在血海边的一处巨大而凹凸不平的黑石上,全身充满了力气,稍一握拳就有风雷之声呼啸而鸣,居然比自己来血海前的肉身力量更强悍了几分。 再抬头时,他见到了那个自己以为是阿修罗族的女子。 白衣黑发,盘腿托腮,安稳不动,静谧深沉,美不胜收。 她有一双温暖的眸子。 明明看去只是一个瘦削女子,却温暖宽和,如大地般沉稳。 仿佛她单薄的肩可以负担天地的重量。 巫之祁只觉得她好美。 不同于喜爱潜的那种倾慕,而只是对于看见美好事物后发自内心的喜悦。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巫之祁总觉得她是那么心事重重。 原本盯着幽冥血海发呆的白衣女子感受到了巫之祁的目光,转过头来看着他,笑了笑: “如今洪荒可是少见血脉如此纯正的兽族了。” 巫之祁自从随烛九阴修道以来,外出洪荒游历大多以人形走动,不想这个女子见他的第一面就认出了他水猿真身,还知道了他兽族的身份。 巫之祁站起来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 “初来血海不知深浅,若不是姑娘施以援手,巫之祁早化作一滩血水。” 那女子轻轻摆了摆手,朝他微微一笑,然后就转移了目光,还想刚才那样呆呆地看着血海,眉头微微蹙起,有着许多心事的模样: “你天生水灵之体,想要一探这血海的奥妙也很正常,我以秘法助你修复了伤口,转化了血海的血气,现在你可以试试召唤一下血海的海水了。” 巫之祁闻言大喜,看来这个姑娘真的是阿修罗族人,不然哪能有这等神通,直接把血海的血气与他相连?这血海可是有着盘古大神血气的,如果能参悟一番,想来他对本源真水的感悟又能深刻许多,更是会对他以后修行带来数不清的好处。 他连忙伸出五指,轻轻地对着血海挥了挥手,血海再不像之前那般冷漠无闻,反而随着他的挥手波涛涌动,凝聚出来的一团血红水球。 一朝被蛇咬的巫之祁虽然不至于见到血水就被吓跑,但是也有些心有余悸,很心翼翼地拔下一根头发伸到血水之中。 他担心的情况没有发生,那根头发非但没有被销蚀,反而神光隐隐,仿佛受了滋润一般。 于是巫之祁缓缓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尖轻轻点向血水,一边把玄涡神水聚集在整只手掌上,随时准备以玄涡神水对抗血水中那股神秘的吸力。 刚才之所以没有动用神水,一个是骤然受惊,二者就算他动用神水,也必然挡不住幽冥血海整片海洋的力量。 指尖的触感有些温暖,仿佛他碰到的不是刚才还冰冷漠然的海水,而是被源自身体内部的温暖血液包裹住。 巫之祁闭目沉思,就此入定。 女子感受到了身旁这只水猿毫不防备自己地开始感悟血海之水,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倒是心大。” 归根结底,巫之祁还是个容易被感动的人,虽然他混迹洪荒早就见多了世态炎凉,因此也更加注重别人对自己的好,何况这个女子救他一命又把他血脉与血海相连,这是形同再造的大恩,而且他看着女子总觉得有些莫名的亲切,如果不是确认自己从来没有亲族,他几乎都要怀疑她是不是自己的姐姐了。 而且阿修罗族隐世多年,有这样的强者倒并不出奇。只是这份恩情就足够让他牢记在心,看她眉中忧色,如果高深莫测的她都觉得麻烦,自己这金仙道行想来也用处不大,还不如抓紧时间提升些实力,看能不能帮到这个让他在冰冷的血海中感受到温暖的女子。 一旦坐关入定,往往就不知年月,一闭关就是几百上千年也不为过,对于已经修炼到金仙境界的修道者而言,其实闭关时间的长短已经没有太大分别。毕竟不受外力影响的话,金仙之躯近乎永恒不朽,而且这女子凝视着血海的眼光虽然有些困惑,但是并不急迫,显然那个问题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 血海静谧无声,并没有如同传说中那样血浪滔天,凶煞万分,只是浪花静静地拍打着海岸。 或许是因为那个瘦削的女子很能让他感受到一种温暖与平静的缘故,巫之祁这次闭关很快就醒了过来。 她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做声。 “你是阿修罗族人吗?”巫之祁看着她美丽的侧脸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心中的疑惑。 她楞了一下,笑着摇头:“天地间不是只有阿修罗族才能在血海中存活的,你误会也很正常。”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我是巫族人,名叫后土。” 听到她温和声音的巫之祁睁大了眼:“后土?祖巫后土?” “天地间哪还有第二个后土呢?”她的声音带着些惆怅。 巫之祁默然不语,巫妖大战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那一战之后天下人都知道妖族三位皇者死去,十一位祖巫中剩下的人也寥寥无几,当时烛子还推算过一番,只能因为祝融与他们往来亲密,才算出来火师祝融重伤未死,不知在何处休养生息,其余祖巫在混乱的天机掩饰下,就连烛子都推演不出来。 不曾想祖巫后土还在世,不过想来也是,能让巫之祁感到一丝亲近的,除了几位和烛子潜亲近的龙族,就理应是祖巫中人了。 而巫之祁本就是自混沌中诞生的精灵,甚至能与祖龙之子平辈论交,除了与祖巫一辈大能人物,谁能有资本在看出他本体的情况下唤一声“猴子”呢? 或许除了祖巫后土,洪荒里也没有哪个女子能让他感受到如同兄弟姐妹般的亲切了。 祖巫禀盘古大神精血而生,天生在性格里带有暴戾好战的因子,由好战成痴的祝融就能看出端倪,甚至她与哥哥共工的一场比斗把天柱不周山都撞塌了。只是祖巫之中唯一的一位异类或许就是后土了,这位白衣美人天赋神通是九天息壤,性子也如大地厚土般沉稳平和,在巫妖大战中本就是祖巫里唯一的一位主和派,而且她在巫族的地位只在大哥帝江之下,说话极有分量,虽然不能改变巫妖大战最终的战局,但也行走洪荒,救下了许多无辜生灵。 就连天柱不周山破碎之后,自天而降无数洪水,都是她行走洪荒四处补救,更有女娲娘娘借她手中的息壤之力才把天界弥合到原先模样。 巫之祁自问做不到后土这种胸怀宽广能容天地的境界,但是不妨碍他十分敬服后土这样造福苍生的不凡人物。 他听闻后土之名。再行一礼,问道:“敢问后土姑娘,祝融她如今的下落?” 后土落寞地回答:“妹如今闭锁空桑谷巫神殿,说是疗伤,但是心里还是没能接受……大战的结局。” 巫之祁听后长叹一声,不忍再问,而后土的神情又变得有些困惑,那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还是没能解决。 巫妖大战已经结束百年,可是祖巫后土都烦恼许久的问题,必然不是普通的问题,一定是关系到整个洪荒局势的大问题。 巫之祁忽然心头一动,想到自己前来血海的原因。 会不会是后土姑娘是在想办法解决洪荒大地的四处冤魂呢? 第五十二章 世界是残缺的 血红色的海水轻轻荡漾,巫之祁随着波涛轻轻地摇晃着自己的两条长腿。 他说出心里的疑问后,得到了后土的证实,令这位祖巫感到困惑的果然是与他相同的问题。 “这幽冥血海血气丰足,又汇集天下至凶的邪气怨气,我看刚好适合牵引魂魄至此,只是九幽之下距离洪荒地面何其遥远,除了原本神魂强悍之人,那些普通的幽魂根本不可能穿越遥远的距离来到血海,至于把魂魄牵引到血海之后,我只是有个大概的想法,也没具体想明白该怎么做。” 后土叹息一声,看着血海波涛,有些无奈的说。 “我初来血海时,曾与冥河老祖交谈过一番,他也束手无策。” 后土将下巴枕在膝盖上,神情忧郁地看着血海。 如果连血海之主都想不出对策,恐怕这个问题真的近乎无解。 巫之祁看着后土冥思苦想的样子也有些心疼,于是就想着岔开话题: “后土姑娘,你方才为何对我说天地间不止阿修罗族人才能在血海中存活,为什么巫族也可以呢?” 后土哂然一笑:“幽冥血海本就是盘古父神血液之所在,而我等祖巫是由父神精血所化,本是同源,又怎么会相斥呢,刚才帮你修复身躯,我也不过是度了一滴精血到你体内,因此你现在也可以身入血海了。” 巫之祁恍然大悟,听闻后土以精血为自己疗伤,更是感动无比。 在巫族死去九位祖巫之后,祖巫精血近乎是是天地间最稀有的存在了,精血本就是血中精华,许多修道者以“心头血”称之,足可见其珍贵稀有,即便强大如后土,全身上下也不会有几滴精血,她居然就这么赠给了自己一滴! 巫之祁正要出言感谢,就看到后土脸色变化,已经不再是方才困惑的模样,而是神情激动,白皙的脸颊泛起两团桃花样的红晕,嘴里也在喃喃自语。 “盘古父神……盘古父神……” 见到后土有所了悟,巫之祁不再出言打扰,只是警惕地看向四周,防止有人惊扰了她的思绪。 “原来如此。” 后土长叹一声,目光迷离地看向幽冥血海。 “怎么了?可是想到解决办法了?”巫之祁问道。 “世界是残缺的。”后土转头静静地看向巫之祁,一双妙目中却流下泪来。 巫之祁双眉一挑,正要再发问,脑海中却有一道惊雷炸响,忽然间明白了后土的意思。 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盘古大神身化万物之时,这个世界本就是残缺的。 万物具备,只欠轮回。 所以洪荒中自天地开辟以来的所有阴魂聚而不散,只能在洪荒之中苦苦游荡,而找不到归所。 即便幽冥血海对这些幽魂有着绝大的吸引力,无数年来也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幽魂来到血海,就算是来到血海,也只不过不再为祸世间,并不能得到解脱。 而身为盘古大神精血所化的祖巫,却能够补全天道的缺憾。 只要身化轮回,借助血海之力将天地间的幽魂吸引到九幽之下再渡化之,就可以在天地间形成一个完整的循环。 生灵既有来处,亦有归所。 可是如果后土姑娘要以一身精血为引,她哪儿还能活下来呢。 那么世间就只余轮回,再无后土。 巫之祁本就是悟性绝佳的灵兽,此时哪有想不通的道理,只是如此善良美丽的女子,竟然要就此消逝吗?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巫之祁语调急迫,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刚毅的面容上满是惶急,眼中瞬间泛起泪花。 “噗。” 后土妙目含泪,轻轻一笑,却明媚了整个昏暗的幽冥血海。 “每个人生下来都是有着责任与权力的,或者是对父母亲人,或者是对这个世界。” “如你这般天生地养,并没有父母亲人需要照顾,可是既然来到世间,总要做些什么。” “而我既然是父神精血所化,就该帮他做完他没做完的事。” 后土站起身,笑着摸了摸巫之祁的脑袋。 然后她遥遥面对东方天上,恭敬一礼,清声道: “请老师助我!” 三十三天之上,紫霄宫中,一个盘腿修行的中年道人睁开双目,穿过无数空间看向那个白衣女子,恍若当年盘古大兄精血初化的模样,他怜惜地开口,声音空灵缥缈: “后土,你既然心意已定,我便以冥书助你成道。” 一道幽光投向九幽之下,直奔后土而去。 天地诞生以来有三部奇书:天书、地书、冥书。 地书被地仙之祖镇元子所得,这位大能之人一向在人间潜修,不问世事。 天书不知所踪。 冥书自此现世。 天地震动,皆有所感。 —————— 东海龙宫,群龙集会。 下方有资格参与此次集会的至少也是五趾以上的神龙,以龙爪七趾的四海龙王为首,下至各大湖深渊中龙爪有五趾的各个龙王,气度不凡,在各地都是一跺脚要震三震的大人物。 可是他们看着坐在碧玉台上吵得不可开交的五个身影,却都闭嘴不言,排在后面的几个人甚至在瑟瑟发抖。 祖龙之子原有九人,分别为:苍龙、冥龙、亢龙、蟠龙、应龙、皇龙、烛龙、潜龙、青龙。 三族大战之后,祖龙、亢龙、蟠龙皆陨落,苍龙重伤近死,魂魄休养许多年都是风中残烛,龙族最高层只剩六人,平时他们各自云游四方或是闭关修炼,只有千年才会聚首一次,共同商议龙族未来的发展,而皇龙在大战之后在不过问族中事务,所以他们集会时向来只有五人。 冥龙、应龙、烛龙、潜龙、青龙。 虽然平时他们不在时都是四海龙王掌管龙族事务,可是这几位老祖宗一旦回家,哪还有四海龙王说话的份。不过这几位老祖宗的意见从来都没有相合过,每次他们的聚首都要吵个天翻地覆,到了实在争不出个结果时,要么去祭祀祖龙残魂,要么惊扰潜心休养生息的苍龙才能得出个结果。 今日也是一样地让人头疼。 像往常一样穿一身大红锦袍的烛九阴红绸覆眼,露在绸缎外的唇角冷冷牵着,“看着”碧玉台对面那个腰挂金错刀,阴阳怪气的应龙。 “难道你真以为凤凰麒麟两族这么多年毫无动作?” “他们可不像某些人一样,不知在哪儿找到个水族废物,就带着他一混几千年,丝毫不知进取。” 烛九阴只是冷笑,并不开口,而身旁一头银发的小潜却早忍不住,声音冷冽如霜刀。 “什么时候老五还有心思管起我跟七哥的事了,当年我坠下紫渊,要不是七哥跟巫之祁救我,我怕是早就和父皇几位兄长一起陨落了,怎么当时只记得你缩在后面,现在反倒出来说闲话了?” 应龙面色一变,正要答话,坐在首位的一个浑身黑衣,头长幽深黑色双角的青年男子皱着眉敲了敲桌子: “偏题了偏题了,先讨论讨论跟人族的关系怎么处理。” 小潜和应龙这才不再接着吵架,只是隔着桌子大眼瞪小眼。 “人族自数千年前被女娲创造出世,在弱肉强食的洪荒之中一点点发展,已经到了如今这般规模,巫妖两族败亡后更是成为洪荒第一大族,依我看,还是与人族交好,以合作为主最好。” “二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要是让人族势大,养虎为患之后反过来欺凌我族怎么办?” 应龙敲着桌子,满脸不服。 黑衣男子正是如今群龙之首,在祖龙九子里排行第二的冥龙。 “那老五以为该如何行事?”冥龙发声问道。 “人族数量虽重,但是不能修行者占据绝大多数,趁如今他们还未出现领袖人物,我以为恰应制其高层为傀儡,直接控制整个人族,如此再一步步把我族强者替换掉人族高层的位置,千百年后,又成了我龙族之天下,岂不美哉?” 应龙洋洋得意地说道。 一直没开口的烛九阴敲了敲桌子:“绝不可如此行事,我早说过,人族是当今洪荒气运之主,只宜交好,不可交恶更不能奴役,不然天道反噬,我族中好不容易积攒的家底又要变成一场空。” 烛九阴说话之后,原本想接着长篇大论的应龙居然立刻就闭了嘴,只是依旧有些不服气。 在一向以辈份实力说话的龙族之中,能被当哥哥的应龙忌惮,毫无疑问排行老七的烛九阴在族中的地位是极高的。 这个以红绸覆眼的少年人,不但在龙族中是出了名的全才,最是精通阵法及先天术数,更是在三族大战时身为龙族军师! 当年就算祖龙在世,烛九阴只要开口,祖龙也必然仔细倾听小七的话,也全仰仗烛九阴的运筹帷幄,龙族才能在三族大战之后保留下最多的实力。 冥龙听后点了点头道:“老七说的有理,那么大方向就定下来,不许与人族交恶,如非必要,更不可伤害凡人性命……” 他正要说话,突然水晶宫中一阵震动,几人有些奇怪地对视一眼,闪身就到了东海海面。 冥龙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天边那道黑光,感受着那股与自身阴冥法力隐隐对应的气息,有些疑惑地问道:“这……难道是那本冥书?” 第五十三章 赴九幽 从苍龙到潜龙九人都是祖龙以自身精血创造,可谓祖龙真正的血脉传承,传说当年老二冥龙降世时,天地昏暗蒙昧,九幽之下的阴冥灵气有了前所未有的异动,祖龙见后不忧反喜,伸手就攫取天地间阴冥之气的精华到刚刚诞生的幼龙体内,再以“冥”之一字赐名, 冥龙诞生以后就一直在九幽之下潜修,拜在了与父皇是至交好友的冥河老祖门下。 当时龙族凤凰两族已经有了些许摩擦,冥龙生来就看凤凰一族不爽,为了提升实力,不惜在血海中洗练无数年,最痛苦时,浑身鳞甲血肉尽被血海吞噬,只剩下三片逆鳞、一颗心脏与森白的骨架被冥河老祖亲自施法保护起来,然后再借助幽冥血海的无穷血气与龙族自身强悍的恢复能力为他再塑龙躯。如此往复千载,直到他成年,后来血海波涛再不能损伤他分毫,自此威力在洪荒排行第二的“凤凰天火”都不能让他全身黑甲有一丝灼痕,方才算是龙躯大成。 就算在整个龙族之中,他肉身强度也只在父皇祖龙之下,就算是当年正值巅峰的大哥苍龙都不如他龙躯坚硬。 冥龙一身法力同样强悍无比,带有先天阴冥灵气,兼修冥河老祖的独门功法:“血河”,肉身在血海中蜕皮重生无数次,直接将血河功法修至天下第二的层次,只比冥河老祖稍弱。 对自己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对敌当然不可能仁慈,何况敌人是他最痛恨的凤凰一族。 在当年兽族称霸洪荒时,冥龙也不知生撕了多少凤凰翼,侵蚀了多少根凤凰翎。 若论起在凤凰麒麟二族之中的凶名,这个头生幽黑双角,面色却亮如明月的青年绝对是排在其余所有龙族之前的绝世凶人。 所以蕴含无数幽冥气息的冥书刚一降世,这位幽冥龙神是天地间第一个认出先天奇书之一的人。 站在一旁的烛九阴自然信服二哥的推断,垂在身侧的右手掐诀不休,眨眼间就弹指三千次,随后他面色一变,说道: “二哥,后土要身化轮回以救世间幽魂!” 在场的五人无不是准圣境界的顶尖人物,瞬间就明白了老七的意思。穿一身青衣,带着戒指在刚才集会上一直老神在在的青龙大惊失色,说道: “二哥,先别管我们了,你快去九幽寻她!” 冥龙回首看向众人,原本就如月华般莹润的面容忽然苍白了几分,深深的看了一眼几位至亲。 他的目光看向七弟时,烛九阴忽然往前走了一步,嘴唇颤抖,似乎要说些什么,冥龙却一闪身握住了他的手,说了一句让其余应龙、青龙和小潜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 “照顾好大家。” 随后他的身影就此消散在东海海面。 海面一阵浪涛涌起,姗姗来迟的四海龙王与各路神龙听到冥龙老祖宗这句有些奇怪的话,纷纷感到疑窦丛生。 只有细心观察的龙族才能发现,红绸挡住了烛九阴的双眼,看不见他的神色,可是他的嘴角不复往日的红润,更是有两行清泪无声地流下。 冥书从三十三天外现世,再到飞往九幽之下,这是横穿整个洪荒世界的无比遥远的距离,就算冥书是自混沌中与这个世界一同诞生的异宝,也要花一段时间才能走完这段路程。 在冥龙抓住烛九阴的手,说出那句令众人疑惑的话时,冥书刚好走过了一半的旅程。 冥龙离开东海时,两道幽黑光芒就此在天际合二为一,变成一根带着森然彻骨的幽冥光柱轰然落至九幽,直奔身穿白衣的后土身侧。 身穿黑衣,头生双角的冥龙手托冥书,从幽黑光柱中走了出来。 他有些惊讶地看了眼在一旁神色愁苦的巫之祁,随后看向这个他魂牵梦萦了千万年的女子。 平时冰冷刺骨满是煞意的声音在此刻无比温柔,如春风般拂过人心。 “我与你一起?” 原本笑意融融的后土脸色忽然一变,变得无比冰冷: “你来干什么?” “冥书降世,自然是用来引导幽魂,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冥龙十分坚持,丝毫不为后土这冰冷的语句动容。 “我的事与你无关,你走吧。” 她的神色还是那般冰冷,巫之祁觉得这冰冷的容貌仿佛是一张僵硬面具。 “我自诞生之日起就在血海修行,你来也是客人,我与师父才是这方天地的主人,哪有客人赶走主人的道理?” 恬淡的笑意挂在冥龙脸上,虽然后土的言语十分冷漠,可他居然一点都没生气。 “把冥书给我,你不走,我走。” 后土伸手就要去拿冥书,冥龙侧身躲过,握住她柔软而温暖的手,柔声道: “我不知道你具体要怎么做,但是,不管怎样,我都可以助你完成心愿。” 后土冷声抽出手,道: “自作多情,再不把冥书给我,休怪我动手抢夺!” 巫之祁早就听小潜说过自己二哥的模样,见到来人哪能认不出来。他知道冥龙一向对小潜极好,碍于小潜的面子,按理说他不该管这事,而且两个准圣之间的口角,似乎也没有他一个小小金仙的份,但是后土有恩于他。 刚准备动手时,他又想了想,转了主意,还是决定看看再说,如果他们真打起来,自己再拉架不迟。 冥龙看后土十分坚持,长叹一声,把冥书交到她的手上,定定地看着她道: “那我走了?” “你走吧。”后土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依旧冰寒刺骨。 冥龙神色有些悲伤,不发一言,转头就向着血海深处走去,居然真的头也不回地离开。 巫之祁看着后土的脸色依旧冰冷,可是她那双妙目深处,分明有悲伤与欣喜的泪光缓缓浮动。 她长长地吸气再吐气,平复心情后伸手翻开冥书,开始仔细地阅读冥书内容。 说是冥书,其实只是一卷玉册,内容不多,很快后土就看完了。 她合上冥书,转身对着巫之祁笑了笑,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暖。 “小猴子,我心意已定,求得道祖赐下冥书,已知拯救幽魂之法,可是如果我就这么离开,对得起洪荒众生,却对巫族终究不公。” 后土不顾巫之祁的悲伤神色,伸手点在自己眉心,一滴泛着金色光芒的血液出现在她玉手之中: “以后若遇到合适的人,就把这滴精血给他,也算为我寻个传人。” 巫之祁身子有些僵硬,伸手接过那滴缓缓飞向他的精血。 精血没入他的身体,这具被后土祖巫洗炼过的身躯毫不排斥它的到来,欣然接纳,那滴精血悬浮在巫之祁的丹田之内,如同一轮小小的太阳。 巫之祁神色郑重地点头。 后土笑了笑,看了一眼冥龙离开的方向,有些怆然,只是悲伤的情绪一闪而逝,她很快就面露决然之色,面朝九幽,朗声道: “巫族祖巫后土,愿以身化六道轮回,送一切亡灵往生。” “惟愿众生身后有归途,再不受飘零世间之苦。” “惟愿众生之魂魄不灭,可轮回千世,世世不休。” 她的声音温暖和煦,灼灼春日初阳,照耀洪荒大地,传入所有洪荒生灵心间。 洪荒无数生灵,包括那些四处飘荡的幽魂的心里同时泛起欣喜而悲壮的情绪,人族双膝跪地,兽族、妖族爬伏地面,就连许多树木花草都被赋予了灵性一般弯下身子,恭敬地跪拜。 一时间,万灵皆悲,哭泣啼鸣之声响彻不休,不约而同道: “恭送后土娘娘!”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中含着无尽煞气的声音同样响彻洪荒: “龙族冥龙,愿以身化幽冥地狱,随祖巫后土,共成轮回地狱。” “洪荒众生行恶者之人,不得入轮回,视罪状而定刑罚,刑毕方可入六道。” “十恶不赦者,永世不得轮回!” 众生如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恭敬拜倒,同时受警曰: “恭送幽冥龙神!” 方才冥龙离开东海时,除了烛九阴以外,无人猜到冥龙要做什么。 原来他是要奔赴九幽之下,血海之畔。 奔赴后土身旁。 与她一道赴死。 九幽之下,后土惊喜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冥龙,又喜又悲地嗔怪道: “都让你走了!还回来干什么?” 冥龙的语气再没有刚才的冰冷慑人,而是和后土一样地温暖和煦,或许他亿万年来也只会对这一个女子如此温柔,他牵起后土的手,浅笑着说道: “别的事都听你的,这件事没得商量。” 随后冥龙看向一旁惊喜与悲伤混杂的巫之祁,笑着说:“老七跟我说你要娶小潜,以后我就做不得龙族的主了,但是你不错。” “后土是我妻子,她传你一滴精血,我赠你一滴,如果以后有合适的传人,帮我一并传下。” 巫之祁郑重而恭谨地接过一滴混着无尽幽冥气息与血海血气的精血,小心翼翼地收入丹田之中,行礼道: “必不负二位所托!” 冥龙满意地点点头,与后土的手紧紧握着,缓声问道: “一起?” 后土若春日般姣好的面容上满是泪水,可她的笑容却无比明艳,她看着夫君认真颔首道: “好!” 第五十四章 轮回 漆黑的玉简自动铺展开来,缓缓地升上天空,铺伸延展成为一幅巨大的图画,画中正是如今幽冥血海与旁边辽阔的黑石平原。 后土看着暗黑天空中的那幅图画,伸手一一指点,话语声温柔而坚定: “鬼门。” 一座如黑玉雕成、足有三十丈高的巨大门户出现在冥书化成的图画之中,而距离他们极远处的平原之上,一座鬼门带起无数烟尘,轰然而起! 那道门如此雄伟,就算是站在距离它极远处的巫之祁三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后土与冥龙早就成竹在胸,并不惊讶,巫之祁却被这神异的一幕惊得无法言语。 “地狱。” 图画中心的那处平原突然隆起,一座大殿出现在图画中,地面又突然层层凹陷,其中有无数惨烈景象栩栩如生,巫之祁仔细一数,居然共有十八层之多! 三人脚下的地面剧烈震动,一处森严庄肃的大殿拔地而起,檐角凌厉如刺,外表狰狞中又有无尽威严,殿前以白玉为底,饱蘸浓墨,上书三个大字:阎罗殿! 大殿之后的地面突然塌陷,原本坚硬逾铁的黑石地面如被刀切般整齐陷落、层层分离,巫之祁再看去时,果然与图画中一样,一共是十八层。 只是图片中那些惨烈的景象与凶恶的刑具还没有出现。 “黄泉。” 图画中一条长河突然现世,连通九幽土地与幽冥血海,只是不同于血海的鲜艳红色,长河之中流水黄浊,愤怒地咆哮奔腾! 黑石平原再次震颤,一条宽阔无比的河道出现在三人面前,上接九幽,下临血海。但是不知为何,并没有图中那些奔腾的黄浊河水。 “奈何。” 冥书里有一条长桥如长虹般横跨奔腾不休的黄泉河道,桥身雕满诸天神佛,笔法瑰丽而大胆奇异。 果然有一处长桥横跨河道,桥面雕满的神像也与冥书中相同,甚至更加细腻,当真是鬼斧神工。 “六道。” 六条材质不同的漫长道路出现在阎罗殿后,巫之祁仔细看向冥书,细细分辨,赫然是金、银、铜、铁、玉、石,六条道路。 仿佛有看不见的神人在一锤锤打造,声声巨响出现在他们耳中,巫之祁法力不如后土与冥龙深厚,皱着眉好不容易承受了下来,定睛看去,与冥书中相同,六条材质不同的道路通往无尽的远方,不知道各自含着什么样的意义。 后土一直平稳有力的声音到这时却有些虚脱了,想来就算是有冥书的帮助,对这方天地造成如此大的变动也让她强悍的祖巫之躯感受到了疲倦。她与冥龙双手相握之处突然出现一团幽黑光芒,是冥龙以法力渡到后土身躯里,帮她舒缓疲劳,后土有些柔弱地倚在冥龙肩上,冥龙对她温柔一笑,然后抬头看向冥书,声音银瓶乍破,十分坚定: “轮回。” 一座轮盘样的巨大事物出现在冥书之中,仿佛是在缓缓转动,无数幽魂经由鬼门入地狱,过黄泉上的奈何桥,然后分别走入六道,再进入轮回之中奔赴往生。 巫之祁身前并没有如冥书中出现那座轮回,不过随着冥龙一言既出,冥书之中的图画已经圆满,化作道道黑芒由空中飞射向四方,只剩下那册玉简缓缓转动。 鬼门,地狱,黄泉,奈何,六道,轮回。 巫之祁回味着冥书中的画面,只觉天地奇伟,一时间感慨万千,摇头无言。 后土经过冥龙的法力调息,已经恢复了许多,他们二人并肩站立,冥龙忽然转身,对着幽冥血海行一大礼,朗声道: “请老师相助!” 幽冥血海原本平静的波涛之中泛起莲花般的水波,血色莲花缓缓开放,一个面目苍老,身负双剑的老者身影从中显露。 血海莲花。 元屠阿鼻。 老者体型精瘦,原本神光闪烁的双目此时有些暗淡,但是终究转为了骄傲与欣喜,他呵呵笑道: “时至今日你方才把这徒儿媳妇带到为师面前,可是有些不够意思啊。” 一向冷漠的冥龙神情难得羞涩,与面带笑意的后土一同对着冥河老祖行礼,他声音有些哽咽: “老师若有事,弟子今后不能服其劳,还请老师以后照顾好自己与几位师弟师妹。” 冥河老祖不耐烦般挥了挥手: “知道了知道了。” 冥龙的声音恢复坚定,一拱手道: “弟子与后土这就去了,请老师相助!” 冥河老祖一抚颌下长须,握着元屠阿鼻二剑时无比稳定的手此时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去吧。” 冥龙与后土朝沉浸在对于这方天地的感悟中的巫之祁看了一眼,随后相视一笑,一起看向还在天空缓缓转动的冥书,一齐喝道: “轮回地狱,出!” 冥书最后的一点黑色光芒从那本玉册中剥离出去,轻柔地将后土与冥龙包裹在其中,巫之祁猛然惊醒,看着那二人渐渐消逝的身影却无能为力,两行清泪再也忍不住地淌落下来。 黑色光芒之中,一道黑影一道白影从中分离,直飞向刚才阎罗殿与冥书中轮回出现的地方。 黑影之中包裹着一条龙躯数十里长的龙躯,居然是冥龙的本体! 冥龙龙首的须发无风自动,一双漠然的黄金瞳反射着幽冥地狱的恐怖景象,他长长的龙须缓缓飘摇,冰冷沉肃,森然龙爪之上八个脚趾赫然在列,一身坚固的鳞甲反射着幽幽黑芒。冥龙朝天发出一声悠远的龙吟,龙身在黑影的包裹下沉入之前那个巨大的下陷之处,化为十八层地狱。 而被白光包裹的后土,神情宁静而安详,又自然被一股圣洁的光芒笼罩,显得高贵而温暖,仿佛大地母亲般可亲。 后土就此化作轮回。 冥河老祖强忍悲痛,站在血海正中那朵莲花之上,轻轻跺脚,脚下的莲花王座被一股海水托起,他升地越来越高,伸出枯槁的双手虚托在身前,明明空无一物,却慎重如同怀抱昆仑。 老人的神情越来越凝重,随着他一丝不苟的动作,周围的血海海水如沸腾了一般开始剧烈地晃动,一股粗壮如血龙的红色巨浪横空飞起,直入刚才后土创造出的那条河道之中,此时冥龙龙躯中又有一道沉黑的冥气从地狱之中喷薄而出,与血浪混合一体。 源自血海的血红色海水与冥龙浑身幽冥气息的精华混合到一起时,颜色逐渐变化,到了后来,这股水流呈现的分明就是冥书图画中那种黄浊之色! 原来这就是黄泉。 黄泉水从血海与刚才河道的入海口倒灌而回,一直接向血海上方九幽土地的深黑色土壤。 轮回之中,飞出一滴祖巫后土的精血,连向厚实的洪荒大地,牵引九幽土壤之中的水汽凝聚到黄泉上流。 这条浩浩汤汤,内含神秘力量的大河终于成形。 自九幽起,过地府而入血海 幽魂经过奈何桥时,一经黄泉水洗涤,便会忘却前尘是非。 而若有痴男怨女情根深种,就算是九死亦不能忘却前尘,黄泉水也无法洗去他们心中的执念。 到了下一世有缘再会,又会演绎出别样的死生契阔。 这就是再续前缘。 续得是前生缘。 至此,轮回地狱终于以完整的模样出现在世间。 原本覆盖在幽冥血海上九幽黑土,如同落雨般从天上降下无数银白色的光点,仔细看去却是许多在洪荒游荡了无数年的幽魂。 轮回地狱既然已经现世,盘古开天终于以后土浑身精血补完了最后一块拼图,天道更加圆满。 幽魂由鬼门关入地狱,由奈何桥过黄泉水,历六道而入轮回转世。 原本拥塞不堪、凄风惨雨的洪荒大地终于慢慢恢复了往日天朗气清的模样,令人睹之可喜。 无数幽魂也终于有了归处,那些为祸人间满是怨气的冤魂也受到冥冥中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引导,进入轮回往生去了。 后土得了补完盘古世界的天道感悟,此时已然凭借大功德成为天地间第一个圣人,只是如今神魂化作轮回,肉身与冥龙一同化作黄泉,再难动用圣人法力。 这位洪荒第一圣人与幽冥龙神的大毅力大宏愿,不由令人扼腕叹息又由衷敬服。 那本冥书仿佛耗光了所有的力量,从空中坠落下来,在半空却又无力地被黑光包裹,然后化成一支笔一册书,落入冥河老祖手中。 冥河老祖挥挥手,示意巫之祁到他身前,巫之祁心知冥河老祖不会害自己,顺从地走过去。 老人身后的双剑不是何时已然消失,他慨然长叹:“我这大徒弟与徒弟媳妇就这么身化轮回了,后续还有些事情要我这糟老头子做。只是我向来身在血海,也懒得出门,这两样事物,就交给小友你了。” “这两样是有先天至宝冥书所化的先天灵宝,一名‘生死簿,’一名‘判官笔’,得此物者可为断凡人生死,须得仔细托付。” 巫之祁看着手里隐含神威的一支笔一本书,感受着体内两滴精血与一块泛着金光的息壤,默然无言,只觉得压力好大…… 第五十五章 离 冥河老祖最后看了一眼幽黑的地狱与稍远些的轮回,叹了口气。 血莲的花瓣缓缓合拢,把他瘦高的身形包裹住,重新沉下了血海。 天边四道色泽不同的光柱近乎同时降落在鬼门关前,分别是金、银、红、碧四种色彩,烛九阴等人已经到了。 小潜目力极好,穿过遥远的距离见到血海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想也未想就朝那边飞去。 烛九阴看着突兀出现在九幽之下的这座轮回地狱,先是愣了一愣,继而神色悲伤地看向陷入地中的十八层地狱与那条奔涌的河流,也抬步往血海边走去,只留下应龙与青龙站在原地还未动弹。 失魂落魄独自站在血海边的人除了巫之祁还能是谁呢? 直到这个银发女孩闯入他的视线,他才醒了过来,颤抖的手先指向地狱,后指向黄泉。 小潜何等冰雪聪明的女子,先前在路上时听到二哥的声音在自己心底响彻,又联想起他临走前的那句交代,霎时眼泪就涌了出来。 她一闪身到地狱边缘,抚摸着入口处两根高大的廊柱,泣不成声。 烛九阴没有到近前去看,以他推衍天机的能力,在见到冥书降世时就知道了祖巫后土的选择。 二哥与后土相恋多年,后土既然要以身殉道,成全洪荒众生,二哥又怎么可能放任不管呢。 必然是随她同去的结局。 先知者往往虽能提前预知到某些事,但也必然会更早地受到这些事的影响。 巫之祁终于完全回过神,他轻轻拍了拍烛九阴的肩,看着小潜哭泣的背影,满是心疼,又不知怎么安慰为好。 烛九阴点头示意无事,只是袖在锦袍中的双手紧握成拳,许久都未松开。 应龙与青龙不知何时也来到地狱之前,悲痛看着这座阴森的建筑。 烛九阴转过身,“看”着巫之祁手上拿着的一本书与一支笔,问道:“这是?” “冥书。在助他们二人开辟轮回之后就变成了这般模样。冥河老祖说与日后人族气运相关,让我寻个传人传下去。” 烛九阴点点头: “原来如此……那你好好收着吧。” 二人的轻声对话并没有压低声音,正好此时应龙转头看了巫之祁一眼,见到消失在他手中的那本书与一支笔之后,只是眯了眯狭长而阴柔的双眼,没说什么。 这是巫之祁第一次见到烛子与小潜的两位兄弟,未免有些紧张,只是第一眼见到应龙的时候,他就不喜欢这个浑身阴气沉沉,还偏要穿一身耀眼金黄的家伙。 还有他的眼神,毫无高阶龙族化形后之中常见的威严与高傲,只有让人有些不舒服的冰冷感觉,仿佛看着你的不是一条神龙,而是一条滑腻冰冷,朝他吐着信子的蛇。 巫之祁不动声色地收起生死簿与判官笔,朝后土化身的六道轮回与冥龙化身的地狱认真行礼。 他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眼仍在抽泣的小潜,但是心知向来觉得他配不上小潜的应龙在这里,自己应该没什么与小潜说话的机会,正在为难,烛九阴仿佛知道了他的心事一般,对他说道: “二哥如今虽然身殒,但是能与祖巫后土一同修补天道,想来也是他心之所愿,此间事了,还要回水晶宫处理些事情。”顿了顿,又对巫之祁说: “你是轮回现世的旁观者,这等壮举甚至可以比拟当年盘古大神开天辟地,想来一个有不少感悟,不如回去好好修炼,争取借此契机再进一步如何?” 巫之祁听后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那我走了,照看好小潜。” 烛九阴“嗯”了一声,不再是往日玩世不恭的模样,很是落寞,只是巫之祁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不如早些提高实力得到龙族的认可,看了一眼小潜后就化作一道灰色光芒飞往地面去了。 —————— 巫神殿坐落空桑谷中,神秘非凡,无人知其来处,世人只听说其中诞生过十一位祖巫与数十位实力强悍的大巫。 巫神殿历来是巫族禁地,哪怕是巫族族人,除非长老级别都禁止入内,如今巫族衰败,巫神殿也早不复百多年前祖巫大巫进出其中的模样,气势雄伟中又带着一丝奇诡意味的青铜大门前是一道长长的石梯,石梯上积满了灰尘,连足有十丈高的大门都被青藤爬满。 从外看去,整个巫神殿镶嵌在一处山壁中,仅那扇青铜大门矗立在石壁之外,如果不仔细去看,甚至无法在密密麻麻的青藤中发现这两扇古旧的青铜门。 青铜门内是一处漆黑的大殿,最上方摆着十一把南海火玉制成的椅子,只是如今椅子上空空如也,就连殿中央摆着的数十把交椅也积了层淡淡的灰尘,显得很是荒凉。 再往内是巫族高手平时闭关所在,从一个幽深的走廊分作两列,在左边第三间石室中,一个满头红发的绝美女子闭目盘膝,正静静修行,忽然她心有所感,一双桃花眼缓缓睁开,极美的双眼中却被浓郁的悲伤占据,毫无神采,缓缓地留下两行泪来,她再也坐不住,只能无力地伏到地上,嘴里低声轻语:“姐姐……” 在她隔壁的石室中,坐着一个眉眼看上去还有些稚嫩,身材却已经虎背熊腰的年轻人,他眉目刚硬如刀削,光着的上半身肌肉如铁铸般结实,感受到祖巫后土已经身化轮回之后,他浑身青筋暴突,却十分强悍地控制着自己,没有流露出悲伤的情绪,只是怒意勃发,钢牙咬碎,一对虎目隐现红色,似乎是在愤怒天道不公,他碗大的拳头狠狠锤了一下地面,整个巫神殿仿佛都抖了一抖。 健壮的年轻人站了起来,巫神殿中就仿佛多了一尊神祇。 他随意找了件兽皮披在身上,走出闭关了许多年的石室,沉默地向祝融所在的石室鞠了一躬,又恭恭敬敬地走到后土曾经闭关的石室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缓缓推开闭锁百年的青铜大门,一条条扯掉缠绕在门上的无数藤蔓,生平第一次走出巫神殿。 从今日起,巫神殿中少了个沉默闭关的年轻巫族,世间多了个名叫蚩尤的少年人。 —————— 西方极乐净土。 从前有座须弥山。 须弥山上有座寺庙。 寺庙里……有两个和尚。 还有一颗生长了许多年的菩提树。 两个和尚一人年轻而耳垂饱满,一身宝光,满面福相,一人老痩病弱,衣衫破败,耷拉着眉毛,看去悲苦无比。 两位僧人此时都在远远地看向九幽之下的轮回地狱,看着无数幽魂离开洪荒大地,在轮回之力牵引下奔向来世,二人不约而同地对着轮回地狱合什行礼。 除了后土与冥龙,这世上有多少人受得起后来成为圣人的接引与准提一拜呢? 浑身宝气的接引佛祖慨然长叹: “后土、冥龙两位道友以身殉道,大慈悲也。” 手拿碧绿竹枝的准提颔首相应: “善哉,善哉。” 接引回首看向准提,手中一百零八颗菩提子缓缓转动,说道: “师弟,如今轮回既现,正是吾教当兴之时。” 长着一双八字眉,天生面色愁苦的准提难得有了些喜意。 “正是如此,我这就下山游历,寻些有资质的弟子于世间布道,普渡苍生。” 接引看着准提的长眉微飘,知道自己这位心如古井不波的师弟心中满是喜悦,于是也缓缓笑了,他双手合什: “辛苦师弟。” 准提挥了挥手中竹枝与师兄道别,身体有些佝偻着下山,步伐很小,步子也不快,可是每当他踏出一步,脚下就有一朵金莲盛开,带他走到山下时,山道上已有无数莲花摇曳。 佛陀入世,步步生莲。 —————— 紫霄宫中,那个仿佛无数年都不曾离开高台的中年道人感受到天道的变化,欣慰中又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只可惜了后土与冥龙两个孩子。” 他摇摇头,不再感怀,轻声道: “昊天、瑶琼。” 