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红颜李师师》 第一章 第一章 子霞拜上 卷首词 谁曾记,汴京昔繁华。 花城万里,风流看尽,中州帝王家。 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一朝兵燹成萧索, 唯余春梦绕胡沙。 家山何处觅,忍听那多怨羌笛,吹彻梅花。 梨园新翻绝代声,又拨七弦动天听。 当酬人君知音意,偏平康,无定阴晴。 看取执戟刘郎,干云义气,一曲琴萧和鸣; 幽情暗恨,拂身如乱红。 霓裳惊破后,南天北客两飘零。 楼上忽闻当时曲,梦醒湖湘,今又重逢。 第一卷曲动帝王 第一章、误入藕花深处 一子霞拜上 汴京的气象自是不同,当偌大的汴京城廓已遥遥在望时,货船上的二十几位船工不约而同地响起了欢呼声。 这条人工开掘的汴河早已是叶穆走熟了的,离开汴京已有两月余,乍一回返,愈觉汴京之繁华真是举世无匹! 满目尽是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更有那眩人耳目的新声巧笑、四海珍奇!若是到了元夕之夜,登楼环顾整个汴京,灯烛荧煌,萧鼓间作,士女欢会,填溢禁陌,人声之鼎沸,民物之繁盛,远超前代!连辽国的前代皇帝耶律洪基都为之叹羡不已,只望来世做个宋人呢。 尤为不凡的是,王者受命于天,当象天设都,其创始建国,立都当如紫宫1立于天心一般居于中土,洛阳曾经长期被视为天下土地之中央,所以自周成王时代就在此营立了大邑,后来多朝在此建都;可是到了唐玄宗时,又测得开封的岳台为大地之中,所以五代及宋开始相继定都于开封;为与天上的银河相照应,宋人还引水贯都,叶穆记得自己继父的好友周邦彦就曾在其《汴都赋》中咏道:“天河群神之阙,紫微太一之宫,拟法象于穹昊敞阊阖而居至尊。”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时当清明,丽日当空,惠风和畅,都人四出,这边厢乘驴的老弱者还穿着厚重的冬衣,那边厢马上的少壮者已换上轻罗衣衫,辐辏云集,车如流水,好一派游人如织的热闹景象! 叶穆还记得往年时清明的盛况: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 不远处坟地里一缕青烟冉冉升起,触景伤情,满腹心事的叶穆愈加思念起自己北国的家乡和亲人,而立之年的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如履薄冰地在这让旁人羡煞的汴京呆多少年月,每念及此,他的心头就有些刺痛…… 已是午后时分,汴京的外城城廓上的谯楼已露出了峥嵘,由于货船船身较大,在逆流穿过汴河狭小的虹桥2时不得不小心翼翼,哪知水流甚急,落下了风帆的货船驾驭不易,眼瞅着已有些失控! “少主,船要撞上岸了!”一位船工突然大喊道。 一袭白衫、似文士状的叶穆此时一扫踌躇之态,他飞身跃上了船舱,一边站立其上大喊着“稳住!稳住”,一边指挥部分船工向虹桥上经过的人群求助。有桥上的人接住了船工扔上来的绳子,在大伙的一番紧张的齐心协力之下,货船总算平安地过了桥,船上和桥上的众人,一起爆发出欢声笑语…… 这艘满载着从南方贩运而来的布匹的货船,随着其他船只一起鱼贯进入东京内城,又穿过熙来攘往的观音院桥,最终停靠在了春明坊的北辰货栈码头,此地已是东京城的腹心区域,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等到眼看着货船已经停稳之后,已然有些疲惫的叶穆步上自己平素休息的二楼暖阁,待他刚走进去时,就发现几案上放着一封待启的书信。 信封上写着“叶少主启”,叶穆一看笔迹就晓得了缘故,不禁忍俊,赶忙拆开了信,随口问身边年轻俊秀的只候道:“叶升,这是哪天送来的?” “有几天了,是小芙那丫头送来的!”叶升一边煎着茶一边答道。 叶穆斜倚在一张装饰精良的朱漆木榻上,正欲展开书信,一股芳香之气却已先穿鼻沁骨而来,展开后更见那五色笺上面的山水浮雕图案,这是时兴的一种号为“砑光小本”的笺纸,光紧精华、文缕奇细,砑纸版为沉香刻,以凹凸版压印而成各种诸如山水、人物等图案,比之唐时薛涛用芙蓉皮及芙蓉花瓣所制成的深红小笺,更受当下女才子们的青睐。 再细看那五色笺上的娟秀字迹,如玉人立于眼前一般,墨色透亮,泛着几点金光,他想着这一定是他先前送给伊人的“张遇之墨”3,否则不会有如此沁人心脾的清香。 只见上面写着: 北辰少君大鉴: 云天在望,心切依驰,不睹芝仪,瞬又月余,草昧之人,四顾无恃,聆听大教甚殷,万望垂怜则个,聊备肴馔,希拨冗过庐一叙。 顺祝时绥。愚婢子霞拜上。二月廿三。 读罢小笺,叶穆不觉粲然一笑,忍不住赞了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笔字渐脱妇人气格,写得越发好了!” 叶升难得在自家里见少主这般会心的笑容,一边手举着煎茶瓶倒茶,一边忍不住轻笑道:“少主也有这般高兴的时候!” 闻听此言,叶穆立即佯作冰霜状:“煎你的茶!” “茶已经煎好了!”叶升耸了耸肩,“少主还有何吩咐?” “那你就出去给大伙送茶!”叶穆指着外面大声道。 叶升已经偷笑着转身出去了,叶穆听着他的下楼声,又不禁莞尔!来此地已十余年了,自己居然也沾染上了宋人多情的毛病,尤其是当着那一位的面,更难得有不快时。 次日掌灯时分,一俟货栈的事情料理停当,叶穆便换上了一身软襟宽袖长袍,束好了带,对着铜镜照了照,看到里面一个仪表堂堂的英伟男子,便心满意足地打马往四五里外的惠和坊赶去。 叶穆没有走通衢大道,而是一路穿街过巷,他觉得这汴京的市声别有一种滋味,已是暌违两个多月了,心底难免眷恋。时当清明,汴京的侵街现象越发严重,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区区一个汴州城,方圆不过几十里,却挤着百万人众,那赵官家也局促在这方寸之地,固然减了几分皇家的威仪,倒多了几分亲民之气,难怪大宋比之前朝多了几分仁柔和平易! 如今风气奢靡,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纷竞豪侈,也让人有些目不暇接。美则美矣,但终非长久之道。 当叶穆经过一些秦楼楚馆时,其中一些早已是他所熟谙的,所以忍不住打马驻足了片刻,开轩来相召,或恐是故人;他打心底是不愿再到这些地方来的,可他又心知身不由己,此行也不妨当是探探路了。 汴京的低等妓院都在各瓦子里,那里有的才是被一般男子“嫖”的“娼”,中等的就是各色的酒楼了,而高档的便是叶穆眼前的这些。这些居处,皆堂宇宽静,各有三四个厅,前后多植有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小室垂帘、茵榻帷幌之类,亦不乏左经右史4。凡是未通朝籍或未直馆殿的举子、新科进士、三司及幕府人员,都可以来此冶游;若是不吝所费,那么下车伊始就有各色水陆珍奇备上了。 在这些妓女之中,多有能文辞、善谈吐者,应对有度,亦能评品人物。那些膏粱子弟乐此不疲,呼朋引伴,仆马繁多,宴游崇侈之极!不过叶穆所垂青的那一位女伎5更是卓尔不群,那姑娘面目俊秀、绰约多姿是不必说了,尤性聪慧,好读书,情致繁缛,多才多艺,如今在小唱方面早已蜚声汴梁,虽见惯了各种豪奢的场面,却仍不失纯朴质地,可谓能共富贵亦可同患难! 时将二更,汴京的街上依旧熙来攘往,叫卖声不绝,不知不觉间叶穆就来到了惠和坊的玉春楼。这座楼是三进院的二层楼房,雕梁玉砌,清雅不俗,院中修竹成林,楼里住着七八个姑娘及二十多个丫鬟及杂役,到这样的所在,还没见到姑娘,“点茶钱”一般就要几十贯6。 此非一般的秦楼楚馆,乃是李姥名下的一众女伎所居,除了技艺表演外,她们多是应召前去佐酒助兴,很少留客住宿,除非是像叶穆这般的熟识的“恩客”。 因此,只候看到是叶穆来了,便认得他是楼里李师师姑娘的恩客,便一边牵过了马,一边谄笑着说道:“叶少主可有日子没来了,又出远门了吧,您不在的这段日子,我们师师姑娘可是成天巴望着您呢!” “没过元夕就到南方去了,昨个儿刚回来!”叶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银钱7给了只候,玉春楼的人跟他早已是彼此熟悉的,所以他少不得打赏了一干人几十枚银钱。 “李姥安康,有日子没见了,您老又精神了!”当叶穆看到师师的假母李姥后,忙上前问候道。 那李姥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穿金戴玉,忙堆笑着上前招呼道:“叶哥儿,可是有日子没来了,今晚说什么也别走了,我家女儿怪想你的!”边说着还用胳膊夹住叶穆的一只手,引着他往师师屋里走。 叶穆闹出的动静很大,屋里的那一位早听见了,当叶穆满怀期待地准备迈进她的香闺时,哪知竟吃了个闭门羹。李姥惯会看眼色,识趣着告了个罪就出来了。十四岁的小芙从那位的香闺里出来,这丫头短褙长裙,梳着双垂髻,一向是个恪勤恭谨的,她腆然上前道过了万福,便赶紧在厅堂里招呼叶穆用茶,又指着屋里那位道:“知道您来了,我们娘在补妆呢,爷,您先吃一盏热茶吧!这是娘专门为您备的朝廷贡茶!” “什么贡茶不贡茶,你们家的东西总是好的!”叶穆绽开了笑容安坐下来。 趁着小芙不注意,叶穆从怀里掏出一匹绸缎藏到了桌下的坐凳上,两个人于是寒暄起来。约摸一刻钟的工夫,只听香闺里环佩叮当,精心装扮了一番的师师便盈盈冉冉地足踏芳尘而来,只见她比之往日更显韵致,眉黛青颦,粉面生春,削肩长项,顾盼神飞,整个人越发溢彩流光,叶穆见了由衷赞道:“娘子模样越发得好了!” 师师倩笑着,上前看了一下茶,假装嗔怒道:“这没头脑的丫头,居然拿什么贡茶,怎不知把我素日里藏好的龙凤团茶上来!” 师师说着就要去取自己藏的龙凤团茶,叶穆看得出她在惊喜中有一丝忙乱,忙一把拉住她的衣襟道:“好茶留待明日再吃不迟,先坐下说会儿体己话吧!” 师师只得坐下了,她移近了灯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叶穆的脸,疼惜道:“又有些黑了!”说着就伸出柔荑轻抚了一下他的面庞,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怜爱。 “呵呵,咱又没那驸马都尉的命,黑点儿算什么!”叶穆打趣道,“难不成娘子如今嫌弃在下了?” 师师有些羞赧,正不知如何作答,只听师师的另一个丫鬟云儿进来朗声道:“这两个月娘可是又瘦了,爷要瞧仔细了!” 云儿是玉春楼签了十年期的契奴,梳着俊俏的双丫鬟,着一身艳红的贴身长褙,她比小芙年长两岁,个头高些,也伶俐些,颇有些才艺,也有几分颜色,娇波流慧,细柳生姿,正是绮年玉貌,若仔细打扮起来,也未见得输师师太多。叶穆见了她更觉亲近,忙掏出几枚金钱,笑道:“此番南行匆忙些,也没给姑娘带什么,抽空姑娘还是到我那里去,挑拣自己喜欢的料子取上一匹就是!这些姑娘且拿去,到夜市上买点可心的物什吧!” 云儿高高兴兴地接了钱,抛下一句“咱这就去夜市转转”,就知趣地离开了,叶穆目送着那绰约可爱的身影远去,不禁莞尔。 叶穆回头看着有些出神的师师,忙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宽慰道:“我说笑呢,别往心里去,看我带什么来了!”说着他就从桌子底下拿出了那匹藏好的绸缎。 待叶穆将绸缎的一角展开于桌面上时,师师不由得站起身来伸出纤纤玉指去摸了摸,她嫌手边的蜡炬不够亮,又点燃了一盏精美的五芯陶瓷灯,这一下屋子里就透亮了许多。师师将五芯灯移近了绸缎,又拿起来反复看了看,忽而秋波流转,惊喜道:“这,莫不是通经断纬的缂丝?” “呵呵,娘子事儿上多留心,不亏是见多识广的,这正是缂丝!”叶穆边说着,边把整匹绸布摊开在桌上,顿时一幅《梅雪争春图》便鲜活地呈现在师师眼前。 师师杏目圆睁,有些惊得说不出话来了,一面摩挲着缂丝,一面喃喃道:“这,这,是谁织出来的?” “去岁我就听他们说,江南有一位叫朱克柔的姑娘,是一位缂丝名手,她丝线极细,晕色自然,其运丝如运笔,堪称当世之绝技,所织人物、树石、花鸟,精巧有如鬼斧神工,只是而今她的名头还未在汴京传开!也是巧了,这回我正好到江南去,就乘便到松江找到了这回朱姑娘,请她赶织了这幅《梅雪争春》!呵呵,这朱姑娘年纪还不大,名气也没有起来,不然门槛都要被人踏破,要价就要高得多了!谁叫咱是布匹商呢,这就是近水楼台之便!”叶穆解释道,实际上因为赶工让他花费不菲。 “朱姑娘确实巧手,与原作近乎分毫不差!”师师仔细过目着。 叶穆边指着缂丝便说道:“看这点点红梅,真乃雪天精魂,傲雪之姿,何其动人!” 师师的眼角已经有些湿润,她长叹一声道:“可惜了,可惜了,该请翰林图画院的名手作一幅带去的,怎么就用了拙作呢?真是焚琴煮鹤!” “翰林图画院的那帮人怎能绘出这般气韵?若真用了他们的,那才真是暴殄天物呢!” 师师平生最爱梅花,欣赏梅花那不争早迟、却得独美于寒冬的品行,师师每常也喜欢以梅自喻,所以也最喜欢画梅。她的心事叶穆是清楚的,叶穆的此举之用心,她也是再清楚不过的,她再也忍不住了,居然伏在桌上哽咽起来,清丽瘦削的身形越发惹人怜爱。 师师这一哭,倒让叶穆有些无所适从起来,他心知自己不同于常人,不能随性地爱和恨,所以他对师师的感情是复杂难言的。他还清晰地记得两年之前,他与师师熟识还没多久,当时追求师师的各色子弟很多,偏偏师师就认定了他,想要以身相许:那一晚,师师手抚着几案含情脉脉地斜睇着叶穆,低声问:“你也有此意吗?”叶穆只得沉默以对,师师失望地长叹一声,愣愣地看着他,以后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头。 如今自己又这般用心,如飞蛾扑火,不怪师师错会了意思,可是想到前路,他又有太多无奈!很多次,他都想学着那元夕私奔的疯狂情侣,带着师师隐身江湖,从此不问世事!他自知与师师同命相怜,若是能让师师真正有个好归宿,其实也等于赎救了自己。然而,他又有太多顾虑,太多牵挂,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到底真正想要什么,可是他却最清楚一点: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汴京! 叶穆忍住了,没有伸手去爱抚师师抖动的削肩,反而站起身来躲到了一边,师师略略晓得他的苦衷,以为他眼下还有些什么难言之隐,便不再追问。约摸过了一刻钟,师师自己拭干了盈盈粉泪,站起来走到叶穆身边,抬起头看着叶穆,嫣然一笑道:“正好到端午时穿,那可是我的大日子!” “是么?什么大日子?” “今天不说这个,咱们先去潘楼尝一尝今年的新酿的琼液,再到潘楼大街夜市逛一逛去!如何?”师师扯住叶穆的胳膊道,“说不定还能碰上云丫头呢,她八成到那边夜市买头面儿去了!” “那咱们就摆驾潘楼!”叶穆低声笑道,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1指北极星。 2虹桥也叫飞桥,是北宋时人陈希亮发明的,其结构精巧,形式优美,宛如飞虹,故名虹桥。 3张遇,北宋熙宁元丰时人,以制墨闻名,其墨由油烟、麝香、樟脑等制成,中含金箔,其形如小圆金币。 4指各类书籍,说明品位不俗。 5妓与伎是有差别的,伎一般是指怀有某种专门才艺的女子,不一定卖身。平常人家的女儿习得技艺后也可以招揽客人。 6一贯钱合一千文铜钱,十贯钱大约相当于白银九两,黄金一两多。 7指用银做的钱,一般不直接流通,用于宫廷赏赐或民间喜庆之用。 第二章 周氏其人 已是三更时分,两人才兴尽而返,大慰平生的师师关好了门窗,准备沐浴之后便就寝。 哪知等她出浴之后,叶穆并不急于同她绸缪,只是让师师坐近了,柔声低语道:“近日京师可有什么新闻?” 师师当即转过脸去,佯嗔道:“看来,还是贵行买卖重要!” 叶穆神色一凛,忙赔笑道:“那是身家性命嘛,没有性命还能进的了你们家大门吗?那李姥还有好脸色给咱看?” 师师被这个理由说服了,站起身来往一旁的青铜博山炉里添了些提神醒脑的檀香,又让人送了两杯绿茶进来,然后小心地关好了门窗,紧靠着叶穆坐了,小声道:“自张相1入主中枢,除了老贼不少弊政,百姓多拍手称快,只是朝廷的收益少了,官家对张相的不满已溢于言表,如今内外都传言,老贼要三起了!” “哦,此事我也听到风声了,正忧虑着老贼复起后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呢!老贼为人权谲,不知又给官家灌了什么迷魂汤,不过那张相也是志大才疏之辈,整日忙着跟那郑居中争斗,他被罢黜也是早晚的事情。好在近年朝廷也没有做绝,到底给了我们这些商贾一线生机,只是苦了那些中小商贾!”说到这里叶穆啜了一口茶,“如那朝廷屡变茶法,条目苛细,本小力薄者多遭破家之祸!再如前番改行钱法,以致陕西骚然,民贫兵困,倒让那富商大贾坐收百倍之利……” 师师闻言唏嘘不已,忿忿道:“如今竟到了这种局面,还不是多亏有这么一位好官家!”说着她还往正西面大内的方向指了指,“近日我也听人说起当日钦圣2何以力主让今上继承大统!” 叶穆的眼前一亮,忙问:“不是说钦圣觉得今上当日在潜邸甚是好学,性仁慈见打人都怕,性勤笃酷似神庙吗?又有,神庙当日亦曾言今上有福寿之相,且又仁孝吗?” “恐怕,这些只是面儿上的话吧,即便不是,也定然不是全部关系!”师师娓娓道来,“我近日听人说起来,当日哲庙生母钦成皇后希望扶简王上位,也就是哲庙的同母弟、已过世的襄王,章子厚从旁力助。绍圣三年孟皇后被废,章子厚就是跳得最欢的,钦圣岂容他再立定策之功?那时真就尾大难制了……钦圣恐怕怎么也想不到,今上能在老贼撺掇下再次废黜孟皇后……” 从前师师根本不关心这些,自从叶穆拜托她留心打探各方消息后,师师慢慢得就上了心,如今更是熟谙朝局和掌故了。眼看她如数家珍一般,叶穆心底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只得接口道:“哦,难怪当日章惇那厮指斥今上轻佻,也是存了这个私心啊!” “呵呵,不过章子厚此言……”师师诡秘地一笑,又俏皮地吐了一下舌头,模样可爱极了,“钦圣想来也不会全无私心,今上五岁丧了双亲,尽孝道也是对着钦圣这位嫡母,钦圣自然希望有个孝顺儿子做皇帝!若是那简王即位,钦成就有了两个皇帝儿子,那岂不要压过钦圣一头去?” “在理,在理!”叶穆表示佩服,顺手给师师斟了斟茶以示奖励。 “岂敢有劳!”师师见状忙去接茶瓶,两个人的手不期碰到了一起,彼此相视一笑。 叶穆随口又说道:“哎呀,兴致上来了,可还有什么秘闻?” 师师拿杏眼白了他一下,娇嗔道:“果然是喂不饱的……也罢,今晚小女子就舍命陪君子,都一五一十交代了!” 叶穆笑着站起身来,一边给师师捶着背,一边笑道:“多多益善,多多益善!有劳娘子尊口了!” “有一件事,说来话长,这些年有个结始终在我心里系着,就是宝安公主过世时,神庙竟下旨谴责王晋卿‘内则朋淫纵欲失行,外则狎邪罔上不忠’,夺了他的驸马都尉,安置均州。眉公3当日与王晋卿过从甚密,乌台诗案王晋卿也被连累,被罚了铜,以眉公之为人,我断断不信王晋卿为人之恶劣如此!”师师的话匣子就这样打开了,“直到近日我听人偶然提及当年李逢之事,才恍然大悟,原来竟是欲加之罪!” “李逢之事”叶穆是有所耳闻的,其中牵涉到了赵氏宗室的骨肉相残,赵官家待士大夫温情脉脉,却待自家手足如此不仁,每念及此,身份特殊的叶穆都有些兔死狐悲之感。他竭力抑制着内心的悲戚,道:“哦,是嘛!” “天色已晚,李逢之事今儿咱们就不细说了,我就长话短说吧?”见叶穆点了头,师师继续道,“此事牵涉出了太祖的四世孙赵世居,朝廷说他‘结纳匪人,议论军事,怀挟谶语’,本着宁枉勿纵的官家铁律,那赵世居被赐死,一干人等都被重处!就像眉公的案子一样,凡是跟赵世居书信往还较密的,多被牵连,这王晋卿说来也倒霉,竟又一次被牵涉其中!先前神庙还顾虑与宝安公主的兄妹颜面,一俟公主下世,神庙就立马重责了那王晋卿……无情当真最是帝王家……” 师师说完,两个人默然了好一会儿,最后叶穆附缀了一句:“那王晋卿到底有福寿,晚年成名成家,又收了今上这位贤弟子,他的《烟江叠嶂图》也进了大内的收藏,呵呵!” 次日二人过午才起,及至叶穆用过午膳要回去时,师师才妩媚一笑道:“端午时我要在丰乐楼与那徐婆惜较量小唱技艺,此番我立誓要夺魁,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哦,就是这大日子啊!那到时定然要去丰乐楼给娘子捧场了!”叶穆恍然道,“不过小唱之事,咱是外行,无法置喙,倒是有一位朋友是这方面的行家,想来你也该听闻过,就是那周美成周大学士4!” “谁?周邦彦吗?”师师有点不屑,俏皮地噘了噘嘴道,“论行家里手,他确乎是不二之选,只是他这人品?” “咳,人家周学士跌蹶辛苦了大半生,如今老了,想过得安稳些、体面些,也是情有可原的嘛!”叶穆双手按着师师的肩膀郑重其事道,“李端叔的事情你可晓得?他漂荡、辗转了大半生,因为旧党的身份,始终抬不起头来,如今到了垂暮之年,日子实在难熬,才开始连连给当道投书献媚,只求儿孙有个好前程!虽则晚节有亏,到底是有苦衷啊!” 李之仪的事情,师师是很清楚的,李之仪的原配胡文柔,那是师师顶礼膜拜的人物,李、胡夫妇也可谓是师师眼中举案齐眉、患难与共的典范,可是胡夫人谢世后李之仪的日子就越发苦了,他家里的难处也真是让人伤心! 作为东坡的好友,师师多么希望李之仪可以像东坡先生一样善始善终,永不屈身降志,保全晚节,可是她也确实知道那份艰难是没有尽头的,想东坡先生,名高日月的人物,当年尚且感叹“虽一饱亦如功名富贵不可轻得也”,不甘为乡愿的士大夫竟活得这样委屈!好好一个大宋王朝,昔日何等君明臣贤,怎么今日就沦落到这步田地!如今官家受奸佞所蛊惑,一意打压旧党,替蔡京之流铲除异己,朝政刷新的希望实在是太渺茫了!而今上春秋正盛,朝政在短时间内确乎也没有大变的可能! 师师沉默了半晌,叹息道:“汉家待功臣薄,这是人所共知的!我朝恩养士大夫,也是人人称道,可是我细较过,论俸禄多寡,我朝五品以上官员确乎大大厚于唐时,可五品以下,却又不及唐时!真可谓厚此薄彼!” “正是这个道理了,如此之俸禄,怎能砥砺士大夫之名节!”叶穆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好吧,若是阁下能请得动周学士助小女子一臂之力,就劳驾亲往周府一趟吧!”师师似乎想起些什么,“如今他荣升从五品的宗正少卿了吧,架子肯定大了,不知肯不肯赏光前来?那就多备些财帛吧!”说着,就准备去里间取些自己的私房。 “呵呵,我叶某出马,他岂有不赏脸之理?”叶穆一把拉住了师师,坐下来缓缓说道,“说实话,凭我叶某的脸面,恐怕真请不到周学士!你也知道,如今周学士小词一出,汴京势必纸贵,有多少人家都想延请他去坐客呢,何况人家如今典乐大晟府,哪是我等小民请得动的!” 师师听到这里,知道叶穆后面还有话说,说实话,在师师看来,叶穆虽为一介商贾之子,可他似乎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平素似未见还有他办不了的事情,有一回居然得了官家的墨宝!师师也是纳了闷儿,只好归结于“有钱能使鬼推磨”,人家北辰货栈确实是财大气粗吧! 师师秋波一转,佯装着急道:“那怎么办?如今我赌着一口气,非要赢得薄名不可,没了周学士的助益,这心里就欠点底气!” “咳,你这人!你刚才还说人家周学士依附老贼,人品可议,怎么这会儿又非他出马不可了呢?”叶穆调侃道,“还有,为何非要压过人家徐娘子一头呢?将来新人辈出,你也都要压过人家不可吗?” 师师的脸有些羞红,忙解释道:“似乎是刚才阁下说周学士情有可原的嘛,我才听了进去!至于为何追逐那点薄名,不就是图多些彩头嘛,何况人谁无争强好胜之心,小女子寡陋无识,岂能免俗?” “也罢,也罢,看来真要到周府走这一遭了!”叶穆又正色道,“这回不开玩笑了啊!此事说来话长,约摸二十多年前,周学士在庐州做教授,是个月奉还不到两贯的从九品小官,不想赶上他母亲死了,他只得回钱塘老家奔丧!前两年他父亲刚过世,此番再葬母就有些为难,正巧我继父经过钱塘听闻了此事,就特意前去帮他解了燃眉之急!周学士感激家父的慷慨义举,以后每回到了京师,都会前来寒舍拜会,跟鄙人也就熟了!” “那令尊何时结识得周学士?”师师好奇道,一只手撑住了芳颔。 “周学士年轻时曾就学于太学,当时就跟我父亲有一面之缘!说来周学士早年颇有些恃才傲物,所以他的官运也真的是差,做过多年溧水县令,在京师任职,也是国子主簿、秘书省正字、校书郎一类的微末小官!一家老小,有时候盘缠都不够,只好骨肉分离、天各一方!”叶穆唏嘘道。 “如今也是周学士走运,让他的老乡成了御前炙手可热的红人!蔡姓与周姓皆源出姬姓,说不定五百年前他们还是一家呢!”师师带着一丝嘲讽地说道。周邦彦是钱塘人,已经两度为相的蔡京,祖籍虽在兴化军仙游县,可是在蔡京父亲那一代时已经将家搬到了钱塘县,所以周邦彦投靠蔡京也是乡谊使然。 “你这嘴还是不饶人,等着吧,看周学士来了,你还敢这么说!”临行前,叶穆捏了师师的桃腮一把。 1指徽宗时的宰相张商英。“徽宗”是赵佶死后的庙号。称呼皇帝为“官家”,元代学者胡三省在注解《资治通鉴》时曾道:“西汉谓天子为县官,东汉谓天子为国家,故兼而称之。或曰: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故兼称之。” 2指宋神宗的皇后向氏,死后谥号为“钦圣宪肃皇后”,她在宋哲宗病逝后将赵佶扶上皇位。下文“神庙”指宋神宗。 3指苏轼,此时还在党禁期间,这里既是隐晦的说法,也是尊称。 4宋袭唐制,设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合称三馆,凡在三馆者,职居校理、检讨、校勘以上者,皆称“学士”,地望清切,非名流不得处。 第三章 恨不年少 三天后的晚间,叶穆就让人给师师递过话来,称周邦彦已答应前来,要师师务必备好酒水妥善款待。师师不敢怠慢,她听闻周邦彦爱饮家乡的名酒竹叶青,就亲自去官库1挑选了一大坛,还买了些一应上等的果品回来。 一个云淡风轻的上午,周家的小厮前来探路,师师推了一干应酬,赶紧去僻静的后院布置了一番,然后焚香沐浴恭候周学士的大驾。 约摸一个时辰后,周邦彦的轿子就停在了玉春楼的大门口,师师早已在此恭候多时,只见头戴方巾、一身道衣的周学士走出轿子后便凑近了,对师师低语道:“老夫有官职在身,不便张扬,快到里面去!”然后一挥手就让人把轿子抬走了。 师师将周邦彦延请到了后院清幽的雅阁里,周邦彦刚刚坐定,就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红粉佳人,顿时被她那含章秀出的姿容给打动了——韵度若风中海棠,标格似雪中玉梅,尤一双明眸亮如点漆,一头乌发光彩鉴人,师师的声音更是分外柔媚动人,如娇莺啼转,真不愧是小唱名优!周邦彦捻着自己的胡须,颔首道:“先时遥看姑娘即觉似蕊珠降尘,今日有幸一亲芳泽,果如月仙临凡,迥出尘表!可惜如今老朽喽,不然非要跟那叶家哥儿争一争不可,呵呵!” “呵呵,学士说笑了,小女子资性愚陋,才貌平庸,实在难入学士法眼!”师师轻启朱唇,“倒是学士,魏晋风仪,超逸不群,如今文华独步寰宇,汴京上下谁人不想一睹学士风采!” “哈哈,姑娘谬赞了,老夫快无地自容了!”周邦彦嘴上如是说,可心里乐开了花,能得佳人如此嘉许,当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多年失意的外放生活已让周邦彦满面苍悴,今日的养尊处优、春风得意也难掩昔日的凄惶。师师亲自为他点了一杯茶2,当茶呈送到周邦彦面前时,只见绿色的茶汤里绘出了一幅江流图,并署名“浙江春水”,周邦彦细观后不觉会心一笑,轻叹道:“姑娘才情高卓,若为男子,我辈只有扫地之分了!” 二人笑谈过一番东京城的人事后,师师方切入正题道:“想必叶家官人也跟您说了此番求助之意,不知今日学士将何以教我?” 周邦彦提了提衣角,以一副自负的神气朗声道:“耕当问奴,织当问婢,姑娘果是慧眼,找老夫算是对症下药了,不是老夫吹嘘,环顾当今之世,还有哪个比老夫更能胜任此事的呢?声音之道,固然幽眇难知,但耕中自有老奴,织中自有黠婢,老夫虽不敏,也不失为一顾曲周郎!” “呵呵,学士精通八音,曲词自是登堂入室,为一代之宗,必定千古传诵!”师师倩笑着,“人言眉山开词家新境,指出向上一路,涤清天下耳目,可眉山之词多不合声律,论长短之典,还是学士当为翘楚!” 此言真是正中周邦彦下怀,他当即起身拍案道:“姑娘真乃我周某知音也!子瞻盛德如日,才情如海,天下有目共睹,可真论起曲词来,他究竟不是当行人!反倒词风之坏,由他始作俑者……罢了,罢了,百年后自有公论,今日不做评了!” “呵呵,如今朝廷忌讳这个,不说也好!”师师推了推桌上的香药果子,见周邦彦无动于衷,便示意让一旁的小芙端来了那道传说中的东京名食,“这是最新兴的美味点心黄雀鲊,市面上不易得,可是小女子压箱底的美食,学士尝尝!” 周邦彦在蔡京家里吃过黄雀鲊,他细细地瞅了瞅,外形倒是惟妙惟肖,不由用筷子夹起来闻了闻,眉目一挑道:“这是哪家的黄雀鲊?”他忍不住尝了尝,“这可是鸡否?不过口味还不错!” “哈哈!”师师笑得花枝乱颤,像个孩子一样,“也不是鸡,是我和出的面,只是用了一点黄雀的汤汁!寒舍比不得相公府,没有那么多真黄雀,只能画饼充饥了!” “呵呵,也是一番巧思!老夫承情了!”周邦彦又夹起一块送到了嘴里。 师师陪着周邦彦用过了点心,又继续请教道:“想必学士平素常听词曲吧?” “不瞒姑娘说,老夫平生最喜曲乐,每常听到动心处,也是三月不知肉味!”说着,他拿青眼在师师身上扫了一番,“那风华正茂的时节,偏爱美人清音,委有娉婷秀媚,桃脸樱唇,玉指纤纤,秋波滴溜,歌喉婉转,道得字真韵正,令人侧耳听之,百般不厌!因此雅爱此道,自己也做了曲词无数……只是如今老了,越发笃好杂剧,东京的一干瓦舍皆是老夫流连之处,那刘乔、李敦诸辈,不知赚了老夫多少眼泪!” “那这样说来,学士觉得若唱好曲词,除了我等平素所熟知的调熟字音、抑扬高低之类,其要亦在字真韵正吗?” “不尽然也!字真韵正不过仅是腠理之要,尚未得其三昧!” 师师闻听至此,忙起身一拜道:“还请学士不吝教诲!” “想必姑娘也作过几首小词!”见师师点了头,周邦彦提高了兴致道,“小唱与杂剧异曲而同工,不妨相提并论!唱曲宜有曲情,曲情者,曲中之情节也!解明情节,知其大意、深意之所在,则唱出口时,俨然此种神情,问者是问,答者是答!” 师师见他说得入理,不觉间移近了一下身子,推了推茶盏道:“学士继续!” “情貌剀切,悲者黯然魂消而不致反有喜色,欢者怡然自得而不见稍有瘁容,且其声音齿颊之间,各种俱有分别,此所谓曲情是也。”周邦彦啜了一口茶,神貌如品佳茗,“以老夫多年之阅历,观今世那些学曲之人,有终日唱此曲,终年唱此曲,甚至终生唱此曲者,却浑然不知此曲所讲何事,所指何人,口唱而心不唱,口中有曲而面上、身上、心上无此曲,此所谓无情之曲,与那三岁蒙童背书,同一勉强而非自然者也……” “正是了,有些曲词当真是不易解的!我等才疏学浅,难得其中奥旨精义,也在情理之中!” “姑娘谦虚了!”周邦彦心里更赞许师师的好学,“若想唱好曲词,自身常读书便是再好不过了,再求良师讲明曲义,势必一点就通!师辈或有不解之处,不妨转询我辈文人,得其情而后琢磨,得其义而后吟唱。唱时以精神贯串其中,务求酷肖。若得如此,则同一唱也,同一曲也,其转腔、换字之间,别有一种声口,举目回头之际,另是一副神情,较之他辈,自然迥别!概而言之,变死音为活曲,化歌者为文人,只在能解二字,解之时义大矣哉!” 周邦彦言罢,师师顿如醍醐灌顶,忙起身要行谢师大礼,反被周邦彦一把扶起,怡然道:“使不得,使不得!尔辈若是唱好了,不但是给老夫这些作词者锦上添花,更是一番赏心悦事!” 刚才周学士所讲的这些道理,师师过去也似懂一些,只是仗着自己比别人多读了几本书,一意孤高自许,凡事只靠自己琢磨!如今听了周邦彦这般说,忙让小芙研好了磨,自己恭谨地写出了几首自己平素经常歌唱的周邦彦及众名家的小词,然后逐一细细请教。果然,经过周学士的一番点拨,对于词情、词意、词曲,师师都有了不同以往的体会。 “老夫的见识止是如此,姑娘若另有些高处、妙处、便当处,不妨且依你的意思行着!老夫此言绝非谦虚,姑娘须用心领会了呵!” “学士一言真名世!”师师由衷推许道。 到了午膳时分,几杯浅绿色的竹叶青下肚,果是醇醪佳酿,又有一位芳气胜兰的冰雪佳人作陪,且殷勤备至,带着几分醉意的周邦彦不由得浅吟低唱起来,看得师师忍俊不禁。 午后点心过,师师便在云儿的伴奏下有模有样地唱了几曲,然后周邦彦点评了一番,就先行告辞而去。 大约过了半月,周邦彦又兴冲冲地来了,他先让师师试唱了一曲,看看是否有所进益。 师师便选了周邦彦本人的一首新词《夜飞鹊》,周邦彦听罢击节赞道:“韵味儿果是比先时足了些,咬字也更准了,再勤加琢磨和练习,到端午时,必有一鸣惊人之效!” “学士谬赞了!” “师师,你从实说来,老夫的词到底如何?”周邦彦凝神看着师师。 “这个,这个?学士如何不自信了?”师师纳闷儿道,“学士之词,音律雅正少有人及,自是不必说了,另融会情与事,令精妙曲事寓于曲情之中,实乃别具引人入胜之致!于我等吟唱者,也多有动心处!” 周邦彦听罢,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他立时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折叠好的澄心堂纸,那是一种细薄光润的名贵纸张,师师猜着周大学士定然又有了新作。待他递过来给师师看时,果是一首题为《长相思慢》的新作,师师当即声情并茂地朗读道: “夜色澄明,天街如水,风力微冷帘旌。幽期再偶,坐久相看,才喜欲叹还惊。醉眼重醒。映雕阑修竹,共数流萤。细语轻轻。尽银台、挂蜡潜听。 自初识伊来,便惜妖娆,艳质美盼柔情。桃溪换世,鸾驭凌空,有愿须成。游丝荡絮,任轻狂、相逐牵萦。但连环不解,流水长东,难负深盟。” 初读之下,虽还有些不解处,但师师已然被这首祝愿风尘女子终得良栖的词作所深深打动,她的眼眶里泛起几点晶莹的光泽,她忙又吟咏了第二遍、第三遍,她的那泓秋水终于满溢而出,她只好拿出手绢不停擦拭! 周邦彦转过脸去,看着窗外自语道:“看来老夫这番心血没有白费!” 师师红肿着眼睛,上前一揖道:“学士此作词调虽有些沉痛低婉,然词情欢快健举,立意高远,显出前人之上,真乃言奴辈之不能言也!恕小女子冒昧,学士此作可是为小女子量身制作的?端午时,我一定要拿学士此作压轴!” 周邦彦转过脸来,歉然一笑道:“实不相瞒,此作多有受玉人启发处,然摹情状物,非有特指也!惟其如此,才足以撩拨后来阅者之心声!” “呵呵,看来是小女子多情了!”师师面色泛起了桃花。 “怎么样,可还有何不解之处?” “‘鸾驭凌空’一句,学士是否用的萧史、弄玉之典?” “正是,师师果然博学,底子较众红妆扎实,看来夺魁大有希望!”周邦彦开怀一笑,“言有尽意无穷,妙处多在言语之外,须用心体会才是,更须泛观博览,以求触类旁通,此外老夫无他言了!” 此后,师师辞了很多的应酬,又去大相国寺的书铺买了几部书。她每日早起,上午习练唱功,下午倚窗读书,晚间还做些笔札,以总结一天的功课。后来周邦彦又来了两回,与师师越发熟识起来,耳鬓厮磨之时,倚玉偎香之际,只恨自己早生了三十年。 1由官府直接经营的酒肆叫“官库”,其分店称为“子店”;从官方取得经销权的酒肆称为“正店”,分销者称为“脚店”或“拍户”。 2“点茶”是唐、宋代的一种烹茶方法,与“煮茶”不同,后文将有涉及。 第四章 丰乐楼声 端午佳节终于到来了,这一天是驱除瘟神的日子,也是竞技娱乐的日子。 位于惠和坊西面的景明坊紧临着大内,景明坊最是盛名在外的所在,便是号称“天下第一酒楼”的丰乐楼了。丰乐楼原名“白矾楼”,据说是因当初有商贾在此地贩矾而得名,后来又改作“樊楼”,到了徽宗政和年间又改为了“丰乐楼”。 丰乐楼高大雄峻,台基是两层楼高的砖石所铺就,其结构为三楼相高、五楼相向,高低起伏,参差错落,楼与楼之间各用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真可谓瑰丽宏特、高彻云汉,上可延风月、下可隔嚣埃。因西楼最高层可直窥大内,所以被朝廷严禁登攀。 虽然开销不菲,但丰乐楼的饮客常千余人,闻听端午将有非凡盛事,竟一下子就聚起了两千余人,其中不乏各类名流,衣香鬓影的士女名媛亦不乏其人,真可谓高朋满座,闺彦云集。白天大家都忙着去看金明池赛龙舟等事,竞逐小唱魁元的比赛安排在晚间,而且丝竹之声不宜白日的嘈杂。 时当初夏,夕阳西下,霞光悦目,清风爽肌,登楼环顾,倍觉心旷神怡。 师师自是精心装扮了一番,她特意画了纤细秀丽的复古长蛾眉,云鬓高髻,窄薄罗衫,轻纱披帛,另有飘飘曳地长裙;长裙自然是拿叶穆送她的那匹缂丝做的,人花相映,美不胜收。师师额头上还贴了花钿,手上戴了俗称“缠臂金”金质臂饰,手指上也戴了一枚叶穆送的四季花卉宽面金指环;为了辟邪,她还特意插戴上了那对“张天师骑艾虎”金掩鬓。 当师师盛装完毕凝睇着站到叶穆面前时,其华贵雍容,直觉摄人心魂,叶穆不禁褒奖道:“真天人也!今日不知将有多少男儿拜倒于卿石榴裙下!” 师师轻咬朱唇、双眉微蹙,腆然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从玉春楼到丰乐楼,不过一坊之隔,走路才一刻钟的工夫,叶穆骑马一路将乘轿的师师从家门送到了丰乐楼,云儿在一旁帮着师师拿东西。当师师在丰乐楼前掀开轿帘出来时,恰见一弯新月正当头,师师平生爱月如命,更觉自己与月神有缘,因此心中不由窃喜,以为此乃大吉之兆! 此时楼前一派车马喧腾,楼上楼下人声鼎沸,走没几步便见珠帘绣额,灯烛晃耀。叶穆转身对师师笑道:“今日夺魁,天下将尽知姑娘芳名!” 师师粉面含羞道:“胜固可喜,败亦欣然,君以为然否?” “然也,然也!”叶穆站在台基上睥睨了一番汴京城,“姑娘今日若大放异彩,我辈更当自惭形秽矣!” 云儿以艳羡的目光看着师师,如银铃般欢悦道:“娘今晚一定会夺冠的,也该是新人换旧人的时候了!” “还是咱们云丫头会说话,晚上凯旋时定要你娘给你包个大红包!”叶穆打趣道,师师嘴角浮起了笑意。 叶穆陪着师师在楼上一间雅阁里候着,待他们用过晚膳后,只听外面一阵鼓响,这是召集众登台女伎一齐亮相的表示,并抽签决定第一轮表演的顺序。师师步履从容地来到了主楼大厅堂的紫檀木歌台上,这大堂为了提高声音,专门做了扩音的设计,此外还在歌台前摆放了几口扩音用的青铜大缸,真可谓不惜血本。 这次曲坛盛事是丰乐楼方面特意安排的,主要是邀请了平素在各大酒楼已小有名气的小唱女伎,原本是八人,但因有一人封宜奴身体不适而实到七人。徐婆惜是师师最熟悉不过的,师师也是徐婆惜最熟悉的,她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互相含笑致意了一番。台下的众人也都知道,魁元将在徐、李二人之间产生,所以她们正是今晚饮客们瞩目的对象。 今晚的徐婆惜着霞衣白裙,天青披帛,挽流云髻,戴玉步摇,尤其一袭长袖飘飘似仙,甚是惹眼。徐婆惜为人蕴藉,不苟言笑,颇有林下风,近年来越发深居简出,一众纨绔子弟都无法接近她;在小唱方面,徐婆惜以声音清越着称,其情状态度最是得神,听者常叹其痴绝,以此推许为汴京小唱第一。 其他几个女伎也是满头珠翠、遍体金玉,排场不输李、徐二人,她们虽是陪衬,但一样可以借此提高声价。 丰乐楼大厅堂平素散铺七八十副桌凳,今天特意加到了上百副依然供不应求,只得委屈一些人在楼外走廊上就桌了,酒保在其中往来穿梭都有些吃力。今晚众女伎红妆艳绝、风华凌世,一睹风采之后,台下男女观众顿时躁动不安起来。 在一一亮过相后,女伎们就退回各自的雅阁里做准备。约摸一炷香的工夫,雅乐乍起,比赛就正式开始了,表演者步上歌台,其余六人皆步出雅阁倚靠着走廊的栏杆朝下俯看,楼下情形尽收眼底。 第一轮是《诗经》曲目,意在让表演者热身,也是为烘托气氛,舞台上下、左右有数十伴舞者,香风阵阵,绮罗出尘。 根据抽签的结果,徐婆惜排第二,李师师排第七。徐婆惜选了一首《采薇》,第一位孙三四唱过一首《桃夭》后满座还有些交头接耳者,可是待徐婆惜唱了几句后,整个丰乐楼就迅速沉浸到了乐曲之中。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唱罢,满座尽戚然之色。 师师选了一首《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唱罢,座中竟有低声悲泣者。 统计人气的方式,是一众酒保各捧着一个金盘到各桌前,观众若是属意哪位女伎,就将手边写有该女伎名字的小木牌扔到金盘里。最后由大伙公推出的几位名士数牌两次,第一轮比赛的结果确定为:李师师得五百六十七牌,徐婆惜得五百四十三牌,其余人等都不足二百牌。 “不错,初战告捷,是个好兆头!”叶穆轻抚着师师的肩头安慰道。 哪知师师不以为然道:“这一回我是沾了后来者的光了,只是多了二十几牌,实不足喜!” “尽人事,听天命,不要慌张!”叶穆为师师倒了一杯茶。 “放心,吾已入忘我之境!”师师恬然一笑道。 第二轮唱乐府,抽签的结果是师师第三,徐婆惜第六。 师师选了《西洲曲》:“……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徐婆惜选了《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 最后统计的结果,师师得牌四百三十八,而徐婆惜得牌四百八十九。 “这回曲目没有选好!”师师自我安慰道。 “无妨,这又非压轴曲!”叶穆故作轻松道。 云儿在旁附和:“爷说得对,娘不必担心!” 唱完这一轮,约摸让观众们休息了一刻钟,以备他们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聆赏第三轮的压轴曲目上。 第三轮的比赛规则是每人唱两首词,第一首是老曲目,具体内容由抽签决定,最后师师抽到了一首《蝶恋花》,徐婆惜抽到了一首《少年游》。这些自然都已是她们所唱熟了的,无非是让她们进一步热身,也让观众放松一下,并不计牌。 第二首词才是今晚的重中之重,也都是新词。为免很多观众听不清唱词,丰乐楼还专门在每张桌上摆放了写在菜单纸上的歌词,所以在聆听新曲之前,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拿起了曲词阅看,果是一时佳作,很多人不住地频频颔首。不过有些人并不太懂,便就教同席,交头接耳者也不乏其人。 这回比赛的顺序是徐婆惜第三、师师第四,两首词都按照这个次序。七人将第一首词唱罢后,在一阵雷鸣般的击掌声过后,压轴戏便正式开场了! 这一回徐婆惜选了洛阳名士朱敦儒的《菩萨蛮》,其词曰:“芙蓉红落秋风急,夜寒纸帐霜华湿。枕畔木瓜香,晓来清兴长。轻舟青箬笠,短棹溪光碧。去觅谢三郎,芦花何处藏。” 这是一首怀有隐逸之志的词,大概正合乎了徐婆惜此时的志趣,因此她才在这样成败攸关之时,毅然选择了它。 但见歌台上的徐婆惜意态萧散,衣袂飘然,清歌窈窕,有冯虚御风、遗世独立之状,一曲唱罢,竟将满座听者的心魂唱出了躯壳,以至于经久未有击掌声…… 临到师师上台时,她不免长舒了一口气,又抬眼看了看楼上的叶穆,两人的目光顿时交集在一起,师师备觉底气沛然! 但见歌台上的师师视周遭如无物,一颦一笑,一静一动,无不与曲词浑然一体,歌喉如玉润珠圆,袅袅余音,绕梁三匝!一曲《长相思慢》唱罢,声乐骤停,满座肃然,安静得几乎可以听到楼外的风声! 就在这时,忽有一人突然起立大声击掌,打破了沉寂,那些原本还为之黯然神伤的人们,都跟着站起身来,爆发出雷鸣般的击掌声,乃至经久不息! 最后七人都唱完了,当记牌结果念到徐婆惜“得一百三十一牌”时,师师如释重负一般,当即抱住身边的叶穆,一时泪如雨下! “李师师得……”这回念牌的人是吴元瑜,此人乃是知名画师崔白的弟子,后成为徽宗的启蒙良师,可谓威望甚重。白发苍髯的吴元瑜用尽气力念到此处,竟故意停顿了一下,满座引颈翘首起来,有人拿目光搜寻师师,只见二楼栏杆后如梨花带雨的她正在向众人含笑致意。 “李师师得一千零七十五牌!”吴元瑜最终亢声宣布道,顿时满场一片哗然。 作为魁元,师师被颁赠了一尊七寸高的金质鹿蜀1雕像,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其他女伎也各有嘉奖。 待到终场开宴时,师师忙不迭地去给大家敬酒,没想到周学士也到了,师师忙斟满了一杯丰乐楼的特酿眉寿酒,举到周邦彦面前语笑嫣然道:“非学士,小女子何能忝为魁元,这一杯,小女子敬学士了!”说罢,一饮而尽。 周邦彦捋着自己那不多的胡须,微笑道:“老夫也是三生有幸,今日师师在歌台上一展长才,真乃梨园绝代之声!老夫不枉此生!”言罢,忽有些乐极生悲之意。 恰巧周邦彦身边有一位老名士,醺醺然若酒中仙,此人乃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的从侄晁冲之,他站起身将一只手搭在了周邦彦肩头,似醉非醉道:“美曲,美词,美人,美声,又得美酒,五美并具,浑觉广寒宫未必在云霄!” 就在师师忙着谢客的当儿,她突然发现徐婆惜不见了,搜寻了一圈后,忙一个人向楼前追赶去,正巧看到如闲云野鹤一般的徐婆惜与她的丫鬟就要步下台阶。 “姐姐,请留步!”师师在后面高声喊道。 此时丰乐楼前没有别人,徐婆惜闻声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香汗淋漓的师师走近了,莞尔一笑道:“恭喜妹妹今日折桂!也祝愿妹妹得偿所愿!我虚长你几岁,也该让出这一人头地了,呵呵。” “姐姐曲高和寡,今日妹妹只是捡了便宜,如何这就要走?”师师拿手绢擦了擦额头,她吃了不少酒,一跑便热了。 “我一向吃得少,已饱了!”徐婆惜停顿了一下,示意师师静听一下从丰乐楼中传来的烦嚣,然后一指道,“这等场合,我已不惯!” 师师借着丰乐楼前明晃的灯火细细端详了一番徐婆惜,觉其尘俗一洗,不由赞叹道:“近观姐姐神寒骨清,洵非人间烟火人也!” “呵呵,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浮云。”徐婆惜执意要走,“多谢妹妹相送!” “那我再送送姐姐!” 师师一直将她送到轿子边,目送她一步步离去。此时月已西沉,习习夜风吹淡了醉意,也送来怡然的凉意,一阵清新的花木气息飘过,令人回味悠长。 待师师转身要回丰乐楼时,叶穆不知几时已立于她身后的高台上,师师走近了,略有所思道:“徐姐姐风神萧散,望之如神仙中人,我自愧不如!” 叶穆看着徐婆惜远去的方向,一笑道:“胜固可喜,败亦欣然,有此境界者,唯徐娘子一人耳!” 徐婆惜其实早有归隐之志,这次比赛之后不久她就正式入道了,从此音信杳然。 1《山海经》的记录的一种古代神兽,其音如谣。 第五章 契丹耳目 叶穆在丰乐楼还有些拘束,但他心底是十足欣喜的,一俟回到玉春楼,添酒回灯重开宴,他即又命人摆了一桌简单的酒席,拉住师师非要坐下来不可。 时已三更,众人皆来道贺毕,叶穆屏退了左右,指着桌子上的一大一小两个白瓷梅花酒杯,抿着嘴对师师笑道:“辛苦总算没有白费,来,卿用这小杯,我用这大杯,今晚我为卿破例一次,不醉不休!” 叶穆平素确实从不贪杯,看来此番他真的是打心里高兴,此时师师已有两分醉意,人也有些疲倦,闻听叶穆此言,精神还是为之一振,卷了卷袖口道:“好吧,那小女子今晚就舍命陪君子了!” 为助酒兴,两人不觉间追忆起初识的光景,倥偬之间,居然已经三载有余了。当时师师满心以为叶穆能给她一个好归宿,可是他却沉默以对,直到而今。 两人越饮越是不能自已,师师忽然语带凄怨地问道:“你我何以不能永谐琴瑟,究竟有何隐衷?” 尚未失去理智的叶穆不禁默然良久,待他又浮过一大白后,直视着师师道:“不想害了你!” “我让人去过你家,你家夫人也不是那醋葫芦,难相与的,你继父也常年在外,有何能害我?”师师迎着叶穆的目光追问道。 “今日我若是如实告你,就是害了你!”叶穆说出这话时明显一嘴的酒气。 这话让师师的酒意顿时消去了七八分,她转念一想:或许将来某一天事情还有转机,至少叶穆还是一如既往地这般钟情于她,也真心为她的成就而欣喜,怎么就不能得过且过呢? 师师不想继续追问了,她好奇那个真相,可又十分畏惧那个真相,担心那个真相会夺走她眼前的一切!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她也索性放开地喝一回吧。 仿佛叶穆心中也有无数的块垒,他喝着喝着,竟然大哭起来,让师师着实吃惊不小,但师师是见惯了这等场面的,也未多加在意,且由他痛快这一日吧! “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实在是过够了!过够了!”叶穆大声地发着酒疯道。 “我也过够了!过够了!”已有五分醉意的师师双手拍着桌子,大声附和道。 “师师,咱们逃吧!逃吧!” “好,咱们私奔……”此言一出,师师居然把自己逗乐了。 这时,叶穆突然安静了下来,远远听到街上左右金吾街司报更的人喊了四更,师师不知叶穆已醉到何等程度了,反正她自己已有些头脑昏涨,眼看就要人事不省。她忙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凑到香炉边,添了些新香料,然后猛嗅了一阵,感觉清醒多了,于是转过身准备将叶穆扶上床。 师师踉踉跄跄,不小心打翻了一个酒杯,小芙还没睡实,在外面听到里面的动静,隔着门问道:“娘,要我进来吗?” 师师手扶着桌子回道:“不,不用了,你歇着吧,明早,再收拾!” 师师吃力地将叶穆扶上了架子床,正待为他脱鞋宽衣时,不曾想叶穆又开始呓语起来。师师一句也没有听懂,只是心里觉得有些好笑,眼看叶穆就要吐出来,师师忙从床边的足承上抽过一个早已预备好的木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把叶穆给安排妥帖了。 到此时,师师的醉意和困意反倒去除了大半,面对满屋子的酒气、臭气,生性好洁的她只得又点燃了一个香熏球,然后便提着它在屋里和帷帐里熏了一番。 叶穆还在不时呓语,师师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可是突然之间,她的笑容就僵住了!那香熏球从她的手里猝然滑落,灰土洒到了被子上,师师顾不得扑打干净,转身就去衣架上翻找了一番她刚才为叶穆脱去的衣衫,不费力气地就找到了那对双鱼玉香囊。 师师整个人顿时怔住了,虽说双鱼玉香囊是契丹人常见的配物,可是中土人士也有不少人佩戴此物。然而师师毕竟是见多识广又冰雪聪明的女流翘楚,她已经听出来了,叶穆的酒后呓语,实际上应该都是契丹话! 过去那些不愿细想的情节,此刻怎么也压制不住了,都一股脑地涌向心头:他有时在外面停住,忽然向日祈祷;他十分敬鬼,不经意间还总说人死后会“魂归黑山”;即便是眼睛,他的眼珠好像也比一般人蓝些;有时候夜里做了噩梦,一阵喊叫,常常把身边的师师也惊得胆落;一起外出时,他总是免不了心不在焉、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有一回小芙去北辰货栈给他送东西,居然看到他们一群人在食生肉,把个小芙吓得够呛…… 叶穆自称在山西长到十几岁,后来才因过继给他经商的叔父而来了汴京,那些异常,师师都以为是叶穆自幼长在山西的缘故。可是,好鬼而贵日,这应该是契丹人的风俗;黑山据说也是契丹人最崇敬之地,吃生肉更非中原之人所好。另外,师师也见过契丹大字和小字,过去她就发觉叶穆的书法有些特别,她一直没往心里去,此刻她不由得翻找出了叶穆曾写给她的一封信件,挑亮了灯烛细细端详起来! 左右金吾街司报更的人喊了五更,似乎没过多久,师师又眼睁睁地看着天色亮起来了…… 十几天后就到了夏至,前一晚刚下过雨,清晨起来推窗眺望,但见朝霞映天,碧空澄澈,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整个汴京都陶醉在这短暂的惬意之中。 一般人家要在这一日祭神祀祖,师师便约了叶穆前往城东的万岁山进香。 十几天来一直郁郁寡欢的师师没让人跟着,只她和叶穆两个人上了山。待进过了香,他们从一处禅院里走出来,师师手执一把轻罗小扇,半掩娇容道:“绿树荫浓,山气清和,咱们四处走走吧!”实际上她是想掩饰一下脸上的异常神色。 叶穆自然满口答应了,可是走了还没几步,师师发现叶穆又开始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起来,心下有些凉凉的,只是她的心中尚有一簇熹微的烛火在支撑着。 “怎么如此闷闷不乐,是不是那天我有酒后失德之处?”叶穆突然问道。 师师停住看了他一下,勉强笑道:“哪里!” “那是有什么心事吗?”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关切。 师师于是见机试探道:“如今辽主昏悖,听闻说老贼再起后亟谋有所作为,竟怂恿官家夺回幽云,看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闻听此言,叶穆一下子愣住了,忽解颐道:“你听谁说的,有谱儿吗?如今国朝正与那河西家1闹得不可开交,怎么可能再启衅于辽?” “哦,这样啊,看来是我听风就是雨了!”师师作转圜道,忽而她又停住了脚步,直愣愣地看着他,“你究竟为何让我打听这些?真的都是为了你家里的生意吗?” 叶穆停住了脚步,温存地握住师师的一只手,有些尴尬地笑道:“呵呵,其实是我喜欢关心朝政。” “真的吗?”师师看着他的眼睛,目光犀利,里面像藏着一把锋利的刀。 叶穆心中一凛,不敢看师师了。 师师双手摇着叶穆的身子,大声问道:“是真的吗?” “别问了!” “你是不是契丹人?” “说什么胡话!” “你就是契丹人!就是契丹人!” 叶穆一下子怔住了,如遭雷击一般,突然瘫倒在了地上。师师俯身想要去搀扶他,哪知被他一把推开。 “没错,我就是辽国派到你们宋国的耳目!”叶穆直视着师师,如此清楚、明白、大胆地告诉她。 此时师师正暴露于烈日之下,可她已浑然不觉,只是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天地也没有了声音!她手上的轻罗小扇滑落在地,心底的那一簇烛火灭了,整个人眩晕起来…… 1宋人对西夏的称呼。 第二章 第一章 陕西告捷 第二章、云青青兮欲雨 一陕西告捷 东京外城南面的中央正门为南薰门,从南薰门一路向北就到了内城的中央正门朱雀门,由朱雀门再一路向北就到了皇宫的南面正门宣德门了,这条横贯南薰门、朱雀门、宣德门的通衢大道就是声名赫赫的御街。 御街宽达二百余步,两边是御廊,御廊里原先准许百姓买卖其中,但是到了政和1年间却以有碍观瞻为由加以禁止。御廊前各安装了黑漆杈子,御街当中又安装了两排朱漆杈子,路人只许在朱漆杈子以外行走,中心的御道仅供官家公事人使用。杈子里侧有砖石砌镶的御沟两道,沟内注满了河水,在徽宗的旨意下沟内被尽植莲、荷,岸边植有桃、李、梨、杏等,杂花相间,果树生香,春夏之季,望之如绣。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曾写诗吟咏御街道: 双阙齐紫清,驰道直如线。 煌煌尘内客,相逢不相见。 上有高槐枝,下有清涟漪。 朱栏夹两边,贵者中道驰。 借问煌煌子,中道谁行此。 且复就下论,骢马知杂事。 官卑有常度,那得行同路。 相效良独难,且复东西去。 又是一个春日迟迟、行人如梭的午后,一位“急脚递铺”的公人骑着一匹头轻颈长、风驰电掣的轻捷快马,一路由官道来到了南薰门前,只见他一手从怀里掏出块写有“急”字的金字令牌,另一只手举着卷文书高喊道“五百里加急报捷”2。南薰门的守卫赶紧放行,并立即敲响了城楼上的钟声,听到钟声后城内御街上的各色行人赶快闪避一边,目送这匹快马一路进入了皇城。一路上百姓听到马上的“报捷”声,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听闻说近年来陕西战事不断,想是此番陕西有捷报吧!官家又要痛痛快快地饮几杯了!”一位文士模样的路人对身边的朋友说道。 “这些都是朝廷的事,让相公们去操心吧,咱们就安享这歌舞升平的盛世!”朋友道。 “如今耄耋老者也不识干戈,正是治世日隆,海晏河清,但也不可忘记圣贤教导,不居安思危啊!”文士模样的路人道。 “方今我朝国势正如日中天,太平年月还长着呢!何必杞人忧天,且去吃上一杯再说!”说罢,就拉着朋友到附近的脚店走去。 捷报先是被送到了皇城内宰相议事的都堂,宰相蔡京不在,里面有值班的副宰相、参知政事何执中正轮日执笔,何执中曾是徽宗做藩王时的老师,所以后来一步登天,十余年来在中枢任上屹立不倒,在激烈的权斗中他倾向于中立,因而见证了蔡京、赵挺之、张商英等人的起起伏伏。 当何执中看到文书上有“系急速”三字,于是立即拆开了文书阅看。这是一份奏状,署名人是熙河都统制、德顺军节度使刘仲武,另有一位在刘仲武身边充当天子耳目的内官副署。何执中阅签后,立即命人将奏状进呈官家御览。 通传文书的福宁殿内侍押班王顺心知这是一份捷报,送到御前时说不定还能领到一份赏钱,便兴冲冲地往徽宗的正寝福宁殿跑去。徽宗不在福宁殿,而是去了大内西北角的保和殿,那里是徽宗近年专门修造了用于藏宝的。 从都堂到福宁殿有四五百步,王顺一路小跑,已是气喘吁吁。当他又跑到皇后所在的坤宁殿东侧时,加之春晖正好,身上已有些汗湿。 “小崽子,站住!”从坤宁殿那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王顺听出是入内内侍省都知3童贯在叫他,忙停住了脚步,躬身行礼道:“童都知!” 童贯身着紫色圆领长袍,身边跟着两个小黄门,此时刚给郑皇后请过了安,正准备再到徽宗那里去,他一看王顺那架势,又看到他手里的奏状,便问道:“手里拿的什么?” 王顺不敢敷衍,只得如实相告,这位身材高大、腮下有须、皮骨坚硬、不类宦者的童贯嘴角一笑,伸出手道:“不麻烦你了,给我吧!我亲自呈给官家!” 王顺只好拱手将奏状交给了童贯,又眼睁睁地看着童贯扬长而去,心上有所不甘,不由小声唾骂道:“老杂毛,敢抢爷爷的彩头!” 保和殿共七十五间房舍,上饰纯绿,下漆以朱,无文藻、绘画五采;垣墉无粉泽,皆以浅墨作寒林平远禽竹,望之如神仙洞府。左右有稽古、博古、尚古等诸阁,充斥其中的尽是古玉印玺、诸鼎彝礼器、法书图画等,仅图画一项就多达近六千幅,搜罗了天下大半的古今名作真迹。徽宗酷爱赏玩这些珍宝,视之如命,所以每常都喜欢或徜徉其间,或临摹其中一些书画佳作。自从开辟以后,这里几乎成了他的书房。 童贯这些年一直在外地当差,也是最近又回到官家身边听差的,保和殿他还没来过几次,更未细细赏过,此时春光正好,童贯不觉放慢了脚步,也多看了几眼那由官家亲自指点的一干壁画。 “官家这幅《捣练图》若是流了出去,必定会被有识者作真迹收了去,官家该是喜,还是忧?”当身着玄色履袍的徽宗临4完了一幅唐代张萱的《捣练图》后,在一旁随侍的刘贵妃立时站出来品头论足道,她向以柔情绰态、媚于语言而获得徽宗垂青,所以每常得以随侍在侧。 “呵呵,自然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徽宗如释重负地安坐到了身后的紫檀木椅子宝座上,他那白皙、圆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他那眯成一条缝儿的眼睛显得越发小了。 “哦?”虽未及三旬却已有五个儿女的刘贵妃作出一副小女儿状,柔媚一笑道:“臣妾愚钝,不解官家意思!” “呵呵,爱妃在朕家身边也有日子了,你的丹青功夫也精进不少,当知朕家临笔不为以假乱真,只求追步前贤,收点滴之功,若是那有识者见了朕家的临笔可代原作,那当真可喜!”言及此,徽宗一副行家的口吻与神色,“若是仿作与原作混在一起无法辨别,甚或原作湮没,岂不是后人一桩恨事也?是故行家临笔,必在隐微处留出破绽,以备有识者鉴出!唯独那米元章,嗜丹青如命,为掠他人之美,常以观摩为名借去他人原作,待归还时则以自己仿作代之,他天资高,所以总能鱼目混珠,他人赏鉴不出,每叫他得逞!可终究被人识破,落得一个恶名……十年前他尚在世时,朕家还特意召见过他一回,问及此事,他羞得无地自容,呵呵……” “呵呵,臣妾愚陋,今日又学到了!” “这里朕再跟爱妃说一个秘闻!”徽宗显得兴致甚高,“就是米元章的生母阎氏出身微贱,原本曾是宣仁太后家里的乳母,后来皇祖入继大统,阎氏便可谓藩邸旧人了,故而宣仁太后赏了那米元章一个官做!仔细说起来,皇父还是吃了阎氏的奶水长大的,这样说来,朕跟米元章渊源非浅呢!” “呵呵,臣妾明白了,难怪神庙如此少年英发,一意进取,又有了官家这样的麟儿!看来那阎氏也是有一份功劳的!呵呵。”刘贵妃一边说笑着,一边伸手就要去拿那图,“今日官家这幅就先赏给臣妾观摩一番吧,臣妾就赌一口气,倒要寻出官家留的破绽不可!” “贤妃如此好学,朕岂无成人之美!”徽宗说着又用目光扫视了一番自己临的《捣练图》,又往刘贵妃身上看了看。那刘贵妃头戴珠冠,着上加荷边短袖外衣,内着宽袖长袍,下穿一袭浅赭长裙,云霞披帛,梳着一个最时兴的鸾髻5,当真是亸肩鸾髻垂云碧、眼入明眸秋水溢,她原就生得雪肌玉肤、丰艳动人,此时更添一抹春色,确乎有几分唐代仕女的风韵,徽宗不由抓住她那软玉春葱爱抚着说道:“改日朕要为卿画一幅人物!” 刘贵妃喜上眉梢,忙娇躯一揖道:“臣妾谢过天恩!” 徽宗又顺手写了几个字,正是他那瘦挺爽利、侧锋如兰竹的“瘦金体”,刘贵妃柔荑出香罗翠袖,准备拿起来细细端详,徽宗小心地捧住字道:“小心,墨迹还未干!” 刘贵妃如奉至宝一般接了字,对着它轻吐出几口兰气,然后媚语道:“官家的字也是越写越好了,行家言如屈铁断金,妾身看就像仙娥当空舞蹈,如此飘逸、潇洒、舒展!官家临得了别人的字,偏别人却临不了官家的字,呵呵,当真天下独步!” “呵呵,贤妃这个譬喻精妙!”徽宗意态安然地伸展了一下身子,“朕再传授贤妃一点心法,这观书法之要,当澄心定虑,先观用笔结体、精神照应,次观人为天巧、自然强作,次考古今跋尾、相传来历,次辩收藏印识、纸色娟素……品画最佳处,则莫过于得半日浮闲,细品动静得失之味。” “陛下真良师也,臣妾记住了!”刘贵妃笑意盈盈地放下了字,娇躯一揖道。 “贤妃悟性超卓,一点就通,可比画院有些呆木头强多了,呵呵!” 刘贵妃替徽宗揉捏起了肩膀,笑吟吟道:“如今我朝全境户口之盛,岁入之多,不仅为本朝所未有,并且超轶汉唐,蔚为郅治之世!官家非独以善治留名,亦足以凭才艺流芳,真乃天下承平之兆!” 这是她最近搜肠刮肚才想好的一句阿谀之词,倒是正中徽宗下怀,徽宗立马乐开了花:“呵呵,爱妃最会夸朕,小心把朕夸得退步了!朕自知尚有不足啊!” 刘贵妃换作一副娇憨面目,挽住徽宗胳膊嗲语道:“官家若是不信,明日再请那蔡相公来过过目,他总是大书家吧!” “他自然是本朝少有的行家,不过最近这老家伙在忙着操办自己的七十大寿,刻下怕是没时间应召前来了!” “那就请小蔡相公来,他平素虽然不太正经,可是近朱者赤,也算半个行家吧!” “耳濡目染,家风所赐!”徽宗神色庄重起来,“其实书法也是朕的家风啊,人皆知太祖以武定天下,却不知他的书法也好,以后列祖列宗皆好书法,是故书法乃朕之家风,大则事关国风,不可不习!” 童贯已知徽宗正在保和殿,便疾步来到殿前,他远远听到里面有说有笑,忙知会了一个在外面执事的女押班进去叫出了刘贵妃,刘贵妃见了童贯,弄清了事由,又扫视了一眼奏状,忙桃花满面地拿着它进了殿。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我军在平夏城大破西夏军,杀敌十万!”刚刚跨入殿门,刘贵妃就急不可耐地高声宣布道。 徽宗此时正在闭目养神,听闻捷报传来,又出自刘爱妃那酥骨的妙音,顿时如闻天启一般,忙欣喜若狂地趋步上前接过了奏状,边看边说道:“好啊,好啊,西军将士果然不负朕望!西夏梁太后亲率四十万大军想夺下我军新筑的平夏城,敌部猛攻十三个昼夜,终被我军击溃!” 刘贵妃眼里顿时滚下来下了几行热泪,激扬道:“先帝当年因灵州、永乐之败痛悼伤身,乃至英年早逝!如今我军连战连捷,扫灭西夏大有指望,陛下圣治必垂名于后世!”说完就跪了下去。 徽宗那小眼睛里也噙满了泪水,他双手扶起了刘贵妃,紧紧握住她的胳膊道:“若是先帝能看到今天该有多好,朕明日就前去祭告太庙,让列祖列宗也高兴一回!这贺表,是谁送来的?” “是童贯,他还在外面候着呢!” 徽宗转身对身旁的当值押班张迪说道:“把童贯宣进来,朕有赏赐!” 刘贵妃身上有些不太舒服,先行回了自己的寝宫纯和殿歇息。那童贯是个眉毛会说话、头发都空心的,专会逢迎,得了赏赐后赶紧到刘贵妃这里谢恩,顺便聊上几句。 刘贵妃的贴身侍女、内殿押班秀兰进来通报,刘贵妃正好有事要拜托童贯,便强支弱体从床上起来了。 “老奴来谢贵妃娘子6恩典!”一进殿童贯便磕头道。 “谢我做什么!那是官家的意思!”刘贵妃妆容不整、有气无力地说道,与刚才在徽宗面前简直判若两人。 童贯站起身来,走近了谄笑道:“自然要谢娘子的恩典,若是没有娘子陪伴在官家身旁,官家哪能那么高兴,官家一高兴,才有老奴的赏赐不是!” “呵呵,你这张嘴倒巧!”刘贵妃柔荑一指,“我正有事情要问你呢!” “娘子要问老奴何事?” “你平素没少出宫办差,就连杭州的金明局你也是做过供奉官的,就说咱这偌大一个东京城吧,你近来瞅着可有一个女孩儿中你意的?” 童贯忙拱手道:“哎哟,娘子这话叫老奴为难了,老奴是何许人,岂敢对什么女孩儿动心思!” “呵呵,没说这个!”刘贵妃说着,以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了童贯一番,“你瞅着咱东京城里有没有一个年纪不大但乖巧伶俐、最好姿色上等的女孩儿?” “娘子要收养女不成?”童贯开悟道。 “老东西,你还真聪明,难怪官家这么器重你!我目下已经为官家添了三个皇子、两个皇女,按理也该是心满意足了,只是想着从前的自己……”刘贵妃言及此,黯然下泪,几至不能成声,“若是有那样一个天资出众的女孩,只因生在了贫寒人家就被蒙下尘,不得好生教养,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所以想学着前代贤妃们的成例,收一个养女到这宫里来,荣华富贵让她享着,诸般才艺让她学着,总不至于委屈了这块好璞玉,到了年纪放出去嫁人也可以!” 刘贵妃本是东京人士,出身单微,入宫即大幸,由才人七迁至贵妃,为徽宗生下了赵棫、赵模、赵榛三个儿子及两个女儿,童贯对此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尽管还猜不到刘贵妃此举的真实用意,但他还是奉承不迭道:“哎呀,可是不知道谁家的女孩有这等福气!老奴一下子也想不起来,回去就问问其他常出宫的崽子们,明儿个一定来给娘子回话!” “好,这事你可千万放心上!”刘贵妃揪了一下童贯的耳朵。 童贯好似得了厚赏一般,满脸喜气道:“哎哟,娘子的吩咐,老奴有几个胆子敢怠慢!娘子今日恐怕是陪官家写字累着了,气色似不如前,娘子先歇了吧,老奴这就去打听!” 刘贵妃目送童贯出了纯和殿,目光刚好又落在了自己前阵子移种在殿前的一株芭蕉树,那芭蕉树看去弱不禁风。秀兰送童贯返回后,看着刘贵妃那失神的面目道:“太医说了,娘子只是劳虑过甚,将养些身子就没什么大碍了!” “呵呵,呵呵!”刘贵妃冷笑了几声,秀兰听得不由打了个冷颤,“我若是偷懒了,那官家就不知要被哪个狐媚子给勾引去了,想要轻而易举地取得圣眷,除非——我死了!” 秀兰是刘贵妃初入宫时的好姐妹,自从刘贵妃得宠以后就一直在她身边服侍,也算她的主要心腹了。秀兰也知道刘贵妃一心要强,甚至大有夺嫡之心,她本人更想像前朝那位刘贤妃挤掉孟皇后一样将郑皇后挤掉,偏她又出身低微,外无强亲可为助力,因此百般用心,乃至焦心劳思,伤了元气。秀兰看着贵妃卸妆后的倦容,不免心疼道:“来日方长,娘子还是保重贵体为上!” 刘贵妃忽面带哀戚之色,幽凄道:“我的事情我知道,最多不过三五年的光景,恐怕不能看到那殿前芭蕉长成的一日了!我只是担心三个哥儿、两个姐儿受委屈,才出此下策!” 秀兰闻言赶紧跪了下去,满含着热泪抬眼看着刘贵妃道:“娘子吉人自有天相,贵人多福,一定会长命百岁的!一定的!” 刘贵妃顿时转为喜色,她看着杏脸桃腮、明眸皓齿、也已陪侍过徽宗的秀兰,语带暖意道:“你起来!倘或我可以多活几年,自然最好,那养女若是得了宠,难不成还会踩到我头上去不成?所以,这也是一个有备无患的好法子。哎,就看那童贯能不能找来一个让本宫满意的女孩了!” 刘贵妃数年之间就得以七迁,如今更是获得官家的专宠乃至专房,自然是有些手段的,这些秀兰已充分见识过,因此她忙站起身恭维道:“看来还是娘子虑事长远,想得周全!婢子明白了!” 1宋徽宗在位时年号之一,约公元1111年到111八年。 2宋时传递公文一般分为日行三百里与日行五百里两种。 3内廷人员一般分为都都知、都知、副都知、押班、黄门等几个品级,其中都都知为正五品,不常除;都知、副都知为从五品,押班为正六品,内东、西头供奉官为正八品,内侍殿头、内侍高品为正九品,内侍高班、内侍黄门为从九品,无品级的小太监统称为“小黄门”。 4“临”与“摹”其实是不同的,临是根据原帖来临写,而摹则是把纸绢覆盖在原迹之上,细心描摹而成。通常而言,摹本更接近原本的神韵。 5一种高髻,因其形似鸾鸟或在发髻插着鸾形的首饰而得名。 6除了皇后,后宫的嫔妃一律被习称为娘子。 第二章 监军要职 蔡京的长子蔡攸在徽宗即位前就与其厮混在一起,二人年纪相仿,君臣的关系非同一般,徽宗特命蔡攸为宣和殿大学士1,但徽宗往往不识大体,常常不顾内外之分,让优宠近臣的蔡攸从西华门进入后宫,陪着自己消遣,满足自己的一些市井趣味。 这一日,告祭过太庙的徽宗依然喜不自胜,便命人将蔡攸召到福宁殿偏殿,君臣要演一出“参军戏”取乐。这“参军戏”是自三国以后从优戏的形式发展而来,内容上也有些变化,优戏主要是讽喻劝谏君主的,可参军戏却变为讽刺臣僚了。 “参军戏”中主要有参军和苍鹘两种脚色,它源起于后赵皇帝石勒时,一位参军贪污,石勒即令优人穿上官服,扮作参军,让别的优伶(苍鹘)从旁戏弄。 只见扮演参军的蔡攸涂红抹绿,短衫窄绔,夹杂在一众歌舞伶人、侏儒中分外惹眼,待其粉墨登场后,居然开场就戏言道:“陛下好个神宗皇帝!” 宋朝重祖宗家法,偏神宗皇帝进行了一番大刀阔斧的更张,造成后来祖宗之法与神宗新法两条路线的重大分歧,引发一系列政治混乱。徽宗即位之初,试图调和两条路线,但在蔡京等人的怂恿下,很快就走上了极端,乃至于将一切反对神宗新法的臣僚打为“元佑党人”,进行严厉报复。神宗毕竟是徽宗的父亲,所以当蔡攸开场如此不顾避讳而亵渎君父时,徽宗还是不由一愣,不知如何去接茬! 可两人平素到底嬉闹惯了,徽宗只图一乐,继而竟装作不以为然,乃至灵机一动,拈出了新法的最大反对者司马光来,以杖鞭笑打蔡攸道:“你也好个司马丞相!” 君臣就这般玩得不亦乐乎,把个地下的司马光好生讥讽了一番。待卸了妆后,徽宗与蔡攸二人坐下来吃了杯茶,徽宗看着还在兴头上的蔡攸,带些坏笑地示意道:“大宣2,近日可有什么新兴的笑话儿,快给朕家说来!” 蔡攸常把从各处听到的荤段子讲给徽宗听,此时他心领神会,看了看在一旁的宫女,面带猥琐道:“臣近日倒真听了一个呢,想来还是宫里传出去的呢!” 徽宗以为他要编排自己,摆了摆手道:“但说无妨,只要可乐,朕定有赏!” “好,那臣就斗胆说了!”蔡攸站起身来绘形绘色地说开了,“话说四位宫娥凑在一起说闲话儿,说起不能升迁的因由,一个说‘我不成,我上面没个人儿’,另一个就说‘我上面倒是有人儿,可就不给使点劲儿’……” 蔡攸话音刚落,在一旁的王顺忍不住笑出了声儿,徽宗也晓得一些太监与宫女之间的那点隐秘事儿,从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但是听到蔡攸这么一说,王顺又这么一反应,也忍不住眉目一动! 蔡攸忍住笑,继续绘形绘色道:“那第三个宫娥又说了,‘我上面也有人儿,也给使了劲儿,可他呢?就是没那真本事’……” 说到这里,徽宗竟一下子笑得前仰后合,蔡攸还是忍住笑,继续铺叙道:“那最后一位宫娥说了,‘我上面也有人儿,也给使了劲儿,他也有真本事,可他又怪我不成’,其他三位宫娥齐声问‘你哪不成啊’,那个宫娥便说了,‘怪我也不出点儿血’!” 哪知蔡攸话音刚落,在旁的宫女们都掩口而笑,徽宗晓得那第四个宫娥的话是在影射自己,忙走到蔡攸身边猛拍他的肩膀,竭力抑制着对他指指点点,终于控制不住,连福宁殿外都可以听到徽宗那放肆的笑声…… 君臣又说了些闲话儿,趁着徽宗高兴,蔡攸便试探着说道:“如今西北捷报频传,真是陛下天威所至!只是行百里者半九十,我大宋还当再接再厉,官家尚须选一妥当人坐镇陕西,总领六军一鼓作气扫平那河西家才是,陛下就可与那秦皇汉武相颉颃了!” “呵呵,卿家这话说得忒轻巧了些,扫平河西家,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还有北边的掣肘着呢!”徽宗指了指北边的辽国。 “臣愿肝脑涂地,为官家分忧,可乎?” 徽宗看了看蔡攸,感觉不出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儿戏,只得道:“哎呀,朕家可是须臾离不了卿家,若是几天不听卿家讲的荤素的市井笑话儿,当真闷死了!” “这个,这个终究是小事!”蔡攸的神色越发庄重起来,“臣看如今枢密院没个妥当人,若是臣没有寸功,自然不好领枢密院事,设若到了陕西一展长才,那时光景就不同了!官家也知我父已是垂暮之年,不能再为朝廷效力,臣愿接续父命,继续报效朝廷!” 徽宗看他此番说得恳切,不好当场驳回,只得道:“那卿家就去问问相公的意思吧!” 蔡攸满心欢喜地回到了大内西面寿昌坊的家里,吃罢晚饭便来到蔡京的住处,哪知管家蔡升告诉他道:“老爷去了西水门新宅查看工程进度,尚未归来,若是大爷有要紧事,待会老爷回来了,小的再去通知大爷!” “也好!有劳升管家了!” 为了庆祝蔡京的七十寿辰,徽宗特意在西水门附近赏赐了一座气势恢宏的新宅,此地紧邻汴河,风光旖旎,在如此局促的汴京城里,赏赐这样一座规制惊人的巨宅,确实不是一般的恩宠!蔡京自己也欣喜异常,每隔几日就去新宅查看一番,催促工程进度,但更是希望按照自己的心意来规划新宅,他知道这里就是自己的终老之所,而当下最要紧的,还是工程能如期在自己的大寿前完成,自己要在里面风风光光地接受众人的祝贺,而且他相信,官家本人到时也会亲临的。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蔡京回来了,蔡攸赶忙过来请安,蔡京正自得地斜倚在一张滴粉销金的卧榻之上,这是一种非常奢侈的床榻,曾经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一帮打扮妖艳的家姬正围拢在蔡京周围,有奉茶的,有掐肩捶背的,还有摇扇的。蔡攸陪着老爹在香阵中说了几句闲话,然后正色道:“爹,我有几句要紧话!” 蔡京一挥手,家姬们乖乖地一齐退出去了,蔡攸便凑近了老爹,把上午的事情跟他说了,又补充道:“眼瞅爹也这把年纪了,哪天有个好歹的,做儿子的也要为朝廷的将来盘算!” 蔡京一心嗜权,自然不喜欢别人说他老迈,何况他自己也不觉得自己已经不中用了,遂面有不悦之色道:“为朝廷盘算,为官家分忧,自然是你我分内之事,但凡事皆须量力而行!你从小生在簪缨世家,养尊处优,哪里晓得边关的苦处!” 蔡家虽然口碑很差,但确实是官宦世家、名门望族,蔡氏一门到此时已出了二十三位进士,在当地位居第二。仁宗时代的名臣蔡襄就是蔡攸的堂伯父,蔡襄的堂弟蔡确又成为元丰新政的代表之一;蔡攸的祖父蔡凖曾官居侍郎,蔡攸的叔父蔡卞十三岁就中了童子科而成为进士,后来成为王安石的女婿,在哲宗后期曾任尚书左丞,也是当时炙手可热的权臣之一。至于他的父亲蔡京,更是半生仕宦、权倾天下。 蔡攸不觉得自己如何缺乏历练,自诩还是有点真本事的,所以他压抑着心头的不快,强作笑颜道:“爹说的是,做儿子的也活了四十多岁了,确实没吃过什么苦,也难有什么大的担当!可如今儿子一心上进,就想到西北历练历练,将来为朝廷挑大梁,才有底气嘛!爹当年也在陕西做过知永兴军!” 蔡京身子坐正了,神色肃然道:“不是为父吹嘘,以目下这情形,再为朝廷挑个十年大梁,为父也是不含糊的!可话说回来,若你果真掌了枢密院,那不说官家会忌惮,就是群臣,将如何视我父子?到时就是把我父子架到火上烤了!” 本来宋朝奉行避亲籍制度,一般来说宰执重臣的亲属不能再身居要职,甚至不能同时做京官,可是徽宗视祖宗之法为蔑然,再次打破了成例,对蔡京父子的恩宠已令天下人言藉藉。对此蔡京是心知肚明,设若更进一步,若无重大建树,确实难以服众;可是真到父子权倾朝野那一步,官家又岂是傻子? “爹说的是,爹如今也高寿了,人生七十古来稀,爹何不就在大寿之后急流勇退呢?在新宅里安享清福。您老就从背后给儿子做个参谋,扶持儿子一程!岂不两全其美?”蔡攸越发抑制不住心头的不快,“爹也别忘了,此番您再掌中枢,儿子可是没少在官家面前替您美言,俗话讲亲兄弟明算账,咱们父子难道不须掰扯一下?” “呵呵!”蔡京冷笑着,以儿子的字称呼道,“居安啊,你就说说,当日官家还在潜邸时,为何与你交往,难不成是你有何过人之处吗?” 哪知这一句话就把蔡攸给问住了,因为当日徽宗就特别喜欢蔡京的书法,有一回还花了三千贯从一人手上买下了蔡京写的一个扇面,如获至宝一般;正是因为晓得蔡攸是蔡京的长子,时为端王的徽宗才心善之。蔡京见儿子无言以对了,吭了一声又道:“爹若退下来了,你当真斗得过郑居中、王黼之流?” “那不斗怎么知道?” “唉,老大啊,你就知足吧!”蔡京的面目软了下来,“如今有官家宠着,做个清要的差事也就行了!知子莫若父,别怪爹说你,智小谋大,力小任重,爬高必跌重啊!就说爹这几十年,起起伏伏,跌跌撞撞,若非今上青眼相待,哪里有你我父子的今日!” 蔡攸已分明有点生气,起身道:“有官家的宠幸,怕什么!官家比儿子还小两岁,春秋正盛,儿子担心啥?再说了,爹也别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了!” “陕西战事是爹一手谋划的,可谓攸关国运,那是闹的吗?你别去添乱了!” “我是做监军,不是做主帅,爹多虑了!” “那些兵油子,个个滑头得很,你又是这么个性情,若是得罪了他们,他们给你设个圈套,你这小命就没了,依我看,还是安生些,且好好地在官家身边待着吧!” “儿子不怕!儿子多留个心眼儿就是了……”蔡攸还要争辩,最后父子两个闹得不欢而散。 徽宗即位初期,蔡京尚在外放,童贯在杭州做供奉官,蔡京利用回乡之便与其深相接纳,两个人如今已结成内外同盟。推举前往陕西做监军的人选,其实蔡京是属意童贯的,并希望他在功成以后顺利入主枢密院。 童贯在宫外有家,蔡京在与儿子争吵后,担心迟则生变,忙派了一位亲信幕僚前去童贯府上,要童贯连夜赶来密商大计。 “相公连夜相召,想必是有急事了?”一进门,童贯就问道。 蔡京安坐在厅堂的一张直搭脑扶手椅上,以他那略有些苍老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回道:“怎么?内相这会儿还如此沉得住气?” 童贯面露惊诧的表情,上前问道:“相公何意?” “前日西边传来捷报,内相就不想在这上面做做文章?”言罢,蔡京神色和缓地示意童贯就座。 “做什么文章?难道鼓动官家亲征去平了那河西家不成?”童贯坐下道。 蔡京命人上了茶,两人各吃了一杯,蔡京方缓缓说道:“当日我在陕西知永兴军时,就特别留意那河西家的情形,最近这二三十年,河西家内讧不断,先是幼主在位,大小梁后辅政,为和缓内部纷争而不断对我朝用兵,有时一年就多达六七次!虽双方各有伤亡,然则我朝树大根深,焉是那区区河西家动摇得了的?反是尔等家小业薄,徒耗国力,长此以往,怎能长久?是故今上启用不才之初,不才即力主开边,以大压小,积少成多,终有一日除掉西夏这个祸患!如今呢?不是正验证了不才当日的决断吗?” 童贯闻听此言,心下佩服得紧,忙拱手道:“哎呀,相公深谋远虑,真是我朝之福,不知相公今日何以教我?” “如今我朝已经握有对西夏用兵的优势,何不乘势再接再厉?”蔡京特意提高了声调,“那时岂知是何光景?我等君臣可是要光宗耀祖了!” “哎呀,还是相公高瞻远瞩,只是不知咱这做天子家奴的能做些什么?” “亏内相还是那李宪李内官带出来的!”蔡京做了一下抓握兵符的手势,“难道就不想着有朝一日把这个抓一抓?” 童贯一时间陷入沉思,许久方道:“相公之意,也是想让咱学李爷去边关做个监军?” “内相不去,怕是有人要捷足先登了!”说着,蔡京指了指蔡攸的居所,“就是我家那不成器的!那孽障已经在活动了,过几日恐怕他就要当众向官家请缨了!可他哪是这块材料!话说回来,那梁师成、王黼诸人,怕是也在为自己人活动这个差事,所以此事宜早不宜迟,须早下决断,早做准备!” “这个?这个?我家李爷虽得先帝恩宠,但毕竟是内官,虽有寸功,但架不住外官们上表弹劾,落得贬死他乡的下场。咱不能不引以为戒啊!” “内相怕它什么!外朝不是有老朽的吗?当日老朽被贬外放,亏得内相在官家面前替老朽美言,方有今日的地位,所以至今感激不尽!内相又一向得宫里娘子们称赞,还怕地位不稳固?” 童贯脸色一变,疼惜道:“哎哟,相公是知道的,咱在杭州积攒的那点老底儿,可是都给娘子们送礼了,如今可是都空了!” 童贯摆出一个两手空空的手势,他纯粹是哭穷,因为派往各地的内廷供奉官掌管着大量的皇家私产及贡品,可资搜刮的油水源源不断,童贯经营多年,早已握有相当的人事大权,身家自然不可小觑,不然他也不可能像个正常男人一样在宫外成家立业,而且还收养了几个像模像样的儿女。 蔡京不跟他计较这个,当即拍案而起,指着西边凑近了童贯说道:“这就对了!内相去了那边,还愁赚不来家底儿?何况兹事体大,若是内相建了不世功勋,难道还怕没有大富贵?” 童贯闻言犹豫了半晌,嗫嚅道:“只是,吃不准官家的意思!” 蔡京回到了座位,一摆手道:“无妨!官家一向对外朝的不放心,不然老朽前年也不会再遭贬斥!到了十五陛下在紫宸殿召见京中众文武的时候,老朽就让咱们自己人援引先帝成例代为陈奏,官家必然动心,宫里面你也让贵妃娘子给官家吹吹风,如何?陕西之行,可非寻常人去得的,内相又一向能负重行远,依不才来看,这事少说也有十之八九的成算!” “好吧!”童贯心中似乎下了决断,然后便站起身来给蔡京行了一个大礼,“此事若成,相公就是咱的再生父母!” 1殿学士、殿大学士,无具体职守,由资望极高的臣子担任,有出入侍从、备顾问的名义,实为宰相、执政官离任外调所带职名,其中以观文殿大学士品级最高,为从二品,序位在六部尚书之上。其余多为正三品。 2“宣和殿大学士”的简称。 第三章 养女锦儿 经过一番奔走,刘贵妃的事情很快就有了眉目,从蔡京宅出来的次日一大早,童贯就乐颠颠地跑去纯和殿回禀刘贵妃。 此时刘贵妃正在偏殿中陪着儿女玩耍,闻听秀兰俯在耳边低声告知“童贯来了”,忙换了衣服来到了正殿。眼看着刘贵妃进了殿,童贯堆满笑意迎了上去,开门见山道:“娘子交代老奴办的事情,已有眉目了。也是托娘子的福气,老奴下去才问了,内侍省的杨戬就来告诉老奴,说他平素常去镇安坊1吉庆楼给娘子们采买酒食,娘子也知道,那里的点心最是有名了!吉庆楼有个姓刘的酒保,也真是巧了,恰好跟娘子五百年前是一家,哎哟,看老奴这张臭嘴,他一个下贱的酒保!” 童贯突然自抽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刘贵妃安坐于殿中的朱红油贴金龙三屏风宝座之上,一扬手道:“当日本宫家里也不比这酒保高贵多少,还不是后来挣的!行了,你少扯那些没用的,接着说吧!” “哎!”童贯凑近了,“就是那酒保膝下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那女孩儿也常在酒楼迎送贵客,杨戬就发觉那女孩儿甚是俊秀伶俐,极是体贴人意,只是,只是不大识字!” “不识字也无妨的,可以慢慢学!”刘贵妃忽面露忧色,“镇安坊可不是个好地方,何况还在酒楼,只是不知道这女孩……” 童贯俯身低语道:“娘子的意思?是担心这女孩儿身子不干净了?” “正是此意,这事可绝不能马虎!”刘贵妃用美目瞪了童贯一下,“不然有你好看!” 童贯厚颜一笑:“老奴晓得了!那酒保虽是个下品之人,不过却拿这个女儿似宝一样看待,许是想让这女儿攀个高枝儿,料想这个年纪还不至于身上不干净!娘子放心,老奴必去亲自过问,若是老奴看着满意了,是不是就先悄悄领到宫里,给娘子也过过目?” “好,就这么办吧!记住,品貌、性格一定要好!” “给娘子挑选女儿,老奴岂敢马虎!”童贯单膝跪地。 刘贵妃正要起身离去,眼见得童贯却看跪在那里不动,忙问:“怎么还不下去?还有何事?” 童贯于是双膝跪地道:“老奴还有个不情之请,万望娘子成全!” “哼!差事还没办好,就先来邀功了不成?”刘贵妃佯装怒容。 “借老奴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童贯跪着仰起头来,“如今娘子得官家看重,老奴只是想请娘子在官家面前替老奴美言几句!” “就这么点事情?平常可是没少替你美言,还想怎么美言?”刘贵妃坐了回去,她示意童贯起身,“你先起来吧!” 童贯坚持不起来,膝行几步到了刘贵妃跟前,一脸赤诚道:“前日陕西捷报,老奴听闻说朝廷要再接再厉,一举荡平那河西家!马上势必要有一场大的战事,官家怎能不选派一可靠之人去那边做个监军使者呢?所以老奴想主动请缨,为官家分忧!” “你听谁说的?内官结交外朝……”刘贵妃做出一个砍头的动作,“可是死罪!” “老奴不敢,老奴不敢!就是在前殿给官家整理文书时,无意间听几个外官议论的!” 刘贵妃是个聪明人,大致情形已猜到了八九分,她故作姿态道:“嗯,这事非同小可,本朝祖训,长君在位,后宫不得与政,本宫可不敢越雷池!” “娘子说哪里话!此事是有前朝旧例的,何况老奴不过是官家身边的一条狗,狗去替主人看家护院,难道不是分内之事吗?跟外朝又有何干系?”童贯说着向南面指了一下,又话里有话道,“何况娘子替官家分忧,怎么能如此瞻前顾后?” 刘贵妃晓得他也是极聪明的,就不兜圈子了,直言道:“哦,有前朝旧例啊,那就好,我朝最重的便是这祖宗家法,千万不能坏了规矩!你既有心替官家分忧,本宫自然愿意替你去官家面前陈情!只是你将来若立了边功,可千万别忘了本宫就是,呵呵!” “娘子对老奴的的栽培之恩,老奴没齿难忘,他日定当厚报,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童贯这回连磕了几个响头。 “呵呵,这回你该起来了吧!”刘贵妃眉目一扬,“刚才官家已经让张迪传来谕旨,说午后邀本宫一起去后苑划船,如果今日官家玩得尽兴,本宫就乘机替你说了!” 童贯听罢,忙再次俯下身去,连磕三个响头道:“娘娘待老奴真如生身父母!” 阳春三月的后苑花团锦簇,到处燕语莺歌,时不时还会看见一些仙鹤之类的珍禽安闲地飞过,一派春日融和的气象。 徽宗与刘贵妃及太监、宫女数人从后苑的崇圣殿吃了茶了出来,行过翠芳亭,便划着一条小船游行于宽阔的太液池中,清风徐来,碧水柔波,徽宗与刘贵妃二人到处指指点点,有说有笑。 “真是舟在水上行、人在画中游!”徽宗面对一湖春水,忍不住向身边的刘贵妃感叹道,“过些日子就是金明池赛龙舟的日子了,今年朕高兴,所以赛事要比往年更热闹才行,彩头要更丰厚,不知贤妃意下如何?” “满东京城里的人啊,最爱逛的地方就是金明池了,每年龙舟赛事都分外热闹!”刘贵妃巧笑着,“记得臣妾还未入宫时,跟着家里人去金明池看龙舟,有一回把鞋都给挤丢了呢!官家还想再怎么热闹,难不成把百姓的鞋都给挤丢了吗?” “哈哈!那可失了朕与民同乐的本意!也罢,今年的龙舟赛事还是依着旧例来办吧,不过彩头定要翻倍!” 刘贵妃看着后苑远处的太清楼、走马楼、延春阁、仪凤阁等楼阁,隐约可见太清楼阁上层前檐正中所悬挂的匾额,那是徽宗题写的“太清观书”四个大字,刘贵妃顿时秋波一转,以恳求的神色面向徽宗道:“官家丹青妙手,不如亲自画一幅《金明竞舟图》作为彩头,那可是无价之宝啊!” “呵呵,朕哪能如此轻易措手,如今那日子近了,定然是来不及了!留待明年,尚可以考虑!” 两个人又说笑了一阵,刘贵妃突然笑得有些胸痛,忙捂住胸口咳嗽着拍打起来,徽宗忙上前搀扶住她,关切道:“爱妃怎么了?既然玉体违和,要不咱们就回去吧?” 因为多年来焦虑过甚,刘贵妃得了一种郁症,以至于胸口生出一个小块,而且越长越大,白天时常隐隐作痛,夜里睡觉时往往更厉害些,吃了几回药也不见效。刘贵妃顽强地克制着痛楚,轻轻地推开徽宗,略无其事道:“不碍事的,老毛病,许是刚才笑得太过,挺一下就好了!” 见刘贵妃果真好转了,徽宗一高兴,便从划桨的一位小黄门手里夺过了家伙,兴致勃勃道:“朕要亲自为爱妃操桨!” 后苑的水连通着金水河与五丈河,有些地方水流很急,徽宗胡乱使力,小船立时就晃动起来,刘贵妃吓得花容失色,忙劝说道:“哎呀,官家小心,这可不是玩闹的,闹不好咱们都要弄成落汤鸡了!”她又转向那两个小黄门,怒斥道:“你们都是死的,还不快夺过来!” 见桨被太监夺了回去,徽宗大度地一笑道:“哈哈,今日事到这里,朕想起来了!” “官家想起了什么?” 徽宗稳坐于船舱里,身子紧靠住刘贵妃,道:“从前汉代时,有专门为君王划桨的小吏,叫作‘黄头郎’的!君王划桨,也须得有得力的侍臣在一旁辅助才行,不然可比骑马飞奔还要危险!朕刚才一时兴起,把这个茬儿都给忘了,不过,今日爱妃也可算作朕的贤辅了!” “官家说笑了,臣妾愚陋,哪能堪此大任!” 眼看一阵疾风从远处湖面上袭来,徽宗突然一把抱住刘贵妃,嘴里还喊道:“爱妃小心,跋扈将军来了!”随即小船猛烈地晃动了几下,之后又稳住了,徽宗眉开眼笑道:“所幸这将军没那么跋扈,哈哈!” “官家在说什么?什么‘跋扈将军’?”刘贵妃一脸茫然地看着徽宗。 “哈哈,跋扈将军者,刚才那阵疾风是也!昔日隋炀帝在湖中泛舟,突遇这打头风,他便大呼道:‘此乃跋扈将军也!’呵呵!” 刘贵妃装出一副小女儿的花痴神色,娇语道:“官家博古通今,我等愚陋之辈是怎么也赶不上了!不过臣妾却知道,那隋炀帝乃是一个亡国之君,虽然诗作得极好,但却治国无方,哪能跟官家比呢!” “呵呵,那隋炀帝就是太能折腾,凡事亲力亲为,不懂得信用大臣!像征伐辽东这样的事,他居然也亲自去,不后院起火才怪!真把自己弄成了孤家寡人!” “正是了,君臣协力同心,国家才能长治久安,外也可威服蛮夷!”刘贵妃试着斟酌了一下用词,又想着该如何替童贯说项,“臣妾觉得那童贯就不错,他虽是一个内官,但人材魁梧,办事老到,也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对官家也是无二心的,臣妾看还当重用才是!依臣妾看,就是让他出使辽国,都未见得减损我大宋威仪!” 辽国是宋朝最重要的邦交国,凡出使辽国必选用才德兼备、名高一时之士,不然很难获得辽国的尊重,此番刘贵妃竟然说出这番话来,当真有些石破天惊! 徽宗思忖了片刻,细细想来,刘爱妃的话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因而爽快道:“嗯,童贯自然是不错的,在宫内服侍朕,又到宫外办差,这前前后后的,也有十多年了,什么品性、才能,朕是一清二楚的,爱妃放心,他日若有大事,朕一定要委派童贯前去!” “官家切莫怪臣妾多嘴!”见徽宗毫无不悦之色,刘贵妃便切入了正题,“陕西那边如今恐怕要多事了,官家总须选派一位得力又老练的人前去做您的耳目,这也是先帝时的成例!还是先帝英明,那内官毕竟是自家人,放心!” “呵呵,难得爱妃对国事如此上心,朕也能多睡几个好觉了!”徽宗平素就喜欢写写画画、游游逛逛,乐得做个富贵闲人,一应国事能放手就放手,他见刘贵妃竟如此留心政事,想着她必是爱惜自己,因而心里备感欣慰。 到了晚间,童贯带着他的死党、内中高品押班黄径臣及四个家丁去了吉庆楼,找到了那位姓刘的酒保,并让酒保把自己的女儿领出来,他要亲自过目一下。 那女孩生得桃脸玉肌、纤腰婀娜,相貌乍一看确实不错,若是再加修饰定然还可以增色不少,何况她年纪还小,尚有栽培的日子。童贯看后自是喜上眉梢,忙不迭道:“甚好!甚好!” 那刘氏女秋波斜盼,略带羞怯地瞥了一眼童贯,听到童贯在称赞自己,忙上前去给童贯添茶,倒好以后又端起来递给童贯,莺语道:“公公远来,一定渴了吧!公公请慢用!” 较之一般的女孩儿,刘氏女自小生在这样的环境里,自然是落落大方,不怯场的,而且一看就知其惯于逢迎,待人接物很老到,这对于将来她在宫中立足、争宠可是非常重要的,何况官家为人不乐正直、喜近佞幸,就吃这一套。童贯怪笑着接过茶来,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女孩的身上,吃了一口对她道:“孩子是个有福气的,可是愿意飞上枝头做凤凰?” 刘氏女毕竟是的女儿家,被童贯看得脸上有些泛红,便躬下身子去开始给童贯捶腿,仰着头楚楚可怜道:“公公何意?还请公公多多关照锦儿!公公受累了!” 酒保尚有些不明童贯来意,想着若是童贯本人看上了女儿,只要价钱出得高,也当舍得,毕竟想拒也很难。他赔笑道:“我们小门小户的,哪里敢有那个念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成?” 童贯煞有介事地端坐着,拿手指轻轻在酒保头上一点:“哼——,算你小子走运!” 童贯先让那个女孩出去了,然后让黄径臣把此行的目的跟酒保简单说了。酒保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带着一脸不解地问道:“爷,您老没有骗小的吧,贵妃娘子真的想认一个干女儿?” “爷是官家身边听用的人,不日就要前往西北做监军使者,将来还要建牙立府的,哄你作甚!” 酒保看他说得十分真切,忙跪下去叩谢道:“哎哟,我的爷,没想到俺的宝贝女儿真要做凤凰了,真是没有辜负小的对她多年的心血啊!爷,您不知道,为了栽培这女儿,小的两口子掏空了家底!”说着竟有些哽咽。 吉庆楼也是汴京城里比较好的酒楼了,对于酒保的选用和训练,也是非常严格的,其中有些人整日接触社会上流,耳濡目染,也变得眼光开阔起来。看来这位酒保已经留意到满京重色的大势,把心思都花在女儿身上,以待价而沽。如今看来,果然被他赌对了。 “嗯,话说回来,这孩子模样不错,人也聪明,你小子当初咋没让孩子去学小唱呢?你看看人家李师师,如今芳名远播,连番邦都晓得她了!如今她也搬到了镇安坊,前几日我打她家门前过,可是真气派!”童贯说着,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诡异的光彩。 “从前也不是没想过送孩子去学点小唱之类的伎艺,可这花费上,凭小的这点本事,实在是供不起啊!要是把孩子舍出去,又心疼!” 酒保的哀戚之状竟然感染了童贯,到底他也是个苦出身,不由叹道:“嗯,人各有命啊,说不得就交了好运!” “不过这个孩子很会做衣裳,爷看她身上那几件,全是她自己做的呢!” “不错!这也是难得的禀赋!”童贯忙拉了酒保一把,言语甚为亲近,“你先起来!孩子这事呢,只是有了七八分的成算了,明儿个爷再来,把锦儿领进宫去给贵妃娘子看看,若是娘子相中了,这事儿就成了!到时候啊,若是你家闺女又在官家那里得了宠,哼哼,你这个酒保也能混个正三品的节度使当当了,到时候可也别忘了咱啊!” “嗯,自然是不能忘了爷的大恩大德!那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宫里可不是别处,自然是有些要叮嘱的,待会儿爷走了,就让黄押班给你好好说说,记住了,回头好一五一十地跟你闺女讲讲!”童贯猛然记起了刘贵妃的叮嘱,指着刘锦儿的方向,“对了,闺女身子破过没有?” “哎哟,爷这是说哪里话?不给闺女许个好人家,俺是打死都不许人碰的!”酒保说得万分恳切,“您老也知道,这孩子生得俊俏,俺这辈子还指望她出头呢!” 童贯拉住酒保的手,眉开眼笑道:“好,这就好!你小子能这么想就对了,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 到了翌日午后,童贯便领着刘锦儿从东华门进入皇宫,东华门门禁森严,进出都须核对身份,偏童贯是御前红人,手上又宽绰,没人敢不给他面子,门禁连问都没问一声。 一行人径直来到了刘贵妃的寝宫,那刘锦儿看起来非常规矩也非常镇定,像个轻车熟路的宫女一样跟在童贯后面,令童贯非常满意。 童贯先行进入刘贵妃寝宫,说明了一下情况,又特意补充道:“那孩子跟老奴一路来到娘娘这里,一步没有多走,一眼没有多看,一句也没有多问,而且还始终面带着笑,看来是个能经事儿、能见大场面的脚色!娘子,您看是不是现在就叫她进来?” 刘贵妃脸上浮出笑意,一指道:“不错,那就让她到正殿吧!” 童贯让刘锦儿进了纯和殿拜见了刘贵妃,刘贵妃于是围着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果见这女孩儿天资出众,尤其玉面吹弹可破,好一个小家碧玉,一点都不输于当年的自己。刘贵妃甚是合意,又拉着锦儿盘问了半天,也是不住的点头。临了,刘贵妃便赏赐给锦儿一些贵重的首饰。 刘锦儿假意推辞道:“锦儿不敢要娘子的赏赐,娘子召锦儿进宫来,一睹娘子华容,就是对锦儿最大的恩典了!这辈子能到这天子居所,瞻仰天颜,真的就像到过天宫一样!娘子请收回吧!”说着就跪了下去。 刘贵妃看着童贯,轻笑道:“你看看,这孩子嘴可真甜!”忙又一把拉起锦儿,“往后啊,比这些多、比这些好的东西也都要给你呢!你知道你该叫本宫什么吗?” “锦儿不敢高攀,娘子就是锦儿的天!”刘锦儿跪着不起身。 刘贵妃站起身来用双手拉起了锦儿,又亲手将首饰塞给了她,和颜悦色道:“这些你先拿回去,交给你爹娘,过几日本宫差一个小内官去你家里召你过来,一应所需都不必带来,这里都已由本宫替你备好了,往后啊,你就住在这里吧!本宫就是你的养母了!” 刘锦儿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便看了看童贯,童贯赶紧上前推了她一把:“还不赶快谢恩!” 刘锦儿不再矜持了,忙叩谢道:“谢母亲赏赐!” 刘贵妃扶起了她,母女两个情意绵绵地对视了一会儿,刘贵妃让锦儿坐了,拉着她的手道:“‘锦儿’这个名字不宜再叫了,为娘给你取一个新名字,就叫‘云屏’,取自娘最爱的晏同叔一首《清平乐》词!” 刘锦儿赶紧起身拜谢,道:“女儿谢母亲赐名,从今以后,女儿如同再生,定不忘母亲养育之恩!” 刘贵妃与童贯相顾一笑,童贯忽而道:“错了,错了!” 那刘锦儿一脸茫然道:“什么错了?” 刘贵妃又将锦儿小心地扶起,娘两个儿移到一张上披金黄妆缎坐褥的花梨木长凳上紧靠着坐下,刘贵妃语重心长地解释道:“想来你还年纪轻,不晓得!宫里的规矩不同于民间,皇后之外,凡天家儿女称呼宫里娘子们,无论是否亲生,皆作‘姐姐’!盖因这天家儿女贵重些,所以公主下降到驸马家里,也只是跟公婆同辈,称呼为兄嫂!不过到了咱们这位官家这里,觉得此举有些悖逆伦常,就叫改去了,只是有些年纪大的公主,还是照老规矩!本宫呢,还年轻,你称呼本宫为‘母亲’,本宫怕有点折寿,不如叫‘姐姐’便当些,但你我还是母女情分!何况,将来你若有幸得官家垂顾,得了位分,咱们就是真姐妹了!” 刘锦儿很聪明,晓得自己毕竟不是人家的亲生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所以当即改口道:“姐姐!” 这一声叫得煞是亲热,接着刘锦儿又做出乖巧的模样,扑在刘贵妃怀里撒起娇来,一点不外道,当真成了母女。刘贵妃充满慈爱地拍打着女儿的背,心满意足道:“呵呵,这样才好!” 刘贵妃又让自己亲生的孩子们过来跟锦儿见了,没一会儿她便将童贯引入了偏殿,笑语盈盈道:“这个差事办得不错,到眼下来看,本宫算是非常满意!你托本宫说的,本宫也帮你说了,昨儿个看官家的意思,用兵陕西是定了的,选派你去做个监军使者,十有八九也是没差的了!” 童贯闻言,忙俯身下拜:“老奴叩谢娘子大恩!” 到了晚间,徽宗前来纯和殿就寝,刘贵妃把自己收养女的事情跟他说了,徽宗戏谑道:“朕的祖母宣仁太后2就曾是慈圣太后的养女,难不成你想打我家桓哥儿的主意么?不过,桓哥儿已经定了朱家的姑娘了,那女孩儿丹青功夫不错,朕很是喜欢!” 刘贵妃略一娇嗔,竟露骨道:“哎呀,这就遗憾了!不过,官家若是看着这孩子好,让她替臣妾服侍您,也是一样的!” 1实为靖安坊,但被人叫成了镇安坊。 2指宋英宗皇后高氏,慈圣指宋仁宗皇后曹氏。 第四章 骑驴上场 蔡攸在蔡京那里惹了一肚子不快,又听闻说老爹连夜急召了童贯,心里已经猜到几分,他真没想到挡自己道儿的竟是自己的亲爹。 说来也巧,这日蔡攸夫人宋氏刚从蔡京院里出来,蔡攸随口问道:“继母又找你过去扯闲篇吗?” “扯什么闲篇?”宋氏向来不怵夫君,“是公公微染小恙,我和弟妹们过去探视了一番,虽不是什么大病,空了的话,你们兄弟也过去瞧瞧吧!” 蔡攸口里虚应着,哪知灵机一动,居然想到一个主意:何不就拿爹这病做做文章呢?假如老爹致了仕,又能在旁辅佐自己,又有官家的盛恩隆宠,难道还愁过几年不能执掌中枢大任吗? 蔡攸的夫人宋氏也经常出入宫禁,陪宫里娘子们说笑,蔡攸便命她在碰到官家时放出了风声。接着,蔡攸便赶忙入宫,向徽宗哭诉道:“家父因操劳病倒了,在外面看了医,总不见好,他又不想叫官家知道了替他老人家担心,可是我这做儿子的顾不了那么多了,还请官家恩准,派出一位翰林院高明老到的医官做外任差遣,随我到家里去给爹瞧上一瞧!” 徽宗一听这话,自然没有不恩准的道理,蔡攸领旨后赶紧领着医官到了家里。蔡攸只对蔡京说是官家在宫里听到了宋氏的闲话,出于关心特派了一位翰林医官来帮着仔细瞧瞧。老辣的蔡京虽然有些狐疑,一时也未多想。 等到医官回宫复命时,便回禀说:“微臣察看相公的脉象,发觉其弦而细,想来是风寒之疾,并无大碍!可细观之下又发现相公面目有些肿胀,询问之下又知相公的四肢经常浮肿,且不时伴随腹胀肠鸣、饮食减少等症,以微臣来看,此乃胃气太弱之故,致使体内湿气太盛,遇有阴雨天更甚!想来是外面那些医士,总是不太留意病患的实际情形,一味使用牵牛、大黄等物,图取一时之快,而致损伤胃气!岂不知此症在于调补,否则一旦元气耗尽,必有性命之忧!总之,微臣看相公之病情形颇重,须在家静养才是!” 徽宗是懂医道的,还亲自领衔编撰过一部名叫《圣济经》的医书,不免喟叹道:“蔡相公平素看着健壮得很,大异于常人,恐是近日操劳大寿之事,再加调治不当,伤了元气了!” 蔡攸乘势从旁哭诉道:“家父忧劳国事,鞠躬尽瘁,必不会遵从医嘱,还请官家下旨,务必要家父把病养好了!” “这个,这个……”徽宗有些为难,“宰相负枢机大任,若是蔡相公经年不愈,那可如何是好?” 医官看了看蔡攸,蔡攸使劲瞪了他一下,医官于是上奏道:“相公是上了年纪,吃上几服药,慢慢静养定会好起来的!” 蔡攸凑近了徽宗道:“枢机大任臣可代掌,若有疑难处,可征询家父主意!” “好吧,先这么办吧!”徽宗拍板道,又安慰蔡攸说,“大宣你也别着急,朕平时看着相公挺精神的,总会好起来的!” 当蔡京接到圣旨时,他还被蒙在鼓里,以为刚复起才几个月,许是又有小人进言,官家又对他生了嫌隙,因此一时间竟如丧考妣,整个人委顿了几分,倒果然如大病一场。不过当蔡京连夜亲写谢表时,却抖擞起了十二分精神,这位受徽宗青睐的书法大家,还想着以老健的笔迹给徽宗留下一个风采依旧的不凡形象,哪知为老爹传递谢表的蔡攸又做了一番手脚。 蔡攸特意找来了一个擅长临摹他人笔迹的书法高手,蔡攸又找出了一堆蔡京平素吃醉酒时写的字让那捉刀人临摹,那人起初担忧道:“官家也是丹青圣手,又见惯了相公的书札,不怕露出破绽吗?” 蔡攸装作孝子道:“呵呵,你多虑了!若是写得不像平时,那才足证相公有恙嘛,官家心疼相公,就不能不让他老人家且在家休养着!我这做儿子的也是尽孝道啊,谁让相公大人一心忧劳国事呢!” 仿冒的谢表上去了,徽宗也未及细看就扔一边去了,蔡攸的目的达到了。 不过蔡京在朝之日前前后后加在一起也已近三十年,为官已近五十载,可谓树大根深,耳目、眼线也密布了不少,通过一位宫女的暗中透露,再加一番推敲,蔡京才总算大致弄清了原委。可没想到情况又发生了进一步变化,他的老对头郑居中又乘机横插进来。 作为宰辅所在的中书门下与枢密院对持文武二柄,号为“二府”,中书门下称东府(办公处后移至都堂),枢密院称西府,宋初枢密院的长官枢密使或知枢密院事都是武官,但到了宋仁宗时就改为了文官。此时知枢密院事的郑居中自来就不满于坐镇西府,毕竟东府才是朝廷的重心所在,宰相才是百官执牛耳者;其实早在几年前郑居中就由同知枢密院事升迁为知枢密院事,当时张商英为相,郑便一意扳倒张,二人斗得不可开交,郑的作为也算为蔡京的再起创造了机会,虽然他的本心还是要自己做宰相。 郑居中本是世家大族出身,可是他眼见出身微末的郑氏做了贵妃,便与之联了宗,假称乃是郑氏的从兄弟;郑氏也有意借助郑居中在外朝的势力,因此初时二人联系得也还热络,及至郑氏登天成为了皇后,她为了避嫌,反而让徽宗将郑居中降为观文殿学士。蔡京再起不久后,郑居中也得以再知枢密院事,郑居中的主要党徒就是中书侍郎王黼,那王黼极是个钻营、谄媚的小人,居然认了内廷都都知、手握皇城司重权的梁师成为义父。郑、王二人眼见蔡攸给蔡京下了绊子,也晓得蔡京绝非易与之辈,经过一番合议,郑居中便让王黼去主动结好蔡攸,以便争取先将最难对付的蔡京给扳倒。 蔡京得悉这些情形后,恼恨儿子的鬼迷心窍,为免引起儿子的警觉,他只好装出一副安心静养的模样,每日只偷偷地在屋子里锻炼筋骨;另一方面他又与尚书左丞薛昂、少宰兼中书侍郎余深等亲信商量如何复起,经过一番打探和筹谋,终于让他们找到了一个好机会。 这一天上午,春雨初霁,汴京天气一新,徽宗带着郑皇后、刘贵妃等众宫眷、丽人驾幸琼林苑,一时间百姓无不沿街争睹。 琼林苑又称西苑,位于汴京城西墙顺天门道外,与道北的金明池相对,这里是汴京的四大皇家御苑之一,是赵官家经常游赏与临观骑射百戏之处。此处占地广大,仅管理人员就达三百多人。琼林苑大门牙道皆古松怪柏,两傍有石榴园、樱桃园之类,各有亭榭,多被一些沿途的酒家所占。 在琼林苑的东南隅,喜游宴的的徽宗特意让人创筑了一处高耸的人造山岗,取名作“华觜冈”。华觜冈高达数十丈,上有横观层楼,金碧相射,下有锦石缠道,宝砌池塘,柳锁虹桥,花萦凤舸,这里所种植的素馨、茉莉、山丹、瑞香、含笑、射香等名贵花草皆是由闽广、两浙所进贡的南花。 徽宗等一行人说说笑笑,各以簪花1取乐,连徽宗头上也被各式鲜花插满了,真可谓芬芳满路!在琼林苑各处逛累了,一行人便登上了苑内的宝津楼休息并用了午膳。宝津楼上有各色殿阁,绵延长达百丈,此处正是皇帝登临观骑射百戏之处。这天很多官眷们也随圣驾而来,她们与宫眷们一起游乐,更有一出特别的游戏排在了下午。 原来汴京女子们多喜欢打马球,琼林苑又有一处长达三百步、宽一百六十步的马球场,平素这里经常进行马球比赛,皇帝正可坐在楼上观睹战况。为了拉近君臣关系及体现与民同乐的旨趣,这天午后便由宫眷及官眷们各组一队人马,到马球场上一较高下。 因马匹高大且不易控驭,一旦酿成事故也多性命之忧,宋国自来也乏良驹,所以汴京的女子打马球通常是骑乘驴子的,所以此番上场的一众女子皆以驴代马,成了名副其实的“驴球”。双方各有十二人上场,皆上襦下裤,只是宫眷队着青绿色,官眷队着粉红色。 每个人都手执一杆长约四尺、头形月牙拐的藤柄球杖,看着队员们策驴挥鞭、你追我赶的那英姿飒爽的姿态,站在宝津楼上观战的刘贵妃斜昵着身边的郑皇后,没好气道:“可惜臣妾今年身体不适,不然也要上场争个缠头回来不可!圣人如何不下场活动一番筋骨?如今这个年纪该多活动活动不是,不然人就该变僵了!” 刘贵妃巴不得郑皇后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就可以像郑氏取代王皇后那样成为母仪天下的六宫之首。郑皇后比徽宗还长三岁,她与已经过世的王贵妃原本是向太后身边的内殿押班,因为服侍过身为端王的徽宗,就被向太后一同送给了徽宗,当年王皇后健在时,郑、王二位年轻气盛,也是整日争风吃醋,好在王皇后识大体,总能一碗水端平,她去世之后郑皇后常常感念她的好处,钦佩她的为人。 如今一把年纪了,郑皇后睿智了很多,可她还是忍不住回敬道:“妹妹往年倒是上蹿下跳的,如今这么年轻,怎就跳不动了?还是过犹不及啊!” 刘贵妃当即蛾眉倒蹙,凤眼圆睁,直指郑皇后痛处道:“这养哥儿比养姐儿累得多啊,臣妾为官家生养了三位皇子,想要都维护周全,可是大不易!” 郑皇后早年生下了皇二子赵柽,可惜早夭,后来先后生育了五个女儿,一直再未诞育皇子,好在失母的皇嫡长子赵桓归在她的名下,抚育之恩也有逾亲骨肉了,但刘贵妃的作为还是威胁到了赵桓的储君地位,令郑皇后耿耿于怀。此刻刘贵妃拿这种事做说头儿,郑皇后当真有些脸上挂不住,可她有些后悔刚才不该反击。她极力平抑着自己内心的怒气,拨弄了几下手上的水晶念珠,一时间没有去接刘贵妃的茬儿,不过很快就让她抓住了转移话题的机会,她忽然指着马球场上大声道:“官家、刘娘子快看,那是不是福金丫头?” 徽宗顺着郑皇后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果然像是十二岁的茂德公主福金。福金是刘贵妃的长女,虽然还未许亲,但在刘贵妃的撺掇下,徽宗已经一改公主不嫁当朝显宦的祖宗家法,有意将她许给蔡京的第五子蔡鞗。看到自己的爱女在场上纵横驰骋,徽宗不由兴奋道:“是她!应该是福金丫头!” 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不晓得女儿居然来了这么一出,果然是得了自己的真传,刘贵妃忙卖乖道:“这个臭丫头,我说今儿个没看见她,原来到她们堆里去了!只是这小小年纪,就这么野,回头看我怎么收拾她!” “这样天真烂漫的年纪,就该这样玩耍,不然等嫁人后就迟了,爱妃也别管束得太紧了,让孩子尽兴玩几年吧,朕看着高兴!”徽宗笑道。 宫眷队先由茂德公主拔得头筹,赢得喝彩声一片,可是官眷队后来居上,有一位身形怪异、头戴锦帽、面裹纱巾的妇人来去迅疾,击球有力且准,连连进球,很快就为官眷队赢得了三面小红旗。 “红队再进一球!”作为裁判的“唱筹”大声喊道,同时示意旁边的助手为官眷队再插上一面小红旗。 “那位妇人是谁家的?怎么看着怪生的?还蒙着面纱?”徽宗纳闷道,可就在徽宗准备让人去询问那妇人是谁时,那妇人居然退场了。 后来的比赛可谓势均力敌,只见蹄翻尘卷,受过训练的驴子也是往来如风,惊险处令人屏息凝神引颈翘望,中彩时满场欢呼雀跃,笑语飞扬。不过官眷队为了取悦宫眷们还是在后面退让了三分,以至于最终宫眷队以多一筹的胜绩赢得了比赛,一时间满场尽欢。 就在徽宗等一行人兴尽欲返时,恰值徽宗出恭归来的当儿,哪知一人突然跪倒在了面前,徽宗忙道:“你不是刚才打球的那妇人吗?技艺好生了得,朕还没赏你呢,你刚才哪去了?快拿掉面纱,让朕瞧瞧你究竟是谁家的!” 当纱巾拿掉时,徽宗被吓了一跳,这妇人居然是自己的当国宰相!那蔡京生得清瘦,虽至老境,但极是善于养生,因而身材一直保持如初。 徽宗上前扶起了蔡京,不由叹道:“哎呀,相公莫不是欺瞒朕?你七十的年纪,怎得还有这番身手,当真老当益壮!” “老臣岂敢欺君,只是想博君一乐耳!”蔡京笑答,他举着自己的臂膀做出挥舞球棒的手势,“择日老臣陪官家打一场真正的马球!” “真是用心良苦!卿家真是深得养生之道!”徽宗捏了捏蔡京的胳膊,又抓了抓他的手,“圣人说‘仁者寿,智者乐’,卿家真大仁者,宇量迈古人,难怪丹青功夫横扫当代,为我朝大家之首!呵呵,朕还记得当年卿家不幸掉入金明池之事,当真是不减昔日风采!” 徽宗说的是蔡京当年在做翰林学士承旨的时候,有一次谕旨宣召他陪着哲宗往金明池一艘新龙舟上去游玩,侍臣们一一被赏簪御花,然后依次登上了龙舟。可是就在蔡京要登舟时,那舟忽然开动起来,一时没能停住,蔡京就这样一下子掉进了金明池水中。哲宗见状赶忙命人下水去救,哪知人还没下去,那蔡京已经抱着一截浮木漂了上来,宛若神助。等到蔡京登岸之后,浑身尽已湿透,水从他的身上淋漓而下,翰林学士蒋之奇打趣道:“元长幸免潇湘之役!”蔡京则拍手大笑道:“几同洛浦之游2。”一时间,众人皆叹服于蔡京面不改色的伟度。 “呵呵,难得陛下还记着老臣那些陈年往事!”蔡京一时间春风满面,“老臣据实而言,若非陛下为君名所累,不然陛下单以瘦金一格,即可独步古今,遑论本朝!” “卿家谬赞了,只望你我君臣协力同心,写就一篇流芳青史的治世佳话吧!” 次日,徽宗就下旨让蔡京复职还朝,蔡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跑去问徽宗,为了顾全蔡京的体面徽宗并未明说。及至汴京内外都传开了这个小道消息,蒙在鼓里的蔡攸才恍然大悟。当日宋氏也在马球场旁观战,她居然也没有认出公公,更未曾想到公公会有这一手。 然而自此以后,蔡京就记恨上了蔡攸,父子二人竟至势同水火,一度发展到蔡攸多次到徽宗面前请求杀掉自己的八弟蔡绦,因为老八是最得蔡京宠爱的。不过当年蔡卞炙手可热时,蔡京也曾一度与他争权,闹得朝廷不宁。蔡氏兄弟、父子如此丑态,也成了汴京上下的谈资笑料。 1这里指将花戴到头上,宋代男子也有此风气。 2大概是指在洛水见到洛神之类的奇遇,这里蔡京是巧妙地戏答。 第五章 童贯如愿 从东华门到西华门的大街将皇宫分为南北两大部分,在南面西半部分有中书省及东面紧挨着的文德殿,文德殿的东南方向即南部皇城的中心处,坐落着皇宫内最大也是最正式的宫殿,这就是可容纳两万余人的大庆殿,此处是举行新年朝会等国家重要典礼之地。 在徽宗正寝福宁殿的南面不远处有三座宫殿,从东到西依次为紫宸殿、垂拱殿与集英殿,非有病假等情况,两府重臣、三司长官1及亲近的顾问大臣约十余人每日都要在文德殿朝见皇帝,奏报内外军国大事;每隔五日,汴京的重要文武官员几十人都要在垂拱殿觐见,每月还有两次在京的数百位文武官员都要觐见,初一前往文德殿,而到了十五就改为紫宸殿。 这一天是三月十五,又到了大朝会的日子,在京文武百官四五百人齐集紫宸殿,徽宗端坐于御座之上,众文武皆整齐地分列于朝堂两侧。 在听过例行的陈奏之后,徽宗提了提精神,向前欠身大声道:“想来众卿都已听闻了前些日子的陕西捷报,如今我与那河西家之事,关系我朝之生死甚巨,是就此议和,还是我再接再厉乘胜直追,今日众卿汇聚一堂,不妨各抒己见!” 蔡攸早已忍不住了,忙第一个从臣工队伍里走出来,举着玉圭大声陈奏道:“臣宣和殿大学士蔡攸启奏陛下!” “讲来!”徽宗一抬手道。 蔡攸便慷慨陈词道:“西北捷报,大快人心,如今我朝正宜在西北大举,乘势扫平西夏!依臣愚见,当择一宿勋重臣为陕西经略使,总领永兴、鄜延、环庆、泾原、熙河、秦凤六路军马,另从各路调拨十万精锐军马归陕西,专力对付西夏!此外,须择一心腹重臣为监军使者,以为陛下耳目,臣略表愚衷,伏请陛下圣裁!” 蔡攸说完便跪了下去,接着便有一众文武接二连三站出来跟进道:“臣附议!” 最后朝中所有文武大臣都予以附议,徽宗扫视了一下众人,便起身道:“既然众卿都主大战,朕也不便再畏首畏尾,只是战局一旦大开,还望众卿协力同心,共谋盛业,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众文武齐声高呼道:“惟陛下之命是从!” 徽宗步下了台阶,慢慢地环顾了一下众文武,内心不无激动,待他回御座坐下,即又大声道:“君臣同心,朕心甚慰!不过兵事非同小可,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个中关涉,如投入军力诸事,还当与朝中诸位股肱重臣细细商议过了再行定夺!然则这择选监军使者之事,似可先行确定人选,一旦朝廷谋定了用兵大计,那时便可当即差遣!众位卿家不妨畅所欲言,推荐贤能!” 几位臣僚早已跟蔡攸通好了声气,连忙不约而同地站出来举荐蔡攸,其中一个道:“蔡大宣昭昭卓才,耿耿精忠,当为不二人选!” 郑居中、王黼等人已经打定主意要扩大蔡京、蔡攸父子的矛盾,争取先行将蔡京扳倒,因此这帮人都站出来力挺蔡攸。眼看就要有差不多三成的朝臣表达了支持,蔡攸见状,不由喜形于色。 蔡京回头觑了一眼蔡攸,蔡攸得意地一笑,蔡京阴沉了一下脸色,便站出来手举玉圭高声陈奏道:“老臣蔡京举荐内侍官童贯!” “哦?相公因何举荐童贯?”徽宗问道。 “启禀陛下,内侍官童贯一向实心任事、忠谨勤恳,且富于胆识,力能担此重责,老臣为朝廷计,所以举荐他!”蔡京大声道。 蔡京的党羽们连忙站出来帮腔,毕竟还是蔡京这位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势大,一时之间马上就有超过一半的朝臣站在了宰相这边,蔡攸见此情形,气得有些发抖,忙高声陈奏道:“陛下,监军重任,怎么能托付内官呢?我朝太祖太宗立下家法,愿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如果放任内官坐大,岂不让天下士大夫寒心吗?将来怎不知会重蹈旧唐内官之祸?” 蔡攸说的是唐朝中后期宦官掌握了一部分精锐禁军的大权,发展到废立皇帝的地步,确实是前车之鉴。蔡京于是提高了调门儿,对着儿子说道:“蔡大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士大夫虽自幼读圣贤书,可一旦形成门阀,更是尾大难制,历朝历代亦不乏殷鉴,反不如内官,到底无后,两害相权,自当取其轻者!是故英明天纵如先帝已有此成例,此亦为祖宗家法!何况内官本为天子家奴,入则侍奉洒扫,出则为嘴鼻耳目,名正言顺!” 蔡京一番说辞,听得徽宗频频点头,他真没想到蔡相公竟如此坦诚,哪知蔡攸立即反击道:“先帝信用内官,才致灵州、永乐大败,前车之事,相公都忘了吗?今日朝议,只有同僚,没有父子,先帝的覆辙,难道相公还想让陛下重蹈吗?” “大逆不道,混账之言,竟敢诋毁先帝!”蔡京当即指着儿子训斥道,朝臣们看到父子二人斗嘴,都在窃窃发笑,连徽宗也有些忍俊不禁,“胜败乃兵家常事,我朝历来用兵,胜固居多,但败亦不少,历代先王皆有韬略,败因多在将士不遵成算、不肯用命!此番若是监军尽责,有陛下庙算,定然可以马到功成!陛下,老臣愿为童贯做保!” 说着,蔡京就跪了下去,那些支持他的人也立即跟着跪了下去,一时间朝堂上跪倒了一大片。其实郑居中已然算到了会是这个结果,所以他毫不气沮,于是站出来表态道:“望陛下圣裁!” 徽宗也早知会是如此,为着保全蔡攸的颜面,最后只得拍板道:“好,此事容朕考虑几日,再行定夺吧!” 散朝之后,十余位文武重臣并没有立即离去,而是跟随徽宗到了紫宸殿后面的暖阁里继续商议用兵的细节问题,并未涉及选派监军人选的事情,因此火药味淡去了不少。这一次君臣都可以随便些,在就坐的同时还有茶水伺候着,议事节奏可谓不紧不慢。 这日的午后,徽宗一俟忙完了公事,便将蔡攸召到了福宁殿,徽宗笑道:“今日早朝,大宣也是看到了,相公是举荐了童贯的,而且童贯也是众望所归,朕已有意差遣他为使者了!” 蔡攸不服,忿忿道:“仅仅是过半而已,也算众望所归吗?官家可是有些偏心!” “呵呵!”徽宗走到蔡攸跟前,小声道,“没想到你居安兄人望也如此之高,朕已经想好了,趁着相公七十大寿之际,也加恩于你兄弟,想来必不会遭到反对的!” 蔡攸一听徽宗要给自己加恩,眼前顿时一亮,忙道:“官家想如何加恩愚兄弟?” 徽宗拍了拍蔡攸的肩膀,亲昵地说道:“加赠你老兄开府仪同三司、镇海节度使如何?” 开府仪同三司乃是文散官二十九阶之首阶,为从一品,系宰相官所带衔,徽宗如此安抚蔡攸,正是因为看到了蔡攸背后的那点高涨的人气。授予开府仪同三司的阶衔,就意味着与宰相已仅有一步之遥,蔡攸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自是喜不自胜,忙叩头谢恩道:“臣叩谢天恩!今后更当尽心竭力以报陛下隆恩!” 徽宗诡秘地一笑,道:“朕晓得了,若无别事,卿家先回去歇息吧!” 到了晚间,徽宗又把童贯召到了文德殿旁边的一处御书房,想要向他面授机宜。 徽宗为了表现自己游刃有余的风度,更是为了彰显自己的高深莫测,便一面作画,一面对在一旁跪着的童贯说道:“朝廷已经下定了决心,此番要在西北大举用兵,争取一股荡平西夏!如果西边顺利,那么不出几年,北边若是有机可乘,我朝也可进兵燕云,收复故地,也算圆了列祖列宗的夙愿!” “陛下乃中兴之主,老奴能有幸服侍陛下,真是老奴三生之幸!”童贯叩首道,“恕老奴唐突,自打太宗皇爷以来,天家子嗣就不兴旺,到仁宗、哲宗两位皇爷这里,更是断了子嗣!可是陛下甫一即位,子嗣就如那、如那人参果树丰收了一般,贵妃娘子更是争气,为陛下一连诞下三位皇子!这就是大吉之兆!如今我西军洗血前耻,正是在应验吉兆啊!” 徽宗听到这番说辞,不由放下了手中的笔,躺坐在椅子上,笑道:“呵呵,朕被你这张巧嘴说得都拿不住笔了,也罢,先不画了!相公在朝堂上举荐你去做这个监军,朕思来想去,也觉得你是最合适不过的!” 童贯听罢,忙猛地磕头道:“谢陛下隆恩!老奴定不负所托!” “不过朕还是要叮嘱你几句,兵者,凶事也,朕爱惜将士生命,也能体恤西夏那帮蛮夷的子民,故而用兵总要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只要那帮蛮夷能够倾心向化,真心归顺我朝,就不要妄加伤害,事成之后,朕必然立你为首功,待官职改革完成后加封你为太尉之衔!” 童贯听到这里突然激动起来,忙再次磕头道:“老奴一定谨记陛下训诫!以收取全功为上!” 徽宗闻言站起身来,重申道:“嗯,不错,要力争收取全功!朕现在就颁谕旨给你,你带着它尽速赶往西北,切记要持重,朕随后还有谕旨,以为你等之宏谟!” “老奴记下了!” 徽宗转身便对身边的王顺说道:“去召李翰长前来!” 翰长指的翰林学士承旨,这是众翰林学士之首位,正三品,掌内制、备皇帝咨询顾问,异常亲信之人才能担任,往往是储备宰相的位置,蔡京在徽宗即位之初就担任过此职。 这一任的翰长李邦彦是个非常奇特的人物,此人俊朗豪爽,风度翩然,很得徽宗的赞赏;不过,他虽然才思敏捷且有文学功底,但因自小在民间长大,熟习猥鄙之事,平素可谓油腔滑调;其人对答敏捷,擅长戏谑,能踢蹴鞠,常常将街市俗语编为词曲,人们争相传诵,自号“李浪子”。李邦彦的父亲李浦是个银匠,靠着手艺精湛慢慢积累起一番家资。李邦彦喜欢与文士交游,当地举人入京者,一定会前往李邦彦家拜会,如果要添置什么,李家人会帮着备办,而且还会资助路费,从此李邦彦声誉鹊起。不久后李邦彦就入京补为太学生,大观二年徽宗赐他进士及第,授任秘书省校书郎,试任符宝郎;谏官弹劾他游纵不检点,罢去符宝郎,仍任校书郎。李邦彦跟王黼一样,也很是擅长奉事宦官,因此宦官们争相推荐他,徽宗觉其与己颇多性情投合之处,遂将他留在身边听用,令其先后担任中书舍人、翰林学士承旨。 李邦彦以一副昂首天外的傲然姿态进了御书房,待他看到童贯之后,身子立即矮下去半截,忙向童贯点头致意,之后才跪下道:“臣李邦彦参见陛下!” “呵呵,来得这么快!”徽宗走到了他的跟前,“观卿家姿容,还是如此健美,看来平素读书作文之际,没少活动了腿脚吧!朕近日疏懒了,改日一定叫上高俅和你,咱们再去好好玩一场蹴鞠!” “官家近日忧劳国事,确实该歇一歇了!”李邦彦笑道。 “是啊,与那河西家之事可是让朕伤透了脑筋,不过今日总算是下定了决心,也初步定好了方略,召你来也正是为此!”徽宗已让人给李邦彦备好了笔墨,然后一字一句地口述道,“朕的意思是这样,奉天承运皇帝,制2曰:自庆历以来,西夏国主李氏僭越称帝,不敬天朝,且累犯我境,杀我人民,掠我财物,神人共愤之。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代先王为此殚精竭虑,必欲惩之以正大伦,幸有神灵庇佑,祖宗有德,加以将士用命,我朝累败西夏,至上月更有平夏城大捷。今特命德顺军节度使刘仲武为陕西经略使,总领陕西六路军马,合各路来陕十万军马,以内侍都知官童贯为监军使者,希再接再厉,力争一股荡平篡逆。深望彼等和衷共济,共谋平西大业,他日克成大勋,朕必有厚赏,尔等子孙永享福禄。钦此。” 徽宗口述的仅仅是大概意思,真正成为圣旨还需要再细加锤炼和修饰用语,并须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反复斟酌和检讨文字。 军情紧急,童贯不能参加蔡京在下个月的七十寿诞了,所以在这天午后他特往蔡京府邸道别。 一进府的时候,蔡京就注意到童贯命十几个家丁抬来一块大匾额,不过用红色的绸布包裹着,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字。童贯先是说明了一下来意,接着便让人将这块长达一丈的楠木匾额抬到了客厅,然后屏退了左右人等,他亲自小心地揭去了覆布。 三个竖排的金色大字当即缓缓地映入蔡京的眼帘:“太师府!”不须细看,就知这乃是徽宗的御笔。 蔡京情不自禁地上前摩挲着匾额,牌带和牌舌都以出神入化的刀法雕刻出各种吉祥花卉等图案,做工极是精细,但那三个字才是蔡京最关心的。童贯看着蔡京那又惊又喜的复杂神色,于是解释道:“这是童某上个月就请准了官家御笔恩赐的!耗费了金漆百两!不成敬意,还请太师笑纳,呵呵!” “哈哈,哈哈,多谢内相厚意!看来老朽这个太师是做定了!帝姬的公爹也做定了!”蔡京自得地捋了捋胡须。 原来好古的徽宗在众臣的撺掇下,已经谋划好了要进行一番复古的官制改革,其中古代的三公太师、太傅、太保一旦除任,即为真宰相之任,不像从前只是虚名。太师从名义上来说有帝王师的意思,而且古时臣子地位要比后来尊崇,尤其太师之位,更能满足虚荣心;有鉴于其谋划陕西开边大计,加上恰逢寿诞七十,所以徽宗已经打算不日就加封蔡京为太师,总治三省之事。 此外,徽宗还准备将公主改称为“帝姬”、宗室女则改称为“宗姬”,“姬”是古称,周代时指称贵族女子,且有美女之意,周朝天子的姓氏也是姬,所以徽宗君臣做了这番更张。 在赠别童贯之际,蔡京特别叮嘱道:“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内相可要仔细玩味这句话!朝中之事内相不须多问,官家那里也不须挂怀,只要成功,将来锦绣前程定然属于内相的,呵呵!” “多谢公相3锦囊!”童贯拱手道,二人相视会心一笑。 1三司主管国家财政,三司长官地位仅次于宰相,号称“计相”。 2“制”是一种文书名,凡皇帝圣旨文字,如处分军国大事、颁赦宥德音;大除授,如命尚书左、右仆射,开府仪同三司,节度使等,均用制书。此外皇帝圣旨文字还有“诏”与“册”等。 3指宰相成为太师后的称呼。 第三章 第一章 长亭送别 第三章、何时忘却营营 一长亭送别 一股和煦的春风吹入宁静的书房,吹响了珠帘子旁的风铃,顿时发出一阵柔和悦耳的清音;窗前有几瓶别致的插花,几叶花瓣亦随风而落,如雪片一般。 一位打扮素雅、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正背对着一块石质独屏风向里面提笔站着,一缕沁人心脾的清香袭来,使她停笔踌躇了一下,似略有所思。那屏风上所绘制的是五代知名山水画师李成的《晴峦萧寺图》,女子回顾了一下屏风,恍觉整幅图在眼前活了起来…… 一位约摸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忽然步履轻盈地推开帘子笑眯眯地走了进来,屋里的女子竟未发觉,还在那里出神,妙龄女子凑到桌前看了一下,浅笑道:“呀,娘的这张文竹图快临好了啊!当真与原作毫无二致嘛,看来娘也真是胸有成竹了!” 那是一张宣纸临摹图,临的是文与可的墨竹,年轻女子被这一句评点给惊扰了,忙回身嗔怪道:“死丫头,你何时进来的,吓我一跳!” “刚刚进来的啊,我这么一个大活人进来,娘都没看到,还怪我啊!”说着,那妙龄女子可爱地吐了一下舌头。 年轻女子一面收拾起文具,一面询问道:“下面情形如何?” “看样子又是一头牤牛,已经回过话儿了,娘今日且安心作画吧!” “嗯,已经画了一个月了,今日就要收官了,这会子正好歇歇呢!你去给我煎了茶来,吃完茶我再正式收官不迟!”年轻女子吩咐道。 这边妙龄女子还未下楼,已有一阵急促的“登登”的上楼声传来,年轻女子闻声忙又操起了画笔,作出一副凝神运笔的专注姿态。一位约摸五十岁上下、装扮得有些妖冶的妇人,掀开帘子急火火地进来,大声道:“哎呦,我的宝贝女儿,你都七八天没接客了,今日务必接下这一个吧,刚刚那客官又给了这个!” 说着妇人递上了一块于阗碧玉,可那年轻女子却头也不回,妇人凑上来继续嚷嚷道:“我看这玉起码值个四五百两,女儿今日就看在这玉的份儿上,下楼去随便弹奏一曲就好!那客官可是说了,只求见一见姑娘,蒙姑娘弹个小曲儿、吃上几杯酒就去,不作他想!” 年轻女子轻叹了一口气,丢下了笔,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去,隔着花园的不远处是那条约十余丈宽的五丈河,该地段较清净,河中隐约可见一些彩色的游船往来,河边的垂柳如今已经长出诱人的新绿,正在风中摆动着窈窕的身姿! 正在妇人火急火燎之际,年轻女子终于开口道:“妈妈如今又不缺这点钱,何苦叫女儿去对牛弹琴呢?若是沾染了那腌臜之气,损毁了女儿的名声是小,减损了咱这醉杏楼的身价是大!妈妈如今也不用愁,女儿如今在外头有了点小名声了,上回齐州的李大官人来,出手就是两三千两吧,李大官人也未必是女儿的知音,他肯这么大手笔,也是在外面听到女儿的名头,不敢小觑的意思呢!” 那妇人手里拿着玉呆了一会儿,叹气道:“谁叫咱如今就剩下你这一个宝贝女儿呢,不疼你还疼谁去!我这就去打发了那客官!” 醉杏楼前院的客厅里,此时正坐着一位四十岁上下、商贾打扮的客人,旁边站着他的小厮,那客人竖着耳朵正静听内院的动静。妇人笑吟吟地步入了客厅,让人递还了一应财物,赔罪不迭道:“真是对不住客官了,今日我家女儿偶感风寒,确实有些下不来床,客官还是先把这个拿回去吧,下次您再上京来,定让俺家女儿陪着您小酌几杯,也算赔个礼!” 那客人叹着气站起身来,一面命小厮接过了银两,一面自己亲手接过了美玉,勉强道:“好吧,那就下回再说!” 妇人陪着笑把客人礼送出了门,那客人与小厮才走出了大概十几步,那客人便气鼓鼓道:“这粉头儿果然是架子大,也难怪,如今咱大宋上下谁人不知她李师师的大名,要怪就怪咱家没有那泼天的富贵吧,不能叫这粉头儿陪着咱一夜风流,也罢也罢,就退而求其次吧!” 朝廷已经任命了童贯为监军使者,满汴京都在沸沸扬扬地谈论此事,师师和云儿忽又想起了前些日子的情形,颇有些可笑。 报捷的那天,云儿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进来,她看师师正闲坐着,便凑了上来道:“我来给娘说个新闻,今日上午有朝廷报捷的快马从御街上跑过,这会子大伙都在说呢!” “说什么?” “说西夏虏王并梁太后已经授首,过几日西边儿的队伍就要来东京献俘呢!”云儿答道。 师师当即冷笑道:“呵呵,你信吗?” “娘若信,我就信!” “我看你平素对这些事情挺上心的,难道也没法分辨一二吗?” 云儿显得略有些紧张,忙分辩道:“娘说哪里话!还不都是娘让我每日留意东京新闻嘛,我哪里就懂什么了!” “呵呵,我说笑呢,你就急了!”师师啜饮了一口茶,缓缓道,“若是说打了一场大胜仗,这我是信的,若说俘虏了敌酋,这个我还真不敢相信!擒王灭国,哪里就这么容易!先时君明臣贤尚有大败,何况今日,呵呵!不过呢,那西夏如今也是昏主当政了……好了,不说这个了,明天去街上看告示吧,应该会有的!” “也是昏主……娘上回还说,这天下最容易的事,莫过于做官,一个人如果连官都做不好,那他还算是个人吗?嘻嘻。”云儿小声道,说完便与师师会心一笑。 第二天,云儿从街上看了告示跑回家来,走进师师的闺房,便嚷嚷道:“呵呵,娘果然是料事如神,只是一场什么平夏城大捷,说是杀敌十万!” “嗯,你呀!”师师微笑着点了一下云儿的眉心,“跟娘学着点吧!行了,不说笑了,外面车雇好了吗?” “雇好了,咱们现在就可以上路了!” 也就是那天上午,师师雇了一辆马车到城外去送别她的古琴师傅刘继安,她们二人先行到了城外官道旁的亭子里等候,直到后来云儿看到一辆敞着前门的马车从京城的方向缓缓行驶而来。 车里面坐着一对五六十岁的年长夫妇,当云儿看到那熟悉的轮廓时,忙向亭子里的师师做了大声通报,师师闻声走出了亭子,微笑着静候那辆马车停住。当马车停稳后,师师忙嫋嫋娜娜地迎上去行礼道:“师傅,学生已经在这里恭候多时了!”接着又向刘夫人见了礼:“师娘好!” 那刘继安头戴着高桶东坡巾,着一身圆领长袍,其人眉目疏朗、神明爽俊,一派仙风道骨!师师最重刘师傅为人清寒耿介,一丝不苟,虽则半生潦倒,但丰采高雅、爱琴不渝,终成汴京有名的琴师。 刘继安见师师来了,急忙下车道:“哎呀,怎么还专门来送老朽呢,前些天不都吃过践行酒了嘛,何必再麻烦这一遭,你家里事情也不少!” 师师陪着刘师傅往亭子里走,微笑道:“吃酒是吃酒,送行是送行!师傅此一去,咱们师生今生恐怕再难有相见之日,学生这心里……” 刘继安找了一个已经垫好了蒲团的石凳坐下,又看着师师坐下,方道:“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我师生一场,前日吃了践行酒也是情意了,何必这般不舍呢!我平常对你一向严厉,你怎么就不记恨我?叫我老骨头这心里……” 刘继安言下有些黯然,师师语笑嫣然道:“严师出高徒,师傅对学生才是真上心!” 云儿从马车里取过一个上了锁的黑漆木匣子给师师,师师又转手将它连带着钥匙递给了刘师傅,一笑道:“那日当着人多,不方便拿这个给师傅,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如今师傅且收了,回故乡安享晚年吧!” 刘继安接过沉甸甸的匣子,老泪顿时流了下来,哽咽道:“你暗里做的那些事,我还是知道的,你手上也不宽裕,如今每日开销也大,何苦又来接济我呢!这么些年,承蒙你们这些学生的酬谢,师傅也积攒了不少家底,也够养老的啦!”说着便送回木盒,可师师就是不接。 “呵呵,我手上再不宽裕,也总比师傅强出不少吧!何况学生如今正当红呢,想要每天都有大笔的进项,也是举手之劳!”师师做出一副轻松的样貌,“师傅跟学生不一样,您一旦回乡,生计多半就断了,每日只是坐吃山空,自然要有备无患才行,最好再给您和师娘都备上一口上好的寿材,也是学生对您多年栽培的回报了!” 刘继安转悲为喜,眉开眼笑道:“好,那为师的就收下你这份心意了!”他拿着木匣子站身来去交给了车上的夫人,又从车上取下来一张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琴和几部书,然后疾步返回。 刘继安把东西小心翼翼地堆放到了石案上,然后示意师师道:“师傅也送点东西给你,一份心意,快收了吧!” 师师打开琴看了一下,琴面系桐木斫,琴底系梓木斫,冠角、岳山、承露由硬木所制;翠玉琴轸,琴徽疑为瑟瑟徽;通体断纹较多,有蛇腹断、牛毛断、流水断、龟背断、梅花断;栗壳色底间朱红漆,鹿角霜灰胎,龙池、凤沼为圆形。师师细看了一番龙池内的文字,上面刻有唐文宗年号“太和丁未”四字,果然是师傅提起过的那张唐代名琴“独幽”,刘继安于是指着琴道:“技高琴师寥若晨星,可良琴难觅,更是千金难求,这张‘独幽’是文正公之族孙范世京1所赠,世京兄爱鼓琴,偶得宝琴,见我雅好此道,又承他青眼,特相赠于我。实话说,为师此生也弹不了几年了,就赠予你这有缘人吧!妙音出于熟习,只望你勤加练习,莫负了它才好!” “呵呵,师傅既这样说,那学生是断断不敢收下了,学生天性疏懒,您还是自己留下吧!”师师婉拒道。 “呵呵,音韵之妙,全赖乎指法之细微,师师你天性颖悟,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师傅是个性情中人,不喜虚与委蛇,师师晓得无法拒绝,只好笑纳了。师师平素喜欢对花鼓琴,也喜欢月夜鼓琴,鼓琴时更喜焚香,她多年来也确实想觅得一张良琴,可始终未能如愿,此番能得师傅割爱,自是铭感五内。 师师又浏览了一下那些书,是《琴史》、《乐圃余稿》、《乐书》、《琴论》等篇什,她赶紧归还了师傅,一笑道:“好的,学生记下名字了,待会儿回了城就去相国寺书肆买了来!琴学生留下了,您的书,您还是拿回去吧!” 刘继安把书塞到了师师手上,决然道:“要你拿着你就拿着,上面有我的一些批注,都是我毕生的心得,这可是旁的书上没有的!别的不敢说,师傅弹了一辈子的琴,这点造诣还是有的,总不会误了你!” 师师见师傅如此坚决,只得道:“好吧,承蒙师傅的厚意,学生就领受了!” “虽说只有智者方可抚琴,独奏古琴又系‘圣王之器’,可众乐,琴为之首,世人总是偏爱它的,无论境界如何,造诣如何,总喜欢拨弄它,所以你不要荒疏了技艺,就算将来你不吃这口红妆饭了,光靠一张琴也可以养活你,就像为师这样,呵呵!”刘继安语重心长道,“此外,就是把这些诸如《琴史》、《琴论》之类的书多翻翻,了解些前贤的心声,对你来日增进乐理、乐律、乐器方面的把握,使技艺更上一层,定然大有裨益!不过,古之善鼓琴者必不泥于律吕,泥律吕者必不善于鼓琴,还须用心体会才是!” 师师听得频频颔首,满目含情道:“嗯,师傅的话学生记下了,果真是这一程没有白跑!” 师师忽而黯然泪下,她唯恐泪水打湿了书,忙让云儿收了起来。可她实在没有忍住,竟伏在石桌上呜呜地大哭起来。 刘继安不明所以,忙站起来劝慰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舍不得师傅走?我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快别伤心了!” 师傅劝解了半天,师师才拿手绢擦拭干了眼泪,睁开那已经哭红的眼睛道:“师傅,学生不是难过,学生是高兴,是发自心底为师傅高兴!” “哦,为我高兴什么?” “今日师傅脱出了东京这座牢笼,难道还不够高兴吗?学生却不知何日才能脱离这牢笼,去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师师指了指东京的方向,“学生这辈子还没有离开过东京呢,恐怕到死了,也会葬在这里吧!” 说着,居然又伏下身子哭了起来,刘继安闻听师师的话也有些怅然,半晌方道:“再过几年,等那李姥看你赚不了钱了,你就到蔡州乡下找师傅,师傅啊,就收你做女儿!咱们长长远远做一家人,师傅、师母一定好好的疼疼你这个乖女儿,你说好不好?” 师师于是破涕为笑,抬起头来道:“好啊,好啊!师傅,咱们一言为定!” 目送着刘师傅的车远去以后,师师和云儿才启程返回,此时已经是正午时分,汴京的尘嚣正盛呢。 1文正指北宋名臣范仲淹,范仲淹也喜欢鼓琴,得琴趣颇深。 第二章 七十大宴 就在七十大寿的前夕,蔡京如愿地搬入了自己的新居,随后他也如愿地成为了令天下侧目而视的“太师”,童贯赠送给他的那块金字匾额也着急地挂了上去,有心人见到这一幕,不免暗里嘲笑公相大人太心急了些。 为操办好自己的寿宴,蔡京的死党、尚书左丞薛昂被任命为这次寿典的大总管。出于助兴和排场的目的,蔡京特意点了师师的名,要她务必在寿典当天前来捧场。因为有些担心师师会借故推辞,薛昂便乘着小轿带着十几个人专程到了醉杏楼,找到李姥送上了请帖。 云儿将帖子拿给了师师,嘴里还怯怯的问道:“娘,蔡太师家送来了请帖,要娘务必在大宴当天前去捧场!娘去不去?” 师师正拿着一部《花间集》翻看,闻声后只得放下了书,待它接过请帖后,看也未看就直接扔到地上,还狠狠地在上面踩了几脚,揎拳捋袖地嗔怒道:“这个老贼!真是应了孔子那句话,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师师露出了皓腕,模样可爱极了,云儿窃笑着明知故问道:“那娘是不去了?” “唉,不去怎么能行?”师师发泄完了,又捡起了请柬,把外封给撕掉了,“我刚才听见下面的吵闹了,是不是那‘薛大鼻子’亲自来下的帖子?” “呵呵,正是那个大鼻子薛昂!我看他那鼻子如今越来越大了,快赶上猪鼻子里装的大葱了,哈哈!”云儿说着,自己先笑弯了腰。 “哈哈!你这孩子还会如此妙喻!”师师跟着大笑了一阵,“既然老贼差薛大鼻子前来,定然是不准备放过我的!如今老贼炙手可热,势焰熏天,又是他七十大寿,场面肯定是要撑足的,咱们可得罪不起啊!到时候,恐怕官家本人都会去的!” “官家都要去?那我也得跟着娘走这一遭了,难得遇上这样大的场面啊!”云儿说着便兴奋地拍了拍手,“娘可知道,如今外面都在传一个蔡太师家厨娘的故事呢!” “哦?那说来我听听!” “就是前阵子蔡太师家乔迁新居,辞退了一个姿色不佳的厨娘,大概是觉得太老了吧,然后就有人觉得太师家的厨娘嘛,定然是厨艺高超了,所以就想聘请她到自己家里去,虽然年纪是大了点,可还是能做饭的啊!”云儿说到此处,自己先忍不住大笑起来,身子前仰后合,“就是,就是没几天就又给辞退了,娘猜是怎么一回事?” 师师也被带着莞尔一笑,上前轻轻地掐了云儿一把,道:“看你这傻样儿,快点说吧,我猜着是这厨娘手脚不干净!” “哈哈,不是,就是那厨娘不会做别的,就会做一样儿,就是……”云儿做出拿刀切东西的动作,“切丝儿!” “哦,我明白了!”师师觉悟道,“他们大户人家一般都会请很多厨娘,大概是要仔细分好工的,每人专攻一样儿!” “嗯,还是娘见多识广!那老厨娘说蔡太师家里有好几百厨娘和厨房杂役,经常举行大宴,所以光管切丝儿的就有两三个呢!她们也不干别的,就负责切丝儿,所以那丝儿切得啊,确实是功夫到家了,只是饭嘛——那是不会做的!”云儿摆了摆两只手,“哈哈!恐怕还不如我手艺好呢!” “唉,老贼家里也算是穷奢极侈了,多少民脂民膏被他糟蹋了啊!”师师的笑靥顿作戚然,“不说别的,就是老贼偏爱那个黄雀鲊,光这个黄雀鲊就堆满了整整一屋子,你说光这黄雀,得让他糟蹋了多少啊!” “那么多啊!那可真是黄雀的劫数了!”云儿面露吃惊的神色,“太师的府邸在西城那边,紧靠着汴河,寻常没少有污水流入汴河里,附近百姓深受其害,只是敢怒不敢言!” “如今的世风真是坏啊!奉身之欲,奢荡靡极,声色犬马,上行下效,不是好兆头啊!”师师绝不想成为那些人手上的玩物,“唉,只希望哪天一个雷打下来,劈死老贼才好!” 从镇安坊到太师府,大概七八里路,蔡京寿诞的一大清早,师师与云儿便坐着雇来的马车到了蔡京宅邸的后门,待推门进去后,只见一座大花园里桃花成林,望之如云霞,师师不免吃了一惊,对云儿低语道:“只知道这府第大,没想到居然这么大!” 太师府是一座布局规整、工艺精良、楼阁交错的大宅院,东半部是富丽堂皇的府邸,西半部为幽深秀丽的园林,其中屋舍数百间,人入其中,不啻闯入迷宫一般,须在专人的引领下才能不迷失。等到师师独自跟随家丁到了地方,此时东京风月场上知名的角色二三十人,也都陆陆续续的到了;其中很多人都是师师不认识的,她不由暗自感慨道:“不出家门,才一年而已,新人就换了旧人!”不过很多人还是认识她这位名动天下的“上厅行首”1的。 师师等一众佳丽被安排到了偏院的一间小客厅,由薛昂亲自交代。此时整个宅邸里张灯结彩,不时更有鼓乐奏鸣,成百上千的各色人等来往穿梭,更有数百打扮妖艳的蔡府家姬们在有说有笑,等待着被管家召唤、委派。这些家姬们大多都梳着最时兴的朝天髻,穿一件织成“心”字图纹的合欢襦,系一条百褶凌波裙,踏一双用红白双色罗缎交错缝制的高帮凤头鞋——这种鞋有一种最通俗的叫法,叫“错到底”! 看着这些家姬们,师师忽而想到了自己曾经也做过家姬的母亲,不由驻足片刻,黯然神伤了一阵!师师晓得,自国朝以来,凡士大夫人家,无论贫富,几乎都要在家中置备少则数个、多则数百的家姬来待客,贫乏如东坡先生,也曾购置过包括朝云在内的五位家姬。师师从心里是厌恶这种浮靡风气的,一则它造成了大量女子的不幸,二来也败坏了社会风气。此外还有像缠足之类的恶习也在风靡开来,很多女子不得不含泪跟风,更有甚者,完全是被人强迫的,其苦痛之状令人不忍多言…… 一群家姬凑在一起,正伴着乐声合唱着周学士的《意难忘·中吕美咏·杂赋》: 衣染莺黄。爱停歌驻拍,劝酒持觞。 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 檐露滴,竹风凉。拚剧饮淋浪。 夜渐深,笼灯就月,仔细端相。 知音见说无双。解移宫换羽,未怕周郎。 长颦知有恨,贪耍不成妆。 些个事,恼人肠。试说与何妨。 又恐伊、寻消问息,瘦减容光。 有一个家姬大约认出了师师,开始同其他姐妹向着师师指指点点,师师有点不好意思,赶紧快步到了那小客厅。 待薛昂点过了名册,便大声对红粉们说道:“好,不错,姑娘们今日赏脸,都到了!今日就有劳姑娘们了,等大宴结束时,每人可凭请柬到账房领取白金一千两作为酬谢!” 薛昂话音刚落,就有些姑娘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说是赏金有点少了,又不是平日,公相大人着实有点抠门,一位满头簪花的俏丽姑娘便壮着胆子笑说道:“薛大人,您没有说错吧,到底是白金一千两还是黄金一千两?今天这样隆重的日子,太师爷不至于拿一千两白金打发我们吧,是不是,姐妹们?” 姑娘们一起应和着,弄得薛昂有点尴尬。师师闻声看了一下五步外说话的那姑娘,注意到她展颜时脸上便显出两个迷人的小酒窝,似有些面熟,这时那姑娘也看了一下师师,彼此相视一笑!师师突然想起来了,她叫崔念月,早些年大家还在酒楼唱的时候,崔念月曾经借过她的头面,师师是好性情就借给了她,事后崔念月还千恩万谢的。 薛昂见状,有些下不来台,只得赧然说道:“这个嘛,这个嘛,大约是搞错了,待会儿本大人再去太师那里问明一下,请姑娘们放心!” 接着,薛昂又把另一个花名册取了过来,堆笑道:“那咱们先分派人手,每位姑娘负责服侍一位大人,下面我念一下!醉杏楼的李师师姑娘,服侍少宰王黼王相公!” 师师站起来点了下头,难掩一脸的不悦,薛昂继续念道:“……月香楼的崔念月姑娘,服侍殿帅府高俅高太尉!” 崔念月笑着站了起来,弯着身子大大咧咧地朝薛昂行了一个礼,又朝着师师做了一个俏皮的鬼脸,师师忍俊不禁,心里的烦闷倒是减轻了几分。 待分派完了,薛昂先行离开,这时崔念月便凑过来身子一弓道:“两三年没见姐姐了,姐姐还是神采依旧!” 师师含笑致意,小声低语道:“姐姐刚才怼得好,出了我们心头一口恶气!呵呵。” 崔念月向外面一指,也压低了声音道:“那大鼻子最奸了,没准只是空许咱们!不过,今日得了良机,咱们可得把这些大人老爷服侍‘好’,让他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嘻嘻……” 日上三竿以后,客人们三三两两地到来了,重要的人物都被安排到了大厅里,大约有二十多个,其他客人则被安排到了别院,女眷们大都被安排到了后院,由蔡京的续弦陪着。 蔡京坐在大厅的主位上依次接受大家的祝贺,此时蔡家的鼓乐与家姬们已经纷纷上场,在各处演出着乐舞!对于这样浮华喧闹、奢靡无度的场面,师师早已厌恶透顶,只想着赶快结束,那王黼听闻过师师的艳名,所以非常高兴,在酒宴时情不自禁地多喝了几杯,醉意上来居然开始搂住师师哼唱起来,一时间近乎成了大家的笑柄。 那高俅本是个市井出身,精通各类的酒桌把戏,所以与崔念月玩起了猜拳的把戏,结果赢的时候少、输的时候多,只是他酒品有些差,所以引得崔念月不得不给他强灌下去,众人也都乐得看热闹。为了助兴,师师与崔念月等人都相继献唱了几曲,一时间众人的醉意更浓了,好些人都开始轻薄起来。 眼看着已经到了正午时分,只听一声内官尖利的高喊“官家驾到”,顿时鼓乐和喧闹声都消歇了,蔡京带着几个儿子盛装出迎,其他人都伏地跪了下去,那已有七八分醉意的王黼顿显丑态,居然在跪地时一头栽倒,师师怎么也扶不动他,只得请来蔡家的两个女佣来扶住。 徽宗着一身皇帝常服,上为红底淡黄色团龙窄衫,戴朝天幞头,下穿白靴,在侍卫亲兵的卫护下,徽宗踩着金黄的地毯步入了蔡家的主客厅,只听蔡京跪下高呼道:“今日陛下亲自驾临老臣的敝庐,实乃老臣无上荣光,请受老臣一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也都跪着山呼万岁,徽宗亲自扶起了蔡京,温语道:“今日是卿家的七十寿诞,人生七十古来稀,卿家也算是高寿之人了,来,朕敬卿家一杯寿酒!愿卿家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徽宗的身边还跟着两个穿男装的宫女,皆着左右开衩的蓝灰长衫,内襦淡绿,裤长、靴白,其中一位宫女端过来一个官窑酒壶和两个酒杯,徽宗亲自斟满了酒递给蔡京,蔡京装作诚惶诚恐地接了,然后君臣对饮了一杯,蔡京饮罢,再次跪谢道:“陛下隆恩,老臣定以死相报!” 待徽宗就坐后,他微笑着对众人说道:“今日朕也来为太师助兴,朕出个对子,谁若是对得上来,对得妙,朕必有重赏!” 郑居中近前谄笑道:“那就请陛下出对吧!臣拼了老命,非得这个彩头不可!” “好,那朕就说了!”徽宗缓缓说道,“大家听好了——相公公相子!” 徽宗话音刚落,满座惊为神对,一时间皆面面相觑,那郑居中做抓耳挠腮状,逗得徽宗哑然失笑。 众人里或许有捷才,只是不敢来争抢这个风头,或许真的被难住了,师师自己勉强先想出一个“驾车车驾临”,但没有胆量在御前造次,何况自觉并不工整。最后,还是蔡京献出了一个绝对儿:“人主主人翁!” “妙,妙啊,看来还是太师高才!”徽宗拍手笑道,忙命人将得胜的彩头赐予了蔡京。 有识货者一下子就认出了那彩头竟是一方当时已经非常罕见的端州贡砚,而且还是“端眼”呢!众人不由得一片艳羡之声,其中头脑灵活者忙站出来谄媚道:“宝剑赠英雄,宝砚赠书家,当真世间佳话!” 师师久操翰墨,其实也了解一些端砚的事情——砚台须兼具实用与美观两大功效,制砚之石首先要求细腻,能发墨,这样磨出的墨汁就不会粗而有颗粒,书写时不会在纸上留下墨渣;除了细腻之外,砚石的质地还要求不吸水。此外,上面如果有着美丽的石纹或肌理,再加上精湛的雕刻刀功,那就是极品了。诸名砚之中尤以端砚为首,其中最精良者之上还有粒粒圆形的石髓,如同人眼一般,被称之为“端眼”;还有的上面有鱼脑冻、柳絮状、火烙印状的纹理,这类皆是上品,极受文人墨客的追崇。由于储藏量有限,到了徽宗大观年间时,端州的矿石资源几乎告罄,当地官府不得不请求同意封闭产石的岩洞,如此一来,端砚的身价更是与日俱增,乃至变得一砚难求了。 师师的砚台是一方红丝砚,也可谓佳品了。此时让师师最好奇的,其实还是徽宗的相貌,可是由于中间站立着几个侍卫和内官,所以她与崔念月等人都看不清徽宗的模样,而且她们也不敢太明显地抬头张望,一时间都紧张得手心有些出汗。由于离得远,加上屋子里有些响动,蔡京与徽宗的对谈也未听得太真切,何况徽宗一行人来去匆匆。 徽宗待了还没一刻钟,说了还没几句,在扫视了一番客厅后,便对蔡京笑道:“好了,不打搅卿家与宾客们的雅兴了,朕就先告辞了!”说罢,就起驾回宫了。 到了下午的时候,很多客人都告辞而去,王黼也被家丁抬走了,剩下的高俅等人带着崔念月等姑娘去了那偌大的后花园游赏。师师有些累了,正坐在客厅的一角休息,这时只见几个家姬搀扶着蔡京又回来了,蔡京坐在椅子上正正了衣冠。 “让他进来吧!”蔡京对管家蔡升说道。 随后一个约摸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客厅,师师细瞧了瞧,心里盘算着此人定是蔡京的长子蔡攸!到此时师师才想起来了,今天一天还没见过蔡攸呢,听闻说父子二人不合,看来是真的了。 那蔡攸进来先行过了一番祝寿大礼,之后便一副不情愿的模样道:“父亲大人多担待,只因署中有要事,所以耽搁了!” “起来吧!来了就好啊,来了,就是还认我这个父亲,咱们还是一家子!”蔡京向客厅一角的酒席指了指,又指了一下师师,“坐那边吃几杯吧!那位是醉杏楼的李师师李姑娘,让他陪陪你吧!” 蔡京刚说完,站起来就离开了,师师忙起身给蔡攸见礼,蔡攸也认识她,便一脸阴笑地凑了过来。蔡攸对着家丁大声吩咐道:“快上几个新菜,上几壶好酒,我要跟李姑娘喝几杯!” 说着,蔡攸就走到师师的座位跟前,不由分说地拉住她的一只胳膊,往酒桌这边硬拉。师师的娇臂被他扯得有点疼,只得咧着嘴赔笑道:“大人慢点!慢点!” 眼看着酒菜都齐全了,蔡攸便斟满了一大杯酒,端起来递到师师面前道:“来,干了这一杯!” 师师面有难色,楚楚可怜道:“大人快饶了小女子吧,今天都饮了一天了,实在有些不胜酒力!” 蔡攸猛地把酒杯摔在桌上,酒从杯子里洒出来很多,他狠狠地看着师师道:“你啰嗦什么?少在本大人面前装清高,你就是个下贱唱的!快喝!” 已经多年未受此等轻贱了,眼看师师就要委屈地哭出来,可她还是强忍着泪水,只得端起了酒杯,先咽下一口气道:“大人别生气,我喝,喝!” 师师刚要饮下这杯苦酒,哪知突然被人扯住了胳膊,只听一句“姐姐且慢”,她忙抬头去看,原来是崔念月回来了。崔念月把师师推到了一边,然后坐在了她与蔡攸中间,蔡攸看着横插进来的崔念月,正要发作。 “怎么?蔡大宣不认识小女子了?哦,不对,如今大人已经高升了,应该称小相公才是!”崔念月眨着眼睛,“呵呵,我是月香楼的崔念月啊!那次在李驸马家里,咱们一起喝过的!” “哦——,是崔姑娘啊!我想起来了!”蔡攸还是记得不真切,但崔念月脸上的酒窝他似曾相识,“没想到老家伙把你也请来了,今日正好,大喜的日子,两位姑娘陪本大人喝几杯吧,难得这么高兴!” 崔念月把刚才那只酒杯小心地斟满,然后端起来道:“小相公,我干了,您随意!今日若是大人先倒了,您就跟我走,如果我先倒了,我就跟您走!” 崔念月一饮而尽,旁边的师师看了有些过意不去,在后面暗暗地拉了一下崔念月的衣角,崔念月回身给了她一个胜券在握的眼神。 蔡攸眼看着崔念月又斟满了一杯,又现出勾魂摄魄的媚眼儿,当即有些把持不住了,忙端起酒杯道:“早就听闻是崔姑娘是海量,果然名不虚传!好,有两位绝色佳人相陪,我蔡某就当是牡丹花下死一回了!” 崔念月看着蔡攸一饮而尽,忙媚笑道:“这样干喝可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弄点儿出彩的玩意儿可好?” 蔡攸吃了几口菜,爽快道:“什么玩意儿?姑娘只管说!”他见师师还没喝,便站起来想去把师师拉到自己的另一侧紧靠着。 “我家姐姐今天陪王相公可是劳苦功高,听闻您最近跟王相公走得很近,是不是?王相公今天可是饮高兴了,官家来时,身子都扶不住!”崔念月伸出一只手拦住了蔡攸。 “哈哈,看来王将明也是性情中人!”蔡攸还是不依不饶,“来嘛,大人也一块疼疼师师姑娘!” 崔念月眼看蔡攸还想去拉,师师委屈得已有些眼角发红,崔念月奴有些着急,忙站起来大声道:“也罢,那我就不跟大人好了,大人只和师师姐姐好吧!” 崔念月说完转身就要走,蔡攸一把拦住了她,赔笑道:“好,好!咱们两个好,让你师师姐姐一旁看着吧!” 崔念月娇嗔着坐下,又斟满了两杯酒,软语温存道:“大人这样才对嘛,我崔念月平生最烦男人们三心两意了!那咱们行令吧,刚才玩的是猪窝2,很上不得席面的名字,这会咱们换换花样,这个游戏叫赌快!” 蔡攸坐近了,拉着崔念月的手,垂涎欲滴道:“好,姑娘说怎么玩,咱听着就是!” 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酒杯又大,没一会儿,蔡攸就有些醉意了,他带着几分淫亵,搂住崔念月道:“这样子只是赌喝酒……没、没意思,这样,这样,你若输了,就唱个曲儿来听,大人我若是输了,就,就……” “就,就什么?”崔念月因为输了几回,也有了几分醉意。 “就,就另外学一声狗叫,如何?大人我最会学狗叫了!嗷,嗷——” 蔡攸当真试着学了一声狗叫,在一旁的师师听了忍俊不禁,她虽然见惯了某些官大人的丑态,但蔡攸这样不顾朝廷体面的行为还真是少见,俨然一副市井浪子的做派! “好,好,就这么定了!昔日魏文命同游在王仲宣墓前学驴叫,当真大雅,而今小相公又开我朝一代之风!当真了得呢!”崔念月亦庄亦谐道。 前前后后还没半个时辰,蔡攸就醉倒在了酒桌上,嘴里还嘟囔着“再来,再来”,崔念月也有些撑不住了,险些吐出来,师师在一旁心疼地照顾着她。 有家姬见状,便跑到后院去告诉蔡京,此时蔡京正在卧榻上闭目养神,几个家姬在那里小心地服侍着他。 “太师爷,大相公吃醉了酒,在客厅说胡话呢!”家姬进来通报道。 蔡京立马坐了起来,眼珠子一转,便吩咐道:“差几个人给他送家去,记得,找你几个姐妹,把嘴上涂好的胭脂都亲在他脸上!快去!” 家姬听罢不由笑出声来,忙斜身一揖:“是!” 蔡攸没有到新宅邸来,只是把蔡京的老宅给占了,待太师府里几个人把蔡攸给抬到了他家里,宋夫人一看夫君那个模样,当下就气坏了! 经过一番了解,她得知蔡攸是跟一群风月女子胡混才醉酒的,便开始对着人事不省的夫君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混账天杀的,家里养了几个小的还不知足,还到外面寻花问柳,真是猫儿改不了吃腥、狗儿改不了吃屎!来啊,把他给我抬到马圈去,晾他一晚上!” 家丁们都站着不敢动,一个个面面相觑,宋夫人扬手指着他们道:“听见没有,明日倘或他问起来,就说全是本夫人的主意,看他敢拿本夫人怎样!” “时下还有点凉,倘或冻坏了老爷?”一位家丁嗫嚅道。 宋夫人发了飙,道:“冻坏了倒好,让他长长记性,快点,给我抬过去!” 1“上厅行首”原意是指官妓中班行之首,管门户中其他妓女。后指应聘到公厅歌舞行班的首席名妓,以后又成为名妓(或伎)的通称。 2一种宋代的酒令,“赌快”也是当时的一种酒令。 第三章 闺房泣泪 师师扶着崔念月到了蔡京家的二门里,云儿并崔念月的丫鬟灵儿都等在那里,师师便从崔念月身上搜出请柬交给了云儿,要她去蔡府账房支取应得的银两。 “崔姑娘吃醉了,我先坐她的车送她回去,你领好了银两就去昭德坊的月香楼找我,知道地方吗?”师师吩咐道。 “娘放心!我知道的!”云儿干脆地应道。 看着云儿去了,师师便与灵儿扶着崔念月出了蔡府后门,刚要准备上车,崔念月就痛苦地吐了出来,师师见状,忍不住伤心地流下泪来。 师师一路把崔念月送回了月香楼,此时天色已经很暗了,几个姐妹闻声出来搀扶,其中一个嬉笑道:“月儿,你不是酒量挺大的嘛,怎么今日就吃醉了?看来是太师家的酒好,你贪杯了吧!”大家一起到了崔念月的闺房中,服侍她喝了几口醒酒汤才让她睡下了。 屋子的灯光很亮,这时彼此才看清楚面目,一位姐妹见是师师,忙拉着她的手惊问道:“咦?莫不是师师姐姐?” “姐姐是?”师师看了看对方。 果然是师师,那姐妹抱了一把师师,松开手笑道:“我是金桂啊,姐姐不记得了吗?大概七八年前,咱们初出茅庐,开始到瓦子试唱的时候见过几回呢!那时候我太笨,总是不上进,还承蒙姐姐指点过几回,至今未敢忘怀呢!不曾想,今日此时又得见姐姐芳容,真是喜出望外!姐姐既到了我们这里,先稍微坐坐,看我怎么谢你!” 金桂卖关子似的一笑,师师已经很累了,很想马上回家躺着,于是拉住金桂的手道:“哎呀,不用了,这么多年了,姐姐何必记挂着这些小事呢,我家里还有事,改日姐姐到我那里也行,我到姐姐这里也行!” 金桂见师师转身要走,忙把她按在了椅子上,微笑道:“姐姐稍微坐坐嘛,横竖有好东西谢你!春香,快去把我在瑞光禅院求来的那卷佛图拿过来!” 金桂的丫鬟春香应声而去,师师露出诧异的神色道:“怎么?姐姐也知道我好佛事吗?姐姐也是礼佛的?” 寻乐不如修仙,避苦未若求佛,自从与叶穆断绝往来之后,创巨痛深的师师情不能已,只得靠着偶尔参禅礼佛以求解脱。她自小也与佛家有缘,她的名字“师师”就是一位长老取的,她心知这也许正是她的命运。 金桂解释道:“她们在福圣禅院、显圣寺、华严尼寺等见过几回姐姐,所以我也晓得一二的!我平常倒有这个心思,只是为外物所牵绊,堕入尘网太深,如今在试着挣扎出来呢!” 师师做了个手掌合十的动作,虔诚道:“好啊,那咱们一同发愿吧!今生小心修持,只愿来世往生净土!” 春香将佛图拿来了,金桂执意要送给师师,师师执意不收,就在这时云儿进来了,悄悄地跟师师说了几句话。师师突然笑了起来,收了佛图道:“好吧,既然姐姐非要成全妹妹,那我就领受了姐姐这番好意,往后咱们就是佛友了,就勤走动吧!” “这就对了嘛!”金桂笑道。 师师从云儿手上接过包袱,将它交到金桂手上,交代道:“这是今日太师府上的谢礼,我们每人白金两千及首饰若干,姐姐代崔姐姐先收下吧!” 金桂也没有计较,想着等崔念月醒了再说,遂道:“好!” “那我们就不打搅了!”师师告辞道,说着便朝门口走去,“姐姐留步,我们先回去了!” “不碍的,我送送姐姐!” 回去的路上,师师详细询问了酬谢礼的事情,并告知云儿今天在蔡府发生的若干情形。 云儿气愤道:“那些首饰我仔细看了,有些分明就是旧的!” “那看来老贼还是不想出血,今日宾客无数,连官家都到了,老贼定然得了不少贺礼!” “他自然是看不起咱们的,这个老不死的和那个小混账,今天可是难为了娘!活该遭雷劈!”云儿转口又说道,“不过今天在外面看到了官家的卤簿仪仗,可连官家本人的影子也没看到呢,娘好歹也听到官家说话了,呵呵!” “没意思得很!” 几天后,前翰林院医官张曾的女儿、女医者丽卿来师师处闲坐,她是师师的闺中密友,已经三十多岁,薄施脂粉,人如兰芳,因为医术高明且乐善好施,人送绰号“张小娘子”,她时常都会来帮师师诊病。 师师自从那晚归来以后,心绪颇为不佳,整个人也倦怠乏力,好似得了什么病似的。丽卿在帮师师看过之后,淡然道:“没什么大碍,妹妹平时该多出去走动走动的,如今春光大好,正该是踏青的季节!” “怕见出去呢,身上懒懒的!”师师有气无力道,“要不姐姐下回陪着我去城外圆照庵去进香吧,那里挺素净的!” 丽卿扫视了一下师师,微微一笑:“也好,等我哪天闲了就来找妹妹!不过,妹妹总须振作起来,多向前看,你如今还年轻,怎么老想往这些方外之事呢!” “不说这些吧!”师师歉然道。 “好,那我给妹妹说一件事吧!” “好的,姐姐请说,妹妹洗耳恭听!”师师坐好了。 “就是西城那边有一位姑娘,因着一件什么事,总不如意,闷在心头,积久成病,郁结在脾,食欲不振,不思饮食,每天只是吃几颗菱角和枣子,眉头稍微舒缓时可吃一小块饼,但其他粥饭主食、菜蔬瓜果类,绝难下咽。约摸拖了半年,神情倦怠,精神恍惚,身体虚弱,性格也变得更加抑郁,几乎一天也不发一言。后来看了几个大夫,都是给开一些帮助食欲的药,吃了当时自然有效用,但没几日又依然如旧。后来她家就辗转找到了我父亲,偏我父亲那天不在家,我就先去瞧了瞧,发现那姑娘的病情已是十分沉重了!那家人就急着让我给姑娘开药,好让她尽快进食,不然小命就难保了!我仔细看了看姑娘的病情,又屏退众人跟这姑娘推心置腹地聊了聊,好在是我去了,那姑娘才对我说了实话……” 丽卿说到这里,师师插言道:“唉,十有八九这姑娘是为情所困吧!” 二人说到此处,那在一旁的云儿也凑近了,丽卿笑道:“还是妹妹聪明,正是如此!那姑娘喜欢上了一位邻家男子,可她父母死活不同意,非要她嫁给一位什么香药店店主的儿子不可,可姑娘就是不从,一来二去,事情久拖不决,那姑娘就落下了这心病!俗话说心病还要心药医,若是不能去掉心病,我看八成是难保小命的,所以我就先去劝导姑娘,可她死活不松口,我看这姑娘用情至深,真的是非邻家男不嫁了!我又去跟她的父母详说了病情,他们心知女儿心意如此坚决,好歹疼惜女儿的性命,只得答应了女儿!如此一来,姑娘心头的郁结也就化解开了。我呢,考虑到病人的脾胃郁积日久,非枳实不能散,于是就用了温胆汤作为主治药物,那姑娘服用了十多帖以后,便痊愈了!” 温胆汤师师也是知道的,她也喝过,是用生姜四两、半夏二两(洗)、橘皮三两、竹筎二两、枳实二枚(炙)和甘草一两(炙)等药物调制出来的。闻听姑娘的身病、心病全好了,师师开怀道:“呵呵,姐姐不仅医术高超,而且还成就了一段好姻缘,真是天下良医之楷模了,不愧‘张小娘子’1之名!只望那邻家男子莫辜负了那多情姑娘吧!” “妹妹如此聪明,晓得姐姐的弦外之音么?”丽卿微笑着抓紧了师师的手。 师师心头一热,感激道:“姐姐的好意,妹妹心领了,一定会自己开导自己的!” “好,时辰不早了,改日再来陪妹妹去进香!”两个人又闲坐了一会儿,丽卿正准备告辞,突然她就想起来一件事,“哦,对了,想起一件要麻烦妹妹的事情了,就是南城那边有一户木匠的儿子,十二三岁了,生得挺灵秀的,只因贪玩受寒,生了一场大病,家中无钱调治,眼看着就要死掉了。所以,妹妹如果手头宽裕的话……” 师师回头跟身边的云儿耳语了几句,又假装愠怒地看了一眼丽卿,正色道:“姐姐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还信不过妹妹吗?妹妹家里的钱,只要是救人性命的,姐姐随便来取就是了,妹妹难道还信不过姐姐吗?多了未必有,但三五百两总是不在话下!倘或哪天真没有了,我到街上讨也要讨来!” “呵呵,妹妹真是菩萨心肠!可惜了,若是前些年的善政能多持续几年就好了,真是没想到,如此虎头蛇尾!”丽卿怅然道。 “君昏臣佞,等着吧,定然有更糟的还在后面呢,这个坏局面是没有底的,只是苦了咱们百姓!”师师愤然道,“如今风气也太坏了,尤其京人风俗奢侈,度量稍宽,凡酒店中不问何人,即便两人对坐饮酒,只须用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即费银近百两。虽一人独饮,碗也要用银盂之类……” 有宋一朝,比较重视社会救济,除了灾荒救助,平素还设有负责收养的福田院(徽宗时改为居养院),及负责收埋的漏泽园。对于疾病患者的救治,仁宗时代做得较好,京城与地方州县都有一些零星的善政施行,比如苏轼曾在杭州依靠结余经费及个人俸禄设立病坊,收治无人照料的病患。不过在徽宗之前,这些都没有全国铺开。神宗时专注于富国强兵,很多方面也不尽如人意。 及至徽宗当政用蔡京为相以后,为了邀买人心,负责救助贫弱的居养院、居养鳏寡孤独的安济坊、负责收葬的漏泽园,在全国得以大规模铺开,堪称史无前例。只是一开始就显露出难以为继的迹象,比如其中一部分经费来自个人捐助,这是很不稳定的。另外其中的各种弊端也常被人诟病,如奉行过当、奢侈浪费的现象,再如对医术要求过高,救治病患疗效不好便会受罚,以致出现冒名顶替、弄虚作假的情况。尤其是在蔡京等人的怂恿下,徽宗为制造一个太平盛世的假象,大力搜刮,大兴土木,不顾国力、民力肆意挥霍,一时间上行下效,官风、民风严重败坏。没过几年,朝廷就陆续裁撤了一些机构及压缩了规模,乃至于到此时已变得有名无实。 正在两个人长吁短叹之际,云儿已从箱柜里取来了三百两银子放在了桌子上。 丽卿吃了一惊道:“哎呀,太多了,左不过几十两就够了,剩下的妹妹还是自己先收着吧,你家里用钱的地方也不少呢!听说你们换了两个厨娘,每月几百两养着呢,也不容易!” 说着就拿起两百多两塞给了云儿,云儿不接,丽卿嗔笑道:“这个丫头!” 师师摆了摆手,微笑道:“姐姐都拿回去吧,下回有事,省得再跑一趟!姐姐如果不收,就是跟妹妹见外了!” 话到此处,丽卿不由得便想起了师师悲惨的身世:师师的母亲因为旧伤身体一直不好,生下她以后更是每况愈下,师师的父亲、染匠王寅听闻说惠民局在免费施药,便前去排队领药;偏不巧惠民局的人公然舞弊,王寅心急之下就跟惠民局的人发生了口角,一怒之下更动手打伤了人,结果被开封府判处流放,从此一去不回,她母亲闻听噩耗后很快就去世了。师师还有一个堂叔,在脚店做跑堂,自己养不起自己,只得让七八岁的师师沿街乞讨,后来被李姥相中才收养了去。 丽卿眼角一红,晓得师师未曾忘本,于是拿手绢擦着眼睛道:“好,姐姐全收下了!只是妹妹从来不肯让大伙晓得这钱的来处,不知感念妹妹的好,是不是太亏待自己了?” “咳,谁让妹妹就是这个命呢!”师师苦笑道,她突然想到前几天在蔡京家被蔡攸羞辱的情形,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居然再也忍不住了,顷刻间便扑到丽卿身上,大哭起来…… “妹妹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丽卿大吃一惊道,看师师哭得厉害,丽卿便朝向云儿问道,“你娘这是怎么了?” 云儿便跟丽卿说起来了前几日在太师府的事,她也留下了眼泪。丽卿抚慰着泣不成声的师师,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许久方道:“好了,妹妹别哭了,挺一挺,就过去了!那些猪狗不会得好报的!” 1宋仁宗时代有一位张姓女名医,被仁宗授予了“张小娘子”的尊号,此处人们如此称呼张丽卿,只是民间对她的美称。 第四章 三郎神射 宋朝实行三衙管军制度,三衙即殿前司、马军司及步军司1,这一制度是为了满足“聚兵京师”以便于控驭地方的需要,从名义上来说,派往各地的精锐部队即中央禁军都隶属于三衙,可久而久之,就只剩下一个遥隶的空头名义了,三衙在京直辖的军队不仅人数大为减少,战斗力也较弱。 德顺军节度使刘仲武是西北禁军中的一路统帅,这天圣旨下到了他在渭州的家里,他的三个嫡出儿子长子刘鏻、次子刘锡、三子刘錡及家族里几个在军中任职的兄弟、侄子也都一同出来跪接圣旨,来下旨的是童贯手下的一个小内官。 “臣刘仲武叩谢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听过内官宣读完圣旨之后,刘仲武与兄弟、子侄们一起大声跪谢道。 待送走了“中使”以后,刘仲武便关起门来与儿子们先行聚在了一起,商议如何贯彻官家的圣旨。 “爹,官家怎么派了个阉人做监军,恐怕要坏大事!”老二刘锡直言不讳道。 “是啊,爹,官家怕是又被朝中那些硕鼠灌了迷魂汤!”老大刘鏻愤愤不平道。 刘仲武虽然成了总掌六军的陕西经略使,却没有一丝兴奋,只是觉得重负在肩,他摩挲了一番圣旨后,缓缓地说道:“此事着实可虑,不过幸而眼下形势于我有利,若是将士用命,我等多加努力,还是大有可为的,不图扫灭河西家,至少再夺它几个要隘、把咱们的门户看紧还是有把握的!待将来河西家内部有变,我等便可乘机进取!” 刘仲武抬眼看了看有些瘦削的三子刘錡,这些兄弟、子侄中,刘仲武最喜二子刘锡的勇武不凡,可是若论最器重的,还是那位文武兼资、器量沉宏、雄武智略的三子刘錡,所以刘仲武一直将刘錡带在身边,令他充当写机宜文字的司书2,一来随时调教和历练儿子,二来也是让儿子充当自己的智囊。 刘錡看了看父亲,不紧不慢道:“最怕来的这位钦差不知所止,一味冒险求功,把咱们都往死路上带!若是官家执意要大动干戈,真的决心要一鼓扫平河西家,那咱们的苦日子就都在后面了!咱们不怕流血打仗,但钦差的乱命可是比打仗要可怕,不得不事先跟陕西各路都通通气,将来也好有个防备!” 刘仲武露出赞许的目光,点头道:“錡儿所虑极是,不过这个童贯恐怕没有长期呆在陕西的打算,必然见好就收!这帮人最会看风色了,哪能看不清今后的困难呢!就是一时看不清,久了定然吃不消这个苦头!” 刘锡顿时感到一丝轻松,道:“哦,那还好!如今西夏疲敝日甚,恰是我等建功立业的良机!只要西夏取消了帝号,今后答应不再骚扰我边境就好!” 刘錡朗笑了几声,道:“二哥想多了吧,想让西夏取消帝号,恐怕也没那么容易!西夏若是真到了绝地,定然会拉辽国一起向我朝施压的!如今虽说我西军锐气正盛,可近年战事不断,朝廷又是那个样子,陕西各地也疲敝得很,确实很难持久用兵!” “老三,我也只是在说取消帝号那是当下最好的情形!看来这个也没指望了啊,只能巴望那边儿纳款请罪了哈!”刘锡说着,用手指了指西边。 几天后,童贯率领一部分人马赶到了渭州与刘仲武会合,刘仲武赶忙在渭州最好的一家酒楼里为童贯接风洗尘,作陪的除了刘仲武父子及兄弟、侄子外,还有身在渭州的几员大将。 待众人都坐定了,刘仲武举起酒杯,意气奋扬地开场道:“童公公远来,车马劳顿,来,我等敬公公一杯!” “来,干!”童贯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显得豪气十足,“此次官家差咱前来,主要还是为在官家与刘帅之间传话的,也是为着尽量给刘帅一些便宜,若是有些不周之处,还望刘帅多海涵!” “哪里哪里,公公乃是官家身边得力之人,官家能派公公来,足见对我陕西将士之垂青,此次平夏之战,也多了几分胜算了!”刘仲武客气道。 “刘帅谬赞了,咱哪里敢当!”童贯心里很受用,“咱倒是听闻说刘帅将门多出虎子,尤其听说尊家有一位公子自小跟随在刘帅身边,在军营里长大,不仅胆大心细而且还喜读兵书战策,武艺超群,屡立战功,而今已经成为西北家喻户晓的勇将,据说在西夏那边公子的声名也很响亮,可谓‘威名远播,四方云动’啊!如今连官家都知道了,咱对这位公子也是仰慕得紧,不知是不是眼前这位公子?” 童贯指着一身虎气的刘锡,刘仲武一听官家都已晓得,心里自然非常高兴,忙谦逊道:“看公公说的,犬子薄有虚名,不值一提!是三子錡儿!” 刘仲武指了指刘錡,童贯以惊奇的眼光打量了一下刘錡,觉其人文雅内敛,端默恭肃,恂恂若儒者,于是大摇其头道:“刘帅莫戏弄咱,这位公子倒像是个儒生!” 刘仲武看着微笑的刘錡,慨言道:“也罢,既然公公不信,那待咱们酒足饭饱以后,就让公公到我西军大营巡视一番,顺便也见识一下我这錡儿的小手段!” 此时刘仲武听到侄子们在窃笑,还低声说什么“公公不是看着也不像宫里当差的吗”,便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刘仲武此人半生戎马,早已是不怒自威,所以这一瞪自然有如军令一般令行禁止。 “好,一言为定!”童贯举杯道。 约摸一个时辰以后,童贯在同桌人的簇拥下乘坐车马来到了城外的西军某大营,西军果然不愧是全国最精锐、最善战的部队,将士个个龙腾虎跃、筋骨强健,与京城的那些花拳绣腿截然不同,加之刘仲武治军严明,军营里给人一种奋发向上、有条不紊之感,童贯看后喜不自胜。 待童贯草草巡视过后,刘仲武便带着童贯来到了一个靶场,他们的旁边挂着一个装满了水的木桶。 刘仲武示意的刘錡道:“錡儿,那就给童公公露一手吧!” “好的,那孩儿就献丑了!”刘錡向刘仲武和童贯一拱手。 在刘錡拿着一张弓箭退往百步外的时候,那走路的姿态稳健而挺直,步履从容有度,加上其长身短袍,似有一种顶天立地的气势,一看便知乃是受过反复锻炼的武人,看其背影倒丝毫没有了儒者之气,童贯不得不先信了几分刘仲武的话。 刘仲武引领着童贯看了一下那个木桶,是一只完好无损的木桶,然后他们便躲到了一边去。待刘錡站定,刘仲武一个手势,刘錡便引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一支飞箭便射中了木桶,但是水并没有流出来。刘仲武走过去拔出了箭,然后水就开始汩汩地流淌出来。刘仲武躲开后又做了一个手势,于是又一支飞箭从刘錡的弓弦上射了过来,不偏不倚地正好射中了刚才木桶上漏水的那个地方,这一下水就完全不再流淌了! 童贯走近木桶,仔细看了一下,不由惊呼道:“哎呀,三公子果真是神技啊,看来那位威名西夏的刘家公子还真是这位‘儒生’了,呵呵!咱真是有眼无珠啊!” 刘仲武得意地捋了捋自己的胡须道:“不才的这个儿子啊,平日里除了练习武艺,就是在屋子里读书,带兵时也整日泡在军营,不像那些孩子,平日里喜欢斗鸡走狗、到处胡混!说实话,不才对他可是寄寓了厚望,将来刘家支撑起来,恐怕还得靠他呢!” 童贯眼看刘錡已经走近了,英风凛凛的,忽而不觉得他像儒者了,忙承诺道:“难得,难得!他日三公子若是在平夏战场再立大功,咱必定到官家面前亲自为公子请功!” 刘錡已经走近了,刘仲武示意他:“还不快谢谢公公!” “谢公公赏识!”刘錡作了一揖。 童贯再次仔细打量了一下刘錡,忽而想到一件要紧事,忙对刘仲武道:“哎呀,三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咱是越看越喜欢,恕咱冒昧,不知三公子婚配否?” 刘仲武看了一下刘錡,谦笑道:“这个,这个,犬子想学那霍嫖姚,匈奴未灭便不成家,免得有拖累!让公公见笑啦!” 童贯忍不住上前拍了一下刘錡的肩膀,嘉许道:“哎呀,真是有大志的好儿男!大丈夫何患无妻!他日咱在官家面前为三公子请功之时,也一并让官家做个媒人,务必赐三公子一桩良缘!” 刘錡好似没听到这话似的,呆呆木木的,居然毫无反应,刘仲武便使劲推了他一把,险些把他推倒,其他人见此一幕忍俊不禁,刘仲武只得大声道:“快,快重重的谢过公公!” 刘錡好似大梦初醒一般,站稳后忙朝童贯深深鞠了一躬:“谢公公大恩!” 童贯是见惯了京城那些溜须拍马之辈的,乍一见到刘錡这般憨厚的儿郎,还真是觉得新鲜,于是笑道:“三郎真是一心都在沙场上!” 1三衙的全称为殿前都指挥使司、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 2类似机要秘书。 第五章 四厢入京 童贯离京以后,徽宗心里忽然有些不太踏实,他想着西夏立国毕竟已有七八十年,国祚绵长,根基深厚,此番大举勿须以持重为上。 自真宗以来赵宋帝王多重道教,真宗还特意将道教人物赵玄朗攀为祖宗,掀起了一次崇道高潮,开始在汴京大建宫观。为了储存所谓的“天书”,真宗命人花了七年时间在旧城天波门外、皇宫的西北方兴建了一座玉清昭应宫,从堪舆角度讲,该宫位于宫城之乾地,正可以祈福。该宫东西三百余步,南北四百余步,总两千六百余楹,在时人的眼中,“其宏大瑰丽,不可名似,远而望之,但见碧瓦凌空,耸耀京国,每曦光上浮,翠彩照射,则不可正视”,被比拟为秦之阿房宫,隋之洛阳西苑。后遭遇雷火袭击,很多宫殿化为灰烬,规模小了很多。 徽宗受祖宗崇道之风影响,自小对此也颇为信奉,所以他便去了玉清昭应宫问卜,结果签上显示不利。接着宫中又发生了一次火灾,所幸很快就被扑灭了,徽宗自然不觉得这只是一场无关的偶发祸事,天人感应,岂能轻忽? 出于稳重计,徽宗赶紧命人携着自己的御笔“手札”快马到湟州前线,秘密地交给童贯,请他暂缓攻势。当时童贯正在行进的大军之中,适逢徽宗的特使赶到将密旨交给了他。 童贯赶快停下来打开了密旨,心里默念着“……逢禁中火,主兵者不吉之象,可暂缓之……”的字句。随行的一位名叫王厚的将领便好奇地询问道:“公公,官家手谕里说了什么?” 童贯作出一副轻松貌,忙挥了挥手,立即上了马,挥鞭道:“官家勉励我等务必马到功成,驾!” 宋军的大举出击可谓相当顺利,经过几个月的艰苦奋战,先后夺得了衡山、天都山两座军事要隘,西夏方面派遣使节到东京来表示要纳款谢罪。有鉴于西军连续作战已有些疲敝,徽宗君臣便答应了西夏的请求,两国暂时罢兵。 待童贯冬天回京述职时,徽宗在福宁殿御书房召见了他,早把先前密旨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看着鞍马劳顿的童贯,徽宗依然做出一派从容不惊、一心两用的高深莫测的架势,颔首道:“不错,这趟差事办得着实不错,朕心甚慰!你也辛苦了,瘦多了,也黑得多了。朕已经在跟朝臣们商议了,准备破格晋封你为检校司空,领枢密院事,并许在你宫中乘轿子。” 内官出任外朝的重要职务,这还是本朝破天荒第一桩,童贯忙口头谢恩不止。哪知徽宗又继续说道:“不过,在正式任命下来之前,你要作为使臣前往辽国走一遭,去探探他们的虚实!朕听闻说那辽帝耶律延禧是个大昏君,于我朝而言,这或恐是个绝佳的消息!” 内官出任前往大国的使臣,更是旷古未有,童贯自是叩头谢恩不迭,感激涕零道:“出使外国,而且还是辽国这样的大国,朝廷历来都是选派名公巨卿,今日官家却这般信任老奴,老奴真的要结草衔环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了!” 宋徽宗放下笔,忽作一副烦闷状,唏嘘道:“要谢就谢贵妃的恩典吧,是她每常在朕跟前替你说好话的。你离开的这几个月啊,贵妃的身体每况愈下,如今已经起不来床了!医官说她的脉象弦细虚涩,病势已十分危急!朕先前一直没太在意,没想到如今竟这般沉重了,是朕的大疏忽啊!” 自从年初开始,刘贵妃的饮食逐渐减少,面色淡黄黪黑,不时发寒发热,身体委顿不堪,她如那汉武帝的李夫人一样,担心徽宗见了她如今的面目便生出厌弃之心,所以每次面见徽宗时都带着面纱。童贯突然想到当初刘贵妃收养女的事,略有所悟,不由讶然道:“啊——?怎么就到这步田地了呢!贵妃娘子可是官家的贤内助,官家的身边怎么能少得了她,我们这些奴婢全仰仗着贵妃娘子调遣呢,才不至于乱了章法!” 徽宗难过了一会儿,方道:“好,先不提她了!对于西边之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童贯叩首道:“恕老奴直言,有功之臣自然要多加恩赏,只是如今那刘仲武一家功大,他家又三世为将,在西军里的关系可谓盘根错节,很有一呼百应的架势呢!如今朝廷暂时也不用兵,为着长久计,不如还是沿用一下老办法,调刘家一位最得力的子孙到京里来做官,也便宜官家好生笼络着!” “嗯,此番你跟朕想到一块去了,从前先帝在日,那刘仲武在三衙就做过龙神卫都指挥使,那也让他的儿子来做这个吧!你觉得他家哪个孩子最有出息?高俅倒是举荐了他家老三呢!” 高俅出身于市井小户人家,人品也不差,因工笔札便成为苏轼任京官时的文书之一,待苏轼外任时无法将高俅带在身边,就将他推荐给了同僚曾布,但曾氏那里不缺人手。驸马王诜(字晋卿)是苏轼好友,苏轼就把高俅推荐到了驸马那里。有一次,王诜差遣高俅去端王那里送刮胡刀,端王正在蹴鞠,高俅在一旁品头论足,看上去似乎是个行家,端王就请他玩了一下,发现果然是个行家。端王一高兴,就把这个送刮胡刀的人给留下了。后来端王成了徽宗皇帝,徽宗对高俅宠待有加,他心知高俅肚子里的墨水不多,走不通文官之路,只得安排他到西军刘仲武处镀金,后来高俅就慢慢成了正二品的殿前都指挥使,这一职务是当时三衙的最高品级,所以高俅又被人称为“高太尉”。不过由于此职向来是名将出任,而高俅这等无能之辈忝居其列,只知弄花把势逗徽宗高兴,确实败坏了三衙的口碑和风气。 高俅也知固结羽翼、投桃报李,经过与刘仲武书信沟通,因而保荐了刘錡,希望他到自己的殿前司任职,也算替自己撑撑门面。童贯于是说道:“看来高太尉也已知那刘仲武三子刘錡之名!禀官家,那刘錡最是能征善战之辈,此番大战天都山,便是他率先登城破隘,着实不凡!而且他尚未婚配,当日老奴就答应过刘帅,要请官家亲自为这刘錡做大媒呢!” 闻听此言,徽宗当即笑道:“呵呵,那敢情好!朕最喜欢为人做媒了,如今朕眼前倒确实有一位合适的人选,就是那定边侯郭家的孙女!那女孩儿最是温柔贤淑,却胸有奇志,圣人很喜欢她,如今到了二十几岁还未婚配,只一心要嫁个世间奇男子呢,这刘錡恐怕能中她的意!当然,若是姑娘真相不中那刘錡,朕也不勉强,再给他另觅一个就是!” 二人又交谈了一会儿,童贯就要告退,道:“待会老奴就去贵妃娘子那里去探视一下她老人家吧!” “她如今起不来了,就不要去打搅她了!往后她好些了,再去不迟!” 过了一阵子,刘贵妃的病情确实好转了些,但气色已大不如前,从此她开始更加卖力地培育起刘云屏来,更着力培养她的雍容气度及书画才艺,但一直没让徽宗再见她。那刘云屏也正当长成的年纪,就像海棠着露,菡萏经风,一日娇媚似一日。 次年的春天,圣旨再次下到了陕西渭州的刘府,此时刘仲武因为先前日夜操劳,已经病倒了,他只得在家人的搀扶下强撑病体来跪听圣旨。 只听那传旨内官大声念道:“……特晋封刘仲武为熙河、渭州都统制……刘錡躬沉鸷之资,任爪牙之责,早登勇爵,声威着于三军,旋总戒昭,精神行于万里……特晋封为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期一月内到任……钦此!” 圣旨要刘錡入京任职,很显然是为了让他去做人质,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笼络感情,让他常在御前走动,蒙获帝心大悦,又与闻一些军国大事,增长见识,来日定会加以重用,此乃一举两得之法。 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是正五品军职,原是三衙“管军八位”1(殿前副都指挥使、马军副都指挥使、步军副都指挥使、殿前都虞侯、马军都虞侯、步军都虞侯、天武捧日四厢都指挥使、龙卫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之一,承担统兵之责,不过后来三衙的地位有所下降,三衙的“三帅”也开始大权独揽,三衙都虞侯及四厢都指挥使基本上无权真正干预,他们通常只能在副都指挥使阙员,或在外任职时,方能加系“权管勾”或“同管勾”之类的头衔,来主管三衙的公事。如若不外放兵马司担任兵官,又没有“权管勾”之类的头衔,则大致类同于有职无事的闲职,仅能抓一抓操练之类的平常事务。而且三衙直辖的部队严重缺额,到此时名义上有十一万之众,实际上不过三万余人,归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统领的不过两三千人。 接到圣旨的当天晚上,刘錡被独自叫到了父亲的病榻前,刘仲武支走一干家人及仆人,强撑病体坐起来对儿子做了一番交代,只听那微弱的声音道:“錡儿啊,官家希望你在一个月内到京,你,明天就收拾收拾行装吧!如今天暖了,黄河也解封了,路上不会那么辛苦!” “爹,不必了,孩儿已经准备拟写一封奏表,待您病愈之后再行赴任,望朝廷允准!”刘錡小心道。 刘仲武激动不已,当即从床上抄起一个枕头扔到了刘錡身上,气急道:“你怎么这般糊涂!” 刘錡有些吃惊和不解,靠近父亲道:“本朝以孝治天下,孩儿何错之有!” “你还敢犟!”刘仲武伸手要捶打儿子,刘錡没有躲,被父亲绵软的老拳打了几下,“你,忘了‘杯酒释兵权’了?忘了狄武襄的事了?” 狄青出身微贱,从西军中的一位普通士卒做起,终因战功赫赫,一路升迁为枢密使,由武人出任枢密使,在当时可谓是破天荒的。可是大宋自来防范武人甚为严密,在宰相富弼等人的怂恿下,仁宗开始担心尾大难制,不得不对狄青加以贬抑,以致他郁郁而终,“武襄”是狄青死后获得的谥号。 狄青的事情自然是刘錡铭记于心的,父亲的意思他自然是一点就透的,一时间,刘錡陷入了沉默。刘仲武进而又道:“你不知道官家为什么派童贯那厮来西军吗?此番那厮收买去了刘延庆他们,虽然弄得西军上下怨声载道,可是为父也觉得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呀!” 刘錡似恍然大悟一般,直视着父亲道:“父亲,孩儿明白了!可是,我等对朝廷忠心耿耿,这点人情朝廷岂能不加通融?何况咱们新近立了那么大功!父亲如今病得这样重,孩儿实在,实在无法离开啊!” 见儿子已经有些顿悟,刘仲武喘了几口气,才缓缓说道:“朝廷自然会通融的,可是官家还能睡得安稳吗?咳,咳……咱们刘家三世为将,子孙在疆场上折损过半,方有今日钟鸣鼎食的地位,才有西北赫赫的名声!正因我等有寸功于朝廷,也对朝廷忠贞不贰,所以更该设身处地为官家着想,更须珍惜今日这来之不易的局面啊!你,明白了吗?” 刘仲武说完,狠狠地看着儿子,刘錡难过地低下了头,沉默了片刻,才用尽了全身力气方说道:“孩儿,明白了!明日孩儿就打点行装,五日后就上路,二十天左右争取到汴京!” 言罢,刘錡泪如雨下,刘仲武见状微笑了起来,他拉过儿子小心抚慰道:“嗯,錡儿啊,你到底是为父最器重的孩儿,没有让为父失望啊,你二哥也是个能征善战的虎臣,可他不如你心思细,刘家以后还要全靠你这根顶梁柱呢,你可是要给我撑起来!你放心,我的病有你哥哥嫂嫂们呢,多你一个好不了一分,也坏不了一分!生死自有天命,我刘仲武半生沙场搏命,身被二十余创,能苟活到今日,也是祖上有灵了!京城可是不同于渭州,切记小心从事,不可错一步!” 刘錡闻听此言,立时有些紧张,忙问:“那孩儿该怎么办?” “这事要说难也难,要说容易也容易!”刘仲武拉着儿子的手,“你仔细听着!第一,要对官家忠心耿耿,绝不能生出贰心,也不要触怒官家;第二,千万不可得罪当朝权贵,以免惹祸上身,如今小人当道,更要小心谨慎,夹起尾巴做人;第三,也不可结交当朝权贵,免得来日被株连!你记住我这三条就不会有大差错了!” “父亲谆谆教诲,孩儿都记住了!” 刘仲武从被褥下面拿出一封书信,递给了儿子道:“把这封信交给高俅!这厮当年来我西军镀金,为父没少关照他,替他报了几回功,他也算知感恩,此番你能出任四厢,也有他保荐之功。他小人秉性,你为人正直,不愿攀结他也好,可最好也别招惹他!你到京以后,高俅是殿前司主帅,你在马军司,他也算是你的半个上司,他是官家面前的红人,千万不要在大事上冲撞了他!” “孩儿都记住了!”刘錡接过信,突然又留下了眼泪,半晌方道,“孩儿不在的日子,父亲多保重啊!” “无碍的,你安心上路就好,家里的事不须挂念一分,有要事可写信来,为父帮你参谋!至于婚事,若是官家替你指了,你又中意,不必再问我,你答应了就是!” 五天以后,刘錡便带着自小跟在自己身边的刘忠等几个随从、家丁经黄河水路,于十几天后到达东京。 刘錡先是去西华门附近的殿前司拜会了一下高俅,高俅已经十年没见过刘錡了,可他是看着刘錡长大的,跟刘錡毕竟也算故交,因此一口一个“信叔”(刘錡的字)的叫着,显得异常亲密。马军司位于兴国寺桥附近,此地位于开封府的西南面约一里处,从高俅处出来后,刘錡才到了马军司正式履了职。 徽宗特意在兴国寺桥附近赏给刘錡一处三进院的大宅子,待一切安排停当,刘錡便准备前往大内叩头谢恩,此时距离他接到圣旨恰好一月。 1实际上先前三衙的职位很多,后来很多重要职位都空缺下来,常设的八位里可能也会长期不补缺。 第六章 丹青圣君 宣和殿前种了一些荔枝,还没到夏天就结出了果实,徽宗闻讯后欣喜异常,特意前去观赏。 碰巧有一只孔雀在荔枝树下悠闲地站立着,修尾参差,灿若金文,此情此景不禁触动了徽宗的才思,他便对身边的张迪说道:“这可是一幅难得的绘画好素材,你快去画院传旨,让画师们都到这里来,朕有吩咐!” 张迪应声而去,画院就在皇城的东边不远处,才一刻钟的工夫,服绯紫、带佩鱼的画师们就三三两两地赶到了宣和殿前。 唐时已设立徐诏、供奉等职位,五代时的西蜀、南唐都设立了专门的画院,到了宋时更发展为翰林图画院,并开创出以用笔设色细致、富丽堂皇、构图严谨、色彩艳丽、有较强装饰性等风格为主的“院体画”,到徽宗时期又出现了在理趣、情趣、意趣上更臻于极致的“宣和体”,而且画师的地位在各类待诏道班中是最高的,后来又特许画师服绯紫、带佩鱼,可谓恩宠有加。 徽宗立即给他们布置了题目,朗声叮嘱道:“卿家们可是要仔细地观览一番,不可背了自然之理!三天以后就把画稿都拿给朕看吧,优异者定有重赏!” 画师们对这个题目都很有兴致,一起行礼道:“谢陛下!” 三天后画稿被一起呈了上来,各有其妙,但是当徽宗看到其中一幅时,忙又让张迪去传旨,让画师们都到文德殿御书房来见。 那幅画上画的是孔雀正抬脚准备上到身前的一个藤墩上去,待众人都齐集了,徽宗命一小黄门拿着那幅画给大家都瞧了一下,便正色问道:“此番列位卿家所画,可谓各极其思,华彩灿然,不过这一幅却着实不同,列位卿家可是觉着怎么样?” 一时间大家皆面面相觑,并未看出什么破绽,但又觉着不像是在特意夸奖。见大家被问住了,徽宗方展颜道:“好,朕就来问列位卿家,这孔雀抬脚,应该先抬哪一只呢?” 画师们顿时愕然莫测,不知所以,乃至无言以对。 “都下去吧,好好看一看孔雀到底先抬哪只脚,再来朕跟前回话!” 大家赶快跑到了宣和殿前去追踪那孔雀的足迹,这一回画师们都看清楚了,孔雀是先抬左脚,而那幅画上却是画的先抬右脚。众画师一阵唏嘘,官家果然不愧是一代丹青圣手,大伙对他的观察入微无不叹服。 官家还颇得画艺的深邃,由此对于一代画坛影响至深,大家还记得从前画院考选画师,官家特意出了两个题目,其中一个为“深山藏古寺”: 大多数画师画的不是半山中的古庙就是深山中的古寺,有的画则在葱葱绿树后隐隐露出寺院的一角,但最后一幅却令官家精神一振,画面上只见祟山峻岭、山路蜿蜒,一位小僧人正在山谷小溪边汲水——此作构思奇特、意境深远,用一个小僧人的出现巧妙地点出了一个“藏”字,不画古寺而古寺尽在其中。官家为此连连点头,称赞道:“妙!构思独特,当取第一!” 另一个题目为“踏花归来马蹄香”,大致经过也差不多: 有的画师绞尽了脑汁,尽在“踏花”二字上下功夫,比如有画师在画面上添了许许多多的花瓣儿,一个人骑着马在花瓣儿上行走,表现出游春的意思;有的画师煞费苦心在“马”字上下功夫,画面上的主体是一位跃马扬鞭的英武少年,在黄昏落日的映照下纵马归来;有的画师运思独苦,在“蹄”字上下功夫,画了一只大大的马蹄子,特别醒目。 只有一位画师独具匠心,令官家眼前一亮!他不是单纯着眼于诗句中的个别词,而是在深入体会了诗句含义的基础上,着重表现了诗句末尾的“香”字。他的画面是:在一个夏日近黄昏的时刻,一个游玩了一天的官人骑着马儿回归乡里,马儿疾驰,马蹄高举,几只蝴蝶正追逐着马蹄,蹁跹飞舞…… 孔雀一事很快就被传为一时佳话,刘錡也听闻了,他在面圣之前还特意做了一番功课,以求获得徽宗的垂青。 当刘錡前往文德殿去找徽宗谢恩时,着一身常服的徽宗正在御书房专心致志地作画,待他稍事休息时,听到内官前来报说刘錡要晋见,便随口就准了。 刘錡低头走进了御书房,双膝跪地道:“臣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刘錡特来叩谢皇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徽宗画得非常投入,居然没有真正意识到刘錡的到来,此时他倒发觉画上还有些不足之处,忙又开始描画了几笔,待觉得特别满意了,才开始头也不抬地说道:“来,帮朕看看这幅《芙蓉锦鸡图》还有何不足之处!” “臣——”刘錡有些犹豫道。 “来,过来嘛!” 刘錡只得走过去瞄了一下,他不太懂画,但锦鸡还是见过几只的,觉得官家画里的这只锦鸡似乎不是写实的,但又不敢直言,只得拱手齐眉道:“陛下抬爱,臣着实不懂绘艺之道,更不敢妄评天子圣作!恕臣孤陋寡闻,只是未见过这等锦鸡!” “哈哈,没见过朕改日就领你去见一见,这可是稀见的杂交品类!也如那五彩金鱼一般!”徽宗第一次抬头看了一下刘錡,“你,是谁来着?” 刘錡有点惶恐,赶紧单膝跪地道:“臣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刘錡!” 徽宗一看刘錡那儒生般的模样,未允准佩剑,又着一身正五品官员的朝服1,不由诧异道:“你——,当真是刘錡?” “天子面前怎敢戏言!”刘錡抬眼看了一下徽宗。 “起身,快起身,让朕好好看看你!”徽宗仔细打量了一下刘錡,“哎呀,朕还以为你刘四厢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呢,没想到生得却是这般文质彬彬!你会写字吗?来,写几个字给朕瞧瞧!” 刘錡这回算是有备而来了,心下安定了许多。徽宗拿起一只笔来,又铺开了一张名贵的澄心堂纸,不过刘錡却婉言道:“天子面前不敢造次!更不敢僭越!” “呵呵,好吧!”徽宗对身边的小黄门说道,“来啊,快加一张桌子过来,另加笔墨伺候,嗯——,把朕先前用过的那支北狼毫笔拿来!给刘四厢看茶!” 不一会儿,桌子和笔墨纸砚都安排好了,刘錡这下不推辞了,决定使出看家本领来写几个好字。待他说完“那臣就献丑了”,然后便用遒劲而显古朴的楷书写出了“立身行道,不负君恩”八个大字。 徽宗仔细地审视了一番,不禁点头道:“呵呵,贤卿真乃蕴藉之士,看来也是追慕大欧2,他在朕眼中也是唐楷第一人,其正楷实为‘翰墨之冠’!不过,以朕来看,贤卿是否也有临写魏碑的癖好?朕的这‘瘦金体’,部分就是传承自唐人薛曜的摩崖碑刻!朕看卿这字体很像那《高贞碑》的笔法,只是碑刻与毫末到底不同,贤卿当多加留意啊!” 刘錡心下窃喜,忙谦逊道:“陛下是个慧眼如炬的门里人,臣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门外汉!臣在西北时,就常听人言,陛下天纵将圣,艺极于神,无论山水、花鸟、人物,皆能‘寓物赋形,随意以得,笔驱造化,发于毫端,万物各得全其生理’,只恨不能亲睹,今日臣也算得见了真神,真是备感荣幸!” 虽然事前做了很大功夫去走访行家,但刘錡此言倒是发自肺腑,在徽宗听来自是十分受用,于是徽宗颔首道:“贤卿谦虚了,你一介武夫,字都写得这样好,朕着实高兴啊!我朝以礼法立国,国人无论何种身份,皆应读书明理!朕也见过几回那种师道,他早年曾跟随张横渠3读书,也是通文的,全无武人之气,朕看着也不错,只是他如今快七十了吧!这支北狼毫笔是北国那边的黄鼠狼的尾毛做的,稀有之物,弹性比兔毫笔稍软,比羊毫笔却硬,笔力劲挺,写字、作画都可以用,只是不如兔毫羊毫耐用,就赏赐给卿吧!也是宝剑赠英雄之意!” “臣无功受禄,岂敢起贪念!”刘錡心里乐开了花,觉得此番算是达到了目的。 “把笔洗了,收好晾干后就给刘四厢送家里去吧!”徽宗对身边的内官示意,接着又转向刘錡温言道,“一支笔就不好意思了?朕看你觉得亲近,哪天说不准还有比这重得多、也多得多的赏赐呢!你啊,就别跟朕客气了!” “多谢陛下!”刘錡行大礼道。 “朕从前在府邸做藩王的时候,就最喜与艺文之士打交道了!”徽宗特意又把前阵子关于指点画师们画孔雀的事情简要地跟刘錡说了一遍,“呵呵,朕平生编修过医书、茶书等等,可是最得意的,实则还是这丹青之事啊,尤喜作画,终生不倦,还亲自调教过王希孟等几个不错的学生呢,那王希孟聪明天纵,少年早成,绘出《千里江山图》,可惜天不暇年!死得太早了啊!” 徽宗言罢有些黯然神伤,呆立了半晌,自己不知不觉间就坐在了御座上,待发觉时,忙又命人赐坐,刘錡只好斜了半个身子坐了,君臣这才简要地叙谈了一下边关及上次交战的事情。 “哎呀,光顾着谈公事了,也该说说卿家的私事了!”徽宗忽然记起了这件事,“听说贤卿尚未婚配,童贯那老小子央求朕给做主,朕想着定边侯郭家的孙女还不错,不如你们就抽个日子相看相看,若是不满意,朕绝不勉强!呵呵,朕这个人哪,生平最不喜强人所难了!” 刘錡忙再次行了大礼,腼腆地一笑道:“多谢陛下恩典!” 刘錡又与徽宗说了几句家中的闲话,就告退了,后来他就与那郭家姑娘相看了,彼此都非常满意,之后又见了两三回,也未觉得有何不妥,那姑娘眼下虽在汴京住着,但也是自小在陕西长大的,跟刘錡也算投缘,而且无半点汴京人的骄奢。在徽宗的亲自过问下,二人便结成了夫妻并搬入了一座崭新的宅邸,位于大相国寺附近。 大婚之后,夫妇二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刘錡在京师里也不觉得孤独了,何况还有岳家可以依仗。他正准备带着新婚妻子告假去到渭州看望父亲呢,哪知突然就接到了刘仲武病逝的噩耗,探亲于是就成了奔丧,此时正是盛夏时节。 1宋时相近品级的文武官员服饰相同。 2指欧阳询,小欧指他的儿子欧阳通。 3指北宋大儒张载。 第四章 第一章 红装捷才 第四章、惊起一滩鸥鹭 一红装捷才 汴京的酒肆每年都要举办春天的“开煮”与秋天的“卖新”两次大型活动,这也是酒界的盛大节日,“开煮”举行的是酝酿仪式,“卖新”迎接的是酒的成熟季节。每逢这两个特殊时日,人们都会想出很多的庆贺项目,无论是饮酒者还是酿酒者,都会情不自禁地加入到这类狂欢活动中。 又到了新一年“开煮”的时节,在东京城外一家酒楼上正有几位小商人打扮的客人在吃酒,酒酣耳热之际他们便来了情绪,只听其中的客人甲嚷嚷道:“今年开封府点检所开市卖酒,不知又支派来哪些姑娘,若是有那‘一朵能行白牡丹’的师师姑娘就好了,让咱也见识见识她那小唱绝技,和那勾人的身段,哈哈!” 另一位客人乙道:“师师姑娘是私伎,官府不好随意支派,不过倒听说这回有那去年自建康来的赵元奴、赵行首,如今她风头正健,这也是难得的呢!” “消息可真吗?赵行首不也是私伎吗?”客人甲问道。 客人乙道:“真呀!外面告示上可写着呢,不信老兄出门去看看!赵行首大概是自愿去的!” “哈哈!若是真有那赵姑娘,明日咱也要去那酒市痛痛快快地喝一场了,也算给那赵姑娘捧个人场!几位也都晓得,去年赵姑娘初来在那瓦子唱时,咱是必去的,只是后来她身价高了,瓦子今年就没再去!”客人甲不知不觉间哼唱起来,“‘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哈哈,真是醉死个人了……” 客人丙附和道:“好,明日同去,那赵行首姿色比李师师可不差,一副琼瑶鼻,可真是迷死个人!她小唱功夫也未必输于那李师师,何况如今那李姑娘都不出来唱了,赵行首今年也到丰乐楼去唱了,能再听她唱一回,也不容易喽!” “好,明日哥儿几个同去同去!”客人乙笑道。 金明池西去数百步乃仙桥,南北数百步,桥面三虹,朱漆阑楯,下排雁柱,中央隆起,谓之骆驼虹,若飞虹之状。桥之南立棂星门,门里对立彩楼,此次汴京“开煮”盛事的地点,就选在了此处,主办方便是主管酒类事务的开封府点检所。 “开煮”的这一天,但见彩楼附近的广场上都被喧闹的人群占满了,那里尽是酒坛、酒桌和饮酒之人,男人之外也不乏一些前来看热闹的妇女。朝南面有一处高台,高台上搭着彩棚,彩棚两侧分别挂着一行皇帝御笔的颂酒金字巨幅对联:“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彩棚里面正有一些歌妓在表演乐舞,底下的人们一边饮酒一边欣赏着乐舞,真是悠哉乐哉! “怎么赵元奴姑娘还没出来?”歌舞乍停,人们正期待着下一个节目,一位酒客甲突然带着醉意大声喊道,他还站起来用手猛砸桌子,“快让赵姑娘给老子出来!” “是啊,快让赵姑娘出来,快出来!”酒客们一起应和道。 高台上的一位点检所的主事官员眼看这场卖酒会已渐入高潮,又听到酒客们骂骂咧咧的呼喊,忙跑到高台中央,对着台下几口扩音的大缸,高声宣布道:“好的,下面有请月香楼的赵元奴姑娘为大家献唱一曲!” 人群中顿时一片欢呼声!这时只见从高台一角走上来一位身姿婀娜、身披彩绸的姑娘,一只手上还拿着一个缝有“酒”字的彩球,细瞧其人,则是眉黛青颦,莲脸生春,此时乐声再次响起,众人高呼着“赵姑娘、赵行首”,妇女堆里也在议论着,对着赵姑娘一番品头论足。 赵元奴走到高台中央,站定了,伸出两只玉手要大家安静,人群顿时止住了鼎沸,乐声也暂时停歇,赵元奴向台下一揖道:“多谢官人们今日前来捧场,小女子先为大家献唱一首《梁州序》!” 于是乐声再次响起,赵元奴魅惑地扫视了一番台下的人群,轻启香唇,放开清脆嘹亮的歌喉,身姿曼妙地唱了起来:“柳荫中忽躁新蝉,见流萤飞来庭院,听菱歌何处,画船归晚。只见玉绳低度,朱户无声,此景犹堪羡。起来携素手,整云鬟,月照纱幮人未眠……” 赵元奴一曲歌罢,响遏行云,余音袅袅,歌声、乐声停住好一会儿众人才回味过来,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于是都强烈要求“再来一曲,再来一曲”。 赵元奴微笑着转身下场,主事官忙走上台来打圆场道:“诸位如此热情,那就先让赵姑娘歇一歇,饮一口茶,再来为大家献艺!” “少啰嗦,快去给老子把赵姑娘请上来!”刚才那位酒客甲大骂道,见主事官员没有动,就狠狠地往地上摔了一个酒碗,“快去!” 众人看着酒客甲的张狂表现,都大笑起来,又看到主事官那尴尬的神色,更觉得可乐。几个酒客还附和着那酒客甲,主事官员在这等场合不好发作,说了一句“诸位稍等片刻”,只得转身下了台! 赵元奴很快又出来接连唱了几曲,众人已经不像先前听得那么投入,开始边听曲子边饮酒,醉意更加浓重了。 几曲唱罢,赵元奴分明已有些口干舌燥,站立在歌台中央环顾了片刻,忽而她手举着那个彩球,高声道:“酒到深处情意浓,今日哪位官人若抢到这个彩球,就可免费到我月香楼由小女子陪侍一晚!绝无戏言!” 赵元奴讲出这话时,主事官一愣,因为本来并没有安排抛球这个环节,而且这一抛必定会引发现场的混乱。此时现场已经沸腾起来,主事官刚要上前阻止赵元奴,可是手快的她已经将球高高地抛入了空中…… “完了,完了!”主事官嘴里嘟囔着,忙跑过来严厉地指着赵元奴训斥道:“你胡闹!胡闹!” “今日高兴嘛,大人何必责怪!”赵元奴不动声色地笑着。 彩球落到人群中,酒客们都跟疯了一样去争抢,顿时局面大乱,吓得围观的妇女向四面逃散而去。争抢了一会儿,有些人眼看已经得到无望,居然借着酒劲儿试图爬到高台上去抢掠赵元奴,赵元奴一看势头不好,忙笑着躲开了。上千的酒客们开始混战起来,彩球已经被扯烂了,众人却仍不肯罢休,依然在互相指责谩骂、你争我夺,更有一些人趁乱试图抢夺官酒,眼看几十名官差已阻拦不住。 那主事官急了,拉过身边的一个官差,大声吩咐道:“快去三衙请调禁军前来弹压!” 三衙接报后,便让刘錡领着麾下的一千多人紧急赶到了现场。刘錡所部有两千多人,大多驻防在西城城墙附近,距离金明池很近,所以很快赶到现场,轻而易举地将骚乱弹压了下去。 这场骚乱立时成为了满汴京的趣闻,连醉杏楼的丫鬟小芙也听说了,当天晚上,师师正躺在床上准备入眠,小芙一边帮着师师盖被子、掩红帐,一边微笑道:“娘,听外面人都在说,今日可是调来一千多禁军才驱散那帮酒鬼呢,恁说那赵姑娘是不是故意的?” “呵呵,自然是故意的!弄出这场不大不小的乱子来,她不是更加名声在外了吗?不过,也亏着她聪明,官府也抓不到她的把柄!呵呵。”师师躺在昏暗的床上轻笑着,“话说,这赵姑娘是哪个楼里的,之前怎么从未听说过?” “那帮酒鬼、臭汉子,今日可是触了霉头了,叫他们再敢轻看了咱们,这是报应,呵呵!”小芙笑个不停,“赵姑娘是哪里的,奴婢也不知道,改天打听打听,不过兴许云姐姐晓得!要不我现在去问问她?” “你今天可是话多啊,看把你乐的,明儿个恐怕还够你乐一整天的!”师师说完竟叹了一口气,“别介了,她这会子已经躺下了正伤心呢,今日你家去了,不知道我那堂叔家来报喜了,说我兄弟媳妇给我添了一个小侄子!行了,别忙了,快去歇着吧!” 师师的堂叔王宸有一个独子叫王小敬,面目清秀,人也老实,王家在师师的帮衬下,在镇安坊东北三里处的昭庆坊开了一个脚店,日子还算小康,云儿跟着师师去了几回王家,便相中了王小敬,王小敬也喜欢云儿,师师觉得两人很般配,便想乐成此事;可王宸就是不同意,说云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又能歌善舞,不是一个能吃苦的人,就是不同意,那王小敬不敢违逆父亲,只得跟云儿断了,另娶了一个父亲中意的乡下姑娘。为了这事,师师和云儿心里都不太自在。小芙一听是这个事情,就难过了许多,忙吹灭了蜡烛道:“嗳,娘,那我去了!” 次日还红着眼睛的云儿跑来告诉师师,说赵元奴是月香楼的,师师听这个名字觉得似曾相识,云儿撇嘴道:“娘如今是方外人,一心都扑在了琴棋书画1上面,满汴京的人事都记不得了,娘可是忘记了前年春上老贼七十大寿的事情了?” 经云儿这一点拨,师师才记起来崔念月就是月香楼的,于是师师哑然失笑道:“难怪如此泼辣,她们姐妹都是那么恣意豪放!” 每逢春日,汴京的人们是偏爱到相对僻静、景色幽美的城外吃酒,话说城东旧宋门外的仁和酒店就是人们喜欢光顾的好去处。 仁和酒店是一处花园式的酒店,布局清雅,景色宜人,有园池假山飞泉之妙,且有曲径通幽的旨趣,这里有百十间雅阁,更有绿窗朱户、小小亭轩,内中排列筵席,别有滋味,酒客们可以一边欣赏春色,一边与亲眷、友朋开怀畅饮。 这日,东风骀荡,春意喧闹,仁和酒店中姹紫嫣红开遍,几位贵家公子模样的人正在雅阁之中宴饮,酒桌旁边可见一幅挂在墙上的“九射格”,那是用来行酒令用的,上面画着猴、鹿、鱼等九种动物的图像。其中有一位白衣翩然的杨姓公子,在与众友人玩乐畅饮了一番后,离开酒席到一旁对自家的小厮略带些愠怒地说道:“怎么回事,席纠怎么还没来?刚才你不是去催了吗?” “小的再去看看!”那位小厮应道。 小厮刚出了雅阁的门没一会儿,便立即返回道:“来了,来了,赵姑娘来了!” 原来他要去催的人正是那月香楼的赵元奴,昭德坊就在城内东半部,距离仁和酒店只有四五里地,马车赶到这边不过只有一刻钟多的功夫。 杨公子忙出门倒履相迎,正与那足踏香尘而来的赵元奴撞上,杨公子于是谦谦有礼道:“好姐姐,汝偏何姗姗其来迟也?” 此时雅阁里的一位李姓公子也跟了出来,此人生得身长而面黑,却性戏谑、喜调侃,只听他打趣道:“赵行首,不会是官府找你麻烦了吧,前日你可是闯下了一场大祸事!哈哈!” “是相好的绊住了,也说不定,哈哈!”雅阁里又走出来一位手执折扇、故作风雅的张姓公子。 赵元奴身着一袭浅赭白花的长裙,朱红披帛,体态妖娆、精神清爽,使人眼前一亮!她一进门,便歉然道:“呵呵,叫杨公子并各位公子、官人久等了,我先自罚一杯!” 待入席后,赵元奴便举起满杯酒,一饮而尽,众人齐声赞道:“爽快!” “都是些家事给绊住了,我家妈妈一到这春季就犯些老毛病,不碍的,已经请大夫瞧了!她也有好些年没到北边来了,身子有些不习惯!”赵元奴环顾着众人道。 “不碍事就好,今日也没请别的姑娘,专程把你这令官请来给我等做这个席纠,定是要好好乐一场,若是你家妈妈身上不好了,我们也不好为难!”杨公子坐下,转向众人,为赵元奴一一做了介绍,“诸位有所不知,那赵妈妈最是个豪爽仗义之人,年轻时有‘红妆季布’之称,曾一夜博输千金立尽,家父在江南为官时就晓得赵妈妈的大名,当日才名也是倾动一时,名讳是叫赵贞丽,对不对?” 杨公子末尾转向赵元奴询问道,赵元奴略一点头,蹙眉道:“杨公子好记性,我们平康贱人的事,也值得拿出来说!” “赵姑娘不要妄自菲薄嘛,个人都有个人的难处,终究是一人一个土馒头,谁也别嫌没滋味,哈哈,及时享乐才是真!”李公子嬉笑道。 赵元奴四下扫视了一番,看到了墙上的图案,哂然一笑道:“你们刚刚玩的九射格啊,你们欧阳文忠公2最是无趣了,弄这些无胜负、无赏罚的勾当,就是我们堆里的,也从来不玩这些!” 李公子以异样的眼光打量了一下赵元奴,觉其眉目之间有一种傲然不羁的神色,于是笑道:“你们堆里的,莫不是还有的猜拳不成?” “呵呵,还真有喜欢猜拳的姐妹呢!” 赵元奴笑颜如花,李公子吃惊地看着她,不由竖起拇指道:“果然豪放!” “哈哈,要不为何请你这个席纠来呢,快说说,都有什么更好的新鲜的玩法?”杨公子笑道。 “事先申明啊,我们才疏学浅,姑娘千万别弄那些过难、过苛的,别学他们弄什么‘闲征雅令穷经史’,不然弄得我们太没面子了!”李公子摊手笑道。 “呵呵,几位公子满汴京去打听打听,我赵元奴何时难为过人?定是好玩、有趣又不难的!”赵元奴说着,便给身边的丫鬟慧儿递了一个眼色。 杨公子看着众人道:“呵呵,那就好,快给我们说说吧!” “好,上回在长庆楼行的是‘古人姓名笔画绝省’令,前日我又琢磨出一套新令!”赵元奴扫视了一下大家,看大家并无异议,就继续说了下去,“如今我先出一令,也是猜姓名的,待会儿谁没按时答出来,就算输了!” “景灵宫东墙下的长庆楼那次也有我吧,那边生意如今是越来越好了,大有赶超丰乐楼之势呢!”杨公子笑道,“好,席纠快出令吧!” “就猜一男一女,名字里须有两个相反的字,如上下、左右、前后之类!好,我让慧儿默数一百下!”赵元奴转向一旁站着的丫鬟慧儿,“开始吧!” 众人彼此相顾一笑,立即开始了游戏,有端起酒杯来沉思默想的,有站到一旁面壁思考的,还有探头向大敞的轩窗外求灵感的,还有怕领会错了令规去向赵元奴请教的。 才没一会儿,可以进行回答的时间就到了,赵元奴嫣然一笑道:“呵呵,时辰快到了,杨公子,恁可有成算了吗?” 杨公子故作轻松道:“呵呵,这等雕虫小技怎么能难倒我杨某人,《汉书》中有名将‘灌夫’,还有曾经予淮阴侯一饭之恩的‘漂母’!“灌夫”与‘漂母’,如何?” “妙哉!”赵元奴拍手道,“李公子呢?” “东野与西施!”李公子高声答道。 “哪个东野?”杨公子问道。 李公子笑道:“自然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那位孟东野!” “哦,孟郊孟东野!妙!”赵元奴又一拍手,“张公子,恁的成算呢?” 张公子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没想出来!容我再想一会儿吧!” “呵呵,好吧,那钱大官人呢?”赵元奴笑道。 钱大官人正色道:“武子与文君!” “哪个武子?”杨公子询问道。 “晋武帝的驸马王武子,当垆卖酒的卓文君!”钱大官人笑答道。 “妙哉!妙哉!”杨公子转头面向王大官人,“王兄可有成算?” 王大官人摸了摸脸上浓密的髭须,道:“北海与南风,孔融孔北海,妖后贾南风!” “不是吧,这样都行!”张公子略一仰头,“那我说……东坡,对,东坡!” 杨公子上前捂住他的嘴,小声道:“嘘——,这个你也敢说?小心被皇城司的察子3听去!” “哼,哪里就怕死了!提还不许提!那梁都知如今管勾皇城司公事,先前他还到处说自己是苏公的私生子呢!”张公子不屑道,“嗯,那就河东与西施,柳子厚那个柳河东!” “呵呵,河东、西施,张兄这个不对仗啊,不作数,何况刚才李兄都说完了西施!”杨公子又朝向赵元奴,“席纠来判吧!” “对,这个不能作数的!”赵元奴判道,此时慧儿告知时辰已到,赵元奴忙起身笑道,“哈哈,此番张公子是初战不利了,呵呵,快请罚一杯吧!” 她亲自捧一大杯酒站起来递给张公子,众人调笑道:“张兄还是认了吧!” 张公子面有难色地接过酒杯,李公子调侃道:“佳人亲自为君捧觞,当一饮而尽才对!” 赵元奴笑着就给张公子灌了下去,然后回身坐定,接着道:“好,下面再行一个新令……” 一个时辰过去了,众人最后都被灌了酒,但唯独一个张公子已经醉得人事不省。 酒酣耳热之际,众人的兴致越发高了,李公子带着几分醉意,俯在桌上斜昵着酥胸微露、云鬟半亸的赵元奴,略有所动道:“元奴姑娘当真是绝代佳人,这样貌、这才艺、这机智,都是一等一了,满汴京也稀见,此前是你那姐姐崔念月红极一时,直令我辈羡煞!如今元奴姑娘青出于蓝,一代新人该换旧人了!” 赵元奴脸上顿时多了几分笑意和得意,媚笑道:“呵呵,李公子谬赞了!” “我无别物相赠,呵呵,只能拿阮闳休的《洞仙歌》来借花献佛了,今日这词也着实像专门写给赵姑娘的嘛4!”李公子敲着杯盏吟诵起来,“‘赵家姊妹,合在昭阳殿。因甚人间有飞燕。见伊底,尽道独步江南,便江北、也何曾惯见。惜伊情性好,不解嗔人,长带桃花笑时脸。向尊前酒底,得见些时,似恁地、能得几回细看?待不眨眼儿、觑着伊,将眨眼底工夫,剩看几遍’……哈哈!” 杨公子胳膊撑在桌子上,也已带着几分醉意,只听他半醉半醒道:“我们东京人,论人论物,最讲一个什么?那就是‘韵’字……说句实心话,元奴姐姐艳冠群芳,美则美矣,才智也卓然,可终究还是欠缺一份‘韵’致、一点‘韵’味啊!呵呵!不过环肥燕瘦,各擅胜场,各花入各眼,姐姐别在意啊!” “呵呵,杨兄看哪个姑娘最有韵味?”李公子直起身子来笑道。 “呵呵,自然是那一支能行的白牡丹啊!如今名动天下的上厅行首李师师……不瞒诸位说,先时小弟也有幸见过她一两回,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当真是落入凡尘的仙子一般,是人间再无的极品哪!”杨公子满嘴酒气地说着,眼神里分明流露出几分垂涎之色,“如今听闻她精涉诸技,妙解声律,瑰姿艳逸,更胜于往昔,当真是佳人再难得啊!也不怪那周美成、晁冲之等名公巨子一气儿地称扬她,还听说那周美成已经被她迷得若痴若狂,一大把年纪了,还死乞白赖地想娶人家呢!哈哈!” 赵元奴听罢脸上似略过一片阴云,酡红的双颊转作苍白,整个人立即委顿了下去,只得强颜欢笑道:“自然那李师师是个好的,我们只配给她提灯笼的!” “呵呵,看你,把我们都贬损了,定然是吃醋了!实不相瞒,若姐姐是妙品,那李师师就是神品,各人天赋有差,也不好强求的!”那杨公子依然在不停地往赵元奴心上扎针,“不过姐姐你也有你的好处,你一身豪气,内里如那江湖好汉,极是个能交心的朋友,何况如今小唱风靡全东京,谁人不晓?谁人不爱?不像那李师师,如今宛若天人,不怎么见客了,身价也高得吓人,喜怒无常,脾性也让人着实摸不透!我等是消受不起,只有望月空长叹的份儿啊!” “是啊,改日定去月香楼,聆听元奴清音!”李公子看赵元奴呆然若失,如同换了一个人,心下已知几分意思,忙举起酒杯高声道,“来,干!” 1“琴棋书画”并称很可能就是宋徽宗时期出现的。 2“九射格”据说是欧阳修发明的。 3又称“逻卒”,类似便衣特务。 4这首词是作者赠送给一位名叫赵佛奴的宜春官妓的。 第二章 俊秀公子 酒席散场后,赵元奴带着一脸的阴翳回到了月香楼,月香楼位于昭德坊的一处闹市,那里多有风月场所,衣香鬓影,轻歌曼舞,香风阵阵,喧闹非常。 赵元奴是去年秋天才跟着赵姥从建康来到汴京的,那赵姥虽是南方人,可年轻时在汴京待过几年,跟崔念月等姑娘的假母从前也算姐妹一场,所以当赵姥决定带着手下的姑娘们到汴京来闯荡时,先就来到了月香楼落脚,两家的姑娘合在了一处。月香楼里总共住着二十几个姑娘,赵元奴因名声在外,已特许拥有了一座自己的单独小院,那小院有一道偏门直通一条僻静的小街,赵元奴经常从那里进出。待她从偏门回到家后,话也不说就栽到了床上。 用过晚膳后,她的好姐妹金桂进来找赵元奴说闲话儿,看了气氛已经明白几分,便笑意盈盈地凑上前,笑对一旁的慧儿道:“慧儿,怎么了这是,谁惹咱们姑娘生气了?我去替她出气!” 慧儿做出一个“嘘”的手势,金桂小心地坐到了床沿上,推了一把床上的赵元奴,笑语道:“妹妹平常心都挺大啊,也只见你欺负人,今儿这到底是怎么了?难不成真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孬货欺负了妹妹不成?” 赵元奴鬓发已经松动,她慢慢地坐起来伸了一下娇懒的身子,装作若无其事道:“没有啊,只是困倦了!” “哎呀,妹妹神色可是不太对!”金桂伸手摸了摸赵元奴的脸,“小脸儿都失了颜色了,快从实招来,让姐姐也替你参谋参谋、排解排解!” 赵元奴沉默了半晌,忽然拉住金桂的手,直愣愣道:“姐姐可知道那李师师?” “谁?李师师?妹妹问她做什么?她就在镇安坊北面儿,离我们这儿四五里地呢!” “我知道她住哪里,我是问姐姐可曾认识她?姐姐也算是东京的老人儿了,东京的各色人物定然比我们熟一些!” “这倒是!”金桂浅浅一笑,“说起那师师姑娘,我们东京的姐妹大多是认得的,早年我们在瓦子里唱的时候,见过几面,不过她平素不太爱说话,性子冷冷的,可是对人很和善,往往有求必应,好多姐妹都受过她的恩惠呢!” 金桂又说起了前年的事情,赵元奴一下子来了兴致,眼中溢出别样的光彩,忙握紧金桂的手道:“这样说来,姐姐们与那李师师都很熟了?那她才艺、姿色究竟怎么样?” “她着实是不错的,人也美得不可方物,呵呵,所以我们姐妹也不会嫉妒她!前些年她跟一个巨贾的养子相好,两个人郎情妾意的,让旁人羡煞,她人也开朗了不少,可是不知为什么,两个人竟突然分了,看样子此事对师师打击不小!”金桂黯然了片刻,忽而转为兴奋,“妹妹那时候还没来,你是不知道,前两年啊,师师、徐婆惜、封宜奴、孙三四这四人的小唱在那丰乐楼里可是红极一时,每回客人都爆满!可谓是当日的东京一大佳话,现在外头的说起来,还是赞不绝口呢!不过呢,如今妹妹已有独领风骚之势,也勉强算撑住了场面,哈哈!” “为何人人都说李师师好呢?她当真似天仙下凡吗?” “这个?姐姐我也是有整整两年没见过她了,其实当日也不觉得她貌比西子,可是后来越发觉得她气若幽兰!如今她也有二十好几了,定然别有一种风韵,不过听说这丫头不仅小唱出众,书画琴棋也是样样拿得起,所以如今早不唱了,觅了独门独院在那里,专门招揽贵客呢!” “许是别有一种风情吧,招那些自视风雅的男人喜欢!”赵元奴从床上站了起来,“不行,我要去会一会那李师师!” “呵呵,你会她作甚?她走她的独木桥,我们走我们的阳关道,谁也不碍着谁!而且仔细说起来,你月儿姐姐还欠她钱呢,呵呵!”金桂朗笑道。崔念月当日把多出的那一千两的事情忘了,后来就不好意思上门了,而且她确实缺钱,晓得李师师应该不缺钱,所以后来一直未归还。 “那一千两是月儿姐姐应得的!”赵元奴整了整鬓发,“姐姐别管了,我自有我一番道理!” “那你怎么去?那李姥定然不许你见的,除非你趁她不在家时!” “呵呵,会见的,我有计策!”赵元奴说着,朝慧儿俏皮地挤了一下眼睛。 次日吃过了午饭,慧儿在门外小声道:“娘,张汉已经准备好了,恁那包首饰一共兑了六百多两银子,上回齐大官人送您的那两匹上好的锦缎我也给他拿上了!要送给那李师师,可真有点心疼!” “少废话,爷自有主张!”屋子里传出了一句奇怪的男声。 慧儿在门外掩口笑道:“呵呵,娘学得可真像,定然露不出马脚,快去快回吧!这会儿子街上人少,快点上路吧!” 赵元奴推开门出来,已然是一副少年公子的打扮,眉眼也多了几分勃勃英气,手里还拿着一把倭国进贡来的上等桧扇,慧儿忍不住围着她看,啧啧称奇! “娘伴作男子,可真俊秀,怕那李师师真会瞧上您的,别到时非恁不嫁,哈哈!”慧儿笑着跑开了。 赵元奴看着慧儿的背影,不由嘀咕道:“她没那么笨吧!” 伴作男子的赵元奴与月香楼护院张汉来到了醉杏楼前,只见坐北朝南的一座大宅院,粉墙鸳瓦,朱户兽环,飞檐映绿郁郁的高槐,绣户对青森森的瘦竹,好不清雅、体面,赵元奴心中不免有些暗自怅然! 李姥忙出迎并请入了座,那张汉奉上锦缎和银两,赵元奴以男子的声音道:“因久闻尊家师师姑娘芳名,一向歆慕得紧,今日特备了些薄礼,特请师师姑娘垂青一叙,清歌一曲,以慰想念之殷,望姥娘成全!” 说罢,一拱手。赵元奴又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屋内的陈设,倒也没什么奇特,其中最显着的亮点倒是那些挂出来的书画名品,她虽然不是行内人,但也猜到其中必多佳作、真迹;最吸引她目光的倒是一幅雪景图,一派瘦水寒山,令人冷然萧瑟,画面上还有一位红妆佳人的渺远背影,又给这寂静、凄清的雪景增添了一抹瑰丽之色。 李姥再次打量过赵元奴,心下欢喜得紧,忙一面命人收了礼,一面打发贴身丫鬟彩凤去了后面,只听她打断了赵元奴的目光道:“好说好说,公子生得好俊秀,不知高姓大名,府上是哪里?” 赵元奴收回了目光,仰首笑道:“呵呵,小可姓林,区区草庐,不值一提,让姥娘见笑了!” “呵呵,林公子可真会说笑话,想必尊家是洞天福地了,怕叫人知道罢!看公子像个读书人,如今可有功名?” “不敢欺瞒姥娘,小可正是刚刚由州学生升入太学的,只是如今听说朝廷又要恢复科举,还不知道前途是怎么样呢!” “咳,只要有真才实学,还怕朝廷考选落下了不成!” 正当李姥与赵元奴闲聊之际,丫鬟云儿透过帘子看了,忙面带着春风跑去给师师回话。云儿走进师师的闺房里,小芙正在帮镜子旁的师师梳头,云儿躬身笑道:“娘,看过了,确实是位俊秀文雅的公子,娘可下去?” 师师莞尔一笑,伸了伸胳臂道:“呵呵,旬日没有接客了,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不然手都生了!明儿周学士来,听着弹得不像样子,又要摇头了,呵呵!你快去给姥娘回话吧!” “嗯!”云儿转身就要走,嘴里又嘟囔了一句,“不过娘的丹青功夫可是越发精进了,上回张翰院来还赞不绝口呢!” 云儿过来回了话,李姥忙站了起来,展颜道:“好了,我家女儿梳洗好了,请公子到里面坐吧!” 赵元奴起身,回头示意张汉道:“你在这里等着!”然后她便在云儿、李姥的引领下,经过一片茂林修竹到了里面的一楼客厅,李姥示意云儿去点好茶来。 趁着这个空当,赵元奴环顾了一下整个客厅,屋内布置雅洁简素,似不像女儿闺阁,反有出尘之感;点缀红光翠影,又不类读书人家,倒也不失为风流胜境。 不一会儿,云儿就端上来一盏香气四溢的热茶汤。赵元奴端起来嗅了嗅,赞道:“好清香!”待品尝过,不由赞道:“好茶,好茶!这可是今年新下来的贡茶吗?” “是贡茶,名字叫‘密云龙茶’的!”云儿清脆地应道。 “哦,姥娘家里可净是宝啊!”赵元奴笑向李姥,又四下看了看,忽而注意到客厅里的插花中有一株是极难得的,不禁站起来凑了过去,“这样的花你们也插得活!可费了不少心思吧?我平素也喜欢插花,有空也让姑娘教教我吧!看看这瓶,‘花之金屋’,想必是定窑花樽1了,选的也是用心了,与这雪莹一般的薝卜花真可谓相得益彰!” 赵元奴言罢,忽而意识到有些失态,忙坐了回去,笑道:“若是在外面,今日定要簪一朵戴上了!” 李姥见她如此爱花,不觉笑道:“公子倒也有些女儿性情!呵呵,上辈子定然是个女孩托生的!” “插活这薝卜花并不难的,初折时捶碎它的根,再擦少许盐就是了!”云儿说着,就向赵元奴认真地演示起来,两个人一时谈得入港。 “说什么呢,这般好笑,也说与咱听听!”师师步履轻盈地下得楼来,看到三个人正有说有笑,也跟着脸上泛起一朵桃花。 “没说什么,在说这薝卜花的事情!”云儿笑意盈盈地施礼道。 “小女子有礼了!”师师下了楼,近前来向赵元奴一揖,“这个啊,也是那行家传授的,我们也都是那蠢笨的,哪里懂这个!” “外面都在说姑娘极是个聪慧的,这会儿子却说自己蠢笨,真是不叫我们活了!”笑言罢,赵元奴便上下打量了一番师师,一身素锦长裙,不见奢丽却芝仪不减;鬓亸乌云,钗簪金凤;眼横秋水之波,眉拂春山之黛;腰如弱柳,体似凝脂。 李姥识趣地站起来,笑着一揖道:“呵呵,公子慢饮,老身告个罪!” “呵呵,公子说笑了,哪里就聪明了!”师师亲自捧了一盏热茶到赵元奴面前,“刚才还在跟丫鬟说,旬日没有抚琴了,怕是手都生了,加上天性愚笨,怕在公子面前献丑,还请担待则个!” 赵元奴不动声色道:“本朝以文立国,风雅之士辈出,自太宗皇帝到今上,皆是操琴行家,又自范文正公、欧阳文忠公为表率,小可也略通几分音律,若是姑娘技不如人,小可当真要去外面说说了,所以还请姑娘拿出当行本色,别糊弄小可才是!” “公子当真不肯饶人的?”师师直视着赵元奴的眼眸。 “若是真弹得不好,不到外面张扬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 赵元奴故作认真状:“不过,却是要自罚三杯老酒2!” “呵呵,好的,还是公子恩宽了!”师师杏眼迷离道。 三个人到了二楼琴房,一路上赵元奴又把师师细细瞧了一番,忽而想起了那《洛神赋》中的诗句,觉得师师虽是尘寰中人,也确乎当得起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之类的美评,尤其颦笑之间温润如玉,极是暖人肺腑。有那么一瞬间,赵元奴忽而有些自责不该拈酸吃醋! 待到了二楼的琴房,见小芙要焚香,赵元奴立时制止了她,指着后院的万紫千红,一笑道:“如今正是春光大好,伴着窗外花香鸟语,点了香倒显得有些画蛇添足了!不如把门窗都打开吧。” “公子好雅兴!”师师示意两位丫鬟照做了,自己则走到帘子后面,在琴桌边那张高高的椅子上坐下,此时屋内的几瓶插花也开得正艳,“今日就对花鼓琴,那就先敬上一曲《阳春白雪》吧!” “万物知春,和风淡荡;凛然清洁,雪竹琳琅。甚好!”赵元奴朗声笑道。 师师先转了几下调音的琴轸,动作娴熟地旋拧了几下上面的绒扣,隐隐可见帘后的她十指露春傊纤长,因为琴人指甲不能留太长,所以她的指甲不过米粒一般长短。由于是白天,师师特意把音定得高了一点,然后试着弹了几下,便正式抹挑勾剔起来,手应乎心,不知不觉间,便似进入了一种无我之境。 云儿又来小心地奉了茶,然后退到门外静候,赵元奴听得入了心,竟然没顾得上饮茶。 待师师一曲终了,赵元奴依旧沉浸其中,待她回味过来时忙拍了几下手掌,道:“妙哉,妙哉!姑娘一弦清一心,清音使人一洗尘俗,指上功夫也卓然不俗,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今日来得匆忙了些,现下不是晚上,此时更无月,这东京城也毕竟太喧闹了些,不能尽意啊!” “呵呵,公子谬赞了!”师师得意地笑道,“听闻公子是来听弦歌的,不如小女子再为公子唱一曲吧!不过歌与琴总有些不搭,不如我用筝试试吧,再让我家婢子在一旁用琵琶伴奏!” “好啊!小可平素最喜周学士的词了,又听闻说学士与姑娘交情匪浅,那姑娘就为小可歌一曲周学士的新词吧,如何?” 师师嫣然一笑道:“那敢情是巧了,公子来得真是时候!实不相瞒,前几日周学士刚好意送来一首新词《玉楼春》,还没人唱过呢,今日公子可是有福气了!” “呵呵,真是赶早不如赶巧,快请姑娘拨弦吧!”赵元奴又做出一副洗耳恭听之状。 师师换了一张筝,桌子也换成了低一些的,云儿取来了一把琵琶靠坐在师师身边,两个人试着弹了几下,于是师师酝酿了一下情绪,边弹边唱起来:“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藉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 师师唱罢,赵元奴回味半晌,方起身喝彩道:“‘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3’!不愧是词中之冠的周学士,这才是词中正宗!姑娘依旧不减当年风采,曲尽其妙,情义深长,唱出了离人心肠,难怪周学士这般器重姑娘!” “都是公子慈悲仁善,心软不愿让小女子罚酒罢!” 唇角含笑的师师放下筝,摇摆着曼妙的身姿掀开了帘子出来,她端起茶递了过来,紧靠到赵元奴身边,媚眼如丝,眸子微亮,语气娇嗲道:“公子快把这盏茶吃了吧!” 师师如此卖弄风情,使赵元奴恍惚觉得有些异样,心里不免开始紧张起来,待接过茶饮了,又闲扯了几句,于是抬手抱拳道:“今日有些不便宜!小可就先告辞了,改日定当备了厚礼再来酬谢姐姐美意!” “怎么?林公子这就要走?”师师秋水汪汪道,双手似不舍地扯住了赵元奴的衣衫,人也贴近了。 “今日是偷闲过来的,学中还有些须应付的细务,就不叨扰了!”说着,赵元奴便匆忙下了楼去。 待送赵元奴下了楼,回到客厅里时,师师把云儿叫住,诡秘地一笑道:“云儿,刚弹得不错,颇有进益,是不是你看这林公子丰姿甚美,就有了十二分精神?呵呵。” “哪有,娘还说我!娘今日也有十二分的精神呢!”云儿脸一红。 “不过,你觉不觉着这林公子有些怪异,倒不像个男子!你看他离去时的背影,身形何等秀逸!” “不像男子吗?”云儿细细思量了一番,“就是刚才见他问插花的事情,觉得他颇有些女儿气!” “这就是了,我刚才是故意亲近他呢,嗅到他身上还有些花露香,这可不是男人家的做派!” “呵呵,兴许那不是他身上的呢!”云儿挤挤眼笑道。 “嗯,也有道理,不过闻着却不像!我看他眼神,也不似男子,倒有几分秋水样!呵呵,刚才娘还试了他一下,他当即就躲开了。”师师指了一下自己的粉鼻,“还有,你有没有发觉他鼻子甚美,男子恐怕没有这等玲珑剔透的琼瑶鼻!” “嗯,有理!娘平素看人最准了,兴许她果真就是钗鬟中人呢!只是不知她究竟所为何来?” “呵呵,八成是好奇吧!不过她声音变得这样真,一点听不出破绽,倒是不简单呢!多半是个会唱的!” “如今满东京就数那赵元奴最会唱了,呵呵。”不知何时,小芙已经进来了,她忽然笑着插言道。 晚间,崔念月喜笑颜开地进了赵元奴的闺房,往香塌上一坐道:“听桂姐姐说妹妹想要会会李师师,怎么样,醉杏楼的茶好吃吗?” 赵元奴正在整理衣物,她假装狠狠地看了身边的慧儿一眼,嗔怒道:“是慧儿卖的我吧,明日务必拖出去找个女侩给打发了!” 看着慧儿笑着出去了,崔念月站了起来,指着心口笑道:“姐姐也吊着这颗心呢,快给咱说说,到底如何?” 赵元奴停下了手上的事,微笑着地将崔念月拉到了塌上一起坐了,沉思了片刻道:“这一回呢,妹妹倒是有些服气了,那李师师着实聪明又和善,技艺精湛,歌唱得声韵婉转,也极入情!盈盈冉冉,人淡而韵,而且脂粉不施、黛眉不画,如着水芙蓉,自自然然,可谓超逸绝尘!就是性子有点冷,看着像拒人千里之外的,但内里温和如春,就是对我还算热络,大约是瞧出了什么破绽,想试我吧,被我借故脱开了!怎么说呢,她倒像个清净寡欲的,跟我们确实不大一样,好像身上有些……” “有些什么?” “好像有些禅气,大约平素是好佛的!” 崔念月一拍赵元奴的臂膀,道:“那就对了,‘师师’嘛,这就是佛家给取的名字,据说她小时爱哭,被一位长老撞见,一哄就不哭了,长老觉得她与佛家有缘,就给她赐了这个名字,到如今还没改,只是随着李姥改了她的姓。说起来,也跟我们一样,都是苦命人啊!而且,似有些遇人不淑!唉!” 说到最后,崔念月有些黯然神伤,赵元奴怅然道:“《道德经》里说:夫唯不争,则天下莫能与之争!妹妹这一去,就是落了下风了,看来这辈子再不能及她了!不过妹妹还是服气的,谁让她沾染了佛家之气呢!阿弥陀佛!” 赵元奴合十手掌,面带着不太虔诚的微笑,崔念月笑道:“每常姐姐我也常去周遭几个寺院烧香,聆听师傅们讲经,许是悟性不够吧,至今不得其门,呵呵,倒见过几个不正经的花和尚,被我一顿臭骂……” “说实话,妹妹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我想跟她比一场,若是我输了,才真正服气!”说出这句话时,赵元奴的眼神有些躲闪。 “那怎么比?不过,你们确实也算一时瑜亮,只是你年纪小几岁,就该多体谅些个!”崔念月温言道。 “姐姐放心,我自有办法!” “那李师师可是菩萨心肠,你万不可伤了她!” “呵呵,姐姐好偏心,许她伤我,就不许我伤她了?”赵元奴半认真地说道,“没什么的,就是做一场花案,请汴京诸位名士来做裁判,除了容貌,我与她再拿出几样才艺,看看到底谁才是这汴京城里的上厅行首,是这烟花行里的牌子头!呵呵。” “花案?什么花案?” 赵元奴拉紧崔念月的手道:“姐姐想啊,花街门户林立,莺莺燕燕多不胜数,如何知谁人姿色、禀赋、才艺?所以须设选其中佳丽竞赛一番,排定了名次,如那进士榜一般,所以又称为花榜!只是赛后往往专出一案供人翻阅,上绘各佳丽小像,再加几句精当的文字评注,更有以各色花品喻美人者,所以叫‘花案’了!这是我们建康时兴的新玩意儿呢!妹妹不才,当初也曾忝居女学士,配了紫薇花!” “你闹什么?你这孩子啊,最不让人省心了!汴京不同于建康,哪天啊,有你哭的时候!”崔念月站起来有些气忿道。 “多谢姐姐的好意!”赵元奴依旧面带笑意,“没关系,就算我输给了她,自然心服口服,而且这样子比一场,无论是她或者是我,满汴京乃至满天下,都只会叫得更响呢!实不相瞒,妹妹还有几项长处,姐姐还不知道呢!” 崔念月沉思了半晌,只得轻叹道:“好,随你去吧,姐姐是倦了,乏了!” “呵呵,姐姐就跟姐夫去过自己的小日子吧!” 崔念月早就厌倦了声色媚人的卖笑生涯,她没有把眼光放得太高,所以相中了汴京城里一位年轻英俊、性情温良、技艺也算精湛的首饰匠人,那匠人也颇有情意,两个人很快就好上了。如今两人已经相识三年多了,崔念月手上的积蓄也差不多了,她正准备赎了身去正式成家,将来两个人准备先去开一间小的首饰铺子,和和美美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1也叫“花尊”,瓷器花器的一种形制,敞口,腹小口大,因仿青铜尊而得名。 2宋代的酒主要分为小酒、大酒和老酒,老酒存放时间更长,更烈性一些。 3这是白居易《夜筝》中的句子。 第三章 游说花案 赵元奴离开醉杏楼的十几天后,一天上午,管理汴京勾栏事务的两位乐官张廷叟和孟子书便来到了醉杏楼,试图说动李姥同意师师参加下个月举行的花案。 两位乐官前来说项的当天晚上,用过晚膳的李姥便凑到了师师的闺房里,笑眯眯地说明来意道:“女儿啊,今天晌午张、孟两位乐官来了咱们家里,说是下个月要在那丰乐楼举办一场什么花案,场面会非常盛大,邀请了汴京二十多位名士做裁判官,赛后还特许以花车巡游全城。两位乐官的来意,主要就是想请你届时参加!妈妈觉得这可是一个提升名气的好机会啊,我儿才艺、样貌海内少有,妈妈是放一百个心的,所以妈妈是乐意你参加这次花案的,也为咱们醉杏楼壮壮声势!你也晓得,咱们搬来这醉杏楼,如此排场,每月的租金就不下千两,还有各种开销,统共算下来总要两千两上下!还有你那不争气的兄弟,每日在外面跟那些少年1胡混,折腾得妈妈也没剩下多少积蓄!你呢,又那么挑客人,每月也接不了几回!妈妈呢,也不怨你,所以只巴望着咱家里能多来几个能入你眼睛的客人!你如今虽也名声在外,可妈妈觉得名头是越大越好,乖女儿,你觉得呢?” 李姥自己生育过一个女儿,没几岁就夭折了,后来就没能再生育,但过继了本家的一位侄子,由于缺少管束,家境又特殊,那小子便整天跟一帮狐朋狗友来往,有几次还被开封府抓去关了几天;后来李姥给儿子娶了个媳妇,可那媳妇也是个不安分的,又总是不生育,两口子整天在外面消遣,时常不着家,还总是管李姥伸手要钱,把李姥气得够呛,所以她也就没心思回家了。不过出于规矩,李姥的丈夫和儿子从来不会到醉杏楼纠缠,而且李姥也不是好拿捏的,儿子不敢轻易挑战老娘的底线,所以师师一年到头跟她那兄弟也见不了几面。 李姥到底养育了自己一场,而且还花尽了心思请师傅栽培自己,这份恩情师师自然不会忘,所以总能让李姥多从所得中拿一些。如果要算上那些珠宝锦绣之类的价值,醉杏楼每月的进项总在五千两上下,师师个人所得的不过千两上下,而她每月还要划出一半多接济别人,所以这些年下来,她手头的积蓄不过一万多两,大部分都让她兑换成了朝廷发行的“钱引”2。由于眼下还没有合适的人托付终身,所以她也就不去多想如何赎身的事情。 参加花案夺得魁元,师师有着十分的自信,不过她还是不无忧虑道:“这场花案来得好生蹊跷,从前满汴京也没这等勾当,女儿不是不想再提升些名气,可是万一这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绊子,再让女儿折损了名声,那时岂不弄巧成拙?” 李姥轻松地一笑,道:“张、孟两位乐官,我与他们相识也有二十多年了,人品自然是放心的,就算不放心他们,那汴京的名士们可是不会轻易损毁自己的声誉吧?再有,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大伙可都看着呢!” “如今这世道,不同以往,咱们还是小心些为好!妈妈先容女儿再考虑几天吧!” “对了,这些名士里还有周学士呢,他总是叫咱们放心的吧!”李姥谄笑道。 “周学士再好,也不过是一个人!” 几天以后,见师师还没有回复,李姥有些着急,而且她也有一点担心,因此派人去请来了周邦彦,想让周学士帮着出出主意。 周邦彦很快就来到了醉杏楼,见面后便跟李姥说道:“此次花案,着实是个新鲜玩意儿,不过在我们南方,早就时兴了多年了,此番汴京城两位乐官如此大张旗鼓来兴办这个,也是一番美意,总是希望姑娘们多展示些风采,多受些海内的瞩目,而且这是一桩雅事,也是一桩美事,等将来姑娘们老了,再拿出那花案来阅看,也是一种缅怀呢!” “那这样说来,学士是愿促成此事了?”李姥笑道。 “那当然,不然我何必做这个考官呢!其实早些年我就提议过此事,但人微言轻,无人理睬!姥娘放心,姑娘那里,我亲自去说项!” “呵呵,这样就好了!辛苦学士了,晚上用过饭再走吧!”李姥殷勤道,“让姑娘亲手做几样小菜,近日她跟着两位厨娘没少琢磨了厨艺,呵呵!” “是吗?太好了呵,师师灵心妙手,定然又要出彩,老夫今日有口福了!”周邦彦欣然道。 才看了一会儿书,师师便慵懒着斜倚在窗前,望着天井中的修竹,一阵清风吹过,竹叶发出了轻灵的沙沙声。师师一时兴起,便起身来在书桌上摊开了一张大大的宣纸,用笔饱蘸了淡墨,想要画出一幅自己心中的竹来。 师师提了提香袖,从宣纸的下部开始起笔,逆而向上,画出了一根根挺拔的竹竿,还特别绘出了竹节;然后又蘸了浓墨,以书法的用笔之法,在竹竿上一一画出了小枝和竹叶,其中又以深的墨来作叶面,淡的墨为背面。 还没一个时辰的功夫,师师就已将一幅墨竹图画好了,她审量再三,脸上不禁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姑娘妙手,直令东坡汗颜、与可遗恨啊!都说‘丹青难写是精神’,在姑娘这里却不是难事,呵呵!” 此时一个突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把个全神贯注的师师着实吓了一跳!她忙转过身应声去看,原来是周邦彦到了,师师于是娇嗔道:“学士何时到的?也不知一声,都把人家吓坏了!”她又扫视了一下四周,佯装发作道:“那两个懒丫头跑哪玩去了?” “我来了有一会儿了,看你正在认真作画,不好意思打搅,就躲到了门后!那两个丫头在楼下做针线呢,你也别怪她们!难道她们还要跟我见外不成?”说着,周邦彦就笑着自个儿落了座。 师师也坐下了,嫣然一笑道:“学士当真觉得拙作有可观之处吗?与前贤相较,进益在何处?” “那老夫就不揣浅陋,斗胆说了呵!”周邦彦笑道,“你这等画法,乃文与可所创始,东坡所继承,对不对?” 师师点了一下头,周邦彦继续侃侃道:“可是当日东坡自信太过,竟然不给竹子画节,想来你也已知其病,故而加上了竹节!唐时书法以法度为胜,我朝书法以意趣为胜,绘画亦是如此,如那吴道子严谨工整,笔笔到位,丝丝入扣,画艺之精,令人叹服!然其画虽真,却也乏意趣,可谓形有余而意不足,他所绘之人物,专在酷肖形似上,不够潇洒放逸。我朝诸贤力矫其弊,从而创出一种以意趣与笔墨为主的画作,真可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然则其中分寸殊难把握,或不足或太过!东坡便是如此,他天才高,收放难以自如,其书法、绘画皆有放逸太过之病,师师,你可同意老夫此说?” “呵呵,眉公天纵英才,不屑于为书家或画家,总以随心为要!”师师倩笑道,“何况眉公事务繁多,无法在这些事情上花费太多功夫,他也曾自言‘吾虽不善书,知书莫如我,苟能通其义,常谓不学可’,我等又何必太计较呢?” “正是这话了!”兴致高涨的周邦彦拍了一下桌子,“当日那米元章到黄州求教东坡,东坡一见米书,便知他只是学了唐人以来的笔墨,未曾追步高古之法,遂点拨了他一二。自此后米元章便知晋人之法,转益多师,书学高古,终成一代大家!” “呵呵,我学书也是受了眉公启发,所以多年来临摹官奴3之作,才偶得一些进益呢!” “可你那眉公自己不怎么学高古之法啊!想来你正是看出他此病,你的笔墨才能收放有度,在分寸拿捏上就掌握得极好,你人聪明,且勤勉,所作又发自至诚,自然不同凡响!”周邦彦捻须笑道,“实不相瞒,我观官家的书法与画作,也兼具形、意二者之长,卓然一代大家啊!” 师师噘了噘嘴,赧颜道:“看学士说的,怎么能拿小女子与官家做比,我才有几方眼界!”师师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的,于是补充道:“官家秀衮披体,玉食万方,合一国以奉一人,内府所藏之富,我辈岂敢望其项背?” 小芙进来,给二人奉了茶,待用过了茶,周邦彦忽而笑道:“如今市面繁荣,凡各色店铺,无不争相购置书画做装饰之物,以师师你这等手笔,依老夫来看,出手一次,总该在五百两上下才确当!虽说从来没有靠售卖书画为生的行家,可如今却不同了,有朝一日,师师你恐怕还可以靠这桩营生立身呢!” 此话一出,师师立即来了精神,能多赚点钱或者增加一种傍身之技自然是好的。师师对于当年东坡先生的穷困一直耿耿在怀——想当初,东坡先生厌倦于官场的气氛,也不愿跟弟弟分离,一直有归隐之志,想要盖一处宅院同子由比邻而居;可是他收入微薄,一直未能如愿,只得空叹“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再有那苏老泉,一介布衣,半生漂泊,求官而不得,生计困窘,多年来一直想在洛阳定居而苦于囊中羞涩。 师师明白,即使自己将来不能有一个理想的归宿,若是钱财上宽裕些,也能多一份逍遥自在,而且还能帮助别人。 不过师师有些不敢相信周学士的话,于是轻笑道:“学士说笑的吧,我的画作若是拿到市面上,一百两顶天了!若是临摹名作,不具名的话,二百两倒有此可能,呵呵!只是太过辛苦!” “凡世人有几个真正懂得丹青之道的?无非是跟风罢了!”周邦彦一扬手道,“见你名头大,自然会来争相出高价购求!别说你有真才,就算没有,却薄有虚名,那也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的!呵呵。” “也是这个道理!不过实心来说,我一个风尘女子,本不该奢望画艺有成,可如今既入了此道,更不该奢求名声!若一味强求,反自取其辱!”师师言罢,不禁有些黯然。 周邦彦以关爱的眼神看着师师,忙道:“何必妄自菲薄?若只看书艺、画艺,谁敢轻看了你不成?世间虽不贵女子多才,可天地造物既如此,也自有它一番道理!怕是只怕女子才情盖过男子,那才叫男子无地自容呢?哈哈!” “呵呵!学士别宽慰我了!”师师恍然道,“怎么听着学士这话像是有备而来呢?学士此来,莫不是做说客的?” 周邦彦抬手指了指师师,笑道:“真是冰雪聪明!做说客确实不假,可刚才那也是老夫的一番肺腑之言哪!你想啊,若是此番你能再获魁元,必然锦上添花!退一步讲,万一真的失利,也定有所得,不虚此行呢!” “此话怎讲?” “此番遍邀了京城名士,限定每位姑娘展示四种才艺,师师你尽可把你的书画才艺挥洒出来,到时经名士们一同裁量,获得佳评后必定声名大噪!” 师师闻听此言,确实心中为之一动!若是自己的一幅画作能卖到五百两左右,那将来就更多了一种傍身之技,确实不错。师师站起身走到窗前驻足了片刻,回身道:“好吧,这两天我再想想,后日就给妈妈一个准话!不过,这回请的名士,到底都有谁?” 周邦彦于是将那二十多位名士的名字一一说出,大部分都是师师熟悉的,也算名至实归,当周邦彦又说到有“洛阳名士朱敦儒”时,师师于是惊诧道:“怎的还有朱先生?这可是稀客啊!” “近日他正好到汴京游历,遍访诸友,两位乐官就拉上了他!” “看来非要去一睹朱先生风采不可了!”师师爽朗地一笑道。 其实师师对自己的丹青功夫虽然自信,可她还是拿不准时下的行里人将如何给自己做评,而且醉杏楼的门槛太高,往来的客人一年也没几个,其中更乏那些虽然才名在外却囊中羞涩的名士,所以师师真正想的,还是要在名士们面前一展书画长才,若是真得了美誉,那将来靠书画糊口就不是奢望了,至少也可添补日用。因此到了后日,师师便正式回复了李姥,要她去张、孟两位乐官那里正式为自己报了名。 除了展示书画才艺,师师还决定自制自歌,把自己平素写的一首得意小词《永遇乐》在花案时唱出来,不过她心里没有底,特又请了周邦彦前来帮着自己润色了一番,最后便定稿为: 白杨花发,晴日霏霏,春光正美。黄鹄帘垂,燕子低飞,一任东风醉。双去双来,依依偎偎,将雏飞向旧垒。秋夜凉,忽然风起,相呼飞渡江水。 风高浪危,那堪伤摧,拆散东西难会。红径紫陌,芳情断绝,人间更衔悲。朱户琼窗,旧侣梦违,最苦此中滋味。卫佳人,红颜憔悴,每愁独归。 周邦彦改了几处,比如原来的“人间更多悲”已被改为“人间更衔悲”,显得更文雅些了。待师师看过修改稿,不由神采焕发道:“经学士妙手润饰过,真化腐朽为神奇!多谢学士,这回小女子底气更足了!” “呵呵!老夫也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周邦彦深情地凝视着师师,忽而长叹一声,“老夫真是三生有幸!听你自制自歌,则是名士佳人合而为一,千古来韵事韵人,未有出于此者!” 1古时少年指青年,往往代指一些不务正业的街头青年。 2崇宁四年(1104)政府发行的一种取代交子的钞票,但又不同于一般的纸币,有兑换券的功能,是一种领钱的证书。 3指王献之。 第四章 咏絮双艳 经过一番紧张的筹备,到四月初的时候,花案盛事便得以如期举行,开场的舞乐声喧闹震天,连大内都清晰可闻。 此时刘贵妃的病情已经越发严重,身体委顿已至不能坐立,其脉象弦细虚涩,病势十分危急,眼看即将撒手人寰。医官们多已表示束手无策,徽宗心里很是烦闷,当愁苦多日的他听到丰乐楼的乐声后,不由得对着身边的内官叹息道:“朕深居在这九重之中,反不如小民这般地快活!朕想要到市廛看看景致,也只恨没有因由啊!” 徽宗依然守在宫内自怨自艾,责怪自己当初太轻视刘贵妃的病情。与此同时,师师则与成百上千的姑娘都去了丰乐楼参加初试,经过一番简单的遴选,最后剩下了三十多位来参加正式的花案考选。按照规则,每位姑娘都要展示四种才艺,然后由名士们分别给出裁判,最后进行综合权衡,排定了各人名次,再像科举考试那样分出三甲,其中一甲三人,二甲六人,三甲十二人,不能入三甲的就不能入选花案。 初试结束后不久,师师便在周邦彦的引荐下,于丰乐楼的一间雅阁里见到了大名鼎鼎的朱敦儒。朱敦儒虽已成名多年,却只有四十多岁,而且也一直没有入仕;他长期居住于西京洛阳,可也经常到各地游历,拜会友朋,汴京也是他经常停留之地。 这天午后,朱敦儒以一身道衣出现在了师师面前,其人形姿秀逸、眉目疏朗,确乎有些魏晋遗风,待师师施礼过,朱敦儒颔首笑道:“观姑娘举止风韵,绰似大家!真不愧是汴京人物!” “她的好处还多着呢,这回花案,你就可以好好见识一番我们汴京辇毂之下的气格了!”周邦彦在一旁笑道。 “正是,正是,此番承蒙周学士等诸友好意,小可才有幸忝居红粉判官之列,一窥汴都风华,实是三生有幸!”朱敦儒朝着周邦彦拱手笑道。 “哪里,哪里,我等才几斗小才就拿出来卖弄,不过是应个景罢了!”师师谦笑道。 “一斗也是天下第二人了!”周邦彦笑道。 三个人闲扯了半天,师师突然一脸诚意地问道:“朱先生,恁可认得徐婆惜徐姐姐?已经两三年没有她的消息了,这心里着实有些挂念呢!” “徐娘子啊!”朱敦儒做出一番回忆状,“前几年她往西京一行,确曾到敝庐探望过不才,她性格温和,谈词爽雅,无抹脂鄣袖习气,乃女流之难得者。承她好意,赠过不才一些傍身之物,我回赠她平生所收集之书画,她拒不笑纳,我只得以新作相赠。不过自从那次以后,我也再未得见过徐娘子,更不知她如今境况!如今想来,着实有些挂念!” “前年她已入道了!”师师说着便做了一个修炼的动作,“不知是否还在汴京四周住,我也有些挂念她,所以想打听一下!跟汴京熟悉她的朋友都问过了,居然没一个晓得的。” “哦,这样看来,徐娘子当真是悟性非凡,机缘非凡了!”朱敦儒喟叹道。 就是在正选第一天姑娘们一齐亮相时,师师注意到一位眼睑上泛着金光、分明是化了眼妆的姑娘,作风如此大胆,让师师顿感眼前一亮。因为向来女子们不重眼妆而重眉妆,师师本人也只是喜欢在那种复古长蛾眉上做点改进,可她觉得做些新尝试也是应该的,只要不是太妖就好。 然而接下来,师师就对那姑娘的服饰咋舌了!天气虽早晚还有些凉,可那姑娘已穿上了轻薄的纱罗,雪莹的肌肤隐约可见,而且她那束身的对襟衫子不施纽带,两襟微开着,露出里衣和长长的粉颈,如此魅惑,真是让人无法直视!师师忽然想起来了,这种服饰大概就是云儿之前跟她说起的“不制衿”,是近年才在汴京陆续出现的,当时师师还感叹这种衣服妖冶过度,是不吉之兆!等到她此番亲见了,更确证了这种感觉。 那对襟上缝着精致的领缘,那领缘是单独出售的,或画或绣,或绘与画相兼,更使用了印金之法将金箔按照纹样贴牢于其上。这种“领边秀”极是能够衬出姑娘们的笼玉身材与袅袅娜娜的丰神标格,难怪有人写诗道:“牙领翻腾一线红,花儿新样喜相逢。薄纱衫子轻笼玉,削玉身材瘦怯风。人易老,恨难穷。翠屏罗幌两心同。既无闲事萦怀抱,莫把双蛾皱碧峰。” 待大家从歌台上一起退出时,师师特意走在了那位姑娘身旁细观了一番:那姑娘美而艳,丰而柔,骨体皆媚,确乎天生尤物也!虽衣饰有失庄重,却目色空蒙,楚楚可怜,尤给人一种冰雪皎然之感。 那姑娘注意到师师在看她,于是回看了师师一眼,就在两人目光交集的一刹那,师师忽而凝神驻足,脱口而出道:“是你!赵元奴!” 那姑娘也停住了,向师师投以一个挑衅的目光,一扫秀美之相,然后近前冷冷道:“姐姐果然好眼力,没错,就是我!” 原来她就是赵元奴,只是这回她以女儿身与女儿声出现在了师师面前。师师今日的妆扮也有些分外妖娆,赵元奴看着师师身上所披的那件红绿帔子,不动声色道:“姐姐今日也使尽了浑身解数吧,真是‘迎风帔子郁金香,照日裙裾石榴色’,不过还是太正经了些!” 师师的心头掠过一阵阴云,她忽而觉悟道:“这场花案是不是你的首谋?” 赵元奴低首一笑,扬眉道:“姐姐果然冰雪聪明,没错,这场花案就是我倡议的,就是想要跟姐姐一较高下!” “好,有什么本领,就尽管拿出来吧,输了我自认!” “呵呵,汴京花魁的位置,姐姐是否待得有些久了?” “我李师师虽无才无能,却也是大家抬举的,众人都注视着呢,咱们就走着瞧吧!” 第一天没有比什么,晚上回到家以后,师师便把白天的事情跟云儿简单说了,最后她不无忧虑道:“这场花案来得好生蹊跷,当日我心里就没底,今日一看那赵元奴,越发觉得这里面是定然有事的!” 云儿见师师有些失了方寸,忙安慰道:“众目睽睽之下,她能做什么手脚?娘虽说足不出户,可在汴京也是得大家爱重的,是有根基的,那赵元奴才来几天!” “这倒也是!” 第二天正式开始了考选,有十几位姑娘选择了诗词科目,师师与赵元奴都在其中。 姑娘们依次从一个金盘中取出了一块折叠的金字小木牌,打开以后就能看到上面的正楷小字,师师那块上面写的是“飞红”二字,赵元奴那块上面写的则是“雨丝”二字。 正在师师准备搜肠刮肚之际,赵元奴忽而笑意盈盈地走到师师面前,一伸手道:“真巧,我这块上面,居然有一个‘丝’字,与姐姐的名字发音相近,姐姐可愿意跟我一换?姐姐高才,不怕被难住吧?” “拿过来吧!”师师很爽快地就跟她换了木牌。 按照规矩,她们每人都要把自己拿到的两个字嵌入到自己的诗词里去,而且最好还要以这两个字为主旨,时间为一炷香。师师有七步捷才,所以很快就完成了一首《长相思》:“雨如丝,柳如丝,织出春来一段奇。莺梭来往飞。酒如池,醉如泥,遮莫教人有醒时。雨晴都不知。” 师师写完以后,自己细读了两遍,颇为自得,而这时那香燃了还没一半呢!她忍不住瞅了一下不远处还在伏案苦思的赵元奴,嘴角不由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趁着还有闲暇,师师便决定再正正经经地抄写了一遍,以展示一番自己的书法功底。 师师细细地研了磨,小心地镇了纸,运腕,敛气,让笔锋在纸面上游走起来!琼花字,缠臂金,屋内幔帐低垂,屋外花草葱茏,写一纸相思,余一抹轻叹!在一旁监考的名士们看了,不觉惊叹真乃优雅与工致的完美结合!字美文秀,又比男人更多一层婉丽! 等香燃尽时,众人好歹都一齐交上了考卷。当着众名士及姑娘们的面,名士们分别轮流念出了姑娘们的诗作,当一位名叫张元干的名士(此人以词名着一时)以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的姿态读罢师师的作品后,众人无不喝彩,并向师师投去艳羡的目光! “大家再来看李姑娘这笔字,也着实不是俗流!《笔阵图》里卫夫人推崇的好字标准,乃横如千里之阵云、点似高山之墬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钧弩发、钩如劲弩筋节!李姑娘这字,当真有些名家风范,这一笔一划,皆成一家,笔法气势,不愧为红妆楷模!”张先生拿着师师的词作向众人展示道,师师倒有些后悔才情太露,容易引人嫉妒。 很快就念到了赵元奴的作品,师师认真地听了:“丰乐楼上天几重,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瓜州渡,柳絮飞来片片红。” 好生别致的一首诗,画面也极美,了了数语就勾勒出一个令人心向往之的江南!师师颇为所动,不禁朝赵元奴投以赞许的目光,可是转念又一想:“这丫头说不定胸中还真有些锦绣,看来不能轻视她!” 众人对赵元奴的诗作也都啧啧称奇,不过最终的定评是经众名士慢慢合议做出的,到最后的日子才一齐公布,所以暂时并不去分出高下来。 第三日一大清早,师师与七八位姑娘一起到了考较绘画的一间大厅堂,其他姑娘可以前来在一旁远远围观。为免姑娘们以旧作冒充新作,所以此次绘画的题材也是有所限制的,只是不像诗词那般严格,在几个待选的题目里挑选一个而已。由于绘画颇费工夫,所以在时间上安排了一整天,师师挑了一个自己颇感兴趣的题目,于是她决定将自己的书画技艺合二为一,因此经过一番呕心沥血,决定绘制一幅形神兼备的《雪江晓泛图》。 但见师师凝神静息过,便轻提彩袖,笔墨挥洒,玉手纤纤,落纸烟云,一点一染,皆专注之至!到午后时分,画卷终于大功告成:大雪过后的清江之上,一叶孤舟荡于江心,天苍苍,水茫茫,人寥寥,雪皑皑,好一种悠远淡泊、苍凉寂冷的意境,使人尘俗一洗! 师师还特在画上题诗道:“瑟瑟西风净远天,江山如画镜中悬。尤喜苍莽千里雪,日出呼儿泛钓船。” 到了黄昏时分,姑娘们都纷纷交上了画卷,大家都劳累了一整天,已没有精神再作旁顾,所以只能等到第二天再来听名士们做些臧否。 第四日上午,当众人齐集之后,名士们和姑娘们一一过目了那挂在墙上的画作。师师仔细地看了看其他姑娘的作品,论画技,论格局,论意境,论设色,她们与自己的差距都非常明显,所以当众人分别走到师师的画作面前时,无不观摩再三,名士们也是推崇备至。 那雪江图的不起眼处,师师特意画上了一株傲然盛放的梅花,为这萧瑟的天地添上了一抹鲜丽的红色,自是别有寓意,于是一位名士指着那株梅花道:“此花在红尘却又不沾红尘,自有一股清气!” “观此作笔意、词语皆清婉,书法亦可入妙品……师师姑娘诚闺中之秀,女流之杰者!”这回发言的名士师师是认得的,他就是曾经依附蔡京的叶梦得。 叶梦得是苏州人,才学出众,受蔡京赏识成为进士,一路升迁为草拟诏命的中书舍人(苏轼也做过中书舍人),但叶为人尚识大体,所以坚决反对蔡京举荐童贯掌兵,蔡京不听,叶梦得终被弃之不用。对此师师还是赞赏的,所以此番她能获得叶的佳评内心也是愉悦的。 此时周邦彦也在一旁,他向众人笑道:“诸位或许未曾观睹过师师的墨竹,也是笔意清绝,飒飒不俗,毫无闺阁脂粉之气!” “嗯,师师姑娘确实蕙质兰心!下笔无不婉转秀气,更有一种女子特有的细心,察男子所不能察,所不易察,所绘之风物,亦是钟灵毓秀,神韵悠然!所作真堪宝藏!”叶梦得颔首道。 “学士们谬赞了,快让小女子汗颜无地了!”师师施礼道。 赵元奴也赶来凑热闹,她在师师的画作前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最后向师师投以一个嘉许的目光,师师的心里宽慰了许多。 正像周邦彦所估计的那样,经过众名士一致的揄扬,师师的声价立时就上去了,到了晚间她刚回到醉杏楼时,就已有商家主动找上了门,要出资千两购求师师的一幅画作,师师欣然应允。 这样就到了第五天,赵元奴与八九个姑娘一起参与了舞技的考选。 师师等人都在台下观赏着,轮到赵元奴上台时,只见她穿着如云霞般的长袖舞装,绿衣映衬,翠色如水,洁净婉约,别具风情,一出场就给人以非同凡响的感觉,当真是“案前舞者颜如玉,不着人家俗衣服”。乐声响起后,赵元奴便独自一人挥袖舞动起来,那姿态宛如仙子,翩翩如惊鸿,姣姣似游龙,静若垂莲,动如凌风,环佩旋舞,裙裾飞扬,舞姿变幻莫测,妙笔也难描绘! “秦女腰肢轻若燕”,赵元奴的一把纤腰,柔弱无骨,盈盈一握,本身就带着柔媚,此时更是一步一摇曳,扭、转、旋、伸,夺人心魄! “此绿腰舞,当真惊世骇俗!”台下一位名士小声地对另一位名士说道。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绿腰舞!唐时李群玉在其《长沙九日登栋楼观舞》中写道:“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纻。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师师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美丽的舞姿,着实美不胜收,不得不服气赵元奴确实有两下子。只是她心里想着,舞蹈这个东西,怎么能跟自己的书画才艺相较呢?舞蹈只是娱目而已,书画不仅娱目,而且娱心,何况那才是可登大雅之堂的。 “神仙如月只可望,瑶华池头几惆怅。乔山一闭曲未终,鼎湖秋惊白头浪。”师师看着看着,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居然就改变了自己刚才的粗率看法。 女子如花,花亦如女子,而舞,实乃女子生命之中的一朵花开,一切的美,皆得尽情释放!而这舞者,则是用全部的身心在舞动!凡是舞技出众的女子,腰肢常葆纤细,心灵常葆高洁,非但人美如花,也都气质卓绝,如那仙鹤一般,高傲地昂着头,藐视红尘,独自徜徉于桃花林下!她们是游走在人间的精灵,亦是下凡而来的仙子…… 待到赵元奴终于停止了舞动,师师依然没有回过神儿来,这时只听一位名士起身夸赞道:“春水倒清影,牡丹映姿容,真是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精!” 第五章 痛失魁元 第六天是插花、点茶一类才艺的考选,师师和赵元奴都没有参加,经过一天的休息,到了第七天是小唱的考选,赵元奴与师师都在其列。 第七天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的汴京青烟翠雾,显得分外诗情画意,小唱的考选也未受丝毫影响。按照规则,参加考选的十几位姑娘,每人须唱两首词,只是分为两轮。在第一轮的小唱中,师师与赵元奴都选唱了周邦彦的曲词,到了第二轮的时候,师师就唱了自己的那首《永遇乐》。 只听师师在开场时落落大方地说道:“这首《永遇乐》乃是小女子所作,也是经由周美成周学士润色过的,倘或有不妥之处,望诸位先生指教!” 师师从来没有放下过小唱的表演和锻炼,加之年岁增长越发老到,所以歌声的感染力有增无减,一曲唱罢,众人犹觉意犹未尽。就在师师刚要转身走下歌台时,只听台下一个人突然呜呜地放声悲泣起来,师师不禁回顾了一下,发现一位名叫洪炎的老名士正在失声痛哭。 洪炎是黄庭坚的外甥,才学出众,在哲宗朝前期也曾做过中书舍人,但后来坐“元佑党人”之名被罢官,如今已六十多岁了,还是无官一身轻,跟叶梦得等人时有过从(叶梦得的母亲是晁补之的姐姐)。 洪炎悲不能抑,许久才止住了哭声,哽咽道:“老朽从十年前就开始听师师姑娘的小唱,如今再有幸聆听姑娘清音,仿佛又一下子回到了当年,真令人感慨!我如今已经年过六旬,老病缠身,恐怕活不了多少时日了,也不能再听到这般清美的小唱了!” 洪老先生一言,顿时引起无数共鸣,连同周邦彦等人在内,都一同悲泣起来,致使考选暂时被迫中断。对于师师而言,何尝不是青春易逝、人生苦短?真不堪细想。 好不容易才让大家恢复了情绪,轮到赵元奴唱时,师师就在一旁静听着,她还想着也许赵元奴才情甚高,也会选唱自己的词作,可是却听赵元奴说道:“为大家献上一曲王子霞的《沁园春·柳》!” 谁是王子霞?名士们面面相觑,但这也没什么,无名之士中也会偶有一两篇佳作的。 然而师师的心已被深深触动,起初她还有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直到听着赵元奴声韵十足地唱道: “弱质娇姿,黛眉星眼,画工怎描?自章台分散,隋堤别后,近临绿水,远映红蓼。半占官街,半侵私道,长被狂风取次摇。当今桃腮杏脸,难比好妖娆。春朝,晓露才消,暗隐黄鹂深处娇。千丝万缕,零零风拂水,随风随雨,晴雪飘飘。欲告东君,移归庭院,独对高堂挺细腰。从今后,无人折损柔条。” 赵元奴唱得确实不错,师师不知不觉间流下了几行清泪,她至此对赵元奴也全无厌憎、嫉妒之心了,心里想着,就算是赵姑娘真赢了自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心里还是不服气:我李师师怎么可能输给她? 当赵元奴走下台后,师师迎上去笑道:“唱得着实不错!只是从来不知道谁是王子霞,听着怪生的!” “呵呵,姐姐不认识就对了,她是我的一位闺阁密友,平日深居简出!”赵元奴毫无敷衍之意地说道。 “哦!难怪!” 师师不再追问下去了,嘴角却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让赵元奴看了,心底不禁有些发虚。 第八天是刺绣、棋艺的考选,闲敲棋子,是闺房女儿高雅的乐事,尤其是夫妻两个打发漫漫长夜,下棋最是有趣。 托腮,冥想,落子,广袖交襟,连理合欢,静而娴雅端然,动则步步为营,纤纤玉指,灿灿金钏,云鬓斜簪坠,环佩叩叮当,真可谓是深闺中最迷人之风景!输赢皆无所谓,那份亲密颇堪回味,所以师师从前没少陪着叶穆下。可惜师师如今已找不到值得交托性命的爱人和知己,倒是经常陪着周邦彦下。师师的棋艺也不错,但是下棋太费工夫,有时一盘棋往往需要下好几天,实在是太累。 赵元奴也没参加第八天的科目,第九天是乐器的考选,棋逢对手的两个人又遭遇到了一起。 这已是自己参与的最后一项考选,师师不敢掉以轻心,因此决定拿出看家本领来震慑住一干名士。除非有贵客,师师一般都不会拿出自己那张独幽琴来,可是这次不同,在征得考官们同意后,她就带上了自己的宝琴。 乐器的考选特意放在了晚上,此时恰逢月中,一轮明月跃上枝头!只见师师身着一件宽大的紫衣,紫袖、红弦、明月,勾勒出一个透着仙气的女子,盈盈皓腕,低眉敛目,开始拨动起那红色的琴弦。本来丰乐楼里还有些喧嚣声,可是琴声才响了一会儿,在座者已恍觉此身非在人境,月夜空灵,四野沉静,不知今夕何夕,唯有琴音渺渺! 这是在丰乐楼的最高层,琤瑽杂鸣,琴音如月华泻地一般,布满了楼内外。师师先是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接着又弹奏了一曲《湘妃怨》,“分明曲里愁云雨,似道萧萧郎不归”,幽怨缠绵,泪浅情深,琴的忧伤,空灵清朗,将心事愁绪,皆化作风清月白,只剩一缕相思无奈! 曲终香尽,夜凉如水,在场的七八位名士已无任何声息,唯闻楼外的天风声…… 该轮到赵元奴上场了,师师猜着她可能会鼓筝,因为筝是雅俗共赏的,可是没想到赵元奴的乐器居然大出常人预料。 当那件长达七尺多、宽一尺多的乐器被两个人小心地抬出来时,师师看了半天才敢相信,那居然是一张有着二十三根弦的雅瑟!明知在技艺上无法比肩自己,看来赵元奴这丫头是想出奇制胜。 在传说中,有一种瑟身绘纹如锦的“锦瑟”,有五十根弦,所以李商隐的《无题》诗里才有“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的句子,可是这种五十弦的瑟只是存在于传说之中。真实存在的瑟,弦数在十八到二十六根之间,其中二十三根的雅瑟与二十五根的颂瑟最为常见。雅瑟为先时天子及贵族、士大夫的堂上之乐,颂瑟专用于天子祭祀时郊庙的通神之乐。 瑟比琴大得多,构造也简单得多,弦的长短、粗细都是一样的;由于是一件相当重、不易搬动的乐器,所以瑟在演奏时通常会被置于一对低矮的木制支架上。瑟的每根弦都架在一个独立的、可活动的琴马(雁柱)上,调弦就是通过向左或向右推动雁柱来完成的;所有的弦调好后,那些可活动的雁柱在瑟的面板上就形成了斜线状的一排,形似排列整齐、正在飞行的雁群。 琴瑟本是同源的,皆为先王之器,可鼓瑟比之琴,弦繁而法简。瑟是用双手演奏的,双手同时触拨位于雁柱右侧的琴弦。在东周时,琴与瑟在用于乐队合奏的同时,也用于独奏,先时弹瑟的乐人基本是盲瞽。据说孔子也曾抚琴、鼓瑟,《论语》里提到子路和曾皙都会鼓瑟,汉高祖刘邦的唐山夫人与戚夫人也都擅长鼓瑟。可是,自古以来人们就偏爱用琴来演奏庄重的音乐,作为独奏乐器,瑟就慢慢失宠了。 自东晋以后,瑟作为独奏乐器的传统已消失殆尽,几乎没人会弹奏了,只是历朝历代偶尔还有人喜欢钻研瑟的演奏之道。不过,为了模仿前代礼制,瑟在礼乐中依然没有完全缺席,如隋唐时,瑟尚在清商乐中出现;到了宋时雅乐的排阵上,十六名歌工与二十六架瑟依然列在席的前排。只是一旦演奏起来,听者大多觉得空洞乏味。 瑟的没落,总是归罪于瑟体太大,瑟的弦太多,瑟的意象高远,尽管后来瑟的形制有所改变。瑟的失宠,大概也是由于筝的出现;从构造上说,筝与瑟有几分相像,但筝较瑟小,而且控制起来方便得多。何况琴尚一枝独秀,琴瑟可以只存一个而不合鸣,琴筝亦可合奏,筝因其通俗,层次不求高雅,可以深入民间,那么瑟便处在了尴尬境地。 古琴中,泛音法天,散音法地,按音法人。瑟只能弹散音,散音浑厚广阔如大地,诚如老子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又如司空图所谓“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瑟音清和悲,倒不失为抒发悲感的宝器。正如唐时钱起所作《省试湘灵鼓瑟》:“善鼓云和瑟,尝闻帝子灵。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 就在师师的思绪游走之际,那身着蓝色长褙、头绾高鬟望仙髻的赵元奴已经挥洒自如地拨动起了瑟弦,她所弹奏的曲目是《汉宫秋怨》。 春秋时的楚国人喜欢为瑟绘上繁丽如锦的图纹,以及各种的装饰,借着还算明亮的灯火,师师可以看到赵元奴的那张瑟上纤细明丽、灵动飞逸的装饰,着实让人眼界大开。也不知道这丫头从哪里得来的这件宝器,更不知她为何竟会演奏它。 流水汩汩,悲风萧萧,赵元奴的演奏确实倾倒了一众名士。不过师师觉得,丝竹之音,推琴为首,只有少数人才立异以为高,居然认为琴劣于瑟,亦劣于笙! 一曲弹罢,余韵袅袅,赵元奴终于起身躬谢,只听一位名士立即出来表示赞赏道:“废弃来已久,遗音尚泠泠。” 赵元奴就只弹了一曲,师师有些怀疑她大概就会弹这一首。其实鼓琴也是很难的,即便像欧阳修这类雅好此道的,一般都是学会了这个忘记了那个,也只是会弹一曲而已。可不知为什么,师师却没有开口,她不想显得没有雅量,也不想为难赵元奴,这丫头表面看起来有些玩世不恭,可是内里却不像是个轻浮、草率之人。 惺惺惜惺惺,希望赵元奴也能这般待自己吧。 历时九天的花案考选终于告一段落,第十天就是公布结果的日子了,师师的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论自己在这次花案时的临场发挥,自然是没得说的,可是那赵元奴的表现可圈可点之处也甚多,如果有哪位名士偏爱新人,说不定就会故意踩自己一头;可是她也看到了,诸位名士大多还是实至名归之辈,虽然有几个可能是勉强拉来凑数的,但他们怎么可能影响得了最终的结果呢? 夜深要回去的时候,师师的心里还是有些说不出的紧张,于是她就把周邦彦拉到了一边,小声问道:“学士,我这回表现如何?名士们究竟都怎么说?恁快给我吃一颗定心丸吧,我这心里总踏实不了!” 周邦彦故意卖了个关子,一笑道:“没什么可说的,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觉吧,老夫也累坏了,也该好好歇歇了,身子骨折腾不起了,明日还要吃你的庆功酒呢!” “怎么?学士觉得我是胜券在握的吗?”师师掩饰不住一脸的喜悦。 师师像个小孩子一样紧紧拉住了周邦彦的衣襟,周邦彦和蔼地笑道:“反正我问了十几位熟悉的,都说你是本朝第一女才子,足堪京华第一佳人的美誉!呵呵……此次花案,名士们都觉得甚好甚佳,尽展了姑娘们的长才,他们都感叹说从前真是低估了女子的天分!尤其才艺比拼之难分伯仲,不亚于男子的科场!可这分明又是一次才艺的盛筵,堪称人间第一乐事!大家都希望将来继续把花案办下去呢!” 回去的马车上,师师把周邦彦的话转述给了云儿,云儿兴奋道:“我混在那些丫鬟堆里,她们也在七嘴八舌的议论,也有说那赵元奴是后起之秀的,但大部分还是认为娘当世少有,我觉得这八成也都是她们娘的意思呢!反正娘是众望所归,这回是赢定了!” “呵呵,看来真是人心所向了!”师师掩口笑道。 师师确实睡了一个甜美的好觉,还分明梦到自己夺了魁,坐着花车全城巡游呢。第二天一大清早师师就起床了,推开门窗,但见朝霞满天,分明是吉兆。 吃过早饭后,姑娘们都按时赶到了丰乐楼,着急地等待着最后结果的公布。按照规则,每位名士手上都有二百多根竹筹子,不过对于自己最中意的姑娘,每位名士最多可以投十根筹子,共计有二十六位名士参与了最后的评定,所以每位姑娘最高可得二百六十筹。每位姑娘都相应地有一副写有自己姓名的彩色竹筒,名士们可以依次将手里的筹子投到筒中,最后根据筹子的总数来决定姑娘们的名次。 由于一位名士因故迟迟未到,姑娘们等了半个时辰也没见人影,大家只好各自先行散去,到丰乐楼的雅间里吃茶等候。 师师也跟着大家去二楼吃茶了,雅间里凑了五六个姑娘及她们的一堆丫鬟。正在静听别人闲聊之际,突然身后一个声音说道:“苦等无聊,怎么样,姐姐敢不敢跟我到楼下厅堂里下盘棋?” 师师回头一看,又是赵元奴,师师只得说道:“张学士说不定马上就到了,哪有工夫下棋,还是好生坐着吧!若是实在想下,明日你到我那里,我陪你下一天!” 赵元奴诡秘地一笑,道:“我刚才去打听了,张学士的母亲得了病,他一时半会儿应该来不了了,说不定晌午才能来呢!我们可以下快棋,姐姐敢不敢?我朝自太宗就喜欢下棋,棋风甚盛,但没几个人会下快棋,姐姐想不想领教一下?” 师师以前跟叶穆也下过快棋,只是下的不多,可是她觉得赵元奴的棋艺定然高不到哪里去,何况这丫头年纪轻轻的,师师觉得一眼就能看穿。输赢也没啥大不了的,于是爽快道:“好吧,那咱们就玩一局吧!” 经纬密布,玉秤平铺,棋很快就摆好了。两个人是在厅堂的一角下的,可依然有很多人专门前来围观。 “还是姐姐打黑手吧!”赵元奴谦让道。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姐姐平素不怎么下快棋!” 看她那让人不快的神情,师师不客气了,于是选了黑子,得以先行一步。 中原人看起来平和文弱,却都喜欢“扭杀”,棋风猛烈,一上来就充满杀气;可是作为契丹人的叶穆却大为不同,他喜欢下“本手”,惯于稳扎稳打,不轻易挑起复杂和危险的斗战。师师受叶穆影响,也学会了这招,所以总能慢慢找到敌人的破绽,从而后发制人。 这回下的虽是快棋,但师师也决定稳扎稳打,即使不能赢,也至少别输了。俗话说“金边银角石肚子”,一般下棋最重视的是占边,其次是占角,腹地最不受重视;可是没想到那赵元奴棋路非常诡异,她居然不按常规出牌,弄得师师有些手忙脚乱,加上又是快棋,容不得仔细思量,师师又不免有些轻敌,所以很快就乱了章法。 约摸一炷香的工夫,师师已分明招架不住了,眼看自己胜局已定,赵元奴手里端着自己吃掉的一大把黑子,笑道:“姐姐,咱们要不要再玩一局?” 师师有些后悔下这棋,也不敢再轻易下快棋了,于是起身忿忿道:“雕虫小技,不玩了!改日你到我家里,咱们正经下两盘吧!” 师师一向心气很高,若是赢了不会觉得有什么,可输了一局棋,脸上终究还是有些挂不住,在面对别人的眼神时总是有些羞红。正在她觉得尴尬难捱之时,那位迟到的名士张先生终于赶来了,及时地投下了自己的筹子。 到了午饭过后,公布名次的时刻到了,大家都非常紧张,只听张、孟两位乐官一起大声念道:“承蒙各位名士尽心竭力,本次花案考选,前三甲已经决出,状元为……” 两位乐官故意停顿了片刻,然后环顾了一下被吊足了胃口的众人,“状元为月香楼赵元奴姑娘!共计得筹二百四十五,恭喜赵姑娘!榜眼为醉杏楼李师师姑娘,共计得筹二百三十九,恭喜李姑娘!探花为……” 听到这个结果,人们起初都有些吃惊,可是也并未太在意,而原本还只是脸上有点羞红的师师,却再也支持不住了,竟一下子晕了过去!幸好云儿就在她的身边,才没让她继续出丑,云儿好不容易才把师师唤醒过来。 几乎所有的姑娘都在欢呼,愈发显得师师的失意、落寞,在这种难堪之中,她只觉得一切都已不再真实,浑不知此身何在……待师师稍微振作一些后,她便向两位乐官好说歹说告了病假,让云儿扶着自己回家了,没有参加随后的花车大巡游。 这次的花车大巡游气派超常,整个汴京都为之震动,一时间万人空巷、观者如堵!赵元奴真是出尽了风头,事后很多全国的大客商都闻风而至月香楼,赵元奴的身价由此倍涨。 大约一个月后,正式出了一套绘有各位姑娘小影的花案,赵元奴以丹桂花相配,师师以红梅花相配!作为状元的赵元奴还获赠了金樽,上面刻了几个字——“丹桂花状元”。 第五章 第一章 担当天下 第五章、不知天上宫阙 一担当天下 辟雍为古时国家宣教化之所,到了宋时,辟雍就成为了太学的预备学校,太学专收上舍与内舍生,辟雍则收外舍生。 徽宗当政之初的崇宁元年时,他就曾命将作监李诫在皇城南门外择地营建了辟雍。在设计上,辟雍外圆内方,有屋一千八百七十二楹,可谓规制宏大,学生最多时曾达三千八百人。 一天深夜,辟雍外舍生陈东与他的同舍李冲寿二人在宿处吃酒闲聊,二人痛感奸佞当道,说到激愤处竟有些无所顾忌,只听陈东说道:“所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子当国理政,总要言路通畅才好,可是如今那老家伙将门客、故旧安插到了台谏的位置上,倚为心腹,那些不肯附己的御史、谏官都被他尽力贬逐,他既控制了台谏,控制了言路,便可专权固宠!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我朝颜面横扫于地,乃至宦竖都可为大国使臣,他日还不知将做出何等丑恶之事,真令人浩叹!” 李冲寿闻罢,重重地锤击了一下桌子,称呼着陈东的字道:“是啊,少阳,我也听说了,前番官家想让那童贯出使北国,这可关乎朝廷的颜面,好歹引起了朝中一些人的反对,官家犹豫再三才没有出此下策!可是一年多以来,这些反对之人被老家伙一一剪除,手段着实狠辣!偏官家又晋封他为鲁国公,老家伙越发势焰熏天,真不知我们门外有多少是他的耳目呢!” “哼,他人会怕,我辈可不怕!”陈东冷冷地往门外看了一眼,“二十年来,王公卿相,多自蔡氏出,老家伙的本谋,便是更持政柄,无一人立异,无一人害己者,他一门生死,就有另一门生用,一故吏被逐,则有另一故吏来!既得如此,哪里还有一句实话可传达到官家耳中呢!” “很是,虽说那郑氏、王氏诸人与蔡氏不睦,即便那小蔡也跟老蔡窝里斗开了,可到底都是些小人性情,只知一味纳贿揽权,哪里肯为朝廷的安危着想,肯为天下万民着想!”李冲寿说到痛心处,牙齿咬得都可听出声响,“我朝养士百年,激浊扬清,培植正气,怎就沦落至此呢?” “此事我也是思谋多年,最近有了一些心得,今不妨言之,兄姑妄听之!”说着,陈东便给李冲寿和自己添了酒,干过一杯后,他便说开了,“神庙用荆公1创新法、行新政,老成谋国之臣皆被罢去,一干势利小人得以蹿进,此为我朝国政之转捩点!后神庙英年早逝,哲庙冲龄即位,宣仁用温公为相,荆公固然是新旧党争之始作俑者,可若是温公能够宽大为怀、公忠体国、虑事长远,就不该如此执拗,如此计较前嫌,意气用事,凡荆公之新政不问当否,一概罢黜,凡新党之人不问忠奸贤愚亦一力打压,从此后新旧两党便势成水火!新党之人固然可恶,可温公所行,又与之何异,因而错里错,又招来新党更大仇恨!更有那程伊川,一代大儒,却不识大体,迂腐死板,愚陋好名,身边围绕的也是一群小人,身为帝师,却不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味高谈阔论,把哲庙全教坏了!仔细说来,我更恨这个程夫子,徒有虚名,真是误人子弟、贻害无穷!” “那兄觉得宣仁如何?” “宣仁自然也颇多可议之处!如今士林中有一种议论,夸赞她老人家乃是‘女中尧舜’,恕我冒昧,我看是有些过誉了!宣仁用温公,若还算情可原的话,那她一味拿哲庙当小儿、只给哲庙臀背看2就有些过头了,哲庙心里明镜似的,一俟宣仁晏驾,哲庙的人君之怒当即发作出来,以至于旧党也受到池鱼之殃!此乃宣仁生前不能与哲庙结以真情之故,不然何至于闹到新旧两党水火不容?哲庙亲政只知任性使气、亲近小人,难道不是宣仁教养失当之故?” 陈东说到激动处,险些把酒杯捏碎,李冲寿看着血气上头的好友,忙附和道:“听兄一语,大有拨云见日之感!那弟也不吐不快了……新党是小人党,初时一力打压旧党,哪知旧党上台后,不加痛醒,却全然沾染了新党的小人习气,温公当日若能知调和新旧,为国存元气、存正气,放下一己执念,摒除门户之见,而非反其道行之,才是国之幸事!亏他还是一代史家,熟知成败之鉴,度量却如此之小!说来还是苏子瞻见得远,虽经乌台冤狱,尚能与荆公在江宁把手言欢,也知新法并非一无是处,不该一概废除!” 陈东点了下头,愤然道:“温公也是不辨忠奸,只要一味附己,便不顾其人品性了!老家伙在熙丰时明明是新党急先锋,待到后来旧党得势后,立马不遗余力地废除新法,温公不察,竟大力褒扬他,说他什么‘使人人执法如足下,天下还有何事难为’!真是天大的笑话!” “是啊!温公真乏识人之明!” 两个青衣书生又聊起了蔡京与科举改革的事情,这是事关他们前途的问题,只听李冲寿说道:“自太宗以来,科举取士名额大增,唐则天女皇掌权时,十九科才取了四百五十四人,我太宗时八科就取了一千四百八十七人,国朝文治之兴,实由太宗肇始!可是自仁庙当国之后,虽则取士盈庭,却士风浮薄,面对内忧外患,朝廷乏经国之才,因而才有庆历兴学之举,以望育出经世致用之才,补科举取士之不足!可后来昙花一现,乃至其后又有熙宁兴学之举,有了咱们这三舍法的设立及太学之壮大!老家伙当政以后,又再次兴学,虽则初衷甚好,可一意以荆公新学为正统,实则便利其钳制言论,此弊不革,我辈恐难有出头之日,更何谈报效朝廷、兼济苍生!” “那荆公曾言什么‘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实则有悖于孔孟之道,至多谓之一家之言!我陈东四岁随父亲读书,十七岁得中秀才,后以优材生入润州州学读书,至去年二十七岁,方得以贡生资格就读于咱们这辟雍!子修,你也是知我的,我虽不岌岌于功名利禄,可三代隶农,家世清寒,若不能得官,别说光耀门楣,就是祖父母的棺椁都安葬不了,这岂非大不孝?我发妻早丧,身后无子,我如今也无力续弦,若未得当道青眼,真无颜面对镇江的家乡父老!”说到这里,陈东不觉间留下了眼泪,“可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我辈也都成了那一味钻营之辈,那天下事还有何等人能为?还有何等人敢为?” 李冲寿闻言唏嘘不已,沉默良久,痛饮一杯后方道:“好,你我同志共勉,亦互相鞭策!只望官家能及时醒悟,若不然,哪天朝局一大变,兴许也是转机!少阳,你也是知我的,其实小人在朝我倒并不忧虑,我所日夜忧虑者,还是朝廷轻易启衅于外,他日恐有不测之祸!” “子修所虑极是!”陈东又痛饮了一杯,“如今官家大有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之嫌,今日河西家虽则已衰微,可他年若启衅于北面,或者北面突生变局,启衅于我,也将是不测之祸!北国多年来朝纲紊乱,内讧不断,如今听闻新帝也是一昏庸之主,两大后族为着立储之事纷争不断,此间怎知不生巨变?你也晓得,如今我重兵在西北,中原空虚,一旦有事,西军很难轻易东下勤王!若是那时河西家再插上一脚,岂不更凶险?” 两个人说到这里,不禁相视一笑,李冲寿慨言道:“呵呵,若是朝中重臣能像你我一般衷心体国,就是难能可贵了!可如今偏偏公卿愚且鲁,哪顾天下万民苦!你我身无半金,却心忧天下,也是咱们读书人的本分了!” “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如今才是考验你我的时机!若说圣贤书究竟何用,证在今日!呵呵,不过你家在青州,有良田千亩,还有铺子,总是要好过我家里的。” “可是我家里兄弟多啊,家父身上的担子也不轻呢!也指望着我能谋得一官半职,更望我能给他们撑门面呢,呵呵!”李冲寿望陈东身上上下一指,“我最佩服兄的,还是你的一身豪侠之气!你初来乍到之时,身上配着一把剑,我还以为你是那江湖客呢,可装扮、学养又不像,而且为人谦和礼让,真是难得的仁人君子!” “呵呵,让子修兄见笑了!我自幼仰慕淮阴侯,忍辱负重,才兼文武,出相入将。而且我总觉得君子当不器,何须分什么文武,他日一旦国家有事,正是男儿报效之时,只有一腔热血怎么能够呢?”说着,陈东站起身攥紧了一双拳头,显得甚是孔武有力,“从前张横渠喜好兵事想要在边关报效,可是文正公却说‘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此言颇狭隘,我甚不以为然!不过,我也甚为鄙夷那种一心只求万户侯的功利之人!” “是啊,如今更是多事之秋,武人须知大义,士大夫又焉能只懂诗书?孔子当日还讲六艺,如何后来之人就可偏废呢?”李冲寿拍了一下陈东的肩膀,“我看兄每日闻鸡起舞,剑法着实不错,你这身武艺是跟谁学的?” “呵呵,我本是农家出身,多能为鄙事,所以四体还算勤快!我儿时庄子里有那串乡教授武艺的枪棒师傅,我跟着其他伙伴学了两年,后来在润州就学时,遇上了一位老侠客,承蒙他指点,我又学了几年,总算可以去禁军里做个都头了!其实我也想过,哪天真的走投无路了,不妨出此下策,可是心里究竟不甘,呵呵!” “兄学行皆优,定会有一番作为的!”李冲寿拍了拍陈东的手臂。 两个人于是乘着酒兴写起诗来,李冲寿的诗里有一句“诸君莫作等闲看,衅生四境起尘烟。他年流落天涯地,方悔今日酣夜宴”,陈东觉得不错,于是以《次韵同舍李冲寿夜坐》为题唱和道: “时引金杯拔剑看,光芒高彻斗牛寒。 要令世事从心淡,可谓人情彻鼻酸。 经术岂应穷皓首,文章何用苦雕肝。 吾徒行与功名会,莫作羁人日夜叹。” 李冲寿阅后,当即拍案赞道:“英雄志事,意气勃发,真可上天拿云!” 许久没有出宫了,徽宗着实有些烦闷,因为刘贵妃的病情,徽宗外出游玩也没有心情,适逢中书省奏闻去年入学辟雍的千余新生将满一年,按照惯例皇帝应亲往太学进行抽考,以示对文教的重视。 这天上午,春风和煦,徽宗于是摆驾辟雍,随行的官员只有参知政事何执中等数人。在辟雍众学官们的导引下,徽宗先是巡视了一番,之后就走过场式地抽考了一些学生,看看他们对于经典的掌握及对辅国治民之术的领会。 徽宗真正感兴趣的还是辟雍的礼乐演奏,所以特意安排了一些学生在自己面前排演,其中一位身形瘦削却动作娴熟的击磐者引起了徽宗的兴趣。 徽宗看着众人,兴致勃勃道:“《五经通义》中说:‘天子立辟雍者何?所以行礼乐,宣教化。’所谓‘乐由天作,礼以地制。……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礼乐之事,岂止关乎国家盛衰,也关乎天下万物之谐和!” “陛下圣明!”群臣一致称颂道。 徽宗转身对身边的监学官道:“那击磐者是何人?让他来朕跟前回话。” 不一会儿,那个击磐的学生就走了过来,步履之从容,神情之泰然,令徽宗有些讶异,只听那学生到来后叩首道:“学生陈东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东面色红润、身姿矫健,不同于那些面色苍白、看起来羸弱的一般太学生,徽宗心里甚是喜欢,于是笑着问他道:“朕观陈生颇习雅乐,不知你对此有何见解?” “回禀陛下,学生斗胆陈言!”陈东再拜道,“《礼记·乐记》中言:‘乐者,非谓黄钟大吕、弦歌干扬也,乐之末节也。’德音之谓乐,乐之大节乃德也。学生对各番邦之乐亦有所留心,其乐之主旨皆不类我中华!我中华何以谓之文明之邦,贵在重德也!” 徽宗听罢频频颔首,微笑道:“嗯,盛德之帝必有盛乐,如今我朝礼乐昌盛,陈生以为当今乃何世?” 按照徽宗的脾性,他此时还是希望陈东恭维他,可他看错人了,陈东竟不假思索道:“音乐通乎政,君王乃天下万民之主,君王之喜好,如日月经天,为万民仰望,在在关乎民风之所向,诚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矣’。是以乐器逾制,皆亡国之兆!若乎君王所好乃郑卫之声、桑间之音,此必乱国之君之所好也!《吕氏春秋》有云‘宋之衰也,作为千钟。齐之衰也,作为大吕。楚之衰也,作为巫音’,如今陛下亲近雅正之乐,实乃万民之幸,学生只愿陛下终生如是!” 陈东说罢,叩头出血,徽宗见状极为动容,连忙让人扶起陈东,徽宗不禁感慨道:“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乐内礼外,乃内外相成,教化之所系,确实不可轻忽!”言罢,又转身对监学官大声道:“陈生精熟雅乐,直拔为上舍生!” 按照太学的制度,外舍生成绩优异者可升为内舍生(月支三百文),内舍生成绩优异者可升为上舍生,其中内舍生名额为三百人,上舍生名额为一百人。上舍生也分为三等,行与艺所试成绩皆优,为上等上舍生,即命官;一优一平为中等上舍生,免省试,参殿试;一优一否为下等上舍生,免解试,参省试。其中内舍生校定优等、赴上舍试又入优等者,谓“两优释褐”,恩例视进士第一名。上舍生常备选充职事人(职事学正、学录、学谕、直学等),另有添支钱,并有被监学官推荐为学官的机会。 太学位于内城南墙保康门外南北大街以西,御街以东,麦秸巷以南,辟雍与太学大致有御街可直通,彼此相距有两三里,甚是近便,所以辟雍的学生与太学的学生互相来往相当密切。 在赠别陈东时,李冲寿等几位同舍好友特意在一家脚店的包间里定了一桌酒席,在送走众人之后,李冲寿方坦露隐衷道:“少阳,如今你得了官家的赞誉和奖掖,在咱们这太学越发有领袖群伦之势,可树大招风,若还是像以往你我那样放言无忌,必遭宵小打压,你还当小心才是!不如先把身子放低些,待入了仕途再说!” “呵呵,子修的好意我是明白的,也感激你设身处地为我着想!”陈东一笑道,“我也知道,如今最好是乖巧些,兴许就可以有官做了!可是我的性情你也晓得,在当今之世委曲求全,当真是没意思的!其实不踏入仕途,也可以干一番大事呢!” 李冲寿一听这话,当即来了精神,凑近道:“何等大事?” “就是如今我太学生中的正直之士不少,我们怎的不向后汉学一学?” 李冲寿恍然大悟,小声道:“少阳,你是说造成品评清议之风,以激浊扬清吗?甚则发起请愿,乃至私刑处置那些为非作歹、恶贯满盈的阉竖?” “正是此意!”陈东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后汉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鲠直之风,于斯行矣!” 东汉时洛阳有太学生三万多人,规模空前,首领为郭太、贾彪等人,他们利用太学为基地,主持品评人物,臧否朝政,而“清议”的“危言深论,不隐豪强”的特点,很快即产生了“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的社会效果。但这又是一部痛史,因此李冲寿忧虑道:“可后汉有两次党锢之祸,少阳你不怕吗?” 陈东以坚毅的眼神看着好友,慨言道:“我自己,自然是不怕的,为国尽忠,是大孝,父母、祖宗都是能理解的!虽则我父亲有点谨小慎微,但也分得清是非!但我就怕无辜连累了别人,不过此番我近观官家,还是有心上进的,不过为身边群小所误罢了!如今官家既这样抬举我,我倒真愿意以一死报效朝廷!” “不过我觉着当今世风浮靡,人心不古,而且汴京的太学生还不足四千,不能与后汉声势相提并论啊!” “嗯,我们当加强与各地学子、士大夫的沟通,好在如今汴京水陆四通八达,内外之联系比从前可是密切多了!”陈东话锋一转,“我也知世风一旦堕坏,最难挽救,但我辈立身行道,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当尽人事,听天命,唯尽人事,方可无愧于天壤间!” 李冲寿闻言非常感动,眼含泪花道:“兄之浩然之气实在叫人感佩,真不愧为孔孟之徒!愿与兄共勉!”言罢,与陈东紧紧地搂了一下。 太学里供给一应食宿衣物,可每月的支钱实在太少,陈东又家境窘迫,所以李冲寿在将陈东送到太学安顿时,特意赠送了他几十两银子,嘴上交代道:“如今你我不能朝夕相处了,少不得你哪天遇上些急难之事,这些只当是我借给你的,你将来定要加倍还我!” 陈东自是非常感激,不免凄然道:“俗语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你我知己,我就不客套了!他日若有用我陈东之处,子修定要直言相告才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1指王安石,徽宗时期曾被封为“舒王”,称呼为“荆公”是表达有限的尊重;下文“温公”指司马光。 2指高太后听政时做到了哲宗前面,哲宗后来忿忿地说“那时只见到她的臀背”。 第二章 出使北国 眼见童贯的功勋依然不甚卓着,蔡京又建议朝廷出兵河湟地区,那里原由青唐羌等部占据,威胁着陕西的侧翼。徽宗于是准许了这场战事,直接以童贯挂帅,如此一来童贯再加官进爵就名正言顺多了。童贯在河湟的行动还算顺利,所以很快班师回朝,又得以获得出使辽国的资格。 童贯一行人奉命出使辽国,于这年初秋到达辽国中京。中京是辽国最大的陪都,其地理位置与中原相近,辽帝常于春秋之季在此驻跸。 辽国天祚帝1耶律延禧比徽宗大七岁,但却比徽宗晚一年登基,是个不识大体、嬉游无度之人,他宠信大臣萧奉先,天祚帝的元妃、秦王之母是萧奉先的妹妹,在天祚帝的骄容下,萧奉先兄妹渐生夺嫡之心,以至于同晋王之母文妃家族闹得不可开交。童贯此行,名义上是来为天祚帝祝寿,实则还是想借机刺探一下辽国的政情。 “给南朝特使赐座!”天祚帝在中京一处大殿上接见了童贯,又扫视着众臣笑道,“寡人听说特使是个阉人,寡人瞧着是不像,众位瞧着如何?哈哈……” 堂堂一国皇帝竟这样下自己的颜面,童贯当即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但也只能强作镇定,只是心里恨得不行,想着:“你老儿可别犯我童某人手里,如今我国朝兵强马壮,说不定就有要你死的一天呢!” “不像,不像!”在一旁的枢密使萧奉先装模作样地打量着童贯。 “哈哈,特使自己说说看,你到底是不是阉人!”天祚帝继续讥讽道。 此时童贯已经恼恨无极,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他虽不敢讽刺辽帝,却还是扯着嗓子大声回敬道:“回禀陛下,只因去岁不才统帅我国二十万大军重创了夏国,令其纳款谢罪,我朝天子奖掖寸功,才令不才出使贵国!” “哦,你朝统帅无人了吗?那些将领,也都是阉人吗?哈哈!”天祚帝再次环顾了一下左右众臣,“寡人听说从前你们中土有个南汉国,小小的国家,不过百万人口,却有十万的阉人,皇帝以下一应百官、将帅皆是阉人。难不成你国天子要学那南汉国吗?哈哈……” 众臣听了也大笑起来,那萧奉先于是附和道:“陛下,臣也听闻说唐朝时阉人就掌握了禁军,还敢废立天子呢,如今想是这位童公公神通广大,也有了这般手段吧!” 童贯见辽国君臣实在无礼,只得先行告退道:“想是今日陛下吃酒吃多了,这般打趣本使,本使还是先行告退吧,改日再来拜见陛下!”说完,就拜别而去。 天祚帝看他是个阉人,也未计较,只是眼瞅着童贯下去了,不由慨叹道:“从前南朝出使我国,多是像欧阳修、富弼及韩琦之子韩忠彦这样的名臣,他们的道德文章连我国也是敬仰的,如今却派一个不像阉人的阉人来,莫不是南朝无人了?哈哈!” “臣听闻说南朝天子每日家就喜欢写字绘画,娇弱得像个妇人一般,这童公公却生得孔武有力,难不成是南朝天子就好这一口儿吧!”萧奉先奸笑着附和道。 “大概那南朝皇帝确实是个绣花天子!”君臣又一阵大笑,便散朝了。 此后几天,童贯见辽帝已经巡幸去了西京,自己再待着也没意思,就经辽国南京2打道回府。童贯此行也没什么大的收获,只是注意到辽国流民甚多,想来吏治腐败、民生异常艰难,但也确实注意到辽国朝廷的气氛不寻常,辽国重臣、文妃之妹婿、副都统耶律余睹没有回朝。 就在童贯有些失落之际,在半道一个驿站中歇息的晚上,却突然有一位神秘人物前来求见。童贯大喜过望地对身边的副使姚从斌说道:“此番官家令我等前来打探辽国虚实,所获甚微,看来是上天眷顾我等,送来了一件宝贝!” 童贯赶紧让那访客来见,那是一个约摸三十多岁的粗壮男人,他以汉人的礼节见过了童贯,童贯见他像是个汉儿3,于是问道:“阁下是?” “回天使的话,卑职乃是这南京析津府的一员汉官,姓马名植!”访客回禀道,“不敢隐瞒天使,只因如今辽主昏暴,我等朝不保夕!且我等虽为汉儿,却实是汉人,久沾腥膻而未敢忘本,乃至日夜寻思南投华夏上国,其情殷殷,望天使成全!” 童贯仔细打量了一下马植,觉得此人很有诚意,也觉得他的说辞合乎情理,于是问道:“此番我等出使辽国,都是受到全程监视的,阁下不怕被跟踪吗?” 马植上前道:“天使有所不知,如今人心不稳,众汉官只是没有卑职这等胆量前来罢了,也是想让卑职来探探路,故而合力帮着卑职成行了此次夜访!” “那阁下的意思是?” “我等拖家带口,逃出不易,必待良机方可,望到时上国予以接纳!我等必誓死报效上国大恩!”说罢,马植给童贯行了跪拜大礼。 “哦,这个阁下且放心,对于归正之人我朝定然一律加以善待!不过嘛,”童贯转脸看了看身边的副使,“对于有功之臣,更会予以善待的!” 马植连忙再拜道:“多谢天使收留!卑职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童贯于是就辽国的虚实与马植交谈了一个多时辰,马植虽然只是一个微末小官,地位不高,但是也足以让童贯明白,如今辽国内部大有分崩离析之势,特别是由于压榨太厉害,造成北方的女真等部不断反抗;对于汉人的排挤和威胁也日益严重,不然很多人不会思谋投奔大宋。因此在童贯看来,只要抓住良机,确实是大有可为的,像收复燕云地区也不是痴人说梦。 童贯对此非常满意,马植的来访大大增加了他邀功的资本,更想着有朝一日也让辽帝前来纳款请罪,以报殿上被辽帝羞辱的一箭之仇。他把大殿受辱的情形暂时全抛到了九霄云外,一路红光满面地赶到了东京。 在向徽宗报告完毕后,徽宗高兴之余,立即正式御批了童贯的任命书,让他成为了检校司空、领枢密院事,而且在皇城外又赐给他一座豪华府邸。枢密院事原本是郑居中掌管着的,可是郑皇后眼见刘贵妃病将不起,她的威胁小多了,又担心郑居中将来连累了自己,于是向徽宗报告了她所搜集到的很多郑居中的不堪之事,致使徽宗一怒之下罢黜了郑,如此一来这个西府首尊的重要位子就落到了童贯手里,蔡京一党在朝中自此更是势大。 当童贯在皇城内前呼后拥地来来往往时,惹得众多内官们分外眼红,那保和殿押班张迪与福宁殿押班王顺平素关系最好,二人在一起吃酒时,张迪便嘟囔道:“且等着吧,咱拼死也要赶上他姓童的!” 王顺吃惊地看着张迪,大摇其头道:“在今上这里,咱们大概没那个命了!谁让咱们入宫那么晚呢!” “恐怕不然,谁不是自己挣来的?且看吧!”张迪大声道。 秋风萧瑟,宫内谯楼上早晚的更鼓声诉说着时光的流逝,想着往昔的欢声笑语,又想起今年此时刘贵妃的病,徽宗自是愁眉不展。童贯入宫向徽宗例行汇报公事,正赶上刘贵妃差人来叫徽宗前去。 徽宗于是面带凄色地对童贯说道:“贵妃娘子现在的情形很不好,太医们已经回天无力,恐怕是撑不过这个月了,你也快跟着一起来瞧瞧她吧!” “啊——”童贯装出一副大惊失色状,“老天真的这般不公!老奴出京之前,听说贵妃娘子的精神还甚好,没想到这一去两个月,娘子竟然……” 童贯没说完就痛哭起来,装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跟随徽宗到了刘贵妃的寝宫里,此时整个寝宫的面目已经跟童贯上次前来时的气氛大不一样,明显地带着一种沉闷和压抑,服侍的宫女和太监们都默无一语。上次前来时,这个寝宫里还明显有一股药汤味,可是今天却闻着没有了,倒反而像从前的气息,看来这是刘贵妃刻意熏了香。上次看着刘贵妃也是一副病容,可今天她却分明化了精致的妆容,恢复了昔日的几分神韵,精神也看着好多了! 童贯向刘贵妃行了礼,一时没敢多言,就退到了一边。他心知这刘贵妃已然是唐玄宗时武惠妃的命数,一心想让儿子成为储君,可惜天不假年乃至功败垂成,自己也落得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 徽宗坐在床边看着强支病体的刘贵妃,她此时正坐靠在一副枕头上,再精致的妆容也难掩她那已然消瘦不堪的身形,从前那个丰艳动人的刘贵妃早已远去!徽宗紧紧抓住的她一只手,温存地问道:“爱妃,叫朕来何事?” 刘贵妃的神色很平淡,对着徽宗微微一笑,然后对身边的秀兰吩咐道:“把他们都叫进来吧!” 不一会儿,刘贵妃的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就都一起进来了,他们看到徽宗以后,都一起喊着“父皇”,便朝他拥上来。徽宗晓得贵妃这是要交代后事,不禁搂着孩子们流下泪来。更让徽宗伤心的是,他的父皇神宗去世的时候,他才五岁,同年他的生母陈美人就因过分思念神宗而撒手人寰,当年送别生母的那一幕也让徽宗刻骨铭心,四十年来依旧历历在目! 这时刘云屏也盛装前来,两年多没见她了,童贯发现这个姑娘已近乎脱胎换骨一般,刘家有女已长成,不但个头高了,整个人的气质、装扮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尤一头乌发垂腰,光可鉴人,其仪静体娴,肌不留手,确乎是刘贵妃的替身一样!童贯心里不禁感叹真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不过这酒保的女儿也真是天生丽质,看一眼便知其不同于俗艳。 这也是徽宗第一次见到刘云屏,他早忘了刘贵妃收养女的事情,于是问道:“爱妃,这女孩儿是谁?” “屏儿,快给官家行礼!”刘贵妃示意道。 刘云屏给徽宗行了大礼,徽宗此时虽在悲伤之中,但也被眼前这倾国倾城的美色给拨动了一下心弦。 “这是云屏,就是臣妾一直养在身边的那个干女儿,只因她没什么名分,也乏教养,故而久藏于深闺之中,未能示于陛下跟前!如今臣妾的病是好不了了,臣妾怕哪天突然撒手,来不及道别,故而今日就想跟陛下做个交代……”刘贵妃语下哽咽,乃至开始泣不成声。 “爱妃自有老君保佑,哪里就不行了?别胡思乱想了!”这样安慰着,徽宗自己也黯然下泪。 刘贵妃哭了一会儿,又道:“臣妾撒手以后,五个孩子就暂交给云屏看护吧,至于什么名分,陛下就看着给吧,陛下若觉得她顺眼,把她收了也行!陛下觉得怎么样?” 徽宗看了一眼刘云屏,如今的他实在没有这份心情,只得道:“那就让她留在你这宫中,跟秀兰一样先做个都押班吧!至于几个孩子,我看她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万一爱妃有个三长两短,还是交给圣人去抚养吧,她毕竟是嫡母,性情、脾气也是好的,朕当年也是嫡母养大的!万一圣人真敢对孩子们不好,朕绝不会放过她,你就放宽心。爱妃觉得朕这样安排,如何?” 刘贵妃伏在床上又哭了一阵,方哽咽道:“臣妾对不起圣人啊……以往臣妾仗着陛下的宠幸,对圣人多有不恭,可是自从臣妾一病不起之后,圣人每常都来探视,她能不计前嫌,足见是个宽厚之人……孩子们能交到她的手里,臣妾就是死也瞑目了!” 刘贵妃又看了一眼刘云屏:“屏儿,你也快来谢恩吧!” “屏儿叩谢隆恩!”刘云屏的媚语也有些神似刘贵妃当日,徽宗不觉多看了她几眼。 几天以后,刘贵妃就病逝于寝宫,享年不到三十岁。按照仁宗皇帝时的宠妃张贵妃病逝后谥号“温成皇后”的成例,徽宗特予刘贵妃以“明达皇后”的谥号。 