一对原本盘膝坐在高台下方的年轻人站起来,男子俊朗,女子娇美,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如今妖族已经势弱,你二人可入主天庭,为玉帝王母,共同维护天道运行。” 台下两人面露惊喜,毕恭毕敬地跪倒在地,恭声道: “谨遵道祖法旨!” 道祖鸿钧一挥手,一把寒光毕显的长剑出现在他身前半空中,又有一株碧绿可人的小树苗与一柄隐藏在云雾中的小旗帜浮现在长剑之侧。 “这把剑是我闲时炼就,便以你名字命名,叫做昊天剑、这是蟠桃树苗与素色云界旗,以此可以号令群仙。” 昊天与瑶琼喜不自胜,道祖亲自炼制的长剑威能不必多说,这蟠桃树是先天灵根之一,神妙无比,据说凡人食之可以长生不老,有些天赋的修道者吃了就有追寻仙道的希望,这面素色云界旗更是一件妙用无方的先天灵宝。 他们二人由道祖座下童子摇身一变成为天庭之主,甚至可以说是这个世界名义上的主人,如何能不开心? “事不宜迟,动身去天庭吧。” 二人连忙收敛笑意,三拜九叩之后离开紫霄宫,去往天庭掌管三界了。 中年道人容貌本不出奇,只那双眼睛仿佛蕴含了千万重不停生灭的星辰,浩瀚若星海。 他拿出一道卷轴在手上轻轻抚摸,自言自语道: “地书冥书都已现世,不知何时才是你出世的时机呢?” 第五十六章 不称孤 逝去之人已经远离尘世,思念他们的生者掩藏起悲痛之后,应该好好生活,如此才能不辜负自己。 东海那一夜风雨之惨烈,是大商边军许多年来最为沉重的损失。 提前许多年开始布局谋划的一场阴险偷袭,狂风骤雨是天时,怒海狂沙是地利,里应外合是人和。 三者综合之下,就算是老谋深算的姜桓楚都吃了大亏。 帝辛在第一时间接到战报之后,脸色变得愈发阴沉,两条英挺的剑眉挑起,手指微动,一个青玉茶盏就此化为齑粉。 这是他执政以来遇到的最大挫败,许多臣子以为帝辛接下来会针对镇东军有大的动作,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他在对于东伯侯的信任非但没有减弱,任其部署镇东军军务,还忽然之间宣布闭关,由亚相比干监国,将一国朝政交由皇叔全权处置。 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以少师商容为首的一批臣子极力反对帝辛如此行事,商容甚至在祭司一系的例行会议中大声质疑,陛下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仙人境界,再修行也不过是将来逞些匹夫之勇,纵是亚相比干忠心可鉴日月,但是身为皇者怎能不亲自处理朝政? 其中“匹夫之勇”几个字咬字极重,不过当时帝辛已经不顾某些臣子的反对入关,所以并未表态。 想来帝辛若是没闭关,商容也没胆子这么嚣张。 亚相比干听到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后,一向养气功夫极好的他脸色骤然冰冷,重重冷哼一声。 其实他在心底也并不太赞同侄儿这次闭关,毕竟君王是手握一国军权之人,行王道坐镇军中,比行霸道亲自冲锋陷阵更加稳妥。 不过比干自知没有修行天赋,所以不太能理解修行者的想法,侄儿既然下定决心闭关,他当然会支持。 只是不知子受出关时,比干头上的白发又要多几根。 其实子受的想法很简单,他也知道一国之君没有逞匹夫之勇的必要,可是, 如果匹夫之力,能以一人敌一国呢? 何况这本就是他与师父提前定好的计划之一。 子受先入天仙,巫之祁再入金仙。 然后子受出朝歌,开始上任以来的第一次巡狩国境,真正做到君临天下。 巡狩还有另外两个重要的目的,一个是派出谍子搜寻烛九阴与小潜二人的下落,另一个任务重要而隐秘,只有他亲自去做自己才能放心, 等巫之祁再出关时,便可直奔他们有可能出现的地方,或者是直接去几个普通修行者不能到达的绝地寻找他们二人。 当然,巫之祁出关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必定是去钟山暗府中寻找生死不知的火师祝融。 至于为何子受要先突破到天仙,原因也十分简单。 到达天仙境后,非但实力远胜地仙,更可飞天入地,可逍遥日行八万里。 不管是面对路途中可能存在的暗杀,还是在身入险境时抽身而出,都会变得轻松很多。 偌大的朝歌城,要说寻一个闭关的地方,不管是朱凰大阵灵气极盛的阵眼处,还是在云梦泽中巫之祁身旁,或是青铜神树之中都是极好的选择。 子受修的是水属功法,当然没必要到朱凰大阵这个火之灵气集中的地方修行。 至于青铜神树。 在巫之祁毁去孔雀翎之后,师徒二人预估祭司一系会有反扑,不曾想根基被动摇的大祭司似乎全然不为所动,依旧是全身笼罩在那件棕色袍子中,拄着拐杖佝偻地行走。 如果说大祭司根本不知道凤凰翎的存在,这是显然不可能的事情,子受推断他们祭司一系的传承中极为重要的一项就是到青铜神树之前感受彩凰的存在,毕竟是大商之图腾,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但是巫之祁断了彩凰的命脉之后,大祭司仍然不动神色,要么是这老人徒有其表,空有一个“甲”字威名。 要么这就是暴风雨降临前的宁静。 子受毫不犹豫地排除了第一种。 不管是师父远远观之,还是已经玄仙境界的太师闻仲在他亲眼所见的情况下出手试探,都能知道这个看似孱弱的老人绝非欺世盗名之辈。 如果你要在朝中搅风搅雨,那么孤就先把这方舞台让给你,等你手下的那些跳梁小丑都蹦出来,孤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唉,好像答应了心瑶不能再称孤道寡了。 子受有些头疼地想起自己刚刚娶黄心瑶为妃时的那一晚。 洞房花烛,春宵良辰。 他伸手掀开凤冠霞帔的女子红红的盖头时,女孩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小脸羞得通红,却倔强地不肯挪开目光,而是大着胆子摸了摸他因饮酒而醉得酡红的脸。 习惯了调戏姜颐,第一次被女子调戏的子受正有些尴尬地不知说些什么。 “陛下真好看。” 她甜甜笑着,声音如黄莺婉转娇鸣,动人心弦。 一向伶牙俐齿的子受难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展颜一笑,捏了捏她娇嫩如玉脂的脸颊,柔声说道: “替孤更衣。” 黄心瑶拿下红盖头,长长舒了口气,一边帮子受换下婚礼时穿的大红凤袍,一边念念叨叨: “好呢,这个红盖头可真厚,嬷嬷还不让我取下来,闷在里面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陛下,你脸这么红,是不是喝了很多酒呀,你酒量很好吗?和爹爹比酒量怎么样?” “陛下,为什么要自称是孤啊,这个字用得好可怜,答应瑶儿以后别这么叫了好不好,听着怪心疼的。” “对了,以后就应该叫夫君了,哎呀,有些害羞……” 黄心瑶小脸通红,凉凉的双手捂着脸颊,只露出一双闪闪的大眼睛看着有些无奈的子受: “我……好像话多了一些……主要是下午闷了许久……唔……” 子受却已经拿下她的双手,轻轻吻上她红艳柔嫩如玫瑰花瓣的双唇。 “不称孤,那就称朕。” “朕都依你。” 子受挥了挥手,摇曳的红烛无风自灭,帘幕垂下,帐中人再未多言,只余微微的喘息响起。 想起那一夜的旖旎,子受还是有些心旌摇荡,不过周围全是冰冷的云梦大泽湖水,再热的心火也会被凉意浇灭。 他端正盘膝,挺直腰背,双手手心双脚脚心一同朝上,摆出五心朝天的姿势,看了一眼身旁一大一小两个灵气水球,知道师父与师弟已经闭关到了关键时刻,而这无比浓郁的灵气正好助自己进入天仙境界。 云梦泽底暗流涌动,一个兽族一个妖族修炼时引来的天地灵气无比丰沛,也只有巫之祁与归元儿这等身躯强悍的家伙才能承受得住,就算子受的肉身强度早超越了他本身的境界,依然不能搞出如此大的动静。 所以他只能坐的远些,而不能如小桂圆一般直接在师父引来的灵气漩涡中修炼。 不过也够了,他默默想着,虽然肉身强度远逊兽族妖族,不过相应破境所需的灵气本来就不如他们多。 “水者道枢,其数名一。阴阳之始,玄含黄芽。五金之主,北方河车。故铅外黑,内怀金华……” 道诀在心中缓缓流淌,子受自然而然地进入无知无识的空灵境界。云梦泽在朱凰宫后方,自然无人胆敢打扰。水中又有师父与师弟两尊水族巨头在,二人无意间散发的威压早使得那些水妖水兽十分自觉地远远避开,他们周围百丈方圆连只鱼虾都没有,只有淡淡水波轻轻荡漾,为他们带来这方巨泽中满溢的灵气。 两年时间倏忽而过。 子受平静睁眼,浑身淡淡的幽蓝神光全部收入体内,双眼中蓝色波光一闪而逝,他站起身活动了几下两年未动的身体,对着那两团越发巨大的水球躬身行礼,声音清亮如雏凤初鸣: “师父,徒儿先行一步。” 他一挥广袖,一杆银亮长戟出现在他脚下,子受伸脚踏上长戟,笑着说道: “在神兵阁沉寂许久,到了朕这里又默默无闻了三年,想来你也很寂寞吧。” “不过朕既突破至天仙,今日就让你带朕领略领略天上风光。” “太漪,且随朕一览朝歌风光!” “起!” 云梦泽云遮雾绕的平静湖面如银镜破碎,一道红衣身影扶摇而上,脚下是一杆银白色泛着森冷光芒的长戟。 神器有灵,太漪不停震动,已经万年没有飞上天空的它再次感受到猎猎长风扑面而来的酣畅感受,速度越来越快,仿佛化为一道银光! 子受不惊反喜,长啸不休,如凤鸣朝歌城! 见到此景的无数民众与臣子纷纷跪拜,无不倾慕天仙风采。 一身黑衣,清贵如当年,更带着浓重威严气息的比干从云梦府邸房间中走出,放下记载着纷繁政务的卷帙,抬手看向天边的银红二色交织的光芒,会心一笑。 那道越来越快的银红色光芒穿越重重云朵直飞天际,在层云之上瞬间停下了身形。 云海之上霞蔚蒸腾,一轮朝阳散发着万丈光芒,被水汽折射成绚烂的七彩模样。 而漫长铺展的云海被阳光染得遍体金黄,道道彩虹横跨云海。 恍如仙境。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已是天仙境界的子受面朝朝阳,坐于云海。 笑意轻狂。 第五十七章 我见苍生 巫之祁在收下子受为徒之后,常常感慨。 为什么这个小家伙的天赋能如此之好? 当年初出茅庐的公孙轩辕,是他曾经见过的天赋最高的人族,地皇神农略逊,但二人也是三十岁左右才晋入天仙。 而子受十七岁入地仙,其后受祖巫祝融一拳而不死,道心差点破碎,后来却是因祸得福,一路势如破竹,在他入云梦泽闭关之前就已经有突破地仙中品的端倪。 当时他就在心里默默推算,自己这个徒儿怕是二十岁及冠之年就能达到天仙境。 不同于地仙,能朝游北海暮苍梧的天仙境才算真正的仙人,有入天庭成仙的资格。 人族历史上有几个修行十四年就成了天仙境界的人? 就算是洪荒初定之时,灵气极盛,兽族占据天地山海,也极少有修行破境如此迅捷的天才。当然,三族之中生而金仙境的那些兽中皇者,如冥龙烛九阴小潜这种祖龙的嫡系血脉自然另算,毕竟冥龙可是一生下来就去幽冥血海中打滚的猛人。 当然,子受能有如今的成就,也不得不说小爷教导有方,也证明了“玄涡神水”第一灵水的神效。 想到这里,他难免有些沾沾自喜,不过想到自己初生二十年是还是个啥都不懂的小猴子,不禁又是一阵气苦,人比人气死人。 后浪一来,前浪似乎只能被扑在沙滩上。 果然不出他所料,子受在二十岁时破境成功,遍览朝歌城天上风光。 待他回归朱凰宫中,自然免不了被如同潮水般的阿谀奉承淹没。 一切平静下来之后,就是天子出巡之日。 他将第一次走出朝歌城,去踩一踩大商广阔的疆域,看一看这个在他治下的国家。 商王不出行久矣,从子受的祖辈算起,已经约一百年没有离开朝歌城。 以往的商王不出朝歌城巡狩,一个原因是路途遥远,常年养尊处优的商王身体不知道能不能经受住这一路颠簸。一者行路途中,防御措施不可能做到如同在朝歌城中一样完备。再者四大诸侯之中谁知有没有人心怀异志,万一趁商王不再京城时生乱,就太危险了。 但是这些都不算理由。 真正的理由只有一句话:他们都不够自信。 而帝辛有着足够的自信。 夏末时分,浩浩荡荡,车架百乘出城去。 皇后姜颐随行,另有守藏官雍檀、首宦辜季、刑正飞廉、大司马殷破败、乐师师延等人一同与子受出行巡狩。 掌管一国刑罚律法的刑正按理说不该离开京畿重地,但是在出行之前,已有花甲之龄的老刑正找到子受,有过一番隐秘的谈话。 前天已是入夜时分,辜季突然上报给子受,刑正飞廉入宫求见陛下。 当时正与贵妃黄心瑶手谈的子受有些疑惑地接见了老大人。 飞廉古板而威严的面容在朱凰宫辉煌的灯火下仿佛柔和了不少,他一板一眼地叩见问安,子受很是敬佩这位辅佐过他殷家三代的老臣,亲自下榻把老大人扶了起来。 有道行在身的飞廉动作并不僵硬,皮肤虽然有些皱褶,但是神华内敛,一看就知道他养生修道有方。 一身寒冰功法高深莫测的他修行为官两不误,不但已经是一国重臣,儿子恶来也是军伍中极有名气的年轻将领。 不过飞廉心知自己天赋有限,很难突破到地仙境界,所以如今心思更多放在政务上,将一国刑律把持地滴水不漏,为子受和比干缓解了很多压力。 子受有些奇怪老大人为了何事而今晚前来拜见,但也没开口询问,黄心瑶一看夫君要谈国政,行了一礼就退回宫中。 不等子受嘱咐,辜季就捧上两杯刚刚沏好的灵茶。 “陛下,老臣此番前来,是想求陛下一件事。”飞廉开口道。 “哦?” 子受有些吃惊,一向铁面无私的老人家为官几十载,子受都向来没听说他求过人,更是在家中庭院养了两条恶犬,一旦来人是为了送礼求他办事之类,不管来人是谁都直接关门放出恶犬,这么一位可称“孤臣”的老人居然要求自己? 身为一国刑正,有资格入朱凰宫参加小朝会的数位重臣之一,又有什么事办不到? “老臣这次想随陛下一同出行,不过等陛下返程时,老臣就不跟着了。” 飞廉说完后只是站定在原地,那杯灵茶他自始至终都没碰。 “老刑正这是……要辞官?”子受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地说。 “陛下误会了。”飞廉笑着说道。 “那刑正大人是什么意思?”子受放下茶杯,认真地看着飞廉。 飞廉正色道:“老臣掌管刑律多年,只是心中一直有些不安?” “不安……从何而来?”子受被他勾起了兴致,缓缓问道。 “我等臣子,一身官位与家中财富,大多是家族中祖上余荫,世袭而来。” “这是祖制了,有何不妥?” “并非不妥,只是身在官宦之家久了,难免看不见许多民众生活之疾苦。” “而我大商刑律的制定管理,都是由如老臣这般出身世家之人管理,对许多百姓其实非常不公,因为我们很难知道他们的生活中会遇到哪些问题,又会采取什么方式来解决问题,老陈以为以此制订的刑律,并不能很好地适应如今的天下形势。” 说道这里时,飞廉面色沉重肃然。 “如果是开国时分,天下初定,黎民百姓刚刚脱离战火的肆虐,只要天下太平,不用担惊受怕,就算是刑律严苛些也无所谓。” “而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大部分民众已经在想着如何能拥有更好的生活,不再仅仅是活着就好。” “在这种情况下,刑律里面有些规定显得就十分不合理,比如第三章首条便是‘若犯轻罪,族人可为其赎身者,出贝币百枚,可免牢狱。’。” 子受皱着眉问道:“这有什么问题?” “问题就在于……对许多老百姓来说,贝币百枚太多了些。”飞廉摇头苦笑道。 子受一时无言,见惯了金银的他哪想得到百枚贝币会对一个家庭带来极大的困境。 “诸如此种条款还有很多,所以老臣想要亲自到民间生活些年,之后再回朝歌,将许多律法中不合理的地方修订修订。” “此番来朱凰宫中,是想与陛下辞行,老臣随陛下一道出朝歌城,随后就自行离去,不跟着陛下一起巡狩了。” 老大人眼神很坚定,显然是深思熟虑后下定了决心,才与子受说的。 “您这一去……得要多久能回朝歌?”子受震惊于飞廉的想法,下意识问道。 “少则十年,多则二十载。”飞廉平静说道。 子受一口将杯中茶水饮尽,平复了一下心绪,离开御榻,恭敬地对飞廉行礼。 “老大人心怀天下苍生,朕心甚慰,此是万民之幸,子受亦不敢或忘,既然您心意已定,朕不会阻拦。等您游历归来,朕亲自助您修改刑律!” 恪守礼数的飞廉哪会任陛下对自己行礼,连忙扶着子受。 “陛下何须如此大礼,此是老臣本分。” 子受直起腰,感慨地看着飞廉,老人虽然修道有成,驻颜有术,但毕竟是花甲年岁,这一去十数年归来,将近耄耋之年,还要再操持刑律之修改,如此耿耿忠心,怎能不令人敬服? “您离开朝歌之后,刑正一职可有举荐的人选?朕可召恶来回京任职。”子受沉默了一会儿,仔细衡量之后对飞廉说道。 “陛下莫要取笑老夫了,我那犬子一向只知打打杀杀,哪能在桌案后静心做事。”飞廉摆摆手,自嘲笑道:“我心中已有人选,想来陛下也定会十分认同。” “老刑正请讲。”子受会心一笑,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老臣心中人选,正是守藏官雍檀。”飞廉笑眯眯道:“此子追随陛下已久,胸中亦有才学,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胸中韬略繁多,性子杀伐果决,做了四年守藏官,又磨砺去几分锐气,我看刚好能任这刑正一职。” 与心中人选刚好印证的子受笑着应允:“正好这小子不耐烦跟在朕身后记些生活琐事,到刑部锻炼锻炼也好,等朕巡狩归来,就让他上任。” —————— 百乘车架已出朝歌城,身后许多前来送行的官员与想要一见商王车架的百姓也陆陆续续回朝歌去,不再跟着车架后面吃灰。 子受和姜颐正在与比干道别,比干有些无奈地说道:“你二人倒是落个清静,扔下一大堆事务与我。” 姜颐笑嘻嘻道:“叔父再受这一阵累,等巡狩回来,我定让子受好好呆在朱凰宫内,再不乱跑。” 子受在一旁看着姜颐,只是微微笑着,很是宠溺。 “好了,我就不送了,路上多多保重。” 比干与商王王后告别,乘车回云梦府去了。 一旁背着个小小行囊的飞廉看着君臣和睦的一幕呵呵笑着,也走上来与他二人道别。 “老臣这就走了,陛下无须挂念,时候到了,老臣自然会回朝歌。” 子受与姜颐恭敬地向飞廉行礼道别: “朕在朱凰宫等您归来。” 飞廉挥挥手,转身不急不缓地踱着步子由一条小道离去,与这条长长的车队渐行渐远。 第五十八章 拔刀 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讲的是豪富意趣,仙人风姿,子受两者皆有,且是少年心性,未必不愿如此潇洒。但是他身为国君,一举一动受礼法束缚,又被千万双眼睛盯着,没办法如此纵情肆意,就算自己驾御“太漪”,一天之内可以从朝歌到扬州飞个来回,也只能坐着御辇一步步随众人同行。不过佳人在侧,同游细看路边风景,也是一桩美事,一路上指点姜颐修行,或是处理些从朝歌传来的政务,也算清闲。 出生中原的子受以前从未出过朝歌城,在商议巡狩第一站去哪儿时,姜颐便对他说可以到扬州看看江南风景,刚好自己也想父亲了,可以顺路去探望,子受自无不允,于是走走停停,往扬州而去,刚好在寒露时节到了东伯侯府。一路所见烟花繁茂小桥流水,听着吴侬软语,果然不似中原。 东伯侯是开国时就定下的爵位,算来已经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底蕴深厚,与王室关系也历来紧密,出过不止一个皇后、贵妃,姜家把持东海重地,十分得王室信任。姜桓楚早在接到帝辛前来巡狩的消息时便开始兴建行宫,就在瘦西湖畔风景最佳之地,甚至还请了几位修道者来助力,只为在帝辛到来之前把行宫建好,等子受携姜颐到来之时,见到的这处庄园清雅贵气,紧邻东伯侯府,无论选址还是风景都是绝佳。 姜桓楚亲自出面接风,请他们下榻之后一夜无话,却在第二日夜中来到行宫,与子受密谈一夜,说的是东海战事,但是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就连随侍子受身旁的守藏官雍檀与首宦辜季都无从得知,只有镇东军中布下层层军令,说陛下不日将要前来阅兵。 子受选扬州作为第一个落脚点,当然不只是想要看看江南风景这么简单,一方面两年前镇东军受创严重,但是因为他闭关修至天仙,并未立即对东夷采取行动,这次他御驾亲临东海,说不得蛰伏两年的镇东军就要如猛虎出笼,给东夷人致命的一击。 另一方面则是他登基之后大力推行的盐政,在扬州受到了一股无名阻力,原来东海畔产盐自古而丰,随着前几年发现的几处大盐矿更是变成王朝重地,以前的盐卤收敛与运输一直把控在几位皇亲手中,为首的更是帝乙的兄长“诚侯”,便是子受见到都要称一声“诚伯伯”,但是根据比干在多年往来的盐卤运输案牍中发现,有一部分盐卤似乎凭空消失了,虽说这些事历代商王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这数目日积月累,已经到了一个可称恐怖的地步,加之新政执行后,盐业便归商王直接管辖,相当于好大的一块肥肉就此被抢走,他们怎能罢休? 因此这次来扬州明是阅兵之后杀向东夷,暗中却是要调查清楚盐卤的去向,然后再与诚侯交涉,看看如何尽量平稳地把问题解决,让新政得以推行。 如果暗中行动顺利的话,就可以改变大商朝精盐有价无市、平民百姓只能吃到粗盐的境况了。 不过这件事子受并没有和姜桓楚提及,虽说他是岳父,但是东伯侯府在扬州许多年,定然与诚侯府有交集,只是不知道在这件事中姜桓楚牵涉有多深,保险起见,子受还是决定自己安排人手来解决问题。 第三日清早,镇东军中号角声声,盔明甲亮,军容整肃,十八万士卒静等在一方高台之前,只等商王前来检阅,又有百艘“大翼”楼船、千艘“小翼”中等战船,及无数“冒冲”小艇停在海边,为首的是一艘集齐最高明的造船师研发,有许多修道者参与建造的大船,足有五层楼高,撞角狰狞,通体纯黑,甚至可以在它四壁隐隐约约见到许多纹路,一看就是铭刻了许多阵法在其上,也不知这些阵法全力催动时会有怎样的威能。 第一个登上高台的是姜桓楚,静心修剪过的深黑长髯在秋风中轻轻飘荡,迎着朝阳的眼微微眯着,满意地看向台下排布整齐的十八个军阵,他执一把镇东军中最常见的青铜军刀,拄刀而立,姿容丰美,令人仰其风采。 第二个登上台的是随子受一同巡狩的大司马殷破败,大司马是朝中掌管军事的最高长官,相对这个位高权重的官职而言,不惑之年的殷破败就显得年轻了些。不过这个皮肤蜡黄,身高八尺有余,身材瘦削的男子不仅家世显赫,与子受是血缘亲近的叔侄关系,更是在讨伐西狄的战争中立下不世功勋,亲手斩下老狄皇的头颅,回归朝歌之后,刚好上任大司马告老归乡,子受就将他提拔做大司马。因为陶家兄弟的背叛,子受当年一气之下直接取消了太尉一职,如今大司马便是天下兵马总督的高位。 殷破败随身带着的是一把只有军中高层才能配备的寒铁长刀,这把名为“快雪”的长刀身长足有四尺七寸,也亏得是殷破败这般身高臂长的悍将,不然常人把这把刀拔出来都要费老大的力气。殷破败天生异象,蜂目狼腰,双臂极长,如果是平时,台下的军士十有八九都会被他这奇特的样貌吸引,可是今日军士们的眼光都死死地盯在寒铁长刀之上,狂热而有着隐而不发的激动。 虽说这是许多人第一次见到纯铁兵器。不过铁器并不是重点,而据传就是这把快雪长刀斩下了老狄皇的头颅。 军中男儿,谁不向往亲手斩下敌酋首级? 如果这次出征东夷,咱能亲手杀掉夷皇或者那个阴险毒辣的军师,不说大司马这等高官,陛下赏咱几千亩地总不是难事吧,那归乡时可长了脸了,家里的婆娘还不得高兴坏了? 正胡思乱想着,将士们就看见穿了一身黑色轻甲的子受登上高台,这是商王第一次在镇东军中亮相,英气勃发的子受仅是站着不动,就仿佛如一杆锋锐的长枪直刺天穹,将士们看着这位如此年轻就已经是仙人境界的王者,无不被他举手投足间的霸道身姿吸引,而想到他登基以来海清河晏的太平盛景,不禁令人慨叹,有如此明主,何愁大商不兴? 就算是之前对商王闭关两年颇有微词的士卒,此刻心中那点不服顷刻间也烟消云散。 而第一次穿上盔甲的子受非但没有不适的感觉,反而觉得浑身舒泰,当他手指触摸到冰凉的甲片时,非但没有让血液变得寒冷,反而激起了深藏在灵魂中的火焰,浑身血液都开始澎湃奔腾,当他见到台下披坚执锐的十八万健壮士卒,更是心情激荡,大喝一声:“戟来!” 银白色长戟破空飞来,与空气摩擦发出剧烈的爆炸声,直到被子受握在手中,那阵阵爆鸣才逐渐消解。太漪是为战而生的祖巫亲手锻造,已经许多年没有渴饮敌人鲜血的它感受到主人汹涌而来的战意,戟身颤动不止,发出如同龙吟般的悠远声响,观者无不色变! 见到如此神异的画面,听着仿佛勾起人心中最隐秘战火的异响,就算是已经在军伍中混迹十多年,见惯了生死的老兵都被勾起久违的热血。 子受手握太漪运起道法,吐气开声,字字句句仿佛就在十八万人的耳边响起,清晰而撼人心神! “东夷宵小,掳掠我大商子民,祸害我大商妇女,两年之前,阴害我军中好汉。” “两年来,朝中许多人非议,你们也不服,为何朕还不下令攻向东夷?” “不是窝囊,也不是怕了,而是要打就打得彻底,要打就把他们一网打尽!” “两年时间,朱凰宫已得东夷舆图,已知其战略布局,而诸多战舰也建造完毕。” “而朕,已是天仙!” “朕来到扬州,来到东海,那东夷人就必败无疑!” “今日不止是阅兵,更是宣战!” “镇东军儿郎,且拔刀!” “随朕征东夷,斩尽敌人头!” 呛啷! 姜桓楚一直拄着的刀不知何时被他握在了手中,殷破败的长臂肌肉坟起,寒铁打造的快雪长刀已然出鞘。 十八万把雪亮的战刀同时出鞘,反射着天上阳光,如片片金鳞汇集而成一条神龙! 杀气盈野。 天地变色。 由骠骑将军姚皋口述,如今在大商各个军伍中流传甚广的那篇《黄帝阴符经》中,有这么一句话:天发杀机,斗转星移;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军中许多将士已在次次血战中得到许多领悟,借助这篇功法突破了境界,天赋最高者已经是炼虚境巅峰的强悍武夫。 有许多强者在内的十八万人一同拔刀出鞘,该是怎样的壮阔场景? 即便子受如今位列天仙,手中有无数威力绝大的道法,也不禁为眼前的场景感慨不止。 海水壁立,如银墙然。 天风振袖,海鸟退避。 黑云压城,甲光向日。 向东夷。 商王帝辛御驾亲征,大商镇东军驾驭无数舰船,以帝辛亲自乘坐的巨舰“余皇”挺进东海,开始向东夷进军。 第五十九章 查 两年过去,黄飞虎如今已经由海沙营中的一名二等步卒变成了手下管着五十人的标长。黄飞虎凭借立下的功劳以极罕见的速度在军中爬升,可是海沙营的主官仍旧是老旅帅古川。 原本两年前的风雨一夜中,按照古川所立军功已经足以晋升为掌管两千五百人的师帅,可是他第二天就私自屠杀了两百东夷降卒。 还未等手下将士把伤全养好,古川就带着黄飞虎与十几个悍卒去捣了东海一个小岛上东夷人的窝点,虽说他们把那个岛上的东夷人都给杀了个遍,但是已经是违抗军令出击的重罪,事后古川又一个人把这些罪名全扛了下来,他的直属长官师帅孙礼为了这个刺儿头头疼不已,要罚他的罪,又怕手下情绪不稳的士兵闹事,但是违抗军令,又不能不罚。 后来这件事闹到了东伯侯姜桓楚那里。 姜桓楚见到战报后不禁失笑,他见到古川这个名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感慨了一句这个古川是真能惹事。不过他也舍不得罚这么一员猛将,最后只是暗示孙礼让古川不升不降就行。 孙礼收到指示自然执行,但是他看着死皮赖脸的古川就气不打一处来,下了军令让古川扒光了甲胄到海边站了一夜。 第二天刚一破晓,黄飞虎带着营中士卒去接古川时,这个拳头硬嘴更硬的糙汉子犹自声音嘶哑地喊着被姜帅骂了老子是真痛快。 不过海沙营强悍的战力与死战不退的士气在镇东军中是有口皆碑,这次他们直接被姜桓楚选做了商王陛下的亲卫,想着能近距离一睹天颜,古川他们已经兴奋了许久,只有已经成了标长的“黄翼”有些忐忑。 原因无他,黄飞虎幼时曾在宫中与子受一同读过两年书,小时候两人的关系还极亲近,直到后来子受随巫之祁开始修行,两人见面才变得越来越少。 黄衮把他送到东伯侯军中,这件事虽然知情人极少,但是无疑东伯侯与陛下是知情的,如果陛下认出自己来……岂不是白隐姓埋名了。 黄飞虎本就不想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才以一个小卒身份投身镇东军中,想要从底层开始磨砺自己,如果隐瞒起来的身份被揭露,那多少会觉得有点无颜面对一同出生入死的伙伴。 就在他心怀忐忑地跟随古川一同到“余皇”巨舰上觐见陛下时,看着在神情激动的古旅帅身后的那个年轻人,感知着他差一点就要进入大乘境的修为,子受挑了挑眉,听到“黄翼”这个名号,于是他想起了什么,对黄飞虎笑了笑,没说什么,黄飞虎暗暗地松了口气。 只是回去的路上古川盯着他的脸看个不停,嘴里念叨着:“也没比老子这张脸帅啊,为啥陛下看着你笑得那么开心呢?”“难道陛下喜好男风还口味独特?没听说啊。” 已经在军伍中锻炼了近三年的他与在朝歌时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原本白皙的肤色已被海边的阳光晒成了健康的古铜色,看去不再是那个柔弱的浑身书卷气的书生,而是与战场硝烟中摸爬滚打悍勇血气混合,成为一种独特的魅力,阴柔与果敢近乎完美地混合,那张原本就俊朗的脸,在微微一笑时,唇角的那抹弧度更有吸引力。 黄飞虎想着军中偷袭长官的重罪与重罚,好不容易忍住了踹他一脚的冲动,狠狠地摔上了舱门。 子受此次出征东夷本是借着巡狩的名头,自然不会把禁军带着,所以这次就在镇东军中挑了海沙营做亲卫,大司马殷破败已经是大乘期的实力,自己又是天仙境的高手,再加一个营的精锐士卒,足以保障安全。 既然是亲卫,当然要与商王住的很近,刚好“余皇”巨舰空间极大,放下一个营的士卒绰绰有余。 每次站在船头轻抚有“胭脂木”之名的柚木船体,黄飞虎都不禁感慨大商国力之强盛。 造船所用木料种类中最好的就是坚硬而耐腐蚀的柚木,只是柚木平时极其稀缺,普通水军里有这么一两艘龙骨是柚木做成的船舰就已经是了不得的奢侈行径,更别说这艘“余皇”巨舰全身都是柚木中最极品的“胭脂木”所制,就连船面木板都是一水的胭脂木。 原本已经十分坚固的船身由精研阵法的修道者亲自操刀,铭刻了大大小小的无数阵法,小到维护整条船中各个船舱的温度、保证巨大风浪中船舱的舒适感,大到保证船体前进速度与防御力,奇思妙想无奇不有,令名师教导又是将门子弟的黄飞虎都大开了眼界。 而船首那个精铁铸造的撞角,通体泛着幽深的厉芒,也不知会用东夷人的哪艘大船来开锋饮血。 这艘“余皇”已经不单是一艘舰船,它本身就可以被称之为一件法宝。 人族历史上出现过这么巨大的法宝吗? 黄飞虎想遍自己读过的书看过的典籍,也无法给出答案。 那么,就可以称之为“震古烁今”了。 有如此坚船为锋,十八万精锐甲士的镇东军为刃,天仙境界的陛下亲自拿起这把刀。 就算东夷人再奸猾狡诈,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们定然要臣服在我大商的利刃之下。 黄飞虎暗自想着,握紧了手中的青铜战刀。 ———————— 住在最高一层船舱里的子受正在眺望海边风景,这次出行是要与东夷人决战,姜颐如今修行未成,他就把她留在了侯府之中。 有“余皇”如此巨舰,他并不担心自身安全,但是姜桓楚坚持要把他的座驾围在正中,一旁的就是东伯侯自己乘坐的一艘“大翼”楼船,虽不如余皇雄壮,但是也有如同海中巨兽一般的庞大体量,两艘大船在海中劈波斩浪,让以前从未见过海洋的子受打开眼界。 云梦泽虽大,但是未免太过平静了些,而波涛汹涌的海洋,更能激起人心中的万丈豪情。 子受身后佝偻着背站着的是朱凰宫中首宦辜季,原本化神期修为的他在这两年里已经突破到了炼虚境,原本的阴沉气焰非但没有上涨,反而愈加收敛,远远看去除了脸色有些过于苍白,其余只是一个寻常的年轻人。子受把他的进境看在眼里,知道自己这个忠心耿耿的下属已经领悟到内外浑然一体的道理,想来到大乘期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是满意的点点头,平静道: “去请大司马前来一叙。” 辜季腰躬地更低了些。 “是。” 不一时,身材高大的殷破败敲门而入,进门的时候微微低头,发髻差点就要被舱门撞散,子受看着不禁失笑,与他一同入座之后已经极为熟稔的君臣二人也不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朕昨夜收到一封谍报,里面说本来东夷在获知大商发掘出新的盐矿之后,是不准备再大肆骚扰边境的,结果被他们一个军师劝说,从而发动了两年前的那次大规模偷袭。” 天生异象,被称为“狼腰蜂目”的殷破败眼白多而瞳仁细小,平时在军伍中等闲将士无人敢与他对视,总觉的看一眼都浑身冰凉。 子受当然不会这么感觉,不过他想起来小时候看过的一本相书上说这类人报复心极强,想到殷破败斩杀狄皇之后,曾衔尾追杀西狄中屠杀过边境百姓的一支狼骑八百里,心想或许相书上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平时总忍不住盯着他的眼睛多看两眼,提醒自己以后记得别给这位兵马总督穿小鞋。 “臣亦有所听闻,不过那个军师据说十分神秘,十年前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了东夷,以几次大捷在军队里建立了很高的威信。”殷破败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在船舱中回响。 “既然是军师,平时总要在军中出谋划策,可有消息知道他的样貌?”子受问道。 “据说除了夷皇以外,东夷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殷破败顿了顿,说道:“平时就算是军机会议,东夷几个将军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既然这么神神叨叨,想来不是东夷人。”子受默默想了会儿,给出自己的推断。 殷破败点点头,认同了陛下的说法。 “虽未必是东夷人,但此人用兵奇诡,且谙熟东夷每支军伍的实力,又有长远的布局谋划。臣两年前亲自查过,那夜他们穿过风雨怒海的船具是一种能潜在水下的小艇。臣找了几个造船师来鉴定,他们根据制作工艺判断,应该正是十年前就开始搜集材料,请修道中人铭刻阵法才有如此奇效。” 子受皱了皱眉,背着手站到船舱的窗户前,俯瞰着无边无垠的辽阔海洋。 “十年前便处心积虑要对镇东军动手,不是一掠即走的东夷匪兵风格。” “确实如此。” “查。” “先在东夷内部查这个人,尽量能见到他的真面目,把他的语言习惯,指挥风格全部收集,以最高层级的密报传到朕这里。” “其次在西狄、南蛮、北莽三方查查他们有没有什么军师之类的人物离开。” “再查各侯府中清客幕僚,看有没有谁府里走了如此擅于谋划之人。” “喏!” 殷破败行礼之后退下,并没有多问什么。 能够领会圣心如他,当然不会问“陛下,连东伯侯府也要查吗?”这种问题。 既然陛下要查各个侯府,那么不管府中主人是谁,都要毫无遗漏地查一遍。 那么就先从熟悉海战的东伯侯府查起吧。 第六十章 望海 帝辛登基以来,朝局最明显的改变就是每日朝会上多了很多“新”面孔。 新面孔不是说第一次见面的新,而是年轻、新鲜的新。 一大拨老臣在那年的“雪夜案”中或主动或被动地告老还乡,还有一批人因为参与谋逆而被诛杀。 加之帝辛本来就非常年轻,因此朝局整体而言就焕然一新了。 这批人中最年长的殷破败也不过四十岁的年纪,又有骠骑将军姚皋、乐师师延等风流人物。 这些年轻人中又三个极为出名的代表人物,第一个是专门服侍陛下的宫中三千宦官之首辜季,天赋极佳,如今已有炼虚境修为,且能得到仙人境界的陛下指点,常常聆听圣音,修道前途不可限量。 其次便是刑正飞廉大人之子恶来,战功赫赫的恶来在闻太师手下担任军帅,不到三十岁就达到大乘境的实力,让他已经成为帝辛之下大商最闪耀的那颗星辰。 最后是天子近臣,守藏官雍檀。 雍檀出生于世家大族,雍家本就是开国时期就追随帝汤的名臣雍意之后,是朝歌城绝无仅有的书香世家,代代在朝为官,很得历代商王倚重。 家世本就显赫,极为难得的是这个年轻人天生玉树临风,又有文才风流,几近天下无双。十四岁时在一次名臣聚集的宴会中作出一篇《长门赋》,辞藻华美瑰丽,结构宏阔寥远,太师闻仲阅后畅饮美酒,直言大商文人,莫如雍家幼麟者。 一句话把雍檀抬到了大商文人登临的最高峰。 宴会散后,《长门赋》中所歌颂的长门坊,已经成为朝歌无数仰慕雍家幼麟的女子出游必去之地。 如此璞玉,自诩擅于识才的子受自然不会任其在朝中沉浮,而是直接把他安排在身边,做了清贵无比的守藏官。 所谓守藏,指的是守在商王身侧,将陛下平时的一言一行都收藏入史书之中,是十分清贵的官职。 反任守藏官者,日后可为储相,再后则可为宰相高位。 朝中人已经将雍檀看做是亚相比干的接班人。 这也确实是子受所想,毕竟王叔操劳政务已经许多年,不能修行的他每日消耗心神很是疲惫,做侄儿的也想早些培养出一个有能力让他卸下担子的人。 雍檀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这个年轻人的文才与清美的容貌太过耀眼,却往往遮蔽了他其余的亮点。 比如朝中几乎无人知道雍檀能不能修行。 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是无法修行的,或许是出于某些隐蔽的小心思,人们认为这世上不存在如此完美的人物:家世极好,容貌出众,才赋又高,如果还能修行,那让我们还怎么活? 生来仿佛就是神仙中人,那么他总要有些缺憾才真实吧,这么多年朝歌城都没传出他会修行的消息,应该是这位雍家幼麟不满于自己的天赋,从而羞于开口说出这个事实。 于是许多人提及雍檀时,总会先大肆赞扬一方他的才学文采,然后略带遗憾地感慨一句,可惜了哉。 这些流言蜚语当然瞒不过雍檀,不过他听到之后总是淡淡一笑,也不知事实确实如此,还是他懒得争辩。 天子巡狩四方,身为守藏官理应随同出行。 不过很奇怪的是,帝辛已经出海讨伐东夷,却没人在“余皇”巨舰上见到雍檀的身影。 就连东伯侯姜桓楚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 青州乐安郡本来只是一个不出名的小郡城,土地干涩荒凉,就算是天公降福的年份,都种不出什么作物,一旦遇上灾荒,更有无数民众流离失所。幸好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临海的乐安郡海产还算丰富,百姓们大多打鱼为生,这才没有把乐安郡变成一座荒城。 不过这种尴尬的境况已经在六年前就被打破了。 六年以前,王朝派出的堪舆术士在乐安郡发现了两处矿藏及其丰富的盐矿,在把持东海沿岸盐业的帝乙兄长诚侯亲自带人来评估之后,断定这里的盐矿足够大商百年之用。 如此大事震动朝局,帝乙在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安排军士驻守,防止东夷人来骚扰,又派出专管制盐的“卤小臣”前来监制盐卤场地的建设。 乐安郡因此繁盛。 仅仅六年时间,原本土地荒凉的乐安郡就已经成为青州数得上名号的城市,许多商人来往其间,极大地带动了当地的发展。 商人之所以名“商”,可见其对于商业的重视以及推动,很多人来乐安郡是看中它的发展潜力,开起了酒馆青楼,也有些人只是来往贩卖粮食棉布茶叶之类的日用货物。 还有些人,则是私盐贩子。 盐是日常生活所须,尤其在大商普通百姓有钱也很难买到精盐的情况下,使得私贩盐卤获得的利益成倍增长。 虽然说国家把控力度很严,对于私盐贩子的惩罚力度很重,但这也反映了走私盐卤获得的利润之恐怖。 在他们眼里,乐安郡那些荒凉的盐碱地,都是盖着层层黄金白银的棉被。 只要把这层棉被掀开,就能获得无尽的财富。 只要揭开美人身上的轻纱,摆在面前的就是一顿盛宴。 所以屡禁不绝,大商依然有铤而走险之人想着私贩盐卤获利。 原本乐安郡靠海吃海,很难吃到稻米面食的民众总是觉得苦不堪言,不曾想此地往来人数越多,在内陆很少能吃到的海鲜反而成了美味珍馐。 一处名为“望海楼”的酒馆二楼里,就坐着十几个行商模样的汉子。 “炒蛏子、虾婆子、蒸青口、鲜牡蛎、炖海参……再来十斤‘青贝烧’!” 伙计乐呵地搭着条毛巾,大声吆喝着。 就算是在日渐繁盛的乐安郡,也少见如此豪爽的客人,咱可得把这几位爷招待好喽。 不一会儿,鲜美可口的海鲜就一盘盘端上了桌,还有五个泥封都盖不住香气的酒被一同端上了桌。 “开始吧。”为首的一个中等身材,面目寻常,但是耳垂硕大的中年男子说道。 “饿死老子了,吃吃吃!”一个莽汉得了为首的中年人准许,不管不顾同伴的嫌弃眼神,拿起炖着海参的大腕就稀里哗啦喝起来。 有个身材精瘦的矮个子开始往三桌人的杯中纷纷倒酒,最后倒的是一个瘦削的年轻人。 年轻人一身麻布青衣,是寻常商客打扮,面目只能勉强算作清秀,伸手拿酒杯时,发白的皮肤与文雅的动作却表明了他不仅仅是个客商这么简单。 名为侯三儿的矮个男子给年轻人倒酒时故意撒了些出来,年轻人却恍若未闻,自顾自拿起筷子吃菜,尝到以往没吃过的海鲜时,还会细细品味,然后呷一口小酒,很是怡然自得。 侯三儿斟完酒后回到了第一桌上,趁着年轻人不注意,凑在为首的中年人耳边悄声细语。 “大哥,上头不放心这单生意也就罢了,怎么还派了这么个雏儿来碍事。” 中年人微微摇头,高深莫测的样子: “据说是府里的近人,大人安排来熟悉熟悉生意,以后好帮着二公子接手。吃菜,一会儿别凉了。” 侯三儿这才忿忿不平地坐下,看着那个怎么都不像是客商的年轻人,轻轻哼了一声。 “大哥,我们十多个人,这才十斤九,你也忒小气了些,兄弟们辛苦许久,怎么也得多喝点酒啊!”莽汉吃的口滑,大声嚷嚷着。 不等中年人开口,侯三儿就一个巴掌打在他后脑勺上: “你他妈吃过饭不做生意了?就知道吃吃吃喝喝喝,饭桶一个!” 忙着剥虾的莽汉也不在意,一味地往嘴里送吃的,不一时面前的盘子与酒坛就空了。 他摸着肚子,意犹未尽,咋咋呼呼地叫唤着: “大哥,我吴老四吃了个半饱,也只能出五成力,您要是再来一桌菜再来五斤酒,那咱保管十成十卖力!” 中年人不以为忤,仿佛很受用吴老四的憨直,微笑着敲了敲桌子,早等在一旁的伙计笑呵呵地过来。 “按照这位说的,再来一桌菜,五斤酒。” “您请好儿吧!” 看着伙计小跑向后厨的身影,吴老四咧着大嘴笑道: “侯三儿,跟大哥学着点儿,什么叫大气,跟你似的小心眼儿,咱生意还咋做?” 精瘦矮小真的像个猴子的侯三儿冷哼一声,理都没理这个憨货,一仰脖子就把杯中酒喝尽,随手就要把空了的坛子扔掉,结果还没出手,就被那莽汉闪电般出手夺了过去,也不知道吴老四这么肥壮的汉子哪来如此矫健的身手。 “还有点酒呢,别浪费喽。” 吴老四拿起酒坛陶醉地闻了一口,然后仔细地把坛中酒全喝光,开始等着伙计撤掉盘子再布菜。 侯三儿愤愤地蹲在椅子上没出声,耳垂硕大的中年人笑呵呵地看着吴老四,只有那个年轻人目光闪烁,穿过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海鲜,不经意间看了眼刚才露了一手的吴老四。 几乎是瞬间,年轻人就移开了目光,伸出筷子夹一只海参细细品了。 第六十一章 略逊于他 一行十四个人一共喝了十五斤酒,依照吴老四的说法还仅仅是尝了个鲜,不仅说明了大商子民喜好饮酒名不虚传,还说明了这一行人酒量大都不差,哪怕是那个精瘦矮小的侯三儿,拿着酒坛喝起酒来都面不改色心不跳。 毕竟青贝烧是乐安郡的传统名酒,虽然不如烧刀子那般烧人心肺,但是一斤也足以撂倒等闲好酒之人。 吃饱喝足后当然要继续讨生活,十二匹马、六辆大车载着满车的货物吱吱呀呀地离开了望海客栈,让那位大赚了一笔的掌柜笑歪了嘴,只可惜众人没在店里住几个晚上。 他们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总算到了目的地,青衣年轻人背起双手一看匾额,是一家名叫“春芽”的茶庄。 他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就是这儿了。 汉子们到了后院开始把一包包的货物从车上卸下来,年轻人却老神在在地站在一旁,也不帮手,反而从前台伙计那儿端了杯茶来喝着,十分悠闲。 “就算他是上头派来的,不帮手也就算了,杵在那儿又是个什么意思,看猴儿戏呢?”侯三儿看不惯道。 “看也是看你个瘦猴子。”吴老四满脸不屑地看着他。 侯三儿差点没忍住手里的绳子,临要出手时才仿佛想起了什么,恼火地住了手,接着开始把装了六辆大车的沉重货物给一点点卸下来。 汉子们好不容易卸完了货,正准备找个地方坐下来,喝两杯茶歇一歇,这时候那个面目可憎的青衣年轻人走上前来,笑眯眯地对着为首的中年人说道: “张老大,和兄弟们一路辛苦了,就到这儿吧。” 中年人愣了愣,没想到这就是要送客的意思,随后不动声色地道: “公子说笑了,走江湖的没什么本事,就是力气大些,这点活儿又算什么?” 张老大说完伸手摸了摸腰畔被磨地锃亮的黄铜刀柄,身后十二个伙计围了上来,一股杀气突然出现在小院中,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年轻人毫无身在危险中的自觉,而是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脑袋:“瞧我这记性,还没把酬劳给各位好汉,我这就去找老掌柜的要去。” 说完,他大摇大摆地转身走入屋内,外面的紧张气氛这才缓解了些许,但是众人都觉得有些怪怪地,那侯三儿不解的看向号称张老大的中年人道: “上头怎么派了这么个草包过来,不应该啊?” 中年人也觉得奇怪,但没开口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说道: “静观其变吧,有老掌柜在,让他亲自掌眼,瞅瞅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茶庄后院里住的都是庄子里的伙计,青衣年轻人走入的是一间低矮的瓦房,不知为什么,这里大白天的也要把帘子拉个严严实实,虽已入秋,但屋内甚至有些闷热,味道也显得有些腐朽,只能隐约见到一个老人坐在屋内。 年轻人走近到老人身边,扯着有些嘶哑的嗓子喊道:“老掌柜!我是小言!我带着茶叶过来了,等您结账让张老大他们回去交差呢!” 细看须发皆白的老人恍然一惊,仿佛刚刚从梦中惊醒:“哦……小言啊,我又没聋,喊那么大声做什么?我这就来拿钱打发他们走。” 老人说罢就伸出枯萎干缩如同鸡爪的手,要这个名为小言的年轻人搀扶他。 年轻人伸手扶起老人,再看微瞥一眼看向老人时,他心中猛然一惊。 昏暗腐朽的小屋内,身边这个听力极差的老人鼻翼翕动,嘴唇干瘪,上方的双眼一直闭着,两只眼睛的眼皮上却有一道恐怖的刀痕从中截断! 甚至老人上半部分的鼻梁都消失不见,在鼻子末端只剩下一个凄惨的缺口。 那道伤疤已经愈合了许久,可是看起来依然十分狰狞,可以想见老人当年伤的到底有多重。 怪不得大白天地也拉着门帘,原来老人根本就不能视物! 年轻人心中默默盘算,仔细回忆心中的密报,确认无误后伸出一只手捏了捏老人被他扶着的左手,恰巧捏的是老人左手食指的第二个指节。 正拄着一根拐杖颤巍巍站起来的老人仿佛懂了些什么,原本要走到一张桌案前的他步子顿了顿,苍老而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难明的诡异笑容。 年轻人看在眼里,忽然觉得有些渗人。 仿佛屋子里刮起了一阵阴风。 他一边摸索着桌案的缝隙,寻摸出了一根破旧的竹片递给年轻人,年轻人隐约能见到那根竹片上写着:黄金百斤。 难道这是一种凭证,单靠着这根破烂的竹片就能打发了张老大一行人? 难道这片竹子真的能在某个地方换到上百斤的黄金? 这运的究竟是茶叶,还是…… 年轻人刚刚要接手竹片,就听到老人含混不清地念叨着。 “你这个小言啊,不错,比起之前那个,可要强得多喽。” 年轻人还未听他说完,老人一直拿着拐杖的右手忽然食指轻轻一叩拐杖,一把在黑暗中完全看不真切的幽暗匕首悄无声息地浮起,猛地刺向年轻人! 年轻人的五感十分敏锐,顾不上老人,瞬间一侧身躲开了这次阴险毒辣的偷袭,随后出掌如风,直直拍向老人头颅! 原本行动如同一段将要槁坏的旧木般的老人气质浑然一变,右手拿起拐杖就挡住了年轻人势大力沉的一击,再一挥左手,那把幽暗的匕首已经到了他的手里。 “没想到啊,我只是来找找乐子,却碰到了一个大乘期的武夫。我只是比较好奇,你是怎么看出来我与之前那个‘小言’不同的?毕竟杀他之前,我也学着他的动作声音很久,没想到居然没能瞒过一个有瞎又聋的老人?” 年轻人原本有些嘶哑的嗓音逐渐变化,变得中正平和,有一股堂堂正正的感觉。 老人干枯唇角咧地越来越开,无声而恐怖。 “味道。” “味道?我穿的可是他行囊里找出来的衣物。”年轻人挑了挑眉,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当一个人又瞎又聋的时候,剩下的那几样感觉难免会清晰些,就算你换了张脸还变了声音,但是身上的味道闻起来却不太一样。” “之前那孩子总是有股咸味儿,从不喝酒,你虽然也有些海腥味,却沾了不少酒气,不仅仅是同伴有人喝酒,必定你自己也喝了才是。” 年轻人苦笑说道:“喜欢喝酒这个毛病看来是改不掉了。” 随后他叹了口气,感慨道:“我果然不适合当卧底。” “不过既然我知道了为什么,那就可以请你去死了。” 老人一听,嗤笑了一声,正要再说些什么,就感到一股玄妙的意味在屋中升腾。 老人张大了嘴,干瘪的双眼尽力想要睁开,手中拐杖也正要被拿起来起来挡到面前,却忽然全身都无法动弹了。 经历过无数风浪的他心中惊骇莫名,为什么自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 修行界中历来以能否隔空御物作为是否突破到大乘期的衡量标准,比如初入大乘之人往往能使一些兵器隔空而动,大乘中期能让它们脱手而出,在近距离杀敌,大乘后期用剑之人,能精准地使用飞剑出手十丈取敌头颅,就可以勉强被称作是“剑仙”了。 如同黄飞虎那种养剑于腹,关键时期一锤定音的法子极为罕见,一个是他当年本就炼虚境巅峰,二者师承元始天尊座下大弟子广成子,昆仑道法无穷,能有这等手段也不出奇。 而老者本身是已经浸淫在大乘期中段多年的武夫,差一点就能到达大乘后期,如此修为,非但出手偷袭不中,现在甚至就连动都动不了了。 就算是大乘期巅峰的修道者也做不到这一点吧? 难道这人年纪轻轻就已经到了陆地神仙境界? 大商有这么年轻就突破到仙境之人吗? 这人总不会是商王陛下吧? 年轻人仿佛知道了他心中所想,刚想着把面皮撕下来,显露出自己英俊帅气的脸庞,又想到这个老人是个瞎子,自己不是抛媚眼给了瞎子看? 他只好收起显摆一番的心思,轻轻咳了声。 “我当然不是咱们英明神武的帝辛陛下,陛下武功盖世,天资高绝……是大商第一的风流人物。” “我嘛,略逊于他,勉强排个天下第二吧。” “对了,你可能听说过我的名字。” “我叫雍檀,太师闻仲所说的那个雍家幼麟就是小爷了。” 他忽然贴到老人耳边,十分仔细而缓慢地说道: “小爷这一趟,是来查私盐的。” “从那个死了的名叫‘小言’的侯府探子,到门外那几个负责来回押送私盐的,到你,再到诚侯。” “你们都要死哦。” “一路上会有很多人陪你,不会寂寞的。” 说完,年轻人轻轻拍了拍老人的肩膀,伸手到那张桌案下方摸索了一番,把什么东西收进了袖子里的口袋,随后背着手走出门去。 片刻之后,老人因为恐惧而僵硬,却又浑身不能动弹的身躯忽然化为一团血雾。 满地狼藉。 第六十二章 阵 青衣年轻人正是悄无声息地从巡狩队列里离开的守藏官雍檀。 以雍檀目前的实力,原本以为这趟差事是一段有惊无险的刺激体验,不想一个小小茶庄中就有一个大乘中期的老人坐镇。 幸好他五感敏锐,不然就算是自己的境界高于那个老者,想来也得吃个大亏,如果那把匕首上有毒,可能还要更麻烦一些。 不过这也证明了这处茶庄与他袖中那样事物的重要性。 原本计划冒充诚侯府中暗探来暗中追寻这批私盐的走向,可是既然不得已出手杀了老掌柜的,行动就已经有了暴露的危险,必须得迅速一些,不然打草惊蛇就会变得很麻烦。 屋中刺杀凶险而无声,但其实并没有花什么时间。 雍檀在走到被厚厚门帘遮挡起来的小门前停了下脚步,双手插在宽大的袖管里,哪像是传闻中那个风流倜傥大商守藏官,活脱脱就是个田间老农。 他双眼微闭,袖管微动,仿佛是在摸索,又仿佛是在感悟,仿佛是在体会。 然后他这张平平无奇的脸笑了笑,一步踏出屋门。 一根长鞭在空中呼啸生风,当头抽来! 恍若盘躯的毒蛇蓄势完毕,向猎物发起致命一击。 双手插袖的雍檀未卜先知般往左轻轻移了一步,那根鞭子抽到了地上。 石板碎裂,溅起一地碎石向四方激射。 力道极大的碎石如一根根箭矢般飞射向四周,却十分诡异地在穿过院子边缘之后,化作了石粉。 许多粉末缓缓向院外的天空飘散。 前院正在用一杆小秤给茶叶称重的伙计疑惑地抬头看了眼天空。 为什么自己身上突然多了许多灰? 雍檀心中有数,原来这个老掌柜死后就空无一人的院子早就被一个威力极大的阵法包围。 他看了眼小院的天空,失笑道: “我倒是小看了你们,我用神识探查一下那张地图的功夫,一座阵法就布好了?” 原来他从桌案中取了一幅地图出来,这会儿双手插袖一直是在感悟地图内容,只是不知地图里面的内容究竟有多么重要,要让一位大乘境的高手亲自守护。 “既然老掌柜没能守住这张地图,只好兄弟们亲自出手了,你既然看过,那就去死吧。” 一直沉默着的张老大终于开口,缓缓拔出腰畔那把寒光闪烁的短刀。 擅使长鞭的侯三儿抖了抖蟒皮长鞭,在空中发出“噼啪”的爆鸣,吴老四不再是那副憨直的模样,狞笑着从一辆大车下方拔出一柄寒光闪烁的板斧,眼中凶光闪烁。 另外十人也纷纷掏出武器,如同狩猎般细致地迈着步子把雍檀围了起来。 “居然还是精铁炼成的兵器,看来诚侯的门路果然极多,对你们这些手下也确实不错。” 雍檀神态自若,仿佛一点都没有身在险境的自觉。 “不过,一个大乘期的老剑士都被我宰了,你们这群炼虚化神境的又凭什么以为能杀得掉我?” 雍檀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们把自己围在中间,没有挪动步子。 耳垂硕大的中年首领十分谨慎,已经到了这个时候,雍檀言语中的试探也没让他有开口的想法。 “结阵!” 张老大轻喝道。 十三人原本并无联系的脚步浑然一变,步伐变得整齐而有种隐秘的联系。 雍檀盘算着时间,知道再拖下去如果对方察觉异常,定然会有更多高手来援。他信誓旦旦地向陛下担保,一个人足以查清这条线索,三番五次苦求才让陛下同意自己独自前来。 如果最后打雁的反被雁儿啄了眼,岂不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那就不拖了。 雍檀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把还在鞘中的长剑,他手提长剑剑鞘,似乎并不准备拔剑,剑鞘古拙,一看便是极好的材质,但是仍然有一股凌厉剑意从中泄出,小院的温度仿佛都低了不少。 剑在鞘中不得鸣? 可是雍檀一出手就有长虹贯日般的绝强剑势! 谁能想到这个历来以文才名动天下的守藏官居然有如此深厚的剑道修为? 第一个来挡这把长剑的是吴老四。 他手中板斧呼啸生风,与长剑剑鞘猛然碰撞! 结果很是出人意料,不是看上去瘦弱的雍檀被打得连连倒退,反而是吴老四扛不住这一件倒飞而出! 被大商如今十分少见的精铁板斧砍了一斧子的剑鞘,居然连一道白痕都没留下。 而雍檀想象中自己这潇洒一剑直接破阵的景象并没有出现。 吴老四身体还在半空中,就被侯三儿的长鞭与身后一人的长刀给拦住,在天上就把这股劲道给泄了出去,吴老四落地之后只是脸色涨得通红,可见并没有受什么伤。 雍檀神色依然是玩世不恭的模样,心境如同古井不波。 自己这不出鞘的一剑只是试探,如果张老大这十三人成阵连这一剑都挡不下来,他们该做的就不是把自己围住,而是外出求援了。 雍檀毫不气馁,剑随人动,如惊鸿掠影直刺向为首的张老大! 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自古皆然! 可是手中铁刀至今未出的张老大并不接招,只是在小院中一个腾挪,自有旁边的兄弟补上位置,如同抽刀断水,水未受伤,依旧向东奔流。 而补位的人不再是守势,而是主动抢攻! 精瘦的侯三使长鞭时力道绝大,细细的鞭影在此刻居然有了巨蟒虚影,正在仰天吐信,嘶嘶不休! 长鞭就要缠绕上剑鞘,逼雍檀强行出剑之时,雍檀转手回旋,身躯在空中如灵燕折返,直接杀向车队中最年轻的一个刀客。 他随车走了两天一夜,不经意间的观察之下,早看出来此人是队伍中最弱的一环。 既然十三人联结一体,就先把最弱的一环破掉。 刀客遭逢突变并不慌乱,镇定后退等待同伴来援。 这阵势不凡,结阵之人也果真不凡,就算是雍檀身在半空还突变方向,他们还是反应了过来,足有三把长刀一张利斧劈向雍檀! 雍檀这时已经力道已尽,如何能再改换方向? 除非他到了天仙境界,不但体内真气流淌不绝,且能平地飞升,才能在空中周转自如。 大商朝只有子受这一个二十岁便到了天仙的怪物。 人类历史上也可能只有这一人。 雍檀虽然也有绝世天姿,但还欠缺了些。 无奈之下,他只好将长剑横于胸前。 横剑,就是守势。 “嘭!” 巨大的声响在小院中回荡,老掌柜的那个瓦房轰然倒塌,散开一地烟尘。 前院明显是个普通人的伙计依旧无所察觉,就在自己背后的后院倒了座屋子,他还在乐呵呵地给茶叶称重。 这阵法不但能困人,更能隔绝声音的传播! 如果雍檀第一时间就亮出身份,并且向外界求援,想来这院中人没有必杀把握的情况下未必敢私杀朝廷重臣。 可是阵法已成,连声音都传不出去,刚才被一击打飞,现在还在飞舞的烟尘中看不清身影的雍檀又如何才能求援? 第六十三章 言成 “我一岁识字,三岁读史,五岁能吟诗,六岁可做赋,十岁就上疏国策,自小被誉为文才无双。” 一道声音在小院中响起,飘渺不定,仿佛仙音,张老大警惕地盯着雍檀刚刚被击退的那处烟尘,奇怪的是,早就该平息下来的尘土非但没有落地,在半空中还有着缓缓流动的趋势。 而这声音似乎也不是从那处传出来的。 可是小院就这么大,青衣年轻人理应没有其余藏身之处。 “家中长辈从小就对我说,以后我是要宰执天下的人。” “朝中更是早有流言,说我是内定的储相,比干大人亲自指定的下一任国相。” “国相我是一定要做的。可是,国相就够了吗?” 声音不断的响起,刚才被击飞的人影也渐渐显露。 “亚相比干勤政为国,我十分敬服,只可惜身无修道天姿,终究渐渐老去。” “而我不同,我是修道天才。” “我未出生时就被老师收做徒弟,母亲开始服用灵丹妙药,我出生之后,更是食玉髓,饮琼浆。” “可老师赐下法宝灵药,都是辅助,自身强大,才是真的强。” “所以我从小就看了许多修炼道法,也暗自观察过许多武夫出手对决。” “十二岁时,我就杀了第一个人。” 青衣年轻人走出烟尘,那张脸已然不是原先平平无奇的模样,如同脱胎换骨般换了张绝世容颜。 一袭青衣纤尘不染,肤白如暖玉,丹凤眼狭长微眯,俊美非凡,恍若谪仙。 他嘴角总是微微向上扬着,即便说的是冷血杀人事,依旧和暖如春日杨柳。 他的声音也不再是之前那般死板,而变得极有魅力,令人不自觉地想要倾听他说的每一个字。 就连那十三个江湖汉子,都在细细听他说着话,身体不自觉地有些放松。 “所谓高处不胜寒,既然不想站得太高之后被冷风冻死,那么就要有一副好体魄。” “就要在某些人不甘于用正规途径解决问题时,有自保以及杀人的能力。” “读书、修道,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而我越强,就能活得越舒服,越如意。” “所以我不但手中笔能道世间事,更要手中剑能杀不臣贼。” “不过终究是娇生惯养了些,不如你们这些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的汉子对敌经验丰富。” “可惜了哉。” 张老大的瞳孔猛然缩小,他眼看着这个砸倒了一座房屋的年轻人非但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一点尘埃,浑身也一丝灰土都没沾染上。 而他身后的尘土已经汇集到一处,缓缓凝聚成了一把剑的模样。 “我原本还想着不动真气,再陪你们玩一玩,增加增加对敌经验,学学你们拼死一搏时会用出来的招式。” “但是赶时间啊。” “不好意思,我只好把你们都杀掉了。” 话音刚落,一把尘土凝成的飞剑依然成型,直飞向十三人组成的阵法! “凝土为剑,隔空御物!” “你不是大乘期,而是地仙境!” 张老大再不能保持镇定,一双眼瞪得老大,言语中满是震骇! 原来他刚才出手只凭肉身力量就与自己十三人凝结的阵势打了不相上下。 原来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是陆地剑仙。 原来这就是雍家幼麟。 雍檀双手举起,如托山阿。 飞剑从空中消失,瞬间就出现在张老大眼前! 鲜血四溅。 一颗头颅高高飞起。 十三颗头颅高高飞起。 鲜血从脖颈里如泉水般喷涌。 漫天飞溅。 “好像烟花啊。” 雍檀由衷慨叹,从漫天血雾中走出,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血腥味。 无形阵法已破,十三声重物倒地的声音重重响起。 正在称重的伙计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了一个俊美如仙人的男子从屋后走出,对他微微一笑。 目光随着男子走出店门之后,他失魂落魄地拧了一下自己大腿内侧的肉。 “真俊啊,这人什么时候进的后院,不会真是神仙吧?” 他自言自语着。 一回头看向后院,十三具尸体中流出的鲜血混着尘土将要凝结成血污。 他就这么被吓晕了。 —————— 已经入夜,站在高有数十丈的城墙上看去,乐安郡依旧灯火点点,华灯初上,游人如织,有梦幻般的美感。 身为陆地神仙境界的雍檀自然不会让普通人发现自己,刚才如果不是他敏锐的神识感知到有人赶到小院,或许他真的会再与张老大他们周旋一会儿。 毕竟如他生在书香门第里的世家大族,很难有这种与江湖人士搏杀的机会。 雍檀身形急掠,一鼓作气登上乐安郡城墙。 虽然地仙境还不能在天空飞行,但是已经身轻如羽,近乎仙躯,在浑身真气的帮助之下,登上十丈高的城墙没什么难度。 从老者房间内的桌案取出的事物是一张地图。 地图用神识铭刻在玉简之内,只有大乘境的修道者才能探查,境界不够之人一旦放出神识到里面,那缕神识立刻就会被其中的阵法绞杀,玉简也就会毁去。 如此缜密的布置,就是为了确保只有目盲老人能看到地图,然后再安排另一波人手运送私盐。 “层层布置,一级一级的严谨安排,这可真是技术活儿。” “呵,可惜我大商王族自帝汤之后只有陛下一人能修炼,要不然你如果能修道,倒还真不好说以后能走到哪一步。” “刚追查了两天一夜就有十四个化神期以上的修道人为你所用,还有个大乘中期的老瞎子。” “真想知道这地图尽头又有怎样的惊喜等着我啊。” “这就动身吧,可惜不能用小言这个身份了。” “言者与盐谐音,言成便是诚,盐成?” “这是要整个大商的盐路都归于你一人之手啊。” “不愧是诚侯,除了喜欢玩文字游戏,野心也不算小。” 雍檀留下一身轻声的嘲讽,神识退出玉简,散发着淡淡清光的玉简就此黯淡,他的身影也消失在了高高的城墙之上。 第六十四章 修行本是寻常事 余皇巨舰劈波斩浪,在东海一路航行。 虽然在海上遇到过东夷人一些小船的骚扰但是并没有发生什么冲突,总体而言相安无事。 东夷人想来不会束手就擒,那个阴险毒辣的军师也不知道布置了些什么在前方等着他们。 不过如此庞大的海军纵观整个人族历史都是前所未见的。 正所谓一力降十会。 就算你机巧迭出,在我大商如此强横的武力之下,也只有臣服这一条路可走。 余皇巨舰上的人们这些天最常见到的一幕景象,就是他们年轻的陛下扶着栏杆看向远方的海洋。 英姿勃发的少年帝王一袭红衣远眺蓝海白浪,是在许多人脑海中铭刻了很多年的深刻画面。 子受这些天养成了看海的习惯,不仅是因为此前从未见过海洋,更是在感受与吸收东海海面无穷无尽的水之灵气。 如果说什么地方对于水属性功法的修道者来说是修行宝地,毫无疑问就是大海。 大海对于他们来说,更是战斗的主场。 修道史上不乏有这样的例子,两个境界有着差距的武夫,一人修行的是火属,一人修的是水属功法,在海洋或河流时,属性相合的修道者往往能够完成越级击杀的壮举。 水能克火不是一句空话。 当然,如果境界差距过大,那这种相克的关系就要倒过来了。 一盆水能浇灭一个小火堆。可是如果是燎原之火呢? 就算是一方小湖都会被火焰烧干。 五行间没有绝对的相克关系,只有强弱才是根本。 巫之祁当年以洪荒第一灵水的“玄涡神水”帮子受洗经伐髓,不但把他体内彩凰血脉强行加于人身后遗留下的火毒清除干净,更是改造了子受的躯体,助他本就极其优异的天赋更进了一步,使得烛九阴亲自钻研出的龙族无上功法,与子受的体魄无比契合。 世上还有哪个族群能比龙族更加精熟于“水”之一字呢? 就算巫之祁是先天水灵之体,也不敢说出这话来。 而烛九阴是整个龙族中智计无双的烛龙。 他亲自研究出的功法威力之强,在海洋中获得的提升之大,无需言表。 遑论当年涡神宫就是建立在东海。 那个有烛九阴、小潜以及后来的巫之祁三尊准圣坐镇的涡神宫。 那个可以与应龙率领的龙族抗衡,猛兽如云的涡神宫。 那个麾下水兵三百万的涡神宫。 巫之祁洪荒雄主之名,是一次次的战斗与搏杀之后拼出来的,玄涡神水的第一灵水之名,也是在一次次血战与磨砺之后成就的。 只可惜一千年前…… 子受默默地握紧余皇船顶坚硬的柚木栏杆,忍住了到东海下方一探究竟的冲动。 虽然他身为人族共主,世外人极少有担着巨大的因果击杀他,但是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他没必要去冒这个险。 奇怪的是,这些年来他许多次查阅人族典籍,从来没在书册中见过“鼍龙”这个名号。 按师父说,鼍龙背叛涡神宫时就是金仙水准,如此人物不该在人族历史上找不到他的存在,可是任他如何查阅,甚至去借阅祭司一系的龟甲铭文也并未查到此人的存在。 如果他没有在一千年前被应龙事后给杀掉,那么他不曾在洪荒出现的唯一理由就是这些年来鼍龙一直在默默闭关。 当年鼍龙是被师父与烛师伯亲自点化,如果闭关千年,谁知道这个无耻的叛徒现在是个什么境界。 大罗金仙? 还是说,已经突破到了准圣? 此消彼长之下,师父就算突破到金仙境再出关也不算保险啊。 子受有些发愁。 如果涡神宫不是被毁掉,而是被鼍龙把持,不知道当年师父的手下里还有没有忠于他的人,师父出关之后,又能不能再收复涡神宫呢? 世间万事,唯有人心最难测。 子受闭气三十六息之后,确保吸收干净了那次吸收到身体里的灵气,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天赋高如他者,不仅仅是闭关盘腿坐下才叫修行,可以说他只要还在呼吸,那就是在吸收天地间的灵气,转化为体内的幽蓝真气。 一开始是有意识的控制,一遍遍默念法诀,到了许多年后其实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就如同呼吸一般寻常。 也就是说,子受的一呼一吸都是在吐纳天地灵气,都是在修行。 在寻常事中修行,那么修行本就是寻常事。 如此方能十四年间成天仙。 他一站就从入夜时分站到了第二天凌晨。 天地间不知何时起雾了。 海洋之上水汽丰足,一旦起雾更是灰蒙蒙一片看不真切。 做足了准备的镇东军当然不会因为这点难处而止步不前,每艘船上都有一位修道者不时发出一道法宝的光芒,确认各船距离,整个舰队前方也不时有镇东军中的强者踏波而行,分别确认没有礁石之后再引导船队往前。 但是浓雾漫漫,涛声轻响,依然有些诡谲。 子受眼皮轻轻抖动,细长的睫毛上凝结了许多细小的白色水珠。 他猛然睁开了双眼。 第六十五章 尝个鲜 猛然睁眼不是因为瞌睡了突然间被吵醒,也不是子受想要欣赏海上生浓雾的景象,毕竟行船也有了一个月左右,很多场景早就见过不止一次,遇上浓雾也有过三四次了。 可是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子受总觉得那片雾里有些未知的危险在等着他与他的船队。 这不是灵觉感应到的,也不是神识探查到的,而是直觉。 师父讲过他与烛师伯论道时谈到过的一件事。 当年还是个修道小白的巫之祁在提及直觉不屑一顾,本来以为龙族中运筹帷幄的大军师烛九阴也会同意自己的看法,不曾想先天术数独具一格的烛九阴在说到直觉两个字的时候异常郑重。 “直觉这东西不就是唬人的吗?你想来号称算力无敌,怎么连这事儿都看不明白?”巫之祁有些嘲讽地问。 烛九阴用看白痴般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缓缓开口道: “所谓直觉,是在你的脑海中面对一件事时最直观的反应,是快于所有计算以及推衍的最直接判断。” “换言之,这是在你过去经历的所有事件的影响下,得到的第一判断。” “没有哪种推衍能快过直觉,没有哪种术数能如直觉般直指本心。” “你不行,我也不行,就算是道祖鸿钧也没可能越过直觉。” “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全能的,没有人是无所不知的。” 烛九阴颇有深意地说。 不通推衍的巫之祁也不知道烛子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但是记忆力极好的他将原话转述给了自己的徒弟。 子受听后如听仙音,对自己这个师伯更敬服地五体投地。 而今夜,在这片浓雾的掩盖之下,海洋是未知而危险的。 子受的直觉告诉他,这一定有问题。 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夜深露重,除了子受以外,余皇巨舰顶层的甲板上空无一人,贴身服侍他的辜季知道陛下最近都在修炼,也早早退下。 除了余皇前进的水声之外,一切安静而诡异,连平时常见的飞鱼跳出海面发出的落水声都听不到。 周围只有浓稠如液体般的白雾缓缓地把一切包裹,如果以一般士卒的目力来看,能看到一丈之外就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事。 天仙境界的子受目力十分强健,就算浓雾遮掩也能看到很远,而且他的神识范围极大,在海水中更是如鱼得水,平时天气晴好时,几乎能笼括五十里方圆的辽阔海域。 以余皇为中心的舰队前后蔓延五十里,刚好舰队的能被他全部查知。 就算之前经历过的大雾天,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怪异。 散发出去的神识就像是洗过澡后没有擦掉水的头发,沉重而湿漉漉的,不仅很难探查到十里之外的情况,更难如往常拥有明察秋毫般的精准洞察力。 他已经失去了对舰队前方海域的把控力。 既然神识搜索的范围缩小了,那就亲自到最前方看看吧。 子受挺拔的身影从余皇舰顶的甲板上消失。 一直在静坐修炼殷破败最早察觉到不对,等他低头出舱时,正好见到那一袭红衣消失的画面。 其余道行稍低一筹的黄飞虎、辜季、古川等人陆续走出舱门,神情各有不同。 殷破败没有犹豫,直接下令道:“辜季、黄翼、跟我去追随陛下,古川守船,提醒将士们注意安全。” 说完,他极高的身子就从甲板跃起,恍如一只大鸟腾空飞翔,奔向舰队前方。 除了得令留守的古川略有不服,黄飞虎和辜季都神情凝重,一言不发,朝着最前方飞掠。 子受刚刚动身,就听到了一道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声音。 笛声。 不是寻常笛声的婉转悠扬清脆。 而是凄凉甚至有些凄厉的声音。 有如杜鹃啼血。 有如夜枭怪鸣。 子受想起初次见到师延时,这位“大商五百年乐师夺魁”的乐者曾经演奏了许多乐器给他听,这种声音也在那众多乐器之中。 原来是骨笛。 难怪如此尖锐凄厉。 可是师延仍在东伯侯府中,这些天也没听哪个将士曾吹奏过骨笛。 究竟是谁在吹呢? 子受正想着,他的神识已经感知到了为首的那艘“小翼”舰船,连其中正在沉睡的士卒鼾声他都能查知。 忽然他敏锐的听力又听到前方海底有一种怪异的声响。 仿佛是一个沉寂已久的巨大心脏开始搏动,开始向四周泵血。 不对,好像不止是一个心脏。 好像是三个心脏在一齐跳动,只是因为位置的偏差,声音才传播地略有快慢! “咚、咚咚、咚咚咚……” 心跳声越来越近了! “哗!” 原本平静的海面突然被打破,一只巨大的触手直接把那艘小翼舰船给卷了起来! 小翼舰船的木板吱嘎作响,眼看就要从中断裂,士卒们纷纷惊醒,可是一睁眼却发现自己已然身在空中! 终于赶到的子受眯了眯眼,银白长戟忽然出现在手中,一戟就刺向了暗红色的硕大触手。 可是还没等长戟碰到触手表面,另一只巨大的触手就突破了海面,直欲把他裹住! 第一次同如此巨大的生物作战的子受处变不惊,抬手就转了目标,用太漪最前端的利刃戳进触手之中,然后挑向天空! 原本以为触之及溃的触手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就离开水下的本体,而是用它粘稠滑腻的表面与触手内部强健的肌肉不停扭曲,一点点消解太漪的强横力量。 子受这霸道一击,竟然在被它的柔劲一点点卸掉! 子受冷哼一声,长戟一转,戟尖如同一个钻头般钻入触手内部,然后再次上挑! 就算你能化解我一刺的力量,但是我截断你的肌肉,难道你还能再用柔劲消除? 果然滑腻而有力的触手再也无能挣扎,被子受一戟挑飞了出去,一股粗壮的蓝色血柱喷涌而出,散发阵阵恶臭。 这时殷破败几人纷纷赶到,子受大喝道: “你们组织救人,我来宰了这怪物!” 殷破败虽不放心陛下独自与这怪物搏斗,但是既得军令,不敢不从,连忙安排后面赶来的军中高手一起去救落水士卒。 那怪物被斩去一条触手,非但没有收敛凶焰,反而吃痛之后更加猛恶! 水面波涛更加汹涌,足有四只触手一齐袭向子受! 这四条触手每条都比一条大翼舰船还要长,其中蕴含着仿佛无穷无尽的力量,子受估计这妖物本身不过是地仙巅峰的修为,但是力大无比,且浑身都被滑腻的黏液覆盖,很难找到它的弱点。 当敌人连心脏都有三颗时,想要杀它就会变得非常麻烦。 就算子受如今是天仙境界,面对这个怪物一时也有些犯愁,幸好它的注意力都被自己吸引,无力去祸害普通士卒。 四条触手如四根粗壮的大蟒在一齐对子受发起攻击,虽然是毫无章法的夭矫乱舞,每次挥舞都要带起数十丈高的水墙! 每次子受躲过一击时,脸上都要被它带起的气劲刮得生疼! 如果只是与它缠斗,体内气息流转不停的子受定然可以获胜,可是这大海无穷无尽,如果那个吹笛人再招来别的妖兽,局面可能会变得更加棘手。 雾气仍然浓厚,就算是这妖兽疯狂地挥舞触手都不能把它驱散。 莫名的危机感即便是在遇到这只妖兽后也并没有散去。 子受原本是想要留几分力气来防止未知的危险,但是巨兽流血渐多,已经引来群鲨环绕,只等海面平静就要去争食败者残躯。 那就快点结束吧。 如果这妖物有三个心脏,那就让我把它们一齐刺透。 子受习惯性地眯了眯眼,眸中寒光乍现。 他一身红衣御风而立,太漪长戟竖立身前微微颤抖,薄唇轻动,就仿佛有满天神佛一同吟唱。 “轰!” 本就狂乱的海面突然卷起七条粗壮的水柱,极富有灵性地缠绕上了妖兽的触手,每条水柱都恍若神龙! 任那怪物死死挣扎也无法动弹,仿佛牢牢被绑在了一个无形的架子上。 太漪长戟寒芒暴闪,子受伸出右手抓住太漪,从半空中倒射入海! 银红二色光芒在天空中一闪而逝,海面一阵剧烈的波动,七只触手疯狂地想要挣脱水柱束缚,随后就无能为力地不再动弹。 水柱失去了目标,也在半空崩解,化作漫天咸咸的雨水浇落在士卒们头上,浓雾终于散了些许。 他们紧张地扒着栏杆,看着渐趋平静的海面。 一袭红衣破水而出,子受轻轻挥了挥袖子,蒸干了身上的水分。 欢呼声次第响起,最终汇集如山呼海啸。 “陛下神威!陛下神威!” 子受面色平静地看着士卒们欢欣雀跃,缓缓举起双手。 随着他的双手虚托,一截巨大的、还未被群鲨侵蚀的触手分开海水在他的身后缓缓升起。 他展颜一笑,在消散了许多的浓雾中是那么醒目。 “这只章鱼已是地仙境界,想来肉极鲜美,各船分之,充作军粮,众将士都尝个鲜。” 欢呼声更盛,仿佛能把这片雾霭彻底吹散。 第六十六章 群鲨 子受以前虽没见过大海,但是早在大商发现那两处盐矿时就有了征讨东夷的准备,那时还是寿王的他已经开始翻阅典籍,了解过一路上可能会遇到的各种风险与海洋里的危险生物。 因此他在听到三颗同时搏动的心脏时就大概猜到了这是个什么东西。 在亲自斩掉一只巨大的触手之后,他更是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一只成年的巨型章鱼! 光看那一条足有两三里长的滑腻触手,就能猜到它的本体应该有数百丈之巨! 而它能在之前的海域隐匿心跳等待船队到来,骨笛声响起后就向船队发起进攻,定是已经有了智慧的妖物。 可是究竟是什么人在吹笛呢? 最前方的几艘小翼舰船被巨型章鱼给拍散之后,船队最前方已经换做了一条大翼舰船来领航,幸好子受和几位高手来得及时,没让那只海兽造成更大的破坏。 浓雾原本已经淡了许多,可是随着船队的前行又开始逐渐浓重,子受此时就站在领航的那艘船上,直接以广阔的神识探路,指引船队前行的方向。 可是按理说已经到了东夷海域,难道东夷人一直生活在这样不见天日的环境之中? 