刘贵妃初丧之际,徽宗整日悲伤不已,久久难以释怀,尤其是看到那几个孩子时,他更是忍不住拥着他们抱头痛哭,乃至于无心理政,也无心消遣。郑皇后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便在丧礼之后不久便领走了五个孩子,只留下徽宗一个人默对着刘贵妃的灵位。 刘云屏极力在徽宗面前表现,终于让徽宗乱了方寸,很快就把她给收了。刘云屏虽然无法成为徽宗艺术上的知音,可是她惯于撒娇,喜欢坐在徽宗腿上,按照民间的称呼,还总管徽宗叫“达达”。刘云屏年纪轻轻,徽宗看着她,不仅暂时忘记了年华的流逝,找回了当年的青春岁月,也恍若与刘贵妃重新聚首欢笑,尤其刘贵妃当日就喜欢坐在徽宗腿上撒娇,整日一副小女儿的娇宠之状!刘云屏的出现,真是大大宽慰了徽宗的那颗伤心,徽宗也当真如女儿一般对她宠幸有加。 不久后,刘云屏被晋封为修仪4,她的酒保父亲刘宗元也被封为了朝散大夫。那刘家立时就抖起来了,童贯就像鱼儿嗅到了腥一般,立即扑上去奉承刘家,更指望着来日刘云屏能得宠。 刘云屏被特许留在了刘贵妃居住的纯和殿,原来伺候刘贵妃的班子也都一起给了她——这些恰恰都是刘贵妃生前算好的,只是她没有算到郑皇后竟如此大度! 1“天祚”是耶律延禧即位时群臣所上尊号。 2即今天的北京。 3“汉儿”与“汉人”不是同一个概念,在唐朝时期“汉人”指的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原汉族人民,而“汉儿”指的是介于传统汉人与北方胡人之间的居住在河朔地区的农业人口。在辽代,“汉儿”是辽境内汉人的专称,这里的汉人也习惯如此自称。 4宋朝礼法,皇后以下内命妇分别为五等,依次为第一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第二等:大仪、贵仪、淑仪、淑容、顺仪、顺容、婉仪、婉容、昭仪、昭容、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第三等:婕妤;第四等:美人;第五等:才人、贵人。徽宗朝又增加了无视品的宝林、御女、采女。 第三章 入道因缘 中秋刚过,天地一片久违的澄澈清爽,师师与云儿换上了素净些的衣服,乘车前往城外圆照庵去了。圆照庵在东京西南角十几里处的一座僻静的小山上,此地满山红叶,甚是悦目。 两个人先是进了香,然后便到一位法号叫做“了悟”的师姑那里去问道。眼看快进了悟的禅房了,师师特意小声叮嘱云儿道:“了悟禅师是本庵佛法最为高深的一位师傅,待会儿切记不可妄语浪笑!” 云儿做出一副虔诚的样子,合十手掌道:“我知道的,娘只管进去吧!” 两个人进到了了悟的禅房里,里面朴素得令人动容,基本没几样必需的物件。一般的师姑除了化缘,还会做些手工品拿到大相国寺去售卖,师师就会特意买一些回来,自己用不了还会送人。 了悟此时正在那里闭目诵经,对于访客似无察觉,师师便找了一个蒲团闭了眼安静地趺坐起来,云儿也学着师师的模样坐下了。大约一刻钟的工夫,了悟诵完了一段经,睁开眼便看到了两位香客。 “两位施主所为何来?”了悟开口问道。 师师睁开了眼,以一副极虔诚的神态答道:“特请师傅示以入道因缘!” 云儿虽然时常跟着师师参禅礼佛,但此番还是不得不带着些惊奇的目光看着二人,她觉得自己越发不能理解自己的娘了。不一会儿,了悟伸出手心来给二人看,又用另一只手指着摊开的手心,缓缓道:“如今示以入道因缘: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是个什么?” 这一问把二人都给问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师师不得不近前来,央告道:“弟子慧根短浅,师傅有何方便,可令弟子易会?” 了悟抬头看着屋顶,许久方一字一句道:“是—个—什—么?” 师师愣了一会儿,似乎略有所省,于是双手合十道:“原来如此近便!阿弥陀佛!多谢师傅指点,弟子改日再来叨扰!” “恕不远送!”了悟面带着微笑颔首道。 二人走出了禅房,师师特意给庵里留了一些香火钱。两个人在庵里庵外游逛了一圈,云儿还在回味刚才的对话,到了一个亭子里歇息时,她终于忍不住了。 “刚才师傅跟娘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娘细细的说给咱听听可好?”云儿深神情专注道。 “若有缘分,他日自知也!” “娘说嘛,说来俺听听!”说着,云儿晃了一下师师的胳膊。 师师微笑道:“我都未必真开悟了,如何说给你听?所以,总须看缘分了!” “哦——,这样啊!”云儿将信将疑道。 师师与云儿在傍晚回来时,正撞见李姥在门口站着,李姥故意甩了脸子给师师看,可师师装作没看见就进去了。李姥不希望师师这般虔诚礼佛,更怕她有一天弃了红尘,所以时时都要监视师师的一举一动,当问及云儿时,云儿便会随意敷衍几句。 说来已经有三个月过去了,自从花案赛事结束后,来醉杏楼的豪客、贵客明显是少得多了,尤其是那些来京的富商,只奔着名头而去,以至于让月香楼变得门庭若市起来。不少海内名士倒是慕名而来醉杏楼,只是他们的手头不那么宽裕。 为了维持每月的进项,师师只得增加了接客的次数,改为每月六七次了,这让她不胜其扰。幸好还能卖几幅画作,可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毕竟一年也画不了几幅。眼看每月只能勉强与往日持平,师师一年年的,岁数也不小了,终非长久之计,李姥虽然嘴上不说,可是师师的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就算一心礼佛,也无济于事。 慢慢的师师就有些病恹恹的,拖了些日子,她才命云儿去找了丽卿过来瞧一瞧。 丽卿风尘仆仆的来了,进门来看到师师脸色甚差,忙坐下来拉着师师的手道:“只因近来你侄子多病,我不得空到你家来,妹妹到底是怎么着?来的路上,云丫头也跟我说了,妹妹总要想开些才好!” 师师不想让丽卿跟着操心,故作无事地一笑道:“我每日家念佛经,什么事都会看开的,姐姐且放心吧!倒是侄子害了何病,要不要紧?” 丽卿一边察看这师师的气色,一边笑道:“今年不是天热嘛,这小子贪吃贪凉,我也整天不在家,没怎么管他,你姐夫那人你也知道,甩手掌柜当惯了的,家里几个帮工也不敢严管,所以坏了肠胃!调治了多日,总算是痊愈了,妹妹不必放心上!” “那可不行,改天一定备了礼去家里看看侄子、侄女,都长高了吧,我这大半年没过去了,实在有些失了礼数,也顺便问候一下伯母!倒是伯父大人近年跟我堂叔走得很近啊,常到那边吃酒谈天,我还撞见几回呢,看着倒是康健!”师师笑道。 “呵呵,我爹爹如今清闲多了,教出你姐夫这么个大弟子!不过我情愿他忙呢,你说他这一把年纪了,整天在你叔父店里跟一帮人议论国事,万一失了分寸,让皇城司的听去可怎么得了!”丽卿带着几分着急的神色说道,“还有,他老人家如今还老往人家太学跑呢,你说你跟着一帮士子起什么哄!” “想着伯父是热心人,去帮着太学生瞧病吧,他老人家医术高明,太学生们又精贵,所以监院的只信任伯父!” “才不是呢!太学如今也是一帮人聚集起来议论朝政,势头很大,他是去凑热闹的!” “呵呵,姐姐也别担心,如今确实不像话,那阉鸡都能司晨,伯父也是忧心国事!他老人家一把年纪了,也实在做不了什么,他们不会拿他怎么样的!若我是个男子,我也早去太学凑热闹了!”师师说着,顿时精神了几分。 丽卿听着师师的大胆直言,不禁摇头道:“我看啊,妹妹才是我爹的亲生女!” 两个人说笑了一会儿,师师才说到自己的病情:“近几天每晚身热,心烦,不得眠,晨起口苦,行经有些不畅。” 丽卿仔细瞧了一番,方才说道:“这个病可不能拖,幸好我今天来了!如今只是气血不和,心神不安,尚无大碍,至多是气血瘀滞,我这就给妹妹开药,服下后当晚就能安睡,且放宽心!心病还须心药医,妹妹总要看长远些,先吃几服药吧,过几天妹妹好些了,我陪着出城逛逛去!” “好啊!如今秋意渐浓,城外正是好风景!” 师师当晚服下了药,果然可以安眠了,只是心病还是难医。 师师后来越想越觉得那场花案被人做了手脚,八成是赵元奴买通了乐官并几位名士,可是师师没有证据,而且仅凭赵元奴一己之力,怎么可能召集起一场轰动汴京的花案呢?纵然赵元奴想贿赂乐官并几位名士,可他们怎么可能轻易就敢冒自毁名节之险呢?自己明明可以夺魁,却只能屈居第二,他们真就不怕别人追查真相吗?这背后一定有个大人物在推动,不然如此兴师动众,开封府这一关就过不了,何况巡游全城的那天,左右金吾街司据说还出动了上千人护卫呢!这位大人物恐怕还是担保和牵线人,乐官及几位名士才敢拿了贿赂后不惧东窗事发。 师师左思右想,便寻来了周邦彦,希望周邦彦去打听一下,这场花案到底是谁首倡的。周邦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确认这场花案居然是蔡攸首倡的,而且得到了官家的御批!那段日子正是刘贵妃缠绵病榻、官家闷闷不乐之时,官家自然更想清静,非蔡攸之力,别人还真是无法说动官家由民取乐呢! “小相公如今是官家面前的红人,就算是他做的手脚,可是凭我们又能怎么办?当今之世,恐怕也只有请官家亲自出马,才能为姑娘主持公道啊!”周邦彦喟叹道。 “真是世风日下,这么点小把戏都要帮着作弊!”师师黯然道。 周邦彦离开后的这天晚上,师师又开始辗转反侧起来,就是无法安眠,她一心想着:难道说普天之下,真的就没有人能替自己主持公道了吗? 想着想着,朦朦胧胧之中,一个人的身影突然跃入她的脑海,师师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嘴里惊呼道:“他能行,他一定能行!” 屈指算来,已经三年多没有再见过他了,师师还清楚地记得,就在与他分开的第一年上,俯仰之间,午夜梦回,都是他的身影,心里真是好苦好苦啊,仿佛是一场噩梦,却无法醒转过来,总会泪湿衣枕,啜泣到天亮! 后来只好以书画文章来排遣这份苦楚,文章憎命达,诗必穷而后工,诚哉斯言!境遇越苦,对于人生在世的体悟越深,才艺越能有所精进!尤其是诵读佛经,如今也成了师师每天早晚的功课。她还辟出一间小屋,里面陈设简素,只有几卷佛经,及念珠、蒲团、残烛、佛像等物,若非迫不得已,师师还会坚持茹素。 师师已然不记得了,就是从他口里得到真相的那天,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家的?是他送回家,还是自己失魂落魄地走回去的呢?反正到家以后,师师又是不敢相信,又是害怕,又是觉得他对自己并非真情,无非只是利用自己而已,爱之愈深而恨之愈切,师师从此就跟他断绝了一切往来!为了避嫌远祸,甚至还搬家到了镇安坊。 师师将这份伤痛深埋于心,可是慢慢的,她又觉得他一定是真爱自己的,也许他的初衷只是利用自己,可后来一定是动了真情!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桩桩件件中让人感泣的瞬间,非用情之人如何做得到?可是,他真的是辽国人啊,华夷有分,敌我有别,何况将来若是东窗事发,自己也有抄家灭族之祸啊!师师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该为亲人们着想啊。 如今三年多过去了,师师再难觅得真爱,虽然不去想他,可他仍时而浮现在梦里,师师总是有一种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去找他,跟他私奔!他也一直想私奔啊,干脆两个人抛弃了过去的一切种种,从此私奔算了! 如今身处这等进退不得的窘境,师师觉得也唯有他才能帮自己化解了,虽然是有些冒险,可师师真的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就是要去找他,问清楚他到底意欲何为,若是情有可恕,自己就跟他谈谈条件,只要他答应帮自己澄清花案真相,自己不妨再为他做回探子!若果真有东窗事发的一日,自己咬定一心只为辽宋两国福祉,他人毫不知情,死活就只自己,定然不会牵连他人! 师师坚信,他的到来一定不是为了损害大宋,两国已大体维持了百余年的和平,且势均力敌,辽国怎么可能有力量攻打大宋?可是,一旦落到官府手里,哪里还会容自己多分辩呢?尤其这种事,怎么可能不牵连亲人? 但话又说回来,这么多年了,怎么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有辽国细作被发觉的案子呢?从前倒是听说过来往大宋的高丽人替辽国做耳目,被发现后也只是赶走了事。他也一定会保自己的,跟他接触的人那么多,难道都会被牵连其中吗?干脆就咬定不知情,反正跟他来往的宋国人也盈千累万呢!自己一个小女子,能懂什么! 想到这里,师师的心结终于暂时解开了,她马上就让云儿去到北辰货栈打听一下他是否还在汴京,自从两个人断了来往之后,说来也奇怪,怎么他也没了消息了呢?难不成回辽国了? 云儿给师师带来了好消息,他确实不在汴京了,但凑巧的是,他几天后就要回京,师师于是跟他约好了见面的地方和日子。 一个秋雨初霁的午后,身披一件红色斗篷的师师和云儿走出家门,登上了一条行驶在金水河上的两层的游船,船上除了叶穆及他的贴身随从,并几个看起来可靠的船工,再没有多余的人。 进了船舱,上到了二层的一间客厅,师师褪去了斗篷,交给云儿拿着守在外面,叶穆屏退了左右,然后微笑着手提汤瓶,为师师斟满了一盏热茶,低头细语道:“快吃了这盏茶,暖一暖身子吧!” “这才几步路,我哪里这么娇弱!”师师苦笑道。 不过师师嘴上这样说,可还是用双手捧住热茶,吃了几口,身上颇为受用。她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男子,比以前黑多了,大约是常年在外奔波的缘故,抑或是还有其他缘故,是否他也像自己一样伤心呢?叶穆只是低着头继续煎茶,竭力不去看师师的眼睛。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师师才克制着情绪道:“我们已经三年四个月零九天没有见面了!” “是啊!”叶穆轻声附和。 “当时我整个人都懵掉了,如今我还是想问问,你们这样苦心经营,到底是为什么?”师师还是想显得自己超脱一点。 “你觉得呢?我应该是为了什么?”叶穆拨弄着炉火,依旧没有直面师师,“如今我们那里也是一位昏主当政,家国已入多事之秋,别的尚不敢奢望,只求两家别兵戎相见、两败俱伤才是!” 师师沉思了片刻,方提高了声调道:“我信你!” 叶穆抬眼正视了一眼师师,蹙眉道:“不过,如今真正发愁的并非两家关系,倒是各自的内忧!这两年我在江浙一带行商,看到官府对当地百姓的盘剥甚为严酷,民情很是不稳,这般情形一旦持续多年,民失根本,就会大乱!” 师师垂首叹息了一阵,看着舱外道:“汴京一派歌舞升平,人们哪里管得了那许多呢!可朝廷又是这个样子,究竟如何了局?” 叶穆也向舱外的河岸望去,汴京依然是那样繁华,那样喧闹,他轻叹道:“这么多年了,汴京依旧颜色不减,当道者哪里晓得民生疾苦!反正我们还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吧,实在觉得心里苦,就不去想这些了,学学竹林七贤!” “好吧!但求问心无愧吧!”师师又找回了昔日的感觉,开始谈及此行的主旨,“你在汴京消息灵通,想来应知我此行的来意吧?如今我不妨先申明,若是你帮了我,我还是愿意替你打探消息,每个月我们见一次,如何?” 师师言罢,叶穆忽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师师,满含温存,师师顿时有一种冲动,真想再次拥入他的怀中大哭一场!可是时过境迁,逝去的怎能再追回?何况,他到底是契丹人啊,跟着他真的是好归宿吗?师师又顺势吃了一盏茶,还是压下了心底这股冲动,泪也只能流到心里了。 叶穆欲言又止,嗫嚅道:“我,我近年都没有在汴京的,他们也很少跟我通消息,我都是在外面跑。这回你找我,我才知道了那回事,你放心,我都已经细细打听过了,确实是有人做了手脚!” 从叶穆的表情中,师师已经猜出,他虽然不在汴京,可定然一直在让人暗中关注着自己,想来他多半也能猜出自己会来寻他吧,或者再过段时间,他大概会在暗中帮助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师师觉得他定然始终在自己周围护持着自己,好像整个汴京都是他的眼睛。 “是吗?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能翻盘吗?”师师有些急切道。 叶穆举起自己那盏茶,吃了几口,便缓缓道:“就是那个赵姑娘,她在人前听说你是汴京的上厅行首,心里不服气,她也知道得了花魁的名号就能身价倍增,碰巧她结识了那蔡攸,所以撺掇着蔡攸在幕后组织了这场花案!在蔡攸那厮的担保下,赵姑娘便拿了两万两白金给了乐官孟子书,孟子书就去找了六七个中不溜的名士,每人得了两千两,目的就是混在名士群里力捧那赵姑娘,与此同时又踩你!那赵姑娘才艺也着实不错,所以有这六七个作弊的,也能影响你们二人的最后结果!” 至此师师总算明白了真相,不由惊叹道:“两万两啊,她初到汴京至今才一年,哪来这么多钱!她也真舍得下血本啊!” “这赵姑娘从前在南边时,也是个当红的,想来手上有些积蓄吧!” 师师沉吟了半晌,方道:“这个赵姑娘人还不错,只是一时糊涂,我不想伤她太厉害,你看该怎么向大家澄清真相?” “这个容易,做个局就成!”叶穆又详说了细节。 “那蔡攸如何混账,赵姑娘怎么会跟他混在一起的?” “一个有权,一个有色,一个想借助这权为自己行方便,一个自然是贪色,两人一拍即合!不过像你说的,恐怕也是赵姑娘一时糊涂,吃了亏才知道醒悟!” “希望如今还不算晚吧!那回花案比赛小唱时,赵姑娘居然选唱了我作的一首词,她还不知道王子霞就是我!呵呵。”师师扬起嘴角微笑着,“我想她能在这样的场合选唱那首词,心里自然也同我是知音吧!” “这个丫头就是太能闹腾!年轻气盛,不知道汴京的水比建康要深得多!” 师师听罢,心上非常满意,心情一下子松快多了,真如脱笼之鹄。如今难得出游,也很久没有好好看看汴京内外的风光了,所以走出船舱,披好了斗篷立于船头,和云儿一起尽情地观览了一番两岸的秋色! 金风萧瑟,天气初肃,高柳夹堤,一望空阔,青天下的汴京真是别有一番风味!那叶穆似有些避嫌,离着师师足足有一丈,这就是三年的距离啊! 几天以后,孟子书被一位老友拉到潘楼的雅间里去吃酒,在酒桌上,那位老友颇为巧妙地将话题向那场花案诱导,孟子书觉得这是老友,又是私密之地不会被人听去,也晓得蔡攸的势力,更知道那李师师一向较为骄弱,背后并无什么了不得的靠山可以依仗。在几杯酒下肚之后,晕晕乎乎的孟子书就把什么都招了。 哪知就在孟子书得意忘形之时,此前参与过花案的十几位名士都一齐从隔壁冲了出来,吓得孟子书当即酒意全消!只听为首的周邦彦大声斥责道:“好啊,亏你还是朝廷命官!早就知道这里面有故事,没想到是你这乐官在作弊,还敢攀咬小相公!” 众人把孟子书给数落了一顿,便气鼓鼓地走了,随后孟子书作弊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不过大家背地里还是对蔡攸指指点点。师师格外叮嘱叶穆和周邦彦,一定不要伤了赵元奴,所以大家只说是那孟子书故意设局索贿,赵姑娘一时糊涂才上了贼船。 醉杏楼很快又开始备受青睐起来,那赵元奴见状,忙去找蔡攸密商。本来赵元奴也是鄙视蔡氏父子为人的,可是她又想借着蔡家的权势,所以跟蔡攸有了些暗中往来。不过那蔡攸的夫人宋氏是满汴京有名的善妒之人,崔念月早劝过赵妹妹不要玩火,赵元奴也听了进去,一贯小心行事,只是没有同蔡攸彻底断绝往来,后来她又求着蔡攸做成了花案之局,更甩不掉蔡攸的纠缠了。 这天,两个人在城外蔡攸选好的一家酒楼里见了面,蔡攸忿忿道:“这事谋划得非常高明,非有力者万万做不到,恐怕是那老家伙干的,故意要坏我的名!若真是他干的,如今也只能先忍气吞声了!这老家伙诡得很,若是没把握,我怕弄不过他!” “孟官人那老友是怎么回事?总该抓来审一审吧?”赵元奴火急火燎道。 “那人早没影儿了!这事你也别闹了,见好就收吧!孟子书的乐官是做不成了,你还可以继续唱你的,老家伙还是给你留了余地!” 赵元奴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一心想翻盘,于是派了两个人去跟踪师师,想找出她的疏漏来,结果派去的人失踪了,把个赵元奴气得够呛,决心当面去找师师要人。 崔念月听说了赵元奴行贿的事,气鼓鼓的跑来大声训斥妹妹道:“你如今大了,敢自作主张了,这么混账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我只当你真有能耐呢,原来去行这种勾当,还勾结那个腌臜泼才!行,你闹吧,有你哭的时候!” 还没容赵元奴赔罪示弱,崔念月就摔门而去,花容失色的赵元奴着实有些悔恨起来,到汴京一年了,第一次伏在床上大哭了一场。 第四章 狭邪之游 随着刘贵妃葬礼的远去,徽宗的心情好一些了,已经开始能够写字作画了。只是再也听不到那令徽宗在意的赞美声了,小刘妃美则美矣,可年纪毕竟太小、素养太差,宫里其他后妃也没什么书画方面的知音,徽宗忽而觉得乏味极了。 这天,徽宗在保和殿又画好了一幅大作,不觉之间便勾起了伤心事,自己无聊得很,气得马上就亲手撕掉了。待坐着休息时,突然跟张迪攀谈起来。 “张迪啊,朕前年去往太师府给太师贺寿,看到他家里请了如今当红的一些花魁,那些都是什么人?东京市面你很熟吧,可曾晓得?”徽宗问道。 “这个,这个……”张迪的的心突然砰砰地跳了起来,一时未敢如实回答。 本来张迪只是内侍省的一个负责洒扫的黄门,他入宫前是汴京的混子,赌得一身是债,被债主逼迫,才不得不找刀子师傅净身入了宫。徽宗自奉甚厚,不知节俭,后宫人员大为扩充,只要能干活也会收下,所以多半是来者不拒的。 被阉割的那段日子,自然是张迪刻苦铭心的记忆,后来他每每想到这份屈辱和痛苦,就会暗暗发誓这辈子绝不能白白受了这份苦,所以他才不愿屈居人下! 张迪还清楚地记得,净身是需要特别挑选日子的,那是气温不高也不低的春末夏初,没有蚊蝇的滋扰,因为下身有好些天不许穿衣服。阉割是非常有难度、有危险的事情,所以刀子师傅都是祖传的手艺,汴京有十几位刀子师傅,他们每年都会不定量地向宫里提供一些净过身的杂役。在净身之前,净身者都会先服下一些臭大麻水1作为麻醉。净身的人要像鬼叫似的嚎三、四天才能挨过去,所以刀子师傅都住在城外。 那净身的屋子是师傅家的一个小单间,是用破砖和碎坯垒起来的。炕面必须用砖铺成,因为一个来月的大小便经常会洒在炕上,不用砖铺就变成泥浆了。净身的屋子的炕上放有一块很窄的门板,仅够一个人躺下用的,门板中间有个洞,用块活板,可以启闭,为解大便方便;两头用砖垫起,离炕有四、五寸高,木板周围是湿漉漉的稻草。门板上中下都有套锁,把被净身的人的手脚、大腿都牢牢地捆住,因动手术时不许乱动,动完手术后,更不许用手乱摸,以免感染溃烂。净身的人在一天前不吃饭,便于术后一两天不大便。这时大麦已经拔节了,新大麦杆条软,有水分,可以找些新的长一点的大麦杆,留作插入尿道用,在剪麦秆时剪口处要圆溜溜的。 张迪还算幸运,只割了一次就成功了,那些特别不幸的,除了一些人直接疼死、感染死外,更有一些人因为割得不彻底,还要再割第二次……真是不堪回首的往事! 入宫以后,张迪慢慢地注意到徽宗在修养上高雅脱俗,常人无法企及,但偏偏有些市井的爱好,尤其是特别喜欢搜集、欣赏各类春宫图,碰巧张迪在入宫前就搜集过这类东西,晓得一些门道,于是他每有出宫的机会,就会特意四处去搜集了最新的一些春宫图,然后悄悄地呈送给徽宗阅看,也试着在秘阁堆积如山的藏书中搜集一些类似《青琐高议》等香艳笔记小说给徽宗消遣。徽宗龙心大悦,张迪由此得到特别的信用,被拔擢为保和殿押班,时常能够追随在徽宗左右。 由于经常出宫的缘故,张迪是自然晓得汴京风月场上的一些情况,甚至连蔡攸帮着作弊的事情都已有所耳闻。可是,如果他把详情直接告诉徽宗,那么就有可能令此时的徽宗做出荒唐的事情,到时郑皇后怪罪下来,他张迪就算不是死罪,也难逃重罚;然而,张迪想到了炙手可热的童贯,又想到了如今依然地位卑微的自己,终于再也不愿苟活了,决心拼上一拼! 自从入了宫之后,张迪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谈起过,说当年那宰相章惇曾引诱年轻的哲宗皇帝出宫狎妓。不过张迪不敢确信,而且也没人敢跟他谈这个,可是,若此事为真,那么自己为何就不能如法炮制一回呢?他章子厚堂堂一个宰相尚敢如此肆无忌惮,自己还有何舍不出去的? “你个狗儿,哑巴了?”正在张迪神游之际,徽宗突然骂道,把个张迪给骂醒了。 “奴才晓得的,晓得的!”刚刚还有些受惊的张迪,立即换上了一副眉飞色舞的面目,“打头的一个叫李师师,是这东华门二里外镇安坊醉杏楼的姑娘,那师师姑娘可是色艺双绝,很多风流名士都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呢!连辽国人来,时不时都要打听师师姑娘的近况呢!如今师师姑娘书画技艺不让须眉,一众名士都赞不绝口呢!” “是吗?汴京居然还有这等女子!”徽宗一下子就来了兴趣,“是从前在瓦子小唱很红的那个李师师吗?” “对,就是她,陛下怎么也晓得她?”张迪的精神顿时一振。 “就是前些年在寿康姑母2家里听张驸马聊起来的,驸马对她是赞不绝口,恍惚记得他后来还说那李师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呢,朕以为不过是招揽生意的噱头,所以就没放在心上!”徽宗往桌子上的文房四宝一指,“你看啊,朕这等造诣,尚须每日勤加练习,那烟花行的小女子,纵然天赋了得,又有多少工夫可以消磨?” “是真的,是真的,这些满东京城的人都是晓得的!奴才还听说那李师师每月接客也不过四五次,平素的工夫没少花在修习才艺上面呢!”张迪忽然记起了那次花案的喧闹声,“官家可还曾记得今年春上丰乐楼那场花案吗?就是乐声传入大内惊扰了圣听的那回?就是那次花案,众名士都领教过了李姑娘的才艺呢!” 徽宗想了一会儿才算记起来了,忙道:“哦,是吗?那她的字究竟写的如何?画又究竟如何?你可曾看过?” “奴才是见过,有些店铺还重金买下过李姑娘的画作呢,可奴才哪懂这个啊!” “嗯,也是!既然商家都出重金购求了,想来是真有些可取之处的!”徽宗的眼睛里已经有些异样的光彩,“可惜朕如今不是在王府那会儿了,不然就可以乔装改扮去镇安坊看看了!” 张迪明白,嗜好书画如命,亦嗜好美人的官家,对于李师师姑娘一定会兴味盎然的。尽管犹豫了一下,但张迪还是小声地贴近了徽宗道:“陛下若想出宫散心,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别叫圣人晓得了就好!” 如果要微服出宫,特别需要跟老内官、都都知梁师成说一声,他是勾当皇城司公事。皇城司掌管宫禁守卫及宫中取索、国忌修斋醮设之事等,其中有一个探事司,执掌派遣亲事官于京师探流言蜚语与图谋不轨者,可谓权柄极重。皇城司原有数千人,后来被不断扩充编制,到徽宗时辖下已有一万多人(其中一大半是禁军调拨过来的精锐)。梁师成是一心媚主的,徽宗和张迪对他都有把握,所以不担心。 徽宗与张迪相视一笑,主意就这样定了。到了晚间,张迪找来了他最信得过的御前侍卫、内殿直王来3,又悄悄地通知了皇城司令其乔装出动了几百人,把东华门到醉杏楼的这条路上都给监视了起来。 着一身便装、乔装成商人赵乙的徽宗,便在张迪与王来的侍从下,乘一匹身躯矮小的红色山丹马,于晚膳后带着一份不轻不重的见面礼来到了镇安坊。 三个人带着一丝紧张走进了醉杏楼,徽宗坐定之后,张迪不方便开口,只好由王来代劳,只听王来对李姥彬彬有礼道:“只因我家老爷新丧了一位爱妾,老爷郁郁不乐,特来醉杏楼请师师姑娘抚琴一曲,以解忧愁,还望姥娘体恤则个!若是我家老爷当真心情好了,稍后必定还有重谢!” 张迪呈上了见面礼,那是用礼盒装的两匹内府的紫绒、两端紫霞毡、四颗龙眼大小的瑟瑟明珠及四百两白金,李姥估摸着总值至少有三千两,一看就彻底动心了,忙热情地招呼道:“哎呀,好说好说!我家女儿啊,最是善解人意了,这位老爷若是跟我家女儿倾诉一番,心情自然就大好了!只是还没请教这位老爷怎么称呼?” 徽宗刚要亲自答话,王来却抢先道:“我家老爷姓赵讳乙,是中州大贾,平常事多,不常出门,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姥娘海涵!” 徽宗微笑着拱了拱手,李姥看着他觉得是个实诚人,心里高兴地不得了,便跟他拉了几句家常。趁着李姥跟丫鬟耳语的当儿,徽宗扫视了一下客厅里的名人字画,偏巧就看到了一幅装潢精致的绢布楹联,上书“遍看颍川花,不似师师好”。 徽宗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走到了那幅楹联面前,突然开口问道:“姥娘,这诗是晏小山的,字怎么也像他的?” 问的人多了,李姥也知道一些,谄笑道:“哎呀,看来官人是个行家啊!” 徽宗觉得自己有些心急了,忙掩饰道:“哪里哪里,偏巧知道一些皮毛而已!” 李姥指着那幅字画,笑道:“没错,这诗的确是那什么晏小山的,俺们觉得很合宜,就拿过来用了,正巧我家女儿也叫师师!至于这字嘛,当然不是晏小山本人写的,他已过世二十年了,但俺们还是花费了重金请了丹青高手临摹了这晏小山的字体,所以才有了今天客官眼前的这幅联儿!” “妙啊,妙啊,没想到姥娘竟有如此巧思!”徽宗忍不住拍起手来。 李姥一甩手上的帕子,笑道:“嗨,官人说笑了,老身哪里想得出这些,都是我家女儿一手操办的!说到这里,老身就不能不跟客官坦白个实情了,就是那些外头不知道的人,以讹传讹的,总说那晏小山看重我家女儿,其实都是他们搞混了,那晏小山过世时,我家女儿才出襁褓呢!” “哦——,这样啊!姥娘真是实在人!”徽宗点头道。 二人正说着,云儿下楼来传话请“赵官人”上楼,张迪习惯性地想要跟着,不想却被李姥拦住了。李姥笑道:“这位兄弟,你就不用上去伺候了,有我们家丫鬟呢!坐那边等着吧!” 因为急不可耐地想细看一下客人送上的大礼,李姥这次没有跟过去,而是钻到了屋子里去仔细过目财物。离了张迪,徽宗很不习惯,以至于下台阶时险些踩空。虽是晚上,徽宗也已经注意到庭院里的布置甚为清雅,确实不同凡俗。等到上了楼,更发现满屋子的书画与一阵阵沁人心脾的墨香,顿时被吸引住了,不觉惊叹道:“好一座洞天福地!” 小芙来给徽宗奉了茶,徽宗漫不经心地吃了几口,就想要站起来去鉴赏一下墙上的书画。 “官人稍安勿躁,娘生性好洁,须沐浴过才会出来见客!”在一旁的云儿殷勤招呼道。 徽宗露出一些尴尬的神色,忙嗫嚅道:“啊,不急,不急!给……给我点上一支蜡烛来,我、我要在屋子里先转转!” 云儿便给徽宗拿来一具精致的烛台,又立马点来一支散发着香气的蜡烛,徽宗便端着它满屋子里端详起来。徽宗笑道:“咱孤陋寡闻了,真没想到,连你家这蜡烛都有一股清香之气,不觉使人如有身在瑶台之感!” 徽宗看着看着,没想到这满屋子里挂的居然全是名家真迹,就算不是真迹,也是经米芾那样的高手临摹出的那种足以以假乱真、使人真假莫辨的优异摹本,就是他这个书画高手在烛光下一时也难以分辨。 不觉之间,徽宗便对师师姑娘暗暗称奇起来,一位名伎居然能够获得如此之多的名家真迹,足见交游之广、受推重之深,更见精于此道,看来外间所传多半不虚。其中有一幅装裱不久的《雪江晓泛图》,以徽宗之博洽多闻,却从未听闻过其人其作,猜着大概正是出自师师本人之手;此外他还看到一幅字,落款是“子霞拙笔”,猜着也正是师师本人的手笔。 该图不乏匠人之精细、酷肖,亦不少文士之高格、妙趣,很是契合徽宗的绘画主张,所以他居然情不自禁地赏鉴了近半个时辰。此时师师早已站在他身边多时了,师师见他看得入迷,便没有去搅扰他,而是浅笑着站在一旁看着他。直到徽宗终于看了遍,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才惊奇地发现绝色佳人已经恭候多时了! 刚刚沐浴过的师师如出水芙蓉一般,虽然身上只穿了一件家常的月白衫子,可韵致自是超凡脱俗。徽宗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名声在外的上厅行首,那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其肤如凝脂,娉婷夭袅,领如蝤蛴,腰如约素,令徽宗一下子就想到了《诗经·卫风·硕人》对齐女庄姜的描写:“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没想到用在师师身上,竟是如此恰如其分!而那烛光摇曳之中,更显一种佳人的婉约之美,徽宗不由心里一动! 来人说这赵官人是一位中州大贾,但在见多识广的师师看来定然是不实的,其中恐怕有些隐情,以刚才的那番观察而言,这赵官人肌体充悦,神气清秀,以其对书画的痴迷来看,定然也是一位丹青高手,至少也是一位收藏大家!来人又说这赵官人新丧了一位爱妾,想来倒是不虚的,从眉目之间便可一窥他的悲郁之色。 “哎呀,姑娘既出来了,怎么也没打声招呼呢?”徽宗一笑道。 “见官人看得这样入迷,便没好意思打搅!”师师向徽宗一揖后落座,“官人莫非是行家?” “哦——,那倒不是,只是喜好这些,今日在姑娘这里见了不少名家真迹,着实开了眼界!那幅《雪江晓泛图》是姑娘的大作吗?” “呵呵,是小女子涂鸦之作,不足为道!” 徽宗略一仰首,钦敬道:“姑娘竟然作出这般富有神韵的诗画,真叫人刮目相看了!” “官人谬赞了!”师师起身又一揖,亲自去取过温在一旁的执壶给徽宗续了茶,“官人请用茶!” 徽宗啜了一口茶,放下道:“姑娘的字可称善矣,清灵飘逸,竟毫无脂粉气,给人以孤傲、高洁之感,敢问是否学过多年的褚登善4?” “正是!拙笔乱书,官人见笑了!” “褚登善‘字里金生,行间玉润,法则温雅’,姑娘可谓得其旨趣多矣,只是又多一分女儿的灵秀!容鄙人冒昧一问,夜间有些看不清楚,能不能给我一柄带有姑娘题字的折扇之类,我想拿回去慢慢鉴赏!”徽宗从怀里掏出一块龙纹玉佩放在了桌子上,“这是酬报!” “有的,只是官人太客气了,折扇不是什么珍贵之物!” 师师让云儿去给徽宗拿来了一把带有题诗的折扇,徽宗打开看了一下,便满意地放在了桌子上,欣然道:“呵呵,这折扇从今起就是鄙人的了!今日来意,是听闻说姑娘的七弦弹得不错,不知今日鄙人可有耳福?” 师师嫣然一笑,转身吩咐道:“云儿,去琴房点上香!” 不巧的是,此时有些多云,月亮已经隐没起来。两人一起上到了二楼的琴房,房中布置清雅,显见主人的品位。让徽宗奇怪的是,室内香气袭人,却偏偏不见轻烟。 “怪了,何故未见香烟却有香气?” 师师坐在珠帘后面的琴桌旁,一笑道:“这是小女子最近自制的粒香丸,妙处就在于看不到烟!” 徽宗颔首道:“哦,当真是闺阁佳品了!姑娘妙手,改日也赐给鄙人几丸吧!” 师师觉得来客的品位也许是装出来的,遂有意试探,便先行弹奏了自己所作的一首曲子。 待一曲终了后,徽宗频频点头道:“姑娘技艺精湛,挥洒自如,指尖似行云流水,只是这曲子,鄙人听着怪生的,呵呵。” “官人当真是行家啊!”师师站起身来恭敬地一揖,“这首曲子乃是小女子自作的《花意禅》,有意先拿它来练练手,客官见笑了!” “禅——?曲到中间顿生空寂冷落之感,结尾静似止水,难怪如闻梵音!”徽宗想了一下,“鄙人点一个《阳关三叠》吧,可好?” “呵呵,自然是好的!”师师抚着琴道。 师师便弹奏起一曲《阳关三叠》,到了中间,她竟忍不住唱了出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原来徽宗下意识地点了这首曲子,正是由下意识中对刘贵妃的思念而起。待师师投入地弹奏起来,又动情地歌唱出来,此情此景,顿时勾起徽宗了对刘贵妃的回忆,乃至终于触到了痛处! 徽宗突然起身,拱手道:“抱歉姑娘,突然想起今日家中还有些要紧事,这厢先告辞了!” 师师叫不住他,待他要下楼时,居然没忘了又回身来取走了桌子上的那把折扇。 云儿送徽宗离开后,上了楼道:“这个客人怎么如此冒冒失失的?” “谁知道呢,或许是家中真有急事,也说不定!又或者是这琴声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师师怅然道,她的心中也莫名泛起了一阵涟漪。 张迪见徽宗带着些忧戚之色出来了,心里很是忐忑,一俟回到了宫里,便凑上来向徽宗打探道:“官家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是不称意吗?” “师师姑娘确实才情卓异,字写得尤其不错!”徽宗从袖带里取出了扇子,“这就是她送的,朕明日要好好赏鉴赏鉴!” 张迪的心这才安下了,哪知当晚就有人悄悄通报了郑皇后,郑皇后听说只是待了不足一个时辰,又听闻是带着些忧戚之色出来的,一时便没有声张,但已经命人监视张迪。 消息灵通的王顺已经晓得了张迪的勾当,忙在睡前跑到张迪住处试图劝诫,他斥骂道:“你居然敢导引官家出宫狎妓,你有几个脑袋,不想活了?” 张迪故作镇静道:“整日苟活着,还不如死了!” 两人又争辩了几句,王顺看张迪心志已坚,只得道:“好吧,看来你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指望着官家到时候能保你吧!” 1指曼陀罗水,是古代的麻醉剂。 2指英宗第三女寿康公主(?-11),熙宁三年五月,下嫁左卫将军张敦礼。 3“直”指在一定岗位上负有一定责任的意思,在御前担任职务的“御龙左右直”、“弓箭直”等合称为“诸班直”。 4指唐代书法家褚遂良。 第五章 元奴无觅 徽宗离去后的次日午后,李姥乐呵呵地来找师师想叮嘱几句,哪知一时半会儿竟寻不出个插话的机会,只得坐在一旁静候着。 此时满地都是青瓷瓶、钧釉瓶、褐漆小瓶、龙窑泉小瓶等各色花瓶,师师正忙着教云儿插花,只听师师指着满桌上的花笑吟吟地说道:“插花须花与瓶搭配谐和,取大瓶插花,切忌过度修饰,只率性随意、流畅自然即可;取小瓶插花,则宜瘦巧,不宜繁杂,插一枝,必得一枝独秀!” “那插两枝呢?”云儿态度庄敬地笑问道。 “插两枝则——两相唱和!”师师用纤长的手指轻轻地在云儿的头上点了一下,两个人相视一笑。 “娘再说说这插花的禁忌之事吧!” “诸事皆有禁忌,插花也是如此!”师师从一个陶罐中将水注入一个花瓶中,“使用井水插贮,瓶中久不换水,油垢污手摆弄,猫鼠摧残弄伤,接近煤烟熏染,不通自然风露等情状,若有其中一种,都对插花甚为不利,实不可取!” 云儿点头道:“嗯,那娘再讲讲护瓶之事吧……” 两个人就这样问答了一炷香的工夫,云儿这才满意地走开,师师见李姥已坐在那里许久,才招呼道:“妈妈,今日有事吗?” 李姥见状,忙凑上来笑眯眯道:“哎呀,只是想叮嘱女儿几句话!昨天那位官人出手可是阔得紧,今日妈妈特地去典当铺李老板那里问了,如今一应紫绒、紫霞毡并龙眼明珠的市价,俺的好女儿,你猜猜共值多少银两?” 师师故意不搭李姥的茬儿,李姥于是开始缠磨着师师,师师只得回了句:“不会有三千两吧?” 李姥立马来了精神,上前一拍师师软软的肩膀,大声道:“俺的宝贝女儿啊,李老板说了,一匹上好的紫绒就值三四百两,一端紫霞毡就值六七百两,更有那一颗龙眼瑟瑟明珠,也值这个数儿呢!” 李姥伸出两个五指到师师面前,师师不禁有些咋舌,惊叹道:“那么多!” “嗯,昨晚上可是有不下五千两的进项呢!”李姥满意地就近找了一张椅子坐下,“若是下回这位官人再来,女儿啊,你可得给俺伺候好喽,他可是咱们的摇钱树!” 师师看着满屋子里的插花,心里甚为舒畅,许久方正色道:“昨天那官人,不像咱东京市面上常走动的人!” “怎么讲?” “就是看着挺冒失的,一应虚礼都不怎么讲,直来直去,一点不像个商贾,倒像个乡下的土缙绅,只是对于书画等事,倒看起来是个行家,估计家里没少收藏呢!” “哈哈,管他呢,只要肯常来就行!俺听他家下人说他新近丧了一位爱妾,不然哪肯到外面来找乐子,他要走了女儿的扇子,俺估摸着他啊,多半还会来的!若是他再来,女儿一定要加倍小心地伺候啊!”说着李姥就起身要下楼,快出门时忙又大声叮嘱了一句,“女儿可千万记住!” “知道了,妈妈放一百个心!” 师师觉得赵官人留下的那块白玉透雕龙纹佩也像是个稀罕之物,她不想让李姥知道,便专门让云儿趁晚间悄悄拿到行家那里去询问了一番,到了临睡前,云儿才回来。 云儿递过来玉佩,师师小心地收好了,方道:“怎么样,这块白玉透雕龙纹佩可是个稀罕物?” 云儿警觉地看了看四周,瞅瞅周遭没有什么动静,便小声道:“娘,这当真是个稀罕物呢,玉是西域产的羊脂白玉,雕功也是上好的,王老板说起码值三千两呢!” 师师赶忙又把那玉佩翻了出来,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番,不禁感叹道:“阿弥陀佛,那官人还真是一个大户!这么精贵的一块玉佩,就只换了咱家一把折扇!” “呵呵,那是娘的字更好呢,在行家眼里那就是无价宝!赵官人看重娘的字,这正是不惜千金买宝刀的意思吧!”云儿笑道。 “就你这丫头懂得多!” 第二天醉杏楼还没开门,就看到西边偏门处有一封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上面写着“李师师亲启”。 西边的偏门是师师经常进出的地方,那里有个小院,住着两个看门的,其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叫王生,是个木讷寡言、老实巴交的可靠孩子,说起来也算师师的族弟,只因家境贫寒,在外面做事又总是被人欺负,才由师师的堂叔特意推荐到了师师这里。王生已经来了两三年了,与小芙有了点意思,师师也有意促成他们的好事,这样更便于他们一直跟在自己身边。 “小芙,信,八成是给姑娘的!”王生把信给了小芙,平常的时候,王生也会叫师师一声“姐姐”。 小芙于是就将信拿给了刚刚起床正要梳洗的师师,待梳洗完毕,为着谨慎起见,师师才支走众人打开了信。原来是那赵元奴写的,她请求师师到城外的一处酒楼见面,她想当面赔礼道歉。 那个酒楼比较偏远,当云儿得知师师的去意后,不由担心道:“娘,她会不会耍什么花招?要不要咱们多带几个人去?” 师师晓得叶穆一定会派人在暗中保护自己,所以一摆手道:“不用担心,只咱们两个去就行了,她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河!看她这信中的语气,倒真有点诚意!” 到了快中午的时候,师师、云儿一行来到了那家约定的酒楼前,此时赵元奴的贴身丫鬟慧儿已经在恭候了。经过那次的花案,慧儿已熟识了师师与云儿,所以很顺利地便将她们引到了楼上的雅阁里。 那雅阁里果然只有赵元奴一人,她见师师来了,便起身到门口恭迎,嘴上笑道:“姐姐今日肯赏光前来,当真去了妹妹一块心病!” 席上已经备好了酒席,师师客气地坐下了,开门见山道:“家里确实事多,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赵元奴一摆手,让慧儿领着云儿出去了,谦然道:“先前是妹妹糊涂,利令智昏,在花案时作弊,我先自罚三杯!” 说完,赵元奴就自罚了三杯酒,之后便红着脸道:“前天月姐姐大骂了我一场,我心里也悔恨,特来给姐姐道歉!请姐姐务必吃下这一杯!” 赵元奴给师师敬了酒,师师没有去接,只是说道:“你才貌这般出众,只是不该如此争强好胜,经历过这一遭,希望你今后好自为之!酒我就不吃了吧,但是心意领了。” “好,那我就再替姐姐吃了这一杯!”说完,赵元奴便一饮而尽,看得师师有点心疼了,“那今后咱们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 “好,一笔勾销!”师师附和道,“那还有别的事吗?” 赵元奴突然躬身道:“那就请姐姐放回我那两个小厮吧!” “什么小厮?” 赵元奴见师师一脸诧异,自己也纳闷了,道:“先时我做贼心虚,怕姐姐对我不利,就派了两个小厮跟踪姐姐,后来他们就失踪了,姐姐当真不知?” 赵元奴此言一出,师师脸色骤变,她忙问道:“这……这是时候的事?” 赵元奴一看师师脸色不对,故意试探道:“有一段日子了,大概一个多月前吧,失踪就是前几天的事!” 这一番试探,让师师的心顿时“突突”得跳了起来,脸色顿时一片煞白!赵元奴只是赔笑,师师不知道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更不知她说的究竟是真是假,莫非她想故意套自己的话?师师一时语塞,半天方嗫嚅道:“他……他们,我不知道,你……你耐心等几天吧,先别报官,等等,等等看!我回家,也帮你先问问!” 赵元奴看师师的神色如此反常,一面担忧那两个小厮可能已遭了黑手,一面又觉得这事定然不简单,只得道:“那好,那姐姐先帮我问问家里人吧!” “还有事情吗?没有的话,那我先走了!”说着,师师就要起身出门。 赵元奴见她没有动过筷子,有点不好意思,还想执意挽留,但师师去意已决,赵元奴只好将她礼送而去。待回到雅阁里,醉意袭来,赵元奴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不禁对慧儿说道:“汴京的水可真深啊,我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娘,我也有点怕!”慧儿扶着赵元奴战战兢兢地说道。 赵元奴虽然没有存心要害师师,不过她还是准备回家之后再派些人手去监视师师,以便掌握些主动,只是这一次要花重金聘请两个江湖高手。 回去的一路上,师师的心里乱糟糟的,总觉得左也不妥当右也不周全,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她原想着到家后就让王生赶快去给叶穆送信,问问那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又觉得有些太着急。翻来覆去,始终拿不定主意。 眼看快要到家了,师师最终拿定了一个主意,那就是什么都不做,不如先静观其变! 因为从内心深处而言,她对叶穆还是十分信任的,也相信他的能力,更相信他不会忍心看自己陷入困境,她想着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叶穆一定会来知会自己的,他一定会的,师师相信他!只是师师又不免有些担心,万一他自己已经先出了事以至于不能及时知会自己呢?所以心里还是安定不下来。 到了晚间上了床,师师回想这一天的遭遇,不免有些悔恨起初在面对赵元奴时,轻易就乱了阵脚,失去了平素的那份淡定与从容,师师想着以后无论遇到什么突发情况,还是要先以镇定为上! 第二天刚用过午饭,师师正在自己的小禅房里抄写经文,云儿忽然进来通报道:“娘,崔念月来了,说有急事,想见恁!” “月姐姐?她来干什么?不会是为着昨天的事情吧?快请进来吧!”师师说着,便放下了手里的笔。 崔念月急如星火地上了楼,进门后便一揖道:“好姐姐,妹妹对不住你了!那赵妹妹的事情,先前我虽然是不知情的,但也是失察之罪,还请姐姐见谅!” 师师请崔念月坐下了,拉着她的手亲热地说道:“此等小事,何必再提,姐姐今天来,是所为何事?” “是这样的,那赵妹妹昨晚一夜未归,也没个下落,我们姐妹分头去找了,我就跑到姐姐这里来问问!”崔念月着急道,“姐姐可曾有什么消息吗?” 师师慌得忙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道:“实不相瞒,昨天赵妹妹确实是约了我在城外见面,可是我们很快就分手了啊!之后我就家来了,未曾再见到她!” “哎,这个丫头啊,平常疯惯了,闹惯了,到底是南方来的,竟然不知好歹地跟那姓蔡的勾搭,上次被我骂了一顿!此事八成也与那姓蔡的有关!”崔念月站起身来,“好,我先家去了,姐姐这里有什么消息,请及时告知妹妹啊!” 崔念月离开后,师师的心里彻底乱了方寸,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许任何人进来,如釜中游鱼一般,一个人开始来回地踱起步来,嘴里反复地喃喃自语着“抄家灭族、抄家灭族”!这还是她平生第一次如此焦躁不安,如此无所适从!师师甚至开始后悔当初不该再去找叶穆帮忙,不然何至于今日这般提心吊胆!可惜已经无法回头。 经过一番思虑,师师还是决定静观其变,不妨先在家里静等,她还是相信叶穆,而且相信他今天就会带来消息,否则她明天再去问不迟。总算天可怜见,坐立不安地等到了入夜时分,叶穆终于差人给师师送来了一封信,上面只是简单的写道:“赵姑娘下落已明,毋须多虑,且先让她吃些苦头,长些教训!” 吃些苦头?长些教训?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不成赵元奴是被叶穆抓了?师师还是心乱如麻,晚饭也没心情吃了。待云儿吃过了饭,师师便支遣她到月香楼去知会一声崔念月,师师仔细吩咐云儿道:“你就告诉崔姐姐,说赵姑娘已有了下落,请她静候佳音便是。别的不须多说。” 目送着云儿离去了,师师感到一种从来未有的疲乏,她于是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暗里自嘲道:“李师师啊李师师,你真是没经历过什么风浪啊,这点颠簸,就稳不住阵脚了!” 一连三天过去了,师师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去多想这件事情,可是没有得到赵元奴的任何音讯,她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想来崔念月那里也是度日如年吧。 果不其然,赵元奴失踪后第四天的夜里,崔念月又亲自跑了来,开口就拉着师师问道:“我的好姐姐啊,究竟是怎么着,我家妹妹怎么还没回来?” 这一回师师竭力掩饰住内心的不安,淡定了很多,以一种平和的口气回道:“姐姐且放宽心,再等一两天,赵妹妹定会平安归来的!若是她到家了,到时还请姐姐来跟我说一声!” “怎么?姐姐也不知元奴何时能找回来吗?” “嗯!我只是没把握说出具体的日子,但相信赵妹妹在这两日定会平安归来的!” 师师的语气越发沉稳,崔念月就权且信了她的话,也没留下吃盏茶,又匆匆离去了。师师已经无心别事,只好到了自己的禅室里向着几尊佛像祷告起来,慢慢的才让心里舒缓了很多。 翌日晚间,崔念月派了贴身丫鬟梅兰来,面带喜色地告诉师师道:“我家赵姑娘刚刚到家了,着实受了些委屈,不过还好,并无大碍,我们娘请姑娘放心!也一并谢谢姑娘,我们娘说改日一定带着赵姑娘来登门道谢!” 师师本想打听更多细节的,可是又担心言多必失,只好逊谢道:“我没做什么,请崔姐姐不必客气!” 待送走了梅兰,云儿回了屋,凑近了小声问道:“娘,恁说到底是谁抓了赵姑娘?” 哪知师师一下子阴沉了脸色,冷冷地看着云儿,怒斥道:“我怎么知道?你平常这么爱打听事,怎么自己不问问梅兰?” 云儿从来没有被这样怒视过,当即吓得脸色一片灰白,嗫嚅道:“娘……都没问,我……哪里敢问!” “嗯,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轻易打听的好!”师师凑近了云儿,已换作一副亲切的表情,“都是为了你好!千万记住啊!” 师师刚一说完,眼睛里竟止不住地留下了两行红泪,她于是紧紧地搂住了云儿,大声地哭了出来,那悲声是如此让人心碎!云儿不明所以,也不知娘受了什么委屈,也只好跟着哭成了一团…… 第六章 第一章 难忘伊人 第六章、又恐琼楼玉宇 一难忘伊人 这日,徽宗在文德殿听取完两府要员的例行奏秉后,便笑对蔡京道:“太师请暂留一下,朕有几句话要跟太师说,其余众卿先散了吧!” 蔡京没有多言,直接就跟着徽宗去了殿后的暖阁,徽宗给蔡京赐了座,他自己也坐了。因为蔡京的听力确实已不如从前,所以徽宗又指着一张空椅子,对身边服侍的小黄门吩咐道:“来,把这张座椅搬得靠近朕一些,让太师坐在这里,今日无正经事,君臣不必拘礼!” “老臣谢陛下垂爱!” 蔡京随即坐到了徽宗身边,徽宗怡然一笑道:“如今太师三日一治省事,可还觉得习惯?毕竟上了年纪,还是要以保重为上,朕还承望着太师在身边多辅佐几年呢!你我君臣携手同心,把这个盛世的锦绣华章再好好延续下去!” 徽宗此言是实话,不过他实际上也是担心蔡京专权太过,所以才命他三日一次治省事,而让何执中、王黼等人分去一部分事权,随后又让蔡京辞免签书门下省文字,故实仅主持中书省、尚书省两省事务。蔡京也知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自然也没什么不满,内心依旧感激圣眷之浓,故而施礼道:“陛下如此体谅老臣,爱重之殷,老臣只有肝脑涂地之分了!” “呵呵,太师为我朝一宝,朕岂能不知爱护?” 徽宗说完,转身亲自去旁边的书架上找出了师师的那把折扇,然后递给了蔡京,微笑道:“仁宗一朝,言书艺者,必称君谟1,推为本朝第一!太师与令弟文正皆授笔法于君谟,可是未曾料太师青出于蓝,成就竟在令族兄之上,也是本朝一大佳话了!来,太师且帮朕看看这扇子的字,写得究竟如何?” 蔡京慢条斯理地打开折扇看了一下,喑哑道:“陛下,老臣有些老眼昏花,这扇子上的字实在太小,老臣着实看不太真切!” “太师仔细的看,慢慢的看,不急!”徽宗笑道。 蔡京的书法确实启蒙于蔡襄,但他又先后学过苏轼、徐季海、沈传师、欧阳询等诸大家,转益多师,由是字势豪健,痛快沉着,且善于用巨笔书写大字。及至哲宗绍圣年间,天下号为能书者,已无人能出其右者。之后蔡京又深法王羲之(右军)、王献之(中令)父子,到了晚年每叹右军难及,而常谓中令去其父远矣,遂自成一法,风格萧散妍润、疏朗清新,为海内所宗焉!尤其出身官宦世家,又位极人臣,其所书别有一种高官显宦的典雅味道,诚为他人所不能及。 徽宗从少年时代起,就已经开始留意收集蔡京的作品,此时他忽然想起一件旧事:“想当年朕尚在端邸时,凡在外面遇到太师文字,断断不肯放过,记得有一回就曾偶遇一把太师题过的团扇,朕爱不释手,好说歹说,花了两万钱才收入了囊中,呵呵!后来朕还听居安说起过,说当时太师在北门为翰长,有执役亲事官二人,奉太师甚为恪谨,暑天时各拿一白团扇为太师纳凉,太师一高兴,便各为二人扇子上书了杜少陵诗一联!哪知这两个家伙不识货,起初还有点不情愿呢,待朕高价收了他们的扇子,他们换上了新衣新帽,又满脸喜气地想求太师再书一联呢,呵呵!” “士为知己者死,合该老臣为陛下恭效犬马之劳,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蔡京逊谢道。 “没想到,如今又有人拿折扇呈给朕,求朕赏鉴,朕想着还是太师精于此道,就劳烦太师这一回吧,也是亲戚央求朕的!” 蔡京将扇子拿在手里端详了好一会儿,以他那老辣的眼光,已经分明看出这幅字乃是一位女子所写,而且也嗅到了扇子上的香气,他猜着后宫没有这等才艺的女子,想来是宫外的哪位才女的杰作。看徽宗正在兴头上,又是徽宗这位行家所推赏的,蔡京于是半自衷心半自奉承道:“依老臣愚见,这笔字神格清爽,且别有一种骄色,自然是好字无疑,而且……” “而且什么?太师不妨直言!” “而且似有几分不沾人家烟火的仙气,想必,想必是一位仙家所书吧!”蔡京故意磕巴道。 “哈哈!太师当真老辣,什么都逃不过太师的法眼!”徽宗一拍大腿道,“不瞒太师说,朕也觉得这笔字,如深山道士,修养已成,神气清健,无一点尘俗!若是出于女子,当真叫人刮目相看了!” 两天后,是徽宗在垂拱殿召见在京的主要文武官员的日子,待朝会结束后,前来列席的刘錡跟着众臣一起步出了大殿,这时守在殿门一侧的张迪突然走上前来,叫住了刘錡:“刘四厢且留步,官家在御书房召见四厢!” 刘錡不知何事,不免有些心怀忐忑,忙跟着张迪去了垂拱殿后的御书房。徽宗已经在那里等候了,徽宗先是关心了一番刘錡的近况,然后便拿出了师师那把折扇又请刘錡看。 刘錡接过扇子,小心地打开看了一下,见字是行楷书,便道:“恕臣唐突,这笔字有出尘超逸之感,却像是一位女子所书!” 徽宗顿时面露喜色,道:“哦?四厢不妨细细说来!” “臣班门弄斧,让陛下见笑了!”刘錡拱手,“大凡女子写字,多病在腕力不足,腕力不足便流于少骨而多肉,这笔行楷书虽无多肉的短处,但毫末处却给人以婉媚、可爱之态,故而臣觉其乃女子所书!若不然,就是一位翩翩佳公子所书了!” “呵呵,贤卿果然是行内人,这笔字诚然是一位佳公子所书!”徽宗故作神秘道,“至于是哪个,朕就不便告知了!” 目送刘錡离开以后,徽宗又拿起那把折扇充满温情地摩挲、审视了一番,一时之间,师师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那当真是世间少有的风华!徽宗顿起一种再访醉杏楼的冲动,可是毕竟身为一国之君,狭邪之游尚为君子所忌,身为天下人的表率,如月之盈缺般皆在天下人眼中,凡事怎能不三思而后行! 意兴萧索地苦捱到晚间,徽宗忽然起意,便让人取过了一张琴和一张桌来,放置在大殿前有月光照到的地方;徽宗特意在沐浴后换上了一身士大夫装扮,又焚了香,然后便端坐在琴桌旁试着弹了几下,不过很久没有摆弄了,确实手生了,经久都未成曲调。 徽宗从前还是勉强可以弹几曲的,如今他很想在必要的时候露上一手以取悦那位隔在云端的如花美眷,看来还是需要一位师傅来指引一二才行。翰林院中有弹琴、着棋等只应人,专供奉御前或宫中弹琴、着棋等,其中弹琴的编制为一人,着棋为四人,其他各有若干人不等。那位弹琴只应人是一位技艺超卓的老年琴师,徽宗不想去宣召他,何况人家老先生此刻也未必方便;教坊里也有精通各类乐艺的女子,可那些也是徽宗已经听腻、看腻得了,一时还真提不起兴趣来。 徽宗还是想从后宫里寻出一位堪当此任的佳女子来,琴曲的妙处亦在其外,正如世人常说的,男子奏技所重在声,而女子奏技所重在容,如女子吹箫,非只容颜不改,而能愈增娇媚;徽宗还记得多年前,一风轻月白之夜,他曾即兴令一女子吹箫、一女子奏笛,其为声也倍清,其为态也更显,于是焚香啜茗而领略之,经久则恍若此身不在人间世也。此外,若是有相好之人鸣奏雅音,又添几分似水柔情,足使人乐以忘忧。到底何人堪当此任呢?徽宗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他的乔淑妃。 乔氏本来是郑皇后跟前的普通侍女,不过就因擅长些弹琴、擘阮的才艺,才被徽宗相中宠幸了几年,慢慢就升格为淑妃。乔氏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徽宗很是欣赏她这一点,有一次她重重地冒犯了徽宗一回,徽宗也没跟她计较——话说乔氏当初有一位结拜姐妹,就是如今皇九子赵构的母亲韦贤妃,韦氏本来也是侍奉郑皇后的一名普通侍女,她与乔氏结为姐妹后曾经一起相约,若其中一人得了富贵必不能忘记对方;后来乔氏得了宠,便想着提携一下自己的姐妹,几次三番想要让韦氏代自己侍寝,哪知徽宗有些嫌弃韦氏相貌平庸,不肯答应;乔氏只好剑走偏锋,有一回将徽宗灌醉了,反让韦氏强行把徽宗给睡了,此事一度成为宫人们窃窃私语的笑谈!偏巧这一回房事就让韦氏给怀上了,让她在不久后生下了皇九子,慢慢的积累年资就进位成了贤妃。 乔淑妃只比徽宗小四岁,看着已有些徐娘半老了,在新人辈出的宫中,徽宗很快就对她没了兴趣。可是如今蓦然回首,忽而就记起了当日两人琴瑟和鸣的那段甜蜜的时光,真是令徽宗充满了无尽的回味…… “王顺,快去宣召乔淑妃到福宁殿来!”徽宗高声吩咐道。 不一会儿,乔淑妃笑盈盈地进了福宁殿,给徽宗行礼毕,看到桌上的那张琴,就已猜到了七八分,遂温柔地一笑道:“官家如今一心沉迷书画,怎么今日又有雅兴祭出了宝琴,想来是多日未碰有些技痒了吧?让臣妾过来平章平章?” “呵呵,朕一时兴起,就想到了它,可是三天不动就手生了,贤妃如今可还拿得起?” 乔淑妃见徽宗有此一问,心底不由一酸,不过她赶紧又掩饰过去了,依旧满面笑意。自从刘贵妃得宠以后,乔氏这一连十余年都再未得到圣眷,只是偶尔才有机会得到临幸;可是她想着总有一天,当官家想听人弹琴、擘阮时,一定会想到她的!所以她为这一天时刻准备着呢,在抚育四个女儿(皇十六女显德帝姬,已经嫁人;皇二十三女保福帝姬、皇二十五女惠福帝姬、皇三十一女华福帝姬)之际,就从来没有放弃过琴艺的修习,何况这也是她言说心事的好对象!只是知音太少,弦断有谁听?然而,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一天,终于让她等来了! 乔淑妃竭力掩饰着内心的喜悦道:“臣妾自然是拿得起,只是许久没有碰过了,恐有些生疏,怕辱了圣听!若是弹得不好,官家不要怪罪才是!” “贤妃莫要谦虚,快快弹来,洗一洗朕胸中的尘垢!”徽宗说着便上前来拉扯乔氏,两个人一时都笑歪了,像极了一对恩爱的小夫妻。 乔淑妃于是恭恭敬敬地走到了琴桌旁,她先是闭了眼双手合十向月神祷告了一番,然后方睁开眼端坐下来,徽宗也在一旁坐下了。乔淑妃的指法非常熟稔,弹奏如行云流水一般,徽宗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击节叹赏!待一曲终了,但见长空澄澈,月华满地,福宁殿如在云霄之中。 徽宗站起身来,击掌赞道:“爱妃技艺卓绝,真不减当年风范,朕已飘然欲仙矣!” “官家抬爱,臣妾献丑了!”乔淑妃起身逊谢道。 两个人于是坐在了一起,徽宗认认真真地请教,乔淑妃一丝不苟地点拨,二人浓情蜜意,又仿佛回到了当年!两人都惊觉旧日重现一般,不禁感叹时光荏苒、似水流年,当晚乔淑妃便留宿在了福宁殿,恩爱之情更胜当日。 过了一段时间,乔淑妃就被进位为贵妃。刘云屏见官家跟乔贵妃郎情妾意,冷落了自己,不免有些气忿,在自己的寝殿里开始砸起东西来。 宫女们都劝不住,便找来了秀兰,秀兰来了之后便语重心长地跟刘云屏说道:“我劝修仪还是正正经经地把筝先练好吧,总会有圣眷之日的!贵妃娘子如今到底年纪大了,官家又是个喜新厌旧的性情,你的日子还长着呢!要有点耐心才是!这后宫里群芳争艳,哪能没有失意、冷落的时候,总要自己想开些!多在自己身上下功夫吧!” 刘云屏听了这话,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乖乖地弹起了筝,学起了筝歌,也巴望着能得到官家的垂青。刘云屏又托人从宫外花费重金买回了一架五色丝线缠弦、嵌宝镶螺钿的筝,一时顿觉如鱼得水。 一日晚间,刘云屏的弹奏声正好传到了从她殿旁经过的徽宗耳中,对月当风,徽宗听出了一片相思之意,于是顺势来到了纯和殿,果见美人以银甲在调拨十三弦,又见两行闲泪于宝筝前,缱绻之心油然而生,于是又宠溺了刘云屏几天。 这刘云屏美则美矣,可到底年少青涩,缺少些令徽宗心驰神荡的韵致,那可是世间女子中可遇而不可求的,没想到竟然让徽宗遇上了,偏这一遇上,就再也无法忘怀了。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那李师师的一个眼神,都是那般勾魂摄魄!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当真不虚也!宁不知倾城与倾国,家人难再得? 徽宗再也抑制不住这股冲动和热望了,便在百无聊赖的一天后吩咐了张迪,准备再次夜访醉杏楼。张迪得讯后兴奋异常,忙拿着官家的手谕跑去皇城司调了三百人以加强出行安全,又去内库取来了很多财宝。 郑皇后闻报,心里慌乱不已,好在急中生智想出了一招拖延术。 这边徽宗在自己的寝宫里刚草草吃了几口晚膳,正准备换衣服呢,只听一位小内官前来通报道:“官家,圣人求见!” “她怎么来了?让她进来吧。”徽宗赶忙整理了一下衣服坐好。 郑皇后满面春风地进了来,行礼道:“臣妾叩见官家!” 徽宗做出免礼的手势,道:“圣人怎么这会子来了?是有何要紧事吗?” 郑皇后坐在徽宗身边,微笑道:“官家可是有日子没去坤宁殿看哥儿、姐儿了,不想念吗?福金的婚期,官家可跟太师商定好了吗?臣妾心底好有个底。” 徽宗有些尴尬,只得道:“朕近日事务繁忙,一时忘了去圣人那边看孩子们了,不知他们可还好?福金的婚期嘛,过些日子就请太师来敲定!” “呵呵,官家放心,孩子们都好!几个姐儿颇知礼数,几个哥儿也都很听话,每日家都跟着师傅认真读书呢!” “那就好,那就好,朕可以放心了!圣人真是朕的贤内助!” 郑皇后拉了拉徽宗的手,道:“官家说这话就是外道了,你我夫妻一场,官家还跟臣妾客气什么?臣妾是命不好,生下一个哥儿没养住,没想到如今老君开了眼了,一下子有了四个哥儿养在身边,尽享人间天伦,臣妾这心里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徽宗想到了太子赵桓,便关切道:“不知大哥儿近来怎么样?圣人可瞧着了?朕这两天忙,早朝也是走走过场!” “官家放心,后宫的事,臣妾都盯着呢!就是宫里的猫儿狗儿有逾矩的事,臣妾也都盯着呢,断断不会放过!”郑皇后故意看了一下徽宗,徽宗心虚得一个寒颤,“桓哥儿如今成亲了,也越发有了储君的模样,如今他身在东宫,兼领开封府牧,着实有了些历练,官家放心好了,只是桓哥儿性子有些软弱,不如官家这么果敢!” “将来摔打摔打就好了,朕当年也是只知斗鸡走狗,章惇那厮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居然说朕轻佻!如今怎么样,江山在朕手上可是少了一分一毫?”徽宗觉得郑皇后话里有话,定然别有所指,怕是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但他也只能装糊涂。 “官家是胸中藏有锦绣之人,章惇之流怎能看破?” 郑皇后在福宁殿里一联待了半个多时辰,翻出了不少陈年旧事,急得徽宗像热锅上的蚂蚁,好不容易送走了郑皇后,徽宗赶忙脱掉了身上的纹龙锦袍,然后披上一件便装就急如星火地出了寝宫。 1指北宋书法家蔡襄,下文“文正”指蔡卞。蔡襄被认为是蔡京的族兄,也可能完全是蔡京的一种刻意攀附,未必是真。 第二章 花容失色 师师的心情好多了,崔念月已经带着赵元奴来过了,原来是蔡攸夫人绑了她,那两个失踪的小厮也已安然归来。赵元奴非常感谢师师的仗义相助,表示以后一定改过自新,师师觉得她的语气确乎是真诚的。 这天晚上,刚吃过晚饭,眼见也未有客人来,师师正有些百无聊赖,忽然云儿前来通报说“笛王”袁绹来了。这袁绹早年间也曾是师师等姑娘们的师傅,只是不如刘继安亲密些,自从刘继安离京归老后,师师为了增进乐艺,就想找些师傅来请益,袁绹就成为其中之一,只是袁绹因事务繁多总是推托。这一次他能不期而至,师师自是欢喜非常,赶紧倒履相迎。 师师与袁绹二人切磋了好一会儿,袁绹就告辞了,师师送完人后便上楼道:“袁师傅这个人最是随和不过了,属于循循善诱一路,可惜咱天生不是吹笛子的好材料,呵呵!云儿,你倒可以好好学学!” “我还是多学学针织女红吧,要不就嫁不出去了!”云儿正在擦拭家具。 “呵呵,随你吧!”师师也帮着她一起擦拭起来,“今日汴京市面上可有何新闻?” “哦,有的!如今外面都在说‘公相’、‘媪相’呢!哈哈。” “公相?媪相?”师师恍然大悟,“哈哈!是说蔡某和童某那两头吧!不过,咱这里还有一个更妙的说法,想知道吗?” “呵呵,什么?娘快说来给俺听听!” 师师习惯性地看了看外面,凑近了云儿低声道:“佛家讲眼、耳、鼻、舌、身、意为‘六根’,此六根又是阻碍人成佛的大根由,因而又被佛家称为‘六贼’,如今遍视满朝文武,那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朱勔、李彦这六人,便是官家身边的‘六贼’!” “呵呵,娘这个说法着实精妙!我知道李彦那厮曾主持西城括田所,以酷刑夺百姓地契,致死者成千累万。只是我还不知这个朱勔是何许人?是蛊惑官家造园子的那个大太监吗?” “对,就是他!如今这厮在江南接替了童贯的职位,整日只知搜刮当地百姓!名声臭得很,江南百姓恨之入骨!如今那李彦结怨于西北,而朱勔结怨于东南,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害人精!” “那娘怎么独独放过了高俅那厮?” “呵呵,高俅这厮嘛,平心而论,他本性也不算太坏,后来也可算知恩图报,据说是给了眉公子孙一点方便!不过,这厮才具平平,根本就不该削尖了脑袋坐到那个位置上!这也是误国误君!” 云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说起高俅,今天外面也都在说那个‘角抵李宝’呢!” “就是那个不给高俅面子、让他在场上出洋相的‘小关索’李宝吗?” “对,就是那个李宝,娘怎么也知道?” “哦,上回你叔公来,他跟我说的!”师师一下子脸上笑开了花,“摔得好啊,这高‘球儿’净弄些花架子糊弄官家,把个三衙精锐之师给糟蹋得不成样子,就是欠踢!李宝怎么了,难不成被高俅给挟私报复了?” “那倒没有,就是他有一阵子没了踪影,也不知是被京城里哪个有力的给保护起来了,这几天又在市集上跟人玩角抵呢!大伙都在说,李宝是有真才的,不是花架子,他的玩意儿是实力加巧劲儿!” “哦,这李宝先前大概是步军司的,那保护他的人八成也是三衙的,不然李宝现在不会出来招摇的!看来三衙里也有跟高俅不对付的人,八成也是一位英武、正直的将领,就是看不惯高俅这厮的做派,我倒想打听打听这人是谁,明天去给他送个牌匾呢!呵呵。” 两个人正说笑着,小芙突然进来微笑着低声秉告道:“娘,上回取走恁扇子的那位客人,今儿又来了?” “呵呵,是那位大户吧?”云儿笑道。 “怪了,怎么这么晚还要来?”师师丢开了手上的活计,“告诉姥娘,让他等一会儿就进来吧!” 师师赶紧去沐了浴,小芙下楼传过了话,李姥高兴得有些合不拢嘴,忙引领着徽宗到了内院的会客厅。 刚一坐下,李姥便笑道:“官人稍安勿躁,我家女儿这就出来!待会儿啊,让她亲自给恁分茶,提提精神!” “好啊!我看看姑娘的手艺如何,若是不好,下次断断不来了!”徽宗装出一副正经的神色。 李姥见状,更是乐在心头,忙赔笑道:“官人这么晚还过来,足见是器重我家女儿的,怎舍得不来!” 见师师还没有动静,徽宗便跟李姥闲聊道:“姥娘是汴京的老人儿了,想必也已有所耳闻,如今宫里流行斗茶,实即比试点茶之技,若茶品、水品佳好,自是应有之义!斗茶所较,乃是‘盏面乳花’,‘咬盏’与否!姥娘家里如今也常摆弄这些吗?” “呵呵,老身年轻时候也做过这等勾当,只是如今手脚都不利索了!再说我们毕竟是小户人家,斗茶是贵人们的事,我家女儿也只是有客人来时才摆弄一下,平素也顾不到这些!” “姑娘心灵手巧,自然是不学而能的!”徽宗笑道。 两个人正说着,只听楼上一个声音道:“看来官家是喜好斗茶的!” 徽宗闻听此言,惊得险些乱了手脚,他忙转向那个声音的来处,原来是师师下楼了,只听她进一步说道:“斗茶风习,始于国朝初年,而于今为盛!官家在其《宣和宫词》中有云‘上春精择建溪芽,携向芸窗力斗茶。点处未容分品格,捧瓯相近比琼花’。不过小女子还是要唐突一句,这斗茶之事靡费太过,此风不可长,正可谓‘争新斗试夸击拂,风俗移人深可痛’!” 师师着一件贴身裁剪的绛红长褙子,玲珑曼妙的身材尽被托出,惊魂稍定的徽宗一时顾不得多在师师身上停留目光,他见师师如此非议自己,倒觉得有几分道理,忙问道:“是吗?官家还有这等诗?鄙人孤陋寡闻了!” “呵呵,官人再次光临寒舍,有失远迎!”师师走到徽宗跟前后行了礼,“小女子造次了,冒失之言,官人勿要见怪!” “姑娘多礼了!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为君者自当戒慎戒惧!”徽宗看着师师坐下了,面对绝色佳人,果然如品佳茗,“呵呵,只因那日去后,姑娘的乐曲始终萦绕耳畔,挥之不去,令人夜不安寝、食不甘味!故而深夜冒昧来访,多有叨扰!” 李姥喜上眉梢道:“咳,官人说哪里话!咱们东京富贵人家一向喜欢把酒宴安排到晚间,定要欢饮达旦!这才是盛世气象嘛!” “呵呵,姥娘说的是!像今晚这样的好月色,哪里舍得轻易就入睡了!”徽宗附和道。 李姥走近了师师,小声吩咐道:“女儿啊,把你分茶的看家本事拿出来,这位官人是贵客,理当周到才是!” 师师看了看徽宗,一笑道:“那小女子这就献丑了!许久没弄这些了,若是分得不好,还望官人多担待则个!” “姑娘谦虚了,姑娘灵心妙手,想来定然不同凡响,鄙人拭目以待,呵呵!” 二人说着,李姥就让云儿、小芙提来了热汤和一应茶具,随即李姥就退了出去。师师于是走到了徽宗面前的桌旁,为了照明,她特意让云儿点上了一支大蜡烛,她一面提起执壶来往茶杯里注汤,一边用茶筅击拂拨弄。 徽宗站起身来在一旁端详着,师师所使用的茶盏正是自己一向推崇的青黑色,且有兔毫一样的细纹,茶盏的碗口宽大,盏壁看着也厚实;因为黑色的茶盏便于衬托茶汤、乳花的颜色,碗口宽大则便于击茶、拂茶时茶筅的运转,盏壁厚则利于保温,也利于乳花的持久。想来师师也是拜读过自己所编着的《大观茶论》的,徽宗不由得频频颔首,乃不禁插言道:“从前击拂都是用茶匙的,茶筅是自近年来才使用的,姑娘知道这是为何吗?” 师师正在专心致志地分茶,激发在茶汤表面的粉末将要占满整个茶杯,待她稍有余力,便回道:“茶筅便于绘图吧!” 师师所使用的茶筅也甚合自己的心意,徽宗又卖弄道:“今上有云:‘茶筅以筋竹老者为之,身欲厚重,筅欲疏劲,本欲壮而末必眇,当如剑瘠之状。盖身厚重,则操之有力而易于运用。筅疏劲如剑瘠,则击拂虽过而浮沫不生。’1姑娘得其三昧矣,呵呵。” 徽宗见师师正用心分茶,就没有继续打搅她。此时但见茶沫溢盏而起,周回凝而不动,不一会儿,师师就大功告成了。 师师离开茶杯,放下了一应茶具,笑对徽宗道:“请官人笑纳!” 徽宗赶紧凑过去欣赏师师的成果,此时,整个茶汤表面已经形成了一幅人物画,徽宗一眼就看出了这是绘的自己,尤其是自己头上所戴的幞头最是逼真。 “呵呵,妙啊,妙啊!世人多半绘得出花鸟、草木、山水,却少有绘出眼前人物的,姑娘当真别具一格,朕……”徽宗又差点露馅,忙改了口,“真是佩服!” 师师还是听出了一点异样,不过她并没往心里去。师师先是陪着徽宗吃了几盏茶,说了一会儿闲话。师师看了看院子里,此时月已升上枝头,师师便一笑道:“官人既然想听曲子,那就请到楼上去吧!看来官人是凑着有月才来的,当真雅人深致!” 徽宗只好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二人上了楼,此时月亮的清辉照进了琴房,初弦凉月一帘秋,万千愁思到心头,师师别有所感,于是焚香对月,静心敛气,先行弹奏了一曲自己所谱制的《吴江冷》。 一曲既终,泠然生寒,连屏风上画着的淡墨山水也似乎着上了绿绮琴的颜色,变成了绿色,接着又变成了更深的黛绿。徽宗听得入了迷,但觉那黛绿色也染上了师师的衣衫、面孔、头发、手足…… 乔贵妃固然弹得驾轻就熟,往往使人沉醉其中,可是师师一弦清一心,人间难能几回闻?且美人美曲,可遇而不可求,徽宗恍若此身已在天宫,不知今夕何夕! 师师见徽宗半天没有反应,便隔帘媚声问道:“官人怎么不问曲子的名字了?” 徽宗尚未回过神儿来,师师又重复了一遍,徽宗这才回道:“定然又是姑娘的匠心之作,不问已可知!”徽宗站起身来,走到了窗前,对着南面天井里的月光,忽然吟诵起李季兰的《相思怨》道:“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师师见徽宗如此动情,顿生知音之感,她也站起来到了另一扇窗前,对着天井里的月光,惆怅好一会儿,方怨诉道:“不瞒官人说,小女子平生爱月,一度成癖成痴,记得从前时候,每每总爱随着月之升沉,而或走或停……夜晚乃一日之中最安逸之时,月色乃是碧空之上最为静谧的光色,月光之下,天宇澄澈,霜露洁白,冰雪明净,比起艳阳下的滚滚红尘,真好似仙境与人间之别……” 徽宗隔着帘子看了几眼有些浑然忘我的师师,其逸韵幽姿更胜近观,真如天工雕出的玉人一般,徽宗一时呆住了,半晌才附和道:“李长吉有诗云‘月漉漉,烟波玉’,月之精神、气韵与光景,尽在于斯!” “月漉漉,烟波玉……月漉漉,烟波玉……”师师反复咀嚼着这一妙句,“好个李长吉,这句诗真让人喜欢,看来官人也真是我辈中人了,呵呵!” 师师说完,便回身吹熄了身旁的蜡烛,又掀开帘子走过去吹熄了徽宗身旁的蜡烛,此时满屋里只有月华的清辉了。 “怎么,姑娘有绝技?”徽宗略有些吃惊地笑道。 师师只是笑而不语,昏暗之中的她开始弹奏起一曲《平沙落雁》,徽宗于是跟着坐下来静心聆听。 “平沙落雁”本是着名的“潇湘八景”之一,徽宗在早些年曾见识过一幅绘有此中曲意的水墨小品画:黄昏将至,烟波浩淼的洞庭湖边寂静安详,岸边的一带白沙洲上,蒙蒙如霜;一群大雁从远天飞来,在空中徘徊啼鸣,已有几只降落于沙洲之上,仰首与空中的飞翔者相互鸣叫呼应,继而雁群一一敛翅飞落;远远望去,雁群、沙岸、水波,都在愈来愈显浓重的暮色中沉沉睡去…… 乐曲以舒缓的节奏和清丽的泛音开始,展现了秋江上宁静而苍茫的黄昏暮色;之后旋律一转而为活泼灵动,点缀以雁群鸣叫呼应的音型,充满了生机和欢跃;最后又复归于谐恬静的旋律中,意境苍茫恬淡而又生趣盎然!其间有泛音、滑音等琴的特有技法的运用,使得乐韵更加丰富,乐曲的感染力也更为强烈。 徽宗听得其意,忙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起步来,他又走到了向后院开着的那扇窗前,望着那后院的花园,以及远处金水河边的点点火光。 “官人要不要也来一曲?”一曲终了后,师师起身笑问道。 “什么都瞒不了姑娘,不过鄙人没有姑娘的绝技,弹得不好,姑娘勿笑!” 徽宗掀开珠帘子走到了琴边,昏暗中竟不期然碰到了师师的手,于是他忍不住便抓起来紧紧地握住了,还贴到了自己的胸口上。师师只好由着他,一阵心跳过后,开始不无深情地望着他。 “官人今晚用过了酒饭再走吧?”师师略带些羞涩地低声问道。 “啊——,也好!”徽宗的思绪被打断了,他放开了师师的手,坐到了琴边,待师师重新点亮了琴桌旁的蜡烛,便试着弹了几下,“看来鄙人的指上功夫尚可,呵呵!那就给姑娘来一曲《长相思》吧!” 由于习练了多日,徽宗弹得还算不错,师师的脸上绽放出了那久违的满面的会心笑容!等到徽宗一曲弹罢,满面春色的师师再次吹灭了蜡烛,坐到了他的旁边,此时恰好一块云彩遮住了月光,徽宗略感不适,正欲起身往屋外走,师师一把牵住了他的衣襟,只听那清切幽婉的声音道:“但有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 徽宗意有所动,回过了身来,两个人就这样紧紧靠着,不一会儿,月亮又出来了,窗前一片竹影婆娑,幽明晦暗之中二人就这般低低地絮语起来。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酒菜备好了。师师便一只手拉着徽宗下了楼,两个人紧靠在一起坐了下来。 师师指着桌子中间的几样开胃小菜,笑意盈盈道:“这是小女子的新创制,有开胃之效,官人务必尝尝!” “师师乃仙子降凡,一向心裁别出,这几道菜定然别有风味!”徽宗笑道,说完就凑上去嗅了一下,露出餍足的神色。 师师端起注壶给徽宗和自己都斟满了,媚语道:“这是江西所产的名酒蓝桥分月,小女子稍加沉淀,使之更觉清冽而不醉人,官人务必多吃几杯哦!” 徽宗已经察觉到师师有要他留宿的意思,又担心被郑皇后晓得,一时非常矛盾,可究竟没能敌过如花美眷的回眸一笑,遂道:“佳人盛情,却之实为不美,也罢,今日佳人在侧,那就尽情畅饮一回吧!” 两个人于是畅饮起来,为助酒兴,师师手执檀板,又让云儿抱来琵琶,二人配合着边弹边唱了几首词。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微醉的徽宗觉得有些体热,于是松了松衣襟,哪知不小心就露出了里面的衣服——那是二龙抢珠坎肩和龙凤鲛绡直系,师师蕙质兰心,又见多识广,借着明亮的烛光,竟然一下子就认出了此乃御用之物!师师此前已经从徽宗的言行举止中察觉出了一丝异样,因而此番她能够立即做出反应! 师师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头冷水,酒意和缱绻之情顿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慌得她连忙站起了身,不小心把酒杯碰到了地上——摔碎了。 云儿丢下了琵琶,凑过来问道:“娘,怎么了?” “没、没怎么,不小心碎了一个杯子,你、你快来扫了!” 云儿听到师师的语气很不寻常,忙近前来,又看到师师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儿,又看到醉陶陶的赵官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不便多问,只得扫完了碎杯子赶快退了出去。 徽宗带着酒意一把搂住了师师,道:“看你,一个杯子碎了,也值得你这么小题大做的!” “对不住官人啊,突然身上有些不大舒服,想先失陪一会儿!”师师陪笑道。 “哦,要不要请个大夫瞧瞧?” “不用,躺一会儿就好了!”师师忙丢开徽宗去了闺房中躺了下来,脑子里乱成了一团,云儿接受了上次的教训,也不敢再吱声。 徽宗见师师一去不回,自己一个人也无趣,只好在云儿的相送下出了醉杏楼。不过在临行前,他还没忘从袖口里掏出一颗大品珍珠塞给了李姥,李姥自是乐得合不拢嘴。 云儿上了楼来,看到师师直愣愣站在那里,当即吓了一跳,不禁道:“娘,刚才究竟怎么了?不是好好的吗?” “休要多问!小心有大祸——临头!” 师师的脸色非常难看,云儿被吓得不轻,身子开始哆嗦起来,嗫嚅道:“那,那如何是好?” 师师看到云儿那可怜样儿,又想起刚才自己那副可怜的样子,突然又不觉得害怕了,反而大笑道:“哈哈,看你吓的,没事!娘故意吓你的,收拾完了,就歇了吧!” 说完师师就转身回房了,云儿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想了好一会儿…… 1语出宋徽宗《大观茶论》。 第三章 君子之约 次日上午,师师因为整夜辗转反侧有点失眠,很晚才起身。她刚梳洗完毕,还有些昏昏沉沉,李姥就笑眯眯地上了楼。 李姥二话没说,就将昨晚上徽宗给的那颗大品珍珠递到师师跟前,眉开眼笑道:“女儿啊,看看这颗大品珍珠,妈妈刚才又去典当铺李老板那里问了,李老板说这颗珠子最起码也值个上万两银子呢,哈哈!看来还是昨晚上女儿把个赵官人伺候好了,以后咱娘们儿可要抓紧这颗摇钱树不松手啊!” 师师接过珍珠,仔细看了一下,这颗珍珠大如鸡子,色泽温润细腻,纯美浑然天成,确乎是难得一见的珍珠上品。师师不便跟李姥说开,只得迂回道:“这个赵乙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如此阔绰?” 李姥一甩手道:“咱们管他是谁呢?他来找乐子,又肯出血,自然是我们的老爷!好好供着就行!” “万一,万一他不是正经人呢?” “嘁——,女儿这话说的,若他不是正经人,昨晚上女儿跟他那么浓情蜜意的?客人那么多,成千累万的,女儿有几个看进眼里的?”李姥凑近了师师的耳边笑道。 师师的脸上被说得有些泛红,她不由娇羞道:“妈妈说什么呢?女儿只是说万一!” “呵呵,俺家女儿脸皮还是这样薄!”李姥爱抚了一下师师娇弱的肩膀,“没什么万一,就算是有,咱们又不知情,又不是他的同谋,到了开封府也有理讲!再说了,这位客官斯斯文文,歹人是不像,倒像是……” “像是谁?”师师急忙转身问道。 “这个,一时想不起来,但好像在哪里见过!” “哦,那大约是真见过的呢!”师师暗示道,“纵然不是坏人,那万一、万一是不该到咱们这里来的人呢?” “呵呵,女儿这是什么话?是个男人就该来,天王老子也没个例外,呵呵!”李姥说着又爱抚了一下师师的脸颊,“谁让俺家女儿这么让人着迷呢?” “女儿说万一啊,万一、万一他是那富贵之极的人,是那天下一人呢?” 李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变,连忙把个正在隔壁房间收拾东西的云儿给支遣走了,然后回来压低了声音道:“乖乖啊,你说什么浑话呢,小心被皇城司的人听去了!哪位亲王来,倒不是全无可能!那咱们也只当不知,管他是哪个,尽心尽力的服侍就是了!不该咱们打听的,也千万别打听!” 李姥说完便从师师的手里拿过了珍珠,又恢复了刚才的神气,举着珍珠昂首道:“妈妈这么些年操心费力地拉扯你,给你请了那么些师傅,今天总算开花结果了呵,总算没有辜负妈妈这番辛苦!” 说完,李姥就乐颠颠地下了楼去。可刚走出没几步,她就回身跑到师师跟前,小心地拍打着师师的后背叮嘱道:“女儿啊,千万放宽心!咱们别多问,也别多想!” 师师的心里总是踏实不下来,午饭过来她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思忖,觉得这等大事还是应该找一个老练而可靠的人商量一下才妥当,想来想去,她想到了丽卿的父亲、前翰林院的那位医官张曾。张家伯父见多识广,人又可靠,如今还热衷国事,确实是当下的不二人选。 勉强支撑到晚饭后,师师便让人备了些礼品,云儿聪明,怕她多心,所以师师便只带着小芙和王生一路步行,来到了镇安坊北面广福坊的张曾家,那是一进院的民宅,丽卿家就在隔壁,两家中间有一道小门通着,师师每回前来拜年时都会经过这道小门。 “张伯父在家吗?”师师亲自上前敲门道。 “谁啊?”里面传来张家伯母的声音。 待张伯母走近了,师师笑答道:“伯母,是我,师师!” 张伯母打开门一看竟然是师师来了,这可是稀客,颇有点意外,以为她又是来找丽卿的,忙招呼道:“你大伯在屋里呢,我去东院看看卿儿在不在。” 师师上前拦住道:“呵呵,不用叫姐姐了,今日是侄女找伯父有事!” 师师亲自拿着礼物进了屋子,小芙和王生去了偏房里,张曾见师师连夜来访必有要事,于是支开了夫人,关好了门窗,还特意叮嘱先不要惊动女儿一家。 “贤侄女,怎么了?”张曾开门见山道。 看着眼前这位年过六旬、和蔼可亲、义同生父的人,师师的心里一下子就崩不住了,突然眼泪就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接着她便凑近了伯父双膝跪地道:“伯父大人,侄女家里出事了,来向您讨个主意!” 见此情状,张曾也慌了三分,他赶紧将师师扶起,嘴里安慰道:“贤侄女,快起来,快起来!何必这样外道,有话慢慢说,别急!丽卿就是你亲姐姐一般,你就是我亲生女一般!不管何事,老夫一定尽力而为!” 师师坐定了,待她稍稍平复了心绪,缓缓道:“伯父见多识广,又结交广泛,也是侄女眼下最信得过的人,那侄女就直说了啊!” 见师师有些目光犹疑,张曾又站起来检查了一遍门窗,然后回身道:“说吧,没事,门窗都关严实了!绝无第三人听到。” 师师于是凑近了,低声说道:“就是侄女家里有一位客官,出手很是阔绰,昨晚上他又来了,侄女看见他里面穿的,穿的……” “穿的什么?”张曾隐隐觉得此人可能是官家。 师师又将声音放得更低,干脆贴着张曾的耳朵说道:“穿的像是二龙抢珠坎肩和龙凤鲛绡直系呢!而且他书画琴艺诸方面造诣颇深,侄女觉得他、他像是一个人……” “一个人?什么人?”张曾捋了捋胡须,开始自言自语,“是他?真是他吗?” 张曾是见过几回徽宗的,所以他又请师师描述了一番“赵乙”的相貌,已经可以确定八九分了。正在张曾起身踱步之时,师师又凑近了说道:“侄女又想起一件事,就是他第一回来的时候,说是新近丧了一位爱妾,前两个月上,刘贵妃不是薨了吗?” “啊——,多半就是他了!”张曾艰难地承认道,“说来如今的那一位,荒唐事确实干了不少,也不差这一桩,何况眼下宵小环伺其左右,也难保不干出有损天家威仪、有伤朝廷体面的事来!” “他、他外头看着倒是挺和善,也挺雅致的!礼数也周全,像个文质彬彬的君子呢!”师师小心地补充道。 “嗯,这就好,这就好,贤侄女先别慌!”张曾陷入了沉思之中,半晌方道,“此事可是非同小可,贤侄女肯说与老夫听,老夫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只是兹事体大,恐怕还须从长计议!看来,还须找一个靠得住的有胆有识之士来出出主意才行!” “侄女也是这样想的,伯父心里可有人选?” “倒是有一个,是老夫的忘年交,他虽比你大不了几岁,可如今也是领袖群伦的人物了!明日老夫去寻他,看他哪天有工夫到家里来,到时侄女你也来,咱们关起门来再细细地商议,可好?” “好,那侄女先回家里等着,他若再来,侄女就推身上不好,不许他家来!”师师带着一种热切的目光道。 “也好,咱们先稳住了阵脚,不可出差错!” 师师告辞而去,一路上她竭力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心情慢慢地舒缓多了。等到了金水河岸边时,她忽然停下了脚步,看着对岸灯火明煌的醉杏楼,耳畔好似响起了中秋时听到的内廷丝篁鼎沸的盛况,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若云外。 霎时,耳畔又转为昨晚上赵官人的乐曲声,说实话,除了刘师傅之外,师师不记得还有哪个男子能够弹奏出如此打动自己的琴曲呢!师师的嘴角居然挂起了微笑,她似乎有点想念那个为“爱妾”伤心的男子了!心里多么希望他不是那“天下一人”啊…… 才过了两天,张曾就特意差了一个人来告诉王生,让王生转告师师,说“药备齐了,可以去试了”。 师师于是在当晚又带着小芙和王生到了张家,待她进了屋子,张曾将门窗紧闭之后,这时便从里间走出一个峻拔、瘦削的男子,看上去约摸三十岁,此人身着一件长褐,外罩一件半臂,样子虽显得有些落魄,可是双目炯炯有神,亦可谓气宇轩昂,为普通男子身上所稀见,师师那女子的心略为一动。 “贤侄女,这是陈东陈少阳,如今是太学上舍生!”张曾介绍道,“少阳,这就是师师!” “少阳兄!”师师腼腆地一揖,“伯父大人如此信赖少阳兄,看来兄必有过人之节!” 师师虽然身着素衣,不敷脂粉,可究竟神姿艳发,窈窕婵娟,无出其右,陈东那男子的心亦不由一动,他未再敢直视师师,只是坦言道:“张伯和姑娘竟以此等大事相托付,东真是受宠若惊!此事是私家之事,更是家国之事,东也自当义不容辞!姑娘且放心,东对外绝不会多言一句的!” 张曾让两个人坐了下来,他自己先行退了出去。师师看了看陈东那坚毅、沉着的面容,心里踏实了很多,忙致谢道:“少阳兄如此高义,妹自是铭感五内,他日定当厚报深恩!” “呵呵,姑娘言重了,为家国奔走效劳,何来深恩?”陈东一笑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如今山东宋江等已经起事,蹂躏周遭十几个州府;又有高山托为首的河北流民起事,他们白昼亦敢横行,巡尉不敢抗,县镇不能守,过不了几年,恐怕就要来骚扰汴京了,不知这江山社稷还能否安稳!我等若不能奋起有为,还能指望谁人!” 陈东慷慨言罢,师师对他顿生敬意,于是拱手道:“兄一言可洞见肺腑,令妹感佩!妹生也不幸,自幼堕入平康,然尚有一颗忧国之心,愿为国事略尽绵薄之力!” “呵呵,姑娘谬赞了!张伯已经跟我讲了姑娘的事情,姑娘果真是叫人刮目相看!真比那些肉食者高贵到天上去了,也令我辈汗颜无地,故而我今日才愿走这一遭!那咱们就别客套了,切入正题吧!”陈东还是不敢直视师师的眼神,一直有些躲闪,“说实话,那一位我也曾见过,不知姑娘觉得他如何?” 师师略想了想,道:“觉着他人很聪明,也很和善,书画造诣甚高,确乎是个才人!” “嗯,我觉着也是!”陈东点头道,“他自小就与其他宗室子弟志趣不同,也颇为知书识礼,足见天性非纨绔子弟!只是平素不喜近君子,终被群小所误,其中又以蔡氏为首!那蔡氏以书艺名扬天下,好比魑魅披了一身惑人的伪装,其人天资凶谲,无复廉耻,见利忘义,弃纪纲法度为虚器,整日只知固权邀宠、一意媚上,鼓吹什么‘丰亨豫大’、‘惟王不会’,以粉饰太平、搜刮民财为能事,误国误君、败坏人心莫此为甚!不瞒姑娘说,以东的私心,倒真愿有一良人能够常伴君侧,时时进言吏治废坏、民间疾苦,只是不知姑娘心志如何?” 师师沉默了片刻,轻咬朱唇道:“若得便宜,妹倒着实有此心!” “我听张伯说姑娘喜读子瞻,可有此事?” 这一回陈东将目光转向了师师,师师忙点头道:“确有此事!眉公名重一时,天下人无不仰其风采,李端叔夫人曾言‘读其书,使人有杀身成仁之志’,妹亦有如是之感!妹只恨不能生同其时,与眉公促膝一谈耳!实不相瞒,我本姓王氏,与眉公的侍妾朝云同姓,朝云字子霞,我自名王子霞,便是钦仰之意!” “原来如此!朝云也是好女子!” “男子可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妹虽是女儿身,也常将天下兴亡、百姓安乐放在心头!” 陈东闻听此言,心下感动不已,不由赞叹道:“东真没想到,姑娘一柔弱女子,竟有如此仁义胸怀!张伯也跟我说了,姑娘常为患病百姓慷慨解囊,着实令人钦敬!”说到这里,陈东向师师拱手致意,他进而又道:“想来你也知道,那章献皇后本是歌女出身,而且入宫前还嫁过人,所以不必介怀出身,章献权倾一时,掌国十余年,其受人诟病处,便是她想做武氏第二!再有像那仁庙生母李宸妃,也不过是像先汉窦太后一般贫贱!为人更在乎品性与学养,若是有朝一日姑娘真能成为班婕妤、徐贤妃一流,也是天下幸事了!” 师师可不敢如此奢望,更没有想过要入宫,她沉默了半晌,方道:“少阳兄如此看重,妹真是羞愧难当!我的意思,还是暂不考虑入宫之事,除非他强要如此,兄觉得如何?” “嗯!以眼下情形来看,他与姑娘颇有知音之感,恐怕不会轻易罢休!姑娘也不要怕,他自小没了父母,对身边人还是能体恤的,因而身边那些宵小之徒才有恃无恐,做出种种无状之事!姑娘觉得东此言是否有理?” 师师点了点头,带着一丝微笑道:“常言说‘伴君如伴虎’,如那辽国的宣懿皇后1,屡有向辽帝进言,却被反赐死,实足使人扼腕长叹!可以我这两回的近观,实难想象有朝一日咱们这位官家会成为那六亲不认的恶虎!何况自古以来,帝王好艺文之事者不可胜数,偏他能独领风骚,可见心性自与他人不同!妹的衷心,确实是拜服他的,也有些爱慕他!” 其实师师有一个隐衷无法跟陈东明言,那就是她总担心辽国间谍一事东窗事发,若是自己真能俘获帝心,那还有何忧惧?再有像蔡府受辱之类的事情,还会再发生吗?哪怕仅从一个女子的虚荣之心出发,能令一国之君倾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那是何等的满足!何况而今自己年纪不小了,尚无一个理想的归宿,难道入宫真就不能考虑一下吗?若是将来果有变故,大不了削发出家就是!再不济,横竖还有一死! “好!依我的意思,若姑娘真心不惧,也看重这位知音,他不亮明身份就随他,若他哪天亮明了身份,你也别有后顾之忧!”说着,陈东站起身来,直视着师师,眉宇间充溢着一股浩然之气,“若姑娘真能常进良言于君侧,那么在遭受舆论责难,或者遭遇危难时,东愿仗义执言为姑娘辩白,也愿意挺身而出予以救护!若是姑娘果有不测,东且无力回天,则东绝不苟活于世!” 陈东言罢,师师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她不得不掏出手绢来擦拭了一番,也站起身直视着陈东道:“少阳兄的情义,妹领受了!但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求兄为我赴汤蹈火,只求兄知我一片拳拳之心,足矣!兄乃是太学生中的翘楚,来日的国之栋梁,还请勤加珍重才是!兄且放心,国事已如此危殆,妹若有机会,必时时进忠良之言,导君以正,急难时或恐还有找兄筹谋之需,到时还请兄不吝赐教!” “呵呵,那真是我陈东的荣幸了!姑娘放心,东定效犬马之劳!” 两个人就这样达成了君子协定,最后便怀着对彼此的敬意先行散去了。 就是在回家的路上,师师忽然觉得陈东着实不错,真是一位少见的忧道不忧贫、谋道不谋食的谦谦君子,想着若能与他白头偕老,也是此生无憾了。她晓得陈东清寒、孤高,回家后便让小芙在次日给张曾送去一百两银子,还写了一封亲笔信,要张伯父时时给陈东行些方便,勿要让此等贤良受困。 过了两天,徽宗果然又来了,师师虽未托病拒见,可她心里到底紧张万分,因而才艺水准大打折扣,弄得徽宗有些丧气。不过徽宗也是聪明人,他想着必是师师看出了什么端倪,一时倒未敢再轻易来登师师的家门。 1指萧观音,辽国的着名女词人,辽道宗耶律洪基的第一任皇后,因多才多艺曾被辽道宗誉为女中才子。 第四章 虎口脱险 赵元奴其实一直也没有弄清楚,究竟是不是师师在背后帮了她,不过她倒可以确认,师师确实没有要害她的意思,不然她这辈子恐怕就完了。 她还清晰地记得,就在那日她跟师师分手后不久,在回城的路上,一个僻静处,她和慧儿不期然被一伙彪悍的男女拦下马车,然后被他们胁迫着蒙住了眼睛,接着就被带到了城外的一处庄子上,不过她当时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赵元奴和慧儿被关到了一间柴草房里,这是她平生从没受过的委屈,心里也着实怕极了。起初她还怀疑这是师师下的毒手呢,只是不敢肯定,所以嘴里一个劲儿地骂着“是哪个下贱娼妇派你们来的”,结果被一个粗壮的婆子狠抽了几个嘴巴,打得嘴角流出了血,那婆子斥骂道:“你个下贱娼妇,不想活了!再骂就打死你!” 赵元奴是聪明人,等被关到了柴草房里拿掉了眼罩之后,她才判断这定然是城外的一处农庄,光天化日之下敢在天子脚下行此行径者,也绝非一般江湖鼠辈。若是说有人在背后指使,恐怕还是李师师的那位相好,很多事情可能李师师也不知情,包括此前失踪的那两位家丁。 被关进去的第一天,没有饭吃也没有水喝,连去茅厕也不给开门,可把主仆两个折腾坏了,慧儿被吓得一个劲儿地躲在墙脚大哭。 到了第二天,才开始给了点水喝,可是饿得头晕眼花,眼看就要人事不省,不过慧儿还好点,壮实一些,尚能支持。就在这天晚上,一个婆子在黑暗中悄悄地塞给了慧儿两张胡饼,还小声地叮嘱她道:“慢点吃,别闹出动静!” 慧儿把赵元奴叫醒了,赵元奴判断此时不可能有人故意借机下毒,所以两个人便偷偷地吃完了胡饼,这真是赵元奴此生吃过的最好的胡饼了!慧儿也小声惊喜道:“天底下哪里都有好心人啊!” 伤心垂泪之际,忽而让赵元奴想起了自己七八岁上,在江西做知县的父亲病逝,母亲是父亲的妾室,结果被嫉妒的嫡母给赶出了家门,还不许携带任何财物。母女两手空空,一向被父亲宠爱的小元奴仿佛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狱,在去往母亲婆家的路上,小元奴才第一次尝到饥肠辘辘的滋味,不过当时天无绝人之路,尚能够讨来一些吃食。千辛万苦地回到娘家后,母亲竟被两个舅父诱骗,给卖到了另一户人家做妾室,小元奴则被卖给了赵姥。母亲的新嫡母更是恶毒,没几年,母亲就被折磨而死——想念女儿大约也是一个原因吧。 虽然赵姥为人极好,可是家庭的变故与母亲的惨死,还是让赵元奴始终无法释怀,变得无法再真正信任别人,因而也多了些玩世不恭。她已经不再相信任何男人了,也不相信世间真有让自己瞧得上的好男人,就算是真有那么区区几个,恐怕自己也很难遇得到,所以她从很早就断了嫁人的念想,决心后半生就如同赵姥一般逍遥、自在。为此,她也更愿意去获取名气和财物,这样才让她更觉得可靠和满足,乃至有些鬼迷心窍,误入歧途。 赵元奴确实有些后悔当初的不择手段,不然也不会落到如此田地!她想好了,只要安然无恙地从这里出去,以后还是要本分做人,不然同那些自己曾经憎恶的人还有何区别?而且世间哪能没有好人,就说今晚这位给自己送饼的大嫂,难道她所承受的风险会小吗? 第三天只给了一点难吃的饭食,以免两个人被饿死,所幸夜里那位大嫂又偷偷送来了胡饼。到了第四天的夜里,在送胡饼的时候,那位大嫂还特意叮嘱二人道:“明个儿装晕,千万别睁眼!”在这几天里,由于遭遇凄惨,真是度日如年。 到了第五天上午,那个曾打过赵元奴嘴巴的恶婆子来到柴草房里,使劲推搡了一番已经“饿昏”的两个人,可是没能叫醒,于是那婆子大声道:“夫人,已经饿昏了,恁进来吧!” 只听得一帮人呼啦啦进了柴房,还没走几步,只听得其中一个嚷嚷道:“哎呀,臭死了!姓赵的下贱娼妇可是害苦了老娘!” 赵元奴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是蔡攸的夫人宋氏的声音!看来是宋氏这个贱人绑架了自己,而且还想在自己被饿昏之后图谋什么,此时的赵元奴心里害怕极了! 她知道,那宋氏绝不是什么善茬儿,而且她的父亲宋乔年也是汴京有名的笑柄:宋乔年早年靠着父荫做上了市易监的位置,可是此人一向品行不端,终因与娼妓纠缠及私自差遣属吏而丢了官,乃至于一连落拓了二十年。宋氏年轻时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儿,被蔡攸这个登徒子给相中了,两家结了亲,宋乔年这才被蔡京这个亲家给重新起用。 “把刀子给我,我要在这个娼妇脸上划几下,以解老娘的心头之恨!看她以后还能勾搭小相公!”在靠近赵元奴还有约摸半步之遥时,宋氏突然叫嚣道。 此时赵元奴的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开了,若是真被划了脸、毁了容,她这辈子就算完了!她开始急切地思谋着,究竟该怎么办呢?若是猛然睁开眼将宋氏打倒,肯定是容易的,可怎么冲出去呢?到时人没冲出去,恐怕还会被这个贱人灭口呢!昨天的那位大嫂呢?她会不会来搭救自己?恐怕她只是有心无力吧! 不管怎么说,还是拼一回吧!最好用刀将宋氏挟持,让他们把自己先放出去再说!就在赵元奴准备奋力一搏之际,突然从外面传来一阵骚乱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和筹划。 “怎么回事?快出去看看!”宋氏吩咐手下的婆子道。 很快,一个家丁就冲进来大喊通报道:“夫人,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来抢人了!” “慌什么?”赵元奴眯起了眼睛,看到宋氏故作镇定的模样,“他们来了几个人?” “来了,来了几十个呢!” 这回宋氏一下子就慌了,嘴里嘟囔道:“啊——,来了这么多,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就在这个瞬间,突然一帮手持棍棒的汉子闯了进来,嘴里大喊道:“放了我们姑娘,咱们不计较!” 由于来的人太多,宋氏屋里屋外才十几个人,庄子里虽然都听她的,可真闹大了,到了开封府,定然没她好果子吃!宋氏只好让人罢手,赵元奴也在这时睁开了眼,只看到来搭救自己的为首的居然正是先前失踪包括张汉在内的两位家丁。 “姑娘,你没事吧?”张汉走近了赵元奴问道,“要不要找个婆子扶一下?慧儿,你怎么样?” 此时宋氏才发现赵元奴居然已经睁开了眼,当她看到赵元奴那冷峻、犀利的眼神时,顿时被吓了一跳! “没事!娘好得很!能走!”赵元奴一下子就振作了起来,把个宋氏弄蒙了。 赵元奴一行人没再啰嗦,便走出了那间柴房和那处庄子,刚走出去没多远,那几十个人就跟赵元奴一行人分开走了。在马车上已经恢复了元气的赵元奴便问张汉道:“他们是什么人啊?你们怎么晓得我们在那个庄子上啊?你们不是被人抓走了吗?” 张汉摇着头叹了一口气,便答道:“我们两个是不小心被师师姑娘的人抓了,不过他们也没有为难我们,只是把我们扣在了城外,好吃好喝地管着我们。前两天他们忽然跑来说姑娘恁被蔡家那个婆娘给劫走了,他们说师师姑娘最恨蔡家人了,与姑娘恁也没什么仇怨,所以邀集了几十号人准备前去搭救恁!就在昨个儿,他们说找到了关押恁的地方,于是今儿个就领着我们两个,跑到那个庄子上去救恁了!” 赵元奴听了这番解释,心下的疑惑消释了大半,不过她还是有些想不通的地方,比如说这帮人来的时机怎么如此巧合呢?若是晚一刻钟再来,恐怕就不堪设想了。 回到月香楼后,崔念月又跟她诉说了前去醉杏楼的情形,这一次赵元奴不知说什么好了,心里觉着终究是欠了师师的人情,因此才在第二天跟着崔念月前去醉杏楼真诚地致了谢。 徽宗第三次去到醉杏楼的次日,他对师师的兴趣减退了些,想着满汴京人才辈出,会不会另有一个才艺与美色不输于师师的姑娘呢? 徽宗特意又找来了张迪,问道:“张迪,那醉杏楼确实是个好去处,不过满汴京如此繁华,也必定佳人辈出,你可还晓得其他与那师师不相上下的姑娘吗?” 张迪想了一下,怪笑着点头道:“有的!有的!” 张迪便跟徽宗聊起了春上花案的事情,徽宗听罢,欣然道:“那好,挑个日子,咱们再去那月香楼赵姑娘那里走一遭!” 两天后的晚间,徽宗便带着张迪等人去到了月香楼赵元奴那里。那边的情形不同于醉杏楼,不仅距离大内有五六里远,而且月香楼内外出入的人很多,为此就需要周密布置,因而调动了皇城司上千人安插在了月香楼内外。 徽宗进到了赵元奴的客厅里,果然与醉杏楼的布置大相径庭,少了些淡雅与简素,多了几分富贵与堂皇之气,缺了几分书卷气息,却增了几分闺阁的魅色!由于上次被掳后的身心创伤,赵元奴还未完全恢复过来,所以在接待客人时,容光藻逸、衣袂鲜好之外,又比平素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神色,让徽宗颇为动情。 在徽宗用过茶后,赵元奴媚然一笑道:“官人此来,是想先听小唱呢?还是想先欣赏小女子的一段乐舞?” “呵呵,不急,听闻说姑娘棋艺了得,鄙人想先与姑娘手谈一局,如何?” 这位客人出手相当阔绰,赵元奴自然乐从,又见来的还是一位谈吐不俗的雅客,于是就让慧儿端来了自己从前收藏的一副好棋:那黑棋是墨玉做的,白棋是瓷的,皆选料考究,做工精细,又配以紫檀木盒、楠木棋盘,都可谓是难得的上品。徽宗虽然见多识广,可平常也不怎么下棋、碰棋,所以在打开檀木盒后,不由得细瞧了一番那黑白棋子,但见一个个莹亮别致,拿在手里甚有质感,摩挲半晌后才开始了对弈。 由于时间仓促,也为了增加趣味,两人便下起了快棋。赵元奴比往常少了几分好胜之心,一局快棋居然也下了将近半个时辰,直到手边的棋子下干净。 清点战果,最后是徽宗赢了三子,他仰首一笑道:“呵呵,看来是姑娘有意礼让!咱们要不要再来一局?” “《颜氏家训》有云‘围棋有手谈坐隐之目,颇为雅戏’,只是切不可沉迷!呵呵!”赵元奴歉然一笑。 “好吧,看来是姑娘真心礼让了!” 与佳人对弈,别有一番滋味在!纤指拈棋,踌躇不下,静观此态,尽勾消魂!按照徽宗怜香惜玉的本心,也是不想赢的,他觉得天地间忍心在对弈时胜过佳人的,必是那等粗陋汉子!可如今对方毕竟不是生手,输得不着痕迹,能觉得出她是在故意谦让自己,以至于两方都有颜面。徽宗的兴致由此高涨起来,于是正式摆开酒宴,乐陶陶地欣赏起赵元奴的才艺。 赵元奴的小唱情韵悠长,水平确乎与那李师师不相上下,令徽宗颇为沉醉;及至赵元奴甩开舞步,风态流动,那纤细的腰肢竟是如此勾魂摄魄,才舞了没一会儿,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徽宗就有些难以自持了,居然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想要来个软玉温香抱满怀! 本来徽宗就存了一个龌龊的心思,他知道蔡攸与赵姑娘有过一腿,他与蔡攸也算一对臭味相投的色友,若是他此番跟赵姑娘春宵一度,他日两个色友就有了心照不宣的上佳谈资了! 就在徽宗搂着赵元奴就要宽衣结带而赵元奴欲拒还羞之时,哪知有人突然急促地敲响了门,徽宗气急败坏地走到门边询问,敲门的人正是张迪,待打开了门,只听张迪在徽宗耳边密语道:“圣人差人来报知官家,说宫中有要事,请速回!” 肯定是这回动作太大,有人走漏了风声,郑皇后晓得了真相,徽宗本想稍迟一会再回宫的,哪知楼内外显得越发纷乱,徽宗的心情全坏了,只好带着些遗憾回了宫。 徽宗回到了福宁殿,也没见郑皇后,徽宗只好自顾自地爬上龙床就了寝。哪知就在当晚,张迪被郑皇后叫到了坤宁殿,郑皇后盛怒之下发落道:“把这个胆大包天的狗奴才给本宫拖出去重打五十大板!” 这五十下下去,不死也残了,张迪当即被吓得面如土色,大声求饶不止,还幻想着徽宗听到能来救他。 不过,郑皇后到底有些优柔寡断,她刚才没敢面责徽宗,就是担心徽宗盛怒之下跟自己撕破脸,若是真打死张迪,她也惧怕徽宗会生气,关键时刻她还是决定保后位要紧,只得悄悄让人传话给行刑的小殿直,不必重打。 次日早朝罢,徽宗刚一回到福宁殿,郑皇后便来求见,徽宗只好让她进来了。两个人闲谈毕,郑皇后方正色道:“臣妾心里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徽宗晓得她的来意,便一摆手道:“憋在心里实在难受,那就说出来吧!” 郑皇后略略一揖,板着面孔道:“狭邪之游,君子所戒!官家万乘之体,天下表率,奈何如此不知自爱?官家承江山社稷之重,总要顾及一下天家的颜面和朝廷的体面才是!昨晚上的事,臣妾没有向任何人声张,可如此兴师动众,难保没人在背后议论官家呢!何况一回两回也许没有歹人留意,这要是总这么着,官家的安危也让人操心啊!如今山东贼寇肆虐京畿,官家可不能给他们留下可乘之机啊,总要以江山社稷、祖宗基业为重!” 徽宗没法反驳,只好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不再出宫。郑皇后走后,王顺前来禀报了张迪的事情,徽宗于是让王顺悄悄地给了张迪二百千的赏赐。 病榻上的张迪接到赏赐后,一时激动得噙满了热泪,王顺在一旁唏嘘道:“看来被你小子押对了宝!这圣人也是心慈手软,故意放了你一马!” 待张迪伤愈后,徽宗便提升他为内侍省内侍押班公事,并添差勾当皇城司。加“内侍”的押班比不加者位尊,“公事”则系特除官,不签书押班公事;添差勾当皇城司,则意味着张迪将来有望接管皇城司,即便做不到梁师成那一步,至少也在皇城司有了一定权柄。 一时之间,连童贯都要给张迪三分薄面了,张迪尚在宫外的亲属,也都跟着沾了光。 第五章 泣别汴京 自从刘云屏被晋封为修仪之后,她就再未离开过皇城,所能见到的也只有她的母亲了,她母亲王氏虽出身低贱,却也有几分市井的精明。 这天,刘云屏的母亲王氏被女儿召到了宫里,母女两个屏退了左右,刘云屏特意压低了声音道:“娘,你在外面可曾听说官家出宫的事?” “听你爹爹说起过,不过我只是不信!”王氏只是嘴上不信,心里还是有几分信的。 “确有此事!这个老官家,有宫里我们这些姐妹还不知足,还到外面眠花宿柳呢,真是不知羞!” “小姑奶奶,你不想活了!”王氏当即堵住了女儿的嘴,“官家总要顾些体面吧!不怕天下人耻笑吗?咱们这些小户人家,还要点脸面呢!” 刘云屏做出一副无奈状,轻叹道:“唉,官家也是一时糊涂!只是被一个不知死活的御侍给蛊惑了,前些天圣人重重地责打了这个御侍!可是我觉得这还不够,得从根子上打消了官家的念想才罢!” “啊?你想怎么办?” “女儿这次请娘来,就是想请家里为朝廷分忧的!”刘云屏拉着母亲的衣襟撒起娇来,“女儿如今走到这一步,着实不易,这也是官家给的!咱们可不能忘本啊!如今官家是当局者迷,可咱们这些旁观者清啊!娘,朝廷的体面姑且不论,你也不想看着女儿被官家冷落吧?” “自然是不想啊!”王氏听明白了,贴着女儿的耳边道:“难不成你想让你爹爹找人除掉那个狐媚子?” “没错!”刘云屏的眼睛里透出了凶光,让王氏心里一凛,果然入了宫就是不一样。刘云屏又从卧室里拿出一包东西交给了母亲,“娘,这是女儿平素积攒的体己,恁都带回去,让爹爹小心行事,也别舍不得花!放心,出了事,女儿在宫里顶着!只要除掉那两个狐媚子,时间一长,官家会把她们抛之脑后的!女儿也就没事了,那大富贵也就来了!恁不知道,如今女儿在这宫里最是得宠呢,女儿的路可是还长着呢,可千万不能让宫外的狐媚子坏了女儿的前程!” 王氏见不得财物,当即就收下了,眯着眼道:“嗯,我回去跟你爹爹先合计合计!” 虽然王氏不赞同这种鲁莽的伤天害理的行径,可是等到她回家后跟刘宗元商量时,刘宗元却义无反顾道:“闺女说得对,咱家到如今这个声势可是不容易,不说为朝廷效力,但为咱自家的地位,也绝不能让别人抢了去!我是不能再做回那酒保了,也准备弄个二品节度使当当呢!” 王氏已经知足了,于是规劝丈夫道:“你还是好好想想,如今闺女已经到了这个地位,就算没了官家的欢心,难不成还会降罪吗?可若是事情败露了,那可不是玩笑的!连累咱们不要紧,还有两个儿子呢,你就忍心断送他们的前程?那两个狐媚子也是汴京有名的角儿,相好的一大群,可不是好摆布的!” 刘宗元就是不听劝告,于是重金收买了一帮江洋大盗,准备到醉杏楼和月香楼两处同时纵火。不过汴京作为帝都所在,极为重视火政,专门设立了火保、健忘楼、创火巷等,便于及时发现并隔离火情,连三衙禁军也被分配了灭火任务,配发了一些灭火器具,一旦城内出现火情,就很容易被消灭在初起之时;而且朝廷颁布了严厉惩治纵火的律法,一旦被发现有纵火行径,就将被从重处置。 为了一击必中,也为了全身而退,刘宗元等一帮人仔细研判了醉杏楼与月香楼周遭的情况,最终在做了一番周密布置后,于一个秋风甚急的晚间开始了纵火行动。 由于醉杏楼的特殊情形,纵火贼们根本进不去,只好决定从外面向楼内投掷引火之物,可就在他们正好纵火时,突然从周围冲出来几个人大声讯问道:“你等是何人?”结果吓得那几个纵火贼一溜烟儿跑了。 月香楼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纵火贼们混入了月香楼,故意制造了一阵骚乱,然后趁机纵火,结果一下子就烧起来了。 由于大风,火势非常猛烈,烧伤了一些客人和姑娘,赵元奴在准备夺门而出时,突然发现门窗已经被人封死了,她力气小,怎么都撞不开,急得她大喊大叫起来;好在当时慧儿人在外面,闻声后赶紧叫人来砸开了门,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灰头土脸的赵元奴带着一箱财宝幸得脱身!可是,那年迈的赵姥和几个逃得慢的下人却不幸被四起的浓烟给熏得窒息了,随之便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给吞噬了…… 赵姥待赵元奴的情分,就如同生母一般,她的惨死令赵元奴自责万分,也令她再次尝到了如浮萍浪梗、无依无靠的滋味!以前赵姥在时,不觉得怎么样,可一旦失去,才发现自己竟又一次成为了孤儿,也永远成为了孤儿!失去生父、生母,又被卖入伎家的至痛,此时也被再次触及…… 痛定思痛,这场大火也把赵元奴争荣夸耀的心彻底烧凉了,她觉得汴京的这潭水实在是太深了,仅仅一年时间就已让自己满身伤痕,看来自己确实不适宜在这里继续混下去了,不如还是回建康吧! 经过了这场大火,此前还有点犹豫的崔念月也决定正式嫁人,跟着夫君去经营一家头面铺子,过自己安稳的小日子去。在跟崔念月诀别时,赵元奴语带感伤道:“姐姐有了自己的好归宿,妹妹祝愿姐姐一生平顺,来日妹妹定会再来汴京的,来看望姐姐一家!或者姐姐一定去建康看看妹妹,妹妹一定尽好地主之谊!若是姐姐再见到那师师姐姐,也替我道一声歉意吧,妹妹实在无颜去见她了!” 这场火灾在各路人马的迅速扑救下,很快就得以扑灭,除了十几人死伤外,只是造成月香楼大半被毁,非经一个时期的修复改造已无法如常使用。这场火灾明显有人为痕迹,而且还试图烧死赵元奴,可是因为近乎虚惊一场,居然被开封府随意敷衍过去。很显然,开封府里也有人想要月香楼和赵元奴的好看,进而给宫里那位一点警示! 这场火情发生在月香楼,也让人觉得甚为蹊跷,汴京城里开始沸沸扬扬起来,关于徽宗微服夜访月香楼的传闻也多了起来。郑皇后在宫中闻报后,便急忙召见了梁师成,叮嘱他道:“此事非同小可,你们皇城司一定要把它压下去!人尽量不要抓,先放出风去,敢有继续谤议者,定然严惩不贷!” 在郑皇后的亲自干预下,流言蜚语果然很快就被压制了下去,人们开始噤若寒蝉,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汴京世面上又恢复了平静。郑皇后把近来的事情禀报给了徽宗,徽宗面有愧色,一时便断了继续出宫寻欢的念想。 在跟叶穆碰面通了消息后,师师便好奇地问起了近来发生的一些变故,叶穆抓住师师的手温言道:“不必多问了,也不必多言了,好自为之吧!” 师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嗯”了一声!这多像自己待云儿啊,回去的路上她又忍不住掉了几滴凄惶的眼泪…… 赵元奴虽然侥幸没死,但已经被自己赶出了京城,刘云屏心里得意极了,想着那李师师自然也会兔死狐悲、有所鉴戒的。 为了提高自己的技艺,刘云屏经过郑皇后的特许,得以在宫外延请了女师傅,那是一位当年曾在汴京颇为知名的筝伎,她的筝音迷倒过一众听客,被人形容为“春风吹落天上声”。 这日晚间,徽宗刚在福宁殿用过了晚膳,正在吃茶之际,纯和殿的小黄门便来禀告道:“修仪娘子身上不大好,请见官家一面!” 徽宗一向对年纪如儿女一般的刘云屏甚为怜爱,也没多想便起驾到了纯和殿,哪知一进殿门,就发觉里面有些异样。此时纯和殿里花木有致、红烛高张,倒像是一般人家的洞房夜,灯花影中令人有如身在瑶台之感,徽宗已经隐隐猜到刘爱妃要给他点惊喜。 待徽宗细步到了廊下,一位身披锦绣霓裳的女子正坐在一张宝筝前,对着他巧笑相迎。 “露华清,天气爽、新秋已觉凉生。朱户小窗,坐来低按秦筝。”刘云屏轻启朱唇道。 徽宗会心一笑,当即续道:“几多妖艳,都总是、白雪余声。那更、玉肌肤韵胜,体段轻盈。照人双眼偏明,况周郎、自来多病多情。把酒为伊,再三着意须听。销魂无语,一任侧耳与心倾。是我不卿卿,更有谁可卿卿。” 徽宗吟罢,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爱妃,满目含情,刘云屏旋即低翠眉,露出美人玉腕,轻按筝弦,弹拨出一阵销魂之声! 徽宗洗耳聆听,发觉刘云屏的技艺似有精进,其指法娴熟,“忽然高张应繁节,玉指飞旋若回雪”,弦音缠绵柔美、空灵悠远,待筝声接近尾声时,则仿佛有一行悲雁从弦上飞起,但觉余韵绵长…… 刘云屏果然是有心了,徽宗大为欢心,当晚把个千娇百媚的刘爱妃宠得像个小公主。 几天后,徽宗就正式擢升刘云屏为淑妃,晋升刘父为节度使之衔。为了彰显自己的荣耀,刘云屏特请徽宗恩准她回家省亲,为了匹配女儿的衣锦还乡,刘家很是用心装饰了一番,把各路的远亲也都请到了,以至于大大地热闹了一回。 汴京的冬日很快就来到了,师师的心情也如这天气一般冰冷。多年以来,她总是盼望着,能把自己最好的年纪、最美的容颜,留给那一位能与自己白头偕老的人,可是如今看来,这样的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师师每常顾影自怜,未尝不感叹道:“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 师师还记得刚过及笄之年时,每常揽镜自照,就会对着自己的影子怜惜地说道:“你姿慧如此,若是委屈做个庸人之妇,就犹如世人常叹的彩凤随鸦一般可怜,更不要成了那飘花零叶,无人来赏啊!”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是全无希望,看样子那个少阳兄人就挺不错,是个真心让自己敬服的男子!其人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只是看着有些呆板了,真是痴书生一个!若是将来请张伯父做月老,倒不见得是奢望,呵呵。 若说冬日的好处,还是雪天去欣赏园中那盛放的两株梅树,雪似梅花,梅花似雪,暗香清远,精神一畅,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师师总是在那梅花树下徘徊不忍离去,直到担心她受风寒的李姥来叫。 “如今世面上,可有什么新闻吗?”一日晚间,师师又习惯性问云儿道。 “呵呵,有的!”云儿略显兴奋,“如今汴京出了个‘酒保节度使’,大家都在议论呢!” “酒保节度使?”师师想了一下,“是刘淑妃的爹吧,呵呵!” “就是他,他家如今可是鸡犬升天了!” “一般人都是嫉妒罢了!那些官宦人家,有头有脸的人家,就是故作清高了!如今都是驴的粪蛋儿,呵呵,外面光滑,里面草包,究竟谁比谁高贵些?”师师说完,也觉得自己有点刻薄了。 “哈哈!娘说的是,那刘家人出身低贱怎么了?如今读书人家又怎么了,不还是净干些有辱斯文的事情吗?” 眼看就要到年关了,又将老去一岁,师师心里的酸楚无法排解,便越发执着于吃斋念佛,更不管身体是否抱恙,每日必坚持抄写一段经文。 虽然官家已经两个月没有登门,不过师师隐隐觉得他一定还会再来的,若是他真的再次登门,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师师一生洁身自好,真的深怕背负上“红颜祸水”的恶名,而且也因为一向鄙薄徽宗的作为,师师尽管在心里对徽宗不乏好感,可始终还是心存芥蒂。一个昏君,无论他有千般好万般好,无论他对自己如何付出真心,师师也断然不会爱上这种官家的!可是,万一在自己的努力规劝之下,他痛改前非了呢?如果自己不惜豁出性命,真的把这个昏君给劝正了,那此中的意义该有多大!这样的官家,还有什么不能让自己从一而终的呢? 想到这里,师师突然对于自己和徽宗充满了某种期待,青史流芳或许真的不是黄粱美梦!因此当周邦彦后来又问及师师传言是否属实,以及她下一步作何打算时,师师便坦言道:“来过也好,没来过也好,我是没这个能力判定的!不过我虽是一个卖笑为生的小女子,但该我担着的,我就担着好了,实在担不动,那就再说!” 周邦彦闻听此言唏嘘不已,他平素对师师有些了解,因而猜出了几分弦外之音,遂感佩道:“你的心意老夫已经明了,只是你这一言,让天下须眉尽含羞啊!” 第七章 第一章 大金崛起(上) 第七章、梦后楼台高锁 一大金崛起 辽国皇帝每年要“四时巡守”,四时各有行在之所,称之为“捺钵”。这年的春天,辽天祚帝一行人就来到了靠近女真部落的捺钵巡守,此地位于辽国北境的混同江畔。 按照契丹人的习俗,在春天河水尚未解封之时,要举行垂钓活动,然后用钓到的大鱼举行盛大的“头鱼宴”。不过名义上是“钓鱼”,实际上却是在江边凿开一个冰眼,放进一些鱼饵,待鱼凑过来时,就用带绳的钩子把鱼钩住,当钩得第一条大鱼后即出冰帐,于别处帐篷“置酒张宴”,以示庆祝,席间还佐以歌舞。 为了怀柔江北的一干女真部落,天祚帝便邀请了各女真部落的酋长们都前来自己的行帐朝拜,当女真人到来后,天祚帝又让他们在一旁观猎,借以展现契丹人的勇武。 在宴会上,天祚帝一时兴起,便对大伙说道:“寡人听闻说你们女真人最是能歌善舞,各位头领,不如你等依次起立唱歌跳舞助兴,如何?” 女真酋长听了,自然不敢不应,只得挨个起身进呈歌舞。可是当轮到完颜部的阿骨打时,他却装作懵然无知一样,依然在那里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坐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副手完颜希伊,他晓得阿骨打一向愤慨于契丹人对女真各部的残酷压榨,而如今更是变本加厉,自然越发难以忍受;偏偏刚才在观猎时,契丹武士们的表现却差强人意,让阿骨打这个女真人中有名的勇士打从心里鄙视起来,因而才敢于在天祚帝面前表达出公然的不敬。 完颜希伊是个学者,精通契丹文与汉文,他晓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于是小声劝说阿骨打道:“汉人有句话叫‘小不忍,则乱大谋’,您不如权且忍下这一回吧!” 哪知阿骨打充耳不闻,依然在那里大吃大嚼,全然无视天祚帝的存在。不过,阿骨打还是装出了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局面变得越发微妙,这时只听完颜希伊站出来打圆场道:“大辽皇帝陛下,您所款待的美酒实在让人无法节制,我们头领一向贪杯好饮,居然无礼地吃醉了,还望陛下降罪!” 其他女真头领与阿骨打惺惺相惜,都一起站出来为阿骨打求情,天祚帝在酒宴上没好意思发作,便隐忍着含糊过去了。 待宴会结束之后,余怒未消的天祚帝找来了一位精通女真事务的官员,向他询问阿骨打的情况,只听那官员忿忿地说道:“这个阿骨打可是有名的反骨了,他一向就不把我朝天威放在眼中!在道宗皇爷1时他才二十多岁,有一回来朝拜,我朝一位宗室贵人有心善待这个蛮夷小子,便请他一起玩双陆棋。本来这阿骨打不会下,可他脑子还算好用,很快就学会了,还赢了咱们天家的人,立马就猖狂起来!贵人见阿骨打小人得志,心里不忿,就拿话揶揄了他几句,哪知他恼羞成怒,居然要拔刀刺杀贵人!他的左右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住了,可他还是用刀柄弄伤了贵人!此事惊动了朝野,大家都力劝道宗皇爷以儆效尤,杀掉这个目无尊长的小酋长,可是皇爷以仁心驭下,怀德而致远,就放了阿骨打这个生女真2一马!没想到如今,他越发变本加厉了!” 天祚帝闻听此言便动了杀心,不过他还想听一听自己的宠臣萧奉先的主意。萧奉先来到后,天祚帝恨恨道:“这生女真如今已连同一气,日有不臣之心,昨天宴会上爱卿你也看到了,他们竟公然对寡人不敬!这阿骨打意气雄豪,顾视不常,目无上国,恐有叛逆之心,当寻出一个由头来除掉他,若今日不除,恐成大患!” 萧奉先做出一副不屑的表情,道:“陛下多虑了!我国幅员万里,带甲百万,且奠基已有二百年,他区区一个蛮夷小邦,怎能撼动得了?何况阿骨打诚服本朝,不然何必要来参加鱼头宴,昨日他只是吃醉了而已,陛下何必介怀!道宗皇爷正是深知此理,故而才大人不记小人过,没跟这阿骨打一般见识!陛下当学皇爷胸怀,才是海纳百川之象!若杀了阿骨打,恐伤女真各部的向化之心!” 天祚帝听罢,点头道:“爱卿说的有理!可寡人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且寡人看此人生猛如虎,留着定然是个祸害。” “陛下敕书谴责他一番就是,以示教训!若是在此次宴会之际动手,让其他女真头领看了,不免要连成一气,若是陛下真的心意已决,明年再找个机会就是!” 天祚帝于是听从了萧奉先的意见,暂且放过了阿骨打一马。 在回部落的路上,马背上的完颜希伊突然问阿骨打道:“难道您真的不担心自己回不来吗?” 阿骨打拍马一笑道:“怕,自然是有些怕!可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与其忍辱偷生,不如挺身一死!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常言我女真人不满万,满万则无敌,如今我女真各部大小人众加在一起,怎么也有百万,若能齐心一致,定可横行天下,可是如今已被契丹人生生压了百年,如今契丹人更是勒索无度,寒冬酷雪还要我们去河底给他们捞蚌珠,咱们的苦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若是咱们女真人都像您一样不惧生死就好了,大家齐心一致,那契丹人哪里还敢欺压我们?”完颜希伊又卖了个关子,“您知道辽帝为何只是严词谴责而没有问罪于您吗?” “不知道,大概也是想学那道宗,博个贤德的美名吧!” “呵呵!契丹大势已去!”说完,完颜希伊策马而去。 阿骨打有些纳闷,于是追上去问道:“为何这么说?” “此番观猎,您也看到这一向弓马娴熟的契丹人,已是何等不堪!这正是养尊处优多年之故!此外,如今这辽帝昏庸贪暴,契丹国内是怨声载道,上下离心离德,国事日趋危殆!”完颜希伊大声道,“您可晓得,那辽帝一味宠信枢密使萧奉先?那萧奉先实乃一只知贪渎的佞幸之臣,全无谋国之忠,此番您能脱身,其实全仰仗于他呢!” “为何这么说?” “呵呵!您还记得咱们临行前我身上带的各色人参、貂皮、珍珠、金银吗?现在全空了,都送了那萧枢密了,没有他的进言,辽帝此番绝不会放过您的!” “原来如此!”阿骨打朝队伍的后面扫视了一下,果见东西都空了,换来的东西还不及预想中的十分之一,“将来一定要让他们加倍奉还!驾,驾,驾!” 第七章 第一章 大金崛起(下 ) 阿骨打回到部落没多久,适逢部落联盟长乌雅束去世,在众人的推举下,阿骨打成了新一代的部落联盟长。 经过阿骨打之前三四代联盟长的苦心经营,生女真各部已经初步完成了内部的一统,人口有五六十万之众,广泛地分布于辽国的东北边陲的广大地区,显然已经成为辽国的腹心之患。天祚帝君臣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急于除掉阿骨打,三番两次想让阿骨打到上京来接受册封,以借机除掉阿骨打。 留给阿骨打的时间不多了,他准备先听一听大伙的意见。阿骨打(汉名“完颜旻”)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堂侄名叫粘罕(另作“粘没喝”),汉名作“完颜宗翰”,此人最是雄武多智略,阿骨打一向非常器重他,在会议时粘罕便建言道:“撑船时迎着风向走,到大土坡上运送石头,这样的举动就是离祸患不远了!如今我们不如乘辽国不备,把分散各地的勇士们集合起来,等待机会以建立咱们自己的国家!” 经过阿骨打同手下的一班兄弟、子侄、部属的商议(其中的核心人物被称作“郎君”,包括粘罕、阿忽、兀室等几个心腹重臣),他们最终断然决定“先下手为强”:与其坐等辽国集中力量来消灭自己,倒不如先打辽国一个措手不及。 这年秋天,一班辽国的官员又来到女真各部勒索供物,还公然索要女真姑娘陪睡,一时间民情汹汹。阿骨打觉得民气可用,于是鼓动大家起而诛杀这帮辽国蛀虫,结果在不到一天时间里,附近的女真各部就杀掉了数百员辽国的官吏和兵丁。 众人很快就齐集到阿骨打身边,清点人数后得可用之兵为二千五百人,为了适应将来连续作战的需要,阿骨打按照三百户为谋克、十谋克为猛安的定制将这匹人马及其家属编组起来,这就是未来金国实行的“猛安谋克”制度的雏形。 在祭告天地、执梃誓师时,意气风发的阿骨打向大家申明道:“你等同心协力,奋勇杀敌者必有厚赏,奴婢若有功者,可以成为平民;平民有功者,可以授官;原有官职者,则可按照功劳大小来晋升。若是来日我阿骨打违背誓言,自己就身死梃下,家属亦不得赦免!” 女真部朝气蓬勃且英勇善战,打了辽国一个措手不及,很快就占领了宁江州。在此后的出河店一役时,三千七百人的女真军大胆迎战万余人的辽国精锐,结果在突然袭来的大风帮助下,一举重创了阵脚大乱的辽军,得以缴获了大批军需物资。此战令阿骨打部威名大振,其他女真部望风来投,部伍很快就增加到了一万人。 部伍人马已经满万,这对女真人及阿骨打是一个很大的鼓舞,为此众人向阿骨打建议道:“如今我女真人已经满万,再不惧被契丹人分而治之了,为凝聚人心及统一号令,进而扫灭辽国,您当称帝建国!” 阿骨打接受了建议,最终于起兵次年的正月初一日在阿什河畔登基,正式称帝建国,国号“大金”。女真的发祥地是出产黄金的地方,而黄金又有一种特别的寓意,为此阿骨打在诏书中向臣民解释国号时称:“辽朝以镔铁为号,取其坚也。钢铁虽坚,终亦变坏,惟金不变不坏。” 闻听女真人称帝建国的消息后,天祚帝震怒不已,在朝会上他叫嚣道:“女真的那帮蛮夷贼子已僭越称帝,绝不可姑息放任,而今春季已至,也到了我们捺钵混同江的日子,因此寡人决心这次要御驾亲征,待凯旋而归时,你我君臣在混同江一醉方休!” 为了一举扫灭女真人,辽国集中了全国的十几万精锐,对外则宣称“七十万大军”,这几乎是辽国目前的近半家底了。天祚帝平素非常喜欢打猎,因此马技甚高,在行军时他还特意以一身戎装行走在部队里,以便为将士们打气。 辽军来势汹汹,阿骨打不得不再次召开御前会议向大家征求意见,为此他通报道:“如今我军最多可以集中两万人马,而辽军至少是我们的六七倍,辽军远来,锐气正盛,若是我军与其硬碰硬,恐怕占不到什么便宜,不知诸位郎君有何高见?” 实际上此时金国的制度不同于辽与宋,皇帝还不能大权独揽,像一些郎君们的权势还是很重的,在大事上他们也必须参与谋划,进而发挥影响。为此众人在阿骨打话音刚落后,便非常自然地七嘴八舌说开了,其中阿骨打的弟弟吴乞买(汉名“完颜晟”)说道:“皇兄不须多虑,经过前几战足可断定契丹人已是外强中干,辽立国二百年,辽国君主、权贵只知四处游赏渔猎,斗志全无,再来二十万人又有何惧?只要我等抱定必死之志,奋力一搏,不愁破不了敌!” “辽军大举远来,利于速战速决,而不利于久拖,一旦旷日持久,千里馈粮,辽军必定补给匮乏,到时不战自乱!若是我部可以拖上半年,定可取胜!”粘罕站出来说道。 这时阿骨打的二儿子、汉名叫做“完颜宗望”的斡离不站了出来,斡离不已经二十多岁,虽然他看上去不算勇武,可一向足智多谋且屡立功勋,是阿骨打所依仗的左膀右臂,只听斡离不慷慨地说道:“我军人数虽少,但也是新胜之师,士气正盛,何况又是主地作战,较敌方熟悉周遭地理!辽军大举远来,难以力敌,不如且战且退,诱敌深入,待其阵形紊乱时,我军再一举击之,到时定可击破辽军!若此役得以全胜,则辽国已不足惧,为此当周密部署,众将皆须立军令状,若有不听号令、擅自行动者,一概处以极刑!” 阿骨打听了儿子这番话,心里嘉许不已,但口头上只是道:“宗望此言,姑且备为一策,到时还须大家细细商议了才是!” 经过金国高层的一番筹谋,最终确定了一个“诱敌深入、伏兵拦腰击之”的方略。 这年三月,天祚帝所率领的大军越过混同江,向着金军杀来,阿骨打率领着金军主力在正面迎战。双方在护步答冈附近激战了一天后,阿骨打故意示弱,率领部队开始后撤,并且表现出一些慌乱的迹象,轻敌的天祚帝急于求功,于是命令部队跟踪追击,他本人为了提振士气也靠前指挥。 辽军追出了上百里,阵形已经有些大乱,这时一些辽国的将领前来进言道:“陛下,不能再继续追击了,再追下去,我军的队列就会混乱,再为了争抢战果就会更乱的,到时如果金军全力打来,我军想再收拢部队也难了!” 哪知天祚帝不以为然道:“不要怕,金军已经被我军击溃,哪还有胆子再来反击?放心,寡人身边还有一万精兵为你们压阵呢,放心去追吧!” 辽军各将领只得继续对金军深入穷追,又追出了上百里后,就在这时,一支由吴乞买率领的两千身披厚甲的重装骑兵及四千左右翼轻装骑兵,突然从辽军大部队中央的侧翼杀出,直向天祚帝的中军大营杀来,与此同时,阿骨打率领的金军大部也突然停止了奔逃的脚步,向着追击的辽军反身杀来。 辽军当即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尤其是天祚帝的中军一下子就慌乱起来,经过一番激战,辽军的阵线最终被击破。粘罕带了几百金军骑士试图生擒天祚帝,结果吓得天祚帝只得骑上自己的宝驹,一日一夜居然狂逃了五百里。等到了上京以后,惊魂未定的天祚帝便对萧奉先感泣道:“幸好寡人平素练就了一副好身子骨,不然你我君臣此生就难再见了!” 护步答冈一战,辽军损失惨重,还丢失了大批兵器、财物、牛马,从此以后再难与金军主力在正面交锋,辽国的丧钟就这样敲响了。也就在这时,辽国宗室耶律余睹被萧奉先诬陷,绝望之中只好叛降金国,耶律余睹一向颇为威名,金军从此如虎添翼。 此后,金军一路摧枯拉朽,把天祚帝打得四处逃窜,在上京、东京相继被金军占领后,身在中京的天祚帝自知中京失守也是早晚的事,为此他特意命人打点珠玉、珍玩五百余囊,并择选骏马两千余匹,以备随时逃走。有一天,天祚帝便对萧奉先无奈地坦诚道:“如果女真必来,寡人有日行三百五十里的快马,又与宋国为兄弟之邦,与夏国乃甥舅之义,都还可以去,也不失一生富贵!” 萧奉先无计可施,于是安慰天祚帝道:“女真尽管会进攻上京,但不会远离自己老巢的,陛下可以放宽心,至少我朝还尚可保有半壁江山!” 女真所部距离大宋有几千里远,为了安定民心和鼓舞士气,辽国方面一直严厉地控制着关于对金作战的不利消息,所以远离前线的辽国人很少有人晓得辽军的惨败实情,尤其是燕京一带的汉人也是稀里糊涂的,他们只是觉得朝廷的负担一天天加重了,对军士、力役的征调也日益频繁。 由于消息的封锁,加上耳目的缺乏,宋朝这边对于金国的迅速崛起几乎全然不知情,作为辽国耳目的叶穆也不怎么了解情况,只是隐隐觉得大事不妙,因此他虽人在大宋却越发心系故国,乃至于时常被噩梦惊醒。 1辽道宗耶律洪基是天祚帝的祖父,天祚帝的皇位继承自辽道宗。 2“生女真”一般指跟契丹人交往、融合程度较低的女真人,“熟女真”则相反。 第七章 第二章 官家驾到(上) 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又到了,汴京仍是举城若狂,徽宗在宣德楼上与民同乐时,忽而又不免惆怅起来,自怨自艾道:“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唉,我赵佶虽是一国之主,可连点升斗小民的自在都没有!” 元夕过后,徽宗开始把自己尽量关在保和殿里,他在构思和绘制一幅杰构,他想要成就自己绘画生涯中的一次重大突破。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几个月未见师师之后,徽宗脑海里总是不经意间就会浮现出师师的那幅《雪江晓泛图》。为了好好观摩一下此图,徽宗还命人在汴京城里的一家酒楼里找到师师所出售的一幅原作,因为师师画了好几张此图。 从前徽宗虽然亲自指导过天才纵放的王希孟去绘制《千里江山图》,却一直没有信心去亲自绘制出一幅像样的山水图,毕竟自己身为国君,没有行动的自由,汴京四周也没什么名山,所以自觉胸中所积累的丘壑形象不足,未敢轻率下笔。可是人家师师姑娘一个几乎足不出户的小女子,怎么就能绘出如此传神的《雪江晓泛图》呢?里面作为背景的远山,可是近乎神来之笔! 师师的画作给了徽宗以启发和信心,又经过同翰林院画师们的交流,徽宗决定此番要亲自绘制一幅主旨相近的画作,不过师师画的是“晓泛”,自己却要画黄昏的“归棹”,师师画的是“远山”,自己却要远近兼顾,以便有所挑战、有所超越,总之既要同师师的主旨相契合,又要展示出自己的别一种功力和神采!大功告成之后,最好让自己的这幅力作送达到师师手上,并博得那散发着幽兰香气、眨闪着似水的皎皎明眸的佳人的品评和心许…… 经过一番周密的准备,徽宗大致确定了画作的题旨为《雪江归棹图》,长约六尺余,宽约一尺,系绢本长卷;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心绘制,加上反复的修改,这幅使用墨笔绘制的《雪江归棹图》就宣告完成了。徽宗审量再三,真是得意非凡,就像那些扫灭敌国后顾盼自雄的君王一般! 可是,如何才能将自己的得意之作不着痕迹地转送到佳人的手上呢?徽宗开始辗转反侧起来,也越发抑制不住那份想要冲破一切桎梏、任性而为的冲动! 这日在垂拱殿早朝,蔡京、童贯及京中的大部分文武要员都到了,童贯突然上奏道:“启禀陛下,近两个月各地禁军的粮草调拨甚是迟缓,一旦有军情紧急之时,臣恐禁军有力不能胜任之处!此事皆因中书省督责不力,致使各地方主管官员玩忽懈怠,臣请治中书省主政官之罪,以示朝廷之奖惩!” 近日童贯与蔡京不睦,徽宗已然知晓,恐怕也是童贯想要安插亲信到中书省而被蔡京所拒的缘故,但是徽宗懒得搭理这些事情。不过蔡京还是立即站出来辩白道:“中书省之事,如今由臣总着,督责地方不力实臣之责,望陛下降罪!然臣不能不陈明实情,自去岁入秋之后,南方淫雨成涝,多地因此受灾,故而秋粮征缴较往年迟缓了些!” “太师此言差矣,我大宋地方万里,每年水旱蝗灾不绝,去年的灾情较往年并不太重,便是重了些,难道军国之事就可以轻忽吗?我看还是中书省用人失当,不如由我枢密院推举几个人过去主管此事吧!”童贯大声道。 蔡京与童贯争吵了半日,徽宗听得有些倦怠了,有气无力道:“今日先散了吧,明日再议!太师暂留一下,朕有几句话要吩咐!” 蔡京于是小心地跟着徽宗到了后面的暖阁,待两人坐定之后,徽宗长叹一声道:“你们东西二府的事,朕如今不想多管,你们也不要整日到朝堂上争吵,私下里议定了就好!朕近日心烦得紧,你等要多体谅一下朕的难处!” 蔡京赶紧跪倒道:“都是老臣的罪过!” 徽宗示意蔡京起身,已经听出了言外之意的蔡京忙试着问道:“不知陛下为何事烦恼,老臣或恐可以替陛下排解排解!” 徽宗于是屏退了左右,慢慢跟蔡京道出了实情,最后徽宗拉住蔡京的手双眉紧锁道:“太师是朝廷股肱,又是天下才士之翘楚,你觉得朕当如何自处?” 蔡京踌躇了半日,捻须道:“此事难也不难,若陛下心中当真抛不掉那女子,把她纳到宫里来便是,我朝礼法虽严密,可终恕于人情!陛下圣德如日,我朝日臻昌隆,有一己人情之私,天下士民自当体念!” 蔡京这几句话说得徽宗顿觉心情大好,展颜道:“要她入宫自然容易,可是未知她心意如何,朕不好擅自用强,不然反弄巧成拙!朕的意思,总还须花些心思,让她知道朕的心意,到时主动请入,与朕朝夕相伴才好!” “是,是,美人如名花,当用心培植!呵呵!”蔡京点头道,“若是不入宫,陛下也不须为难!” “朕终究有些担心人言藉藉!” “陛下也晓得,当日先帝与舒王推行新法,天下一片反对之声,可又能如何?尔曹名与身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古来成大事者,自当不恤人言!何况如今陛下之所行,不过是一琐屑小事,敢有胡乱议论者,略施薄惩即可,到时谁还有胆量对此说三道四?” “可是,圣人那里如何交代过去呢?” 蔡京略一沉思,似有难色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生如白驹过隙,何至自苦如此!陛下真乃仁君!请先恕臣不敬!” 见蔡京就要下跪,徽宗忙扶住道:“太师休要多礼,今日只你我君臣二人,有何言但讲无妨!” “那老臣就直言了!”蔡京重新回到座位上,“仁庙在位时,范补之知开封府,一日补之觐见仁庙,口称东京城中一富商儿媳被宫中人叫走,以至半月未归,补之言:‘陛下不迩声色,朝野共知,岂宜有此,况民妇已成礼而强取之,何以示天下?’仁庙如实答称:‘皇后曾言,近有一女,姿色颇佳,朕犹未见也。’补之又言:‘果如此,即愿即付臣,无为宫人所欺,而怨谤归陛下。臣乞于榻前交割此女,归府面授诉者。不然,陛下之谤难消也。且臣适已许之矣。’仁庙便命人唤来此女,交由补之送归本家。以此事看来,虽则天家为此荒谬之事有损仁庙圣德,却足见慈圣身为皇后竟是如此体恤仁庙!如今那李姑娘并非民妇,偏圣人心胸如此狭窄,哪有点母仪天下、统率六宫的风范!” “嗯,她到底比不了慈圣啊!不过忝居其位罢了,若是静和1还活着就好了,当日她是最能体恤朕的,可惜天不假年,真是朕的大不幸也!”徽宗想到了他的王皇后,忽然倍觉伤感。 “古人言‘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世人常说知音难觅,既觅得了知音,自当珍惜!知音之情谊,也不须奢求旁人能领会。”蔡京以一副至诚的口吻道。 徽宗闻听此言,大受鼓舞,诡秘地一笑道:“太师可有什么法子搪塞圣人?” 蔡京想了一会儿,便在徽宗耳边低语了一番,徽宗听罢会心一笑。 翌日午后,徽宗便驾临坤宁殿,唠完家常之后,徽宗于是对郑皇后恳切道:“皇后总治六宫,井井有条,使朕无后顾之忧,着实是辛苦了!皇后严于律己,谨守祖宗家法,不干预政事,也从不为一家人求官求职,朕感念在心!为彰显我朝威德,朕已经跟相公们商议过了,国丈治家有方,当有所慰劳!” 无事献殷勤,郑皇后听罢此言当即躬身行礼,心里已约略猜到些什么。可郑家本是平常人家,面对如此殊荣实难拒绝,何况平素国丈爷就没少央求女儿向官家求取封赏,而此番官家竟主动奉上,也就只好笑纳了。不过郑皇后嘴上还是谦逊道:“臣妾惶恐,实不敢领受,家父于国无功,也不宜加赠,望陛下三思!” 徽宗双手扶正了行礼的郑皇后,笑道:“呵呵,国丈为朕送来一位贤内助,就是于国有大功!就这么定了吧,皇后莫要谦让了!” 几天后,经过徽宗御批、中书省签发册书,正式册封国丈郑绅为上柱国、司空、齐郡王。 第七章 第二章 官家驾到(下) 正月过去了,花朝节也过去了,天气已渐趋回暖,这天晚上清夜无尘,月光如银,师师刚吃过晚饭,正慵懒地倚靠在栏杆上,静观天宇间的点点星光。 忽然四周传来一阵喧闹声,师师也未多加在意,不一会儿云儿就急匆匆地跑上楼来,慌慌张张地说道:“娘,宫里来人了,要恁下去接圣旨!” 师师非常淡然地说道:“好的,知道了,待我准备一下!” 这一天真的来了,真的来了!师师觉得既来之则安之吧,这或许就是她的宿命。 此时张迪等人已经在前厅候着了,在他亮明了身份之后,李姥先是战栗得有些支持不住,连说话也有些结巴起来。只听那张迪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得意,谦和道:“姥娘莫要惊慌,官家为人最是仁善了,皆因你家师师姑娘才名在外,官家一向喜好文墨,意外之中得见姑娘大作,乃引为稀世知音!前者忧虑流俗非议,故而微服来访,与你家姑娘切磋丹青之事!今番官家觉悟以往所为,非待友朋之道,奉知己更当开诚布公,故而今日索性就亮明了身份,但官家虽有帝王之尊,可也是一介文士,姥娘一家人不必太过拘礼。还请姥娘快将这个意思说与姑娘知道,免得惊吓到姑娘!” 听闻此言,李姥心下安定了许多,忙道:“好,好,老身这就去劝慰姑娘,中使大人且坐一坐,稍安勿躁!” 在上楼去寻师师时,李姥的心情有点复杂,她一面为来日的泼天富贵而惊喜不已,一面也觉得官家如此明火执仗,将来恐怕不好善后,说不定自己的老命都会保不住,所以等到她进了师师的闺房里,待通报过一番情形后,不由得怯怯地问道:“女儿啊,你觉着咱娘们儿可如何是好?” 师师毫无惧色地站起身来,慨然道:“妈妈莫怕,官家是个好人,断断不会加害我们的!” 师师神色坦然地走下了楼去,李姥小心地跟在后面,她听女儿这样说,觉得这几回女儿定然已深入地了解过官家,才会心里有数,既然女儿都不怕,自己还有什么好怕的?所以当李姥再次见到张迪后,胸脯就挺直了。 待师师到了前厅,身穿圆领长袍、腰佩金鱼袋的张迪神气十足地干咳了一下,待众人跪下之后,只听他高声宣旨道:“奉官家口谕,朕久慕李师师姑娘之才名,无从抠请,今晚特前来醉杏楼与姑娘研求艺文之道,望姑娘知悉!特赐李姥珍玩若干,以示抚慰。钦此。” “民女李师师接旨!”师师伏地一拜,李姥高兴地接过了御赐珍玩,不由喜极而泣。师师站起身后满面热忱地对张迪道:“押班殿直辛苦了,改日到楼里来,我们母女备好了厚礼,一定重谢!今日先将就张押班吃几盏粗茶吧!” 这还是张迪第一次在近处见到师师,不禁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凑到师师耳边小声笑道:“姑娘果然天姿国色,难怪官家为姑娘夜不安寝,食不甘味,人都瘦了一大圈了!” “罪过罪过!累及人君!”师师不动声色地歉然道。 为保万全,醉杏楼里的那些男家丁都被暂时看管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不许擅自出来,连几个厨娘也被监视起来。没一会儿,只听楼前一阵杂沓声,张迪忙从椅子上坐起,大声道:“官家到了,快随我出门迎驾!” 师师、李姥赶紧跟着张迪来到楼前,只见醉杏楼四周早已被禁军围得密不透风,先后有四顶纹龙的暖舆停在楼前,徽宗从第三顶十六人抬的暖舆中走了出来,张迪赶紧跪倒在一旁,李姥见状,也低着头跪了下去。师师却没有跪倒,她不顾张迪的催促,直盯着徽宗走近前来。 “官家不顾天家之尊,如此垂顾小女子,小女子真是不胜惶恐!”见徽宗已经来到自己面前,师师方侧身一揖道。 徽宗上前抓住师师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则慢慢抬起她的芳颔,含情脉脉道:“贤卿啊,朕此番为了你,也是豁出去了!古人言秀色可餐,自从那日离开了贤卿,且往身上看看,朕已消瘦几何,惟有一见贤卿,方可疗饥!” “疗饥”一语实出自隋炀帝,师师听罢略一怔忪,遂道:“但愿小女子不会成为后人眼中的红颜祸水!” “贤卿才情之妙,超古迈今,朕不会看走眼的,便是从此丢了江山,朕也甘心!” 师师无言以对,两个人便手牵手上了楼,楼上只留下了云儿和小芙伺候着,可是徽宗也带来了两个宫女和两个小黄门,此外还有张迪在楼下听差。 见师师还有些不习惯,徽宗便将随从们都留在了楼下,待吃了一盏茶后,徽宗温存地一笑道:“朕今日来的主要意思,就是想请贤卿赏鉴一番朕的新作,若有不足之处,还请贤卿直言不讳才是!” “小女子何德何能,敢对方家之作轻易置喙!” “贤卿谦虚了,说错了也无妨,朕绝不怪罪!” 说完,徽宗便走到楼梯口吩咐张迪将画呈送上来,师师小心翼翼地接过画来,然后把它小心地展开在自己的画桌上,又四面点上了香烛,于是细细观摩起来。 这幅画作,不仅有徽宗用瘦金体自书的“雪江归棹图”、“宣和御制”的题名,而且还有“天下一人”的花押,可见徽宗对此作的重视程度。师师刚一展卷,就晓得了徽宗的弦外之音,不免凝睇娇羞道:“官家真是有心了,小女子才情浅薄,庆幸拙作倒有抛砖引玉之效,呵呵!” “若卿为男子,朕必召之翰林院,上卿以待!”徽宗一向厚待画师,这点师师还是相信的。 师师含笑不语,开始认真赏鉴佳作:此图开卷便是一派茫茫寒江,远山在缥缈之间,底部为向内延伸的江岸,一块石头突出江岸,有一叶带篷的小舟靠在其旁边,一人在拴系船缆,两人正在向岸上走去——虽然这三人位于整幅图中不太起眼的左下角,但应是对“归棹”的点题之笔。 再向内去,是土岗和山丘,而后群峰突起、层峦叠嶂,随着画面向纵深演绎,清晰可见有楼阁村舍隐匿在山后,又有栈道、小桥点缀其中,充满了淡淡的诗意;此外依稀可见有行人数位,或骑驴,或挑担;再往后面,则又见水岸,复归于寒江浩渺…… 从整体构图上看,此作不乏国朝以来画坛全景山水之大气,而在笔墨上则自创新意——勾、皴简略,重在以层层烘染展现雪景的冷峻之感;勾线短而随意,不同于李成的凝重严密及郭熙的挺拔爽落,树枝呈鹿角状,不再是风靡了数百年的“蟹爪枝”;皴笔很少,依石纹有些淡淡的短线皴,只是在石棱之深处加浓墨密点,这与雪景氛围的营造是十分搭配的,非行家里手不能为也。 徽宗这种勾、皴的简略,凝重质朴,气韵高古,富有浓郁的文人画风格,可以从中感受到此作与文人画的开山者王维(王右丞)的《雪溪图》颇多意境的契合处。这种变化,也完美地体现了从哲宗朝以来所倡导的“易以古图”带来的新变化,又将开启将来笔墨及构图渐趋简略的先河。为此,师师不禁赞叹道:“此作意在笔先,萧条淡泊,真直闯王右丞堂奥也,必开画坛一代之新风!” “呵呵!”徽宗快然一笑,“朕还颇有些意犹未尽,改天有工夫了,再绘出春夏秋时之景!四图并具,定然赏心悦目。到时朕再请太师等诸高贤在卷末题跋,定然可以传世了。不知贤卿可愿为朕添彩?” 官家居然如此抬举自己,师师赧颜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若如此造次,那我李师师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唉,贤卿谦逊过度了,不好,不好!”徽宗摇头道。 若是请官家为自己的书画题跋,定然可以使之倍增声价,可师师却不愿沾这种光,何况官家居然不顾九五之尊同自己过从,已是旷古未闻之事了,将来还不知如何了局呢!