还是说确实如他所想,这片浓雾中有着古怪? 在浓雾中船队航行的速度降了许多,不过三天之后就可以到达东夷,按理说早该有东夷舰船出来巡视,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也会被子受发现。 可是他们自雾起之后就没碰到东夷人的小艇。 很古怪。 子受面无表情地思考着,时刻扩散神识即便是对于天仙境界的他而言也是一件负担,因此他往日温润如玉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不过海面如此之大,海风又强烈,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出了这片雾区。 因此他没听辜季与殷破败的劝说,坚持要坐在领航的这艘船上。 辜季和殷破败当然随侍在他身边,黄飞虎则回了海沙营中。 不过东海灵气毕竟丰足,虽然他击杀那条地仙境的妖兽时,为了束缚住它的触手而消耗了不少体力,也很快就恢复了过来,脸色苍白些也只是因为使用神识探查而已。 正在思考三天后与东夷海军的接触战该怎么打,忽然那曲笛声又响了起来。 还是那么尖锐,还是那么凄厉。 然后他听到了密密麻麻的心跳从神识能感受到的最远处响起。 如同无数座战鼓被一起敲响。 子受毫无吃惊的神色,反手就在甲板拍了一记,一个幽蓝色的符文渗入甲板之中隐没不见,随后他冲天而起,直追笛声响起的方向,只给殷破败传了一句话。 “敌人很多,可能是海兽兽潮,守住。” 殷破败的脸色阴沉,低声道: “臣接旨。” 随后他拔出“快雪”长刀,飞身到大翼楼船最高处,向天空挥出了一道雪亮的刀光示警,朝身后的船队暴喝道: “敌袭!” “各船结阵防守!”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各个船只有修道者法宝的光芒次第亮起,一道道光芒向着后方传递,各艘船也都随着这些光芒的指令改变位置。 以余皇巨舰为中心,两百艘大翼舰船、六百艘小翼舰船逐渐摆动,形成一个微呈圆形的阵势。 在具体的船只编队处,又有三只小翼舰船围绕起一只大翼楼船,形成一个个小阵,每个小阵间留有空隙,随时方便各船上的修道者飞出作战,或是挪开位置让大翼楼船坚硬的撞角撞散敌人。 船阵变动极快,几乎是前一条指令刚刚被后一条船的指挥官看到,变阵就已经开始了,可以看出来镇东军士卒的训练有素。 严阵以待。 原本还在破浪前行的船阵很快就做好了防守。 原本还算平静的海面却不再平静。 仿佛海底整个海底都正在震动,浪涛层层涌起,就连在风浪中都稳如磐石的大翼楼船都开始有了微微的晃动。 大乘期的殷破败也感受到了那些密如鼓点的心跳声。 他本就细小的眼瞳缩得更小了些,恍如针孔。 快雪长刀被他牢牢握在手中,一双长臂微微弯曲,已经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殷破败身前海面中突然有无数银白色身长一对小翅的飞鱼突出,冲向舰船! 每条鱼的最前端都有一根坚如利剑的长喙,一尺长的鱼身,却有着足足两尺长的尖喙! 如同一根根箭矢一般扎向船身,扎向船上的士卒。 殷破败挥手就是一刀劈向前方,足足杀了数百条飞鱼,可是后方还有无数悍不畏死的飞鱼继续向船阵发起冲击! 镇东军将士们一边以盾牌防守,一边用刀用弓不停地屠杀着,每条船上的修道者也纷纷祭出法宝,或守或攻地帮着稳定阵型。 许多反应不及的士卒被飞鱼狠狠刺中,身上的甲胄却无法挡住飞鱼冰冷的尖喙,无数血花在漫天银光中飙现,士卒们发出了痛苦地喊叫。 刚一接触,镇东军中就出现了伤亡! 刚才那只巨型章鱼都没能做到的事,却被一群平日里无害的飞鱼做到了。 为什么平时温和胆小的飞鱼连命都不要了都要冲向船队? 如果这都是那个人吹奏骨笛的功效,那此人的御兽之术深厚到了何等地步? 先是一个地仙境的巨型章鱼,又是无穷尽的飞鱼。 难怪东夷人没有派出用作斥候的船只来探查情况,有着这片浩瀚海域的无数飞鱼作为天然防守,甚至都不需要派出船队前来阻击。 可是……不止是飞鱼! 船身传来阵阵巨大的震动,仿佛有什么重物再不停撞击着船底! 殷破败的目光穿透海面,看到了一群又一群的鲨鱼和其余凶残的海兽。 不知疼痛、毫无理智、不畏死亡,甚至那些凶残的小眼中都在泛起红色的血光! 随着飞鱼被斩杀与士卒的流血,空气中、海水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闻道血腥味的鲨鱼更加疯狂,用肉躯与牙齿撞击、啃噬着坚硬的船板,即便是大商集一国之力打造的舰队,许多船只都发出了恐怖的吱嘎声。 随着死伤越来越多,想来还会有更多的鲨鱼闻风而动,赶来战场。 根本不用吹笛人再驱动,那些鲨鱼也会变得疯狂。 好阴狠的手段,好毒辣的计谋! 殷破败股不得感慨,大喝一声:“善水的修道者随我剿灭鲨群!” 话音刚落,他就从大翼楼船最上方一跃而下,斩杀成百上千的飞鱼,踏在海面上一条断裂的船板。 一只鲨鱼张着血盆大口从水下冲了过来,一口就要把他吞入腹中。 那股恶臭仿佛都能被他问道。 刀光一闪,鲨鱼从中间被刀光分成两半,漫天都是碎裂的内脏飞舞。 那些血肉还没落到海面上,就被其余的鲨鱼争抢入腹。 又有几只不长眼的鲨鱼冲了上来,一起向他咬去。 他来不及换气,手中快雪长刀再起,轻而易举地杀掉了它们。 可是还有好多。 他的动作逐渐变得麻木,长臂机械地挥动,脚步却不停地在海面上轻点,去支援那些陷入危局的船只或者被飞鱼、群鲨围攻的修道者。 机械地重复不是因为麻木,而是因为他在节省每一分力气去击杀更多的鲨鱼,力求精准,力求一击毙命。 周围的浓雾居然变得淡薄了些,如今体魄已经接近仙人的殷破败都感受到了一丝酸痛。 他看着淡薄了许多的浓雾灵光一现,猛然想到了解决方法。 那个吹笛人控制海兽不可能单凭笛声,因为自从陛下追出去后就没有笛声响起,那么他就一定还有其它方法来控制兽群。 想来就是这片浓雾! 吹笛人先把海兽聚集到一起,然后用笛声驱赶入浓雾之中,先用巨型章鱼阻截船队前进的步伐,在通过越来越密集的鱼群与越来越多的血气吸引更多鲨鱼到来! 虽然人族在这片浓雾中的呼吸不受影响,但其中一定有能使海兽变得疯狂的原因! 而他们的船只就是这些海兽在大雾中唯一的目标。 只要穿过浓雾,这些凶残的鲨鱼就再不会受吹笛人的驱使,向人族发起攻击,而是会转过头来自相残杀! 而在东海上方无尽的广阔空间里,再高深的道法也无法保证大规模的雾区存在。 “全体将士听令,船队以全速前进穿过雾区!以前进为主,斩杀为辅!” “全体将士听令,船队以全速前进穿过雾区!以前进为主,斩杀为辅!” …… 殷破败低沉的声音在海面不停响彻,将士们的目标也有固守反击变成了前进中的防守,为首的大翼楼船扬起风帆,船身铭刻的阵法开始闪烁,船队就此开始冲向雾区之外! 修道者们的精力也更多地放在清除前方的海兽,而不再与周围的鲨群纠缠。 船队最边缘处也早就变成了那些拥有最坚硬撞角的船只,余皇巨舰不再被包围在最中心,而是开始发挥它恐怖的撞击力与优异的速度! 挡者披靡。 没有鱼群能挡住余皇沉黑的撞角,那些海兽的身躯纷纷破碎,随着余皇的前进,它前方的海面也被染得越来越红。 余皇的速度逐渐超过了为首的大翼楼船,整个船队都在为它让路。 余皇已经到了船队的最前方,撞散了无数凶恶的鲨群,而那些如箭矢般的飞鱼也只能在它坚硬的船板上装出“扑、扑”的声响。 恍如雨打蕉叶。 只如雨打蕉叶。 余皇巨舰带领船队冲出了雾区。 可是殷破败的预测真的准确吗?前方会不会有着更大的危险在等着镇东军? 第六十七章 残阳如血 军伍好汉多使快刀。 刀不同于剑,剑有双刃,为了追求双面剑刃的锋利程度,使剑刃尽可能变薄,匠人就需要减少剑身重量。 而兵器的重量一旦降低,对于甲胄的杀伤力就会减弱,所以除了主将或是谋士,好战的大商军伍之中极少有人佩剑,除了长戈与长枪之外,就是刀盾卒最多。 大商四方边军,各有制式刀具,镇东军海战较多,为了减少水中阻力,士卒佩刀短而直,被士卒爱称为“汐流”。 汐流刀锋锐难当,不仅是针对东夷人而设计,在一次次的海战中也考虑到了海中的诸多妖兽,刀身两侧各有一道血槽,一旦刺入敌人肌肉就会以极快的速度放血,越是挣扎流血就会越多,力竭的速度也会越快。 对付那些智商低下,受了伤后就凭着兽性疯狂挣扎的海妖再好不过。 舰队在兽潮中艰难前行,士卒们杀得手软,甚至锋锐的汐流刀都卷了刃,许多人一个不慎被蜂拥而上的八爪鱼拖入海底,或是被飞鱼刺落水中,就再难回到舰船上。 血腥味混着海风的咸味尤为刺鼻,而出了许多海兽吃痛的嘶吼声,镇东军保持着奇异地沉默,除了受伤士卒的呼痛声,没人发出声音,他们只是砍杀、砍杀、再砍杀。 一贯佝偻着腰的殷破败只有在战斗的时候腰背是挺直的,手中快雪长刀如一道闪电般斩入一只鲨鱼的脊骨,“噗”地一声就砍断了鲨鱼坚硬的鱼骨,直接把两丈长的巨大身体斩为两截。 殷破败用的刀法平直朴实,就是军伍中最基础的刀法,毫不华丽,毫无花哨。 刺、砍、劈、削,一招一式标准至极。 这些最基本的招式因为简单而效率极高,都是最有效的杀人手法,用在海兽身上威力也并不稍弱。 同样的刀法在不同的人使用起来威力也各不相同,相比于一般的军中高手,殷破败的刀法最大特点就是一个字: 快。 如同他那把以九幽寒铁为材,请大商锻造宗师韩庄亲自打造出来的“快雪”长刀。 如烈火遇滚油,如长风吹大漠,如雷霆过青冥。 快到极致,就是光。 他猿臂轻动,就是一张由无数刀光组成的刀网。 被刀网笼罩住的海兽还没感觉到痛,身子已经变成了数截,鲜血才开始喷溅。 海水渐渐被浸染,以殷破败身前的水色最为浓重,五颜六色的海兽鲜血占据了海水本身的湛蓝,混合到一处变成了墨水般的浓黑,散发着各式各样的腥臭味。 他余光扫了一眼一起杀敌的士卒们,目力所及以黄飞虎和辜季斩杀的海兽最多。 按说东伯侯姜桓楚是大乘境的高手,不过他此时与古川等几位旅帅一同在舰队尾部断后,想来斩杀的海兽数目也必然不少。 化名黄翼的黄飞虎身份自然瞒不过这位天下兵马总督,到了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黄飞虎自然不会保留,身上的那卷竹简散发着淡淡清光,笼罩了周围五丈范围,一波波飞鱼悍不畏死地冲击着竹简防护的那层光罩,可是那光罩却依旧稳如磐石,定是一件异宝。 黄飞虎一心二用,不但挥舞手中汐流刀斩杀海兽,还有一柄流光溢彩的小剑在他身前极有灵性地飞舞不停,一片片地穿透肆虐而来的海兽身躯,虽不起眼,但是斩杀的敌人居然不比他手中刀来得慢。 殷破败赞赏地看了黄飞虎一眼,此子不到大乘境便能如此熟练地御使飞剑,将来的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当他的目光转向另一边,见到那个一身紫衣的,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时,则是暗中皱了皱眉头。 同时炼虚境的辜季一身功法诡异难明,每当有海兽飞跃至船边,他只是伸出一只手,五指微微伸缩,一缕海兽身上的血气就会被他吸走,苍白的脸色也会红润一瞬,不过很快他的脸色就会恢复往常的苍白模样,只是身上的阴气却更深了一分。 辜季常年在深宫中少见阳光,他枯瘦的手也同脸色一般苍白,海兽体内的血气被他攫取出来之后,就会缠绕在他的指尖,如同一条小蛇般钻入他的肌肤,而那些海兽的尸体则会变得有些干枯皱缩。 即便殷破败是大乘境巅峰的高手,看到这幕场景也总会有一阵令他很不舒服的凉意,仿佛有一条毒蛇在自己身体上游过,拖着冰凉的尾迹。 见多识广如殷破败,自然听说过吸取他人精血来提高自身功法的法子,可是这种法门极端而偏僻,如同走在羊肠小道上,一个不小心就是沉沦在无边血海中再也不得翻身的可怖结果。 身为天子近人,自身天赋又绝佳,皇宫大内有着无数功法任其挑选,何必要走这么一条偏门呢? 如果说黄飞虎是玄门正宗,堂堂正正,更是凛然有剑仙风采,那么辜季就仿佛是来自阴间的幽魂,仿佛总是身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而一出手就要吸干活人精血。 据说当年他得到陛下的注意,就是因为这个小太监敢在雪夜案的宫变之中带头搬运尸体,清洗广场上厚重的血迹。 可是他这一身诡异莫名的功法又是从哪儿得来的呢? 这些年朱凰宫中虽说有着神秘莫测的“巫先生”坐镇,但是仍然不时有胆大包天的刺客想要刺杀天子。 巫先生自然不会对那些小鱼小虾出手,据说大多数被抓到的刺客都是辜季亲自审问,这个年轻的首领太监的凶名这些年来逐渐攀升,已经有好事之人用“魔头”二字来称呼他。 每次他亲手抓住刺客,或者是审讯结束之后,也是用如此手法吸取他们的精血吗? 殷破败的家族与王族联系紧密,知道许多王室秘辛,他知道朱凰宫中是有着一座凤凰图腾,可以镇杀修行邪道功法的修道者。 辜季每日随同陛下上朝,天天从那道凤凰图腾之下经过,为何却能毫发无损? 如果图腾起不到威慑作用,而有一日辜季再也无法守住心神,那被他贴身服侍陛下岂不是会变得很危险? 殷破败是塞外风沙磨砺出的沙场悍将,自然看不上甚至是有些厌弃辜季这种旁门左道,于是眼神不经意间凌厉了些许。 辜季神识敏感,瞬间就察觉到了大司马看自己的目光有些不善,他只是如往常般恭敬地佝偻着,微微躬了一下身子,表示自己对这位兵马总督的尊重,随即又面无表情地屠杀海兽,冷漠地汲取精血。 殷破败点头示意,继续沉默地挥动手中快雪长刀,减缓舰队的压力,为身前已经浓如墨的海水再添许多颜色。 不过要说杀敌数量最多的,就是殷破败、黄飞虎、辜季三个人加起来也不如余皇巨舰那般恐怖。 余皇巨舰前方的撞角是由精铁打造而成,船身的前进以修道者铭刻的阵法推动为主,就算海兽越聚越多的时刻都不能令它止住步伐,依旧平稳而坚定地保持着极高的船速,超越一条又一条的舰船来到舰队最前方,领着舰队冲向雾区之外。 锋锐如长枪枪头的撞角加上以阵法推动的船速,就使余皇巨舰变成了这方战场上最血腥的收割机器。 无论是各类鲨鱼、虾蟹、或是浑身闪着电光的海鳗,在余皇无情的航行之下都变成一具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即便是有些略通灵智,已经有修为在身的虾兵蟹将,对于余皇来说都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至于那些如同箭矢般的飞鱼,根本无力跳到余皇巨舰的甲板上,而它们一接触余皇的船身,已经发动的阵法立刻就把它们化作一团团血雾,恍若飞蛾扑火。 兽潮对整只舰队的压力,随着余皇巨舰来到最前方,几乎是瞬间就减少了很多! 拥有一锤定音能力的强悍武力对于一只军伍的重要信性,不言而明。 浓重的雾气终于变得越来越淡薄,海兽们的进攻仿佛也不想刚才那般疯癫。 即便是最嗜血的鲨鱼也恢复了些理智,有些忌惮地看着为首的余皇巨舰,只是纷纷撕咬刚才死去的海兽尸体,而不是不要命般地进攻船队。 压力骤然一松! 终于有了空闲的殷破败飞跃到余皇巨舰,看着渐趋稀少的兽潮,心中的猜想得到验证,不免松了口气。 进入浓雾尚是清晨时分,如今居然已到了夕阳西下之时。 残阳如血。 映照浩瀚海洋如同九幽血海。 这片海域满是残尸与鲜血,周围还有闻道血腥味陆续到来的群鲨环伺,一条条或黑或白的鱼鳍在海面的波涛中忽隐忽现,更添了几分凶残意味。 身后的将领们正在指挥下属搬运尸体与治疗伤员,他拖着有些疲惫的身子一步步走到余皇甲板的最前方,忽然停下了脚步。 柚木甲板上有着一个幽蓝色的符文,一看就知道是陛下的玄涡真气留下的印记。 这应该是陛下用来指引方向,防止回来时找不到浓雾中船队的吧? 可是陛下追击敌人已久,以他天仙境的修为,早该找到吹笛人了,他为何到现在还没回来,如今又身在何处呢? 第六十八章 雾 从子受听到那声骨笛声到现在,已经过了六个多时辰。 人们形容天仙境界的神妙之处,通常会说一句:朝游北海暮苍梧。 早上还在极北的北海,晚上则到了天南的苍梧城。 一日之内游遍洪荒。 虽然如今的洪荒早不是最初的模样,但是能在一日之内走个来回,毫无疑问是极高妙的境界。 按理说子受全力飞行,这段时间都够在东海走个来回,而且他在余皇上留了印记,怎么也不至于找不到船队的位置。 此时已经是夕阳西下,眼看就要入夜,子受此时究竟在哪儿呢? 东海中心波涛微动,海水在夕阳照耀下红如鲜血,一袭红衣的子受大袖飘舞,横戟胸前,轻轻浮在海面上随着浪涛一同律动,身体被夕阳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对面是一团纯白而浓厚的云雾。 即便是在空旷晴好的海面之上,被海风轻轻吹拂,这一团云雾都没有被吹散,甚至海风拂过时,连一丝云气都没能吹走。 云雾隐隐是个人形,想来是有个人隐在云雾中与子受静静对峙。 不知他们已经对峙了多久。 “陛下果然天纵之才。” 云雾中传来一个缥缈空灵的男子声音,似真似幻,听不真切,只是语气十分感慨。 子受像巫之祁那样习惯性地眯了眯眼,眼中一道幽蓝光芒一闪而逝,他并不答话,不知道是不屑于回答还是另有隐情。 “可惜了,如果不是您已到天仙境界,大商的王座今后可能就要换个人来坐了。” 那声音玩味,仿佛并没有遗憾。 “不过,这样才有些意思,不然对手太不堪一击,也是很无趣的事情啊。” “借助外力或许能保你一时,但终究不能保你一世。” 子受终于开口,冰冷的声音在海面上响起。 “朕终有一日要亲手杀了你。” 那团云雾中的人听后轻笑了一声: “外臣项上头颅,只等陛下来取。” “只是您或许该多担心担心您的船队,我拖住了您一天,那么他们的处境或许不太妙哦。” 雾中人又轻笑了一声,不等子受答话,他就化作一团流云飞上天空,以极快的速度向西方飞去。 只有声声骨笛轻轻吹想,空寂而凄凉。 子受全身紧绷的肌肉终于松弛,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了很多,他盯着那团流云,眼眸中的幽蓝光芒渐渐消散,知道就算自己全速飞去也追之不及,只好冷哼一声,放弃了追过去的想法。 清晨他离开船队孤身追寻着笛声,不多久就见到了那个藏在一团云雾中的人。以他的眼力,一眼就看出来包裹此人的云雾与困住舰队的云雾份属同类,知道这两天受到的袭击十有八九就是此人搞的鬼。 就在他准备一鼓作气追上去然后杀掉这个装神弄鬼之人的时候,一种莫名的危机感突然笼罩住了他的全身。 仿佛他再往前多走一步,就会陷入绝大的危险之中。 危险来自于未知,也来自于他直觉的判断。 他一向信任自己的直觉,于是他停下脚步,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云雾与雾中人。 雾中人的耐心也极好,一句话不说地静静等着,不过子受能很分明地感受到雾中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这一对峙,就到了傍晚时分。 仿佛终年不化的云雾终于有了些动摇,子受无法判断是此人示敌以弱还是真的支撑不住,但是心系舰队的他不敢冒险尝试,只能与那人说了几句话,然后任他飞走。 不过一天的观察并不是全无结果,他早就在刚开始与此人对峙时就用玄涡神水覆盖住了自己的双眸,仔细观察着云雾。 玄涡神水可化万物也可破万法。 笛声不是关键,或者说可能只是障眼法。 这种云雾对人体并无影响,但是可以驱使妖兽,要么是含有某种药物,要么就是某件法宝释放出来,天生拥有这种能力。 如果是药物,那么不可能对各个种类的妖兽都起作用,应该是只能特异地针对某一种海兽,所以后者的可能性较大。 那么就是一件能够御使妖兽而且放出云雾的法宝。 是那只他用来吹奏的骨笛吗? 不过这种法宝使用起来消耗极大 子受一面感受着自己留下的符咒,往舰队方向飞去,一面默默想着。 从此人飞行速度来看,比自己全力飞行只略快一筹,除非他也是天仙境界,且只比自己略强些,但是如果真有这等神异法宝,那么他没道理不借此和自己战一场,绝不应该只是摆出一副防守的样子,等待自己主动出手。 而且既然敢防守,那就证明这件法宝的防御力极强,至少能挡住手持太漪的自己全力进攻。 那么他本身的境界绝对不会比自己更高,而且仙境之人突破境界天地间总会生出感应,大商王室历来会搜集天下武夫资料,他想遍人族之中的高手,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善使云雾道法之人。而且他最后身形摇晃,应该是与他对峙一天之后,境界不足,承受的压力又大导致的。 所以他应该只是借助了那件能够驱使妖兽的法宝之力。 可是自己觉察到的危险感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应该是某种阵法,被他提前布置好之后,只等着自己上钩。此人法力不足,就算借助法宝之力也无法力敌自己,所以想要借助阵法之力来完成刺杀,不过自己足够警觉,没有再深追下去。 如果不是心系舰队,他倒是真可能去阵法中试试,毕竟从师父闭关之后,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酣畅淋漓地打一场了。 何况有玄涡神水在,那阵法未必拦得住自己,所以那人言语中虽然有些遗憾,但也并没有太痛惜的感觉。 自称外臣? 如此称呼,要么是朝歌之外的外廷中某个臣属。 要么,就是八百镇诸侯手下之人。 听他的口音字正腔圆,不似四方蛮夷中人,不过也可能是雾中人放出来妄图迷了自己双眼的烟雾。 一件能在海面上放出许久不散的烟雾来御使妖兽的法宝,还能拥有极快的速度与极高的防御力,能使较低境界之人发挥出极强的实力。 法宝如此神异,应该有了师父口中先天灵宝的级别吧? 不知是洪荒中那件法宝,此人又是从何处得来。 等他出关后得仔细问问。 一个自称是外臣的雾中人。 看来自己让殷破败搜查的大方向是对的。 不管那人是不是所谓“外臣”,都要查一查各个诸侯的部属。 在他征伐东夷的旅程中设局阻截,还藏在云雾中如此装神弄鬼之人,他应该就是东夷人所谓的军师无疑了。 子受冷冷想着,往回飞了一阵就见到从云雾中杀出重围的舰队。 此时已经入夜,舰队中的将士们见到那袭红衣归来,总算是松了口气。 辜季连忙上前,从陛下手中接过太漪长戟,随后就跟在他后面向船舱走去。 殷破败也走到子受身边,身材极高的他当然不会让陛下仰视自己,而是佝偻着身子一边走一边快速地向子受汇报这次的损失。 “士卒伤三万人,亡五千。” “冒冲小艇伤损共五百一十二艘,除了发现兽潮后第一时间回到船上的还有备用的那些,几乎都毁了,小翼伤损八十七艘,大翼伤损十四艘。所有舰船目前都正在修整。” “此次所携带清水损失较多,等陛下下旨,请修道者多制备些清水储存。” “预计三天之后到东夷,除去负责辎重的士卒,到时候可有九万将士休整完毕。” “足够杀尽东夷人。” 就算是在汇报将士伤亡时,殷破败的语调都是低沉而冷静,唯有说道最后一句话时,杀气毕露。 子受已经走到船舱,辜季把太漪放在了架子上,然后很小意地为子受倒了杯茶。 听完战报的子受一口饮尽了杯中灵茶,沉默了会儿。 “将士遗骨?” “已尽量收殓,请修道中人制造冰寒气息保存,返程时皆归乡里。” 大商军中士卒,死四方蛮夷、死疆土死国门,骸骨皆须归乡里。 将士死后各地官府须赡养其父母,照顾其遗孀、抚养其子女,直到他们有养活家人的能力。 这是五百年不变的铁律。 因此商人才不仅勇武好战,而且甘于将一腔热血尽洒边疆。 子受点了点头,脸色好了些,说道:“吹笛人应该就是东夷那个军师,他有件威力极大的法宝,那片古怪的浓雾应该也是法宝造出来的,这次没能抓到他。” 殷破败有些吃惊,能让天仙境的陛下无功而返,那人不但狡诈阴险,还有强悍的法宝傍身,果然有些难办,他皱眉想着。 “上次让你查各诸侯府中人,不要松懈,那人在朕面前自称是‘外臣’,说不准就是哪个侯府中人,有结果后立刻用玉符传递消息给我。”子受的声音中有些疲倦,沾了点温凉的茶水揉了揉眉心道。 殷破败抱拳领命,离开了船舱。 子受躺倒榻上,双手枕在脑后,盯着船舱的天花板默默思考,疲惫与紧张了一天一夜的身躯终于放松,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轻微的鼾声响起。 一直站在角落的辜季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温柔地替陛下盖上了一层薄被,在船舱中盘腿坐下,沉默地守护着酣睡的子受。 第六十九章 切磋 如今是镇东军海沙营步卒标长的黄飞虎有个师父,这件事被虎贲将军黄衮瞒住了天下人,但是他瞒不住也不会瞒商王陛下。 黄飞虎的师父道号广成子,是玉清圣人元始天尊座下首席弟子。 一开始广成子在洪荒之中的名头并不算大,不管是太上老君的首徒玄都法师还是通天教主大弟子多宝道人,都比他出名地多。 玄都法师出名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被誉为圣人之下第一人,是天地间七圣之后最接近圣人境界的人物,早至准圣巅峰,道行高深且为人和善,指点过两位师叔的许多弟子修行。 多宝道人出名的原因则更简单,因为他不但实力高强,在道门弟子中只是略逊于玄都法师……他的身上还有很多宝贝。 据说当年道祖鸿钧在分宝岩把几件先天至宝与先天灵宝分完之后,多宝道人是第一个赶到紫霄宫听道祖鸿钧讲道之人。 于是道祖鸿钧把整个分宝岩都给了他。 分宝岩是道祖游历洪荒时专门放置法宝的一座山崖,除了最高处的法宝被他赐下或是留作己用,上面还留下了很多。 能得道祖青睐的法宝,想来就知道不是凡物。 这些东西都归了多宝道人,于是当时还不叫多宝道人的他,被师尊通天教主开玩笑般地取了个道号,说徒儿你以后不如就叫多宝吧。 然后他笑着应下,于是世间就有了多宝道人。 多宝道人真的很多宝。 所以他也很出名。 相比于这两位,至今仍是金仙境界的广成子似乎平平无奇,甚至洪荒里隐隐有着传闻,说玉清圣人并不喜欢自己这个到现在都没能突破准圣境界的大徒弟,于是对他下了禁足令,限定他不突破至准圣境界不许离开昆仑山。 广成子一开始确实不怎么离开昆仑,倒不是老师拦着他不让他走,而是因为他很喜欢,看书,甚至是时间最喜欢读书的那个人。 昆仑山琅嬛洞就是应他的要求建造,而后开始收集天下藏书以供他观看。 到后来广成子开始喜欢下山游历,不是因为他看腻了,而是因为他看完了。 昆仑的万卷藏书都已读完,那么就走一走万里路。 就在这时,不周山断了, 元始天尊把不周山的上半截炼成了一方印章,送给了自己的大徒弟。 半截不周山就是盘古大神的半截脊柱。 如此神异的法宝被元始天尊送给了大徒弟,那些谣言不攻自破。 于是广成子因此出名。 因半截不周山出名。 而不周山断裂的原因十分粗暴:它是被祖巫共工一头撞断的。 上古时期,不周山是连接天庭与凡间的唯一枢纽,也是凡人想要到达天庭的唯一途径。 那时的天庭是被妖族掌控的,整座不周山也有很多妖族生存其上。 三十三天的灵气极其丰厚,可是三十三天再大也是有范围的,显然容纳不下占领了一半洪荒大陆的妖族。 于是妖皇帝俊下旨,规定了两个条件,达成其一便可入进天庭,成为天妖。 要么修到天仙境,自行飞升入天庭,要么就从不周山一步一步登上天庭。 那时的洪荒,人们不管生活在哪儿,只要一抬头就能见到不周山高耸的身影与连接天地的壮阔景象,甚至不少洪荒大能都亲自登过不周山。 但是不周山极高,相应的,它的高峰处温度极低,风极大。 如果不达到天仙境界,很难或者走过如此漫长的距离,经受如此酷寒的风雪。 但是妖族有无数子民,总有天赋异禀者一边修行一边登山,最终走到了天庭之上。 那些妖族无一不是极有天赋之人,他们也在后来的巫妖大战中大放光彩,成为一颗颗无比耀眼的星星。 换句话说,不周山对于妖族的意义十分重要,甚至是妖族一条主要的选拔人才的通天之路。 直到那一天,通天之路被祖巫共工一头撞断了。 其实这一场震动洪荒的大战,一开始只是切磋而已。 不过历来水火不容,一个是洪荒最好战的火师祝融,一个是兄弟姐妹里最看不惯祝融的水师共工。 于是切磋就不仅仅是切磋了…… “我说,帝江老哥也真是心大,眼看就要打出真火来了,这在旁边看戏还看得挺开心。” 巫之祁坐在崖边晃荡着两条长腿,一边吃着一串酸甜可口的葡萄一边说道。 “好意思说别人,你自己不也看得乐呵呵的?” 满头银发的小潜站在他身边看着山谷里一红一蓝两道不时交错的绚烂光影,无奈地说道。 “嘿嘿,好不容易看见祝融小娘皮被人教训,我能不开心吗?葡萄来点儿?” 巫之祁笑嘻嘻地眯着眼,享受地看着节节后退的祝融,又吐出一片葡萄皮。 葡萄皮落入高高的山崖下变成一个小黑点,落到一半被云雾遮盖,这才不见了踪影。 小潜鄙视地看了眼满脸大仇得报神情的巫之祁,没接过他手里的葡萄,开口冷声说道: “两位祖巫的交手可不是等闲能看到的,这可是肉身力量的巅峰之战,还不好好看好好学?” 巫之祁小鸡啄米般点着头,边笑边说: “学着呢学着呢,不过看到祝融要输了,就莫名的开心啊!” “那可未必。” 一身橙红衣衫,以绸缎覆眼的烛子突然出现在了山崖上。“看”着山谷间的战斗说道: 巫之祁愣了愣:“怎么?祝融还未必会输?烛子,你可不能因为人家姑娘喜欢你,你就睁着眼睛说……呸呸呸,你就乱说话啊。” “虽然我是个瞎子,但说的未必是瞎话。” 烛九阴淡然的笑着,并不在乎友人的无心之失,反而是小潜原本的明艳照人的容颜黯然了几分。 “怎么,难道祝融还能赢?”巫之祁渐渐停了嘴不再吃葡萄,开始凝神看着场中两人的交手。 “如果只是寻常切磋,祝融不动用南明离火,只凭肉身战斗的话,南明离火长鞭显然不如太漪长戟来得更有妙用。” 小潜清冷的声音响起,巫之祁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有道理啊,祝融那南明离火是洪荒第一神火,共工的三光神水嘛……未免比我的玄涡神水差了一筹。” 巫之祁厚脸皮地嘿嘿笑着,小潜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懒得骂这个不要脸的家伙。 烛九阴笑了笑:“你那玄涡神水目前还不如祖巫共工的天赋三光神水,不过你要是再被祝融虐几次,在修炼到准圣境界,玄涡神水或许还真能变成洪荒第一。” 又拿起葡萄准备吃的巫之祁听了烛子这话,差点被一个葡萄给噎住,他一个激灵从崖边跳起来: “我才不去找虐呢,要讨她的欢心,你怎么不自己去和祝融打?每次让我去受虐,真是一对奸夫……” 忿忿不平的巫之祁十分小心地隐藏起了最后那两个字,生怕被记仇的祝融给听到,他可不想被南明离火鞭给抽上几下,以前倒是尝过一次那个滋味儿,可真是噬魂销骨,痛入心扉,这辈子都不想再试一次了。 “祝融又打不过我。”烛九阴笑呵呵地说,“何况她……也未必舍得拿那鞭子抽我哦。” “你这家伙,还秀起恩爱来了!”巫之祁一个葡萄就砸向烛九阴的脸上,烛子耳朵微微一动,伸手十分准确地接住了葡萄,潇洒地扔到天上,想要张嘴去接,然后……并没有没接到。 葡萄啪地一声落了地,巫之祁狂笑不止,一向静气的烛九阴也难得有些尴尬,挠了挠头。 小潜满脸无语地瞥了一眼两个活宝,转回目光看向打得动静越来越大的两位祖巫。 二人打闹一阵,注意力也放回了共工与祝融的切磋之上,烛九阴说道: “话说回来,祝融她与你交手也未必是坏事,虽然以你现在的小小金仙境界,挨不住她几下,但是南明离火对你体内的玄涡神水却有着很好的炼化作用。” “说句不好听的,只要你玄涡神水一天不能和她的南明离火正面抗衡,那么你们每交手一次,其实就相当于她帮你提炼了玄涡神水一次。” 没耐心的巫之祁只听了个开头就要反驳,但是听了烛子后面的话后想了想,觉得他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 “那这么说,每次被她虐倒是我占了便宜?” “这么说也没错。”烛九阴笑了笑。 巫之祁哀叹一声:“我还是好好学着点吧,以后被虐的时候尽量多抗一会儿,结束以后少疼几天。” 小潜终究没忍住,“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 巫之祁假装没听见地盯着场中细看,刚毅微黑的脸却有些泛红。 三人在山崖上的聊天倒是有说有笑,可是兄妹二人的战斗却毫不轻松,甚至火药味渐渐重了起来。 祝融娇小的身躯从山壁间碎裂的石头中挣扎出来,暴怒地大喝一声:“老水头,敢不敢让我用南明离火?” 身材极其雄壮,赤裸着上身的共工祖巫身上一道血痕正在缓缓愈合,听到祝融此话之后浑身青筋暴突,满头散乱的黑发飘起: “火丫头!就你的破火有什么好猖狂的,难不成我三光神水还怕了你?灭你那火不过挥挥手!” 祝融怒吼一声,南明离火长鞭上泛起黑红色的火焰,一鞭就当头抽了下去! 第七十章 善使大戟的都是猛男 南明离火鞭如同灵蛇般缠绕上了太漪长戟,鞭身的黑红色火焰翻卷不休,瞬间就要烧到共工的手臂。 祖巫共工是个身材雄壮的中年男子,浑身肌肉虬结,眼看着南明离火席卷而来。同祝融争斗了千万年的他丝毫不慌,双手仍然牢牢握着太漪,张嘴一吐就是一道闪耀着七彩光芒的洪流。 “这就是三光神水?”第一次见到共工天赋神水的巫之祁有些好奇,有些……心痒。 巫之祁正盘算着啥时候跟共工大哥讨一点三光神水来研究研究,就听烛九阴开口道: “三光神水指的是共工的天赋真水中包含了三种天光,日月星各一种。” “他是盘古大神精血中‘水’之属性所化,当年混沌初开时分,日月星辰刚刚成型,他就孤身去往三十三天外,借助日光月光星光中的精华来锤炼天赋真水,许多年方成如今的三光神水。” “说是日月星光,其实是吸取的太阳之力、太阴之力、与北斗之力。”小潜开口补充道。 巫之祁如此才明白这三光神水的由来,对祖巫共工的钦佩又多了几分。 三十三天外除了火云洞那等洞天福地之外,一片孤冷空寂,只有无穷无尽的九天罡风在呼啸不止。 那九天罡风身处三十三天之外,是地水火风四种混沌元素中“风”之一属,威力无穷,普通仙人上去都要顷刻间就要血肉尽去,骨骼也支撑不了一时三刻就要化作飞灰。 就算是强横无比的祖巫之躯,多少也会感到不适,而且一个人前去三十三天外祭炼天赋真水,必定要孤独许久。 巫之祁性子虽然油滑,但是对于能苦心修炼的大毅力之人向来敬佩,不免对祖巫共工更尊重了几分。 随后又想到,祝融能以南明离火与共工战个平手甚至是更有领先,又不知这个娇小美丽的女孩受过怎样的磨炼呢? 而自己修炼的玄涡神水…… 烛子说的确实有道理,要不是祝融小娘皮每次欺负自己的时候,都要用南明离火烧一烧玄涡神水,玄涡神水也十分争气地每次都能多坚持一段时间…… 可能确实到不了如今的层次,至少自己下的苦功远不如共工当年。 如此说来,自己算是沾了洪荒第一神火天大的光? 巫之祁想到这里,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心想下次祝融再找上门来打架的时候,商量好了让她多用南明离火帮自己锤炼锤炼才不亏。 正胡思乱想,场中局势陡然一变,原本因为体魄的力量稍弱一筹的祝融被共工以一杆长戟打的节节后退,但在祝融用出天赋神火之后,局势早有变化。 祝融方才燃烧到太漪长戟上的黑红火焰其实只有薄薄一层,可是共工不得不以许多三光神水才能浇灭,单从质量而言就不如祝融,而且祝融想要南明离火,几乎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手中的南明离火鞭更是可以源源不断地生出火焰来。 但是天下擅于用水的高手,几乎都是在体内蕴育真水,就算是在水灵气无穷无尽的海洋之中,也要吸收水灵气入体,经过一段时间的转化才能变成真水。 往往这类真水有许多妙用,除了最基本的……熄火之外,可以疗伤、可以炼器炼丹、可以堪破虚妄等等。 而火焰除了燃烧以外只有炼器等寥寥几种效用,远不如真水神妙。 单从这点来看,其实用火用水也无分高下,不过是两方单凭天赋拼起来的时候,擅长用水之人难免有些吃亏。 所以共工这时候撑得有些辛苦。 “嗤~嗤~” 南明离火被浇熄的声音响起,祝融毫不在意,只是一对桃花眼中火光突然炽盛,南明离火鞭再次燃起熊熊黑火! 共工一转手中大戟,太漪飞旋不休,瞬间摆脱了长鞭的缠绕,随即共工紧握大戟提起手臂,戟尖直指祝融,一层明灭不定的三光神水覆盖上大戟表面。 共工轻蔑一笑,戟尖微微朝上: “在这山谷之中如何战个痛快?” 说完凌空飞舞,直入苍穹之上,祝融冷哼一声,红发飘舞,瞬间就跟了上去。 原本在巫神殿门口观战的几位祖巫互视一眼,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担忧,随后他们的目光一起聚集到为首的一个年轻人身上。 年轻人天生异象,身后有三对翅膀,一共六翼,远看去十分狰狞,近看却发现他张着一张温和可亲的脸,一双眉毛浓而弯,这正是天地间第一位祖巫,名为帝江。 “唉,怎么就打出真火来了,这空桑谷如此宽阔,还不够他们施展的?”帝江看去很是年轻,可是身上却有一种古老的气息流转,仿佛一个由亘古穿越到如今的少年。 少年此时手按着太阳穴,觉得头有些痛。 “算了,我亲自去看着吧,事情别闹大了。”他摇了摇头,不等其余祖巫说话,巫神殿前就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 自共工与祝融走后,巫之祁就在与烛子和小潜闲聊,正准备追到天上去看看战况如何,就见到帝江突然消失在了巫神殿前,不由吓了一跳,手指着帝江刚才消失的位置,惊问道: “这……这速度也太快了吧?怎么一瞬间人就消失了?” “祖巫帝江身后的六翼可不是白长的,要不怎么能被称为洪荒之中速度第一之人呢?”烛九阴并不惊奇,依旧神色淡然,小潜却面色有些凝重,正默默衡量若是与帝江交手,自己的胜算能有多少。 “往日都听说妖师鲲鹏速度冠绝天地,扶摇可上八万里,只是稍逊祖巫帝江一筹。以前见过妖师化作大鹏鸟时的飞行速度,本以为帝江再快也快不过妖师,不想还真如传言所说。”巫之祁感慨说道。 “妖师鲲鹏再快,也毕竟是凭着双翼飞行,可帝江祖巫的天赋神通就是领悟空间规则,他的速度近乎穿越层层空间的瞬间移动,妖师鲲鹏未免就差了一筹。”烛九阴说道。 “的确如此,就算是当年凤族之中许多高手以速度闻名洪荒,但是也没人不服祖巫帝江洪荒第一的名号。”小潜淡淡说道。 巫之祁忽然有些开心,他心知龙凤麒麟三族之战是小潜埋藏最深的伤痕,几千年来都不曾听她主动提起,难得今日开口提及,是不是说小潜已经能冷静地面对这件事了呢? 烛九阴也没想到妹妹居然会主动提起三族大战,一时沉默无言。 巫之祁暗自欣喜,烛九阴想着心事,小潜闭口不言,原本有说有笑的三人突然纷纷沉默。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还是小潜率先开了口:“巫族的体魄确实令人羡慕,这两人打了三天三夜了还不觉累。” 醒过神来的巫之祁连忙点头说道:“是啊是啊,不过看这两人是要真的动手的样子,烛子,这你不去给祝融压压阵?” 烛九阴无奈地点了点头,说道:“那就走吧,还愣着干啥。” 说罢身影就消失在了山崖上,小潜与巫之祁对视一眼,两人眼里都有些笑意,随即拔地而起,一同飞往高空。 等他们来到天上,发现战况已经变得极其激烈。 祝融双眼仿佛要喷出火来,长鞭在空中猛然一振,一团巨大的黑红火球就迎面砸向共工,共工这次并没有用三光神水去把火球浇灭,居然是迎头冲了上去! 闪烁着水光的大戟带起呼呼风声,把火球从中劈成两半。 如果是等闲火焰,被这一戟破开定会直接消散在天空中,可是南明离火不愧洪荒第一神火的威名,竟然在空中直接变成了两个还在燃烧不休的小火球! 失去了祝融控制的小火球从天而降,以极快的速度砸向人间。 太阳穴青筋跳个不停的六翼少年很是头疼,如果任由他们打下去,南明离火和三光神水漫天乱飞,洪荒大地定要遭一场无妄之灾。 但巫族一向好战,这两人打的这么激烈自己未必拦得住它们,二来不分出胜负就不停手是他当年自己给巫族定下的规矩,谁想到自己搬起石头把脚给砸了。 十分后悔当年乱定规矩的帝江没柰何,只得自己帮他们善后,眼看两团火球就要落到洪荒,他身后六翼同时振动,瞬间振翅三千三百次,原本在高空之上的他一眨眼就到了一团火球前。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朝面前一划,一道裂缝就在火球的降落轨迹上出现,火球直接被空间裂缝吸走,送往三十三天的无尽虚空之中了。 帝江如法炮制,并不接触那些连他都觉得麻烦的火球,只是陆续划出空间裂缝,把火球直接送走,如此举措是最保险的,既不会让他被南明离火误伤,也不会有危害的洪荒无辜生灵的可能。 只是……哪怕他是速度无敌于洪荒的帝江,对付越来越多四散纷飞的火球和水花也真的好累…… “喂,你们动静能不能小一点,这么搞下去我会拦不住的啊。”帝江冲两个开始拼命的家伙大吼大叫。 刚刚赶到的巫之祁看到这一幕,有些心疼的看了一眼帝江: “帝江老大哥当巫族的家一定很难,动不动就要给兄弟姐妹收拾烂摊子。” 烛九阴同病相怜地点点头,深以为然:“唉,谁说不是呢?” 小潜不爽地回头看了哥哥一眼,一挑细眉,伸手狠狠地去扭烛九阴手臂内侧的嫩肉,威胁到:“说谁呢你在?” “哎呦哎呦,我错了我错了。啊……这是怎么回事?!” 小潜不自觉地松开了手,偷笑着的巫之祁目光也被远方吸引,烛九阴心痛地揉着自己的手臂,却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 巫之祁目瞪口呆地看着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之后,把手中大戟猛地扎向不周山,随后直直一头撞向山体的祖巫共工,下意识咂了咂嘴: “善使大戟的都是猛男啊。” 第七十一章 天塌了 “轰隆!” 天崩地裂。 这次碰撞的声势浩大到无法形容,整个洪荒大地都抖了一抖。 共工的祖巫之躯与不周山碰撞后,上接天穹的不周山第一时间并没有什么变化。 变化体现在高远的天空上。 天塌了。 天空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洞口,原本被隔绝在天幕之外的罡风呼啸而下,这些能够化去炼虚境以下的修道者肌肉与骨骼的狂风,发出巨大的声响。从三十三天外直落洪荒! 然后是天河水。 天河中有弱水三千。 故老相传,天河弱水不浮一羽,不飘一萍,除非天仙境界的仙人无人能过天河,而过不了天河,就会被镇压在其中的妖魔吞噬,他们有些是妖族的叛徒,有些是祸乱洪荒的魔头。 天河水可以束缚他们全身的法力,使其永远不得恢复实力,也能一点点消磨他们的神魂,直到有一天寿元耗尽而死。 现在这些法力高深的妖魔精怪随着天河水一齐落向了人间。 许多妖魔来不及恢复法力,在洪荒摔成了一摊摊肉泥,而有些真正强悍的老妖巨魔,在半空中就全力吸取天地灵气,在堪堪落地之前恢复了一定的实力,就此遁入人间。 然后是不周山。 最开始时,是一座沾染了共工鲜血的大石,大石已经被共工撞出了一个陷坑,里面有着满满的灰白石粉。 然后大石从陷坑处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痕。 裂痕迅速扩大,如蜘蛛网般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出去,毫无停下来的自觉,瞬间就扩散到了半个山体! 满头是血的共工目瞪口呆,一腔怒火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他顾不上仿佛要裂开的头颅,讪讪地摸了把流淌不止的鲜血,咕哝了一声: “这次好像……祸闯得有些大了……” 半截原本上接青冥的天柱不再笔直地立着,而是开始以极缓慢的速度倾斜,天柱上生活的无数妖族慌乱奔走,能飞的迅速飞离了自己温暖的巢穴,不会飞的只能拼尽全力地往山下跑。 可是就算天柱只有三分之一的高度,它依旧离地面极高。 那些不能飞升入天庭的走兽根本无力从如此高度跃下,要么被滚落的山石与粗壮的树木砸死,要么摔落山间,惨不忍睹。 这还只是生活在天柱之上的生灵,可是这半截不周山下还有着无数洪荒生灵! 有远古留存下来的兽族、有巫族、有妖族、还有刚刚诞生,还无比孱弱的人族。 如果任由这半截天柱倒下,会有多少生灵被碾为齑粉? 沉重无比的天柱与洪荒大地触碰之后,又会引发多大的地震? 恐怕那余波一旦扩散,就连九幽之下,冥河老祖的幽冥血海都无法独善其身。 古时有杞人忧天,总是在担心天如果塌下来该怎么办。 有人笑他无知,有人笑他咸吃萝卜淡操心。 可是这时候天真的塌了。 洪荒大地无数生灵早被这一阵阵的巨大颤动惊起,纷纷仰头绝望地看着那片将要降临人间的无边阴影。 身披兽皮的人族子民无助地看向天空,来不及逃走的他们跪倒在地虔诚叩首,祈求着漫天鬼神降下福缘,化解这次灾难。 更多的人惊恐地四处乱跑,想要再阴影降临人间之前逃离它的笼罩范围,却发现靠着双腿的跑动根本无法逃脱。 于是他们双眼空洞无神,浑身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绝望地等待着末日的降临。 早在愤怒而疯狂的共工一头撞向不周山时,烛九阴就有种不好的预感,随着那声传遍洪荒的巨大声响响起,无法视物的他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 烛九阴皱着眉头清喝一声道:“不能让天柱坠落洪荒,我们去把它接住!” 巫之祁与小潜醒过神,知道如果这半截天柱坠落在洪荒之中,不仅会有许多生灵死去,恐怕洪荒大地都会被这一击给断成两半! 破碎无数云雾坠落下来的半截不周山仿佛一把巨剑。 如果这史无前例的一剑落在实处,甚至有可能把洪荒都毁灭! 更别说由此带来的无数杀孽,都要被巫族承担。 在烛九阴的影响下,他们都明白真的造下这恐怖杀孽之后的结果,或许巫族会就此灭族,直接在洪荒大地除名! 巫之祁此时已经初显了后来涡神宫主的豪雄风范,双眼一眯,毫不慌张地召出霸瀚长枪与烛九阴直飞天上,准备以肉身硬抗来挡下这次劫数。 小潜看着两个人飞往不周山,一向清冷的容颜此时却挂满了着急的神色,大声朝着天空问道:“你们不要命了?不知道这半截天柱有多重吗!去送死吗?” 可是两个人情急之下飞的极快,瞬间就已经离开了很远的距离,也不知听没听见。 小潜急的一跺脚,恨恨地说: “男人都是些热血上头就不管不顾的家伙!哼!”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半空中已经消失在了半空中,化为一道银白光芒,朝着前方两人追去。 一时间,原本在巫神殿看热闹的诸位祖巫、大巫都纷纷回过神,大呼小叫地飞上天空,往正在掉落的半截天柱飞去。 离巫神殿极远的一处大河边,一个神情温和,身穿白衣的女子遥遥抬头,看向与她隔得很远的那根天柱如同一根被砍断的巨树就此倒下。 冥冥中感受到此事与巫族有关,她来不及仔细推算,有些急切地回头看了眼身旁那个一身黑衣,头上生着幽黑双角的男子,二人共同游历洪荒许久,默契早就十分深厚,黑衣男子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就与白衣女子身化长虹,一同往天柱方向赶去。 洪荒中许多潜修的大能陆续出关,感受到了这次劫数的他们面色微变,连忙开始各自推衍天机。 有些人知道这次量劫与己无关之后,幸灾乐祸地冷笑一声,毫不关心地转头继续闭关,丝毫不把普通生灵的死活放在心上。 有些人算得自己洞府正好会被天柱的倒塌波及,面色剧变,闪身就一挥大袖,卷走了府邸中值钱的物事与弟子门人,远远地飞离洞府,准备另觅洞天福地修行。 而有些人,明知此事与己无关,但还是不忍见到洪荒生灵逢此末世大劫,化作一道道五彩光芒赶到天柱附近,时刻准备相助巫族来阻挡天柱的坠落。 火师祝融在听到烛九阴的声音之后,是最先赶到天柱一旁的,那时候共工的脑袋还很混乱很晕,又被这震撼的一幕给惊住了,正手足无措地傻傻站着。 祝融毫不客气伸手唤出一道南明离火的小火苗,直接把共工的胡子烧没了一半,然后烦躁地对他吼道: “再不动手拦着天柱,就等大哥扒了你的皮吧!” 共工的意识被火焰的灼痛感烧地陡然清醒,他着急地跟着祝融身后一同飞向不周山,一边慌忙伸手掐了个法诀。 共工的体型突然变大,几乎是瞬间就由一个身材魁梧的寻常男子变成了数十里高,浑身肌肉的健壮巨人,他大吼一声,当头向正在倾倒的不周山飞去! “巫族大神通,法天象地!” 远远旁观看戏的人中有见多识广的,一口道破了共工祖巫身形变大的法诀。 第二个使出法天象地神通的不是别人,正是一振翅就赶到的祖巫帝江。 帝江身后六只黑翼全部变成了数十里大小的巨大肉翅,上面有种种玄妙纹路,道行不够之人哪怕看一眼都会觉得头晕目眩。 这是描绘了天地间第二深奥的空间法则的阵法纹路,其艰深枯涩只在玄奥难明的时间法则之下。 如果有人能够完全领悟帝江六只黑翼的全部奥秘,就能拥有近似于他的无与伦比的速度! 帝江身后的六翼疯狂扇动,带动的剧烈罡风几乎与从天而降的九天罡风威力等同,他路过共工身边时,看都没有看共工一眼,也没有责怪什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大哥,若是拦不住着不周山,共工以死谢罪!”共工羞怒地满脸通红,大声吼叫着。 他的身体更进一步,抬手就向不周山托去。 随着共工与帝江越来越靠近不周山,浩荡的狂风越发猛烈,让他们坚硬的祖巫体魄都感到一阵阵疼痛,脸上更是被风刮得生疼。 可以想见,就算是以他们的祖巫之躯,想要挡下天柱也必定要落个骨断筋折的下场。 身后赶来的巫之祁等人正要各自施展神通,烛九阴与小潜正准备显露龙神本体,数十位陆续赶来的祖巫、大巫已经化作了数十里高的巨人,身后还有许多赶来支援的洪荒大能,各自手持神异法宝,准备出手相助。 就算是他们加起来,就能在不周山落到洪荒之前拦住吗? 不知道又会有多少心怀洪荒苍生之人就此死去。 这时候天上传来一声苍老而缥缈的声音,明明不知其来处,却十分神妙地在每个人耳边清清楚楚地响起。 “诸位道友都退下吧,这次就由我兄弟三人出手,来化解此劫。” 第七十二章 一剑开天 人族间自古有句传言,是相对于杞人忧天而来的,那就是: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 原来洪荒世界的天空是被高高的天柱顶着,人们看到天柱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甚至实力高强,天赋优异之人还会想着去登顶天柱,站在这个世界的最高点看看洪荒大地的风景,或是去往天庭觅个一官半职。 巫族在洪荒各族中只与人族略微亲近,原因也很简单——人族与巫族外形看起来是相似的,而且当年人族很弱小,可以在巫族的保护下生活地更好而不会威胁到巫族的地位。 不同于巫族的排外,妖族一向是来者不拒,只要你能登顶天柱,不管你是的实力如何,不管你是哪一族人——当然除了巫族,都可以到妖皇帝俊麾下为官。 因此妖族最盛时方能有天仙三百万的盛景。 原本天上与地下之间相安无事,高高矗立的天柱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热血少年往天穹而去。 直到那一天,共工与祝融打了一架,然后他输了,然后他一头撞向了天柱。 那时候的天柱还不叫不周山,所谓不周山,周是周全,不周就是不完整的山,其实这个名字只是对那根上接青冥下接九幽的天柱的怀念罢了。 然后天柱就裂开了。 于是天塌了。 那时巫妖大战还未发生,洪荒之中灵气虽然弱于远古,但也还算繁盛,洞天福地极多,自然就有许多实力高强的大能隐于各地潜修。 既然天柱倒了,天也塌了,那么他们就是这片天地中的高个子,他们中有些人就会试着去顶一顶。 虽然有些人逃了,有些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冷着一双眼旁观,但是终究会有些人顶上去。 或是身不由己,如果不去扛一扛,那么这件事的严重后果会让他们无法承受——比如巫族的一些祖巫与大巫。 或是关心巫族,愿意为了朋友或是恋人出一把力——比如烛九阴与巫之祁与小潜与冥龙。 或是纯粹地关心亿万生灵,不想钟灵毓秀的洪荒大地就此哀鸿遍野——比如那些擎着法宝陆续从各地赶来的洪荒大能。 他们已经是这个洪荒中的个子很高的人了。 可是他们真的能顶得住吗? 如果他们都顶不住,亿万生灵又该怎么办,洪荒大地又该怎么办? 这时候一道满是沧桑的声音响了起来。 原来这个人才是这方天地间个子最高的人。 有多高? 比不周山还高,比天庭还高,差不多就要与天穹同高。 ………… 后土与冥龙正在飞速赶往不周山的的路上,可是他们原本游历的地方离不周山太远,就算他们是准圣巅峰的绝世强者,也要花一阵子才能赶到不周山。 在此之前,只能默默祷祝那些已经去试着拦截不周山的道友能够挡一会儿,再多挡一会儿。 就在这时,一道五彩光芒流转的身影拦在了后土与冥龙身前。 冥龙眉头一皱,刚准备出手,却敏锐地感觉到后土原本一直紧紧握着他的小手放松了下来。 后土放松地叹了口气,自从她见到来人的身影,就知道这灭世之劫应该能得到化解了。 五彩光芒散去,一个雍容绝艳的女子从中走了出来,微微朝后土二人笑着躬身一礼。 认出来人身份的冥龙丝毫不敢托大,一向高傲的他此时认真还礼,恭恭敬敬。 后世人族有所谓皇天后土的说法。 后土是身边人,而对面那人就是皇天。 是女娲娘娘。 道祖鸿钧六位亲传弟子之一,也是洪荒中最强的六人之一。 “此次天柱倒塌,天河陷落,我是想与后土道友借一样事物,来修补天穹的。” 女娲娘娘缓缓道出来意,声音如清泉流响,动听悦耳。 而女娲对面这个姿容风采不逊于她的女子微笑还礼:“娘娘心怀苍生,谈何相借?息壤在此,娘娘尽数拿去便是。” 说完,后土伸出玉手,一团散发着金色光芒,缓缓转动的土壤出现在她掌心,向女娲飞去。 在这危难时刻,女娲娘娘也不虚套,点头致谢后挥手将息壤收入袖中,又行一礼,便化作五彩光芒在天上架起一座虹桥,飞身离去。 后土躬身行礼之后,笑着拉起冥龙的手说:“有不少妖魔遁入洪荒,我们去收了他们。” 冥龙有些莫名其妙,疑惑问道:“不去天柱了?” 后土微笑摇头:“没看见那几位都出手了,哪还用急着过去,咱们善后就行了。” …… 滚滚而落的天河弱水与呼啸不止的九天罡风,一旦落入洪荒,都会对这片土地造成近乎无法挽回的伤害。 尤其是天河弱水与九天罡风都是有着近乎无穷无尽的数目,如果不去拦截封堵,洪荒必定会被随之上涨的海水淹没,变成一片巨大的肆虐着无穷海风的凶险海洋。 可是诸多洪荒大能都去拦截不周山了,谁去管这天河弱水与九天罡风呢? 在第一滴天河水落入洪荒土地的时刻,两个僧人就随着两道清风来到了洪荒。 一者福相富态,浑身宝气,一者面容悲苦,衣衫破败。 一人名接引,一人名准提。 他们一人托着一个钵盂,一人拿着一个布袋。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单手在身前竖起,虔诚念诵。 “阿弥陀佛。” 于是有漫天神佛一同吟唱。 一朵紫金莲绽放盛开,一颗菩提树婆娑摇曳。 紫金莲生于钵盂底部,那钵盂瞬间变得无比宽广硕大,将无穷无尽的天河水从中截断! 天河弱水落了那么多到人间,却没有一滴溅出钵盂,甚至在承接了许久之后,钵盂中也只有浅浅的一层清水。 菩提树长在了布袋一旁,布袋迎风而涨,变得巨大无比,布袋瞬间浑圆鼓荡,浩荡天风居然全部被这一只平平无奇的麻布口袋吸了进去! 九天罡风凌厉如钢刀刮骨,却没有一丝从那只普通的麻布口袋中漏出,而那颗挡住了九天罡风的菩提树被吹得飘摇不定,甚至连一片青叶都没落下。 一道五彩光芒由极远处而来,拔地而起直入天穹,正是刚刚赶到的女娲娘娘。 而她手中的那团息壤散发着明亮耀眼的金色光芒。 女娲娘娘轻挥素手,瞬间有无数残影出现,曼妙而不带一丝烟火气。 息壤在法诀的助力下瞬间膨胀,在凡间投射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在钵盂与布袋的帮助下顶住了弱水、罡风的压力,直往高远的天际飞去。 天上有个洞。 女娲从后土处借来了洪荒大地中最神异的土壤,就是要补上这个洞。 她要补天。 随着她的动作,原本速度有些停滞的息壤仿佛得到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瞬间变得坚硬无比,飞向天际的速度居然比原先更快! 终于靠近了那个破洞,可是天幕本是透明无色的,只是因为映照了深黑的三十三天才变得发蓝,这金黄色的息壤就算补上了那个原本是天柱的缺口,颜色也不对啊。 向来追求美感的女娲娘娘蹙着秀眉想了想,仿佛突然领悟到了什么,露出了开心的笑容,雍容华美的容颜忽然一派天真,仿佛儿时拿到心爱糖果的小女孩。 她展颜一笑,于是天就晴了。 原本垂落无尽天河水,刮着无尽天风的阴云密布的暗沉天空,忽然透出了一道缝隙。 一丝五彩的天光洒落。 天光给一片阴暗,末日正在来临的世界带来了最大的希望。 原本泛着金色光芒的息壤随着她展颜一笑变作了与天幕一同透明的色泽,如琉璃瓦片。 太阳星投射下来的光芒经过它折射,变作了七彩的光投射向洪荒大地。 七彩天光就是虹。 一道长长的彩虹又息壤补上的天际缺口降落人间,是这个世界成型以来最绚烂,最美丽的彩虹。 晶莹剔透,璀璨耀眼。 耀人间。 于是洪荒大地有万民朝拜那道彩虹,感念女娲娘娘与佛门二尊之圣恩。 然而息壤并未完全化为天幕,有很小的一块多出来的息壤坠落了下来,悄无声息地飞往东南方向。 …… 不周山处,随着老人沧桑的声音响起,一道明亮的剑光出现在了正在倾倒的天柱之下。 诛仙剑自天外而来。 如果说正在倒下的不周山是一柄要劈开天地的巨剑,那么那道明亮的剑光对比起来仿佛就是一根小树枝。 是那么的渺小,却又那么的桀骜! 剑光直指向天。 就算你是天柱,我也要一剑将你斩开! 天地渺茫万里间,而我手中有一剑! 一剑便可开天。 倔强孤耿,狂傲恣意。 我名通天! 一个一身白鹤降绡衣的少年人凌空出现在半截天柱之下,他漠然地睁开一直微闭的双目,眸中就有无数剑气生出! 他手握一柄清光流转的神剑,带着绝世风姿与无比自信,一剑斩去! 明明是无声的一剑,却仿佛让这个天地都听到了它的声音。 一剑既出,天地生寒。 天柱应声而裂。 被劈作两半的天柱,断面无比光滑。 第七十三章 旗 模样是个少年人的通天教主一剑就把天柱给劈成了两半,果然不愧剑道第一人之名。 可是天柱变作两截之后依旧坠落不停,降落之势只是缓了一下,如果这两半天柱坠落凡间,洪荒大地仍然会受到极大的冲击! 而通天教主居然已经凌空盘腿坐下,开始恢复体内的真气。 显然这把天柱都劈为两半的开天一剑,即使强横他也耗尽了力气。 可是那两半天柱怎么办呢? 两道身影出现在九天之上,一个须发尽白,身着太极八卦阴阳袍,满身仙风道骨的老者手拄扁拐站在一朵白云上,身边站着一个面如冠玉的中年道人,道人手中是一柄散发着温润光芒的玉如意。 正是太上老君与元始天尊。 他们二人看着在半空中即将坠落到洪荒土地上的两半天柱,十分默契地同时出手。 一人袖中飞出了一幅图画,一人袖中飞出了一面小幡。 先天至宝:太极图,盘古幡。 太极图散发阴阳二气,裹住了一半天柱,盘古幡中则有无尽混沌气息从中喷发,瞬间缠绕上了天柱。 两截天柱自此凭空消失。 直接被两件先天至宝收入其中的无尽空间之内,仿佛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通天教主也恢复完毕,站起身来,身负一柄诛仙剑回到了二位兄长身边。 这时元始天尊忽然跨出一步,一步就到了震撼无语的巫之祁身前。 中年道人温和的声音响起: “贫道准备用这半截天柱为材,炼制一件宝物赐给徒儿广成子,只是在方才的推衍之下,尚缺一味先天真水,共工祖巫的三光神水太过凛冽,想来还是涡神宫主的‘玄涡神水’合适,可否借与贫道一用?” 此时元始天尊等人尚未成圣,可是他们无疑是洪荒之中最顶尖的人物,忽然出现在巫之祁面前,还是金仙境界的猴子根本没反应过来,仍然沉浸在刚才那开天一剑与两件先天至宝的无穷威势之中没回过神。 烛九阴满脸黑线,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暗自传音道: “涡神宫主,这么好的出风头的机会,可别发呆啊。” 巫之祁猛然回过神,眼前的中年道人笑意依旧温和,毫无着急的表现,静静等待着他的回话。 小潜浅笑着看向傻乎乎的巫之祁,不远处恢复了寻常身量的共工则有些不服气地哼了一声,火师祝融则有些无语地摇了摇头,心想这猴子福运可真不小,不过还是老娘的功劳居多。 一团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水球出现在了他的掌间,飞往元始天尊身前。 “尽管拿走,还未多谢几位帮洪荒生灵解了如此劫难,谈何借呢?不够目前我只能凝聚出这么多来,若是不够用,您再开口。” 巫之祁呵呵笑着,挠了挠头。 元始天尊笑着稽首道: “宫主倒是好魄力,这已经很够了,贫道替徒儿谢过宫主好意。” 巫之祁哪敢受这位天尊的礼数,让开一个身位连忙还礼: “天尊言重了,言重了。” 随即元始天尊转身回到二位兄弟身边,三人一同与诸多大能行礼道别,随即飘然而去。 众人纷纷还礼送别: “恭送三清!” “天尊真是厉害,咱们刚定下不久的名号,还没招几个人,就被他知道了。”巫之祁感慨说道。 烛九阴拍了拍他的肩:“和本上仙好好学先天推衍之术,虽然以你的天赋要很久才能学会,但是终有一天也能有这本事。” 想来能动拳头就懒得费脑筋的巫之祁连连摇头:“不干不干,太累了,我可不想学。” 小潜看着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巫之祁有些生气,又有些好笑说道:“还不错,没给咱涡神宫丢人。” 得了小潜夸赞的巫之祁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忽然脸色苍白,身体有些摇晃,居然直接倒向小潜,晕了过去。 “这是咋了,这货如此禁不住夸?”走到烛九阴身边的祝融睁着好奇的大眼睛问道。 小潜无语地扶着面色苍白如纸的巫之祁,无奈说道: “想来是看着天尊来借玄涡神水,把丹田内那点存货都给抽干了。” 祝融哈哈大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这就是人来疯?” 烛九阴撇了撇嘴:“确实如此。” —————— 天柱上接苍穹,下连九幽,原本就是妖族重地,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妖族发展的命脉也不为过。 今日发生了如此大事,天庭早在共工一头撞上天柱的时刻就开始传来震荡,虽然有着阵法加持没出什么状况,但是妖皇帝俊哪能没察觉到发生了什么? 你巫族要切磋就切磋,毁我天柱,害我子民又是什么意思! “共工老匹夫怎么不一头撞死在天柱上!”坐在高台玉椅之上的妖皇帝俊怒发冲冠,英俊的容颜此时甚至有些扭曲。他气地一掌拍在身前的扶桑木桌之上,在汤谷中被太阳真火祭炼千万年,无比坚硬的木案直接化为一团齑粉从空中落下。 金阶之下的臣子群情激奋,纷纷吼道: “杀到巫神殿去讨个说法!” “让巫族交人!” “活捉共工老匹夫,让他身受弱水炼体千万年!” 不过激动的妖族群臣似乎早就忘了一点,号称洪荒万水之祖的水师共工本就是玩水的老祖宗。 那弱水伤的了无数妖魔精怪,但是想来连共工的一根汗毛都未必能伤到…… 妖皇帝俊身旁一身华服的东皇太一比起皇兄要冷静许多,面对天柱断裂这等大事都能保持冷静的心态,他缓缓敲着扶桑木椅的把手,妖异的金色瞳孔中仿佛有太阳精火燃起。东皇太一的声音很轻,但是每个妖族都能听见。 “这会不会是巫族的阴谋?借着所谓切磋来毁去我族中天柱,事后逼得洪荒众人不得不出手,甚至三清,接引准提与女娲一同动手才替洪荒化去这场劫难。” 原本吵闹的群臣听了东皇太一这话,都冷静了许多,皱着眉思索。 这时群臣队列中一个长着鹰钩鼻的瘦削老者站了出来,他恭敬地举了举手中玉笏。 原本十分恼火的妖皇帝俊见到老人之后,一腔怒火平息了不少,和声说道: “妖师有话请讲。” 原来这就是名震洪荒的妖师鲲鹏。 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已经有很多年不曾开口,可是只要他有说话的意愿,那么不管是妖皇帝俊、东皇太一、还是妖后羲和,都会给予这个老人应有的尊重。 所谓妖师,便是万妖之师。 天下群妖,无人敢不听从老人的号令。 至于妖师鲲鹏的意志如果与三位陛下相违背怎么办…… 不好意思,洪荒亿万年中,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妖族最高层向来无比团结,他们的意志向来统一。 “老臣以为巫族行事向来不动脑子,这件事并不可能是他们的阴谋,何况天柱断裂如此大劫,虽说被道祖的六位弟子强势化解,但是终究已经欠下了一份天大因果。” “就算他们想要行险,也未必敢承担这么大的风险,毕竟如果六位大能若不出手,巫族便是灭顶之灾。” 妖皇帝俊与东皇太一听了这话之后互视一眼,一同点了点头。 “妖师所言有理。”妖皇帝俊开口道,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威严,依旧是那位手握三百万天仙的无上皇者。 金阶下的诸多臣子也纷纷点头,小声议论。 不外乎是说着: “巫族那些憨货,借他们十个脑子也想不出来这一招。” “他们哪有东皇陛下深谋远虑,定然不可能是蓄谋已久的行径。” “只动肌肉不动脑子的家伙,想来确实是输急了眼,一头撞到了天柱上,只可惜没像妖皇陛下说的那样一头撞死,不然可就有意思了,哈哈!” 臣子的小声议论自然瞒不过妖皇帝俊,不过妖族向来治族宽松,他也不以为意,接着问妖师鲲鹏道: “那依妖师之见,此事应该如何处理才为妥当?” 妖师鲲鹏慢慢开口: “女娲娘娘是我妖族大圣,既然亲自出手修补天道,自然为我族中存下了一份善果,而伏羲大圣也已转世化身人族,有这二位大圣坐镇,我族中总不会缺少气运。” “反观巫族行事,仍是一如既往地粗暴野蛮,虽然破坏了天柱害了我族中子民,也令我族中选拔人才之途少了一条,但是依老夫看来,这也未必全是坏事……” 妖皇帝俊皱眉思索,一旁的东皇太一先来了兴趣,身体前倾问道: “这是什么道理?还请妖师细细讲来。” “自古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巫族如此行事自取灭亡。” “不如,我等在其灭亡的路途上……助一把力。” 妖师鲲鹏微微笑道,鹰钩鼻有些皱起。 金椅上的两位皇者目露喜色: “妖师的意思是?” 妖师鲲鹏微微低头,两位皇者看不清他的脸色,一柄云雾缭绕的素白色小旗出现在他高举的手中。 他声音沙哑地说道:“不日向巫族宣战,随后这柄万妖旗,就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第七十四章 鬼市 子受闭关两年突破天仙,刚刚体会过在天空肆意飞翔的滋味,就回到朱凰宫中与比干暗中商定了两个计划。 首先是来到镇东军中,以检阅为名,直接率领舰队,汐流刀刀锋直指东夷。 其次是解决已成王朝心腹之患的私盐问题。 虽然早就有谍报称诚侯是走私私盐的罪魁祸首,可是他做的极为小心,从来没给暗探找到证据的机会。 在极重刑律的大商如果没有证据,就算是天子开口也没道理私杀臣子,何况诚侯算起来还是子受的长辈,朝中更是不知道有多少官员私受了诚侯的贿赂。 如果子受不是商王,而只是一个看不惯诚侯的江湖侠士,他完全可以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杀了身无法力的诚侯。 但是他是商王,那么就不能采取这种极端的手段。 有时候权力会带来很多便利,但多少也会有些束缚。 何况只是杀了诚侯一人也并没有什么用,因为他手中拥有的一个隐藏极深的走私体系。 如果不把这棵有毒的树连根拔起,大商依旧会面临缺盐的窘境,就算再发现几个如乐安郡盐矿一般的大矿藏也没什么用。 这就要求负责这件事的人不但要有敏锐的嗅觉,谨慎的耐心,要能够查清私盐的流向,资金的调动,也要有高强的实力能够在陷入危险时随时脱困。 在敲定人选时,本来想让辜季带上几个高手亲自出马来办这件事,但是一直百无聊赖地站在子受身后的雍檀站了出来,自告奋勇地要一个人前去查案。 既然要暗中查案,当然人数越少越好,已经是地仙境的雍檀确实更加合适,更能保证自身的安全。 于是雍檀就踏上了孤身前来乐安郡的旅程。 接到谍报的他先是潜伏在诚侯府中,暗中观察了那个看似平平无奇的仆役“小言”的行为举动,随后把他劫持出侯府,由专人制作了一张有着小言外貌的面具给他。 至于那个真正的小言的下场,为了避免暴露的风险,自然是杀了。 雍檀带着面具,模仿着小言的行为举止与说话声音在侯府中生活了三天时间,然后接到了随一支车队一起押送货物的命令。 原以为自己还要再多潜伏一阵子的雍檀,在第一眼见到那个“张老大”的时候,就知道生意上门了。 哪有运送茶叶的车队需要十几个化神境以上的武夫来压阵? 何况那个张老大已经摸到了大乘境的门槛,精瘦的侯三儿与粗犷的吴老四也都是炼虚境的高手。 待他亲自找机会查那几大车的“茶叶”时,果然在表层的茶叶之下见到了白色晶亮的盐粒! 居然是上万斤精盐! 当年太师闻仲挥退北莽八百里,所得封赏也不过万斤精盐而已。 如果算作换算成粗砺的盐巴,足够一个镇子的百姓一年之用度。 雍檀暗自愤恨不已,更是坚定了把这些蛀虫根除的决心。 他随着车队两天一夜,与他们同吃同住都没被发现破绽,却不想暴露在了一个瞎子老人的手上。 自己还是太年轻,比不过这些常年走江湖的老狐狸啊。 还好他实力高强,不然可能就真的会栽在目盲老人或是张老大布的阵势之中了。 不过既然玉简已经到手,就知道了这批精盐的下一步去向,只要他抢在诚侯府发现异常之前率先查到精盐的流向,然后就有机会拿到人证或是物证了。 至于那批精盐,早被他收入了空间法器,现在正悬挂在他身侧一个不停飘荡的锦袋之中。 眼前的景物不停变换,以极高的速度向后方退去,模糊成道道披着银色月光的影子。 深秋清冷的空气疯狂地灌进肺里,雍檀自突破到地仙境来第一次全力施展速度赶路,感受着扑面而来劲风与身后不停倒退的景物,他畅爽地想要长啸一声。 不过小爷毕竟是出来查案的,还是低调点好。 雍檀又换上了“小言”的模样,他一路看着地图挑最短的路程奔走,在全速前行后很快就要抵达目的地,于是连忙放缓了速度,变得小心起来。 袖中的玉简应该也是一件法宝,那些呈现在他识海中的小光点标注了精盐下一步的走向,但是想来每次运送都会有不同的地点,只有通过那个看守此图的目盲老人才能得知具体的交易地点。 可是雍檀在行动之前曾看过乐安郡周边的舆图,然后又实地考察过这个新兴郡城的周边,白日里此地分明是个荒凉破旧的坊市,怎么晚上再来一看却……亮着些幽绿的灯火?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鬼市? 故老相传,每夜中阴气最盛之时,会有群鬼在阳间聚集,将一处荒地变作坊市的模样,在其中交换阴物,各取所需也是追忆在人间的生活。 夜晚中这些荒地被称为鬼市。 活人一旦身入鬼市,便是有去无回的下场。 天性喜好冒险的雍檀难得有机会离开朝歌,见到这奇异的景象很是兴奋,如今勉强算作仙人的他显然不会害怕鬼魂,如果真能见到传说中群鬼汇聚,重返阳世的“鬼市”盛景,更是不虚此行。 难道诚侯竟然是在与鬼魂交易? 雍檀朴实的面容上,嘴角泛起了一丝笑容,因带着面具而有些僵硬,又仿佛有些嘲讽。 他轻手轻脚地接近了坊市入口。 入口处是两盏幽绿的灯火,鬼气森然,有一道淡淡的白烟随着它的燃烧而缓慢扩散,散发着奇异的香味。 雍檀伸手挥了挥,招了一点白烟到鼻子前,轻轻嗅了一下。 “这是迷魂香?这么点剂量,连凡人都迷不倒吧?” 他皱着眉,发现自己的非但没有晕乎乎的感觉,反而更兴奋了些,于是眼神一亮,想到了些什么,那张有些僵硬的容颜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有点意思。” 雍檀抬脚正要走进坊市,突然听见了两个人的呼吸声。 他眸中的笑意更加明显,随即转变成有些警惕的模样。 两道黑烟平地而起,两个全身笼罩在黑袍中的人影骤然出现,雍檀原本警惕的神情骤然一变,显得慌张而不安。 “信物?” 一个略高些的黑袍男子问,声音阴森诡异,仿佛真的是重返人间的魂灵。 “小言”强作镇定,右手有些颤抖地伸入左手袖口中,胆战心惊地拿出一个玉简。 见到玉简的两人态度浑然一变,立刻躬下了身子: “原来是贵客,里面请。” 高高的黑袍人恭声说道,带着小言走了进去,他此时的声音已经不再那么阴惨惨。 荒凉坊市的周围亮着盏盏幽绿灯火,两边是一处处摊位,身穿奇装异服,但是都看不到模样的人们来来往往穿梭其中,不时有低低的交谈声响起,然后一道道不同色泽的光芒瞬间明亮又被收入囊中,应该是交易已经完成。 而坊市每个转角处都站着些身穿黑袍的家伙,应该是负责这片坊市中治安的修道人士,雍檀悄悄探查,这些人虽然实力水平参差不齐,但至少是元婴巅峰的修士。 用来防止交易人群中很多毫无法力波动,明显是凡人心怀不轨已经足够了。 “小言”悄悄抹了把汗,有些后怕说道: “何必每次都弄得这般诡异。” “不过是些吓唬愚民的手段罢了。”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小言大人是常来的老客了,怎么还这么胆小?” 不同于坊市中其余人的藏头露尾,这个女子穿着一身圆领窄长袖花大衣,衣长及小腿,衣饰花纹繁复,而她露出的一截小腿白嫩似莲藕,在幽暗的坊市中仿佛一朵盛开的幽昙。 她莹白修长的玉腿一荡一荡,双眉如画,眼波似水,一颦一笑都是万种风情,无比妖冶,却又无比动人。 这美艳妖娆的女子款款扭动着腰肢走了过来,柔弱无骨的手臂搂住小言的腰身,带着他往前走去。 雍檀的目光在她娇媚的侧脸与浑圆的胸部停留了一瞬,鼻尖忽然传来了一阵香气,浓郁却不熏人,只是让他本就兴奋的脑海更清醒了些。 确认了这种香气是与坊市门口处的“迷魂香”同样拥有着致幻作用,雍檀的眼神变得越来越迷离,他咽了口口水说道: “仙子说笑了,一见着仙子的容颜,哪还顾得上害怕呢?” 正说着,他伸出手浑然天成地……拍了一下女子的屁股,这女子恍然一惊,变脸却极快,瞬间就媚眼如丝,酒窝深深地地笑着,仿佛要漾出水来。 嗯……这手感真不错。 雍檀心里正想着,却猛地警觉,原以为自己清醒地很,却忘了诚侯府的小言分明是个谨小慎微的人物,那会像自己在朝歌逛惯了青楼的风流做派,突然就这么习惯性地一拍…… 看来这女子身上的香气多少还是有些作用的,他心里苦笑想着,正有些发愁该怎么去解释这一记“神来之笔”,身边女子就恢复了方才的娇媚,好像从未发觉这个“小言大人”的不同寻常之处,直接将他带到了一处暗门。 然后她格格娇笑着离开,只是在离开之前,她饱含深意地看了雍檀一眼。 第七十五章 金山 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卧底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与修为是否精深无关,与样貌是否精致无关,与来历背景也无关。 做卧底考验的最基础部分,往往关乎一个人的随机应变能力与保守秘密的能力。 如果某人是长时间地潜伏于一个组织,更会面临许多精神上与肉体上的挣扎和折磨。 比如此人是官府潜伏到一个江湖帮会的重要暗棋,但是这辈子从未正式踏入过衙门一次,而是一直在帮会混迹。 如果他这个年轻人被帮会首领的人格魅力感动,知道他做的是不合律法的事,但是依然愿意为其手足。 甚至时间一长,成日担惊受怕的他不愿意承受这种压力,选择了自杀。 或者有可能背弃了自己最初的信仰,真的成为了这个帮会的一份子,反过来与官府作对。 这样的例子并不罕见。 比如两年前东伯侯姜桓楚军帐中的那个随从,被姜桓楚捡到然后抚养成人,对他视如己出,甚至当做亲卫带在身边,但是他既然记得自己是东夷人,又被东夷人找上门来,就不得不为自己的故土做些事。 直到最后风雨一夜事情败露,他不愿姜帅陷入痛苦的挣扎然后亲自动手杀他,于是选择了迅速了结自己的生命。 其实他本可以他逃走的。 东夷人那个神秘的军师早就为他安排好了船只与专门接应他的修道者,只等他回归东夷,等待着他的就是高官厚禄、富贵荣华。 可是他最终没有离开镇东军。 他无法在害死了许多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将士们的性命之后,还能在每个夜晚安然入睡。 他更不想背负着对姜桓楚的愧疚活下去。 不愿意见到义父失望的眼神。 于是这个在镇东军中做了三十年卧底的人选择了自杀。 这是一种逃避,也是一种无奈。 所以说卧底是个极其困难、也有着很高风险的职业,只有一个组织中最精锐、也接受过相关训练的人才能担任。 过去二十年的人生一直顺风顺水的雍檀,向来是个自信到有些自恋的年轻人。 不管是在官场、情场还是修道场都一帆风顺的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有什么事是自己做不了的。 提笔能写锦绣文章,上马可杀千百敌寇、家中书香门第,累世豪族、还是朝歌城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 还有什么事是小爷做不来的呢? 于是尽管子受心中的第一人选并不是雍檀,但是在他的大力要求之下,仍然答应了他的请求。 可就算是才华横溢如他,也在做卧底这件事上栽了跟头。 先是因为贪杯而被目盲老人识破行藏,然后在有致幻效果的药物作用下习惯性地……拍了一拍。 从这两件事上来说,雍檀无疑是个很不合格的卧底。 