不过,颇让师师心中不解的是,为何像官家这等富贵之极、养尊处优、局促在宫闱之间且极尽声色之娱的天下第一人,何来如此冷漠萧瑟的深切感受呢?虽说他见多识广,定然可以从前贤那里获益良多,但师师还是相信,官家内心深处还是颇有些萧条、寂寞之感的,远非无病呻吟之辈可比! 师师顿生惺惺相惜之感,因而待徽宗多了几分缱绻之情,待收好了画,两个人便开始一边品着佳茗,一边闲聊起来。此番谈论的重点还在于名画与名家,所以从顾恺之的《洛神赋图》谈到了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又谈及当世各名家的高下得失,真是于兹乃忘倦! 谈至兴浓处,徽宗还跟师师谈起了自己的师承:“国朝的亲王子弟们多嗜富贵,偏偏朕生性落落寡合,在潜邸时就独好笔砚、丹青、图史、射御等物,大约十六七岁上就有了些虚誉,不少识者就断言朕将来必成大器,呵呵……在皇室宗亲里,有朕的族叔令穰和姑父王晋卿,二人皆喜作文词,妙图画,而令穰又善黄鲁直之书。朕常与两位先辈来往,受其风尚所化,初时也喜作庭坚书体,后知转益多师,方自成一法,是为‘瘦金体’也!朕在潜邸时有幕客吴元瑜好弄丹青,其人画学崔白,书学薛稷,而元瑜乃青出于蓝者。不过世人多有所不知,以为朕画学崔白而书学薛稷,其实不然也!” “恕奴婢冒昧,词中有李后主,画中有官家,皆以才名传世者!”师师微笑道,其实早有民间在传言说徽宗乃是李后主的后身,不知徽宗不知是否听闻过这类说法,只是师师觉得此言不祥,故而未敢轻率发问。 徽宗握紧了师师的手,双目含情道:“很久没有那么快意了,贤卿真乃朕的解语花!” 眼看夜已深了,徽宗还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师师晓得徽宗的来意,从她心里而言,她也珍惜官家这位知音,也希望有一个大男子来疼爱自己、护佑自己,徽宗自然可谓是上佳之选。不过为着慎重起见,看来今晚又要饮一碗凉药了。 那凉药是丽卿从前为师师精心配置的,其中有麝香等物,是一般青楼女子避孕的常品,但饮用多了就会导致终生难有子嗣。师师由衷赞赏的是“人间有味是清欢”,所以一直很希望早早地找到一位合适的男子嫁了,然后生儿育女,从此相夫教子,过上安稳、庸常的生活。所以她轻易不会让客人留宿的(她与叶穆使用其他避孕方式),可如今官家身份特殊,自己尚不敢怀有诞育龙种之念,看来也再次只得委屈自己了。 看来此生难以奢望有自己的亲子了,不过那道鬼门关也确乎骇人,不去走一遭或恐也是天意。可师师还是有些失落,面对着桌子上的那碗凉药,她不禁黯然神伤起来,最后到底和着盈盈粉泪饮了下去。 1宋徽宗王皇后的“谥号”。 第七章 第三章 四厢美差(上) “官家,已经五更了,天快亮了,早朝的时间快到了!”张迪突然敲了门说道。 “嗯,知道了!”徽宗应道。 徽宗已经养成了每日早起上朝的习惯,师师却懒得动弹,于是躺在床上继续装睡,徽宗忍不住瞅了她几眼,那模样真是娇憨极了。在两个宫女帮徽宗穿戴整齐之后,徽宗又微笑着来到师师床前,晃了晃师师,道:“从今日起,贤卿就是朕的人了,醉杏楼内外将由皇城司接管,以保万全!贤卿有事找朕,先跟张迪知会一声就好了,千万不要客气!” 师师向外翻了个身,可爱地眨眨眼道:“晓得了,官家去上朝吧,国事为重,小女子的事勿要放在心上!” “呵呵,那怎么行!”徽宗情不自禁地凑近师师,朝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便带着一脸的满足转身离去。 师师望着官家离去的背影,想着那犹有余温的一夕欢爱,忽而百感交集,再也无法入眠了。 等到了福宁殿,天色才开始微明,徽宗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吩咐张迪道:“贵人好静,醉杏楼的防务以内松外紧为宜,院子里只留几个人盯住厨房、出入就行,且记不可老在贵人眼前晃悠!贵人若有什么不满,朕拿你是问!” 张迪答应着去了,按照官家的指示,张迪派了几十个人每日三班倒,将醉杏楼周遭围住,不过为了避人耳目,这些人都换上了便装,而且或坐或走都没有一定的姿势。师师在楼里面确实没有发现太多的异常,没有什么不便和束缚,所以还过得去,只是她明白从今以后也许再也没有其他客人上门了,一些朋友也不再敢轻易登门。 两天以后,云儿从外面回来,悄悄地对师师说道:“如今我出去,后面都跟着两个宫里的人,也是奇怪了,如今好像满汴京的人都认识我了,我每到一处,就看见大伙在那里对我指指点点,还不时窃窃私语!我去买东西,人家看我的眼神也很怪异,看得我身上老大不舒服!我回家去,他们也跟我到家里,小芙、厨娘她们也是这个处境。娘,你说这以后可怎么办?还有咱们家外面每天守着二十多个汉子,谁经过都要盯着他们看几眼,实在是太惹眼了!” “好!我看着也不顺眼!”师师显得气呼呼的,“我去跟张押班说说,家里有几个内官,也挺让人别扭的!务必一并打发走了才好!” 师师便去找张迪说了,张迪于是让厨娘们不再插手外出买菜的事情,只管在家里做就好了;对于云儿、小芙等人,也不再直接紧跟着,换成了远远地跟着。外面的那些人也不在醉杏楼四周守卫了,而是在金水河上靠南岸泊了一条游船,每天开始不间断地派出四五个人轮番巡视,若有突发情形,就可以呼叫游船上的人过来帮忙。 不过院子里的那几个内官还是依然如故,师师便去对张迪说道:“张御侍,你们皇城司里就没有一些身手出众的女子吗?” 张迪诡秘地一笑道:“有倒是有,只是不归咱管,暂时不好惊动!” “那何时可以惊动?” “这个嘛,需要请官家定夺!” 这点小事居然也要惊动官家?师师只好忍住没再声张。 官家与师师的事情被传得满城风雨,郑皇后晓得,若是不在此时做点什么,将来史书上就无法交代过去,何况本朝后宫家法严肃,后妃每多贤德之人,若是她郑氏不能承继优良家风,那又怎能向列祖列宗交代? 可是郑皇后也明白,官家是铁了心了,若是直言强谏,说不定就会撕破脸,到时就算自己的皇后之位保得住,家人多半也会遭殃,像父亲的官爵恐怕就要被消减。郑皇后很在乎个人及家族的得失,但又想博得一个贤良的美名,思来想去,就想到一个折中的法子。 郑皇后先是找来了乔贵妃,呼着她的名字、拉着她的手亲切地问询道:“梦云,你自小进了宫就跟在我身边,咱们如今是姐妹,更不该外道,你且说说,官家如今唱这么一出,咱们该如何是好?” 乔贵妃深深一揖,道:“此事只要圣人拿定了主意,让梦云赴汤蹈火,也绝无二话!” “哎呀,哪里就要死要活的!我这不是也方寸大乱了嘛!如今你既已尊为贵妃娘子,这后宫里头就咱们两个地位最为尊崇,也最是亲近,所以我才找你来出出主意!你说说,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乔贵妃想了一会儿,只得道:“官家定然是铁了心了,而且事先也必是跟朝臣们通了声气,唉,恕臣妾直言,如今这朝堂之上,真是无半个贤良君子了!” 郑皇后怔了半天,方嗔怒道:“定然是那姓蔡的怂恿的,这对父子啊,最不识大体!早几年蛊惑官家不断充实后宫,如今这宫里宫外当差的宫人已多达万人,靡费钱粮无数,这还不算完,眼下又使这个坏……可他们毕竟羽翼已成,咱们拿他们也没办法,何况他们把个官家都给弄得五迷三道的!不瞒你说,如今我就指望着桓哥儿能正派些,多亲近些君子,将来也好除一除这朝廷上的污秽之气!” “那这么说圣人是不打算进劝谏之责了?” “不是不尽,是尽了也无用,反惹一身臊!”郑皇后挺了挺身子,“依我看,咱们就别费事直谏了,索性来它个闭门不纳!” “圣人的意思是?”乔贵妃凑近了,“是把宫门禁闭,不让官家进来吗?” “对,以此表明咱们的心迹!” “那要闭到何时?” “自然是闭到他不再出宫去!”郑皇后朝东指了指,“我估摸着官家不久之后就会让那个女子入宫的,那个女子也定然贪恋富贵,没有不巴望着早日入宫的道理!到时咱们就顺势下了这个台阶!” “好!”乔贵妃欲言又止,“不过臣妾倒是听韦妹妹家的九哥儿说,说那女子心志不同于一般女子,说不定不想入宫呢!” “是吗?这样下贱的女子还有不想入宫的道理?”郑皇后急得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忽而回身道,“我看八成是那女子自作清高,故意抬高身价吧,想一入宫就让官家给她个嫔妃做做吧!” “圣人见的是,臣妾愚陋了!” 两人商议既定,又跟其他嫔妃各自通了些声气,于是开始各自紧闭宫门对徽宗不纳以示抗议。刘云屏等少数派见宫里大势已成,不敢不照做,于是一时之间后宫里的娘子们都给徽宗预备了闭门羹吃。 徽宗在屡屡吃了闭门羹后,心里既好气又好笑,他知道自己的刘淑妃是迫于无奈,于是故意以口谕前去威吓刘淑妃,如此一来就给了刘淑妃台阶下,让她在一段时期里得了徽宗后宫的专宠,总算是怀了孕。郑皇后本来就只为自己的声名着想,所以也就没有故意为难少不更事的刘淑妃,众人见刘淑妃无事,也就慢慢开了宫门,只有为首的那几位依然如故。 不过徽宗头疼的还是汴京街头的流言蜚语,本来他是想靠着恐吓来让大家闭嘴,可没想到东京百姓根本不吃这一套,背地里议论得更凶了,有甚者居然添油加醋地说些败坏师师清誉的谣言。为正视听,按照张迪的建议,徽宗在接到皇城司的有关奏报后,盛怒之下便召见了开封府知府,要他与皇城司人员做好接洽。 此后的一段日子里,皇城司的察子倾巢而出,连其他皇城司人员也乔装改扮,加入了暗查的行列,凡有传播官家与师师风流韵事的百姓,一经发现就被扭送到开封府大牢,视情节轻重关押数日不等。不过为了邀功,加上很多皇城司人员不加细察,很多人根本就是冤枉的;一时之间,污浊不堪的开封府大牢里开始人满为患,在里面还得不到像样的吃食,被羁押的人开始叫苦连天!开封府的狱卒倒是乘机捞了一把,很多人由于疏通了关系,破费了些资财,得以少关了几天。 此举果然立竿见影,才半个月功夫,东京百姓不仅不敢议论徽宗的闲话了,甚至连一般的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也不敢了。 第七章 第三章 四厢美差(下) 一个月过去了,在此期间徽宗又来过两次,师师也出过两次门,一次是去大相国寺的书铺买了两本书,另一次就是去了城外的瑞光禅院礼佛。 家里着实清净多了,除了客人没法上门了,连周邦彦等好友也一时不敢登门了,倒是那蔡攸眼疾手快,命人送了不少礼品及一封致歉书函,师师笑纳后就给大家分了。师师起初还觉得浑身轻松,可日子一长,加上徽宗也不可能常来陪伴自己,师师就开始百无聊赖起来,久之心病就又犯了。 这天晚上,师师让云儿找来了丽卿,丽卿一进门就十分关切地问道:“妹妹,哪里不好了,快让我瞧瞧!” 师师强打起精神,幽幽道:“如今的情形想来姐姐也晓得了,以前经常来客人不觉得,如今真清静了,日子一长,还有些不习惯呢!虽说是身上不大好,其实也是有日子没见姐姐了,想找姐姐说两句体己话!” “妹妹的事情如今我已经晓得了,妹妹当初去我家问计的事情,我爹爹也跟我说了!既然妹妹已经决定了,那我这个做姐姐的全力支持就是,反正我隔三差五就会来看看妹妹的!”丽卿拉住师师的手,“如今好了,虽说出入不太方便了,可至少从今往后那些混账羔子,是不敢再欺负妹妹了,呵呵。” “呵呵,姐姐有所不知,那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师师于是跟丽卿说了有人在醉杏楼纵火未遂及月香楼失火的事情。 “哦,那妹妹可要小心了,我爹爹说过,自古就是那地方最是吃人不吐骨头,能不去咱们就别去!”丽卿指着西面后宫的方向小声道。 “嗯,妹妹听姐姐的!” 两人闲聊了一个多时辰,师师的气色好多了,临行前丽卿又给师师开了几副提神的药。 很快,张迪就将师师的情况禀告了徽宗,徽宗是个心细的人,又整日泡在女人堆里,自然晓得师师的症结。 虽说后宫之人进出很不随意,可毕竟还有那么多姐妹相伴,还有后宫的各处可去,总比师师一个人整日闷在那方寸之地要强些,纵然有那两三个丫头陪着她,可她们又懂什么?自己又不能经常去醉杏楼陪着她说话儿,尤其是眼下阳春已至,万物争荣,徽宗本来还想着带师师去各御苑游赏一番,可师师为了避嫌,愣是给拒了。 徽宗思来想去,总算想到了一个不妨一试的法子,于是在这日午后,徽宗即命张迪将刘錡宣召入宫,以面授机宜。 当刘錡到来后,徽宗故示亲切道:“刘卿,来京已有两载了吧,怎么样,家中事务可还顺遂,京中事务可还觉得应付裕如?” 刘錡平常没少抱怨整日无事可做,他以为是被人告发了,故而心里有些战战兢兢,忙解释道:“家中一切顺遂,臣无时无刻不深念陛下主婚之圣恩!臣在陛下身边任职,自然马虎不得,凡小事也不可掉以轻心!只是京中人才济济,臣一微末小将,每日听从上官差遣即可,担子着实轻便!陛下日理万机,臣只愿为陛下多多分忧!” “呵呵,刘卿且不可妄自菲薄!”徽宗站起身来走到刘錡身边,“想来你也清楚,如今留你在京中,日常随侍在朕及相公们身边,正是便于你多加历练,来日成为朝廷之栋梁,朕可是对刘卿有厚望哦!” “多谢陛下器重!臣每常得了空闲,便会阅览古今兵书战策,所获甚多,但求有朝一日报陛下厚恩于万一!” “呵呵!好,那朕今日就给你这个机会!”徽宗诡谲地一笑道,“说实话,此番朕要交付卿的职责,如今环顾整个朝堂,除卿之外,还真无第二人选呢!卿来朕身边已经这么些日子了,说起来卿的性情、才干、人品,朕也都是清楚的,因此才想到将这副胆子交给卿来一肩承担!” 刘錡听到这里眼前一亮,忙道:“那陛下就赶快差遣臣吧,臣愿肝脑涂地!” “不需要卿肝脑涂地,不过若是办砸了,朕一气之下,可就不是朕喽,呵呵!”徽宗又坐回了御座,停顿了片刻,“想来卿也已有所耳闻,那镇安坊醉杏楼的李师师姑娘,才艺超卓,与朕最是知己!如今她一个人在家里闷得厉害,张迪这些狗子又不能给她解闷,所以朕就想着让卿过去,主持一下醉杏楼的防务,顺便每日也陪师师姑娘说说话,卿以为如何?” 刘錡听罢,整个人懵住了,半天没有反应,徽宗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他一遍,刘錡才不得不嗫嚅道:“陛下如此信任臣,臣不胜感激!只是兹事臣以往全无经验,为保妥善,臣想三日后再回禀陛下!伏乞陛下允准!” 徽宗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好吧!那就宽限你三日,回去好好斟酌斟酌!” 刘錡带着满脑子的困惑回到了家里,回家之后他就躲在书房里一个人苦思起来。 待夫人把一岁的女儿哄睡了以后,刘錡就把这件事说与夫人郭氏听了,郭氏当即噗嗤一下笑道:“呵呵,咱们官家可真是会指派人,晓得夫君是个老实人,又智勇兼备,还会哄人,才放心把夫君放到那陇西氏1身边去!” 夫人一席话说得刘錡哭笑不得,于是不无羞愤道:“这个官家啊,干了这种事,不知道遮掩,还唯恐天下人都不晓得,真是没个羞臊,朝廷的脸面也让他丢尽了!算了,不管了,明日我就回了官家,如何治罪都由他了!我刘錡还能落个贤良的美名!” “接还是不接,这都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不接很麻烦,接了却办砸了,到时候也难交代!”郭氏坐了下来,“不过咱们先来说说,夫君晓不晓得那李师师是何许人?” “自然是晓得一二!听京中百姓说这女子口碑还不错,而且早已艳名远播!” “嗯!”郭氏的表情开始肃穆起来,“我在这汴京住了也有十几年了,早知道这位李姑娘,只是未曾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我倒听一些闺中爱听小唱的风雅姐妹谈起过她,说她天姿巧慧,容貌娟妍,针神曲圣,莫不精晓,性爱闲静,遇有幽林远涧、片石孤云,则恋恋不忍舍去;每至男女杂坐,歌吹喧阗,心厌色沮,意有不屑之情。更有一样卓异处,其性外冷里热,傲视权贵,鄙薄赃官恶吏,是烟花行里极难得的女子呢!” 刘錡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道:“哦,这就对上了!难怪京中士大夫都赞她才艺非凡,就连官家这等丹青妙手,也……若是那俗女子,着实难有这等境界!对,我想起来了,去年官家曾给我看过一幅字,想来就是那李师师的手笔了!” “写得如何?”郭氏睁大了眼睛问道。 “写得当真是不错的,潇洒超逸,几无妇人气格!” “这就是了!看来李姑娘也是咱们的人了!”郭氏颔首道,“她可是大有争取的价值啊,若是她能在官家面前进一言,可是比咱们说上千句万句都顶用呢!夫君啊,切不可不往长远处筹谋!” “咱们的人”是刘錡夫妇的一个固有说法,指的是那些在朝政问题上认同自己的人,刘錡夫妇也整日为朝政的败坏而忧心不已,所以很想争取一些盟友来致力于驱除奸邪、改善朝政。 经过夫妇二人的商议,最后决定先把这个担子挑起来,反正刘錡平素确实无事可做,能够通过李姑娘向官家进些良言也是好的,可若是那李姑娘指望不上,到时刘錡再想办法抽身不迟。 “那官家不会完全放心咱们的人的,而且若是皇城司的人都被撤走,官家也失了耳目,这断断不可行!不过李姑娘每日家进进出出的,身边都是一帮男人护卫,也多有不便,这样吧,我们家里有几个女孩子武艺不错,就暂拨给夫君调遣了,让她们平素扮成下人跟在李姑娘身边就好了!”郭氏叮嘱道。 “还有这样的女子,怎么没有听见夫人提起过?” “这有什么可说的?我们郭家也是将家出身,从我曾祖父时起,就担心一家人或有遭逢战乱之时,女儿在家相夫教子、纺线织布固然是正道,可若是遇有急难时该怎么办?不如就专挑几个女孩子令其习武,练出一副好身手,到时说不定就可以出奇制胜呢!不瞒夫君说,我以前还会两下子呢!呵呵。”郭氏说着朝刘錡身上捶打了两下。 “呵呵,还是夫人一家想得周全,刘某甘拜下风!” 郭氏收起了娇媚的笑容,抬眼看着刘錡,正色道:“夫君若是觉得那李姑娘不错,与她不妨走得近一些,你放心,我是不会嫉妒的!咱们一切皆以大局为重!” 刘錡不禁紧紧搂住了夫人,他深情地注视着怀里这位毫无矫饰言行的女子,半晌方点头道:“嗯!” 刘錡有一位好兄弟名叫马扩,现下正在京中国学入读武科,马扩的父亲马政是熙州狄道人,在西军中任职已多年,后因得罪了童贯被贬官至山东青州。马政将一家人安顿在了登州的亲戚家,后来马扩跟着父亲到青州的州学武科参加考选,一举中选,不久后就被荐举入读汴京的国学武科。 刘錡虽比马扩大五岁,也没有亲属关系,却因早年曾一起到青塘羌人那里做人质(在招降羌人时表达宋方及刘仲武的诚意),培养出一份比亲生兄弟还有过之的情义,而且由刘仲武与马政做主,还为马扩选定了刘錡生母的义女做未来新妇。 马扩才堪大用,而且忠勇可嘉,是刘錡所依仗的手足,为此刘錡又去问计于马扩。刘錡在将情况通报给马扩之后,拍着他的肩膀道:“子充,过几日就是尚书省所主持的‘省试’的日子,省试之后过一个月就是殿试,为兄本不该烦扰你,可是兹事体大,你不妨说说你的看法,为兄参酌一下!” 马扩想了一下,回道:“三哥,在此事上我并无高见,我也赞同嫂子的意见!如今国事日非,处处是乱政乱局,我们不当再以常时视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且不可迂腐,束缚了自己的手脚!” 刘錡拍了一下自己的膝头,道:“好吧,既然你也赞同我们夫妇的愚见,那我心里就有底了,你加紧备考吧!好在你是武科,比拼的是真才实学,你小子自幼在我们西军里就成绩优特、学业卓然,此番你可要为咱们西军长长脸面!” “呵呵,有三哥这位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已足以为咱们西军长脸了!听闻今年皇三子嘉王也要参与抡才大典,且看官家如何为他这位嘉儿排名吧!”马扩摊手道。 “以为兄对官家的了解,官家尚不至于令嘉王做状元的,所以子充且放手一搏,今朝夺魁尚可期也!到时为兄到丰乐楼为你摆庆功宴!”刘錡豪迈地拍了一下马扩的后背,“夺魁后即可授官,到时为兄亲到陕西把义妹接来与兄弟完婚,也了却了咱们两家的一桩心事了,呵呵!” “多谢三哥!婚期不急,家父年内有望调回西军,到时我们一家人又可以回陕西了,何必再麻烦三哥再跑这一趟!” “不麻烦,我总要回家探亲的嘛!这事兄弟别操心了,就包在我和你嫂子身上了!” 1古人一般认为李姓的郡望在陇西,所以常以“陇西氏”指代李姓之人。赵氏的郡望在天水,故而宋朝常被后人称之为“天水一朝”。 第七章 第四章 半路刺客(上) 刘錡回复过徽宗后,徽宗于是把这个消息告知了师师,徽宗婉转道:“那刘四厢虽是个武将,可从外面是看不出一星半点的,他丹青功夫了得,也颇擅宫商,平素朕不得空时,贤卿就找他多多切磋艺文之道吧!” 师师听了这话,也纳了闷儿,怎么官家的心这么大,竟然专门找了一个喜好风雅的少壮男子来给自己解闷儿?她用诧异的眼神儿看着徽宗,徽宗明白师师的意思,忙解释道:“呵呵,那刘四厢人品端方,在野不失为一个贤良恭谨的君子,在朝则是一个深谙事君之节的忠臣!” 徽宗走后,师师细细思忖了此事,觉得徽宗倒也是个心细的人,很是知冷知热。徽宗平素也算日理万机,在自己的事情上居然也如此留心,师师心下颇有几分感动。 次日一上午,刘錡就带着贴身侍从刘忠、两个十七八岁的女侍卫郭秀珍、郭如春及从麾下挑选出的一干精干人马接管了醉杏楼四周的防务,待外面的布置妥当之后,身着便装的刘錡便带着两个女侍卫到客厅来拜会师师。 刘錡生得英姿挺拔,风骨秀异,着装也全无武人之气,倒也算一位美男子,师师以为他不过就是靠着父荫才进入三衙的,恐怕只是一个像高俅那样的空架子罢了,反倒是因为刘錡专擅文事,故而才得了官家的信重。不过刘錡居然带了两个女将来换走了那几个内官,确实让师师身上松快了很多,因此对他颇生好感。 师师让人给刘錡奉了茶,莞尔一笑道:“官家常在小女子面前夸奖四厢,说四厢人才难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姑娘谬赞了!錡一介武人,粗陋不堪,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姑娘直言,錡一定设法改良!”面对这样一个庄妍靓雅、风度超群的奇女子,刘錡显得有些不自在。 “呵呵,四厢一来就去除了小女子的一块心病,小女子感激还来不及呢,哪来什么不周之处!” “都是官家的意思!”刘錡谦逊道。 两个人吃了一盏茶,师师落落大方道:“听闻说四厢自幼生长在陕西边陲,不知可有什么有趣的轶事拿来分享吗?” “这个……”刘錡想着战事太血腥、太残酷,不如说点轻松的话题,“那里是秦国故地,又是汉唐故都所在,山川神秀,人文荟萃,自然轶事不少,以后空了,我再跟姑娘慢慢说吧!如今倒不妨跟姑娘说个见闻,只是姑娘听了,难免会伤感些!” “四厢原来是这种人,一来就想赚人家眼泪!”师师佯嗔道,“呵呵,四厢快些说来吧,只要是有趣的就行,你是不知道,我整日在这楼里,都快闷死了!” “呵呵,好,那我就说了啊!”刘錡腆然一笑,“就是先时錡经过我陕府驿站时,曾见墙壁上题着一首《浪淘沙》,词曰:‘目送楚云空,前事无踪,漫留遗恨锁眉峰。自是荷花开较晚,孤负东风。客馆叹飘蓬,聚散匆匆。扬鞭那忍骤花骢。望断斜阳人不见,满袖啼红。’,旁边还有一段说明的文字,曰:‘幼卿少与表兄同砚席,雅有文字之好。未笄,兄欲缔姻。父母以兄未禄,难其请,遂适武弁。明年,兄登甲科,职教洮房,而良人统兵陕右,相与邂逅于此。兄鞭马略不相顾,岂前憾未平耶。因作《浪淘沙》以寄情云。’” 刘錡说罢,但见师师忽从袖畔掏出一方丝帕,她忙低下头去擦拭了一下眼睛,丝帕轻覆,玉腕轻盈,惹得刘錡不觉有些心动。不一会儿,师师便抬起那尚有些莹亮的杏目,笑道:“果然是有些摧人肺腑,小女子平生最不能闻这等轶事了,四厢务必快些,快些说个笑话来,给小女子冲一冲这悲感!” 刘錡听罢,当即有些无所适从起来,好在他平素常跟夫人在闺房互相说笑,他自是灵机一动,憨笑道:“好吧!那就再给姑娘讲一个我们武人‘掉书袋’的笑谈吧!” “好,小女子洗耳恭听!”师师当即抿着娇唇正襟危坐起来。 “话说国初时那党进党太尉,本出奚戎,不识一字,有一年朝廷遣党太尉前往备边,朝辞之日,党太尉欲致辞叙别天陛,合门使吏便跟他说:‘太尉乃是边臣,不须如此。’哪知这党太尉性子倔强,非要陛辞不可,他手下左右只好将说词写到了太尉的笏板上,让他背熟了方得入宫。不曾想党太尉见到太宗后,先前所记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半天未能道一字,待他忽然仰面得以瞻视圣容,情急之下便厉声道:‘臣闻上古,其风朴略,愿官家好将息。’”说出党进这句话时,声情并茂的刘錡还故意表演着一应动作,“这么没头没脑的几句话,说得在场的仗卫、宫女们都赶忙掩住口,几至失容……” “哈哈,哈哈,这个党太尉!四厢也真是学得惟妙惟肖!”师师一时笑得花枝乱颤,险些把眼泪都给笑了出来。 刘錡不动声色,继续道:“待党太尉陛辞之后出来时,左右问:‘太尉何故忽念此二句?’党太尉道:‘我尝见措大们爱掉书袋,我亦掉一两句,也要官家知我读书来!’” “措大”又称“醋大”,是对那些穷酸文人的一种轻慢之词,师师轻掩着桃花面道:“呵呵!‘措大们’,呵呵!看来党太尉平日没少被‘措大们’讥笑啊!” 师师请刘錡在楼内楼外转了转,两个人回屋后又说了些家常的闲话,刘錡突然有些忍不住道:“錡看姑娘家藏书甚多,必定常读书史,今日錡倒是造次了,不知姑娘如何看那班婕妤?” 刘錡此言一出,师师的心弦不免为之一动,看来这刘四厢真是个没多少城府的直肠子啊,于是她故意说道:“婕妤有《自伤赋》、《捣素赋》及《团扇歌》传世,乃是两汉有数之才女,小女子一向喜好文墨,自是仰慕得紧!” “那姑娘对婕妤的德行如何看?” 师师嫣然一笑,道:“《汉书》有载,昔日汉成帝游于后庭,尝欲与婕妤同辇载,婕妤辞曰:‘观古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此实良言,以小女子来看,若是有名臣在君王之侧,婕妤不过一后庭女子,执事不过洒扫,德行好赖,又有何关系呢?” 好厉害的一张嘴,刘錡不禁洒然一笑,虽然师师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不过她竟如此熟悉经典,想来是个知书明理之人!刘錡转而道:“请恕錡唐突,以姑娘观之,今日可有名臣在侧?” “自然是有的!”师师倩笑着摊了摊手,“呵呵,小女子常言,天下最容易的事,莫过于做官,若是一个人连官都做不好,那他还叫个人吗?至于名臣辈出,又有何难,不过是把官家哄高兴罢了,将来都可青史留名呢!” 师师这一席话,虽然是尖酸刻薄了些,可着实让刘錡心里痛快极了,这李姑娘果然是同路人!刘錡不禁拱手道:“没想到姑娘整日足不出户,竟参悟出了官场真经,錡诚心受教了!” 两个人会心一笑,彼此互敬了一杯茗茶,以示惺惺相惜之意。师师忽而笑问道:“四厢可曾晓得太宗留下的《戒石铭》吗?” 刘錡恍恍惚惚记得一些什么,于是摸着下巴道:“是不是郡县府衙旁边栏杆里石头上的那段铭文?说实话,我只是看得到旁边所植的花草,至于文字嘛,当真是没看到,呵呵!” “看不到就对了,呵呵,这就是官府只做表面功夫之故嘛!‘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师师吟诵道,“这就是那《戒石铭》的十六字箴言,其实它乃是熙陵摘集的蜀主孟昶之文,孟氏昏庸如此,却也知做这表面功夫!四厢想知那《戒石铭》后面的文字吗?” 师师巧笑着,眉宇间似杏花初绽,模样甚是迷人,刘錡摸着后脑勺老实道:“后面还有什么文字?” “后面文字才精彩呢,这才是官场真经,四厢可仔细听着,于你将来有大裨益——‘尔俸尔禄,只是不足;民脂民膏,转吃转肥。下民易虐,来的便着;上天难欺,他又怎知?’”师师说完,当即自己就先笑歪了。 师师如此针砭时弊,当真有些胆大,不过也足见其人嫉恶如仇,刘錡当即不动声色地笑道:“姑娘真性情中人,呵呵!” 第七章 第四章 半路刺客(中) 二人闲谈了一会儿之后,师师忽又俏皮地一笑道:“四厢刚问过我了,我也再问四厢一个问题,如何?四厢可知你们陕西凤翔府有何胜迹?” “胜迹?有上清太平宫可谓天下皆知,呵呵!” “那四厢可知当地曾经有过一任贤良签判?这签判后来也曾为上清宫写过青词呢,不过这是后来的事了。” “贤良”是对于制科出身之人的尊称,这类杰出之士虽说本朝也有不少,但做过凤翔府签判却是屈指可数,刘錡还是很容易想到了,颔首道:“莫非姑娘是在说那‘不可说’1之人?” “呵呵,看来四厢果然是文武兼资,想来也是了解那位签判的履历了?” “姑娘过誉了,錡不过一介武夫,行伍之辈,文坛掌故只是略知皮毛!”刘錡拱了拱手,“錡倒是有些兴趣,有劳姑娘为在下详叙一番这位签判在凤翔的事迹,以便于来日錡再有幸到凤翔时,可借机凭吊一番!” “那这样说来,四厢是同情这位签判了?” “不瞒姑娘说,錡幼时诵读此公文章,恍如泰山之在目前,自是高山仰止!”刘錡以一副尊崇的口吻说道,“何况,环顾今世是何等是非颠倒,凡他们所压制之人,其中必多真贤良!” 师师精神不由一震,慨言道:“好,既然四厢这样说了,那小女子就不揣浅陋,也不怕班门弄斧了!” “錡洗耳恭听!” “四厢可知签判当日有一篇《凌虚台记》?”师师少有精神如此愉悦之时,便侃侃而谈道,“当日这位签判所辅弼的凤翔太守,乃是眉州青神县人陈公弼2,此公一向刚直、不苟言笑,同僚间宴游,凡有此公到场时,必正襟危坐、索然寡味起来,呵呵!签判少年得意,才子性情,又是陈公的同乡,陈公便有意磨砺一番签判!有府衙吏役称呼签判为‘苏贤良’,陈公闻之大怒道:‘府判官就是府判官,有何贤良不贤良的!’当即责打了那位吏役,这令签判十分难堪。签判写的公文,陈公涂抹删改起来也毫不客气,致使二人往返不休,签判一向以文章自负,受此折辱,便对陈公的怨念越发深重!后来陈公于廨宇后圃筑造了一座凌虚台,以望南山,特请签判作记,签判不加迟疑地领受了,于是借机抒发道‘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记成之后,哪知陈公居然不易一字勒石立碑,及至多年之后,签判心中还犹有愧色呢!身为女子,生平最怕遇人不淑,可签判初入仕途,竟能得遇如此良师,也是三生有幸了!签判后来终生奉行仁从己出、直道而行,也隐约可见陈公的身影了!只是可怜他百般碰壁,一肚皮不合时宜,临了却发出一声‘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的悲叹!” 师师话音甫落,刘錡顿时陷入一阵沉默,许久才缓缓道:“姑娘熟稔典故,如数家珍一般,錡着实佩服!姑娘一席话可洞见肺腑,更可见对签判的推重之情!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白沙在涅,与之俱黑,签判志士高风,当真非偶然也!” 师师赧然一笑,道:“呵呵,四厢真不认识这位陈太守吗?” “錡孤陋寡闻,当真不知!”刘錡拱手道。 “他有四子,其中第四子就是那位一世豪士的陈慥陈季常君啊!” “陈季常?是那位娶了‘河东狮’的陈季常吗?”刘錡忍俊不禁道。 “呵呵,正是!” 这次晤谈让两个人都非常高兴,师师觉得刘錡果然是一个值得深交的方正君子,虽然是一个名不副实的将家子弟,可品性却是难得的。刘錡则发觉师师果然像传闻中的那般,甚至犹有过之,看来的确是“咱们的人”。 刘錡回家便把当日见面的情形跟夫人说了,还称颂师师道:“得为男子,吾益友也,呵呵。” 郭氏喟然长叹道:“师师诚女中君子也!小人结党营私,君子也当结党与小人斗!只是小人以利相交,君子则以义相交!” 一日天高云淡,春光大好,刘錡忙完了手上的事务,便从马军司一路打马来到了醉杏楼例行巡视,哪知师师不在家。 “启禀将军,李姑娘吃过早饭后就出城了,说是到福圣禅院进香去了!”门口的一位守卫禀告道。 春色如此怡人,想来李姑娘是踏春去了,刘錡又问道:“都是谁跟着去的?” “两位郭姑娘,还有刘忠带了十几个弟兄一起跟去的!” 京畿重地不同于别处,有这些自己一手挑选出的精干人手护卫左右,刘錡还是放心的。此时,他看了看天色,尚未过午,如今难得偷闲半日,刘錡也想着不如借机去城外纵马驰骋一番,也是不忘将家本色,兴许还能猎到一些野物呢!他的那好兄弟马扩刚刚在省试中告捷,也该松快一日,于是刘錡便打马来到了城外的国学武科,在找到并说服了马扩后,兄弟两个便带着弓箭乘马到了城外。 刘錡先带着马扩到一处酒楼里用了酒饭,之后二人便来到一处荒原上开始了尽兴游猎。金络青骢卷平冈,骁腾万里射天狼。荒原上野鸡、野兔还有几只,兄弟两个仗着一番好身手,总算不虚此行。 待兄弟二人跑累了下马歇息时,刘錡躺在地上望着靛青的天空道:“还是咱们小时候在陕西时畅快啊,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如今远离沙场,为兄真有髀肉复生之感啊!单说这箭术,兄弟已经超过俺了!” “呵呵,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马扩也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箭术我每日都勤加苦练呢,也颇有些心得,只是很难言传!” “为兄如今多着意在兵书战策之上,不瞒兄弟说,也甚是有心得呢!” “好啊!三哥是大将之才,如今只是潜龙在渊!” “眼下憋屈在这汴京城,一句多说不得,一步多走不得,还得看别人的眼色,真是受够了!” “这汴京城处处是藩篱和糟心的事情,我也快受够了,真想赶快离开这里!不过见识过了这辇毂所在、首善之区的世相,我等作为武人,也多明白了些行伍、兵书之外的事理,想来也是好事吧!” 刘錡长叹了一声,道:“说实话,我来汴京两年了,着实见识了不少在陕西时无法想见的东西!我最怕这帝都佳丽地、温柔富贵乡,消磨了咱们兄弟的斗志!” “是啊!声色犬马最是移人性情,多少好汉在这上面折戟啊!”马扩附和道。 暖阳之下春困袭来,说着说着,兄弟两个居然睡着了,两匹未拴起来的马儿自由自在地吃起草来。 第七章 第四章 半路刺客(下) 那福圣禅院确实是一处游赏的好去处,师师总是嫌弃东京城里的寺院都太过喧闹,不如城外的宝刹多一份宁静、庄严。幽幽古寺,涓涓佛心,师师的思绪总会伴随着诵经声沉静下来,待进过香后,她便在香雾缭绕之中游览起禅寺的美景。 漫步于这般幽静的禅院,沉醉于花香树海之中,着实令人心旷神怡。福圣禅院的丁香一向颇负盛名,只是尚未到绽放的季节,其他花木倒也远非凡品。如那天王殿前的苍翠斑驳、傲然挺立的白皮古松,树龄约在六百年左右,想来应该是北魏时期植下的;前院枝叶浓密的文冠果,被誉为一经着根、千年不老的神树;藏经阁前还有一棵树冠如盖、遮天蔽日的古银杏,树龄恐怕也已有三四百年;此外,还有松柏林、翠竹丛、菊花、海棠、龙爪槐等各种花木,真是不一而足,令人目不暇接。 如此绚烂多姿的春景,真是百览而不厌,师师停住脚步,暂坐于花下小憩,仰观头顶那热闹的春意。虽然自己每常也喜近禅宗,参悟真如般若之理,可一缕情丝终究难以挣脱!凝眸之间,师师不觉油然而生人生苦短、红颜易逝之叹,想见江山千古而斯人难再得,真可谓“悲伤意则同,岁月如流星”! 更让师师怅恨的是,居然没有一个自己所爱的人来共赏此景、共会此情,仿佛自己就是眼前这稍纵即逝的芳华,如此难捱的寂寞,也真是蚀骨销魂!周学士那首《满江红》的末句,于此时可是真应景:“最苦是、蝴蝶满园飞,无心扑。” 想到此处,情思萦逗、缠绵固结的师师,两行粉泪不禁夺眶而出,于是伏下身子低低呜咽起来!郭家姐妹远远地看见,刚要上前看个究竟,却被聪明的云儿拦住了。 待哭完了,也走得累了,师师便带着一行人去了东厢房,那边有接待来客的茶堂及供人充饥的素菜馆。吃完之后,师师又在卖香烛、卖经卷佛像的摊子上略略翻看了一番,虽然自己什么都不缺,可还是买下了一些新刊的佛经。 不过自从神宗元丰以来,由于找不到可以主持译经的梵僧,所以译经工作一度停滞,到了徽宗当政时期,虽然找到了一位被任命为传法院金总持的梵僧,可是译经工作也未见多大进展,这让师师每次都挺失落的。 约摸到了申时,师师一行人开始往城里赶,走了大半日了,师师也乏了,居然倚靠在绵软的后座上睡着了。 晃晃悠悠的渐渐靠近了城廓,就在路过一处荒坡刚拐了个弯儿时,走在前面探路的刘忠突然大声喊停,接着又策马跑到了师师的马车前,隔着帘子大声道:“姑娘,不好了,前方好像有贼人抢劫官银车,两方正在打斗,咱们怎么办?看着有二三十个贼人呢!” 师师一下子就被惊醒了,忙掀开帘子,有些慌张道:“你等也是公差,按理你们该去支援的,不过,你们怕不怕?” 近来刘忠看上了云儿,可云儿总是对他爱搭不理的,这一回可是一个难得的表现机会,刘忠当即拍着胸脯道:“自然不怕!姑娘放心,我们一定将贼人全数擒拿!” “好,那你们男子都过去支援吧!千万记住,如果见势不妙就赶快回来,不能少一个!若是少一个,拿你刘忠是问!”师师果决道。 “好嘞!姑娘放心,我们这些人都是禁军精锐,我刘忠好歹也是跟着三爷在沙场血战中熬出来的,什么阵仗没见过!” 刘忠说完,就脱掉了外衣扔到马车上,接着便带领着十几个护卫上前去支援官差。师师听刚才刘忠的话,心里不免一惊,那看去文质彬彬的刘錡当真经历过沙场血战吗?怎么没听官家和刘錡本人提起过呢?自己也问过两位郭家姑娘刘錡的阅历,她们也都笑而不语啊!可是,看刘忠刚才那副表现,确实不像那种逞一时血气之勇的汉子,倒好像有些成竹在胸的架势,他那拔刀的表情也是镇定自若! 男子们都离开了,只剩下一个赶马车的,师师便命马车暂时停下,郭家姐妹各手持一柄宝剑站到马车左右护持。这时只远远听到一些喊杀声,师师有些不放心,又吩咐郭秀珍道:“秀珍,你到那个拐角的地方去盯着,若是情势尚好就继续盯着,若是不妙你就赶快回来,咱们今晚回福圣禅院暂避!” 秀珍应声而去,走出去大约二百步才在拐角处停住了,远远看去,也没了她的身影。谁知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大道一旁的树林里窜出两个黑影儿,待他们走近时,郭如春发现原来是两个手持凶器的蒙面大汉,情急之下她便对着他们拔出宝剑大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快站住,我们是皇城司的,敢有对抗者,杀无赦!” 那两个人二话没说就冲了上来,师师闻声看了过去,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情势危急,想要跑也来不及了,只听郭如春大喊道:“姑娘、云姐快下车,你们往坡上跑!这里我先顶着!” 那赶马车的人是皇家派来的,他抄起鞭子就迎上前去,嘴里还喊道:“姑娘快跑!俺和如春顶着!” 云儿于是扶住师师赶快下了车,两个人手拉着手往荒坡上跑。郭如春与那马夫很快就与那两个蒙面大汉交起手来,这两个人都不是平庸之辈,身手异常出众,几下子就打得如春招架不住,不过如春手上那把御赐的宝剑着实厉害,大汉手上的刀没几下就被削得裂了几个大豁口儿!那马夫也不弱,将长鞭抽得如臂使指,蒙面大汉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反而连连中招;眼看无法继续缠斗下去,其中一个蒙面大汉拖住了如春和马夫,另一个则直向师师和云儿追去。 坡沿约有两丈多高,且较为陡峭,师师平素走动不多,所以身子骨向来娇弱,爬起坡来自然吃力,云儿急得满头大汗,刚爬上坡没多久,两人就被那个蒙面大汉追上了!云儿扭脸看了看身后,大声求饶道:“不要杀我们,我们只是过路的!” 哪知大汉依旧不依不饶,几个健步就窜到了师师和云儿的前面。师师被吓得魂飞魄散,可就在这生死悬于一线之际,她忽然顿悟道:“莫非这场祸事也是被人精心安排好的?目的就是要取自己的性命?不会又是那位在月香楼纵火的主儿指使的吧?” 师师开始痛悔自己没有婉拒徽宗,这下还连累了云儿,眼看那大汉已经回身举着刀向两个人逼来,师师突然一个箭步挡在了云儿身前,意气凛然道:“我知道你们是冲我来的,把我妹妹放了吧!” 此时云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千钧一发之际,她只是本能地反冲到师师前面护住了,还大声向蒙面人哭诉道:“大哥,你行行好吧,不要杀我们,我们娘是好人!” “好,就让你们死得明白!怪就怪你们多管闲事,坏了我们兄弟今日的好事,目下就是要你们偿命!”那大汉终于说话了,听口音不像汴京附近的人。 说完大汉举刀就朝云儿劈来,云儿一边后退着,一边大喊“娘快跑”,还乘势举着一条胳膊去挡!师师不忍抛弃云儿,情急之下只得抱住云儿向后倒去,结果两个人都摔倒在地,可就在这间不容发的瞬间,不曾想那大汉在大喊一声后也倒在了地上,随即他便吐出一大口鲜血! 惊魂未定的师师应声看去,发现那大汉的心口处居然穿出了一个什么东西,血淋淋的,没错,那应该是一支箭!第一次见到这样恐怖的场面,师师不由得默诵了一下“阿弥陀佛”。 死里逃生的二人站起身来,这时一个雄姿英发的少壮男子乘着一匹健硕的青骢马跑了过来,待他近前来,只听他嘴上喊了一句:“姐姐受惊了!” 那汉子没有停住,而是一气冲到了荒坡边沿,只见他临崖勒马,那马当即跃起前蹄并伴随着发出了一声凌厉的嘶鸣!接着,那汉子便非常娴熟地搭弓引箭,在射出一支箭后方返身策马回到了师师跟前。这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师师不觉有些看呆了。 那汉子下了马,向师师拱手说道:“姐姐无恙吧?在下马子充,是刘四厢的兄弟,今日我和刘四厢正好外出游猎,就撞上了你们!” “是吗?那四厢人呢?”师师惊问道。 马扩指着远处道:“他去那边支援刘忠他们了!我也是从那边坡上过来的!那些贼人身手不弱,不像是盗贼,大概是刺客!” “刺客?要刺杀谁?”师师一脸疑惑。 这时郭如春爬上了坡,看到师师无恙就放慢了脚步,师师转身看了看如春,发现她一只手捂着胳膊,不禁疼惜道:“哎呀,如春好像是受伤了,咱们快去看看!” 在马夫的帮助下,马扩很快就帮如春包扎好了,师师忽然推了马扩一把,道:“子充,这边不要你管了,你快去帮刘四厢他们吧!” 马扩看着师师,一笑道:“才二十多个刺客,都不够我三哥一个人包圆儿的!姐姐放心吧!” “是吗?四厢看着挺文秀的啊?” “呵呵,我三哥是真人不露相!” 马扩于是便跟师师讲起了当年刘錡英勇杀敌的故事——话说有一次,刘錡在探察敌情时发现了一股敌军,他忽然技痒难忍,好斗之心顿起,便学着李世民当年的模样单骑杀入了敌阵之中,经过一番血战,人成血人,马成血马,可硬是冲杀了出来!当敌骑跟踪追来时,一路上居然又被刘錡射杀了十几人,最后吓得他们都缩了回去。 马扩说完后,师师睁大了眼睛道:“这样以身犯险,那刘四厢身上的伤一定不少吧?” “呵呵,只有几处轻伤,不脱了衣服细看,还真瞧不出来!我三哥固然骁勇却不乏精细,很少受伤,少年时多血气之勇,不过这两年稳重多了!反倒是我二哥刘锡,是勇冠三军的虎将,虽有万夫莫敌之材,智虑却不及三哥,身上的大伤小伤几十处呢!” “哈哈,那我真要去见识一下,看看你们陕西汉子的身手有多不凡!”师师语带豪气道。 几个人便顺着坡沿来到了一处可以观战的地方,此时双方交手已经进入了收尾,只见一些蒙面人已经横尸在地,另一些见势不妙就要逃窜,一个骑着枣红马的白袍汉子手执长枪,将正在逃散中的蒙面人一一挑翻在地,最后他居然将一个正在奔逃中的蒙面人单手提到了马上,将其生擒! “那个生擒贼人的定然是刘四厢无疑了,果然!”师师拍手道,欢呼雀跃之余,她居然像个小女孩一样高喊道:“刘四厢太棒了,刘四厢无敌!” 这时郭秀珍也爬到了坡上,见郭如春受了伤,才晓得刚才竟然发生了如此惊险的一幕! 郭秀珍面有愧色道:“我只顾盯着那边看了,居然忘记了身后可能也有埋伏!那边厮杀得也激烈,我也没听到姑娘喊救命,实在是该死!” 郭如春指着马扩道:“幸好马公子及时赶来,救了姑娘一命,也救了我一命!马公子真是神箭手,箭无虚发,一击而中!” 打扫完战场之后,刘錡便领着刘忠等人打马赶了过来,刘錡一看师师无恙,便歉然拱手道:“让姑娘受惊了!这是一帮刺客,身手都十分了得!” “四厢英风壮采,真是猛夺貔貅,今日咱可是领教了!”师师满是钦敬道。 “他们是什么人?想刺杀谁?京畿重地,必不是一般的刺客!”马扩问道。 “八成是辽人的刺客,想杀进京面圣的马植马大人!”刘錡指着远处的车队道。 刘錡话音刚落,原本还满脸喜悦的师师突然色变,如果真是辽人的刺客,会不会是叶穆派来的?如果他们供出了叶穆,那可如何是好?师师当即眩晕起来。 “姑娘,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刘錡关切地问道。 “没,没什么,大概是刚才受了惊吓,我,我回家躺一躺就好了!”师师扶住云儿说道。 1这是一个典故,五代时权臣冯道让人竭力避讳自己的名字,因此有人在背诵《老子》时只好把“道可道,非常道”念作“不可说可不可说,非常不可说”,苏轼当时是被政治封杀的人物,也是一种“不可说”的人。 2陈希亮,字公弼,“签判”是太守的幕僚,有如现在政府的秘书长。 第七章 第五章 (上) 尽兴而归 师师回到醉杏楼的当晚,徽宗闻讯前来慰问佳人,又当即给了刘錡、马扩等人一应厚赏。见徽宗如此关切,师师心中的疑虑先自减去了几分。 不过当晚睡梦中的师师还是昏昏沉沉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刘錡那矫健的身影,真是使人如痴如醉!师师几番都忍不住窃笑,她也免不了寻思:一个看去那般文秀的男子,怎么却有如此惊人的体魄? 次日午后,刘錡赶到了醉杏楼,向师师通报道:“已经查清了,不是辽人的刺客,是夏国派来的!他们听闻说马大人投了我大宋,为了取悦辽人以固结盟好,所以前来冒死行刺!” “他们为什么要杀马大人?” “事关朝廷机密,我也不得而知,不过昨日听官家说,马大人此次毅然弃暗投明,是从辽国那边带来了重大消息,所以夏人和辽人都不想让他活着见到官家!”刘錡一声慨叹,“朝廷是有些大意了,只派出了三十多个护卫,没想到这天子脚下居然杀出了这么多夏人的刺客,看来他们已在我境内经营多年,好在刺客碰到了咱们,总算是为朝廷立下了寸功!昨日姑娘毅然让刘忠他们出手援助,也可谓首功一件!” 闻听“经营多年一语”,师师的心不由一沉,便谦笑道:“呵呵,什么功劳不功劳!我只希望那马大人不是来蛊惑官家的才好,不然定生祸端!” “是啊,这马大人早跟那童某人有私通,定然是童贯那边的人,不可不防!” 两个人又聊起了昨日的情景,师师凝睇笑问道:“昨日四厢既然看到我们遇险,为何不亲自来救?” 见此一问,刘錡不禁挠起头来,嗫嚅道:“这个这个,有姑娘在前面,我顾虑多些,怕射偏了!再说我兄弟是个神箭手,十个八个的刺客都不在话下呢,呵呵!” “那你顾虑什么?难不成是十分在意小女子的安危?”师师直视着刘錡的眼睛。 那汪秋水是如此清亮明澈,似有微波荡漾开来,刘錡不觉脸一红,忙道:“官家亲自交付的差事,自然不敢马虎!” “呵呵,昨日那般杂乱的情形,居然被你一下子全化解了,而且还全无纰漏!你刘四厢果有大将之才!”师师露出几分娇憨,“你的身手如今可是被我看到了,以后再出行,你可定要护持在我左右,我不信下回还能捡条命!” 刘錡正色道:“好的,经此一遭,恐怕夏人、辽人会报复在咱们身上,务必多加小心!此外,官家也不能这般前来姑娘这里了,我正在跟张押班他们商议,看看能不能挖一条从东华门到这里的地道。” “挖地道?这可是耗费民力的事情啊!” “为保官家安危,这点民力不能太在意吧!” 师师忽然觉得有点愧疚,毕竟是她本人导致的这种结果,她只得道:“那别挖太沉、太宽,将就些就可,若是官家不允,我就去跟官家说!” 汴京紧靠黄河,城市的情况有些特殊,滔滔的黄河水曾一次又一次地将开封城埋葬。在宋朝立都开封之前,战国时期的魏国、五代时期的梁、晋、汉、周也曾先后建都于此,魏国时期的大梁城与唐朝时期的汴州城先后都被淹没了,从如今的东京城下挖一丈左右,就可以挖到汴州城遗迹,再往下挖一丈左右,就是大梁城的遗迹了。因此说,开封城是一座地上、地下都有城以至于“城摞城”的奇特城池。 经过工部、皇城司众多人员的商议,决定沿着唐时汴州城的遗迹,挖掘一条深约一丈、高约七尺、宽约六尺的地道,将挖出的土方就近运送到后苑。在关于地道起始点与终点的争论中,刘錡向大家建言道:“各位大人,如果从后苑直接开挖,虽则运送土方较为便宜,可地道渗水的风险就大了,为保体面与稳妥,卑职建议从东华门附近的宫墙内凿出一间密室,从密室内开始下挖至镇安坊醉杏楼后花园中堆放杂物的草房中,在平素无人利用地道时,可以将密室关闭。为保工程进度,可以从两端同时开挖,从醉杏楼挖出的土方可以经金水河船运至后苑!” 刘錡的建议得到了同僚们的一致赞同,在上奏徽宗之后,徽宗指示刘錡道:“此事不要大张旗鼓,一切都须在夜间悄悄进行,醉杏楼内一草一木都要尽力保全,千万别糟蹋了!更要手脚稳当些,不要扰了姑娘的清净!东华门这边朕就交由张迪督工,醉杏楼那边就由贤卿亲自督工吧!” 经过与李姥、师师的商谈,地道方案开始得以迅速实施。师师注意到,夜间赶工是非常辛苦的,所以她特意叮嘱刘錡道:“这些日子官家也不会来了,不妨让大家只忙活到上半夜即可;为了补足每日的工时,下午的时候大伙也可以开工,将每日午后挖出的土方先堆放到园中空旷处,待晚间运走即可!” “若是不小心毁了姑娘的园子呢?” “呵呵,哪里就那么精贵!就是毁掉我心爱的那两棵梅树又能如何?还是大伙的性命和身子最要紧!”师师指着外面的园子,“我还想拜托四厢一件事!” “何事?姑娘不须客气!” 师师示意一旁的云儿端过来一个金漆木匣子,师师将手按在匣子上道:“我这里呢,想拿出一些银两交给四厢,四厢也不要声张是我的意思,只说是朝廷体恤大伙的辛苦,每日多给大伙备些吃食茶水就好,千万不要薄待了大伙!” 师师此举就像体恤士兵的将领一样,刘錡听罢颇为感动,未加客套道:“姑娘真仁心,刘錡一定照办!” 从东华门到醉杏楼不过短短二里地,所以地道在半个月后就大致挖完了,此后几天又进行了加固和完善,待到这年的三月初的一个晚间,徽宗终于得以通过地道来到了醉杏楼,当徽宗从草房里踱步而出时,师师正在花园里恭候着徽宗,徽宗见到师师后忙上前抓着她的纤纤玉手,爱惜地说道:“这些日子,真是想煞了朕了!快给朕看看,贤卿可是瘦了么?” 师师不觉慨叹道:“因小女子一人,就耗费民力如此,实在罪过,今后只愿自己能竭力奉君,也望官家能多为民谋福祉,才不枉百姓辛苦一场!” “呵呵,那是自然!不过天子不必事事躬亲,若是择选了良臣,自当垂拱而治!古代贤君莫不如此,卿以为如何?”徽宗说着上前轻佻地钩了一下师师的鼻子。 “是否良臣,还要百姓的口碑和士大夫的风评啊!”师师在徽宗身上撒娇地蹭了一下,“所以总要言路畅通,千万不要堵塞了,不然君主就听不到实话,也不会知悉民情了!” 第七章 第五章 (中) 尽兴而归 三月十六日(戊戌)是武科举行殿试的日子,地点位于皇城内的集英殿。 包括马扩、嘉王赵楷(生母是已经过世的王贵妃)的省试中第的考生共计七百八十三人,他们都已通过省试(类似文科的会试),将被徽宗赐予一等的“及第出身”与二等的“同出身”,此外还有“上舍出身”的特等身份。此次殿试无非是走走过场,最终的目的还是要让这些考生变成名义上的“天子门生”,以便于将来为君主效忠。 经过一番象征性的考较弓马武艺及兵法对策,殿试就正式结束了,接下来就是等待放榜的日子了。考官们摸不透徽宗的心思,但拍马屁总不会有错,所以在榜单初稿中将嘉王“唱名第一”,而将马扩列为了第二。 徽宗在过目榜单时,不由欣喜道:“楷儿与构儿皆是武勇之辈,来日定可成为朝廷的虎臣!当然,构儿年纪还小,若是他参加了这一科,唱名第一倒还算名至实归,至于楷儿,还是委屈他做个第二吧!虽说举贤不避亲,可朕心里还没糊涂!” 徽宗于是将嘉王与马扩的名次做了调换,不过为了奖励儿子,徽宗在不久后便将嘉王晋封为郓王,封地扩大了一倍,并由节度使拜为太傅。由于马扩的表现实在出色,徽宗特授予他“上舍出身”及承节郎的武官之衔,并在放榜后依例召见了前三甲,赏赐了御酒。 按照朝廷使用武官的定例,州一级的武学教谕之职须由州都监兼任,或由上舍出身的武举担任,所以马扩年纪轻轻就被分配做了京西北路武学教谕,上任地点位于西京洛阳。 御酒赐过之后,刘錡兑现承诺,便于一天晚上将马扩请到了丰乐楼。待马扩入席之后,见来客只有刘錡一人,便纳闷道:“怎么不见三嫂?太学的刘家兄弟呢?” “刘家兄弟”说的是刘子羽和刘子翚,他们的父亲刘韚曾在渭州任地方官,所以刘家兄弟儿时得以与刘錡、马扩等人就读于一处,因而有了同窗之谊。刘子翚好学不倦,是一个读书种子,文才出众的刘子羽颇好武事,所以与刘錡、马扩甚是投缘,可宋朝毕竟重文轻武,他也只得遵从父命与兄弟一起到了太学。 “刘家兄弟今日不便前来,改日咱们另摆一桌吧!至于你嫂子,忙着在家带孩子呢,过几日你再到我家里,咱们举办一回家宴!”刘錡暗笑道。 马扩看了看桌上的摆设,诧异道:“三哥,那是不是还有谁来?” “呵呵,你猜猜是何贵客?” 马扩想了一会儿,眼中放出光彩道:“不会是大哥、二哥来京了吧?” 马扩话音刚落,一个身披红色斗篷、面部捂得严实的身影儿进了雅间,待那人揭去斗篷之后,马扩不禁讶然道:“李姐姐!” 师师入了席,笑意盈盈道:“听闻说子充中了武状元,而且听四厢说子充在一年时间里竟然连过州试、省试、殿试三关,实在可喜可贺!上次你救小女子一命的恩情还未回报呢,今日就一并谢了吧!今晚的酒钱就算我的了!” “姐姐太客气了,有官家的赏赐已经够了!”马扩看着刘錡似有些尴尬地一笑。 原来师师先是从云儿嘴里听闻了马扩夺魁的事情,又听刘錡说将要在丰乐楼为马扩庆贺,于是便与刘錡商议自己能否到场祝贺。刘錡晓得此事定然瞒不住官家,不过马扩确实救了师师一命,师师当面谢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此便同意了师师前来参加贺宴。除此之外,师师还让郭家姐妹与云儿、小芙另起了一桌,刘忠等人又起了一桌,既是感谢大家的护卫,也是大家同乐的意思。 在师师这位绝世佳人面前,马扩显得非常腼腆,不过善解人意的师师为了活跃气氛,便手执檀板唱了几曲慷慨悲壮的军歌,其中一首是千古传唱的《诗经·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还有一首是后汉时传盛不衰的《马踏燕然》: 披铁甲兮,挎长刀。 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 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儿。 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师师的歌喉婉转清越,虽没有男子的粗犷豪迈,却别有一番意气奋扬之感,从女子口中如此深情唱出,倒让刘錡与马扩两个男子蓦地激动起来! “姐姐唱得这样好,那俺也献丑了,就为大家歌一曲大唐战歌《秦王破阵乐》吧!祈愿我朝再振汉唐雄风!”马扩起身拱手道。 刘錡与师师鼓掌欢迎,师师扬手道:“你先把声调告诉我,我给你用檀板伴奏!” 马扩便简单跟师师说了一下,二人准备就绪后,只听马扩轻咳了两下,便壮怀激烈地歌道: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着,今日告功成, 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天威直卷玉门塞,万里胡人尽汉歌!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着,今日告功成。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 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马扩唱罢,二人祝酒为谢,饮毕,刘錡拍着马扩的臂膀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争战几人回!虽说沙场凶险异常,可多少英雄男儿却是那样义无反顾,那样渴望沙场建功!子充,你说这是为什么?难得只是为了一刀一枪搏个功名、好封妻荫子吗?” 马扩想了一下,道:“我等作为孔孟之徒,首先当问为何而战?若是敌国入侵,难道男儿要畏死吗?若是我方无理挑衅,则战之无益,亦折损我华夏正朔、礼仪之邦的圣名!世间很多人贪恋功名富贵,自然不在意是否顺乎正道,可人君不可不慎!” “子充说得对,若是为求天下安定、家国存续、百姓安乐而战,则虽死亦荣,为满足一己之私而战,虽胜亦不可取!偏世间有些君王好大喜功、穷兵黩武,驱兵将、驱万民为之赴死,‘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真是倒行逆施!”师师满面酡红道。 师师如此直言不讳,刘錡与马扩这两个忠臣孝子有些害怕了,刘錡赶紧转移话题道:“如今已入多事之秋,来日或恐正是男儿报效朝廷、建功立业之时,子充英雄了得,将来成就定然在为兄之上啊!” “呵呵,三哥过誉了!三哥自来就以智虑超凡而得伯父器重,将来必是大将之才,我马子充不过是一介武夫,只望将来能在三哥帐下做个副将就好了!” “好啊,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李师师就等着看你们兄弟高奏凯歌的一日!” 第七章 第五章 (下) 尽兴而归 师师难得如此心境舒畅,所以多吃了几杯酒,她忽然停住了杯,转头对刘錡笑道:“四厢你还没唱呢,今日务必也来一个吧!” “是啊,三哥善吹横笛,那就吹一曲《兰陵王》吧!”马扩附和道。 刘錡耸耸肩膀,撇嘴道:“好吧,可是我身上没有带笛子来啊!” “呵呵,这个好办,丰乐楼里各色乐器多的是,暂借一支来便是!”师师妩媚一笑道,说完便起身去吩咐了一声云儿。 没一会儿,云儿就拿着一管龙首笛进来了,这是一种常见的象形笛,笛身装饰着龙纹,两端各雕着龙首和龙尾,整只笛身状若一条游龙。刘錡接过笛子,对着师师腼腆一笑道:“那不才就献丑了!师师姑娘是方家,俺吹得不好,不要笑话啊!” “四厢不能上阵杀敌,咱才要笑话,通不通八音有何要紧?不过凑个趣儿罢了!”师师爽朗一笑道。 “那俺就放心了!嘿嘿。” 刘錡先是调试了一下,这笛子的音色精微清妙,着实不错,待他准备就绪之后,便屏息凝神,十分投入地吹奏起来。 刘錡的神情是如此专注、忘我,演奏如行云流水,曲尽其妙,完全不像一个生手。这首曲子又很特别,由刘錡来演奏,自有一种别人无法替代的侠骨柔情,听着听着,师师不觉痴了!她只好闭眼静听,音声慷慨悲绝,似白鸟啼号划过灰天,师师顿时魂归远兮…… 一曲终了,师师意犹未尽,睁开眼睛道:“‘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如凤鸣龙吟,嘹然有穿云裂石之声,大有李謩之风!咱不是恭维,只是好奇四厢怎会雅擅此道的?” “姑娘谬赞了!不才惭愧!”刘錡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何以抚慰那些忠勇将士的亡灵?何况沙场之上,寂寞萧索,无以排解,只好借助这一支竹管了!” “是啊,而且将士们平素也乏味得很,尤其是那些伤病卧床的,能听到如此心曲,也是难得的慰藉了!”马扩插言道。 “呵呵,四厢活脱脱就是兰陵王再世嘛!他日你若重上战场,也该戴一副面具才是!”师师以一种爱慕的眼神看着刘錡。 此情此景被马扩看在了眼中,他察觉出一丝异样,不禁再三觑视着两人的神色。 “四厢再来一曲吧,我还没听够呢!”师师端起酒注为刘錡斟了一杯,“先吃了这杯眉寿酒吧,更助才思!” 刘錡客气地吃了酒,谦抑道:“好吧,那不才就再露一回拙,来一曲《关山月》吧!” 刘錡于是又吹奏了一曲《关山月》,这一回果然又是一番心肠和天地,师师倾耳静听,心魄为之摇荡,神思游于天外…… 刘錡奏罢,师师半晌才回过神儿来,长叹一声道:“可惜啊,可惜啊,咱虽然不是许和子,可当日若有再世李謩的加持,定然可倾倒整个汴梁城,呵呵!” 刘錡不知如何回应,只是憨憨地笑着,马扩于是出来解围道:“呵呵,恕俺孤陋寡闻,敢问姐姐,谁是许和子?谁又是李謩?” “这两人啊,还须细细说来才能明白妙处呢!”师师坐直了身子,从刘錡手里拿过笛子,开始一边比划着一边娓娓道来,“话说那唐明皇爱笛,奉它为八音之领袖,明皇通晓音律,有一回自称神游了一番蟾宫,因此有感而作笛曲《紫云回》。曲成之后,明皇即令太常官将曲谱刻石为记。时有一位风姿超逸的少年姓李名謩,是位吹笛高手,他偷偷学得了此曲,很想得到明皇的垂青;正好有一回明皇驾临骊山,李謩乘机于夜半在明皇驻跸之处吹奏此曲,笛音妙绝,明皇闻之,不由惊为天人!明皇随即命人寻访到李謩,将其召入了梨园法部,自此后李謩便声名鹊起,独步长安!” “怎么没有许和子呢?”马扩问道。 “别急啊!”刘錡从旁道。 “宜春院有一善歌的内人,名叫许和子,其人嗓音清亮,善唱高音,明皇誉其为‘歌值千金’!每逢高秋朗月,明皇都会召许和子在殿阁高台之上为自己献唱,许内人清喉婉转,声音直传九陌!明皇有一回忽起雅兴,便独召那李謩前来为许内人伴奏,二人相得益彰之际,那如龙吟凤鸣的笛声,直追着那清远嘹亮的歌声,许内人高音惊天动地,李謩则曲终管裂!” 师师如数家珍地讲完了,目光停落在了刘錡身上,马扩则拍手赞叹道:“好一段曲坛佳话,许、李二人皆不世出之人物,有此遇合也是天意,我辈当为此浮一大白!” 意兴正浓的三个人再次举杯,颇有不醉不归的架势,不过刘錡不敢让自己太纵恣,也拦着师师不许她多饮,刘錡语重心长道:“饮酒之乐,其中所贵者,便是能知适可而止,不然宾朋就都成了凿性斧身之具了!姑娘如此不知所止,将陷我等于何地?” “酒逢知己千杯少嘛,饮酒之乐,其中所贵者,便是无论宾朋多寡,贵在善谈,今日我等三人更添善歌善曲,如此一抒怀抱,以后恐怕是可遇而不可求了!”师师言罢,不便唏嘘黯然起来。 “来日方长呢,哪里就说再没有了,果然是吃醉了!”刘錡不管她的说辞,只是一味劝止,师师则像个恃宠而骄的孩子般,一再娇嗲求着刘錡再让她多吃一杯,再吃一杯。马扩在一旁看着,只是暗暗发笑,他常听人说有些女子平常温柔娴静,可一旦发起酒疯儿来,往往让人刮目相看。 这场宴集,直到夜已阑珊才罢。刘錡一路将师师送回了醉杏楼,就在云儿搀扶着师师要上楼时,刘錡正准备转身离开,哪知师师突然挣脱了云儿,回身挽住刘錡的胳膊,带着几分醉意道:“四厢别急着走啊,楼上再坐坐吧!” 刘錡只得又跟着师师上了楼,直到吃完了几杯醒酒茶才罢。在送刘錡下楼时,已经清醒了七八分的师师忽然牵了牵刘錡的衣襟,情真意切道:“认识你们这样出色的将才,堪慰平生!” 第八章 第一章 惊鸿一瞥(上) 第八章、恐修名之不立 一惊鸿一瞥 马扩离京赴任去了,刘錡有些怅然若失,师师见状便打趣他道:“怎么,四厢还没吃够丰乐楼的酒吗?要不咱们改日再去吃两杯?” 刘錡见师师近来气色比初时好多了,越发光彩照人,心情也愉悦多了,还时不时一个人就唱上两嗓子呢!刘錡嘿然一笑,道:“近来看姑娘倒是眉宇间多有喜色,不知有何好事?不如说出来给俺听听,让俺也乐一乐!” “是吗?四厢真想知道吗?那就随我出城吧,到了地方,四厢定然会畅快起来的!” “这个,这个,有所不妥吧?”刘錡摸了摸面庞,“哪能为了给我解闷,就劳驾姑娘出城呢?官家晓得了,非骂我一顿不可!” “呵呵!官家最是体贴人意了,哪能这般不通情理呢!”师师粲然一笑,“四厢放心好了,这一回咱们出城,也是为着万寿节做一番准备!” 六月七日是徽宗的生日,也是他与师师过从以来的第一个生日,师师想要有所表示,又不想落了俗套,所以特意做了一番精心的谋划和准备。待她细细说与刘錡知晓后,刘錡当即欣喜道:“哈哈,果然须俺陪姑娘走这一遭!” 汴京四周的水运非常发达,有向东通往梁山泊的五丈河,有向东南通往长江下游的汴河1,还有向南通往长江中游的蔡河,此外还有向西南伸展的惠民河,以及来自西面的金水河。师师此行的目的地就在惠民河沿岸,所以她事先包下了一条游船,然后经由水路来到了惠民河上一座名叫会通桥的地方。 一行人下了船,师师先是笑对刘錡道:“此事不急在这一时,今日不妨从容些,让我先带着四厢逛一逛吧!” 这日春和景明,会通桥附近可见三三两两的游人,刘錡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美景,不觉心旷神怡道:“来京师两年多了,没想到还有这等好地方!” “呵呵,四厢是个大忙人,哪里有这份闲情逸致乱逛呢!”师师满面春风,“实不相瞒,若是一个月前,清明佳节,柳梢新翠之时,汴京城中士女往往来此云集,那些缙绅士大夫,除非忙得实在无暇他顾,否则必抽空到此一游!” “哦?看来俺刘錡娶了汴梁一个傻婆娘,她也不得知道的!”刘錡向四处指了指,“呵呵,今日倒要看看这个会通桥畔,究竟有何让人流连忘返之处!” “是你自己没上心吧,还赖人!”师师说着俏皮地撇了一下嘴。 两个人微笑着向一处堤岸走去,此处两水夹堤,水与堤平,垂杨绵延十余里,极目远眺那尽头处,是西山的秀拔轮廓,隐约可见山色微岚。水流急而清澈,那些沉在水底的鱼儿,都清晰可见其鳞片,鱼儿不时嬉戏耍闹,皆若空游无所依。刘錡忽起小儿之心,从路旁捡起一块小石子丢到了一群鱼游的地方,师师见状,掩鼻而笑道:“今日始见信叔之真性情!” 闻听师师居然称呼自己的字,刘錡不禁心头一热,咧嘴笑道:“真有些嫉妒呢,这些小家伙儿如此逍遥自在!”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眼前居然开始出现了星罗棋布的大小寺庙,那丹楼朱塔,窈窕挺立于绿树之中,好一处人间净土!从一处拱形小桥上过去,两人开始逐一探幽访胜,师师回身笑道:“此行之后,四厢可愿与咱携手写一部《汴梁伽蓝记》?” “呵呵,若只是抄录誊写这些粗笨功夫,定然不会推辞,捉刀代笔就力不胜任了!”刘錡笑道,“不过那《洛阳伽蓝记》是发自麦秀之感、黍离之悲2吧,你我却有幸生在这承平之世!虽则西北战事从未间断,可是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亦不识干戈!” “呵呵,我朝文明之盛,确乎前无古人,将来恐怕有人会记述今日汴京之繁华吧!”师师望向远方,眼神中分明流露出几丝怅然,“如今虽看着外头模样甚好,可古来兴亡,未有一定之数,谁知来年又是什么光景?若今日汴京果不幸遭受劫难,沦为丘墟,民众星散四处,或恐会有三两遗老,写出一部《汴京梦华录》,描画当日盛况,引着后人重游此华胥之国!” “我听说画院有位张正道,张翰林,曾画过一幅《清明上河图》,汴城风物初春色,一卷繁华烟云中,也是丹青至宝!只是如今不知那画作究竟在何处,或恐是被官家宝藏着呢,哪天姑娘问一下官家,若是真有,姑娘尽可央求一下官家,暂借两天让咱们也见识一番!” “好!我也久闻其名呢,只是一直未见真容!” 两个人往前走了没几步,刘錡忽然道:“既然说到这里,今天我不妨告诉姑娘我的一个隐忧,若是这个隐忧不幸成真,那汴京真的会被毁于旦夕之间!” “是何隐忧?四厢快快说来!”师师忙问。 “姑娘也知道,如今我朝重兵、精锐皆在西北,而中原空虚,尤其三衙军力,明面上是十多万众,可实际上不过四五万之众,且多年缺乏训练,战力废弛,已不堪大用!若是契丹大军明日大举南下,他们只须分出一军令其据守潼关,挡住西军东下勤王之途,另一军则直攻汴京,汴京无险可守,多则数月,短则一月,汴京即会被攻破!”说着,刘錡还蹲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开始捡起一截树枝在地上比画起来,“汴京四通八达,是个商贸繁华之地,可作为一国之都,本来就是权宜之计,当年太祖正是念及此,想要迁都关中,可是太宗从中阻拦,以至于迁延到而今!” 这着实是个重大消息,若是将此透露给敌国,确乎关系至巨,师师想到叶穆,不由心中一凛!不过叶穆也说过,他是为着两国修睦的,师师的心才稍得宽慰,不觉反应道:“那汴京周遭还有十几万驻军啊!” “那些更是指望不上!”说到这里,刘錡的话匣子仿佛被打开了一样,他便找到了一处露在地面上的树根坐下,跟师师细细地讲起来,“但凡常人,万中无一人是知兵的,就算行伍之中,也是十之八九不知用兵之法!凡行阵之道,除了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就是这将士们的器甲要精良,平素训练要扎实,军纪要严明,补给要充足,指麾要得法,如此方可言打硬仗、恶仗,若是再加身经百战,就更好了!但是如今我朝能战之兵,不是我刘錡吹嘘,实只有西军十万之众,其余百万皆充数而已!” 师师十分信任刘錡的才识,用心地凝视着刘錡道:“那四厢何不上奏朝廷,以免万无一失?” “呵呵!”刘錡苦笑了一下,“种师道种世叔先时向官家奏秉过,可是官家说如今契丹国力日衰,断无精兵可以南下!可是有备才能无患,官家确实太大意了,一力要威慑西夏!” “那四厢觉得还有何补救之法?” “唉,只能密切注意北面的动向,以便可以及时做出布置!”见师师陷入了沉默之中,刘錡忽然猛拍了一下大腿,“嗨!看我跟姑娘说什么呢!姑娘且放宽心,只要有我西军众将士在,就可保我大宋金瓯无缺!不过,三衙里其实也有些可倚重之士,如那现下为步军都虞侯的王禀王正臣,就极是个大将之才!若非如今那高俅滥竽充数,三衙之中就可谓自来皆名将宿勋!” “呵呵,别人我不敢信,只信你刘信叔和马子充二人!”师师脸上绽放出迷人的笑容,如杏花盛放一般。 两个人先是在一处叫做静慈禅院的宝刹转了转,此禅院中有一巨大的观音塑像甚是引人注目,塑像前旺盛的香火堆出了小山状。 待走出来时,刘錡不免疑问道:“不才想请教姑娘一事,西方有佛无量,世人却为何独独礼遇观音大士呢?” 师师略一思忖,缓缓道:“以慈悲故耳!” 第八章 第一章 惊鸿一瞥(中) 刘忠、云儿、郭家姐妹等四人在后面远远跟着,那刘忠一意想在云儿面前表现一番,他眼看路边百花盛放,便簪了一朵艳丽的山茶花给自己戴上,又给郭家姐妹戴过之后,还要给云儿也戴一朵,结果被手快的云儿一把推倒在了花丛里,三个女孩被逗得前仰后合。师师与刘錡闻声向身后看去,师师见郭家姐妹及一些游人都簪了花,甚是可爱,也倩笑着摘了两大串紫藤花给自己和刘錡戴上。 戴完之后,师师审量了一下刘錡,真是越发风流倜傥了! 师师会心一笑,不免想起前阵子在福圣禅院的花下还曾是那般惆怅,没想到才半月而已,自己的境遇就似乎有了天壤之别,真是多亏了观音大士的眷顾! 说来也巧,簪了紫藤花的二人才走出去没多远,一位恰巧打此经过的老者不期然间,竟被并行的二人吸引住了目光,这二人着实生得卓荦不凡、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甚是般配,老者不由驻足,对着二人大声慨叹道:“一对青衫红袖,真是神仙眷侣,羡煞旁人也!” 刘錡只顾着走路,没有听清那老者的慨叹,不过师师却字字听得真切!所谓“女为悦己者容”,今日出行,虽不着痕迹,师师却还是用心打扮过一番的,难怪那老者眼光如此毒辣,她的心头顿时一热,忙笑向那老者一揖道:“多谢您的夸奖,小女子有礼了!” 两人走出去好远了,刘錡才回过神儿来道:“刚才那老人夸姑娘什么了?” 师师脉脉含情地斜昵了一下刘錡,凄然一笑道:“夸我今天身上的这件红绡衣裙呢!不过四厢知道吗?我所长羡者,还是荆钗与布裙3。” 刘錡略知师师心意,踌躇半晌,于是宽慰道:“姑娘秀外慧中,自是福报,虽遭遇不幸,可姑娘知书达理、天性仁善,我佛既然慈悲,终会让姑娘遂愿的!” 闻听此言,师师不觉笑靥如花!待她行于一片红阵之中,人花相映,衣袂生香,飘飘似弱柳扶风,惊鸿一瞥,刘錡的心不由怦然一动!师师虽着素妆,无珠玉饰,其绰约之态仿佛仙子,刘錡这才惊觉眼前这位笑语盈盈、顾盼生辉的红装,乃是令九五之尊都拜倒于其石榴裙下的当世之绝代佳人啊…… 两人继续往另一处禅院去,此处有长松落落,年代远者有一两百年,近者也已有几十年了。难得的是禅院前有侧柏两株,高仅三尺,枝偃叶掩,有璎珞庄严之相;天王寺前有古松一株,百年树龄不为稀罕,难得的却是其枝枝向佛,若一合十皈依之人。 目睹此情此景,师师不禁慨叹道:“佛经上说,玄奘归而松枝转,孰谓无情不说法也?” 师师的兴致越发浓厚,毫无倦色,一路游览,还一路不时向刘錡谈空说有,刘錡虽然撑得住,可跟着的那几位手里提着一应物什,都想要歇歇了。师师见状,于是在靠近堤岸的空旷处寻得了一块柳荫,几个人在此坐下歇息了。 每常出游,一般中上人家都会自带风炉、铫子、四足小矮桌等煎茶用器,师师也有此雅好,所以茶镣担子会随时备着。待众人铺开了物什,云儿在一旁动作娴熟地为大家煎好了茶,待一一乘好之后,师师便举杯道:“来,咱们茗饮以为酒,且尽手中杯!” 此时坐卧于柳荫之下,可见浪纹树影、鱼鸟飞沉,堤上偶尔可见人物往来,师师粲然一笑道:“眉公说得好,‘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不过主人只是闲逛也无趣,怎么样,四厢,咱们不如作诗为乐?” 刘錡正在一旁趺坐着吃茶,闻听要作诗,忙双手推辞道:“不,不,姑娘作吧,咱不大会作诗!” “怎么,四厢是看不起人吗?不屑女子之才?”师师故意戏谑道。 “看姑娘说的,我刘錡可是从来未曾敢轻视女子之才,就说那苏伯玉夫人的盘中诗,及窦滔夫人的织锦回文,男子做得出吗?” “呵呵,确乎如此!”师师一拍掌道,“图一乐嘛,作得不好,也不罚酒,怕什么?” “好吧,那姑娘先作吧!”刘錡勉为其难道。 “呵呵,四厢太谦虚了,你的诗,依我看还是不错的!”师师向天吟咏道,“门外蹄轮任迹疏,一麈深称水云居。平生事业将何用,叹括空能读父书。” 这首《用前韵呈德瞻》是刘錡不久前写给友人的,分明有牢骚之意,刘錡闻听师师一字不差地念出了自己的诗作,不禁惊慌道:“这是刘忠那小子抄给姑娘的吧,千万别让旁人看到了!” “四厢放心,只我一人晓得,而且我看过之后便把那诗烧掉了,只是刻在了心里而已!” 刘錡狠狠地望了刘忠一眼,佯怒道:“回头定然把这小子赶回陕西老家!” “四厢别怪罪他吧,都是我的主意!”师师巧笑着,“这样,咱们一起在心里默作,待会儿做好了,念出来大家共赏就是了!” “好吧!那容咱先倒一旁去想想!” 刘錡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一旁去了,师师也站起身来走到不远处一座长满菜花的土坡上,那菜花盛开如金,坡上蜂蝶乱飞,令人不饮自醉。师师伫立于其上,眺望着西面的远山,诗情涌起,亦不觉兴尽悲来! 师师忽而想到魏晋时期晋国太傅羊祜,当年羊祜镇守襄阳之时,每逢佳日便会登临当地的名胜岘山,把酒吟咏,终日不倦。有一次,羊祜在吟咏追思之际,不觉潸然泪下,身边的幕僚们惊问其故,羊祜便答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没无闻,使人悲怀。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当登临此山!” 念及此,师师也不觉有些怆然,冥思默想之下,一首《游会通桥》的诗便做好了: “水光山翠绕城来,白塔红亭罨画开。 松竹径深僧院敞,菰蒲水浅酒船回。 风雅难续兰亭集,茗饮又乏陆羽杯。 亦有游赏无限意,何如太傅远兴哀。” 第八章 第一章 惊鸿一瞥(下)·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后,两个人重新聚首,师师念出了自己的诗作,刘錡击掌赞道:“姑娘一个‘敞’字,用得最妙!这般闲闲开着门、可让人随意出入槛内槛外的宝刹,行人们不必费心‘推敲’什么,而是自然而然地进入佛家之境,一个‘敞’字,着实精彩!” “我此生还未出过汴京呢,见识太窄,只盼望着有朝一日可以遍游我华夏的名山大川,若这些都是奢望,也只愿此生能往江南一游!”师师目光向着南面道。 “为何?”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真想去亲眼看一看这传承着六朝风流的江南!何况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师师略一蹙眉,“实不相瞒,先母乃是南方人士,那里人杰地灵,孕育出像先母这样的美人儿,呵呵,反正叔父他们都说先母是个大美人!故而小女子多年来便怀有夙愿,就是要到先母的家乡去看看,既是好奇,也是缅怀!” “呵呵,难怪姑娘如此相貌出众,原来是拜先母所赐!其实我家祖籍也在南方,祖父就是江东路南康军都昌县黄金乡二十都排门村的,我也跟着家父回过两次老家!” “呵呵,四厢记得可真清楚,可我却不知道先母的故乡具体何在!我只知道先母姓关,老家附近有一望无际的沮泽,风光甚美,那里距杭州不远!” “没关系!希望到时你我还能结伴同行,咱们可以仔细打听一下!” “呵呵,一言为定!”师师朗然一笑,“那四厢的诗呢?” 刘錡腼腆一笑,吟诵道:“咱是《偶得一绝》:‘清风叶叶映黄鹂,绿暗红稀半掩扉。我以忘言静思虑,子规犹道不如归。’” 师师听罢,又细细地向刘錡请教了到底是哪些字,待她都弄清楚了,于是又抑扬顿挫地吟诵了一遍,方赞许道:“四厢果然是雅人深致,允文允武之才!” “姑娘谬赞了!咱哪里敢当,不过附庸风雅而已!倒是姑娘仪容秀丽,难得识知精明,叫人刮目相看!”刘錡略带些羞涩,“‘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那见逊公卿。’真堪一叹!” “呵呵,四厢既这样抬举小女子,看来你我还是有资格去题壁的,如何?” “呵呵,凑个热闹也好!” 两个人于是走到了近处的一座禅院里,寻得了有人常在此题诗的一块白壁。师师先是扫视了一番,发现上面有一首是“易安居士”所题,于是指着壁上的诗道:“这个易安居士我认得,她从前是汴京小有令名的才女,她的父亲乃是李文叔,曾以文章受知于眉公,被称为‘苏门后四学士’!我记得早些年还唱过易安居士的小词呢,别有兴味,‘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刘錡看到易安居士旁边有落款为“赵德甫”题写的一首诗,两首诗紧紧地靠在一处,刘錡于是也指着壁上的诗笑道:“想来这位赵德甫正是易安居士所相思的那位了,呵呵!” 二人管寺里的僧人要来了笔墨,然后分别将自己的诗作题写到了墙壁上,师师的落款依然是“王子霞”,刘錡见状自然会问起此中缘故,师师便像当日告知陈东时那般做了解释。 “原来是推崇眉公及朝云之故!”刘錡点头道。 刘錡的落款则是“刘三郎”,这不算是师师第一次见到刘錡的字迹,可他那一挥而就的行草书还是让师师眼前一亮,不觉赞叹道:“四厢楷书我是见过的,颇有欧阳率更之风!不想四厢行草亦如龙蛇飞动,颇有张癫之势嘛!” “呵呵,姑娘见笑了,不过是信手涂鸦!”刘錡谦逊道。 眼看日暮将临,师师的兴致依然不减,她只得对着刘錡腆然一笑道:“今日颇为尽兴,很久没有这般快意了,多谢四厢陪伴!” “有什么谢不谢的!今日一游,咱也是受益颇多,也难得如此畅快一日!”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师师幽幽叹息道。 在回去的船上,刘錡见云儿居然采摘了一篮子各色的野菜,不由玩笑道:“怎么,你们家里难道也缺菜吃吗?” “眼下固然是不缺,可难保将来怎么样,所以我们娘总说当居安思危,若不是陪着四厢,她今日也会跟我一起采呢!”云儿笑着举了举篮子,“其实野菜也很好吃啊,从前春秋两季,我们都会采很多呢!” “你们娘想得可真周全!” 这时师师凑了过来,笑道:“今晚四厢就别家去吃了,尝尝我们云丫头的手艺吧!” 刘錡忽而想到了什么,于是忙将师师拉到一角,小声道:“有一事想求姑娘!就是那刘忠,跟了我也有七八年了,他是我家的身奴,人忠厚老成,身手也不错,跟着我在沙场上也建了寸功,如今是个都头!他也老大不小了,先前我和夫人为他介绍了几门亲事,他都不允,可如今偏偏看上了你们家云姑娘,鬼迷心窍一般,为了取悦姑娘,把我的牢骚诗作都偷了出来,可见是动了真情了!所以我想问问姑娘,可曾晓得云姑娘的心意?” 师师莞尔一笑,道:“我们云丫头花容月貌,也有情有义,刘忠还算有眼力!不过她是契奴,到明年就可回家了,而且我们情同姐妹,她主意又大,她的事情,我断断是做不了主的!想来是她有些担心武人朝不保夕吧,而且常年不在家,我们云丫头就想每天守在夫君身边过自己的小日子呢!” 刘錡听了不觉有些失望,摇头道:“这样啊,那我还是劝刘忠尽早死了这份心吧!” “四厢也别烦恼!我们女子的心也未见得是一眼到底的,这事恐怕还不能说死!只是云儿那丫头跟我分不开了,就算她乐意去你们家,我还不放心呢!须得哪天啊,我去府上看一看尊夫人究竟是何样人,将我妹子托付于她,可是妥当?” “敝庐自然是扫榻以待姑娘,呵呵!不过啊,那刘忠陷得越深,到后来没成,岂不是要伤透了心?依我看,还是给他预先泼泼冷水吧!” 望着刘錡的背影,想着他最后的那句话,师师忽而想到了将来的自己:若是自己有幸嫁给了他刘四厢,哪怕是做妾,那云儿嫁给刘忠,也真是喜上加喜,可是一切会如此顺遂吗?真是不敢深想,也不知三生石上究竟是如何镌刻自己的前世今生的;但无论怎样,师师都觉得自己跟官家终究会有个了结的,她从心底里尚无法想象自己会真的跟官家终老此生。 有刘錡麾下的皇城司人员暗地里将师师与刘錡近来的行止汇报给了徽宗,徽宗闻听师师近来心情大好,颔首道:“呵呵,朕果然没有看错人!” 1北宋时期的河流走向与今天大为不同。 2这里指故国或故都废坏之后所发的感慨。 3此书李师师提到的其实是唐代女诗人、江淮名妓徐月英的一首《叙怀》:“为失三从泣泪频,此身何用处人伦。虽然日逐笙歌乐,长羡荆钗与布裙。” 第八章 第二章 眉公祭日(上) 会通桥一游之后,师师又接连去了那边几次,此后又去了不少其他寺院,不过她再未请刘錡作陪,她不想耽误刘錡太多的工夫,何况她确有正事要做,非得专注些才行。倒是师师曾请过丽卿作陪了一回,也顺便向丽卿请教了些问题。 转眼之间就到了万寿节前夕,全国开始禁止屠宰,官吏们也开始不理刑名,文武百官还要按制穿蟒袍补服。到了六月七日万寿节当天,京城的匠人们则用彩画、布匹等将主要街道包装得绚丽多姿,到处歌舞升平;各地文武百官,设置香案,向京城方向行大礼。 徽宗自己则在紫宸殿端坐,宰执大臣率文武百官在殿下拜舞1称庆。按照宋朝的旧规矩,宰相独自登殿捧觞,上天子万寿,礼毕,天子赐百官茶汤,饮罢,于是天子还大内。宰执夫人则率领着诸命妇等依次列于福宁殿下,待天子到来后,拜而称贺;宰相夫人独自登殿捧觞,上天子万寿,再以红罗绡金须帕系于天子的手臂之上,退复再拜,遂燕坐于廊殿之左。此举被视为儒臣之至荣。 总之这一天分外热闹,一应吃食自然也是丰盛无比。按照师师与徽宗的约定,师师要在万寿节晚间单独为徽宗祝寿,所以徽宗没有进晚膳便在傍晚时分来到了醉杏楼。 此时正当炎夏,偏巧旁晚时分下了场阵雨,暑气消减了三分,更得一时长虹垂天,霞光炫目。师师特意把筵席设在了后院的凉亭里,那凉亭本就地基甚高,所以坐于凉亭之上便可一窥五丈河上的风景,而且清风习习,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徽宗到来时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师师忙命人搬出了一些买好的冰块,将它们装在了木桶里,置于筵席的周围,此时冷汽四溢,水雾茫茫,颇有些神仙府第之感。徽宗看着忙里忙外的师师道:“朕不觉得热呢,那地道里不同于地上,清凉得很,就是潮了些!” “官家略坐坐吧,稍等片刻酒馔就好了!”师师媚然一笑道。 徽宗入了席,此时清风徐来,将冰块的沁凉水汽吹到了身上,着实舒爽!凉亭下面是一处池塘,池塘里盛放着几朵莲花,清香之气沁人心脾。徽宗遥望着五丈河上的灯火,如此切近,也是从来未有的经验,眼前的人间烟火着实是宫中见不到的,不觉沉醉其中!看来这一遭是来对了,醉杏楼真像一处逃避尘嚣的世外桃源…… 正在徽宗出神之际,师师已经笑意盈盈地掀开嫣粉色的纱帷帐进了亭子,师师一揖道:“让官家久等了!” 说完,四位宫女就将四道菜端了上来,另有一位内侍呈上了一应酒具,当色泽鲜亮、香气四溢的酒菜呈到徽宗面前时,徽宗当即被吸引住了,兴味盎然道:“菜品色、香绝佳,看去素雅淡爽,使人心间一股清流,想必味道也是极好的!贤卿亲自操持许久,着实用心了,这几样东西当真是朕所未曾见过的,还请贤卿为朕说明一番!” “呵呵,那婢妾就献丑了!”师师指着徽宗面前的那道菜,“这一道是‘罗汉斋’,取‘十八罗汉’聚集一堂之义!由十八种鲜香原料精心烹制而成,贵在咸香、清香、淡雅!” 徽宗举箸尝了尝“罗汉斋”,然后充满回味道:“嗯,不错!” 师师又指着一道像鲫鱼的菜品,那“鱼”形极为逼真,师师淡然一笑道:“这一道为‘糖醋素鲫’,乃是素菜荤做、素质荤形的名品!由几种素菜酿、炸而成,‘鱼肉’鲜嫩,‘鱼骨’、‘鱼鳍’又不会刺破喉咙,酸甜适口!” 徽宗于是举箸尝了尝“糖醋素鲫”,一次没有吃过瘾,又接连夹了几口,然后点头道:“着实酸甜清爽,比之真鱼又是一番滋味!” “这一道是‘糟烩鞭笋’!此菜以嫩鞭笋肉为主料,配以香槽,再煸、烩而成,槽香浓郁,笋肉鲜嫩!” 徽宗也尝了尝,依然赞不绝口:“好笋!” 轮到了面前的最后一道菜品,俨然如出水莲花,只听师师微笑道:“这一道是‘桑莲献瑞’,比较应今日之景,可谓压轴菜!它以莲子、豆腐为主料,配以香菇、荸荠、冬笋等,经炒、蒸、炸而成,形状如出水莲花是不必说了,豆腐细润,馅料香脆,尤以莲子更香,余味无穷!” 徽宗尝了尝,闭了眼回味道:“真是人间至味!汴京虽有水陆珍奇,可能化腐朽为神奇者,还是一双妙手!” 师师嫣然一笑,轻提着白纱衣袖给徽宗斟了一杯酒,徽宗于是端起了酒杯,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梨香,不禁惊疑道:“莫非是将梨入酒了?” 师师笑而不语,徽宗便浅浅咂了一口,但觉甘甜清冽,果是炎夏难得之佳品,徽宗豁然一笑道:“呵呵,从未听闻梨可入酒,贤卿是不是开了先河?” 师师点点头,笑道:“这乃是别人偶然间发现的,话说有一李姓人家向有梨园,梨树甚大,每株可收两大车梨子,除留下自吃之外,常售卖无余!偏有一年梨树盛生,梨子满树都是,剩了好些在家里!其中有一种山梨,味道极佳,若是扔掉或放着烂掉,殊为可惜,李家便用大瓮存储了几百枚在里面,又以缶盖而泥其口,意欲久藏,旋取以食。哪知经月一过,竟抛之脑后。及至半年之后,偶然过园,忽闻酒气熏人,方记起先时所藏梨,于是启观之,则化而为水,清泠可爱,湛然甘美,真佳酿也,饮之则醉!” “始知梨可酿,真前所未闻也!朕今日定要不醉不归,呵呵!”徽宗说罢,将面前那杯梨酒一饮而尽,“贤卿是如何晓得这梨酒的?” “也是先时听人说的,世间还有一种蜂蜜酒呢,改日也请官家尝一尝!” “好啊,居然还有蜜酒,朕这个一国之君也着实孤陋寡闻了!贤卿真是见多识广,也心灵手巧!” “哪里,都是婢妾学来之后让厨娘和酿酒师傅们制的,若是婢妾一力操持,恐怕就是暴殄天物了!”师师俏皮地撇着嘴谦笑道。 “那朕也只承贤卿美意!” 接着又呈上来桂花鲜粟羹等几样菜品,徽宗疑问道:“今日都是素菜吗?” “都是素菜,官家今日多食荤腥,不宜再添油腻!婢妾这些菜品皆是佛门之物,正有助消食!”师师轻抚着自己的前胸,“凡饮食且忌阴阳失和,官家所撰《圣济经》中有云:‘天食人以五气,内藏心肺,故声色昭明。地食人以五味,散养五宫,故气味相成而神自生。然则气也、味也,食饮之常然,保生之至要者。’” “呵呵,日子久了,朕自己也记不得那许多了,还是贤卿有心!”徽宗笑道,“那这些菜品,贤卿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听闻贤卿近日多出入伽蓝,这些又都是素菜,是否正是为此?” “是啊!这道‘罗汉斋’自不必说,‘糟烩鞭笋’出自杭州孤山广元寺,‘桑莲献瑞’出自福建泉州开元寺,‘桂花鲜粟羹’出自杭州灵隐寺,后来汴京的佛寺也都学会了,故而婢妾才有幸见识到!素食清净,此皆佛家弟子一片慈悲、仁爱之心!”师师双手合十,双目微闭,“不结恶果,先种善因,只望官家也能多多体恤天下生灵!” “嗯,贤卿有心了,朕自当做个好皇帝!贤卿向来礼佛,朕自来心仪玄门,真释道相济!改天朕也要请贤卿品尝一下道家饮食,当真‘餐朝霞之沆瀣,吸玄黄之醇精,饮则玉醴泉金浆,食则翠芝朱英’也!” 其实糟烩鞭笋与蜂蜜酒都与苏轼有关系,比如东坡先生在出任杭州刺史时,曾将他的《食笋经》传授给开元寺的僧人,僧人据此有所改进,才有了之后的“糟烩鞭笋”。但是如今朝廷禁忌“元佑党人”,所以师师只好暂且忍着不说。 待徽宗吃得半饱,师师便唤来了云儿以琵琶伴唱助兴,主奴两个就这般一弹一唱起来!一时之间,醉杏楼内外的侍卫、随从们都屏住了呼吸,倾听着这使人忘暑的天籁之声…… 徽宗自是心满意足,当晚便决定留宿,临宽衣时徽宗抓着师师的手,百般温存道:“这是朕登基以来最愉悦的一个万寿节,真是有劳贤卿了!只是不知贤卿生日是哪天,朕到时也想回赠一番!” 师师闻听此言,心下甚为感动,一揖道:“多谢官家垂怜!是十月二十六。” “这么巧,这是降圣节2次日啊!” 转眼就到了一个月后的七夕节,刚刚入夜,徽宗便兴冲冲地赶到了醉杏楼。就在两人枕着清凉的瓷枕、躺在庭院的卧榻之上仰看明河时,徽宗突然神秘地一笑道:“朕今日来,特地给贤卿带来了一份薄礼,贤卿冰雪聪明,不妨猜猜是何物?” “世间有物不可胜计,那怎么猜得到,官家好心人,不妨给婢妾提示一二!”师师撒娇道,她还用手上的轻罗小扇给徽宗扇了几下。 “呵呵,好吧!此物要价十万两白金,被朕还价到了六万!” 闻听此言,师师惊起道:“世间居然还有人敢跟官家讨价还价吗?官家莫要以势压人啊!” “呵呵,贤卿太老实了,朕只有被人骗得份儿!”徽宗也起了身,一把搂住了师师,“贤卿放心,朕是专门让人打听过的,是颇知行情的!内帑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朕用钱的地方也多着呢!” 师师俏皮地转着那双美目想了想,忽然张大了嘴巴以手掩住道:“如此重礼,莫非是醉杏楼的地契吗?” “贤卿果然聪明!”徽宗指了指醉杏楼内外,“从今以后,贤卿就是这醉杏楼的主人了,那李姥只是一个过客,贤卿若是不高兴,从此也可不许她上门,呵呵。” 师师瞬间两行清泪流出,依偎着徽宗哽咽道:“官家待婢妾真如再生父母!只是这些钱都是民脂民膏,婢妾的余生恐怕要全部拿来偿还了!” 师师单薄的身子因为哭泣变得不停地抖动,徽宗越发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不禁回想起儿时那个不幸失恃失怙的自己,也默默地流下泪来。 1指下跪叩首之后舞蹈而退,是古代朝拜的一种礼节。 2降圣节又称玄元节、真元节、老君诞等,是太上老君的降诞之日。唐宋时非常重视,有官方假日。 第八章 第二章 眉公祭日(中) 七月流火,天气已渐渐转凉,二十七日午后刘錡又照常来到了醉杏楼,师师将他拉到墙角,略带些神秘地问道:“明日我要出城去办一件要紧的事,四厢可愿随行?” “这是咱职责所在,别说朝中无事,便是朝中有事,也须紧着姑娘这边才是,呵呵。”刘錡直言道。 “好啊,四厢去,我自然是放心的!”师师贴近刘錡的耳朵,“明日要办一件不能让官家知晓的事情,四厢能不能把皇城司那些人都支开?” 刘錡踌躇了一番,方道:“这个恐怕有些为难,须我周密布置一番!不过,下不为例,不然官家会疑心的!” “四厢放心,咱不会叫你为难的!” 次日一早,刘錡便命他的人找出一个由头请大伙吃酒,眼瞅着就把皇城司派来的那几个家伙都叫了去,众人眼看当日无事,便放肆地在那艘游船上吃喝起来。这边刘錡适时地赶到醉杏楼接了师师出来,临行前他还特意交代了门上的护卫道:“待会儿那几个问起来,就说姑娘走得急,看他们在吃酒便没有去惊扰,姑娘由我护卫着呢,让他们安心在家里守着吧!” 师师、刘錡、云儿、郭家姐妹及刘忠一行六人便出了城去,最后在一处树林边停下了。师师把刘忠、郭家姐妹都留下了,只带着云儿及刘錡进了林子里,最后他们在一处无字碑前停住了,那碑前分明还有一株一人多高的森森柏树。 云儿先从一个篮子里取出了香烛、酒水等物,刘錡见状便问师师道:“姑娘这是在祭奠何人?” “四厢仔细想一想!”师师凝睇看着刘錡。 刘錡毕竟是聪明人,结果一点就破,惊诧道:“哦,今日是眉公祭日啊!” “四厢果然是有心人,没错,今日正是眉公的祭日!自从十年前我了解了他的生平事迹之后,追慕其人的风骨与文采,就立下了这方无字碑,每年的今日,我都会来此祭奠!我只盼望着有朝一日,可以在这碑上刻下名字,光明正大地祭奠他!”师师指着碑前的柏树道,“它是我当年手植的,当日它才只有我的膝盖高,今年它已经比我还高了!”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眉公的小词真是摧人肺腑!”刘錡神情肃然地看着师师,“姑娘放心,这一天会很快来到的,就让我们一块祭奠眉公吧!” 三个人于是进行了简单的祭奠仪式,气氛庄严而肃穆,师师特意将自己手抄的一部佛经与一份画稿在无字碑前烧掉了。眼见云儿又从另一个篮子里拿出了很多纸钱、纸碗、纸碟、纸瓶、纸盂等冥物冥财,准备烧掉,刘錡不解道:“姑娘休怪咱冒昧多言,姑娘如何也用这些俗礼?” 师师凄然一笑,道:“四厢想是有所不知,先生一生清寒,也困于贫寒,风流潇洒、乐天达观不过是他的排遣之道,‘且陶陶,乐尽天真’而已!想先生平生夙愿,不过是与二先生早早地别了官场,兄弟二人比邻而居,过上闲适舒心的乡绅生活,因为先生向来自知其性情本就不适宜在官场混迹,更未期望过辅弼经纶的相业!所以宣仁太后就曾对先生说:‘你兄弟自来孤立,向来进用,皆是皇帝与老身主张,不因他人。’先生在黄州的苦况自不必说,就说当时二先生在高安做盐酒税的差事,这仅是一个九品微末小官,原本还是由三人来做,可自二先生到后,只留他一人打理,自是苦不堪言;而且早晚时还须渡过一条江去,二先生曾作诗自嘲‘朝来榷酒江南寺,日暮归为北江人’。如此已是劳苦之极,可偏偏家中还有几个待嫁的女儿,为此不得不债台高筑;为了多收几个税钱,二先生须整日坐在市集上,鬻盐、沽酒、秤量猪肉和鱼鲜,与那些市侩贩夫争斤论两、锱铢必较,全无半点士大夫之相……回到家里,已是筋疲力竭,倒头就睡,日复一日,连点清闲的工夫都没有……” 刘錡面露讶异的神情,不觉慨叹道:“此事我先前着实没有想到,只知我们军旅之人的苦处,却不知他们这些士大夫竟也有被一文钱难倒的时候!看来朝廷着实是有些不公的!”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师师深情地吟诵着,“若是果有冥府,先生收到这些钱物,也可松快几日了!呵呵,先生泉下有知,不过是咱的一点心意罢了!” “娘常说呢,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虽是陶冶性情之事,可柴米油盐、酱醋菜蔬却是安身立命之本!”云儿在一旁插言道。 “还是你们主仆心细!”刘錡于是举香拜了三拜,誓言道:“愿承继先生遗志,保我大宋河山永靖!” 在回去的路上,刘錡不禁问及东坡先生逝世时的情景,师师于是娓娓道来:“……元符三年庚辰正月初九,哲庙崩逝,今上即位,大赦天下。眉公被投荒万里,此时正遭流徙于儋州,因赦得罪咎减轻一等,由天涯海角转徙廉州。当日秦少游正被逐雷州,与眉师隔海互通音问,少游亦因赦得转徙衡州。谪居海南三年,饮咸食腥,陵暴飓雾,如今竟有幸得以生还,眉公自是喜出望外,皆叨山川之神护佑,特作《峻灵王庙碑》!六月二十日夜,眉公登舟渡海,不日后抵达雷州,此时少游因深惧前途有变,尚未起行,眉公得以在雷州逗留了四五日,师生二人谈了个痛快,不想一别竟成永诀!眉公后去信叮嘱少游,‘果行,冲冒慎重’,不幸一语成谶!后少游长途跋涉,时当炎夏,竟中暑丧生于藤州,年五十二!‘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此一语道尽谪居之恨,眉公心有戚戚焉,故而最爱少游这一句,常将它写在扇面上……从雷州海康去廉州合浦,陆行七百余里,不期连日大雨,桥梁崩坏,大水一望无际,只得改行海道,哪知舟小浪大,颠簸不堪,时当六月月杪,阴暗无月,眉公夜不成眠,起坐叹息,幸而于七月初四平安抵达合浦……尚在当年四月时,今上皇长子生,朝廷再次大赦天下,八月十日眉公始奉诏告,得迁舒州团练副使、量移永州。后经广州、英州、韶州、虔州,于建中靖国元年五月初一抵达金陵,此时眉公还曾一度算盘先携全家至许昌安顿,以待朝廷再施雨露!” 第八章 第二章 眉公祭日(下) “衰朽之年,如此冒暑犯险,长途跋涉,着实是让人泣泪!”刘錡不禁黯然道。 “是啊,元丰七年眉公由黄州量移汝州,途中行于长江之上达两个月,时当盛夏,铄火流金,日晒船篷、水蒸炎暑,先是小王夫人病倒,家中一乳母病亡,继而眉公疮毒复发,至七月二十八日,朝云所产下的眉公幼子遯儿病殇,还不满十月!这也是朝云此生唯一的孩儿!”讲到这里时,师师的语调已分明有些哽咽,“我仰慕眉公,亦追慕朝云,朝云也学佛,她原本不大识字,为着念经就开始勤奋自修,几年下来,不但文理清通,亦能粗识佛学精义,眉公就曾夸她学书‘别有楷法’呢!朝云也有幸与那李端叔的胡夫人交好,如今像她们这样的人都找不到了……朝云敏而好义,能有幸追随眉公,且不惧艰危,百般跌蹶,乃至不幸亡故于惠州,时年仅三十四!” “唉!”刘錡一声长叹,“真是因缘巧合,或许眉公那一日又记起了早夭的遯儿吧!或恐也记起了已先行离他而去的子霞,不免愈加悲痛,乃至追随他们而去!” “四厢所言有理,这个先时我还真未想到这一层!”师师抬头看了看碧蓝的天宇,“那我继续为四厢道来眉公最后之时日!” “姑娘真有心之人,咱自当洗耳恭听!”刘錡拱手道,“有劳!” “呵呵,四厢太客气了!”师师歉然一笑道,“在金陵准备渡江北行之前,眉公曾往镇江金山一行,金山还是旧模样,可早已物是人非,他年轻时就曾往寺中借宿,夜观奇景,留有‘有田不归如江水’的诗句,至此时已经三十年过去,犹未还家,不觉怆然!当时眉公取镜自照,嗟叹不已,因而作诗曰:‘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不料就在此际,朝局又一大变,钦圣薨逝,旧党人士失去依恃,眉公深知颍州距京师太近,恐忌之者犹欲攻击,亦惹是非,乃至祸及家人,继续北行已属不智。眉公本欲往常州安顿,可米元章此时正在江对岸的真州,眉公在致信时便称‘岭海八年,亲友旷绝,亦未尝关念。念吾元章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世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时见之,以洗我积岁瘴毒耶’。因为八年未通音问,米元章还以为眉公已死在了蕉雨椰风之中,待到老友重逢之际,不觉恍如隔世。后来米元章又陪着眉公到了润州,特将眉公安顿于他的西山书院歇息。数月之中,眉公舟车劳顿,又是与故人相见,又是欢饮,时当盛夏,眉公夜不成眠,只得喝了许多冷饮,寒气侵袭,致使猛泄不止。又数日,忽然瘴毒大作,继又猛泄不止,自此胸膈作胀,饮食不进,通宵不能成眠,乃至伤了元气!至六月十一日,病苦略减,勉强可以扶杖起行,十五日坐船赴常州,一月无事,至七月十四日夜,突发高烧,十五日热毒大作,连遭摧残,眉公已自知不起,十八日特将三子召至榻前吩咐了后事。至二十六日,病情时有好坏,二十七日越发恶化,乃至上体热燥、下身寒冷,时有气息不支之象!二十八日弥留之际,听觉先失,神明却丝毫不乱,维琳长老在眉公耳边大声道:‘端明3勿忘西方!’眉公答:‘西方不无,但个里着力不得。’布衣之交钱世雄在旁,亦大声向眉公耳畔道:‘至此更须着力。’眉公答:‘着力更差。’世雄又问:‘端明平生学佛,此日如何?’眉公答:‘此语亦不受。’子迈趋前欲问后事,眉公不答,遂此湛然而逝……后葬于汝州郏城县钓台乡上瑞里嵩阳之峨眉山!眉公曾作《潮州韩文公庙碑》,其中提及孟子所语‘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眉公半生遭贬谪蛮荒,功业未遂,可此言用以自况,亦恰如其分也!斯人虽逝,而浩气不灭,英灵永继,感召来者!” “姑娘一席话,令刘某胜读十年之书,诚感人肺腑,姑娘亦堪称记忆超群,足见平素对眉公花了不少心思!眉公一代文宗,更难得在仁义为天下表率,仕途坎坷,艰辛备尝,若他日有幸过汝州,必当至嵩阳峨眉山祭拜眉公英灵!”刘錡遥向南方的汝州深深一拜,站直后又向师师拱了拱手,“我尚有一问,眉公为何要安葬于此呢?烦劳姑娘为我解惑!” 师师微微颔首道:“苏家祖茔原在蜀地眉县老泉山,可关山阻隔、路途遥远,势已无法归葬,若是我没记错,眉公自弱冠之年离蜀,期间曾为母奔丧回乡一次,终生就再未回去过!所以,眉公兄弟后来便选定了嵩阳峨眉为苏氏族墓!蜀地有峨眉,不期郏城也有一峨眉,当日正是看重于此!二先生在祭奠亡兄之文中曾道:‘地虽郏城,山曰峨眉,天实命之,岂人也哉!’” 刘錡沉默了半晌,忽而果决道:“咱们应该做点什么,尽早为眉公恢复名誉才是!” “是啊,我也正有此意,其实这也是天下很多正直读书人的心声!”师师于是讲了一个轶事,“话说前些年,有一士人偷偷携着东坡文集出城,被巡查的兵士搜出,那士人被执送有司。主理此事的太守见文集后有士人的一首诗云:‘文章落处天地泣,此老已亡吾道穷。才力谩趋生仲达,功名犹忌死姚崇。人间便觉无清气,海内何曾识古风。平日万篇谁爱惜?六丁收拾上瑶宫。’太守读罢,感佩士人之义气,故而悄悄放了他。” “呵呵,真是公道自在人心,眉公浩气不亡,必长存于世!” “不如咱们哪天空了,合计合计该如何行事?”师师以期待的目光看着刘錡。 “好,一言为定,此事虽有些为难,但我刘錡绝不退缩!” 刘錡的神色异常坚定,隐约觉得异乎常人,莫非真的是常年出生入死之故?师师不由得被这种神情所感召,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暖流,她痴痴地凝视着刘錡,一时竟无语了。 “呵呵,我曾听云丫头跟郭家姐妹提起那‘小关索’李宝的事情,今日我不妨偷偷告诉姑娘,其实那小子就是被我藏起来的!姑娘且放心,我刘錡绝非见义不为的懦夫!” 3苏轼曾为端明殿学士。 第八章 第三章 西园雅集(上) 祭拜过东坡先生没几天,一个秋意萧然的午后,师师从新置的那张美人榻上午睡刚起,就听到有人噔噔地上了楼来,从那脚步声,师师即可断定是刘錡无疑了。待刘錡提着自己的剑匣掀开了帘子时,师师报以回眸一笑。 “怎么?四厢要宝剑赠红装吗?”师师站起身来,轻移着莲步,故意戏谑道。 刘錡憨憨地一笑,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将剑匣放在桌上,又格外细心地打开了匣子,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别致的卷轴,刘錡举着卷轴神秘地一笑道:“猜猜这是什么?” 师师好奇地凑了过来,从刘錡手里接过了卷轴,欣然道:“原来是瞒天过海!是四厢得了什么宝贝字画?” “这是李伯时的《西园雅集图》!”刘錡的语调中分明包含着激动之情。 “啊——!”师师不由惊得目瞪口呆,甚至有些眩晕,许久才道:“是、是龙眠居士的真迹吗?” “是真迹,我敢断言!”刘錡肯定地答道,“这是从米友仁1老丈那里偷偷借来的!” 师师哆哆嗦嗦地将卷轴放在了书房的桌子上,愣了片刻之后,她转过脸去看着窗外,很快刘錡就听到了她的抽泣声!师师忙掏出了手绢来擦拭自己的红泪,刘錡眼看师师如此失态,忙一只手微微扶着她那娇弱的肩头,安慰道:“咱们既要为眉公正名,须先自己镇定些,别乱了方寸!姑娘若是这么着,我可拿走了啊,呵呵。” “今日若你出了这个门,明日就别想再进来,哼!”师师揉着眼睛佯怒道,说着她就去洗了把脸,又薄施粉黛了一番。 当师师再次出现在刘錡面前时,已是一副平静的面目,师师手里也拿着一个卷轴,她举向刘錡风趣道:“我这个也是真迹哦,而且与你这幅刚好是一对!” 刘錡纳闷儿了,忙问:“你这幅也是李伯时的大作吗?” “不是!我先卖个官子,待会儿自会给四厢看的!” 师师走到了桌前,放下了自己手里的卷轴,摩挲着《西园雅集图》道:“这幅名作,我寻了多年也未见过真迹,没想到这位小米家里却收藏着,这样一件稀世珍宝,又是如今的禁品,这位懒拙老人如何肯借给四厢的?四厢又如何得知他家里有的呢?” “这事也是巧了!”刘錡坐了下来,“上回我家去之后,跟夫人谈了谈眉公的事情,夫人就说她小时候见过那雅集图,只是她那时年纪小,如今已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了!我就催她使劲儿想,使劲儿想,夫人就急了,呵呵,便跑回了娘家去问,没想到我岳丈还真晓得此事,也真就借到了这副名作,所以夫人便兴高采烈地携着它回了家!” “莫非四厢的岳丈跟米家是莫逆之交?这等东西,米家岂肯外露?又岂肯外借?” “我也说不清,据夫人说,我岳丈乃侯门嫡子,一向敬慕文士,款待过几回那米老丈,他们年纪又仿佛,因此走得还算近,米老丈自然就‘奇文共欣赏’了!总之还是我岳丈面子大吧,这回我岳丈一开口,米老丈就肯借给他了!” “呵呵,没想到俺李师师也沾了侯府的光儿了,沾了尊夫人的光儿,改日一定登门致谢!” 师师长舒了一口气,准备打开《西园雅集图》,不过她最后还是放弃了,向刘錡婉然笑道:“四厢,还是你来吧!” 刘錡笑笑,于是十分娴熟地将卷轴打开来,师师凑近仔仔细细地赏鉴了一番,方欣悦道:“笔法洁净轻细,甚得轻重之要,白画尤入神,他人难得其神韵,果是龙眠居士真迹!” “不过我听闻那米元章曾言李画‘神采不高’,还说什么李氏师法吴道玄,终不能去其气,自称米家山水取法顾虎头的高古笔法,不使一笔入吴生!呵呵,当真口气不小!”刘錡望向师师,“姑娘,你如何看此事?” 师师淡然一笑,道:“各花入各眼,原无须多加争辩!只是那米元章向来自视颇高,言论出格,就是这么个怪性情,何况一时之论,后来怎么想就未必了!若是真不好了,他家又怎肯偷藏此画到如今?” “有理!咱受教了!”刘錡客气地一拱手。 师师笑盈盈地将自己那副卷轴与《西园雅集图》并排摊开来,刘錡凑近了去看,发现题名是米芾的《西园雅集图记》,这篇记是用小楷写成的,刘錡看后豁然笑道:“果然是与那幅图是一对的!不看此记,咱还真有些分不清人物呢!” “先看看这米元章的恭维之词,‘李伯时效唐小李将军为着色泉石云物、草木花竹,皆妙绝动人;而人物秀发,各肖其形,自有林下风味,无一点尘埃气’……”师师洒然一笑,“四厢且说说,这到底哪句是他的实心话?呵呵。” 刘錡笑而不语,于是特意将图记倒转过来,使得图记可与雅集图并看,刘錡一边指着雅集图上的人物,一边念着图记道:“‘其乌帽、黄道服捉笔而书者为东坡先生;仙桃巾、紫裘而坐观者为王晋卿;幅巾青衣、据方机而凝伫者,为丹阳蔡天启;捉椅而视者,为李端叔;后有女奴,云环翠饰,倚立自然,富贵风韵,乃晋卿之家姬也。孤松盘郁,上有凌霄缠络,红绿相间。下有大石案,陈设古器、瑶琴,芭蕉围绕。坐于石磐旁,道帽紫衣,右手倚石,左手执卷而观书者,为苏子由;团巾茧衣,秉蕉箑而熟视者,为黄鲁直;幅巾野褐,据横卷画渊明《归去来》者,为李伯时;披巾青服,抚肩而立者为晁无咎;跪而捉石观画者,为张文潜;道巾素衣,按膝而俯视者,为郑靖老。后有童子执灵寿杖而立。二人坐于蟠根古桧下者,幅巾青衣,袖手侧听者,为秦少游;琴尾冠、紫道服,摘阮者,为陈碧虚;唐巾深衣,昂首而题石者,为米元章;幅巾袖手而仰观者,为王仲至。前有鬅头顽童捧古砚而立,后有锦石桥、竹径,缭绕于清溪深处,翠阴茂密中有袈裟坐蒲团而说《无生论》者,为圆通大师;旁有幅巾褐衣而谛听者,为刘巨济。二人并坐于怪石之上,下有激湍环流于大溪之中。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 “‘人间清旷之乐,不过于此。嗟呼!汹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岂易得此耶!自东坡而下,凡十有六人,以文章议论、博学辨识、英辞妙墨、好古多闻、雄豪绝俗之资,高僧羽流之杰,卓然高致,名动四夷。后之览者,不独图画之可观,亦足仿佛其人耳。’”师师饱有深情地背诵道,“四厢晓得此画作于何时,又有何深意吗?” “自然只是晓得一点皮毛而已,今日也是有意来向姑娘请教的,所以还请不吝赐教才是!”刘錡拱手笑道。 “呵呵,那咱们吃了茶细说!”师师请刘錡往客厅去,边走边说着,“四厢也算是有口福了,前日官家刚送了一饼‘龙团胜雪’过来,听官家说此茶为郑可闻所制,比之‘黄金可有,而茶不可得’的‘小龙团’更过之,只是将拣出之茶撷取当心一缕,以清泉渍之,光莹如银丝,每饼如今市价已至四万钱!我家里虽无清泉,却也有去冬在城外各处梅花上采来的雪水,就埋在我家那梅花树下,他人点茶时水不问江井,要之贵活,可是我偏不用活水,呵呵,今日咱们就品一品究竟如何!” “呵呵!真是赶早不如赶巧!咱们一边品着佳茗,一边畅叙前代文苑掌故,正是风雅之极!” 师师突然回身伸出一只娇臂拦住了刘錡,嫣然一笑道:“我先考考四厢,若是四厢答不上来,就罚四厢回家给夫人打洗脚水,如何?” “啊?原来这茶不好喝啊!”刘錡笑着挠了挠头,“好吧,为了这难得的好茶,真去打洗脚水也认了!” “呵呵,看来四厢的夫人是个有福气的!”师师叹羡道,“四厢,你说为什么当今的名茶多以‘龙’、‘凤’或‘龙凤’命名之?” 刘錡思忖了一番,嗫嚅道:“这个,这个,大约是一种压胜之法吧,我先前听闻说太宗时期,朝廷特制龙凤模,造团茶,以区别于庶民!” “不错,看来四厢果真博闻多识!太平兴国年间因求雨正盛而祈龙,龙是四灵之一,当时又视茶叶为‘灵芽’,故而制作龙凤团茶。经过压胜之后,茶不仅是上佳的饮品,还可养生延年!” “呵呵,那还等什么,姑娘快上茶吧!” 1米芾之子,也是知名书画家。 第八章 第三章 西园雅集(中) 小芙备好了一应物什,师师抬起杏目笑问道:“四厢有无兴致斗一斗?” “班门岂敢弄斧?以咱拙劣技艺,也怕玷污了这好茶,呵呵!”刘錡腼腆一笑道。 “其实我如今也不大摆弄了,更无心多讲究这些了,若点的不好,四厢也多包涵呵!” 刘錡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师师从茶饼上将那青黑油亮的茶膏小心地刮下来,这饼茶在制作时,往往会用茶膏在饼茶表面涂层,以增加饼茶表面的光亮及色泽,后来茶膏更被视为茶中精华。师师对此解释道:“官家对这油面珍膏看得颇重,为鉴茶第一着。曾言‘茶之范度不同,如人之有面首也。膏稀者,其肤蹙以文;膏稠者,其理敛以实’。” 师师将刮下的茶膏用一张干净的楮纸包裹了捣碎,然后取出适量将其置于舟形的银茶碾上,用其中独轮细细加以碾磨。乘着间隙,师师又解释道:“唐代造茶与今时不同,只有含膏,而无涂膏,今时采茶,得芽即蒸熟焙干,唐时则旋摘旋炒,如刘梦得有《试茶歌》云:‘自傍芳丛摘鹰嘴,斯须炒成满室香’。唐代也未有碾磨,止用臼,且多是煎茶,故而柳子厚有诗云:‘日午独觉悟余声,山童隔竹敲茶臼’。” 待一切就绪之后,师师取出了那青黑色兔毫茶盏,便开始了第一次加汤。但见她在搅动茶膏时,渐加击拂,其手轻筅重,指腕绕旋,上下透彻,如酵蘖之起面,疏星皎月,灿然而生,于是茶之根本立矣!此后须再加汤几次,每次皆考验功夫高低,幸赖这些功课都是师师早年熟稔得了,因而几汤下去之后,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周回凝而不动,至此已可谓成功“咬盏”! 师师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加上她那十指尖如笋、腕似白莲藕,更让人赏心悦目,刘錡不禁拍手称快道:“果然还是姑娘出手不凡,呵呵!” 师师又微笑着点了一盏,于是两人一人一盏,互敬过之后便品咂了起来。放下茶盏后,刘錡不禁由衷赞叹道:“此茶味清甘而香,久而回味,使人神气一爽!果然是茶中仙品,刘某自觉已是神仙中人也,呵呵!” “嗯,果是甘醇有味,不逊甘泉,似带些梅花的香气,看来今冬还须多采些以款待贵宾才是!呵呵!”师师略一蹙眉,“我听官家说,因怕人手上的汗渍污了茶叶,所以采摘时专用指甲,很费工夫。此茶自是好茶,不过价抵珠玉,确实不宜多吃,不然就吃不下寻常之物了!何况这一应物什如此讲究,实在有伤俭德,再厚的家底,也早晚败光!” “是啊,我们既受了官家的好处,就当为官家和朝廷着想才是!更当谋划长远,不可贪图一时之快!” “呵呵,咱们还是说回茶吧,四厢可记得有哪些妙词是说茶的?不妨说出来助助雅兴!” 刘錡略一思忖,道:“想起米元章那首咏茶的词,‘雅燕飞觞,清谈挥麈,使君高会群贤。密云双凤,初破缕金团。窗外炉烟自动,开瓶试、一品香泉。轻涛起,香生,雪溅紫瓯圆。娇鬟,宜美盼,双擎翠袖,稳步红莲。坐,坐……’” “呵呵,‘坐中客翻愁,酒醒歌阑。点上纱笼画烛,花骢弄、月影当轩。频相顾,余欢未尽,欲去且流连。’”师师抑扬顿挫道,“这是润州周太守请他饮的当时御赐的小凤团,与你我今日情形颇为相似,不过那周太守更讲究,奉茶的侍姬事前都须洗澡、净手,还须素面,屋中也不许焚香,呵呵!” “还是姑娘当行本色!”刘錡竖了竖拇指,“记得眉公曾有诗说‘从来佳茗似佳人’,那如姑娘这般的佳人所烹出的佳茗,叫那米元章消受尚是合宜,叫我这等武人得享,岂非太折煞了?呵呵!” “四厢此言差矣!”师师佯作娇嗔,“人之所贵在于品性,若是品性不佳,虽身贵如王侯将相、才高似子健、太白,小女子亦不纳,若是品性纯良,虽贩夫走卒,小女子亦愿分他一杯羹!” “姑娘真不逊于圣贤子弟也!” 两个人吃过了茶,又回到了师师的书房中,又赏鉴了一番之后,师师方道:“此画约作于元佑元年,画中虽有些不是所谓旧党中人,甚至还有个别如蔡天启者是新党人士,但包括王驸马在内,都是旧党或者与旧党瓜葛甚深之人,他们在熙丰年间迭遭打压,如眉公更是辛苦备尝,如今再次齐聚京师,如眉公与王驸马已是七年未见,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那王驸马于官家而言,也可谓亦亲亦师了!想来从前姑娘也曾被叫去参与过不少文人雅集吧,不过我想先请教姑娘,这‘西园’何以为‘西园’呢?”刘錡疑问道。 “前些年确实参与过不少雅集,添了不少见识呢,只是如今人才之盛,已不复往昔矣,呵呵!”师师用手指了指,“有东园便有西园,有西园也定有东园,呵呵,一西一东,在当时颇享盛名!东园主人为翰林学士、前辈史学大家范景仁,西园位于外城永宁坊,原是神庙赠予皇妹做陪嫁的宅第,那王驸马因宅而建成了这处花园。王晋卿以丹青知名,又喜好交游,故而常在西园中举办雅集,往来多声名卓着之辈,西园也因此越发闻名遐迩!” “听闻说这王驸马人品有些可议之处,姑娘如何看?”刘錡的神色中略有些张皇。 “呵呵,这个我也不甚明了,不过晋卿文人性情,恐怕是喜欢沾花惹草的,据说家里还有小妾八房。四厢可晓得吗?就是驸马府里的这些家姬,都是个个貌美如花的,那画中即可见一斑!眉公是个乡老,第一次去驸马府上坐客,归来后逢人就说,未曾想人间还有这等华贵雍容、姿色殊绝之女子,真是眼界大开,呵呵!”师师笑得有些支持不住,“偏魏国公主是金枝玉叶,哪里受得了这番冷落,神庙又特别喜爱这个妹妹,自然饶不过晋卿!公主据说是被晋卿气得病重了,后来就撒手人寰了,这次雅集时,晋卿正在丧偶之中,一人独居,倒也落得清闲!” 师师又把从前跟叶穆讲过的关于王诜的秘闻,对着刘錡讲了一遍,刘錡不无肃然道:“神庙着实严厉了些,若是以公心、公正治国,宽猛相济,倒比如今咱们这个样子强出太多去!” “那王晋卿着实是有些让人不敢恭维之处的!就说这藏品嘛,他家里收藏之富,自然是比别人要强得多,他就曾将家藏的《莲花经》拿出来供大家赏鉴,这也是好事一桩!偏眉公、米元章等人多有记述,今日言某某物被晋卿借去未还,明日又说某某物被晋卿借去未还,真是见不得好东西,见到就想据为己有啊!”师师流露出气忿的神情,“另外,他还跟米元章合伙作假,故意骗取别人的真迹,此举着实可恶!就说那惯犯米元章,家世一般,入仕后职务也甚为低微,俸禄微薄,可他凭什么坐拥如此丰厚可观的收藏?还不是靠制售赝品所得,所以人家写诗讽刺他是‘破纸博珠玉’。我记得倒是有一次老贼得了一幅谢安石的《八月五日帖》,米元章见到后一时魔怔上身,非要得到此帖不可,并表示可将所有收藏拿来交换,可老贼就是不许,最后老米无法,只得在船上携了此帖,威胁老贼说,若是不能成人之美,便甘愿与此帖一同沉晓得老米真的干得出这等混事,只好忍痛割爱!不过眉公临终前还得到了老米珍藏的一副紫金砚,此砚乃是王右军的旧物,后为李后主所得,老米有幸收入囊中,自是千般爱惜、万般不舍,哪知后来被眉公相中!眉公轻易不开这等尊口,他名声震寰宇,又是师长,又是故交,又至衰朽之年,这老米只得咬咬牙成全了眉公!真是一物降一物,哈哈……眉公过世后,小坡就把砚台还给了老米,老米自是大喜欲狂……” 刘錡爽然一笑,道:“呵呵,往好了说,这是对书画痴心成癖了,脸面都顾不得了,往不好了说,就是不识大体了,如这王晋卿,也是丢了皇家的脸面!不过姑娘可曾晓得,那王武宁2虽则平蜀有功,却也曾因好杀而招乱,幸得太祖宽宥,才让他家未失富贵,也是我朝宽仁了!” “武事方面还是四厢乃当行本色啊,四厢既这样说,看来这王氏之家风确乎叫人无法钦仰啊!倒是晋卿与眉公交情匪浅,眉公或恐也有些碍于情谊,着实为晋卿说过不少好话啊,如曾说他‘虽在戚里,而其被服礼义,学问诗书,常与寒士角。平居攘去膏粱,屏远声色,而从事于书画’云云。”师师话锋一转,略一慨叹,“不过晋卿也确实难得了,能与眉公始终如一,对照之下,就说那李伯时吧,他原本与苏家极为密熟,甚至为苏家遍画家庙中的神像。可自眉公得罪南迁之后,伯时即从此不相闻问,途遇苏家两院子弟,也以扇障面,装作不曾看见。一位丹青名家竟至势利如此,真是叫人不齿,晁以道这位经学大家闻知后更是气愤非常,乃将平日所藏李伯时之作尽皆送人!黄鲁直更是干脆将李伯时之作尽皆毁弃!” “这个李伯时着实太精明了些,非真名士的做派,与嵇中散一流相较不异天壤!那他这幅名作,看来姑娘也有不收的道理了!”刘錡摇头叹息了一番,“那姑娘再讲讲米元章的轶事吧,听闻此人最是洒落不群了,常常令人侧目!” 师师点了点头,道:“这‘米癫’恐怕也是立异以为高的意思,故意引人注意罢了,未必是真癫真狂,倒是有几分洁癖。其人冠服多用古制,被人称赞为‘衣冠唐制度,人物晋风流’,可着实是给众人添了诸多笑料的!呵呵。话说有一回那米元章出门赴宴,戴了一顶高檐帽,可这帽子实在太高,米癫无论如何也不能戴着它端坐到轿子里!他又不肯让随从代劳拿着,生怕别人给玷污了,左思右想,最后只得让随从把轿子上的顶盖给拆了下来,他这才安安稳稳地坐到了里面,可是啊,哈哈哈……” 师师笑得前仰后合,还用手比划着,刘錡会意道:“定然是帽子高出轿子了吧!” “正是,哈哈!那帽子伸出轿子外,可是高出了一大截,如此奇异,招摇过市,一路上为人们所惊笑!偏巧半路上遇到了他的老友晁以道,晁先生见状也是忍俊不禁,戏谑道:‘米兄啊米兄,你这模样,简直就是那位被槛车押到天阙下献俘的鬼章啊!’米癫一听这话,自己也笑了。” “鬼章确实是大名鼎鼎,我们陕西一带至今还拿他的名字吓唬啼哭的小儿呢!呵呵。” “这里还有一桩不得不说的趣事,四厢晓得吗?”师师语笑嫣然,“那沈存中博学多闻,其于丹青之道也颇多见地,其所作《梦溪笔谈》中于书画的评定多有精到、中肯之语,可他偏偏对米元章这位时贤只字不提,四厢道是为何?” “这两人想是有过节?我听闻说这沈氏乃是眉公‘乌台诗案’之始作俑者,想来必不乏小人心性,而那米元章不拘小节,想是得罪过他!” “四厢真是一针见血!”师师笑着竖起拇指道,“想当日沈存中、米元章等人曾在甘露寺中互炫收藏,那沈存中取出自己收藏的一幅王官奴的书帖来给大家观摩,哪知米元章一看,竟哈哈大笑起来,说这乃是他早年在常州一户人家借来后临的废帖,当时就被他扔掉了,不想竟被人捡去装裱成了赝品。那沈存中也自负乃是鉴赏名家,那帖又在家中收藏多年,不免大吃一惊,先是不信,米元章便说纸缝间应该还留有自己的小印,打开后一看果然不爽。沈存中不免大失颜面,从此便对米元章心生芥蒂!” “这书画赏鉴着实是一门大学问,一旦看走了眼,就难免贻笑方家啊,看来咱以后更须谨慎了,呵呵!”刘錡谦笑道。 “呵呵,说到此处,又想起米元章的一段趣事,就跟这书画赏鉴有些关系,今日也一并都跟四厢共享了吧!”师师竭力不让自己笑场,“话说那米元章在雍丘知县任上被人参了,自己回润州做了那赋闲的‘中岳外史’,他就跟友人书信抱怨说,眼看就要到冬至了,可是我啊,我还没有棉裤穿呢,哈哈……” “啊?莫非是这米元章没了俸禄?”刘錡诧异道,“也不是,监庙之职也是半俸啊!” “他啊,他是在回润州的路上遭了贼了!当时米元章因为身患痢疾,不得不在咱这汴京的驿站中过了一个多月,期间就来了一位梁上君子,想是找来找去,也未见什么值钱物品,便偷了几件衣服去了!可后来那梁上君子是心有不甘吧,这米元章好歹也是一个为官的,怎么就这么点家当,所以又来偷了第二遭,可他还是没找到什么值钱之物,最后连冬衣都给偷走了!这小偷明显就是一个笨贼,那米元章随身带的那些破纸旧物,定然都在床头,随便拿一件,可就是价值万贯的传世之宝啊,只可惜那笨贼有眼无珠,也让米元章躲过了一大劫,哈哈!” “真要偷去,或者毁了,可真就要了他的老命了,呵呵!”刘錡朗笑道。 “不过这也绝非偶然,这里面有个缘故,我得细细说与四厢听听,呵呵!”师师灿然一笑,“就是这书画的轴头,老米惯常使用檀香木,因为檀香可以辟湿气,辟虫蠹,防霉潮,装在箧中打开来后会散发出一股幽香,闻不到糨糊味。但古人用檀香装轴,木质重,装在轴头上会下坠,会拉损画纸、拉歪画绢。为此老米进行了一番改良,他只取两片檀香木,当中刳空后,再粘合成一轴,这样分量就轻了。也有人用桐木或杉木为轴头,这样也很好,老米特别反对的就是这轴头用金银来装饰,一来是俗气,二来便是容易招贼了,哈哈……当然,金银也太重,容易损画。古人还有用水晶做轴头的,也偏重了些……” “呵呵,难怪姑娘家的书画常有一股扑鼻的檀香之气,原来是跟老米学的啊!” 2指王诜的先人王全斌,北宋开国名将,授武宁节度使。 第八章 第三章 西园雅集(下) 师师说笑完,又带着刘錡去看画,指着上面道:“四厢且看看,这西园之内只摆有两张书案,一为眉公所踞,一为李伯时所用,眉公文采风流冠绝古今,时人皆爱重之,自不必说,李伯时乃雅集图作者,给自己占一个显着的位置,也是情理之中的,何况他的丹青功夫也是一时无出其右,纵然米元章后来颇有声名,可当时还是只能屈居二流,何况以文采、丹青而论,黄鲁直也不在米元章之下!可是四厢请看,黄鲁直在作壁上观,偏米元章不肯做个陪衬,自己跑到一边另开了一桌,足见其人心高气傲,也足见李伯时笔下之传神!” 刘錡仔细看了看,豁然道:“呵呵,确实如此,不过姑娘刚才说米元章有洁癖,大概也是这古怪性情使然吧!” “想是如此吧!”师师又是一阵忍俊不禁,“记得当年眉公往杭州上任太守途经润州,曾往米元章家中阅看书画。这正是此次雅集后大约三年的事情,米家收藏甚富,有王右军的《初月》、《尚书》、王官奴的《中秋帖》之类的名帖,前往一观,虽是快事一桩,可须受他老米的许多规矩:老米首先要把家中的坐塌、门窗、器具等洗涤一番,若是觉得还不称意,便再来二遍!洗净之后,他就在上面先覆盖上防尘的布罩,待客人入室时,要请他们先洗净了手。这老米给人洗手也是讲究——自己取来一只后面装有长柄的银斗,让一小童提着,将水浇在客人手上。客人洗后不能拿布来擦干,而是须得自己像这样拍干,哈哈……” 师师做着拍手的动作,又是笑得前仰后合,好半天才继续比划道:“客人在看画之先,须得坐在椅子上,老米则回身取钥匙,然后亲手打开锁着的橱柜,将一应书画卷轴从橱柜中取出,他两手这般拈着,拉开画轴,站得远远的,离着客人足足能有一丈多远!总之,那客人是绝不能伸出手去碰他的宝贝的,若是稍一靠近,老米就会赶紧收了书画,再也不给看了!后来他再见眉公,问及眉公自己是否‘癫’时,眉公笑答‘吾从众’3……” “哈哈!他如此用心成癖,虽是有失厚道,为人所诟病,可也是探寻他能成为一代大家的蛛丝马迹吧!”刘錡感慨道,“诚可谓‘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与此差可仿佛!” “易安居士曾言‘会则通,通则无所不达;专则精,精则无所不妙’!”师师神色忽而肃然起来,“如今有识者论我朝书艺之高,常以苏、黄、米、蔡相提并论,不过言及专精于书艺者,米元章当无人能出其右。唯终生研求于此而孜孜不倦,米氏才能笔法越发精妙,且变化多端,其功力何等深厚,对于而今书坛,影响也至大!且其人还有书法专着,仅此一点,就可傲视书坛了!” “是啊!其他事上也是这个道理,所以我每常不敢分太多心思到兵事之外,不然就误了本分,呵呵!” “老米自负极高,不过在人前评自己的书艺,则称在苏、黄之间,言下之意就是比眉公略低而比黄鲁直略高,而黄鲁直评老米之书,则曰‘如快剑斫阵,强弩射千里,所当穿彻,书家笔势亦穷于此,然似仲由未见孔子时风气耳’!”师师说到畅快处不禁拍了拍手,“呵呵,黄公此语真是妙极,那子路生性粗鄙,恃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缎豚,甚而凌暴孔子,活脱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游侠模样。黄公以为老米笔法锋劲太过,我等只当是一家之言吧!” “是啊,各花入各眼,有时也无甚道理可讲,呵呵。”刘錡憨憨一笑。 “官家早年曾经召见过他,官家说曾与他纵谈竟日,颇为相得!官家曾让他评点一下国朝书法名家,那老米便说‘当今之书家,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官家又问他如何看己书,老米大声答道:‘臣书刷字!’” “呵呵,这几句评语着实精当,只是不知究竟作何解?还请姑娘不吝赐教才是!” “呵呵,官家当时也不明白,便请他细细道来!”“老米便说,勒字者,出于颜鲁公之法也!正襟危坐,中锋命笔,笔笔不苟,中规中矩,字如入石,力透纸背。臣在翰林院中得见君谟笔墨,深摩笔意,体会即是此法。排字者,出于唐人楷书之法,所书皆是大小如一,粗细相当,排列如印刊之版本,等距之算子。描字者,出于虞世南法也,笔笔中法,笔笔送到,不使逾矩。画字者,出于徐诰之法也,磨墨久长,墨稠如糊,边书边思,字形如画,大小有错也。而臣的刷字,源出于后汉蔡邕之法。蔡邕见瓦匠用刷帚蘸石灰粉墙,所过之处,留有未及之处的痕迹,从而悟到飞白之法,此刷字之始也;后世右军继之,亦羲之法。刷字重在意,信肘而不信腕,信指而不信笔,挥霍迅疾,笔虽不到然神已至,中含枯润,带有力度,此臣之惯用法也。” “妙哉,妙哉!咱今日也是学到了!”刘錡兴奋道,“我记得南朝时那齐高帝与王僧虔皆为善书者,有一回高帝便问僧虔两人之书高下如何?那僧虔一向颇为自负,但又不敢得罪皇帝,只得妙答道:陛下天下君书第一,臣书天下臣子第一!呵呵,不知官家是否也给老米出了这个难题?” “呵呵,这个题目可是难不住人家老米,何况咱们官家的书艺确实不是吹的!官家倒真的请老米坦诚无隐地评论自己的书法,至于老米是不是有所保留,就不得而知了!” “那老米究竟怎么说?” “当时官家才二十多岁,老米便说,臣见官家虽然年轻,却是聪明天纵,无论是书还是画,足已卓然成一大家!臣观陛下所书之行、草、正书皆绝,尤擅瘦金体,笔势劲逸,意度天成,瘦硬劲挺,悄然峻拔,非可以行迹求也。陛下之书,据称是出于黄鲁直,以后追溯到唐代的薛稷,然则以臣观之,陛下的笔意之中出于古篆的铁线,笔画的顿挫起合之间含有隶书之意,结屈盘曲,铜铸铁划,跨越晋唐,直追先秦,亘古以来未有此书也,当与古人比肩,于当世则无可比拟。” “此语也算精当了!呵呵,老米与官家,真可称艺坛两大绝世高手!” “眉公曾自己采药、制作药剂,还会自己烧菜、酿酒,又会制墨,这老米也有一手,他不仅会装裱,而且还会造纸呢,着实是精诚所至!老米在画艺上也自创出平淡天真的‘米家云山’,还以目无成法的‘墨戏’4作画,当真有些惊世骇俗,此其书艺之余,挥洒豪情,往往别开生面!改日再请四厢来赏鉴一番老米的画作,今日是不得闲了!”师师莞尔一笑,“不过这个米元章着实不宜做官,虽说他四十多岁才做到雍丘知县,自嘲为‘白头县令’,可为政上乏善可陈,为人上也颇多令人诟病之处,如与老贼、章子厚之流多有往来,往好处说是超脱,往坏处说,就是狡狯、圆滑了!不过呢,他被人说成是出身冗浊,又非科举正途,多年来只做得微官末吏,这等不入党与的明哲姿态,大约也是实出无奈吧!” “人生于世,真能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着实是太难了!”刘錡慨叹道。 两个人又看了一会儿,师师又分别指着其中的人物道:“这些人物,真是四海知己、三教皆有!这位与秦少游论道的陈碧虚,乃是玄门中人!这位圆通大师,是佛门人物,而且还是日本国人哦,实舍生冒死跨海而来,当真精神可嘉!” “凡人皆有佛性,华夏与日本皆是佛光普照之地,也皆为佛陀所感召,那玄奘法师为求取真经,更是跋涉数万里去往天竺,亦为我华夏季代之英贤!” “‘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何况人乎?”畅聊许久,师师忽而兴尽悲来,“这些人物,能齐聚一时,也是造物有灵,如今卅载过去,雅集中人无不归于黄土,只留下雪泥鸿爪,真是令人不胜唏嘘!人生百年,梦寐居半,襁褓垂老又居半,所存者不过十一二耳!况我辈蒲柳之资,犹未百年者乎?” 见师师如此伤感起来,受风气所化,刘錡对于佛道之事也有所涉猎,他夫人平素也常礼佛,因而他不免宽慰师师道:“人生自有定数,无法强求!只要姑娘一意修持,努力消业,跳出轮回,离苦得乐,往生净土!” 见刘錡合十了手掌,师师凄然道:“我也说不清,许是我悟性不够,以至于信念不足?万发缘生,皆系缘分,或恐是缘分未到。” 3孔子曾言“吾从周”,苏轼在这里进行巧妙的戏答。 4有些类似现代的行为艺术,不是用笔,而是用纸筋、莲房、蔗渣等涂抹作画,是否成功有一定偶然性。 第八章 第四章 乌台之狱(上) 经过师师与刘錡的一番密商,师师决定先试探一下徽宗的反应,看看在眼下这个当口,是否具有了帮东坡先生正名的机会。 师师时常会与徽宗下棋消遣,一盘棋往往要下好多次,到最后师师往往是有输有赢,实则她的棋力只是用了七八分。师师还记得从前与叶穆过招,初时每战皆北,偏叶穆不肯相让,他还振振有词道:“我平生专以棋艺自负,若是我老故意让着你,你棋艺如何进益呢?”不过师师面子上还是有些挂不住,老输也让人灰心丧气。 有一晚师师又强拉叶穆手谈,叶穆戏谑道:“簸钱斗草你都输光了,今天若再输了棋,可是拿什么做赌注?”师师要强道:“真以为我不能胜吗?我就以身上所配的这只玉虎为赌,若你输了,就翻倍,如何?”叶穆欣然应战,结果才下了数十子,师师就已败形渐露,眼看无力回天,师师忽然灵机一动,只得让膝上的猧儿(小狗)跳到棋盘上搅乱了棋局。叶穆看出了师师的小心机,不禁取笑道:“你想学太真1吗?”一句话让师师羞红了脸,自此后很久她都未再碰棋,只是有时一个人对着棋谱默默地钻研棋艺,数年之间果然大有进益。 自从与刘錡商定了策略之后,师师开始故意输棋给徽宗,徽宗自以为是自己近来棋艺大进,也未发觉出异样。有一天晚上,师师输了二十多子,这是从未有过的败局,只见她气呼呼地扬言道:“官家可真是算无遗策,婢妾看来需要再买两本棋谱看看了!” 中秋节过后的一个晚间,天气已有些微凉,徽宗又来到了醉杏楼,师师先是陪着徽宗说了一会子闲话,接着便说道:“前日在相国寺的一家书铺里购得了一本棋谱,官家是当行本色,可否先帮婢妾看看这本棋谱是否高明?” 徽宗自然乐得应承,他一向热心风雅之事,先前有一位棋坛宗师李逸民,曾被徽宗钦点为翰林院棋待诏。李逸民搜集围棋理论着作三篇:张拟的《棋经十三篇》、刘仲甫的《棋诀》以及张靖的《论棋诀要杂说》,取名为《忘忧清乐集》,此书名即是出自徽宗的题诗《七绝·李逸民》:“忘忧清乐在枰棋,坐隐吴图悟道机。乌鹭悠闲飞河洛,木狐藏野烂柯溪。”书中收有历代着名对局,图文并茂,便于研习。 师师于是转身去自己的书房里翻找棋谱,哪知去了很久也没有回来,这时只听师师喊道:“想是棋谱放错了地方,一时半会找不到呢,官家若是便宜,不妨移驾,过来帮婢妾找找吧!” “呵呵,你如今怎么也这般丢三落四了!” 徽宗于是来到了师师的书房帮着找棋谱,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徽宗还没怎么下功夫,不期然间竟翻出了一部有些残破的《东坡文集》,他当即举着书册不悦道:“贤卿家里怎么还有这等禁毁之物?这不是无视朝廷法度吗?” 师师当即装出一阵慌张的样子,辩解道:“官家息怒!婢妾不过是好奇而已,听闻说仁庙、神庙与宣仁皆对苏氏文采赞赏有加,故而才偷着看了几眼!” “此人文采风流自是当世少有,可学无根底,且品行不端,文足以惑众,辩足以饰非,只知一味与同僚结党营私,反对新法!”徽宗正色道。 师师有点紧张,她平缓了一下情绪,侃侃道:“不过婢妾听闻此人官声不错,极是个能替百姓办实事的!如他在徐州知州任上,不顾日晒雨淋,艰辛跋涉,在炎夏之时带领百姓治理水患;在杭州知府任上,为治理当地水患,又疏浚了西湖,修造了一道堤坝,后任林太守虽为新党,可依旧将其命名为‘苏公堤’。他两度在杭州做官,留意到杭州民俗浮薄,人们一意热衷享受,不喜存储,不如北方人朴实,一旦遭遇灾荒势必会很脆弱,因而特别有心在荒年多做赈灾的准备,杭人至今感念。还有在扬州太守任上,给宣仁太后上了秘密奏折,请求朝廷下拨赈灾救助款项,并减掉当年的债务,拯救黎民于倒悬之中。此外他不群不党,虽初时反对熙宁新法,可后来也与舒王走得很近呢,说什么‘从公已觉十年迟’;还有就是元佑初年,那位司马丞相主政,一力恢复旧法,苏氏又向司马丞相力争不可,到头来,反是两头不讨好!此外还有他与那章子厚的恩怨纠葛,真可谓君子以德报怨的典范!那章子厚为苏氏故交、同年,可因政见不同几成寇仇,章子厚得势时必欲置苏氏于死地,惜未如愿;后官家将章子厚贬谪岭南,苏氏竟不念旧恶,嘱咐章家子多带好药,并在信中坦陈四十年恩怨早成陈迹……苏氏曾自言:‘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中所见无一不是好人。’自古以来,婢妾还真是从未见过此等肺腑的仁人君子!” 师师一口气说了这一大车,显然是有备而来,徽宗不禁红着脸道:“贤卿这是听哪个说的?纵然这皆是实情,那也是他做父母官的本分!至于新法一事,他朝三慕四,虽则不从众,可到底是个没主见的!至于他与章贼这节,恐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罢!” 师师有点压不住了,激切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孰又能事事圣明?官家不也需要有几个贤辅在身旁吗?若是认定之事,终生不改,岂非执拗?少年与壮年,壮年与老年,一个人是否当有些进益呢?既有了进益,怎能依旧抱持旧见呢?何况世间很多事,只是空谈时或恐头头是道,却未必全然晓得其中利害,须得做了,才看得清楚、明白些!” 师师说罢,徽宗竟有些哑口无言,一时脸面上有些挂不住了,气忿道:“有些人是越来越聪明,可有些人,则是越来越糊涂!” “苏氏果然不聪明吗?那为何宣仁太后如此器重于他?神庙又为何不经中书门下,特以手札将他拔出黄州?”师师越发激动了,“官家即位之初,不也是定年号为‘建中靖国’、调和新旧两党,以望和衷共济吗?怎么如今将旧党之人踩得这样狠,岂非失了祖宗厚待天下士大夫的初衷?” “那些旧党之人多的是像程颐那样的道貌岸然的小人!开口圣贤、闭口圣贤,但做的是什么?” 程颐其实跟东坡先生是冤家,学术上也有很大分歧,东坡真是对他厌恶透顶,也恨透了。东坡觉得程颐为人虚伪、做作,虽摆出一副圣人衣钵继承者的面目,却喜欢奔走高门;做了哲宗小皇帝的老师,却装正经装得过了头,一点循循善诱、洞察人心的智慧都没有,对此连司马光都看不下去。程颐五十岁才做官,很快就成了帝王师,结果被一帮学生、门徒所包围,也形成了一个党同伐异、争名逐利的小圈子,程颐因而被人视为“五鬼之魁”。当时朝廷里很多人都对他厌恶透顶,所以集体上书赶走了他,这其中也包括东坡,而程颐的门徒自然恨死了东坡。 “就算官家说得对,可苏氏并不同于程氏啊,何况二人还是对头呢,说苏氏是旧党,是否有些勉强?”师师直视着徽宗道。 徽宗被噎得一时无语,于是怫然作色道:“朕看你是被这巧言之作给蛊惑了心智,哼!”遂将《东坡文集》狠掷于地上,最后带着满脸怒气扬长而去…… 如此官家,令师师一夜未眠,虽然她心里也有些怕,可内心毫无半点悔意,君子当仁还不让于师呢,自己也是不吐不快!师师为东坡先生抱不平也十多年了,如此一来,倒像是完成了一桩夙愿似的,心里着实舒坦多了。 次日午后刘錡来看师师,师师便将昨晚的情形细细地跟刘錡说了,刘錡当即表态道:“不管怎么说,此事也有我刘錡的一份,若是因此叫姑娘受了难,我刘錡也绝不坐视!” 师师看着刘錡,心下非常感动,淡然一笑道:“四厢一诺千金,不过此事皆我一力为之,也自当一力承担,来日若果是不好了,四厢帮我照应一下家里人就好了!” “让姑娘这等弱女子一力承担,那我刘錡成什么了?” “呵呵!四厢多虑了,哪里就有那么坏!”师师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面目,“官家也只是一时着恼,日子长了也就淡了,官家极是个重情义的,哪里就会因为这么一件事情跟我翻脸?” “希望如此吧!” 1指杨贵妃当初在于唐玄宗下棋时也有过类似举动。 第八章 第四章 乌台之狱(中) 约摸过了半个月,还未见徽宗来,师师着实有些坐不住了,便去向张迪打探徽宗的情形,张迪像是得了授意一般,就是缄口不语,让师师干着急,这狗子最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了。 一日晚间,师师刚诵过一遍经文,门上忽报有友人来求见,还呈上了名帖,师师一看名帖当即大吃一惊,忙走下楼去见了来客,果然是她——已经失去踪影近一年的赵元奴! 师师让赵元奴进了大门,不假辞色道:“我这里如今已不太方便让你进来,你如今已失去消息一年了,目下究竟有何要紧事来我这里?” 赵元奴脸色一变,当即下跪道:“特请姐姐救我夫一命!” “啊——,这是什么话!你快起来,起来说!”师师扶起她来,“那你跟我上楼吧,咱们坐下来细说!” 师师领着赵元奴上了楼,又给她上了茶,师师不解道:“你嫁人了?你夫君是何人,如今是什么情形?若是徇私枉法,我断断是不会替你夫君说情的!若是果有冤情,咱们还好商量!” 赵元奴顾不得吃茶,便惴惴道:“我夫君是太学上舍生,姓陈名东,因被权奸冤枉,如今下在了御史台狱里,性命危在旦夕!” “谁——?陈东,陈少阳吗?” “对,就是他!怎么,姐姐认识他?” 居然还有这种事,师师忍不住侧过脸去偷笑了一番,接着又转过脸正色道:“确实有一面之缘!你们何时成亲的,怎么我不晓得?” 赵元奴神色安静了许多,展颜一笑道:“呵呵,既然姐姐认得少阳兄,那妹妹就不扯谎了!刚才是妹妹在情急之下故意那么说的,不过妹妹着实敬少阳兄是个天下奇男子,若是真能与他为妻,此生之愿亦足!” 讲到这里,赵元奴就开始谈起了她与陈东相识的过程:“妹妹回到建康之后,又重操起旧业,只因在汴京时着实收获了些薄名,回到建康之后身价反倒比先前高出许多!今年春上,妹妹久慕镇江北固山向有‘天下第一江山’之声誉,又顾虑红装太扎眼,就换了男装买船往镇江一游。到镇江之后,妹妹又乘坐马车去四处闲逛,偏巧有一日我带着慧儿、张汉雇了一辆马车往金山赶,那一带名寺甚多,香火甚旺,往来之人数以千计,妹妹急于上山,就催促那车夫加快些,哪知半路上突然冲出一个小孩儿到了疾驰的车前,当时妹妹在车里也未知具体情形,只听车夫后来说当时情形相当危急,眼看那马车就要轧倒小孩,勒马也来不及了!偏偏就是在这个让人把心都提到嗓子眼儿的时刻,一个过路的汉子突然健步冲上来将小孩扑到了一边……” “不用说,这个汉子就是少阳了!” 赵元奴显出吃惊的表情,久久地愣着师师,问道:“姐姐怎么这么肯定?” “呵呵,普天之下肯如此舍身之人,试问能有几个?何况而今你正是为少阳而来,所以我估摸着八成就是他了!” “是啊,姐姐真是知少阳者!姐姐这话妹妹完全赞同,普天之下肯如此舍身之人,试问能有几个?”赵元奴的神情中分明流露出一种不容争辩的肯定,“我们下了车去看少阳和那小孩有无大碍,少阳兄抱紧了小孩,所以小孩只是受了些轻伤,可是少阳兄的一只脚被车轮轧到了,受了不轻的伤,到如今都半年了,还有些瘸呢!” “那你们,你们就是这般认识了吗?如此一来二去,就有些情意?” “呵呵,姐姐,实不相瞒,如今少阳还都拿我当兄弟呢,他个书呆子,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是女儿家呢!” “呵呵,这个我信!”师师笑得非常开心,“那你怎么就认定了他呢?” “就是这次飞来横祸,妹妹的心,当时就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赵元奴双手抓住师师,“姐姐能明白吗?说真的,我一向觉得人情淡薄,世间险恶,男子更是没几个重情重义之辈,纵然是有,那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偏巧少阳就这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堂堂一个太学上舍生,前途无量,居然会冒死搭救一个毫不相识的过路小儿,妹妹心下真是感动万分,也在那段时间里那股萌生了非他不嫁的冲动!” “嗯,少阳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算你有眼光!”师师语气坚定道,“少阳好好的,怎么突然去了镇江?我记得他家在润州吧?” “对,他家在润州,就是镇江府!官家做端王时,两块封邑的其中一处就在镇江呢!”赵元奴指着南方道,“那天我见少阳兄伤得很重,就赶忙去送他就医,路上跟他攀谈起来,才晓得他居然是太学生!我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是一个商户子弟,也曾到过汴京,所以跟少阳谈得甚是投机!哈哈,我们好像不打不相识一样,竟这般成了好兄弟!” “少阳年将而立了吧,娶亲了没有?” “他早年成过家,可惜后来夫人没了,至今还没有续弦!”赵元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妹妹还去了少阳家里呢,还向远近四邻打听了一下他家中的情形!少阳早岁丧母,家中有一六旬老父,还有一对兄嫂,一个已嫁人的妹子。少阳人品卓越,也是家风所赐吧,我打听了他的乡里人,了解了他父亲的一些情形。” 师师点头道:“嗯,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若是为父者深明大义,那为子者也必多贤良!” “嗯,我听乡里人说,陈家伯父虽终身隶农,年轻时却喜读《庄子》,推重范文正公之为人,平素常愤激于浊世!他闲居时常与人论天下事,往往‘抗手掀髯长太息’。乡人信任陈家伯父,推举他做了里长,他为人正直,处事公正,所以深得人心。不过陈家伯父一心公事,因而就怠慢了家事,他家原本是一户小康之家,可慢慢的竟濒于破产,以至于父母过世,棺椁至今停放于村庙之中。后来陈家伯父就推卸了里长的差事,开始认真经营家事,隶农之外,还做过酒人、豆人、饴人、染人,在这般苦作之中,陈家伯母终因劳累过世。陈家伯父在经营之中重信用、平物价、足斤两,平素又乐于助人,乃至乡里义声传遍四方,所产也获得乡人的欢迎。少阳从前也没少跟着父亲忙活,不过陈家伯父还是希望子辈能有一个读书人,所以留下了少阳兄长继承家业,而专力供给少阳在外读书求学!” “农家想要供养子弟读书该是大不易吧,少阳如今已是出类拔萃,也可谓青出于蓝!如今他能在太学这种储才之地领袖群伦,也足见德才皆有过人者!” “姐姐这话正是了,不然少阳此番也不会被难!”赵元奴说到此处,开始有些黯然,“少阳平素就喜欢臧否人物、讽议朝政,所以引来那些当道者嫉恨,故意不令他摘得功名!最近两个月,那蔡太师与童太尉掐得越发狠了,整个朝堂之上乌烟瘴气的,少阳就私下嘲讽他们是两只黄鼬互喷臭屁……” 师师闻听此语,乐不可支,笑道:“亏他想得出来这么绝妙的譬喻!” 赵元奴也忍俊不禁,继续道:“……哪曾想这话就被人给传到了蔡太师耳中,蔡太师恼羞成怒,就拈了个罪名将少阳给下到了御史台狱中!有少阳的同学通过关系去打探了少阳在狱中的情形,虽然皮肉没有受苦,可是整日轮番讯问他,不许他好好睡眠,少阳如今人都消受了一大圈!” 赵元奴讲到此处,流下了泪来,师师也是悲不能已,怅然道:“看来跟当日苏子瞻在乌台2狱中的情形相仿佛,那蔡某人准备如何发落少阳?” “许是想让少阳招认诽谤公相之罪,且让他攀咬其他几位不为蔡太师所喜的太学生,以便将其一块从太学除名!”赵元奴说到激动处,又开始拉扯起师师的衣服,“姐姐想啊,少阳是什么人!他自己招认是无所谓的,可若是要他牵累别人,那他是死也不从的!就这么着,少阳被抓进去快半个月了,眼下是凶多吉少啊!姐姐如今与官家有了这层关系,妹妹无路可寻,因此才寻到了姐姐这里,望姐姐仗义相援!” 说着,赵元奴就跪在地上,师师连忙将她扶起,坦言道:“使不得,你快起来!你放心,若是你不来求我,我晓得了此事,也断然不会坐视的!少阳不是别人,也是我李师师的良友!” 赵元奴起了身,如释重负道:“那姐姐有什么打算?” “横竖求求官家,若是不能叫官家赦免少阳,至少也要让少阳安然走出囹圄!” “若是官家不允,恐怕还会连累姐姐呢!而且少阳纵然安然脱身,可若是被太学除了名,那他这辈子的前途就毁了!”赵元奴显得异常心焦,“姐姐也晓得,妹妹也曾与官家有一面之缘,所以妹妹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姐姐能够成全!” “怎么?你想面见官家?” “是的!在来姐姐这里之前,妹妹已经同少阳的那几个要好的同学细细筹划过了,只要能见到官家,我们就可替少阳洗脱罪名!”赵元奴于是将面见徽宗时的具体准备情形告诉了师师。 兹事体大,须得万分周全才行,所以师师当即陷入了沉思之中,一时未置可否。不想赵元奴却误以为师师是怕她再见官家,乃至于让官家对她移情,因此她突然转身跑到了师师的梳妆台前,抄起一把剪刀就来到了师师面前,赵元奴一手捋着自己的一缕美发,一边举着剪刀大声道:“姐姐不须担心,今生今世,妹妹只嫁陈东一人,以此明志!” 说罢,赵元奴就剪下了自己的那缕青丝,师师上前阻拦不及,叹息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怎么会跟你计较这个!” 不过师师还是被赵元奴的这份情义所感动,牵住赵元奴的手道:“也罢!今日算是让我李师师重新认识了一回妹妹,也明白了你的心意!你放心,从今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咱们就算是被拴在一起了!” 第八章 第四章 乌台之狱(下) 姐妹两个又叙谈了半天,讲起了各自的身世,没想到颇多相近之处,赵元奴更没想到师师的母亲也是南方人,越发觉得亲近了。 师师细细谈起了自己的家事:“先母是商户之女,只因外祖父破了产,被迫将先母卖到人家做家姬,后来又辗转被卖到了汴京。不幸那主家就是个虎狼窝,先母和其他姐妹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三天两头地被打骂。有一回家主喝得酩酊大醉,要先母她们去服侍,也不知是哪位姐妹想要乘醉报复家主,还是想让家主少一天的叱骂,居然给他在茶水里下了些蒙汗药!哪知后来这事就被发觉了,那家主淫威大发,竟然将先母等几个知情的姐妹一同杖责,直打到人事不省,没了气息……” 师师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平复了半天,方继续道:“主家乘夜间将先母她们埋到了一处乱葬岗子,许是去埋的人心里也害怕,所以埋得并不深。第二天正巧先父去给祖父母上坟,路上突然听到有人呻吟,经过一番查探,发现十几丈外有一堆新土,其中居然冒出了一个人头……先父赶紧将土里的人扒出,那人已经不能说话,只是泪流不止……” 师师讲到这里又已是悲不能抑,赵元奴唏嘘道:“那想必是尊母了!” “嗯,正是先母,侥幸被先父救回了一条性命!后来先母就嫁给了先父,可是落下了一身的伤病……你父亲好歹是个读书人,还有功名傍身,只是死得早了些!我父亲不过是一个染匠,在汴京这等居大不易的浮华之地求温饱已是奢侈,为了照顾病妻弱女,情急之下就得罪了官府的公差……” 等到师师将自己的悲惨家世讲完了,姐妹两个不禁抱头痛哭起来。 “这世间太多魑魅魍魉,让人难能遂愿!”赵元奴悲戚道。 “我平生只恨自幼失怙失恃,到而今自食其力,又恨不能奉养父母!母亲去世时我才两岁多,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恍惚记得她躺在病床上,伸出手来管我要吃的,我也不知从哪来抓来了一把枣子就塞给了她……”师师又是一阵呜咽,“无论如何,我们女子绝不能自轻自贱,能得一心人是万幸,否则宁肯老死不嫁!” “我的好姐姐,妹妹先前也正是此意!只是迷失了心志,做了些糊涂的勾当!”赵元奴紧握住师师的手。 师师又跟赵元奴讲了张家伯父认识陈东的事情,但没讲她向陈东讨主意的事情,师师进而揣测道:“想来那张伯父是怕连累我,故而至今尚未来向我知会少阳的事情!或者,必是他觉得少阳尚未到最坏情形,暂时不必来麻烦我吧!” “原来少阳与姐姐缘分匪浅啊,看来今日我与姐姐坐在这里,也是缘分了!” 赵元奴这话一出,师师的脸上不觉一红,神色有些不自然起来,聪明的赵元奴一下子就洞察到了异样,师师于是忙拉住赵元奴的手道:“快说说吧,妹妹如今是怎么打算的?姐姐看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赵元奴于是便谈起了她追随陈东来京的事情:虽然陈东尚不知道赵元奴是女身,可是自两人结识之后,赵元奴便立誓非他不嫁;在与陈东诀别于镇江时,赵元奴就告诉陈东,说自己的表兄一家在汴京经商,不日自己也将往汴京安身。回到建康之后,赵元奴便变卖了一应家产,于今夏冒暑再次入京。 “在入京之前,妹妹就想好了,此番要重新做人,昔日那些蝇营狗苟一概全抛!”赵元奴的语气非常决绝,“如今我只是商家子弟赵廉,非有极特殊的情形,如今日这般,我绝不会暴露自己是女儿身!呵呵,不过还好,如今没有几个人能认得出我来,大概也是我这声音他们完全听不出来,我平素脸上也涂得黑了些!” “你现在为什么还瞒着他?那你打算瞒他到什么时候?” 赵元奴一摇头,略带羞涩道:“我不知道!我现在不想让他知道我过去那些荒唐事,怕他从此不再理会我!而且若我是女儿身,出入也不太方便,他跟我来往也多有不便。我知道,若是他能了解我的心迹和决心,应该是可以接受我的,可是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 “哎呀,他那个木头脑袋,到时候恐怕真拿你当好兄弟了!” “呵呵,好兄弟就好兄弟,只要跟他在一起就好了!