如果按照正常情况下,卧底被发现之后,要么自杀,要么被潜伏其中的组织抓住,落得个生不如死的下场。 不过毕竟是雍家幼麟,先是杀了一个大乘境的目盲老人,再从十三个化神境以上武夫的阵法中突围而出。 只是这个女人就有些奇怪了。 雍檀虽然做卧底恨不合格,但是他的眼力之高是毫无疑问的,他刚才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个如暗夜幽昙般的女子很不一般。 化神期巅峰的修为只是寻常,虽说女子十分年轻,天赋还算上佳,但她既然敢在鬼市中露出真实面目,就算她与这个鬼市的主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化神期的实力也是很基本的要求了。 但如果她真如表现出来的那般妖娆甚至有些放荡,就绝不该对他突然的动作有那么大反应。 雍檀已经是地仙境界,悄悄出手当然不是化神期巅峰的她能感应得到的。 一个见面就紧紧搂着自己腰的女人,会对这种小动作有如此大的反应? 而且从常理来说,既然她看出了来人有问题,不应该指出这一点,而该是悄悄地安排人手把自己抓住。 雍檀很清楚刚才怀里的女人很老实,没有任何小动作。 要是小爷露出了真面目,她臣服在我绝世容颜之下一见钟情倒也罢了。 可我既然带着面具,她没道理发现了异常后还不示警啊。 除非…… 呵呵,这个所谓鬼市,还真有些鬼影重重的感觉了。 很显然,这里的鬼不止有一个啊。 不过她真的很漂亮啊。 雍檀遗憾地摸了摸下巴,有些后悔刚才忘了问她的名字。 他抬脚走进一个摊位后的暗门。 门中早有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在等候,他手里拿着一盏幽绿的灯火,见到“小言”之后,躬着身子在前面带路。 雍檀在后面看着,此人体内毫无法力波动,可是走路时居然没有一点声音发出,黑衣碧火,真如鬼魂飘荡。 一条漆黑的长廊,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到尽头,长廊中只有雍檀一个人的脚步发出声响。 鞋底与石板地面摩擦,声音在空寂的廊道中十分清晰。 “擦、擦、擦、擦……” “咚咚、咚、咚咚咚。” 领路的人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轻重不同,次数不同地敲了几下门。 应该是某种暗号,雍檀想着。 “进。” 这个字的发音有些别扭,雍檀觉得有些耳熟,但想不起来是哪里的口音,可以肯定的是说话人不是中原人士,不过声音仿佛冷冷阴风刮过,十分清晰地穿透过木门,毫不显得沉闷。 显然声音的主人是个法力高深的人物。 门应声而开。 一道金光闪过。 雍檀原以为身份暴露有人偷袭,但是却没有感受到杀意,强自按捺下取剑的冲动,眯了眯眼。 原来门后是一座金山。 那金山在辉煌灯火的映照下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雍檀粗略一眼,在心中估算,这儿的黄金足足有万斤之多。 商朝虽说用贝币做交易,但是在真正的豪富人家,早就开始用黄金以物易物。 这一座金山已经可以买下一座小城。 是谓价值连城。 什么东西如此珍贵? 腰畔锦囊中的万斤精盐,虽然珍贵,但十斤精盐换一斤黄金已经是极限了。 至于本身是空间法器的锦囊,是雍檀自己的宝物,只是不想那万斤精盐再落入诚侯之手,所以直接带着,这些人不可能把它作为交易目标。 就算雍檀见过无数珍贵灵宝,但是由万斤黄金带来的震撼的视觉冲击,还是第一次体会到。 雍檀迅速地从最初一瞬震惊中缓过神,恢复了平静。 而领路的人视而不见,十分恭敬地低头退出房门。 金山前有一张小桌,桌上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上有佳肴美食,又有飘香佳酿。 小桌旁坐着一个人。 他三十来岁的年纪,个子不高,容貌有些丑陋,面色惨白,交叉着放在桌上的手也毫无血色。 初入大乘。 一眼就看出他的境界的雍檀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对方。 对方颇感兴趣般地看着他,一双眸子中有幽幽绿火静静燃烧。 沉默了一会儿,他见这个穿一身奴仆麻衣的年轻人很沉得住气,微微一笑,开口说道: “这里有一万斤……黄金,还有灵……丹三百颗,符……箓……五千张,还有……很多灵药。” 他磕磕绊绊地说着,语速很慢,声音依旧阴气森森,而且语调怪异。 雍檀没在意他说的那些财宝,只是在回想。 雍檀想到了这种声音的出处,眼帘垂下不让对面的人看见,低垂的眉眼中杀机四射。 “我家主人……这次要一万斤精盐,只是个幌……子。”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似乎是被酒液辣到,不习惯地皱了皱眉,放下杯子。 青瓷杯与坚硬的桌面轻轻碰撞,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 桌上的一根蜡烛“啪”地爆出一点火星,在金山的光芒映射下有些喜庆。 “这些财宝代表着主人的……诚意,我们希望以后的合作……更愉快。” 雍檀仍是微微低着眉,似乎在研究面前的那道清蒸石斑鱼,石斑鱼蒸的刚好,鱼皮恰到好处地微微爆裂,露出些嫩白的鱼肉,被汤汁一浇,显得更加莹润,鲜香味扑鼻而来,令人食指大动。 中午在望海楼吃了一顿,下午又是打架又是赶路,入夜很深了都还没吃饭。 不吃晚饭可不行啊,雍檀默默想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仔细听对面这人说话的内容。 黑衣人见诚侯府来的代表没什么反映,还以为是自己给出的条件不够让诚侯动心,有些心疼地皱了皱眉。 “如果……大人不满意……我们可以再加三千颗夜明珠。”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小言”仿佛有些意动了,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以为对方接受了自己的条件,惨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兴奋的潮红,语气有些急切地说道: “以后的精盐盐路,就靠诚侯……不,商王大人了。” 说完他有些颤抖地站起来,有些激动的鞠了个躬。 雍檀站起身,看着对面的露出后背的黑衣人,感慨地叹息,说出了进屋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们是真想死啊。” 第七十六章 叛 黑衣人吃惊地抬起头,以为是自己的汉话学的不好,错误地领会了对面年轻人的意思。 然后他就看见对面那个容貌寻常的年轻人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朝自己的眉心点了过来。 黑衣人惊怒交加,他探查不出对面的年轻人的深浅,原以为这不过是个普通人,完全是对他身后的诚侯表示尊敬,才如此放低自己的姿态。 想不到这人居然有法力在身。 黑衣人眼中绿火大盛,张开毫无血色的双唇,就吐出了一团泛着碧绿光芒的火焰。 绿火在空中静静燃烧,迎向年轻人的那根手指。 年轻人眉头微皱,似乎连他也觉得这绿火有些麻烦,手指瞬间就布上了一层凌厉的剑气,明明别无它物,却仿佛如一柄小剑般依旧稳定而淡然地刺了下去。 黑衣人苍白的双唇念动不休,绿火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只见绿芒闪烁,原本只有手指粗细的绿火猛然间增长到拳头大小,绿光居然将万斤黄金被灯火照耀出的金色光芒给压了下去! 就连黑衣人自己的脸色也被映成惨绿。 眼看雍檀如剑的一指就要刺到碧火之上。 “嘭。” 一声轻微的响动,碧火骤然分散,化作万千碧光直冲雍檀的面庞! 居然是以命换命的打法,黑衣人知道自己境界实力不如雍檀,宁愿受了雍檀这一记剑指,也要在极近的距离发起偷袭,拉着雍檀与他同归于尽! 雍檀面色终于开始凝重了起来,瞳孔微缩,收回点出的一指,一边往后飘然而退,一边挥动左手,以麻布衣衫的宽袖挡去了漫天绿火。 绿火原本是黑衣人采集无数阴气炼就,平时养在丹田,根本不舍得动用,堪称是宝贵至极,修炼到大乘境界也只攒了这么一点,此时却毫不怜惜地全部放出,只是为了争取一些时间。 跟命比起来,那点绿火算什么,大不了以后再去屠几个村子,再收集些阴灵罢了。 在绿火刚刚变大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转身冲向墙边,只等破墙而出,就能引起徒弟们的注意,到时候让他们用性命去拦住这个深不可测的年轻人,自己先逃跑。 莫怪师父狠心,以后等我做了一国国师,会用上好的祭品供给你们的。 他残忍地想着,刚要冲到墙边,浑身就被一股冰冷的杀机锁定。 一柄还在鞘中的长剑出现在他眼前,他恐惧地盯着那柄长剑,两只眼睛一齐向内看去,成了滑稽可笑的斗鸡眼。 可是这一点都不好笑。 哪怕那剑还在鞘中,剑意都是那么冰冷刺骨,让他丝毫都不敢动弹。 雍檀皱眉看着袖子上星星点点的黑斑,心想要是以前自己一直穿着的天蚕冰丝做的长袍,哪里会弄得这么难看。 他闪身到了黑衣人身后,伸手一点,一道森然剑气从脊柱直入体内,几乎是眨眼间就废去了黑衣人的全身功力。 黑衣人瑟瑟发抖,到了这会儿,哪还不知道自己遇到了陆地神仙境界的高人,原以为自己实力已经足够在人间横行,不想今次毁在了一个比自己还年轻地多的地仙手里。 “坐。” 雍檀不急不缓地踱步到小桌边,坐下自顾自夹了一块鱼肉吃。 黑衣人此时全身法力都已被废,没了邪法护体,以前炼化的那些阴灵仿佛都活了过来,一个个在他眼前出现,全身仿佛坠入冰窖,无比寒冷又无比僵硬。 他哪儿还坐得下来,刚刚勉强一动步子就“咚”地一声摔在了地上,牙关颤抖不止,根本说不出话来。 雍檀见到这一幕,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弹指一道剑气飞入黑衣人身体之中,暂时稳定住了邪法的反噬。 其实他想起来黑衣人口音来自何处的那一刻起,这个人就注定是要死的,所以黑衣人之前的那些话在他看来都是些废话,只有后来才说出了些有点意思的内容。 “你刚才说的商王,是什么意思?”雍檀淡淡问道,落筷不止,发觉桌上的菜肴味道还都不错。 “就是……你们汉话里的意思。”黑衣人气喘吁吁地笑着,到了这时反而不再惊慌的样子。 “诚侯不但走私精盐,还把精盐卖给你们东夷人,还要造反?”雍檀缓缓撕下面具,挑了挑眉。 黑衣人震惊于他逐渐显露的容貌,那张恍若谪仙的英俊容颜总是挂着暖暖的笑容,就算他如今身临死地浑身冰寒,都在这个生死仇敌身上感到了一丝温暖的感觉。 “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了,我把我知道的事……全都告诉你!我很受夷皇信任的!我还是……大乘期,我可以很有用!”黑衣人突然歇斯底里起来,不知是因为在绝境中试图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还是单纯被这个年轻人温暖的笑意感动,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 “你都知道些什么?”雍檀用法力那张废了的面具揉成一团齑粉,看着它从指间落下,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你先保证别杀我!我……就告诉你!”黑衣人两边的脸颊抖动不停,原本就说得模糊的中土官话更加别扭。 “我是大商守藏官雍檀,我答应留你一命。”雍檀淡淡的说道,递了杯酒给他。 “好……好。我……我说……” 黑衣人一口饮尽,烈酒入喉,体内的寒意似乎减少了许多,他也平静了些,声音颤抖地开口讲述。 “这次商王……帝辛,说是巡狩天下,但是我朝中……呸……东夷人军师断定……帝辛必定是趁此机会要讨伐东夷与查诚侯的精盐走私。”在说到“我朝”二字时,他神情明显有些慌乱,看到这个俊美地不像话的年轻人依旧平静,才放下心,接着磕磕绊绊地说着。 “诚侯一脉一直在向……东夷走私精盐,早就有不臣之心,军师派人与他联系……约定了在帝辛船队即将到达……东夷时起兵造反。”说道最后一句时,他小心翼翼地看着雍檀,却发现雍檀自顾自细嚼慢咽,只是眼睛眯了眯,居然毫无反应的样子。 “这次……东夷会尽力拖延帝辛船队,力求击杀……帝辛,并且派出修道……高手襄助诚侯,并且夷皇让我……让小人带着许多财宝前来,和诚侯约定了他……登基以后,就与东夷通商,开放精盐。” “这时候……诚侯可能已经要到朝歌了。” 一长串的话总算说完,他颤颤巍巍地爬起来,给自己又倒了杯酒然后喝掉,这才平静了许多。 “诚侯府中才多少兵马,也敢造反?”雍檀有些疑惑问道,不太相信的样子。 “小人不清楚,只是听夷皇似乎提到了什么……大神祝。”黑衣人急着解释,到最后小心翼翼地提到了三个字。 雍檀的面色终于变得有些凝重,沉默不语。 黑衣人眼珠转动,小心翼翼地出声问道:“小人知道的……都说了,以后……公子怎么安排小人?” 如果是在军伍中哪怕是官场上,黑衣人这种投敌叛变都是会令人极其不信任的,但是在修道者中却并不夸张。 因为修道者大多拥有比凡人更长的寿元,一旦突破到地仙境更是可以有八百年寿命,甚至可以比几个王朝存在的时间都长,所以哪怕是正道修道者,他们的家国观念都会比较淡薄,更别说黑衣人这种杀人无数的邪派修道者了。 在他们眼里,只有提高自身实力,追求更高深的境界甚至是飞升成仙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如果有机会成就不死不灭的大罗金仙,哪还会在乎凡间俗世? 如黑衣人不到四十岁就到了大乘境初期,天赋资质比起大司马殷破败都不遑多让,当然无比在乎自己的性命,比起得证大道,帝王之命算什么? 也只有国力强盛如大商,才能养得起或者说使唤动如此多的修道者。 正因为能活的更久,甚至是长生不老,才会更惜命,或者说更怕死。 而面前的年轻人如今已经是地仙修为,前途不可限量,自己跟着他混也不丢人,说不定比起在东夷那种弹丸之地,能得到更高的成就呢? 好歹我也是个大乘境,就算是当打手也是很好用吧。 他满怀期待地想着,忐忑不安地问了一句。 “或许你觉得你天赋很好,我既然答应了你就没有杀你的理由。” “但是如果你连生养你的国家都能背叛,对你如此信任的夷皇都能卖得这么干净,我凭什么信你?” “所以你去死吧。” 说完,雍檀手中的筷子轻轻点了下盘子的边缘。 “叮!” 一声脆响。 他渡进黑衣人体内的那道剑意被引爆了。 黑衣人全身骤然鼓涨,瞬间又如漏了气的皮球般坍缩,七窍流出泛着寒意的鲜血,眼瞳中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我还有大好前程,还要修至天仙登上天庭,还要到大罗金仙长生不死,你不是答应了我吗? 为什么…… “答应你又不是不能反悔。”雍檀无趣地摇了摇头,看着黑衣人的尸体,觉得很是碍眼,甚至心境有些难得的烦躁,挥手生出了一道剑火将他与一地鲜血烧得干干净净。 “大神祝吗……”雍檀喃喃念着,手中玉筷仍然不停。 第七十七章 身骑白马出扬州 大神祝死了。 六年前他就死了。 然有陛下的师父,神秘的“巫先生”亲自出手,还得到当时仍是十万禁军统领的姚皋亲自验尸确认。 那么雍檀相信大神祝是必死无疑的。 可是刚才黑衣人提到的大神祝是什么意思? 这次叛乱难道是有祭司一系亲自参与其中? 如果是这样,那么名为“甲”的老人一定是知情的。 难道大祭司要为自己的大弟子报仇,所以勾结诚侯,趁着陛下与离朝歌城最近的东伯侯一同出征,朝歌城空虚的机会要篡位? 那个老人真的会这么做吗? 当年大神祝勾结陶南陶北与祖保,共同发起叛乱,想要在雪夜击杀子受。 大祭司一定知情,却始终没有作为。 他没有拦着自己的大徒儿不要去杀子受,也没有拦着巫先生杀了大神祝。 想来不插手朝政的大祭司甲,他的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而这次天仙境的陛下远在东海,玄仙境的太师闻仲早回北莽边境坐镇,高深莫测的巫先生正在闭死关。 亚相比干不能修道。 我不在,恶来那个憨货不在,大司马殷破败不在,骠骑将军姚皋不在,年纪轻轻就已经阴气沉沉的辜季也不在。 黄飞虎那个喜欢藏拙的小子也不在。 如果诚侯真的要造反,这无疑是最合适的时机。 但是陛下之所以能放心离开,就是因为朝歌城毕竟也是祭司一系的祖地,就算子受平时不喜欢祭司一系,祭司一系也看不惯这个不敬鬼神的年轻君王,但是有人犯上门来,在朝中占了半壁江山的祭司一系是一定会出手的。 稳坐金銮殿一甲子的大祭司只要还躺在古灵山的府邸中一边撸猫一边晒太阳,那么朝歌城就必然安好。 在巫之祁到来之前,大祭司就是朝歌城乃至大商朝的定海神针。 现在依然是。 可如果连大祭司都叛了呢? 吃饭一向很斯文的雍檀突然加快了速度,把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两腮高高鼓起,他这辈子吃饭从未有如此狼狈过。 既然你们都不在,也都不知道这件事,那么就我来吧。 筷落肴残,说来就来。 如同风卷残云般,桌上的菜肴被一扫而空,雍檀起身出门,临走时没忘记带走黑衣人的空间法器以及满屋黄金。 …… 倒不是雍檀就真的这么吃货,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还要先把东西都吃光再走。 而是因为他心知自己既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地辟谷,也不能御剑飞行一日便至朝歌城,那么在接下来赶回朝歌的一路上,他就不会再有吃饭休息的机会。 那么就赶紧补充好足够多的能量。 然后专心赶路。 —————— 子受在登基之后听从皇叔比干的建议,十分注重间谍机构的建设,成立了一个名叫“伏渊阁”的组织,用来在大商各个重要关口可诸侯府内安插暗桩与谍子。 伏渊阁设一位阁老,两位阁正,三十六位司阁,都是对商王极其忠心,本身也做了谍子许多年的老辣人物。 再下面就是无数潜伏极深、分布极广的暗探。 阁老位置尚且空悬,不知将来会由谁担任,阁正也极神秘,就算雍檀是天子近人,也不知道他们的具体身份。 其实子受这次出行巡狩,还有个暗中的目的,就是把伏渊阁这张网铺设地更加隐秘、细密。 原本是计划解决完东海的问题之后着手去做,但是现在就算冒着暴露的风险,也必须要让伏渊阁全力运作了。 雍檀从决定扮演“小言”的身份,到拿到那张惟妙惟肖的面具,再到潜伏进入诚侯府跟着张老大的车队出行,都是伏渊阁的精密计划与安排。 他直接的接头人是三十六位司阁中的一人。 原本按照计划,雍檀通过小言的身份来见交易的另一方,找到证据以及参与交易的其它官员之后就可以对诚侯府动手了。 不曾想出了这么大的事。 不过这些家伙倒是一次性跳了出来,省的小爷一个个去查了。 雍檀自嘲想到,放出神识确认了周围没有跟踪自己的人物,随即转身进了“望海”酒馆的后门。 天色虽然已晚,但是胖胖的赵掌柜还在挑灯算账,手中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和善的脸上一对小小的眼睛眯得厉害,看着油灯下的账本有些吃力。 雍檀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看去只是个普通掌柜的中年人毫不惊慌,见到雍檀俊朗的面容之后,他小小的双眼中有喜色一闪而过。 “出事了,诚侯反,已到朝歌,豫州附近各地陆续有将领起兵……” 谁能想到乐安郡“望海楼”以善于经营、和气生财而闻名的赵掌柜,居然是大商三十六位隐藏在黑暗中位高权重的司阁之一呢。 雍檀仔细听完赵掌柜的讲述,他说出的那些将领名字果然都是与祭司一系亲近的人物。 看来黑衣人果然没撒谎。 不过既然要造反,总得找个名头,诚侯想来不可能对天下苍生说因为我私卖精盐给东夷人,所以我侄儿要对我下手了,然后我就造反了。 师出就要有名。 名就是理由。 “诚侯用的什么理由?”雍檀面色凝重问道。 “诚侯说陛下远征东夷,然后……驾崩于战场,他要回朝歌另立小御弟箕子为新君。” 说完之后,赵掌柜有些期盼地看着雍檀,虽然在他这个老江湖的眼里,面前年轻人当卧底的水平有些差劲,但是他对于大局的把控与决断是得到陛下与亚相盛赞的。 虽然赵掌柜也只与他在两天前见过一面,但是只要陛下信任雍檀,那他就会把这两天得到的谍报全部告诉雍檀。 雍檀冷哼一声,东夷国力孱弱,向来只敢以小股势力骚扰大商边境,全国兵力加起来怕是还没到十万,而此次帝辛亲征,十八万把汐流刀一同指向东方,哪是东夷这个弹丸之地能够抵敌。 那黑衣人刚入大乘境就有机会成为东夷国师,他们的高端战力凭什么能威胁到已是天仙境的陛下? 如果不是确认了毫无危险,想来比干先生也不会同意陛下出征东夷。 而且,出征东夷的可是子受啊。 那个英明神武的红衣少年怎么会输? 但凡见过子受的臣子都会对他们这位陛下有一股绝强信心,不知来由,也不用知道来由。 陛下不会输,更不可能死。 至于驾崩? 老东西的脸皮倒是真厚,真够不要脸。 雍檀冷冷想着。 小殿下箕子年方八岁,若真是上位成为新君,不过是做个傀儡商王,在诚侯的淫威之下瑟瑟发抖,想来过不了几年诚侯就会把箕子废掉,然后取而代之,完成他这辈子的心愿。 诚侯有不臣之心想来已经很久了。 当年据说诚侯是最为商王文丁看好的王子,年轻时候的诚侯文武双全极富胆略,原本就是登基为下一任商王最可能的人选,不知为何后来变成了在诸多王子中并不很出众的帝乙。 民间甚至有传言,说是帝乙在老商王文丁殡天之前私自篡改了遗旨,这才得以登上王位。 此事之后,诚侯许多年都再不进入朝歌城,请旨去了最为富饶的扬州,当了一个看起来很安定的富家翁。 或许传说是真的,帝乙因此也对这个王兄存了一分歉疚之心,或许只是单纯地不想对这个看上去老老实实的兄弟动手,所以一直对诚侯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诚侯三十年来明面上流连青楼画舫,成日里花天酒地,暗地却十分大胆地往东夷走私精盐,赚得盆满钵满。 直到这次子受来到扬州,要对他动手了,这只老狐狸也终于忍不住了,露出了他小心翼翼藏了三十年的尾巴。 “算盘真是打得噼啪响。”雍檀冷哼一声。 赵掌柜盯着自己面前的算盘,有些尴尬。 “我要一匹上好快马,你再传信沿途驿站,可能要换马。”雍檀回过神,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神情很是凝重。 “您随我来。” 赵掌柜是个好马之人。 这在乐安郡的商界几乎已经成为通识。 望海客栈的后院是赵掌柜的住所,院内内养着几匹好马,赵掌柜向来亲自喂养,从来不许其他人碰。 脾气极好的赵掌柜很少迁怒伙计们,只是在这件事上下了死命令,因此楼中的伙计们只当是攒下一片大家业的赵掌柜喜爱好马,从来没人敢去触碰逆鳞。 那几匹马真的很好。 毛色丰润,身高腿长,矫健的马腿上生长着健壮的肌肉,连喷个响鼻的声音都干脆浑厚。 他们平时的饲料都是拌上了鸡蛋与盐的精谷。 尤其是一匹毛色纯白的五花马,浑身看不见一丝杂毛,毛色如白雪纯澈,头高足有九尺,神俊非凡,仿佛来到人间的龙驹。 赵掌柜看着年轻人十分娴熟地翻身上马远去,眼中毫无至宝被带走的痛惜与遗憾,只有紧绷了两天一夜之后终于放松下来的快慰。 这一夜,一身青衣的雍檀身骑白马出扬州。 直奔朝歌城。 第七十八章 开开门吧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虽然说坏事会传播地极快极远,但它的传播终究还是有速度的。 远在乐安郡的平民百姓并不能知道朝歌城的现况——至少在两天一夜之内消息还不能传到乐安郡。 乐安郡还是一如往常的车水马龙,满是新兴重镇的繁华气象。 朝歌城却已经危在旦夕。 诚侯纠结起十八路诸侯,号称大军五十万,正在往朝歌城外集结。 最前方的士卒甚至已经能够看到朝歌城头那只双目火红,活灵活现的玄鸟雕像。 朝歌城中只有虎贲将军黄衮率领的十万禁军与一座朱凰大阵,单凭这十万人,能挡住诚侯的五十万大军吗? 初冬时节,朝歌城遍地的梧桐树树叶几乎落尽,一片片枯干的叶子安静的躺在地上,等待着被清扫的命运。 地面忽然开始微微地震动。 落叶微颤。 朝歌城外的官道尽头浮起烟尘,渐渐遮蔽了原本晴朗的天空。 千军万马正在赶来。 早接到斥候传报的虎贲将军黄衮已经登上了朝歌城高高的城头。 黄衮今日面色很是凝重,昨天夜里就接到军情的他连夜起身,在朝歌城中发布了条条军令,十万禁卫虎贲军早已枕戈待旦,做好了迎接敌人的准备。 雍檀在审问黑衣人时,黑衣人曾说过“大神祝”三个字。 一开始雍檀还以为当年大神祝逃过一劫,并未死去,随即就想到击杀大神祝的是巫先生,所以直接推翻了这个论断。 但是大神祝已死,他留下的布局手段却并没有被扫净。 当年他得知陶南刺杀子受失败之后,甚至都没等朱凰宫内的祖保与陶北传来消息,就直接乘车离开了朝歌城。 大神祝本就是想要去投奔诚侯的。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在献药杀死帝乙之后,把最得帝乙欢心,本身天赋也绝强的子受杀掉。由祖保和陶北掌控朝歌城内局势,一个个清除那些可能成为阻碍的臣子。随后诚侯率大兵压境以勤王,里应外合进入朝歌城,扶植当时只有三岁的箕子上位。 等到太师闻仲得知消息赶回朝歌城,帝乙与寿王子受都已经死去,纵是闻仲拥有玄仙修为也无法起死回生,一心为国的老太师只好捏着鼻子认下箕子这个帝乙的嫡系子嗣。 以后诚侯再以商王年纪过小的理由摄天下之政,然后再寻找机会取而代之,登基成为商王。 不过他们精心谋划的局被横空出世的巫之祁与当时已经是大乘境的子受联手给破了。 大神祝刚出朝歌,还未远离就被巫之祁击杀在马车上,尸体直接被带回朝歌城。 不过子受也因此没能查到朝歌城外大神祝究竟是与谁勾结。 在子受与比干原先的推断中,西伯侯姬昌是最有可能的人选。 但是当年子受初登王位,新王被刺杀后,已经在动荡中的朝歌很难再承受太大的变动,所以子受只是把朝歌城中与大神祝勾结的臣子清洗了一遍。 朝歌城外的某些逆贼虽然逃过一劫,但是在这五年中,子受成立的“伏渊阁”一点点排查摸索,早将那些有着重大嫌疑的官员以各种方式审查过。 有了实证之后,那些逆贼也逃不过家破人亡的下场。 但是有许多人隐藏地极深,而且就算伏渊阁是子受亲自成立的间谍机构,五年时间也无法对军队产生太大的影响力。 祭司一系在大商拥有崇高的地位,就算是军队中也拥有很多虔诚的信徒。 大神祝身为被整个王朝奉若神明的那位老者的首位弟子,天然拥有许多信徒无条件的信任,毕竟按祭司一系传承了五百年的传统来说,仙人大祭司隐退之后,就该是大神祝接替他的位置,继承“甲”的名号,单轮地位,可于商王并肩。 所以五年前与大神祝勾结的将领只伏渊阁被查出来寥寥几人,剩下的那些都还隐藏在迷雾之中。 而且那尾最大的鱼还没有浮出水面。 直到今日。 帝辛率军远征东夷,随行的是朝歌城中绝大部分的高端战力,身为天下兵马总督的大司马殷破败也随军出征。 算起日子,此时镇东军应该与东夷人打得正热火朝天。 那尾潜伏在水中许久的大鱼终于在此时浮出水面,露出了真面目。 一口就要吞下整个天下。 气吞山河,不过如是。 好深的心机,好大的胆魄,好狠的性子。 谁能想到花天酒地了三十年,前些日子还给一位花魁赎身,然后把她纳做府中小妾的诚侯居然有这等魄力? 他又是何时与大神祝勾结到一处的,又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多少年呢? 或许除了他自己以外,天下没谁能回答这个问题。 大神祝是大祭司的首徒,一向是个一心为了大商千秋霸业,人族前途发展之人。 或许祖保与陶南陶北两兄弟是真的不满足自己的身份地位,想要弑帝谋反之后青史留名,令自己登上人间权力的顶峰。 但是就大神祝本人而言,哪怕是子受也不会认为他有想要谋朝篡位的私心。 甚至一向沉默的大祭司都曾亲自跨过自己这个大弟子,说此子心静如水,信念之纯,世所罕见。 按理说子受学习处理政务与武道修行都很勤勉,自身天赋又极强,不论是身为寿王还是身为商王帝辛,都是一个极其完美的王爷与君主。 为何一心侍奉天地自然,想要带领人族前进的大神祝会采取谋反这种激烈的手段,甚至不惜害死帝乙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呢? 一言以蔽之,道不同,则不相为谋。 身为神祝,他必须要考虑祭祀一脉以后的发展,与整个人族的前进路途。 祭司一脉在大商拥有极其广泛的权利,不仅能凭借手中龟甲断定朝政,也拥有为帝王选定继承人的职责。 对于每一位王子,祭司一脉都会有专门的考核评断方式,从王子们刚出生起就会开始严谨而持续的考察。 子受当年是大神祝亲自评断的王子。 大神祝眼看着这个出生时就拥有彩凰血脉,摆脱了商王嫡系子嗣无法修炼诅咒的孩子一点点成长。 从一个顽劣的孩童成长为翩翩少年。 那孩子从小就对鬼神祭祀一事不感兴趣,随着他越来越长大,这种不感兴趣甚至逐渐转变为厌烦与憎恶。 楚抟老人救治好了帝乙体内血脉中根深蒂固的火毒,如此人物自然一直在祭司一系的监控之中。 那年秋天,楚抟老人在朝歌城的一家小酒馆中与一个看上去十分颓废的男子喝了顿酒。 后来子受就多了位武道上的老师。 大神祝虽然不知道那个看上去很像是个废人的男人究竟是谁,但是知道以子受的境界,一旦走入修道途中,他的境界实力就一定会突飞猛进。 他原本以为,随着子受的实力提高,他对这方天地的敬畏之心会越来越明显,对于天地鬼神的态度也会逐渐转变。 因为只有走得越远的人才能见到更多的风景,登上山巅之后才会知道还有更高的山在前面等着他。 境界越深,才会知道天地鬼神才是最值得敬畏的存在。 所以他并未理会子受随着巫之祁修行,只是在期待着少年态度的变化。 这一等就是十年。 大神祝终于发现,这个从小就不敬鬼神的年轻人随着年龄与境界实力的增长,居然愈发对天地自然失去了敬畏之心。 他只信自己双拳,他认为这方天地都是他的臣子。 如果这样的一个年轻人登基为商王,他会把人族带向一个与过往无数年截然不同的道路。 与祭司一脉背道而驰,与他信仰一生的理念发生激烈的冲突。 大神祝亲自入宫,在帝乙御座前苦劝许久,想要陛下换个人来继承大宝。 但是帝乙实在是很喜爱自己这个年少有为的儿子,帝乙的意志这辈子第一次与祭司一系发生了严重的分歧。 然后大神祝反了。 帝乙也因此死去。 大神祝宁愿背负千古骂名,也要试图谋杀这个少年,不让子受把人族带离他眼中的正道。 不过后来随着巫之祁出关,所以他的一切谋划都变为了泡影。 大道之争,从某种程度而言,就是生死之争。 谁能把自己的道践行到底,谁的道就是正确的。 因为与巫之祁,与子受背道而驰,所以大神祝成了一位殉道者。 从这个角度而言,大神祝其实也算是个理想主义者,为了自己的信仰与理想不惜背负骂名,燃烧生命。 虽然可悲,但是可敬。 相比起大神祝,今日乘着一方大辇来到朝歌城下的诚侯目的就十分简单直接。 他就是想攻入朝歌,然后把当年失去的王位夺回来。 他就是想造反。 所以这个两鬓已有星星点点的白斑,年轻时候必定是个美男子的中年人站在大辇之上,一手搭凉棚,一手叉腰看向城头披挂整齐的黄衮,语气如他的封号一般十分诚恳地说道: “老黄啊,我那可怜的侄儿已经死在了东海,镇东军十八万人也死得七七八八了。” “身为王伯,我总得回朝歌摄政,然后帮他报仇。” “所以你开开门吧,都是我大商的子民,咱们这儿就少死点人好了。” 第七十九章 传旨 能用如此诚恳的语气说出如此无耻的话来,证明了诚侯不仅很无耻,而且脸皮很厚。 比朝歌城的城墙还厚。 黄衮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 黄衮当年在姜桓楚手下的镇东军做过军帅,与身在扬州的诚侯有过几面之缘,但也仅仅是见过的交情罢了。 哪知道这个逆贼开口就是一句“老黄”,若是落在有心人耳朵里,指不定认为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暗中联系呢。 黄衮有些暗自恼火,冷哼一声问道:“陛下英明神武,如今已是天仙境界,怎么会身陷东夷?就算你是王侯之尊,又怎敢妄言圣上生死?” 这也是所有终于子受的臣子最奇怪的一点,陛下远征东夷,莫说东夷整个国家怕是都找不出一个天仙境界的武夫,就连东夷的军队都只有十万不到的数目,就算是造船技术略胜一筹,但是在大商派出许多修道者一同维系舰队阵法的基础上,根本不可能威胁到陛下的安全。 在整个大商都对陛下有着绝强信心的时刻,诚侯凭什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用这么一个显然没人会信的拙劣借口呢? 就算陛下真的遇到了点危险,但是舰队深入东夷,你又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呢? 即使是作为谋逆造反的一块遮羞布,这个借口也未免太敷衍了些。 黄衮话音刚落,原本一手叉腰一手搭凉棚的诚侯面色突然变化,如丧考妣般神情悲痛而沉重,居然在瞬间就流下泪来。 诚侯本身并无法力,就算是他站在一方巨辇之上,离高高的朝歌城头也有一段距离,他的声音都是被身边一个修道者以道法扩张,然后传到城头上,才能被黄衮听见,此时他面色突变,原本志得意满的样子几乎一眨眼就变成了十分痛苦地开始干嚎,黄衮还没反应过来,他身边帮他传音的那个年轻修道者倒是差点吓了一跳。 “子……子受啊,我的王侄啊!” “你死的也太惨了,你说你天赋这么高,修行这么顺利干什么……如果像咱们老殷家以前那样,不能修行倒也罢了啊!” “不能修行你就不会冒险出征,不出征那该死的东夷……就不会遇见那条巨蛇啊!” “大好江山,如花美眷,都被你抛弃了啊!” 诚侯的声音变得嘶哑难听,仿佛真的为了自己的侄儿心痛不已。说完这段话后,他还从身穿华服的口袋中拿出了一只香气扑鼻的手帕,开始假惺惺地擦拭脸上并不存在的泪水。 跟了诚侯许久的那个年轻修道者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看到那片分明就是从青楼女子怀里拿来的手帕。 黄衮面色一变,大喝一声: “什么巨蛇?你说陛下遇险,证据又在哪里?” 诚侯一边抽抽搭搭,一边挥了挥手,他身旁一直站着一个面容有些丑陋的谋士样的人物,黄衮知道那是诚侯十分倚重的心腹卢远先生,此人长相虽然不堪,但是极富才学,擅于谋断,在江南那边是数一数二的名士。 想来这次诚侯的谋逆,卢远在其中是起了大作用的。 黄衮冷眼看着卢远转身走到大辇后方,带出了一个身穿破败甲胄的中年汉子。 那汉子形容萧瑟,神情疲惫,身上甚至有着深浅不一、略微泛白的伤口,但是他浑身的血腥煞气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一看就是个手刃敌人无数的军中老卒。 呼啸而寒冷的西风吹动他身上已经破烂的甲叶,隐约能见到他腰畔挂着一把略有些短的刀。 “汐流刀?!” 诚侯带来的军队士卒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老卒,习惯于服从命令的士卒们只是接到了上级军令,要他们一同动身前往朝歌,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自己是前来参加叛乱的。 原本许多士卒在听到诚侯那番假惺惺的言论之后,军心已经开始有些动摇。 我大商的帝辛陛下怎么会在东夷那等弹丸之地出事? 这也太假了吧! 别以为我们这些人是普通士卒就好骗了! 可是许多人就算不认识那个老卒,但是见到他身畔汐流刀之后,震惊地发出了声。 东伯侯姜桓楚此次与陛下出征东夷,镇东军士卒几乎是全体出动,现在东海边的边防都是由各路小诸侯的私军来负责。 镇东军按理说已经在与东夷人交战,可是这么个军中老卒为何会如同丧家之犬般出现在诚侯的大辇上? 这人是谁? “崔平?” 黄衮原先愤怒中带着一丝鄙夷的脸色浑然一变,真正开始凝重了起来。 诚侯带来的士卒中很多人更有些哗然,难道虎贲将军黄衮认识这个形容凄惨的老卒? 这人到底是谁? “我是镇东军血浪营旅帅崔平。” 老卒沙哑着声音开口,怎么也掩饰不住声音中的疲倦与悲伤。 城下士卒的议论声更响。 镇东军抗衡东夷人多年,许多老字营号在大商军伍中都如雷贯耳,除非是刚入伍的新人,老卒们大多听说过这些营号。 镇东军中海沙营以死战闻名,血浪营杀敌在镇东军中最多。 血浪营真如其营号,在东海之上所过之处,海水尽为血浪。 旅帅崔平为炼虚境巅峰高手,一身横练功法强悍无比,手中汐流刀毙敌无数,称得上是战功赫赫,在镇东军中的威望只在海沙营旅帅古川之下。 这个看去疲惫不堪,十分凄凉的汉子难道真是血浪营旅帅崔平? 许多机灵的士卒并不看向崔平,而是盯着朝歌城头的黄衮在看。 老将军听了这话,沉默不语,只是一直挺拔如松的身子仿佛被一幅重担压了上去,变得佝偻了些。 看来此人确实是血浪营旅帅崔平,黄老将军不可能认错。 那么他说的话就有可信度了。 “我镇东军舰队十日前遇到东夷妖人布置的一片浓雾与其中的无尽兽潮,陛下亲自斩杀了一只地仙境的巨型章鱼,但是舰队受到了兽潮袭击,损失十分惨重,幸而在余皇巨舰的率领下冲出浓雾,整顿之后舰队就接着往东夷方向进发。” “就在即将到达东夷海国境时,于东夷海边遇到了一条八个首级的大蛇,据大司马殷破败所言,那条蛇是传说中的上古妖兽,名为八岐大蛇,有玄仙境修为。” “陛下与东伯侯、大司马、首宦辜季等人死战未果,终究落败,东伯侯与大司马被吞入蛇腹,陛下被蛇尾抽打至死,壮烈牺牲。” “随后东夷人舰队纷纷出击,镇东军腹背受敌,全军覆没。” “陛下临杀向大蛇之前,以仙法在一艘冒冲小艇布阵,助我离开东海,回来汇报军情,传下遗旨。” “虎贲将军黄衮接旨。” 浓雾、兽潮、大蛇、腹背受敌。 玄仙境。 随着中年人疲惫的声音出口,城下的士卒早已变得越来越安静,很多以帝辛陛下为榜样的军士在听闻陛下身亡之后,痛苦地流下泪来。 以陛下的绝世之才,若是时间足够,日后击杀八岐大蛇想来也只是寻常之事,可是……这次出征东海怎么就遇到了这么个怪物呢? 玄仙境啊……这得是多少年的妖物成精,才有如此强悍的修为。 陛下就算再天才,毕竟也只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而已。 怎么打得过这种妖物呢? 天才从来不等于强者,因为在成为强者的路途上,很多天才从中夭折,如流星划过天际之后就陨落无闻。 