他若想跟我结拜,我也认了!”赵元奴窃笑了一阵,“不过我跟他说我有一个貌美如花的胞妹,到时候也会来京,可以介绍给少阳认识一下!这也算我给自己留了一手,嘻嘻!” “好主意,只是千万细致些,别吓跑了这老实人,呵呵!”师师满怀关切,“那如今妹妹在哪里安身?做何营生?” “我来汴京前,确实积攒了些资财!我前年在京时就相中了一块地方,想着等将来年老色衰了,不如在那边经营一间庭园酒楼,只是没想到,今年就成真了!这个做主事人嘛,我不便整日抛头露面,正巧月姐姐、月姐夫在经营一家头面铺子,我先去找了他们,我说如今我出钱经营一家酒楼,月姐姐、月姐夫只须出面做主事人就行,其他一应事务我亲自操办!而且我还让月姐夫认了我做他表弟,这样我在汴京行事就名正言顺多了,少阳看着也不会疑心了,呵呵。” 师师听罢站起身来,步向窗前眺望了半晌,方回顾道:“真好!不过如今奸佞当道,少阳又是这么个性情和志向,就是今日过了这关,难保明日不会又有新的危难!妹妹难道心里不怕吗?就是如今行路,也须小心些才是!” “姐姐说得有理,经过上次那个事情,妹妹如今已经长了教训,现下我已雇了几个身手不错的汉子做保镖。至于这个将来的危难,我也确实想到了,不过妹妹真的不怕,就算将来有一天要我跟少阳一块去赴死,我也心甘情愿!” “饥寒穷困,本书生常分,你能吃得了这份苦吗?” “荆钗布裙,我亦心甘!” 师师看着眼前这位心意已决的痴姑娘,不觉泫然泣下,感慨良深道:“我不如你!我真羡慕你如今这么自由,也有幸找到了可以托付之人!真没想到你我还有这般知心的一日,从今以后,我愿拿你做我的亲妹妹一般看待!不过咱们也是有缘,你知道吗?去年花案你唱的那首词,我还故意问你谁是王子霞,你说她是你的闺阁密友,其实王子霞就是我的别名!当日若非你唱了这首词,恐怕我也不会将你视作己类!” 赵元奴面露惊喜道:“呵呵,没想到当日我一句乱言,竟然歪打正着,一语成谶!看来冥冥之中,皆有天定!” 2即御史台,此为别称,因乌鸦满院而得名。 第八章 第五章 血书面圣(上) 当刘錡次日午后再来醉杏楼时,他不免有些着急道:“姑娘还专门派人去叫我今日务必前来,莫非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吩咐吗?” 师师先请刘錡入座,方缓缓道:“昨晚出了一个新岔子,看来眼下只能先委屈一下眉公了!想来眉公在天有灵,也是可以体谅的!” 师师于是把昨晚上赵元奴到来的情形跟刘錡简单说了,刘錡赞襄道:“既然如此,那还是救人要紧,若是有用得着我刘錡之处,姑娘尽管吩咐!” 经过一番筹划,师师便请张迪给徽宗传话说:“师师姑娘知错了,已将那书当着奴才的面烧了,她就想见见官家,当面赔罪!” 次日晚上徽宗果然就喜滋滋地来了,只是嘴上却说道:“那件事朕并未跟贤卿计较,只是近日淑妃所产下的姐儿有些不好了,朕不放心她们母女,因而怠慢了贤卿!” “哦,既然如此,那官家今晚就早些回去吧!” 徽宗忙抓紧了师师的手,爱惜道:“好不容易来贤卿这里一趟,怎么舍得就走?朕虽喜欢那个姐儿,可她若果真不好了,朕又有什么办法?到贤卿这里来,也是暂时忘了这个愁人的事罢了!” 别说宋代的皇帝,就是自秦以来,论及子女之众多,徽宗也是数一数二的,当真是香火繁盛。师师牵着徽宗的手一起坐了,莞尔一笑道:“那官家既然好不容易来了,请容婢妾谈一件要紧事吧!” “好,你说吧,只要别让朕添烦心就好!” “官家是否还记得,当日官家第二次来醉杏楼时,婢妾就察觉出了异样,因而神色失常的?” “记得!朕当时就觉得贤卿如此冰雪聪明,想是看出了什么破绽!” “当时婢妾心里很害怕,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去找了张家伯父商谈此事,张家伯父从前是翰林医官,婢妾最信任他,可他却推荐了一位太学生来!张家伯父说这位太学生品学皆优异,还见过官家,也曾得官家赏识,后来婢妾就见了这位太学生,他就跟婢妾说,官家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官家,要婢妾珍视官家待婢妾的这份情意,所以他极力赞成婢妾与官家继续来往,休管那些闲言碎语!”师师撒娇地拥入徽宗的怀里,“官家,您说这位太学生是不是深明大义之人?” “呵呵!这位太学生究竟是谁?今日贤卿是要为他请功吗?”徽宗用一根手指慢慢抬起了师师的芳颔,两人深情地对视了一番,“只要贤卿所言属实,朕可以酌情考虑对他加以奖掖!” “奖掖不敢私,朝廷公器婢妾岂敢亵渎?”师师语带娇柔,“这位太学生就是陈东,就是去年在辟雍礼乐演奏时击磐的那位,官家还有印象吗?” 徽宗想了想,恍然道:“他啊!朕记得当时就将他从下舍生特拔为上舍生,若是他果真品学皆优异,今年按理说就该授官了!不过,朕好像一直没见到参加殿试者中有他的名字。” “他如今被下在御史台狱中呢,生死未卜!” “啊?他所犯何罪?怎么就沦落到如此境地?” “这个陈东啊,平素嫉恶如仇,因为实在看不惯有些官员的行为和嘴脸,有时难免会讥讽几句,这也是他作为圣贤子弟的本分!可是不知道就得罪了谁,结果被人告发,说他谤议朝政、侮辱相公,于是就被抓到了御史台狱中,还要他招认其他同伙的此类行径,以便将他们一起从太学除名!”师师突然跪地,顿时娇面上如梨花带雨,“求官家为陈东做主!请官家明察!” “快起来,朕一定为陈东做主!”一向怜香惜玉的徽宗赶紧将师师扶起来,又帮她的脸上擦拭了一番,“贤卿的话,朕自然是信的,不过单凭贤卿一面之词,如此让御史台那些谏官住口呢?” “官家,今晚醉杏楼外尚有一人正候着想觐见官家,她有些要紧的东西想呈给官家一阅!” “朕哪能轻易就见什么人,有伤天家威严!” “不是别人,就是原来月香楼的赵元奴赵姑娘,官家见过的!”师师看到官家脸上顿时如春风拂过,“如今她已经不操就业了,而且已经有了心上人!” “哦?不会就是这位太学生吧?不过赵姑娘居然如此肯为陈东出头,想来这陈东果真是不错的!”徽宗一摆手,“好,就让她进来吧!” 师师在楼上挂了一个灯笼,这是要赵元奴进来的信号,没一会儿,赵元奴便身着女装独自一人进来了,她当即跪下行大礼道:“民女赵元奴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身回话吧!” “民女想呈上一件东西给陛下!” 徽宗点点头,赵元奴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卷淡黄的绢布,然后她将绢布铺展到了一张桌子上,便伸手指示道:“陛下请看,这是太学三舍一千七百六十一人所写的血书!” 闻听“血书”二字,徽宗当即神色一凛,忙趋步近前去看,果然是用血写下的一个个人名,徽宗不禁捧起了“血书”,大为惊诧道:“怎么?他们是想为陈东表明清白吗?” “正是!请陛下明鉴!”赵元奴再次跪地道。 徽宗激动地放下了血书,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师师乘势下跪道:“若非陈东得人心如此,太学诸生岂肯如此陈情?太学乃是国家诗书礼乐、文脉公心之所在,官家当顺应众心、洗雪冤情才是!何况千夫诺诺,不如一士谔谔,纵然陈东真有激烈之嫌,也是朝廷之福啊,望官家明断!” 徽宗沉吟了半晌,方长叹道:“好吧,朕拿着这个血书,就可以让那帮谏官闭嘴了!唉,只是朕着实没想到,朝廷所为如此大失人心,幸好两位今日来朕面前陈情,不然朕还被蒙在鼓中呢!” 赵元奴叩首道:“陛下日掌万机,有一二疏漏之处也是在所难免!何况陛下将朝廷之事托付于诸位相公,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纵然是几位相公明哲睿智,偶尔失察也是情理之中的!” 师师在旁俏皮地白了赵元奴一眼,娇嗔道:“什么情理之中!依我看,就是那几位相公想要钳制言论罢了!我朝向以言路畅通、台谏特重而为天下士大夫所称扬,如今官家格外信用几位相公,可他们究竟背着官家做了多少不堪之事,是否辜负了官家的信任呢?” 师师如此大胆抨击朝臣,赵元奴听了不禁有些替她捏了把汗,哪知官家喜笑颜开道:“呵呵,贤卿针砭得在理!想是那几位相公当政日久,生了懈怠之心,也生了自大之心,居然敢背着朕这般钳制言路,朕当真要敲打敲打他们了!” 经过一番思量,徽宗不仅答应了释放陈东,而且还为陈东提高了待遇。这天晚上,徽宗兴致勃勃地与两位绝世佳人谈天说地,机锋频出,一时间龙颜大悦。徽宗还特意问了一下赵元奴与陈东相好的情形,赵元奴不敢欺君,只得如实相告,并且还请徽宗暂为保密。 “呵呵,才子佳人,旷世奇缘,又是一段风流佳话啊!”徽宗颔首笑道。 第八章 第五章 血书面圣(下) 待陈东出狱之后,问及有关情形时,讲义气的“赵兄弟”只得说自己的“表嫂”崔念月跟师师是好友,是“表嫂”将“血书”通过师师上呈了徽宗。为了表示感谢,陈东特意在崔念月名下的那家会仙酒楼里摆了酒席,邀请“赵兄弟”、崔念月并师师一起光临。 那日黄昏时分,师师只带着郭家姐妹与云儿三个人并十几个护卫,去了城外的会仙酒楼,师师到了那酒楼一看,虬松湖石,林木修篁,厅堂水榭,曲水栏杆,各尽其态,果然高雅精致、品位不俗,师师心里非常欢喜,不免趁着夕阳的余晖在酒楼里逛了个遍,直到天黑才罢。师师又见了崔念月,彼此先说了一会儿闺房的体己话。 待见到已经暌违了近一年的陈东时,果见他消瘦了很多,腿也有些瘸,师师看着不免有些心疼。为表谢意,陈东特意将师师拉到一旁拱手道:“此番真的要感谢姑娘仗义出手了!呵呵,真是没想到,我陈东一力鼓励姑娘与官家往来,自己倒先成了一位受益者了!” “呵呵,我也没做什么,纵然没有我,那赵廉兄弟也会想办法把血书呈递给官家的,他家有钱就有门路!何况少阳你平素行得正、站得直,想替你出头的人多得是!”师师倩笑道。 “是啊,这回多亏了赵兄弟,是他在太学为我发起了那血书签名!”陈东言下颇为感慨,“此番自然也是承蒙大家如此出力,我陈东来日更当用心国事,不负大家所望!” “嗯,不可辜负了那些两肋插刀的朋友!”师师话里有话道。 没一会儿就开席了,到场的共有陈东、师师、赵元奴、崔念月夫妇等五人,陈东先是向大家敬了酒,接着就略微讲了一下他在狱中的情形:“……果然是一处暗无天日的黑牢,每日只能看到开在头顶一丈处的一个小天窗,每天想的还是出去之后先好好晒个太阳,好好睡上一觉……” 众人听了都很气愤,唯独师师居然抽泣起来,她又想起了东坡先生当日的遭遇:经过一场子虚乌有的“乌台诗案”,东坡先生越发推己及人,仁人爱物。他想到自己在狱中的那阵儿,简直就如同一只待宰的鸡鸭一样,内心充满了恐惧。出狱以后,他便对于鸡鸭一类的牲畜生出无限的不忍之心,觉得它们实在是太可怜了,从此也就不再杀食活物了。看见人家杀生,还进行劝阻,又写文章劝诫,结果很多人都被感动得从此不吃荤了。此外,他在黄州一带发现当地居然存在溺婴的恶俗,于是积极进行干预,还动员官吏和富户进行制止和救助,因为溺婴主要还是生活贫困导致的。 “妹妹这是怎么了?”崔念月关切地问师师道。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伤心事,不要扫了大家的兴!今日该高兴才是,呵呵。”师师破涕为笑。 这时赵元奴突然向崔念月及师师递了个眼色,接着她就站起来对着陈东豪爽道:“少阳兄,今晚咱们都不说这些窝心事了,你如今既然已经出来了,那今晚咱们就好好乐一回吧!” 说完,赵元奴就大声拍了拍手,随即一群乐舞班子鱼贯进入了雅阁里,约摸有二十多人,赵元奴指着她们笑道:“我表哥家里养了这些好乐舞,少阳兄好不容易来一回,也该饱饱眼福、耳福才是!你也颇通音律,合该帮着指点一二才是!” 陈东看着进来的这群乐舞班子,里面尽是身姿窈窕的妙龄少女,他的脸上不期然间浮现出几丝尴尬的神色,忙站起身来对他的好兄弟婉转道:“兄弟的心意我领了,下回再说吧!” “呵呵,少阳兄别担心,钱都算兄弟账上!” 师师和崔念月斜昵着赵元奴,都有些暗自发笑,陈东支吾道:“这,这不是钱的事!你也知道,我是怕,怕移了性情,坏了心志,我,我向来是不近声色的!” 说完,陈东的脸上有些羞红,赵元奴诘问道:“怎么?少阳兄难道不想学一学其他太学生的名士做派?” 陈东怕扫了大家的兴,也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师师与崔念月说,于是将“赵廉”悄悄拉到屋子外边,恳切道:“那些姑娘以声色娱人,原本也是生计所迫,往往被人视作玩物,可她们毕竟也都是父母的女儿,兄弟的姐妹,我陈东实不忍见!何况那师师姑娘本是女伎,若是当着她的面欣赏舞乐,我总觉得这是在轻薄于她!” 赵元奴闻听此言,心下感佩不已,不过她嘴上却说道:“兄弟我平生就好这一口儿啊!而且,若是我等不请这些姑娘,她们如何维持生计?少阳兄也该想到这一层不是?至于那师师姐姐,那怎会在意这个!而且少阳兄如今少壮鳏居,十丈红尘的汴京城里满目都是衣香鬓影,你打熬得住吗?” 说出这话时,赵元奴的脸颊上已不觉有些绯红,陈东赧颜一笑道:“呵呵,我知道有不近情理之处,还望兄弟体谅!你我若是顾及她们没生意做,便去体恤一番,那还不如直接把钱赏给她们!何况我们才有几个钱,如何拔生救苦那如许多?若是普天之下没有了这等声色娱人的姑娘,没有了这等卖笑生意,我陈东才满意!若想真有这么一天,也只有天下读书人践履圣贤之道,从我陈东做起,而非只说不做!至于说我是否打熬得住,那就在修为的高低了!” 赵元奴不想再戏弄陈东了,于是拍拍陈东的肩膀道:“好吧,兄弟明白少阳兄的一片苦心了!我赵廉果然没有看错人,少阳兄当真是一位仁人爱物的贤良君子!那乐舞就不要了,走,咱们去猜谜玩!兄弟肚子里好多谜语呢,今日我就在酒桌上做个令官!” 酒桌上的把戏是赵元奴最贯通、最拿手的,她有意靠着猜谜考察一下陈东的机智,于是首先给陈东出题道:“一字十八口,一字口十八,十八中有口,口中有十八。来,少阳兄猜一猜,这分别是哪四个字?” 陈东腆然一笑,略一思忖道:“杏,呆,束,困。” “不错!量体裁衣,打一成语。少阳兄再猜!” 陈东又一寻思,微笑道:“以身作则!” “不错!愚公之家,打一成语。少阳兄再猜!” “开门见山!” “表弟,你怎么只为难人家少阳啊!你又不好意思‘开门见山’,不如出几个难的,困一困我们这些呆的!”崔念月笑道。 “是啊,既然少阳兄已经‘以身作则’,那也说两个我们身边的,让我们也乐一乐!”师师笑道。 “好吧!那就为难一下两位闺彦!”赵元奴俏皮地翻了翻眼睑,“弯弯曲曲一条龙,口抹胭脂一点红。腾云驾雾在房中,气死许多小飞虫。来,师师姐姐先猜一猜!” 师师听完“气死”一句,觉得殊为可乐,当即放声大笑起来,乃至不免有些岔了气,忙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支撑在桌子上。一众人见她居然如此捧腹大笑,着实有些蹊跷,一时皆被感染,也都跟着乐开了花。 第八章 第六章 追赠待制(上) 经过陈东之事,徽宗忽然觉得师师很多话还是在理的,他念及了苏轼之事,因而命人将前朝的实录呈递上来,他专门翻找了几处与苏轼有关的地方。 其中有这么一处:元佑三年开科省试,苏轼奉诏与吏部侍郎孙觉、中书舍人孔文仲同权知礼部贡举。四月四日,苏轼被传锁宿宫中,中使宣召入对内东门小帘殿中。 太皇太后询问苏轼:“有一事要问内翰,前年任何官职?” 苏轼答:“汝州团练副使!” 太皇太后再问:“今为何官?” 苏轼答:“备员翰林,充学士。” “何以至此?” “遭遇陛下。” “不关老身事。” “那,必定出自官家。” “亦不关官家事。” 苏轼恭问:“莫非是大臣论荐?” “亦不关大臣事。” 苏轼大惊,郑重回道:“臣虽无状,必不别有干请。” 太皇太后言曰:“久待要学士知道,此是先帝的遗意。先帝饮膳中常看文字,看得停筋不举时,内官们皆知此必是在阅苏学士文字。先帝每常道:奇才,奇才。不幸未及起用学士,就上仙了。” 苏轼闻言失声痛哭,太皇太后与哲宗也都下泪,随命赐座吃茶。太皇太后叮咛曰:“内翰,内翰,直须尽心奉事官家,即是报答先帝之知遇!” 苏轼拜辞,太皇太后命撤御前金莲烛,送苏学士归院。 徽宗读罢此处,也不禁思念起他的神宗皇父,遥想起儿时与皇父、生母的天伦时光,乃至伏案大哭起来…… 神宗自幼要强,为了洗刷外侮之耻,重振汉唐雄风,一意发愤图强,弱冠之年登基后便力排众议,任用了王安石主持新法,顶着搜刮民财的恶名,着实让国库在数年之内就大为充实起来。神宗君臣由此有了拓边的底气,加上用人较为得当,所以在熙宁年间名将王韶顺利收复了河湟地区。此举对于神宗是一个很大的鼓励,他开始筹谋荡平西夏,可惜军制虽有微调,却仍承袭旧弊,未有根本改观,乃至军队战力甚不理想,最后招致了一场伤亡二三十万之众的大惨败!神宗闻听噩耗后三日未进食,并生了一场大病!自此后,神宗整个人从积极有为、乐观进取,也迅速变成了萎靡不振、消极失望!三载之后,神宗不幸英年去世,享年三十八岁。 徽宗的生母陈氏原本只是宫廷内一位普通的御侍,自从生下徽宗之后才升为美人。神宗去世后,陈氏自请前往守护陵殿,因整日思念神宗的旧恩,乃至悲恸伤身。侍女想让她喝粥吃药,但她却拒不听从,口称:“若能早早去服待先帝,我就满足了!”果然没多久就去世了,终年三十二岁。 徽宗此生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完成父兄的遗志,虽然他大半生沉溺于书画,可始终没有忘记扫灭敌国、光复华夏故地的夙愿。 …… 徽宗又翻了一些存档,注意到苏氏兄弟名扬北狄,为外夷所爱服。 元佑年间,苏轼就曾奉命接待辽使,席间行令时辽使说道:“我国如今流传着一个绝难的上联,如今我要拿出来考考贵国的才士!” 辽使的上联是“三光日月星”,如果要去对仗,那么五个字的开头就是一个量词,而又不能与“三”重复,着实是非常考验人的才学与机智的。哪知苏轼当即就对曰:“四始1风雅颂。” 辽使对此赞叹不已,哪知苏轼却说道:“我能对而君不能对,非所以全大国之体!”为了表示友好,他居然又帮着辽使对了一联:“四德元亨利。” 辽使起初还有些茫然,苏轼便解释说:“‘元亨利贞’乃是《周易》中所谓的‘四德’,但是‘贞’字在我朝须避讳,因为它与我们仁庙的名讳同音。君若能知此处避讳,亦可见两国情义之深!”辽使恍然大悟,不由佩服之至。 后来苏辙出使辽国,苏轼特赠诗曰:“沙漠回看清禁月,湖山应梦武林春。单于若问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 苏辙至辽,辽主选派侍读学士王师儒为馆伴。师儒颇能讲说三苏文章,还能背诵苏轼的《服茯苓赋》,但恨未见全集。苏辙所见辽人,大多都会问一句:“大苏学士安否?” 可是徽宗纳了闷儿了:苏氏文名传扬海外,如何在他自己的国内,却不能见容于同列之朝士呢?先帝又是那样称扬于他,莫非自己果真有些失察之处? 徽宗还记得,自己登基的第二年即崇宁元年七月,蔡京于七月登上了相位,到了九月他就让朝廷下诏将九十八人打入元佑党籍,其中宰执以文彦博为首恶,待制以上以苏轼为首恶。罚状谓之奸党,蔡京又请自己御书,刻成石碑,树立在端礼门前。 到了次年,朝廷又下诏焚毁苏轼文集、传说、奏议、墨迹、书版、碑铭与崖志等,同时被禁毁的还有多人的文集。到了崇宁三年,朝廷又将“元佑党人”的子弟一网打尽,所以将贬抑的人数增加到了三百零九人之多。蔡京又自写了一份,诏颁天下州军令刻石置于监司长吏厅堂,俾所共见,以“永为万世臣子之戒”。后来向太后的兄弟在入宫时曾告诉徽宗,有不少碑工不愿意在上面刻上自己的名字,担心“得罪后世”;更有一些碑工借故不接这桩活计,其中有一位江西九江的碑工,说:“小人家旧贫窭,只因开苏内翰、黄学士词翰,遂至饱暖。今日以奸人为名,诚不忍下手。” 朝廷的禁令,无疑是相当严格的,而且曾将赏钱增至八十万,可是像师师这样轻易就买到《东坡文集》,自然不是个别现象。徽宗早就知悉苏轼的文章一直就在读书人中秘密流行,而且越禁流传愈广,以至于很多人竟以收藏之富相夸耀,只是大家不敢直呼其名而改称为“毘陵先生2”。徽宗还听说,士大夫不能诵苏轼之文者,便自觉气索,而别人则常常鄙薄这种人为“不韵”。 此时徽宗越发觉得,当初所为确实有些过分了,何况当时上天已然示警:崇宁五年正月,彗星出现于西方,尾长竟天,太白昼也。某夜,暴风雷雨大作,无巧不巧,偏偏将党籍碑给打碎了。当风雷毁碑时,蔡京还曾在徽宗面前厉声道:“碑可毁,但名不可灭。” 徽宗从小就知道,苏轼写得一手好文章,而且记忆超群,当真为天下第一才士!不过“书为心画,言为心声”,徽宗过去只是看过一些苏轼的文章,对他的丹青之作已多年未加赏鉴,当日或恐有些偏颇、轻率之评,今日恐怕需要再加细细赏鉴才是! 内府之中尚有收存的一些苏轼的书画作品,徽宗于是命张迪将这些书画都翻找出来集中于保和殿中。待张迪完事之后,徽宗先是赏鉴了苏轼的一些画作,其中最吸引他的还是苏轼所画的竹。苏轼是他的表兄文同之后无出其右的画竹名家,他受了李成所创的枯木寒林图法,加以变化,用淡墨扫老木古枿,配以修竹奇石,形成了古木竹石一派。 苏轼的画虽以画竹为主,不过他在黄州时也画过寒林,其气象萧疏、烟林清旷,着实是“意气所到”之效,徽宗看后心中甚喜。 徽宗又看了苏轼的一些书法,其中多以小字和行书为主,喜用浓墨写“肥”字,苏轼曾自言“不善书”,只是懂书法之妙而已,不过他的书风当真自成一格,被赞誉为“无秋毫流俗”。 苏轼生平不爱惜自己的书作,然而当别人来求时往往不能遂愿,有来乞书之人,常遭到他的正色诘责,乃至空手而归。不过当他意兴勃发之时,便不问纸张精粗,只要到手的,一概写尽方罢!苏轼生平喜好饮酒,可酒量很小,烂醉之后不辞谢便就卧,往往鼾声如雷;待他稍微清醒一些之后,往往会借着酒意尽情挥洒,一时落笔如风雨,见者叹其为神仙中人,远非世间翰墨之士所能企及! 黄庭坚曾评苏书称:“东坡简札字形温润,无一点俗气。今世号能书者数家,虽规模古人,自有长处,至于天然自工,笔圆而韵胜,所谓兼四子之有以易之,不与也。” 徽宗真是越看越爱,尤其是苏轼到了晚年,笔力雄健无匹,纵笔所至,无不惬意,米芾称其为“气愈老,力愈劲”,可谓已达精纯圆熟之巅峰! 《渡海帖》就是苏轼晚年的代表作,其文曰: 轼将渡海,宿澄迈,承令子见访,知从者未归。又云,恐已到桂府。若果尔,庶几得于海康相遇;不尔,则未知后会之期也。区区无他祷,惟晚景宜倍万自爱耳。匆匆留此纸令子处,更下重封。不罪!不罪。轼顿首,梦得秘校阁下。六月十三日。 封囊:手启,梦得秘校。轼封。 当黄庭坚看到这幅字时,不禁赞叹道:“沉着痛快,乃似李北海。”就书法而论,黄庭坚可谓徽宗的重要师法对象,此番徽宗与黄庭坚也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了。 1《诗经》的风、雅(分大雅与小雅)、颂被称为“四始”。 2毘陵即常州古称,因苏轼死于常州,故有此称谓。 第八章 第六章 追赠待制(下) 徽宗一连数日泡在保和殿中赏鉴苏轼的丹青妙笔,他仿佛发现了一座巨大宝藏似的,急于同人分享这份惊喜,于是亲自手持着苏轼的《寒食帖》、《阳羡帖》、《归去来兮辞帖》、《渡海帖》等几幅作品来到了醉杏楼。 徽宗请师师一同加以赏鉴,师师没想到官家转变得这样快,令自己都有些措手不及,不过喜爱东坡先生的书画作品也只能看作一个正名的开始,以后的事还急不得,因此师师只是就事论事道:“子瞻性与画会,所作枯槎、寿木、丛筱、断山,笔力跌宕于风烟无人之境!而蜀人向来极不善书,而子瞻却独以翰墨妙天下,真天资卓异之人!” 徽宗听了频频点头,嘉许道:“朕其实早已知悉,苏子瞻的翰墨,向为世人所重。古来以文章名重天下之人,例不工书,偏苏子瞻乃是全才,真是我朝文气沛然之故!” 宫中的动向自然是朝臣们一直密切注视的所在,因此徽宗的特别举动很容易就会被打听了去,尤其是徽宗身边有个宫女,早就与蔡攸有染,所以很快通报给了蔡攸。一众朝臣便开始闻风而动,准备向徽宗进献苏轼的丹青作品,尤其是书法。不过,经过“元佑党祸”,摧碑断石,焚烧文稿,那些被人珍藏的墨迹,多半也尽归隐没,乃至灭失甚多。 朝臣们只得剑走偏锋,开始大批延请各路临摹高手,再在装裱上加以巧妙的作伪,以至于一时间涌现出大量的苏书。在贡书的第一波风潮掀起之后,徽宗便对其中一些献出珍品者加以封赏,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由此又引来第二波贡书风潮。 以收藏苏书之富相夸耀,一时间居然也成了风气,很多高官显宦都不惜重金罗致苏书。比如那梁师成居然花了三十万钱买下了东坡先生在英州写下的一首桥铭:这篇桥铭是东坡在遇赦北还途经英州,因一时技痒而写下的,后来被铭刻在桥的栏板上。元佑党祸兴起之后,此铭就被人藏了起来,有幸一直未被人发现。 师师眼见于此,不禁对刘錡感慨道:“眉公的不平之遇,起因在官家,如今将要还眉公一个清白的,还是官家!一国之运,系于一人,当真叫人捏着把汗!” “是啊!虽说贤君须得良臣辅佐,可若是国君选错了相公,那可就苦了天下百姓!”刘錡轻叹道。 “我等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官家此番改弦易辙,也是不易了!” 过了几天,徽宗让人搬来了一堆苏书,想让师师帮着鉴别一下。师师真是大饱了眼福,没想到可以得见如此巨量的苏书,真是大快朵颐!可是她也知道,这其中必多赝品,不过像徽宗这样的行家都难以全然辨别,师师比之徽宗还稍逊,她也只能徒然感叹:“朱紫相乱,恐怕是断不清的公案了!” 其实即便是东坡先生这样的名家,面对米芾的诸多作伪,也很难分辨,所以东坡先生曾感慨说:“你米元章临摹了如此之多的晋唐名作,不失为功劳一件,可也令天下人从此难辨真伪,算是一桩罪业了!”像刘巨济这样的收藏名家,起初也不敢收集晋人作品,无非是因为怕看走了眼。 眼看徽宗正在兴头上,师师便婉转进言道:“如今官家既这样推重苏子瞻的妙笔,也可以想见子瞻人品并非那么不堪!官家何妨向天下士子求取直言,看看大家心中的苏子瞻究竟是何许人!” 这就有点要徽宗认错的意思了,徽宗只好婉拒道:“恐怕相公们不答应!” “朝政大事,婢妾本不当多言,可是言路畅通乃国本之所系,还望官家三思!” “好吧,朕就听一听!” 徽宗很快就下了一道诏旨,要天下读书人就新旧党争及新法之事直言,结果天下投书很快就如雪片般飞来。为了防止有人从中压制于其不利的言论,徽宗又专门命参知政事何执中掌管此事。 当徽宗看到大量的反对新党及新政的言论时,着实是吓了一跳,没想到如此不得人心!徽宗着实是有些心虚了,觉得从前的自己大概是错了,也愈发觉得蔡京有些奸猾、跋扈。相反的,这时候却有两个权势人物站出来力挺苏轼,这便是高俅与梁师成:高俅早年毕竟受过东坡先生的恩惠,所以回报旧主也是人之常情,更主要还是因为他看到了舆论风向及徽宗态度的变化,此时表态自然可以博得美名;那梁师成也是如此,只是无耻到了逢人就说自己乃是东坡先生的私生子,一时被传为京中笑谈。 蔡京自知此时不宜跟徽宗唱对台戏,便未多加阻拦徽宗的更张之举,于是徽宗立即下诏除朝堂外处党禁石刻,又下了一道罪己诏,并罢除了方田、岁贡、科敛、市易、茶盐诸事。 一时间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师师也兴奋极了,觉得应该趁热打铁、再接再厉,为东坡先生彻底恢复名誉。当师师将这个想法告诉刘錡时,刘錡不无忧虑道:“如今新党得势多年,在朝中已是树大根深,想要为他们的政敌正名,恐怕不是易事!” “四厢说得有理!不过眉公毕竟已故去多年,对那帮家伙也并无直接威胁,不过是彰显一下朝廷和官家有错必改的决心罢了!” “朝廷之事,我懂得不多,姑娘不如再找稳妥些的人问问。” 师师进而想到了陈东,于是就把陈东约到了会仙酒楼。陈东听了师师的一番介绍,自是感佩之至,忙赞许道:“姑娘与刘四厢真是功德无量!” 当陈东得知师师来意后,思忖半日方道:“兹事体大,我非庙堂之人,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不过若是官家决心已定,必然可为!只是需要略施些诸如神道设教之类的手段罢了,众臣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明白了!” 趁着徽宗再次来到时高兴,师师便跟徽宗聊起了苏家子弟的事情,师师乘机道:“他们经受了那么多磨难,朝廷应该加以抚恤才是!这也是神庙与宣仁乐见的啊!” 徽宗当即颔首道:“朕也有这个意思,容朕再考虑两天!” 几天之后,徽宗前往位于皇城东北二里处的上清宝箓宫内设醮祈禳,道士焚章伏地,历时甚久才起身。徽宗问是何故,道士回答道:“适才到了玉皇大帝殿上,恰逢奎星奏事,等他完事后,才得上达。” 徽宗问:“奎星是何神?” 道士答道:“就是本朝的苏子瞻!” 徽宗不由大惊,随即下诏追赠苏轼为龙图阁待制。 当徽宗再来醉杏楼与师师谈及追诏原委时,师师报以会心一笑。望着那芙蓉娇面、眼波如水的绝代佳人,徽宗一把将其揽入怀中,不觉感慨道:“纵是社稷不要了,换卿千金一笑,也是值了!” 因为东坡先生之事,本来师师对徽宗的嫌恶之心,已经十去七八,对于来日之事也信心倍增,可听闻到此时此刻的官家竟如此表白心迹,师师的心当即又灰了下去…… 第九章 第一章 道士妙手 第九章、水澹澹兮生烟 一道士妙手 自从刘贵妃病殁后,刘淑妃渐渐取得了专宠,她也每常得以在徽宗写字作画时随侍左右,虽则她不太精通艺文之道,但每日也在细心琢磨着如何固宠,尤其是如今又面临着来自宫外的威胁,更让她不敢放松半分。她也日渐成为宫中的众矢之的,当年刘贵妃的焦思苦虑,如今也让她深味到了几分。 正是由于有幸见识到了《簪花仕女图》、《挥扇仕女图》一类的历代秘阁收藏,让刘淑妃的眼界一时大开,她原本就擅长缝制衣裳,绣工堪称精绝,所以当她看到那些绘画上诸如月华裙、碧纱裙、石榴裙、郁金裙、凤尾裙、翠霞裙、绿罗裙、双蝶裙、隐花裙、百鸟翎裙、单丝花笼裙、鱼鳞百褶裙、彩绣马面裙、夹缬花罗裙等各色款式、花样的衣裙时,自是大受启发。 当刘淑妃经常变着花样地在服饰上取悦徽宗时,面对这位香裙摇曳、旖旎生春、美不胜收的绝色佳人,生性风流的徽宗自是越发宠爱于她,刘淑妃也因此接二连三地怀了孕。 宫外的女子们向来有在衣饰方面追步宫廷风尚的传统,如今刘淑妃既成了这宫廷风尚的引领者,乃至于她每制一服,外间即刻就会效法了去。不过,在徽宗看来,刘淑妃的衣饰以艳丽取胜,可师师的风度却以淡雅显贵,真可谓环肥燕瘦、各擅胜场。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在刘淑妃春风得意、觊觎贵妃之位时,她居然患上了一种少见的红眼病,整日一个人躲在纯和殿回避着官家。徽宗心里也很是着急,为此请了好些宫里宫外的大夫瞧了,也未见效。偏巧这日朝会后徽宗将刘淑妃的病情说与一干重臣们听了,请求他们也帮着想想办法,那蔡京自是格外上心,回家之后赶紧命人四处去寻访高人。 派出的人很快就来回报说,嵩山中住着一位俗名“王仔昔”的得道高人,他本是豫章人,自言曾见过许逊许真君,有幸得符箓派祖师许真君传授以《大洞隐书》,不但能道人未来事,而且还能医治百病,已经有不少人的疑难杂症都被他治好了。蔡京早年就曾向徽宗推荐过一位绰号“徐神翁”的道士徐守信,颇受徽宗礼遇。蔡京闻听这王老道之事后自是大喜,赶紧让人拿上自己的名帖及亲笔书信往嵩山去延请王仔昔。 有宋一朝,虽则佛、道并重,但是像真宗这样的皇帝似乎更偏爱道教一些,除了曾在老子故乡鹿邑修建过规模宏大的太清宫之外,曾经还学着唐朝的模样杜撰出了一位“圣祖”赵玄朗。不过真宗的父亲太宗对道教方面的重视,显然要比太祖大了很多,为此专门修建了一批道教宫观,这种态度也直接影响到了徽宗时期。 徽宗当政早期与道士们的来往就很多,还曾经用御笔画过元始天尊、太上道君、太上老君的画像。可是自从“张怀素案”发生之后,徽宗的崇道热情就减退了不少。这个案子的核心人物张怀素原本是一位僧人,但后来又去过茅山,自称落托道人。最初他以占风水为生,后来又以淫巧之术奔走于士大夫之门,甚得官场上一些头面人物的器重,徽宗也一度对他青睐有加。 不久之后,张怀素就被控怂恿前宰相吴充之孙吴储、吴侔谋反,经过一番审理,此案被坐实,结果连同张怀素、吴储、吴侔等多人被处死。在审案过程中,张怀素还曾供述称自己曾与蔡京有谋,幸亏当时的开封府尹林摅、御史中丞余深皆是蔡京死党,他们极力为蔡京掩饰,才让蔡京得以蒙混过关,免受一番牵累。不过自此之后,蔡京对于这些方外之人也开始敬而远之,然而此一时彼一时,该用时还是要用的。 那王仔昔原就是个不甘寂寞之辈,也跟张怀素一样野心甚大,意欲成为煊赫一时的“国师”,所以见到蔡太师的名帖之后,当即欣然出山应命。当蔡京见到头戴斗笠、脚穿草鞋却神态潇洒的王仔昔时,当即被其不修边幅的形貌所打动,连连赞叹道:“先生遗世绝俗,真乃得道仙家也!” 蔡京先将王仔昔安排在自己的府第住了几天,就近观察了一番他的行止,觉其必有过人之处,因而才将刘淑妃的病情跟王仔昔仔细说了一番,那王仔昔当即表示道:“公相放心,贫道虽止得了许真君一分真传,可只有医不活死人的份儿,凡活人,是病皆可医!” 蔡京闻听此言,自是喜不自胜,赶紧给王仔昔以上宾之遇。为保妥当,他先请王仔昔医好了自己府上一位家姬的宿疾,果然甚为灵验。待蔡京将王仔昔之事说与徽宗知晓后,徽宗也早已见多识广,自是将信将疑,不过试一试也未尝不可。蔡京还强调道:“那王先生说了,他不须一见淑妃娘子,只须择一吉日,在纯和殿中做一场斋醮法事,求得上仙赐了灵药即可!” “好!太师着实有心了,若是医好了淑妃的病,朕定有厚赏!” 吉日很快就选定好了,这日午后,王顺等一干人自太师府上接了王仔昔,自西华门进入了后宫。不过,按照王仔昔的要求,这一路上迎驾、鸣鼓、奏乐、步虚、赞颂、唱礼等仪节极为隆重,乃至于汴京百姓争相观睹,一时间可谓万人空巷!王仔昔本人也一改素日如弃儿的行装,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连师师在家里都听说了,不由得向当日例行前来的刘錡感叹道:“这个官家啊,专在这些事上用心,从来不惜靡费,他自己也钻研医道,对淑妃娘子的病既如此上心,何妨自己多翻翻医书呢!古来多少名医,无不是这般造就的!” “官家天授圣明,诸事皆能,可哪有那个功夫,何况缓不济急,听闻说这个王道士着实厉害着呢!”刘錡一笑道。 “这些江湖老道,非玄门正教,行的不过是些巫术!还是神庙英睿,他就颇为重视禅宗!说来早些年官家倒是也颇重佛家,曾经为法云寺惟白师傅所撰的《续灯录》作序,崇宁三年还曾作文盛赞佛牙呢!”师师面露出一丝喜色,“前些年朝廷改医官职位武阶为文阶,变新官名称为和安大夫等十四阶及翰林医官等八阶,以示职责分明,大为助益医官们的诊治热情,也不失为一大良政!” “姑娘莫不是吃了淑妃娘子的醋了?呵呵!”刚说出这话,刘錡就觉得唐突了。 “呵呵,呵呵,呵呵!下辈子吧!”师师骄傲地冷笑了三声,“官家诚然诸事皆能,可独不能为一要紧事,四厢道是何事?” 很显然师师指的是徽宗独不能“为君”,可是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刘錡自然不敢明言,只得敷衍道:“姑娘快人快语,咱自愧不如!” 当徽宗在纯和殿中见到了法服盛装、威仪万分的王仔昔时,不觉赞叹道:“先生神采真如老君下凡!”刘淑妃也从殿中远远窥见了王仔昔的风仪,心下惊喜不已。 此时纯和殿中已是法坛高筑,一群身着法衣的道徒在一片香火缭绕和钟磐清音之中,正煞有介事地诵经礼虔。王仔昔在见到徽宗后,毫不犹疑地行了大礼,口称:“陛下乃圣祖之苗裔,亦我玄门之正神!” 徽宗大喜,忙扶起道:“有劳真人了!” 王仔昔步履轻缓地登上了法坛,向四面祭拜了一番,便手持一柄宝剑做起法来。他先是念了三个“诸净咒”,一个为“净口神咒”: 丹朱口唇,吐秽除氛。 舌神正论,通命养神。 罗于齿神,却邪卫真。 喉神虎贲,充气引津。 口神丹元,令我通真。 思神炼液,道气常存。 急急如律令。 一个为“净心神咒”: 太上台神,应变无停。 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通达仙灵,智慧明净。 心神安宁,三魂永固。 魄不丧倾,急急如律令。 一个为“净身神咒”: 以日洗身,玉月炼形。 仙人扶起,玉女随行。 二十八宿,与吾合形。 千邪万秽,逐水而清。 急急如律令。 高声念咒毕,王仔昔便步下法坛向徽宗询问道:“请问陛下,淑妃娘子所患何疾?” “眼疾!”徽宗答道。 “谢陛下!”王仔昔于是转身对一位道徒大声道:“取‘治上部诸病符’!” 不一会儿,一位道徒便取来了一张用特殊书体所写就的似书又似画的灵符,王仔昔接过了灵符便将它放在了祭台上。接着他又念咒语道: 上丹名堂,白帝除凶。 六宫明净,道化堂存。 百病速去,使汝长生。 上元赤子,守于黄房。 揖神归命,保子永昌。 急急如律令。 王仔昔连连呼气三口毕,又取过了一张黄纸,将咒语书写在了这张黄纸上,待写毕,只听他又念了一道“总敕符咒”: 东华元君,韩君降临。 五府真命,保佑生灵。 真炁到处,永保长存。 急急如律令。 念完这道咒语,王仔昔于是面向东南念了三百声“太乙救苦天尊”(又称“东极青玄上帝”),之后便将灵符与写好的咒语焚烧化灭,最后他再次来到徽宗面前,将化尽的符咒残灰及一把颜色鲜亮的枣子交给了在一旁服侍的王顺,王仔昔行礼道:“陛下,法事已毕!此符咒当和仙枣汤服之,每日三道,不过一七,娘子之病定当自愈!” “真人受累了!”徽宗向王仔昔伸手致意,又即刻叮嘱身边内官:“快将先生请到上清宝箓宫妥当安置!” 不过三四天,刘淑妃的病果然就好了,徽宗大喜之余,立即下诏赐王仔昔号“冲隐处士”,蔡京推荐有功,也得了不少赏赐。 第九章 第二章 大造宫观(上) 有宋一朝,向有皇帝祈雨的传统。这年春天多地苦于干旱,所以又渐渐有了希望朝廷祈雨的奏书,徽宗立时想到了那王仔昔,于是派出一位小黄门到宝箓宫问计于冲隐处士,王处士欣然应允再次赐符。 徽宗于是开始亲自在大内设坛为各地祈雨,当一应法事完毕后,徽宗便派出了一位小黄门手持一张黄纸到了宝箓宫。此时王仔昔正在宝箓宫中设坛,待他法事完毕之后,便将小黄门携来的黄纸取过,在其上画了一道灵符,于是让小黄门呈送给徽宗。徽宗接到灵符后,将其在法坛上焚烧一尽。 第二天,徽宗又如法炮制,这一回王仔昔没有画符,而是以小字篆符于黄纸之上,并对那小黄门交代道:“告知陛下,当焚符汤沃而洗之!”小黄门听到如此说,深怕事有不谐连累了自己,乃至于一时间居然未敢接符,经王仔昔再三强之,才得以手持而去。 如是者多日,很快就得到了各地的回奏,有的称雨已经降下,有的则称旱情还在继续。徽宗便委托蔡京去询问王仔昔,那王仔昔答称:“近日许真君托梦于贫道,称我国朝境内宫观不及佛寺十分之一,显是不诚心敬诸仙之故,因而诸仙少施雨露,以示薄惩!” 经过与群臣们的一番商议,徽宗于是开始下旨在全国大造宫观。唐时建筑工艺就已十分了得,一座宰相宅院数天就可以完工,宋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一时间宫观便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于华夏大地。 这日晚间,徽宗又到了醉杏楼,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徽宗的师师便诘问道:“官家博学如此,何故信一巫医?” “呵呵,贤卿有所不知,且听朕为卿慢慢道来!”徽宗侃侃而谈,“从前少皞氏之衰微,九黎乱德,家为巫史,神人淆焉。颛顼氏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北正黎司地以属民,其患遂至息灭。此后三苗复弃典常,尧帝则命羲、和修重、黎之职,绝地天通,其患又息。然而天有王相孤虚,地有燥湿高下,人事有吉凶悔吝、疾病札瘥,圣人欲斯民趋安而避危,则巫医当不可废也!后世占候、测验、厌禳、祈禬,至于兵家遁甲、风角、鸟占,与夫方士修炼、吐纳、导引、黄白、房中,一切焄蒿妖诞之说,皆以巫医为宗。自汉以来,司马迁、刘歆诸辈又亟称焉……” “可那巫医害人的例子也比比皆是!”师师激切道,“历代之君臣,一惑于其言,害于而国,凶于而家,靡不有之!不可不戒!” “端在心诚与否,亦在术士道行深浅,滥竽充数者自是难免!”徽宗的神色异常平和,“朕想起一件事来了,前些年有道士刘混康语朕,称皇城外东北隅地势低下,皇嗣因此不广,如能填高,当会多子!朕便按照这位刘道士的指教,模拟杭州的凤凰山,在东北隅筑造一土山,其后果然灵验,只是朕也没少施舍了‘洗儿钱’,呵呵!那土山至今尚未命名。说到此处,朕近日又开始命人好好将它布置起来,将江浙一带的奇花异石移置其中,将来朕看着满意了,还请贤卿到那里一游!” “京师各处已经很好了,官家何必再大兴土木!”师师神情肃然地直视着徽宗,“而且全国建那么多宫观,靡费多少民脂民膏?陛下难道真的信这个吗?” “呵呵!朕是愿意信的!”徽宗轻叹了一声,“为一国之君,不易啊,朕今日不能不对贤卿推心置腹地说说了!只望贤卿能明白朕的这番苦心!” “好,那婢妾就洗耳恭听!” “想当日明皇有鉴于武后、韦氏借助僧佛篡夺天下之丑行,自即位之日起,即开始大力崇道!到了国朝真庙当政之时,只因澶渊城下之盟颇令官民气沮,是故真庙才不得不借助‘天书’之举挽回人心!”徽宗摇了摇头,“如今天下着实有些令人忧心之处,如百姓缺医少药,加之灾荒不断,有些‘吃菜事魔’1的邪祟教门到处蛊惑人心,故而为着安定人心计,朕也当不得不出此下策!自我朝开国以来,已逾两甲子,可玄门众人却从未卷入任何一场大的骚乱,当真不能不叫朕另眼看待!何况神仙之事,幽眇难知,多加礼敬总是不错的,何况神道设教,教化百姓,这也是圣人之教!” “可圣人也不讲怪、力、乱、神,不想靡费如此,更不会本末倒置,与其将钱财都花在修造宫观上面,何妨多备些医药呢?”师师见徽宗心情尚佳,便有些直言不讳。 徽宗一时被噎住了,只得反诘道:“贤卿何故厚此薄彼,你不每常也进香吗?香火钱不也是钱吗?” 师师与徽宗最终闹得不欢而散,可丝毫耽误不了徽宗的兴致,他仍在命人运四方花竹奇石到那东北土山去,工程量可谓浩大。有宋一代的风雅之士都爱奇石,如米芾就因爱石而及爱砚,曾收集过各色的石头,徽宗也自不例外。 灵璧石与太湖石是当时有名的景观石,太湖石以瘦、皱、漏、透着称,可是此物往往系庞然大物,不便于长途运输,为此让人费尽了周折,好在大家还是想到了一个妙招——先用胶泥将巨石的各个孔窍给填充起来,外面再以麻筋杂泥做一层维护,待运到目的地之后,只须将泥土一概洗去就行了,相当奏效。 师师整日让云儿出去打探各处的新状况,这日傍晚云儿一溜烟儿地从外面跑了回来,当即气喘吁吁道:“娘,今日朱勔那厮从江南运了一块巨石到城里头,那巨石足足有四丈多高呢!” “不会吧?若是有四丈多高,那得有多重?”师师诧异道,“一般的陆路大船载重也就两千石,何况这么高大的石头,怎么通过的虹桥和水门呢?” “正是这话了!要不是我亲眼见的,我也断断不信的!”云儿手上还不停比划着,“那大船是为运这巨石而特地打造的,是上百的纤夫拉着走的!沿途的虹桥一律都给拆掉了,通过水门时,也是将城墙给扒开了一个大豁口呢!” 师师听到这里,不禁默然良久,靡费至此,怎似人君所为?她心里还想着,这必是朱勔等人私下做的混账事,若是跟官家说了,官家也未必会同意。 哪知等官家来后,师师提及了此事,徽宗竟然兴奋地说道:“此事朕自然是知情的,破费是破费了些,可谁让朕瞧着那着实是个稀罕之物呢!下不为例吧,改日定要请贤卿一同去品赏神石,真是当世再无的!那朱勔运石有功,朕要赏他一个节度使!” 师师看着眼前这位眉飞色舞的官家,毫无半点对民力的疼惜,果真是深宫中长起来的纨绔子弟,不禁觉得他越发陌生起来…… 1此处指的是明教。 第九章 第二章 大造宫观(下) 自从王仔昔得势之后,徽宗又进封他为“通妙先生”,并待以客卿之礼。王仔昔连连做出“国师”的姿态,对徽宗进言了很多重大决策,以至于让包括蔡京在内的朝中重臣都有些犹疑。 比如王仔昔建言徽宗将象征江山社稷的“九鼎”2迁于大内,并改九鼎之名:原中央之鼎为帝鼎,东方为苍鼎,南方为彤鼎,北方为宝鼎,东北为牡鼎,东南为冈鼎,西南为阜鼎,西方为晶鼎,西北为魁鼎;分别命名为“太极飞云洞劫之鼎”、“苍梧祀天贮醇之鼎”、“山岳五神之鼎”、“精明洞渊之鼎”、“天地阴阳之鼎”、“混沌之鼎”、“浮光洞天之鼎”、“灵光晃曜炼神之鼎”、“苍龟大蛇虫鱼金轮之鼎”。 九鼎乃华夏至尊神器,命名与改名都是非同小可之事,蔡京虽然不反对徽宗崇道,可擅改九鼎之名,他觉得此举甚是不祥,为此在徽宗面前表达了异议,可终究没能挽回官家的决心。 徽宗决然道:“朕早有合一三教之心,如今不妨且从九鼎始!” 自从王仔昔入居宝箓宫之后,渐渐脱离了蔡京的控制,他本人性情倨傲,也越发不可一世,乃至于视内官们如奴仆,又试图想让天下的众道士皆拜自己为师,为此得罪了很多人。内官们最是睚眦必报,他们只待合适的时机就会还以颜色。 蔡攸非常眼红老爹推荐了王仔昔,他也想如法炮制,而且最好可以将王仔昔取而代之。经过与幕僚们的一番商议,蔡攸决定亲自前往南薰门外的迎真宫去求教“冲虚先生”徐知常。 徐知常是一位善写文章、长于吟咏的方外之人,而且他善画神仙故事,其作被收入了《宣和画谱》。徐知常是福建建阳人,与前太常博士、右正言范致虚是同乡,徐知常在哲宗时期被卷入了朝政之中,他倾向于新党,又较有心计,所以同蔡京一度走得很近。徐知常早年曾出入仁宗宠爱的张贵妃家中,后又因张贵妃的侄女张贤妃而知名禁中,他最终又选择了效力哲宗元符皇后刘氏。在促使徽宗绍述熙丰之政、重新起用新党大臣的过程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特被徽宗授予“冲虚先生”的称号。 朝堂斗争波诡云谲,聪明的徐知常已看透了其中的风险,因而慢慢地选择了抽身而退,以至于他常年四处云游,此番蔡攸前往探访他,正是瞅准了他刚从华山云游归来。徐知常虽不愿再次卷入朝堂的恶斗,但对王仔昔的得势甚是不以为然,当蔡攸说明了来意之后,徐知常便想出了一招以毒攻毒、最好弄到两败俱伤的招数。 在两人密谈时,徐知常表示道:“贫道与尊翁也是老相识了,原不该介入你们父子的纠葛,只是实不愿看到那王仔昔小人得志,我玄门之中人才辈出,想要破除官家对那王仔昔的宠信,只须推择出来一位法术更高的宗师即可!” “那如今谁人法术更高?此人何在?”蔡攸急切地问道。 “那王仔昔乃是符箓派,有神霄派的林灵素精擅奇幻之术,此人现在温州,小相公可派出专人前往延请!另外贫道曾与他有旧,也可一并携着贫道的名帖前往!” “好啊!太好了!”蔡攸听罢非常高兴,当即照办。 那林灵素原本是一位和尚,此人持心不正,经常违背佛家戒律,因而常常遭到师傅的笞骂,结果他竟愤而离开了寺庙。 从此后多年间,林灵素往来于淮、泗之间的诸庙乞食寄居,受尽了白眼。游僧林灵素一怒之下就去做了道士,起初在长于斋醮祭炼的灵宝派门下,后又投到了作为内丹南派主要支系的神霄派。 有鉴于服食外丹常会要了人的性命,加之佛家性命之论的影响,道家才在隋唐之际渐渐转为内丹派。内丹是以自己的身体为修炼之所,将体内的精、气、神三者经过长期修炼后所凝结而成的东西称作“金丹”(或叫“内丹”或“圣胎”),其功效可以使人延年益寿,甚而成仙不死。 林灵素在民间苦熬多年,与三教九流相杂处,慢慢就学会了一套妖幻之术,在小有名气的同时,也激起了林灵素更大的野心。等到他接到蔡攸与徐知常二人的名帖之后,当即同意尽快出山。 当林灵素及一众弟子到了汴京之后,便被蔡攸安排在了自己家中,经过一番攀谈及了解,蔡攸如获至宝一般,赶紧向徽宗做了推荐,徽宗于是决定在文德殿召见林灵素。 当法衣鹤氅、庄严万分的林灵素出现在徽宗面前时,其风仪、神采都胜过了王仔昔,徽宗心里自是惊喜不已。林灵素当着徽宗的面小施手段,当即更徽宗看得瞠目结舌。 比如,其中一个小手段便是治愈了一位残疾多年的宗室:这位年老的宗室原本好好的,可是前几年突然就下不了床了,大夫们都瞧不出是哪里出了毛病,勉强开了药也无济于事。可是当林灵素跟他对视了一会儿、耳语过几句后,这位宗室居然当着徽宗的面就站立了起来! 徽宗当即惊为神人,蔡攸忙在一旁附和道:“林道长还有‘吹毛为虎’的手段呢,只是这事需要惊扰死人,就不亵渎圣观了!不过白乐天有诗云‘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此事也难不住林道长,陛下每常思念早逝的刘娘子,以不得再见一面为恨,今日既然林道长在这里,陛下可令林道长将娘子魂魄唤来,与陛下在梦中一见!” 徽宗闻听此言,不禁激动得有些失语,半天才恢复过来。徽宗也是一位博学之士,他晓得干宝《搜神记》中就有记载说,术士施加法力于枕,然后让人在梦中得见想念之人。 徽宗当即允准林灵素于晚间作法,到了这日晚间,林灵素便在殿中设下了一个小小的法坛,随即众人皆退出,除了几个小内官,只留下了他与徽宗二人。经过一番行法,刘贵妃果然进入了徽宗的梦中,待徽宗醒过来时,不由惊觉已是泪湿玉枕! 历过此番梦境,徽宗便开始对林灵素大为宠信,并时常请他行法唤来刘贵妃魂魄。林灵素又教给了徽宗一套导引之术,以助徽宗强健身体,徽宗发觉甚有效验,由此更加器重林灵素。 2宋徽宗时代重铸的,史称“用金甚厚,取九州水土内鼎中”。 第九章 第三章 神霄祈雨 王仔昔的宠信已被林灵素夺去了大半,经过一番细致的筹谋,蔡攸与林灵素决定向王仔昔发起一场直接挑战。 这日蔡攸便向徽宗陈奏道:“前者通妙先生曾言,只要在国内大造宫观即可感动诸神,可如今宫观也增修了许多,旱情却未有丝毫缓解,连京师如今都已弥月不雨,民众苦热,此是何故?臣愿举荐林真人再次祈雨,真人乃神霄派得道弟子,曾修习五雷符,精通‘役使五雷神术’,行此法可役鬼神,致雷雨,除害免灾,望陛下恩准林真人做法祈雨!” 时当初夏,汴京民众确实苦于旱热,都在期盼甘霖,更望朝廷祈雨。徽宗对那“五雷神术”也是心生好奇,无有不应的道理,于是下诏命林灵素择吉日往上清宝箓宫做法祈雨。 到了吉日之后,徽宗也亲自驾临宝箓宫助阵。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那林灵素头戴五老冠、手执麈尾做了一番法事后,即下坛向徽宗陈奏道:“启禀陛下,如今天意未欲雨,四海百川水源皆已封锢,非有上帝之命,断不许取。独黄河弗禁而可用也,不知陛下之意如何?” 徽宗怀疑林灵素只是托辞,故而道:“人方在焚灼中,但得甘泽一洗之,虽浊何害!” “请一学士为贫道之助!” “作何?”徽宗问道。 “请学士策马手持灵符往延真宫一行,宫中已塑雷神真身,灵符至时,即当降雨!” 延真宫位于龙津桥以南、御街之西,为延接四方道民之地,林灵素及几十名入京弟子暂居此处。徽宗闻听如此说,即命身旁的翰林学士宇文粹中为助。 林灵素回身继续施法,只见他从一坛黄河水中取出了一盂,又仗剑禹步,诵咒数通,最后取了一张灵符对宇文粹中道:“内翰可去,稍缓或窘雨!” 宇文粹中于是手持灵符出门上马,沿着大内东侧的马行街一路向南,又向西行至御街上,还未及过朱雀门,但见有云如扇大起空中,顷之如盖,震声从地起,以至马惊而驰。 才到龙津桥时,宇文粹中即见迅雷奔霆,大雨骤至,一连下了两刻钟多才止住。汴京人家的屋瓦及沟渠皆泥满其中,水积于地尺余,虽黄浊不可饮,但于庄稼却是聊胜于无,也解了几分暑气,只是很多人家都要像醉杏楼一般里里外外洗涤一遍。 待宇文粹中回奏时,便添油加醋地说道:“……臣刚入延真宫门时,迅雷乍起于空中,及至臣将灵符置于雷神像前,大雨即倾泻而下,片刻未见差误,当真有如天算!” 经此一遭,徽宗连同京师众百姓都折服于林灵素的通神之术,徽宗内心尤窃喜不已,乃赐林灵素六字尊号为“通真达灵先生”,另赏赍无算。 六字尊号要比四字尊号为高,那王仔昔立马相形见绌,众多内官赶紧站出来落井下石,拼命说落王仔昔的各种不是,很快,王仔昔就被徽宗给抛到脑后去了。 哪知林灵素甚为歹毒,他唯恐王仔昔再有翻身的机会或对自己不利,于是暗中买通了王仔昔手下的一位名叫孙密觉的弟子,到徽宗面前揭发说王仔昔曾在背地里对徽宗口出不逊,徽宗于是命开封府审理此事。林灵素则暗中与负责监审的内侍省内侍押班冯浩相勾连,就这么让王仔昔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狱中。 王仔昔死得不明不白,加上林灵素的出现,都让蔡京感到脸上甚为无光,于是他开始暗中派人察访王仔昔的死因。 林灵素有鉴于此,遂夜访蔡攸,坦言道:“近日公相似对那王小道之死耿耿于怀,暗中做了不少手脚,似将不利于贫道,不知小相公何意?” 蔡攸毫不掩饰道:“实不相瞒,那老家伙如今跟我是对头,若是先生有主意可以扳倒他,那再好不过了!最好让他栽个大跟头,有什么需要咱的地方,先生尽管开口就是!我们家老四最受老家伙偏爱,上回老四犯到了我手里,我就跑去官家那里,请求官家赐死老四,以显示朝廷执法不避亲贵的决心,可官家却说我疯了!真是好心没好报!” “好!有小相公这句话,贫道就放心了!” 自从祈雨一鸣惊人之后,四方的道士及民众蜂拥而来,都拜在了林灵素门下,一时间林灵素的弟子居然达到了两万多人,其中一些人正是蔡京特意安插过去以监视林灵素的。 林灵素常在延真宫开坛做法,口称“青华正昼临坛”,又称天书云篆降世,可导引众弟子成仙;此外,他又制造了“火龙神剑夜降内宫”的假象,表示内宫中有妖孽作乱,其间语涉狂悖。如此欺世惑众,引得弟子们如醉如狂,似颇不安分。 蔡京觉得林灵素此举,大有东汉的张角、东晋的孙恩等人的嫌疑,便分外提高了警惕。不久后,有外地州官延请林灵素前往祈雨,多有不应验的,蔡京于是上书称林灵素此前不过是侥幸得中而已。不过蔡京并不知道,在他上书之前,蔡攸已经告诉徽宗说,朝中有妖祟之气,压制住了部分真气。 正在蔡京苦于无计可施之际,突然有一天,一位耳目前来通报道:“延真宫中有一密室,乃是林灵素入静之所,平常都紧锁着,小人好奇,偷偷潜入其中,发现里面有黄罗大帐、金龙朱红依桌、金龙香炉等僭越之物!” 蔡京闻听大喜,他一向没把林灵素这个江湖术士及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放在眼中,因此当即入宫具奏。徽宗不信,于是蔡京请徽宗亲自前往验看。 徽宗便同蔡京一道来到了延真宫,二人开锁同入密室,但见里面空无一物,唯有粉壁明窗而已。蔡京这才意识到自己着了人家的道儿,此前是过于轻敌了,一时间只有惶恐戴罪的份儿了。 徽宗早已对蔡京不满,更对他涉嫌构陷林灵素满腹牢骚,墙倒众人推,此时童贯、王黼等人也一同站出来倒蔡。结果蔡京再次被罢相,只留了一个提举洞霄宫的“监庙”闲职,这已他生平是第三次了。 “监庙”是宋代官制中的一个异数,一般官员得到这个差事,都是要去监管一些特别着名的宫观、祠堂之类,可实际上又不必亲自到任,俸禄只有过去的一半左右,所以被称为“寄禄官”。监庙往往是朝廷恩赐的,也可以自己去求,更多也是安排一些被贬谪的官员,施以“薄禄”。 此番蔡京栽了这么一个大跟头,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可他为了减少对头们对他的提防,便开始整日装作一副闲散之状,以示安心养老。 为了进一步稳固自己的统治,在徽宗的默许和暗示之下,学着武则天等时代的榜样,大宋王朝的造神运动也拉开了帷幕。 这日,徽宗乘坐玉轲自太庙出南薰门至玉津园,忽见前方云间楼台殿阁隐隐数重,于是他便叫停了车驾,转身对随侍一旁的蔡攸遥指道:“玉津园东有楼殿数复,爱卿,可知那是何处?” “城外无楼殿,恐是斋宫。”蔡攸答道。 徽宗道:“此去斋宫尚远,可回顾一番。” 既而蔡攸细细审视起那云间的楼殿,去地足有数十丈,即知其非斋宫。过了一会儿,徽宗又问蔡攸道:“可见到人物否?” 蔡攸即见有道流童子,持幢幡节盖,相继而出云间。人数渐众,约有千余,皆一丈多高,有多为青色的辂车舆辇,驾者不类马,状若龙虎,车辇后面有手执大枝花的数十人跟随着。云间日色穿透,所见分明,衣服眉目,历历可识。人皆戴冠,有的很像流行的道士冠却稍大,有的似童子之状,皆衣青紫黄绿红、或淡黄杏黄浅碧。远远望去,衣上或有绘绣、或秉简、或持羽扇,前后仪卫越来越多,约有几千之众,渐次回旋于东方;稍南,人物异常,旌旗飞翻飘转,所持幢高数丈,非人世所睹。移刻,或见或隐;又顷,乃隐不见。 蔡攸观后惊喜不已,在简述了一番所见后,当即激动地陈奏道:“此盖陛下恪祗祀事,神明昭格示现,伏望宣示史馆,布告天下!” 蔡京当即闻风而动,虽然他被迫在家奉朝请,可还是人臣之首的太师,于是立马上书祝贺,并乞求徽宗恩准他率百官称庆明庭。 徽宗非常高兴,答应了臣僚们的请求,并下诏称: “朕嗣承丕基,夙夜只若,惟道是宪,惟上帝是承。涓选休辰,恭修祀事,备物尽志,咸秩无文。荷帝博临,如在其上。旌旗辇辂,冠服仪仗,见于云际。万众咸睹。惟天人之感通,有形声之相接。灵承对越,敢不祗钦!可以其日为天应节,有端命于上帝,以昭答于神休。咨尔万邦,其体至意。” 不久后,徽宗下诏在天神降处专门建了一座迎真宫,让林灵素居其中主事,自此以后徽宗对于道门及林灵素越发宠信。 徽宗又命人整理和刊印道藏,并整理道书、修订道仪,且继续诏令天下于洞天福地大建宫观。 第九章 第四章 后主之鉴(上) 徽宗因为崇道和靡费的事,跟师师一直闹得很僵,到醉杏楼的次数也因而减少了很多,不过他百事之余,还是少不得来醉杏楼找师师盘桓一宿。 当徽宗把林灵素的事情告诉师师时,徽宗面带喜色地说道:“自从行了那林灵素教给朕的导引之术,朕的身体越发轻健了,与贤卿的鱼水之欢也愈觉随心、惬意,呵呵!不过朕是不信那些什么房中术的,朕自来读遍了此类官私记载,多见术士怂恿君王纵淫,乃至戕身!如那新莽就是一个痴迷房中术的,整日与方士昭君等辈在后宫考验方术,无非是纵情淫乐罢了!” 师师听了这些话,脸上不觉有些羞红,亢声道:“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官家难道读得少吗?” “呵呵,贤卿还是太迂腐了!”徽宗不耐烦地说道,“好了,不谈这些了,咱们还是弈棋吧!” 徽宗的所作所为越发让师师心下难安,忽有一夜,师师睡梦中恍惚见到了李后主,待她惊醒过来后,不由大悟道:“官家与后主皆是风雅卓异之辈,其所行亦多有雷同处,可真像是前身、后身!” 师师对李后主的兴致越发浓厚,正好前几年刊行了一部马令的《南唐书》,加上其他一些可见的材料,师师便一并搜集了来,准备仔仔细细地研读一番,以便从中寻出一些鉴戒。 师师从前对于南唐史与李后主之事只是知其大概,并不是特别熟悉,此番通过细心研读,她反倒发现后主还是颇多值得欣赏与同情之处的,跟官家也真的是极为相像。只是相貌略有些不同,后主骈齿、重瞳1,可说是其貌不扬,远不如官家那公认的白皙、丰润的福寿之相。 后主本不是帝王之命,他上面还有四个兄长,尤其是大哥李弘冀一向野心勃勃,可他们都先后早死了,而官家更是神宗的第十一子,他登基时还有三四位在世的兄长呢。后主生性文弱,整日都耽思于经籍与艺文之道,偏偏他因天生奇表受到大哥的嫉妒,为了避祸,后主越发不问政事,因而他在成为君主之前毫无心理准备,更无做好一国之君的实际磨练。 后主天性仁善,敦睦手足,毫无一般君王的冷酷、嗜血。他的七弟李从善曾想与他争夺君位,可后主登基之后未予迫害,反而愈加辑睦。后主对臣子也甚为平易,甚至有些失了君王之仪,比如大臣徐游经常与后主在一起宴饮,君臣流连酣咏,更相唱和,虽后妃在席,后主也不让徐游回避;那大周后好音,时出新声,有时搜得了唐时的遗曲,加以演奏,徐游便会从旁喝彩,仿佛像个狎客欣赏伎乐一般。 后主不识大体,居然把自己与小周后偷情的场景写成了曲词《菩萨蛮》:“花明月黯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大臣们对此进行了规劝,后主虽然不予理睬,可也不以为忤。当时朝中有两大派系,斗争甚为激烈,可后主竭力加以平衡,手段较为温和,他虽然不是一位中兴之主,但确实令局面转危为安,把一个人心惶惶的政局给安定了下来,甚至于在澄心堂设立中枢决策机构后也强化了对中央与地方的控制。 中主李璟时期连年战败,尤其淮南一役,旷日持久,消耗巨大,最终也失去了这一富庶之地;此外国家又须求和赔款,对百姓的收刮甚为严重。可是后主上任后,不仅解决了铜钱荒,而且减轻了赋税,使得南唐的民生逐步改善。在长达十四年的时间里,南唐百姓“几曾识干戈”,居然过上了五代乱世中难得的和平安居的生活。 尽管要向宋国入贡,可是相比顽抗造成的岁捐,显然每年入贡更划算一些,何况人命也多有保全。南唐百姓不懂什么君臣大义,可他们明白实实在在的生计,所以当后主的死讯传到江南时,百姓“皆巷为斋”或“巷哭”来悼念他,因为对他们而言,后主就是一个能让他们安居乐业的好皇帝! 从情感生活上而言,后主是幸运的,也是美满的。大周后是他的红颜知己,在音乐上二人妇唱夫随,周后每作新曲,后主便随曲起舞;小周后在姐姐离世之后又填补了后主的情感空洞,似乎小周后与后主的情感的契合更甚于其姐,虽然她没有姐姐那过人的音乐才华,也不是一位红颜知己,而是像一个小儿女那样,但不失为一位品位高超的贴心情侣。 不过后主的失政和失误之处还是不少的,比如说他的两大嗜好所招来的弊病。 后主生平喜欢弈棋,有时竟至于废寝忘食,因而也贻误了不少正事。 话说有一次,他正与嬖幸弈棋,宫人忽报大理卿萧俨求见。后主棋兴正浓,便吩咐宫人让萧俨在宫外稍候,哪知过了许久,仍未见后主出来。萧俨在宫外等得不耐烦了,便怒气冲冲地闯入了宫掖,只见后主正举着棋子踌思,口中呢喃不休,后主此时正全神贯注于棋盘,以至于萧俨近前却全无知觉。 萧俨快步上前,冷不防操起棋盘向空中掷去,顿时棋子都骨骨碌碌地被抛洒到了远处。后主以为是宫人在恶作剧,满脸愠怒正要发作,忽见萧俨在旁,自知理亏,知道他是为诤谏而来,便诘问道:“卿莫非是要学魏征吗?” 萧俨毫无惧色地答道:“魏征乃千古名相,臣怎敢望其项背!臣不及魏征,国主自然也非唐太宗!” 后主无言以对,只得罢弈而去。在众大臣的诤谏下,后主逐走了几个身边常陪他对弈的佞臣。哪知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后主就开始故态复萌。 后主自幼好佛,可因他过于偏爱此道,乃至于走到了佞佛的境地,对国计民生都产生了十分不利的影响。 江南酷好浮屠,是从先主李昪就开始的,当时有胡僧自身毒(印度)来,带有贝叶经、舍利作为贽见之礼,先主甚为高兴,特召来豫章龙兴寺僧人智玄翻译贝叶经文,又命人书写《华严论》四十部颁发境内,此为江南好佛之始。后来江南出现了一些有关僧佛的祥瑞,先主认为这是神僧来降,由此越发笃信起了释教。 中主受父亲影响,也喜欢同僧人往来,但后主的好佛明显超过了父祖,不亚于梁武帝。后主即位之初,便召来名僧元寂问《华严经》,每次讲完经卷,后主都会赏赐元寂很多金帛。当时法禁宽驰,很多僧人都不遵戒律,元寂也屡犯法条,中主就曾赦免他多次。可自从有了后主的垂青,元寂更加有恃无恐,日日狂饮,天天大嚼,横行无忌,群臣纷纷向后主告发,可后主纵而不问。 还有一位号为“小长老”的僧人,日日入宫为后主讲解六根、四谛、天堂、地狱、循环、因果报应之事,后主大喜,称小长老乃是“一佛出世”。小长老出入宫掖,身披红罗绡金衣,后主责备他说:“汝乃僧人,本应披袈裟,为何穿如此华丽衣服?”小长老答道:“国主不读《华严经》,怎知佛家富贵?”小长老乘机劝说后主广施梵刹,营造塔像。后主沉溺其中,从此更加信佛,还命徐游专管斋祠事宜。 第九章 第四章 后主之鉴(下) 自八岁时起,由于中主对《楞严经》的喜爱,后主也开始研习佛教修行中的“显密性相”,从教令正发心起,经循循善诱的破惑、见真、依性起修,并详细开示一切凡圣境界,令于圣境起企慕、而于凡外得知解,从而不受迷惑、不入岔道。后主信仰华严宗,相信人是有真心的“如来性”的,因而他从小就注意省察自己的内心,晓得自己的“真”与“假”,因而他成为了一个非常诚实的人!可能也正因为他自己的软弱,他才能特别宽容那些破戒的佛家弟子,甚而他对死囚也常起慈悲之心,往往想出一些办法来赦免他们。 对比中主晚年的大开杀戒,后主也算仁慈了,不过由于他的特殊地位,还是让他因为误判而逼死了好几位忠义能干的将领和文臣,如林仁肇和潘佑。 后主无疑是写作诗文的高手,他曾自负地表示:“如果科举可以考出一个皇帝,那寡人会当仁不让!”后主更是词作中的天之骄子,此外在书法、绘画、歌舞、棋艺、收藏鉴赏等诸方面,后主的才华也甚为凸显,如他在书法上独立成家,曾创出了“金错刀”笔法,《宣和书谱》中就曾肯定道:“落笔瘦硬而风神溢出。”后主“洞晓音律,精别雅郑”,曾写《乐记》一文,又曾撰以“破”为调的《念家山》和《振金铃》,盛行于当时的金陵一带;他也曾与大周后重建与演出过《霓裳羽衣舞》,及为窅娘创建点舞及舞台策画。在生活品味上,他对棋弈器用、奇花异香,皆有研究,对文房四宝的选用更是行家里手。 可是,后主毕竟是一国之君啊,他的血性与气节怎能少?可惜在多年的风雅生活中,后主的刚武之气已一点点被消磨殆尽,乃至于他不去教导百姓习战,自己更是懦弱苟且。他一生最大的耻辱和遗憾,就是在社稷被倾覆之后未能与之共存亡!东坡先生就曾批评他,在亡国之后的第一首词末居然是“垂泪对宫娥”,若是他拿出些勇气殉国,那后宫也定会出现殉主的壮烈场面!百年以后人们再提起后主,定然会多出几分敬意,及对南唐的缅怀之情! 亡国于后主而言,虽然对他打击也甚大,使他怅恨“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令他发斑体瘦、郁闷其苦,可毕竟未到椎心泣血的程度。因为说了几句追悔和牢骚的话,后主终于被偏狭的太宗毒杀,小周后在他下葬后不久也亡故了,一对苦命鸳鸯就这样含恨而终!传闻说小周后乃是自杀而死,若果然如此,她一个弱女子,也算为南唐存留住了最后一丝风骨! 如果在后主之前的君王中,再寻找出一位才学相类的,那么无疑就是梁武帝萧衍了。萧衍博学多才,不仅是一位开国之君,在儒学、玄学、史学、文学、佛学以及术数等方面,都有所着述,且这些着作皆卷帙浩繁,从《梁书》的记载中就可以窥其一斑:在儒学方面,“造《制旨孝经义》,《周易讲疏》,及六十四卦、二《系》、《文言》、《序卦》等义,《乐社义》,《毛诗答问》,《春秋答问》,《尚书大义》,《中庸讲疏》,《孔子正言》,《老子讲疏》,凡二百余卷,并正先儒之迷,开古圣之旨”;佛学方面,“制《涅盘》、《大品》、《净名》、《三慧》诸经义记,复数百卷”;史学方面,“又造《通史》,躬制赞序,凡六百卷”;术数方面,“又撰《金策》三十卷”。 可是,梁武帝又以佞佛及酿成“侯景之乱”而身死国败,令后人不胜唏嘘。在才学、个性及表现方面,徽宗与梁武、后主都有惊人的相似,这不能不令师师掩卷为之三叹!不过,梁武时期有北方的严重外患,后主时期又有大宋强兵压境,而今环顾天下,暂时主要还是内忧!真若论为君高下,如今官家还不如后主开明宽柔、体恤民生呢! 1骈齿指牙齿重叠,重瞳指一个瞳孔中有两个瞳仁,舜帝、项羽都是重瞳,这在古代被认为乃是异相。 直言进谏恐怕效果不会太好,因而当徽宗再来醉杏楼问师师最近忙于何事时,师师皆以“在读《南唐书》”作答。徽宗晓得师师话里有话,只是佯装不知,而依然故我。 师师对此焦灼不已,她向刘錡倾吐了这份深重的忧虑,刘錡颇有共鸣,只是表示道:“此事关系重大,我于史于政皆知之甚少,姑娘不妨去寻少阳兄,听听他的意思,最好让他帮着咱们拿个主意!” 师师于是又将陈东约到了会仙酒楼,哪知还没容师师开口,陈东先忧虑道:“官家上个月已下令在太学和地方官学中设立道经博士,进行道官和文官的一统,大有合一儒、道二教之势,听闻说陈州的官学生居然已有一半改学道藏,真是闻所未闻!不知这官家近来是着了什么魔?” “是啊!我此行也是为着这事来的,如今官家宠信那林灵素林老道,不知如何是好?”师师叹气道,“近日我读了些南唐史事,也顿生坐困愁城之感呢!” “这林灵素不过是一巫师,能蛊惑官家至此等地步,着实不可小觑!”陈东略显沉重的表情忽然转作轻松,“其实这些也不是新事了,那武则天就曾笼络过巫师,还曾尝试在大内设置巫师施行祆教的巫术呢。话说大足年间,就有一位祆教妄人李慈德,自云能行符书厌,武后便将他安置于大内。忽有一日三更,李慈德于大内策动谋反,宫人扰乱相杀者达十之二三。后羽林将军杨玄基闻报领兵斩关而入,杀李慈德并阉竖数十人,此乱方得平息。还有明皇时,宠信过一个叫‘阿马婆’的巫婆,引出一些封神的把戏,虽然没有酿成祸端,可败坏民风莫此为甚!” “少阳兄是担心官家会重蹈武后之辙吗?” “自然是有些这方面的担心!不过这林某人既开罪了那老家伙,断断不会有好下场的,官家也算是聪明人,无非是一阵头脑发热,久之必热情减退的!何况老家伙混迹官场几十年,浮浮沉沉,又如此长寿,如同一只政坛‘不死鸟’,诸如蔡确、章惇、曾布之流,皆曾炎势趋热、权柄在手,但一个个最终都落得个被贬出朝,身死贬所的下场。老家伙最号凶健阴险,权谲狠辣无出其右,林某人又张狂如此,定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我们如今且看吧,到时希望官家可以改进一些!” “嗯,那林老道死不足惜,可是国家元气伤害至此,民生败坏至此,真是令人食不甘味!”说着,师师的语调已有些哽咽。 “姑娘不须着急,且尽人事听天命吧!”陈东目光坚毅地看着师师,“圣贤教导,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于今正其时也!” “那少阳兄观察如今朝廷中人,可有一二可以倚靠之人?我朝养士百年,正气不绝,想来总有几个贤良之士吧?” “姑娘问起这个,我最近倒是结识了一位朝士,此人与我甚为投契,虽比我大不了几岁,可甚是老成干练,颇有韬略呢,乃范文正公之流,为我朝开国以来所少见,若得机会,当是一位力挽狂澜的救时名臣!” 师师听到这里顿时眼前一亮,忙激动地问道:“那他叫什么?如今是何官职?” “此人名叫李纲,字伯纪,祖籍邵武,生于无锡,早几年他有幸进士及第,曾官至监察御史兼权殿中侍御史,后因议论朝政得失被奸佞所忌,被罢去谏官职事,改任部员外郎,迁起居郎。”陈东说到此处并无忧戚,语调倒相当慷慨,“他原本是何相所看中的后辈,可如今何相也将致仕,朝堂之上更无一点正气,伯纪兄又是这等性情,他近来屡次上书官家留意内忧外患,想来会再遭贬谪的!” “唉,官家被那帮小人惯坏了,最不喜直士!”师师伤感地低下头去。 “不过像伯纪兄这等大才,磨砺一下也好,凡大器者,必成于艰难困苦,呵呵!只要留得有用之身,就可言守机待时!” 师师闻听此言,精神不觉一震,快慰道:“好,看来果真是德不孤、必有邻,这回我心里踏实些了,呵呵!” 在回去的路上,师师反复琢磨着陈东所谓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既然“不可为”,又为何要“为之”呢?师师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过了许久,师师才仿佛有些明白:即便“不可为”,依然要“为之”,只为无愧于心,也为后来之人存一股天地正气! 可是,真的就“不可为”了吗?师师自然是不信的,毕竟事在人为,只有“为之”不才能有希望吗?何况总还有一些像刘錡、陈东、李纲这样的同道。 第九章 第五章 道君皇帝(上) 神霄派是符箓三宗分衍的支派之一,是宋时才产生的新教派,“神霄”之名,来源于《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该经根据古代天有“九霄”、“九重”之说,指认其中最高一重为“神霄”,并对之作了如下的描绘:“高上神霄,去地百万。” 林灵素便向徽宗灌输说:“天有九霄,而神霄为最高,其治曰府。神霄玉清王者,乃是上帝的长子,主南方,号为‘长生大帝君’,继而下降于世,在人间称王,其实就是陛下您啊!长生大帝君之弟号为‘青华帝君者’,主东方,如今在摄领其兄之位。贫道便是大帝君府仙卿,本名‘褚慧’,是下降到人世辅佐帝君之治的!” 在给徽宗和自己安排好了角色之后,林灵素又给正得宠的刘淑妃定的仙角为“九华玉真安妃”,蔡京为“左元仙伯”,王黼为“文华吏”,其余童贯、蔡攸等也各有角色。 徽宗对林灵素的这套说辞是坦然受之的,进而他便开始下诏在全国各地修建“神霄万寿宫”。徽宗命吏民到各地的神霄宫去领受“神霄秘录”,朝臣中那些急功近利之徒,也靡然趋之,一时之间,全国上下掀起一股迷信神霄派与林灵素的风潮。 那林灵素每设大斋,称其为“千道会”,往往会花费数万缗钱。在大斋时,徽宗往往设幄其侧,而林灵素升高正坐,那些来问道之人都须再拜以请。林灵素的回答每次都大同小异,只不过他会经常夹杂一些戏谑之语,让徽宗听了忍俊不禁。 虽然林灵素的徒子徒孙多达两万之众,却皆是美衣玉食,朝廷专门设立了道学,并给这些徒众们设置了郎、大夫十等职位,另有诸殿侍晨、校籍、授经,以比拟于待制、修撰、直阁。林灵素本人益发受到尊崇,被升擢为“应道军节度使”,加号为元妙先生、金门羽客、冲和殿侍晨。 怀着对佛家的旧怨,林灵素开始不断诋毁佛门,徽宗于是下诏改去从前佛先道后的顺序,令道门排在了佛门之前,这便是徽宗抑佛的开始。 徽宗的佞道之举早已令天下人言藉藉,在僧众之中更不乏非议者,偏巧这时有一位高僧威武不屈,使得徽宗越发反感佛教。 这位名僧法号“道楷”,当时正主持东都洛阳的净因禅院,洛阳府尹李寿素喜禅学,特别推重道楷,便在陛见时极力向徽宗做了推荐。徽宗于是命中使赐予道楷磨衲僧法衣,加赐四字禅师之号。 按照规矩,净因禅院应该给中使一千两白金作为谢礼,可是道楷却称不忍让院中破费干脆拒绝了封赐,经过中使再三苦劝,道楷依旧不受。徽宗闻知此事后,大为吃惊,便命李寿前往劝导,依然没能改变道楷的心意。 中使一连往返洛阳十七次,道楷依然故我。如此蔑视君权,令徽宗大为恼怒,加上蔡攸、林灵素等人的撺掇,朝廷于是以违制之罪对道楷加以惩处。 李寿无奈,只得将道楷暂时羁押到了洛阳府衙大牢中,随即有僧俗千余人来至洛阳府大堂,李寿弄巧成拙,自觉惭愧,不好意思出来见众人,只得让两位少尹过问此事。 按照朝廷律法规定,七十以上的老人可以不受杖责,所以一位少尹便故意问道楷道:“僧七十几岁了?” “六十有二矣!”道楷如实回答道。 两位少尹不禁面面相觑,只得叫来了医官。按照朝廷规定,若是身患疾病可以适当免除刑罚,因而一个少尹又故意说道:“医官,这位老僧瘦顇,疑若疾病状,你可要仔细勘验一番!” “道楷平生无病。”道楷大声道。 至此,两位少尹晓得道楷心志已坚,一阵低头私语之后,只得决定予以杖刑,可是担心上下的压力,又迟迟不敢发令。道楷泰然自若地笑道:“此时不受杖,更待何时也?” 两位少尹于是下令对道楷予以杖责,最后判处他编管沂州。道楷乃是淄川人,沂州地近淄川,如此发遣乃是李寿的主意,意在让乡人可以照顾道楷。 道楷批逆龙鳞之事令徽宗颜面扫地,徽宗气得开始大骂佛教乃是“金狄之教”,非华夏正统。不少官员闻风上书,要求禁止诸色人燃顶、炼臂、刺血、断指等信仰行为,徽宗予以采纳。此后,徽宗又下令停发度牒三年。 与此同时,在林灵素的大力煽惑下,徽宗开始迅速推进造神运动。按照林灵素的建议,朝廷诏令改天下天宁万寿观为神霄玉清宫,随又规定可以将寺院改建为神霄玉清万寿宫,于宫内设长生大帝君、青华大帝君像,又改京师的玉清和阳宫为神霄玉清万寿宫,从京师到各州,普遍都建起了神霄宫。 徽宗又破天荒地开始自称为教主,如此一来就成了“道君皇帝”,他还以教主的身份给宰辅传箓,此举更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徽宗下令蔡攸兼神霄宫使副,林灵素则被晋升为从四品的太中大夫,这就意味着他将来有望成为朝廷的宰辅之臣,可谓意义非凡。 林灵素比王仔昔更多一种小人性情,一旦得志便忘乎所以,乃至于出入时排场极大,连诸王都不放在眼中,与之争道的事时有发生。道门仿佛也成了另一个朝廷、另一个官府,为此汴京上下都开始称呼林灵素之流为“道家两府”。 转瞬间就到了第二年春上,东北土山的布置已经大致完工,按照八卦的列位,此处为“艮”方,而“岳者,众山之总名”,因此这座“累石为山”的所在便被命名为“艮岳”,或称“寿岳”。 这日上午,两三天的绵雨刚过,虽有些晴好,但仍不时有阴云蔽日。徽宗特意邀请师师前往艮岳一游,师师还真想看看这座人工园林究竟奢靡到了何种程度,因而接受了徽宗的盛情。 等师师到了艮岳之后,放眼望去,尽管已有些心理准备,可她还是被规模庞大、营求用心、耗费无穷的艮岳给惊到了,不由得向徽宗苦笑道:“难为官家如此用心经营,只是婢妾生就是穷命,实在赏不来这摒绝人间烟火的皇家气派!” “艮岳非朕一人之功,乃凝聚了天下心血,贤卿也当出份力才是!”徽宗意态自足地一笑道。 艮岳占地甚广,周围达十余里,最高峰约有九十步,其正门曰“华阳门”,形制为五戟,与大内规格同等。园中花木繁盛,山林高深,千岩万壑,麋鹿成群,楼观台殿,不可胜计,仅亭阁就有艮岳介亭、极目亭、跨云亭、半山亭、草圣亭、书隐亭等十几处。从内心而言,这不啻于师师所向心驰神往过的那些仙境、圣地,何况三月姹紫嫣红开遍,正是“芳菲看欲暮”之时! 第九章 第五章 道君皇帝(中) “自奠基到而今,艮岳前后营造已有二十载了,虽则大体可观,可至今仍觉有些差强人意,贤卿不妨也指点一番,呵呵!”徽宗如数家珍地为师师介绍着,“贤卿且看,艮岳中诸山无一处为虚造,乃状天台、雁荡、凤凰、庐阜之奇伟,又有二川、三峡之瑰丽,诚可谓集天地自然造化之菁华也!贤卿足迹未出过汴京,今日不妨且细看看,也算弥补了一下平生的缺憾!不过今日不是让贤卿白看的,改日你可要给朕画几幅山水哦!” 师师只是虚与委蛇,尽力敷衍着徽宗,她心里盘算着这座艮岳到底会花费多少民脂民膏。她早就听闻说江南一带还专门新兴了一个“花石纲”的名目,就是专为艮岳而设的,对当地百姓的滋扰和盘剥甚重。 此时此刻,苏子由的那句名言,更令师师深以为然:“臣窃见近年贪刻之吏习以成风,上有毫发之意,则下有丘山之取,上有滂沛之泽,则下有涓滴之施。”1 也想起了李清照之父李格非的《书洛阳名园记后》:“……方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余邸。及其乱离,继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树,兵车蹂践,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俱灭而共亡,无馀处矣……且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废兴而得。则《名园记》之作,予岂徒然哉?呜呼!公卿大夫方进于朝,放乎一己之私以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乐,得乎?唐之末路是已。”公卿士大夫尚且不应沉溺享乐,乃至玩物丧志,何况天子乎? 师师毫无赏鉴的心情,只得推说道:“恐是昨晚上睡得不好,今日不太精神,还请官家见谅!” 两个人正在一处小径上走着,忽然张迪小步上前来通报道:“官家,林大夫到了!” 徽宗点了一下头张迪便去了,师师于是疑惑道:“官家今日不是特意请了婢妾一个人吗?怎么还请了那林老道来?” “贤卿平日对林大夫多有误会,今日趁着这个便利,也让你见识一下林大夫的风采!” 不一会儿,一身道服的林灵素便矫然不群地走近前来,一看就颇有些小人得志的模样。林灵素先是向徽宗行了大礼,继而打量了一下师师,向她掐着“子午诀”拱手行礼道:“长生大帝君曾在西王母处与一位仙娥眉目传情,不想今日贫道有幸一睹仙娥娇颜,呵呵!” 徽宗听罢颇为受用,哪知师师竟呛声道:“林大夫一定是看错了人,我前世乃是妙善公主2家中的婢妾!” 徽宗不好意思让林灵素难堪,又有些拿师师没办法,忙转移话题道:“今日山上有瑞鹤飞临,咱们且去沾一沾仙气!” 一行人到了山上,果见几十只身形英俊、秀长的仙鹤在水边憩息,姿态雍容娴雅,旁若无人,连师师看了也不觉大起怜爱之心,笑向徽宗小声道:“于今始解林和靖何故梅妻鹤子了,呵呵!” 这时只听林灵素在一旁卖弄道:“我道家第一代先师张道陵,与这仙鹤就渊源颇深,其学道之处名曰‘鹤鸣山’,张先师学成之后‘与天地同休,与日月同寿’,可骑鹤往来,或恐哪日先师即会光临艮岳,与陛下一晤!又有王子乔,常吹笙于山间,声似凤凰鸣唱,在伊洛一带游历时,被我道门先师浮丘生引上嵩山,三十年后这王子乔得于缑氏山麓,乘白鹤得道成仙……” “春秋时有一位国公也与鹤渊源颇深呢,林大夫可曾晓得?”师师在一旁讪笑着插言道。 这里师师说的乃是春秋时代卫国的第十八任国君卫懿公,此公继位后终日只知奢侈淫乐,尤其偏好养鹤,居然破天荒地给鹤赐予了官位和俸禄,因此招致臣民怨恨。后来敌国赤狄前来攻打卫国,那些接受甲胄的国人都忿忿地说道:“让鹤去抵御狄人吧,它们实际享有了俸禄官位,我们哪里能打仗!”大臣们也说道:“国君爱养鹤,可以让鹤去迎击狄人。”卫懿公因而兵败被杀。 徽宗自然晓得师师的意思,他的脸色不觉一沉,带着怒气斜昵了一下师师,哪知师师却白了徽宗一眼。只听那不学无术的林灵素语带尴尬道:“贫道于书史有所不窥,想来这位国公也是得道之主?” “是的,确乎得了正道,敌国来攻,国公得以驾鹤西去!”说到这里,师师忍不住扑哧一笑。 林灵素听出了师师嘲弄的意思,当即有些愠怒,只是当着徽宗的面不敢发作,正巧这时天上的乌云整个儿地遮没了日头,还飘来了几点雨丝,徽宗忙兴奋地说道:“两位贤卿快跟朕走,此时正宜观赏太湖巨石之奇景!” 朱勔等人专门在太湖巨石的孔洞中放置了雄黄和炉甘石,雄黄可以驱走蛇蝎,而炉甘石一到阴天时则会制造出云雾缭绕的效果。因而当一行人来至巨石旁时,师师便有幸观睹到了这一似真似幻的奇景。 这块巨石刚一被运来艮岳,就成为了整个园林的中心,它被放置在了山丛前的一片平地上,徽宗甚至命人给它专门用石头修建了一座精美的亭子。在徽宗看来,这块巨石就如同一位君王在睥睨着整个天下,而它周围的那成百上千的小石块,就如同臣子们在围绕着它。 除了石头之外,艮岳中还有移植来的古树,徽宗生平最喜桧树,园子中就有两棵着名的桧树围绕在巨石旁边:一棵高耸,取别名“朝日升龙”;一棵横卧,取别名“卧云伏龙”。 徽宗引领着一行人围着巨石转了转,不无感慨道:“若从此与两位贤卿登仙而去,朕愿亦足矣!” “官家想是忘了,既然林大夫说官家乃是长生大帝君下凡,那何来再行登仙一说?只望着我等到时也可跟着鸡犬升天呢!”师师故作正经道。 “李姑娘此言不谬,只是凡事皆有定数,人间生灵也须天家福泽所恩养,何故厚此薄彼也!”林灵素转圜道。 “此言极是,说实话朕尚未看尽世间风景,着实有些留恋呢!”徽宗诡秘地一笑道。 第九章 第五章 道君皇帝(下) 一行人继续在艮岳中游逛,每看到一些稀见的花草,徽宗便会向师师询问其名称,师师一律称其为“芭蕉”。徽宗惊问其故,师师打机锋道:“禁苑花竹,皆取于四方,在途之远,巴至上林,则已焦矣!” 徽宗闻言大笑道:“妙哉,妙哉!” 游赏过后,徽宗先行命人将师师送了回去,这时林灵素乘机向徽宗时进谗言道:“适才那李姑娘所言芭蕉一语,可是不祥之谶,先时民间有‘锹、浇、焦、烧’四字之戏,掘以锹,水以浇,既而焦,焦而烧。若不幸言中,则艮岳恐在劫难逃!” 徽宗当即色变,他不觉细思起今日师师在自己面前的表现,分明是有些骄纵过头了。看来是自己平素对她过于宠溺,以至于让她都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想到此处,徽宗于是便想着哪天有机会定要让师师见识一下自己的天威才好! 正在徽宗蹙眉之间,那林灵素最是善于察言观色,也琢磨到了官家的一些小心思。 1出自苏辙的奏书。 2有一种说法就是西域劫国的妙善公主因修行得道成了观世音菩萨。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每年的这一天师师都会到城外的寺院中去参加浴佛斋会。 “浴佛节”是佛祖诞生的洗浴日,这一天民间流行“放生会”。此节庆时正逢苍龙星座跃出了地平线,苍龙为阳物,苍龙的尾宿被民间视为主掌生育的星辰。这一天人们会求雨祈年,护佑儿童,驱除虫害,乌饭供佛,佛寺则会施舍熟豆于来寺庙的人,称为“结缘”。 每年的这天,京城里的十大禅院都要举行盛大的浴佛斋会。诸寺各设斋场,以五色香汤浴佛,其中以都梁香为青色水、郁金香为赤色水、丘隆香为白色水、附子香为黄色水、安息香为黑色水,以灌佛顶。 师师特意约了赵元奴一同前往,为免引起别人的注意,赵元奴打扮成了丫鬟的模样,又着意化了妆,跟先前已是判若两人,师师看后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不错,不仔细瞧,定然是瞧不出是曾经名动京华的那位绝色佳人来的!以后咱们就经常如此一同出入吧,你也可以陪我四处逛逛!” “也好!我整日装作一个大男人也实在累,对着那截木头,也真是闷呢,呵呵!”赵元奴嬉笑道。 徽宗还在大力推行崇道的国策,快赶上当年“三武一宗”3的灭佛之举了,比如特意为道教设立了很多节日,若是佛家这一天也有节日就当自行取消;还下令审查佛经,剔除不利于道教的内容;尤其是规定若有佛教徒改为道教徒,则立马发给度牒。师师已经听说了不少荒唐的举措,如大相国寺被改名为大相国宫。 等到了瑞光禅院的斋会上,师师更是吃惊不已,不仅盛况大不如前,连佛门的冠冕等等也已面目全非。原来朝廷已经做出规定,僧人行礼由合掌、和南改为擎拳、稽首,佛像也须改变形象,改为道服冠簪;僧人还被强迫蓄发、戴帽、穿道士衣,还要执简。只是与道士不同的是,僧人帽子上的没有徽记,而道士帽子上的徽记是日月星辰。 “看来官家是想把佛门并入道门啊!”赵元奴感叹道。 “如今国有妖孽,国事日非,那一位是昏招频出,让人顿生今夕何夕之迷惑!”师师愤然道。 参加完了别扭的斋会之后,气愤难平的师师于是专门到禅院的白壁上题写了一首藏头诗:“灵台为尊妄人师,素辉不量欲夺日。妖幻变出无穷计,孽缘生就破戒时。”落款为“子霞于庚申浴佛节”。 “姐姐,我听说那妖道人心狠手辣,且小肚鸡肠,咱们可要小心些!正所谓阎王好惹,小鬼难缠。”经过从前的教训,赵元奴如今小心多了。 “没事,他小命尚且难保,我还会怕他?”师师便把陈东的话告诉了赵元奴。 “少阳兄所言自是有理,只是这妖道如今正是炙手可热,万一他狗急跳墙下绊子,先暗算了姐姐,可就太不值得了!” “由他去,今天这诗就是给他看的!别都不敢骂他,偏就我敢出这个头!”师师决绝道。 在回去路上的马车里,赵元奴向师师说起前年月香楼遭纵火的事情,她压低了声音道:“如今我已命人暗中做了访查,想来那幕后指使者就是正得宠的酒保家女,当日醉杏楼也差点一并被烧了,姐姐可曾让人追查过?” 醉杏楼曾遭纵火未遂?师师对此毫无所闻,不过她心里清楚大约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拉着赵元奴的手向她坦白道:“如今咱们是好姐妹了,有些事情我也不能再瞒着你了!其实当日你被那恶婆娘掳去,我也全不知情,更未找人施救!只是我生平遇着了一位贵人,凡事都是他在为我主张,我的意思他是明白的,所以不须我打招呼,他就去主动搭救你了……还有你花案作弊一事,也是他让人去查的,不过我有言在先,不可太伤你……” 师师这样一说,赵元奴立马就糊涂了,可师师又不能对她说出全部实情,只好告诉她不必再细究。 “嗯,姐姐也许有苦衷,妹妹不会再问了,妹妹相信姐姐的人品!只是我要告诉姐姐,也须对那酒保家女小心些,多留点心!”赵元奴提醒道。 “多谢妹妹好意!那小刘娘子也是个招宫人恨的,我看她的日子也长不了呢,呵呵!”师师不以为然道。 师师又专门把上个月艮岳一行的事情跟赵元奴说了,她不无得意道:“那天我着实有些气坏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谁的面子都没给,妹妹是没瞧见,官家和那林老道互相帮着打圆场呢,哈哈!” 赵元奴被惊得一愣一愣的,临了只得合十手掌道:“善哉善哉,姐姐如此暗讽官家,这真是本朝头一遭,班婕妤也会自叹弗如,只望官家能体谅姐姐一片拳拳之心吧!” “官家还让我画一幅艮岳的山水图,你猜我是怎么画的?”师师诡秘地一笑道。 “姐姐怎么画的?” “你晓得后汉梁鸿有一首《五噫歌》吗?” “不晓得,只是知道举案齐眉,呵呵!” “‘陟彼北芒兮,噫!顾览帝京兮,噫!宫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师师吟诵道,“我确实草草画了几笔艮岳,也把我自己和官家都画到了上面,可题辞却是这首《五噫歌》,以示讽喻!” “那官家说什么了?”赵元奴神色惴惴道。 “官家没说什么,可能自知理亏吧!对我的画似乎也还满意,褒奖了几句!” 没几天,师师的藏头诗果然不胫而走,被人广为传抄,一时之间洛阳纸贵,成为人们借机发泄怨气的好话柄。林灵素听闻以后,对师师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3指历史上曾经有过灭佛举动的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后周世宗。 第十章 第一章 破冰海上(上) 第十章、失向来之烟霞 一破冰海上 时当炎夏,生性怕热的童贯已躲到了汴京附近的山中去避暑了,这时突然传来徽宗的口谕,要他即刻入宫面圣。 自从林灵素得宠之后,朝廷上下确实闹出了一些幺蛾子,连童贯都觉得有些过分了,不时也会批评几句。此时官家急召,莫非是有人进了谗言,让官家动怒了?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顶着头上的烈日,心急火燎的童贯从西华门入了宫,乘着小轿直奔福宁殿而去。 此时徽宗正在卧榻上小憩,旁边是两个宫女在为他送着凉风,还有一盆已经消融了大半的冰块,王顺低声通报“童太尉到了”,徽宗一摆手,童贯便进殿来行过了大礼,徽宗闻声方起身道:“还是你老儿自在,朕虽建了西山别业,可总不得空儿前去安住几天,尤其这盛夏实在灼人,朕可真想多几天,也清净几日!” 童贯一看徽宗那安然的神色,便知自己无虞了,于是上前从宫女手中拿过一把凉扇,亲自给徽宗扇了起来,嘴上还嬉笑道:“官家日掌万机,自然抽不开身,老奴如今上了年纪,天一热就头晕晕的,还望官家体谅则个!” “嗯,朕自然是能体谅的,不过呢,这朝廷之事,朕一个人也是担负不了的,何况有些大事还须与众卿商议,这不,登州知州王师中刚送来一封奏书,朕看就十分要紧!”徽宗转身走到了御座前,慢慢地坐了下去,又将王师中的奏书推向童贯,“你早年间做过登州巡检,那边的情形自然是熟悉些,而且如今你是枢密使,此事朕也只能先听听你的主意了!” 童贯于是拿过奏书看了一下,情况大致是这样的:有两艘起航于辽国境内蓟州的大船,准备出海远航至高丽,不想中途遇到强风,被刮至登州沿海的驼矶岛,被负责巡逻海疆的大宋水兵所发现;经过一番讯问,方得知这些人众乃是往高丽逃难的百姓,据他们称北方新近崛起的金国已经将辽国打得招架不住,辽国大部地区已然沦陷,战火还在持续向南方燃烧。 “哈哈,看来老奴推测得不错,耶律延禧那小儿的江山是坐不稳了!这也验证了前年李良嗣之所言!”童贯连忙跪地,“辽国即将灭国,官家,这可是我朝恢复故疆、创不世之鸿业的千载良机,当立即抽调西军精锐,布置于北境一线,待有可乘之机时,即可进取之!” 徽宗闻听童贯如此说,也当即激动起来,只是不无忧虑道:“不过那辽国毕竟是大国,带甲数十万,又立国愈两百载,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为持重计,我等是否再观望一下?” 童贯了解徽宗畏首畏尾的性情,当即慨言道:“持重自然是上策,只是也须把握住良机,万一金人先下手为强,夺占了幽云,到时我等再想措手就难了!” “话是这样说,只是如今我朝多事,又有西夏的掣肘,若是要紧一步走错,可就社稷不宁了!”徽宗陷入了沉思,许久方又道,“这样吧,你先去跟太师通通声气,他毕竟是朝中股肱之臣,如此大事,朕自然要先问过他的意思!此外,你再去跟李良嗣计议一下,看看能不能在这两艘辽国海船上面做做文章!” 若是灭了辽国,一来可以报得自己受辱的一箭之仇,二来也是不世功勋,童贯遇此良机,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忙兴冲冲地找来了那李良嗣。李良嗣就是马植,是童贯为了掩人耳目又帮他改的名字,归宋以后他暂时在童贯幕中做僚佐。 “太尉先前既然曾做过登州巡检,那可知当地是否有海路可通金人之境?”李良嗣问道。 “早年间倒不时有女真人从海路来我境内贩马,想来是有海路可通的!”童贯答道。 “既有海路可通,那太尉何不建言官家,令我朝使节由登莱涉海,前去结好女真,与其相约一同夹攻辽国?那女真人对契丹人恨之入骨,只恨不能早一天扫灭辽国,自然会待我使节如上宾!我朝可与金人约好,一旦扫灭了辽国,即将幽云1划归我朝,从此我与金国世世做友邦!” 听罢李良嗣之言,童贯猛拍大腿道:“都是老夫愚钝,刚才陛见时怎么未想到这一层!你这计谋,当真是兴国之良图啊,事成之后,老夫定会亲自到官家面前为你请功的!” 次日一大早,童贯就满面春风地到了蔡京的太师府上,将一应情形说与了蔡京。童贯原本以为蔡京这等好大喜功之辈,定然会像积极支持开边西北一样赞襄灭辽,哪知兜头就被浇了一盆冷水。 “承蒙官家爱重,老臣敢不以死为报,更不敢不竭尽愚忠!”蔡京先是故作一番姿态,“想来太尉也晓得,那河西家国小人寡,是故蔡某才极力主张与之死斗!可正如官家所言,辽国毕竟树大根深,轻易间岂能撼得动?何况我朝有多少本钱,你我心里没底吗?纵然侥幸灭了辽祚,可那金人是后起之秀,虎狼之师,真能与我睦邻友好吗?不尽然哪,望太尉三思再三思!” “呵呵,呵呵,呵呵!”闻听蔡京此语,童贯当即冷笑了三声。 在童贯的第一印象看来,蔡京此言绝非是老成谋国,无非是嫉妒自己的功勋罢了,如今他已被迫致仕在家,而伐辽之计又是自己一手谋划的,到时定然是首功,封赏必将超过他这个太师、鲁国公,多半是会封王的! “呵呵,没想到太师上了年纪之后竟这般胆怯了!依咱看,那北辽有昏主当政,是必亡的,纵然我不出兵,金人亦足可灭之!既然如此,那我何不与金人一同夹攻之呢?何况我未必要出死力,但屯集重兵于北境,只坐观形势、从中渔利即可!最好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乃善之善者也!”童贯侃侃而谈,“实不相瞒,那幽云一带咱是走过的,何况历代皆知此处为兵家要隘,一旦据为我有,纵然那女真是什么虎狼之师,又安能奈我何?何况以辽之大,金之小,吞下偌大一个辽国恐怕就会撑破金人肚皮吧,呵呵!” “太尉说得也忒轻巧了些,那强秦扫灭东方六国,不过才花了十余载!那匈奴崛起于草原,成为前汉之劲敌,也才花了十余载!别说能否如愿以偿尽得幽云各要地,就算我侥幸得了幽云全境,想要修整关隘、守好门户至少也须得几年工夫吧?在这几年中,安知不会横生变数?”蔡京换上了一副恳切的面目,“如今可不是你我斗嘴、争荣之时,更非你我贪功夸耀之际,此事关系国祚甚巨,关系你我身家性命至大,还望太尉能够三思而后行!” 童贯心有所动,不觉陷入了踌躇之中,忽而道:“那金灭辽之后呢?不一样如此吗?” “太尉此一问甚好!”蔡京示意侍姬进来给童贯奉了热茶,“我自然不当坐视女真灭北辽,先屯兵观望确乎是要着。若是那北辽甚为不利,我可当即出兵取之;亦可助辽,或将辽收为属国,以此出兵则更是名正言顺。总之要保持辽、金、我三家之均势,以求长久!” “太师,你这可是在故意挑衅金人啊?” “呵呵,太尉此言差矣!”蔡京捻须笑道,“金人若强于我,纵然我不挑衅它,它也必会觊觎我,寻个由头南侵,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反之,若是三家均势在,那金人便不敢轻易觊觎我!此诚所谓不恃其不攻我,而恃我不可攻!想当年隋唐如此之强,尚畏惧一个高句丽在东北虎视眈眈,非扫灭之不可!如今我自然无力扫灭女真,只能寄望于三家之均势,而辽人为我之屏障!” “那女真人乃蛮夷之邦,见利忘义倒也在情理之中!”童贯点头道。 “正是!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秋,一步走错,全盘或皆溃!太尉身负我朝社稷安危,不可不慎!” 蔡京的语气非常诚恳,童贯虽然脸上有些不悦,可是他到底有了几分经验,又觉得蔡京此言也有几分道理,于是面色凝重地告辞而去。 待童贯回到家中之后,经过一些急功近利的幕僚怂恿,面对这唾手可得的不世之功,他居然又开始动心了!何况他本就是一位宦官,有今天没明日的,何必谋虑得那么长远呢?再说了,谁能保证说金人一定会觊觎大宋之富而轻动干戈呢?我大宋有亿兆之民,又岂是好惹的? “蔡太师所言差矣,我修整关隘须要时日,那金人灭辽之后,必定死伤枕藉,不也须时日恢复元气吗?”童贯麾下的一个幕僚亢声说道,“至于保持什么均势更无可能,那辽人能信任吗?说不定哪天倒反过来跟金人一同算计我们呢?金、辽可都是夷狄,非但都不可信,且于我大宋而言,尤不可信!” 此言算是彻底打消了童贯的疑虑,他于是下定了决心,不妨先促成了海上之盟再说。 第十章 第一章 破冰海上(下) 当童贯把李良嗣建立海上之盟的意思转达给徽宗听取之后,徽宗也觉得当可一试。 此时朝堂内掌权的皆是些利欲熏心、鼠目寸光之徒,他们大多附和童贯,也都想在伐辽之役上分取一份功劳,尤其是那蔡攸又动了做监军的心思,所以极力赞襄海上之盟。 刘錡也参与了朝议,虽然他看不上童贯等人,可作为一位武将,一位大宋的忠孝子弟,他有心夺回幽云,也是极力赞襄此议的。其他武臣跟刘錡的意见也差不多,颇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之意。 在兵家看来,多山的燕云地区龙盘虎踞,形势险要,若是守住了幽云,就等于守住了河北与山西。可是五代时后唐河东节度使石敬瑭为了换得辽人支持,不仅自称“儿皇帝”,而且还将“幽云十六州”割让给了辽国,致使中原门户洞开。燕云之失,成了历代中原王朝的一块心病,可是由于各种不利,致使收复燕云的举动都功亏一篑,延宕至于宣和年间,所以刘錡等大宋的忠臣良将始终将收复燕云作为平生的最高追求。 徽宗难得看到朝堂上如此心齐,便嘉纳了李良嗣之言,将他赐国姓赵氏,并任命为秘书丞。接着徽宗便下了一道秘密诏旨给登州知州王师中,要他选派一些得力的人手从海上先行前往女真之地探探路。 徽宗接到王师中奏书的那天是七月初四,而王师中接到徽宗诏令的时间为八月初四,中间相隔整整一月,也可见朝廷决策之快!从海上漂来的两艘船上有两百多人,其中有一位名叫高药师的辽国汉儿,对于女真知识颇为熟悉,因此王师中就挑中了他作为此行的向导。此外王师中还从兵卒中挑选了七位普通将校,先将他们一律赠予“进武校尉”之荣衔,又给他们配备了一艘平海军的水师兵船。 徽宗在诏令中特别叮嘱王师中要尽量保密,以防止外泄到辽国引来不测之祸,尤其是事成之前要格外慎重,若将来果真不成,必要时刻将一干人杀之以灭口。 高药师等人出海的这天是八月二十二,没几天他们就抵达了彼岸苏州2地界的海面上,遥望岸上,可见为数不少的巡逻甲士,高药师判断这些就是女真人。但令他们畏惧的是,这些女真人不问青红皂白就对这些不速之客剑拔弩张,吓得高药师等人竟未敢靠岸。尝试了几番之后,高药师确信女真人要加害他们,于是干脆选择了临阵脱逃。 可是,高药师等人又怕王知州和朝廷怪罪,一时进退维谷,只得在海上一连漂泊了多天,最终在青州地界泊岸登陆。青州知州立即上奏朝廷,徽宗闻讯后大怒,立即将那七名将校发配至边远穷恶之地,另外责成童贯一手主抓此事。童贯便令王师中再行拣选“智勇能吏”,与高药师一起再行出海,并特意强调此行之意在于“通好女真军前,讲买马旧好”。 第一次出海失败之后,朝廷中开始不乏有人窃窃私语起来,徽宗本来担心事有不协而消息又走漏给辽国,因此正在气头上的他赶紧下了一道“御笔”称:“通好女真事,监司、帅臣并不许干预!如违,并以违御笔论!” 有鉴于第一批浮海北上的人懦弱怕事,所以受了朝廷责备的王师中此番在拣选人手方面就变得格外慎重起来。为首之人尤其要择选一位智勇老练之辈,王师中首先就想到了马扩之父、“武义大夫”马政,他虽然不知马政究竟为何得罪了童贯,但马政的名声他还是晓得的;如今马政虽在青州为官,可家却在登州牟平,所以王师中跟马政也有过往还。经过一番探问,急于国事的马政欣然应允了王知州的邀约。 虽然第一次出海未获成功,可毕竟证明去往苏州地界还是很容易的,因此王师中放下心来,不仅为马政专门物色了一位懂点女真话、能说会道的平海军卒长呼延庆作为副手,而且还配备将校七人,兵丁和节级八十人。此番出海虽然仍由高药师做向导,但人数已经大大增加,声势上壮大了许多,在出海之前,马政还慨然表示不获成功定不返航。 就在马政一行人将要出海之际,朝廷又特意下来了密旨,给他们细细叮嘱了六条事宜:第一,见到女真首领后,要呈上礼物;第二,申明大宋与女真之“旧好”;第三,可叙建隆、雍熙以来女真渡海来登州“卖马事”;第四,可传达大宋皇帝宣抚、慰问的“口诏”;第五,随机应变,试探金人对于宋金结盟夹击辽国之议的意向;第六,若是金人对此怀有热忱,可直言此次使节来意。 朝廷的意思非常明确,就是要马政一行人务必慎重,尤其需要在摸不准情形之前注意隐藏真实意图,以免白白走漏消息;上次高药师一行人还带了一道“市马诏”,朝廷尚且觉得此举有些冒失,所以这次只有“口诏”,没有白纸黑字、言之凿凿的“国书”或“诏书”。 大宋君臣为了达成盟约也真是煞费苦心,马政对此体会颇深,所以当他们一行人出海之后,为确保万无一失,他们一连在海上行驶了月余,才最终踏上苏州地界的陆地。 一行人登岸后,立即招来女真巡逻者的粗暴对待,高药师等人再三用蹩脚的女真话称要见女真首领有要事相告,才得以留下了性命。可是女真人依然待马政等人如同俘虏一般,将他们一路捆绑着,行经十余州、约三千里地,才到达完颜阿骨打所在的阿芝川涞流河3。一路真是极尽苦楚,若非马政乃是惯于军旅之人,性命必将难保。 所幸阿骨打本人待马政甚为礼貌,马政便按照朝廷的旨意,一步步将话题向宋金联盟做了巧妙的引导,哪知竟与阿骨打一拍即合。 原来在金人立国之初,就有了“南连大宋”的意愿,阿骨打的重要谋臣杨朴在劝其称帝时就曾言:“愿大王册帝号,封诸番,传檄响应,千里而定,东接海隅,南连大宋,西通西夏,北安远国之民,建万世之镃基,兴帝王之社稷。”当时阿骨打对杨朴的建议是嘉纳的,可当时金与宋毕竟没有直通的条件,所以“南连大宋”的策略便就此搁置了。 此番马政一行的海上之旅,可谓正中阿骨打下怀,不过阿骨打此时也较为慎重,毕竟宋人的意图、虚实自己还没有摸清,因此并未当即喜形于色,或即刻应允,对于这样一个关系三国生死存亡的大事,他不得不首先跟粘罕、阿忽、兀室等郎君一连商议了数日,最后才大致拿定了一个方案。 马政首先提出了灭辽之后,原先归属辽国的汉人故地应当归属大宋,可是阿骨打却表示:“所请之地,今当与宋夹攻,得者有之。” 马政只是来做破冰之旅的,他的官职和权限都甚小,因此他请求金方派出使节前往大宋做进一步的谈判事宜,最后阿骨打便派出了渤海人李善庆、熟女真散都、生女真勃达作为使者跟随马政一起回访大宋。阿骨打为自己的使者备上了《国书》及北珠、生金、貂革、人参、松子等礼物,为免使者有个三长两短,阿骨打特意将宋方的六名随行人员扣作了人质。 登上苏州地界时是闰九月九日,到这年的十二月二日,马政才带着金国使者重新踏上了登州的土地,至次年正月初十,一行人才抵达了汴京,被安置于宝相院。 1也称“燕云”。“幽”指幽州,“云”指云州(古为“云中郡”),“燕”指燕山。 2辽代苏州,位于今辽宁省大连市金州区。 3今吉林松原扶余境内的拉林河。 第十章 第二章 并刀如水(上) 周邦彦在被外放真定知府之后,于这年春上果然又回到了汴京为官,这是当初徽宗对师师的承诺,虽然这不是自己主动向官家求来的,可师师还是觉得当初没有一口拒了官家似有些不妥,何况这周学士之所为,有时真的让师师很气愤。 话说就在前两年时,适逢党禁已有些松弛,为了取悦蔡京,周邦彦居然大异众人之所行,仍旧直呼范纯粹为“奸臣”。那范纯粹乃是范文正公家的第四子,虽然他没有其兄范纯仁的名位,可也是朝野一致推许的贤士,何况范氏一门忠烈,人所共知。周邦彦此举自然为大家所不齿,师师在闻讯后,也感到脸上无光,以至于许久不再与周邦彦通音问。 不过师师多少还是可以理解周学士的难处的,他如此攻击范氏,其实也伤不到人家的皮毛,更无法影响士林的舆论;反而他这样表态之后,老贼定然不会亏待了这位“自己人”。如今周学士已是日暮途穷,有些倒行逆施之举,也不为求多大的富贵,不过是想求得一个安稳、体面的晚年罢了——令他这般委曲求全的根子,还在于那个奸佞充斥的朝廷。 后来周邦彦被外放明州做了知州,当地有一座佛寺叫做“净居报仁院”,始建于后唐长兴七年,原名为“净居院”,后因祈祷灵应,就被加上了“报仁”二字,英宗治平二年特颁赐匾额。有鉴于此院为当地士民所钦仰,周邦彦特捐资给院中住持子元,命他监督修造了一座青莲阁。 在全国上下一致崇道的风潮下,周学士能有此作为,自然得到了师师的青眼相加。周学士如今也已是风烛残年,此生再想多见他几次恐怕也是奢望了;师师又是一个特别念旧之人,每常总会感恩那些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凡此种种,都让师师决定不计前嫌,特邀了周学士前往醉杏楼一晤。 此时正值周邦彦刚刚卸任明州知州,正在京中磨勘以待后任之际,不过由于蔡京的再次罢相,周邦彦暂时失去了朝中的靠山,所以他的新职迟迟没有着落。当周邦彦接到师师的请帖之后,自是喜不自胜,虽然他晓得师师不会向官家开口为自己要官做,可这几年他都未与师师这位绝代佳人觥筹交错了,只是先前远远看过几眼,心中着实有些惆怅。 待尽力装扮了一番之后,周邦彦便于八月的一个晚间乘着小轿来到了醉杏楼,此前师师已经跟刘錡打好了招呼:待周学士按照约定的时辰来时,尽量不惊动皇城司的人,除非他们发现后问起来,则不妨如实相告。 此时正值螃蟹新近上市,又有石榴、梨、枣、栗、葡萄等各色新鲜瓜果成熟,周邦彦得以大快朵颐。面对师师的盛情款待,周学士自是杯盏不停,饮到畅快之处尤嫌不足,又央求师师清歌一曲,师师只得又操起了那久违多日的檀板。 夜色已深,不时可以听到屋外促织的叫声,愈发显出这微凉的秋意,那人生苦短的喟叹不禁油然而生。待周邦彦醉意朦胧之际,不由得怆然悲泣道:“……真没想到,此生还能有幸到这醉杏楼来再一睹姑娘的芳容,再聆赏姑娘的清音,老夫真该知足了!” 师师看着周学士那满头的华发,固然让人悲悯不已,可她又想到那个至今尚无确定归宿的自己,也不由伤感道:“实心来说,学士一生名满天下,也该知足了,比之我们大多数人都要好得多!就算是我,有一副被人艳羡的好皮囊,还有一身被人推崇的才艺,可又怎么样呢?这些年来,心里就没有踏实过一日!眼瞅着,也是往三十上头奔的人了,还这么孑然一身,呵呵……” 听师师这样说,周邦彦就已明白了师师与徽宗之间尚有几层隔膜在,看来官家至今还未称佳人的意,师师还在觅寻她的“良人”。周邦彦不再多言了,只好对酒浇愁,哪知越饮便越想放声一哭…… 就在两人相对感泣之时,云儿忽然从隔壁跑过来向师师耳语道:“娘,官家来了!” 师师一下子就止住了眼泪,一边掏出手绢来擦拭红泪,一边使劲儿推了周邦彦一把,大声道:“学士,官家到了!” 那周邦彦如遭雷击一般,醉意立刻去了七八分,忙慌张道:“这么不巧!老夫这副尊荣实不宜面圣,我还是到里间躲一躲吧,姑娘就找个由头,务必尽快打发了官家回宫!” 说着,周邦彦就头也不回地钻到了里间师师的闺房中,云儿拉不住他,醉醺醺的他竟一气儿就钻到了师师的秀床之下。师师和云儿顾不得看周学士的笑话了,一个忙下了楼去迎接圣驾,一个赶忙去收拾满桌的狼藉。 “看,朕给贤卿拿来了什么!”一见到师师,徽宗便兜起衣襟给她看自己包裹着的一堆果物。 “呀,是香橙啊!”师师大为惊讶,眼睛里顿时多了几分光彩,“这可是稀罕之物!” “这是广东刚进贡来的新橙,朕知贤卿爱这一口儿,特拿了来让贤卿尝尝鲜!没让那些狗儿碰,所以朕亲自这般携来了!呵呵。” 说着,徽宗就往屋子里走。 徽宗正准备往楼上走,师师在后面笑盈盈地叫住他道:“就不上去了吧,刚跟云丫头吃了几杯酒,还没来得及收拾呢,别让官家见了笑,呵呵!” 徽宗也没多想,就回身将那十几个金黄的橙子一气儿放在了楼下的桌子上,嘴里还满是希冀地说道:“快些吃吧,朕想亲眼看着贤卿现在就吃,就当是餐后点心!” “呵呵,官家今日是怎么了?”师师娇媚地一笑。 “没怎么,就是有日子没来看贤卿了,心里面念得紧!”徽宗指着橙子,“快尝尝吧!” “官家觉着味道可是怎么样?”师师问着,便让小芙去厨房取刀。 “朕还没顾得上吃呢,哪里知道什么味道!朕也是晚膳后才见广东有新橙运到,想着贤卿是爱吃的,就特地携了来与贤卿一同品尝,呵呵!”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师师可不想做那杨贵妃,脸色不觉骤变道:“是快马专程运到京的吗?” 徽宗正在探看刀有没有取来,并未顾得上看师师的表情,便随口答曰:“快马才能运几个来?自然是快船运来的,汴京上下喜吃橙子的人可是不少呢,除了进贡一些,主要是要拿到市上卖的!不过,朕携来的这几个橙子可是精挑细选过的,贤卿可仔细看看这色泽、这气味、这饱满圆润的果皮!” 徽宗拣起一个橙子就递给师师看,不是专门为自己运来的就好,师师便微笑着接过来看了看,果然是色香俱全。就在这时,小芙取来了刀,那是最有名的山西并刀,师师于是亲手去切了橙子。 哪知那刀在师师身上突然有些不听使唤了,不知不觉间,师师的杏脸上竟滚落了几滴热泪,她忙用衣襟去擦拭,可还是止不住…… 看师师动作迟缓,徽宗忙在一旁笑道:“贤卿怎么了?要不要朕帮忙?” “不必劳动官家了,这点小事婢妾还能做不来?呵呵。”师师极力掩饰着。 堂堂一国之君、万乘之尊,居然疼爱自己到了这个份儿上,师师的心真的被狠狠地触动了一回,她平生就是受不得别人的好!她好歹抑制住了自己,总算把橙子切好并放到了一个玉盘中。 小芙又取来了如雪的吴盐,这是产自两淮地区的一种极为名贵的盐品,以精细洁白着称,师师指着那盐道:“因为路途遥远,为保不会烂掉,这香橙还未成熟时就采摘了下来!婢妾只当官家是外行了,呵呵,反正必得蘸一下这个才好吃呢!” “朕几个脑袋,哪能事事都留心!”徽宗仰面一笑,“听贤卿这样说,朕倒想起来那李太白《梁园吟》里提过的以吴盐配杨梅的吃法:‘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 “呵呵,还是官家博古通今!吴盐与水果同吃,不但美味,而且美观!”师师取过切好的一瓣橙子,在盛着吴盐的托盘中小心地蘸了一下,然后递给了徽宗,悦然道:“官家快尝尝这个!” 徽宗便接过来尝了尝,满口道:“嗯,虽还有点酸涩,可压不过甘甜清香!贤卿也快吃!” 师师便赶快尝了,于是眉欢眼笑道:“果然香甜爽口!” 两个人便一气儿吃掉了两三个橙子,实际上师师是故意多吃了一个。徽宗看着确是分外高兴,不禁笑道:“小心贪嘴吃坏了肚子!” “呵呵,不碍的,就是吃坏了肚子,婢妾也不会怪官家的,只会感激官家待婢妾的好呢!”说着,师师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第十章 第二章 并刀如水(下) 中秋佳节又快到了,汴京居民家中晚间渐有丝簧之声,近内庭居民更喜欢演奏笙竽之声。此时徽宗听到笙竽之声隐隐传来,一时意有所动,不由起身道:“‘仙人十五爱吹笙,学得昆丘彩凤鸣’。古人常将笙音比作凤鸣,贤卿乃女流翘楚,不异人中之凤,今日可愿为朕作凤鸣?呵呵。” 虽然想着周学士在床底下的委屈,可徽宗毕竟刚到,又承蒙他亲自送来了香橙,不好轻易就打发他走。此时云儿已将楼上的杯盘收拾完毕,师师便恬然一笑道:“宫内整日朝喧弦管,暮列笙琶,官家还没听烦?呵呵。只因吹笙要鼓腮,样子颇不雅观,所以婢妾不太摆弄这个,若是吹得不好,官家可要原谅则个!” 说着师师还俏皮地做了一个鼓腮的动作,徽宗自是忍俊不禁,款款深情道:“贤卿怎样,朕都欢喜!” 两个人上了楼,云儿在兽炉中点上了香,顿时香雾缭绕,氤氲满室。云儿又为师师取来了一副十七管笙,此笙参差如凤翼,束以竹箍,薄铜片为篁,点以朱蜡,笙斗以木代瓠而漆之,中腰吹嘴,形如凤颈。 徽宗先接过来吹奏了一下,笑道:“朕这是兽鸣,可引来母兽!” 师师闻听此言,当即笑得前仰后合,好半天才平复了情绪。 在熹微的烛光中,师师为徽宗吹奏了一曲《高山流水》,但闻笙音袅袅,如沐风花雪月,使人迷醉!徽宗抬眼看了看师师,帐底吹笙香雾浓,却依稀可见那弱骨丰肌,其色如红玉,举止翩然! 一曲奏罢,徽宗起身道:“唐人郎士元某夜听见‘凤吹笙如隔彩霞’,寻声而去,原来是邻家传来,其妙如仙音,仿佛自云霞降临人间,又不知吹者何人,想寻声暗问,又发现人家重门深锁,怅然若失之间,不觉幻想院墙之内,一定有碧桃千树,花开万姿!朕是真幸运哪,既一赏妙音,又一睹妙人!” 徽宗迈步向师师近旁来,师师知他的意思,忙放下笙捂住小腹笑道:“官家刚才叮嘱的是,想是婢妾贪嘴吃多了橙子,这会儿子肚子真的有些不舒服了,官家略坐坐吧,婢妾失陪一会儿!” 约摸一刻钟的功夫后,徽宗左盼师师不来,右盼师师不来,便着急地在屋子里踱起步来。这时云儿见势进来,行礼道:“已三更了,我们娘请官家今晚先回去吧!待明日她好了,再去请官家圣驾!” “你们娘身子要紧吗?” “官家不必担心,只是贪嘴而已,泄一泄就好了!”云儿竭力掩饰着笑意。 徽宗想着即便师师一会儿出来了,今晚定然也没法与他绸缪了,而拉肚子也确实不是什么大毛病,于是徽宗一抬手道:“好,让她好好躺着吧,朕明日再来看她!” 徽宗才离开了,师师便笑眯眯地出来了,来至自己的床前,低下头道:“学士快出来吧,官家已经远去了!” 周邦彦闻言,这才狼狈地从床下钻了出来,拍打着身上道:“哎哟,老夫真是衰朽了,才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全身酸痛!” 师师忙笑着给他捶打了一番,打趣道:“学士这会子酒可醒了吧?” “醒了,全醒了,老夫可是亲自见识了官家的体贴,呵呵,你这个丫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呵呵!”师师冷笑了一声,“官家要是真体贴小女子,就当尽去朝廷上的那些奸佞!” 周邦彦晓得师师别有所指,不觉摇头叹息了一番,往身上一拍道:“到了老夫这个年纪,可是真的顾不得那许多了,只想着老境安生、体面些罢了!” “学士啊,咱们都晚生了一个甲子!”师师揶揄道。 周邦彦又坐了一会儿,待刘錡的人又将皇城司的人支走的空儿,周邦彦便离开了醉杏楼。 约摸过了一个月后,坊间就传开了周学士的一首新词《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师师看罢,会心一笑,待刘錡来时师师便向他道:“周学士妙手,寥寥数语,状尽女子婉转情态!只是官家若见了此作,定然会起疑的,我看他老人家定然会吃不了兜着走,呵呵!” “这周学士也知官家脾气好,不会拿他怎么样的,说不定还会赏他一个新职呢!”刘錡一笑道。 果不其然,徽宗也是风雅之士,对于周邦彦这样的词坛名家之作自是留心,每常都会有专人负责将其新作呈送御前。这日,徽宗午膳毕,正待放松一下,便随手抄起了御案上的新词,待其读罢《少年游》,不觉疑心大起,心里嘀咕道:“此等闺阁秘事,这老家伙是如何得知的?” 徽宗让张迪赶忙去查问,师师便告知了真相,待徽宗再来时,师师只得赔笑道:“不是诚心要瞒着官家,只是那周学士吃醉了,害怕冲撞了圣驾,故而才要婢妾借故将官家支走!” 徽宗佯装大度,可是他虽不计较词的事,却对师师待周学士的情意有些嫉妒,于是给他安排了一个真定知府的缺,将他远远打发到了千里外的北境去了。 这日午后,徽宗又心血来潮地来找师师,恰值师师不在家,徽宗只好一个人在书房里看了会儿书。待师师回来时,徽宗见她依旧泪眼婆娑,忙问:“贤卿这是作何去了?” 师师如实相告,凄然道:“秉官家,婢妾是去送周学士了!他衰朽残年,又是南方人,想是这一去,今生再难有相见之日!” “他原是知州,如今是知府,朕可是给他升了职的,至于这真定嘛,距汴京不过数百里,节气与汴京也差不了多少,不过那里地近辽境,只须多劳碌些罢了!” “他那么大年纪了啊,虽然看着还精神,可到底元气不足了!” “也是!那明春就让他再回汴京吧,就去做个秘书监!” 秘书监属太常寺,典司图籍,是正四品的清贵之职。师师发觉自己在徽宗跟前的几句不要紧的话,居然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仕途,真是不可不慎。她于是展颜一笑,躬身一揖道:“呵呵,那婢妾就谢过官家了!不过这周学士的事可不算婢妾帮他走门子,这秘书监肯定不如真定那一方大员权柄在握,不过就是养养老!呵呵。” “就是嘛,也要看他自己的意思,兴许他就愿意外任呢!”徽宗温存地揽住师师一笑道。 第十章 第三章 燕云故地(上) 由于“海上之盟”的事情颇为隐密,刘錡一直不清楚马政已成为其中重要的参与者,直到一天晚上马政悄悄地叫开了刘錡的家门。 刘錡夫妇向马政见过了礼,刘錡看到马政脸上的怪异神色,忙将他引入了一间密室,关切道:“世叔如何到京中来了?怎么子充未有书信告知侄儿?看世叔这般凄惶神色,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马政便把自己参与海上之盟的事情跟刘錡简单说了,然后补充道:“我们一行人如今都在宝相院住着,贤侄有事可到那里寻我!我不宜在你这里耽搁太久,只是有一件要紧事须得与你商议,待商议过了,我就得马上离开!” “何事?世叔尽管说!” “贤侄,你肯不肯跟我去金国?”马政紧握住刘錡的手道。 刘錡一听这话,不免有些犹豫道:“不是侄儿推脱,世叔有所不知,如今侄儿虽然一身清闲,可也有些皇命在身。多谢世叔信重侄儿,只是别人难道不能代我吗?” “此事非同小可,且不是轻省的,别人我自然是信不过,须得一位武艺高强、机警老成之辈,更要有一腔报国之情!当然,你刘三郎比他人更合适,你是名将之子,又小有威名,那金国乃是虎狼之邦,只有你去了他们才敬服你,咱们说话才有分量!” “那究竟是何事?世叔不妨先跟侄儿说说,若真的须侄儿亲自出马,自当义不容辞!” 马政便简要地跟刘錡说了,原来金使到京之后,双方仅仅谈了一个初步意向,并未签署任何重要的盟约文书,尤其大宋君臣对于至关重要的收取“燕云十六州”的相关事宜甚是不得要领,仅仅提及一个“燕地”,就以为包含了燕云十六州之地,如此草率行事,恐怕将为以后与金人的谈判埋下败笔;不过大宋君臣却对以何种规格的外事文书回复金人,又以何种礼仪对待金朝君臣,争论再三,煞费苦心。 就在前一年上,又有一位从辽国境内逃到大宋境内的汉人官员,名叫赵有开,他已经被朝廷任命为朝议大夫直秘阁,徽宗见他对于女真事务颇为熟悉,准备将他正式任命为使金正使。其中赵良嗣主张即将派遣的朝廷使者应持以国书、用国信礼出使金朝,以示大宋承认金国的平等地位;可是那赵有开故意投合徽宗、童贯、王黼之流倨傲自大的脾胃,妄称:“女真之酋,止节度使,世受契丹封爵,常慕中朝,恨不得臣属,何必过为尊崇?止用诏书足矣!” “真没想到,如今朝中当道者如此平庸无能、虚泛不实,可惜我人微言轻,唉!”马政拍案道,“贤侄有所不知,我是亲见过那金主阿骨打的,此人气魄非常,也甚有头脑,想来身边也不乏智谋之臣,此番朝廷若真以诏书之礼与之往还,则必自讨苦吃,徒生枝节!” “那三位金使可是怎么说?” “呵呵,那三位金使也真是没见识的!咱们官家以泱泱大国惠泽于小邦之意,授予了那李善庆修武郎、散都从义郎、勃达秉义郎之职,这帮人确乎没个章法,不懂此中关系金国朝廷颜面,只是见有俸禄可拿,居然就欣然受之了,呵呵!”马政露出难得的笑容,“朝廷特意就礼数规格之事征询那李善庆的意见,这厮只是唯唯以对,口称‘二者皆可用,惟朝廷择之’!贤侄你想啊,他作为金使都这样说了,那咱大宋朝廷自然是要下‘诏书’了!” 刘錡却没有流露出笑意,他沉思了半晌方道:“那这样看来朝廷此番是要碰一鼻子灰了,至于那燕云之事,要提醒官家特别留意,时间上也还来得及,而且招来那代我之人,也还来得及!” “贤侄有合适的人选了?”马政起身惊问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刘錡卖了个关子,露出轻松的微笑,“世叔猜猜此人是谁?” 马政想了一会儿,疑惑道:“是你们三衙的吗?” “不是!”刘錡指着西边洛阳的方向,“就是您的虎子,人在西京的子充啊!” “不行,不行!”马政连忙摆着手坐下身去,“此事关系重大,扩儿年纪太轻,而且也没什么见识!” “那怕什么?不是有您老人家在他身边的吗?而且您老有所不知,近年来子充骑射功夫已经在我之上,何况子充智勇兼备,知子莫若父,想来您该比我还清楚!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难道子充不是比侄儿更合适吗?” 马政闻听此言,当即陷入了踌躇之中,许久方点头道:“贤侄既然保举了扩儿,那就算退而求其次吧!不过,如何向朝廷建言呢?” “呵呵,这个不难!世叔放心,只要您老点头,不日子充就会到京的!”刘錡诡秘地一笑,“侄儿如今有通天之路可走呢,官家那里,侄儿也容易递得上话,呵呵!” “哦——?”马政大为惊异,“这样最好了,我还以为官家早就被那帮奸佞给包围了呢,呵呵!” 徽宗和刘錡出于慎重,都没有将海上之盟的事情告诉师师,当刘錡因为马扩之事而将宋金准备夹攻辽国的事情透漏给她时,师师的脸色顿时如霜雪一般! “姑娘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莫非是担心出现什么大变故吗?”刘錡讶异道。 这一消息对于师师的震动当然很大,她一向是寄希望保持宋辽和平的,可是没想到如今辽国居然有了灭国之虞,真是一道晴天霹雳!师师又感到有些眩晕,她首先想到的便是叶穆是否晓得此事,若是他并不晓得,那么自己是否应该马上告知他呢?毕竟他对于自己有恩,若是辽国真的亡了,他该何去何从呢? “是,是啊!真,真没想到,如今居然出现了这么大的变故!”师师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内心,“将来如何呢?我,我这心里没着没落的,还真有点怕呢!” “此事确实关系重大,一着不慎,也许就有亡国之忧!” “那四厢觉得辽国必亡吗?我们非要跟辽国刀兵相见吗?”师师悚然道。 刘錡思忖了一会儿,缓缓道:“以眼下情形看,如果咱们与金国合力攻辽,必欲将其置之死地,则辽国恐怕是必亡的!不过其中回旋余地甚大,于我们而言,辽自然非必亡才罢,只要他们能够将燕云故地让与我们,就是宋辽联合抗金,也是可以商量的!” “那四厢觉得辽人会拱手让出燕云吗?” “很难!所以刀兵总是要动一动的,燕云既是我华夏故地,又是我华夏门户,生为宋人,若是能有幸夺回燕云,那祖坟上必定是冒了青烟儿的!”刘錡腆然一笑,“不瞒姑娘说,最近我都开始蠢蠢欲动了,夜里经常梦到金戈铁马、鼓角争鸣!” 师师沉默了好半晌,方道:“四厢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如今就算咱们大宋袖手旁观,将来也难免会遭到那金国觊觎,与其作壁上观,不如伺机而动,尤其是要拿下燕云要害之地!” “对,就是这个意思!只是如今朝政日非,咱们这位官家又整日心不在焉,若是举措有所失当,恐怕会弄巧成拙!” “那四厢今日来寻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刘錡便把幽云十六州的事情及马扩的事情说与师师知道了,以便她能够在徽宗面前婉转表达,师师自然无有不应的道理。 第十章 第三章 燕云故地(下) 待刘錡走后,师师便陷入了久违的焦灼之中,到底要不要将“海上之盟”的事情告诉叶穆呢?叶穆究竟是否已经听到风声了呢?既然宋辽要动刀兵,可帮谁不帮谁呢?师师的脑子真的乱成了一团,她觉得这真不是她一个足不出户的小女子可以应付得来的,最后她决定,还是索性不去管、不去想了!只是刘錡交代的事情,要尽力做好,毕竟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如今又能够随时保持沟通。 等到徽宗再来的时候,师师果然巧妙地提到了幽云十六州,并且还说道:“婢妾想请教官家,这个幽云十六州在五代时,跟如今相比,地域是否还一致呢?婢妾听说辽人有自己的区划。此外,如今人们提及燕地,咱们晓得是那燕云故地,可是其他人也晓得吗?” 徽宗是个聪明人,他当即笑道:“贤卿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个?是不是刘四厢让你说的?” 师师微笑地点了点头,捶着徽宗的背小心道:“四厢也是忧心国事,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官家明鉴!” 见徽宗不松口,师师只得跪下了,徽宗连忙微笑着将她扶起,疼惜道:“此事刘四厢说与贤卿知道,也不算犯忌讳,朕也能够体谅他一番拳拳报国之心!这个燕云之事,朕与相公们还真是未曾虑及,看来须选派一位得力的使臣到金人那里当面力争才行!” “待金使再来时,官家不能亲自争一争吗?若是官家御口一开,那金人定知其中分量,岂不比使节要有力得多?何况若是官家开了口,那使节再去力争,才更有底气不是?” “呵呵,朕哪有工夫去计较这些琐事!”说着,徽宗搂了一下师师,“而且那些女真人皆是些蛮夷,朕实在不愿意搭理他们!朕有这个工夫,倒愿意在贤卿家里多盘桓一会儿!” 师师叹了口气,撇嘴道:“婢妾听闻那金国乃是虎狼之邦,服气勇力者,若是我使节可以令其折服,则必能事半功倍!此外,此事关系我朝甚巨,必得选派一位忠贞贤良之士,官家如今可是选派了这等使节?” 徽宗听师师如此说,当即有些目瞪口呆,嗫嚅道:“这个,这个,朕确实有些疏漏!不过此事如今至多算个开头儿,后面往还交涉还多着呢,刘四厢莫非有合宜的人选要推荐?” 师师乘势谈了谈马扩的事情,还把那次马扩救她的情形也一并说了,徽宗沉吟半晌方道:“哦,朕有点印象了,是那日那位武状元吧,既然他忠勇可嘉,又跟刘四厢是生死弟兄,马政又是使金要员,那就照刘四厢说的办吧!” 师师的脸上当即泛开了桃花,又朝着徽宗欣然一揖。 说来也巧,赵有开一行人抵达登州正准备登船出海时,赵有开却突然染病身亡,消息传回汴京,徽宗君臣一时颇有些措手不及。恰在这时,驻守河北的官员突然传来一份奏书,称已从间谍那里得到了消息,契丹已割辽东之地,封女真国主为“东怀王”;此外,这名官员还拿出了一份女真人向契丹人请求册封的表章,其中声称“女真常祈契丹修好”。 徽宗觉得师师是个可以参谋的贤内助一般的女子,又已卷入宋金之事,便将此事说与师师知道了,师师觉得此事颇为蹊跷,但又不能跟徽宗直言,只得问道:“官家觉得接下来该怎么办?” “既然女真人已接受辽主册封,此等蕞尔小邦,不宜再用‘诏书’,当再降一格,就给他们下‘牒文’吧!” “牒文”乃是朝廷给州一级地方官府的文书,宋廷如此对待金国,令师师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于是试探道:“辽东地处偏远,与我来往不便,许多消息恐怕未必周全,亦未必属实,为着稳妥计,朝廷不如派出特使,先去辽东仔细打探一番才是!” 徽宗听罢,当即冷笑道:“我泱泱华夏,文明之国,礼仪之邦,宁肯低看、错看了这些蛮夷,且不可先失了身份,以为他们可以与我平起平坐了,呵呵!” “所谓‘守在四夷’1,正因为他们皆是蛮夷,我是华夏,更当以诚相待,方可怀柔远人!” “呵呵,贤卿此言差矣,你当这世间之人都如你这般襟怀洒落吗?那些蛮夷,朕见过不知凡几,无非是些见利忘义、恃强凌弱之徒罢了!” 马政一看情形不对,便托辞称自己的身份已不当再有使金之责,于是朝廷便只让呼延庆持登州府牒文护送李善庆一行人回金国复命。 等到呼延庆一行人面见了阿骨打之后,阿骨打对于宋朝缺乏诚意的举动果然非常气愤。他首先将擅自接受宋朝官爵的李善庆等人给鞭打了一顿,又对着呼延庆等人严厉指责了宋朝的不当行为。 原来阿骨打并没有接受辽国的册封,起初不过是缓兵之计,而且阿骨打提出的是要辽主称金主为兄,只是辽主擅自主张册封阿骨打为“怀东王”的;至于什么请求册封的表章,只是辽人伪造的。 呼延庆倒也不失国格,在阿骨打面前据理力争,称宋方并不知情才出此下策,最后他又建议“若贵朝果不与契丹通好,即朝廷定别有使人共议”。哪知气头上的阿骨打根本听不进去,一直将呼延庆等人扣留到了隆冬时节,才将他们放回,结果这一行人在冰天雪地中被冻得惨兮兮的,不乏“裂肤坠指头者”。 阿骨打之所以放回呼延庆等人,目的还是要继续谋求与宋方的结盟,为此他让呼延庆转交给徽宗一封自己的亲笔信,信中称大金与契丹并未修好,请大宋再遣人前来通好。徽宗高兴之余,便加封赵良嗣为中奉大夫、右文殿修撰,令他由登州再次出使金国。临行前,徽宗特别关照赵良嗣务必将“燕京一带”争取过来。 徽宗以为马政、马扩父子也不及赵良嗣熟悉燕地的情形,所以并未急着将马氏父子塞入使团。等到赵良嗣到了金国之后,粗心的赵良嗣在与阿骨打等人谈判时屡屡不得要领,而金方坚决不肯将平州一带划归燕京地界。赵良嗣无奈,又急于回朝复命邀功,只得在文字上玩了些花样以哄骗徽宗,图谋蒙混过关。 与赵良嗣一同回到汴京的还有金国正使撒卢母,徽宗对于金人国书中的具体内容毫未在意,他在接见撒卢母时说道:“前者我使到得贵军中一睹风采,尤见贵军攻城略地如探囊取物,今来所约,唯是贵国兵马早到西京,最为大事!” 若是金军打到并拿下辽国的西京,那么辽国就仅剩下一个燕京作为苟延残喘之地了,而与此同时,金军也可以帮着宋军一同夹攻燕京。徽宗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不过是幻想借助于金军之力拿下燕京。撒卢母与辽方多有交涉,经验老到,对于徽宗的用心自然看得很清楚,于是他拍着胸脯道:“若是贵国一切如约而行,我国兵马必不失信!” 刘錡在阅看了金国送来的国书之后,发现其中只是提到将燕地归还宋朝,而没有提及山后的云中、朔州等地,他心里非常着急,便先是找到了赵良嗣了解其使金详情,那赵良嗣在刘錡的再三追问之下,才无奈说出了实情:“既然四厢答应不把我的丑事揭破,四厢又是一诺千金之人,那我就如实地说与四厢知道吧……我追着那阿骨打,先到上京,又到青牛山,再到铁州,再到阿木火,来来回回跑了几千里地,可他就是不将平州等地许我!那金国谋臣杨朴见我跑得实在狼狈,就向我交了实底,他说郎君们拒不肯将平州、滦州、营州三地许我!我也是无奈,又怕官家怪罪,只得在文字上耍了些手段!” “营州、滦州还好说,唯独这平州之东的榆关2,最是险要之地!若他日为金人所得,我虽得燕京,亦为无险可守!”刘錡急切道,“然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多谢大夫告知!” 趁着金使还未回去,刘錡赶紧拿着一张地图到醉杏楼将一应情形说与师师知道了,并且补充道:“若是不为着保那赵良嗣,我必亲自到官家面前仔仔细细的将其中一应利害说了,可既然我已有言在先,那么就麻烦姑娘仗义出手吧!马世叔和子充此行非得出马不可!” “那我该怎么说?” “就说那赵良嗣等一干人并未见得可靠,何况马世叔与子充皆是我朝军中栋梁之辈,若他们到得辽东,一来可细细窥探金军虚实,二来可伺机与谈买马之事。我朝唯缺好马,马世叔与子充都是这里头的行家!” “好!那我尽力而为吧!”师师垂首叹了一口气,“唉,这个官家啊,唯独丹青之事心细如发,别的事情上都是稀里糊涂的,真不知哪天他老人家就连自己都给卖了!” 师师胆敢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话来,刘錡的心不由一紧,忙尴尬地一笑道:“最好先把东西二府的那些文武相公们给卖了,这帮人净吃干饭了,呵呵!” 1出自李华《吊古战场文》,指边境的守卫最好依靠周遭的“四夷”,而欲达此目的就需要中央王朝以威德服之。 2即山海关。 第十章 第四章 入宫之议(上) 马扩已经到了汴京,当刘錡把这个消息告诉师师时,师师不觉感慨道:“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之间都快两年未见子充了,此去辽海路途艰险,身在异邦又须折冲樽俎、费力周旋,身上的担子可是不轻,我想哪天还是应该为子充壮壮行色!” “好啊,那还去丰乐楼吗?” “事涉朝廷机密,为保周全,还是让子充到舍下来吧!” 这日刚入夜,地上尚有雪迹,刘錡便携着马扩到了醉杏楼,马扩甫一见到师师,便朗笑道:“虽然俺是第一次到姐姐家里,可这里充满了暖意,如同仙境一般,真是使人备觉受用!” “呵呵,子充如今也学会恭维人了!”刘錡笑道,“不过师师为你准备了丰盛的践行酒宴,你吃了这酒,可千万别忘记大伙对你的嘱托啊!” “看四厢说的,子充一腔报国之忱,怎么会将使命抛之脑后呢?”师师上下仔细打量了马扩一番,“快两年没见了,子充看上去又比先前威武、壮健多了呵!” “说实话,还真要多谢姐姐和三哥呢!虽然此乃国事,当义不容辞,可是我辈建功立业,更须良机啊!”马扩抱拳道。 “此事也是在我预料之外,以后恐怕少不了你我用武之地!”刘錡摆手道,“那咱们先入席吧!” 三个人觥筹交错,相谈甚欢,至四更方散。期间师师与刘錡又相继以曲乐助兴,醉杏楼内外洋溢着一派久违了的融和气息。 张迪接到皇城司的耳目呈报后,便将马扩往醉杏楼的事奏知了徽宗,徽宗不由慨叹道:“自从朕崇道以来,这师师与朕总觉隔着一层,朕这一年来何曾见过她如此畅快过!” 张迪一听官家话风不对,便试探道:“有个事情,小的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事?” 张迪随即下跪,央告道:“若是小的有失当之处,还望官家宽宥!” “你照实说来,只要不是故意颠倒是非,朕自然不会责怪你!” 张迪便小心地站起身来,贴近徽宗耳畔道:“小的这两年仔仔细细地看下来,倒觉得那李姑娘与刘四厢似乎走得更近些呢!不瞒官家说,以小的看来,那李姑娘看刘四厢的眼神儿,倒像……” “倒像什么?”徽宗忙问道。 “小的不敢说!”张迪又跪下了。 徽宗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张迪的意思,沉思半晌后摆摆手道:“好的,你下去吧!再多派些人手,务必把李姑娘给朕盯紧了,如今是我朝生死攸关之际,千万不可让贼人有机可乘!” 张迪唯唯而去,可徽宗的心里再难平静了,他晓得刘錡断断不敢与师师有私情,可若是明知师师的心没有偏向自己这一边,徽宗的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这晚徽宗又到醉杏楼来找师师,闲谈过后,徽宗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眼看又要到新年,又要到上元佳节了,朕在这几日总是不得空,可又最想让贤卿陪在朕身边,咱们一同与万民同乐,贤卿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那婢妾到时就装扮成一个小宫女吧!”师师嬉笑道。 “那可不行!这会坏了规矩的,传出去朕又多了一桩不是!”徽宗忽然紧紧握住了师师的手,眼神中流露着讨好,“不如贤卿就随朕入宫吧,如何?” 师师闻言当即色变,甩开徽宗的手不悦道:“官家是开玩笑还是当真的?” “当真的!”徽宗故意作出玩笑的神色,以便在遭到师师严词拒绝后留有转圜的余地,“贤卿若是入了宫,用不了两年,贵妃之位就是你的了,富贵自是如水到渠成一般!即便暂时做不了贵妃,朕可特设一明妃之位安置贤卿,其在淑妃之上,如何?” “富贵?官家把我李师师看成什么人了?”师师逼视着徽宗,目光如宝剑一般锋利,“你我是知音,我才愿冒着这天下之大不韪,同意与官家来往的,若官家是个平庸之辈,纵然有泼天的富贵,我也不会答应的!” “贤卿真的拿朕做知音吗?”徽宗直视着师师的那汪盈盈秋水,“何故朕又听说前夜你跟那刘四厢可是语谈甚欢啊,你们还兴高采烈地合奏了刘四厢所作的《夜雨巴山》,可有此事?贤卿何时跟朕有过如此投契之举?” “官家听哪个说的?前晚是那马子充来了,他是朝廷的使节,身负重大,又是我跟刘四厢举荐的,他还曾是我的救命恩人,此番出使前途难测,客死他乡之险自不必说,哪怕一言不慎就可能被对方扣上个一年半载的,难道不该殷勤叮嘱一番吗?”师师义正辞严,“至于那《夜雨巴山》,确是刘四厢所作,只是目前尚有些生涩之处,不过是四厢想请我帮忙斧正罢了!至于说我们三个人语谈甚欢,这是无疑的,莫非官家是想让我们哭着送别那马子充吗?” “呵呵,看来是狗子们捕风捉影了!不过啊,为免狗子们在背后说闲话,贤卿不如索性就随朕入宫去,也免去了这些唇舌之争了,岂不好?”徽宗轻轻地拉了一下师师的衣襟,似带些乞求。 “婢妾在外面游荡惯了,入宫会觉得憋屈的,何况也不太懂规矩,净给官家惹麻烦,叫官家操心!”师师面无表情,“我还是在宫外吧,也可以顺便帮官家打探些消息,就说去夏汴京大水,官家遣那林老道厌胜,林老道及其徒众步上城楼,结果引来周遭百姓的痛殴,林老道仅以身免!再如这次马子充之事,若是我在宫里,哪能如此便宜!” “这些毕竟都是小事,呵呵!”徽宗极力做出一副关心的面目,“何况你年岁也不小了,就不想想以后的事?总这样在外面飘着,终非长久之计,不想生个孩子了?哪怕就是养一个也好啊!” “我李师师没有为人母的命!”师师果决道。 通过自己的不幸身世,以及这些年的遭际与思考,让师师觉得自己跟官府、跟官家之间总是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而且她近乎已经认定徽宗简直就是个昏君,自己怎么可以明珠暗投呢?何况宫中明枪暗箭,很容易就让人遍体鳞伤,师师早想好了,就是不入宫。 孩子自然是师师的一块心病,可她现在也有些想开了,将来既可以收养几个孩子,也可以帮着云儿或小芙带,那情分其实跟亲生也没差的。万一这些都落空了,还有青灯古佛相陪伴呢,反正就是不能入宫,那里多的是身心残缺之人,那本就不是她这样的清白、随性之人应该待的地方。 “若是我非要贤卿入宫呢?” 林灵素激起众怒及举荐马子充都是小事一桩?还想强行要我入宫?师师闻听徽宗此言,当即气得有些浑身发抖,最后她甩下一句“除非我死了”,便扭头而去!还关紧了房门,把个愣愣的徽宗给晾在了一边…… 第十章 第四章 入宫之议(下) 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又到了,为了彰显与民同乐的谐和气氛,徽宗又像往年一般坐上了宣德楼观灯,楼下是汴京数以十万计的民众在瞻仰天颜。 躲在帘子后面的徽宗象征性地朝大家挥着手,一时之间令民众欣喜若狂。哪知就在这个当儿,忽见一缁衣人从人群中跃出,其装扮很像佛寺中的僧童,只见他指着徽宗的帘子大声道:“你是何方神圣,竟敢破坏我教?我今天就告诉你,你的报应就快要到了!连我都不怕你,你果真能破坏了我佛门中的诸佛菩萨吗?” 很多人见此情形,不觉失措震恐,徽宗也是错愕不已,正在一旁的张迪连忙大声吩咐道:“快把这个贼子拘了!” 正在宣德楼下待命的御前班直一哄而上,将那名胆大包天的僧童给当即拿下,只见那僧童毫无惧色,居然站在那里又大声说道:“我还会逃吗?我今日之所以站在此处,就是要告诉你,你能奈我教何?你给我听着,不管你再用何手段,都不会再让我发一言!” 张迪亲自去拷问这名僧童,定要他交代来自何方,又受何人指使,可无论怎样严刑拷打,那名僧童始终不发一言。张迪无奈,只得禀告徽宗道:“奴才无能,那贼子就是不发一言,再打,恐怕就给打死了,还请官家示下!” 此时的徽宗羞愤不已,便招来了那林灵素,要他去验视一番,结果林灵素回奏道:“臣所治者乃是邪鬼,此乃人也,臣不能识他!” 徽宗心里甚不痛快,到了次日,心里依然郁郁不乐,于是吩咐张迪道:“把那贼子给朕提到内东门小殿去,朕要亲自审审他,为何如此恨朕?朕何曾欺压佛门子弟了?” 当那名僧童被提来后,一片血肉迷糊之状,根本瞧不出面目了,徽宗不由心里一震,忙惊问道:“他这是怎么了?何故棰打之甚!” “启禀官家,这名贼子大逆不道,当处以极刑!他的手筋足筋都已被挑断,又受了些炮烙、刀脔之刑,故而惨极!”一位负责押解僧童的内官回复道。 “快,快把他拖下去!”徽宗大声道,又对着张迪怒道:“你这个狗东西,下手太重了些,亏你跟了朕这么些年!” “是,小的无能!小的该死!”张迪下跪道。 这样的情形,徽宗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过了,难怪张迪竟然不晓得徽宗天性仁善,其实见不得这类身受酷刑之人! 想当年哲宗当政时,刘婕妤为了陷害孟皇后,就向孟皇后栽赃说她故意搞魇魅之术以祸乱宫闱,此时章惇等大臣都故意偏袒刘婕妤而欲扳倒孟皇后,加之孟皇后是宣仁太后为哲宗选定的,哲宗也有意废黜孟皇后,因此借助这次冤狱废黜了孟皇后。 当时为了攀诬孟皇后,皇城司的侦讯人员逮捕了与孟皇后有关系的内官、宫妾三十多人,对他们横加拷打,很多人的肢体被毁折,更有舌头也被割掉的,备极惨酷,连很多朝臣都看不下去。当时还是端王的徽宗闻讯后居然流下了同情的眼泪,此事被向太后所知悉,由此晓得了端王天性良善。 那位被拷打的僧童很快就死去了,有关他的一切依然是个谜,徽宗不禁感慨良深道:“那浮屠氏实有人!” 当年那一幕徽宗并未亲见,可如今这位僧童血肉狼藉的一幕却没能躲过去,因而它始终盘旋在徽宗的脑海中,以至于令他常常从噩梦中惊醒,由此大不怡,把惯常的宫廷宴乐都暂时免了。 云儿将僧童大骂徽宗的师师告知了师师,师师也是伤感良久。 君王被一个路人当面咒骂,这是旷古罕闻之事,也是君王失德的结果,因此师师决定劝说徽宗下一道罪己诏,以挽回人心。可是徽宗自知脸上无光,许久都没有到醉杏楼来,经过与刘錡的一番商议,师师最终决定写一封亲笔信给徽宗,一来致以安慰之意,二来便是劝说徽宗下罪己诏。待信写好之后,师师又请刘錡帮着斟酌了一番,才最后定稿交予了张迪带进宫去。 “师师启:顷闻宣德楼事,惊愕非常,诚可悲可叹也……昔汉武穷兵黩武,暴敛万民,乃至富连阡陌,贫无立锥,后山东民乱蜂起,国将不国,汉武自知失政,遂下诏罪己,又改弦易辙,乃至有后来昭宣中兴之事!官家本仁德之君,奈何失察于一时,至遭群小所误,释氏徒众公然发泄私愤,乃至蔑视君王于民前,此诚旷古未闻之事,虽由僧徒一时激愤,亦官家之过也!官家天赋圣明,若下诏罪己,定可稳固一时之人心……干冒天颜,伏用惶灼。谨启。”师师信中如是道。 在接到师师的书信后,徽宗既感动于师师的体贴,又感怀于她的忧心国事,可是要自己下一道罪己诏,承认自己的失德、失政之处,徽宗着实还没有这个心理准备,而且他也认为僧童之事只是个例而已,哪里就能明证自己的治国失败呢?何况如今收复燕云、庙祭祖宗,就快实现了,到那时该是何等荣耀? 徽宗不想跟师师争辩,因此既未去醉杏楼,也未回信。这日晚间,徽宗歇宿于纯和殿,哪知又一次做了噩梦,只是这一次徽宗居然在梦里大呼道:“师师救我,师师救我!” 原本刘淑妃就已经听闻徽宗有意让师师入宫,如今又听到官家梦中居然如此呼喊,她便想着绝对不能让师师入宫危及自己的地位,所以又开始让父亲替他谋划,以便除掉师师。 说来也巧,这个刘宗元一向敬服林灵素的妖幻之术,曾请林灵素到家中做过几场斋醮,所以两个人走得很近。刘宗元又见师师已跟林灵素结下了梁子,所以当女儿提出了要求后,他便决定去找林灵素商议。 刘、林二人一拍即合,当刘母王氏暗中将林灵素的法子告知刘淑妃后,因为心里实在害怕,结果她竟犹豫了好多天。 这日,王氏又突然入宫,告诉女儿道:“那个刘四厢马上就要出城,这两天可是下手的难得时机,女儿快下决断吧!” 王氏原本是不大赞成这类勾当的,可是她眼见林灵素法术高强,又得官家倚重,心想此事必不会出什么纰漏,而且她根本不知道林灵素是想将师师置于死地,而且刘宗元与刘淑妃也不是很清楚,只是隐隐觉得林灵素不可能轻易放过师师。但是此事涉及郑皇后,就是天大的事了,若是弄巧成拙,可能就要在宫内无立足之地了。 “好吧,就这么办吧!”刘淑妃终于下了决断,不过她特别叮嘱父母,若将来东窗事发,要将首谋的责任一概推到林灵素身上,她刘淑妃至多就是一时糊涂,才至鬼迷心窍。 第十章 第五章 嫁祸巫蛊(上) 在马扩一行人出京之前,刘錡又特意举行了一次家宴为马政、马扩父子送行,席上还特意邀请了在京的刘子羽、刘子翚兄弟。 席间几个人畅所欲言,马政举杯致谢道:“多谢三郎的盛情款待!三郎乃是我西军栋梁,来日的国家柱石,一席话令我父子受益匪浅!彦修有武略之才,前途不可限量!彦冲游心儒术,乃是一位道学先生,亦志存高远,光大圣学可期也!” 由于马政是老一辈的人,有他在场四兄弟就无法一醉方休,最后马政便提前离席,四兄弟直饮到四更才散。 在临别赠言时,刘子羽对马扩说道:“山雨欲来风满楼,我本来就无心文事,看来往后真要跟你和信叔是一伙了,呵呵。彦冲是我家的读书种子,精通易学,文事就靠他了!子充,咱们以二十年为期,看看哪个先封侯吧!” 刘子翚正色道:“武要讲,文也要讲,张横渠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文人不可废武,武人亦不可忘文啊!孔子讲求六艺,用心即在此也!” 为了显示朝廷对金使的重视,特意加派了三衙的一支队伍沿途护送。此时马政已经被徽宗提拔为文州团练使、武显大夫,徽宗亲自将《国书》与《事目》交给了马政,令他代表大宋回访金国。刘錡觉得往登州一行,可顺便探望一下马扩的家人,何况他在汴京也待得很闷,因此请准了官家,此次金使出海,就由他一路护送到登州了。 刘錡走后的第三日上午,有些百无聊赖的师师正在书房读书,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师师刚要起身出门去看,这时云儿便急匆匆地跑进来说道:“娘,开封府来人了,说要进来搜查什么东西?” “谁叫他们来的?有官家的御批吗?” 两个人正说着,张迪便带着开封府的人进来了,师师上前讯问道:“张押班,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能随便让官差进来?” 张迪诡秘地一笑,举着徽宗的谕旨道:“有官家谕旨在此!姑娘切莫惊慌,只是开封府例行公事而已!” 开封府的官差刚要往里闯,被师师大喝一声道:“站住!”师师指着门边,怒向张迪道:“究竟是什么事?不说清楚,今日谁也别想进我的家门,若是敢硬闯,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姑娘别冲动!”张迪有些慌了,“就是圣人与淑妃娘子被人用邪道害了,官家遣林大夫做法追凶,发现歹人就在这醉杏楼中!” “是吗?那圣人此刻怎么样了?”师师直觉定然又是那刘淑妃搞的鬼,说不定那林老道也是同伙。 “圣人与淑妃娘子经过林大夫诊治,已经无碍了!” “那就好!可究竟哪个是歹人?凭他林老道一张嘴就敢胡诌!我要见官家!” “官家、官家此刻正忙呢,而且、而且还须避嫌!”张迪嗫嚅着,“有无歹人,让开封府查一查不就清楚了?也能还姑娘一个清白不是!若是姑娘偏不许查,那可就有心虚的嫌疑了!” 见张迪这样说,师师又心里没鬼,便直爽道:“好,可以查!不过男子一概不许进,就让手脚轻快的女差役来吧!” 开封府没有正式的女公差,只有几个负责女牢的婆子,以及有时会招来临时帮助查案的稳婆,张迪便把这个情况说了,摊手道:“那姑娘选吧,让牢婆子来,还是让稳婆来!” 牢婆子整日接触狱中的污秽,自然是师师嫌弃的,稳婆是替女子接生的,倒还算亲近,于是师师点头道:“那就找几个稳婆来吧!” 一直耽搁了一个多时辰,及至中午时分才来了三个稳婆,此时师师等人已经到厨房里候着了。事后师师非常后悔,觉得当时就应该断然拒绝开封府的搜查,更后悔不应该跟着他们去开封府,以至于不小心就着了那林灵素的道。 原来这些稳婆之中,就有一个林灵素事先安排好的,所以在搜查过程中,那位稳婆便“搜”出了两张分别写有“皇后郑氏”及“淑妃刘氏”的厌胜灵符。张迪便拿着那两张灵符给师师看,师师一看这情形,当即有些头晕目眩,正待要求见一见官家,只听那张迪宣布道:“那就委屈姑娘及醉杏楼一干人等到开封府听候发落吧,此案将有太子殿下亲自审理!” 开封府牧是行大礼时奉行依仗的特任官,由皇帝临时遣官权摄,总领开封府事,罕以除人,但徽宗为了锻炼自己的太子,就让赵桓得以暂时兼任开封府牧。师师晓得太子跟那林灵素不对付,自然不会冤枉自己。不过她更气愤徽宗的薄情寡义,事发突然,师师反应不及,只得跌跌撞撞地跟着开封府的人去到了府衙里。不过事后师师又觉得此事大概徽宗也是无奈的,毕竟事涉郑皇后,徽宗既要给郑皇后一个交代,也要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自然要尽量避嫌。 师师被带到开封府之后,是与云儿等其他人分开拘押的,她被软禁到了一所干净整洁的小房子里,徽宗特别叮嘱张迪,一定要保障师师的人身安全,要盯紧她的一举一动,但千万不要被她发现,一切须得悄悄进行。 到了那小房子后,师师在想林灵素、刘淑妃甚至徽宗,葫芦里到底都在卖些什么药?她不相信官家会轻易嫌弃自己,但架不住官家也会有自己的小九九儿,难不成是因为过去自己经常当面怼他,尤其是上次把他晾在外边,他要狠狠地报复一下自己吗? 师师虽然有些生气,但这一次确实真正让她意识到了徽宗毕竟是一国之君哪,掌握着天下万民的生杀予夺之权,难怪那么多曾经的仁人志士,最后都变成了溜须拍马、一味逢迎的佞幸小人,在如此巨大的权柄面前,怎能不俯首呢? 自己要不要低眉俯首?要不要真的入宫呢?师师不得不再次正视起这个问题,可是她虽非什么仁人志士,却也不会轻易低头的,不然又与那些自己平素所鄙薄的人何异?而且一旦入宫,此生再难有其他的选择,就凭今日官家的做派,他就不配真正得到自己的心! 师师的倔劲儿上来了,她最后想通了:宁死不屈,听天由命!所以安然地睡了过去。 第十章 第五章 嫁祸巫蛊(下) 童贯早朝刚出宫门,就有人来递上了蔡京的一封亲笔书信,要他立即到太师府议事。 事出紧急,童贯知道蔡京不会戏耍他,于是在家匆匆地吃了几口早饭就忙忙地赶到了太师府。 “太师好闲情,大清早就想让本太尉陪你消遣吗?”一进门,童贯摆谱儿道。 “呵呵,太尉倒是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可如今朝廷发生了那么大事,太尉却无动于衷,难不成想在官家面前失宠吗?”蔡京气场十足道。 “是何大事?太师想说那几个女人争风吃醋的事情吗?” “原来太尉也有所耳闻啊,只是太尉却不知如何在这件事上做做文章哦!” “做什么文章?本太尉才懒得管!”童贯做出要起身离去的样子,“既然太师无要紧事,那请恕本太尉不奉陪了!” “呵呵,如今不想管也不行了!”蔡京卖了个关子,“实话告诉太尉吧,今日要你来敝府,就是望你赶快入宫秉明官家,要官家速派太医前往开封府去验看一下那李师师是否无恙!” “哼!太师把我童某人看成什么了,这些琐屑之事也要本太尉来管!” “呵呵,在未来敝府之前,太尉可以不管啊,但如今想不管,也不成喽!”蔡京上前亲切地拉住童贯的手,“而且蔡某这是在送人情给太尉哦!太尉想吧,若是那李师师有个三长两短,官家该当如何?” 见童贯忽然开窍了,蔡京于是将他这两年跟踪、暗查林灵素的事情跟童贯简单说了。刚一听罢,童贯赶紧离开太师府打马入宫,自西华门直入福宁殿,他最在行的就是抢功。 此时徽宗正在批阅奏章,童贯便赶紧将蔡京叮嘱他的话向徽宗说了,并且特别补充道:“无论发生何事,官家万金之体,近日切不可再去那醉杏楼探视,若有要紧事,老奴愿代官家前往!” 张迪一直在派人盯着呢,对于童贯的话徽宗有些将信将疑,但既然蔡京、童贯两位重臣都站出来了,徽宗还是有些慌了,当即委派童贯为全权代理,带着几位太医立马赶往开封府验看。 童贯一行人到了开封府之后,果见师师已经昏迷不醒,经过太医的初步查验,断定师师已被一种不知名的毒虫咬伤了。童贯赶忙让郭家姐妹把师师背回了醉杏楼,师师一行人刚回到醉杏楼,早已在一旁替师师担心的丽卿父女便请准了童贯,要求为师师诊治。 伤口在手腕处,已经发黑,就在丽卿父女为师师验看之际,气喘吁吁的刘錡居然与赵元奴前后脚赶了来。刘錡一行人走的是五丈河到梁山泊的水路,所以比较慢,刘忠于是快马星夜兼程赶上了刘錡,刘錡闻讯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汴京。 “怎么样?姑娘有无性命之忧?”当张曾摇着头从师师的闺房出来之后,刘錡立即上前问道。 “这好像不是一般的毒虫,恐怕是专门害人的蛊虫所伤!唉,贼人是设计好了的!”张曾叹息道。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伯伯一定要救救我姐姐啊!”赵元奴拉着张曾哭道。 “眼下只有一试了,这样,四厢你赶快带人前去城外的径山寺找一法号奉真的游僧,此人擅长医治蛇虫之类的毒伤,就怕此刻他人已不在东京!但顾不得这么多了,只能碰一碰运气了!”张曾拱手道,“事不宜迟,有劳四厢了!” “张伯太客气了,这是刘某分内之事,告辞!” 刘錡刚刚离开,徽宗一行人就到了,由于张迪的极力阻挡,着急上火的徽宗只得远远地看了师师一眼。此刻李姥及师师的堂叔等众人皆在,可竟无一人搭理徽宗。 徽宗不想自讨没趣,便下了楼向御医询问是否有解药,御医只得道:“启禀陛下,此刻倒不是全无法子,只是张先生似有好方子,还请官家放心!” 徽宗赶紧又叫来了张曾,询问道:“那游僧的方子可灵验?” “启禀陛下,那方子甚是灵验,草民曾亲见其救过很多人!” 接着,张曾又向徽宗细细地谈了起来:先前径山寺有管理菜园的僧人不慎被毒蛇咬伤,时日一长,毒性扩散,僧人的那只受伤的脚都肿烂了,整日疼得他不停地哭叫挣扎,请了多位大夫诊治也无效。寺院主持只好贴出了告示,招请良医为这位僧人医治。正好游僧奉真看到了告示,便自告奋勇到了径山寺。经过一番医治,那位受伤的僧人果然得到了痊愈。后来很多人慕名前往径山寺寻奉真,他又医好了不少受毒伤之人。 徽宗听罢,暂时放下心来,不过他觉得一定是那林灵素搞的鬼,想来林灵素那里会有解药。徽宗便让张迪去把林灵素叫来,可那林灵素早故意躲出去了,又没他什么把柄,徽宗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徽宗久等刘錡不回,便先行回宫去了。 当刘錡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到城外二十多里地的径山寺后,果然很不凑巧,那位游僧早已离去多日。 就在步出山门时,疲惫、悲伤已极的刘錡居然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寺中的僧人赶紧过来扶起,只听刘錡嘴里喃喃道:“师师,师师,我对不起你,我不该离开汴京的,我不该离开汴京的!” 刘錡放声恸哭起来,以至惊动了寺里的一干人等,那主持也闻声而来,他忙向执事的僧童问起刘錡的来意,听完便敲了一下那僧童的脑袋道:“糊涂弟子,这位施主分明是来寻药的!” 主持赶紧俯下身去对刘錡大声道:“施主别急,那奉真虽人已离去,却将秘方留下了!” 泪如雨下的刘錡闻听此言,当即抓住主持的手兴奋地说道:“我乃是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刘錡,奉皇命前来为李师师姑娘寻药,师傅既有秘方,快快赐予我带回吧!” 师师的大名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主持于是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四厢别急,只因本地常有蛇虫之类的毒物伤人,故而老衲便亲自向奉真师兄细细请教了医治之法!四厢快带老衲前去,若此次能助师师姑娘渡过一劫,足证她确有佛缘,阿弥陀佛!” 等到刘錡一行人回到醉杏楼时,日已西沉,径山寺主持看了看师师的病况,发觉尚有气息,便拿出一副由香白芷、鸭嘴胆矾、麝香等调制而成的方子,对众人道:“此药须内服才有效用,先想办法将姑娘唤醒吧!” 丽卿于是为师师施了针,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已经重度昏迷的师师给唤醒,好歹让她将药服了下去。主持在告辞时叮嘱了丽卿父女,若是明早师师醒来,此药还要再服几次,只是须得注意增减药量。 第二天一大早,在众人的期盼中,师师果然醒来了,她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眼睛早已红肿且满面倦色的赵元奴——自来到醉杏楼,她一刻未离师师的病榻! 当赵元奴看到师师已经平安醒来时,当即兴奋得如同换了个人一般,搂住师师喜极而泣。 众人闻讯后都赶来探望,醉杏楼内外顿时充满了节庆时的喜气!徽宗听闻师师已经醒来,赶忙到了醉杏楼见师师。 待徽宗进了门见到师师后,不觉面有愧色地辩解道:“朕只是想跟贤卿开个玩笑,没想到弄巧成拙,令奸人有机可乘,贤卿放心,朕一定为你讨还公道!决不食言!” “开个玩笑?官家一个玩笑差点就要了我姐姐的小命,这样的玩笑,官家以后还是少开为妙!”赵元奴气忿道。 “是,是朕的不是,朕向诸位赔不是了!”徽宗忙不迭地向大家拱手,一国之君的威仪顿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师师看到徽宗这般狼狈,有些忍俊不禁,可还是强压着没有笑出声来,只是头转向里侧,不再看徽宗一眼。众人一齐退了出来,只留下了徽宗与师师二人,徽宗便抓着师师的手道:“贤卿放心,从今以后,只要朕在位上一日,只要这个江山还姓赵,就不会再为难贤卿的!” 见师师还是不能原谅自己,徽宗便说出了缘由。原来是徽宗见那林灵素日渐跋扈,恣横愈不悛,居然连太子都不放在眼中,道遇皇太子车驾居然不知,以至于太子多次跑到徽宗跟前诉告。加上其不得人心,因而徽宗已对林灵素生出了厌弃之心。可那林灵素毕竟徒众数万,且又在朝中树大根深,想要罢黜他,总要寻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由头。没想到这一次他自己居然主动送上了门,徽宗又想着可以借机“调教”一下师师,便定下了这招一石二鸟的歪计。 “这么说,官家是准备改弦易辙了?”师师终于开口了。 “是啊!这几年朕受那王仔昔、林灵素两妖道先后蛊惑,着实干了不少荒唐之举!上元节那件事,也让朕醒悟了不少!”徽宗叹息道,“唉,朕是该改弦易辙了!” “好,好啊!这才是我们的好官家!”尚在病中虚弱不堪的师师语重心长道,“婢妾一死毫不足惜,只望官家能够亲近君子,以正道治国!” 徽宗目睹此情此景,又闻听此语,一时语塞,以至不觉间黯然下泪…… 第十章 第六章 老道殒命 师师醒来的次日午后,刘錡刚走出家门准备再次去醉杏楼探望,不想一个人迎面打马而来,凑到刘錡的马前小声说道:“四厢快跟我走,太师要见您!” 那人还出示了一下蔡京的名帖,刘錡确认之后,便跟随那人去了。那人并未带着刘錡去往太师府,而是到了一个寻常的街巷里,最后在一户看起来像中等人家的宅院里,刘錡居然见到了当朝太师爷。 待行礼过,刘錡不免疑惑道:“太师如何会在这里?” “呵呵,狡兔三窟嘛!”蔡京诡谲地一笑,“老夫那太师府太扎眼,而且出入都会被人监视,不方便得很哪!” “原来是这样,那不知太师此番要下官前来是为何事?” 原来自从下野之后,蔡京便一直寻求东山再起,为此他开始全面监视林灵素的一举一动。此外,那徐知常有鉴于林灵素的过分得势及祸乱朝纲,开始后悔推荐了他,为了压制林灵素,便暗中向蔡京推荐了一些能人异士,既为破解林灵素的妖幻之术,也是为了抓住他的罪证,来时来个致命一击。 当刘錡听闻说正是蔡京劝说童贯入宫见徽宗时,不由对蔡京多了几分好感,觉其面目不那么可憎了,待他谢过之后,便探问道:“那太师想让下官做什么?” “老夫希望你去说服那李姑娘,要她跟老夫联手扳倒那妖道人!”蔡京压低了声音,“老夫还有一些要紧的话不能对四厢讲,待李姑娘来后,老夫可以当面跟她说!” “若是姑娘答应了,就是她想出来,也不太方便,要不太师去醉杏楼如何?到时下官可以想办法支开一干人等!” 蔡京思忖片刻,带着一丝猥亵的笑道:“好吧,那老夫便悄悄地去官家的温柔乡里走一遭,呵呵!” 刘錡把蔡京的意思转达给了师师,不管以前蔡京做过多少恶事,这一次他毕竟帮了自己。可是若帮他除掉了林灵素,他势必会东山再起,虽然他已老迈,可若是将来他再为祸天下,那自己也得分担这一份骂名;既然官家已经嫌恶了林灵素,那他的日子就长不了,何必又要多此一举呢!因此在是否与蔡京联手的问题上,师师有些犹豫。 师师把自己的担忧说给了刘錡,又询问道:“四厢,你怎么看?” “呵呵,既然你说了林老道的日子长不了,那老家伙四起,也是情理之中的,又何必在意别人如何看自己跟那老家伙的关系呢?”刘錡爽然一笑道。 师师撇了撇嘴,嗔笑道:“那可不行,若是老贼到了家里来,他又迅速官复原职,世人定然要说我李师师跟老贼是一条船上的呢!” “那要不姑娘去老家伙那里?” “那也不行!”师师带着几分娇气,“不如这样吧,让老贼省省力气,长话短说,修一封书信,让一位可靠的人送来,若是有必要,我再写信向他问询!” “好吧,我再去找老家伙问问!” “嗯,就说我身上还不大好,不方便见他!” 蔡京找了那么多江湖高手,还想着传授给师师其中几样以便于揭破林灵素的幻术呢,比如那梦中招魂之术。既然李师师不方便见人,蔡京想来想去,就只能将林灵素与刘淑妃如何诓骗、加害郑皇后的内幕在信中告知了师师,而且还将一应物证给拿来了,蔡京还指点师师如何向徽宗进言。 在得到蔡京的指点之后,师师对于自己此次如何被卷入其中的内幕,也就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判断,不过最终确认此事,还是需要刘淑妃的“认罪”。 当徽宗再次来到醉杏楼后,趁着一个合宜的机会,师师便把物证给拿了出来,她指着一只已经死去的小飞虫,小心道:“官家且看,此物名叫草毒虫,平素若是蜇了人,轻则皮肤溃烂,重则就有性命之忧,若以制蛊之法1施之于草毒虫,则其毒性可倍增!” 徽宗好奇地看了一下,这个虫子屁股上有一根毒刺,类似蜜蜂,他便疑惑道:“那这个虫子如何会听人的使唤呢?是不是有什么妖法?” 师师又拿出一个虫卵,指着它道:“这是那草毒虫的虫卵,向来若有人或者其他牲畜吞食了它的虫卵,必遭到它的攻袭!” “哦,原来如此,那相隔很远应该没有效用吧?” “是的!所以这毒虫若是想蛰宫里人,先得有人带到宫里去才行,也得有人把它的卵放到茶水或吃食里去,如此便会激怒它!”师师又拿出了一粒药丸,“这是解药!” 那解药徽宗也是晓得一二的,毕竟是给郑皇后与刘淑妃服用过。因此经过师师这么一说,徽宗猜到此事大概就是刘淑妃与林灵素二人的合谋,不过他不想惩治刘淑妃,只得表态道:“此事朕一定秉公处理,还贤卿一个公道,不过贤卿千万不要声张此事!” “好,那官家就继续护着她吧!” 师师一语道破了徽宗的心事,徽宗的脸上立时有些绯红,忙道:“贤卿是如何侦知此事,朕也不追究了,只望贤卿能容朕暗自了结了此事!” 为了查证清楚,徽宗专门去了坤宁殿,从郑皇后处得知,她在身中蛊毒的前一日曾去纯和殿吃过一杯茶。 “那日淑妃娘子邀请了臣妾与众娘子往纯和殿赏茶花!”郑皇后回忆道。 “此事朕已大致查清楚了,是那林灵素所为,意在嫁祸给陇西氏!不日朕便将他逐出汴京,为存朝廷的体面,此事圣人就不要声张了!”徽宗最后交代道。 郑皇后在宫里摸爬滚打四十多年了,也算是个聪明人,只听她话里有话道:“手心手背都是官家的肉,舍不得割掉哪一块下来,臣妾晓得官家的苦衷!” 徽宗闻听此言,不禁心中一凛,忙掩饰道:“圣人多心了啊,后宫当以和合为要,圣人还要以身作则才是!” “若想后宫安宁,官家还须雨露均沾才是!”郑皇后正色道。 徽宗悻悻地离开了坤宁殿,便转身来到了纯和殿。他将一干人等都赶到殿外,独留刘淑妃一个人。当那些物证被摆到桌上时,刘淑妃本就是一个没有城府和心机的人,看后就慌了神儿,一下子全招了。 刘淑妃磕头如捣蒜,请求徽宗的谅解,徽宗对她千般怜爱万种不忍,便拉起她来温存道:“朕晓得你受那林灵素蛊惑,只因有些争风吃醋才上了人家的贼船!此次还算是虚惊一场,没有一人吃得大亏,不过再不敢有下次了,否则朕定然不饶!” 刘淑妃听徽宗如此说,心里放下了,便赌咒发誓道:“臣妾今后一定痛改前非,再不敢触犯宫规!” “你啊你,你为什么要拉圣人一起来陪绑呢?”徽宗点了点刘淑妃的眉心。 刘淑妃听这话,猜到郑皇后已经心里有数了,又立时害怕起来,只得如实道:“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想着若是圣人有恙,官家就不好不严查了!” “此事朕算帮你暂时压下了,朕就实话告诉你,那陇西氏是不会入宫的,你也不用担心她会危及你的地位!” 为了弥补自己对师师的歉意,徽宗决定加赠师师为正二品的“瀛国夫人”,食邑六百户,另赠予金牌一副。 秦汉时期,帝王的妾皆称“夫人”,徽宗在告知师师此事时,便玩笑道:“如今贤卿就是那倾国倾城的李夫人了!” “婢妾非有夫或有子者,诰封瀛国夫人是否于朝廷礼法不合?”师师忧虑道。 “贤卿多虑了!”徽宗轻抚了一下师师的肩头,“朕跟前有六位负责记录等事的女官,他们皆称夫人,贤卿博学多能,便可算作其中佼佼者,朕自然要予以封赏!瀛国尚为小国之封,过几年朕可进封贤卿为大国夫人,居正一品!至于那金牌,凡见此牌者如见朕本人,若有危急情形,贤卿也可持此金牌入宫见朕!” 师师仔细地想了想,最后方道:“好吧,既然官家看重,于礼法也不甚龃龉,那婢妾就做一回李夫人吧,看以后汴京城哪个权贵还敢小视婢妾,呵呵!” 皇妃是正一品,九嫔皆为正二品,师师算是与九嫔同等级。连同张迪、刘錡等人在内,大家都要跟着改口称师师为“夫人”,但除了外人和一些下人,师师还是希望让大家照往常那样称呼自己,只是在比较重要的场合才需要正经起来。 不过,既然接受了官家的封赏,其实也就意味着跟官家绑得更紧了,师师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只好听天由命了!国家的命运如今尚且难测,个人又能如何呢? 虽然徽宗替刘淑妃掩饰过去了,但是后宫里还是窃窃私语,连从前月香楼遭纵火的事情都被扯出来了,加上她平素的专宠,以至于大家都对她指指点点。郑皇后也没少给她小鞋穿,刘淑妃因而在后宫中越发孤立,以至于心情抑郁,渐趋成疾,在一个风怒如狂、雷电交加的雨夜竟然惊悸而亡! 徽宗为此伤悼不已,当他在丧礼上看到那位曾生下过五位皇子、皇女的崔德妃居然面带喜色时,一怒之下将其废为庶人。为了排解忧伤,徽宗到醉杏楼的次数更多了,徽宗待师师的情意也越发厚重了些,他居然开始让师师在二人相对时称呼他为“吉人兄”,他则称呼师师为“子霞”,两人俨然成了一对浓情蜜意、举案齐眉的人间佳偶! 林灵素被徽宗放还了温州故里,不过心狠手辣的蔡京学着当年林灵素对付王仔昔的法子,定要斩草除根,结果林灵素很快就不明不白地死了。林灵素败死后,那位曾与他勾结过的中官冯浩也受了牵累,被流放至边远;王仔昔死前曾以书示其徒曰:“上蔡遇冤人。”偏偏当冯浩途经上蔡时,突然就接到了徽宗的谕旨,最后冯浩竟被处死于上蔡。 随着蔡京的四起,朝政又恢复了昔日的模样,固然没有变得更好,可也没有变得更坏,只是在将要到来的大考验面前,这样的朝廷执政就愈加彰显出其腐败与无能,大宋王朝的前途越发让有识之士忧心忡忡…… 1制蛊通常是将很多有毒性的昆虫、蛇蝎之类放在一起,令其互相吞噬,最后存活者往往被认为毒性极强。 第十一章 第一章 也立麻力(上) 第十一章、将往观乎四荒 一也立麻力 马扩平生还没有出过海,他只是知道海上风浪甚大,人容易晕船,却未曾料到连他这样的好身板,在连日的反复颠簸之中都有些吃不消,结果吐得一塌糊涂,待上岸时都开始站不稳脚。 好在到了苏州歇息两天后就好多了,一行人又踏上了陆路。女真之地的风土人情果然与中原大异其趣,契丹人的服饰马扩也见过一些,不过女真人与契丹人又颇为不同,其衣短而左衽,俗好衣白,栎发垂肩,头上往往无冠;很多人身前都垂着一把金锁,留颅后发,用各种彩色的丝线系着,富人又以珠玉为饰,妇女则辫发盘髻。女真之地无桑蚕,惟一多织布,贵贱以布之精细为别。妇人之衣称为“大袄子”,没有衣领,类似道服;裳称为“锦裙”,裙去左右,各阙二尺许,以铁条为圈,裹以绣帛,其上再以单裙袭之。 时已入秋,早晚天气甚冷,因而女真人都已经穿上了皮衣御寒,只是富贵者多以貂鼠、青鼠、狐貉或糕皮为衣,而贫贱者就只能以牛马、猪羊、猎犬、鱼蛇之皮为衣。金人发型为辫发,头顶留发,周则剃之,武士们往往戴着头盔,而一些富家的女子则戴着帽子,袖子甚长,身上也有很多类似银制钏、簪、钗、耳坠、金指环之类的首饰和配饰。 马扩一行人跟随金使抵达涞流河1一带的阿骨打居所时,已经是十一月底了。 马扩注意到,虽然金国立国才区区数载,不过已经懂得在舆服制度上学习历代中原王朝的惯例,皇帝服通天、绛纱、衮冕、赤舄,而大臣的朝服则有“貂蝉法服”。很显然,金国不会轻易甘居人下,因而马政父子所携来的大宋第一次遣发的正式《国书》与《事目》,便是再恰当不过了。 宋人《国书》与《事目》中的核心内容,就是幽云十六州一个也不能少,包括平州、榆关等地也要全部收回;其中西京2及其附近各州,宋人看在金国正在与其夹攻辽朝的份上,暂且未去收复,今后夹攻之事了迄,宋人还是要收回的。 阿骨打看着这两个言语明白、口气坚决的御制文书,立时有些坐不住了,因为在他看来,宋人就没打算真的要出兵攻辽,至少是迟迟未见行动,他总觉得宋人是想坐享其成,因而一怒之下不但断然否认了先前曾向赵良嗣“所许西京之语”,而且再次搬出了“平、滦、营三州不归燕京所管”的论调。 在接见马政等宋人时,阿骨打咬紧牙关不松口,马政父子事前已经合计出一套对付阿骨打的方案,那就是不轻易与其正面抗辩,而是以婉转的形式坚持己见。为此在被召对时,马政陈说道:“前番我朝所选派之使节,因有所疏失,皆未能通传我国天子之详言,诸使亦不知平州原系燕地,此番马某前来,特呈上我国天子之‘国书’与‘事目’,以免再生差池!伏望大金国主谅解!” “哼!你大宋立国已百余年,何故遣使之如此不力?是否有藐视我大金之意?”阿骨打忿忿道,“想来那赵良嗣在我军中盘桓多日,已是见识我军之兵强马壮的,贵国如今可是心中有数吗?” “国主息怒!皆因贵、我两国不曾通音问,且至今只有海路可通,故而我朝天子未敢轻率选派身边得力之人为使,诚如马某,不过一介武夫,虽死亦不足惜!”马政自抑着,“至于贵军之势如破竹,马某自是早有耳闻,往来之途中更曾亲见贵军之风貌,当真如猛虎下山一般!职是之故,我朝才与贵国确示同心之好,共图问罪之师,并愿以原许契丹之岁币转予赠送贵国,以示固结之意!” 马政这一席话说得阿骨打露出了笑容,于是意气自豪道:“那贵朝既知我军之厉害,那贵朝又有何资格与我朝讨价还价?” “我朝以圣贤之教立国,讲信修睦,若人不犯我,我必不犯人!皆因燕地乃我中华故地,燕地之失,起于五代,后我朝历代君王皆念兹在兹,惟其归入版图,乃得金瓯无缺!”马政再一揖,“实不相瞒,我朝历代天子兢兢业业,治国有道,户口之数,至今已逾两千万,乃古来未有之盛世!贵国几位使节也已在我汴京游览过,亲见我国都摩肩接踵、挥汗成雨之盛况,以至叹为观止!我朝天子麾下兵马何止百万,仅西北一隅之兵亦足以对西夏战而胜之!更有我朝能人异士辈出,这些年我军器械愈发精良,尤火药、弓弩之利远非前人可比!” 阿骨打听罢点了点头,捻须道:“寡人对贵朝之事也早已有所耳闻,既然贵国实力雄厚如此,为何当日竟放任那西夏坐大至今?” “回禀国主,自然是轻忽之故!”马政表情淡然道,“皆因我朝怀一念之仁,不愿轻动刀兵,以致被夏人所乘!” “此番夹攻辽国,贵军当出兵几何?为何至今迟迟不见动作?” “所谓谋定而后动,军旅之事乃国之大事,我朝天子自然不会轻动!至于将出兵几何,马某区区末吏,无从置喙,然如前言,我朝军马何止百万,自是有足数之军力驰骋燕云!” 马政的应对一时未让阿骨打寻出破绽,出于慎重计,阿骨打只得又跟子弟、郎君们商议了一番。这些人大多对宋人的坚决态度表示质疑,他们大致有三点判断: 第一,宋朝根本没做“兵戎之备”,只是将原来一直在付给辽人的银绢“岁币”转送给了大金,想要不费一兵一卒就尽得幽云之地,世间哪有如此便宜的买卖? 第二,当初辽人之所以超越古代,强盛称雄于一时,与得到燕地汉人之力是分不开的,而如今一旦将燕地割还给宋人,大金将失去燕地汉人,不但国势将受到消弱,更兼金国大军要退守在紫金、居庸、古北、松亭、榆关等五关之北,无法监控燕云之地,反让宋人坐受地利而掌控金国之弊害,谁人愿看到此种景象? 第十一章 第一章 也立麻力(中) 第三,倘若大金来日灭掉了辽国,尽有其地,则宋人“何敢不奉我币帛,不厚我欢盟”?那时,若大金欲向南面开疆拓土,宋人将以何人抗拒?如今,又何必多此一举,与宋人跨海讲好呢? 众人大多倾向于向宋人示强,只有粘罕出于持重计,站出来道:“宋人处四战之地,若无兵力,安能立国强大如此?我人不可轻看他们才是!我等还当从长计议,让宋使多留些时日无妨。” 阿骨打也倾向于慎重,当他私下问及次子斡离不的意见时,斡离不道:“儿臣听说此次同来我国的马大夫之子,乃是南朝的武状元,父皇难道不想看看此人的身手吗?若是当真不过尔尔,那咱们也不须跟宋人太过客气!儿臣还听说那宋朝国君一力打压我佛门弟子,当真可恶至极!” 斡离不早年修习汉文、契丹文时因缘际会信了佛,又因阿骨打的儿子们皆称“太子”,所以斡离不便得了一个“菩萨太子”的美称。他信仰较为虔诚,因此护教心切,对于那些敌视佛门之人,都视作应当扫除的恶魔;在他看来,佛门弟子虽不可妄动杀生之念,但亦可以杀止杀,此为大功德。 斡离不的一席话,让阿骨打忽有所悟,即刻闪现出一个念头,道:“过几日就到了咱们‘打围’的日子,不妨把那马家小子邀上,看看他的身手再说!” 1今黑龙江、吉林间拉林河。 2在今山西大同地区。 马扩是此次唯一受邀参与金人“打围”的宋人,马政见金人商议了这么些日子尚无回复,因而不无担忧道:“扩儿,金人听闻了你的来头,这是要借机示威呢!恐怕也是想借机试探一下咱们的虚实!你的骑射功夫,为父倒也放心,但切记不可盲动,不可逞能!要沉得住气,展现出我大国的气度来!” “爹放心,我一定见机行事!”马扩沉着道。 “这北地酷寒,不比咱们中原,你要留心些,多看多学!” 对于“打围”之事,马扩确实是熟悉一些的,像兵学名家、沈括之舅许洞所编撰的《虎钤经》中就有过专门的介绍:“校猎,一人守围地三尺,量其人多少,以左右两将为校头,其次左右将,各主士伍为行列,皆以金鼓旗为节制。其初起围张翼,随山林地势远近部分。其合围地,虞候先择定讫,以善弧矢者为围中骑。其步卒枪幡守围,有漏兽者,坐守围吏。大兽公之,小兽私之,以观进止之节。亦教之一端也。” 在大宋的武学名着《武经总要》中还绘有一张“打围草教法图”,更显得生动直观。 此次“打围”之地远在数百里之外,此处地势平坦,草木丛生,几乎看不到什么人烟。一般每三五里路之间,才有一两个以族为区别的营帐区,每个族的营帐也不过三五十家。当地不种谷麦,只种一些实如黍米的稗子和春粮。 在这一路上,马扩有幸近观了一番阿骨打的行止:只见他依旧保持着早年的习惯,毫不在意自己的尊贵之躯,每天一大早只在积雪上覆盖一张草席,再垫上一张虎皮便背风席地而坐,面前则靠着燃烧柴草取暖。 “怎么样?马教谕,可还吃得惯?”当阿骨打看到马扩对着手中的生肉似面有难色时,不禁笑了起来,“其实我们平素也不大吃这个,这生肉吃起来味道很坏,而且吃了很多也不能管饱,只是我等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白山黑水之地,难免有不能生火之时,平素练习着吃些生肉,也是以备不测的意思!马教谕若是实在难以下咽,不妨就拿火烤一烤吧!” 马扩少年时在陕西一带生活,为了磨练自己以适应残酷的战争环境,曾跟刘錡等人一起吃过生肉,不过后来确实没再怎么吃过,因为当真味道很差,尤其需要一副好牙口。此番马扩不想让金人看扁了,更觉得这也是一个锻炼自己的机会,于是指着自己一身的皮衣笑道:“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入乡随俗’,这才是对东道主的尊重!” 说着,马扩便学着女真人的模样吃起了切成块的生肉,先前那温文尔雅的模样顿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那在一旁陪坐的斡离不不由赞叹道:“你们宋人能屈能伸,就像那卧薪尝胆的越王,当真了得!” 金国的这位“二太子”确实不凡,经过一路的接触,马扩与斡离不渐渐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等到了“打围”的猎场之后,参与围猎的武士每人取箭一支,大家通过掷箭的远近方位,而选择确定各自在围猎时的前后左右的位置,然后便各自上马行动起来。军马排成单行出发,每骑相去六七步之遥,如此连绵不绝,可以拉出十几里的长列。等到出猎的包围圈形成之后,阿骨打便亲自上马去到后队一二里处竖起了他的旗帜,随着一阵号角声响起,“打围”行动便正式开始了。 打围行动开始之后,女真骑兵两翼展开如簸箕之形悄悄而进,大约前行三四十里后,到了一个附近可以留宿之处,两翼骑兵即从两端方向开始了合围,很快包围圈就完成了,约有七八圈,据说最多时“打围”的包围圈可以多达二三十圈。 没过多久,随着包围圈的缩小,在围中的野兽便开始四散奔逃,场面显得异常混乱,可是马扩分明注意到金人的最后一击是那般有板有眼、纹丝不乱——凡是从包围圈内向外出逃的野兽,四围的骑兵人人都可以迎射而毙之;也有一些从包围圈外又突入圈内的野兽,则须由主将优先施射。 才半天的时间,包围圈内的野兽全部被射杀殆尽,大规模的围猎行动就此愉快地告一段落。马扩作为一个西军出来的武人,很敏锐地看出了金人这类“打围”的用意,其实他们并非单纯在于猎取野物,更多也是锻炼实战中的行军布阵。 第十一章 第一章 也立麻力(下) 等到享用猎物时,阿骨打又取出了他的虎皮坐垫,又切了一些生肉,他端起冰冷的酒杯似有些漫不经心地向马扩笑道:“我国中最乐之事,无如打围!来,马教谕,咱们干了此杯!” 马扩酒量一般,他非常担心自己醉倒后会失态或乱语,所以只是干了第一杯,第二杯以后就节制多了。哪知那英雄超凡的阿骨打的酒量更可怜,才两杯下去就醉醺醺的了,让马扩看了有些忍俊不禁。 就在这时,一个生得有些矮小的“汉子”走到了阿骨打的近旁,将一件虎皮袄小心地盖在了阿骨打的身上,又在火堆里添了些柴火。此时已是夜间,“汉子”朝着马扩回眸一笑,那笑容让马扩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备觉暖意融融。 以后几天里,马扩又跟着阿骨打吃了不少“御宴”,但无非还是些或烤或煮的野味,还是那冰冷的酒水,味道完全没法跟自己在汴京时相比。 在“打围”时,马扩只是被邀请来观摩的,他也没有去逞强,所以看不出他的身手来,后来的日子也过得非常愉快。哪知有一天,粘罕忽然来到马扩的住处将他约了出去,两个人骑着马并辔而行,粘罕朗声道:“我听闻说你们南人只精通文章一事,却不怎么精通武艺,当真如此吗?”粘罕的汉语不太流利,还须翻译帮他在一旁传达。 “我南朝乃是大国,人才济济,上朝时文武官员时常要分为两排才站得开,而其中的武官也有深知笔墨文章的,其中的文官也有精晓兵务的,原本就不可一概而论,呵呵!”马扩语气和缓地微笑道。 “呵呵,听说教谕是靠着读兵书及第的,是否也擅长弓马武艺?” “我朝录取武举进士主要看他答题的文字水平如何,考生依仗弓马武艺,只是聊壮行色而已!” “哦,这么说来,你们南朝的武选侧重的还是在于文试了,哈哈!”粘罕取下自己所佩的一张弓,递给了马扩,“不过我还是想看看你们南朝武人的马上风采,那就有劳教谕在骑马疾奔中一显身手吧,如何?” “好吧,那恭敬不如从命!” 马扩落落大方地接过了粘罕的那张硬弓,弓弦是是兽皮做的,与宋人的弓弦不同,那确实非力气较小之人可以拉开的,幸而马扩可以拉开近三百斤的强弓、运用八石3的弩,所以粘罕的这张弓根本难不住马扩。 但见马扩在策马奔驰之中突然拉开了大弓,且做出了一个瞄准射箭的娴熟动作,这是一个策马快速、身姿标准、弦拉有力、放射准确的骑射动作,尽展一个人的武艺功底!作为弓马行家的粘罕自然一眼就鉴识出来了,不禁有些愕然! 次日一大早,阿骨打便把马扩叫了过去,笑道:“听说教谕有这开弓射箭的本事,今日随我一起前去射它一物如何?” “骑射非马某之所长,但请允我且试射一番,或许会有所得!”马扩谦逊地一笑道。 虽然是一个晴日,但地上的积雪分明未消,一行数百人就策马行走在积雪之上。待到了一处平坦处后,阿骨打下马端坐于雪地的虎皮之上,然后命人授予马扩弓、箭各一,指着远处一个雪堆道:“教谕,就射那雪堆试试吧!” 马扩接过弓箭后,先是小心地抚摩了一把,接着便搭弓引箭,只听弓弦响处,马扩已经命中了那雪堆的上方处!阿骨打不禁拍手赞道:“射得煞好!” 马扩一揖,谦逊道:“一介书生搬弄弓箭,实在是软弱不堪,让国主见笑了!” “你们南人的弓箭手的武艺都如教谕这般吗?” 阿骨打此言,明显有打探军机的嫌疑,马扩于是小心地回道:“马某的武艺实在不足论,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而已!但在我们东京汴梁,便会有一半习武子弟、宫中侍卫、禁军官兵、杂技艺人,甚至是边境一带的弓箭手、保甲等各色人才,他们才是真正的武艺精壮之人!” 阿骨打对马扩的这番回答将信将疑,不过他觉得宋朝人口那么多,想来武艺出众的大概真的不少。 一行人又出发了,阿骨打吩咐身边的人给了马扩一张弓及射生箭一只,特意吩咐道:“如果在行猎之中遇有野兽出现,请立即射之!” 才走出不过二里地,忽见人群之中一头黄獐跃起,阿骨打随即传令道:“诸将未许射,令南使先射!” 就在女真将兵的众目睽睽之下,马扩闻声后当即越众而出,跃马驰逐于雪原之上,只见他拈弓搭箭,没有多余动作,也未见卖弄手段,拽满弓后只觑着那雪原上正在逃奔的黄獐“嗖”的一箭,弦响箭到,不偏不倚,正中猎物的颈部!而那黄獐受到如此致命一击后,顿时扑地毙命,血溅冰雪! 如此快马之中干脆利落的一箭,连同阿骨打在内的众人,没有一个不大声喝彩的,一时间声震四野!待马扩来至阿骨打跟前时,一人突然对着马扩竖起拇指,大声道:“也力麻立!也力麻立!” 马扩抬眼一看,这不是前几天帮阿骨打盖毯子的那“汉子”吗?可是待此时细看,这分明就是一个女子啊,而且声音轻悦柔婉,分明就是女子!不过着了一件男装而已! 一旁的人告诉马扩“也力麻立”就是“善射之人”的意思,是女真人对射箭高手的尊称。只听那女子又对着阿骨打笑道:“南使射得恁般好,皇帝父亲可要重重地赏赐人家!” “那是当然,回去就重赏马教谕!”阿骨打充满慈爱地拉住女儿,“阿里虎,我的宝贝公主,你非要缠着父亲来看马教谕的武艺,这回满意了吧?” 原来她竟是金国的公主,后来马扩才知道,这个女子乃是斡离不一母所出的胞妹。阿里虎看着马扩腼腆地一笑,又看着一旁的斡离不,笑向阿骨打道:“二哥哥早说南使必定身手不凡,其实我也是相信的!南朝人才济济,武艺方面的状元郎,怎会差到哪里去!我自小跟着师傅习汉文,也晓得那南人的状元可不是好做的呢!” 回到营帐之后,阿骨打便派粘罕给马政送来了前番许给马扩的赏赐,其中有貂裘、锦袍、犀带等七件珍贵的衣物。粘罕欣然道:“马教谕射生得中,已在我国声名远扬,我大金国皇帝已赐他绰号‘也力麻立’,哈哈!马大夫当真教子有功!” “不敢当,不敢当!还是国主偏爱了!”马政谦笑道。 3宋朝一石约相当于今天六十公斤。 第十一章 第二章 公主心意(上) 自从那次一展身手之后,阿里虎公主便经常来约马扩出去游玩,堂堂一国公主如此随性,这在大宋真的是没法想象的。 阿骨打十分崇尚汉文化,所以阿里虎自小便跟随着师傅学习汉文、契丹文,所以对于中原的事情了解得较多,好奇心也很重。其实她自从见过马扩之后,便对他另眼相看,但尚有些女子的矜持,及至看到马扩的身手如此出众之后,便无须顾虑那许多了。 有一次两个人到了一个冰封的小河边,看着面前这位眼神明亮、性情活泼、朴实无华的异国的金枝玉叶,马扩突然好奇地问道:“公主问了我那么多事情了,我也想请教公主,就是公主的本名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呵呵,这个嘛,实在有伤大雅,就不说了吧!”阿里虎略带羞涩地一笑,“不过我可以告诉马兄别人本名的意思,马兄是个聪明人,举三反一,想必也猜得到我这‘贱名’的意思吧,哈哈!” “哎呀,不敢当公主如此抬爱,还是称呼在下为教谕吧!” “怕什么,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是不是,马兄?”说着,阿里虎抬眼凝视着马扩,马扩只得低下了头。 “那公主不妨说说那‘粘罕’是什么意思?还有你们女真人常提到的那位‘曼都诃’!” “‘粘罕’是这个的意思!”阿里虎往自己的心口一指。 “哦,是心?” “呵呵,是的!” “那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呢?” “我记得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伯母生我这位堂兄时心跳得厉害吧!”阿里虎大笑,“至于那‘曼都诃’,就更有意思了!它是这个的意思!” 阿里虎突然装出一副痴痴呆呆的娇憨模样,马扩见状,便笑道:“明白了,我们汉人有给孩子取名作‘二傻子’的,看来跟你们这个‘曼都诃’的意思差不多,呵呵!” 阿里虎莞尔一笑,竖起拇指赞道:“没错,马兄果然是聪明人!不过我还知道,你们汉人为什么取这类贱名,哪怕富贵人家也是如此——就是想让那个阎王留意不到吧,呵呵!我们女真人其实取名字很随便,因着我们连自己的文字都还没有,取名字就是常常以个人身上很显着的一个地方来命名,比如我们家四弟‘兀术’,这个名字就是头颅的意思,因为他出生时头部生得与一般人不同,呵呵!不过他现在已经取了汉名叫做‘完颜宗弼’了!” “哦,是这样,马某受教了!”马扩拱手道,“那冒昧问一句,公主的汉名是什么?” “我父亲希望我将来能像辽国的承天太后萧绰一样,做一个巾帼英雄,所以也给我取名叫‘绰’!”阿里虎微笑着,“我知道马兄回去之后应该也会去找人询问的,为了省去马兄的麻烦,那我现在告诉马兄吧,其实‘阿里虎’的意思就是你们汉文盆、盘的意思,我母亲就是希望我永远不离开她,永远活着,在她身边,呵呵!” “哦,原来是这样!天下父母同此心!” 两个人又走了一路,马扩还了解到阿里虎与斡离不都是阿骨打的宠妃纥石烈氏所生。 阿骨打的元妃唐括氏生了“大太子”完颜宗峻,不过在阿骨打称帝之前,唐括氏就去世了,而完颜宗峻在起兵后不久也病死于军中;不过阿骨打还有一个“大太子”,就是他的妾室裴满氏所生的庶出长子完颜宗干,后来被封为了“辽王”(此时只有十五岁却已才气逼人的完颜兀术的生母乌古论氏也是一个妾室)。纥石烈氏虽然名义上也是妾室,可是她的地位等同于皇后,而且她可谓是阿骨打的贤内助,因此深受阿骨打的宠爱和信任,当阿骨打出兵在外时,正是由纥石烈氏与阿骨打的胞弟完颜吴乞买共同掌持国政。 到此时马扩才明白,他第一次跟随父亲去晋见阿骨打时,那位端庄肃穆的“大夫人”就是纥石烈氏——当时他们面前有两把并列的金椅,阿骨打与“大夫人”并肩而坐,接受了宋使敬献上来的寿酒。 既然纥石烈氏如此不凡,那斡离不的出类拔萃也是可以理解的了,而自己眼前的这位阿里虎(完颜绰)公主也定然与众不同。只是出于谨慎计,马扩一直对阿里虎有设防之心,生怕她是阿骨打派来打探宋朝内情的。 不过马扩觉得阿里虎心地较为单纯,往往有问必答,他自然想借机多了解一些,因而又问道:“我听他们都在说二太子是你们金国的‘战神’,你二哥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呵呵,我这一生,最亲近、最崇拜的就是我二哥了!”阿里虎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了,“马兄你知道吗?我二哥虽然平常不太爱表现,可是他的骑射功夫也是我们女真人中的佼佼者!这也是我们母亲自小严厉地督责他,使他不敢偷懒的缘故!母亲太要强,可是对我又不怎么管束,只要不淘气就好,呵呵!不过,母亲却让我跟着二哥一同修习汉文和契丹文,所以我们看过很多书,了解了很多女真人不知道的人和事!我二哥特别爱看史书和兵法,非常了解你们的孙子、吴子、韩信等兵家先贤,他又能活用,所以大家都说他足智多谋!我那堂兄粘罕用兵也甚为出色,可他粗鲁少文,全凭经验和聪明吧!” “你二哥信佛,你也信佛吗?” “嗯,我们女真人很多人都信萨满,但受辽人的影响,很多人也开始信佛,我二哥信佛,受他的影响,我也有些信佛了,只是实在了解太少,还谈不上深信!”阿里虎合十了手掌,“我倒是希望能去你们东京那最有名的大相国寺看看,听说那里是你们国家最大的佛寺,那里一定有很多高僧吧?” 刘錡家就在大相国寺附近,马扩对那里再熟悉不过了,在他看来,如今的大相国寺跟一般吵吵嚷嚷的市集好像也没什么区别,若是完颜公主去那里看了,肯定会大失所望的,因而他说道:“我们东京有很多寺庙呢,公主都可以去看看的!东京还有很多高楼广宇,我们的欧阳文忠公就曾有诗云:‘六曲雕栏百尺楼,帘波不定瓦如流。浮云已映楼西北,更向云西待月钩’,呵呵。” “是吗?你们皇帝允许外国人去看吗?而且我听说你们皇帝并不欢迎佛门弟子!” “呵呵,我们陛下是被奸人蛊惑,犯了一些错误,但如今已经改正了!而且我们国家非常欢迎像公主您这样尊贵的客人,只有增进我们彼此的了解和情谊,我们将来才能实现睦邻友好!” “好啊!那你们回去的时候,就带上我吧!”阿里虎的语气非常真诚,“东京是一个十分热闹的地方,听说那里住了很多很多人,有很多很多新鲜的、好玩的东西,我一定要说服我父亲让我去大宋,让我去东京!” 第十一章 第二章 公主心意(下) 回到住处之后,马扩向父亲汇报了一天的行踪,没想到那马政却说道:“刚才那粘罕专门来问为父关于你的婚姻情状,恐怕这个阿骨打有招你为婿的意思呢!” “啊——?”马扩当即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我是什么人?那完颜公主又是什么人?国主就算不看血统,难道不看门第吗?” “哎呀,这恐怕正是阿骨打的厉害之处!他定然是想学辽人呢!” 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之所以不同凡响,就在于他意识到了汉人中的有才之士非常重要,所以特别注意并积极加以延揽,比如他曾扣留和重用过韩延徽。为了积极拉拢汉族上层人士,契丹人也接受了汉官韩绍芳的建议,允许南北通婚,比如辽世宗曾立汉女甄氏为后,而世宗之妹燕国公主则嫁给了汉人刘珂。承天太后萧绰的例子也很典型,她起先就是被父亲萧思温许配给汉人韩德让的,后来她之所以与韩德让“再续前缘”、发展出一段特别的关系,其实也在于他们二人曾定过亲。 才能出众的汉人也深受辽国君主的信任,并得以重用,如那英勇善射的云州人陈昭衮,官至敦睦宫太保,并专门负责辽国帝后用以射猎的围场;后来他还担任过辽圣宗的侍卫,因舍命杀虎救驾,更是得到了辽圣宗的赏识与嘉奖,得以平步青云,身居高位。 给儿子介绍过这些情况之后,马政补充道:“如今金国立国不过数载,将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们是急缺各类人才的,尤其是我汉人中的菁英!前番他看你武艺非凡,又挂着个武状元的名头,看起来还能言善辩,定然欢喜非常,甘愿将女儿许配于你!若是你不答应,到时他们用强,说不定会将你我父子给扣下呢!” “啊?那咱们怎么办?” “呵呵!”马政突然笑了,“眼下肯定还不会这么做!他们看到你武艺出众,如今是不敢轻视我国了,势必很想与我结盟共同抗辽!自然也不会擅自扣押你我!” “将来咱们肯定少不了跟金人打交道,那可怎么办?” “下回那完颜公主再叫你出去,你就借机说说你跟柳娘的婚事,情分可是要往深了说,让他们晓得你的心志,尽量知难而退吧!不过难得这位公主这般友善、平易,我们还是要好好利用一番,千万维护好这一层关系!” 果不其然,当马扩将自己的定婚之事貌似无意地透露给那完颜绰之后,她的脸色顿时大变,好半天都显得心不在焉的。 马政猜测的没错,阿骨打见自己的宝贝公主如此爱重马扩,又觉得金国刚刚立国确实需要汉人菁英,不妨就招纳马扩做女婿得了。阿骨打本人就将一位契丹女子萧氏纳为了皇妃,还对其宠爱有加,这位萧氏已经为阿骨打生下了三个儿子(阿骨打死后,这位萧氏又因为女真接续婚的传统嫁给了吴乞买)。 阿骨打与金国高层已经决定与宋朝正式结盟,《国书》已在加紧修造之中,阿骨打决定派出特使,专门到宋朝皇帝面前提出要招马扩为婿的事情,此外也为了进一步刺探宋朝的虚实,因此准备派出二弟吴乞买跟随马扩一行人回访大宋。 可是,当完颜绰向父亲提出要前往大宋一游的意愿时,阿骨打不仅欣然同意,他还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阿骨打对女儿道:“原本是想让你叔叔前去大宋做这个特使的,但既然你也要去,那就让你二哥代你叔叔前往吧,你们兄妹一同出入也方便些!” “好啊!我的皇帝父亲最好了!”完颜绰一把拥入父亲怀里撒娇道。 在为马政、马扩等一行人送别的宴会上,年轻貌美的萧氏亲自做了“司仪”,只见她提起衣服前襟,恭恭敬敬地为宾主端上了食物,并在为宋使奉上名马、弓矢、剑槊等献礼时,祝祷道:“臣下有邪谄奸佞、不忠不孝者,愿皇帝代上天以此剑此弓诛杀之!” 然后萧氏跪着向阿骨打与大夫人纥石烈氏奉上了“寿杯”,阿骨打则赏赐了她一杯酒。然后萧氏又让马政、马扩父子向阿骨打与大夫人献上了“寿杯”,待阿骨打一饮而尽之后,便将两个杯子赠送给马氏父子作为赏赐。 对于金人的这套宴会礼仪,阿骨打笑着解释道:“我家自上祖相传,止有如此风俗,不会奢靡,只得这个屋子,冬暖夏凉,更不别修宫殿劳费百姓也,南使勿笑!” 为了这次宴请,金人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他们特意将攻克上京时掠到的辽朝宫廷乐工,特意安排在屋外弹奏曲子,以助酒兴。看得出,阿骨打已拿出了最大的诚意来款待宋使。 马扩在席间注意到,阿骨打的左右亲信及各位郎君对辽朝的宫廷乐工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戏谑玩笑,不亦乐乎,唯独阿骨打不以为意,充耳不闻。 这场宴会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才罢,就在宾主离席之际,阿骨打叫住了马政,指着身边的粘罕道:“马大夫请留步,麻烦前往粘罕处一趟,就我们两国结盟事宜,我国想再跟贵国商谈一下具体情形!” 果如马政所料,金人终于根据宋人这次提出的要求作了回复,修成了《国书》。马政回到住处后,欣喜地对儿子说道:“扩儿,你三箭定江山,爹真没想到你这两下子,用处这么大!也没想到这阿骨打如此干脆,这么快就改了主意!看来刘三郎保举得没错,爹老了,眼光不行了,呵呵!” “爹,我担心的是,他们现在改得这么快,以后再改主意恐怕也容易,若是咱们的朝廷不争气,露了实底,到时候又难说了!” “若是这个阿骨打活着,恐怕不会轻易就改的,他不是这种人!其他人就难说了!”马政捻须道,“至于北征之事,眼下朝廷还是得指望咱们西军将士,爹恐怕又可以回到小种经略相公1帐下效劳了!” “咱们可一定要抓住这个千载良机,收复燕云!”马扩意气奋发道。 几天后,金国便派出了斡离不为正使及曷鲁与大迪乌为副使,一行几十人跟随马政父子渡海去往登州。等到他们到达登州时,时为二月十七日,有朝廷快马立即将消息先行报送到了汴京。 1指种师中,时为房州观察使、奉宁军承宣使。他的兄长种师道时为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应道军承宣使,人称“老种”。 第十一章 第三章 马车惊魂(上) 在修造艮岳的时候,徽宗特意命人营建了一处“西山别业”,此处位于西山近郊,由此地向惠民河挖出了一道宽达四五丈、长约二十里的人工运河。西山别业位于一处湖中央,湖面约有数百亩,四周杨柳婆娑,湖光山影,又杳无人迹,着实是一处舒缓身心、品位山水之趣的胜地。 时当深秋,西山别业四周遍山红叶,风景幽美如画,最宜陶情遣兴,徽宗便向群臣们告了几天“病假”,带着师师等一行人悄悄地乘船到了西山别业。 “子霞,你知道朕为何时有萧条寂寞之感吗?”行船之中,徽宗忽然面色庄重地问师师道。 师师略一凝思,道:“许是官家生身父母早亡,无人怜爱之故!婢妾与官家同病相怜,如今这样亲近,也是天定的缘分吧!” “嗯,冥冥之中或有天定!”徽宗点了点头,“你刚才说的那是一件,再有一件,便是朕一意在艺事上别开生面、创出新局,难免曲高和寡,更难在你等红粉堆中觅得知音!好在朕遇着了你!不过,还有一件,你可想知道一二?” “官家……”师师刚要出口,徽宗便一把按在了师师的朱唇上,别有深情道:“是吉人兄,还改不了!” 师师明眸一笑,娇嗔道:“那你还‘朕,朕’的,此刻也改了吧!” “呵呵,这是习惯了,不太好改,我赵吉人做了这二十年的孤家寡人,已经不惯做个凡人了!”徽宗朗然笑道。 “是啊,你是一个‘孤家寡人’,如何不会萧条寂寞呢!” 闻听此言,徽宗心有所动,当即握紧了师师的手,带这些激动之情道:“正是这话了,果不愧我赵吉人的红粉知音!我身为万民瞻仰的天下一人,又是大权在握的天子,别说众臣,就是皇后也要来奉承我,巴结我,我跟你们所有人之间,无不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啊!我一言可以叫人生,一言也可以叫人死!我这等大权独揽,而自古以来,为了争夺这权柄,父子相残,手足相残,夫妻相残,岂能说尽?子霞,你说,叫我如何信得了别人?又如何能与人赤诚相待?” “唉,这也是高处不胜寒了!可自有君王以来,岂不都是如此!除非,除非……” “除非从此没有了君位?呵呵!”徽宗贴近了师师笑问道,“不管怎样,这几日你就别我再当作君王了,你我就做那举案齐眉的平头夫妻!” “好的,吉人兄!”师师乖巧地倚靠在徽宗肩头。 正说笑着,就到了西山别业。待师师下了船,触目所及,无论远近,皆被徽宗命人精心雕饰过!天地悠然,山鸟啾鸣,西山别业真的是师师曾经梦寐以求那般人间仙境,妙似造化之功,这世间有且只有眼前这位官家才能如此化梦为真! 营建这样一处山水庄园,定然是足够劳民伤财的,可面对这样一处世外桃源般的所在,欢欣欲泣之际,师师当真有些不忍心再数落官家了!而且一应建筑,质地无华,看起来还算素朴,颇让人有些归隐田园的真味——至少在这一处上,她与徽宗的心还是息息相通的。 远离了汴京的尘嚣,只有自己和官家,如同一对恩恩爱爱的夫妇,两心相照、四目相对!师师抛却烦恼之余,便开始与徽宗在绵绵的秋雨中纵情弹唱,在晴日的朗照下一同吟诗作画,手拉着手一起到山间远足探幽…… 那些日子里师师对徽宗开始满是柔情蜜意,先前的芥蒂仿佛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徽宗也难得这般逍遥、惬意,又获佳人芳心,自是畅快不已,而且他发觉原本身形有些瘦削的师师这两年也越发丰润起来,也变得更有韵味了,令徽宗越发怜爱。 待到师师回到醉杏楼之后,仿佛做了一场醉人的春梦,山水风月,清旷闲雅,待醒转过来时,一切还须照旧。不过师师还是希望雪天或明春时能再去西山,那又是别一种滋味! 可是,多少年后蓦然回首,这短暂的时光,却是自己此生中最快活、最满足、最适意的几日…… “四厢,有子充的消息了吗?”当刘錡再次来到醉杏楼后,师师关切地问道。 “回禀夫人,下官尚不得而知!”刘錡貌似谦恭地戏谑道。 “好你个刘四厢,也学会戏耍人了!”师师指着刘錡嗔笑道,然后自己坐了下来,“那辽东尚无陆路可通,消息定然不会传得如此及时,想来还是须有些耐心才行!” 刘錡也坐下了,长叹一声道:“此时无消息来,便是好消息啊!” 师师颔首一笑,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师师忽然起身道:“忘了给四厢看一样宝贝了,四厢若是不看,那可真是遗憾哪!” “哦?是何宝贝?如此难得?” “定然是那稀世之宝,人间再无的!”师师诡秘一笑,“若有一样活宝放在众人眼前,那不算多稀罕,若有两样活宝一齐放在众人眼前呢?又或者是三个一齐呢?四厢你说,该是多稀罕、多难得!” 师师说到此处,不禁俯身大笑起来,刘錡越发好奇了,忙央求道:“看姑娘说的,究竟是何稀罕宝贝,说得俺都有些垂涎三尺了!” 当师师将徽宗前日刚送来的新作《听琴图》呈送到刘錡面前时,刘錡才只看了一眼,便瑟缩道:“说不得,说不得,这是大不敬啊!” “咦?四厢何意?本夫人有何大不敬之处?”师师显出一副亦庄亦谐的俏皮模样,“贤君名臣,人间至宝,千载一时,呈现于同一幅画作之中,难道不是旷古绝今之事吗?” 那《听琴图》中画了四个人,刘錡一眼就认出来了:正中端坐抚琴者,正是官家本人;左侧青衣仰观者,乃是时为特进、少宰(右宰相)的王黼,在他身边有一童子拱手而立;右侧俯首恭听者,则是太师、左相蔡京。他们各个都凝神静听,沉浸在这美妙悠然的琴声之中…… 见师师如此调笑无忌、视当今天子为无物,想来官家近日待师师的情意定然又有所升温。刘錡只得会心一笑道:“哦,恕俺眼拙了,眼拙了!情人眼中出西施,想来贤君眼中才会出名臣吧!” 第十一章 第三章 马车惊魂(中) 刘錡说完,两个人便相视大笑起来。两个人其实都是真心推崇徽宗的画艺的,徽宗用笔精细,将精工富丽的皇派传统推向了极致,所作常常展现出一派艳丽富贵又不失清绝高雅的情调,如此《听琴图》便是。 “确实有些可惜了,官家画上的知音应该是姑娘才对嘛,想来官家有意将此作拿给姑娘过目,也是有此意吧!”刘錡突然睁大了眼睛,“官家可曾为姑娘作肖像画?” “呵呵,四厢此言差矣,我看官家是个明白人,那两个才是官家的真知音哪,官家心里想什么,他们总能抢先一步呢,所以这位置才能如此稳固!我就笨笨的,没这个本事!”师师收起了画,“官家确实给我画过几幅肖像画,不过我都不太满意,权且先收着,待哪天官家画得让我满意了,再请四厢过目吧,哈哈!” 刘錡想着,恐怕还是官家无法洞悉师师的深心,无法传神写照,故而师师总不满意。刘錡不禁脱口而出道:“那我哪天为姑娘画一幅如何?” 师师不由怔了一下,凝睇道:“真的?” 刘錡忽然发觉自己失言了,于是脸一红,嗫嚅道:“可惜,可惜俺,俺没那个才分,呵呵!” 刘錡离开之后,这一幕便永远留在了师师的脑海中,她在不断地猜度着:为什么刘四厢要那样说呢?思来想去,师师觉得刘錡绝非是无心之语,或恐他心底也开始爱慕起自己了呢!想到这里,师师心里不觉美滋滋的!又念及官家与自己最近的情谊,师师恍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成为了一个最幸福的人! 刘錡看得没错,为了表达知音之意,徽宗才特意将《听琴图》拿给师师的,可人家师师根本不领情,很快就送还了,徽宗只好一笑置之,他又想好了后招。 说来也巧,这日徽宗正在福宁殿中勾画一幅新作,王顺突然进来小声禀告道:“官家,贵妃娘子求见!” “何事?”徽宗头也不抬地问道。 “贵妃娘子说她又绣了些小物件,想请官家过过目!” “好,那就让她进来吧!”徽宗不耐烦地说道,然后从身旁取过来一块白绢布,小心地盖到了自己的画作上面。 乔贵妃笑语盈盈地进了福宁殿,待她行过礼后,便举着自己的绣品笑道:“只因前些日子官家赞了臣妾绣的鸳鸯好,臣妾大受鼓舞,又连日绣了这些小物什,聊博官家一笑!” “爱妃谦虚了!”徽宗笑着从乔贵妃手里接过了绣品,想着无非是一些花鸟之类,哪知拿到手上一看,居然全是照着自己诸如《芙蓉锦鸡图》之类的画作来绣的。 这些绣品针线细致,色彩鲜亮,极尽精工之能事,显然非一朝一夕之功,徽宗不由赞叹道:“哎呀,爱妃可是用心了,朕看着可是甚好甚妙!不过,爱妃这些活计,没个三年五载的工夫,可是完不成吧?” “有一些确实是过去无聊时绣的,若是官家喜欢,臣妾不妨就多绣些!” “爱妃千万注意身子!”徽宗将绣品放在桌上,对着乔贵妃温存地爱抚了一番。 乔贵妃带着感激和欣喜与徽宗对视了一下,忽然她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一般,快步走到了徽宗的御案前,一边轻轻地掀开白绢布,一边道:“官家又有何新作不成?” 还未容徽宗反应,乔贵妃已让徽宗的新作展露在了自己的面前,这是一幅纯用水墨表现的花鸟图,上面画着一对相亲相爱的鸳鸯,取名《斗鸳鸯图》,看上去就要大功告成了。乔贵妃不由惊讶道:“官家难不成是受了臣妾的启发吗?那臣妾真的是受宠若惊了!” 徽宗脸上有点红,勉强笑道:“确是受了爱妃鸳鸯绣像的启发!爱妃所绣鸳鸯甚是不俗,朕很是钦佩,故而至今珍藏在手边!” “那臣妾有个不情之请,官家能否将此图送给臣妾宝藏呢?”说完,乔贵妃略带些娇羞地低下了头。 其实乔贵妃早就晓得徽宗在画《斗鸳鸯图》了,此番她前来福宁殿完全是计划好的,而且她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刘淑妃死后,官家画此图就是与她旧情复燃的开始呢! 一幅画作而已,徽宗自然没有理由拒绝乔贵妃的这份要求,可是这原本是他准备赠送给师师的啊,而且也忙活了十多天了!何况也只有高情雅趣的师师能懂得此作的精妙之处,诸如乔贵妃等辈,根本不是这方面的行家,送给她们,无异于宝剑赠予了凡夫。不过,这个宫中也有像太子妃朱氏这般颇精画艺的才女,可那是自己的儿媳啊,避嫌还来不及呢! 徽宗善用水墨渲染的技法,不太注意色彩,崇尚清淡的笔墨情趣,这是他从徐熙、易元吉、崔白等人处借鉴来的笔法。他在绘事启蒙之际,曾深受赵大年、吴元瑜及黄庭坚1的影响,特别是经过吴元瑜的传授,承继了崔白的一些笔法。先前徽宗所作《柳鸦芦雁图》与今日所作的《斗鸳鸯图》都是此类,也只有拿给师师这样的行里人才能窥探出其中精妙,且可以得到“官家作墨花、墨石,间亦入神品者”一类的佳评。当然,这幅画的主题也是一目了然的,徽宗希望师师能与他像这一对鸳鸯般恩恩爱爱、长长久久…… 面对乔贵妃的请求,徽宗思虑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好吧!只是这一幅朕尚不太满意,改日再画一幅赠予爱妃吧!” 闻听此言,乔贵妃的心里一下子就凉了,可她毕竟是这宫中的老人儿了,被打击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于是脸上依旧不改笑颜,斜身一揖道:“那臣妾就先谢过官家了!” 乔贵妃又在福宁殿坐了一会儿,眼看徽宗有些心不在焉的,就识趣地告退了。本以为那个刘淑妃过世了,宫里可以安生了,自己与官家也能多一些亲近的机会,所以才满怀热望地将平日所绣的官家画作给捧了出来,哪知竟是这么个结果! 如今官家时常都会不经意间当着众人的面夸赞师师迥出尘表,无人可出其右,加上西山之行官家也没带别人,乔贵妃自然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她好生无奈,心中也很是酸楚!一俟回到自己的寝宫,她便伏在床头,放声痛哭起来…… 1黄庭坚不是画家,但对于绘画理论贡献很大,如邓椿《画继》卷九云:“予尝取唐宋两朝名臣文集,凡图画纪咏,考究无遗,故于群公略能察其鉴别,独山谷最为精严。” 第十一章 第三章 马车惊魂(下) 这日冬阳明悬,照得人身上暖暖的,师师又照例去往城外进香,顺便也带着一行人去城外透口气。 “云丫头,你如今跟那刘忠的事可是怎么样?”在回城的路上,师师忽然小声地笑着问身边的云儿道。 “哪里怎么样,还那样呗!”云儿懒懒地应道。 “究竟是哪样?”师师微笑着,“我看你如今好像也不怎么讨厌他了,每常还跟他嘘寒问暖的呢,我可都看见了!人常言‘日久生情’,果然不错的!” “哪有!娘又说笑了!”云儿噘着嘴否认道。其实自从刘忠那次因救中毒的师师,星夜兼程去寻刘錡而被累得吐血之后,云儿对他的确是增加了几分亲切和感激。 “看你,脸上分明都承认了!”师师指着云儿脸上的红晕,“我知道你的顾虑,别说他将来要上沙场,就说你我自小生长在这汴京城中,若是到了那陕西边地,肯定会不习惯的!不过呢,刘四厢也是通达人,我堂堂二品瀛国夫人的话他也是必听的,将来把刘忠留在汴京,寻个不错的差事,也是便宜的!” “娘不会知道我的顾虑的!”云儿忽然掀起车帘,眼睛直直地看着外面道。 一时之间,师师倒有些迷糊了,也就不再继续追问下去了。眼看日将西沉,路途尚远,为免车外骑马的人受寒,也为了早点吃上热腾腾的晚饭,师师便让云儿催促车夫道:“张大哥,车子再快些吧!” 这位车夫张大哥也是师师的熟人了,本来她们是不需要再专门去车坊租车的,跟后面的郭家姐妹乘坐一辆就行,可师师为了照顾人家的生意,也便于路上可以快些,所以就在皇城司提供的那辆之外又专门雇了一辆马车。 那车夫按照云儿的吩咐,当即扬起鞭子加快了步伐,那冷风时不时的就会穿过车帘吹到师师的身上,云儿见状忙将一身棉制的红色锦袍给师师披上了。路上难免有些坑坑洼洼的地方,车子越发颠簸了,师师顺势跟云儿搂在了一起,两个人相视一笑! 哪知就在这时,一声巨响和震荡之后,马车后部居然陡地被跌到了地面上,由于车速甚快,结果把个师师和云儿给晃得躺倒在了车厢后壁上! 好在是冬季,身上穿得衣服也厚实,加上师师和云儿靠得比较紧,当车子扑倒时,两个人都成了彼此的缓震之物,即便如此,师师还是碰得头上起了一个大包,云儿的手脚及皮肤都有一些擦伤,车夫张大哥也受了轻伤。 疾驰的马车在滑行了十几丈远后才停住了,当刘忠等人赶忙上前救助时,发现居然是车轴断裂了!凭着直觉和经验,刘忠粗粗查看后,便大声气愤道:“一定是有人故意做了手脚,想害夫人!” 郭家姐妹搀扶起师师和云儿,也跟着附和道:“一定是这样的,幸好夫人无大碍,回去之后务必让皇城司去查一查!” 那车夫张大哥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指着马车道:“到底是哪个鳖孙使得坏,俺快赶了三十年的马车了,头一遭遇上这种事!” 师师听着大伙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她的头被摔得懵懵的,只得勉强对大伙们道:“先回家,先回家,明日再计较吧!” 回到醉杏楼之前,早就有人去专门通知了丽卿前来为师师诊察,所以当师师回到家时,丽卿已经在楼上候着了。 “看上去妹妹并无大碍,我再去帮云丫头瞧瞧!”丽卿对躺在床上的师师笑道。 云儿自然也无大碍,只是在伤口处擦了一些药膏。不一会儿,刘錡便赶来了,待他向刘忠等人了解过情况后,便派人前去知会了张迪,让张迪派人将那个车坊的老板给羁押到了开封府。 到了晚间,师师躺在床上吃过了饭,身上觉得好些了,刘錡才进来跟她介绍了一下情况,并补充道:“还好虚惊一场,咱们一定要挖出幕后黑手,以免下次再被他暗算!” 那车坊的杨店主是个不错的人,师师很了解他,她唯恐杨店主在府衙受委屈,便长叹一声道:“那杨店主一定是冤枉的,就算不冤枉,也定然是被人胁迫的!我真想不出到底是谁想害我,若是宫内之人,难道她们忘了小刘妃的前车之鉴?” “幸好你没去那里!”刘錡指着后宫的方向,“不然明枪暗箭,躲都躲不过来啊!” 师师沉默了半晌,仿佛觉悟了一般,忽然道:“要不就算了吧,还是别追查了!就当只是一次意外吧,下回咱们注意些就是了!四厢你想啊,那人也无非是想让我不痛快而已,并非是想要了我的性命,想来是我让人家觉得不痛快了!” 刘錡细想了想,觉得有理,便道:“可是此事已经告知了张押班,恐怕这会儿他已经告知了官家,想来官家这会儿正在来的路上呢!” 哪知刘錡这边话音还没落,小芙就进来禀报道:“娘,官家到了!” 徽宗到来以后,对师师慰问备至,师师再三强调这只是一场意外,要徽宗务必不要追查了,经过师师的反复申说,徽宗方握住师师的手道:“好,好,好!就依了贤卿,不查了!明日一早,朕就让开封府放了那店主!” “呵呵,官家待师师最好了!”师师靠在徽宗肩头小鸟依人道。 徽宗在醉杏楼盘桓了半个多时辰,他想着师师需要好好休息,便回了宫。 次日上午,刘錡早早地来到了醉杏楼,近前来对师师叹气道:“昨晚上怕打搅姑娘好好休息,就没敢告诉你!” “什么事?”师师诧异道。 “还是那马车的事情,姑娘你有所不知,昨晚上我特意把刘忠留在了那车坊盯着,后来他就跑来告诉我,说坊中一共二十多辆马车,租出去的和没租出去的,车轴都被人动了手脚,租出去的有十几辆,至少有七八辆都像姑娘这般因车轴断裂,在路上栽了跟头,几个人受了轻伤,其中还有一位老者受了重伤,恐怕有性命之忧!” 师师闻言当即色变,拍案大怒道:“这贼人真是太可恨了,不为我自己,就是为着受害的街坊,我也要讨还一个公道!” 第十一章 第四章 惩戒康王(上) 徽宗命皇城司并开封府军巡院粗粗地查了马车一案,事情就已经非常明显了,若非在京城中势力极大者,断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车坊中二十多辆马车的车轴都给做了手脚。 把车轴损坏,用意是再明显不过了,那是冲着师师去的,可又不是真的想取师师的性命,不过是想让她吃点亏而已!即便如此,疾驰的马车突然扑倒,也是非常危险的,不然也不会有人重伤!天子脚下,辇毂之地,居然有人敢如此放肆,徽宗气急之下把个郑皇后先给数落了一番! 因为再明显不过了,针对师师的这次打击报复,定然是后宫之人指使的,郑皇后主掌六宫,没有直接责任,也有间接责任,所以徽宗即命郑皇后去稽查此事。徽宗晓得郑皇后在这方面比自己心里要有数一些,果不其然,郑皇后让人去调取了近日来进出宫禁的纪录之后,心里便有点数了。 这日晚间,郑皇后把个乔贵妃与韦贤妃给一起召到了自己的坤宁殿,一番闲话之后,郑皇后便跟她们谈及了师师受伤的事。 善于察言观色的郑皇后很容易就看出了韦贤妃的异常神色,当即坐实了自己的猜测,只听郑皇后将左右打发离开之后,便不动声色道:“此事官家怀疑乃是后宫有人主使,所以特命本宫稽查此事!若两位娘子有什么线索,不妨告诉本宫!” “臣妾看此事定然不是咱们姐妹主使的,从前就一个小刘娘子不知好歹,如今她已经故去了,谁还有这心思!那陇西氏在汴京城本就树大招风,也不知在外面惹过什么人,怎的官家就断定是咱们姐妹主使的?”韦贤妃当即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还拉了拉乔贵妃的衣襟。 “是,是啊!”乔贵妃嗫嚅着,“定然是宫外之人吧,咱们姐妹才不会跟那陇西氏一般见识!” 郑皇后叫着韦贤妃的名字道:“苗英你误会了,官家也只是怀疑罢了,并非断定了!他是让本宫在这六宫进行稽查,此外又命桓哥儿领着开封府在外面稽查!” “咳,这等小事,还要劳烦圣人和太子嘛,那陇西氏的面子也忒大了!”韦贤妃面有不屑道,“照我说,圣人就回了官家,说后宫已经查过了,并无嫌疑之人!圣人落得轻省不是,呵呵!” 郑皇后站起了身,然后话里有话道:“官家这回很生气,因为还重伤了一位老人,官家须得给京中百姓一个交代,所以要本宫亲自过问此事,若是查实了,真是咱们后宫之人主使的,还能帮着求求情,或者若有些苦衷,让本宫帮着掩护一下也无不可!总之,千万别等到官家亲自查到了,那时后悔也晚了!” 韦贤妃也是个聪明人,听出了郑皇后的弦外之音,当即有些慌了。她挺了挺脖子,便跪在了地上,然后仰头看着郑皇后及乔贵妃道:“今日也没别人,就是咱们老主仆三个,我不妨就交代了吧!” 乔贵妃见此情形,立即惊魂失色道:“莫非是妹妹主使的?你好糊涂啊!” “好,肯从实招来就好!本宫就知道是你主使九哥儿干的!今晚才特意命你前来!”郑皇后上前扶起韦贤妃,“来,苗英,起来说话,若有委屈处,咱们都可以替你做个掩护!” 韦贤妃并没有起身,当即留下了两行清泪来,看着两个人抽噎道:“我,韦苗英,自来就,就不受官家的待见,所以犯不上,我去嫉恨那陇西氏……” “是啊,本宫也很纳闷!”郑皇后说着,看了看乔贵妃。 乔贵妃也不傻,一下子全明白了,轻轻地捶打着韦贤妃,激动道:“妹妹你好糊涂啊!犯得着为我出这个头吗?” 说着,乔贵妃便与韦贤妃抱在一处痛哭起来,弄得郑皇后的心中也是格外酸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好半天,郑皇后才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就是乔贵妃在床上黯然伤心的那日,韦贤妃照例前去找她闲聊,哪知就看到乔贵妃神色很差,经过一番探问,韦贤妃才得知了情由。她早年跟乔贵妃就是结拜姐妹,相约彼此提携,而且她心里很清楚,若是没有当年乔贵妃的出手,就不可能让她怀上九哥儿,更不可能坐上这贤妃的位置;为了替好姐妹出这口恶气,她才特意将刚刚出宫别居的九皇子、十六岁(“始冠”)的康王赵构召入宫中,暗中做了一番授意。 赵构这小子天生神力,曾经双手并举着两袋各重一斛1的谷米行走了数百步,以至人皆骇服。赵构好文亦好武,经常日诵千言,又喜亲骑射,能挽一石五斗的强弓,所以康王府里养了一帮武勇之士。在接到母妃的指令后,赵构便命人伺机到师师常去租车的车坊下了黑手。 因为师师在用车时,总是习惯在前一天去跟车坊打好招呼。车坊的车马拉完客人都会被车夫暂存到个人家里,由于担心师师可能因各种状况临时换车,为求一击必中,赵构便断然下令,将那杨家车坊的二十多辆马车全都连夜偷偷做了手脚。若是不动用个几十人,绝不可能一夜间做成此事。 “不劳烦圣人替臣妾求情了,明日我自去官家面前领罪,怎么受罚都由我一人担着,与他人无关!”韦贤妃最后意气地说道。 “不行,此事由我而起,也有我的一份!”乔贵妃拉住韦贤妃道。 “跟姐姐无关!”韦贤妃争辩道,她天性直爽,而且身板结实,向来是宫里最男子气的。 郑皇后见此情形,一面替乔贵妃打抱不平,一面又感佩韦贤妃的仗义,她边拉起地上的两人,边温存道:“你们两个快起来吧!此事想遮掩是遮掩不过去了,不过咱们可以一起想想法子,看看怎么才能让官家从轻发落!” 二人面面相觑,只好站起身来,乔贵妃感激道:“是啊,圣人千万为咱们做主!” 第十一章 第四章 惩戒康王(下) “九哥儿才出阁就外第,便闯下如此大祸,虽说是母妃指使,可他肯定也脱不了干系,若是往重了罚,王爵定然会被夺去的!”郑皇后神情肃然道。 韦贤妃听到这里,当即神色大变,张皇道:“圣人想想辙儿,千万不能让构儿失了王爵!唉,都是我一时糊涂,连累了我们构儿!” 说着韦贤妃又跪倒在地,乔贵妃也跟着一起跪下去,恳求道:“圣人,可千万帮帮九哥儿!” “怎么说着说着又跪下了,快起来,快起来!”郑皇后又扶起了两个人,和颜悦色道:“本宫的心不向着九哥儿,还向着谁去!你们快起来,咱们合计合计,怎么才能让官家对九哥儿从轻发落!” 韦贤妃与乔贵妃两个人且喜且忧,在坤宁殿一直坐到四更,三个人才算商议出了一个不妨一试的法子。 这日徽宗刚上过早朝,回到福宁殿正准备歇息一会儿,不想他的御案上竟堆了不少纸张。 “这是谁拿来的?”徽宗随口问王顺道。 “启禀官家,这是刚刚圣人亲自送来请官家过目的!”王顺回道。 徽宗拿起了那些纸张,先是简单地翻了翻,不觉大吃一惊道:“咦——,圣人哪里得来的如此之多的米元章书!”徽宗再一细想:“不对啊,这些纸张没有装裱,也不像多年前的,应该是谁人的临摹之作吧!” 徽宗很是推崇米芾的书法,不知不觉间就细细地看了下去,果然只是某人的临摹之作而已,其中真、行、草书皆有,虽略显稚嫩,却甚得米书之神韵!看到最后,徽宗才发现,这居然是九哥儿的书帖,徽宗记得这小子一向喜欢黄庭坚的字啊,怎么如今反倒学起米字了?看来是准备转益多师了。 按照武艺的标准,康王已经够得上做自己御前的班直了,可没想到天纵其能,又令他如此多才多艺!看来还是家风使然哪,自己这个做父亲的脸上也不无光彩! “传朕口谕,康王书艺大进,赏珊瑚笔格一架!”徽宗大声道。 这边王顺刚要出殿门去吩咐人前往康王府,只听徽宗又突然大声道:“等一下,等一下,先不赏了!” 原来徽宗突然开窍了,自己让郑皇后去追查马车一事,怎么她如今偏偏送了这些东西过来呢?其中一定有什么猫腻儿,说不定这个老九就是马车一案的幕后黑手呢! 徽宗先不去理会此事了,他想着郑皇后定然还会为此前来的。果不其然,到了晚间,郑皇后便又来到了福宁殿,笑吟吟地对徽宗一揖道:“恭喜官家,贺喜官家,天家的孩子竟是这般出息,臣妾这做嫡母的,脸上也有几分光彩呢!” “是啊,朕心里也欢喜得紧!”徽宗声音有些低沉,他一摆手,“圣人后面还有什么话,快讲吧!” 郑皇后又一揖,讪笑道:“官家真是天纵英明,什么事都瞒不过官家去!” “是不是幕后主使就是老九这小子?” 郑皇后点了点头,趋前道:“这孩子也是出于一片孝心!只因他见母妃整日遭冷落,心中不忿,加之他如今又外居王府,一时冲动,便做下了这等糊涂事!还望官家体谅则个!” “哼,这个混账!”徽宗一怒之下将御案上的笔墨等物都给用手扫落在地,“出了宫就觉得翅膀硬了,还无法无天了!伤人事小,可这个秉性却太坏,哪天若让他秉持国政,他还不知任性胡为到何等境地!此番朕绝不能轻饶了他,一来是要给百姓们一个交代,二来也是为着他好,长长记性!那韦家的也有管束不力之责,须一并受罚!” “那官家想怎么罚?” “先将老九杖责八十,再罚禁足一年!此外,须从年例银中扣除一些,赔偿一应受伤者!”徽宗怒气冲冲道,“至于那韦氏,暂且罚俸一年吧!” “不是臣妾想卖这个脸面,九哥儿毕竟还小,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略施薄惩就行了!看在他如今书艺有成,又是出于一片孝心,还望官家从轻发落!”说着,郑皇后便跪了下去。 徽宗沉默了半晌,方走到郑皇后面前,慢慢将她扶了起来,道:“好吧,朕就看在圣人的面子上从轻发落吧!” “臣妾多谢官家!” 徽宗看着郑皇后,不禁歉然道:“此事说起来,朕自然也有责任,可那陇西氏确实是朕的知音啊,朕如今真的离不了她,还望圣人能够体谅则个!” 郑皇后坐下,低头道:“臣妾自然是能够体谅官家,可官家身为六宫之主,也该多体谅一下宫里的姊妹们才是!” 徽宗一时语塞,许久方叹息道:“朕这个家不好当啊!” 最后,赵构被杖责了二十,又被禁足半年,而韦贤妃则被罚去了三个月的俸禄。 当徽宗将一应情况通报给师师后,师师颔首道:“官家这样处置也好,不至于康王太过记恨我!” “他记恨贤卿又如何,有朕在呢!”徽宗充满温存地搂住师师,“贤卿可真是朕的贤内助,朕告诉贤卿一个好消息,就是贤卿和刘四厢推荐的那个什么马子充,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使命,如今已经带着金国的太子及公主到了登州,不日即将入京递呈国书!” 师师闻听此言,不禁欢喜雀跃道:“子充果然不辱使命,愚妾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刘錡也已经接到了马扩的信函,他立即将这个消息告知了师师,师师大喜过望道:“这番邦的风俗果然与我中土不同,连这公主都能如此抛头露面,呵呵!怕是看上了咱们子充,舍不得分开吧,哈哈!” “子充信中说这二太子与公主皆是好佛之人,此来也是想到各大禅院转转,领教一下高僧们的风采!” 师师沉思了片刻,展颜道:“这是好事啊!果然人人皆有佛性,咱们与他们之间的沟通就更便宜了!而且来日敦促两国睦邻友好,也将大有裨益!呵呵,我倒真好奇这太子、公主,究竟是何等样人?我一定要请准了官家,非去会会他们不可!” 1约合今天五十五公斤。 第十一章 第五章 大石林牙(上) 已经一年多没有来过燕京了,再次来到这座中原气息浓郁的都城,耶律大石对市面上一如既往的热闹、喧哗,心中备感安慰。 手握燕京卫戍重权的四军大王萧干很早就与大石相识了,萧干非常欣赏大石的文武才略,而大石一路从文职的翰林供奉,做到如今举足轻重的辽兴军节度使,也可见萧干的眼光还是不错的。身处内忧外患之中,又是太祖的八世孙,耶律大石也明白,与萧干这等实力派和衷共济才是当下挽救大辽危难的关键,何况这萧干生性还算朴实正直。 到达燕京的当晚,大石在自己燕京的宅第稍作休息后,便来到了萧干的王府。萧干见到大石后,自是激动万分,忙拉住大石的手致歉道:“今日一天都在殿下那里商议要事,也没顾得上到城外迎接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看大王说的,我大石怎能没这点分寸!”大石说着便往里面走,“此番紧急相召,究竟有何事,大王快快说来吧,不然我都安不下心来吃一杯烧酒!” “定然是棘手之事啊,不然怎会请你这位大石林牙亲自往燕京跑一趟?”萧干将大石请到了酒席旁,“来!咱们边吃边说吧!” 待大石盘着腿入席之后,萧干支走了左右,亲自给大石倒了一杯湩酒1。待两人干过一杯之后,大石缓缓道:“是不是南朝得到了风声,想乘人之危?” 萧干闻言一惊,笑道:“呵呵,是不是大木给你递了消息?他这一去南边,也有二十年了吧!” “是啊,那年他才十二岁,到如今已经二十一载了!期间我们只见过三次,都是我去的南边!”大石哀叹了一声,“我知道他心里的苦,可谁让我们是太祖的子孙呢!不过大木是受朝廷指派去的,跟我这个亲哥哥也并无密切联系!” “咱们在南边经营多年,着实布了不少耳目,不妨告诉你这位咱大辽的未来柱石,大木也只是其中一条支线上的而已,如今那南朝天子身边都有了咱们的人呢!”萧干得意道。 大石将信将疑道:“如此说来,我这心里就踏实多了!” “如今朝廷危殆,燕京地位越发重要,南边的几条线近来都交到了殿下手上,因而咱们最近才得知,那南朝居然跨海前往女真,与其相约要夹攻我国!” 耶律大石闻听此言,不禁站起身踱开了步,许久方道:“果不出我所料,那南朝自立国以来就想夺回燕云,虽与我有百年盟好,可如今我朝连失三京,南朝势必蠢蠢欲动!不过此事未必没有转机,殿下此番召我前来,应该正是为着此事吧!” “呵呵,大石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人!实不相瞒,如今殿下多疾,诸事还是由我那王妃妹妹一力承当,凡大事也是由我与李相等合计而行!你为人智勇兼备,又精通汉文,且去过南朝几次,因而我请准了殿下,允你往南朝一行!” “那殿下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明日你随我去见殿下和王妃,王妃要向你面授机宜!”萧干脸色一沉,“两年前,还在你任祥州2刺史时,咱们就说起过,万一连西京也不保……唉,如今也只能出此下策了!好在殿下在燕京颇得人望,足以凝聚一时人心,只是这身子……!” 萧干没能明白说出的话,就是当西京再失之时,大家不如拥戴南京留守、秦晋国王耶律淳自立为帝,一来不再受那昏暴的天祚帝的辖制,二来在方略上也可以灵活些,大石对此自然是心里有数的。他沉默了一阵,缓缓道:“交手这几年,我部固然是越战越强,可那女真人席卷之势已成,想要凭借险要在居庸关、平州一线挡住他们,确乎不易!如今若是再让南朝从咱们背后插上一刀,那真就无力回天了!” “这南朝皇帝也是鬼迷心窍,不晓得那女真人是何等勇猛善战,又何等残暴不仁,不知其中利害,所以此次南行,还要多仰仗你这三寸不烂之舌了!”萧干拱手道。 耶律淳系道宗之侄,天祚帝的堂叔,太祖的八世孙,按照辈分他也算大石的堂兄。不过大石就像汉光武帝刘秀一样,只是出身于一个已接近平民的家庭(在大宋做细作的弟弟大木也等于过继了出去),为此他就不能不像刘秀一样努力读书,终于在二十九岁时成为了进士,继而在殿试过后获得翰林供奉之职,不久后又被升为翰林承旨。契丹语称呼“翰林”为“林牙”,因此大家都习惯性地尊称大石为“大石林牙”或“林牙大石”。 萧干是奚族人,小字夔离不,他因常统军契丹、渤海、奚族、汉四军,故号“四军大王”。萧干本是北府宰相萧敌鲁之子,奚族与契丹的上层联姻从未中断,这确保了辽国的稳定,而萧干的胞妹萧普贤女便是耶律淳的王妃。萧普贤女曾有大辽第一美女之称,如今虽已年过三十,可那绝代之风华却丝毫未减。耶律淳常年卧病在床,这萧妃自是耐不住寂寞,她又最喜卖弄风情,故而总免不了招蜂引蝶之嫌。大石心知燕京之事如今已大半落到了这萧妃肩上,可她这品性及见识,也真是让人悬着一颗心! 次日,待萧干领着大石向病榻上的耶律淳行礼毕,二人便与萧妃到了内室议事。那耶律淳说不了几句话就气喘吁吁,恐怕不是长久之相,令大石心里沉甸甸的。 待三个人坐定,萧妃幽幽地吐出一口哀怨之气,轻启朱唇道:“如今就是这个样子,里里外外全仗着我一个弱女子了,国事又这般沉重,总须兄长和大石多多分担了!” “殿下太客气了,臣身为太祖的子孙,守好太祖所创下的这片基业,自是我等后辈义不容辞之责!”大石垂手道。 “如今真是多事之秋,咱们这南京道内盗贼蜂起,前有‘滦贼’安生儿、张高儿,后又有‘奴贼’张撒八,还有霍六哥等等,如今他们已聚众二十万,真让人头疼……”说着,萧妃用手扶了一下额头,显露出为难之状。 “盗贼实不足惧,皆是乌合之众,殿下放心好了!”大石宽慰道。 “想来兄长也已跟大石说了,若是西京再生不测,我等只有在燕京自立门户了!”萧妃振作了一下精神,“此番南行,虽意在说服南朝不要与那金人结盟,可也是重在试探,若南朝能容我称臣,那到时向金人称臣也便多了几分把握!” 对于向宋、金称臣,大石心里自然是很不情愿的,可如今没有别的权宜之计,也只能勉力一试了;不过话说回来,宋、金还未必答应呢。大石还有一些个人的打算,只听他铿锵道:“殿下不必多虑,南朝承平日久,实不足惧!至于女真人,想越我燕山屏障,也绝非易事!最不济,咱们还可以到西面去,在那里休养生息几年,可伺机再打回来!” 大石说的是辽国西部边陲有一个可敦城3,那里曾是回鹘建牙之地,有一座古城,后来成为辽国安置在西北边防上的一个重要据点,那里尚有一批善战的士兵及大量马匹,此外大西北还散落着多达几十万户的契丹部落子民,如果将他们都收拢起来,定然是一支非常可观的力量。 可是,那萧干乃是奚族人,他们与契丹到底还是两家人,奚人、渤海人的故土在辽东,萧干是想着一旦燕京保不住,不妨到辽东安身,能撑一时是一时,总比踏上前途未卜、九死一生的西行之路要顺便。至于那萧妃,更吃不了西行的长途颠簸、大漠风尘之苦,与其如此,那还不如逃到南朝或夏国去呢。 当大石说完之后,兄妹两个只是面面相觑,萧干于是打破沉默道:“如今还到不了那个田地,咱们还是先计议一番南行之事吧!若那南朝赵官家是个明白人,就该体察咱们这番苦心,也是为着两家好!” 1一种以乳酿成的酒。 2在今长春市东北。 3位于蒙古布尔干省土拉河上游地区。 第十一章 第五章 大石林牙(下) 三个人商议了半日,最后萧干先行退了出来,只把大石单独留下了。 萧妃站起身来,以女子魅惑的眼神看了看庄重沉毅的大石,情不自禁之下,她便走到大石的座位后面,用纤纤玉指轻轻抚弄了一下大石的后背,语带柔媚道:“大石越发精壮了,这一年多未见了,可是想念人家了?” “殿下身负社稷之重,还望矜持些!”大石忙站起身来,那萧妃化着“佛妆”4,满头簪钗,金光闪耀,尤其两臂上戴满了金钏,她的风姿和相貌还是那样摄人心魄,大石只得将眼睛转向一旁,“若无别事,臣就先行告辞了!” “社稷!社稷!咱们眼中整日就只有社稷吗?难道就不能松快一会儿?”萧妃满脸娇嗔,接着她的表情便和缓下来,又抓住了大石的胳膊,“只有身上松快些了,才更便宜担负社稷嘛!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说着,萧妃杏眼迷离地就往大石身上蹭。大石晓得她的心计,一来她大约的确是有些爱慕自己的,可更重要的是,一旦耶律淳病故,萧妃之子势必就要继位;大石如此不凡,又是太祖子孙,到时势必会有夺位的可能,可若是萧妃能让大石拜于自己的石榴裙下,那儿子的君位就要安稳多了。 大石冷冷地看了看萧妃,然后慢慢跪了下去,语带诚恳道:“君臣之分乃是天定,殿下如今已贵为大王的正室嫡妻,臣自当终身侍奉,绝不敢生出半分僭越之心!若有违逆,神人共诛之!” 萧妃见大石如此顽固,只得整了整自己的衣衫,不无怅恨道:“好吧,不为难你了!既然你这样不识趣,就由着你去吧!不过,我这里的门随时都为君开着,何时想来,都可以!” 。。。 4一种在额间涂黄的装扮,模拟安详端庄、借助金粉明亮光辉的佛像面容,起源于南北朝,盛行于唐朝,又被崇佛的辽人继承下来,并正式命名为“佛妆”。 如果要去南朝,大石还需要一个较为了解那边情形的帮手,想来想去,他想到了耶律企忠。 耶律企忠其实是一位汉儿,他家本姓韩,而他本人更是辽国着名汉臣、玉田韩氏的肇基者韩知古的九世孙。韩知古有子韩匡嗣,他因是辽景宗的潜邸幕僚并助其夺得帝位而显贵,辽国大将萧思温曾将自己的女儿萧绰许配给韩匡嗣之子韩德让,而萧绰便是后来的承天太后。韩德让因与萧绰关系特殊,他又充分利用了当时的有利形势,因而成就了韩氏家族在辽朝“上连帝戚,下接权豪”的显赫地位,也进而被赐予了国姓。 韩德让的侄子耶律直心在圣宗朝地位显赫,历任上京留守、汉人行宫都部署、中京留守、南京留守、南院大王等职,受封为燕王。圣宗、兴宗换代之际发生了“钦哀政变”,以承天太后为代表的一派势力遭到沉重打击,其中受损严重的家族就包括了玉田韩氏。自此以后,玉田韩氏势力衰弱,萎靡不振,韩氏家族在韩德让侄孙耶律宗服之后出任显官者鲜少,到六世孙韩璪兄弟时仍未有明显起色。 耶律企忠的兄长耶律企先(韩企先)跟大石一样,只得靠读书入仕一途,在中进士后得以出任中书令。耶律企忠本人读书不成,就进了武途,曾做过殿直,也曾跟随辽国使臣出使过南朝多次,及至后来为将,就归入了大石的麾下。耶律企忠因为读书较多,较之一般武将沉稳得多,在作战时富于韬略,大石对他颇为器重;他也非常钦佩大石的才干,因而对大石甚为忠谨。 就在南下的路上,大石在马上问耶律企忠道:“如今咱们就索性放开一谈,你且看我朝,早先的种种就不必提了,就从兴宗时说起!兴宗弱冠即位,先是法天太后发动政变,将齐天太后囚禁并处死;此后,法天太后又暗中密谋废黜兴宗,兴宗得皇弟重元之助,才将法天太后制住。兴宗亲政后,立了重元为‘皇太弟’,法天太后仍在囚禁中蠢蠢欲动。待道宗即位后,又有重元之乱及太子蒙冤……凡此种种,皆为我朝种下无数恶因,也连累了像你等这样的世族不幸卷入其中。可是你再看那南朝,除了一个‘斧声烛影’的疑案之外,历代南朝君主位上,均未见有人敢于挑衅君权,便是今日,那赵官家虽有些沉溺丹青,却依然牢牢把握着国柄!此外我们再纵览一番隋唐史迹,只看隋文帝五子之境况,再看文帝、炀帝君位交接时情形;唐朝更不必说,武周代唐已足以警示后人……企忠,你说说看,这宋朝为何如此不同?” “好吧,既然节帅5这样说了,那末将就斗胆说一说!”耶律企忠手拿马鞭一拱手,“不过是把一切之权给收了,如地方上的财权、兵权都收到了中央去,宋朝自开国以来,异动也曾有过,可都成不了气候,端在皇帝将中央的权柄集中于一人之手!” “那我朝为何学不了呢?” “呵呵,这个末将也说不好!您看那五代时为何学不了?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如何才肯俯首帖耳地将兵权交与皇帝?得是皇帝镇得住他们才行!” “那我朝就镇不住吗?” “也不是!我朝种族、部族较为混杂,本来就很难像南朝那样统驭和管理,君王也就很难那般集中权柄!何况这其中有个利弊权衡吧,我朝四面临敌,又地域辽阔,若都把权收了,就等于捆住了各地主官的手脚,说起来南朝军事不振,正在此因呢!” 大石低头沉思了一番,朗声道:“有理!看来凡事皆有利有弊,且须多加权衡才是!至于这南朝之制度,也是在隋唐、五代之后承继、借鉴而后得,哪是一朝一夕之功!” “不知节帅可曾留意?”耶律企忠转脸看着大石,“其实如今南朝也已有些不同了,我从前到南朝曾特别留意过,那南朝相公之权比从前重了,长此以往,恐怕会生变故!” “怎么讲?”大石的眼前一亮。 “从前言路较为通畅,君主也较能听取众人意见。可是后来不同了,先有新旧两党之争,而后又是三代执政柄者各有偏爱,以至于发展到后来,朝堂之上竟难容异己!那君王要独裁,就须借重相公之大权独揽,可若是君王年纪尚幼,或者丝毫不留心政事呢?那大权势必旁落于相公!” 大石听罢,频频点头道:“所见甚是,看来这制度、家法虽要紧,也在于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呵呵,此番咱们南下,真不知那赵官家能否被说得动!” “事在人为!就算咱们真的空手而归,至少也能再探查一番宋廷的虚实!”耶律企忠话锋一转,“其实我观南朝这些年,世风奢靡,也非吉兆!又承平日久,冒然兴兵,未见得能有所作为!” “是啊!可那西军多年来与夏国缠斗,战力甚强,不可不防!总归是要说服两家继续和好为上策!”大石突然一扬鞭,“驾!天地之大,总有咱们的容身之地!” 5节度使简称。 第十二章 第一章 沙场利器(上) 第十二章、送佳人兮此去 一沙场利器 从登州到汴京的这一路上,斡离不就特别留心观察大宋的人口及生产诸情状,他此生未曾见过如此熙熙攘攘、连绵不绝的人群,甚至都有些怀疑这是宋朝方面故意做出来给他看的。 及至到了汴京周遭时,斡离不才确信这眼前的一切不是人为的结果,因为这里的人众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屋舍也异常拥挤,足见非刻意安排。斡离不觉得他从汴京外城到内城的一路上所见到的人数,比之金国所有的人都还要多,更别说汴京不过只是区区一城而已! 大宋所有的一切,几乎都让完颜绰感到新奇、有趣,所以她欢欣雀跃地拉着马扩不停地问东问西,及至到了汴京专门接待女真使臣的礼宾院以后,她更是一刻也闲不住。 礼宾院建筑华丽,有着高规格的膳宿环境,还配备有各类人员,完颜绰里里外外看了遍。她又想拉着马扩去城中转转,马扩只得赔笑道:“公主是我国的贵宾,不容有半点闪失,待我上报了朝廷,朝廷允准后,会专门布置些人手在公主左右护佑的!” “那得等几天啊,不如咱们现在就悄悄地先出去瞧瞧吧,我也扮成你们宋人的模样!”完颜绰又看了看身边的斡离不,“二哥,你不想出去走走吗?” 斡离不一摊手,笑道:“这满汴京城到处都是人,我这心里还有些慌慌的呢,且得舒缓个一两天!” “是啊,很多人乍一见到这么多人,这样局促的街道屋舍,身上确实会有些不适!”马扩附和道。 马扩好说歹说,才让完颜绰暂且安下了心,随后他便来到了刘錡家中,兄弟两个如同劫后余生一般,刘錡夫人郭氏也不觉喜极而泣,刘家上下顿时充满了洋洋的喜气。 刘錡想要仔细打听一下马扩在金国的所见所闻,可是马扩却摆摆手道:“现下兄弟要陪伴金国使节,有些脱不开身,只能跟三哥长话短说,过几日得了空,咱们再联床夜话不迟,呵呵!此番前来,是有些要紧话要跟三哥说的。” 刘錡叹了口气,一笑道:“呵呵,好吧,那兄弟先说说这要紧话吧,别耽误了朝廷的大事!” “三哥也已晓得,此番同我前来的有那金国的二太子斡离不,汉名作完颜宗望,此番金主要他来的意思,一则是彰显对我朝的诚意,二来也定是想要刺探一番咱们的虚实!”马扩面色凝重起来,“这位二太子一向深藏不露,但他可是金国赫赫有名的‘战神’,又是久经沙场之辈!咱们朝廷的那些假把式,他会一眼就看穿的,所以我想让朝廷安排些真东西给他瞧瞧!我听那公主说,二太子对我国人口之众咋舌不已,这就算是不错的开端了!” “搞点什么真东西呢?这会子调一路西军劲旅前来操演,也是来不及了”刘錡站起身来,思忖了半晌,“兄弟有无高见?” “此事我昨晚已跟家父商议过,至少要将咱们的床子弩搬几张出来,还有一应火器,也选几样上佳的!这些大杀器可是金人没见识过的,三哥,你觉得如何?” “呵呵,这倒是个好主意!我朝能工巧匠代不乏人,确实给咱们添了不少底气!”刘錡眉宇间略过一阵阴云,“不过,殿前司那帮家伙一定会坏事的,王正臣麾下与我麾下的将士,在素养、风貌方面还略微可以充充门面,不过如何说动官家让我等接替殿前司呢?那高俅觉得没脸,定然也不会同意的!” “三哥又灯下黑了吧!”马扩笑着拍了拍刘錡的肩膀,指着北面醉杏楼的方向,“让师师姐姐帮咱们去说啊!” “不是灯下黑,是不想显得咱们太无能,呵呵,总让人家一个女子替咱们出头,真是难为情,何况也不想亏欠她太多人情!” “夫君又糊涂了吧!”郭氏笑语盈盈地进来了,她已经备好了饭菜,准备邀请兄弟二人过去,“那师师姑娘是何许人?再说咱们为的是国事,如何就亏欠了她人情?兄弟,你说是不是?” “嫂子见得是!”马扩笑道。 “行吧,不过咱们还是得合计合计,如何才能让那高俅不记恨咱们!”刘錡微笑道。 “夫君又糊涂了吧?就说要操演,近日须勤加练习,你看那高俅整日养尊处优、斗鸡走狗的,会作何反应?他若面有难色,就让官家顺水推舟,特许他不须操劳此事,不就是了?” 刘錡挠了挠头,尴尬地一笑道:“对啊!哎,兄弟一来,我太高兴了,什么都忘了!”说着便拉了拉马扩,“走,先去用饭!你嫂子如今手艺见长,兄弟今日有口福了,呵呵!” 马扩看着举案齐眉的夫妇二人,不禁玩笑道:“真没想到,三哥这么一个叱咤沙场的人物,在家中居然对嫂子这般言听计从,还是嫂子贤明啊,若为男子,必是帅才,呵呵!” “兄弟,你也快成家吧!”郭氏笑道,“听说你那柳娘比嫂子我还贤惠呢!” “对,等送走金使之后,咱们就为子充把喜事办了,再不能这么拖着了!”刘錡说着便向郭氏躬身拱了拱手,“麻烦娘子主持此事,这几天就开始准备起来吧!呵呵。” 马扩走后的当晚,刘錡不敢怠慢,便来到了醉杏楼,向师师谈了有关马扩的一应情形。师师非常关心宋金结盟的事宜,向刘錡再三仔细打听,看着师师那如饥似渴的劲儿头,刘錡只得笑道:“我还没弄清楚了,如何告诉姑娘?姑娘比我还心急!” “呵呵,这样啊!”师师被自己的这份热心也弄得乐了,“要是官家有咱们一半这么上心,我也不用这么上心了啊!” 刘錡顺势就将请求替换殿前司及进行操演的事情跟师师说了,师师点头道:“嗯,这可是大事,我定然要跟官家好好说说,四厢请放心!” 第十二章 第一章 沙场利器(中) “不过,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刘錡笑着拱了拱手,“我听子充说那完颜宗望乃是金国战神,所以我想请官家允准我见见这位二太子!” “就是那二太子面圣的时候吗?” “对!我想在一旁观察观察,也算咱们心里有个底!” 师师寻思了一下,脸上悦然道:“嗯,这事也要紧啊,我一并都跟官家说了吧!我看啊,四厢就负责一些金使的接待吧,呵呵,你与子充就算打仗亲兄弟了,你们彼此还能照应着!” “也好!虽然我手上还忙着操演的事情,可谁让如今是非常之时呢!子充还叮嘱了我一些事,都是要紧的!” 过了一会儿,师师忽而叹息道:“不瞒四厢说,这会子让你去假扮官家召见金使,官家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他老人家如今就不愿操心这些棘手之事,只想清静,做个富贵闲人!” “唉!如今两国即将正式完成结盟,总算顺利走出了这第一步,将来如何,仍旧不可掉以轻心啊!”刘錡转脸看了看醉杏楼外,“我听子充说,二太子兄妹也好佛,咱们或许可以在这上面做做文章,此事我心里还没有谱儿,姑娘不妨也留心帮着想一想吧!” “也好!不管如何,咱们都多种善因,那善果能否结得出,就看佛祖成全与否了!”师师虔诚地合十了手掌。 这日,徽宗在专门接待辽使的紫宸殿召见了斡离不、完颜绰等金国一行人,刘錡就空手侍立在台阶的一侧。 金国一行人行礼毕,徽宗命人给斡离不、完颜绰兄妹赐了座,徽宗朗声笑道:“二太子之神勇,朕已有所耳闻,深望汝来日在灭辽之役中再立大功,到时二太子再来我国时,朕必出汴京三十里相迎,呵呵!” “此番有幸一至贵国都,得贵国诸相公出城相迎,已是荣幸之至!”斡离不站起身来以女真的礼节向徽宗致意,“在我国时已听闻说陛下文采冠绝,风流盖世,今日万幸得见陛下圣容,宗望真不虚此行!” 徽宗没想到斡离不的汉语讲得这般好,虽然口音还有点怪异,可见绝非凡类;又见他这般恭维自己,更是心花怒放,于是自得道:“我们汉家有言,‘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将来贵国成就大功,要想国祚绵长、人民安乐,还是须礼法、文德!毫不自谦的说,我中国在此一上头还是执牛耳者,呵呵!不然二太子也不会这般熟悉汉文了吧!” “华夏自古圣贤辈出,自是令人心向往之!”斡离不略一低头,做了个礼佛的动作,“不瞒陛下说,宗望也是一位佛家弟子,先时在国中听闻陛下不敬我佛,我就想着此必是以讹传讹的不实之词,及至到了贵国一看,果然如此!” 斡离不此言一出,徽宗不觉有点脸红,幸而如今已是改弦易辙,不然叫人家看了,不伦不类的,岂不有伤华夏威仪?徽宗于是侃侃道:“自我朝立国以来,儒释道三家皆被尊崇,只是列祖列宗难免各有所偏爱,如朕曾祖仁宗皇帝,便以崇佛着称,其当国也最久!” “贵国众生芸芸,海纳百川,当真大国气度,令人不胜钦仰!”斡离不由衷赞叹道。 徽宗又与斡离不闲谈了一会儿,问了些金国的情事,刘錡注意到斡离不皆对答有度,又细观其神色,觉其从容淡定,目光深沉难测;斡离不究竟身份尊贵,不似一般的使臣,只是他的女真装束还是让刘錡忍不住生出些大国的自负。 刘錡目不转睛地看着斡离不,这也引起了斡离不对他的注意,两个人的目光便于不期然中交集在了一起,谁也没有躲闪,最后彼此便含笑致意。 徽宗召见金使毕,刘錡受命礼送斡离不一行人回礼宾院。出了紫宸殿以后,斡离不走近了刘錡问道:“我观阁下意气自若,与众人不同,莫非也是久经沙场之辈?” 刘錡穿的是官服,斡离不凭衣着看不出他是文官还是武官,可是听到斡离不如此说,刘錡心里不免一惊,忙一躬道:“殿下真慧眼也,不敢欺瞒殿下,刘某自幼追随家父在陕西军中,曾历经过几回战事,又得父荫,得以忝居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一职,实在不足挂齿!” 马扩也在殿外,他忙凑近了说道:“我与刘四厢是老相识,我们西军中人才辈出,只有我们因为父祖的功劳得以在这汴京任职,虽处境优渥,可也难有长进,实在惭愧!” 那完颜绰看着马扩,好奇地眨闪着大眼睛道:“如今咱们两国联合灭辽,你们会有机会上战场吗?” 马扩、刘錡对视了一眼,马扩耸了耸肩,谦笑道:“兴许轮不上呢!” “若朝廷执意不派出劲旅,我等倒也不是全无机会,呵呵。”刘錡笑着补充道。 “听马教谕说贵国兵器精良,明日就带我们去见识见识吧!”斡离不提议道。 “殿下当真是英雄本色,更是兵家当行人!”刘錡说着,看了一眼马扩,彼此微笑颔首。 次日,马扩、刘錡便陪着斡离不一行人到了城外的一处大校场,此地原是禁军操练之地,甚为宽阔,已预先摆满了各色的物件。 在唐时火药、火器就出现了,但火药、火器的长足进展及广泛的应用,还是宋朝的事情。宋朝商贾繁荣,人物来往密集,分工越发周全,各类技艺都得到很大提升。因而宋朝发明了“火药鞭箭”、“火枪”、“西瓜炮”、可以被抛射的“毒药烟球”、“霹雳火球”、喷筒等物,当这些物件展现在斡离不面前时,确实令他震撼不小。 “若我军尽有此物,不异伏魔法器在手!”斡离不开心地笑道,“我听说你们的火药是那炼丹的道士在无意间发现的,对不对?” “是这样,那唐时尊崇道门,历代君王多有喜欢服食丹药的,炼丹之类的事迹也就较多一些!”马扩应道。 第十二章 第一章 沙场利器(下) 刘錡又让人拿给斡离不一个西瓜大小的空心圆球看,那圆球是用泥巴制成的,周围留有小孔,刘錡介绍道:“此圆球原先是湿的,晾干以后就可以装填火药,为增进杀伤之效,还可掺杂一些有毒的药料!从这小孔中安装引信,外面再用木框围护,以防摔碎!当有敌人攻城时,即可点燃引信,抛掷城下……因杀伤之力甚大,为守城第一利器,故名‘万人敌’!” “可否让咱们开开眼,看一下它是如何厉害的?”完颜绰笑问道。 “这自然没得说,不过我等都要先委屈一下了,来,大家到那几辆大车后面先躲藏一下!”刘錡指挥着众人道。 待众人都躲避好了,刘錡便命人开始了当面演示——那“万人敌”在被点燃抛出后,火焰四面喷射,发出恐怖的剧烈声响,并不断旋转,若有敌军,不被炸死也会被烧伤、烧死,何况其中常会装填毒药,烟雾还有毒性。 斡离不对此惊叹不已,忙走过去察看了一番爆炸后的遗迹,发现地上留下了一个大坑!斡离不忙问道:“此物威力着实不小,敢问制作简易否?” “自是制作简易,诸如泥巴、火药、木柴乃至毒药之类,皆取材方便,可以大量的生产和制配!”说着刘錡便让人搬来了一大车“万人敌”。 “难怪我堂兄说贵国身处四战之地而能国祚绵长,当真是有所长的,何况你们的弓马功夫也不弱嘛!”斡离不朗然笑道,“同贵国结盟,当真是我国的良选!” 完颜绰也跟着长了见识,于是附和二哥道:“你们汉人虽看着不如我女真人健硕,可也自有优长,汉人富于巧思,垂髫之童皆知读书,真是他国人都比不了的!”她又特意转向马扩,抬眼问道:“那不知你们朝廷能否容许拨给我们一些火器?我看你们宋国普通人家多以牛驴出行,定是缺少马匹,我们可以拿马匹跟你们换些火器!” “是啊,我们也缺些精良的铠甲,冶铁、器具方面定然还是贵国更专精!”斡离不笑道。 “呵呵,此事关涉重大,必得请准了朝廷才行,我们两个都是微末小卒,可是做不了这个主的!”马扩与刘錡相视一笑道。 宋朝很重视发展弩,弩主要分为踏张弩与床弩两种,踏张弩分为黑漆弩、黄桦弩、白桦弩、雌黄桦梢弩、木弩等。 神宗时代有个叫李宏的工匠,发明了一种性能更为优越的踏张弩,取名为“神臂弓”,这种弩射程更远、侵彻力更大也更为轻便,是宋军当中大量配备的基本武器之一。 斡离不看了各类弩的演示之后,不禁对刘錡叹道:“若是这种神臂弓大量配备到军中,作战时又可以进行有顺序的分列迭射,如此循环压制,那敌方的骑兵可就要吃大亏了!” 斡离不果然目光敏锐,刘錡与马扩彼此递了一下眼色,马扩于是站出来小心的说道:“殿下见得是!不过天下承平久矣,我朝尚未大量制作和装备神臂弓,免得耗费财力!” “是吗?那你们平常不能多制作些,储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吗?”完颜绰微笑着插问道,“还可以多多训练一些射手嘛,免得到急难时反措不了手足!” “公主所言有理,只是我朝一向不轻易言战,故而总是先礼后兵,呵呵。”刘錡笑道。 床弩也分为双弓床弩、大合蝉弩、小合蝉弩、?子弩及三弓的手射弩、三弓弩、次三弓弩、三弓?子弩等,刘錡特意命人表演了一番双弓弩的射击,那弩须用绳轴绞张,张时须七人,射程可达一百五十步。最大的那种三弓弩则须七十人张,射程可达三百步。 “正是此物,在当年曾射杀过辽国承天太后的一位兄弟,名字好像叫萧达攋!”马扩看着完颜绰道。 完颜绰看着那巨大的箭镞和强劲的射力,不由张大了嘴巴叹道:“这床弩着实骇人,若被它伤着,全尸恐怕都留不下呢!” 斡离不点着头附和道:“是啊,射得这样远,那主帅、主将们可就要小心些了!” 一般床弩的箭还特别坚利,如专门配备的一种踏橛箭,若是射到城墙上,人便可踏在它上面登城。 床弩的射击表演真是令斡离不一行人叹为观止,斡离不于是一面抚摩着床弩,一面对刘錡笑道:“这等大杀器,若是配备到我金军之中,那辽国早已被扫灭了,岂有今日你我之会?呵呵!我知道贵国不会轻易将这等大杀器授人的,是不是?” “是的,我朝管理床弩最为严苛,作战时尤其不能令其落入敌军之手!不过,贵国为我盟邦,朝廷或许会考虑赠送一些与贵军的!”刘錡客气道。 斡离不摇了摇头,与妹妹相视一笑道:“我们可不想强人所难,呵呵!” 最后,斡离不一行人又看了王禀与刘錡所部的操演:骑兵一千、步兵两千,军容甚壮!马蹄卒步,滔滔旷旷,眼与俱驶,猛掣始回;其阵法奇在变换,旌动而鼓,左抽右旋,疾若风雨。阵既成列,则进阵图直指军前,立一木牌上书“某阵变某阵”,连变十余阵,奇不再整齐而在便捷…… “甚好,甚好!训练有素,指挥有方!”斡离不不停夸赞道。 虽然斡离不嘴上大加称赞,但也看得出这等久在京中养尊处优的部伍确实有些差强人意。然而不管怎么说,大宋人口百倍于金,器械又如此精良,即便将士皆为中人之才,与大金交手的话,大金也很难有什么胜算,尤其是宋为守方时。华夏又有上千年的深厚渊源,纵然一时或有昏君在位,可久之必会奋起,轻易可不能招惹。 斡离不在心里盘算好了,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应使金宋两国为敌,也应该适度地让出一些利益给宋方,以求两家盟好。那床弩自然是不能奢望的,而那火药、火器是些易消耗的物品,纵然手上有一些,可自家一时也造不出来,若是补不了日常的损耗,其实也当不得大用。 当斡离不再次见到徽宗时,他便陈说道:“闻听贵国缺乏良马,我国愿以贵国的铠甲等物为交换,在一年之内向贵国交付五千匹良马!也望贵国早日出兵,两军早日会师于燕山!” 由于大西北优良牧场的丧失,尤其是西夏的崛起,大宋一直以来确实缺乏良马,造成军力的折损。闻听斡离不这位金国实权人物如此说,徽宗当即欣然道:“好,那咱们一言为定!贵军良马,不仅可为我将士壮行色,更可使我将士如虎添翼!朕心甚慰!” 第十二章 第二章 畅游汴京(一) 当刘錡绘声绘色地把近日来陪伴斡离不兄妹的情形说与师师知道后,师师且喜且忧道:“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没有辜负我等的努力!不过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们可不要懈怠哦!” “姑娘提醒得是,眼下正当戒骄戒躁!” “那金国这一行人还有什么安排吗?” “有啊,朝廷已派出大量人手在汴京各处布防,不日我和子充就要陪着二太子和公主在汴京城转一转!听子充说,那位金国公主早就按捺不住了呢!” 师师在家里闲得寂寞,而且由于她如今的特殊身份,她也已经很久没有在汴京城中逛逛了,加上她对于金国一行人非常好奇,所以她不禁拍手道:“呵,你和子充都是汉子,公主一介女流,正宜找个女子陪伴!我在家里也闷得慌,这样吧,我就跟你们一块去吧,顺便领略下那金国太子、公主的风采!说不定,还能加深下彼此的情谊呢!呵呵!” “好啊,那姑娘先跟官家或者张押班知会一声吧,稍后我就带你去礼宾院先见见他们!” 徽宗没有不应的道理,他乐得让别人多操心,自己少操心。 次日,刘錡便带着师师和云儿到了礼宾院,刘錡向斡离不兄妹介绍道:“这是我国的瀛国夫人,自幼生长在汴京,还是半个佛门弟子,是我们官家御批她为咱们做导览的!” 马扩在一旁接口道:“瀛国夫人与我等也是熟识已久的朋友,所以大家不必拘泥,总要自在、惬意为上!” “是啊,两位殿下是我国的贵宾,也是我等的朋友,咱们且不可太见外、太拘束!”师师行礼道。 完颜绰看着秀外慧中、温雅贤淑的师师,大宋女子的风流情态尽得展露,完颜绰忍不住上前仔细打量了师师一番,又拉着她的手道:“夫人真是容貌非凡,如同观音大士一般!” “公主过奖了,妾身不过草木之姿,公主才是金玉之身!”师师歉然一笑道。 那斡离不看着略无雕饰而雅韵翩然的师师,心中也不免暗暗称奇,不由笑道:“前汉有一位倾国倾城的李夫人,如今贵朝又出了一位李夫人,恐有所过之呢!” 师师、刘錡、马扩三人闻听此言,不禁面面相觑,师师只得斜身一揖,嫣然一笑道:“殿下谬赞了,妾身实不敢当!只是没想到殿下如此博学多闻,那咱们聊起来就便宜多了!” “好啊,既然咱们皆与佛门有缘,那明日就先去那有名的大相国寺吧!”完颜绰提议道,“昨日我二哥已经被你们的礼官请去那里行了香,他说那里可是如天宫宝殿一般!” “这个啊,还是要挑日子的,不过也是巧了,明日正是万幸交易的日子,我等不妨一游,呵呵!”师师笑道。 大相国寺据说原为“战国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魏无忌的故宅,所以在宋时那一带就被叫做“信陵坊”,而刘錡就住在信陵坊,他家门前热闹非凡。到了南北朝时期,故宅就一度成了佛寺,唐时此处被命名为“建国寺”,因为汴梁乃隋代通济渠开通后的“水陆都会”,建国寺作为汴梁第一大寺的地位越发凸显。唐睿宗李旦登基之前曾受封为“相王”,因为感梦,他便于延和元年七月下诏将建国寺改名为“大相国寺”。 五代时期战乱频仍,国库空虚,民生凋敝,大相国寺的增置甚少;及至进入宋代之后,相国寺才迎来了它的鼎盛期。到真宗时代,相国寺的建置日渐完备,作为开封最大的佛寺,大相国寺以建筑最宏丽、规模最阔大、事迹最繁多而着称于世。一般外国使节来汴京,往往都会被引至大相国寺行香,斡离不也不例外。 由于地处汴京最繁华的地段,又处于汴河北岸,交通便利,加以规模宏阔,游人众多,大相国寺内外居然自发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交易市场。大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所以师师、刘錡、马扩商量好了,首先就选在市场开放的这一天,带着完颜绰一行人到大相国寺参观。 为了避人耳目,一行人皆着简素的便装,几位金国人士也换上了宋人的装束,皇城司为此出动了多达上千的察子秘密地布署在周围。 大相国寺正前的大三门上皆是飞禽猫犬之类,珍奇特异,无所不有。寺门左右各有一座瓶状的琉璃塔,及至进了第二、三道门后,就可见各类正在出售之中的日常用品,庭院中架设着各类彩色帐幕,都是些露天的铺位,出售蒲合、簟席、屏帏、洗漱用具、鞍辔、弓箭、时果、脯腊一类的物品。到了靠近佛殿的地方,就有出售诸如孟家道冠、王道人蜜煎、赵文秀笔、潘谷墨之类较为名贵的东西。 完颜绰四处环顾着,还时不时到处去摸一摸、试一试,东道主也请两兄妹尝了些果品、吃食之类!不过最吸引完颜绰目光的,还是两廊下面的那些人和物,那里出售着诸如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特髻冠子、绦线之类的;而出售这些物品的人,装扮非常特别,完颜绰心里却看着有些别扭,她于是拉着师师的手问题道:“师师,那些人是不是师姑?” 师师注意到完颜绰的表情已明显不如刚才欢快,她心里已猜出了几分,便回道:“是的,她们都是各寺的师姑,她们也须日常各种用度,所以平素也忙些活计,拿到这些市场上换钱!先前我都要专门买一些的,也算照顾师姑们的生意!” “哦,是这样啊,那咱们今日也挑些东西买了吧!我可以带回大金去!”完颜绰说着,就邀了大家一起走了过去。 在挑选那些衣物时,完颜绰试了这个试那个,还闹出不少的笑话,整个大相国寺中仿佛都充满了她的笑声。如此性情,倒越发让师师引为同类。 第十二章 第二章 畅游汴京(二) 大殿两边的走廊,都是本朝着名人物的题字,彰显了他们与大相国寺的渊源,若是细说起来,不异于半部史书。左边墙壁上则画有炽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戏图,右边墙上画有佛降鬼子母揭盂图,佛殿的庭院中陈列着乐部马队之类的图画。大殿两侧走廊的墙上,也都画着楼殿、人物,无一不是精妙绝伦,令人观之忘倦。 过了好久,一行人才来到了佛殿后面的资圣门前,那里都是买卖书籍、古玩、字画以及各地卸任官员售卖的土特产并香料、药材之类。后廊都是占卜算卦者所用的货术、传神之类的铺位,有的算卦先生常穿道服,标榜为“铁扫帚”,这就吸引了很多出卖劳力的下层平民找他们算卦,所以后廊也是个异常热闹的地方。 整个汴京从事占卜、风水之类营生的人有上万人,大多是一些落魄书生,看着完颜绰那惊异的神色,师师向她简单介绍了一下。女真人是多神崇拜,那里的巫师之类也是很多的,所以完颜绰还是不难理解的。 师师又笑着小声补充道:“我是从来不占卜的,觉得这些人都是骗钱的,不过呢,极个别的卦师还是相当灵验的,可我呢,又不想去听,害怕听到的都是坏消息,这也算一种讳疾忌医,呵呵!” “马兄,你占卜过吗?”完颜绰转身看着马扩,“要不要咱们也去算一卦?看看这些术士能不能识别我的身份,哈哈!” 马扩向师师递了个眼色后,便笑道:“江湖骗子太多了,若是骗了咱们的贵宾,那我们朝廷岂不是要找那骗子的麻烦?还是不去算了吧,免得横生枝节,不过可以让师师姐姐讲几个骗子的故事,东京这市面上的掌故,师师姐姐最了解了!” 看完颜绰没有反对,师师便笑道:“那好吧,我就长话短说,讲一个我多年前听过的行骗之事!” “好啊,我等洗耳恭听!”完颜绰俏皮地做了一个洗耳朵的动作。 师师将众人引到一个僻静些的角落里,娓娓道来:“话说从前有一个姓孙的家伙,好谈阴阳星术,后来他就在一条街上设了卦肆做营生。起初呢,因为没什么奇术,只擅长些沙卦而已,所以生意惨淡得很,呵呵。后来孙某就琢磨出了人家的心思,他先拿些抓人心的话钩别人,待别人起了好奇之心,答了他的话,他便开始大胆诀语!如此一来,十回总有一回是被他蒙着的!呵呵……比如有一位夫人,独自一人前来入拜求卜,那孙某见势便问‘娘子是前来占卜行人安危的吗’,夫人承认,孙某便假模假式地打卦,最后道‘夫官爻动,如问出行消息,不过五日,其身随后而至。道途平安,多获财利,上卦也’。待到夫人回家之后,恰巧夫君远行归来,大喜之余,就给孙某送去了万钱作为酬谢!呵呵。” “看来真不能小瞧了你们宋人,你们有巧思,还这般会骗人!哈哈!”完颜绰开怀大笑道。 斡离不听得也是忍俊不禁,故意看着刘錡和马扩,戏谑道:“以后真要小心你们宋人了!” 哪知这句话竟让刘錡和马扩的脸上都有些尴尬的神色,刘錡忙掩饰道:“呵呵,兵不厌诈嘛!” 一行人又来到了大门楼阁与资圣门,这里各有金铜铸罗汉五百尊及佛牙等,凡是各种吃斋献供之事,都要得到寺内主持的允准才能开门。寺内还有智海、惠林、宝梵、河沙等塔院,寺庙的院舍,都有主持、僧官等人的房间。 在佛门的戒规下,大相国寺僧众的生活是井然有序的,这时恰巧到了饭僧的时间,成百上千的僧人皆席地而坐。这一幕与先时完颜绰看到的作为士庶乐土的大相国寺完全不同,她不由赞叹道:“这才是佛家的本色,让人不由得不生出虔敬之心!” 完颜绰闭目礼拜了一番,师师及众人也肃穆了好一会儿,许久师师方微笑道:“此地僧俗混杂,着实不是修行的佳地,倒是从前有那更厉害的主持,管理起僧众来号称有‘火光之烈’,可见没少让师兄们吃苦头,呵呵!” 勾栏也是汴京百姓流连忘返之地,所以斡离不兄妹又被引领到了潘家楼的桑家瓦子。 在勾栏出现之前,有诸如宛丘、台和观、露台、乐棚和舞亭、戏场之类的表演戏曲的场地,及至入宋之后,百戏开始分棚演出,杂剧渐渐从其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受人们欢迎的剧种,而专门用于杂剧演出的棚便横空出世,这便是所谓“勾栏”。 勾栏(又作构栏、勾阑、钩栏、构肆)位于瓦舍之中,瓦舍又名瓦子、瓦肆、瓦市,是专门划出的一种固定游艺场所。设有布棚的称作“棚”,进行其他各类表演。游人看客来往其中,常至川流不息。 汴京此时有六处瓦舍,大小不一,地点分别位于潘家楼的桑家瓦子、里城梁门外的州西瓦子、里城旧曹门外的州东瓦子、里城旧封门外的州北瓦子、里城南门朱雀门外的新门瓦子、保康门外的保康门瓦子。 在出发之前,完颜绰就好奇地问师师道:“为什么叫‘瓦舍’呢?” “瓦舍者,称谓其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义,就是易聚易散的意思。”师师答道。 等到了桑家瓦子后,完颜绰看到这里不仅有卖药、卜卦、叫卖旧衣、博戏、饮食、剃剪、纸画、令曲等玩意儿,甚至有酒楼、茶馆、妓院和商铺等。 在一处表演“踏索”的摊位前,完颜绰好奇地停住了。“踏索”,又名“走索”、“高縆”,即在两高杆之间悬一绳子,伎艺人在上面做各种动作;在宋代以前就有,只是如今变得更加惊险了。 完颜绰兄妹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呆了:只见伎艺人掷索向空中,索竟直立住了,伎艺人遂缘索而上,快若风雨…… 第十二章 第二章 畅游汴京(三) 瓦舍中还有一些专门以卖诗为生的秀才,俗称“卖酸文”的,师师注意到其中一位气度有些不凡,便想考验一下他的才学,顺便让完颜绰兄妹领略一番。师师便带着众人围拢到那位秀才的跟前,笑道:“兄台,我请你作一绝句,就以‘浪花’为题,以红字为韵,如何?若是做得好,定有重酬!” 那秀才看师师等人皆非市井中人,晓得大生意来了,便当即应道:“夫人稍等,待小生书来!” 那秀才已是个练惯了的,果有七步之才,并未见他如何苦思冥想,便如行云流水般在纸上写道:“一江秋水浸寒空,渔笛无端弄晚风。万里波心谁折得?夕阳影里碎残红。” 秀才书罢,师师接过来拿在书上,不禁吟诵再三,于是赞赏道:“兄台才思果然敏捷,大作丝毫不落俗套!” 师师本意也是想照顾这位秀才的生意,因此当即打赏了这位秀才十贯钱,那秀才忙躬身感激道:“夫人真是贵人,难得也是懂诗之人!” “你们这里可真有意思,靠写文章可以做官,靠写诗填词还能谋生计,难怪你们读书人那么多,连师师都读了那么多书!”完颜绰插言道,一时间大伙都被她逗乐了。 接着一行人又看了一些诸如调教虫蚁、斗鸡、斗蟋蟀的,也顿觉眼界大开。到了午间时,一行人又到了一处酒楼吃酒,待将整个瓦子巡视了一遭之后才开始步入一处唱杂剧的勾栏。 那勾栏周围有墙,前面有门,进门上坡,棚里的观众一坡一坡的坐下,越往后位置越高,这部分观众看戏之处称为“腰棚”。看席上有神楼,正对前面戏台,戏台形似钟楼,三面伸出,可以围观。戏台后部是演员场下活动之处,称“戏房”。 勾栏是棚木结构建筑,勾栏四周围以栅栏或板壁,勾栏的一面有门,也叫棚门,供观众出入。门口贴有称作“招子”或“花招儿”的纸榜,用于预告演出的剧目。有的勾栏门口还悬挂着“旗牌、帐幔、神祯、靠背”等演出行头,以广作宣传。 勾栏上部有棚毡搭成的顶盖,这样就可以不必理会风雨寒暑,以至于“诸棚看人,日日如是”,热闹非凡。最大的是那种专门用于观赏动物表演的象棚,可以容纳数千人。 已经多年没有到瓦子来过了,熟悉的一幕幕又唤起了往昔那些难忘的记忆,就在一行人坐在勾栏的看席上等待杂剧开场的当儿,师师不禁对完颜绰感慨道:“公主有所不知,我出身低微,十多年前也曾在这戏台上唱过曲儿!后来名气渐渐大了,才到了各色酒楼去唱!我算幸运的,挣扎出来了,可又有多少姐妹后来去了……” 说着,师师的眼角居然湿润了,完颜绰听得稀里糊涂的,不过她已经从马扩那里得知了一些关于师师的事情,晓得师师与徽宗关系非同寻常,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师师,只得说道:“我们其实也是一样的,我父兄冒死起兵反抗契丹人这两百年的欺压,幸而如今算是有了了不起的成就!可将来怎么样,还不一定呢!” “嗯,指望你我两国将来和衷共济,国祚绵长,海晏河清,不要让百姓再遭涂炭!他们的生活本来就够艰难的了!”师师唏嘘道。 三个男人听着这番对话,各怀着自己的心思,彼此相视一笑。 完颜绰兄妹对大宋的造纸也非常上心,为此还专门去了一处造纸作坊。 纸张的原料非常丰富,有树皮、渔网、破布等等,这些原料汇集到纸坊以后,就会经历切、踩、浸洗等工序,然后进行熏、舂捣和打浆,最后便是抄造、晾晒和整理。 看着破烂、肮脏的原料,最后成为一张张洁净、可爱的巨型白纸,完颜绰不由赞叹道:“你们汉人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化腐臭为神奇,对不对?二哥,这成语出自哪里?” 完颜绰转向了斡离不问道,斡离不想了一下,笑道:“好像是那《南华真经》,就是《庄子》!” “对,是《庄子·知北游》!”师师接言道,“‘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 “我听说贵国如今在印刷之事上有了大的改进,有一位平民工匠发明了活字印刷,是不是如今印刷都靠这个了?”斡离不问道。 “这个恐是殿下道听途说,或者是想当然了,呵呵!”师师灿然一笑,“殿下知道,如今我们的汉字的字汇可是数目庞大,传统的古版也就是雕版印刷实际上仍是不可替代,一来就是处理起来轻省,节约工夫,因而往往价钱上便宜,二来就是印过一定书目的书籍之后,书版还可以储藏起来,到需要重印时再拿出来就是,这样也免了积压存书的风险!不过雕版还有一个优点,就是版面平整,着墨较好,印刷较为清晰,若是再配上上佳的手写雕版书法,就越发使人赏心悦目!” “看来夫人真的是常跟书籍打交道的女才子了,呵呵!”完颜绰莞尔一笑,“那如果是需要印很多很多书,是不是那活字印刷就有些优长了呢?” 这时站在一旁的马扩禁不住竖起拇指,赞叹道:“殿下真是聪慧之人!” 眼见自己的心上人如此夸奖自己,完颜绰的脸上不觉一红,这时师师便看着她道:“殿下所见甚是,若是需要大量印刷,活字就比雕版要强些!此外,若是所印书籍卷轶浩繁,活字也比雕版有优长,因为雕版制版较慢,而且一旦雕错还须挖补,不易修改!但活字排版就快一些,有了错字也容易改正!” “多谢夫人指点!这下我们这些外邦的读‘汉书’之人,可是晓得‘汉书’是怎么做出来的了,呵呵!”斡离不亦庄亦谐道,“你们数千年前之事都历历如昔,我们只能靠口耳相传,往往就失了真!如此还怎能给后人留下教训?” “呵呵,我们金人如今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待来日也须仰仗你们宋国的贤才,帮助我们创出自己的文字才好!”完颜绰抱拳道。 第十二章 第二章 畅游汴京(四) 后来的几天里,一行人又接连去了绵延十余里的马行街夜市、各大酒楼、各大宫苑及汴京内外有名的一些禅院。在此期间,完颜绰与师师的情谊也得以迅速升温,不时还会以姐妹相称。完颜绰总是夸赞马扩,还忍不住向师师打听马扩的一应情形,又有一回居然问起了汉人的婚俗。 “我们女真人先前还曾流行群婚,如今盛行收继婚、抢掠婚、隶役婚,隶役婚便是男子须得在女子家中执役三年,待三年后方可携新妇还家。此外,还有每年正月十六是‘放偷日’,男子可把女子偷到自家去,看起来也是劫持,不过多半是先前男女早已彼此属意的!不知你们汉人的婚俗如何?”完颜绰略带些羞涩地问道。 师师不免有些啧啧称奇,待她又向完颜绰了解到更多细节后,便笑答道:“呵呵,我虽被大家称为‘夫人’,可从未嫁过人,婚俗之事也无非见过几桩罢了……我们宋人的婚嫁,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做父母的也须得问问儿女的意思。一般人家,都是男方家里通过媒人以口头求婚,体面的人家就会以书面形式,这叫‘求婚启’……男女双方互相交换草帖,各自卜吉后,就交换定帖。一般说来,互换定帖之后,婚事基本定谐,接着就行定聘之礼,此举也称为订婚。待订婚之后,男女婚事便可谓确定了,接着就是下定礼、下聘礼、下财礼了,最后就是迎娶,有诸如催妆和铺房、往女家迎新妇、成婚等事,待婚礼既成男女结成夫妇后,还有像回门之类的礼节……” “怎么那么多礼节,听得我都有些晕了!”完颜绰还俏皮地做着一个晕掉的模样。 “是呢,这些其实都须专人过问和操持才行,一般人都是手把手教会的。就说这个成婚之礼,尚分为拦门、撒谷豆、跨鞍、参拜、撒帐、合髻、合卺等事,总之是够繁琐的,呵呵!” “哎哟,幸好我不是你们宋人!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完颜绰也已得知师师多年来虔诚礼佛、修佛,便想着寻个机会向师师好好请教一番。这天晚上,完颜绰独自一人留在了醉杏楼的客厅中,二人开怀畅饮,相谈甚欢。 待用过了晚膳,二人小憩过后,完颜绰于是表情肃然地向师师请教道:“李姐姐,你能不能给我简明扼要要地谈一谈,这个佛家的主旨究竟为何?” 师师略一凝思,眼前顿觉一亮道:“我们东晋时有一位史家,名叫袁宏,他曾在其《汉纪》中说,浮屠即是佛,其教义来自于西域天竺国。佛者,就是觉的意思,将要觉悟群生;其教义,以修善慈心为主,不杀生,专务清净,其中精通教义之人即为‘沙门’。‘沙门’就是息的意思,旨在息意去欲,归于无为。佛家又说,人虽死,然精神不灭,随复受形,生时善恶皆有报应,是故贵行修善道以炼精神,以至无生,而得为佛也……” 师师说到这里,流露出虔敬的神色,完颜绰见师师合十手掌,亦合十手掌道:“嗯,大略可以明白!” “我国有一位先贤,人称‘东坡居士’……” 师师才说到这里,不想完颜绰突然插言道:“哦,这位东坡先生我是知道的,姓苏氏对不对?他还有一个兄弟,也是写文章很有名气的!” 东坡先生的文名天下皆知,习汉文者定有所耳闻,师师居然忽略了这一点,于是惊喜道:“对,就是他!东坡居士言,那袁宏之语乃是中国始知有佛时之语,涵义虽浅近,然大略具足。这就像那乡野之人得了一头鹿,平素他就会拿来用白水煮食,可他后来却将鹿拿到集市上卖了钱,而富贵人家买了这鹿之后,就会用上百种方式来烹饪它,由于增加了很多佐料,此时鹿肉的味道也许已经非常鲜美,可跟白水煮食的鹿肉,依然是一样的,而未有丝毫的改变!” “哦,明白,东坡居士这里是在讲佛家的说法虽则在后来千变万化,可其主旨,在起初就已是明了的、直截的,是不是?” “是的,世间有佛经千千万,又有各种教门和宗派,可万变不离其宗,总是在教人觉悟的!” “我国首部护法明教之作,乃是南梁时所编撰的《弘明集》,当时人于佛有六疑:一疑经说迂诞,大而无征;二疑人死神灭,无有三世;三疑莫见真佛,无益国治;四疑古无法教,近出汉世;五疑教在戎方,化非华俗;六疑汉魏法微,晋代始盛。以上种种,我至今也有疑惑,可细观近世以来,多少英俊之士成为佛门僧徒?如那早年一贯排佛的欧阳文忠公,老境也成了‘六一居士’。现世安乐,往生净土,于我这等慧根浅薄者是未敢奢望的,可佛理之宏博、玄妙却是深得我心,若细加参悟,尤能化去几分内中悲苦,脱一脱人生空漠之感,纵然到了此生终结,也能留下些慰藉吧……” 师师语罢,闭目片刻,完颜绰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方又问道:“李姐姐,那你觉得学佛到底是在学什么?” “以我这些年的体会,当是‘纯净纯善’四字。真诚、清净、平等、正觉、慈悲是‘纯净’,这也是在讲‘心’!”师师指着自己的心口,“看破、放下、自在、随缘、念佛是‘纯善’,这就是讲‘行’!” 师师的一席话让完颜绰陷入了一阵默然,她随即站起身来,倚在窗前望着汴京的茫茫夜色,它跟自己的家乡是如此的不同。许久,完颜绰方转身对师师道:“也许我最应该看破,放下!” 师师不明白完颜绰的意思,待后来她跟刘錡、马扩都悄悄地说起此事,才从马扩嘴里知道:原来阿骨打有意想招马扩为婿,并特意命斡离不向徽宗当面求亲,可是斡离不兄妹眼见大宋是如此富庶、多彩,马扩若是到了金国,定然会思乡不已!他们不想强人所难,因而没有再向徽宗提及此事,只是私下里斡离不将此事告知了马扩,希望马扩及宋人珍重金、宋两国的情谊。 师师由此也看出了斡离不兄妹的为人,虽然他们来自遥远的异国,而且身份尊贵,可身上还保持着淳朴善良的本色,丝毫没有大宋那些宗室子弟的傲慢与劣行。两兄妹确实是值得相交的朋友,何况二人身份如此显要,宋金两国的未来关系,也许就操在他们手中呢! 世间多少纷争,皆由贪欲而起?若是人人皆奉佛法,哪有如许多的欺凌与残杀,如许多的冤冤相报!念及此,师师也不能不对佛法越发虔敬。 第十二章 第三章 心有戚戚(上) 这日晚间,意气勃发的徽宗又到了醉杏楼,向师师了解了一番近来伴游汴京的情形。 徽宗听罢,忽而一笑道:“这回热闹了,辽国近日也派出了一个高规格的使团前来,不日即将到京,恐怕是得到了什么风声,前来阻止我朝与女真结盟的!” 师师一听,顿时提起了兴趣,明眸一闪道:“高规格?为首的是哪个?” “朕也尚未特别留意,此人名叫耶律大石,乃是辽国皇族出身,曾做过翰林,今为辽兴军节度使,在带兵方面据说很有一手,正是如今燕京留守所倚重的股肱之臣,想来那耶律淳于这位耶律大石是有重托的!” “辽兴军节度使?”师师特意记住了这个官位,“官家有何盘算?愚妾还是建议,不妨让刘四厢先跟着看一下,既然官家已许他来日前往收复燕云,那多了解一下对手,知己知彼,总是应该的吧!” “也好!难得你们有这个心,朕也可以少操些心了,呵呵。”徽宗说着,便伸了伸懒腰。 “官家的心可真大啊!不愧是天子!”师师不无揶揄道。 若师师当真是一位后妃,又有掌权的野心,就凭徽宗这性情和眼光,只要师师稍加手段,定然就可将其玩弄于股掌之上,进而掌控住整个朝政大权。这可真是朝廷一大隐患,幸好昔日那位野心勃勃的刘贵妃去了,不然今日还真是难说呢! “辽兴”是平州军号,而平州辖区紧靠燕京,辽兴军节度使在先前是对于燕京留守起到制约作用的一个重要位置,在辽国大片领土已然丧失的大背景下,辽兴军节度使一职更是显得异常关键。 刘錡作为一个有志于收复燕云的年青将领,他还是了解这一点的。近来他也开始留意探查燕云等地的地理、风物等情形,以备将来之需,其中他就搜集了很多昔日出使辽国的宋人的笔记。 因此当刘錡再次来到醉杏楼并听到师师的情况介绍后,他便对师师坦言道:“此人无疑是一位大将,又曾是翰林出身,想来绝非凡类!多谢为我争取了拜会此人的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把握,才算不辜负了姑娘的这番好意!” “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心里突然越来越乱了,也越来越不安,时常还会做噩梦呢!我真的不愿意让国家如此冒险,更不愿见兵燹,担忧生灵将惨遭涂炭!”师师不无忧虑,于是闭了眼向天祷告起来,“希望这场风雨快点过去吧,大家都有一个好结果!” 师师又记起了去年读《南唐书》时的感受,官家与梁武、后主在各方面太相似了,原本还以为大宋只有内忧可虑呢,可是没想到,如今陡生外患的迹象也越发明显了……师师不敢往深处想了,她真的害怕这将是大宋王朝的可怕宿命! “姑娘说的是,局面确实越来越复杂艰险了,每走一步,都不可不慎!但也只能向前看,向前走了,咱们已没有回头路了!”刘錡宽慰道。 两天后,耶律大石一行人就到了汴京,刘錡奉命跟着礼部官员出城迎接,然后便引领着他们前往专门接待辽使的都亭驿安置。 那耶律大石生得英风凛凛,刘錡一见便顿生敬畏之心。大石身下挎着一匹白色的雄健骏马,那马尻形很正,胸部较深长,肋骨拱圆。一般骑乘都要注意马鞍与马背的适合程度,以确保马的鬐甲最高处不会受到马鞍的压迫,而契丹人以马鞍知名于世,所以刘錡此番正是百闻不如一见。 彼此叙礼过来,便一同打马前往都亭驿,当大石看到刘錡那娴熟的骑马动作后,不禁转头问道:“观阁下在马上如臂使指,莫非阁下是一位武将?” “呵呵,贵使好眼力!”刘錡仰头一笑道。 次日上午,待例行朝会结束后,徽宗便召见了大石,包括蔡京、童贯在内的几位宰执都在场,刘錡依旧侍立在一旁。 大石行礼毕,首先道:“我国王惊闻贵国已同女真达成盟约,要与我朝为敌,贵我自澶渊之盟、结成兄弟之邦以来,两国并称南、北朝,且已有百年之好,如今将要毁之一旦吗?” 徽宗脸上一红,分辨道:“非要与贵国为敌,皆因知悉贵国已无力抵挡女真铁骑,不愿眼睁睁看着燕云要地再次易手罢了!何况燕云之地乃我华夏之故地,当年贵国执意不与我,我亦体恤百姓之苦处,又念及贵国在塞北餐风饮露殊为不易,因而未再行强取,可金瓯有缺,以至于我列祖列宗引为一大恨事!” “那贵国何不出兵助我平灭女真叛逆?贵我两国乃兄弟之邦,自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陛下难道还看不出吗?”大石直视着徽宗,“那女真可是蛮夷之邦,虎狼之师,待亡我之后,再向贵国兴兵,又将如何招架?纵然贵国有几成胜算,可又何必涉这等险呢?” 徽宗一时默然无语,童贯大步一迈,站出来趾高气扬地大声道:“如何助你?你国霸占燕云之地已两百年,还有何脸面要我助你?待我占有了燕云要津,纵然女真人再嚣张,其能奈我何?” 大石看了看童贯,神色不改道:“阁下为何如此自信将会据有燕云之地?难道这非涉险之举?” “我国有百万之师,又与女真合兵,据有燕云,自是如探囊取物!”童贯双手高举笏板道。 “阁下如何信得过女真人?他们真肯将燕云拱手相让?” “如何不信?现下金国二太子就在汴京做客!何况我百万雄师,又岂是吃素的?” “军国大事,阁下如何信得过一个二太子?何况女真人一向好勇斗狠,又与你中华制度不同,就是眼下女真国主到了汴京要与贵国盟好,可他的手下郎君们未必没有异言、异动!何况如今女真正在用兵之际,居功自傲者比比皆是,谁又肯轻易服谁?那时大位落谁人之手还不一定呢!”大石将脸转向徽宗,“实不相瞒,我国如何能雄踞北方二百载,成就泱泱大国,皆因据有了燕云之地,得燕云汉儿之助!那女真人中也不乏豪杰之士,岂能看不破此一着?即便今日看不破,明日还看不破?” 第十二章 第三章 心有戚戚(中) 众人陷入了片刻的沉默,那蔡京心里还是不希望宋辽交战涉险,可如今朝廷已经决策海上之盟,他也有点无奈,尤其官家一向好大喜功,为了固权蔡京也不敢力谏,于是只得站出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宋金联盟之势已成,若想保全,不如你等就降了我吧,我君臣定保你等富贵,如此岂不两便?” “为保两国福祉,实不相瞒,我国王愿以燕京之地向贵国奉表称臣!”说着,大石再次向徽宗行了大礼。 “那这也是你们国君的意思吗?”徽宗问道。 “我国君尚不知此事,如此多事之秋,我秦晋国王有此便宜行事之权!” 想让辽国举国投降,或者想让秦晋国王以燕京之地降宋,这都是不切实际的,但如果接受耶律淳的称臣请求,无非是得到了一个好名头,但却背叛了与金人的盟约,这显然是不值得的,因而徽宗质问道:“若是我接受了汝国王之所请,那你等又有何把握可以确保燕云之地不失?如此一来,女真人势必迁怒于我,我又将如何自处?” 大石抖擞了一下精神,朗声道:“诚如陛下所知,燕云之地有天然屏障,为我经营多年,若我无后顾之忧全力据守,女真想破我雄关险碍,自是难上加难!此外,贵国也可助我一些精良的军械及粮草,则我抗金就有了十足把握,如此一来,于我于贵国,岂不两利?” 还未容徽宗答言,童贯当即怒道:“哼!说来说去,就是不想把燕云给我!你回去告诉你们国王,只要燕云一日不在我手,我宋人就不得一日安眠!” 双方只得不欢而散,不过耶律大石的话确实让刘錡有了一些同情之意。待到了驿馆以后,刘錡寻了一个机会,便向大石请教道:“林牙与那女真人交过手,林牙照实说,他们实力究竟如何?” 经过几天的接触,大石已经对刘錡有了一些了解,他于是推心置腹道:“四厢,你我皆读史,且看那新兴王朝,往往朝气蓬勃!再看那些暮气沉沉的老大帝国,哪个不是腐败透顶,窝里斗得厉害?那金军之强,强在一股不惧生死的锐气,这些年他们也越发老练,轻重骑兵颇有章法,攻势凌厉,我军已无法与之在平原野地对战,只能凭险据守!” “那这样说来,林牙对抗金是心中没有把握了?” “也非如此!只要多抵抗几年,我朝还是可以慢慢恢复斗志和锐气的,尤其是我朝在西北尚有一支生力军在!若出明主,我朝尚有望中兴!” “那林牙指望着你们秦晋国王吗?我听说他身上多病!” “是啊,此事确实棘手!只望来日可在国王之子中挑选出一个可堪大任的后继者!” 两个人聊着聊着,大石诡秘地一笑道:“实不相瞒,我朝在贵国早已布下了无数耳目,晓得贵国很多重要情形。” “啊?是吗?林牙不是诳我吧,呵呵!”刘錡略作轻松地一笑。 “如贵国东南如今已相当不稳,不久恐生大变!此外,若贵国出兵燕云,定然耗费惊人,势必要加征税负,而东南向为贵国财赋之区,又势必首当其冲!四厢,可是明白在下的意思?” 刘錡闻言不禁有些色变,忙拱手道:“若是林牙算得准,我刘錡真要向林牙俯首了!” “呵呵,向我俯首作甚,无非是耳目的功劳!不信四厢今后且看!”大石又诡秘地一笑,“此外,我还晓得你西军内部如今早已被童贯那厮大肆渗透,想来战力必大打折扣!还知贵国朝廷已被一帮庸碌奸佞之徒所盘踞,这帮人若在来日掌持兵柄,以四厢之聪明才智,可知后果为何?所以此番前来,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就算从唐朝来看,比如唐高宗、武则天与唐玄宗时期,很多对外的战争都以失利告终,原因便是主帅选非得人。比如武则天当国初年,位于大唐东北边陲的契丹部落遭遇饥荒,契丹首领李尽忠等人请求营州都督赵文翙赈济灾民,结果赵文翙的昏聩举动激起了契丹人的反抗情绪,于是李尽忠和妻兄孙万荣揭竿而起,攻占营州杀了赵文翙。次年,数十万唐军与契丹军激战于硖石谷,结果唐军惨败,共计损失大军四十万及大将二十八员。 青史历历在目,以大唐如此强盛的国力,又以数十万之众,尚且曾败于数万契丹军,今日宋军又如何敢自夸?何况对方竟然已经把自己给摸透了!刘錡闻听大石此言,不啻当头棒喝,以至于冷汗直流! 刘錡顿时陷入了沉思,而大石继续凑近了,缓缓道:“四厢这等耿直之士,还想着建大功吗?” 刘錡又如遭雷击一般,当即怅然道:“我心里本来就有些疑虑和踌躇,听林牙这样开诚布公的说,当真越发为难了!实不相瞒,燕云之地,确实是我朝的一块心病,也是我等武人梦寐以求之地!” “在下理解你等的心境!可是四厢你想,若是燕云在我国手上一日,我国断无可能再次侵扰贵国!也只有贵国助我守住燕云,才是你我两国最大福祉!贵国何必固执于此,非要亲自据有燕云之地呢?” “那是祖宗之遗愿,而我朝又最重孝道,呵呵!”刘錡最后无奈地说道。 经过与大石的一番对谈,让刘錡备感忧虑,心烦意乱之下,他于是又找到了师师,在将一应情形介绍过后,刘錡便补充道:“朝廷的大计如今是难以更改了,而我这心里却越发纠结,拿不定主意,但我希望来日可以与大石成为友人,而非敌手!若将来真有一日他可以率部投奔于我朝,而非冒险西去或投了女真,就算我等的福音了!” 师师的神色更显凄惶,她站在窗前看着北方凝思了好一会儿,方转身道:“如今整个天下都将被卷入这不知前途的战乱之中,我还是那句话,不求别的,只求少一些杀戮!四厢觉得,咱们安排大石与那二太子会一会,如何?” 第十二章 第三章 心有戚戚(下) “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还须从长计议!”刘錡也来到了窗前,望着北方陷入了沉思,许久他突然兴奋地看着师师,“不如咱们都在一块打场马球吧?或者蹴鞠也行,都把身份先丢一丢,痛痛快快地玩一回,交个朋友!姑娘,你觉得如何?” 一时间刘錡的眼睛里大放异彩,激动之中他居然一把抓住了师师的娇臂并摇晃着,像个孩子在祈求父母的褒奖一般。师师被刘錡抓得有些疼了,本能地又用另一只手去抓刘錡的手——就这么着,两个人的手竟不期然间触碰到了一起! 这是多么难忘的一瞬间!一番尴尬的对视过后,两个人最终羞赧地松开了彼此,刘錡连连致歉,师师则嗫嚅道:“没,没关系的,四厢不必,不必在意!马球、蹴鞠的事,我看是很好的,不过咱们多征求征求人家的意见,再定吧!” 当刘錡将自己的想法通报给了大石与斡离不之后,他们不仅没有反对,也都对这场赛事给予了热烈回应。大石对刘錡道:“你们有心了,我自当领情!我等皆不愿见生灵涂炭,只望彼此加深些情谊,别一心想着屠灭对方就好!” 斡离不道:“干戈总有止息一日,不妨先结识一番,也为来日留个余地!” 最后,经过与马扩、大石、斡离不等人一番商议,确定了两项热身的文斗把戏,即围棋与双陆;而重头戏则放在了武斗的马球与蹴鞠上,若这两场赛事双方互有胜负,还会进行一场由抽签来决定的博弈游戏。最后,优胜者将获得由徽宗亲自颁赠的神秘奖品。 待师师请准了徽宗之后,刘錡便安排了大石与斡离不于一天午后在丰乐楼见了一面。师师对大石非常好奇,但又不宜直接见面,她只得在大石到达丰乐楼时倚靠在楼上的窗前向下眺望了一番。 哪知就是这一望,居然让师师差点惊得喊出来!因为从几丈外看去,大石的相貌酷似一位师师所熟知的人,或者说是那人酷似大石! 突然之间,师师似想到了什么,连忙拉过身边的云儿,指着大石道:“云儿,你快看那是谁?” 云儿瞅了瞅正从楼下走过的大石,转头对师师疑惑道:“四厢不是说那是辽国来的什么大石吗?” “你再仔细看看,他长得像谁?”师师推着云儿。 云儿重新细细打量了一番大石,方道:“是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可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了!何况天底下的人难免有一些长得像的,也不为怪吧!” 经过云儿这么一说,师师反而怀疑起自己的眼力,只得笑道:“呵呵,许是我看花了眼!” 师师心底的一块大石头砰然落了地,可是待她又最后看了一眼大石,心中却开始确信——这个耶律大石与叶穆之间一定有关系,也许他们的相貌乍看一下觉不出太多相似,可举手投足之间简直太酷肖了! 在丰乐楼的最高层,斡离不与大石终于见面了,大家互致寒暄之后,刘錡等人先行退到了外面。斡离不指着大轩窗外富丽无匹的汴京城,不无感慨道:“今日你我能在此处相会,皆是我族人多年浴血奋战的结果!我们女真人被你们契丹人压制了那么多年,用汉人的话说,这真是‘天道好还’!” 大石略带些羞愧之意,低头道:“人总是习惯恃强凌弱,又不知餍足,多少纷乱和仇怨因此而起!若这普天之下皆是佛门弟子,该有多好!” “呵呵,林牙果然是我辈中人!”斡离不一笑,“今日我完颜宗望就把话先放在这里,若是林牙归顺我国,我国必加以重用!” “谢谢殿下的赏识,不过我大石是不会轻易认输的!” “你信不信,我们还会再见?” 大石心中一凛,道:“何意?” 斡离不一笑道:“不管怎么样,我会请林牙到我帐中一叙的,希望那时林牙不会是我的阶下之囚!” “多谢殿下盛情!”大石拱手道,“殿下是我大石的阶下之囚也说不定呢!” “哈哈!”斡离不放声大笑,“我观林牙绝非甘居人下之辈,若将来林牙果有幸自立一军,让我军多吃些苦头,倒不是全无可能!” “如今宋人又趟进来了,西面还有夏人,北面尚有蒙古,我国西部还有雄师数十万!眼下言谁胜谁负,恐为时尚早,不如且看吧!” “也好,且看来日!”斡离不举起杯来,“后汉三国有曹孟德煮酒论英雄,今日我宗望以酒会英雄,林牙且饮此杯!” 大石举起了身边的酒杯,道:“难得殿下有如此君子之风,我大石三生有幸结识殿下,干!” “干!也多谢刘四厢、马子充、李夫人为咱们安排了这场会面!” 两个人对饮过后,便招来了刘錡、马扩、耶律企忠并金国的两位副使,此外还有礼部的几位官员陪侍,大伙就这般热热闹闹地在丰乐楼上举行了一场宴会。席间还请了丰乐楼的乐舞伎前来献艺助兴,众人只饮到夜深才罢。 其实完颜绰也跟着斡离不来到了丰乐楼,只是她由师师负责招呼着,两个人单独开了一桌酒席。师师殷勤备至,不曾想完颜绰跟她父亲一样不胜酒力,还没吃几杯就已经醉了,师师只好在派人征得斡离不同意后,先行将完颜绰送回了礼宾院。 师师没有回家,听着远处大石、斡离不、刘錡等人的宴饮声,她却越发显得心事重重。当男人们的宴席终于结束后,刘錡陪着一行人慢慢步下楼梯,这时云儿突然跑过来凑近刘錡的耳边说了几句话,他本已有些微醺,此时乍听到这几句话,竟不由得怔住了! “三哥,何事?”马扩走过来问道。 刘錡才如梦方醒一般道:“哦,无事,是师师想单独见见大石!” 在刘錡的安排下,大石得以与师师独处一室之中,只听长桌对面的师师故意试探道:“这么晚了,把林牙这么叫过来相见,实在是有些唐突!不过我想,林牙是绝顶聪明之人,应该明白小女子的用意吧?” 本来大石也有些酒意,可这会子也醒了八九分了,他略一沉吟,道:“我确实是明白的,今日我不妨就对夫人如实说了,他正是在下的胞弟!” 闻听此言,师师心里虽已早有准备,可还是不免悚然一动,遂唏嘘道:“果然是如此!可见我的眼力还是不错的!” “我与他三年未见了,你们的事我只是略有所知,今日也只能说这么些!” 师师默然了半晌,方起身一揖道:“好的,多谢林牙坦言相告!” “好,那在下先告辞了!”说着,大石便转身离去了。 第十二章 第四章 马上雄风(上) 热身的文斗选在了文德殿的一处偏殿进行,除了刘錡、马扩等人旁观之外,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文武官员。 围棋的赛事是大石提出来的,因为他平素特别喜欢下棋。虽然斡离不懂些汉文,但于围棋确实不甚精通,所以还没下到半个时辰,斡离不的败形已明,于是他仰身一笑道:“林牙于棋道确实胜宗望多矣,这局算我输了!呵呵,不过后面也不须下了,宗望甘拜下风!” 斡离不还弓了弓身子以示认输,大石笑着施礼道:“好,那就承让了!” 斡离不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见他将棋子迅速地丢入了棋盒中,然后指着棋盘上的格子道:“林牙乃是博学之士,宗望有一事已在心中困扰多年,今日特想向林牙请教,且看林牙能否为我解惑!”斡离不又转向围观的众人道:“今日众高贤皆在这里,也望可以点拨一二!” “哦?”大石不觉讶然,“中国的庄子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殿下之聪明,若是都如此困扰,想来以我等之鲁钝,也恐怕很难帮殿下解惑!不过,还请殿下言之,我等臭皮匠,没准就会凑出个诸葛亮呢,呵呵!” “好,那我就说说我这个困惑!”斡离不数着棋盘上的格子,“一,二,三……横竖皆有十九路,我就想知道,这围棋的棋局总数,该是有多少呢?” 斡离不此言一出,众人皆面面相觑,大石看着众人道:“殿下果然是个有心人!”接着大石又转向了斡离不,笑道:“不瞒殿下说,其实这个问题在下也的确思虑过,在下是学过几天算术的,想要计算棋局总数其实也不算太难,可这个数目实在是太大了,真非世间名数可以言之,若是殿下还要穷究,在下今天就只能略举大数了!” “好,有劳林牙!今日宗望倒想见识一二!”斡离不又弓了弓身子。 大石于是走到刘錡身边耳语了几句,刘錡忙请了管事的内侍省押班去取来了笔墨纸砚。经过一番紧张的演算,大石便笑道:“二路见方的棋盘,用四子,可以变化出八十一种棋局;三路见方的棋盘,用九子,可变化出一万九千六百八十三种棋局;五路见方的棋局,用二十五子,可变化出……” 大石说到这里边停住了,斡离不于是追问道:“可变化出多少?” “呵呵,说出来恐怕会吓大家一跳呢!这才不过是一个开始!”大石指着自己演算用的纸张,“应该是近八万万局!” 斡离不听了惊骇不已,他仔细地看了看大石的演算,叹息道:“虽则我不甚懂得算术之道,可如此繁复的演算还是可窥一二!今日着实是领教了,若想尽棋局,真乃一无穷大数!” 众人也皆惊叹不已,刘錡与马扩由此对大石的学识越发钦佩。 次日就是双陆的博弈了,玩法较围棋简单许多,斡离不之所以选择它,就是因为阿骨打擅长此道,斡离不从小耳濡目染,也学到了不少诀窍。 双陆的棋盘是长方形,盘面上刻线,从左到右分出十二道格,另有黑黄、黄白棋子(称为“马”)各十五枚,这些棋子高约寸许,尖顶平底,形似捣衣杵。游戏的双方各有一个骰子,按照掷骰行棋,各自从己方的内格出发,先将己方棋子全部走入对方内格者获胜。 双陆最直接的策略就是避免被对方攻击或阻挡,如果己方总点数大大领先于对方,应迅速将棋子越过对方,并移离棋盘,这种策略被总结为“赛跑法”;如果己方总点数与对方相差不大,就可以选择使用两枚棋子占据对方内盘某个点,这样以后就有机会攻击对方弱棋,或者掷到两个大骰点时就有机会逃脱,此为“占有法”;此外还有诸如“阻挡法”、“闪击法”、“撤退法”、“多样法”等等。 斡离不总算没有丢他父亲的人,大石在两输了两局之后,不禁起身笑道:“殿下果然是有家学渊源,在下甘拜下风,那咱们过几日就在马球场上见吧!” “好的,承让了,呵呵!那咱们就马球场上见吧,你们契丹人本精于此道,到时我等就可领略一下林牙的风采了!”斡离不洒然一笑道,“可惜你们的皇帝不打马球久矣,不然哪有我女真今日!” “人主之好恶,于一国而言确乎关系甚大,如这宋国,天子雅好艺文之事,国人于是才士辈出,呵呵!”大石面向众人话里有话道。 辽国人确实喜欢打马球,上层人士尤钟情此道,他们认为这是练兵的一种好办法,不过也正是为此,辽国朝廷曾一度禁止民间打马球。可是由于辽国皇帝自己喜欢打马球及练兵的需要,所以又多次解禁。不过就在辽圣宗时,谏议大夫马得臣见皇帝整日沉溺于马球之乐,且在比赛时难保不会因为马匹奔逸、伤毙而导致意外,便上书谏言称:“今陛下以球马为乐,愚臣思之,有不宜者三,故不避斧钺言之:窃以君臣同戏,不免分争,君得臣愧,彼负此喜,一不宜。跃马挥杖,纵横驰骛,不顾上下之分,争先取胜,失人臣礼,二不宜。轻万乘之尊,图一时之乐,万一有衔勒之失,其如社稷、太后何?三不宜。”从此之后,圣宗就很少打马球了,后来的皇帝也是如此。 斡离不在马球方面还是个新手,所以他需要先跟着刘錡、马扩等人练习几日。在练习的第一天,刘錡便带着斡离不一行人去了群牧司在城外的一个马场。 等到了那里之后,刘錡便指着成群的马匹对斡离不笑道:“这打马球的用马与一般不同,其速要快,协调要好,反应要敏捷!殿下一生与马定然打了不少交道,依殿下看,哪一类马适宜打马球之用呢?” “好你个刘四厢,在这里等着我呢!”斡离不笑道。 马扩、完颜绰等人也在场,完颜绰看着马扩笑道:“我虽没打过马球,见也没见过几回,不过我想,这马球用马不宜身材太高,不然在转弯时转速就会很大,不灵活呢!” “公主所言极是!”刘錡笑道。 “公主的马骑得好呢,那女真马也往往上下崖壁如飞!我看见他们不少女真少女也都可以敏捷地乘马疾驰飞奔,当真了得!”马扩对刘錡道。 第十二章 第四章 马上雄风(中) “那可是我们女真人的当行本色,就像你们的农夫手上锄头的一样,若是马都骑不好,那谁还会娶回家去,呵呵!”完颜绰笑道,“其实要说那些契丹人,马术可也不弱,不少人堪称精绝呢,这些我倒见识过,是不是二哥?” “是的,契丹人也算马上民族,只是今不如昔了!”斡离不指着那成群的马匹,“四厢看我说的对不对啊!这马球用马的头颈要结合良好,一般而言,这相对长而灵活的颈部,就可使马更易于平衡;那肩则须长而斜,背则须短且结实;四肢当端正而有力,前肢管骨要短,后肢肌肉要强健,这才有利于转弯……” 打马球所用的这些骏马须膘肥体壮,奔跑速度快,反应灵敏,耐力强。斡离不如此精准的眼力,可见对马的了解有多么深厚,刘錡的心底不免一震,由衷赞叹道:“若说殿下没正经打过马球,我刘某还真是不敢相信,呵呵!” 马球赛事就选在了几天之后一个春和景明的上午,地点就位于当年蔡京曾在那里打过驴球的琼林苑。因为那里有一个可以向下俯观赛事的宝津楼,而这一次的观众中仍有徽宗、郑皇后及一众宫人。 整个马球场宽广、平坦、坚实、洁净,三面围以矮墙,一面建有观礼台。前来凑热闹的在京勋贵、官员及其家属,总数约有三四百人,至于一般的平民百姓则未获允准前来,倒是不少禁军将士获准前来观睹。师师也不会错过这等难得的赛事,只是为了避人耳目,她特意请赵元奴给自己妆扮了一番;赵元奴也想去凑个热闹,哪知当她不小心将此事说与陈东知晓后,陈东也极力要求前来观战,结果就让他一起跟着来了。 参与马球赛事的人数并无限制,为尽量彰显辽、金两位主客,最后双方就各选定了四人:斡离不、刘錡、马扩及金国副使是一方,大石、耶律企忠及两位契丹随行武士是一方,此外还有几位作为替补的人员。 这次赛事选择了双球门制,即球场南北各设一门,以网囊装置其上。每场比赛共分为四局,每局约一刻钟,每局间还会休息片刻,两局过后双方还会交换场地。参赛队员手持带木拐的丁字形球棒击球,每进一球者得一筹,以插红旗表示,最后以插旗多者为优胜方。 观众们都三三两两地先到了,分别找好地方坐了,随着一声拉长的“官家、圣人驾到”,皇帝卤簿开始陆续涌入琼林苑,好不气派。原本还在大声喧哗的众人开始一片肃然,直等到徽宗和郑皇后在宝津楼上坐好了,只听徽宗身边的王顺高喊道:“行——礼!” 楼上楼下的众人便跪倒了,齐声喊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免礼!”徽宗大声道,郑皇后也跟着做了一个起身的手势。 至此众人才恢复了常态,这时教坊前来增添气氛的鼓声也开始响起来了,马球场内外越发人心欢腾。徽宗忍不住拿目光去搜寻一下师师,可他不知道今日师师是刻意化装来的,所以一时间未能寻到。 师师、赵元奴、陈东、云儿都是背对着宝津楼坐着的,这时只听赵元奴凑近了师师笑嘻嘻地小声道:“姐姐快回头看楼上,官家在东张西望的,想必是在寻姐姐呢!” “今日是来看马球比赛的,官家寻我做什么!”师师说着,还是回头看了看楼上的徽宗,彼此相距着几十步之遥,不仔细看是看不到面部表情的。眼见一应宫眷都在楼上,师师便没有起身向徽宗打手势。 没一会儿,参赛者开始陆续进场,众人不断招手致意。师师一眼就认出了那马上的刘錡,今日的刘錡紧腰束衣,那英武、矫健的身姿,骑乘精熟,驰骤如神,雅态轻盈,在精壮坐骑的衬托下越发有一种顶天立地的架势!师师不免心头暗自欢喜起来,倒有了些小姑娘般的悸动。不过大石、斡离不、马扩等众人,也自有一种非凡的气势,叫人不敢小觑。 赵元奴正忙着向陈东对那场上的人品头论足,在刘忠的引领下,完颜绰已向师师这边走来,待她走近了,师师不由惊诧道:“不是说好了,殿下今日在楼上的嘛!” “楼上看得不真切,也没意思!”说完,就找了个地方靠着师师坐下了。 完颜绰此时一身的女真女子装扮,她的到来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赵元奴、陈东等人也是好奇不已,师师于是为他们互相介绍了一番。就在众人说笑之际,师师的目光不经意间游走到了宝津楼上,结果正与徽宗那热切的目光交集在一处…… 一阵锣声过后,比赛正式开始了,八位骑士开始策马扬鞭、你追我赶,争击那一枚朱红漆的小圆球,但见八匹骏马来如云坠,去如疾风,一时间尘土飞扬! 东西驰突之际,难免有些令人屏息凝神、引颈翘望的惊险处,八个人左打右闪,风回电击,迅若流电,众人的心仿佛都被吊在了嗓子眼儿里。 这时,只见马扩将球传给了斡离不,完颜绰便起身高喊道:“好!二哥进球!” 大家都期盼着斡离不能够先拔头筹,他自己大概也有点这个意思,因此心里难免有些着急了,以至于刚刚接过球后就立即一击而出,结果球在距离球门上方几尺的地方掠过,叫人好生遗憾! “没关系,殿下再稳点就是了!”刘錡打马凑近了斡离不道。 球很快传到了大石手上,他动作娴熟地挣脱了对方的纠缠,对着还在滚动的小球有力地挥出了球杖,这一击沉稳老练,干脆利落,就这般拔得了头筹。 辽国的人外面皆穿一件红衣,因此唱筹的那位官员高喊道:“红方进一球!” 一时间教坊的鼓声响起,大石笑着向刘錡等人挥了挥球杖。 比赛还在不间歇地进行着,这一次又轮到了刘錡将球传给了马扩,结果完颜绰和师师都笑着站起身来,高喊道:“子充努力!子充努力!” 