难道帝辛陛下也要成为一颗天上的流星了吗? 您就这么走了,我们该怎么办,大商该怎么办? 很多士卒茫然想着,恍惚间听到了崔平的最后那句话。 遗旨? 陛下有遗旨? 如果陛下对朝政做出了安排,想来这个世间会很多麻烦事,少死很多无辜的人。 这可都是我大商子民啊。 可是,一向对陛下忠心耿耿,如今更是国丈爷的老将军黄衮为什么不做声呢? 既然陛下有遗旨,你难道不该跪下接旨吗? 很多士卒感觉很是奇怪,甚至有了些不妙的感觉。 他们的目光重新聚焦,抬起头,看向了朝歌城城头,却发现老将军身边站了个身穿华贵黑衣的人。 正是身为皇叔的亚相比干。 如今已近不惑之年的比干容貌依旧清俊,一身花纹繁复的黑衣更衬得保养极好的肌肤如同玉色,手扶当年帝乙亲赐的羊脂白玉腰带,当真器彩韶撤,卓尔不群。 可是只有云梦府中贴身服侍他的下人才知道,这位主子的头上已张了几缕白发,只是每次都被极注重礼法规矩的比干小心藏好,不让它们被别人看到。 勤政为国,早生华发,可敬如斯。 比干监国许久,早养出一身威严气态,沉稳端肃之风甚至有了几分太师闻仲的影子,他昨夜处理完政务,刚睡了两个小时就被大管家沈甫叫醒,见自己这位心腹忐忑不安的神情就知道出了大事,一路听着沈甫的汇报,连忙驾车赶来朝歌城门,就见到了这幅场景。 “虎贲将军黄衮接旨。”崔平的声音依旧疲惫,仿佛已经预知了黄老将军的沉默,只是淡淡地重复了上一句话。 压力骤然而来,如山般向着老军帅有些佝偻的腰背压去,气氛突然凝重。 第八十章 不信 如果陛下与镇东军真的出了事,那么在镇东军中隐姓埋名的黄飞虎也必无幸理。 黄老将军是因为想到了生死不知的大儿子所以才如此沉默地吗? 知道内情的比干默默想着,抬步走到黄衮身边,漠然向下方军阵整肃的诚侯大军看去,看到那个疲惫凄惨,浑身伤口的中年汉子,看到了还在拿个花里胡哨的手帕假惺惺擦眼泪的……王兄。 你还是那么虚伪啊。 岁数大了,连遮掩都懒得做了。 难怪父王改了主意,可能是早就看穿了你的嘴脸吧。 比干淡淡想着。 虎贲将军黄衮感知到了比干的到来,沉默地与比干见礼,比干一丝不苟地躬身回礼,与当年带着小子受初见巫之祁时一样地标准,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尺子丈量出来一般。 场间的气氛依旧凝重。 镇东军血浪营崔平旅帅甘冒奇险,独自乘一艘小船带来已经死去的帝辛遗旨,如此毅力如此魄力,已经得了许多士卒发自心底的敬畏。 可是臣子中与陛下最亲近的两人,一位是陛下叔父,一位是黄贵妃的亲生父亲。 他们二人为何没有接旨的意图? 难道他们不信任战功赫赫还有着浑身泛白伤痕,一看就是被咸腥的海水浸泡许久的崔旅帅? “崔旅帅请讲吧。” 比干冷漠的声音在朝歌城头响起,虽然他身无法力,但或许是西风吹向的缘故,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城下的士卒耳中。 为什么是请讲?难道不应该是接旨吗? 为什么你们还站着,难道不应该跪下? 崔平疲惫地抬眼看了看朝歌城头,粗哑地开口道: “陛下既有遗命,亚相与黄将军还应跪下接旨为好。” 不等黄衮开口,比干就镇定自若地说道: “我大商向来民风开放,何来那么多要跪拜的繁琐规矩,又不是……东夷贼子的风俗,奴颜婢膝给谁看?” “陛下就在眼前时我与黄将军尚有不拜之理,若是陛下真的驾崩,比干死后亲自向陛下请罪。” 说道“东夷贼子”时,比干眯了眯眼,冷冷地看向诚侯与崔平。 城下士卒又有些哗然,他们没想到一向极守礼法的亚相大人居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过又觉得大人说的极有道理。 咱们大商可不像东夷那边,见了高官厚禄的就得磕头下跪,咱们军伍里的士卒若是立了军功,见到长官的车马都可以不必让行,甚至长官们还要给咱们让路的! 一直没出声的诚侯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示意崔平不要再僵持,直接开始宣讲。 崔平微微低头,从怀里掏出一方小小的印鉴,正是商王御印。 城下嘈杂声更明显了些,站在城头的黄衮盯着他满是老茧的手,看得很是仔细。 比干却只是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崔平粗哑的声音疲惫而沉痛,说道: “朕今日恐再难回到朝歌,崔平爱卿回到东海岸边后,即刻寻找诚侯,让他率军至朝歌坐镇,防止有……小人心怀不轨,企图窃取国祚。” 说到这句话时,崔平特意抬起一直低垂的头颅,扫了眼站在城头的比干与黄衮。 比干心里觉得可笑,懒得开口解释什么,只是眯了眯眼,而黄衮却气的脸色有些发白,只是亚相还未做声,他自然也不好先开口。 “朕尚无子嗣,也未立太子,今后就立御弟箕子为商王,请诚侯摄政监国,辅弼箕子治理国家,直到箕子成年,钦此。” 崔平闭嘴之后,再次低下了头。 只是没人能看见,他的嘴角略微翘了翘,挂上了一丝意味难明的笑。 诚侯在刚才崔平宣旨的时候耳朵竖地极高,很是认真地听着,听到“钦此”二字之后,长叹一声,仿佛又要哭出声来: “帝辛心系国事,即便是身入绝境都不忘安排国家政务,当真明主也,伯伯我好心痛啊!” 说完后,他又拿出了那张与今日朝歌城下严肃沉重氛围绝不相配的花手帕,在眼角抹来抹去。 身穿华贵黑衣的比干一直冷漠地看着朝歌城下,冷眼旁观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的戏剧,就算那个小丑如何搔首弄姿都不能让他此刻冰冷的容颜有一丝暖意。 城上城下各自无言,只有诚侯在大辇上独自假惺惺地抹眼泪。 诚侯见比干没有理他的意思,干巴巴的抽泣声渐渐低了下去,他暴躁地把手帕胡乱塞到口袋里,随意理了理衣襟,仰起头双手叉腰地看着朝歌城头问道: “王弟,先王遗旨已经听完,为何还不遵旨,为王兄我打开朝歌城门?” 在子受还未登基的时候,比干在帝乙的安排之下,虽然已经开始学习如何处理国政,但并不会给人太多位高权重的感受,看去就是个令人睹之可亲的和蔼少年,与子受有几分相似的英俊面容上常常挂着可亲的笑容。 不知道从何开始,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少,白发渐渐变多,逐渐威严、逐渐冷漠。 或许是从五年前的风雪一夜开始的吗? 那个夜晚,很得比干信任的二管家站在他身后的角落之中,阴狠地一刀刺向他的后腰。 如果不是巫先生重续经脉之后体内又养出了些玄涡神水,否则就算是巫先生陆地神仙境界的修为都未必能就得回他的性命。 后来巫先生背着自己到了朱凰宫,破开宫门之后,见到的是三千名倒戈相向的禁军将士,以及两个每天都会在朝会上见到的人。 都是大商好儿郎。 却在那二人的蛊惑之下把手中本应朝向敌人的长戈举向了他们的陛下与皇后。 与今日何其相似。 从那日之后就再少信任其他人的比干心知风雪一夜的余波并未结束,五年来他愈发勤政,只希望能提前找到叛乱的苗头并且扼杀在摇篮之中。 他很遗憾地失败了。 因为对手是自己的王兄。 那个同父异母,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几面,但是听说过他许多事迹的诚侯。 而朝歌城下的五十万士卒,在他的带领下把朝歌城团团围住,要把他们自己国家的京城攻破。 何其可惜,何其可恨。 朝歌城城墙铭刻了许多阵法,更是有一只玄鸟图腾散发着淡淡的暖意,即便是在冬日,这一方方巨大的青石也并不是那么冰寒,甚至有些微微的暖意。 比干轻轻的抚摸着青石,听到了诚侯的喝问: “为何还不打开城门?” 比干轻轻开口,黄衮此时亲自助他放大了声音。 “因为我不信。” 冷风吹动比干竖起的貂裘衣领,黑色的绒毛轻拂他的因寒冷而微白的脸颊。 他的表情是那么冰冷与不屑。 随着他冷漠的开口,朝歌城的温度仿佛都低了几度。 故事很好,可是我不信。 出征的君王即将死去,忠心的臣子受陛下所托穿越遥远怒海回到国家,找到君王所托付政事的大臣,与他一道来到京城准备推行君王的遗旨。 君王很高尚,臣子很忠心。 但是故事可以编造,御玺可以盗刻,反正你都造反了,还有什么是你干不出来的? 所以我看都不会看那个一定很像真的,甚至就是同一个匠人刻出来的御玺,也不会信你的话。 所以朝歌城的大门就不会为你们打开。 “单凭这些是无法取信天下人,更无法取信于我的。” “你说陛下已经驾崩,要么你请出陛下仙躯,要么你散去城外军队,不然我是不会信的。” “你可以命令将士们来到朝歌城,但你没有资格命令他们举戈面对自己的国家与城市。” 比干自始至终没有看诚侯一眼,只是看着城下的许多士卒,看着他们茫然而悲伤的脸。 “唉,王弟呀,兄长我本想给你个机会,打开城门自己认罪也就算了,何必要闹到如此地步呢?” “与东夷人勾结,出卖镇东军布置的人就是你吧?我的王弟……比干。” “都到了这时还不打开城门,见了陛下随身御玺还不接旨,还要……妖言惑众,蛊惑我麾下士卒。” “真是够无耻的啊。” 诚侯摇了摇头,嘲讽而轻蔑地看向朝歌城头。 城下静寂无声,士卒们听到诚侯脱口而出的言语,脑海中一片空白。 崔平抬头指向城头,疲惫上面容神情刚正,居然有了些神圣的意味,声音坚定而无畏,语调铿锵有力,如同一位勇敢而坚定的烈士。 “亚相比干与虎贲将军黄衮勾结东夷,陷害陛下于危殆,陛下赐诚侯暗旨,要将叛臣比干、黄衮诛杀以祭镇东军将士亡魂。” 如同星星点点的火焰落下,点燃干枯的草原。 城下原本已经松散了许多的军心终于重新凝聚,许多将士们眼光愤怒地看向城头上的二人,握紧了手中的青铜长戈。 “你我都是父皇的儿子,没当上商王,你心里觉得很可惜吧?” “可是王弟你何必要用这么无耻的手段,害了你我的好侄儿呢?” 诚侯因为沧桑而别有一番韵味的脸上满溢着悲伤,发出了最终的质问。 第八十一章 门开了 造反谋逆是个很艰巨的任务,其中最麻烦的两点就在于名义和军心。 若是师出无名,在极为注重血脉传承的大商如何能获得天下民心?如果随便就下了个命令让士卒们对往日的同僚举起屠刀,那么士气也必然涣散。 诚侯本身是商王文丁的大儿子,又是在有了崔平这个人证的前提下,举着践行遗旨的名号要扶持子受的幼弟上位,这名义倒勉强是赚足了。 而当人群因为某件大事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本就不够稳定的情绪总是很容易被挑动。 在满是热血男儿的军伍之中,则更是常见。 被诚侯倒打一耙,恶意诬陷的比干表情没什么变化,或许这一切早在他前来朝歌城的路途中就已经想好。 他看着城下群情激愤的士卒,与刚才那几个明显是诚侯提前安排好了用来挑起士卒愤怒的心腹,心中只是觉得有些疲倦。 呼喊声逐渐变大,呼啸的西风非但没有冷却将士们心头的热血,反而更激起了他们的怒火。 “为陛下报仇,诛杀恶贼比干!” “为陛下报仇,诛杀恶贼比干!” “为陛下报仇,诛杀恶贼比干!” …… 声音渐成山呼海啸之势,就连城内的虎贲禁军,看向比干的目光都有些动摇。 比干有些失落,自己受陛下所托,监国勤政,不敢丝毫懈怠,不知为这个国家付出了多少心力,结果就这样被贼喊捉贼,诬作了陷害子受的人物。 陛下啊,你如今身在何方呢? 以你的实力与天赋,就算是遇到那种妖物,打不过总是能脱身走掉的。 有句话巫先生常挂在嘴边,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你这么敬重巫先生,当然不会如崔平所言明知打不过还带着一帮人一起送死。 可是你究竟在哪儿呢? 比干在这时无比想念子受。 激烈的怒吼声如同黄钟大吕,声声撞击着比干的心扉,黄衮早已怒火中烧,恨不得拿起身边亲兵背负的长弓一箭射死诚侯,但是他知道情势如此严峻的情况下自己绝不能轻动,所以一直在等着亚相的指示。 黄衮自然不会相信诚侯的那些屁话,原因非常简单,只是黄衮对陛下以及自己的儿子有着极强的信心罢了。 陛下怎么会出事,飞虎又怎么会死? 陛下无往而不胜,所以就算如诚侯所说,东夷有着一条八个头的玄仙境大蛇,陛下也定然能够化险为夷。 可是正遭受无端陷害的亚相半天没有说话,他此刻居然……在走神? 黄衮以为是亚相的心神受到冲击,毕竟比干在他看来也只是个年轻人,遇到这样的事手足无措很正常,他哪知道比干只是有些累,并且想到了远在天边的子受罢了。 “咳咳……”黄衮手握成拳轻轻咳了咳,把亚相的思绪拉回眼前,然后开口对比干说道: “城外大军如何处置,还请亚相定夺。” “既然事情有变,那么子受或亲自回朝歌,或安排人前来解决困局,我们要做的只是等。” “等?那外面这些人……” “反正他们也攻不进来,便在外面多喝几日西北风吧。” 比干嘲讽地说。 黄衮会心一笑,毕竟是亚相陛下,一眼就看穿了这件事的根本。 朝歌城是天下第一雄城,朱凰大阵在前些年更是被陛下以及巫先生一齐修缮过,威力不知提高了多少,就算你有士卒五十万,也未必能拿这座大阵有什么办法。 光是高耸坚固的城墙与朱凰大阵就够你们喝一壶了,更别说我城内还有禁军十万。 大商军伍之中,禁军历来是战力第一,只有四方军伍中最精锐的士卒才有资格参与选拔,然后才能被挑选进入虎贲军。 伏渊阁早对各个诸侯能养得起的私军做出了评估,以目前的情况看来,就算诚侯与东夷人勾结,城外真正属于诚侯的私军也绝对不超过十万的数目。 毕竟东夷本国才养得起十万人的军伍,又哪儿能帮他建立超过十万人的队伍呢。 既然如此,那么城外这些分属于十八路诸侯的士卒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指挥起来也不可能得心应手,更不会如虎贲军一般如臂指使。 况且哪怕你十八路诸侯中猛将如云,我黄衮也不是吃素的! 黄衮冷冷想着,如果是拉到平原上与他们一战,在我亲自指挥之下,我手中十万禁军至少能四十万诚侯的杂牌军部属。 毕竟在大商五百年历史之中,只有是黄衮第一个以平民入伍,跻身大商寥寥几位实权将军之人! 可谓开大商五百载之先河! 就算是骠骑将军姚皋都算是黄衮的后辈,也正是有了黄衮这个例子在先,姚皋才能以不惑之龄手握十万甲士坐镇西戎。 黄衮一生战功赫赫,如今更是手握禁军的一代名将,无不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实打实战功! 只可惜朝歌城毕竟不是平原,不然陛下登基之时就大力支持建设的那支骑军就排上了用场。 如今军伍之中多以步卒组成,就算是精锐些的士卒,也不过是驾驭笨重的战车,三四人在一辆车上冲锋。 战车虽然防御功能足够,但是速度太慢。 所谓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行军打仗也是一个道理。 很多时候,速度就代表了一切。 速度越快,就能拥有更高的机动性与更大的冲击力。 不论是奔袭作战,还是冲破步卒的阵型,骑军都比战车强上十倍不止。 虽然各诸侯也隐约意识到了骑军的强悍,但是由于炼铁技术的欠缺与铁矿的缺乏,一直无人手下有成建制的骑军出现。 人族历史中也从未有过骑军与步卒之间的对抗。 但是大商王室掌握了全天下的资源,早在子受刚刚上位之时就暗中安排了骑军的建设与训练,最先就是在禁军中施行。 到了今天,这支骑军已经有了一万人的数目。 不过想来那些成天憋在朝歌城中没机会杀敌兔崽子们是没有出战的机会了。 因为朝歌城如此雄城,朱凰大阵如此凶阵,定能让诚侯的军队有来无回。 如果你连进城都做不到,朱凰宫都见不着,又造什么反,谋什么逆呢? 黄衮冷笑想着。 城外铁蹄阵阵,朝歌城中的百姓却并不慌乱,开酒馆的依旧开酒馆,到酒馆喝酒的依旧在喝酒。 正是巫之祁第一次来到朝歌城时进去的那家名为“仙醪阁”的酒馆,有个外乡人来朝歌城走亲戚,今日早些时候,他们本想来这座近几年来生意越来越好的酒馆喝点小酒,却发现酒馆中客人极多,等了半个时辰才轮到他们的位置,早就饿了的堂兄弟二人连忙点菜倒酒。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城外的阵阵铁蹄与山呼海啸般的巨大呼喊声。 外乡人吓得手忽然一抖,筷子都掉到了地上,拉着朝歌城的堂哥就要跑路,却发现自己的哥哥很淡定地坐在桌边吃菜,正给他空了的酒杯中斟满一杯酒。 “哥,听这动静可是要打仗,咱们还不赶紧走远点儿?”外乡人着急地喊着, 堂哥很淡定,甚至有些觉得丢人,因为这时候整个酒馆二楼的眼光都集中在了他们二人……准确的说是对面的堂弟身上。 “慌什么慌什么,别吵吵巴巴的,别人都盯着呢。”堂哥有些头疼地把他拉了回来。 “这……大家怎么都这么安稳,咱老家那儿可是被山上的土匪抢怕了,我现在一听见马蹄声就想跑……” “你当朝歌城是老家那几面土墙能比的?”堂哥镇定自若地扯了只鸡腿放到弟弟的碗里。 “咱朝歌城自建成以来可有三百多年了,以前也不是没经历过有造反的贼子想要攻城,可是结果呢?三百年来没一次是被敌人攻进来的。” “有这么厉害?”弟弟震惊地看着哥哥。 “那当然,天下第一雄城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你进城时候见到城头的那只凤凰雕像没有?”哥哥问道。 “见到了呀,雕得可真了,就像能活过来一样。”弟弟说道。 “说得你好像见过凤凰一样。”哥哥嘲讽说道。 憨厚的弟弟嘿嘿一笑,挠了挠头。 “那可是名动天下的朱凰大阵,要是有外人想要攻城,那座雕像就会变成真的凤凰,嘴里能吐火,把这些叛贼全给烧死!” 弟弟向往地想着那幕场景,心想要是老家有这么个雕像就好了,哪儿还有土匪敢上门抢劫? “哥,这么厉害,你以前见过?” “咳……这……倒是还没有,不过你要是运气好,指不定今天能看见呢?” “要看就要离近了看,不会有危险?” “嗨呀,哪来的危险嘛,咱们该吃吃该喝喝。就是黄老将军他老人家不动手,让那些贼子攻城,他们就能打得下朝歌城了?” 旁边桌一个彪形大汉听了许久,早忍不住了,一口喝光了杯中酒液,咋咋呼呼地说道。 酒馆中人一齐发出了嘲讽的笑声,很是赞同大汉的话。 就如雍檀、比干与黄衮对子受有着不知来由的绝强信心一般。 朝歌城百姓也对这座天下第一雄城有着无比的信心。 不过这信心是建立在朝歌城以往三百年年都不曾被攻破的基础上的。 许多次的实践早就证明了这一点。 朝歌城牢不可破。 然而就在今天,在诚侯手下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朝歌城的大门忽然打开了。 第八十二章 默 作为中原大地最大的城市,又是商贸繁荣的大商王朝最中心,朝歌的两扇巨大的裹着黄铜外皮的橡木城门平时一向早早就打开了。 但是深夜接到消息的黄衮自然不会开门揖盗,寻常时节五更天就打开的城门一直紧紧闭着,冷漠而强悍地反射着初冬还有些微暖的阳光。 直到此刻。 朝歌城最大的依仗与屏蔽外敌的安全的关口,如同敞开了大门的宝库,引得无数人的觊觎与窥探,白花花的银子与黄灿灿的金子勾起无数人大肆抢掠一番的欲望。 两扇大门发出了轻微的“吱嘎”声,绞索缓慢而坚定地拉动,仿佛一辆前进势头无法阻挡的战车,任何拦在前方的敌人都不能让它停下分毫。 站在一方大辇上的诚侯毫无惊奇之色,仿佛早就知道了朝歌城的大门会在太阳将上中天之刻准时打开。他有些淡淡皱纹的脸上只有着阴谋得逞的笑容,他在朝歌城门刚刚开启的时刻就反应了过来,不顾手下目瞪口呆的士卒们,猛然一拔腰畔长剑,直指朝歌城头上看不清面目的比干与黄衮,高声道: “讨伐逆贼比干,为帝辛报仇!将士们随我入城!” 身在各军阵中的高层将领出征前就得到了指示,知道朝歌城内有内应会把城门打开,因此他们并不吃惊,只是惊奇于诚侯的能量之大,在朝中脉络之深,原本因为可能要攻打这天下第一雄城而忐忑不安的心也放下了许多,生出些狂热的欣喜,对这一战的胜负更有把握。 如果今日事成,诚侯登基,那那我们这些深受诚侯信任的将领可都是从龙之臣了,岂不比如今的日子要滋润地多? 想到此处,得到了诚侯提前示意之人更是昂扬激动,高声呼喊地应和着诚侯,纷纷下达指令,号令麾下士卒往朝歌城内进军。 诚侯今日引动四方诸侯一共十八路围城,各自率领的兵马不同,一共有五十万之众,全部由他亲自指挥调度。 朝歌城四面都有城门,其中以正门最为易守难攻,加之有朱凰大阵的镇守,原本诸侯们的意见十分统一,那就是在南门处只安排数千人略作威慑,将大队人马全部放置在东、西、北三个大门外,以北门外的士卒最多安排三十万之众,集中火力攻打北门,随后率军直驱朱凰宫,如此最为稳妥。 没想到这个另外十七路诸侯事先商量好了的布局被诚侯一口否定,他违背众人意愿,直接把四十万甲士在朝歌城正门也就是南门之外整齐排布。 原本十七路诸侯多有不服,只是慑于诚侯淫威,不敢明着反对,毕竟诚侯一人的私军在诸侯联军中就占达恐怖的十万人的数目。 只是他们私下里谈及此事,无一人看好诚侯的排兵布阵,甚至有人暗自腹诽,说诚侯是不是这些年沉迷在脂粉堆温柔乡中,连行军打仗最基本的规矩都忘得干干净净。 诚侯并未向他们解释什么。 直到昨日入夜,诚侯身边的卢大先生卢远一个个登门拜访,向他们讲述了诚侯的完整布置,他们这才对诚侯如此布阵心悦诚服。 既然朝歌城门会直接打开,那么当然应该将主力放在朝歌城南门,一待南门开启,就直接进入城内,冲向朱凰宫。 他们更为诚侯的心机城府感到胆战心惊,城门司一向是朝歌城中如铁桶般严密的衙门,里面无不是商王的心腹,诚侯居然能量大到可以在城门司安插人手,甚至那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如今的城门司司正。 等会儿,城门司司正叫什么来着? 哦,好像是个叫张默的人。 可是身负朝歌城门开关的重任,可谓手握王朝命脉,如此人物定非常人,可为何各诸侯临打到城下了甚至还不太记得此人的名字? 因为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张默实在是个无比沉默无比低调无比平凡,甚至是个有些平庸的人物。 生在老牌豪门的朝歌张家,是当今张家家主的第五个儿子,族中祖上出过名将贤臣无数,传承到了这一代,曾任掌管农事的大司农一职的张老太爷早就告老,如今成日在家中养鱼逗鸟,十分闲适。 张老太爷共有五个儿子,大儿子身有修道天赋,早随一位仙师出世修行,虽不在朝歌,但也会不时寄些丹药灵材回家,帮助老父亲延年益寿。 张默的其余几个兄弟也都在朝为官,但是听说他历来与父兄来往淡薄,甚至在朝歌城官场上有张老太爷与张默父子二人不和的传言。 按理说在张老太爷的几个儿子中,张默官职虽然不高,但是掌管朝歌城门,实权最重,如果他稍微会点钻营之术,又有家中的支持,很容易成为在朝歌城中呼风唤雨的人物,甚至封侯拜将也不再话下。 但是回顾张默的官途,他刚及冠时传出与家中不和的传言,早早远离朝歌参军入伍,在镇西军中磨砺十多年后回归朝歌城,连家都不回,直接接过帝乙的亲自任命,成为城门司司正,自己买了一处宅子娶妻生子,这一做就是二十来年。 这二十多年中,张默如油盐不进一般,就算是逢年过节都从来不与同僚往来,更别说收受贿赂了,简直比老刑正飞廉大人还要两袖清风。 张默从不办宴席,从不逛青楼,他独立于张府大宅之外的宅院中也从未传出过他有何癖好,又喜爱什么文玩雅物。 商人多好酒亦能饮酒,可是军伍出身的张司正居然滴酒不沾,每日四更天到城门司衙门点卯当值,入夜时分才回府休息,二十来年风雨无阻,有着近乎变态的自律与自持。 唯一令人称道的是,这位张司正上任二十多年以来,从未在自己的职责上出过任何纰漏,与禁军也一向配合地很好。 每日朝歌城门按时升起落下,无数人来来往往,早就成了习惯。 因为习惯,所以遗忘。 如同无时不刻都在进行的呼吸,你不去想起,可能完全都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 但是呼吸又是人体必须的功能,一呼一吸,少了哪一步,人都要没命。 原本在张默刚刚接任城门司司正之时,还有许多人来登门拜访想要与这位司正结下一份香火情,但是当张府管家冷着脸打开门拒绝了他们的拜帖之后,登门拜访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于是朝歌城精通为官之道的人们就知道了,这位张司正,是要做个“孤臣”。 或许是因为手握朝歌城防大权所以要避嫌,或许是张司正天性使然,就是不乐意与人交往。 一年年过去,当年拜访过张默的朝歌城官员们或升迁或降职,甚至是犯了罪被斩首抄家,张默依旧如当年那般稳坐城门司司正的位置,不曾有任何变动。 流水的京官,铁打的张司正。 这是从一位当年吃了张默闭门羹,但如今已经成了京城大官的大佬口中传出的笑言。 据说这句话传入正在城门司当值的张默耳朵中时,这个已有知天命之年的老司正依旧黑着一张脸,也不垂头丧气,也毫无恼怒之色。 如今已经不再有官员去拜访张默了,毕竟一个二十多年不升迁的城门司司正,手中的权力影响不到绝大多数人。 怎么,一个没能力升官的看门人,还能管住爷不成?他还能不放爷进门出门? 于是张默被朝歌城乃至天下官场的人们忘却地更加彻底。 那座被京官调侃为“小张府”的宅子,也愈发门可罗雀。 他日复一日当值,把城门司打造成了只受商王陛下与他自己领导的铁桶般的衙门,在朝歌城居民的遗忘中一天又一天地看着朝歌城门开开闭闭,直到今天。 诚侯率领五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朝歌形势危如累卵,一直沉默的张默不再沉默,于是朝歌城门应声而开,对叛军敞开了自己的胸怀。 不鸣则已,一鸣则天地反复。 这说的就是张默。 此刻的他正站在那张坐了二十多年的红木桌案之后,轻抚着早已光可鉴人的桌面,在城门司最好的角度看着朝歌城门缓缓打开。 朝歌城门正在打开,城门司衙门的大门也被人打开了。 是被黄衮一脚踹开的。 黄衮是在城墙上方第一时间感受到城门开启的人物,那时比干还在承受城下叛军无休止的诬陷与谩骂,那个堂弟刚放下心,与堂哥开始吃仙醪阁的第二道香气扑鼻的招牌汤包,城门粗大的绞索刚刚开始转动,却已经无法停下它的脚步。 黄衮有些佝偻的身影已经从城头消失,来到了城门司衙门之中。 他知道这绞索一旦开始转动就极难停下,以目前只有自己反应过来的情况看来,一个人绝拦不住沉重绞索的转动,当务之急是要抓住罪魁祸首。 于是黄衮运起真气,看上去有些细痩的腿瞬间充满了蛮横的力量,一脚踹碎了城门司的大门。 直接到了张默寻常点卯当值的房间之中,看到了那个二十年多年时常见面,却总是黑着一张脸的同僚。 还有他身后站着的一个炼虚境巅峰的带着笠帽的刀客。 刀客已经拔刀,雪亮的刀尖朝向刚刚打开房门的黄衮。 第八十三章 龟甲 刀客全身杀机已至巅峰,隐而不发十分凝练,显然是个做惯了刺客的老手,难怪自己在门外时没感受到杀意。 黄衮瞳孔微缩,十分警惕地双脚岔开,前后拉开一步的距离。 一直被人或刻意或无意遗忘地张默是个什么境界,在朝歌城中极少有人知道,甚至许多人以为这位司正大人就是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但是黄衮清楚地感知过张默炼虚境武夫的强横实力。 如果加上他身后那个刀客,同为炼虚境的自己肯定是无法以一敌二的,甚至还有丧命的危险。 张默不再看向缓缓开启的城门与震动越来越明显的地面,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也不再如以往二十年般肃然,而是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毕竟是黄老将军,我还在想要等多久你才会过来,不曾想刚开门你就到了。” 张默的语气很是松快,但黄衮全身紧绷的肌肉丝毫没有放松,他显然没有答话的意图,仍旧十分警惕地盯着前方。他因上了年纪而皱纹渐多的双眼此时精光四射,目光不停在刀客与张默之间游移,仿佛一只盯着猎物的苍鹰,大手牢牢握住身侧刀柄,随时准备拔刀应战。 “我知道越来越多的人会反应过来,想来你一消失,禁军高手也就在赶来的路上了,毕竟二十年同僚,我杀不了也没打算杀你。”张默淡淡的说,背着双手,似乎没有出手的意图。 “之所以等你过来,是想同你说几句话。” “大神祝是我的朋友,准确地说,我与他是同道、是知己。” “如果只从一位商王的角度而言而言,帝辛是个好商王,但是身为人族共主,我与大神祝都认为他会把人族带往一条毁灭的路途。” “这个世界值得敬畏的事物还有很多,尽管有些不甘心,但必须要说,人族还远没有强大到可以无视天地的时候,也远不到祭司一脉退出舞台的时候。”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时候陛下应该已经死了,毕竟那条八岐大蛇是上古妖兽,实力太过强悍。” “我做了二十多年的朝歌守门人,如果帝辛如他的父王一样,对祭司一脉有足够的尊重,我到致仕的那一天也不会反。” “但是老友因为要践行他的道路死去,我这个做朋友的总要为他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禁军与城门司一同把控朝歌城的城防,往日多有合作,黄衮也算是朝歌城官员中与张默接触最多的人。 不过今天不同与往日,以前总是自嘲上了岁数废话也多起来的黄衮说,张默听,但今天黄衮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只是全身处于最高度的戒备之中,反倒是以前一直装聋作哑的张默念念叨叨说了许多。 张默的耳朵忽然动了动,听到了房顶上与门外内传来了一阵阵的极轻微脚步声,一听就是许多内功深厚的高手赶了过来。 目光扫过自己呆了许多年的房间,张默不慌不忙地看了眼高度戒备的黄衮,轻笑一声: “走了” 说完脚尖点地,与那笠帽刀客眼看就要从窗户飞出。 在这最后一刻,蓄势已久的黄衮终于动了! 一道凛冽的刀光出现在房间之中,坚硬的红木桌案应声而断,刀势毫不停歇,如游龙般直冲张默的后背! 放诚侯军队如朝歌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身为虎贲将军的黄衮明知不敌,也不可能任由张默走脱,所幸手下的心腹已经察觉到城门司的异变,纷纷赶了过来。 只要黄衮能将张默拖住,那么天罗地网一旦形成,就算张默有天大的本事业走不出朝歌城! 黄衮一出手就是威力最大的招式,脱胎于南蛮第一用刀世家嫡系子弟才能修行的拔刀术,加上厮杀多年搜刮得来的无数秘籍凝练为这一刀。黄衮在朝歌城养尊处优已有数年不曾出手,没想到这第一刀就如此霸道,凶狠之意不逊自己还是个小卒时的青壮年月! 古语言:年刀月棍一辈子枪。 枪乃百兵之王,要想枪法大成,需要一辈子的苦心孤诣,而棍最简单,一个月的苦练就能摸到门槛。 刀是军伍中最常见的武器,但是寻常新兵入伍也要花一年时间的练习才能被派上战场。 黄衮练刀已有四十多年。 他从六岁起每日挥砍木刀,站桩苦熬四个时辰,除去在战场上受了伤,四十多年从不间断。 时至今日,他还在府中每天挥、砍、刺、撩四式各练一千次,风雨无阻。 黄衮一身刀法本是家传的武艺,从小练就的童子功,后来上了战场,自发将原来刀法中许多不实用的花哨招式剔除,融入军中杀人技。他这些年又辗转各地,搜寻了许多用刀大家的刀谱秘籍,更在当年广成子招黄飞虎入门时请这位“十二金仙”之首的上古仙人指点过一番,受益无穷,这些年又有长足的进步。 虽然黄衮自嘲天赋有限,修道一途怕是只能止步炼虚境,但是今日这一刀出手,居然有了实打实的大乘境威力! 张默与那笠帽刀客再厉害,也不过是两个炼虚境巅峰而已,如何能挡住黄衮这霸道一刀? 这一刀正是他苦练多年的刀法中最基础的那一记“刺”。 黄衮人随刀起,似一条出海龙,狠狠袭向张默的后背。 黄衮刚刚出鞘时张默就知道自己算错了,原来黄衮一直手按刀柄不发一言不是怕了他二人,而是这一刀出手,必定能率先斩杀他们中的一个! 只是他拿不准笠帽刀客会不会舍命救下自己,毕竟如果不能把自己留下,他这一刀也就失去了最大的意义。 而此时他们二人刚刚跳出窗外,但是仍然身在空中,背后空门大露。虽然速度已经提到了最大,但是如何能比黄衮蓄势已久的一刀更快? 张默眉头一皱,似乎是有些肉疼,但是他的动作快如闪电毫不拖沓,几乎是瞬间就拿出了一片……龟甲。 那龟甲黑糊糊的还布满了裂纹,仿佛已经被人用火烧过许多次,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察觉到龟甲上不时闪过的古朴悠远气息! 仿佛是从上古时代经历了无数风霜,被时间的力量磨炼成如今的模样。 在张默身后的黄衮看不见他的动作,可是那刀客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明了这定是是祭司一脉的宝物,感受到那道刀光之后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许多,看来是可以逃过一劫了。 张默拿出龟甲之后毫不迟疑,十分果决地就把龟甲扔向了后方,那黑乎乎的龟甲迎风而涨,瞬间就变成了足有一丈方圆的一面巨大盾牌! 盾牌仍是烟熏了许久般的黑色,但是透过那层黑灰,可以见到龟甲纹路分明,仿佛是传说中神兽玄武的甲壳,禀天地至理而生,威能无穷,是天地间最坚硬的事物! “咄!” 明明是被锋锐的刀尖刺中,却发出了钝器相击时才会出现的声音。 黄衮如受重击,体内气血翻涌,身子无力地从空中落下,那片龟甲也被这一刀砍做两半,摔在地上,十分普通的样子,再无之前流转的灵气,张默二人也早已消失不见。 祭司们历来喜欢用龟甲占卜,这龟甲也就成了他们时常把玩的物件,可是黄衮眼前的这一面龟甲灵力充沛,一看就是经过祭司之中巫力高深之人赐福才能有如此威能。 不谈那个名为甲的老人,祭司一脉如今以少师商容为首,但是商容毕竟是个毫无法力的普通人,其余祭司也没听说出过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大祭司显然不会出手为张默炼制宝物,那么这面龟甲,难道是当年的大神祝所制? 如果大神祝以普通的龟壳炼制出来的一片龟甲都能当下自己堪比大乘境界的一刀,那么当年的大神祝巫力究竟高深到什么境界? 轻易追上大神祝,有在极短时间内杀了他的巫先生又该有多强? 黄衮暗暗震惊,听说当年巫先生出关之后恢复的实力不足巅峰时期百一,这些年实力越发增长,早就不同于当年。 如此人物就在云梦泽闭关,这叛军又能闹腾到哪里去? 黄衮心中刚升起一股绝强的信心,却忽然虎躯一震,想到了那片龟甲,浑身又如坠冰窖。 这龟甲定是大神祝给张默的,当年大神祝死后,身为师父的大祭司不发一言,在朝会上依旧是那副睡不醒的模样,可是没谁觉得老人就会甘心咽下这口恶气。 黄衮此时心中与比干一样地忐忑,如果这次叛乱是大祭司知情且默许,甚至是要亲自参与的呢? 如果他也看不惯子受的所作所为,趁子受出海的机会,想要为大商换个能听祭司一系的话的君主呢? 那到了最后关头,就算是巫先生破关而出,就真的能力挽狂澜了吗? 虽然巫先生很强,但是比起那个在每个商人心中都是真正神明的老人,总是觉得有些欠缺的。 可是大祭司对王室一向忠心耿耿,诚侯又凭什么有信心说动老人不插手,甚至是支持自己呢? 第八十四章 浪花与礁石 黄衮是第一个察觉到城门司有变之人,看着自家主帅忽然消失在了城门上方,听到城门缓缓开启声的黄家亲兵与禁军中的高手们纷纷下达条条指令,又安排人到城门司助黄将军一臂之力,虽惊不乱,忙而有序,不愧是黄衮亲自调教出来的士卒。 比干虽然身无法力,但是随着城外大军压境,神经早就紧紧地绷着,时刻注意风吹草动。那两扇黄铜大门一有动静,他反应的速度居然不比禁军中的高手慢上多少。 比干正强自镇定心神,想着怎么样来把损失降到最低,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云梦府大管家沈甫就一把扶住比干,平时显得精明而市侩的中年管家面临危局而身有静气,平时圆滑的模样也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声音坚定: “相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依小人之见,我们先回朱凰宫中,一来要确保您的安全,二来您亲自坐镇朱凰宫,以防宫中生变,这城门防守的事务,不如就交给禁军全权处置。” 比干还有些犹豫,一旁黄衮的副将,也是虎贲禁军十名军帅中为首的老将程桓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声音铿然作响: “还请亚相回宫,城门处的防守黄将军早有布置,虽然没预料到城门被人直接打开,但是定能拖住叛军一阵。” 比干知道自己不善军务,在城门处待着也是有害无益,说不得还会分了将士们的心,不如直接回朱凰宫中。 “事不宜迟,走吧。” “是!” 沈甫小心地扶着比干走下城墙,程桓目送亚相离开,随机一面环顾城下,冷静地指挥身边掌管旗语的士兵向禁军传达指令。 或许是因为早就与张默商量定计,也是怕被朝廷察知的缘故,这次诚侯大军围城并没有带那些造价昂贵材料稀缺的攻城器械,而只是以步卒为主,战车为辅的寻常战阵搭配。 可是,他们的数目未免太多了些。 足足四十万士卒,光是排列在城门外就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程桓如今已是花甲之龄的老将,一生经历大大小小的战事无数,也没经历过四十万人攻城的壮阔场景,一个个整齐的方阵如同朵朵黑沉沉的乌云,反射着阳光的青铜长戈又汇聚成一条条的明亮的光线,仿佛是在乌云中穿梭蕴积的闪电。 随着城门的开启,那朵朵乌云压地更低,带来无与伦比的压迫感,仿佛这座已经有了缺口的雄城都要被它碾碎,而挡在它们面前的一切都要被那些即将降临人间的闪电摧毁。 有个胆子小些的新兵站在城头往下俯视,只是看了一眼城下就瘫在了地上,差点没站稳摔倒城下。 程桓挥了挥手,连忙有人把这个没胆子的家伙拉走。 他知道黄将军应该是去城门司追拿司正张默去了,在重重禁军的包围之下,他并不担心那边的战果,只是…… 昨夜黄将军得知诚侯大军即将围城的时候,将十万禁军早就布置妥当,分别是东、西、北三门各三万人,南门正门处仅一万人。 原因无他,朝歌城南门的城防措施本就是最严密的地方,最为易守难攻,所以只需要重点防备其余三门不被攻破,基本上就能保证朝歌城的安全。 这个安排得到全体将官的一致认可,没人觉得黄将军这么安排有什么问题,因为大家都觉得南门是最安全的,既然诚侯手下的叛军甚至都没什么带攻城器械,那他们就算把五十万人都堆在南门口,又能如何? 可是这样看似完美的安排,随着城门绞索的转动而化为了乌有。 虽然程桓在第一时间已经下达了指令,安排东、西、北三处城门的守军抽调人马过来补防,可是时间能来得及吗? 