有一位对方的骑士阻挡在了球门的前方,稳妥的打法就是马扩当从他的侧翼穿过,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也许球会被对方抢去。大家都在急切地看着马扩该如何抉择下一步,手心里都为他捏着一把汗,马扩自己也不无紧张,就在他将球从右边打到左边时,险些让球滚出自己的控制范围!大家都以为马扩要从左侧突过去,可就在这时,只见马扩用左手奋力一击,那球恰好从对方坐骑的腿隙间飞驰而过,然后不偏不倚地闯入了球门中! 马扩就这般险胜一球,唱筹的那位官员高喊道:“蓝方进一球!” 第十二章 第四章 马上雄风(下) 鼓声再次响起,顿时球场外一片欢腾,完颜绰与师师激动地拉了拉手,那赵元奴也大笑着拍了拍陈东的胳膊,道:“少阳兄,那马子充当真好样的!” 陈东有些诧异地看着赵元奴,笑道:“兄弟,你是头一遭看马球会吧,呵呵!不过,今日这球会当真是高手云集,难得一见!” “呵呵,我在汴京见过不少勾当,这马球会还真是头一遭呢!”赵元奴老实地承认道,“从前是太忙了,太忙了!” “嗯,宛驹骥骏,善价千金未可论!马球也着实乃奢侈之事,若非有朝廷赞助,此等高规格的比赛着实罕见呢,所以为兄也不愿错过,呵呵!”陈东爽朗地一笑道。 两个人正说笑着,这时只听师师高呼道:“四厢好样的!太好了!”原来是刘錡突然又打进一球,这时只见他也笑着扬起球杖向大石挥舞了一番。 驰骤击拂,风驱电驰,真可谓“侧身转臂着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超遥散漫两闲暇,挥霍纷纭争变化。发难得巧意气粗,欢声四合壮士呼”1。在惊险、刺激、精彩的前三局当中,红方共进了二十一球,蓝方则进了十九球,其中大石共进了九个球,耶律企忠进了五个球,刘錡进了八个球,马扩进了七个球,斡离不勉强进了两个,金国副使也进了两个。 双方尚有两个球的差距,虽然大家不在乎输赢,可是也不会轻易服输,尤其场外的大宋看客们可是不希望自己一方输掉比赛。眼见完颜绰也有点沮丧,师师便微笑着开导她道:“孔子说得好,‘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若是真的技不如人,君子也当心服口服才是!” “可我不是君子啊!”完颜绰抬眼盈盈一笑道,“其实输赢我并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二哥才进了两个球,真是拖后腿!呵呵。” “这也是有情可原的嘛,你们女真人不惯此道罢了!”师师安慰道,“刘四厢昨晚跟我说,他会在最后一局让大家开开眼,咱们等着看吧,兴许刘四厢前面是故意藏拙呢!” “是吗?”完颜绰十分诧异,“这个刘四厢,故意气人的吧!哼!” 两个人正说着,第四局就开始了,球很快就到了大石手上,就在大石向对方球门疾驰时,刘錡、斡离不迎面向大石冲来,只见大石将球突然挑到了空中——大石策马从刘錡与斡离不中间穿过,此时那球也刚好落在大石身旁,于是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球杖挥出,再次精准地命中了球门! 师师与完颜绰看得都有些流汗了,大家也没有言语,只是在心中默默地期盼着蓝方尽快追赶上来,两个人只是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又互相叹了口气! 突然之间,球场外一片欢腾,唱筹的那位官员高喊道:“蓝方进一球!” 又轮到蓝方进球了?这么快?师师还以为听错了,可是那旗子已经插到了蓝方的一边。师师与完颜绰两个人面面相觑着,师师于是凑到赵元奴跟前问道:“怎么回事?谁进球了?我刚才走神儿了!” “姐姐,刘四厢进球了啊!刚发球到他手上,他就大力地挥出去了,我还以为他要传球呢,可没想到他老兄隔着大半个球场,从大伙的头上就直接进球了!刘四厢神技啊,哈哈!”赵元奴大声道。 师师听罢还有点半信半疑,与完颜绰耳语了一句便又开始专注地看起球来。师师再不敢分心了,目不转睛地盯住了那球,只见马扩从耶律企忠手上抢过了球,然后击打到了己方球门的方向,众人都飞速追赶而来,这时已在静候球来的刘錡稳稳地接住了球,他迅疾地调整好了方向,带着球向前飞奔了约几十步,眼看对方就要来夺球了,刘錡突然猛力地将球向斜上方击出——球飞向了半空中,从众人的头顶上高高地越过,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最后似长了眼睛一般,不偏不倚地飞入了对方的球门中! 球场南北长达三百步,刘錡击球时的位置到对方球门足有近二百步,这样不可思议的进球,当即令全场陷入到了疯狂之中!师师当即激动得热泪盈眶,忙一把抱住了完颜绰,接着又转身一把抱住了赵元奴,嘴上还大喊着:“刘四厢无敌!刘四厢无敌!” 陈东转头看了看两个人,不免大吃一惊,师师注意到陈东在看自己,才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忙松开了赵元奴,擦拭着泪水笑道:“呵呵,失态了,失态了!” 徽宗正在宝津楼上注视着师师的一举一动,不免生出了些醋意!不过此时还有一个人注意到了师师那略显癫狂的表现,那就是刘錡的夫人郭氏。师师并不认识郭氏,郭氏却认出了师师,她远远地在一旁坐了,在密切注视场上的同时,也会留意查看一番师师的表情。 只差一个球了,双方的比赛还在紧张地进行着,为了防止刘錡再次远距离击球,红方特意留下了一个人守在己方的球门旁,这样也就分散了抢球的力量,结果让蓝方多了几次击球的机会。斡离不一击又未中,最后是马扩将半空中传来的球直接击出,球从对方队员的身子一侧幸运地飞入了球门! 若是再有一点失误,球就要被击偏了,完颜绰不免笑叹道:“好险啊!马子充果然是神射手!” 这一回双方战平了,余下的时间也寥寥了,众人都悬起一颗心,此时只见刘錡策马来到了大石身旁,快然一笑道:“想来林牙必有绝技,快使出来吧!” 大石诡秘地一笑道:“信不信,你们输定了?” 刘錡听罢此言,又看着大石那自信的眼神,不觉心中满是疑惑!其实他早在担忧一件事,就是两位金国队员不擅此道,如果辽方尽量妨碍住自己和马扩,那么辽方的胜算就会很大!大石是如此睿智之人,又已在球场和沙场上身经百战,想来是会窥破这一点,也定然早有准备! “看来林牙有了杀手锏!”刘錡不禁色变道,“那咱们走着瞧吧!” 果不其然,辽方刻意变换了战术,大石开始紧紧盯住了刘錡,耶律企忠则紧紧盯住了马扩,以至于四个人都很难再进球。其余四个人的进球机会则大大增加,结果辽方轻松地再进一球! 刘錡急得满头大汗,可就是摆脱不了大石的紧紧纠缠,大石不无得意道:“这就是‘锁人法’!” 场外的围观者也感到了不妙,都在一旁高呼着“努力,努力”,可任凭刘錡、马扩如何挣扎,最终也未能再进一球!尽管奋起的斡离不再进一球追平了差距,可最终辽方又接连进了两球,并赢得了比赛。 尽管有些灰心丧气,可是斡离不还是向大石表示钦敬道:“林牙果然是老辣多谋,此番我等算是见识了,也甘拜下风!” 刘錡拱手道:“在下也是领教了,林牙当真是不可小觑!” “呵呵,两位也是英雄了得,可惜球打得再好,也终不能与用兵相提并论!”大石洒然一笑道。 1出自唐代诗人韩愈描写马球比赛的《汴泗交流赠张仆射》。 第十二章 第五章 射覆决胜(上) 蹴鞠古已有之,如那汉高祖之父刘太公做了太上皇以后,依旧喜欢斗鸡、蹴鞠,及至汉魏以后,蹴鞠慢慢就具有了对抗、竞技、军事训练及娱乐的多重功能,还有了专门进行蹴鞠比赛的“鞠室”。 到了唐代,蹴鞠更在于健身。制鞠技术得以改进,蹴鞠形式变得更为多样:有比赛颠球次数的“打鞠”,还有比赛时不用球门的“白打”,有多人参与拼抢的“跃鞠”,可以二人对踢,也可以多人对踢,且以踢高、踢出花样为能事。 鞠是用皮做成的,中间塞以毛发,成为圆球,用脚蹴蹋以为戏乐。球后来有些变得轻巧了,女子也加入了蹴鞠的行列,有些身手矫捷的女孩水平就很高。 球门是树两修竹,络网于上,以门为度球;球又逢左右朋,以角胜负——这种方式规定每队有一定人数和固定位置,规定队员只能在自己的位置上踢,不能移动。 在朝廷宴乐与外交礼仪时常进行蹴鞠的竞赛表演,不过这些都是单球门的间接比赛——在两边的队员们中间隔着球门,球门中间有两尺多的“风流眼”,双方各在一侧,在球不落地的情况下,能使之穿过风流眼多者胜。 到了宋代以后,蹴鞠就变得更为普及,还有了专门靠踢球技艺谋生的艺人,并建立了很多足球社团,如圆社、打球社,高俅就出身于圆社。宋人蹴鞠的技术有了很大提高,球也踢得花样百出,在技巧上比唐代提高了很多,形成了“肩、拍、背、拽、捺、控、膝、拐、搭、镰”等十种基本踢法。时人还为一些动作取了别称,如“转乾坤”、“燕归巢”、“斜插花”、“风摆荷”、“佛顶珠”、“旱地拾鱼”、“金佛推磨”、“双肩背月”、“拐子流星”等等。 当师师试着向完颜绰谈讲蹴鞠时,完颜绰尚有些不解地问道:“你们宋人怎么那么爱玩蹴鞠?我看着也没多大意思呀!” 师师笑道:“我从前玩得也少,如今更不怎么玩了,蹴鞠之妙趣体会也不多!可《蹴鞠谱》中说‘脚头十万踢,解数百千般’,蹴鞠的花样太多了,所以大家踢不厌!而且蹴鞠可以使人精神爽、消日长、度永年,健体安身可美,肥风瘦痨都罢,自然男女老少都欢喜!” 由于辽、金两方之人都不精蹴鞠,就是刘錡、马扩踢得也一般,所以特意请了一应高手对他们进行了短暂的训练。及至到了比赛时,为了公平起见,从十六名禁军蹴鞠队员中,可以任由大石先选出八位来,剩下的八位就归金、宋一方,如此一来双方就显得有些势均力敌了。 这次的蹴鞠比赛就选在了禁军一处校场的鞠城(即球场)进行,鞠城的周围有短墙,比赛双方都有像小房子似的球门,场上队员各十二名,双方进行身体直接接触的对抗,就像打仗一样,踢鞠入对方球门多者胜。 这一次徽宗和郑皇后都没有到场,只是童贯与蔡攸代表朝廷莅临现场,看客们也没有那么多了,主要都是一些禁军的将士。赵元奴等人也没有再来,只是师师陪着完颜绰到了场。 由于宋、辽、金三国的八位主角都不是蹴鞠方面的高手,结果他们就成了这次比赛中的陪衬,不过好在队员都晓得应该尽量让主角表现,所以关键时刻刘錡、马扩这两位稍懂球技的宋人的优势,就突显了出来,因此比赛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终以宋、金一方的取胜而结束。 “怎么样,林牙,是不是觉得我方有些胜之不武?”刘錡找到大石后笑道。 “呵呵,倒不觉得如此!这般也好,看看在最后的选项比试中,究竟鹿死谁手吧!”大石说着拍了拍刘錡的肩膀。 一行人又说笑了几句,便要各自离开了。斡离不看着大石远去的背影,不禁怅然道:“如果这球场就是沙场,输掉的一方心服口服,却又毫无无损,该有多好啊!” “难得殿下有如此一片仁心!”马扩上前赞许道。 师师与完颜绰在远处看着这几个惺惺相惜的汉子,也非常欣慰,总算是人同此心。 两天后,终于到了最后的关节,众人皆汇集于文德殿,由徽宗亲自抽签决定加试的项目,当抽签的结果出来时,众人都不禁面面相觑起来。 徽宗抽中的项目为“射覆”,据说这是古时术数家为了提高占卜技能,所经常玩的一种高超而又有趣的游戏。“射”就是猜度之意,“覆”就是覆盖之意;覆者用器皿覆盖某一物件,射者通过占筮等手段猜测其中是何物件。覆者会通过特定的器皿给射者一些必要的提示,但这些提示只有那些通晓术数者才能窥其一斑,越是精通之人越容易猜中,所以历史上有名的术数家东方朔之流便经常会猜中君主所覆之物。 很快,徽宗就让人将一副有盖的秘色瓷碟呈了上来,待给众人一一看过,就将其放置在了地上。徽宗于是指着碟子笑道:“朕平素也喜易学、术数,碟中之物朕事先也没有看过,如今不妨就跟着大家一块猜猜!一来凑个热闹,二来也检验一番朕的学养如何!” 斡离不从刘錡的表情中看出了为难之色,不过那大石好像也是面有难色,斡离不不觉起身笑道:“这射覆乃是贵国智者之游戏,我等乃是外国之愚者,真是眼前一抹黑啊!” 徽宗看着大石,举手一指道:“林牙乃是北朝博学之士,想来还是有几分胜算的吧?朕心里倒有几分成算了!”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大石身上,大石起身一躬道:“陛下抬爱了!孔子乃至圣先师,尚且老年才玩易,我等平庸之资,哪能如此自不量力!若要非猜不可,那只能硬着头皮试一试了!” “断卦就当胆大心细,呵呵!”徽宗得意地笑道,“好吧,那大家都将自己的结果写到纸上来呈给朕吧!” 最后大家都将自己的猜测写到了纸上,其中斡离不写的是“茶”,刘錡写的是“核桃”,马扩写的是“金钏”,大石写的是“玉石”,耶律企忠写的是“发簪”,还有一些人写的更是五花八门。 第十二章 第五章 射覆决胜(下) 当一一看过众人的结果后,徽宗笑道:“朕猜测乃是玉石配饰,且为金黄色!来,揭晓谜底吧!” 待到碟盖拿开时,果见是一块金黄色的龙凤纹玉佩,众人不禁对徽宗的才学拜服得五体投地,刘錡于是起身行礼道:“我等皆是愚陋之人,还请陛下详解其中奥秘!” 徽宗转头看着大石,欣然道:“此番林牙写的是‘玉石’,算是最接近谜底了,也足见林牙之博学多识!朕想先请问,林牙因何猜出是玉石的?” “既然陛下见问,那在下就不揣浅陋,班门弄斧了!”大石躬身行礼道,“启禀陛下,这碟子为秘色,近绿,绿可对应震卦、巽卦,而碟盖上有花,巽为花木,所以上卦当用巽卦!碟子被置于地,地为坤卦,所以起初风地观卦,上卦巽卦卦序为五,下卦坤卦卦序为八,起卦时辰为酉时,酉为十,因此动爻为三者相加的二十三,除六余数为五,动爻为五爻!以此起卦,得应爻为父母未土,射覆主要看应爻,未为土,则表示此物乃是与土有关的,或者是瓷器,或者是玉石,在下只好择其一,便觉得玉石的嫌疑最大,毕竟此物小一些,碟子中好盛放!还请陛下指教!” “呵呵,不错!既与土有关,颜色上也不出此,我中国土地多为黄色,因而朕才大胆断言此物为金黄色!此外,观卦有观看之意,可引申为人工雕饰之物,以供人赏鉴,因而朕又大胆断言此物乃是一配饰!”徽宗满面春风地笑道。 “陛下圣明!”在场的大宋文武众臣一致称颂道。 “此番博弈,算是北朝大石林牙一方最终胜出了!”徽宗在龙椅上欠了欠身子,“来啊,把奖品呈上来!” 大石还想客气地推辞一番,可是斡离不与刘錡等人都示意他笑纳。当奖品呈递给大石时,他小心地拿在手上看了看,这是一副精美的刺绣,上面绣的是一幅《德生图》: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有四位射手和一只受伤的母鹿,画面上可见射手们的脚步开始迟疑起来!此图的左下方有一株傲立雪中的正在盛放的红梅,上方则绣着“大德曰生,守位曰仁”1八个瘦金体大字。 由于该刺绣巧夺天工,丝毫未损原作的传神之处,从射手们的外形上便不难分辨,这四个人应该就是大石、刘錡、马扩与斡离不,衣裳也是分明的。此图所传达的意义不言自明,只听徽宗笑道:“此图乃是本朝李夫人所绘,那八个字乃是朕所手书,那株红梅便是李夫人自况了,呵呵!至于输掉的一方嘛,也有纪念之物,《德生图》原作就归二太子吧,只愿我三国兵燹早除,百姓永得安乐!” 待众人步出大殿时,正巧一阵疾风袭来,吹落了大殿屋顶上的几块瓦片,顿时发出了摔碎的响声!大石转向斡离不与刘錡等众人,语带一丝凄凉道:“起风了!大家走好!” 1语出《周易·系辞传》。 辽国的一行人已经启程北返了,金国的一行人也该回去了,完颜绰特意来到醉杏楼向师师做最后的道别。 师师已经想好了,她要将自己平时手批的一堆佛经赠予完颜绰,师师语重心长道:“这些佛经皆是我多次阅览过的,妹妹倘或有不解之处,便可参照一下我的批注之语,若还有些疑惑,不妨请教诸位高僧大德!不过我还想着,若是妹妹时时见到我的笔迹,便是时时与我神交了!” 完颜绰眼角有些湿润,不免悲戚道:“实不相瞒,这些日子在汴京太开心了,我还真有些舍不得走呢!姐姐的好意我就领受了,以后当我想念汴京、想念大家时,我就拿出这些佛经来读一读,兴许就会克制住这份想念之苦,只留下回忆之甜呢!” 师师抓了抓完颜绰的手,温存笑语道:“将来妹妹还可以再来汴京嘛,若是有了陆路可通,就更便宜了!” “但愿如此吧!” 完颜绰随手打开了一部佛经,只见扉页上用精美大气的隶书抄录着这么一句话:“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意。”旁边还用朱批连写了“可惜”二字。 完颜绰于是指着这朱批问师师道:“为何此处写着‘可惜,可惜’?” 师师赧然一笑道:“此乃是我国女皇武氏所撰写的《开经偈》,相传此偈乃是武皇后在阅读完新译的《华严经》后,为经中恢弘微妙的文句所打动,心内非常欢喜,因而题下此偈语。此偈气吞山河,琅琅上口,有着大开大合的手笔!可是殿下晓得吗?这武氏凶狠成性,杀戮无度,甚至不惜对亲生儿女下毒手,以至种下无数孽缘,她能写出此等偈语,实难叫人心服口服,为此我便试图修改这此文字,以求替代原作,可惜终未如愿!可见该偈语实为一气呵成,一字不得改易!” “魔王在佛前尚且欢欣雀跃,何况是人呢?那武则天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她平素确实做出一副佛门弟子的虔敬模样,还令天下人禁屠,岂不知像我等女真之民要被饿死?就像姐姐说的她凶狠成性,杀人无度,这才是缺乏慈悲心!人若一心向佛,更在于长养慈悲心,而非是否杀生食肉,不然我女真之民哪还有活路!” 完颜绰居然可以讲出这么一番令人刮目相看的道理来,足见慧根不浅,师师略有些吃惊地凝视着她,不觉道:“妹妹说得这样好,真是受教了!” 完颜绰腆然一笑,双手拉住师师的手道:“咱们往后就是亲姐妹了,好不好?” 看着完颜绰那真诚的眼神,师师便一把搂住完颜绰,眼角有些湿润道:“好的,妹妹!” 作为回赠,完颜绰送给了师师一条表现春水、秋山花纹的玉带以及一块白玉折枝花纹佩,完颜绰特意指着玉带微笑道:“看到这图案,就可以想起我们那方黑土地了!这玉佩呢,就当是代我常伴在姐姐身边吧!” 师师高兴地收下了礼物,两个人便开始了对饮,没一会儿,两个人便开始了舞乐表演,师师弹奏一段琴曲,完颜绰展示一段舞蹈;师师小唱一首曲词,完颜绰又唱了一首女真歌谣…… 已经入夜,轻风翦翦,月光皎然,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也都已有些微醉,此时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完颜绰便小声地说开了:“其实妹妹我已经看出来了,姐姐是对那刘四厢有点意思吧?呵呵,那我祝愿姐姐心想事成!其实呢,姐姐想必也已经了解了,妹妹对那马子充是青眼有加的,我们兄妹此次来大宋,原本也有提亲的意思呢!可是哥哥和我慢慢就看出来,那马老兄是不会同意的,就算他不得不同意,他也一定会非常难过的!这可是妹妹我不愿意看到的!话说回来,让我一辈子生活在你们大宋,我可能也会受不了,我父亲也不会同意,所以就算了吧……” 师师的心事居然被完颜绰说中了,而且她也明确地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姐妹两个也算同病相怜了,师师于是给完颜绰斟酒道:“来,我敬妹妹一杯!你能这样抽身而退,也可谓难能可贵了!姐姐要向你学习,有些事就是不能强求,我也不该强求!咱们就认命吧,多修来世,只愿往生净土!” “我再悄悄的告诉姐姐一句啊!”完颜绰诡秘地一笑,“其实我二哥对姐姐也甚是倾慕呢,还说若有机会就把姐姐这尊菩萨请到家里供着呢,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师师闻听此言,不知是喜是忧,忙敷衍道:“你这个丫头,必是吃醉了!” “呵呵,妹妹当真吃醉了!这酒可真是好东西,喝上一点,什么烦恼全忘了!来,我也敬姐姐!”这一个多月来,完颜绰越发像一个宋人了,最后她干脆就睡在了醉杏楼。 诀别的时刻终于来了,斡离不一行人从醉杏楼附近的五丈河上了船,然后在师师、刘錡、马扩等人的陪伴下出了汴京,待到天欲幕时,彼此才依依不舍地分了手,只是马扩需要一路跟随到底。 “马兄,你来帮我看看,这是师师姐姐给我的赠诗,有几句我不是很明白,你能不能帮我解解惑?”完颜绰将马扩拉到一旁道。 “这有何不可,只是我学识短浅,也未必明白!” 待马扩去看时,这是一首写在五色笺上的律诗,诗题为《春日留别完颜公主》,不过师师的书法力道扎实、体态修长、秀媚圆润、畅朗劲健,越发臻于化境,还是让马扩不由暗自一叹! 随即他在心中默念道:“宾院相逢席未温,归轮黯黯发青门。裁纨妙染春来句,举舍长摇别后魂。汴河浮云愁客子,南天芳草思王孙。北朝尚待更裘葛,何日清言对玉樽。” “这句‘裁纨妙染春来句’就是希望公主也能以作诗来回复师师姐姐,写出传神之作……这句‘北朝尚待更裘葛’,就是说辽国尚待被你们金国完全取代,‘何日清言对玉樽’就是期待有重逢之日,你们再次把酒言欢……”马扩耐心解释道。 “谢谢马兄,我明白了!”完颜绰又拿出一幅画,“呵呵,这里还有她赠我的一幅画呢!” 第十三章 第一章 地道声响(上) 第十三章、休徵之所伟兆 一地道声响 宋金已经正式结盟,接下来大宋就要筹划出兵事宜了,所谓“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大军出征耗费巨大,徽宗君臣不得不思谋如何开源和度支。 多年以来,徽宗已经因为大兴土木等事耗费惊人,加上国家多事,如今再想筹措一笔巨资颇感为难。蔡京本来就不太赞同跟辽国开战,所以在这天陛见时便称:“启禀陛下,如今财税吃紧,度支异常,内外有大匮之忧,若是再向百姓加税,恐起变乱,开北边之事不如暂缓,望陛下三思!” 徽宗听罢顿时愁眉不展,哪知身为右相的王黼却站出来说道:“启禀陛下,燕山之役万不可暂缓,不然恐将失去先机,何况即已同金人商定,我堂堂中国如何能轻易失信?臣愚钝,如今倒有一策似可解朝廷燃眉之急,还请陛下圣裁!” “哦,王卿快快说来!” “臣以为朝廷当倡行免夫之制,均之天下!” “哦,何为免夫?”徽宗眼前一亮。 这本来是一位老胥吏为王黼出的主意,以蔡京的精明老辣,自然一窥即破其伎俩,还未容王黼回答,蔡京当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王黼却毫不在意,回禀道:“今者我朝将兴燕山之役,民户当依法出丁夫,以供朝廷差遣,天下承平日久,朝廷体恤百姓安乐之想,只当出免夫钱,即可免去征调劳役之苦!此举若均之天下,朝廷必可坐致数千万缗之利!” 王黼话音刚落,蔡京居然失声痛哭起来,徽宗忙惊问何故,蔡京便垂涕道:“今大臣非所以事陛下也!陛下圣仁,惠养元元,泽及四海!且观前日之政,但取地宝,走商贾,未尝及农亩,今大臣于穷百姓口中敛饭碗,以取其钱,此举实不足取,望陛下三思!” 蔡京说罢跪伏在地,王黼当即驳斥道:“满朝廷如何只太师一位贤良之臣了?我等一心为燕山之役殚精竭虑,免夫之制虽是祖宗所未有之创举,可如今收复燕云亦千载良机,一旦错过,如何再得?百姓苦几年怕什么,自今日起,我王黼也愿减膳,以为朝廷分忧!” 徽宗到底还是被王黼给说动了,只是并未当即行御笔,在征求过其他大臣的意见后,才正式颁下圣旨。徽宗特以王黼主持此事,为此又在中书省专门辟出一间“经抚房”,主管免夫钱的出入。后来天下免夫所入,一度达到了六千二百余万缗,朝廷将其封桩起来以备缓急。 对于朝廷的所为,刘錡虽然能理解官家的苦衷,可是他却始终不敢忘记当初大石对他说过的:江南财赋之区的负重,已经快接近极限,一旦再行加派,恐将酿成大乱! 刘錡本想将自己的忧虑说与师师,可是他真的不想再给师师增加困扰了,一天晚上他只好向夫人郭氏说了。郭氏此时正在身孕中,她便安慰夫君道:“眼下是有些艰难的,不过大家咬咬牙、挺一挺就过去了,若是真的因此激起江南的民乱,对官家、对朝廷倒兴许也是好事,总该好好反省一番!” “若是闹得很大,甚至不可收拾,可怎么了得?若是强行镇压,不说分散了往北边去的兵力,这也又是一大笔开销啊!”刘錡长叹道。 “如今市面上也还安定,米价时有小的涨跌,就算是真的到那一步,依我看,也支撑得起!若是能让那些大户多出点血,可就好了,呵呵!”郭氏笑道。 “但愿如此吧!”刘錡面色忧戚,“其实我倒不担心平息不了民乱,只是这般官逼民反,生灵涂炭,到底是朝廷的失德!好在我大宋境内不会再出一个女真,不然可就有大麻烦了!” 过了没几天,张迪突然找到了刘錡,并将他悄悄地请到了那艘五丈河的船上,张迪小声对刘錡道:“近日咱接到一些线报,说有几个行迹可疑之人租下了东榆林巷靠近大街的一处院落,他们对外说是做买卖的,可看着都像练家子,一连十几天了,来来回回的运些什么东西,最后都运到了汴河的船上!也不知这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我们皇城司还在密切监视之中,未敢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四厢,近日可在醉杏楼内外多留点心!” “靠近大街?是不是地道上面的赵十万街?”刘錡指着南边问道。 “呵呵,若不是那条街,又事关官家安危,咱才懒得过问呢!” “好,我先去地道下面留心探查几日,看看有无异常之状!” 刘錡说完转身就要去地道探查,哪知张迪一把拉住了他,诡秘地一笑道:“四厢,这么着急?是去见咱们夫人吗?” “哦,不是!我想马上去地道里面查探一番,以保万无一失!” “那就好,那就好!”张迪讪笑着,“你我皆是官家钦点之人,咱们可别让官家烦心就好啊,尤其千万错不得!四厢啊,咱们这么久了,当互相照拂才是,咱才不能不好意提醒你一句!” 张迪分明欲言又止、话里有话,刘錡一时并未深想,只得拱手道:“多谢押班提醒,在下领受了!” 刚进了醉杏楼,刘錡正准备往地道去呢,哪知正当他站在花园中不经意地回头一瞥时,正好看到师师斜倚在窗前看着自己,嘴角还挂着迷人的微笑,仿佛那正在与意中人眉目传情的女子一般,刘錡心底不由荡过一阵销魂的暖流! 可是,突然之间,刘錡就想到了张迪刚才那番言犹在耳的提醒,此时他才开悟——师师对自己是不乏好感的,而自己对她也充满了温情和敬意,或许还有一丝恋慕——然而,在他和师师之间,可是还有一个官家在呢! 带着这份不安与纠结,刘錡独自下到了地道中,里面黑黢黢一片,为了谨慎起见,刘錡尽量将脚步放慢放轻了,而且也没有任何光亮。他一路上只是摸着墙壁在走,每走几十步都会贴在墙壁上小心地敲一敲、听一听。 白天的汴京城是喧闹、杂沓的,有太多干扰的声音在地道里反复回响,眼看就要走到尽头的皇城了,刘錡顿感失望。走了两里多地了,他也有些累了,于是在潮湿、黑暗的地上休息了一会儿! 第十三章 第一章 地道声响(下) 按照张迪的说法,那帮可疑之人位于赵十字街与东榆林巷的交叉口,虽然地道的挖掘并不是按照地上街道的轨迹,不过也不会偏差太远;想来若是有人想对地道下手,也该料想到这一点才对。因而在休息过后,刘錡试着将探查的重点放在了接近那个交叉口的地方,而那个交叉口的杂沓声势必更大。 按照大体距离的计算,及对杂沓声的判断,刘錡觉得自己已经接近或者已经到达了那个交叉口,于是他开始紧紧地贴在墙上仔细聆听起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阵杂沓声突然消减之后,刘錡听到了疑似挖掘的声音! 突然之间,刘錡觉得自己这一路走来,似乎有哪里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呢?自己就这样干脆地下到了地道里,会不会有些不够谨慎呢?刘錡又贴在墙上听了一会儿,确定了那个声音的存在,然后他就赶紧沿原路返回了。 “四厢,你去里面做什么?怎么待那么久?都不跟我说一声!”刘錡刚从地道里走出来,师师已经在地道口的草房里迎候着他了。 “呵呵,没什么!我去里面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该修补的地方!” 两个人边说边走着,师师又笑道:“那里面黑灯瞎火的,你要检查,怎么也不点一只火把啊?” 等到了楼里,眼见四周无人,刘錡才小声道:“张押班说最近地道内外有些异常,让我多留心些,我才下去小心探查的,果然有些异响!” “啊?是这样啊,那你准备怎么办?”师师睁大了眼睛问道。 “此事非同小可,必先尽量避人耳目,以防走漏风声!”刘錡机警地看着四周,“明日我从宫里再悄悄地下一次地道,继续探查一番再说!” “啊?你怀疑我这里也不安全?”师师捂住了自己的朱唇。 “这个楼内外的人太多,眼睛太多,总须加小心!” “也是!那我也帮你留心着!” 次日上午,正是汴京城最繁忙的时刻,刘錡从张迪那里要来了钥匙,从宫城方向悄悄地来到了那个交叉口。非常奇怪的是,直到下午时分,刘錡居然都没有再听到昨天那种疑似挖掘的声音!可是,这样的异常似乎暗合了自己昨日的那种担心,刘錡的疑心因而更重了——绝不可掉以轻心,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一连七八天,刘錡都如常地到醉杏楼巡视,只是再没有靠近地道口,可是暗地里,他又每日都悄悄地从宫城方向下到了地道里。到了第九天时,那个疑似挖掘的声音又出现了!第十天时,那个疑似挖掘的声音更明显了! “果然有异常,怎么样,你家里最近有何反常吗?”刘錡与师师密商道。 “最近几天我留心了一下,就是那个厨娘张嫂的神情好像跟平常不太一样,我又让云丫头试探了两回,确实反常!你看,是不是派个人悄悄跟着她,到她家里去一下?”师师略带些紧张道。 “好,这事我亲自去布置,姑娘且宽心,有我在呢!” “嗯,嗯!”师师连连点头,“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两个人相视会心一笑,刘錡转身刚要走,师师突然猛地拉住了他的衣襟,刘錡急忙转身,见此一幕心不禁突突跳了起来,见师师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急忙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就是,那个,你看,张嫂也跟了我们好些年了,我……”师师露出为难的表情,“我担心这件事会牵累她,咱们不如先瞒住皇城司那些人,张嫂多半是被什么人胁迫了吧,不如咱们先看看!你说怎么样?” “也好,若是同伙,那张嫂定然不会那么反常!何况她在这里都好几年了,也算知根知底了!”刘錡泯然一笑,拱了拱手,“姑娘有情有义,刘某佩服了!” “我们,跟他们,”师师指着皇城的方向,“到底还是不同的!” 为了保密起见,刘錡便从自己麾下找了两个可靠且精干之人,易服改扮去了张嫂家内外探查,果然发现了可疑之处;经过一番仔细的观察,刘錡大致确定了张嫂家人已经遭到一伙不明身份之人的胁迫。 为了保证不走漏任何消息,刘錡便将师师约到了城外一个僻静处准备好好商议一番,哪知师师连赵元奴也给带来了,师师对刘錡莞然一笑道:“四厢放心,元奴就是我亲妹妹一样!而且这丫头头脑聪明,比我主意还多,让她来帮着参谋参谋,准没有错!” “好吧!那就让她过来吧!”刘錡指着自己所在的凉亭。 赵元奴赶过来以后,刘錡便将情况向两人介绍了一番,然后他补充道:“我这几天仔细地查看了,那伙人一定是前来谋刺官家的,他们总共有八九个人,其中在张嫂家里有两个,在冒充她家的亲戚,实则就是在拿张家人做人质!我看这些人都不是庸碌之辈,得想些万全之策才能保全张家人!” 师师和赵元奴默思良久,师师首先打破沉默道:“不能直接抓人吗?两边一起抓!” “这些人敢于谋刺官家,必然都是些死士,如果处置不慎,就怕伤及那张家人,而且直接去抓,势必兴师动众,就怕惊扰之下,会让他们溜掉,若是来个全城大搜捕,不说耗费人力,也必然会惊扰百姓,那时恶吏们借机勒索也说不定!所以我还是想把他们引到地道里去,这样容易一举捉拿,上面也留些人手,堵住漏网之鱼!只是,兹事体大,此番不能不跟皇城司通声气了!”刘錡深思熟虑道。 “这是自然,张嫂也明显是被胁迫的,官家晓得了,也会体谅的!”师师以热切的眼神看着刘錡,“只是去救张家人的,一定要是四厢信得过的高手才行!” 赵元奴听着两个人的对谈,不免忧虑道:“想把贼人引到地道中,可没那么容易吧!这事恐怕还得那张嫂的配合,她要通报给那贼人官家何时来,那贼人才会看准时机下手!那贼人起初怎么就会相信张嫂呢?恐怕还真得官家走两遭!” “那怎么行?官家可不能涉险,不然咱们罪过就大了!”师师着急道。 “我知道,我知道,姐姐别急嘛!”赵元奴双手抓着师师的胳膊,“官家若真来了,贼人从何而知?首先是要从地道里经过吧,贼人听得到;再者,就是官家到了醉杏楼,内外守备会加紧,此外贼人在远处势必还会仔细观察,他们看不到官家的真容,可一应随从总要有几个吧!这些贼人在远处一定会留意的!” “赵姑娘说得有理,只要找几个人从地道里经过,出来后到楼上去就行了!官家去姑娘那里,也只是着便服,找个身形跟官家差不多的人,远远看着像就可以了!”刘錡轻松地一笑,“呵呵,果然赵姑娘是个聪明人!” “其他人我都信不过,子充过几天就回来了,不如到时就让他负责搭救张家的人吧?”师师恳求道。 “也好,那就这样先定了,咱们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或疏忽之处!”刘錡还在地上用树枝画了一张草图。 三个人又仔仔细细地推敲了一遍,感觉没什么疏漏了方才各自散去。 第十三章 第二章 手下留情 (上) “张嫂,你跟着我们娘们儿有几年了?” “差不多快十年了呢!” “你还想继续在这醉杏楼待着吗?就没想过去别处?” “哎哟,看姑娘说的,姑娘待人这么好,给的价钱也不低,我何苦再到别处去!” “哎,如今可是不同了,我要入宫去了,你们这些老人儿,我也不能带在身边了,所以咱们眼下就该散去了!你看,这里有一千两白金,就算我给张嫂你的遣散费吧!若是觉得少,我还可以再给你加点!” 张嫂是汴京典型的厨娘,头上小盘髻,窄衫长裙,手有镯,首饰灿然,腰间悬玉,如今虽已年过三十,可曲眉丰颊,风韵犹存,连徽宗见了都忍不住多看她一眼。 哪知等师师此话刚说出口,张嫂猝然色变,立即跪倒在地,泪如雨下道:“姑娘赶我走可以,但可千万别是现在啊!呜呜……姑娘不是不入宫了吗?那能不能晚几天?姑娘,我求求你了!” “哎呀,这是怎么讲,难不成你还舍不得我?”师师连忙双手扶住了张嫂,“快起来,快起来!我如今年纪也这么大了,总这么晃着也不是个事儿,所以就答应了官家!官家已经御批,此事已经不能更改了!” 张嫂闻听此言,哭得更厉害了,当即瘫倒在地,嘴里还呜咽道:“可不行啊,可不行啊……” “怎么就不行了呢?我的事,你干嘛要管得这么紧?”师师俯下身子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张嫂只是趴在地上哭,半天没言语,这时刘錡和马扩忽然一起进来了,张嫂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哭得更厉害了。 “起来吧,起来吧,你家里的变故,怎能瞒过大伙的眼睛!”师师拉住了张嫂,“这事都怨我,连累了你,如今你只照实说,听我的安排,我和刘四厢必保你全家无事!” 张嫂听到师师如此说,又见两个大男人的神情,一下子全明白了,当即抱住师师痛哭道:“姑娘救我全家性命啊!” 经过一阵安抚和解释,总算让张嫂的心情平复了下来,出于对师师的信任,张嫂也答应了全力配合刘錡和马扩的行动。 果然有一群不明身份的刺客控制了张嫂的家人,然后胁迫她留意并通报醉杏楼内的情况,当刘錡下到地道的那天,当他进去时张嫂没有看到,但他与师师一块从后花园草房中走出来时,张嫂却注意到了,并告知了刺客。幸好刘錡多了个心眼儿,想到了这一点,第二天以后改去了宫城那边的入口。 接下来就是行动了,张嫂会将徽宗即将前来的消息,以发信号的形式通报给刺客,然后刺客将可能会伺机采取行动。虽然不能预知刺客是不是信任张嫂,但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所以马扩和刘錡都做好了分工,并采取了行动。 不出所料,刺客还是很多疑、很谨慎的,在得到张嫂的第一次通报后,刺客们并未采取行动,只是在仔细验证张嫂的消息是否属实。当他们远远看到“徽宗”一行人进了醉杏楼时,才消除了疑虑。 又过了五天,“徽宗”又即将到来,张嫂赶紧将信号发了出去。发过之后,张嫂的心情已经不像上一次那么紧张了,可她还是忍不住来找师师,师师只好不停地安慰她道:“放心吧,今晚过去后,一切都会恢复旧貌的!” “那如果刺客的同伙来报复,该怎么办呢?” “没关系,有我和刘四厢在呢!如果你觉得派人保护好一些,就派些人手在你家里!若是觉得避避风头好,那你们全家就到乡下或外地去暂住也好,工钱我还是照付给你!过个一两年再回来,肯定就无事了!” 张嫂早被这件事吓破了胆子,再不敢待在师师和官家身边了,只得向师师叩头道:“多谢姑娘,我们一家还是去乡下避避风头吧!” 为保安全,刘錡等一行十余人都披上了铠甲,为保安全他们的身后还悄悄地跟了几十个人。 当一行人快接近那个交叉口时,刘錡的心里也不免有些紧张,毕竟这是一群敢于刺杀皇帝的亡命之徒,连师师也是提心吊胆的,所以就在最后一次师师与刘錡分手时,她依依不舍地诀别道:“我会一直向观音大士祈求的,只盼四厢平安归来!” 若是自己受了伤,恐怕还能赚得佳人的几滴眼泪呢,也值了…… 随着“哐——”的一声,地道中的墙壁猛地破开了,接着便冲出了几个手持刀剑、蒙着面的家伙向刘錡等人扑来,双方近在咫尺,地道中又非常狭窄,根本躲避不及,若是毫无防护,纵然身披铠甲也难保不会受伤。好在一行人中靠墙走的几个人手里都提着盾牌,加上他们处于高度戒备状态,所以当刺客杀出来时他们很容易就挡住了最初的冲击。 双方顿时战成一团,为了减少伤亡,刘錡特意命令大家分向两边退去。不过刺客很快就意识到中了圈套,他们急于想从来处逃出去,于是其中一个刺客故意将地道墙壁上专门为徽宗点亮的几盏灯火给打灭了,一时间众人周围变得昏暗起来,为免误伤,只好继续后退。 两边闻声赶来支援的人越来越近了,刺客们已成了瓮中之鳖。他们一共有七个人,经过最初的激烈混战之后,有两个已经重伤倒地,又有一个侥幸趁乱从来处逃了出去,不过在上面等着他们的是一阵弓箭! 经过又一场激烈的搏杀,又有两个刺客重伤倒地,刘錡于是对还在拼命顽抗的两人喊道:“快束手就擒吧,可免株连九族!” “少废话!狗皇帝的鹰犬!”其中一个刺客大声骂道。 双方又在昏暗中厮杀了一番,刘錡等人虽然占据着数量上的绝对优势,可地道中太过狭窄,这么多人根本施展不开。刘錡手持宝剑亲自冲到了前面,将其中一名刺客的大腿给刺中了,那受伤刺客竟然手捂住伤口继续死战,眼看即将到最后关口,只听那受伤的刺客大喊一声道:“大哥,小弟先走一步了!” 说完,当即自刎而死。虽然是十恶不赦的刺客,可刘錡还是由衷敬佩这样的壮士!就只剩下一个家伙了,从身手上看,加上那一声“大哥”,想来他应该就是刺客们的头领。 刘錡还想抓活的,于是命令道:“都住手,退后!” “呵呵,想抓老子,没门!”那大哥说完,居然从怀里掏出几颗核桃状的东西,随手就向刘錡等人掷去!几声爆炸响过后,地道中顿时浓烟四起,这一下什么都看不清了。 “大家小心,烟有毒!”刘錡大喊道。 第十三章 第二章 手下留情(下) 伴随着一阵咳嗽声,刘錡又听到一阵破墙的声音,这时他才意识到那帮刺客定然挖掘了至少两条通路。刘錡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摸着墙壁,试图找到那处新的破壁追出去。 等刘錡沿着刺客所挖的地道最终到了出口时,只见四周一片黑暗,而且周遭也已经没有了什么动静。从远处的噪杂声判断,此处应该距刺客租住的民宅不远,刘錡很快就来到了天井中,他往四处望了望,也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完了,居然让刺客头领给跑了,这下可遭了!都怪我大意了,没想到他们会挖两条通路!”刘錡心里焦急道。 哪知就在刘錡的眼睛继续逡巡时,借着汴京城才入夜不久的辉煌灯火,刘錡还是注意到远处人家屋脊上像是闪过一个人影儿!他赶紧脱掉了身上的铠甲,然后飞身上了屋顶,向那个人影儿处追去。没想到那个人影儿猛地站了起来,然后转身跑向了远处! “贼人休走!”刘錡大喊一声道,这时在大街上布防的官兵已经看到刘錡的身影并听到了他的声音,他们于是沿街跟随而来。 那刺客头目身手了得,在人家屋顶上依然健步如飞,最后他跑到了一个小巷子中。这时他的前方出现了一小队兵丁,正当他转身要躲避时,不想刘錡已经赶了上来,那大哥已经无法脱身,当即与刘錡交起手来。 这位带头大哥武艺超群,刘錡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棋逢对手了。一时间二人刀光剑影,你来我往,直杀得天地变色!不过还是刘錡手上的宝剑占了上风,这是一把熙宁年间打造的“龙泉宝剑”,三面夹钢剑体,锻造精纯,短纹极细,硬度与韧性都远比寻常刀剑可比,若非刺客手上的那把环首唐刀也非俗物,不然刘錡早已将对方兵刃给削断了,如今只是给他削得无心恋战! 此时巷子里的兵丁们也已经跑过来了,刺客于是甩下刘錡直向兵丁们杀去,他没费多少工夫就杀出了一条血路。汴京大街上一时间乱哄哄的,那刺客拿掉了围在脸上的黑色面巾,沿着犄角旮旯,一路穿街过巷,如入无人之境,可刘錡却似他的影子一般,死死地盯住了他。 刺客蹿到了汴河边的一个幽暗、僻静的小树林中,此时他已是气喘吁吁的,突然他停下了脚步,回身对也已大汗淋漓的刘錡道:“别追了吧,我,知道你,你就是,就是刘四厢吧?” 两个人离着还有十几步远,刘錡停下来扶在了一棵树上,待他喘息稍定,方回道:“算你聪明!不过,我问你,若你老实回答,我今晚就先不追你了!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其实他是在等着马扩赶过来。 “好吧,告诉你也无妨!”那刺客把刀插在了地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我就是江南方圣公的属下!如今我们方圣公已在江南起事,要带领我们这些教众打出一个光明世界!” “怎么?此刻江南已经民乱了吗?”刘錡惊问道。 “我哄你作甚!此刻已经闹起来了!圣公派我等入京刺杀狗皇帝,成功固然好,不成也没关系!反正我们两边同时动手,恐怕过几日你们朝廷就会收到奏报的!” “那你们有多少人马?” “呵呵,少说几十万吧!我们定会搅个天翻地覆的,让天下的这些狗官都尝尝厉害,哈哈!”刺客大笑了起来,“我本是一位江湖人士,一心除暴安良,只因狗皇帝在江南大兴花石纲,贪官酷吏借机横征暴敛,我才加入了方圣公的明教,其实我原本是不太信这个的,可如今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你刘四厢本是西北良将,奈何要做着狗皇帝的鹰犬呢?” 没想到,刺客的这一问居然把个刘錡给问住了。刘錡已经不再怀疑了,由于朝廷的恶政已经造成江南地区出现了大规模民乱,而罪魁祸首,非当今的官家莫属,可是自己今天究竟在做什么?居然在拿性命保护着这么一位“昏君”! 没错,他就是昏君!有这么一刻,刘錡竟然后悔了,他后悔前几天居然那么认真负责地追查地道下面的声响,若是当今这位官家真的被刺死了,难道朝廷会因此大乱吗?肯定不会的!反而还会有朝政一新的希望呢,而夹攻辽国、收复燕云的宏图,也定然会更加顺利! 想到这里,刘錡真的难过极了,他一下子就瘫倒在了地上,他看着远处的刺客,一摆手道:“好了,你走吧!”刘錡没敢说出的心里话,其实就是希望刺客哪天卷土重来,而自己绝对不会再这么认真了! “果然是说话算话的君子!”刺客从地上拔出了刀来,转身刚要跑掉,突然他又回过了头来,“兄弟明白了,你也恨狗皇帝和那些贪官污吏吧!果然是一条好汉,呵呵,好的,后会有期!” 刺客刚离开,马扩就一路打听着赶了过来,他见刘錡坐在了地上,忙过来关切道:“三哥,你受伤了?” “没有,我只是累了!” “刚才那个影子是谁的?”马扩说完就要去追。 “等等,别追了!那不是刺客。” 马扩也没有多问,于是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两个人便互相谈起了今天的遭遇。马扩那边还算顺利,靠着自己的神箭,他轻易就解决掉了那两个刺客同伙,安全地解救出了张嫂一家人。 刘錡还是浑身无力,他没有去醉杏楼就直接回家了,只是交代马扩去跟师师报一声平安。 师师听了马扩的描述,不觉忧虑道:“四厢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中了刺客的暗器?不行,快去给他请个大夫瞧一瞧吧!” “真没事的!恐怕就是跑得太远,累坏了,呵呵!明日三哥必会好好的出现在姐姐面前!” 正挺着个大肚子的郭氏在家门口迎候着夫君的平安归来,她眼见夫君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禁动问道:“怎么了?让刺客跑了?” 这是关系家族生死的大事,刘錡可是对至亲也不能说出来,他只得敷衍道:“是啊,没想到让刺客头领跑了,都是我太大意了!” 第十三章 第三章 行刺童贯(上) 行刺那晚的几天以后,朝廷果然就接到了来自江南的奏报,称“贼首”方腊以明教为组织,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民乱。 由于朝廷反应不及,加上江南一带民众的困苦,致使方腊的步伍迅速扩大,并且占据了歙州、睦州、衢州等广大地区,不久后杭州也被攻占。方腊自号“圣公”,年号“永乐”,开始设置官吏将帅,建立起了自己的政权。 朝廷迅即任命枢密使童贯为主帅,开始拼命调集各部的精锐力量前往镇压方腊军,最后调集的总兵力达十五万之众,其中包括了西军中的刘延庆所部约三万众,三衙中的王禀也被派到了江南。 由于朝廷的失政造成如此巨变,徽宗自然难辞其咎。在刘錡、陈东等人的筹谋下,师师劝说徽宗尽力“招抚”方腊,以免江南地区生灵涂炭,还有一些朝臣也主张此议,徽宗于是接受了这一建议。 宣和三年二月,朝廷“招抚”的诏书呈送给方腊,可被方腊所拒绝,此后官军开始展开反攻;在官军的围攻下,方腊军被迫撤回杭州。三月,方腊军再攻杭州,结果在城外被王禀所部打败,自此以后方腊军开始节节败退。 江南不断有捷报传到汴京,可是刘錡却始终高兴不起来。这日午后,师师见刘錡那副心不在焉、郁郁寡欢的样子,心中已猜到了几分,于是软语安慰说:“四厢常说国家承平日久,一般士卒皆不习战阵,此番江南大乱,虽是至痛之事,可也算帮朝廷练了一回兵,是不是?”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若不勤加约束,这兵就成了匪了,呵呵。虽然不惧战斗,可悍匪也是难缠的,不说扰民、害民,到了沙场之上,这帮人其实也难堪大用!”刘錡苦笑道。 “啊?这个怎么讲?”师师惊问道。 “沙场用兵之道,除了习战,军纪也是重中之重,总要令行禁止才好,只有这样才能经得起大战、恶战!那帮‘悍匪’呢,私斗或许个顶个的,可一旦大规模的公斗,他们蔑视军纪惯了,恐怕就容易人各为战,尤其是经不起大战、恶战的艰苦,一打,就溃散了!” “那这个还是在于带兵者吧?善于带兵之人,怎么可能让这帮‘悍匪’放任自流呢,呵呵!”师师娇笑道。 刘錡直视了师师一眼,那是赞赏的、吃惊的眼神,当即竖起拇指一笑道:“姑娘已入我兵家堂奥矣!没错,若是善于带兵之将,还是懂得御众之道的,可是如今又有几个这样的带兵之将呢?” “不管有几个,反正你刘信叔就是其中一人!”师师俏皮地一笑,“如今子充又去了女真军中观察和历练,也定然会大有长进!” “好,承蒙瀛国夫人看得起,我刘某忝居贤将之列!可是,如若那帮‘悍匪’习性已成,我冒然前往统带,未加时日多与磨合,若强加约束,则很容易会激起哗变,我这小命恐怕都难保了!”说着,刘錡做了个被砍头的动作,“最合宜的士卒,自然是像我们西军那般,其实毫无战阵历练也没关系,这个锻炼几回就好了,关键就是要有一股斗气,又得老实巴交,肯受约束!这沙场临阵,绝非靠个人逞英雄,还是要看大伙齐心志、共进退啊!” “嗯,嗯,我懂了!”师师神情专注地点了点头,“人心齐,泰山移嘛!” 没过多久,方腊起事就被镇压下去了,四月廿七日,方腊与夫人、宰相方肥等人就被官军所俘获,随即被押解入京。不过刘錡还是一点高兴不起来,他已经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官军残民、害民的消息。 当刘錡把这些事情说与师师知道后,师师当即愤恨道:“童贯这厮着实可恨,毫无恤民之心,可是咱们这位官家又如此信重他,我真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那童太尉先前就在我西军制造不谐,还极力打压不服己者,子充的父亲、马家叔父就是被他害的!他还在我西军行分化、瓦解之术,试图将那刘延庆部作为他俯首帖耳的嫡系人马!可如此一来,不但消减了我西军的总体战力,更是将那刘延庆部变成了一帮‘悍匪’,当真可气可叹!”刘錡垂首道。 “这个老小子最擅长挖人墙角了,要是哪天一道雷劈下来,劈死他就好了!也算给官家一点警示!” 这日入夜,刘錡正策马往家中赶,刚准备抄近路拐入一个小巷时,突然身后一个声音传来:“刘四厢,别来无恙!” 刘錡转身欲看究竟,没想到他一下子就怔住了,虽然那人的相貌、装扮已经有了大变化,可声音、神态还是被刘錡一下子看破了:“你?是那江湖豪客?” “没错,正是在下,来向四厢自投罗网的!”那人拱着手快步趋上前来。 刘錡身上一阵紧张,忙俯身小声对那人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明日一早城外禁军校场门外见!” 真是不可思议,那位刺客头领居然真的回来了!这可是关系家族生死的大事,一着不慎,就可能无法回头,所以刘錡心里悄悄盘算着,至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次日一大早,刘錡策马来到了城外禁军校场的门口,他远远地看到那刺客正在马上等着他,于是打马过去,先是一阵故意的寒暄,接着两人便策马往附近的一处荒坡上走去。 刘錡不住地回头,那人不禁笑道:“怎么?狗皇帝连四厢这样的忠臣孝子都不放心吗?还要派人跟着?或者怕我被人认出来?放心,你看我这脸上的疤痕,只是前几个月才添上的!” “呵呵,你看我如今跟你私相往来,还像一个忠臣孝子吗?” “哈哈,四厢这才是好样的,不愚忠狗皇帝!” 此时已经入夏,两个人便找了一处树荫坐了下来,刘錡看了看四周无人,便压低了声音开门见山道:“快说吧,兄台此行有何见教?” “我想杀童贯那阉贼!”那人咬牙切齿道。 第十三章 第三章 行刺童贯(中) 刘錡一听他居然不是来再次行刺官家的,倒有些轻松了下来,便故意道:“那你想让我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帮你?” 那人郑重地一拱手,目光直视着刘錡,慨然道:“四厢上次居然肯放在下走,我就知四厢有大是大非之人!如今我不奢求除掉狗皇帝了,只求除掉那条阉狗,为我们圣公,更为死去的那些兄弟姐妹和江南百姓报仇雪恨!” 此时方腊已被押解入京并处死了,那人突然涕泗交流,许久方又道:“我等义军虽也有些杀戮,可多半还是对官不对民!四厢恐怕有所不知,童贯那阉狗明明是你们官府的宰执大臣,可他却放纵官军杀我降众,还掳掠我江南民众,真是可恨至极,我只恨不能将他寝皮食肉,碎尸万段!” 刘錡默然了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你已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那我也就明说了吧!我敬你是江湖好汉,我也恨那童贯,可我若帮你行刺他,一旦事情败露,可如何是好?” “四厢放心,在下已经想好了,不管得手与否,我但求一击!我知道也逃不掉,更不想被他们活捉,我必自刎而死,也绝不出卖四厢!我那些好兄弟,四厢也看到了,可是有一个活口儿吗?” “他们确实是好样的!” 那几个刺客有以刀自刎的,也有重伤后服毒的,总之确实全死了,这让刘錡不觉肃然起敬。 “不是我王某人吹牛,我能得这帮兄弟死力,自有我可以服人之处!此外,我再次来到开封地界,又与四厢在街上打了招呼,就已是抱定了必死之心!”说着,那人突然跪倒在地,“只求四厢成全!” 刘錡连忙扶起了他,再次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满身豪气的壮士,于是毅然道:“好吧!我答应你!不过此事还须从长计议,为求多些胜算,也须时日探查一番!这样吧,等十日之后,咱们还是这老地方见,我将详情说与你知道!” “好,多谢四厢成全!我等兄弟在天之灵一并感念!”那人拱手道,“只愿能与狗贼同归于尽!” 刘錡还从来未曾想过,自己居然要如此涉险,去除掉他所深恶痛绝的一位“佞臣”,要想做得隐密,又要保证一击必中,确实需要费些心血和盘算。可是这个决心确实不容易下,一旦露出破绽被人抓住了把柄,别说个人的身家性命要搭进去,恐怕刘氏家族的前程都要被毁了。 郭氏的临产期已经近了,这晚夜深人静,刘錡在烛光下又情不自禁地爱抚了一下夫人的腹部,然后笑道:“这孩子整天踢你,这么不老实,八成是个儿子了!我刘錡也该有后了,看看我大侄子,这小子恐怕都要当爹了,呵呵!” “怎么个意思?三哥是后悔没纳妾吗?”郭氏故意佯嗔道。 “我呀,是真后悔,后悔没早跟夫人认识几年,不然儿子如今都会耍枪弄棒了,呵呵!” “这还差不多!”郭氏转怒为喜,她又跟刘錡说笑了一阵,忽然转喜为悲,“不过这孩子生来就是将家儿的命啊,来日也难说有那太平盛世给他享着,就算像三哥这般出类拔萃,也难保不会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九死一生!”刘錡若有所思地嘴里喃喃道,“男儿只要死得其所,就够了!对,只要死得其所,就值了!” 刘氏家族三代人洒血疆场、甚至马革裹尸,难道仅仅是为了功名富贵吗?若是没有一点担当天下兴亡的精神,那又跟刘延庆之流何异?如果留下童贯这厮继续败坏朝廷、为祸人间,那不说西军要受多大损失,大宋百姓甚至朝廷要受多少损失,最终刘氏家族恐怕也将一同陪葬呢! 刘錡想好了,还是得去做这件事,而且还是需要师师的一点帮助。 “四厢,这几日你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不是嫂夫人又要过鬼门关了,你替她忧心呢?”见刘錡近日有些心不在焉,师师甚为关切,“嫂夫人还算福厚之人,第一胎平顺,第二胎就更少些辛苦!” “是啊,总是一场鬼门关,难免要提心吊胆的!”刘錡故意掩饰道。 “你家大姑娘取了个小名叫‘大官儿’,将来这小的就叫‘二官儿’了吗?难为你跟嫂子这般会取名字!” “呵呵,都是你嫂子取的,说是叫起来省事,也不用分男孩女孩,排着叫就好了,主要也是图个吉利!” “嫂子可是不轻看女孩啊!” 两个人闲扯了一番家中琐事,刘錡突然问师师道:“姑娘这几日不出城散散心吗?我陪你一起坐船到城外一游如何?” “这几天,怪热的,懒得动呢!” “去嘛,去嘛!就挑个雨后清爽的日子,我也是憋闷坏了,想坐着船出去逛逛!” 刘錡的表现有些反常,师师也不便多问,只得在一个阴凉的午后沿着五丈河乘船游览了一番。 快黄昏时,刘錡又怂恿着师师下船走了走,等到师师回到船上时,突然发现两个大大的竹筐子,里面装满了各种瓜果菜蔬,师师不禁对着刘錡诧异道:“怎么?这是四厢让人去买的吗?” “是啊!我刚才让人去一户老农田里买的,总比城里的便宜和新鲜!正好今日咱们顺道嘛!”刘錡慌忙解释道。 “那你家里吃得了那么多吗?这些东西可是不能放太久!” “呵呵,没关系,吃不了可以送人,姑娘家里想要一些也可以!” 师师见刘錡这么慷慨,忍不住有点好奇,便走到大竹筐子前准备一探究竟,哪知刘錡一把拉住她的衣襟,神情有些紧张道:“别看了吧,没有什么稀奇的,都是家常吃的,天不早了,咱们快赶回去吧!还得吃晚饭呢!” 师师被刘錡弄得有些尴尬,含娇一笑道:“好吧,不看就不看,咱们去舱里下盘棋,一会儿就该到家了!” 快到入城时,一群兵丁牵着几条狗正在盘查进入城内的船只,他们一看是师师的坐船,正犹豫着要不要上来检查,刘錡便走过来对兵丁中的小头目道:“还是上去看看吧,放心!不过狗就别牵了,小心吓着姑娘!” “多谢四厢体谅!”那小头目行礼道。 几个兵丁便独自到了船上粗粗看了下,发觉没有什么异样,很快就放行了。 第十三章 第三章 行刺童贯(下) 几天以后,朝廷在大庆殿大摆宴席酬庸讨平方腊的众功臣,刘錡也在其中陪酒,众人直饮到酉时才罢。 刘錡有些醉醺醺的,为了掩人耳目,更装得像已烂醉,在一位宫差小黄门的服侍及一众甲士的护卫下,刘錡正欲往家中歇息。不过他心里始终记挂着那件要事,所以心中总是放不下,总怕出点什么意外。 就在刘錡刚要走下御街往东行时,突然一声沉闷的巨响传来,街上顿时一阵大乱! “四厢,醒醒,醒醒!不好了,出大事了!”那位小黄门摇晃着轿子里的刘錡,可刘錡却未搭理他。 小黄门眼见刘錡醉得太厉害,只好吩咐一行人加快步伐往刘府赶去。刘錡到家以后就躺下了,可是他还在留着耳朵倾听着家丁跟夫人的对话。 “打探清楚了吗?街上到底出了什么事?”郭氏急切地问道。 “回夫人,是有人想行刺童太尉,用的一车黑火药,炸死了不少护卫!听说,将童太尉的养子也给炸死了!” “那童太尉受伤了吗?” “真是万幸,那童太尉吃醉了酒,耽搁在了宫里,躲过了一劫!” “刺客,刺客抓住了吗?” “早一块儿炸烂了!也是一条好汉哪!” 刘錡听到这里,不觉一阵心痛,当即流下了眼泪! 那好汉的死固然令人痛惜,可他求仁得仁,也算死得其所,死得壮烈,可刘錡恨的是自己,都怪自己太谨小慎微了,居然没有找帮手看住童贯的行迹,以至于令刺杀行动功亏一篑,让那好汉在天之灵也不得安生! 郭氏走入了房间,刘錡居然没有发觉,郭氏看到了刘錡脸上的泪迹,忙上前轻抚着夫君的额头惊问道:“三哥,你怎么了?” 刘錡唯恐让待产的夫人跟着担惊受怕,便睁开眼睛假装着捂住肚子,半醉半醒似地笑道:“没,没什么,就是酒,酒吃多了,有些烧心,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那你怎么都跟哭了似的?要不要请个大夫过来瞧瞧?”郭氏在刘錡头上摸了又摸,看了又看,没觉出什么异常。 刘錡见夫人这般关切自己,生怕她多虑,干脆坐了起来,亲切地一笑道:“我真没事!你看,我酒也醒了!” 见夫君这般反常,倒把个郭氏吓坏了,忙摸着刘錡的腹部道:“三哥,你这里是不是很疼?” “哎哟!我疼什么疼!”刘錡干脆下了床,在地上来回走了两圈,“我是心疼!” “心疼?” 刘錡一看自己又差点说漏嘴,忙掩饰道:“心疼那么多上等御酒都让我这种不好酒的给白白糟蹋了,呵呵!” 郭氏被刘錡弄得越发稀里糊涂,但看到夫君没事,她便将童贯被刺的事跟刘錡说了,刘錡轻叹一声道:“唉,可惜了,怎么就让这个老贼给躲过去了呢!” “是啊!老天真是瞎了眼!” 次日一大早,大街上满是四处盘查的岗哨,刘錡特意前往西华门街的童贯府邸门口去走了一遭,果见四处还有一些被炸过的明显痕迹。他还有些不放心,便向四周的百姓打听了一下昨天刺杀案的情形,确信那推着太平车扮作货郎的好汉确实是当场被炸死了,而且已经面目全非。 刘錡又专门打马从宫城正门的宣德楼前经过,除了守卫更加森严了,也未见任何异样。他一路来到了醉杏楼,刚一上楼,面带喜色的师师便迎上来欢笑道:“老天爷还是开眼的!哈哈!” 刘錡坐了下来,勉强一笑道:“是啊,老天总算开眼了,可惜只是开了一只眼!” “噗——!”师师用手绢掩着口鼻噗嗤一笑,“好久没这么开心了,今日务必要多吃几杯!” 两个人说了几句闲话,师师突然又直盯着刘錡的眼睛探问道:“四厢你说,如今进入城里的通路都盘查得这样严谨,那刺客到底是如何运进来那么多黑火药的?” 刘錡被师师盯得有些紧张,忙转移了视线道:“许是早先就存放在城中的,或者是每次一点一点偷运进城的!” “若是一点一点偷运进城的,那这刺客多半还有同伙呢!而且你说,这黑火药也是要紧之物,怎么就能收集如此之多呢?” “民间节庆用得多嘛,再说民间也有些黑市会交易这些东西!” “哦,这样啊!那你说朝廷会查得出刺客的同伙吗?”师师突然瞪大了杏目,“哎,四厢你说,这个刺客是否就是上次行刺官家未遂被他逃掉的那个呢?” “这童太尉作下的坏事可是不少,仇家可多着呢,说不定啊,这幕后主使就在这朝堂之上呢!” “呵呵,也对,恐怕就在这朝堂之上呢!” 师师的目光变得异常犀利,也像话里有话一般,刘錡越发有些心虚,不禁开始检讨起自己究竟有无破绽被师师看穿。 那些火药确实是从黑市上买来的,三衙中经常有人偷卖了火药换酒钱,刘錡管得住自己的属下,却管不住其他人的属下,但他晓得这些人会如何偷卖,以及经常在哪里偷卖,于是他便从家中拿了些钱给那位刺客,让他到经常交易的火药黑市买了这批火药,共计花费了几百贯。这些钱不是小数目,但好在刘錡家底殷实,郭氏也瞧不出这笔损失。 火药购入后想要一次全部偷带进城自然难上加难,因此刘錡才怂恿师师出城游玩,他才暗地里背着师师做了些手脚。瓜果筐运到家中后,也引起了郭氏的好奇,刘錡只得说是准备送人的;次日一大早,刘錡雇了个“车夫”(刺客假扮的)便将一筐瓜果运走了。 经过一番仔细的推敲,刘錡确信师师没有瞧出什么破绽,可师师这般冰雪聪明,若是她有心帮着朝廷缉拿真凶,倒真有可能会记挂起那辆大竹筐的瓜果菜蔬!可师师怎么会是那种人呢?师师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何况还那么风华凌世,那么似水柔情,那么多才多艺…… 不过,刘錡猜得没错,师师是有些疑心的,可她又不便多问。刘錡一向是稳得住的人,可自从上次刺客逃走那晚,他就有些异常,加上上次运瓜果的事,再到这次刺客用火药行刺童贯,都让师师觉得刘錡的举动和反应颇有些可疑之处,但她也无法确信刘錡是否真的卷入到了一场“阴谋”之中。 不过师师心里倒有些希望刘錡卷入了此事,那就说明他还不是太在意一己安危,关键时刻是能豁得出去的!想想历朝历代,发生过多少宫变、政变之类的情事,只要是为天下人着想,这样的“阴谋”举动就可谓大义!这样的人才是真汉子,是能够顶天立地、可敬可佩的大丈夫! 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追查,朝廷最终也没查出个头绪来,最后只是查到了三衙那些偷卖火药的家伙,将他们重重地责罚了一顿,并从此加强了对火药的管理。 第十四章 第四章 刘家洗儿(上) “如今一应事宜已准备就绪,金国方面也一再来人催促我朝尽快出兵,朕已经想好了,不日就让刘四厢到陕西传旨,命种师道为河北兵马大元帅府都统制五路兵马,统帅西军各将领率部往北境集结!” 闻听大战将至,师师的心里还是不由“咯噔”一下,又听到徽宗说刘錡即将远离自己,师师的心底更有一种失落感!而且刘錡已经请准了官家,得官家同意他参与征辽之役,那刘錡此一去,还不知何年何月能回得来呢!其实早知会如此,可如今事到眼前,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那四厢传旨之后,也要跟着去北境吗?”师师言语中难掩一种凄切,“四厢家里刚添了个儿子,想来他夫人也不希望他这般长久离家吧!” “贤卿多虑了,那刘四厢本就是将家儿,他那夫人也是将门之女,有什么分不开的?”徽宗抚弄着师师的削肩,“不过四厢此一去,还得回京复命呢,何时派他往北境,也得看情势所需啊!” 次日徽宗召见过了刘錡,向他面授机宜。刘錡特来醉杏楼向师师辞行,师师娇嗔道:“官家真多事,为何派你去陕西传旨?难道只派一位御侍去不行吗?” “此事说来话长,我原本以为种叔他们都跟我似的,热心于恢复燕云呢,可没想到,西军中的几位主帅都不积极,唯有那投靠了童贯的刘延庆主动些,而且刘部还参与了上次的江南平乱!”刘錡且喜且忧,“如今朝廷大计已定,官家是希望我能多开导开导种叔他们,不要消极观望,更不要拖延启程,以免错过了良机!” “是啊,咱们也是顾虑重重,可如今朝廷大计已成,咱们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只望一切能顺利!”师师洒脱地一笑,“那四厢你去吧,务必早去早回!” “呵呵,这一趟陕西我还非去不可呢,还有些家事要处置!”刘錡一拱手,“今日特来向姑娘辞行,我不在的这些天,千万保重!” 依依不舍地送走刘錡之后,师师的心里开始变得空落落的,每日家都有些索然、倦怠之感。幸好一日晚间赵元奴来了,师师还是很有兴趣听听她与陈东的近况的。 “姐姐,你说他呆吧,可又不像真呆!有两回他居然问我,说姐姐你是不是看上我了?我说哪能啊,师师姐姐眼光多高啊!”赵元奴学着陈东的口吻,“他说,‘那为什么马球赛那次师师会突然抱住你呢’?还说‘你生得俊秀着呢,师师看上你,也不奇怪’……” “哈哈!”师师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才止住,“我看啊,你还是跟他坦白了吧,再这样下去,他该疑心我是个花痴了!你们认识也有两年了,他也该晓得你的情意了!” “嗯,姐姐说得有理!”赵元奴微笑着,忽而又转为忐忑,“可是我这心里还是有点怕,就怕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之后,他并不能接纳我,那我们从今以后连朋友也做不成了,我想再见他一面也难了!而且我现在有些越陷越深,我已经骗了他两年,他若是得知了真相,会不会埋怨我故意欺骗他呢?反而让我落一身不是!” “不会的,少阳不是那种人!反正你还是得好好想想,找个恰当的时机,尽早跟他坦白吧!我也非常希望你们能终成眷属!”师师流下眼泪,“真的,我真的非常想看到你们结成连理、比翼双飞!” 姐妹两个搂在一起哭泣了半天,赵元奴先启口道:“其实我知道,姐姐对刘四厢挺在意的,我也真希望姐姐能跟四厢结出正果!” 师师不再掩饰自己的感情了,于是秀眉一挑道:“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咱们姐妹就赤诚相见吧!说实话,官家虽则待我不薄,可我们的心始终像隔着什么,而且官家身边是险地,我也不想一辈子活得战战兢兢!四厢跟我相识相处,这眼瞅着也有两三年了,彼此是什么性情、什么喜好,也都互相摸得差不多了,最难得还是我们在很多的大事上的看法总能达成一致,然后彼此互相勉力……可是,在我还没有年老色衰之前,官家断然不会舍得放我走的,而且我也不是宫女,不能就随随便便放出去嫁人,只要官家在世一天,我就难得自由身!” 说罢,师师又一次放声悲泣起来,赵元奴轻抚着师师的后背安慰道:“姐姐也别灰心,姐姐的心思,日久天长的,官家岂会不知?只要姐姐时不时的发作一下,你看官家还会不会每天来自讨没趣?呵呵!到时姐姐就求求官家,还姐姐一个自由身,官家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总不至于这样绝情吧?那姐姐从此就隐姓埋名、深居简出,没多久大家自然就会忘掉姐姐的!何况刘四厢是为将之人,他在汴京无非是暂居而已,说不定哪天又回陕西了,若是到了陕西,谁又认识姐姐呢?” 其实这些事情师师心里也盘算过,经由赵元奴再次说出,还是让师师的心中多了一丝光亮,遂拭去眼泪道:“嗯,看来也不是毫无一丝希望!” “还有一丝希望呢!”赵元奴贴近了师师的耳畔,“姐姐想啊,官家毕竟比咱们大十多岁,他又日理万机的,还……如今还那么好色,宫里又个个千娇百媚的,官家的身子,能长久吗?” 姐妹两个彼此相视一笑,之后便吃了会儿茶,师师长叹了一声,忽然道:“妹妹啊,如今还有一桩天大的事情,咱们都不能不留意呢!这件事情若是发展到最坏的地步,恐怕咱们姐妹乃至四厢、少阳的性命都将不保,那终身大事就无从谈起了!” “啊——?是何天大的事情?”赵元奴露出异常吃惊的神色。 “你知道四厢此番为何去陕西吧!可你们都不知道的是,跟辽人开战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而且还有那女真人呢!”师师握紧了赵元奴的手,“当日你也看到了,那金国太子、公主兄妹与我们处得不错,可那女真制度与我朝不同,二太子的话未必能让那些郎君们听进去!万一那二太子再有个三长两短,前路就更难测了!” 第十四章 第四章 刘家洗儿(下) “嗯,姐姐说的我懂!别的不说,就看我朝都是些什么人在当国秉政,即可知前路如何凶险了!所以少阳兄才如此忧心国事,一心要团结同志者,奔走呼号,想让朝廷里多几个贤德之士!” “对,就是这个道理!这些奸佞之徒是最靠不住的,所以战端一开,前途叵测,那承平的日子也许就一去不复返了!”师师看着赵元奴那明澈如水的眼睛,“妹妹,你怕不怕?” “不怕!别说未必到那一日,就算果真到了那一日,只要能跟东哥在一起就行,只要我们烈烈轰轰地相爱过,就堪慰平生了!” 师师看着赵元奴那坚毅、明决的神情,心中备受鼓舞,她紧紧地抱住赵元奴道:“妹妹说得真好,姐姐也要跟你一样!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同病相怜的姐妹二人彼此互诉过衷肠,干脆来了它个一醉方休!到次日道别时,师师仍旧握住赵元奴的手,昂扬道:“无论千难万险,只须奋勇直前,绝不轻言弃之!” “与姐姐共勉!” 汴京的风俗,小儿满月时要举行“洗儿”仪式,这一日,产妇的娘家要备好彩画钱、金银钱与各种果品,还有彩缎、珠翠、囟角儿食物等,送往婿家。 婿家举行“洗儿会”时,亲朋聚集,把煎好的香汤置于银盆或木盆内,并放入洗儿金银、枣子、葱、蒜等果物,盆的四周用数丈彩色缎匹缠绕,称之为“围盆红”。由家中尊长用金银钗搅拌盆内之水,名曰“搅盆钗”,在场的亲友则以金钱银钗撒于盆中,称作“添盆”。随着汤水的搅动,流速加快,盆内的枣子等果物也随着汤水一起旋转;这时便会有一些新婚不久的妇人或婚后未生育的妇人,争着捡取竖立转动的枣子吃,意为“立即早生贵子”。接着,便是给新生儿沐浴剃发,要将盆内剃落的婴儿胎发装入金银小盒中,然后由家人抱着婴儿向前来祝贺的亲友一以参拜、致谢。礼毕,将婴儿抱入姆婶或他人房中,称之为“移窠”。 师师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心许刘錡,还是少不得要往刘錡家里看看,虽然她从刘錡嘴里也了解了一些郭氏的种种,可还是不如亲自去看过才放心。刘錡没能参加儿子的“洗儿会”就去了陕西,师师也不便赶在当天去刘家,所以她便选在“洗儿会”的次日,备了各色厚礼去了刘家探望郭氏母子。 “嫂子母子康健,妹妹今日也想来讨几颗枣吃!”在大门前见到郭氏后,师师笑着一揖道。 郭氏还礼,欢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如今是瀛国夫人了,再称呼‘嫂子’,就是折煞妾身了!” “嫂子既如此外道,那我还是打道回府吧!” 师师佯嗔着做了一个转身的姿势,郭氏忙一把拉住她,赔笑道:“好,好,就依了妹妹吧,妹妹这样的贵客登门,还带了这么多厚礼,嫂子贪财,可舍不得你走呢!” 这还是师师第一次见到郭氏,郭氏身上确乎有一种不同于一般汴京女子的干练,毫无矫揉造作之感,令师师备觉亲切。师师还在门口见到了刘錡的女儿大官儿,那丫头已经三岁多了,庄静有礼,非常听话。 一众人在客厅坐下后,郭氏便让人将儿子抱了出来,师师看了两眼,不觉笑道:“这么小的孩子,眉眼都没长开呢,我还真是见得少呢!瞧着模样,可是一点不像四厢,倒是跟嫂子神似!” 那小孩儿不知怎么的就哭闹起来了,郭氏哄了半天也不见止住,师师便趋身向前,拍了拍手笑道:“来,二官儿,让姑姑抱抱!” 郭氏便笑着把孩子交给了师师,还示意她如何抱孩子,哪知师师刚接过来,那孩子居然止住了哭声,师师逗弄了他一下,他还似笑了起来。 “呵呵,这孩子一定跟妹妹有缘!我看啊,干脆让他拜妹妹做干娘吧!”郭氏笑道。 “啊?这不大好吧,我哪里懂得带孩子!”师师慌张道。 “不碍的,妹妹就时不时的把他接家中管两天饭就行,呵呵!” “那倒好说!好说!呵呵” 师师在刘家吃过了款待的筵席,她与郭氏二人便独自到了里间说话儿,师师不禁感叹道:“听四厢说你们伉俪情深,今日一见,家中一团和气,如今又有儿女绕膝,真是让人羡慕啊!” “呵呵,其实我觉得家里还是冷清了些!” “就这,还冷清?那我家里岂不是禅院了?” “其实呢,我一向不反对三哥纳妾的,家里热闹些挺好的,只要和睦,总归还是多子多福啊!再说了,哪个大家子不纳妾的,若我偏不让,让哥哥、嫂嫂和族里人怎么看我?必会说我也太霸道了些!”郭氏的神色毫无玩笑的意思,“三哥兄弟一共九个,嫡亲兄弟共有三个,像他家这样的将门,说真的,哪个孩子有个三长两短的,做父母的都不会太过哀伤,也不愁没依靠啊!” 师师听到郭氏这么一说,倒似话里有话一般,顿时精神一振,不过她立即又有些气沮了,毕竟她此生恐怕已不能再生育。她故意一笑道:“若是四厢纳个不能生养的妾室呢?呵呵!” “这个无妨,只要人好就行,呵呵!自己不能生养,可以收些养子养女啊,妹妹晓得吗?我婆母在世时,就曾收养过一个女孩儿,在家里也挺好的!” “嫂子的心,可真宽啊!”师师由衷赞叹道。 “唉,你也知道,他将来会常年不在家的,我身边总须一个膀臂!何况别人不清楚,咱们心里有数,将来国家怎么样,还在未定之天呢,总要未雨绸缪,是不是?若他果真就不幸殉国了,多两个孩子,还多些指望呢!” “嫂子说得是,咱们这些人来日还不知道将会如何呢,不可再以寻常眼光去看待将来!” “上回有辽人、金人的那个马球赛,我也去了,还看到妹妹了呢!” 闻听郭氏这么一说,师师脸上当即有些羞红,郭氏只作若无其事,便拉着师师的手,继续道:“我看那辽人挺厉害的,恐怕也是个难对付的!” “哦,嫂子说大石林牙啊!四厢确实很推重他呢!” “大家总要和衷共济,不要只想着自己,总该与人方便,自己才方便!可那些朝廷的蠹虫们、地方的豪强们就不知这个道理,一味逼迫、压榨百姓,这是自己给自己掘坟呢!” “没想到嫂子见得这么长远,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师师忍不住搂了一下郭氏,“好,那从今往后妹妹就要常登门来看嫂子了,孩子的‘百晬’、周岁时,我就算人不到,贺礼也得到!” 周岁礼是大礼,十分隆重、热烈,郭氏因而欣悦道:“咳,干嘛这么客气!周岁时来一回就行了,呵呵!” “那可不行,我在家里闲着也是憋闷,正愁没去处呢,呵呵!” 第十四章 第五章 丽女真身(上) 这日,赵元奴又往太学去寻陈东,偏不巧陈东有事出去了。 这时一位与陈东非常要好的同学告知道:“昨日有少阳长兄的书信来,说陈家伯父重病在床,恐怕已在弥留之际,陈家长兄望少阳能尽快赶回家中见父亲最后一面!此刻他恐怕是去筹措路上盘缠了!” “啊——?”赵元奴吃惊不已,“少阳清寒一身,他能怎样筹措?” “少阳向来不轻易开口求人,此刻恐怕是求学官的恩典了!” 赵元奴赶快去往学官那里寻陈东,等到了门口,正好撞见陈东垂头丧气的出来,赵元奴便迎上去怒道:“少阳兄,兄弟算是看错了你,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 陈东一愣,忙上前道:“怎么了?兄弟?我哪里不是?” “我赵廉拿你做挚友,你为何要跟我见外?你家中有事,何故去求这些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官老爷?”赵元奴指着学官的公事房,“纵然一二学官惜才,与你一时方便,可你是什么人,自己忘了吗?那学官除非前程不要了,才敢接济你!” 陈东被赵元奴说得目瞪口呆,一时百感交集,竟然扶在一根柱子上痛哭起来。 陈东哭了半晌,赵元奴便带着他去了附近酒楼的雅阁中,酒过三巡之后,陈东这才哽咽道:“我家中的情形,兄弟也是看到的了,可是你没有看到的是,我祖父及祖母王氏、生母张氏的柩木,都还未葬,如今家父病危,想来时日已经无多,我此番回乡,必是要预备四副棺木了!父兄多年来节衣缩食,皆望我能有所成就,可如今世道如此乖谬,我又不忍蝇营狗苟!恁便如何穷困,其实我也不敢沮丧,只望有一日虽则做不得官,也能得一上官垂青,有充当幕下、报效朝廷的良机,或蒙朝廷嘉赏,我也可暂脱困顿,然而如今即将四丧未举,总是一桩心事,恐怕到死也会不能瞑目!” 说罢,陈东又将头蒙在桌上痛哭起来,赵元奴凑近了,用手轻轻地拍打着陈东的后背以示安慰,然后语带温意道:“少阳兄固然是个自尊自爱之士,为我等所钦仰,可你不能太为难自己,凡事都要自己一力承担,这可怎么行!就说兄弟我,将来仰仗众兄弟乃至少阳兄的地方,肯定还有很多呢!你我互帮互助,才是兄弟之义,不然你我岂不成了路人!” 听赵元奴如此说,陈东方抬起头来,歉然道:“正因为你我是兄弟,我才不能轻易给你添麻烦啊,不然叫我今后如何面对你!你如今投靠在姐姐、姐夫家里,至今也未娶妻室,我……我实在不好意思麻烦你!” 赵元奴一摆手道:“你我不是相识一天了,难道我还怕你连累不成?若是这样,我岂不会整日躲着你吗?你本是朝廷奸佞忌讳之人,我与你相交,难道是图你的好处?我不娶妻,不是无财,只是无缘罢了,何况我也不喜家室之累,乐得逍遥,呵呵!” 陈东闻言感动异常,不由得一手扶住了赵元奴的肩头,用那噙满泪花的双眼紧紧盯住“赵兄弟”半晌无言。赵元奴被看得心虚,忙推开陈东的手,朗然一笑道:“实不相瞒,小弟承继祖业,家中也算小有资财,我虽名义上投靠表亲在京中,可那会仙酒楼都是我出的本儿,也是我在一手经管着的,呵呵!不信,少阳兄现在就去问我表哥、表嫂!” “好吧,我信了!真没想到,兄弟还真是年少有为,为兄今日可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嗨,不说这些,我的好处还多着呢,今后少阳兄慢慢就晓得了,呵呵!”赵元奴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摆在桌上,“此番兄回乡,不须再麻烦别人,兄弟赠送少阳兄绢十匹、丝一百两、白金二百两作为程仪!若是到时兄还觉得捉襟见肘,到时从家中来信告知小弟一声便可!” 闻听“赵兄弟”如此说,陈东当即感激得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满含热泪地紧握住了“赵兄弟”的手。赵元奴又试着探问道:“不如这样,酒楼的事务如今也不多,不如此番我就跟了兄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到了家中也好给兄做个帮手!” “那不行,不行!如此麻烦兄弟,我于心何忍!”陈东当即站起身道。 赵元奴还想着就在路上找个机会向陈东坦白身份算了,可是眼见陈东这样坚决,就只好让步了,于是拱手道:“那好吧,兄快去快回!预祝少阳兄一路顺利,更望伯父大人身体无恙!” “兄弟大恩大德,为兄永世不忘!兄弟的为人,及待愚兄的情义,已可明昭日月!为兄大胆提议,不如咱们今日就结拜为‘义兄义弟’吧,愿此生永不相负!”陈东举起一大碗酒要敬赵元奴。 结拜就须对越神明,赵元奴备感为难,她也不想把陈东骗得那么深,因而敷衍道:“结拜的事情不急,待兄办理完家事再说不迟!” “也好!也好!” 陈东走后的十几天,赵元奴便来寻师师,她把陈东的事情跟师师简单说了,接着便忧虑道:“妹妹如今越发后悔,总觉得那日少阳兄如此坦露肺腑、赤诚相见,我不该再那般欺瞒他!” 师师沉思了半晌,安慰道:“没关系,将来他总归会谅解你的!你当日若是就坦白了,岂不会让他的心更乱了?说不定,更不好意思收下你赠送的程仪了!” 赵元奴点点头,又看着师师的明眸,急切道:“妹妹那日也是一时心急,姐姐你看,我是不是太大方了些?” 说完,赵元奴的眼神又开始羞涩地躲闪起来,师师没有觉悟,不解道:“多了还不好?莫非是你最近手头紧了?” “姐姐怎么不明白人家的心意啊!”赵元奴娇滴滴地摇晃着师师的手臂,“妹妹是担心少阳会拿这笔钱,顺势,顺势就……” “哈哈!那不能的!”师师恍然大悟,“若是陈家伯父真的去了,少阳守孝期间,岂能再娶?” 第五章 丽女真身(中) “可陈伯父未必即刻就撒手西去,若是他再停留个把月,非要在大限前要少阳完婚呢?如此,或恐他老人家才肯瞑目!” “即便是冲冲喜,也是人之常情!”师师顿时神情肃然起来! “是啊,姐姐,你说我该如何是好?”赵元奴紧握住师师的手,“说实话,若是他这一去就是一年半载,甚至真的守上两三年的丧期,那不说他会把我给忘了,至少我这心里,也会忍不住总想他的!” “那妹妹还是把汴京这边的事情先交割停当,就寻个由头取找少阳吧!”师师极力寻思着,“就说,就说是一来也想借机回家乡探望一番,二来也是有心想撮合你胞妹跟他的事!对,就么说,眼下正是良机,让少阳方便的时候,先见见你那如花似玉的胞妹,呵呵!如何?” “呵呵!好主意,看来还是姐姐足智多谋!”赵元奴指着自己的心口,“我这里却是方寸已乱!” “你啊,此番在镇江就跟他坦白了吧,再不可耽搁了!”师师点了一下赵元奴的眉心,“你骗了他这么久,可千万悠着点,别让他一下子转弯太急,再翻了车!” “好的,妹妹一定精心筹划一番,千万别把少阳这个呆子给吓跑了!” “嗯,记住,你着女装时,可千万不要太艳丽,总要素雅一些为好!” 赵元奴一连收拾了半个月,正准备动身南下之际,哪知有人突然给她捎来了一封信,她打开一看,居然是陈东写来的。 陈东在信中说,他父亲前些时日之所以病倒,且恐将不治,都是因为他大哥在服侍父亲时有些毛躁了,导致在背负老人时让老人不小心脱了气;着急之下,大哥就让人给陈东送了信,好在老人很快就好转起来了,如今更是恢复如初了。陈东在信中还说,一俟他操办完三位先人的丧仪,就尽快赶回汴京。 赵元奴自是喜出望外,果然还没一个月,陈东就回来了,而且还把剩下的大半程仪都带了回来,要还给赵元奴。两个人在会仙酒楼碰了面,赵元奴大度地一笑道:“这些财物,少阳兄还是留下吧,而且伯父那里少不得有个急需的时候,总要预备一下!” “都留了!兄弟给的确实太多了,我们那小地方,根本用不了这么多!”陈东抓过赵元奴的手,硬塞给了她,“快拿回去吧!你呢,也该正经成个家了!” “是啊,我该成个家了!”赵元奴尬然一笑。 “不要怪为兄说你啊,我看你好像对那师师姑娘存着些非分之念,对不对?我劝你早早收了这个心,可千万别打她的主意!” “我……我对师师姐姐有非分之念?”赵元奴有些哭笑不得。 “那就是她对你有非分之念?反正不管你们谁对谁,可千万别触怒了龙颜,那可不是玩笑的!” 赵元奴再也忍不住了,当即噗嗤一笑,道:“哎哟,我的亲哥哥啊,恁老是多虑了!实不相瞒,那回马球赛上,师师姐姐抱了我,官家可就在楼上看着呢!又如何?我不还是好好的在这里嘛!” “咦——?也是!”陈东纳闷了,“那官家怎么会不生气呢?可别是记着仇,到时算总账吧!要不,就是看在师师的面子上不给你计较,先放你一马!” “好吧,我就给兄长说实话吧,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我骗了你!” “骗了我什么?” “哎呀,今天还是不说了吧!”赵元奴一摆手,“我妹妹一心想嫁个天下奇男子,我给她说了兄长的事,她可甚是渴慕兄长呢!如今她快来汴京了,我就想安排你们见一面,如何?” 陈东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道:“兄弟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目下愚兄这等穷困潦倒,家事还是且待日后再说吧!” “怎么?兄长还信不过我吗?”赵元奴紧紧抓住陈东的胳膊,“实不相瞒,我妹妹可不像这些好攀比的东京人,虽然她花容月貌,可本性纯良,也不喜这些俗艳之物,还能吃苦呢!” “你们这等富裕人家的娇小姐,还能吃苦?” “能吃苦,也能持家!我妹妹自小耳濡目染,也会经营铺面呢!若是你们真的成了,我家里可以出钱让妹妹在这汴京城里经营一家铺面,到时兄长就做个甩手掌柜,岂不两全其美?” 赵元奴说得陈东有些动了心,快然道:“那好吧,那就见一见吧!不过我的底细,兄弟你可全晓得,你可别坑了自家妹妹啊!” “哈哈,兄长这话说的,我坑谁也不能坑自己的胞妹啊!我又无父无母,妹妹的事也能做半个主!” 几天后,赵元奴租了一条画舫,特意把陈东邀了来,一齐沿着汴河划出了城。 “如何不见令妹?”上了船好半天,陈东不由疑惑道。 “想是有些怕羞,我这就去唤她出来!”赵元奴一笑道。 不一会儿,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便从船舱中婀婀娜娜地走了出来,待走近前来,她便羞涩地斜昵着陈东,陈东看着眼前这个朱唇淡抹、眉如春山、妆容韵美、风流秀雅的女子,不觉大为惊讶道:“贤妹与令兄莫非是双生子,怎么生得如此酷肖?” 赵元奴恢复了原声,娇柔道:“东兄说的不错,我跟哥哥是双生子,他只比我早了一刻钟!” 陈东有些尴尬,还在翘首以盼“赵廉”的到来,手足无措道:“怎么令兄还不出来?” “许是哥哥想让妹妹跟东兄单独说会儿话!”说完,她装作大着胆子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陈东,接着便娇羞地问道:“东兄果真是气宇轩昂,又有几分书卷之气,不同于那些一味钻营的禄虫和那些一味死读书的腐儒!那妹妹斗胆一问,东兄觉得妹妹如何?” 陈东欲言又止,半晌方道:“妹妹在我面前,真如明月照沟渠一般!” “赵妹妹”娇媚地一笑,嫣然道:“东兄过谦了,我不过是中人之姿,东兄才是万里挑一!” 第五章 丽女真身(下) 两个人依靠在船栏杆上闲聊了几句,彼此越发热络了,陈东心里想着总该跟“赵廉”兄弟谈一谈,便往船舱中走去,嘴上还说道:“怎么令兄还不出来,我去请他!” 赵元奴一把拉住了陈东,脸红道:“实不相瞒,我哥哥是没脸见东兄了!” “怎么了?” “他,他骗了你!这辈子都没脸再见你了!” 陈东被“赵妹妹”说得一头雾水,忙道:“他究竟骗我什么了?就算真的骗了我,我岂不能宽宥他!不管怎样,总该出来把话说清楚吧!” 陈东说着又往船舱里走,赵元奴原本还想着再跟陈东兜几个圈子,可是又怕陈东陷得太深,反对自己不利,不如索性就赶快坦白算了!因而她便在后面大喊一声道:“她不是男子,其实她是个女子!” “你这个丫头,何故这般戏耍人!”陈东回头笑道。 “反正你找不到他了!” 陈东偏不相信,便来到船舱中前前后后翻找了个遍,至此他才有些觉悟,走出舱来看着赵元奴,嗫嚅道:“莫非,莫非你本就是一个女子?” 见陈东终于开了窍,赵元奴凑上前去,一把扑入了陈东怀里,激动道:“我,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我只是,只是想一生一世陪着你!” 说罢,赵元奴泪如雨下,可陈东彻底蒙住了,他轻轻地推开了赵元奴,不解道:“你,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我,自来就是我!现在你知道师师姐姐为什么抱我了吧,你知道官家为什么不生气了吧!因为他们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那,那你为什么瞒我那么久?” “我,我是无奈啊!”说着,赵元奴又哭了起来。 陈东觉得天旋地转,向后退着步道:“你可我把害苦了,我现在不想看到你,我脑子有点乱,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好,那我,那我先下船吧!”赵元奴哽咽着。 “不,我下船就行!” 陈东跌跌撞撞地下了船,这时只听赵元奴在船上喊道:“少阳,我的事情师师姐姐都清楚,你可以去问她!” 陈东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太学,连鞋子都在路上丢了一只,要好的同学来询问缘故,结果被他一概拒之门外,就这样,陈东将自己一连关了七八天,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娘,那个太学生陈东想问恁几句话,见不见?”云儿贴在师师的耳边小声道。 师师正在抄写经书,闻听陈东来了,忙放下手中的笔,莞尔一笑道:“少阳终于来了!” 师师将陈东请到了客厅里,师师见陈东气色很差,不由得嘘寒问暖、殷勤备至,弄得陈东倒有些受宠若惊起来。看着陈东那惨白、困顿的面目,待请他吃过了茶,师师缓缓道:“自从你被关进乌台狱中、她来求我时,我就原原本本地知道了她的心思,不管怎么说,她终归是没有别的路好走!我也劝过她早些向你坦白身份,可她总是犹疑,乃至拖延到了而今!” “真的,我不怪罪她什么!我只是想不通,我陈东究竟何德何能,居然让一位姑娘这样待我!”陈东愧怍地低着头,“仔细说起来,我都尚不知她的底细,麻烦姑娘今日都统统告诉我吧,这样我心里就有底了!” 师师于是将赵元奴的事情详详细细地跟陈东说了,最后她怯怯地问道:“说起来,我们也是下贱之身,她有心要与你定终身,也算高攀了!” “呵呵,呵呵!”陈东站起身来冷笑着,“高攀我?赵姑娘才是女中第一流,我哪里配得上她!我一副穷酸相,也不知讨好上官,终生恐怕也无仕途通达之日,她若跟了我,岂不要一辈子受苦吗?” “子曰:‘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如今朝廷是个什么情形,想必也不须我多说了,那少阳兄还有什么可羞耻、可惭愧的?”言罢,师师便将当日赵元奴的决心告知了陈东,又补充道:“当时她说出这些话来,恐怕还有冲动的成分在里面!可是如今你们来往也这么久了,她的心志可是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吗?” “可我这样的穷命,岂能连累了她?”陈东的脸色有些绛红。 “那你为何同意要去跟赵家妹妹相看?” “这,这,这是怎么说!”陈东有些窘,“那我以为她总归有个可以做靠山的哥哥嘛,谁知一眨眼的工夫,这个‘哥哥’就再也找不到了!” “呵呵!”师师忍俊不禁,“这个‘哥哥’嘛,过去在,以后也可以继续出来做营生的,是不是这个道理?少阳兄,你就把元奴妹妹看作是二人嘛,你要晓得,元奴妹妹可不是那些只会依靠男人过活的弱女子,她本事可大着呢!就算你有心让她困穷一世,那也万万做不到啊!呵呵。” “这个,这个,倒也有些道理,只是,只是太委屈了她!”陈东犯难道。 “呵呵,委屈她什么?千金难买,她就愿意啊!我都羡慕她呢!若是她愿意跟我换,我倒真的可以换!” 师师说出此言来,立马觉得有些造次了,脸上不觉一红,忙转过了头去。那陈东听得更是目瞪口呆,不禁长叹一声道:“我每常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今日始觉自己的错谬!可是,穷固然也不要紧,跟着我这样一个权贵们的眼中钉,恐怕还是要吃大亏的!说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呢,她真的不怕吗?” “我说若我到了妹妹这个处境,我偏就不怕,少阳兄信不信?”师师直视着陈东的眼睛,目光中满是真诚。 “信!”陈东重重地点了点头,“终究是我陈东小看人了!呵呵,大概也小看了自己!” 经过师师这一番开导,陈东着实有些顿悟,于是向着师师深深一揖道:“深谢姑娘了!我陈东真是万幸,能遇上你们这些奇女子!” “不敢当,可不敢当!”师师笑着摆了摆手,“那你还不快去会仙酒楼找她,小心她改了主意,呵呵!” 第十四章 第一章 故作试探(上) 第十四章、既拔距而从军 一故作试探 “四厢,回来了吗?” “回来了,回来了!” 听到刘錡回来的消息,师师有些激动不已,忙坐到了梳妆台前仔细地打扮起来。云儿在一旁露出了别样的神色,师师便随口问道:“怎么了,刘忠没一起跟着回来吗?” “他倒是回来了,不过同来的还有一个女子,生得颇为俊俏!那女子,她,她还跟四厢勾肩搭背的呢!”云儿吞吞吐吐地说道。 此时师师正在整理云鬓,闻听此言,钗子不小心竟扎到了发根,师师不禁疼得“哎呀”一声!她顾不得揉搓痛处,急忙站起来转身拉住云儿,惊问道:“那女子是谁?你可留意仔细打听了?” “打,打听了!”云儿嗫嚅着,“刘忠说那是老夫人在世时给四厢挑的……” “挑的什么?” “挑的——夫人!” 难怪郭夫人说不担心刘錡纳妾,原来她的用意在此处啊!想到这里,师师当即就有些头脑昏沉起来,结果一下子倒在床上,连晚饭也没吃。 一连四五天,刘錡都没有登门,连刘忠也没有登门,师师每天度日如年,饭也吃不了几口,整个人顿时消瘦了许多!师师在心里不断地苦苦忖度着:难道他一点也不知自己的心意?难道他对自己一点也不用心吗?难道他心里可以装得下三个女子吗?难不成他只是想要更多的孩子…… 刘錡不来,师师也赌气似的不许云儿和郭家姐妹前去打探,终于等到了第六日,刘錡、马扩二人才一同来扣门。 当见到师师那副病容时,马扩立即上前关切道:“多日不见,姐姐这是怎么了?” 刘錡的神情有些怪异,反似有些幸灾乐祸,他居然轻描淡写道:“今夏格外酷热,想来是姑娘这几日受了暑气吧,子充,快将你的喜事告诉师师姐姐吧,她也好受用一回!” “喜事?子充?”师师的目光忽然明亮起来。 “是啊,承蒙三哥、三嫂操心,特将柳娘从陕西接了来!这婚期一拖再拖,如今总该对大家有个交代了,也该给柳娘和赵家叔父一个交代了!” “呵呵,你这小子!你说说,这婚事定了多少年了,你今年都多大了?” “定了九年多、快十年了!”马扩摸着自己的头皮道,“我多大了?也是跟三哥学的!” 师师听着这话,忙一把抓住刘錡的衣襟,急问道:“柳娘?就是此番跟你从陕西同来的那女子吗?怎么刘忠说,说她乃是令慈当年给你选的佳偶呢?刘忠还说……” 刘錡与马扩相视一笑,刘錡坐下来道:“呵呵,那刘忠是故意逗云姑娘的吧!先母当初是有这个意思,可柳妹自到了我家之后,就跟我成了亲兄妹一般了,母亲病重时还特意问我的心意,我说我对柳妹只有兄妹之情、没有儿女之情,希望两家老人务必改了主意!后来,先父就跟马叔父说了,便将柳妹许给了子充,呵呵!说来也是因为有一回先父看到子充跟柳妹在一块说悄悄话,以为他们彼此有爱慕之意呢!” “伯父是少见多怪,柳娘自小在军中,耳濡目染,有些军中女子的豪放习气,不太在意男女之大防!”马扩接过了话茬,“我们两个那时倒像兄弟呢,全无男女之情!那时我才十三四岁,也不知往这上面想!倒是家父来问我柳娘如何时,我还想着我是家中独子,正愁没个伴呢,让一个好兄弟家来,岂不美哉!柳娘那时弹弓打得比我都强,哈哈!不过后来呢,这丫头女大十八变,倒是越变越好看了!” 马扩说完最后这句,脸上有了一点羞涩,刘錡笑向师师道:“柳妹如今跟我还是没大没小的,也全无顾忌,还跟儿时一样,真得找个厉害的婆婆调教一番、立立规矩不可!呵呵!” “我生平见了那些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贤惠女子,还真觉得没意思呢!”马扩洒然一笑道。 师师听兄弟两个如此说,心头的愁云顿时被一扫而空,不禁神清气爽道:“听你们兄弟两个这样说柳娘,我都忍不住想赶快见见这位陕西女子了!可先说好了,到子充大婚之日,这杯喜酒,姐姐可是一定吃的!” “可别少了份子就好!”刘錡笑道。 师师突然白了刘錡一眼,嗔怒道:“你都回来五六天了,为何今日才登俺家门?我如今病成这样,你还不如人家子充上心,亏了咱们平素的交情!” “正因为咱们平素有交情,所以我才放心嘛!大不了让官家治我个疏忽大意之罪,呵呵!”刘錡脸上浮现出几点红光,不过忽而又消失不见,“至于迟迟未能登门,唉,还是种世叔遣来的那位心腹赵参军,他急于拜会各京中大佬,非要我帮着一一引荐不可!到昨日也算引荐得差不多了,又赶上子充回京,故而我们兄弟一块结伴来了!种世叔看样子还是不太赞同出兵,可圣旨已下,他也不能不听命!偏心里又放心不下,特让赵参军随我一同进京来打探消息,顺便表达一下种世叔的忧虑之情!” “哦,原来如此,兹事体大,原该抓紧的!”师师心下释然了,“来,四厢,今日子充也在这里,你不妨仔细说说此番陕西一行,究竟有何见闻!” 师师让云儿备好了茶,三个人边吃茶边慢慢地说开了。 只听刘錡娓娓道:“那种世叔是老成持重之辈,我西军主力第一要责乃是防备河西家,不能轻动!种世叔说,我等今日之举,譬如盗贼入了邻家,他自家不能救,指望我家可以伸出援助之手呢!可我家偏要乘机去瓜分邻家的财产,此举实为不智亦不美!种世叔还忧心,一旦与辽方成胶着之势,那河西家必然要闻风而动,而我则难以兼顾北边、西边两线!种世叔说,如今我大宋虽号称劲旅百万,可真能作战的,不过十万西军,这么一点家底,朝廷可要慎之又慎……我呢,便说朝廷正是知我西军兵强马壮,故而委以重任!其实辽国已不足惧,那金军已经攻取了辽国中京,西京也将不保,那辽帝逃至夹山之中,已是苟延残喘!耶律淳已在燕京称帝,无非是负隅顽抗罢了……可是种世叔他老人家将信将疑,辽国称雄北疆二百载,怎么会说完就完呢,他老人家啊,就觉得是金人在诓骗咱们!” “要不是我亲眼所见,也当真是不敢置信!那金军摧枯拉朽一般,着实战力惊人,眼下看拿下西京、攻破榆关也是早晚的事情!”马扩看着刘錡道。 第十四章 第一章 故作试探(下) “我听官家说那大石林牙如今是北辽的太师了,他有无希望力挽狂澜呢?”师师也看着刘錡。 “大厦将倾,恐怕一木难支吧,不过我等也不可轻敌!”说到这里,刘錡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前日我见了官家,也不知是谁进了谗言,官家居然不许我出征了!” “啊——?”师师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要不要我找官家问问?” “有人告官家说,看我跟大石私交甚好,整日眉来眼去的,如今他又成了北辽柱石,朝廷中有人担心我会因私废公!”刘錡垂下了头,“唉,算了吧!说真的,我如今倒觉得北征实在是有些乘人之危,此非君子所为呢!子充,你觉得呢?” “三哥所言有理!朝廷已任命那童贯为河北、河东路宣抚使,就以巡边的名义出兵,官家已有意令我到宣抚司任职,意在令我沟通我与辽、金三方之事,更望我可以说动北辽君臣归附我朝,以收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效!” “这自然是最好的,可是那大石林牙岂肯轻易寄人篱下?”刘錡忧虑道。 师师闻听刘錡不参加北征了,心中还有些窃喜,脸上带笑道:“总须子充多费唇舌了,务必跟大石多交交心!好在当日咱们做了那些铺垫,今后见了面也好说上话!” “这是自然!可我还是担心,朝廷让那童贯挂帅,就怕我西军有力也使不出,倒叫大石轻看了咱们!我就算有三寸不烂之舌,可也抵不过雄兵百千!”马扩神情肃然道。 “种世叔还希望我劝说官家能让他老人家留在陕西坐镇,以防河西家到时趁人之危!可是依眼下这情形看,北边之事怎能少得了他这位独当一面的主帅,不然到时谁还敢对童贯的乱命说不!”刘錡忧心道。 “实不相瞒,如今金国那边情况也有些可虑之处!” “怎么了?子充?”师师急问道。 “宗望兄妹确乎有意巩固我宋金联盟,可那些郎君们眼见我朝迟迟不出兵,已颇有微辞!那阿骨打近年也不似先前那般身体康健了,若他一旦崩殂,继承皇位者便是那皇弟吴乞买!”马扩啜了一口茶,“阿骨打曾跟我推心置腹的说过,只要他在一日,绝不为难我大宋,更不会背弃盟约!可是这个吴乞买就难说了,而且他的威望不如其兄,更难压服那些郎君们啊!” “是啊,宗望兄毕竟还算小辈,在郎君们面前还是要矮三分!所以总须我朝君明臣贤,最好有些骄人的战绩才行,人家才不敢轻看咱们!”刘錡握了握拳头。 “君明臣贤?四厢不要自欺欺人了,呵呵!”师师直言不讳地讥讽道,兄弟二人闻听此等大胆的言论不免有些咋舌,师师则旁若无人地继续大发厥词道:“还是期在一旦耶律淳病逝,北辽或将人心离散,到时投诚者定然纷至沓来!” “姐姐说得有理!不过事在人为,我等还是要多多努力才行!”马扩说着,向刘錡眨了眨眼睛。 。。 刘錡与马扩在醉杏楼待了大半日才离开,他们走后,师师压抑不住心头的欣悦之情,只好拿出自己的独幽宝琴尽情地弹奏了几曲。 在回家的路上,同马扩分别之后,刘錡也难以抑制住自己心头的狂喜之情,居然还哼起来了师师曾经唱过的曲词——原来这场误会不是师师多心的缘故,正是刘錡有心安排的! 自从离开汴京之后,刘錡便觉有些怅然若失,尤其是一想到那位风华绝代、缠绵如水的倾国佳人,心中便似刀绞一般!刘錡知道,自己恐怕已经喜欢上了师师,可是他又不能确知师师的心意,只好在回程时想出了这招“欲擒故纵”的试探把戏,没想到师师果真中计了!她对自己也果然是难舍难离! 马政被调回了西军,他把一家人都接到了汴京,暂时安置下来。趁着这个当儿,在刘錡夫妇的操持下,马扩与柳娘便得以喜结连理。 在喜宴上,师师终于见到了柳娘,她觉得柳娘的性情很率真,没有汴京那些女子惯有的矫饰,心中很是欢喜。师师还特意将陈东与仍以男装示人的赵元奴给叫来了,她显得兴致很高,微醺之际,还不忘贴近陈东、赵元奴的两人耳朵嘀咕道:“接下来,你该吃你二人的喜酒了!可是别让咱久等啊,呵呵!” 在喜宴快结束时,刘子羽、刘子翚兄弟也赶来了,这还是刘子翚第一次见到师师,不觉惊为天人,便忍不住多看了师师几眼!刘子翚虽然与陈东不熟,可同为太学生,两个人还是互相打了声招呼。 刘子翚生得甚是俊逸,可又有一身儒气,好奇的师师便问陈东道:“此人意态不俗,也是你们太学中人?” “是啊,他是我们太学中有名的诗人呢!不过他又整日一副道学家面目,真可谓诗人中的道学家,道学家中的诗人呢!”陈东笑道。 “那太学还真不愧为国家储才之地呢!我还以为多的是些滥竽充数之徒呢!呵呵。”师师开怀一笑道。 。。 师师的心情一连好了几天,可一封突然的来信却将她拉回到了往昔那段痛苦的回忆之中,更拉回到了那即将面对的难以预知的宋、辽、金三国大棋局面前! 已经又是快三年没有见面了,师师都快把叶穆的面容给忘掉了,好在那次见到大石时,又给她提了个醒! 叶穆在信中说,他马上就要离开大宋了,去尽自己的一份责任,也许今生再不能回汴京了,因而求师师千万出来一见! 辽国已至危急存亡之秋,看来“耶律大木”这位辽国皇族的一员,该去拿着刀剑守护自己的故国了。师师没有理由不去见他,只是为了避人耳目,她少不得费了些心思,最后借口去相国寺买书,在巧妙地留下一个便条后,便只身带着云儿消失在了众扈从的视线中…… 在一个极为隐秘的小院中,师师终于见到了暌违已久的叶穆,没想到他看上去竟然这般老相了,到底是将至不惑的年纪。叶穆也仔细打量了师师一番,脸上不住地浮出温暖人心的笑意。 “这两年我也是在外地,汴京也难得回来住几日!少不得风吹日晒的!”叶穆首先赧然一笑道。 两个人客气吃了几口茶,师师朱颜一笑问道:“我是不是也老了?快人老珠黄了吧!” “呵呵,若当年我再果断些,恐怕你我的孩子,如今都要开蒙了!”叶穆自嘲地一笑,“悔也无益,只是没想到如今竟到了这步田地,待我再尽最后一点责任吧!” “难道就非要回去不可吗?” “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只有回去一途了!” 两个人默然良久,叶穆忽而明眸一闪道:“我如今只问你一句话,若是我再有幸回来,你还没个着落,那你愿意跟我再续前缘吗?” “我不知道!”师师低下了头去。 “好!那就是还有一线希望在,我会力求活下来的!”叶穆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师师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此生我只对你一人动过情,我别无所求,只是希望你记住这一点!” “哦!我,我……”师师心中有些百感交集。 突然云儿进来了,大声道:“娘,少主,官家在派人四处搜寻娘的下落呢,恐怕一会儿要找到咱们这里了!” 说完云儿便识趣地出去了,叶穆立即站起身来,举起茶杯道:“好,该说的我都说完了,那咱们就此别过吧!愿今生再有相见之日!” 师师也站了起来,举起了茶杯,深情道:“认识你,是我李师师平生之幸事,愿今生你我再有相见之日!” 两人话别之后,师师先打开了房门准备出来,眼看就要消失在彼此视野之中了,哪知师师突然回过身去,又从身上取出一尊早已佩戴多年的小玉佛,递给叶穆道:“千万珍重!” “好,我会的!” 叶穆只是不收玉佛,师师抓过他的手,硬塞给了他,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了。 当火急火燎的刘錡见到泪迹未干的师师和云儿后,忙询问二人的去向,师师只是笑称:“不是已经留下便条了嘛,有些不便他人晓得之事,还望四厢体谅!” “事发突然,不敢等闲视之啊!”刘錡笑道,“万一是被人胁迫了,怎么办?呵呵。” 晚间徽宗特意来了醉杏楼,也问及师师自相国寺后的去向,师师抱着徽宗的胳膊撒娇道:“不是存心想欺瞒官家,实在是有所隐衷,望官家体谅!从今以后,愚妾再不会如此了!” 徽宗是聪明人,对于师师的过往经历也让张迪去打听过,因而猜到了些什么,便大方地一笑道:“好吧,下不为例!” 第二章 蔡京悲声(上) 为了挟制童贯,又是一番恩宠,徽宗特意任命了蔡攸为宣抚副使。本来童贯与种师道就不是一条心,蔡攸这等颟顸、无能之辈的加入,更是让北征大军的统帅层越发离心离德。 刘氏兄弟之父刘韚被任命为行军参谋,刘子羽便到了其父麾下效力。眼见众人都得以前去为收复燕云而效力,刘錡的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就在他忧心忡忡、备感失落之际,又一个坏消息传来:大宋运送金国良马的船队在海上遭到了辽国水军的伏击,结果良马大多被溺死。 “定然是走漏了消息,真没想到,这些辽人的耳目、细作是让人防不胜防,唉!”刘錡灰心丧气地叹气道。 师师也纳了闷儿,如今连叶穆都已经不在大宋了,怎么辽人的耳目还如此猖獗呢?她是有点怀疑的,也许细作出在金人那边吧。师师只得安慰刘錡道:“我听子充说,那些郎君们迟迟不愿给咱们足数的良马,最后不得已,其中还掺了不少劣马呢,今后还能不能再跟他们换一些来?” “换一些恐怕是可以的,可如今大军已经出发,再想换一些来,就有些缓不济急了!” “那四厢不妨跟咱说说,我军要有这些良马,该有哪些好处呢?若是没有了这些良马,又有哪些以步克骑的好法子吗?”师师兴味盎然道。 “以步制骑的好法子,自然是不缺的,比如说多使用弓弩和火箭,可这是防守时;若想在进攻战中取得上风,总须些骑兵的配合才行,而那良马就是不可或缺的了!尤其是在那平原旷野之中,若无骑兵的侧翼卫护,那步兵便很容易被敌人困住!甚或遇上强敌,大杀几十回合,非良马则难以支持!”刘錡侃侃而谈,“汉武酷喜良马,曾不惜血本去求得西域名驹——汗血宝马,大汉又有河套育良马之地!当日卫青、霍去病之所以能北击匈奴成功,也全在良马之功,可元狩四年一战,马匹损失就达到了十四万,可谓伤及元气!后来那李陵率五千精锐步卒出塞,虽然杀敌无数,可终究功亏一篑,也是无骑兵配合之故……” 听到刘錡如此说,师师越发对前路有些茫然了,不禁道:“咱们在这里长吁短叹,可官家却给童贯写好了《御笔三策》,说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今看这架势,那大石诸人断然不会轻易屈服的!” “如今朝廷上下举行了各类的欢送宴会,像庆祝大捷一般,这等轻敌,真是不知死活!”刘錡拍案道。 “不管有没有用处,看来还是得敲打敲打官家,也是你我的责任!” 次日晚间,徽宗来到了醉杏楼,一进门便兴冲冲道:“贤卿有何要事,非要见朕?莫不是几天不见,又想念朕了?这几日忙着送巡边大军北去,朕不得抽身前来,也甚是挂念贤卿啊!” “愚妾自然是想念官家了!”师师羞涩地一笑,“送大军出征也是大事,愚妾不能替官家分担,于心也有些愧疚!” “嗯,忙是忙了些,不过如今那北辽已是苟延残喘,只要我大军一到,定然马到成功,到时朕前去告祭太庙,该是何等风光!可惜贤卿不能一同前去!” “俗语说‘骄兵必败’,官家还是让童太尉多加些小心才是!呵呵。那大石林牙如今已是北辽的太师,当日他的风采咱们也都领教了一二,刘四厢说他定然是个强劲的对手,不可小觑!” “呵呵,贤卿多虑了!”徽宗做出轻松之态,“前番东南贼寇作乱,我大军数月之间即将其扫平,那北辽如今内忧外患,依朕看,只要招降书一下,难保他们不动心!纵然他耶律大石不动心,那些汉儿能不动心?” “官家所言,愚妾自然无法辩驳,只是愚妾听刘四厢说那北辽精锐皆操之于四军大王萧干与大石手上,若是不能让此二人俯首,我军想要顺利拿下燕云,恐怕还是不易的!” “贤卿到底想说什么?左也是刘四厢,右也是刘四厢,难不成朝廷就他刘四厢一个懂得其中利害?”徽宗有点不耐烦。 “愚妾,愚妾就是想说,不如先索性跟辽人好好地打上一仗,挫挫他们的锐气!只是想要打好这第一仗,还需要仔细准备、认真筹划,尤其是备足了粮草器甲,官家,恁说是不是有道理?”师师讨好地摇着徽宗的胳臂。 “朕看你等就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徽宗冷眼看了师师一番,“如今金军都已经打到西京、榆关了,那辽人还有战心吗?若是如你等所言,不讲先礼后兵,只图好好打上一仗,岂不伤了两家和气,那还如何招降?” “那若是辽人非要跟咱们打呢?” “那就休怪咱们不客气了!” “我听刘四厢说,北征大军固然缺乏良马,可一应弓弩、火器之类,备得也不足,到时一旦大打,这些物什恐怕会吃紧呢!” “是吗?此事朕如何没听说?不会是那刘四厢道听途说吧?” “不是四厢道听途说,是马子充告诉他的!” “事关朝廷机密,此事可不宜乱说乱传!”徽宗有些声色俱厉,“不过前番平定东南叛乱,着实消耗了些物什,一时补不齐的情形恐怕也是有的!可收复燕云在即,那金人又再三催促,也只好勉为其难!若不是汴京离不开朕,朕非亲自走这一遭不可!” 徽宗视争战简直如儿戏,师师也算读过一些史书,真没想到徽宗在兵事上还不如自己用心,于是正色道:“若是官家果真去了,难道一点不担心我军会有什么,什么不测吗?” “如今那辽帝都不知去向了,辽国人心大乱,朕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哈哈哈哈!”徽宗突然站起来顾盼自雄地大笑起来,“真是千载一时的良机,居然让朕碰上了!” 可是师师心里却急得差点哭出来,她的脑海里又跳出了“轻佻”二字,看来那章子厚所言确实是有道理的!此时此刻,官家的表现越发验证了章子厚当日的断言。 第二章 蔡京悲声(下) 童贯、蔡攸等人就要北上了,他们特意前往文德殿陛辞,其中还有被任命武泰军承宣使王禀等人。 童贯对于徽宗的“御笔三策”牢记在心:“如燕人悦而从之,因复旧疆,策之上也。耶律淳能纳款称藩,策之中也。燕人未即悦服,按兵巡边,全师而还,策之下也。” 蔡攸一直喜不自禁,他眼见金军之摧枯拉朽,辽国已成土崩瓦解之势,自己那天大的功名必将是唾手可得! “童卿,凯旋之日,你愿得到何等封赏?”徽宗问童贯道。 “微臣不敢奢求,一杯御酒,也是天大的君恩!”童贯答道。 “呵呵,童卿太谦抑了!”徽宗转向了蔡攸,“蔡卿,你愿得到何等奖赏?” 蔡攸对童贯的假模假式颇不以为然,他眼见徽宗背后此时正侍立一旁的小名“念四”的阎婕妤及绰号“五都知”的女官邹氏容貌艳丽,一时垂涎三尺,便凑近了徽宗,指着两位宫嫔淫亵道:“大功告成之后,还请陛下将这两位美人赏赐予微臣!” 居然敢明目张胆地索要宫嫔,蔡攸的大胆、越礼的举动当即引得众人侧目不已,哪知徽宗竟一笑置之道:“蔡卿好魄力,其英气也如此!朕应了!” 蔡京在家中听说了儿子在陛辞时的荒唐表现后,不由得向自己的心腹幕僚感叹道:“国之大事,付之此等儿戏之人,其成败可知矣!” “那太师何不且尽人事,总须给小相公一点老人之言!”幕僚道。 “好吧!理不理由他去吧,我这个做太师和做父亲的,也算为国为家尽了最后一份心力!” 蔡京于是作了一首送别诗给蔡攸,内中道: “老惯人家不解愁,封书寄与泪横流。 百年信誓当深念,三伏修涂好少休。 目送旌旗如昨梦,身非帷幄若为筹。 缁衣堂下清风满,早早归来醉一瓯。” 待拿到赠诗后,蔡京不禁在心里嘀咕道:“这老家伙如何悲悲切切的?莫不是嫉妒我那即将到手的功名?”随即他便将此诗丢进了废纸篓了,不想却被一个下人给捡去了,毕竟那太师的墨宝可是价值不菲。 童贯一行人慢慢吞吞、拖拖拉拉地抵达雄州之后,先是将徽宗写给辽人的昭告递送了过去,其中道: “诏下燕京管内官吏军民百姓等:朕惟皇天尽付中国,使宅九有之师取乱侮亡,拓其疆土,景命所仆,惟有德者能克飨之。朕服绍丕基,仰承先帝,休德夙夜祗惧,不敢荒宁荷天。降康登兹,极治声教,所暨远逮要荒,东逾朝鲜,西迈积石,罔敢不廷。乃眷幽燕,实惟故壤。五季不造,陷於契丹。惟尔邦君暨厥,臣庶怀风慕义,思欲来归,忠愤之诚久而弥着。朕诞膺骏命,俯顺人心,选将出师,复兹境土,是谓致天之罚,仁伐不仁,拯尔群黎,取诸涂炭,已遣领枢密院事童贯,董兵百万,收复幽燕故地,与大金国计议画定封疆,大信不渝,中举外应,维天之命,莫我敢承王师,霆击雷驱,数路并进,前角后犄,万旅一心,威以济德,孰敢有遏厥志!然念王师无战而天道好生,兹告猷迪尔有众,尔其深计远虑,览於兴亡,如能举城自归,望风响应,使市不易肆,士不援旌舍,覆巢之危,从猷枕之逸,是为自求多福!惟天矜尔,万民永猷一方,惟朕以怿已降处分,秦晋国王如纳土来朝,待以殊礼,世享王爵。应收复州县城寨。文武长官并依旧职任事。平第功不次擢用。军兵守戍之。士并加优赏愿在军者。大军所至,务在安集,官吏百姓不得误有杀伤。或焚毁庐舍掳掠人畜犯者,并行军令。如或昧於逆顺,干犯王诛。若犹豫怀疑,弗克果断,身膏原野,实尔自贻。惟予肃将天威,敢有逸罚,时弗可失,其尚勉哉!祸福无门,惟尔自召。朕言不再,师听惟明,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然后童贯又以宣抚司的名义张贴了一张文告,其中道: “奉辞问罪,务在救民,不专杀戮。尔等各宜奋身,早图归计……有官者复还旧次,有田者复业如初。若能身率豪杰别立功效,即当优与官职,厚赐金帛;如能以一州一县来归者、即以其州县任之;如有豪杰以燕京来献,不拘军兵百姓,虽未命官便与节度使、给钱十万贯、大宅一区。惟在勉力,同心背虏,归汉永保安荣之乐,契丹诸蕃归顺亦与汉人一等。已戒将士不得杀戮一夫,傥或昏迷不恭,当议别有措置。应契丹自来一切横敛悉皆除去。虽大兵入界,凡所须粮草及车牛脚价并不令燕人出备,仍免二年税赋。” 童贯的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招降纳叛上面,所以他先是派了两个辽国的旧臣赵忠和张宝越过白沟界河,去往燕京给辽主耶律淳递送去了徽宗的诏书及宣抚司的文告,结果耶律淳一怒之下竟将赵忠与张宝二人斩首。 易州是辽国的边境重地,占据了宋、辽界河白沟的西部上游要地,一旦拿下易州,就可乘势进取燕京的门户之地——涿州。为此,就在派遣赵忠与张宝的同时,童贯还派人偷偷前往易州,游说当地豪强史成,要他献出易州,投降大宋。不曾想这个史成也不给童贯面子,居然将说客直接绑送去了燕京。 眼看“劝降”的法子不好使,都统制种师道等人都跑去宣抚司,劝童贯不如好好准备,打上一仗再说。可是童贯仍不死心,他觉得自己的手上还有一张好牌,不用实在可惜,这就是在宣抚司暂充下等幕僚的马扩! 童贯向众人道:“那马子充与金人、辽人都有些交谊,且让他再去试试吧!” 此一去显然是非常危险的,马扩又是种师道所器重的后辈,种师道忙道:“不如先打一仗,再让子充前往,不然又怕白白送了人头!” 童贯不好强为,只得道:“那听听马子充本人的意思吧!” 宣抚司特意派人去请来了马扩,当童贯把大意说与马扩知道后,马扩当即慨然表示道:“可以一行!” “子充,你糊涂!”种师道圆眼瞪着马扩,“你晓得那可是九死一生!” “冒一死倒是可以,只是宣抚须答应卑职三件事!”马扩目不旁视道。 “哪三件?” 自加入童贯的队伍之后,马扩便注意到了大军上下的腐化风气及缺乏纪律约束,这样的队伍不但很难作战,还很容易乱杀无辜,加上童贯的乖张之举,因而马扩很是担心。对此,早已沉思在心的马扩慨然陈词道:“第一,乞戒将士,勿使求取珍宝,递相献遗,用严军律;第二,请勿妄杀降人,用安燕人之心;第三,愿审量事势,乘机举用,勿以使人为念。唐俭1小义,古人所行,卑职一介之微,得尽忠节,苟利于国,死无所惜!” 在座的诸将及有宣抚司的一干幕僚,闻听马扩之言后都非常感动,不住地互相频频点头。 童贯摸了摸自己干净的唇角,欣然道:“好,子充忠忱为国,虑事周全,本宣抚皆依了你!只是该派何人偕行呢?” “这个宣抚不须多虑,只要贴出告示请众将士自告奋勇,必有应募者!”马扩拱手道。 “好!此事就这么定了!”童贯上前握住了马扩的一只胳膊,“待功成之日,本宣抚必亲自到官家面前为你请功!” 1唐初大臣,曾被唐太宗派去出使突厥,与此同时,名将李靖却趁着唐俭正在与突厥人谈判的机会,长途奔袭了突厥人的营帐,唐俭侥幸生还。 第三章 出使燕京(上) 还在天祚帝逃入夹山之初,燕京上下一片混乱,为了安定人心,在宰相李处温、四军大王萧干、辽兴军节度使耶律大石等文武重臣的合谋下,援引唐朝“灵武故事”1,拥立了留守燕京的秦晋国王耶律淳为帝。 为了演好这一幕以彰显“顺天应人”之意,当时蕃汉百官、诸郡士绅及父老共计上万人,一起涌到秦晋王府前要求面见耶律淳。当病恹恹的耶律淳终于被搀扶着出来后,李处温之子李奭顺势将一身赭黄袍披到了耶律淳身上,李奭随即下跪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都一齐跪地拜舞山呼,耶律淳装出一副莫名惊骇的模样,假意推辞再三,但终究拗不过众人的推戴之情。耶律淳随即号称“天锡皇帝”,改元“建福”,设置百官,颁布赦令,降封天祚帝为“湘阴王”,宋人将耶律淳政权称之为“北辽”。 北辽主要隶有燕、云、平三路,而沙漠以北的两路招讨府仍旧听从天祚帝的号令。耶律淳守燕十二年,甚得人心,原本以为值此大辽存亡绝续之际,即便天祚帝会恼怒,其他诸臣、守将也应以大局为重;哪知就在耶律淳称帝后不久,西面就传来了一个惊人的噩耗:天祚帝不甘心被架空,纠集了各部精骑五万之众,约定在八月间会师燕京。耶律淳越发忧惧,病情明显加重。 耶律大石被任命为太师,值此大辽危难之际,一应军旅大事都委托给了大石,连萧干也要暂时受其节制。北辽向金国求和失败,大石心知在宋、金两强的夹击之下必遭覆灭,根据他对形势的一系列研判,大石决定先以主力击破宋军,然后再北上抵御金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这日,耶律淳召见大石与萧干议事,耶律淳坐在龙榻上有气无力地说道:“那两个说客已被寡人处死了,这等反复之徒原被该死,可那童贯小人得志,尤为可恨,寡人虽来日无多,可总要有些脸面去见太祖太宗于地下!军国大事全仰仗二位爱卿了,望能力挽狂澜,拯万民于水火!” 耶律淳言罢,不禁涕泪俱下,萧干近前慰藉道:“陛下放心,我等已摸清了宋军的底细,先打它一个措手不及再说!这宋人落井下石,背弃百年盟好,着实可恶,不好好教训他们一番,我等也咽不下这口恶气!” 大石随即跪地,眼中含泪道:“陛下放心,宋军远来疲惫不堪,又有童贯乱命,加之将帅不偕,只要我等奋力一击,必将其杀退百里!” “好!凯旋之日,寡人为太师、萧王请功!”耶律淳欣喜道。 此时燕京内外人心惶惶,以宰相李处温父子、涿州守将郭药师为代表的汉官集团首鼠两端,在形势不利时他们很可能要同宋人暗通款曲,所以大石必须首战告捷,以便震慑住燕京内外。大石对别人都不敢放心,因此才将在大宋隐匿了二十年的兄弟大木(叶穆)给召了回来,令其主持大军后勤事宜。 时已入夏,种师道总东路五军进兵白沟,西军另一大将、后军统制辛兴宗统领西路五军趋范村,试图与驻守在涿州新城县一带的辽军主力形成对峙之势。按照大石最初的设想,在接连遭到挫折后,童贯应该挥军渡过白沟,以兵力上的优势先将前线辽军击破。可是偏偏宋军迟迟没有采取大的动作,甚至宋军前军统制杨可世居然也派人前往大石营中来招降。 在宋军赶到北线不断集结之际,辽军的主力仍在燕京一带,大石看准了难得的战机,他赶紧吩咐大木道:“请陛下速派援军来,多多益善!这一回我要给宋军一个下马威!” 1指安禄山之变后,唐玄宗逃入蜀地,太子李亨在灵武称帝,号为“唐肃宗”。 与此同时,五月十八日,童贯令马扩以“合门宣赞舍人”之衔出使燕京。 出于一片赤诚之心及对马扩的敬重,最终有十五位西军士卒勇敢应募,得以同马扩一起出使燕京。在此之前,宣抚司已经将马扩出使之事通报给了辽方,所以马扩一行人得以顺利通过了白沟对岸辽军的核验。为免遭遇不测,马扩一行人没敢在白沟附近过夜,而是一直夜行至天明早饭时分,在抵达了新城县后才稍作休息。 辽方派出了一位引伴汉儿专门负责接待马扩一行人,一行人被安排在一处驿馆歇息。刚刚进入驿馆还没一顿饭的工夫,门口忽然就汇集了数百的百姓,都来大声打听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使人?” 这些人一看就是辽国境内的汉儿,如今宋辽边境局势骤然紧张,大战一触即发,这些百姓很关心时局,因此都在家中坐不住了,想要多了解一些时局的变化,以定何去何从。 眼见辽方看管松懈,马扩不管旅途的劳累,忙取出徽宗的诏书来,当着众汉儿的面大声宣读起来。此诏书的言辞无非是些老生常谈,可在此时的汉儿们听来,不啻于一道晴天霹雳,很多人听罢不免惊视错愕。虽然诏书内容令大伙听来多少有些语义模糊之处,可一个非常重要的暗示便是——立国两百多年的大辽王朝,即将土崩瓦解! 马扩读完了诏书,刚准备转身返回驿馆,哪知走了没几步竟被人叫住了,马扩寻声看了看,那是一位年纪跟自己相仿佛的汉子,汉子又凑过来小声道:“使人今晚当宿于涿州。” “你是?” “俺是涿州汉儿刘宗吉,现于白沟守军中当差!”汉子贴近马扩的耳畔,“非常希望得到刚才大人宣读的敕榜副本,带回去告诉其他兄弟,有朝一日南师北上来到俺们这地方,愿意率先响应,大开城门,将涿州献予王师!今晚俺会悄悄到涿州驿馆再见大人的!” 没容马扩多说什么,那刘宗吉便带着两份诏书副本匆匆而去。当晚,马扩一行人果然赶到了涿州,下榻于当地一所非常窄小的驿馆中。 第三章 出使燕京(中) 马扩本是宣抚司派出的使者,可辽方却晓得他的分量,居然出人意外地加以“国信礼”,将他等同于宋廷的使者。此举在马扩看来可是非同寻常,看来前番耶律淳故意示强,无非是不希望被童贯等人轻贱罢了,但辽国形势危急,总要留有些谈判的余地。 夜深了,马扩刚要准备就寝,哪知早上相见于新城的那位刘宗吉忽然从驿站房间中装饰墙壁的帷幕下闪身而出,惊得马扩差点砍伤他。 在二人交谈之中,刘宗吉道:“眼下燕京四周各处要害并无军马守卫,辽军中只有四军大王的部属二百余骑算是历经过战阵的,其余六七百人,都是些富豪家的子弟,哪懂什么打仗……现如今在白沟北岸扎下的营寨里,辽军结扎了不少草人摆放营中,不过虚张声势罢了,剩下不多的大活人也是夜里酗酒,白天贪睡,几匹军马也早已无人管束,任自散放……倘或南军乘夜劫营,守卫辽军但闻人马之声,必定惊溃而散!” 难道辽军主力都去北边了吗?马扩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忙道:“都是你亲眼所见吗?” “都是在下亲眼所见!宗吉想以这些情报往见并报给童宣抚,也望能立下少许功劳,但又怕南军不能理解而产生误会,加害于宗吉。倘或能得到宣赞的一件亲笔书信,那就必定能将在下的情报转达给童宣抚了!” 马扩不能确定这个刘宗吉究竟是何来路,所言又有几分属实。经过一番犹豫,他还是答应了刘宗吉的请求。除了书信,马扩还将童贯所赠的一只新鞋给了刘宗吉作为信物,准备让他带上离开驿站。 书信、赠鞋,在此时此刻都是危险的举动,一旦被辽人截获这些物证,那马扩必有性命之忧,宣抚司此前派出的那几位谕降和策反的人都成了断头鬼。眼见马扩这般无所畏惧、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那刘宗吉甚是感动,不由赞叹道:“宣赞真是英雄本色!” 次日,辽方派出的结伴使、汉官牛稔赶到了涿州。几天以后一行人到达燕京城,当晚下榻于当地名寺净垢寺。辽方又十分隆重地派出了四方馆使萧奥与礼部郎中张觉,作为全程负责陪同宋使的馆伴。 次日天刚放亮,就有北辽的殿前指挥使姚璠、枢密承旨萧夔及都管乙信等三人前来“伴食”。马扩的品级无非是才入流的“从七品”,可辽方却派出了这样几位文武大员前来接待,这可是两国邦交中的头一遭。 一番隆重欢迎与盛情款待之后,马扩越发相信辽方国势的孱弱及当政者心理的虚弱。 待吃过饭后,枢密承旨萧夔道:“不知宣赞所持贵宣抚司书榜能否赐予一份,我南府、北府元帅想要借看一下!” 马扩回道:“这书榜,是在下要见了九大王当面递交的,所以不敢事先拿出来相示于众!” 此时耶律淳已经称帝,马扩还这般称呼其旧头衔“九大王”,不承认其帝位,分明就是一种严重的挑衅!可没想到这些辽官一个在意的都没有,只是继续缠着马扩要书榜,马扩看他们这般可怜模样,只好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日落时分,姚璠等三位辽官又跑来了,面有不悦道:“书榜中的言语措辞十分狂妄悖逆,内容多是一味指责我朝,且又不容商量,这叫我等如何进呈陛下?所以现在将书榜奉还贵使!” 马扩只得笑着将书榜取回,慨言道:“时至今日,都已经是什么时候了,贵朝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德行和能力,不详究细察天命和人情事理,却还有这般功夫来计较这种闲事!” 萧夔怒道:“你们南朝一向自诩礼仪之邦,现如今不顾两国百年盟好,率先举兵发难,却不知兵家贵在师出有名,你们大宋军队现在却是为何而来?” 马扩立即回敬道:“朝廷命将出师那是庙堂之算,我等作为底下的使人不可能知晓其详。但是,马某倒是对贵朝过去历次兴兵南侵我大宋,却从不相告的事,略知一二呢!” 这两句话算是戳中了辽方的命门,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见三个人面面相觑、不发一言,马扩继续陈词道:“贵国天祚皇帝流离在外,你等不发兵往救危难,却乘机以九大王篡位于燕京。大宋与大辽既为邻国,义同兄弟,是否也有责来相询:贵国陛下如今车驾安在?如今闻说贵国陛下被削降为湘阴王,此事非同小可!我大宋兴师问罪,访寻辽主之生死存亡,一举一动均合乎礼义,又何谓师出无名?” 萧夔道:“国不可一日无主!本朝因天祚失道,东奔西走,宗庙社稷覆灭在即。幸而臣民推戴,册立今上,此事与贵朝毫无干系,何至于兴师问罪!更何况类似之事自古以来便无不有之,譬如唐时安史作乱,明皇弃长安而奔蜀,肃宗即位于灵武,并无他意,只望国家中兴,这岂不是与本朝此时一般吗?南朝本该感念咱们友邻间长久和平之大义,借助兵力予本朝,共除大难,而今却趁空子来抢夺我大辽百姓和土地,这岂是世人所望之泱泱大国也?” “明皇幸蜀,太子是以监国之托即皇帝位,此乃事实!”马扩庆幸当日父亲要他苦读史书,“但请留意,肃宗即位后,便册立明皇为‘太上皇’。安史祸乱既定,肃宗又很快迎明皇回京,并亲自出迎,趋步上前,为明皇牵马!如此这般,于君臣之义、父子之道,肃宗可谓是尽心尽责!反观贵朝九大王如何?初时未受任何嘱托便自立为帝,又将天祚帝贬削为‘湘阴王’,此等行径,又如何敢自比于古人?更何况,若请借兵救难,当有诚意才是!当年申包胥为救楚国乞师于秦哀公,泣于秦廷七日七夜;曹孟德下荆州,诸葛孔明亲自赶赴吴国!他们皆是竭尽诚意,则邻国岂有不应之理?贵朝危局如累卵,却依旧拘执于夸张虚饰,未曾派遣过一名信使前来求援!本朝纵然有哀救之心,也无从着手!现今我大兵压境,贵朝的祸福、存亡不过只在旦夕之间,贵朝君臣降与不降,尽可早做决断了!” 萧夔等人被马扩如此抢白一番,自知理亏,只好唯唯而退。 第三章 出使燕京(下) 过了一天,辽人在夜幕时分又派了人来,称:“我朝李相公自外地回朝,南朝书榜他并未看见,所以再来相借!”马扩爽快给了来人。 官居门下侍郎的宰相李处温想阅览书榜,可是先前萧夔等人借去却未加以誊录,还试图迫使马扩收回书榜;如今又前来索要,可见辽朝君臣对于是否接受宋方的“谕降”之议,仍处于摇摆之中。在马扩临行前,童贯还告诉了他一个秘密,原来那李处温是马植(赵良嗣)的表叔,李处温必定有意南投。 又过一天,姚璠一大早跑来叮嘱马扩道:“朝廷已经商议决定,明日想让宣赞朝见陛下。只是面圣时,宣赞说话最好可以委婉些,如此也便于交谈!” 看来,经过这一天的商议,北辽君臣最终还是决定向宋朝屈服,马扩此行看来将全胜而归。兴奋之余,闲来无事的马扩便好好地游览了一番净垢寺。 可没想到的是,到了入夜时分,那姚璠、萧夔等人再次来到了净垢寺,一个个看起来趾高气扬的,跟先前那副谦卑的态度简直判如两人,他们围住了马扩,开始你一句我一语地指指点点。 他们汹汹而言道:“南朝妄自夸耀兵多将广,却不思量道义何在,以致人心不顺,军无斗志!昨日种师道派遣杨可世一军渡过白沟,来犯本朝,却不料我军稍稍迎击,南朝人马便望尘而逃!若不是本朝珍惜两国历来的友好情义,这会儿大军已经直捣雄州了!” 马扩闻言,心里不由“咯噔”一下,看来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究竟还是发生了——其实他之所以接受童贯的差遣,还是出于对宋军战力的担忧,两军最好不要交战,他也像官家一样希望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万一战败,不但会危及自己的谈判筹码,更会引来金国方面的轻视! 马扩已经多年未在西军待过,此番再次见到昔日的同袍,固然欣喜若狂,可他也真切地看到了一个在童贯统驭下、斗志有些涣散的西军!而且辽军与金军作战多年,甚有战阵经验,可西军则好几年没有打仗了,何况很多还是新兵。看来大石早已在注视和掌控一切,轻易地就窥破了宋军的实力,尤其是统驭方面的重大弊病!马扩意有所动,忽然想起来那个刘宗吉多半也是大石派来故意诈自己的! “贵朝一面遣使谈判,一面又发兵进攻,却又这般快地溃败而逃,还有什么颜面见人?从今往后,贵朝何时才能消停这种出尔反尔的伎俩?”三人继续嚷嚷道。 面对此等咄咄逼人的气焰,马扩有些进退失据,毕竟当前的军情他是一无所知,乃至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三人越发得意,话锋一转,又威吓道:“更何况,宣赞还有私下接纳刘宗吉,相约将我军情报献于童贯这段故事!实不相瞒,那刘宗吉此人现已自首!” 说着,姚璠从怀中取出马扩先前交给刘宗吉的亲笔书信和那只鞋子,勃然而现一种人赃俱获的义愤填膺,恶狠狠道:“宣赞还想全身而退吗?” 马扩竭力压制住心中的慌乱之情,装作镇定如常道:“马某这次来使,并非寻常所见‘礼貌之使’,每每谨小慎微,瞻前顾后,唯恐一着不慎,给两国关系生事添乱。这次马某乃是‘招纳使’,刘宗吉前来表献忠诚,马某岂能不予接纳?” 三人一愣,马扩继续道:“本朝大军此次前来,原是奉旨不杀一人的,昨日战事一定是我军在立旗招安,却不料贵朝军马会偷渡界河,所以才被打败的!” 三人又一愣,马扩厉色道:“你等休得高兴太早!倘或我宣抚司申请朝廷取得正式讨伐开战之命,等我西军全部聚集开到,大开杀戒,恐怕也非燕京百姓之福啊!” 三人相视错愕,萧夔惊异道:“南朝莫非是派宣赞来做死间的?真没想到,南朝视士大夫之命如草芥啊!” “马某此次前来,原本打算以一己之命换取全燕百姓之命,你等若有醒悟,那么咱们一同活命!倘或执迷不悟,那也不过是一同赴死罢了!但求一己生还,岂是马某之志?”马扩真没想到今日竟要施展自己的辩才,“况且你等说马某是死间,岂不知兵家用间乃是下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同理而言,有人用间可以大胜,有人则会大败!或是敌强我弱,或是敌我势均力敌,唯有如此形势,用间方可起到分解对方力量之效用!而今贵朝之情势,在兵力上你等自己瞧瞧,可有我朝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吗?倘或不念咱们邻国之间的历来交好,本朝大军就分兵数道,整齐队阵,一起杀来,却不知贵朝还能拿什么来抵御?你等怎不想想这些,哪还有什么闲工夫在我等使人跟前虚言死间之祸福?” 三个人被驳得哑口无言,气焰一下子就短了七八分,只好唯唯而去,临了抛下一句话:“明日析津府2自有处置!” “马某就在此恭候处置!只是休得处置错了,否则,一旦让燕京百姓血流成河,那还有什么可值得庆幸的?” 三个人走后,马扩全无骄傲之感,只是心头阵阵痛楚。看来此行是要无功而返了,那耶律淳指定是见不成了,都怪这个童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更坏了朝廷的大事! 此后的三天,不要说析津府的人,就是姚璠等人的影子也都不见了,净垢寺中异常清净。可是马扩心中却是焦急万分,想来两军仍在激烈拼杀之中,他被困在这佛门胜地,只能不断祈愿西军能够力挽狂澜! 廿六日晚间,忽然来了一班人,运来了一大堆送行时作为馈赠的锦绮衣袄等礼物,以及一些送给马扩随从的银绢物品。领头的便是先前负责结伴的萧奥与礼部郎中张觉,他们对马扩道:“明日就请宣赞回去了!” “马某未见九大王,亦未得贵朝回书,岂能收下这些礼物?” 萧奥答声道:“李门下所传圣旨称,赐予交付此等礼物本有先例,宣赞还是请留下吧!” 辽方如此示好的举动,也在马扩的预料之中,固然他们有幸在一战中大败宋军,可还是难以从根本上扭转危局,双方总还是要坐下来好好谈谈。 果不其然,辽方以秘书王介儒与都官王仲孙为使者,带着北辽的正式回书,要同马扩一起前往雄州,与童贯商议两国大事。 2燕京的府衙,类似汴京有开封府。 第四章 敌营对饮 就是在马扩离开燕京之前两天的那个晚上,大石突然向宋军发起了全线出击。 在此之前,经过与萧干的一番密议,两人确定了一个“声东击西”的方略,即先以部分人马在兰沟甸向宋军发起主动进击,并且张大声势,吸引住部分宋军主力前往增援,然后大石、萧干再以主力突然越过白沟,向沟南岸的宋军发动大规模袭击。 没想到的是,在兰沟甸的宋军那么不经打,居然很快败退,可还是吸引住了宋军的大部分注意力。就在这时,耶律淳调集来的三万多援军到来,在休息了一天之后,大石当即命令全军乘着夜色强渡白沟,辽军分为了左右两翼,分别由大石与萧干统领,他们顺利渡河之后便开始包围对岸的宋军种师道部。 种师道部在人数上占据了劣势,而且根本没有想到辽军会突然以主力来袭,结果陷入了苦战之中。那杨可世是西军有名的猛将,结果在激战中被辽军的铁蒺藜击伤,随后又被流箭射中,不仅被射掉了两颗牙齿,胸腹部也伤势严重,以致血流满靴。 战至天明时分,终于等到了辛兴宗所率的西路军来援,结果援军反被萧干部击溃。所幸种师道部乘机突出了重围,向着雄州一带溃散。不想在中途又遭到大石所亲率的轻骑的追袭,以至死尸相枕,不可胜计。西军毕竟是百战之师,又有种师道这样持重的老将统领,遭此重创,固然大出意外,可还是在关键时刻收拢住了,没有让全军做鸟兽散。 在此时的大暑热之中,连续奋战的辽军也已疲累,雄州方面又派出了人马前来接应种师道部,大石见状,只好带着一丝遗憾下令停止追击。 双方清点伤亡,宋军约伤亡五六千人,辽军伤亡仅有两千余人。 廿七日,马扩与王介儒等人一同南返,当晚歇宿于涿州。 次日,马扩看见一批辽国的骑兵携带着缴获的宋军的刀枪鞍马等军械,又见不少步卒来来往往,一派胜利后的繁忙景象。马扩从军多年,晓得这绝非故意造假给自己看,而且他意识到宋军一定是被打惨了,故而心情十分沉重。 那王介儒见状,忙在一旁以教训的口吻道:“辽宋两朝太平日久,即使像那些满头白发者也未必见识过战事。而今一旦亲见这等凶险、危难之战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又怎会不感哀伤?你们南朝总是爱提燕人思归大宋之事,但怎么就不曾想想,燕地自从割属契丹,至今已两百年,燕人对于大辽难道就没有一点君臣父子之情?” 正在忧心的马扩当即驳斥道:“一国之兴亡,恐非区区几人所能左右!现今女真人步步逼近燕京,燕人如在鼎镬之中煎熬,这也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本朝皇帝挂念故土臣民百姓,不忍坐视不救,是以起兵前来援救。若论父子之情,那谁是嫡系之父?晓得自己有养父,而不知还有嫡系之父,那岂非是不孝之子?” 王介儒是汉儿,马扩此言令他无从反驳,还弄得有些尴尬,只好笑而不答。 当一行人走至新城时,王介儒突然接到了一个信函,他阅后转身对马扩道:“四军大王眼下就在白沟,他已下令要强行留住南使,不使回宋!” 马扩面不改色,一如平常,他们下榻于新城的一个小驿站中,王介儒对马扩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意,便过来善意地小声说道:“宣赞这次面见四军大王时,言语之间恐怕要更加温顺。你等此行十分危险,一举一动都非常不易,休要触怒了虎狼之心!唯有如此,方能全身而退!” 马扩正色道:“四军大王不能制止女真对大辽的侵袭之患,却对手无寸铁的一介使人耍什么威风?他若不与讲理,马某不过一死罢了,只是不敢忘却了燕京全境百姓之安危存亡,这一头等大事!” 王介儒无话可说,只好告退。 次日,马扩被请到了萧干的临时营帐前,帐外几十名刀斧手齐刷刷地站成两排,分明是要给马扩一行人来个下马威。随行的那些人见此情形,着实有了三分惧色,哪知马扩意气自若道:“你等在此耐心等候,本宣赞去去就来,不必挂虑!” 马扩到了营帐之中,等了一个时辰也未见萧干前来,就在他有些不耐烦,准备站起来问一声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怎么?宣赞着急上路吗?哈哈!” 马扩循声看去,竟然是大石独自一人进来了,他脸上的征尘尚未洗净,马扩方起身道:“太师这么捉弄人,可不是大家做派!” “呵呵,本太师如何捉弄人了,若非刚才在大王面前好生为宣赞求情,宣赞此刻已与本太师人鬼殊途矣!”大石走到一副书案前坐下了,又与马扩互相行礼示意,“怎么?马老弟怕不怕?” 马扩摊了摊手,一笑道:“若说我不怕死,那是假的,可若是其义当死,死得其所,又何惧哉?此番冒死前来,已是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前者倒有些性命之忧,如今想求死也不能得了!呵呵!” “怎么讲?莫非马老弟是觉得我会顾念旧情,要放你一条生路去?” “若说不存这个心思,也算我马扩看错了林牙,呵呵!”大石微笑着点了点头,马扩不免有些苦笑,“如今是国家不幸却成我一人之幸!两国忽起战事,若是贵军战败,那四军大王定然寻我泄愤!可没想到贵军轻易取胜,那四军大王定然心情畅快,只要截住贵朝在对我朝文书上的不利条目,即达目的,所以未必非得置我于死地不可!但轻易放过也不太可能,最出气的做法,便是把我留在这里,狠狠地吓唬或者羞辱一番,待到对我宋人的一口恶气吐尽了,就像那猫将爪下的鼠玩腻了,这才放我回去!” “呵呵,妙哉,妙哉,马老弟身手如此了得,偏辩才又这般惊人,真乃文武全才!”大石拍手赞叹道,“只是你料错了,我大王军务繁忙,哪有闲心羞辱你,不过是我这位老友想念你了,想叙叙旧罢了!” 大石示意侍从们上了酒菜,二人便开始吃喝起来,席间大石忽道:“听闻子充新婚之喜,来先饮此杯!” 连这件事辽人都晓得,马扩服气道:“连不才的家事都摸得这般明白,不才甘拜下风!干!” “呵呵,这也算得什么,不过是记挂着咱们好友一场罢了!”大石摆了摆手,“若是都能像马球场上那般定个输赢该多好,何必像如今这般流血遍地呢?” 马扩心下黯然,多吃了几杯,又为大石斟酒道:“林牙实心说,此番我西军可是败得如何?” “你我合该推心置腹,坦诚无隐!我也是没有想到啊,你们西军今日如此不堪一击!”大石话锋一转,“可我还是没想到,在如此兵败如山倒的危急情形下,那种师道还能够守住阵线,以致全军终未溃散!” 马扩长叹一声,垂首道:“原奢望着此行能收奇功呢,不想闹成这个结局!我眼见如今各部军纪颇有些废弛,须整顿多日,就怕仓促一战,乃至一败涂地,故而请命往燕京冒死一行!” “不瞒子充说,我们陛下着实忧虑不堪,那李处温早有‘面议称藩’之心,只是我等白沟一战,总算给陛下添了些底气!子充,你是聪明人,如今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了,你觉得咱们两家还须继续为敌吗?” 马扩尬然一笑道:“呵呵,白沟一战,听林牙这样说,恐怕童贯之流再无战心了呢!” “那童贯早被吓得逃出雄州,到西南的保州去了,呵呵!”大石粲然一笑,“想来他必会将败绩之责推给那种师道的,你们那昏聩的官家也必会继续以他为帅!” “那金人定会轻视我们的!如今我们两家确乎成了难兄难弟,依我私心的意思,眼下确实不宜再启战端了!”马扩一仰脖子,再次咽下了一杯苦酒。 “这就是了!”大石重重地拍了拍马扩的肩膀,“我晓得你等人微言轻,也说不动你们那好官家改弦易辙来助我抗金,可到时贵朝廷再出昏招,子充与信叔还有那李姑娘,你们可千万要劝一劝赵官家,可别把贵国自己也搭进去!” “看林牙说的,事关我朝安危,我马子充自当尽力而为,死不足惜!”马扩再次敬酒,“你我各为其主,各为其邦,也愿我等都得保全才是!” 大石一饮而尽,朗然一笑道:“呵呵,不是我大石吹嘘,到万难的关头,我等也有退路,可你大宋可就不好说喽!至少贵朝半壁江山都将岌岌可危!” “林牙真是虑事长远,我马子充得慢慢参悟参悟,呵呵!” 两个人心知再见会很难,今生恐怕已是最后一次,索性来了个一醉方休。 第五章 宋军再败 卅日,马扩一行人渡过了白沟,回到了十二天前的出发之地,此地如今已经成为辽军的桥头堡了。 穿过白沟辽军的营地往南行不多久,马扩一行人就看到了宋军的营寨,当他独自站在一个高坡上扫过几眼之后,突然就大呼一声道:“不好!” 马扩急忙打听到了种师道的所在,便将随从及辽使暂留路边,独自一人去叩种营的辕门。种营统制官杨惟忠出来相迎,面有愧色道:“此番辽军突然来袭,我军不备,真是让你这使人难做了!” “那耶律大石绝不可小觑,此番也是一个教训吧,不必介怀!”马扩一拱手道。 杨惟忠引领着马扩入见种师道,多日的劳瘁已让这位年过七旬的老将满面倦容,马扩当即上前叩拜,含泪道:“都帅,您受累了!” 种师道双手将马扩扶起,赧颜道:“老夫愧不敢当!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辽国到底有两百年的厚家底啊!那耶律大石也果真是个将才!来,子充,快说说你这一路的见闻吧!” 马扩便将一路上的经历和见闻跟种师道简要说了,只是他跟大石见面的情形有些轻描淡写,说完马扩又补充道:“那大石林牙深望两国就此言和,可如今我朝已是箭在弦上,不发恐不能够!” “此番我军还不算大败,他日还可整军再战!援军还会陆续抵达,朝廷这个收复燕云的决心是不会轻易改变的!”种师道重重地拍了一下马扩的肩头,“子充,你离开陕西也有多年了,不晓得那几年童贯那厮对咱们陕西的祸害之深,民力、军力皆有大损,这也是我不愿轻易言战的主因!” “事已至此,只好勉为其难,您多尽心了!”马扩跪了下去,又被种师道扶了起来,“此番前来,卑职还有一件要紧事要秉奏!若是唐突了,还望都帅见谅!” “何事?子充见识多有过人之处,快快讲来!” “大凡建营立寨一定要选择高敞之地,以便对敌作战,但是都帅营寨之东、西、北三个方面都逼近树林,恐怕会为敌所乘,伺机火攻我军。而且在这种茂林之地扎营,白天眺望、观察前方敌人动静也颇费眼力,多有不便,都帅为何不迁移一下呢?” 种师道闻言大惊,方紧握住马扩双手感激道:“哎呀,都是老夫糊涂了,一时失察,亏了你这后生留心!” 种师道随即下令营寨往南转移,且不须延迟。此举引起了那辽使王介儒的关注,他以为这是宋方准备和议的举动。 等到马扩归来后,王介儒忙问道:“贵军一直往南迁移,却是为何?”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部在换防而已!”马扩轻描淡写道。 到达雄州之后,马扩巧妙地将王介儒一行人安排在一处窄小的驿馆之中,无形之中与宋使在燕京时被隆重安置于当地名寺就有些天壤之别,此举乃有意造成一种宋方对辽使的怠慢心态与简慢做派,以便让辽使依然怀揣一份战战兢兢的求和诚意。 亲自安顿好辽使之后,马扩这才转身去见已经回到雄州的童贯。那作为宣抚副使的蔡攸被吓破了胆,一直躲在保州不敢回来。 待走到童贯幕府中时,众人无一个前来相迎,竟都是一副冰霜面目。童贯的幕僚和属官环拥其后,颇像是一副大堂会审犯人的架势。 童贯询问了马扩的出使详情,而马扩将眼前所见的辽国说得极为虚弱,又将所见的辽军说得衰颓。马扩此举,一来是故意羞辱,二来也是他本人着实没有将辽军太放在眼中,怪只怪童贯等人不争气。 那些幕僚和属官晓得马扩是暗讽,于是都坐不住了,有跺脚的,有拍掌的,还有切齿大怒的,机宜官王麟更是直指马扩,厉声喝道:“马扩可斩!” “那雄州帅和诜、高阳关路帅侯宜探报不实在前,都统制种师道指挥不当在后,致使我军大败亏输,着实可恨!本宣抚已命人草拟弹劾章奏,请朝廷革去三人官职!”童贯神情威严道,“难道你也想步三人之后尘不成?” “卑职只是如实禀报所见种种,并不敢夸大或轻看,还望宣抚明察!”马扩环视着众人,“卑职听说朝廷此次趁势收复燕京,关键之处就在于凭借燕山之险而任用燕人之才,使燕京永为国家北疆之屏障!如今燕人对辽国已是离心离德,并且千方百计谋求南归,而燕京一带辽军精锐骑兵不满千,兵力单薄,耶律淳又是新立之君,威望未树,加上女真人已经攻取西京,燕京辽朝形势越发窘迫,卑职亲眼所见形势如此,特向宣抚详尽报告!” 童贯挥了挥手,让众人都退下了,这才语气和缓下来,与马扩细谈了一会儿。马扩最后道:“北辽君臣的日子不好过,依卑职看日久必然生变,我朝当看准时机,因势利导!” “大事尚有可为,只是不要和外头那些人透露了!”童贯自得道。 宣抚司的那些幕僚着实是被辽军吓怕了,在马扩离开后,他们又一块撺掇着童贯发了一道军令给种师道,勒令他将军队退入雄州城内。 种师道见此乱命,心急如焚,特地赶到雄州向童贯据理力争道:“当今形势危急,为了重树军心,我军只可进,不可退。况且强敌近在咫尺,我军一旦后退,敌必将乘机掩袭,则整个战局恐不堪收拾,望宣抚收回成命!” 童贯为了显示胆魄不得不回到了雄州,可在那些幕僚们的煽惑下,他又唯恐辽军偷袭雄州,因而怒气冲冲道:“还不是因为你等太不争气,致使那辽人渡了白沟,若是他们前来偷袭雄州,你等可有把握回救?叫人把老窝端了,才是我朝的奇耻大辱,明白吗?” 种师道再三进言,童贯只是不听,宋军不得已移师而退。 那大石果然已早有准备,宋军一退,辽军便乘势尾随掩袭而来。那大石亲自指挥着一路轻骑,直将宋军追到了雄州城下。这回宋军可谓惨败,等到尽数退入雄州城时,已是伤亡近半,乃至元气大损。 宋辽两军再战时,马扩正负责接待王介儒一行,对于宣抚司要求种师道撤军的命令完全不知情,及至败军退入雄州,马扩才感到大事不妙。 “这些人马是做什么的?”王介儒已经注意到这些败军,于是拉住马扩扩问道。 “你说那些往城上走的人吧,那都是刚刚到达的从陕西过来的六路军马!”马扩回道。 马扩还想着替宋军争点颜面,也好让己方在谈判中占据一个有利位置,可他没想到的是,这场大败却让童贯与辽军的争雄之心彻底灰了,他连忙命刘韚并王麟等宣抚司一帮幕僚,携带着极为精美雅致的金玉茶具来到了驿馆。 马扩一看这架势就慌了,忙将刘韚拉到一边悄声问道:“世伯,莫非这是要跟辽人议和吗?” “唉,子充,我部今又遭败绩,损失,损失恐怕比上次还要惨重!”刘韚面有戚色,“宣抚已无战心,要跟辽人议和!” 闻听此言,马扩的头脑里“嗡”的一下,心口一阵绞痛,当即跌坐在了地上…… 王麟等人和颜悦色地与王介儒叙谈起来,又兴致勃勃地追溯起来宋辽两国往昔的友好情义,王麟拉着王介儒的手道:“本司已经奏禀朝廷,还是要与贵朝和好如初,只是现在还未得到朝廷的回报罢了!” 王介儒也看出了几分形势的微妙变化,于是和婉道:“燕人长久归属于大辽统领,各守乡土,安居乐业。贵朝无端出兵侵扰,所以燕人纷纷决一死战。这场战事,对于辽宋两国百姓之性命多有伤害啊!” 辽方副使王仲孙帮腔道:“有句言语说得好:‘一马不备二鞍,一女不嫁二夫。’既为辽国人臣,岂能奉事二主?燕中士大夫怎会想不到这一点呢?” 宣抚司的衮衮诸公居然无言以对,马扩身上觉得略好了些,他强打起精神在一旁听着,这时他见众人一个个呆坐着,于是上前道:“燕人先嫁契丹,现如今恐怕又要再嫁女真了吧!” 耶律淳向金人奉表称臣的事,自然瞒不住众人,可金人却没有答应,今后辽不亡于宋则必亡于金,众燕地汉儿士大夫想做个贞洁烈女,也是不太可能的。王介儒与王仲孙被马扩这般一通讽刺挖苦,也不知如何作答,最后便与马扩相顾大笑起来,结束了这场口斗。 辽使又在雄州住了两天,六月六日,童贯在宣抚司接见了辽使,双方礼貌有加,尽显睦邻友好,待一切议程过后,童贯便派出精锐铁骑护送王介儒一行人北返。 耶律淳接受了宋人的议和,大宋的第一次伐辽之役就这般偃旗息鼓了。 不过马扩见童贯等人整天还在鬼鬼祟祟的,他猜测着这帮人恐怕还有些“阴谋”想用在辽人身上,多半就是那李处温父子;可是别人不了解那耶律大石,他马扩却不敢掉以轻心,只是用间恐怕还是行不通的。 经过连番惨败,让马扩的心境跌入了谷底,他无法排遣,只好写信向刘錡倾诉,并且在信中还希望刘錡催促朝廷早做防变准备,因为河北地区的形势已越发凶险难测了。 第十五章 第一章 清明上河(上) 第十五章、恐皇舆之败绩 一清明上河 万寿节又要到了,可从整个汴京的气氛看,人们都觉出今年不同于往常,似有阴云笼罩在了大内上空。 自从接到童贯与蔡攸的奏报后,徽宗那颗静待瓜熟蒂落的热心,就像突然被扔到了万丈深渊之下的冰湖里,身上也开始不舒服起来。 自从万寿节前三四天一直到节后三四天,师师都没有看到徽宗的身影,虽然事关军国机密,连刘錡也不得晓得河北前线的大致情形,可他凭借敏锐的洞察,还是嗅出了大败的气息。 这日,刘錡又来到了醉杏楼,眼见他那副郁郁寡欢的神色,师师嫣然一笑道:“四厢,子充可有信到?说什么了?官家这好些日子都没来,听张押班说官家是因万圣节中了暑以至于龙体欠安,这话我只是不信!” “是子充信到了!”刘錡从怀中掏出了信,将它递给了师师。 师师读罢,不解道:“子充人在宣抚司,恐有些不便直言,依我看他这句‘河南好,当与兄一同游赏,尽兴而归’,可是意味深长啊!” “嗯,这是我二人约定的暗语!”刘錡脸色越发难看,“必是我西军惨遭败绩!” 说完,刘錡竟忍不住背过身去哭了起来,师师心惊不已,在这大暑天里忽然身上一阵凉意,不禁难受道:“那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 刘錡拭干了眼泪,道:“还记得前年咱们一起游会通桥时,我有个忧虑之处吗?” 师师想了想,眼前一亮道:“是河南一带空虚,对吗?” “正是!子充之意就在于此!”