就在此时,第一批叛军已经从打开到了一半位置的城门冲了进来,而提前烧好的滚油与火石因为战争开启的猝不及防,才刚刚被拿到城头。 “放!” 程桓再不迟疑,一挥大手,无数已经烧得滚烫的热油与燃烧着火焰的大石就从高高的朝歌城头抛落了下去,早就蓄势待发的弓箭手们也随着程副将的一声令下松开手中弓弦,瞬间箭如雨落,火似流星。 原本城门口还聚着些看热闹的老百姓,但是维护治安的禁军士卒早就把他们驱散离开,城门口在开启之前就已经排列好了一队队的刀盾兵。 最前方的一排士卒举着巨大的墙盾,墙盾一共三层,最外面是一层牛皮,牛皮包裹着青铜浇筑的盾身,最里面则是与朝歌城门同样材料的橡木,这一面高有一丈的巨大墙盾需要四个身强力壮的士兵才能稳住。不过无与伦比的重量带来的也是无与伦比的防御力,除非是化神期以上的武夫亲自持枪才能戳穿,不然重骑兵的冲锋都能被墙盾挡住,至于普通士卒射出的箭枝,射在墙盾上根本就是挠痒痒。 不过墙盾如此沉重,不管是排布还是运走都极麻烦,为了军队的机动性,历来战事极少有墙盾派上用场的时候,除非是死守不退的战局,正如今天,墙盾才发挥了自己的用场。 每面墙盾的后方都站着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卒,四人负责稳住墙盾,三人负责架住一根青铜长戈,长戈足有两丈长短,一端杵在地上,被训练有素的三人默契架起,戈尖直指前方,寒光闪烁,对沉重的战车都有着极大的威胁,等闲骑兵一不小心就会被穿在戈上,残酷而血腥。 另外三人每人都拿着一杆长枪,锋锐的枪尖随时准备通过墙盾的缝隙刺杀那些侥幸存活的士卒。 禁军最前方就是严阵以待的两千盾甲士与数百面坚固的墙盾。 仿佛一座巨大的黑色礁石。 而礁石上最尖锐的点,就是一名统御两千盾甲士的师帅,此人名为郑跃河,是早在黄衮来到禁军之前就被帝乙选做盾甲士首领的猛将,身材十分魁梧的他全身重甲,在阵型最前方一个人单手稳住了一面墙盾,右手牢牢稳住了一杆长戈,当真是天赋神力,一个人就顶了一只小队! 如果十八路诸侯的叛军想要进入朝歌,就要从这两千盾甲士的尸体上踩过去! 率先进入朝歌城的是一辆战车。 这种古老的战争工具是由人皇轩辕黄帝,参照妖皇帝俊的九龙御辇而造,车上一人御马一人持盾一人持枪一人弯弓,不但十分全能,而且在冲锋时,沉重的战车往往能给敌人的阵型带来难以承受的破坏。 战车上的士卒满脸激动与紧张混合的神色,作为第一辆进入朝歌城的战车,这是数百年来从未有人得到过的巨大荣誉,甚至有可能被载入史册的英勇行为。 郑跃河看着越来越近的战车与车上士卒狂热的神情,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只是声音被面甲遮住,只有“嗡嗡”的声响震动不休。 狂热消退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可是朝歌城虎贲军中号称防御第一的盾甲士啊! 我们这四个人一辆战车,不过是给盾甲士打打牙祭的小点心而已,战车前冲之势已经无法停止,何况后方还有无数涌入朝歌城的士卒,不能退也无法退。 这一冲阵之后,自己还有命去享受第一个进入朝歌城的荣誉吗? 犹疑只是一瞬间的事,速度渐渐提起的战车狠狠地与盾甲士发生了碰撞! 如同巨浪的浪头拍击海中矗立了千万年的坚硬礁石。 浪头毫无疑问地在礁石上碎裂纷飞,化作漫天白沫。 操控战车的毫无疑问是个御马好手,他十分老辣地选择了两柄长戈的空档,想要从这空档中以战车整体的冲击力来与墙盾直接碰撞,力求将墙盾后方的盾甲士直接撞死。 可是负责操练盾甲士许多年的郑跃河哪会给他这个机会,粗壮的手臂握住长戈底部微微一转方向,长戈的尖端就稳定地指向战马上的士卒。 “扑”。 一声钝响,那个身穿精甲的士卒率先被穿到了长戈之上,腹部的鲜血流淌不止,他握着长戈痛苦地挣扎。 可是长戈尽头那个冷酷地盯着他的盾甲士,手握沉重的长戈还挑了一个健壮的士卒,无论那个士卒怎么挣扎,他手臂居然纹丝不动! 郑跃河好强悍的体魄! “砰!” 又是一声巨响,战马与墙盾狠狠地碰撞在了一起,马身骨折的声音沉闷而摄人心魄,那匹高大的黑马带着巨大的冲击力撞击在了墙盾上,却没有把墙盾撼动丝毫,而是把颈骨给硬生生撞断了! 一人一马无力地挣扎,那个士卒握住长戈,竭尽全身力气想要让身子往后退去,把冰冷的长戈从腹中抽出来,可这加快了脏器的位移与鲜血的流淌,他感觉到体力的流失,却已经意识模糊,感觉不到痛苦的存在。 他们终于不再挣扎。 另外的三个士卒在战车与墙盾狠狠撞在一处之时,有两个人英勇地冲了上去直面墙盾,却被乱枪戳死,而最后那个目睹了驾车人惨死的士卒早已双腿发软,颤抖地跪倒在已经破碎了的战车旁,再举不起手中的弓箭。 他随即被后面如潮水般涌来的人马踏成了肉泥。 巨浪的浪头已经被拍碎,沾染上鲜血的礁石似乎没什么变化。 可是后面还有无数浪花汹涌而来。 这座礁石还能挡住它们的冲击吗? 第八十五章 猛士哉 早在比干刚刚接到消息,说诚侯叛军已经在朝歌城下聚集时,比干就已经带上了朱凰大阵的阵枢。 阵枢是一方暖红色的印章。 印章上方雕刻着一只趴俯在玉台上振翅欲飞的玄鸟,如果是经常出入朝歌城的官员与百姓,自然能发现这印章上的玄鸟模样居然与朝歌城外的那只玄鸟图腾有几分相似。 玄鸟活灵活现,双目灵动,有一股火红的灵气在其中缓缓游动,让冬日里寒冷的车厢都洋溢着和暖的春意。 如果商王身在朝歌城,那么这方“玄鸟印”当然是被子受随身带着,但是子受离开朝歌城时就将玄鸟印交给了比干,让王叔亲自掌控朱凰大阵。 这是极大的信任,也是一种极大的负担。 这等于是将整个朝歌城的安危都托付到了比干的手中。 朱凰大阵建造时主要是考虑防止那些鬼魅妖物偷偷进入朝歌城中害人,并不是针对普通人族士兵而设,毕竟朱凰大阵在青铜神树中凤凰翎的控制之下,是有那只彩凰分出的一丝神识坐镇的,她本能里不愿意伤害人族然后沾染因果。但是如果真有叛军想要动摇大商王室的根基,那么与大商国运紧密相连的彩凰也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历史上确实有过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些叛军来到朝歌城外,还未等攻城,这座大阵中喷发出的铺天盖地的火焰就让他们趋避不及,一只只火凤在城外飞舞,吓破了那些叛臣的胆,也铸就了朱凰大阵的不世凶名。 前几年巫之祁还没闭关的时候,曾亲自去修缮了一番阵法,虽然巫之祁自认为与阵法一途没什么天赋,但那也是他身在烛九阴身边许久,被打击了许久,眼界也太高了的缘故。 毕竟烛九阴是龙族中阵法第一的大师级人物,受了烛子许久的熏陶,巫之祁怎么可能真是个阵法白痴呢? 修缮后的朱凰大阵虽然没有那根凤凰翎作为灵力的来源,但是巫之祁的本命玄涡神水与朱凰大阵中的凤凰天火被他以秘法锻炼,已成水火相济之势,不但在某种程度上摆脱了那只彩凰的掌控,威能都比原先增加了足有三成之多。 可是这么一座威力无穷的大阵,就在今天早上失了效用。 原本子受很是有些犹豫,毕竟城外的都是大商子民,不过是受了诚侯的蒙蔽,才对自己的同胞举起手中刀剑,如果一启用阵法,守城想来是没什么难度,但是那样的话……所造杀孽实在太多。 比干虽不是修道中人,在乎因果报应,但是在他眼里这都是一条条人命,背后是一个个家庭,他当然不愿意动用这件大杀器。 直到他站在城门上感知到了朝歌城大门被堂而皇之地打开,那股怒火还被他压抑在胸腔中,牢牢地把控住自己的杀意,不想动用这最后的手段。 但是当他坐上去往朱凰宫中的大门,见到虎贲军盾甲士师帅郑跃河那根长戈穿透了那名驾车人的腹部,那人在长戈上痛苦而无力地挣扎时,他才总算下定了决心。 如果朱凰大阵会杀死很多人,那这份罪孽就由我来承担吧。 这样总能少死些人,或许诚侯会知难而退也未可知。 马车不停颠簸,比干下定了决心,摸了摸腰畔那把一直挂在身边的长剑,一用力拔出一截雪亮的剑锋,左手无名指在剑锋上轻轻一划,就有一滴鲜血从小小的伤口里渗了出来。 他将这滴鲜血小心翼翼地滴在玄鸟印上,看着鲜血神异地渗入玄鸟印光滑的表面上,然后撩开了车帘,静静等待着结局的到来。 历代商王受了血脉中的“诅咒”而无法修炼,他们催发朱凰大阵的方法向来都是以体内鲜血为引。 比干曾亲眼见过父王文丁以鲜血激发朱凰大阵诛杀城外敌军,也见过文丁以玄鸟印镇杀贪图人族血肉而试图进入朝歌城的大妖。 子受出巡前比干也曾与侄儿再三确认,激发朱凰大阵最简便的方法就是以鲜血为引。 自己与子受同为帝汤嫡系,没道理不能激发朱凰大阵啊。 比干面色凝重寒冷如霜雪,疑惑地看着仿佛刚才并没有把他体内鲜血吞噬掉的玄鸟印,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 —————— “帝汤老祖宗上承玄鸟血脉而成就帝业,只要是他的嫡系血脉就可以与朱凰大阵有冥冥中的联系。可是我那位优柔寡断的王弟似乎总是想不起来,王兄我也是老祖宗的嫡系血脉啊。” 诚侯阴柔的面容上笑意张狂,面色却苍白如雪,他的左手手掌靠近手腕的地方赫然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伤口处的鲜血已然开始凝固,但是依然有些血液从中渗出,被他右手上那个与比干手中玄鸟印一模一样的印章吸收入内。 “是是是,您说的是,不过侯爷,足够了足够了,您的血多珍贵,过几个时辰可就是商王圣血,哪儿能这样用啊!”那个卢大先生本就面目丑陋,这时崔平早已离开,大辇中只剩他与诚侯二人,他脸上再无之前的故作矜持淡定,而专做满是谄媚之色,更显得贼眉鼠眼。 “哈哈哈,卢先生说得有理,想来这些血也该足够让朱凰大阵不被发动了,那就请先生替本侯治伤吧。”诚侯虽然损失许多血液而脸色苍白,但是他显然心情极好,看着朝歌城头那座毫无反应的凤凰图腾更加开怀,把手伸到了卢远面前。 “小事、小事!” 卢远脸上谄媚的笑意丝毫都没减少,只是伸出了左手轻轻点在诚侯的手腕处,一股淡淡的青色灵气从他的手指渡向了诚侯手腕。 那道伤口居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 不过短短的时间,伤口就已经结痂,脱落,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白痕留在诚侯的手掌上。 不曾想这个面目猥琐的卢先生居然还是个身怀青木灵气的修道者。 “先生好手段!”诚侯脸色红润了些,来来回回看着自己的手掌,啧啧称奇。 “哪里哪里,我这等雕虫小技,比起王爷的通天手段,实在不值一提啊!”卢大先生眼睛笑地都要成了一条缝,嘴咧地老大,腰快要躬到了地上。 诚侯把玩着手中的玉印,很是受用卢远的马屁,笑呵呵地说道: “我那位王弟只知道朱凰宫中的一方玄鸟印,又岂知祭司一脉中也有一方代代大祭司密不外传的玄鸟印。” “以往朝歌城遇险的时刻,商王都在城中,自然亲自来掌控玄鸟印,也没有祭司一脉出手的机会,久而久之,王室里也就无人知晓此事,如果不是当年大神祝给我这方玄鸟印,我也想不到原来朱凰大阵还有个阵枢。” 诚侯感慨道。 “不过想想也很正常,毕竟这朱凰大阵的建造者就是初代大祭司,以那位的手段,留给祭司一脉这么个宝贝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卢远点头不休,很是认同诚侯的说法。 “侯爷。”卢远小心翼翼唤道。 “嗯?”诚侯目光从玄鸟印上移开,看向了身边这张看了许多年的谄媚面容。 “咱们下一步……就要到朱凰宫了?”卢远有些激动不安,捻着自己两撇小胡子的干瘦手掌颤抖不止。 “是啊。接下来,就要回宫看一看了……” 站起来的诚侯目光越过密密麻麻如蚁附般进入朝歌城的士卒,语气感慨而缅怀,不知是怀念那些回不去的岁月,还是对终于将回到三十年不见的朱凰宫的感慨。 —————— 城门口的战争已经接近尾声。 原本如坚硬礁石般的两千盾甲士已经看不出完整的阵型,还能完整矗立着的墙盾与更是寥寥无几,那些如城墙般厚重的墙盾上最外层的牛皮早已破碎,就连里面的那层青铜主体都变得伤痕累累,有些甚至被一股绝大的力量从中斩断! 就算是牛皮、青铜与橡木一同制成的坚硬墙盾,也挡不住炼虚境强者的全力一击。 再坚硬的礁石也不能熬过海浪持久而疯狂的冲刷,总会被慢慢消磨,最终化为乌有。 只有最前方的面墙盾还如礁石上最坚硬的那个尖角,顽强而死硬地顶在浪头最汹涌的地方。 郑跃河的身前堆积的叛军尸体是最多的,几乎已经成了一座小山。 手中的青铜长戈换了又换,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根。 身边的士卒换了又换,被鲜血与汗水模糊了的双眼已经看不清周围一起搏杀的同僚又是哪一位。 身上的重甲都已破碎,面甲在挡住第四百零五支箭矢的冲击之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无力地破碎落地,露出那张伤痕累累的面容。 即便是以他炼虚境中期的强横体魄,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前方的敌人依旧源源不断地涌进城门,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一个步卒被绝大的勇气推动,走到一座钢铁堡垒般的郑跃河身前是已经吓得双腿发抖,握着枪的手都要握不稳了。 可是随着他的颤抖枪尖点上那面巨大的墙盾。 钢铁堡垒轰然倒塌。 郑跃河终于倒下。 诚侯巨大而华贵的大辇在中军缓缓前行,路过那个嘴角的鲜血已经干涸的男人身边时,敛容正色,长叹一声: “猛士哉!” 第八十六章 跨越千山万水而来 就算是黄衮在追击张默失败后回到禁军亲自指挥,就算程桓在第一时间就下令抽调朝歌城东、西、北门的三方守军回来防守,八万虎贲军将士也挡不住四十万叛军的前进步伐。 盾甲士的战阵前死伤人数是最多的,两千盾甲士几乎全军覆没,配合后方的守军足足歼灭了五万叛军,为首的师帅郑跃河甚至一人就顶住了一千多叛军前赴后继的冲击。 八万虎贲军死伤无数,黄衮亲自拔刀上阵,炼虚境巅峰的强横体魄到了后来连站都要站不稳了。 八万人对四十万人,虎贲军共杀敌约三十万。 这是近乎以一敌四的辉煌战果。 但是并没有什么用。 战争的衡量标准永远不是哪方作战更勇猛,而是看最终的胜利被握在谁的手上。 所谓成王败寇,不过如是。 进入朝歌城的叛军已经有十万人,城外还有十万人在虎视眈眈。 而所有虎贲军的数目加起来不过两万有余。 在数量上是十倍的差距,体现到现实中就仿佛有一道天堑横亘在朝歌城守军与诚侯的叛军之间。 难以跨越,无法跨越。 这一场大战从早厮杀到晚,朝歌城平时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遍布尸体,在寒冷的冬日尸体不至于腐烂,否则那恶臭味早就要传遍朝歌城。 血流漂杵。 厚重的青石街道上,仿佛每一条青石拼接的间隙都被肆意流淌的鲜血填满,随后鲜血混着泥土凝结成痂,变成深黑的模样。 随处可见残肢断臂与破碎的甲胄。 幸好这不是异族人的攻城,诚侯为了自己以后治理国家也不可能做出屠城这等恶事,不然不知道会有多少百姓会受到池鱼之灾。 跨越尸山血海,诚侯的大辇终于来到阔别已久的朱凰宫。 大商朝刚刚创立时对于不同阶层穿着服饰曾有着明确的规定,天子着朱红、诸侯着红或明黄色,红色越正就代表着在王朝中的血统越纯正、地位越高。 例如子受从小就喜欢穿一身正红色的衣服,不过贵族之中也有例外,比如亚相比干的身份贵不可言,就算他穿与天子服饰近似的大红色也没人敢多嘴,可是比干向来喜欢黑色,他要求制造局编织的服饰也一直是深黑。 诚侯今日率领五十万大军围攻朝歌,身上一直披着一件明黄色的大氅,中规中矩也符合一位侯爷的身份,只是将全身裹得很紧的大氅里面究竟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没人能看见。 知道残阳如血映照火红的朱凰宫时,诚侯走下了大辇来到排列整齐的十万人军阵之前,看着那扇三十年前走出后就再没进去过的宫门,缓缓解开了大氅在胸前的系扣。 一抹大红色出现在朱凰宫门口漫长的汉白玉长阶之下。 那色泽比夕阳的血红更纯,比朱凰宫的深红更亮。 仿佛一面被鲜血染红的旗帜突然展开,在西风中飘扬招展。 而红旗身后就是十万名历经血战后浑身杀气的士卒。 夕阳本就通红,被这冲天杀气一激,更如血色。 在朱凰宫后方的云梦大泽内闭关的巫之祁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包裹住他水猿真身的那团巨大灵气猛地波动了一下,很快又归于平静,继续围绕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旋转不休。 巫之祁此时正处在破境的关键阶段,五感已经全部被收敛、压缩到了最小的范围,不然以金仙境界的感知范围,朝歌城出了如此大事早就惊动了他。 可是他还要闭关多久呢? 朱凰宫的内墙墙头站着满面风霜之色的比干,亚相已经不饮不食在朱凰宫门站了一天,那长阶极高,站在长阶尽头的宫门处可以远眺朝歌城内的情形,身无法力的比干脸色由苍白被冻得通红,那股热血被西风冷却之后,面色被冻得更加发白,甚至已经有些青紫。 比干身旁站着浑身是血的黄衮,老将军已经有些摇摇晃晃,但是握着刀的手还是那样稳定,他对着比干抱拳说道: “老臣麾下还有一万名编制完整的骑兵不曾动用,之前在城中巷战,骑兵无法发挥最大的战力,但是朱凰宫前这片广场宽阔,正可以杀他个头破血流!” 不知道比干是不是想起了数年前那风雪一夜,也是在朱凰宫白玉长阶前的这片广场,也是一个冬日,三千名禁军士卒倒戈相向,无数箭矢飞射向一行四人。 如果不是巫先生在,或许自己那天晚上就已经死了吧。 或许也就不用再看到这令人痛心的一幕再次出现了。 “巫先生曾转述一位精擅先天推衍的高人的话。” 比干开口,因干燥与寒冷而裂开的唇中发出的声音很是嘶哑,张嘴时更有一种火辣辣的疼。 “历史总是无趣的重复。” “我笨想不通这是什么道理,只觉得很有些高深,现在才发现确实如此。” 比干看着阶下的诚侯淡淡说道。 黄衮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只是低着头等待亚相的指示。 “就算是虎贲骑军可以以一当十,可是城外毕竟还有十万人在。” “而且……最终的结果并不取决于我们能不能把叛军都杀光。” 比干转头,看向幽深的朱凰宫大殿。 已经身为贵妃的女儿黄心瑶与其他几位贵人早在后宫避祸,无数宫女太监应该也在朱凰宫后面才是,按理说宫中应该空无一人,亚相这是在看什么呢? 黄衮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一阵时隐时现的脚步声与一阵“咄、咄、咄。”的声音出现在朱凰宫大殿内,正在向门口走来,他猛然抬头,看向了大殿之中。 一个身穿棕色衣衫,面容笼罩在兜帽之中看不真切的老人,拄着一根凤首拐杖,不急不缓地从朱凰宫的阴影中走出。 “大祭司!” “大祭司!” 两声呼喊出现在朱凰宫前。 一声轻呼,是黄衮神色复杂地念叨着。 一声很是激动,是长阶下的诚侯面带希冀地看向老人。 从朝歌城门被沉默了二十年的张默无声开启,到朱凰大阵无法被比干体内的血脉唤醒御敌,再到诚侯如今能站在白玉长阶之下看着朱凰宫,早已死去的大神祝一直发挥着无可替代的作用。 大神祝早已死去,他的影响力尚且能让诚侯走到如今这一步。 大神祝是大祭司最疼爱的弟子,最有可能继承“甲”之名号的巫祝,也一直被视为祭司一脉的代表人物。 如果这位身为大商神明的老人亲自出手,又是怎样壮阔的景象? 可是他真的会打破一直以来的沉默,亲自终结这场叛乱吗? 诚侯手下的军队已经打到了朱凰宫,已经是老人不得不出面的时候了。 大祭司究竟会支持生死未知的子受,还是扶植自己的大弟子选定的商王继位呢。 老人走到比干身旁,几缕白发从兜帽中漏了出来,被寒风吹拂地飘摇,很是萧瑟。 随着老人,走出宫殿,天地之间一片寂静,仿佛连呼啸的寒风都要停了。 比干平静地躬身行礼,即便已经要被冻僵了,他的动作也依旧一丝不苟。 黄衮随着亚相与大祭司沉默见礼。 大祭司没说什么,点了点头受了他们一礼。 随后他看向了长阶下的诚侯。 诚侯一言不发,撩起正红色的长袍前襟,直接双膝跪地,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恭敬地趴伏在地面上一言不发。 如果说大神祝是祭司一系的代表性人物,那么大祭司就代表了所有先代商王的祖灵与天地鬼神。 历代商王行登基大典时,都要向这个老人行一次大礼,表示对他身后的天地鬼神的尊重。 不用说,子受当年自然是不会跪大祭司的。 没想到诚侯初见大祭司就二话不说,直接跪地行礼,竟是一点都不担心在身后十万士卒心中的形象,毫无自持的想法。 虽说老人在大商是神明般的存在,但是诚侯是想要成为商王的人物,商王身为天子,再怎么说也与老人是个平起平坐的身份,就算是登基的那次跪拜,拜的也是天地鬼神。 哪像诚侯这么…… “无耻。” 比干平静的说道,声音在长阶上淡淡回响。 黄衮撇了撇嘴,大祭司毫无反应,而诚侯依旧跪在地上,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似乎只要大祭司不开口他就会一直这么跪下去。 “起来吧。” 老人的声音很是沧桑,仿佛是来自无数年前人类先祖的教诲。 “是,老师。” 诚侯恭敬地从地上爬起来,额头已经有了红红的印子。 大商传统,王子未及冠时都要拜当任大祭司为师,往往只是挂个师徒的名分,随着王子成年之后也就不再有约束力,因此比干并不以老师称呼大祭司,而当年诚侯离开朝歌城时尚未及冠,不知是出于缅怀还是单纯地想要讨好大祭司,这么个称呼依旧被他叫了出来。 老人沉默着,似乎没有说话的意图,诚侯恭敬地又行了一礼,先开了口。 “帝辛已死,本侯身负帝辛遗命,回朝歌请箕子登基,亚相比干心怀反志一直阻拦,还请老师明鉴!” 诚侯看向大祭司,眼中毫无畏惧也毫无躲闪,显得十分诚恳。 比干刚要开口说话,一道疲惫但是中正平和的声音在宫墙内响起: “陛下还活着。” 疲惫的声音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而来,听在耳朵里不知为何有种暖意,仿佛温暖了整个冬天。 第八十七章 都散了吧 早些时分,诚侯率领的十万叛军刚刚围住朝歌不久,朝歌城门还没有被张默私自打开的时候,黄衮有些忐忑不安地向比干请示,如何解决这兵临城下的困局。 比干给出的指示是:等。 如果镇东军安好无事,那么陛下不日归来,等他回到朝歌的那一日就是化解朝歌城危机的那一天。 如果东夷那边真的出了问题,确实有一条所谓玄仙境的“八岐大蛇”,以陛下的机变才智,定然能嗅出阴谋的味道,因为真的要御使一只玄仙境的妖兽,所付出的代价不是小小的东夷能够承受的。 那么陛下就一定会做出安排,派出真正得他信任的人来解决困局,而不是一个在镇东军中挑选一个旅帅来传旨。 选浑身是伤的崔平到朝歌城来传旨,很能博取底层士卒的同情与信任,但这不是你陛下的行事风格。 雄才大略的陛下一定会选择更得他信任,实力更高强,在穿越大海的过程中遇到更少危险之人来传递如此重要的消息。 他更不会让一直是伏渊阁怀疑对象之一的诚侯来摄政。 但是朝歌城门被大神祝那颗埋在朝歌城二十多年的暗棋给打开了,数十万叛军一涌而入,与死战的禁军战士杀出个血海尸山,诚侯大辇已经来到朱凰宫门口,眼看就要走上汉白玉长阶。 此时情势是朝歌城在建成之后从未有过的危急。 战火已经燃眉。 还能等吗? 还有转机吗? 事实证明比干的思路完全正确,一道温暖而疲惫的声音终于在朱凰宫前的广场上响起。 只不过不同于比干所想的子受亲自安排,此人能穿过十万叛军的围堵来到广场,不是接了子受亲命,而只是因为他与那位远在天边的帝王有着极深的默契与相互信任。 汉白玉长阶前站着的正是守藏官雍檀。 这位往日风流无双的雍家幼麟再没有往日干净文弱的模样。 穿着一身染了许多鲜血的麻布青衣的他风尘仆仆,满头灰尘,嘴唇干裂,形容消瘦,显然已经在路上奔波了很久。 可他的气质如同右手握着的那把已经出鞘还在滴着血的赤红长剑,战意勃发,有着浓厚的杀气与煞气。 令人叹息敬佩之处也正在于此,就是浑身染血,可他依旧能把持道心,不堕入杀道。 雍檀从前天晚上骑了一匹白马冲出扬州城,两天两夜时间奔波不停,换马三次,一共四匹伏渊阁精心喂养训练了多年的良驹被累垮。 他最后骑乘的那匹踏雪乌骓马到了距离朝歌城三十里处,已经口吐白沫四蹄抽搐,无力地摔倒在地上,雍檀直接弃马奔行,在进入朝歌城的路途中一路斩杀近百企图拦路的叛军高手与数不清的叛军士卒,甚至还在叛军重重包围之下救出了濒临死亡的郑跃河,这才翩然来到朱凰宫外。 而面对那十万包围住朱凰宫的叛军,他陆地神仙境的修为全数施展,展现了无比高妙的境界实力,手中藏锋十年的神剑“惊鸿”,刚一出鞘就有万丈赤红光芒,如同一轮煌煌朝阳照耀世间,令人不敢逼视。 在万丈光芒之中,雍檀一步跨出,一步就穿越了剑戟森严的十万人军阵,直接来到朱凰宫门外。 有实力高深的叛军将领见到那神异的御剑身法,以为天人。 朱凰宫门外是那个看去面目猥琐的中年人,他袖手而立,竟也有了几分飘逸风采。 诚侯身边深藏不露的卢大先生一出手就展现了大乘境巅峰的绝强修为,这个中年人甚至已经摸到地仙境的门槛。 卢大先生的手中出现了一把青木灵气浓郁至极的扇子,想来定是一件威力极大的法宝。 可是雍檀即便已经身心俱疲,拔剑四顾的他依旧只用了一剑就击败了卢远。 一剑惊鸿。 惊鸿剑与夕阳血色相映,天空中仿佛升起了两个太阳,一个正在冉冉升起,一个却已然落下。 青木扇破碎一地,扇骨再看不出灵气流转,卢大先生倒地不起,生死不知。 雍檀终于来到了朱凰宫前。 大祭司看了看他,微微点头,对这个极有天赋的年轻人在刚才表现出的强悍实力与冷静的道心表示了认可,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陛下临去东海时曾赐给下官一件玉佩。” 雍檀说着,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散发着幽蓝光芒的玉佩。 “陛下曾说此去东夷不知凶吉,若圣体……有恙,此玉佩灵气消失,自然破碎。” 玉佩中的幽蓝色灵气流转不休,虽然并不强盛,但是看得出极有灵性。 大祭司不为所动,没说什么,一旁自雍檀出现后就保持着沉默的诚侯也没什么动作,只是他的瞳孔略微缩了缩。 一直处在紧张状态中的比干与黄衮总算放松了些,比干呵了口热气在冰冷双手中,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下官奉陛下暗旨,察访乐安郡私盐交易一事,已证得……诚侯不仅私贩精盐给东夷人,还与东夷夷皇勾结。” 一卷玉册,一个锦囊出现在雍檀的手中。 玉册绘地是交易私盐的地点,锦囊中有东夷特产的无数珍宝,还有那座金山。 雍檀恭敬地递给大祭司,从进入广场至今,这个年轻人一眼都没看身旁穿着一身正红色风袍的诚侯。 大祭司从袖中伸出一只枯槁苍老的手指,轻轻点在锦囊之上。 玉册中的东西神识一探而知,自然拦不住巫力高深的大祭司,不过空间法器还是要亲自探查才能得知。 不过是一触而已,大祭司很快收回手指,全身依旧笼罩在棕色兜帽长袍之中。 “那就散了吧。” 大祭司沧桑古老的声音在大殿前响起,拿着凤首拐杖转身往朱凰宫中走去。 散了吧。 你们四个小家伙散了吧。 你手下那十万叛军也散了吧。 别扰了我的清静。 诚侯自然听懂了大祭司的话,原本因激动而红润的脸庞瞬间变白,被穿的那身正红色凤袍一衬,更显苍白如雪,他嘴唇颤抖着嗫嚅道: “老师,神祝师兄……” 听到这几个字,大祭司的脚步顿了顿。 “人都走了,还闹这些事做什么?” 有些感怀,有些遗憾,有些无奈。 大祭司重新抬脚走去。 诚侯咬了咬牙,不管雍檀拿出的那个玉符是不是真的能证明那位侄儿还活着,但是那卷玉册与那个锦囊既然被雍檀冒险得到,诚侯就知道自己多半是输了。 老师让自己散了吧,可是散去这十万大军,自己又怎么能活下去呢?这次反叛之所以能如此声势浩大,就是因为伏笔够深,准备时间够长,他花了三十年时间准备,就算整体力量不如整个朝廷的力量,但是可称苦心孤诣,不动如山,动便如雷霆,就算王弟比干此时手握内廷大权,也反应不过来。 雷火已经烧到了朱凰宫,要么把这天地烧个焕然一新,要么就只能在雷火中自焚而亡。 只要给比干一天哪怕半天的时间,自己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走不脱。 成王败寇,不过如是。 刚才雍檀在拿出玉册与锦囊的时候,他本可以想诬陷比干一样接着抵赖,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诚侯知道没什么事能瞒过大祭司。 谎言没有意义。 只有利益才有意义。 大祭司不是大商朝的大祭司,而是整个人族的大祭司。 故老相传,祭司一系从人族诞生时就已经开始传承。 或者说凡有人族处就有祭司。 洪荒大地处处有人族,处处都有祭司在,他们都以大祭司为尊。 大商天子是人族共主,但是大祭司是洪荒所有人族的神明。 所以诚侯知道大祭司未必在乎自己与东夷勾结,在老人眼里,或许大商与东夷的战争本就像是两个孩童在打架,只不过老人一向选择的是能带领人族前进的那一方,或者说能保证人族不受其他种族欺辱的一方,所以他在朝歌一坐就是一甲子,静静看着朝局变幻,王位更替,却从来都不出手。 你有本事要做人族共主便做,但是既然帝辛或许还活着,等他回来,这片天下便要陷入无穷的战火之中,死去的人就不止四十万,可能是四百、四千万了。 老人让他散去叛军,只是不想让人族的子民再接着死去,而不是对他造反本身有多大意见,毕竟在老人见惯了风风雨雨的眼中,这都是小事。 什么是大事? 人族的未来是大事。 所以只要他能拿出足够打动大祭司的,关乎整个人族利益的东西,那么大祭司就没道理不保他一命,甚至是支持他做商王。 就算那个亲爱的侄儿活着回来也没用。 但是,他能拿的出来吗? 又是什么样的东西能够关乎整个人族的利益呢? 诚侯咬了咬牙,从腰畔的一个锦囊中缓缓抽出了一样长长的东西,再次跪倒在地,双手恭敬地高高举起。 正在往朱凰宫中走去的大祭司霍然停步,缓缓转身,仔细地看向了诚侯手中的那样事物。 (今天生日,上午还考了门试,后天还有一门考试,很忙,不过更新不会断,这阵子忙完后争取每天两更。 生日收到礼物和祝福还是很开心,感谢朋友们的祝贺!) 第八十八章 杀气与阴影 朱凰宫顶有一只玄鸟图腾,也就是凤凰图腾。 图腾可以是一种具象化的物体,也可以是一种精神上的信仰。 这幅玄鸟图腾同时有着两种属性,既是连接朱凰大阵的一个重要枢纽,也代表了所有大商子民的信仰。 大夏朝以神龙为图腾,大商以玄鸟为图腾。 这幅玄鸟图腾铭刻在朱凰宫顶,通常都很是黯淡,只是一座石头雕成的凤凰振翅而飞的浮雕,除了那双灵动的双眼与巧夺天工的雕刻刀法,没其余特殊的地方。 通常来到朱凰宫大殿的许多臣子连端坐在金椅上的商王都不敢抬头看一眼,更别说高高扬起头颅盯着大殿顶部看了。 人类总是会无意识地忽略在他们头顶上的事物,比如屋顶,比如星空。 看似寻常不代表真的寻常,至少在朱凰宫刚刚建成时,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邪道妖人前来宫中行刺,往往刚踏入宫门,就被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灼热火焰烧成了灰烬。 很少有人注意到,那时候的玄鸟图腾双眼忽闪,有火光一闪而过。 随着朱凰大阵的凶名越来越盛,越来越少有人敢于到朱凰宫行刺,这幅玄鸟图腾也就更加的不显眼。 除了五年前那一晚,身为三朝元老又是叛臣之首的老大人祖保质疑子受的血脉天赋时,这幅玄鸟图腾极有灵性地发出了火红而鲜艳的光芒,发出了自己的抗议。 祖保大惊失色,后悔不已,高呼“玄鸟天命”四字,再无颜面苟活于人间,随后一头撞死在了朱凰宫冰冷的地面之上。 巫之祁没提过什么玄鸟天命,子受也从来不知道,或许是人族口口相传的某种秘辛,但是子受这一路修行确实从未受阻,扶摇直上,已是天仙。 五年来玄鸟图腾又恢复了往日的普通模样,从未显示过什么特异之处,直到今日夕阳西下,白玉长阶被夕阳的光芒照得一片血红,诚侯拿出了一样事物,大祭司蓦然回首,比干黄衮与雍檀面色凝重,玄鸟图腾才再次散发出无穷火红的光芒,不同于上次的是,这次它还发出了独属于自己的声音。 如凤清鸣,或者说,这就是玄鸟在遇到了自己的同类之后会发出的鸣叫。 其音清脆高昂,直入九重云霄。 朱凰宫的温度上升了几许,比干原本已经发青发紫的脸色缓和了许多。 诚侯手上拿的是一根凤凰翎。 七彩光芒流转,绚烂瑰丽,不可方物。 与当年巫之祁从青铜神树中取出来的那根凤凰翎比起来,这一根略短了些,但是灵气之浓郁却不稍弱,反而更有胜之。 大祭司缓缓走了回来,默默看着那根凤凰翎。 另一边的三人中只有身为皇族的比干隐隐猜到了什么,他震惊无语,一时说不出话来。 大祭司开口说道:“我那徒儿连这件事都告诉了你,看来他……是真的很看好你啊。” 青铜神树中的秘密只有历代大祭司之间口口相传,大神祝早就是大祭司指定的传人,知道这个秘密也很正常,只是不知道他何时把这件事告诉了诚侯。 “知道倒也罢了,那位居然会真的赐下一根给你……也是难得。” 黄衮有些茫然,而雍檀联想到曾看过的古籍中的内容,也十分惊讶。 如果诚侯背后真的站着一位……彩凰 那事情就确实是很麻烦了。 毕竟这是祭司一系这五百年来供奉的本尊,雍檀虽然不知道彩凰与大祭司通过什么方式来联系,但是很显然诚侯心中是有数的。 诚侯只是个不曾习武的凡人,手举了半天已然累了,两只手臂不停地颤抖,但是他仍然倔强地高举起手臂,又不发一言,像是等待判决的罪犯,又像是个犯了错却不肯认错的孩子。 夕阳渐渐沉没了下去,玄鸟图腾的热量早就被西风吹散,夜风更寒,没有发力在身的诚侯与比干已经有些瑟瑟发抖,可大祭司依旧沉默,这位拥有无穷智慧的老人不知遇到了什么难题,仿佛一直在思索,又一直没有得到答案。 凤凰翎是凤凰一族性命交关的神物,也是炼制法宝极好的道具,道法越高的凤凰族人,能生成越多的凤凰翎,也就能通过凤凰翎发挥更多的作用。 青铜神树中原有的那根凤凰翎是来自天南的一只彩凰,她以赐下玄鸟血脉,助帝汤开国为交换,获得人族香火愿力已有五百年。 直到子受请巫之祁出马,亲自将凤凰翎取下,与朱凰大阵炼做一处,断了彩凰的香火愿力。 说起来,人族这五百年一直处在凤凰一族或者说那只彩凰的羽翼保护之下,虽然远古三族早就败落,但是传承了亿万年的他们总有许多压箱底的手段可以保障人族更好的发展。 所以大夏朝才会供奉神龙,而大商则以凤凰为图腾。 可是处在羽翼保护之下的另一重含义就是受到他们的控制。 换句话说,这五百年来以大商王室为代表的人族其实一直生活在彩凰的阴影之下,如帝汤的嫡系血脉中除了他本人可以修行以外,直到子受出世,五百年间无一人有修仙天赋。 大祭司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但是他总是认为人族的力量尚且孱弱,有一个保护神其实是不错的选择,付出一些代价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直到子受横空出世,这位君王连天地鬼神都不敬畏,更不可能对凤凰一族有什么敬畏之心,他也必然不会愿意生活在彩凰的阴影之下,所以他才会十分直接地断掉大商国运与凤凰翎之间的联系。 如果这个身有玄鸟天命,天赋异禀的年轻人真的能带领人族走向更好的明天呢? 可是他真的还活着吗? 大祭司看了眼雍檀身侧的幽蓝玉佩,有些好笑地轻轻摇了摇头,雍檀难得有些心虚地低头看向地面,紧紧闭嘴,一言不发。 诚侯的手臂已经冻得没了知觉,凤凰翎依旧流转着绚烂的光芒等着大祭司的选择。 这其实是那只彩凰与子受出给大祭司的选择题。 为了人族的未来,究竟是重新回到已有准圣实力的彩凰羽翼之下,还是选择前途不可限量的子受呢? 陛下……你真的……还活着吗? —————— 如果历史是一架巨大的水车,永不停歇的同时又不断重复、不断掀起无数波澜壮阔的场景,那就让我们暂时把这架水车倒转方向,回到两天一夜之前的那个时间点,来到距离朝歌城无比遥远的东海海面。 三天前,冲出了那片浓雾的舰队已经接近了东夷的海岸线,士卒们早已休整完毕,一路上被东夷人用阴险手段不断骚扰的将士们早憋了一口恶气,只等血战一场,教教东夷人什么才是真正的实力。 子受不顾手下臣子顾及他安全的请求,坚持将余皇巨舰留在舰队最前方,作为最锋利的斧刃向东夷一路劈波斩浪,高速行进。 有了余皇在最前方开路,舰队的航行速度不但快了许多,而且一路上再没遇到过海兽的袭击。 一路安稳地有些诡异,就连东夷人的派出探查军情的小股舰艇队伍都见不到了。 子受这两天修炼时总是觉得道心不宁,他以为是即将第一次亲自指挥大战的缘故,并没有多想。 直到第三天晚上,风高浪急,天空不见星月,舰队中指引方向的罗盘也失去了作用。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子受很讨厌这种感觉,皱着眉来到海面远眺,辜季随着陛下来到余皇巨舰顶部,随陛下一同眺望远处。 风浪虽高,但是并不能撼动余皇巨舰,只是船身有些微微的晃动,一开始时或许会觉得眩晕恶心,但是习惯之后,晃来晃去反而有种奇异的舒适感。 子受心中烦躁,并不想开口说话,辜季则一向沉默寡言,只是习惯性地静静站在陛下身后。 船身忽然有一阵较大幅度的晃动,风更急了些,灌入鼻中的海腥味更加浓重。 一向沉默的辜季忽然惊觉,语气有些急促: “陛下,臣感知到一股杀气,请您小心应对。” 毕竟是时刻跟随在子受身边的人,辜季最了解自己这位陛下的心思,霸道绝伦的子受遇到危险根本不会躲避,他一贯的做法就是迎难直上,所以辜季并不劝陛下躲开,而是让他小心些应对,何况若是天仙境的陛下都拦不住的危险,这艘巨舰也未必挡得住。 子受抚摸余皇栏杆的手紧了紧,他知道辜季因为所修炼功法的缘故,对杀气极为敏感,甚至要超过自己的感知,所以不疑有误,知道前方有了危险,一颗不安的心反而瞬间静了下来。 不管前方的是什么妖魔鬼怪,只要你敢冒头,朕就要把你斩于戟下! 子受伸手一招,太漪长戟破风而来,散发出明亮的银白色光芒,照得子受身前的那片海面亮如白昼。 果然有极重的杀气! 子受皱了皱眉,正想问辜季些什么,那片海面就突然被剧烈地撼动! 数十丈高的浪花扑面打来,一个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在水浪后方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