刘錡试着在桌子上比划了一下,“必得让朝廷加强河南戒备,调派重兵,加紧操练,修浚城池,囤积粮食,也须操练百姓!以备不测!” 师师怔了好一会儿,叹气道:“怎么就那么不经打,四厢不是说过西军战斗力很强的吗?” “具体详情我也不知,定是有些乱命,加上种世叔本来就有些不情愿!”刘錡脸上有些尴尬的神色,“而且那大石确实是一世人杰,不想辽国竟出了他这么一号人物!此系天命,辽祚恐不该亡吧!” “我们打不下燕云,那女真人会不会出手?” “所虑就在这里,那辽军势单力薄,断无力深入我境!可是一旦见我迟迟拿不下燕云,金人多半会背盟取燕京,甚而威胁我边境,对我虎视眈眈!金军势大,我又无险可守,最是揪心!” “不如咱们就说动官家暗中助辽吧?”师师的明眸紧紧盯住刘錡的眼睛,还拉了一下他的衣襟,“官家必是羞愧了,不好意思来见我!希望这次他能醒悟些!” “难!我看子充这意思,那童贯等人还没有完全死心,而且辽主身染重病,变数还是很大!官家心心念念想得到燕云,也不会轻易死心!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官家就好做这些表面功夫,只要得了燕云,就是牺牲再大,官家,官家——也不会皱一下眉的!” 虽然说得很艰难,可刘錡这个忠臣孝子居然还是说出了这种话来,师师不免悦然一笑,起身道:“如今正值暑热,恐怕都想消歇一阵呢!” 次日晚间,下过了一场雨,天气颇有些清凉。 张迪前来对师师说道:“夫人,官家身体抱恙,又十分想念夫人,以致有些茶饭不思,官家此刻不便前来,特请夫人入宫一晤!” 看来官家病得不轻,师师也颇有些挂念,又想着打探一下北边的事,便应道:“好吧!那我装扮成宫婢的模样吧,免得太招摇!” “不碍事的,晚间谁都看不到!” “究竟是不好,还是换了吧!押班稍等片刻!” 师师换好了衣服,又叮嘱了一番云儿,便随着张迪等人从地道中坐着小竹轿到了宫里。 这还是师师生平第一次入宫,晚间虽然看不清什么,可师师还是注意到宫内的屋宇甚为阔大,着实是一派森严庄重的帝王气象! 张迪一路引着师师到了福宁殿,见到了病榻上的徽宗,师师趋步上前握住徽宗的手,强挤出几滴眼泪道:“官家这是怎么了,要不要紧?” 徽宗面色有些苍白,斜躺在病榻上,看到师师这身装扮,不禁失笑道:“呵呵,贤卿怎么这副装扮,难道朕这里还不许你来吗?” 徽宗精神很好,师师关切道:“官家到底怎么了?” 徽宗坐了起来,咳嗽了两下,温存地握住师师的双手道:“偶感风寒,好几天了总不好,有些头晕,不过贤卿这一来,朕觉得身上好多了!你看,朕着实好多了!” 两个人说了几句闲话,徽宗居然从病床上站了起来,兴奋道:“朕这会子觉得身上松快多了,这样吧,不如贤卿随朕到保和殿一行,朕要让贤卿看看朕的宝贝!” 师师想着等把徽宗哄高兴了,就好问些北边的话了,于是爽快道:“好啊!” 师师于是同徽宗坐着小竹轿来到了保和殿,随着徽宗的到来,保和殿中一时间灯火通明起来。徽宗带着师师大致浏览了一下保和殿中丰盈的书画藏品,徽宗如数家珍道:“此间共有收藏近六千件,皆是历代书画名家之作,贤卿今日可大饱眼福了!” 实心而言,师师还是很想细细品赏这些古今佳作的,很多她也从未目睹过真迹,可她觉得如今毕竟不是时候,何况徽宗身子又虚弱,不但耽搁太久,所以只是匆匆地瞥了几眼。 不过师师还是留意到一座金匮之中有一幅特别显眼的巨制,师师好奇不已,特请管理这些名品的御侍将这幅巨制小心地摊开在了一张巨大的书案之上——没想到这竟然是一幅长达一丈半的界画,上面有无数的屋宇和人物,还有徽宗的双龙小印和题签。 “官家,这幅莫非就是外间都在传言的那幅《清明上河图》?”师师转身惊问道。 “贤卿好眼力,这正是张正道的那幅《清明上河图》!” 第十五章 第一章 清明上河(下) 师师看着这幅气势恢宏、栩栩如生的丹青巨制,疑惑道:“此作这般大手笔,临摹之作也从未见过,外间只是有人在说,但从未有一人见过庐山真面目,此画上也无别人的题跋钤印,莫非是官家不许人看吗?” “唉,贤卿也晓得,朕素来不喜郭淳夫那般荒远、疏简之作,也不喜张正道这等不着粉墨之作,如何会这般百般爱惜呢?” “所以《宣和画谱》中未载此人此作?可愚妾奇怪的是,这位张翰林少有人知,一应书籍、诗文中也罕有人提及他!”师师拉着徽宗到一旁,“官家不妨跟愚妾说说,此人究竟是何许人,此作又是因何而作?” “呵呵,朕知的也未必真切,不过贤卿见问,朕就索性跟你说说此事,朕姑妄言之,贤卿姑妄听之!” 师师俏皮地请徽宗坐了,又站在一旁给他小心地捶着背,媚然道:“还请官家说细些才好!” 徽宗看着那巨作,娓娓道:“此事说来话长,还要从元丰年间说起,当时神庙用王介甫为参知政事,主持新法,可这新法招来一干守旧大臣的反对!偏当时秋冬之际绝少雨雪,乃至各地旱蝗频现,民间乏食。小吏郑侠便假称密急,发马递上之银台司,给神庙呈送了一副《流民图》!此时朝廷上下又有批评新法催迫百姓,言若不废除新法,必引来绿林、赤眉、黄巾之乱!京畿内外为此惶恐不安,人人皆言新法之害,自近臣以至后族,无不有怨声。可神庙不为所动,为安介甫之心,为固新法之行,神庙为着杀鸡儆猴,便揪出了几个近臣与后族,这其中就包括了国丈爷向经!” “就是钦圣之父吧?” “就是他!向氏一门眼见即将招祸,便想着辩白之事,可又觉不便直言,经过一番思量,就想出了一个的好法子!”徽宗转向师师,“贤卿猜是这么着?” “哦,既然此祸由那《流民图》所起,自然也是想着再绘制一幅新作,其中主旨自然是歌颂元丰盛世了!继而婉转地肯定了新法!” “哈哈,贤卿果然是冰雪聪明!”徽宗把师师拉到自己身边坐了,爱抚了一下师师的粉面,“当时画院有个翰林张择端,字正道,东武人,颇习绘事,本工其界画,尤嗜于舟车、市桥、郭径,别成家数也。那向氏别寻到了这张正道,要他绘出一幅风俗画来,又要赞颂一下太平盛世,又要不显得谄媚,因而这张正道才绘出了这幅《清明上河图》!” “愚妾深谢官家解惑了!” 师师又仔细地在明亮的烛光下看了看那图,其中格外仔细地刻画了船民、运河、河岸商贸之事,以及通过便利的的漕运,大量的物产源源不断地从各色船只上卸下,充实了京师供给。图中对描绘各色酒店尤情有独钟,这一方面是突出了粮源丰足,另一方面突出了汴京士民的好酒之风,更说明了社会的祥和、富足。画中央有一艘陷入激流中的船只,岂不是元丰新法遭遇困境的一种写照吗?若不是官家告诉自己作画的原委、委屈、内幕,师师还真是看不懂呢!而且此作恐怕也只有神宗皇帝与向家人才能心领神会。 “此作原是在内府收藏着的,只是朕不喜此作,那上面的钤印还是钦圣在世时朕钤上去的,钦圣薨逝之后,朕便将此作还给了向家!” “那如今怎么又要回来了?” 徽宗站起身来,小心地摩挲了一番《清明上河图》,不无动情地道:“这到底是件珍品啊,这等大手笔自是前无古人,也为本朝所仅见!何况此等繁华盛景,朕久未出宫畅游市尘,令朕着实有些留恋!” 莫非是官家早已预感到大事不妙吗?师师于是试着道:“近来愚妾也总是心神不宁,北边到底怎么着,莫非是有些不顺?” 徽宗心情已然大好,令人卷起了画,怅然道:“唉,不瞒贤卿说,何止不顺,不然,朕这病早好了!算了,不说这些烦心事了,走,天色不早了,咱们回福宁殿歇息吧!” 徽宗抓起师师的手就要走,两个人坐在了一个竹轿上,师师还是忍不住道:“愚妾原不该多说,也不想扫官家兴的,只是如今就说一句,官家总该多留心留心这些事,那保和殿虽好,近日还是少去一些吧!” “呵呵,朕可以少食一餐饭,少睡一天觉,可唯独不能中辍一天的艺事!朕病了这几日,虽好不方便下床动笔,可也没少琢磨!不然,精神都提不起来呢!” “可官家毕竟是一国之主啊,总要为江山社稷、天下万民的福祉多操操心!” “看贤卿说的,朕若是不上心,不在乎,能病到不能出宫吗?可天意难违,前线出师不利,朕能又什么办法?” “难道不是官家用人失当之过吗?” “嗯,也是!那种师道本就不情不愿的,朕当初着实不该命他做这个都统制!” 师师不想惹得徽宗不快,所以不争辩了,待到了福宁殿,徽宗非要拉着师师留宿,师师哄劝道:“官家病体才稍愈,不宜太过劳精费神,还是好生将养着,待身上大好了再同愚妾缱绻不迟!” “好师师,你就留下吧,朕明日不早朝,咱们睡到晌午去再起!” 师师闻听此言,像被人用针扎了一下,顿时带着几分怒气道:“别说愚妾不是这宫里人,便是宫里人,如此没个体统,成什么了!还望官家爱护愚妾,千万别给愚妾招个狐媚惑主的骂名吧!” “呵呵,好吧!”徽宗恋恋不舍地看着师师。 就在回去的路上,师师不禁悲从中来,官家固然不像个官家,可自己又算什么?若是到头来让国家没个好结果,那跟妲己褒姒、飞燕合德之流又有什么区别?说不定到时自己真成了人人唾弃的“红颜祸水”了。 不行,说到底,还是要争一争,绝不能落到这个国破家亡、名节尽毁的可悲地步! 第二章 大骂昏君(上) 这天午后,师师正在睡中觉,烈日炎炎,四下无风,汴京的一切似乎都是有气无力的。 “娘,赵姑娘来访!”小芙忽然进来小声禀告道。 师师正想找她说回体己话呢,于是立马坐直了身子,摆手道:“快,快叫她进来!” 赵元奴上了楼来,身上有些汗湿,师师笑道:“哎呀,怎么这会子巴巴的跑来了!”于是一边用扇子给赵元奴扇着,一边吩咐小芙道:“小芙,快把那冰西瓜切两块来!” “云丫头不在家吗?”赵元奴坐下了,转身看着师师一笑,“唉,都是东哥吩咐的,我哪里敢怠慢!” “她家去了!”师师撇了撇嘴,“哎哟,称呼都改了,‘东哥’!呵呵!” “云丫头最近不断到我那里去,她跟慧儿走得近,还时常嘀嘀咕咕的,呵呵。还找我学易容之术呢,姐姐晓得吗?” “是吗?这个她倒没有跟我说过,我只是见她忙忙的,还以为她跟刘忠腻在一块儿呢!”师师快然一笑,“这丫头年纪不小了,如今我也摸不透她的主意了!” “是啊,她跟那刘忠到底怎么着?她年纪是不小了,也该嫁人了!慧儿的嫁妆我都备好了,呵呵。” “郭家大的姑娘都出嫁了,如今我身边就一个小的了!刘四厢说还要再添一个年岁小些的,我还没拿定主意呢!”师师脸色突然一变,“云丫头自个儿倒是同意了,反是她父母倒有些不中意,这事还有点僵!她正跟家里人怄着气!你是不知道,当初她跟我堂弟差点就成了,偏我那堂叔死活不同意,所以耽误云丫头到如今!” “唉,也是好事多磨!” 姐妹两个正说着,小芙端来了冰西瓜,师师与赵元奴都吃了一些,待吃完后赵元奴方小声道:“如今都在疯传西军在北边失利的消息,可是真切吗?” 师师点了点头,叹气道:“是这么回事,前儿官家还为这个病倒了!” “那就对了,东哥他们想给官家上一道万言书,要求惩治几个祸国殃民的奸佞!他让我来,就是找姐姐核实一下传闻,也想听听姐姐的意见!” “好啊,少阳兄这般忧心国事,着实令人钦敬!不过你也知道,如今官家对童、蔡、王这些巨贼的宠信,还是没有丝毫动摇,若少阳兄执意要进言,恐怕朝廷会借机抛出几个替罪羊来,其中就有那个老种相公!” 赵元奴面有忧色,愣愣道:“那怎么办?那岂不是会起到相反的效用?不如这样,东哥须得在上书中表彰一下这位老种相公,这样官家才不好意思拿他开刀!” “呵呵,难!”师师摇摇头,“万言书还是要上,不为别的,只为存这股正气,也为了凝聚人心!将来恐怕还少不得伏阙请愿呢,如今就须得先把这个声势造起来!” “那怎么才能保住这位老种相公?” “难啊!为这件事,我和刘四厢也都愁坏了,必得朝廷吃了大亏,咱们再一起请愿才有效用!”师师看着窗外,“不瞒妹妹说,我现在凡事不敢往好处想了,你还记得那回我跟你说的话吧,如今真是越发不敢往深处想了!” “呵呵,不怕!大不了姐姐跟我和东哥去镇江,自古以来长江可是天堑!何况如今朝廷尚有余泽,不说能得多少民心,至少朝廷恩养士人百余年,士人们总会站在官家这边的!”赵元奴握住师师的手,“姐姐也想开些,千万别弄坏了身子!咱们尽力而为即可,但求问心无愧,至于结局,不能强求!” 赵元奴一席话让师师开朗了几分,点头道:“妹妹说的是,咱们但求问心无愧!你,我,少阳,还有那些太学生,并关心时局的天下人众,咱们都要振作些,要密切注意形势变化,当然,你跟少阳也要多加小心,别着了那些奸人的道!” “姐姐放心,我们一定多加小心!” 几天之后,陈东等一众太学生果然联名上了一封万言书,其中明确要求朝廷罢黜蔡京、王黼、童贯等人的官职。这封万言书是逐级上呈的,由于签名者甚众,所以没有受到阻拦。 蔡京觉得有些冤屈,又不方便直接去找陈东理论,他家中豢养着几百死士,于是蔡京便试图让人将陈东悄悄绑架了来。不曾想那赵元奴早派了护卫跟在陈东身边,加上陈东身手也不弱,而那几个死士又不是前来刺杀的,结果反因畏首畏尾被打得抱头鼠窜。 徽宗接到万言书后,一时并未批复。不过为了将来求和铺路,也算勉强给大家一个交代,徽宗又重新起用了郑居中,让他代掌枢密院。这个郑居中跟蔡京一样反对出兵伐辽,只是他敢上书直言,所以得到朝野的另眼相看。 就在酷暑、不安的六月过去后,到七月的第一天时,徽宗正考虑下诏班师事宜,不想却接到童贯的一封密报,称:辽主耶律淳已于六月廿四日亡故,遗命遥立天祚帝第三子秦王为新君,后妃萧氏为皇太后,出面主持军国之事。 徽宗一时心情大好,便来到了醉杏楼将这个消息告知了师师,并宣布道:“如今北辽内部人心浮动,童贯建议重启伐辽之役,此次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务必收取全功!” 师师的心里也不免为之一动,小心道:“这一次可是千万要持重,再错不得了!官家可有何筹划?” “那败军之将种师道是不能再留任了!童贯保举刘延庆,就让他挂帅吧!前番江南平叛,刘延庆也是立了大功的!” 师师的心猛地一沉,刘錡说过那刘延庆最是喜欢钻营,又无忠义之心,其治军无纪律,所部定然难堪大任。徽宗被童贯所惑,如此颠倒是非,师师急忙道:“那种帅毕竟是西北名将,且威望素着,官家可要三思,再三思!” “那种师道如今已是年过七旬之人,早已锐气尽失!他反对出兵伐辽在先,两度兵败在后,朝廷舆情汹汹,朕就算想保他,可言官们也不答应啊!” 第二章 大骂昏君(中) “那黄忠年纪不大吗?只要能上阵杀敌,年纪大些怕什么?何况有年岁的人,毕竟经历得多一些,还是稳重!就算是对舆情有所交代,也可以说是让他戴罪立功嘛!”师师已有些愠形于色,“何况,北边情形究竟是怎么样,官家难道只听童贯、蔡攸两人的说辞吗?” “既是那童贯说种师道不中用,朕也不好驳了他,再闹出个将相失和,到时岂不麻烦?”徽宗有些不耐烦,“朕知贤卿是好意,此事就不要再多言了吧!” 到了次日,刘錡来到师师这里,提及朝廷已经下诏褫夺了种师道的“五路军马都统制”之位,改由原河阳三城节度使刘延庆接掌,并且又增派了京畿附近的几万人马前往雄州。 师师顺势将昨日跟徽宗的争论告诉了刘錡,刘錡忧心忡忡道:“看来我得亲自往雄州去一趟了,看看究竟是何情形!” “那以何名目呢?官家会放行吗?” “就说是为了犒劳,也是去刺探一下,做一下官家的耳目,官家必准的!”刘錡诡秘地一笑,“如今增派的这些步伍也多是不堪用的,想来那刘延庆也晓得,他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我断定他必不敢轻动!如今我兵力益盛,而辽军必然抽调了精锐去抗金,若是神速出兵,打辽人一个措手不及,倒也有几分胜算在!我此一去,也算催促,就让官家再派个身边亲信的御侍跟着就行!” “还用我在官家面前说说此事吗?” “不用,若是官家不准再说吧,呵呵!” 刘錡去求见徽宗,上陈了犒师和催战之事,徽宗果然爽快地答应了。 由于对前两次的惨败还心有余悸,童贯居然将自己的宣抚司设到了距离雄州尚有百里之遥的河间府。 刘錡先去了白沟附近查看,他看到大军士气涣散,着实非常失望。整个前线犹如一锅温吞水,有气无力,毫无振作之象;所幸辽军穷于两面应敌,实在力不从心,未曾再有生力军开往白沟前线。以至于宋辽两军之间人马不惊,金鼓声歇,仿佛敌意已完全散去。 待到了河间后,刘錡先去拜见了童贯,随后便去见了马扩,兄弟两个还未及畅叙别后之事,马扩便以拳击案道:“三哥你来的正好,出大事了!” “啊?又怎么了?”刘錡心里一惊,他总觉得要接二连三地发生各种坏事,可事实也确实在不断验证着他的担忧。他固然年轻,经历的事情也不多,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那刘延庆根本无心备战,力主什么‘持重不可进兵’之议。又提出了一个向金人借兵的馊主意,说什么‘使女真军马先入居庸关,收下燕京,然后多以岁币赎之,此为万全’。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僚属们也都出来附和,不过依我看,就是童贯那厮的主意,他只是假借刘延庆之口作倡议罢了!” 刘錡不由悚然道:“这可是引狼入室啊!若是让女真人入关,此后必轻侮于我,为患甚大!” “是啊,我已经写了一份文书呈给了宣抚司,极言不让女真人入关之五大利及借兵之六大害,可是我人微言轻,恐怕也不能让童贯之流回心转意,所以特别拜托三哥,定要在官家面前陈说利害,务必求官家否了这等损招!而且事不宜迟,三哥快快回京吧,以免官家先准了!” “好,我明日就打点行装上路!” 兄弟两个并足而眠,说了一宿的话,都是关于此次战事的,完全无暇顾及家事。直到刘錡临行之前,马扩才请刘錡代为问候一下汴京的亲友。 刘錡冒着一路尚有些灼人的秋阳赶回了汴京,他家也没回就直奔醉杏楼,将马扩交代的事情连忙跟师师说了,师师当即柳眉倒竖、杏目圆睁道:“真是连半点血气也没有,我一个小女子,都看不上这些怂包!” “嗯,他们固然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可一旦朝廷准了,必将成为我朝之大患!无论如何,我等都要有所诤谏,哪怕触怒龙颜!”刘錡略一难为情,“我知道你是不怕的,不过,言语还是要婉转些才好!” “四厢放心,我有分寸的!实在诤谏不了,也只好一个人生闷气!”师师苦笑着耸了耸肩。 次日晚间徽宗到了醉杏楼,师师跟他闲聊了一会儿,便问及“借兵”的事。 徽宗斜昵了一下师师,笑问道:“是刘四厢说的吧?此事朕着实已接到奏报,也在犹豫之中,那蔡卿、郑卿是反对的,王卿等却予以支持,说尽快收回燕云是要紧的,免得夜长梦多!” “靠着金人之力尽快收回燕云?可留下了大患啊!若是金人赖着不走,怎么办?或者他们把住几个重要关隘不还,又怎么办?更有,不是说北辽人心浮动吗?如此良机,怎么还有脸面提借兵二字?” 这一番连珠炮般的诘问,让徽宗顿时陷入了沉默,半晌方唏嘘道:“贤卿到底也是好佛之人,怎么如此不爱惜人命呢?若是全由我军去争城夺隘,便是全胜而归,也不知又将付出人命几何!岂不闻‘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若是借兵,无非是多花销些岁币!” 师师被徽宗这两句话弄得哭笑不得,忙大声分辩道:“官家怎么就是不明白呢?这哪是几个钱的事!我泱泱中华,盛兵百万,连个苟延残喘的区区北辽都拿不下,金人又将如何看我?将来恐怕为祸更大啊!难道,官家不晓得如何权衡得失利弊吗?” “将来的事,谁说得清?就说这耶律淳,说死就死了!若是那阿骨打也死了,金国也不知怎么样呢!”徽宗分明有些心虚,底气到底不是很足,“再说,不是还有那二太子嘛,你们都说他一心要跟我朝和好,这岂不好嘛!” 师师被气得眼圈都红了,她不知怎么跟徽宗说了,便一指道:“那刘四厢正在楼下候着呢,官家不妨也听听他的主意!” 第二章 大骂昏君(下) 刘錡上了楼来,师师便将刚才的话头跟他说了,刘錡于是入见道:“启禀官家,恕臣唐突,所谓‘不恃人之不我欺,恃吾之不可欺’,我朝必要拿出些真本领,方能镇得住这些蛮夷!何况金人一路势如破竹,而我已连遭败绩,若是不能尽快翻盘,扭转颓势,金人必将觊觎我朝之富庶,他日恐有引狼入室之祸,还望官家三思!” 师师在一旁帮腔道:“是啊,官家万不可轻了金人的虎狼之心!那宗望眼下固然于我是好的,可也难保不会变心!纵然他不变心,他又未必接掌大位,更难在金人中一人独尊,出于万全计,咱们可不能留下这个祸患!” “童贯在奏书中称,因受前番战败所累,心有余悸,如今人困马乏,士气低落,你等可有主意?”徽宗扫了二人一眼。 “以臣看,那皆是撤换种师道之故啊!”刘錡抬眼看着徽宗,“既然刘延庆不敢进兵,官家何不借此换帅,让小种相公挂帅可好?” “怎么,我朝真就无人了?非他种氏不可?”徽宗瞪着刘錡,“那万一大败亏输,你刘錡可敢领罪?” “若不幸再败,臣甘愿一同领罪!”刘錡双膝跪地道。 “愚妾也保举小种相公,也愿一同领罪!”师师也跪在了地上。 目睹此情此景,徽宗顿时生了嫉妒之心,沉默半晌后方叹气道:“唉,朕今日有些累了,先容朕再思量一番吧!” 已经起身的两个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师师只得道:“官家可是要多多思量此事!” 过了两天,徽宗才又来了醉杏楼,师师心里一直记挂着那件重要的事,便问起了徽宗的主意。 徽宗不耐烦道:“朕很累了,不想管了,此事就交给童贯他们去主张吧,成败利钝,都由他们去受吧,朕还是想一心跟贤卿谈论艺文之事!” “既在其位,当谋其政,何况兹事体大,官家怎能不拿出个明白的决断!”师师气得将脸侧到了一旁去。 “贤卿也看到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朕着实不知该听谁的了!”徽宗站起身踱了几步,“至于这君位嘛,实不相瞒,朕已经坐了二十余年了,真的不想再坐了!这整天操心,恐怕要早死,朕还想多跟贤卿多待两年呢!就让桓哥儿替朕分分忧吧,咱们就到那西山别业去隐居!想当初,朕坐上这个大位时,比如今的桓哥儿还小几岁呢!所以朕劝贤卿也休要再管这些事了,何必徒增烦恼呢!” 师师闻听此言,颇感震惊,乃至无言以对,只好心中暗自垂泪。《尚书》中说“太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黎民咸贰,乃盘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如今官家同太康一样尸位素餐,大祸岂非就要临头?若是官家能多操点心,自己倒真的可以少操心甚至不操心,可如今国家本就多事,官家又是这个态度,自己怎能撒开手不问呢? “罢了,罢了,那唐宰相陆贽才本王佐、学为帝师又如何?遭遇一个唐德宗,就是他的命啊!”师师自语道。 次日刘錡来到,师师非要拉着他一起喝酒,拍着自己的心口道:“如今这里恁般不痛快,若不用酒浇一下胸中块垒,今后如何能过得去!” 刘錡觉得有理,便开始陪着师师小酌起来。哪知师师很快就用起了大杯,非要来个狂歌痛饮!刘錡劝不住,结果师师几杯下去就醉倒了,时哭时笑,欲喜欲狂,嘴上竟开始大骂道:“昏君啊,昏君!大好河山就毁在了你的手上,亿兆子民就要惨遭涂炭……你莫非真的是李后主的后身,是来我报复大宋的吗?” 刘錡听得提心吊胆的,忙关紧了各处的门窗!眼见实在劝不住,他只好吩咐了云儿好好照料师师,自己则被吓得赶紧退了出来,以免遭祸。 待出了醉杏楼,刘錡不觉回味起刚才的那一幕幕,好笑之余,愈觉这样的师师真是可敬又可爱,可谓本朝蔑视君威的第一人了!对比事事小心、夹着尾巴做人的自己,师师的魅力也越发令他难以抗拒,真想不顾一切再回醉杏楼与她痛饮三百杯! 可自己理智尚在,所以回家之后刘錡只好将自己紧紧关了起来,索性独自来了个一醉方休! 。 。 三细作疑窦 。 说来也巧,正在徽宗犹豫犯难之际,金国的使臣居然主动找上了们来。 此时金国的大军正屯驻于白水泊,以搜捕西遁的天祚帝。然而那天祚帝久追不获,金国人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是大宋已经派遣童贯率领三路大军直趋燕地,且已顺利将燕京收复。 到目前为止,金军基本上是遵守了宋金双方先前之约定的,即所有军马均在燕山到山后一线以北地区活动,金军即使一路往西打到了西京云中地带,也只是为了达到追捕天祚帝的目的。最终云中连同燕京等地都要还给宋朝,唯一有个好处,便是宋方答应给付的五十万两匹的“岁币”。 对于宋人,阿骨打始终有些不太放心,在整个“海上之盟”的过程中,宋人给阿骨打的印象也很不好。又有上一次,金使曷鲁等人从宋朝归国,宋方却再未派人跟来,阿骨打便隐隐觉得宋人有毁约之意,那五十万岁币想是拿不到了。 为了刺探一下宋朝的情况,阿骨打便再次派出了以乌歇为首的使节团,以协商双方下一步军事行动及巩固双方关系为目的,出访汴京。由于陆路依旧不通,金国使节还是从海路经登州而来,他们到达东京后,第一站就被王黼请去了府第。 在交谈过程中,金使总算松了一口气,燕京原来还在辽人手上,而且宋军的进攻似乎不太顺利。而那王黼全无城府和远见,心心念念的便是敦请金国出兵,所以在议事的过程中不断暗示。 金国副使高庆裔于是问道:“夹攻燕京一事,贵国莫非是在等候本国之兵到来?” 第三章 细作疑窦(上) 为免留下什么口实,王黼对此不置一词,而在他身边的赵良嗣则答言道:“纵然本朝大军乘胜攻取了燕京,也是必当给予贵朝已应之岁币的,故而贵国也不必计较谁先谁后拿下燕京,总以尽速灭辽为重,以免夜长梦多!” 金使对此拿不定主意,表示宋方应派出使节跟随金使访金,以商定此事。 得到回复后,王黼赶紧进宫面圣道:“启禀官家,那金人一意贪念岁币,我朝岂能白白坐失了良机?此外,我朝也不必全将希望寄予金人之上,若是童宣抚率先攻下燕京,自是再好不好!万一不顺,等到金军来到,也是我军的助力,金军苦战多年,气力衰竭,未见得他们就能反客为主!” 王黼一番言语,让个犹豫中的徽宗终于拿定了主意,决心孤注一掷,于是略有些为难道:“那就依着爱卿的意思办吧,切记不可声张!” 在金使于崇政殿辞别徽宗的同时,朝廷便派出了太中大夫、徽猷阁待制赵良嗣充奉使大金国国信使兼伴送,回访金国。出于对马扩的信任和肯定,也是因了师师、刘錡的缘故,徽宗便加封马扩为保义郎1,仍以合门宣赞舍人的名义作为赵良嗣的副手。当时马扩尚在河间附近的保州,徽宗便命他限期赶到济南府与赵良嗣一行人会合,仍从海路访金。 圣旨被快马加鞭下到了保州,就在马扩临行前向童贯辞别时,童贯在叮嘱了一番,又屏退了众人后,突然拉着马扩的手小声道:“子充,本宣抚晓得你与那刘四厢皆是忠君爱国之士,所以本宣抚才有些特别的话要叮嘱你!” 看童贯的神色尚有些犹疑,马扩便肃然道:“宣抚直言就是,只要对朝廷有益,卑职甘愿赴汤蹈火!” 童贯点了点头,便指着北方道:“咱们跟那边如今有了好些联络,恐怕你也已晓得一些风声,本宣抚如今就告诉你,咱们已跟那边的重臣搭上了关系!” 马扩闻听此言,心中倒有些惊喜,可又不敢过分乐观,毕竟那耶律大石可不是好对付的,而童贯等人多是败事之辈。马扩神色不改道:“那着实可喜,可为我朝之助力!不过咱们还是要小心为上,那耶律大石兴许会给咱们设套呢!” “这个本宣抚也虑到了!不过有一个人恐怕是那耶律大石也不好摆弄的,也正是他,前番书信中透露给本宣抚一个秘闻!此秘闻乃是那萧后亲口所言!” “哦,究竟是何秘闻?若是宣抚方便说与卑职,还望宣抚明示!” “他说,他说……”童贯凑近了马扩的耳朵,把声音尽量压低了,“他信中说,那萧后在床第间一时兴起,口不遮言,居然坚称那李师师姑娘乃是……乃是辽人安插在咱们大宋的……细作!” 马扩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向童贯核实了内容,没错,是在说师师有很大嫌疑是辽人的细作!马扩当即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能?不会是故意诓骗咱们吧!” 童贯怕因为此事惹恼了正得宠的师师,闹得双方鱼死网破,忙态度和缓道:“此事本宣抚也觉得蹊跷,也不敢置信,更不敢随意声张!不过既然出自那萧后之口,咱们还当重视起来才是!子充,你想啊,李姑娘与官家可是非同寻常的关系,事涉官家则必无小事,那些奸人眼见能得常在宫外探得朝廷机密,岂肯放过这等良机?虽则李姑娘本人或恐不是细作,可保不齐她身边之人啊!” 马扩担心童贯故意陷害师师,可他既然找到了自己,那就不算太糟,马扩从容道:“那宣抚的意思是?” “本宣抚的意思,此事万万不可声张,也只当没有此事发生过!本宣抚信得过你马子充,也信得过那刘四厢,如今你既要到济南府去,路上尽可修书一封给那刘四厢,让他务必留心此事!小心一点,总是没有错的!” “好,事关朝廷生死,我等必不敢马虎,还望宣抚静候佳音!”马扩拱手道。 1徽宗政和六年时重定武职官阶,分五十二阶。改右班殿直为保义郎,列第五十阶,其旧称为右班殿直。 在南下济南府的途中,马扩便修书一封给刘錡,向他交代了关于师师的事情。 在济南府会合之后,赵良嗣、马扩一行人继续往东赶,等到他们到达青州时,突然接到了徽宗的御笔,其中称:“据代州奏,探报阿骨打已到奉圣州2,仰赵良嗣、马扩送伴使人,取代州路过界,前去奉使。” 奉圣州是先前辽国的一座军事要地,驻守此地的辽军拼死抵抗金军的进攻,经过半个月的激战,金军最终夺下了这座要地,由此可以进兵居庸关,进而威胁燕京。金主完颜阿骨打于这年十月入驻奉圣州,以统筹对辽国的扫尾之战。 见到那封御笔后,马扩的心里不觉一惊,真的没有想到,金、宋两国居然这么快就有了陆路可以直通,而将来两国之邦交又将何其重大,一步走错或将不可收拾!阿骨打到达了奉圣州,也说明金人已经在西京山后一带站稳了脚跟,双方的谈判节奏也可以大大加快了! 对于本次出使的主旨,其实马扩尚不得知悉,但似乎也可以猜出几分。他起初又不便直接找赵良嗣询问,总想先在途中熟络了之后再启齿不迟。先前出使时赵良嗣哄弄官家的事,刘錡也跟马扩谈过,所以马扩只是心中瞧不起这个辽国来的“贰臣”,因而用了好大力气、耐住了性子才可与他谈笑。 就在一行人调头西去的路上,一日晚间,待用过了酒饭,马扩终于忍不住了,拉住赵良嗣悄悄问道:“龙图,我等此次奉使金国,究竟商议何事?” 那赵良嗣倒也大方,当即取出《国书》副本及御笔所书《事目》给马扩看,爽快道:“若是本朝军马乘胜已入燕京,那就不用请女真人马过关夹攻燕京了。倘或本朝军马还不曾入燕京,即请女真军马进军燕京城北,本朝军马进军城南,依照原先双方之约,一起合力夹攻!” 第三章 细作疑窦(下) 马扩闻言大惊,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禁不住击掌一声,激切道:“金人还正以为本朝不报出兵之期,而忧虑王师平定燕京之后守住关口、绝其‘岁币’,故而遣使前来续接和议,以邀‘岁币’,也意在窥探我师之动向!幸而金人未知前番我两战受挫之情形,所以为今之计,当一面向金人解释前番何故未再通使之情由,一面则须催促宣抚司,尽快进兵以期克日下燕,重振我朝之军威!平燕之后再与金人议和,由此杜绝金人日后轻侮本朝之患,方是可行之道!如何偏向金人自示懦弱,完全展露我朝关键之图谋,还要对金人谦卑恭顺,指望能依仗他家兵马作为进兵燕京之助,甚而全然倚赖金人之兵下燕京,竟然还许可金军入关?果如此,则大事去矣!此必为今后金人窥伺我朝、侵凌我朝之绝大后患,倘或到了那一日,谁又能轻易掂量出这一祸患之危害大小?我国恐将永无宁日!” 马扩这番显得突兀且不讲情面的话,当即让赵良嗣惊愕不已,那一气呵成的激昂之言显非即兴所感,那连珠炮式的切切之责也颇令赵良嗣有些难堪。他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面色不悦道:“现今宣抚司用尽了全力也未能取胜,倘或不用些金帛向女真借兵,那本朝何年何月才能得燕地?” “龙图既知我军力不能取,何不明白上奏官家,求将燕京之地划与金人,令其自取?”马扩毫无半点玩笑之意,“本朝则可急修边备,固守白沟旧界,保我大宋故疆,这一主张岂可含糊其辞?倘或只知图谋眼前之蝇头小利,不察久远之大患,爱指失掌,贪小失大,这等错谬之举,请恕我马子充绝不敢参与!” 见马扩这样激烈和固执,赵良嗣便拿出了自己正使的款儿来,忿忿道:“朝廷借兵之意已定,岂是你我可以擅自更改?” 正在马扩为难之际,一行人踏入了河北地界,没想到身为武显大夫、文州团练使的马政却赶上了他们,原来朝廷也给他安排了一个“送伴”的任务,以显得宋廷对金使的格外重视,只是马政送到边境即可返回。 马扩心知无法改变赵良嗣的主意,更无法幻想使其成为一个诤谏之士,马政私下对儿子说道:“本朝与那些久居偏远之人一起做事议事,首先就应立威而使之慑服,这样才可确保以后不留后患,扩儿此事上可谓见得明白!如今宣抚司因白沟之败而气沮退缩,怎可将本朝这等要紧情形全部泄露给金人?更何况金人是可以亲近和结交的吗?既然有人坚持要向女真借兵,今后必将误国!你当尽快向官家奏论此事!倘或官家不听从你的意见,就请求罢去此次使臣之职,不可曲从、迎合、附和他们,以误国家大计!” “父亲说的是,我父子绝不能苟且!儿诚然不敏,也心知此事万万不可!”马扩当即跪地道。 马扩立刻写了一封陈述借兵女真利害关系的密奏,命人快马送入了汴京。奏书中马扩竭力阐述本朝不可使女真兵马入关,而应当自己进兵先机攻取燕京,以使金人口服心服;马扩按照父亲的叮嘱,还称若是奏议不得采纳,便请求免去自己的使臣职事,又自告奋勇地提出,愿意亲率步骑万人,进袭辽人意料不到之处,攻占燕京,平定五关,以绝女真觊觎五关之患! 为了防止外国使节窥探大宋之地理,引领外使之人往往要故意曲折绕远,所以一路上走得颇为费时。眼见半个月都过去了,马扩父子一路上苦苦等待着朝廷的回应,可直到他们到了边境的代州,依然只有空自怅望的份儿…… 。 2今河北涿鹿。 。 。 四云儿出走 。 刘錡初接到马扩的密信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荒唐无稽”,猜测着此举可能是童贯的阴谋离间,可是再一细想,倒记起先前的两个疑点处来。 比如说那一回耶律大石来,师师如何就冒然去找他说话了呢?还有那一次,师师突然在大相国寺书坊失去了踪影。刘錡打心底还是信任师师的,可这毕竟关系军国大事,自己不妨悄悄的查一查就是了,就像马扩说的,兴许其他人有这个嫌疑呢? 当一身便服的刘錡独自出现在昭庆坊师师堂叔王宸家的脚店中时,那王宸一看居然是刘四厢大驾光临,忙惊喜道:“四厢如何到小店来了?许是有何事要找老倌么?来,往里面请!” “呵呵,就是路过,想来看看恁老人家!”刘錡笑着就往屋子里去了,“也是上回师师提了一句,说恁老近年到她那边的次数越发稀罕了,她又不便常来看恁,可又每常挂念着家里,所以少不得让我走一遭,代她看看恁老!” 王宸边走边叹气道:“也是我老倌的不是,纵然她那里门禁森严,可我家里近年也着实事儿多了些!这不,老倌去年又添了个孙子,还得照顾这个脚店,这不就忙得没个睡觉的功夫了嘛,呵呵!听说四厢去年也添了儿子,那可是跟我孙子一般大呢!” “是啊,总算让我们刘家有了香火!”刘錡到了里间找个地方坐了下去,把自己携来的礼物放在了一边,“看恁老身体还硬朗,我就放心了!” “唉!老倌有这么个孝顺又出息的侄女,也真是八辈子积了德,可惜我那苦命的哥哥、嫂嫂见不到……”王宸说着说着竟黯然泪下,忙拿衣袖擦拭着,“想来四厢也已有所耳闻,我这侄女心善哪,不忘本,以前她手上也不宽裕,还拿出一些来要我周济周济这帮穷邻里,说他们的日子更苦,她实在看不下去!尤其是那些女孩儿们,更让我留心,千万别让家里人给卖了……” 说到这里,王宸居然大哭起来,以至于泣不成声! 第四章 云儿出走(上) 刘錡晓得他是说到了伤心事,连忙安慰了几句,那王宸才又继续道:“这不是我们表功,只是这些事不叫大家知道,也是对我侄女不公!说起来我那侄女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所以大伙如今还都以为是老倌出的这份钱呢!只是四厢不是外人,我若不说出来,窝在心里实在难受!” “师师不图别人的报答,只图一个心安罢了!”刘錡肃然生敬道。 “如今她既得了官家的恩宠,更是每常叮嘱我去访贫问苦,千万不可怠慢!呵呵,就这么着,托侄女的福,我老倌在咱们这一带,也算一呼百应的有名人物了!”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恁老也是心实,若是那不明事理和见利忘义的,恐怕师师也不会拜托恁老呢,呵呵!” “呵呵,四厢这话老倌爱听!老倌这个人,虽然是个穷苦出身,可咱不是那市井混混儿,该讲义气的时候,就是拼了命也要讲义气!”王宸得意道。 “恁老可是一路看着师师长大的吧?” “四厢此话何意?那孩子六岁上就跟着那李姥去了,起初那几年我也是四处挣命,也不知道那孩子是怎么过来的!谁叫咱家没本事呢,叫个孩子受苦!”说着说着,王宸又流下了纵横的老泪。 刘錡跟王宸拉了半天家常,才试探着问道:“在认识咱们官家之前,师师可曾……可曾深交过什么人没有?” 王宸一愣,又看看刘錡的脸色,方一笑道:“四厢是奉皇命而来?” 刘錡红着脸点了点头,小声道:“此事都是那皇城司派下来的差事,总是例行公事而已,恁老也别声张!师师是个好姑娘,如今也正得官家恩宠,好日子还长着呢!” 王宸非常信任刘錡,于是朗然一笑道:“那少不得老倌就跟四厢说了!我侄女是交往过一个姓叶的富商子弟,他家的货栈就在春明坊那边,人也随和,初时待我侄女也不错,我侄女也万分中意他,可后来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就断了来往!老倌好心去打探,我侄女只是心里委屈,不肯说!唉,这两个人没缘分吧!” “这些事旁人确实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终归是命啊!好在官家能体谅师师,好多事都依从着她,总算一切还能将就!” “四厢也不是外人,就冲你先前救我侄女的那份情意,老倌如今就不瞒你!”王宸忿忿道,“其实老倌顶看不上这些官府的人,四厢和其他几位除外啊,也素来不喜咱们这位官家的作为!四厢,你就看看,如今快成什么世道了,这些贪官污吏、欺男霸女的,难道官家都是不知情的?唉,还不都是有他这个天撑着!” 王宸一席话,说得刘錡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得站起来拱手道:“时辰也不早了,就不打搅恁老忙活了!回去我就给师师带话,说恁老这里一切都好,叫她放心!” “呵呵,四厢是个稳健人,刚才老倌那些话,你就当是酒后的醉话吧!四厢公事繁忙,寒舍也粗陋,那老倌就不留了!” 说着王宸就送刘錡出来了,刘錡本也无事,便一路打马到了春明坊。可是左也寻了,右也找了,却始终不见那什么“北辰货栈”,最后只得找人打听了,才知已经转让给别人了。 刘錡又到货栈原址处找人细细地打听了叶穆的情形,才知他人早已不在汴京了。刘錡悻悻地回了家去,他原想跟夫人说说这事的,可是师师这个事情一出来,他恍然之间居然不知道到底该信任谁了!为着万全起见,刘錡又把刘忠叫到一边,又是问这又是问那,最后仍旧没有发现半点异常。 纠结了一个晚上,刘錡便索性把那件事情给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他又一身轻松地去了醉杏楼,又一如平常地跟师师谈论起来,虽然北边的事让人揪心不已,可两人对坐,心中还是有种说不出的身心愉悦之感。 “昨晚上官家来,我问他子充的事情,他就支支吾吾的,像有事情在瞒着我!”师师眼波里满是愤愤不平,“子充这一去,说不定就是得了朝廷的乱命。他可给你来信了?” “啊!来了,来了一封!”刘錡一愣,“子充说详情他也暂不得知道,只是忧心朝廷果真借兵于金人,这可就麻烦了!” “官家如今是油盐不进了,一提这事就烦!我难道不烦吗?你难道不烦吗?我们是乐意的?可不去正视这等关系社稷的军国重事,又如何使得?” “如今二次伐辽战事已启,只望我大军能一雪前耻吧!那耶律淳一死,倒着实大大有利于我,真抓住了机会,有一番作为倒也不是奢望!” “是啊,咱们在这汴京干着急也没用,只求将士们能顺利地拿下燕京吧!”师师做了一个向佛祖祷告的手势,“大石此刻也定然不好过,也是两难之事,算了,咱们不说这些了,太累心,呵呵!还是说些叫人解忧的趣闻吧!” “趣闻?”刘錡仔细想了想,“说来也巧,最近我倒是真听了一件趣闻,不妨拿出来,大家一起乐一乐!” “快,快说来听听!”师师做出一个有请的姿势,“云儿,快给四厢奉茶来,奉好茶!” “那我就说了啊!”刘錡腆然一笑,“话说某地今年盗贼多如牛毛,其中有一神偷、巨偷,专去偷那朱门大户,每次偷完,还在人家大门上题写三个字:‘我来也!’……” 师师莞尔一笑,这时云儿已经端了茶来,也凑过来听着。 刘錡吃了一口茶,看着二人继续道:“有一位赵通判到了当地主事,他非要抓出这‘我来也’不可,结果一口气居然抓了几十人,可一番询问之后,就是没人承认自己是‘我来也’!那赵通判一时也没法结案,于是一面继续在外面抓窃贼,一面在府衙中挨个细审。其实呢,那‘我来也’还真的被公差给抓了,可没抓他个现形,所以他也就一口咬定了,自己不是那‘我来也’!那‘我来也’被关在府衙大牢里,天长日久的,也跟那狱卒混熟了,他就跟人家喊冤屈,说我不是那个‘我来也’!狱卒就说了,那你怎么自证清白呢!‘我来也’便说,我在外面某地方存了好些财物,尽可送给狱卒大哥!那狱卒一听,果然就去了那藏财物的地方看了,还真被他找着了!‘我来也’便请求说,狱卒大哥你就行行好,把我放出去吧,我呢,保准鸡鸣之前准回来!狱卒说,那你叫我如何信你?我若私放了你,可是大罪!‘我来也’便说,若是我不回来,你固然要被充军发配,可我先前给你的那些财物也足够你养活全家的了!若是你不放我,那我就拼得一死,告发了你去,如此你既得不了财,还落一身罪过!不过你放心,我这江湖人讲得是信义,鸡鸣之前一定回来!那狱卒无奈,只得将‘我来也’放了,当晚‘我来也’就又作下一件大案,那题名‘我来也’三个大字也赫然在上!到了鸡鸣之前,‘我来也’果然就如约归来,老老实实地到了狱中,可那赵通判却被蒙在鼓中啊,觉得自己是抓错了人,到了日子,就把这个‘我来也’给放了……” 第四章 云儿出走(中) “哎呦呦,俺都快被四厢说得晕过去了!呵呵。”云儿娇俏一笑道。 “我倒没糊涂,所以知道那赵通判糊涂了!呵呵。”师师掩口笑道。 “还没完呢,以后这‘我来也’就经常如法炮制,把多个州府都给偷得人心惶惶,可又始终抓不住他的现行!到了后来啊,大家都不再说什么抓贼了,都改说抓‘我来也’了……”刘錡洒然一笑。 “这恐怕是确有其事的,也可见我朝之怪现状,呵呵!”师师一阵嘲笑声,“咱们官家到底是治国有方,大盗、巨贼才能横行无忌!” 。。 所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师师才将北边的事暂时抛了一边,心里松快了些,哪知一道晴天霹雳袭来,竟将她整个儿地击倒,险些一病不起! 话说这日师师正在家里坐着,眼瞅着云儿还未从家里回来,直等到了午后时分,师师便吩咐了王生到云儿家里去瞧瞧。王生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禀告道:“云姐姐家里没人,门都上了锁了,打听了街坊,也没有知道的!” 挨到第二天,还未见云儿的踪影,打听了众人,也一概不知。师师便又让王生到了云儿家里,那门上依然上着锁。师师的心里不免慌慌的,便来到云儿在醉杏楼的住处,一番查找之后,师师居然找到了一封书信,上面写着“望娘亲启”! 师师急不可耐地就拆开了信,在昏暗的房间里阅览起来!待她读罢了信,真是不敢相信上面的字眼,直到反反复复地读了几遍,恍恍惚惚之中,才确信这一切好像都不是噩梦! 师师一面揣好了信,一面抖抖索索地双方扶着墙到了自己的闺房中,一直到次日晌午,她都躺在床上没有起身,没有吃饭,甚至连水也没有喝一口! 大伙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师师又吩咐了谁都不许进屋,直到刘錡来后。刘錡听完王生与小芙的哭告,便小心地推开了师师的房门,他把端来的饭食放在桌上,然后小心地走到了她的床边! 此时师师正向里面躺着,整个人已经委顿不堪,如云的鬓发也已乱了。刘錡没有靠得太近,只是憨憨一笑道:“究竟是怎么了?连我也不能告诉吗?” 师师听到是刘錡来了,居然从床上兀地坐起,直勾勾地看了他一眼,连鞋子也没穿,就这样一把拥入了刘錡的怀中!师师紧紧地抱住住了刘錡,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刘錡万分疼惜此时已经快没有人形的师师,于是也干脆一把搂紧了她,任她在自己的怀中融化! 约摸一刻钟过去了,师师哭得也累了,于是挣脱了刘錡的怀抱,从怀中取出了那封已经被泪水浸湿的书信,哽咽道:“如今我只信得过你了,你快拿去看了吧,千万别告诉人去!” 刘錡一面劝慰着师师先吃饭,一面去读了云儿给师师的那封信,信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其实云儿家里也不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甚至连汉人都不是,他们居然是二十多年前从辽国跑到大宋来的汉儿!当时边界守卫特别松弛,有大量的汉儿偷跑了过来,这其中大部分是自发的流民,可其中一部分却是辽人故意安排好的一些细作。那时候云儿还小,尚不能记事,她的父母带着她就辗转到了东京谋生,后来又给她添了两个兄弟,为了添补家计便将十二岁的云儿签给了李姥做了十年的契奴。 本来一切如常,等到师师与徽宗过从之后,那些辽人的细作觉得有机可乘,他们其中也有人认识云儿的父亲,于是便来偷偷的威逼利诱。云儿的父亲觉得此事风险甚小,又有丰厚的赏金可拿,加上也惧怕被人加害,便来怂恿云儿去探听一应军国大事,尤其是关于辽人的。云儿心里非常纠结,也担心惹麻烦,便没有声张出去,起初只是随意敷衍几句;但是到了后来,便有人经常来找她问这问那,云儿不晓得其中关系,她又不敢随意欺瞒,或许是道出了一些要紧的大事。当然,这也跟师师经常跟徽宗、刘錡等人谈论这些事有关,云儿在隔壁房间也往往可以听到几句,只是她自己往往是稀里糊涂、东鳞西爪的。 云儿起初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及至听到宋辽战场上一些不利的消息传来,她的心里才感到大事不妙,越发觉得对不起大家,虽然她也实在不清楚到底是说过什么要紧的消息,可总觉得那战场上的失利,自己也逃脱不了干系。就这么积郁在心中,越发难以承受! 本来云儿近日就有些惶惶不安,偏巧又从刘忠那里听到说刘錡像是在四处打探什么,云儿心里越发害怕东窗事发,也觉得没脸面对大家,所以干脆选择了一走了之!不过云儿却表示,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将功折罪。 在信的末尾,云儿还特别叮嘱师师道:“我和我家里的事,娘千万千万不可告诉了人去,若是朝廷死命的搜查起来,真不知要株连多少的人家,我心上实在不忍!娘是一个活菩萨一样的人物,想必也是不忍的吧!云儿纵然到了黄泉鬼途上,也不忘娘的恩情……” 待刘錡读罢了信,师师放下了手上的筷子,站起身来用哀求的眼神对刘錡道:“此事不如且看看吧,先不声张了,好不好?云儿这丫头是个糊涂的,不过也有她几分道理。” 刘錡点了点头,唏嘘道:“没想到竟会出这等事,那丫头早该跟咱们说明!” “是我害了她,是我啊……”师师悲泣道。 “这些事到底也很难说,咱们也不必自责,也不必太过责怪云姑娘!”刘錡轻轻地拍打着师师的弱背,“她也给刘忠留了信,说自己对不住刘忠,让刘忠再寻好的去,只是一应情由都没明说!所以刘忠早上来找我,希望我找你问问!” 第四章 云儿出走(下) “怪道这丫头这一年都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对刘忠也是让人看不明白,都是这心里的苦,没人告诉去!纵然我看她如亲妹妹,可到底不能每天看着她……”师师说着又哭了。 “不管怎样,你要先把身体养好再说,我派人去找找她,总要问出个下落来!” “不用了!”师师拉住了刘錡,“她必是早就想好了退路,还跟元奴学了易容之术,想找到她太难了!何况如今犯不着这么兴师动众的,我心里越发惭愧了!先让她去吧,我会好自为之的!” “若是皇城司或官家问起来,该怎么说?” “有什么可说的,她年纪也不小了,就说她嫁人了吧!只因醉杏楼不是别处,所以不敢惊动众人。”师师站起来微微仰视着刘錡,“刘忠那里也麻烦你跟他说说吧,云儿一时半会儿恐怕不能回来了,再说她这样,就算大家不说破,若是她果真回来了,彼此也都有了些芥蒂,恐怕是再难像从前那样了!不过索性就让刘忠断了这个念想吧,再去寻一门好亲事吧!” 师师说着又哭了,刘錡把她小心地放在自己的肩头上,百般抚慰,师师的泪水打湿了刘錡的肩头,也湿润了他的心。 刘錡原想着把马扩的上一封来书的事跟师师交代了,可他又实在不想再给师师添烦恼,便忍住了没说。刘錡又坐了一会儿,师师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再加吃过了饭,气色好多了。 在送刘錡出门时,师师又忍不住抱住了刘錡,娇声道:“四厢,谢谢你!还好有你在!” “嗯,有我在呢,什么都别担心!” “不担心!” 刘錡走后,师师不能不再次思量起这个问题:云儿知道叶穆的身份吗?叶穆晓得云儿的身份吗?他们两个可都是自己非常看重、非常信任的人,师师不能接受他们二人在这个特别重要的问题上欺骗自己,而且她也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蛛丝马迹——或许辽人就是在大宋布下了很多耳目,既是为了多多搜集消息,也免于被一网打尽,很多耳目应该就是互不来往、互不统属的。 到了晚间的时候,赵元奴接到小芙的求告后特意赶了来,她一看师师的气色好多了,就放下了心来。师师便将云儿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赵元奴,赵元奴不禁大惊失色道:“真没看出来,这丫头心里头装着那么多事,居然还有这个作为!” “我告诉你吧,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我也没法尽说,总是咱们沾上了官家,想再跟从前一样,就难了!”师师叹息道。 “嗯,不知道的事多着呢,妹妹也不打听!妹妹只知道姐姐是个再好不过的人,只求姐姐千万看开些,保重身子要紧!”赵元奴握紧师师的双手,“我估摸着云儿这丫头一定没有离开这汴京城,说不定如今就在城外某处躲藏着呢,姐姐放心,过些日子她一定会回来的!” “嗯,我估摸着也是!她跟父母原本就处得不好,再说他们此刻也不敢把她带在身边!她家也没什么亲戚,这满汴京云儿熟悉的亲友,除了咱们这几个,就是以前在玉春楼时的一帮小姐妹了!我看多半就跟她们中的某一位在一起呢!” “既这么着,姐姐更不必太过挂念了,姐姐把那些名字悄悄的告诉我,我悄悄的派些人手去查查,兴许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云儿呢!” 师师突然站起身来,幽幽道:“不瞒妹妹说,我心里也有了些芥蒂,这个孩子太糊涂了!原本我们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原本她不该瞒着我,何况她也晓得我是如此看重国事安危!不如先由她去吧,我这心里也想静一静!” 赵元奴沉默了半晌,方道:“也好,那姐姐先静一静吧!” 为免刘忠睹物思人,师师便让刘錡将他支走了,那剩下的一个郭家姐妹,师师看她也没了云儿这个伙伴,索性也让她离开了。 后来的一段时日里,师师越发靠着阅读佛经排遣苦恼,对于国事也少过问了,只是她还期盼着一切能够好转起来。一应艺事师师也碰得少了,反而开始做起写针织女红来,生活也越发简素,似乎做个合宜的、普通的良家女子成了师师此时最大的理想。 。 。 五良嗣失言 。 时已至深秋,天气寒凉,百草凋萎,赵良嗣与马扩一行人向北翻越了北岳恒山,进入了金军占领的应州地界。 抵近宋金边界驻扎的乃是粘罕所部,其营帐贴近恒山而立,到处散放着膘肥体壮的骏马,隐隐中显示出一种踏破恒山、放马而南之势,马扩心里有些不祥之感。 待见了粘罕之后,马扩向他大致介绍了此次来访的使命,见粘罕有意打探宋军的近况,马扩只好含糊其辞,并要求尽快见到阿骨打。 次日,粘罕便派出了两百铁骑护送马扩一行人往奉圣州去。一行人向东偏北方向赶路,途经蔚州城时,马扩发现偌大一个城池中居然已是全无人烟,处处都是尚未来得及掩埋的尸首,一派恐怖、肃杀之相!很显然,这是金军洗劫、屠杀的结果,不用问,定然是该城池进行了一番抵抗,才被残暴的金人如此严厉报复! 马扩不禁对身边的赵良嗣感慨道:“龙图且看,若是女真人来日如此待我宋人,叫你我如何面见天下百姓,如何去泉下面见祖宗!” “哼!朝廷自有庙算,叫我等白白受过么?”赵良嗣不屑道。 四年以后,当赵良嗣作为“海上之盟”这一“祸国之举”的首谋而被处死时,马扩就再也忘不掉他们在蔚州城边的这番对谈了! 几天后,一行人赶到了奉圣州,马扩终于又见到了阿骨打、斡离不并女真众亲贵、将领们。赵良嗣先是向阿骨打奉上了《国书》和《事目》,阿骨打看后并未多言语。 公事完毕后,斡离不便将马扩请到了自己的营帐中,两人寒暄了一阵,马扩便问道:“公主可还好?” 第五章 良嗣失言 “还好,父皇已将她许了人!” “想来那定是个出类拔萃之人吧!”马扩粲然一笑,“不知可有何见教?” 斡离不语带焦灼道:“贵国贵军之事,我不便打探,可刚才你们的国书我也看了,可是叫我这里也难了!还有,贵国如何中断了两国通使?” 马扩在斡离不面前不想多加掩饰,可也不能太老实,只得勉强道:“中断了两国通使之事,绝非有意为之,皆因两国前番只有海路可通,联系不易,我陛下顾念使臣之辛苦,故而暂未多加驱遣!至于,至于国书之事……实不相瞒,皆因我朝廷一时失察,乃至用人不当,故而战事一时陷于不利!偏偏我陛下急于取下燕京,好让将士回家团圆,免受风霜之苦!” “呵呵,你们那个好官家啊,巴不得早些清净,他也好跟李夫人逍遥过活去呢!”斡离不眉间一展,“放着刘四厢那样的大才不用,你们官家也真是会用人!如今我国上下已有轻贵国之心,可千万别再让他们有了口实!” “是啊,我也正为此事忧虑!真不知如何是好呢!”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关于刘錡、师师等人的闲话,快分开时,马扩方又正色道:“来时途经蔚州城时,见贵军屠戮甚众,真乃不可恕之事!” “这也是我所忧心之事!”斡离不捶胸顿足了一番,“我的部属我尚能约束,他人的部属,我实在鞭长莫及。就算我的部属,若是我管束太严,他们背后往往也有怨言!唉,总要尽快息战才好。自来这兵众舍生冒死,长年在外,就最难管束,你就说你们宋军如何?” 马扩突然脸上泛红起来,老实道:“前番南下江南平乱,我等官军就洗劫了不少百姓,当真可耻可恨!” “你们那个官家更是宽纵奸佞!” 。 次日,阿骨打令其皇叔蒲结奴、相温及二太子斡离不等人,将宋使约到了一个避寒的毡帐中开始了正式的谈判。 蒲结奴首先开场道:“上次本国遣曷鲁等人去贵朝商议割还燕地事宜,不料贵朝并未再遣使回报本朝,这便是意欲断绝双方交往。故而现今我国也再难提什么海上之约了!” 这虽是一个试探,可也足以令马扩感到不安,那赵良嗣闻听此言更是吓得瑟瑟缩缩的,急忙道:“本朝敦守礼义,前者与贵朝所订立之信约,分明还在遵行,至今可是未曾失信于贵朝,还望二太子并两位王爷明鉴!” 蒲结奴答道:“去年本国特地遣使回报夹攻这一如许大事,大金军马当时也屯兵不动,以候贵使回报夹攻事宜。不料本国枉然翘首相望了半年多时日,致使延误出师之期。后来贵朝又不再派遣使者相报,仅仅回了一封咫尺之书,仅仅派了数名士卒送我国使人归国,这难道不是想断绝往来吗?” 赵良嗣答道:“当时本朝回书中就有‘并如初议’之言,哪里有什么断绝往来之议?” 蒲结奴又问道:“本朝军马正月时开始进兵辽人西京的,贵朝又是在何时出师的?” 赵良嗣答道:“本朝三月末方知大金人马到了西京,即遣太尉童贯率兵相应,五月开始进攻契丹,这难道不是已在响应双方之约吗?” 蒲结奴声色俱厉道:“本朝军马攻取西京,按理贵朝应当从应州和朔州一带出兵夹攻辽人,但我国军马自从去年十一月出师以来,征战荒野、风餐露宿已有一年的时日,而贵朝于今年五月份才开始驻军雄州,那里和西京之地相隔千余里,你们却心安理得地谋取渔翁便利,如此行止,岂能谓之夹攻?” 赵良嗣被问得一时哑口无言,正待马扩要替他解围时,那蒲结奴接过话头,继续板起面孔道:“适才我皇帝有令,去年贵朝不复遣使便是失信,今年虽然出兵又不符前议,这些暂且都放下,不要再多说了!现如今本朝想将新取之西京一路交还贵朝,然因天祚帝尚在,大金若是不能夺得燕京,恐为后患,故而我皇帝已决定亲自带兵前去攻取燕京!现今西京是平定了的,就此奉还给贵朝,还望贵朝尽速差遣军马前来交割!我皇帝明了贵国赵皇帝和好之诚心,所以不忍断绝双方盟好,只是燕京之事,待取为我有之后,还或者不还,到时还可再作商量!” 金人明显有依靠燕京勒索重金的意思,赵良嗣以为金人要独吞燕京呢,乍听之下一时方寸大乱,居然脱口而出道:“原先大家商量好的要,将燕京地盘割还给大宋的,如今既得不着燕京了,那西京咱们也不要了,哼!” 说着,赵良嗣就生气地将头转向了一边去。斡离不轻蔑地看了赵良嗣一眼,当即接口道:“燕京之归属还是未了之事,且待两国使人到时再作商议,而西京则是已了结之事,现在归还给贵朝,你等却说不要了,那我国就不敢强送给贵国了!” 马扩来不及责怪赵良嗣,赶紧出来转圜道:“龙图一时愤激之语,皆因贵国失信而起!燕京之归属系双方累次约定之事,更不需再作商量!现今贵朝只有先行将西京交割予本朝,贵朝这段情义方能显现其中之诚意!” “本朝军马现如今尽数往攻燕京,如何前去西京交割?”赵良嗣突然小声反问马扩道,他那张皇失措的样子看得斡离不忍俊不禁。 马扩没有搭理赵良嗣,继续义正辞严道:“贵朝倘或现在先交割了西京,本朝即有河东军马来换防补缺。燕京地界现如今已驻扎了本朝各路大军,只等着攻取燕京城。贵朝将西京和燕京一并都交割给了本朝,双方便是太平无事!” 谈判进入了僵局,双方暂告休息,金方三人一同走出了毡帐,偏巧这时宋军已两度兵败的消息传来,大大助长了金方的气焰。 当斡离不再次进入毡帐时,便巧妙地给马扩递了一下眼色,马扩又看到蒲结奴等人越发趾高气扬,顿感大事不妙。 这一回轮到了那相温先不客气地开口道:“现如今且看了赵皇帝御笔亲书来议的面上,特将原定燕京六州二十四县之汉地、汉民归还给贵朝,但上述之地官府所属钱物,奚人、契丹人、渤海人世居之地,以及西京、平州、滦州等地,并不在本国许诺还给之范围。如贵朝军马先入燕京,则本国军马将借条路归国,但燕京所有官府钱物仍然要归大金所有;倘或贵朝不能入燕,那就等本国打了去吧,仍旧按照上面之约,但休要再提什么夹攻了!” 赵良嗣耿直了脖子争辩道:“两国原先约定山前、山后十七州归于大宋,而今只说到燕京六州二十四县;平州、滦州原本属于燕地,而且先前曾约定以榆关为界……本朝皇帝御笔《事目》上称,若是贵朝兵马因为乘胜追袭契丹兵马,那就需要过关了。可而今各位却说大宋兵马平了燕京后贵朝也要往平州、滦州借道,这似有不妥吧?因为本朝倘或真的拿下燕京,势必分兵屯守各个关隘,而大金人马想要打从这些关口借道经过,又岂敢听任贵朝擅自而行?” 如今公然挑衅,蒲结奴闻言当即勃然大怒道:“你家还未攻下燕京,已经如此拒绝我国,实在是不想与我国通和吧?何况你家兵马最近被辽人打得一败涂地,倘或旬日之间还不能攻下燕京,岂不是还要仰仗我大金之力?如此外强中干,还要装出一副平起平坐的模样吗?” 蒲结奴一下子戳到了赵良嗣的痛处,赵良嗣立时像个瘪气的球一般,半晌方低眉顺眼道:“本朝军马眼下正待与大金兵马一起夹攻燕京,大金兵马不如乘本朝还未攻下燕京之时,早些发兵前往燕京,这样两方面都无所妨碍!若是大金兵马出力尤多,我朝又岂会薄待贵国?” 对于赵良嗣这般拙劣的掩饰,及对金人的变相乞求,马扩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又心知这是徽宗的意思,自己也不便多加争执,一怒之下便悄悄走出了毡帐。 那赵良嗣的“特邀”正中金人下怀,蒲结奴当即应声道:“大金军马当立即行动,但这里双方业已商定之事,休得再作更改!”说完,蒲结奴也顾自离去了。 按照徽宗御笔的意思,首要目标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拿下燕京,尽管只有区区的蓟、景、檀、顺、涿、易这六州之地,但总算将这第一要务给说定了。 一俟赵良嗣回到自己的住处,他不禁喜形于色,居然兴致勃发地作诗一首道: “朔风吹雪下鸡山,烛暗穹庐夜色寒。 闻道燕然好消息,晓来驿骑报平安。” 赵良嗣还特意将自己的诗拿给马扩看,他自负是一介文士,而以为马扩不过一介武夫,在他这文士面前自然要矮出三分去!哪知马扩一肚子苦水正没处道呢,他也顾不得赵良嗣的脸色了,当即提笔和诗一首道: “未见燕铭勒故山,耳闻殊议骨毛寒。 愿君共事烹身语,易取皇家万世安。” 赵良嗣拿过了马扩的诗,不觉如坐针毡,不过他还是吃惊于马扩的文采,忙红着脸皮赞道:“作得甚好,甚好!” 就在马扩困坐愁城之时,斡离不又悄悄给他递来一个更为可怕的噩耗——宋军偷袭燕京,已遭辽军奋力反击,据闻宋军再次大败亏输! 第十六章 第一章 功亏一篑(上) 第十六章、怅神宵而蔽光 一功亏一篑 就在马扩父子伴送金使的那些日子里,宋、辽之间发生了几件大事,这直接促成了所谓第二次伐辽战事的启动。 先是驻守涿州的辽国“常胜军”统领郭药师突然率领所部归降宋朝,接着易州人高凤也以城降宋。郭药师颇有些善战之名,一向畏敌如虎的刘延庆受此鼓舞,于是在郭药师的陪同下率军出雄州渡过了白沟,并占领了新城。这还是宋军主力第一次渡过白沟,不过他们却没有遭到辽军主力的还击,辽军似乎是在不断的收缩防线,一直退守到了卢沟河以北。 这个郭药师是渤海铁州人,从血统上看他非汉非辽也非金。还在辽军连遭金军重创之后,耶律淳便招募了流落在燕京附近的辽东饥民与征战女真的阵亡将士的亲属(多为汉儿)为兵,使之抱怨于女真,号为“怨军”,郭药师被任命为这支队伍的主帅。耶律淳称帝之后,才将这支队伍改名为“常胜军”,并擢升郭药师为诸卫上将军、涿州留守。耶律淳病亡后,郭药师认为北辽大势已去,加上当时人心惶惶,各种流言蜚语,郭药师只得毅然决定率麾下的八千人马举城降宋。 形势一片大好,徽宗接报之后欣喜异常,居然大笔一挥将燕京改称为“燕山府”,附近的各州也一律赐名改称,只待大宋将其收入囊中。徽宗鼓舞前线将士再接再厉,一举收复燕云。 十月十九日(甲辰),数路大军会师涿州,并进军至良乡县卢沟河附近,与萧干、耶律大石率领的不满两万的辽军隔河对峙。廿三日上午,刘延庆召集诸将商议入燕之计。 会上,郭药师提议道:“与其在正面同辽军死拼,倒不如来它个暗度陈仓!末将有一个奇袭燕京的计策,说出来供刘帅并大伙斟酌!” 郭药师对于燕京一带的地理及守卫非常熟悉,所以他提议宋军应当选派一支轻骑绕道由固安渡过卢沟河,经安次奔袭燕京。郭药师还设想,宋军抵达燕京城下,城内汉民知道王师已至,必为内应,如此则燕京必得。 刘延庆甚为嘉许此计,便一面加紧准备,一面紧急呈报给了恰好前来巡视的童贯,不想此举正中童贯下怀,童贯大喜过望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今晚就行动吧!” 原来童贯早就与李处温、李奭父子搭上了关系,只待合适的时机他们就可举兵响应宋军;而且那李奭还成了萧后的姘夫,正是在两人床笫之欢时,萧后得意洋洋地口称师师乃是辽人的细作(萧后听风就是雨,自己其实也是糊涂的),是李奭便将这一重要信息报知了童贯。 在宣抚司下令后,刘延庆便命杨可世、高世宣两员大将率领精兵六千人实施奔袭行动,以郭药师及其部将甄五臣作为先导。在行前郭药师还对刘延庆道:“此一去,未必没个闪失,为保万无一失,还望刘帅派个亲信的大将作为后继,以接应我等的行动!” 刘延庆点头同意,表示道:“就让犬子光世选用一路精兵,为诸位后援!” 郭药师并不了解刘延庆、刘光世父子,闻听此言便放心地上路了。 郭药师对于前往燕京的道路可谓非常熟稔,趁着深夜时分,这支人马轻易就越过了辽军的防区,直扑燕京而去。二十四日天刚放亮,宋军偷袭部队的前哨人马就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到了燕京城下,宋军以几十个人混杂在燕京东门迎春门外等待进城的百姓中,等到早晨城门一开,便发起了突然袭击,杀死毫无防备的守军数十人,一举夺得了迎春门。 主力人马随即入城,他们分兵七路神速占领了燕京外城的七座城门。这次行动出奇得顺利,以至于燕京百姓都没有反应过来,市面上依然如常。好半天城内的汉儿们才反应过来,他们惊喜万分,很多人还纷纷登城去协助宋军守城。 宋军原本应该集中兵力一举拿下皇城,可是偏偏有一些官兵却被这突然到手的巨大胜利冲昏了头脑,居然开始忙于饮酒作乐、抢劫财物,更有甚者甚至开始奸女。还有一些久受契丹、奚人欺压的汉儿,以及一些市井流氓,趁乱开始打杀城中的契丹和奚人,结果反遭到契丹和奚人的猛烈反击;部分宋军官兵前来助阵,一时间杀得到处是尸横遍野。 与此同时,攻打皇城的行动却很不顺利,这时杨可世不免有些担心起来。他带来的这支队伍是从各部里挑选来的,所以对他的命令此时也只当耳旁风,尤其是原来刘延庆的那些嫡系,杨可世于是急得大骂道:“这些腌臜泼才,怎得军纪废坏至此,可是坑死俺了!” 郭药师只得安慰他道:“咱们的援军马上就到,务必坚持到援军来到!” 杨可世还巴望着皇城内的李处温父子能策应一下,哪知城内毫无动静,反而各处的契丹与奚人越发死战,令此时已经有些人困马乏的宋军吃亏不小。 双方战至中午时分,杨可世才从一位自皇城里跑出的汉儿士兵嘴里得知,李处温、李奭父子已因起事失利被诛灭了全家。杨可世本已有些恐辽情绪,此时越发慌乱起来。 。 在此之前,闻听宋军入城之后,李处温父子当即点起家兵、家将,打着勤王护驾的名义到了皇宫外面。 李处温父子进宫见了张皇失措的萧后,先是报知大事不好,接着便建议萧后不如开门请降。萧后与李奭勾搭成奸,原本也有借此降宋以自保的意思。哪知当萧后登上了皇城宣和门,看到了外城中契丹与奚人被屠戮的场景,当即被吓得绝了降宋的主意,连忙密遣人召萧干回兵来援。为了鼓舞士气,萧后竟然亲自施放箭镞,还四处鼓舞守军抵抗宋军。 这边李处温父子久等萧后不回,又听说萧后改了主意,他们以为宋军必胜,仓促之间于是举兵,结果反遭诛灭。 第十六章 第一章 功亏一篑(下) 萧干、耶律大石已经听闻宋军奇兵突入燕京的消息,急忙率军疾速赶往燕京。到了午后时分,城外尘埃大起,郭药师以为乃是刘光世的援军到了,于是登上城池前去眺望。 只见城外的人马到了耶律淳的新冢旁,在稍事祭拜一番后,居然竖起了四军大王萧干的旗帜!宋军诸将见此场面不由错愕瞪视,只得期盼着刘光世的援军也能尽快赶到。 等到杨可世晓得是刘光世带兵前来时,不觉大呼一声道:“大事去矣!” 因为同在西军多年,杨可世毕竟晓得刘延庆、刘光世父子皆是贪生怕死之辈,加上如今又有童贯撑腰,就肯定能干得出临阵脱逃的勾当。果不其然,那刘光世闻听萧干已率军杀回燕京,便抛下杨可世等人不管,断然下令掉头回师。 就在宋军分出部分人马预备抵挡萧干、耶律大石攻城时,哪知萧干等人已经从城南的一个暗门中突入了燕京城内;皇城内的辽国守军见状士气大振,几个城门于是同时大开,与入城的萧干援军一同如猛虎般扑向宋军。 城外还有一些辽国的人马,所以杨可世、郭药师这批人马等于陷入了辽军的内外包围,他们本已久战兵疲,如今又已孤立无援,就都成了辽军砧板上的肉。经过一番血战,杨可世与郭药师这两位大将总算得以死里逃生,可高世宣、甄五臣等却全部战死,最后收拢残兵,侥幸活下来的竟然已不足五百人。 廿五日,大获全胜的辽军回师卢沟河,开始向宋军挑衅。刘延庆已被杨可世等人的惨败吓破了胆,慌忙向宣抚司乞求“挪回”兵马,童贯也已被接踵而来的噩耗弄得心气全无,只得在回札中道:“仰相度事势,若可以挪回,量可挪回!” 大石没有想到那郭药师居然如此多谋,对燕京一带又是如此了如指掌,而宋军的行动偏又行动之快,以至于让宋军奇袭之师占了先机! 原本辽军就没想再跟宋军拼个你死我活,萧干和大石虽然重创了偷袭燕京的宋军,出了一口恶气,可他们也晓得经过这场战事,燕京的元气已伤,是再难长久支持了;他们须得保存住实力,预备到金军来到时,好有突围西去、东山再起的实力。 眼见宋军已成了惊弓之鸟,到了廿九日傍晚,卢沟河北岸突然四野起火,刘延庆以为这是辽军大举来攻的先兆,便急忙下令自烧了营寨,带头向南逃遁。由于惊慌失措,数万大军在黑夜之中乱了章法,以至于人马自相践踏,堕崖落涧者不知其数,更有不计其数的军需之物来不及运走,竟抛洒了一百多里路。 辽军闻讯后立即纵兵追击,又将宋军追杀了一路,从卢沟河直到白沟河才罢,辽军最终得以满载而回。 。 宋军如此雪崩式的惨败,比之第一次伐辽之役,还要悲惨得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就是因刘延庆与种师道才能与品行的差距造成的! 消息传到东京之后,虽然童贯、蔡攸等人的奏书中对这场惨败是尽量轻描淡写的,可徽宗还是彻底灰了心。徽宗已经不再奢望让宋军自己夺回燕京了,宁愿厚着脸皮、不惜巨额代价从金军手中赎回燕京。 由于心虚的缘故,徽宗又接连几日未登师师的门。那刘錡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事已至此,他也觉得暂时无力回天了,也就不愿再给师师添一份烦恼和伤心了,所以当师师偶然问起伐辽之事时,刘錡也只是随口敷衍道:“那几个怎么能指望得上,不丧师失地就是万幸了!” “眼下只是难为了子充,他这一去,脸上无光不说,战场上不利,他的腰杆也挺不直!”师师怅然道,“唉,不说这些不痛快的了,如今只求大家能平安的回来吧,或者遭遇些挫折,往后能振作一些!” “是啊,吃一堑长一智!”刘錡望着北方,“我要静下心来好好思量一下这场战事,也顺便对北部的边防事宜多花点心思!无论早迟,多做些功课总是不会错的!” “呵呵,天塌下来,还是四厢这等个儿高的先顶着!”师师蔼然一笑道。 因为云儿的事,难免让师师伤心了好一阵,每日昏昏沉沉的,做事也提不起精神,身上也总是不大好。为此赵元奴与丽卿隔三差五便来探问和开解,总算让师师慢慢恢复起来。 时当寒冬,天上飘下了片片的雪花,纷纷扬扬的竟下了一晚上。次日一早推开门,只见天地明彻,琼枝玉树,银装素裹,皓然一色。 师师的心情一时大好,便在吃过早饭后乘车往南山中的一处禅院去进香,顺便也观赏一番雪景。等到了那里之后,师师不由触景伤情,忽然想起春天时曾和云儿一起来过这处禅院,师师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她听闻说新近来了一位以持诵《法华经》而着称的高僧,师师见多了这类僧人,大多让人失望,她原本想早点回家的。可当她听闻说那位高僧栖居在一处石洞中时,便想到了法常禅师的故事。 法常禅师本是襄阳人,俗姓郑氏,幼年时就开始出家于荆州玉泉寺。他初次拜见马祖道一时,问:“如何是佛?”道一答:“即心是佛。”法常禅师由此大悟,不久后就隐居到了明州大梅山深处。 唐贞元年间,某盐官门下有一僧人,由于山行迷路至法常禅师的庵所,僧人问:“和尚在此多少时?”法常禅师答:“只见四山青又黄。”僧人又问:“出山路向甚么处去?”法常禅师答:“随流去。”僧人出山后将此事告知了盐官,盐官称他当日在江西时曾见一僧,自此后便不知消息,从言谈举止看,酷似大梅山深处的这位僧人。盐官于是便让门下僧人前往征召法常禅师,禅师以偈作答曰: “摧残枯木倚寒林,几度逢春不变心。 樵客遇之犹不顾,郢人那得苦追寻。 一池荷叶衣无尽,数树松花食有余。 刚被世人知住处,又移茅舍入深居。” 想到这里,师师便决心一往求教。 当时同行的还有其他多位香客,等辗转半日到了那石洞中时,果见那高僧在此。 但观其人天资自然,略无修饰,以山泉为饮,以野蔬果木为食;其谈禅论道,神清气和,应对从容,对于佛法确有精深之体悟,至言妙论时时迸现。大家都被眼前这位高僧的言谈所深深吸引,禁不住心醉神迷,钦叹忘返。 不过师师心知高僧除素喜云游四方外,一心只求清净,所以并不愿多打搅人家,因而一直未再前往洞中求见。如今想起来了,自然已是人去山空!师师只得静心观赏起满山的雪景,此时天晴云淡,野浩无涯,令人襟怀舒旷!师师是多么想振作起来,可终难脱人生空漠之感,不禁泪湿衣袖!好在当她念及刘錡时,心花为之一舒,嘴角露出久违的会心的微笑…… 令师师没想到的是,云儿居然在几天后给她悄悄递来了信,报了一通平安。能够确信云儿无恙,且人还在汴京,师师心中自是喜慰不已。 第二章 燕京易主(上) 金国方面也在密切注视着燕京周遭的一切,特意派出了很多耳目前往打探,所以一俟宋军遭遇了惨败之后,便有消息传递到了阿骨打这里。 这天晚上,阿骨打便跟斡离不说道:“真是想不到,宋军这般不经打,两遭败绩,看来先前咱们是高看他们了!如今咱们频年苦战,若是再得了燕京,也该多让宋人送些财帛才是!” 斡离不忧虑道:“宋国兵多将广,且人才济济,此番失利,不过是那赵皇帝用人不当罢了!儿臣就怕诸位叔伯兄弟轻看了宋人,到时又让两家生出仇隙!” “不用担心,只要有为父在,就不会背弃两国誓言的!可就怕那赵皇帝不讲信义,故意叫咱们不痛快!”说着阿骨打便咳嗽了几声,由于长年在野外苦战,阿骨打的身子损伤很大,近日居然开始经常卧起床来。 斡离不担心父亲的身体,便道:“父皇好生歇着吧,别为这些事操心了,总要先将辽人的事情了结了!” 次日那蒲结奴气势汹汹地来到了赵良嗣、马扩跟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一般,他先是将三封信函交到了赵良嗣手上,还强要赵良嗣大声的念出来,赵良嗣只得照做。 那第一封是宋朝知易州何灌发给金国某将领的牒文,内中称宋军已经收复涿州和易州,提醒金国军马不得再对此两地迭加侵犯。 第二封是大宋灵丘和飞狐两县官府发往附近原辽国地界的牒文,内容是招诱蕃汉民众归附大宋的。 第三封是早先受童贯之命差往易州游说当地豪杰史成起兵现成而未果的赵诩,写给辽国某位大臣的信,信中说道女真人嗜杀无道,因而敦请对方再勿逗留,当尽快归宋。 当赵良嗣结结巴巴地读完这些信后,蒲结奴立即责问道:“飞狐与灵丘乃是山后之地,两国尚未商量议定,你等何故便来招诱人口?” “想来定是那何灌不知两国边界具体划分,以致乱发文书罢!”赵良嗣随口搪塞道。 “此事姑且放下不提。就同贵使不许我大金军马借路过关一般,那赵诩不许汉人归顺女真,其险恶用心也如出一辙,你等必定早有预谋,更何况信中还详说招诱各路汉蕃人口有‘御笔’为凭。要知道,那些汉蕃人口应该收归本国,贵朝如此行为岂非违约?”蒲结奴大声责问道。 赵良嗣瑟缩道:“招降蕃汉百姓,乃本朝皇帝至大仁德,不欲他们遭受杀戮,让他们有个好归宿,这岂能说是背约?” “罢了罢了!”蒲结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刚才我皇帝有旨意要修《国书》,为了你家不肯借道和招诱汉蕃人口这两事,便想再作更改,但虑及两国信约已定,所以就不改了!只是两位国信使须留下一位随从我大军,这是担心贵朝兵马入燕之后据守居庸关,本国大军要借路而归,却无人明白知晓此事!” 赵良嗣看了马扩一眼,正不知如何作答之间,那蒲结奴忽然得意道:“况且,你等只知阻止我大金军马过关,却不知你家人马又吃败仗喽!” 赵良嗣看蒲结奴那神色,不像诓骗自己,一时不禁流下了冷汗。马扩忙上前向赵良嗣附耳道:“龙图原是燕人,所以不为女真人所敬畏,倘或一定得有人留下,那请马某留下吧!现在龙图须安定心绪。” 两人商议定了,赵良嗣在向阿骨打辞行后,便与金使一同启程回朝。 马扩一人留在了金军大营中,斡离不细细告诉了他关于宋军再败的消息,马扩不由哀叹道:“可惜我在朝中没有个赏识自己的人,若是官家允我带万骑前去,何至于有如此之惨败!可怜我六千西军将士,也愧对大石和燕京蕃汉百姓!” 说着,马扩痛哭起来。斡离不继续道:“前日那辽国萧妃派人来请降,称若是大金不答应他们称藩,那就退一步请求守御燕京之职,全力抗拒南朝。又说契丹军虽然势单力薄,但倘或只是对付南朝大军,却是绰绰有余,只是畏惧大金军马,一朝前来,即刻不支!我父皇说,已将燕京答应给了南朝,你等可回去跟国妃、萧干说,休得再与南朝交战,以免祸及百姓!” 马扩怔了好半天,才痛悔道:“过去还是把这些事看得轻巧了些,如今没曾想竟落到这般田地,当日就该力谏官家废罢那童贯!” “呵呵,我看该废罢的正是你们那位官家吧!” 过了几天,粘罕赶到了奉圣州,金国君臣便开始计议起下一步的用兵方略。 经过一番商定,金军决定分兵三路包夹燕京:一路由粘罕率领,在南暗口1步下军马监视燕京辽军动向,堵住燕京西边辽人西逃之路;一路由阿骨打亲自率领,直袭居庸关,从北边偏西方向进攻燕京;一路由阿骨打堂弟挞懒(汉名完颜昌)直驱古北口,从偏东方向进攻燕京。 马扩跟随在阿骨打军中,十二月二日,金军经过妫州和儒州,如入无人之境。 路上,阿骨打对马扩感慨道:“我女真人受辽人欺压两百年,我等再不甘受辱,乃愤而起兵,人人死战,英雄气概令敌军胆寒!如今契丹国土十分中我家已取其九,只有燕京一分土地,我派人马三面围逼着,让你家自己俯拾即是,却怎么会如此辛苦、困难,奈何不了?最初我听说贵国大军到了卢沟河,后来又攻入了燕京,我心里也十分欢喜,你们南朝的故地就叫你们收回了,我与你们分定边界,自率军马归国,也想早些见到天下太平。可是最近听闻的全不是这么回事,又听说你家都统制刘延庆一夜之间逃走了,这像什么样子?我心里着实不解!” 马扩无言以对,只得道:“请恕马某无知,马某一直待在贵军大营里,外面的战事真情不得而知!” “那像刘延庆这等统兵大将,败坏了军国大事,你家会有什么样的惩罚?” “将折兵死,兵折将死,这是我大宋历来的军法。刘延庆果真是败逃的话,即便是做的官再大,也得行使军法!”马扩决然道,不过他心里越发清楚,实际上朝廷肯定不会如此处置的,至多薄惩一番。马扩念及此处,心中越发悲凉。 阿骨打点了点头,挥鞭一指道:“是啊,倘或对这等人不行军法,今后还怎么带兵打仗?等再过一两天我等到了居庸关,抢关攻城,你看我家兵将之中,可有一个敢逃走的吗?” 。 1今北京门头沟境内,“古北口”在今北京密云境内。 第二章 燕京易主(下) 到了十二月五日,金军逼近了居庸关,阿骨打还准备着血战一场呢,哪知守关的辽军未作任何抵抗便早已弃关而走,阿骨打猜测道:“恐是辽人要远遁!” 次日,金军占领了居庸关。入关之后,金军特意摆了一个整齐的军马队列,阿骨打及其诸子等并马向南而立,各支军马则三面整旗而立,自粘罕以下诸郎君皆披甲戴盔,相对着全副武装地排列两行,侍立在一旁。 金军壮盛之军容,令马扩甚是叹羡,这时阿骨打便招呼他上前道:“寡人已派了使者同你家大使一起南去,现如今想必已到了贵朝汴京。尽管寡人已将燕京答应给了你家赵皇帝,如今真要去打了,你却必须和我们一起去燕京城走一遭,那里的契丹等番官百姓,即是寡人要的,得归于大金;所有汉儿人家,当然就都属于贵朝了。寡人现在要派人入城去招降契丹人来降,你敢不敢相随一同前去招降汉儿?” “使人留在此地,原本就是为了了却军国大事,有何不敢?”马扩决然道。 “敢去时煞好!”阿骨打笑赞道,待马扩走远了,阿骨打看着他那矫健的背影,“可惜这般人物生在宋朝了!” 当天傍晚之前,金军游骑已抵达燕京城下。到了入夜时分,阿骨打突然又把马扩招去,通报道:“寡人原想亲率大军去燕京,准备与萧干那厮好好打一仗,也替你家报报仇。可是刚才探马来报,萧干已同国妃一起直往东跑了。如此一来,我等明日就应该可以进城了!” 原来在此之前的十二月三日,由于轻敌,萧干所部在永清县遭到了郭药师所率常胜军的伏击,结果折损了几千人马。如今又眼看金军大兵压境,何去何从,萧后、萧干与耶律大石三个人于十二月五日一早做了最后的抉择。 萧干与大石都清楚,根本不能与金人抗衡,必须保存实力,而今之计就是如何脱身。萧干表示道:“金军三面来围,显要灭我全师!大石你想西去,我想到辽南奚人故土上,那里尚有些祖先的根基,未必创不出一番事业!我觉得不如你我分路突围,你往东,我往西,如何?” 大石道:“如此分散军力,恐怕谁也跑不出去!我等还是先合兵一处,待脱离了金人的掌握再说!” 萧后想去找天祚,与其合兵一处,便表示道:“是啊,兄长不如先跟我们在一处,咱们先出古北口,至松亭关再说!” 萧干同意了,于是下令将燕京洗劫一空,百姓四出避难,顿时偌大一个城市几乎没了人烟。 就在这天夜里,萧干、大石等一行数万人向东偏北方向直奔松亭关,从而与三路金军巧妙地错开。辽人走的这实际上是一条非常怪异且艰险的道路,完全出乎了金人的意料,若非他们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断断不会如此顺利。 等到了松亭关后,大石还是试图说服萧干西去,大石恳切道:“有我等这些军力,太上皇就不敢轻我,将来我等也未必全无再起的良机!那辽南周遭之地已尽为女真所有,此去必凶多吉少,望大王三思!” 萧后也是苦苦哀求,可最终没能挽回萧干的心意,他忿忿道:“那天祚心胸狭隘,必不能体谅我等当日之苦心,必百般为难,这才是自蹈死地!” 趁着金军主力都在燕京和西京一带,萧干最终率军到了辽南,并且得以在此称王建国(自称“奚王”),可没多久就被金军灭国,萧干也最终被一位欲向金人邀功的叛将所杀。 大石带着萧后一路向夹山而去,途中经常遭遇到金军的围追堵截,等到一行人到达夹山时,早已是人困马乏。哪知他们刚一入夹山,就遭到了天祚帝的兵将的包围,大石心知天祚帝来者不善,可双方若是火并起来,那辽国就必亡了,因此大石便与萧后独自去面见了天祚帝。 等到了天祚帝的行宫,还未容分辨,天祚帝便命人将萧后与大石给捆绑起来,那萧后拼命哀求着,终是无济于事,最后她竟惨遭鞭刑而死,一缕香魂就此陨灭! 天祚帝又责问大石道:“有寡人在,尔何敢拥立耶律淳?” 大石义正辞严地回复道:“陛下以全国之势,不能拒一敌,弃国远遁,使黎民涂炭。即立十淳,皆太祖子孙,岂不胜乞命他人也?” 天祚帝闻言大怒,可又实在无言以对,他固然昏庸,可又心知如此危难之时,须得借重大石的才干和兵力,便命人给他松了绑,命赐酒食,任为都统。 三兄弟对泣 十二月七日,阿骨打率军直奔燕京城下,燕京城里的一应契丹与汉人官员皆前来迎降。 阿骨打进城时注意到那城头上的大炮连炮绳、席角等都还不曾解开,便知这燕京城不会再有人对金军进行抵抗了。阿骨打指着这些神情凄惶的辽国降官,便对马扩道:“你家赔上那么多人命,却未得燕京分毫,我家不费一兵一卒就将此城拿下,你作何感想?” 此言正狠狠戳中马扩的痛处,他一时间只好低头不语,半晌才只得岔开话题道:“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以这般情形进入燕京!” 待进了北辽的皇宫,身着戎服的阿骨打坐于万岁殿上,与金国众将领正式接受了辽国众文武的降附。 次日,阿骨打再次招来了马扩,吩咐道:“如今是我大金军马先得的燕京,你一路随行都看到了,现今你可以回朝报捷去了。我已派人写了一封给你家宣抚司的牒文,就请一并带去。另外,我已派了五百骑送你回去,也是你我之间这些年的情意!” 送马扩一人回朝,居然要派五百骑兵护送,可见阿骨打对自己的爱重之意,马扩感激道:“多谢国主的厚爱!” 阿骨打不无伤感道:“你此番走后,你我此生未必再有相见之日,望多加保重吧!” 第三章 兄弟对泣(上) 马扩临行前,阿骨打还特意送了他一副鞍马,其随行数人也各有赏赐,而且还把被契丹人囚于燕京的宋朝涿州将官胡德章,也交由马扩带回。 就在送行时,马扩注意到粘罕等人冷若冰霜,神色相当轻蔑,故意表现出与阿骨打父子截然不同的态度。 斡离不一直送出了十几里地,最后方诀别道:“代我向刘四厢、李夫人并诸友问候一声吧!还有你们那赵官家,麻烦你也代我转告一声,若那还是这般昏聩作为,迟早有一日我们会在汴京相见的,那时他恐怕就是我等的阶下囚了,呵呵!” “殿下真会说笑,若是我当面转告了,官家先治我个大逆不道之罪,我从今以后连个为国效力的机会都没有了,那时恐怕贵国就是如入无人之境了!呵呵。”马扩故作轻松道。 马扩一行人到了涿州后,金人的骑兵便告辞而去。等他到了雄州后,便将那牒文交给了童贯,无非是区区几个字:“请发兵前来交割!” 赵良嗣与金使是十一月廿一日到达东京的,对于燕京之事,徽宗已经打定了主意拿钱去赎买,而且他还特意命王黼主持此事,并下旨命童贯、蔡攸不得妄动,以听约束。 在谈判时,宋方提出,除了燕京之地外,按照原先的约定,希望将西京以及平、滦、营三州归还宋朝,但金使咬定阿骨打所许只有燕京六州二十四县。 双方的谈判陷入僵局,徽宗只得再派赵良嗣为国信使,伴送金使回去,且一并到阿骨打军前索要西京以及平、滦、营三州,并承诺从前所许辽人之岁币五十万“旧例”皆予金国。 当马扩前脚到了雄州,赵良嗣一行人也在后脚赶到雄州,马扩乘机询问此次出使的要旨,哪知赵良嗣十分忌惮马扩,执意不肯相告。 不久后,赵良嗣一行人到了燕京见到了阿骨打,提出了索要西京等土地之事。哪知阿骨打闻听后勃然变色,表示燕京也不再给大宋了,吓得赵良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几天后,赵良嗣一行人灰头土脸回到了雄州,马扩又好意上前询问,但赵良嗣依旧守口如瓶。倒是童贯把马扩叫了去,吩咐道:“赵良嗣昨日递交了一本奉使‘语录’,其中一些内容与你先前所说的不同,本宣抚有些疑心这厮搞鬼!更何况你是被金人扣留的使人,自然应当赴阙向官家亲作说明。本司已写好了奏状,你可以取河北东路驰马尽快前去!” 马扩于是赶在赵良嗣一行人之前,先期赶到了东京。拿着宣抚司的奏状入宫要求见徽宗,等到马扩到了文德殿外,一位内侍出来传了徽宗的口谕,要马扩径往王黼的府邸议事,而且由那位内侍一路陪同着。 马扩到了王黼的府上,无心品赏那奢华之极的摆设,在客厅中坐了没一会儿,王黼便满面春风地出来了,当着那内侍的面对马扩道:“公在奉圣州金营期间与金人所论事理,其中对于燕京和西京等地的力争、死争这些情形,朝廷可是甚为满意!” 堂堂一国宰相,居然称呼一个下级武官为“公”,恐怕还是破天荒头一遭!这王黼自来喜欢无耻谄媚,曾经认梁师成为义父就是举世皆知的,如今他或许看到马扩与师师关系亲近,在金国那里又得阿骨打器重,徽宗恐怕也称道过马扩,因而才如此破格礼遇马扩。马扩也来不及跟他计较这些,忙答道:“回禀相公,因为不曾料到刘延庆会突然遁走,女真人必将先于我军入关,所以不得不竭力与之相争!” 马扩这次赴阙,按照童贯的意思,就是要向朝廷说明他这次使金的一些具体情况,其中主要用意也在于对赵良嗣“语录”所记事项的核对。哪知王黼对此全不在意,他站起身来,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向马扩了解了一下当前金军的情形,便问道:“根据时下形势,公有何见解?” 马扩反问道:“当日与赵龙图前往奉圣州见金主之前,卑职曾上官家书文一道,不知相公可曾晓得?” “这个,这个本官着实拜读了,当真赞叹公之英伟器量!只是此事官家钦定如此,本相难以更改!” “如今女真已占燕京,多说前事已无益,只望相公和朝廷能兼听卑职之言!”说罢,马扩便从怀中取出一封札子,上面题写着“徐制女真三策”,马扩此次奉使金营多有所见所感,加之忧虑甚深,因而到了雄州之后专门写下了这道札子。 王黼细细浏览了一番,其中道:“燕地乃中国北户,自祖宗以来,有志恢复。比者海上交结女真,已许割还,但缘刘延庆遁走,失入燕之机会。今女真先入据之,轻我兵弱,已肆侮慢。当此形势,於复地未为急,而防后患乃急务也。愚请於复地之间,条画徐制女真三策,以杜后日之患。若女真果以山前、山后故地、故民尽还本朝,将用我故民守我故地,关山险阻,易为扞御,虽倍益岁赐,则所入足偿所出,得以复境土而绝后患,是为上策。倘女真必欲割留平、滦、营三州,不全归燕地,则宜各守所得,彼得燕山,使守燕山,我得涿、易,即守涿、易,比类高丽、夏国,少与岁赐,彼必欣然听命。若虑日后侵陵,则於广信以北,横斜多筑城垒,严屯军马,仍开掘涿、易两河为塘泺,连接沮洳,直抵雄霸,彼来则御之,退则备之,是为中策。若且听金人奉圣州之约,止割燕京六州二十四县,全与契丹旧币,姑苟目前之利,徐为善后之计,是为下策。舍此三者,若汲汲於求地,而不计劳费,增岁币,益礼数,兴板筑,姑防一隅,用新附之众,徼幸战胜,徒劳交往,事或隳成,一旦使女真得志,殆将敢侮於四夷,是为无策。今女真虽乘胜气锐,但兵少而力分,加之天祚未灭,张觉抗衡,国内空虚,新民未附,我若严备边防,屯集大军,示以威信,遣一介辩士议之,彼方内顾不暇,未必不成上策。惟朝廷议而行之,不可缓也。” 第三章 兄弟对泣(中) 马扩居然劝说朝廷不要急于去谋求夺回燕京,而是应当更加务实地想方设法去提防金人可能要出现的侵凌之大患。对此,王黼不紧不慢道:“何谓‘姑苟目前之利,许为善后之计,是为下策’?公之下策,实乃朝廷之上策也。只是在公所说的下策中,倒是还须更添些‘物色’才是……” 如今朝廷手上着实有些钱财,向金人高价赎回燕京,在表面上还是非常光鲜的,像官家这等只知好名、贪图安逸之主,岂能不动心?马扩一时悲愤于心,便忿忿道:“更添‘物色’,便是无策!” 那王黼也不动气,又若无其事地问道:“若确如公所言,金人席卷南下,本朝又当如何措手?” “金人如今才扫灭了辽国,这样的大功绩,必使其朝内人人忙于争夺功勋、权柄,乃至自顾不暇,一时半刻未及图谋南侵。然彼等一旦除去了内争,就可倾力谋我,以遂其志。卑职今日所论,实在是想消除异时之患,不恃人之不欺我,恃我之不可欺!还望相公深思!”说着,马扩单膝着地,以万分恳切的眼色望着王黼。 “实不相瞒,以本相来看,公之所见实大谬不然!金人既然号称虎狼之暴,难道还有何自顾不暇之情?”王黼面色已露不悦,“更何况朝廷庙算已定,现今又要差遣公作为计议使使金。与金人的谈判中该刚则刚,该柔则柔。只要能取回燕山府,便是首功一件,其余什么顾虑,也休要再多言吧!” 马扩还试图争辩,那王黼已经命管家送客了,马扩只得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王黼的家门。 “三—哥?”马扩抬头间,不无吃惊地看到了已在王府门前久候多时的刘錡,他当即疾步上前,哪知竟无力地全然瘫倒在了刘錡跟前,以手捶地,顿时泪如泉涌。 刘錡晓得多日来马扩心中的压抑、苦痛、无奈与满腔的悲愤,所以未加任何劝解,便跟着马扩一起跪倒,兄弟两个就这样当街抱头痛哭起来…… 刘錡夫人已经将柳娘与马母接到了家里,马扩与柳娘、马母见过之后,待大家一起吃过了团圆饭,马扩与刘錡兄弟两个便到了内室密谈起来。 马扩先是将自己的一行遭遇跟刘錡说了,他又特意追问道:“有关于师师姐姐的那个嫌疑的事情,三哥可是细细访查过了?” 刘錡于是便将云儿的事情跟马扩和盘托出,又补充道:“豺狼当道,安问狐狸?何况也不知究竟怎么着,如今还是权且放过此事不提吧!” “嗯,也好!那姑娘到底也算咱们自己人,再看看吧!”马扩能体谅师师的伤心,“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劝说官家打消了这个赎买燕山府的念头,不然我朝定要吃大亏,最终只会落个有名无实!” “唉,难啊!”刘錡站起身来,“官家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我等人微言轻,自然是徒劳!若是还让师师去劝谏,不说她如今身子虚弱,再禁不得这些,就算她力谏了,恐怕也是无济于事,徒增烦恼罢了!” 马扩长叹一声,眼神中充满期盼道:“那咱们总要做些什么?” “这是自然的,总要做些准备,以备不测!”刘錡又坐了下来,“还是要劝朝廷多在河南河北练些民兵,上回我到雄州去,也把这个意思跟刘世叔与彦修说了,要他们多多招募些地方上的精干武勇!” “这个主意倒好,可两河之地到底没有什么险要,金兵一旦入寇,就可轻易直下汴京!汴京这些纨绔子弟,若是少些在禁军中就好了!” “这自然也是要紧的!不过最紧要的还是河东一路,若是朝廷分派几个文武干臣在那里,长保河东之地不失,纵然金军入寇我汴京,也总有后顾之忧!一旦他们顿兵于汴京城下,我朝廷再号令天下勤王之师来到,那金兵定然无功而返!” “是啊,河东之地是要紧的,还有那山后之地,也是必争之地!只是若将来两国厮杀起来,就苦了百姓!” 刘錡忽然眼前一亮,昂扬道:“如今郑使相倒还可与谈天下大事,前番我到他府里也是把这些意思说了,郑使相深以为然呢!我心中甚喜,忙又推荐了你,说你来往三国之间,各色的情形都熟悉,到时可以请他听听你的意见呢!” 马扩精神为之一震,忙兴奋道:“哎呀,这些日子以来,总算有一桩叫人高兴的事情了!那我明日就到郑使相府上走一遭吧!” “急什么?他是朝廷宰执,岂是你我想见就见的?我先帮你去问问,待商定了日子再说!”刘錡指了指醉杏楼的方向,“呵呵,明日还是先去那边吧,师师病了这一回,也是想念着你这位好兄弟,也是挂念着北边的事呢!不过咱们还是多往好处说吧,叫她少操点心!说真的,以她这般蒲柳之姿,着实承当不了这些家国重责,太难为她了,也显得你我太过无能!” 刘錡如此怜惜师师,马扩似乎意会到了些什么,只是他不便多问,只得应道:“也好!我此番回来之前,那宗望兄还特意前来给我送行,又是让我给三个带声好,又是请我向师师姐姐代为问候呢!可惜啊,金国只有这么一个宗望兄!” “他到底势单力孤!我大宋岂是那么好欺负的?还算他见得远,不愧是‘战神’哪!” 次日,刘錡便带着马扩到了醉杏楼,又见马扩平安归来,师师脸上的病容一扫而空,又是请马扩品尝各色果品点心,又是向他问这问那,倒是刘錡眼见马扩嘴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于是在一旁帮着马扩陈说着、补充着。 马扩一味轻描淡写,只是讲些趣事和自己的不凡之举,师师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她还是能觉出几分不如意,于是苦笑着感叹道:“你们兄弟到底还是生不逢时,遇上咱们官家这么一位昏聩之主,不然以你等允文允武之才,何至于不能跻身凌烟阁,成为那万户侯?呵呵,如今倒成了只会大街上对泣的主儿了!” 第三章 兄弟对泣(下) 原来刘錡与马扩在王府门前的情状,已经传到了师师耳朵里,刘錡听罢不免尬然一笑。而马扩听到师师居然如此针砭官家,当真有些心惊肉跳,他向刘錡递了一个惊诧的眼神,便歉然道:“姐姐谬赞了!小弟不过是中人之材!纵然当今并无真才,那也不过是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罢了!何况纵有折冲樽俎之才,可到底时运不济,那史书上未必有一席之地呢!” “就是这话了,到底是生不逢时嘛!不过你们兄弟这般谋虑周全,又知参酌古今成败得失,不是那只懂得用蛮力的武夫,到底可堪喜慰!”师师说着眼角居然有些红了。 “呵呵,若说真的就过人一头,也是责任愈重,他日国家有急难,少不得冲在头里呢!就是没急难,像我等武人,或恐到边关戍守,怅恨‘将军白发征夫泪’!倒不如那平常人,反倒安生些!”刘錡感慨道,他分明有点试探的意思。 “也是,这英雄也不能太辛苦,否则就失了砥砺名节之义,到头来人人都不愿做英雄了!惟盼人心和顺,盼天下太平!”师师合十了手掌道。 又过了两天,刘錡与郑居中商议好了,马扩便登了郑府的大门。 自从下野之后,蔡京等人日为士林所不齿,对一向跟蔡京作对的郑居中的风评却一路走高。此时人心望治,士林对郑居中的期许也越发高企,待到起复之后,郑居中不甘碌碌无为,愈发以清流自期、以国事为重。 当郑居中起复时,“海上之盟”已经尘埃落定,于是郑居中找到蔡京质问道:“公为大臣。国之元老,不能守两国盟约,辄造事端,诚非妙算。”蔡京无言以对,只好答道:“上厌岁币五十万,故尔。”郑居中愤然道:“公独不思汉世和戎用兵之费乎?使百万生灵肝脑涂地,公实为之。” 待到朝廷准备趁着北辽被金军围困而发兵时,郑居中又上陈道:“不宜幸灾而动,待其自毙可也。”可他在朝廷中究竟是孤掌难鸣,及至伐辽战事陷于危急后,郑居中不能不未雨绸缪。 及至马扩前来拜访,两个人闲谈了一会儿,马扩开始切入了正题,他将赵良嗣在金人面前失态之事告知了郑居中,并称赵良嗣在“语录”中回避了此事,郑居中表示定将上奏官家。 谈罢出使之事,郑居中便主动向马扩征询起固守山后之道。马扩没有立即接题作答,而是先反问道:“卑职敢问太尉,朝廷打算来日依靠谁来固守山后之地?” 郑居中答道:“现在朝中诸公纷纷提议,欲启用当地豪杰之士,让他们世代相守山后之地!” 马扩留心此事已久,便大胆直陈道:“山后之地自汉代筑云中、朔、武等郡以来,坐收消弱匈奴之良效,若汉文时任用魏尚守山后,匈奴不敢犯边!现今山前山后互为表里,已为本朝边防要害之地。即使当地百姓颇为善斗,仍不可全然依赖他们来守山后,更何况这些地方自从遭受金人蹂躏之后,烧掠殆尽,豪富散亡,侥幸存活之人也是苟延残喘,契丹至则顺从契丹,夏人至则顺从夏人,金人至则顺从金人,王师至则依顺王师,他们只有一个企望,就是免遭更多杀戮,我朝岂能依靠这等人来固守山后之地?” 郑居中听罢颔首赞许不已,捻须道:“若是这般来说,那当用多少军马则可?” “卑职愚见,唯多益善!”马扩恳切道,“倘若担心军费过大,那也需三万人:一万人屯驻云中,其余的分戍要害之地,然后挑选贤能将帅,委以守土重任。朝廷若是可以减少平时那些无谓开支,节余钱物用以戍守山后之地,这样对付三五年后,人心乐业,整个山后边防也就妥当了!” 张孝纯时为太原知府,声名素着,郑居中于是提议道:“云中守臣用张孝纯如何?” “张太守长久主持太原军政,通晓山后人事之脉络情形,若再有两位统兵官相辅,则完全可以一试!那三衙的王正臣实为一代悍将,可为张太守之良辅。”刘錡常在马扩面前推崇王禀,马扩便顺势推荐了他。 两个人又谈了一些北边的事情,郑居中频频点头,最后他拍着马扩的肩膀勉励道:“子充啊,以本太尉观之,你乃是本朝难得的干才,如今正是朝廷用人之际,还望你多多磨砺自己,勤加努力!” 终于有一位朝廷宰执欣赏自己了,马扩的心里非常激动,忙感激道:“多谢太尉赏识之恩,卑职愿我朝廷尽忠竭力!” 。 四元夕桥下 。 宣和五年正月初一,金使再次到达汴京,欲向宋廷索取燕京税赋。 徽宗照例全权委托王黼与金使谈判,在金使的一再要求下,王黼最终应允了金人的税赋要求,且提出大宋直接支付银绢以替代税赋。金使大喜,又追问银绢之数,王黼便答称:“此事已有圣旨,将派遣赵龙图前去金主跟前议定!” 仅仅四天之后,金使便结束了此次的东京之行,于初五拜辞徽宗而回。与此同时,宋廷再次差遣龙图阁直学士、大中大夫赵良嗣、朝散郎充显谟阁待制周武仲为国信使副,另遣马扩为计议使,携带《国书》一起同金使前往燕京阿骨打军前,许诺以银绢替代燕地税赋付给金人,双方要在此次谈判中确定一个具体的银绢数额。 马扩晓得,此次朝廷另外差遣他作为计议使,正是有制约赵良嗣的意思,看来郑居中等人的进言起了作用,朝廷对于赵良嗣的失态及隐瞒之举已有所芥蒂。 就在马扩离京前,刘錡又带着他到醉杏楼向师师辞行,马扩便将近来他与郑居中交谈等事跟师师简单说了。 师师欣喜道:“看来这郑达夫究竟不是庸碌之辈,其人家世微贱,初无靠山,一路历经中书舍人、直学士院等职而入掌枢密院,如此平步青云,可见必是有过人之处的!” 第四章 元夕桥下(上) “是啊,当日他遭罢黜,也不过是那圣人忧虑被人以外戚秉政为口实攻讦,才出此下策!郑达夫固然嗜权,到底还有几分真才,也知轻重缓急,若都像那童贯、王黼、蔡攸之流,这朝廷还真就没什么指望了!”刘錡臧否道。 马扩看了看二人,一笑道:“那日我到郑府,使相还谈及当年之事!他说有一回都水使者赵霖从黄河中捕获了一只两头龟,便作为祥瑞进献给官家。蔡京说此物乃是齐桓公时所谓的‘象罔’,见之者将成就一番霸业!使相不以为然,说‘这头怎么可以有两个呢?人人见了这个怪物都觉得骇异,怎么偏偏你蔡京要说这是霸业之相呢,你这心思可是让人不可测啊!’官家听了这话,觉得使相此言有理,便让人把那龟给抛到了金明池了,还在朝堂上提及此事,称‘居中爱我’!” “哈哈,咱们官家总还有不糊涂的时候!”师师开怀一笑,“前些日子我让官家将本朝历代先君的一些实录传出来看了,看到庆历新政,我发觉这次新政之夭皆因仁庙疑忌之心太过所至!” “哦,怎么讲?”刘錡小声问道。 “今日咱们就放言无忌一回!”师师故意朝向禁闭的北窗大声道,“话说本朝太祖之位得自那孤儿寡母,又有五代之教训,所以将防范有人故技重施看得最重,到了仁庙这里,也不例外!这仁庙外示宽柔,于民也多能体恤,可唯独将这权柄看得太重了些,由是最忌朋党!所以,不管你是真心做事也好,真心争权也罢,一旦被人攻为‘朋党’,必遭仁庙的疑忌,所以什么新政也都顾不得了……咱们官家也从未忘记这祖宗心法,因而深谙这制衡之道,只是咱们官家生平不喜直士,到头来朝堂上几无君子,反成了一群乱而不和的小人了!呵呵。” 兄弟两个听了师师这一席话,虽然有豁然开朗之感,可后背也有些发凉,因而马扩不住地向四周张望,生怕被人听了去。 待师师说完,马扩方小声笑着夸赞道:“呵呵,姐姐如今越发心直口快了,看事情也越发切中肯綮、一针见血!” 正月初三一过,汴京人家的祭祖迎神诸事都已暂告消歇,街市上欢闹喜庆的气氛越发浓郁,处处可见童子们嬉戏打闹的身影。 自岁前冬至后,开封府即派工在宣德楼前用五彩的绸缎扎起一座如峰岭般横空绵亘的彩楼。那彩楼上缀满了各色各样的华美灯饰,有描绘山水人物、神仙故事的,也有做成龙凤虎豹、花鸟鱼虫之状的;宣德楼左右门上,还分别用草扎出了戏龙之状,再用青幕遮盖在草龙之上,密置灯烛数万盏,远远望之,蜿蜒有如双龙飞升! 自彩楼至宣德楼横大街,约有百余丈远,皆用棘刺围绕起来,称作“棘盆”,里面架有两根高达数十丈的长竿,那些用彩绸装饰的纸糊百戏人物,悬挂于竿上,风动时宛若飞仙。棘盆中还设有乐棚,差派衙前的乐人奏乐并演出杂戏,连同左右禁军的百戏也在其中表演。 御街上两侧走廊下,表演各种奇术异能、歌舞百戏者,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其他大街小巷、寺院店铺及家家户户的宅院门廊,也都各出新奇,纷纷挂起绣额、珠帘和彩灯,各展胜场,竞比豪奢。 从正月初七晚上开始,渐次开灯,到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这五天达到顶峰,一时华灯齐放,火树银花,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又当月圆之夜,整个汴京城万人空巷,热闹非凡。在十五这天官家还会出来与民同乐,宫嫔们的嬉笑之声,每能传到宣德楼下。万姓之民皆在露台下观看,乐人时引众人山呼万岁。 可是马扩在初八时就跟随金使上了路,对他而言,能让汴京百姓永远有灯看,才是自己最要紧的事。等到了十六这晚,师师跟刘錡约好了,他们要与赵元奴、陈东一起出门看灯。为免引起别人的注意,赵元奴还专门给师师和刘錡做了些特别的妆扮。 到了御街之后,四个人很快就融进了欢乐的人群,除了五彩的灯饰让人目不暇接,眼前尽是衣饰鲜丽的舞队、杂耍队和乐队,各动笙篁琴瑟,轻音嘹亮。一时间游人如织,翠袖飘香,彩灯令满月失色,狂欢的人群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暖流,驱散了早春的寒意。 “‘当年少、狂心未已,不醉怎得归?’怎么样,咱们要不要也去吃两杯?”在游逛了一大圈之后,心情大好的师师突然提议道。 “后面还有那么些弟兄在跟着呢,若是再去吃了酒,他们又要跟着挨冻了!”刘錡指着身旁的皇城司兄弟道。 “没关系,让这些弟兄一块跟着去吃酒嘛!咱们摆它两桌,是不是,东哥?”赵元奴看着陈东道。 “就是,今晚不同别人,也算款待这些弟兄们一番辛苦了!”陈东看着赵元奴道。 刘錡只得同意了,一行人便去了景灵宫东墙下的长庆楼,那里的酒客比丰乐楼还多,所以大家不会特别留意师师一行人。时已至二更,师师等四人与皇城司的七八个兄弟分别在两个雅阁中坐下了。 师师的兴致甚高,不免多吃了两杯,已有了三分酒意,于是看着远处的灯火,忽而乐极生悲道:“万民同乐,天地同春,如此良辰美景,如此元夕盛事,虽则年年如是,可到底是太平气象,那些汴京之外的我大宋子民,甚或天下之人,定然都会对这繁华殊景神往不已!正因为它是这般得美好,一旦消失难再得,又将是何等伤心之事!” 说着,师师竟然放声悲泣起来。刘錡明白师师的意思,不禁安慰道:“一代之兴,一代之亡,皆有定数,人力往往无奈!且尽人事听天命吧,你我问心无愧便是了!何况汴京这景色虽好,毕竟是太奢,终难长久!” 第四章 元夕桥下(下) 陈东痛饮一杯道:“我能明白师师的心情,眼睁睁地看着这锦绣山河遭兵燹毁坏,亿万生民惨遭涂炭,确是至痛之事!我等忧国忧民,却被视为狂人,甚或是病痴子,不怒则笑之!若是天下皆无忧患之人,只怕大患早至矣!” “既然咱们都明白这元夕盛事恐明日不复再有,不如今晚咱们再出去走一遭吧,再去好好的观上一观!”赵元奴提议道。 此时四个人已经在雅阁里坐了两刻多钟了,师师带着三分醉意,站起来小声笑道:“元夕佳节是情人们私奔之日,不如咱们也私奔一回吧,如何?” 说着,师师竟然拉住刘錡的衣襟,不由分说地就悄悄往雅阁外走去,赵元奴窃笑着拉住陈东紧跟在后面。四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了长庆楼,把皇城司的那些弟兄都给甩开了。 四个人又游逛了一路,不期然间已来到了五丈河上的一座虹桥边,此地位于醉杏楼西面不远处,不知怎么的,赵元奴与陈东突然消失在人海中没了踪影。 刘錡站在虹桥上用目光搜寻了片刻,此处非繁华之域,人迹较少,灯火有些暗淡,刘錡没有看到赵元奴、陈东二人的身影。这时师师上前拉住刘錡的胳膊,诡秘地一笑道:“咱们先不去管他们了吧,四厢跟我走吧,我还有两句话要跟四厢说呢!” 师师便不由分说地拉着刘錡跑下了虹桥,接着又拐到了桥下,此时已至三更,四周全无人迹,只是不时有远处的欢笑声传来。两个人就这般步入了昏暗之中,刘錡嘴里还笑着道:“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非要到这里说?” 哪知师师回过头来竟一把将刘錡给紧紧地抱住了,带着激动道:“我想让你抱抱我,可以吗?” 刘錡一下子慌了神儿,不住地想往后退,直到被师师顶在了桥身上,再也动弹不得。刘錡的心扑腾扑腾地跳着,他紧张道:“师师,你,你莫不是吃醉了吧?” “錡哥,我没有吃醉,我就想让你抱抱我,好吗?”师师抱得更紧了,说完便传来了她那娇弱的啜泣声。 “别哭,别哭!”刘錡木然久之,好半天才试着用双手搂住了师师,“我,我抱着你!” “錡哥,你真好,真好!”师师收了泪,抬起头看着刘錡,两个人就这般在黑暗中对视着,借着远处依稀的灯火,还是可以看到彼此眼中的那点亮光。 这般对视了好一会儿,师师情不自禁地将红唇靠了上去,此时刘錡的心已被这怀中的软玉温香所融化,于是他也情不自禁地用自己的唇接住了师师的馈赠,一时间天地都虚化了,就只剩下了彼此! 两个人就这般静静地拥吻起来,好一会儿彼此才松了一口气,师师倚在刘錡肩头甜甜一笑道:“那回马球场上,錡哥的身姿好生英武不凡,到如今还常出现我梦里呢!” “你是这世间少有的好女子,还这般深明大义,多少男子都梦寐以求呢!”刘錡腆然一笑道。 “那咱们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还记得会通桥出游那次吗?那位老者是怎么说咱们的?呵呵。” “记得,那天的你,可真美啊,看得我都心动不已呢!”刘錡搂紧了师师,又情不自禁地亲吻起了她。 好一会儿,两个人又松开了,师师一本正经道:“咱们也私奔吧?” 刘錡顿时怔住了,师师忙解颐道:“呵呵,我开玩笑的,天下谁人不识君?又谁人不知我姓名?咱们又能往哪里去!只要这样就够了,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 “你是多好的女子啊,我心里自然是有你的,可是我如今已为人夫、为人父,你又是官家看重的人,我……我心里难受!”说着,刘錡黯然泪下。 “錡哥,你只管做你的好夫君、好父亲、好臣子,我什么都不求你,只要你心里时常装着我就行了!”师师粲然一笑。 “等哪天官家不要你了,那你就去找我吧,只要我刘錡还活着,还有一口饭吃,就绝不会让你饿着的!” 师师流下了感动的泪水,欢欣道:“好,这话我记住了,这就是你我的山盟海誓!” “此生认识了你,我便不再是从前那个我,我又活出了另一个自己!” “我也是,錡哥!” 两个人又拥吻了好一会儿,才手牵着手从虹桥下走出,待快到醉杏楼时,刘錡发现赵元奴与陈东已在那里等着了。刘錡注意到师师与赵元奴互相递了一下眼色,才惊觉今晚之事乃是姐妹两个预谋好的,所以当他面对赵元奴时,不觉脸上有些红了。 “我们,我们找了你们好半天,你们跑哪去了?”刘錡嗫嚅着责问赵元奴道。 赵元奴拉住陈东,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刚才我和东哥只顾自己玩赏了,就跟四厢和姐姐走散了!” “你这个丫头啊,玩心还是这么大,小心把少阳兄也给弄丢了!”师师莞尔一笑道。 “刚才元奴只是一味的拉着我跑,我都不由自己了!”陈东笑道。 “还好皇城司的弟兄找到了我们,呵呵!”赵元奴开怀一笑道。 因为害怕上面责怪,所以那些皇城司的人没有声张跟丢人的事,此事也就这么被瞒了下来。不过待到刘錡回到家后,越发有些后悔自己的唐突,心中百般纠结和畏怯,以至于多日再未去醉杏楼。 师师心里好生不是滋味,她只得将刘錡的那首笛曲《巴山夜雨》改成了琴曲,自己于夜深人静时独自弹奏起来。此作源出于李商隐的诗作《夜雨寄北》,刘錡说他很喜欢这首诗中所表达的情感与意境,他有一年还真的曾去了蜀地,故而谱写了这首曲子。 这首曲子舒缓、沉静,展现了刘錡深婉、多情的另一面,用这首曲子表达深切的相思之情是再合适不过了。随着那似水柔情从指间汩汩流出,师师的脸上不断地浮出丝丝笑意…… 第五章 官家褒奖(上) 马扩一行人从正月初八出发,于二十三日抵达雄州,又行了两日,方抵达燕京。 与上次护送南返的待遇截然不同的是,这次马扩一行人居然被安排在了城内一处废弃的寺庙中。时值寒冬,北风呼啸,残垣断壁无以抵挡彻骨之寒,一行人只得以毡帐作为临时的栖身之所,自是狼狈不堪。 很显然,他们这些宋使在负责接待的兀室等一干金人眼中,已没了什么身价,金人也是故意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金人大都是直性子,又无什么学识,平生最是看重实力,当日马扩那几箭射得金人心服口服,可如今宋军数次惨败于金军的手下败将,可真是让金人全然没了敬畏之心! 金人执意要岁添一百万贯的输纳,赵良嗣不敢做主,只得启程回京请朝廷定夺。哪知就在赵良嗣、马扩一行人刚刚南渡卢沟河后,金人居然一把火将卢沟河及附近供旅客止息之所给焚毁了。 “此是何意?莫非是想绝我两朝往来不成?”赵良嗣诧异道。 此时阿骨打正在卧病,斡离不先前就已带兵西去,马扩已经从各种蛛丝马迹中察觉到金人内部存在着越发激烈和渐趋走向明面的权斗,而外部的威胁仍然巨大,因此他分析道:“这一路上我细心打探了,近又传言说那天祚帝的人马占了西京,辽旧臣张觉则率兵据守平州,并未降附金人,而金人又忙于将燕京所得财货护送归国,一时无暇分兵抗拒,所以此番才狮子大张口,大肆索要‘岁币’,并且扬言要举兵巡边,依我看,不过是为了使本朝有所惧而不敢轻举妄动,以达其稳固自防之企图!” “那你的意思是,此番金人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我等不必理会他们的巨额勒索了?” “正是此意!我等不如回明了朝廷,先观望一阵!” “金人自用兵以来,未尝有过败绩,怎么可能会有自防之念?” “小心防守、勇猛战斗乃兵家之道。目下女真兵少力分,又处于危险境地,怎会不加自防?所以扬言举兵巡边,乃是逼迫和试探朝廷之意,终是为了稳固自防。马某前些日子所论《徐制女真三策》,对照现在的形势,正好可以用上。还是请求朝廷召回使副,或者就让马某一人赶赴京师,向朝廷禀议女真这等心机!” 赵良嗣听罢摇头不已,乃不置一词。待马扩到了雄州以后,又向童贯进言,童贯不耐烦道:“朝廷岂会计较这百万税赋之数?” 马扩见说不动童贯,便要求以宣抚司的名义发送一份文书到尚书省经抚房,希望得到王黼的支持,可是童贯就是不答应。马扩只好悄悄地修书给郑居中,巴望着郑居中能说动官家回心转意,哪知天有不测风云,那郑居中居然一下子病倒在床,起不了身了。 赵良嗣、马扩没有回汴京,只是用快马将消息递给了朝廷,到二月六日时,朝廷便以迅速的反应,全盘接受了金人的要价,即支付金人替代燕京税赋的一百万贯,另支“岁币”五十万两匹银绢。此外,为了防止马扩等人有所异议,徽宗还专门在《国书》之外另降一道约束宋使的御批,要求:“不许更生他议也!” 对于山后之地,徽宗也做了一番指划:“议山后事须力争,如不可争,方别作一段商量。”看来朝廷对于山后之地也不是必争的,这恐怕正中金人下怀! 自己殚精竭虑的谋划再次落空,马扩悲愤交加之际,突然想起师师当日痛斥徽宗的那几句话,愈觉如此剀切! 到了燕京之后,在谈判时马扩执意要争回山后之地,弄得金人派来谈判的兀室、曷鲁等悻悻而去。赵良嗣等人便迁怒于马扩,马扩只得抬出御笔道:“官家已言‘须力争’,我等岂可不力争一番?” “可如今把个燕京之事也耽搁了,可如何是好?”赵良嗣气忿道。 “山前、山后邻接相连,互为表里,缺一则不可守。若独独得了燕京,那跟没得又有何区别?” “女真人要偏不给,我等又有何良策?是否力争,只要回去后在‘语录’中添上数段我等如何力争的话,不就行了?” 赵良嗣竟如此明目张胆地怂恿马扩一起弄虚作假、糊弄朝廷,至此马扩愈发觉得赵良嗣此人靠不住,本来他就不是宋人,更不知忠义,岂肯全为大宋着想?马扩想好了,下次到了汴京,不管是请师师也好,郑居中也行,定要在官家面前好好说说,总之不能再让这个赵良嗣做国使了。只是徽宗也非全无安排,幸而朝廷又命他做了这个计议使。 “臣事君以忠,岂能作伪!”马扩义正辞严道。 赵良嗣闻听此言,不觉面红耳赤,自觉无地自容,他也心知这马扩对自己一定生了芥蒂之心,因而内心不免有些惶恐,将来朝廷御史台上,还不知马扩将如何揭发自己呢。 赵良嗣于是态度和缓道:“即使金人答应将西京归还我,必会再求增加岁币,而朝廷之力已竭,怎么可能再拿出钱来?” 马扩慨言道:“龙图是官家近臣,倘或能够为官家指明山前、山后互为表里形势之利害,使朝廷停罢浮费和不急之用,以为据有山前、山后之军资,当是绰绰有余!龙图可曾晓得当日本朝与那河西家是如何争夺边地形势的吗?虽一城一堡,必力战取之,而攻占之后对一城一堡之修筑功夫,也在所不及!因所谓要塞者,即为敌我必争之城,当志在必得也!此番我料金人之意,西京在其西南数千里,必不能守,故而必将归于我,我等不妨暂且稍等片刻!” “即使金人现将西京还与本朝,你且审视今日之形势,我朝可守得住?”赵良嗣面露讥讽道。 马扩向南拱手道:“得而弃之,这全由官家定夺!” 兀室等人一连三天都再未露面,赵良嗣备感慌张,可他又不敢到马扩面前说什么,只好暗自忧虑烦恼。 第五章 官家褒奖(中) 到了第四日,兀室等人终于又出现了,申明道:“西京土地经诸位郎君与臣下商议,以为我大金军马攻取西京时,血战四十余日,颇为不易,还不如送与夏国和蒙古,颇能换得一些进献财物。可我大皇帝说了:‘赵官家心胸大度,我要南朝岁添一百万贯物品,赵官家一字不改,千年万年过来,大金该是要得到多少好处?而今赵官家仅仅求取一个西京,我又怎么可以违逆相拒呢?何况当日在奉圣州时,我心里已经答应了,不若将西京就给了大宋,我们两家同结盟好,也胜过给那夏国!只是西京可以归大宋,可那里的人口却是要遣送回大金的。’” 赵良嗣听到这话自然不敢依,于是向金方争辩,双方再次僵持不下。兀室于是提出要大家一起去到粘罕面前分说分说,请粘罕这位郎君来定夺。 一行人于是到了粘罕所住的城外,由于燕京城内遭兵燹损毁严重,所以只有城外还有些上好的屋舍。等到马扩见了粘罕,女乐声依然不绝于耳,显见对来客的怠慢。 马扩心知粘罕越发不可一世,待行了礼,便不无打趣道:“郎君好雅兴啊,近来看着可是不及从前精神了!” “哈哈,苦战了这些年,也该享受享受了!”粘罕大度一笑,“怎么?你家无人了吗?总是支派你!” “我家自然人才济济,之所以总是支派我,皆是我轻车熟路之故!” “呵呵,你倒真是个人才,人也机灵!”粘罕走到马扩面前,“但你可不要以为你跟我二弟相熟,就指望他替你家说话,如今他可做不得主,这里还须我说了算!” “那是,私交是私交,岂能同国事混为一谈?”马扩憨憨一笑,“我与郎君说起来,半点私交总还是有的吧?” “呵呵,我听闻你们宋人最是喜欢拉关系了!不过我可是铁面无情的!” 待兀室将来意说了,粘罕猛拍了一下书案,大声道:“西京土地已经不少了,已给了你家土地,又来要人口,还要说本国贪财,这岂合乎情理?其实,就是再多的银绢,又岂能换得那些土地?更何况你家原先给辽国的银绢‘岁币’,也不该算作人情嘛,你等看我家连辽国土地都拿下了,岂有不得那些银绢之理?” 马扩不甘示弱,亢声道:“郎君们难道不知吗?本朝予契丹之银绢,皆因两国厮杀良久,待讲和了这才给了三十万两匹,权作安抚!后来契丹又说服了河西家降服我朝,才又追加了二十万!” 粘罕轻蔑地一笑,阴沉道:“贵国与契丹厮杀了多年,一直到了招架不了了,才送与银绢‘岁币’给人家!要不如今咱们且把西京之事放一边去,两下厮杀一阵,待你家败时,多给我家些银绢;若我家败时,再不要你一两一匹,如何?” 粘罕且笑且言,如此张狂,分明不把宋朝放在眼里!马扩的预感越发坐实了,宋金之战确乎在所难免! 马扩瞪着粘罕,正色道:“郎君若是多读点汉书,当知我国汉初有个大将军韩信,他曾领着一帮市人组成的军队,以三万之众击败了赵国二十万大军,这是为何呢?皆因韩信深谙用兵之道,令其背水一战,为求活命,士卒们才拼死搏杀!我们汉家也有俗语讲,一人拼命十人莫当,所以不要欺人太甚才好!” 赵良嗣一见这局面,忙站出来和颜悦色道:“郎君见谅,刚才马宣赞之言别无他意,而是说本朝与契丹曾有过厮杀,后来才讲和了,比不得咱们两家本无相争、长久交好、万世所无的好事!” 兀室神色和缓道:“如此说话,还差不多!” 经过一番唇枪舌剑的交锋,粘罕到底答应了归还西京及人口,只是大宋须得再给些好处不可。阿骨打于是派出了身边近臣银术可为正使,同马扩等人一起往汴京再议。 此时已到了二月十七日,再次向阿骨打辞行后,一行人最终于三月一日抵达汴京,五日银术可于崇政殿拜见了徽宗。 趁着得了一点空闲,马扩又赶紧乘夜到了刘錡的家中,说起了此次燕京之行的事,最后马扩总结道:“这个粘罕如此咄咄逼人,看来于我将有大不利!只是那金主尚有意与我相安,若有他在还好,若他一旦不在了,往后情形就难说了,所以我朝总要早做预备,多做预备!” 马扩又问及了郑居中的事情,哪知刘錡却哀叹道:“郑使相前几日突然病倒了,朝也上不了了,看情形有些不妙,实在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后恐怕还是要多靠我们自己了!” “那抽个时候,我就随三哥去探望一下使相吧!也顺便看看情形究竟如何!” 在临离开前,马扩还特意交代了刘錡,一定要请师师向徽宗进言:赵良嗣是非常不可靠的! 两天后,刘錡带着马扩去了郑府,有幸见到了奄奄一息的郑居中,那郑居中依然还在关心国事,所以让马扩多说了几句。看着郑大人那副行将就木的病容,马扩竟忍不住泪湿衣襟——这是为郑居中而哭,更是为大宋而哭! 好在师师那边情形还算顺利,当她提醒过徽宗后,徽宗还是很愉快地答应了要提防赵良嗣。 此次高规格金使来访,一为索取和商定所谓的赏赐金国攻取西京将士的银绢之数,二为商定两国的结盟《誓书》。 为了取悦银术可,徽宗还特意在集英殿举行了高规格的“春宴”1招待。在宴会上,借着融洽、欢快的气氛,徽宗特意提出了二十万之数,银术可一味嫌少,徽宗面有难色,银术可只得告退。 。 1宋太宗时,皇帝与宰相、近臣在宫廷后苑赏花时会举行宴会,名为“赏花曲宴”,又简称“花宴”。后来宋廷将此作为定例来招待大臣及外宾,而“春宴”是在春季时举行的盛大宴会,也是“花宴”中最为隆重的一种。 第五章 官家褒奖(下) 徽宗顿觉非常尴尬,一时面上无光,忙惊问道:“此是何故?这金人如何就恼了?” 赵良嗣于是起身回禀道:“女真贪暴,唯利之从,其他则在所不恤!” 哪知马扩突然没好气道:“此皆因本朝兵威不立,才致有这般情形!” 赵良嗣当即呆住了,哪知徽宗居然没生气,反而感慨道:“女真贪暴,残民害物,即使是黄巢那等巨贼顽寇也不如,这般举止如何能长久呢?然而,对方既然入关先据了燕京,朕恐为后患,所以不惜岁增百万为利诱,以平息两国有关燕云土地之纷争!现今既然连同山后之地也答应还给我朝,也足见其归顺本朝之意,这也是卿等力争之故!” 赵良嗣闻言窃喜,于是谦逊道:“与女真争议山后之地,马扩出力最多!臣只是忝为末功!” 徽宗点头,看着马扩笑道:“听闻说马扩可是读过不少书啊,难得,难得!” “马扩系武举出身!”赵良嗣回道。 马扩起身跪拜道:“臣系嘉王榜尘忝,久被陛下教育。” 徽宗听马扩如此说,自是脸上顿增光彩,当即笑道:“倘或不曾读书多少,安能出使之时随机应答?当初那荐你之人,也着实有眼力!朕若是不有所表示,就算对不住她了,呵呵!” 就在当天晚上,马扩突然接到了一道御笔亲书的任命书:“马扩特除武翼大夫、忠州刺史,兼合门宣赞舍人。” 武翼大夫是正七品的武官官阶,忠州刺史是虚衔,合门宣赞舍人则是专司接引外宾的武官,从前童贯只是暂借此职给马扩以方便他行事,如今却是真除。 徽宗既已知赵良嗣不可靠,而金国已经派出高层使节,宋朝正好也可借机命吏部侍郎卢益(借工部尚书之衔)为国信使,赵良嗣与马扩为副,持《国书》、《誓书》与那银术可一起回访金国,再定交还燕京与西京的具体日期。 经过一番周折与讨价还价,双方终于确定了交割之事。四月十一日,宋使一行人向阿骨打辞行,阿骨打也特意安排了一场热闹非凡的“花宴”。 “贵朝终于得了燕京,这等大事你等几个使人便谈定了,功劳不小啊!来日你等使人可是走好!”阿骨打话里有话地笑道。 此番阿骨打之所以如此爽快地答应了大宋的请求,皆因他重病在身急于东归,所以断然拒绝了粘罕拒换燕京的得寸进尺,粘罕还喋喋不休,阿骨打断然道:“我与大宋海上信誓已定,不可失也。待我死后,悉由汝辈。” 在这次花宴上,阿骨打虽然看去心情甚好,可形神憔悴,恐怕不是长久之相!一旦阿骨打故去,宋金两国的局势将陡添变数,所以当卢益、赵良嗣等人心满意足时,马扩却是一脸的愁容…… 到了雄州后,马扩被留下来跟随宋军一起北上交割燕京。四月二十日,童贯、蔡攸领兵达到燕京,经过几次战乱和金军的搜刮,此时的燕京已近成为一片废墟,城中仅有的一些人家几户全都出来加入了欢迎宋军的行列。 童贯、蔡攸依旧喜气洋洋,哪知突然之间队伍一片骚动,这时探马迅即来报:“望见一支队伍非我军装扮,已入城内,恐是金人前来劫营!” 顿时间蔡攸被吓得脸色煞白,急忙抓住童贯的手道:“早说金人不会如此干脆,原来是这一手!奈何,奈何?” 童贯心有余悸,不过还是故作镇定道:“莫慌!先召那马子充过来问问!” 此时马扩就在童贯身边不远处,待马扩来至面前,童贯慌张道:“众人都担心金人回来劫寨,你以为如何?” 此时金军已经退走三天了,马扩意气自若道:“卑职可保证其一定不来,各位休要这般担心!” 童贯、蔡攸等人听了将信将疑,于是战战兢兢地坐等着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好半天才弄清楚,那些非宋军装扮的人不过是郭药师的常胜军而已,很多将士没有见过他们,故而才闹出这庸人自扰的一幕。 。 。 第十七章、夜耿耿而不寐 。 一长图远略 。 大晟府设立于崇宁四年,职责在于为那些歌功颂德的“雅乐”系统谱制新曲、编配舞蹈等,以收点缀太平盛世、赞颂圣王功德之效。 由于收复了燕京,徽宗特命人再创相关的雅乐,以点缀这本朝第一功勋。这日徽宗又到了醉杏楼,师师轻移莲步道:“怎么官家有日子没来看愚妾了?在操劳些什么?” 徽宗欣然道:“就是燕京奏功的雅乐之事,朕可不敢怠慢!从乐曲、乐器、乐章到乐词,皆要由朕细细的把关,所以就怠慢了贤卿,望祈见谅!” 说着,徽宗便上前温存地握住了师师的手,师师没想到官家又去忙这些没要紧的事情,便报以爱答不理、欲迎还拒的讪讪模样,话里有话道:“难怪官家忙了这些日子,精神可还好呢,真可谓乐此不疲!这些也确实是要紧事,比其他的都要紧呢!” 徽宗心里已是明白了三分,感慨道:“大晟府自创建以来也有二十载了,恐怕也快到寿限了,只是朕在一日,就要它在一日!” “官家说这话倒还明白,北边的事恐怕还没个了结呢,官家总该多往这上面着着眼,仔细得谋划一番才是!就算是愚妾,睡在汴京,也能安稳些不是?” “呵呵,你啊,就是庸人自扰!”徽宗用手指狎昵地点了一下师师的眉心,“不过朕到底还是领你这份情!更不能让自己心爱的女人都睡不安稳不是,那岂不是显得朕太无能了吗?” “等那些败军之将回京了,愚妾就看官家如何定赏罚了!哼!”师师娇嗔一声道。 童贯和蔡攸在燕山府住了十来天才启程赶回汴京,参加接下来的庆功盛典。 六月一日,一行人冒着暑热赶到了东京,与此同时,他们还带回了一位早已名闻朝野的要人,这就是“常胜军”统帅郭药师,此后他被加封为检校少保、河北燕山府宣抚副使、同知燕山府。 第十七章 第一章 长图远略(上) 燕京的收复可是让徽宗的颜面光彩大增,凡是参与这件大事的人均得到了褒奖,连马扩也被升擢为武功大夫、和州防御使。郑居中被进位为太保,但是卧病中的他立即上书,自陈无功,拒绝了朝廷的封赏。 刘錡带着马扩又来到了醉杏楼,一进门师师便谐趣道:“马防御来啦,快请进,请进!” “防御使乃是从五品,子充快跟我这个不上进的三哥齐平喽,真是叫为兄汗颜无地!”刘錡半是玩笑半是自嘲道。 “呵呵,三哥如今是小弟的山中宰相,功劳哪能以区区微爵来计!师师姐姐也是劳苦功高,更是朝廷股肱!”马扩半是恭维半是衷心道。 三个人一起说笑着入了座,马扩先是讲起了一些趣谈,尤其是谈起他在燕京亲见的童贯、蔡攸二人的糗事。 马扩极力掩饰着鄙夷和嘲笑,娓娓道:“我军收复燕京的两天后,金国派撒卢母带着金主的一封御押书信和燕山地图来到城里。信上说有一位宋军的送粮夫在大军进城的那天,在城外因为抢夺牛马杀了一个女真人,所以撒卢母前来讨偿人命及被抢的牛马价钱。撒卢母偏偏要童贯、蔡攸两人以拜受之礼来接下这封信,童、蔡二人怕朝廷怪罪,一时不敢下跪,可那撒卢母硬逼着他们一定要行此大礼,童、蔡二人居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哈哈,这些家伙平素欺压百姓惯了,也该尝尝这滋味,叫咱们也出出气!”师师开怀道。 “二人为难,晓得我这个后生还能顶事,便把我叫去了!事关朝廷颜面啊,我也不好让他们出丑,我也未跟二人多说,就径直找到那撒卢母,质问道:‘倘或要说御押,就该一如本朝御押一般,而此前本朝累有御笔带到,又何尝使粘罕元帅以下郎君拜受过?贵朝这般做作,是否过分了?’我这一席话,当即就让那撒卢母的猖狂之气给灭了,呵呵……” “那后来偿命和赔钱的事呢?”师师很关心那位送粮夫。 “我们也不能只听信金人一面之词,那姚平仲所部有人看见了,说是金人无礼,先动手伤人,其他送粮夫一起过来帮忙,才不小心打死金人的,所以我就拉了姚将军一起跟撒卢母,二对一磨嘴皮子,那童、蔡为免徒生是非,少不得厚赂了一番撒卢母,才让他满意而归!” “唉,这些金人如此嚣张,视我为蔑如,又百般敲诈,如此得陇望蜀,可不是长计!”刘錡忧虑道,“这些当道也是太昏庸,太懦弱,助长了金人气焰!” “燕京算是有了结果,那山后之地还是多有变数,怕是夜长梦多啊!阿骨打恐命将不久矣,那时又不知如何呢!”马扩转身向刘錡,“宋金恐怕终有一战!三哥,回头咱们有时间了,还得细细谋划如何治燕之事,虽然那些肉食者未必能用,可咱们总该心里有个成算!” “嗯,不过我看这个童贯是不能留了,此番大败,多因他这个统帅太无能!我已经跟陈少阳他们联系了,让他们去给朝廷施压!我真恨,当初太顾惜一己得失!” 刘錡这话说得两个人一头雾水,师师忙诧异道:“錡兄这话何意?难不成你先前就想连结其他朝臣,要进言官家罢黜童贯那厮不成?” 马扩也不解道:“是啊,三哥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刘錡看了看窗外,目光愈发坚定,毅然道:“你们两位已是我刘錡的生死挚友,今日我就不瞒你们了!还记得那次童府门前的爆炸一案吗?” 刘錡于是将前番与那刺客行刺童贯的事情,简要地跟马扩与师师说了。两人听罢不免有些震惊,师师眼角已有些通红,不禁满是爱敬地看着刘錡道:“难得錡兄这般信任我二人,把全家生死都交付于我等身上,錡兄此举真堪比博浪一击,可惜也是功亏一篑!” “呵呵,三哥一向谨言慎行,可从今以后小弟真要对三哥刮目相看了!若再来个马嵬驿,再有个杀杨国忠的机会,小弟也要为天下杀此贼!呵呵!”马扩故作轻松道。 回到家后,刘錡细忖今日的一切,又觉得当时说出那个隐情真是有些冲动了,倒不是他怕二人守不住秘密不小心说出真相去,而是终究有些担心连累了两位形同骨肉至亲的良友。 。 隆重的庆功典礼和告祭太庙的仪式都结束之后,一道圣旨突然颁下,把童贯的官职给罢黜了,童贯又成了大内的一员都知官。 这日,童贯灰头土脸地进宫谢恩,徽宗恨恨道:“原指望着你是个老练的,总能不辜负朕,可朕的这心,都让你这老东西给伤透了!为这,朕还大病了一场!” 童贯见状,忙叩头谢罪不已:“都是老奴该死,老奴一时大意,辜负了官家的厚望!”直到他把头都磕出血来。 时值暑热,徽宗又是仁柔之人,就吃童贯这一套,所以当即命人给童贯包扎好了。心生恻隐的徽宗,拍了拍童贯的肩头,安抚道:“此番舆情汹汹,非要罢黜你不可,朕也是没办法,总要给臣民们一个交代!待此风头一过,朕还是要给你加官进爵!” “老奴明白,老奴甘愿领罪!” “说起北边的事,恐怕来日还真是不能叫朕省心,数来数去,如今放心又可靠的人,除你之外,还有哪个?你我君臣一场,到底还是要有始有终!”望向大殿外的徽宗目色空茫道,“你就安心在家先待几日,好好的把教训得失都总结总结,将来担负北边守疆大任,朕还是离不了你这匹老骥!也望你可以戴罪立功!” 童贯听到这里,晓得官家对自己的恩宠并未衰减半分,当即再次狠狠叩头道:“多谢官家不弃,老奴愿为朝廷效死北疆,以报官家知遇之恩!” “来日在用人方面,还是要多注意考察一番,如那马子充,朕看着就很难得,来日朕还想把他派到你那里,你一定要加以重用才好!” 第一章 长图远略(下) “老奴记下了,来日若有再起之时,一定擦亮了眼睛,用些有真才实学之辈!” 此时郑居中已薨没,徽宗不免伤感道:“居中也是老臣了,又是朝廷的股肱之臣,当日只有他力谏海上之议,其忠贞可鉴!不管怎么说,如今燕京已经到了咱们手里,悔也无益,只望你也学他一二,为朕谋划好安定北疆之策,千万千万别再让朕睡不安稳了!” 童贯唯唯而去,次日他就特意把马扩请到自己府上热情款待了一番,以示拉拢。 到了晚间,马扩便到了刘錡家里,刘錡出来相迎道:“咱们的马防御如今可是朝廷红人了,连昔日炙手可热的童太尉都来盛情相邀喽!” 刘錡夫人也出来了,笑意盈盈道:“子充,你三哥当真是妒忌你了,你为朝廷出了那么大力气,也受了那么些委屈,终究没有在家虚度光阴,呵呵!” “呵呵,看嫂子说的,若没有三哥在师师姐姐身边敲敲边鼓,官家在许多事上恐怕更……没法让人多说呢!总是内外一起使力才好呢,只可惜咱们的力气还是小,故而将来说不定都有杀身成仁的日子呢!” “呵呵,那嫂子也不怕!如今嫂子也算看明白了,这宋金之间恐怕还真有一场大战呢,可咱们不能退缩,是吧?”郭氏略一佯嗔,“不过别怪嫂子说道你,子充啊,你可是要抓抓紧了,我看弟妹到如今还没怀上呢,你们兄弟要杀身成仁我不管,可总要有个后儿来接续抗金大业吧?” 郭氏这番话说得马扩直挠头,忙不好意思道:“呵呵,是该抓抓紧,抓抓紧!” 郭氏示意给下人去拿西瓜,于是招呼马扩道:“快,先去屋子里吃块冰西瓜,然后你们兄弟就到后院去,好好谋划一下守固之策吧!” “哎呀,连嫂子都这般清醒了,只怕官家还在梦中呢!”马扩苦笑道。 “我和你嫂子也常议论北边的事,她也是挺熟了呢,一会儿咱们三人一起谋划吧!”刘錡看着郭氏,“怎么样,夫人?” “那你还不如把师师妹妹叫来呢!她可有日子没来了!” 刘錡脸上一红,腆然道:“她倒是想来的,可那两个孩子太喜欢她,一旦分开了,她伤心,孩子们也伤心!” 郭氏突然缄默了,转而对马扩道:“行,你们快去吧,我去看看孩子们!” 待吃过冰西瓜后,刘錡和马扩就到了后院的凉亭中,两个人一个一把蒲扇,就这般打开了话匣子。 刘錡首先道:“如今朝廷用那郭药师和常胜军做燕京的守御中流,怕是又培植出一个安禄山来!子充,你观郭药师此人如何?上回他来京受封,我与他见了几面,此人着实有武略之才,可终非我华夏正裔,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恐怕就有异动!” “三哥所虑甚是!我观此人自视雄杰,日久恐难甘居人下,又见他麾下多有扰民、害民之举,这般骄横跋扈,也终是个祸害!如今其所部已有三万余众,依我看,朝廷至少也要派个七八万人马在他周遭,一为制约常胜军,二也是巩固北部边防!这才是长久、稳妥之计!” 刘錡沉思了片刻,道:“依我看,七八万人马还不够!你之前说过,那常胜军多骑兵,且多勇武能战之辈,断断不可轻视!依我看,不如从陕西、河东、河北这三路,挑选出精锐马步军十万众,分为三部,再挑选智勇、器量、见识均不亚于郭药师者,分别统领这三部人马,以为万全!” “那三路人马如何布置?”马扩停住了手上挥动的蒲扇。 “依我来看,一部当驻守于燕京,就与那常胜军对门儿安营扎寨,盯紧了他!另一部可驻守于广信军或中山府,剩下一部就驻守于雄州或者河间府,如此形成犬牙交错、相邻相依之势,一旦与金人有事,使常胜军进则有所依托,退也会有所顾忌!如此一来,即使金人对我朝别有图谋,也会顾虑重重!” “好啊,就怕那跟郭药师对门儿的兄弟们,会经常闹出些事端来!” “这个不怕!就选派个公正严明、识大体的将领来,与郭药师好好相处,推心置腹!结以感情,使其不至有贰心!” “呵呵,我看三哥倒是胜任此职,到时我就去给三哥做个膀臂,如何?” “不行吧,我还年轻,又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功业,那郭药师未必看得起我!我看姚平仲还不错,只是这些年他那急躁的毛病不知改没改!”刘錡一笑道。 “最合适恐怕莫过于咱们的小种相公!这样我爹就坐了我的位置,呵呵!还是他们老一辈稳健些!” 兄弟两个说了些关于西军旧侣的闲话,刘錡又叹息道:“经过此番战乱,燕京一带流民必定甚多,招抚流民也是急务!待招来了流民,就当再招置一批弓箭手,效法咱们陕西当年所用‘新边法’,允许各种身怀武艺、勇敢轻壮之士投往当地充当垦荒之主,每户给田二顷五十亩,由官府给予耕牛、战马和种子,并派出将官统领分管他们!这样一来,不唯荒田得以复耕,而且凭借这支弓箭手镇守边地,也便宜制伏那些新归附者之心!” “三哥所言极是,燕京一带真该如此才好!” “那王安中如今出镇燕山府,此人一向谄事梁师成、交结蔡攸,又附和童贯、王黼,诗词写得不错,可必是个坏大事的!若哪天你再去燕山府,他若问你,你就把咱们今日这些话跟他说了,他若不问你,你也去跟他恳谈一番,算是尽了我们的一份心力吧!” 刘錡说罢便低下了头去,马扩只得长叹一声道:“唉,这些文官我是见多了,有胆识、有担当、能成事的屈指可数!说到这里就叫人灰心丧气!” 刘錡忽而展颜一笑道:“呵呵,不过话说回来,那燕山府绝不是个好待的地方,我估摸着那王安中都未必待得久!” 第二章 授人以柄(上) 徽宗在刚得了燕京之后,没想到平州又那么快就到手了,当真是得意非常。 那平州原由辽兴军节度副使张觉所盘踞,张觉见北辽朝廷覆灭之际,便投降了金人。可是张觉担心金人早晚要清除自己,又听闻说阿骨打病重及天祚帝兵威复振,于是听从手下谋主李石的建议,突然出兵截杀了一批路经平州的辽朝降金之臣,并继续尊奉天祚帝为主。张觉还派人去同天祚帝联络,可连个人影儿也没见着。 在李石的主张下,孤立无援的张觉只得选择将平州进献给大宋。李石作为特使到了燕山府,安抚使王安中与同知燕山府事詹度皆喜不自禁,忙不假思索地将平州与张觉笑纳,并且又送李石一行人往汴京,请朝廷做出最后的裁决。 平州乃是北边的屏障之地,前番屡争而未得,徽宗又听说如今阿骨打病重,加之近来他对宋金交恶的大势也看得越发明朗,在王黼等人的赞襄下,居然毫不犹豫地就肯定了王安中等人的做法。反倒是那赵良嗣大胆地站出来表示反对,称此举有违宋金两国盟约,结果徽宗一怒之下竟将赵良嗣的官阶削了五阶。 这晚徽宗兴冲冲地来了醉杏楼,一番闲谈后,徽宗便说起了张觉来降的事情,徽宗叮嘱师师道:“那赵良嗣几番都替女真人打算,朕真是疑心他已经被女真人收买了!贤卿不妨替朕问问马子充,他在这些事上还算熟稔些,朕想听听他的意见!当日他出使燕京时,那张觉也做过馆伴,他们还是熟人呢!” 正在低头做活计的师师抬眼道:“官家亲自召见他岂不好?何况这会子已经决定好了的事,难不成子充说反对接纳平州,官家还现改主意不成?” “如今敕书未下,自然是可以更改主意的!”徽宗起身一笑,“不过朕估摸着马子充也未必会反对,只是听听他说的,朕心里才踏实些!” 师师忙着手上的活计,分明有些轻慢之意,徽宗独自走到了北窗前,远远看到小芙和王生正在后花园里侍弄瓜菜,徽宗不禁诧异道:“你家里如何缺衣少食了?如今你们主仆都开始忙活生计了,难道朕给你们的封赏还不够用度吗?” 师师放下了手上的活计,带点苦笑道:“官家的封赏自然足用了,只是就怕……” “怕什么?怕朕保不住江山吗?” 师师不想直言惹怒了徽宗,只好撇嘴道:“愚妾这个性子总是不能改,就怕有朝一日惹怒了官家,被夺去了封赏,那时可如何是好,所以总要做些防备,不然就只有乞讨一途了!” “呵呵,你这个性子是要改一改了!”徽宗上前温存地搂住了师师,情不自禁地勾了勾她的粉鼻,“可有时朕还真觉得你这个性子大有可爱之处呢!” 到了次日,师师委托了刘錡去征询马扩的主意,马扩于是对刘錡忧心忡忡道:“那张觉不像是个成事的人,何况那粘罕之流正愁没把柄跟咱们翻脸呢,这会子岂不是给他送上门去吗?” 刘錡沉思片刻,道:“这个也不好争辩吧,他们说好的,将山后之地归还于我,可至今没个痛快,近又在云中驻兵,看来是不打算归还了!依我看,真能好好准备、布置一番,纵然接纳了张觉也无不可,若是没有布置好,冒然背盟,实属不智之举!” “是啊,三哥说得有理!阿骨打如今正在病中,金国一时无暇他顾,恐怕尚无余力计较平州之事!”马扩蹙了蹙眉,“可朝廷若没有一个通盘的谋划,必是要坏事的,依我看,就将这个意思跟官家说了,请朝廷及早做出通盘谋划,未雨绸缪!” “好!就这般跟官家讲吧!” 待师师将这个意思说与了徽宗,徽宗果真就有些犹豫了,一时未写敕书给张觉。不久后,金军南路军元帅阇母率领两千精锐骑兵自锦州前往讨伐张觉,经过几场恶战,阇母败走。事实上,不过是因为天气炎热,金军多有病患,加上兵力有限,金军才占了下风,只好悻然收兵。 可是消息传到汴京后,徽宗君臣大受鼓舞,于是正式接受了张觉的叛降,还改平州为泰宁军,加封张觉为节度使,并以银绢数万犒赏其军。在敕书中,徽宗还意兴勃发地添了一句:“吾当与汝灭女真”。 刘錡说的没错,金人确实是没打算将山后要地的云中一带归还大宋,这最终成了阿骨打的主意。 阿骨打因病被迫暂住于鸳鸯泺1,他自知势将不起、时日不久,心里盘算着这份基业打下来不易,前番那般勒索宋人已是坏了两家情谊,将来如何谁也料不到!倒不如将平州、滦州、营州三地占据,金国就对大宋有了进可攻、退可守的优势。所以到了六月十五日,阿骨打在交代临终遗言时,便特意吩咐粘罕“驻兵云中,以备边”。 为了防止宋、辽趁机发难,阿骨打病逝的消息一时并未公布,按照兄终弟及的金人制度,吴乞买继承了皇位。 适逢宋朝派人来讨要山后之地,吴乞买并未细加揣摩阿骨打生前的用意,觉得既然是“先皇帝”曾经许诺的,不如就尽快兑现吧!哪知粘罕闻讯后立即跑来表示反对,并将阿骨打的用意说与吴乞买知道了,吴乞买才恍然大悟道:“原来皇兄是这般意思,那不如趁着往宋朝发讣书的机会,派人侦视一番他们的地理和虚实,以为将来做些准备!” 金国于是派了奚人富谟古与汉儿李简作为国信使副造访大宋,而且还给他们另加了“谢登宝位使”的别号,并特别叮嘱他们在路上要尽量慢行,以便多多打探宋朝各种消息。 当阿骨打的死讯秘密传到宋人这里时已经到了九月间,消息立即报到了汴京,徽宗不觉有些惊慌,忙召来王黼问计道:“那阿骨打去得如此之快,叫朕着实有些措手不及,恐怕张觉那里又要险了,爱卿看,咱们如何援他?如今朝廷给他的犒赏还在路上,万一他到时败了,朝廷的犒赏也是白送了金人!” 。 1今河北省张北县西北境。 第二章 授人以柄 (下) “回陛下,依臣看,犒赏自然不当迟疑,这也算是助张觉守城!至于是否派兵前往,依臣看,不如先令王安中等在平州一带观望,若是张觉果然有些实力,扛得住金人的攻打,咱们尽可派些兵马去助他,里应外合,顺势给金人点颜色!若是他扛不住,立刻就败了,咱们可打马自回!”王黼回禀道。 “若是金人借机兴师问罪,又攻燕山府呢?” “那天祚帝还在西面呢,金人怎么就敢挑衅我朝?何况那吴乞买新近登基,怎么就敢与我为敌?他手下那些郎君、勋贵们可是个个居功自傲,不先内讧一番才怪呢!陛下且宽心,我等且看金人自家的好戏吧!到时若杀得厉害了,恐怕还要请陛下居中调停呢,我朝就可多开些条件!”王黼得意地笑道。 “也好,且先看着,不过也要令王安中、郭药师他们好好预备起来才是!” 徽宗晓得,在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即汗位的第五年时,他的弟弟剌葛等为了争夺汗位,曾挑起一场持续多年的内乱。在诸弟叛乱的背后,最大的后台就是阿保机的族叔辖底。辽太宗耶律德光继位后,担心东丹王耶律倍与渤海遗民联合起来反对他,便先是严密控制东丹王之兄的行动,继而又将东丹王架空起来,最后又加以软禁;然而最终掌握朝廷大权达一年多的却是太后述律氏,她先是借着为阿保机“人殉”的机会,杀掉了一批主动要求殉葬的达官贵人,此外又或关或杀了一批阿保机生前的亲信,剩下的那些异己也多半被迫出逃,由此述律氏便以铁腕握紧了朝廷大权。到耶律德光死后,由于生前未能确立接班人,导致辽国内部又为争夺皇位展开了一番激烈较量,最终永康王兀欲胜出,是为“世宗”,可后来世宗连同其母都被大臣弑杀了。 徽宗君臣似乎已经算定了金国内部必定要步辽国之后尘,也不会安稳,到时也算给大宋减了几分压力。只是徽宗君臣不曾想到那前去送犒赏的队伍,不仅没给张觉添了助力,反而害惨了张觉。 话说就在张觉听说大宋的敕书与犒赏已到城外时,恰值金人马肥弓劲的秋冬之际,张觉全然没有发觉金军已经在悄悄地靠近自己,反而喜出望外地率军出城至平州东面,准备隆重地迎接宋使。 当金军突然出现在张觉的眼前时,想回城躲避已是来不及了,结果张觉所部就被金军打了个一败涂地,眼看平州城是回不去了,张觉心一横,只得率领残部连夜逃亡至燕京。王安中贸然接受了张觉的避难,可他又担心金人来要人,竟然自作聪明地将张觉藏匿在一个甲仗库中,想来个死不认账。 张觉败得这样快、这样惨,其实皆因金军此次挂帅前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斡离不本人,因为金国方面想要借着迅速讨平张觉的机会狠狠地震慑一下大宋。 斡离不原想着,若是贸然从正面硬攻平州,恐怕是讨不到什么便宜的,何况平州还有燕京等地的遥相呼应,一旦战事旷日持久必然会引来大宋的增援;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平州才好,所以他一路上昼宿夜行,尽量隐蔽大军的行动,偏巧等他快到平州时,他所派出的耳目就来回报说张觉将要率部出城迎接宋使及犒赏,如此一来,便让斡离不稳稳地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平州很快被攻破,斡离不又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书信给王安中,要他立即把张觉交出来。王安中本就是个庸碌之辈,轻易之间就被斡离不的威吓给吓到了,心里一慌,只好砍掉了一个跟张觉相貌酷似之人的首级交给了金人,企图蒙混过关。如此拙劣的手法,自然骗不了斡离不,王安中被逼得无计可施,只得写了奏书快马送到汴京,请朝廷拿主意。 平州在一天之内就被金人夺去,着实令徽宗震惊不小,他也有些乱了方寸,那王黼也有些被吓着了,也没多想,君臣两个便决定丢车保帅,令王安中将张觉交给了金人。 张觉被宋人出卖后遭金人处死,那郭药师等人顿感兔死狐悲,常胜军的不少将士为此咬牙切齿、潸然泪下。王安中本来与常胜军处得就很不好,如今又看到这一幕,越发觉得燕山府这一危墙之下久待不得,便上书请求朝廷将自己调离。 。 宣和六年正月初六,大宋朝廷正式接到了阿骨打病亡的“讣书”,但报丧的使者依然在蓟州呆着呢。 徽宗先是下令辍朝五日以示哀悼,随后便差遣张璩为大使、马扩为副使,前往蓟州迎接金使富谟古等人一行。当行经燕山府时,马扩故意在这里做了短暂的停留,王安中心知马扩熟悉边事,没等马扩登门,倒先派人来相邀过府一叙。 王安中确实是个庸碌之辈,在他的治下,常胜军渐成尾大不掉之势。本来朝廷已将燕京地区大片田地授予常胜军,以便于这支队伍能够通过农耕自给自足,同时又打算在来年夏熟之后,先减后罢朝廷对其的薪饷支出。此时王安中最头疼的事,便是常胜军渐已肆无忌惮,桀骜不驯。 眼见边备不振、人心浮动日趋严重,马扩便将当日与刘錡商谈的那些谋划都向王安石和盘托出,哪知王安中却不住地点头又摇头道:“如今已是将田地都给常胜军了,他们尤嫌不足,还每日家去侵夺百姓的耕地,而且那些荒废无主之地早被他们侵占去了,是休想再有谋划之策!如你所说这等办法,我等又凭借什么来实施呢?可惜啦,刚才所言这等对策,已是错过了良时!” 面对这等地方大员的软弱无能和姑息养奸,马扩也只有徒呼奈何了,他还想着找机会到童贯那里去碰碰运气。如今童贯已经起复,仍以宣抚司名义驻于河东太原。 至于那王安中,等到童贯再起后,他也着实看不上王安中,便怂恿徽宗罢了王安中之职,另以蔡靖接掌。 第三章 西山幽情(上) 经过虹桥下的一晚之后,师师与刘錡的情意越发浓密,还在上一年秋天他们一起去到西山别业时,刘錡居然还大着胆子在夜半偷跑到师师的卧房里,直搂着她默坐到天色将曙。后来师师每想起这永生难忘的一晚,都备觉时光之短暂! 还在这年夏天,汴京的雨水格外得多,天气也有些闷热,哪知一夜风雨过后气温骤降,师师由于没有及时添减被褥,结果着了凉,断断续续的过了个把月,还没痊愈。 这晚徽宗来看师师,师师便强打着精神央求道:“愚妾这个病也是在汴京憋闷的,不如官家陪愚妾到西山别业住几天吧,官家也松快几天!” “如今北方多事,朕虽心里不想多操这些心,可一应紧急文书到了京里,还得朕批复一下!此外,朕手上还有一幅未完的画作呢,呵呵,总要大功告成了再说!”徽宗敷衍道,“不如这样,贤卿可先行到那里住几日,过几日朕空闲了,再去寻贤卿,到时咱们再一起回京,如何?” 师师露出略显失望的神情,撇嘴道:“那到底有些没意思,不如愚妾就等官家空了再说吧!” 徽宗看着师师那病弱的体态,不禁心疼道:“要不就让刘四厢陪你先去吧,朕再派两个得力的宫女服侍你,过上几日,朕必亲自去迎你,如何?” 师师一听此言,顿时来了精神,不加掩饰道:“好啊,刘四厢虽说是个武人,可也是一位雅士,那西山别业景色幽美,也该让他领略一番,也算陛下酬勋的美意了!” 徽宗见师师精神一振,不觉醋意顿生,可到底怜惜师师,遂爱抚她道:“到了那里,贤卿一定好好休养,汴京的事勿要再挂虑了,若不能容光焕发,就别回来,呵呵!” 当师师把此事说与刘錡知道后,刘錡不由苦笑道:“官家待咱们也真是用心了!那我这两天就回家收拾一下,挑个好日子咱们就上路!” 郭氏听闻此事后,大度道:“难得这样的好机会,三哥就在山里好好玩几天吧!从今往后,还不知有多少辛苦等着咱们呢!” “嗯,把师师的病养好也是要紧的!” “这些年师师妹妹也不容易,咱们就尽心照顾好她吧!” 三天后,是个晴空万里、金风送爽的日子,师师便带着小芙、两个宫女加上刘錡等五个人一起乘船到了西山别业,那里的提举官在接报之后便做好了准备并加强了守卫。 初见西山别业的刘錡,顿觉一种尚朴、萧然的气氛,不禁感叹道:“目睹此景,这里的官家,倒分明像换了个人!” 此时霜露莹洁、山色青苍,蔚蓝的天空上,时见一群群大雁展翅高飞。两个人在满目枫红的山间徜徉,偶见那丛丛幽兰吸引来成群的蝴蝶在其间翩翩飞舞,师师便像个孩子一样不时去追逐那五彩斑斓的蝶儿,引得刘錡小心地左右护持着。两个人开心地笑着,玩闹着,师师的气色没几天就好多了。 某日,一场秋雨过后,两个人早早吃过了晚膳,在黄昏时分结伴到了山腰上一处草亭中。此时月挂东南,草亭中石案之上皎然如雪,师师坐下笑语道:“今日王摩诘的《山居秋暝》可真是应景,‘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如今到了此处,愈发觉得王摩诘是第一等可爱的人物了,呵呵!” 刘錡为师师斟了一杯清茶,津津道:“那是自然,右丞一代雅人嘛!‘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林深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我见《旧唐书》中说,右丞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在辋口,那辋水周流于其舍下,别涨竹洲花坞,右丞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 “四厢果然亲近风雅,那今天咱们不妨就聊聊右丞吧!”师师微笑着举起茶盏与刘錡互敬道,“说起来,若非遭遇安史之乱,右丞终生倒也闲逸,令人艳羡!只是每每想到他,再看看如今咱们自己的处境,又不觉有几分相似呢!” 刘錡看了看汴京城的方向,倒是无数灯火照耀得天空分外明亮,真是繁华无匹!刘錡点头道:“是啊,真没想到,如今就真到了这步田地,偌大一个汴京,有几人晓得大乱或恐立至!” “不说这些了吧,咱们只聊聊右丞!”师师用多情的目光注视着刘錡,“你我可是很久没有畅谈艺文之事了,山中说摩诘,也是应景!” “好啊,那今晚咱们就只谈风月,不谈国事!”刘錡快然一笑。 此时师师胸中洒然,于是高谈道:“右丞可谓是个奇男子,其人兰惠幽性,松竹高情,他亦偏好温洁,地不容浮尘,我与他倒有几分相像呢!右丞为人也颇多可圈可点之处,天怀夷旷,处事不急不迫;安雅渊穆,温和中庸。真稚如童心,幽静如闲潭,亮丽如明霞,澄澈如冰心,洒落如光风霁月……” “右丞的诗,我倒也是常读的,便是如他的边塞诗,亦觉不失豪迈超逸之气概!‘吹角动行人,喧喧行人起。笳悲马嘶乱,争渡金河水。日暮沙漠陲,战声烟尘里。尽系名王颈,归来报天子’。还有任侠之作,‘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汉兵奋迅如霹雳,虏骑奔腾畏蒺藜’。” “是啊,右丞的心究竟是热过的!只是遭遇李林甫、杨国忠之流先后秉政,他不得其遇,又不甘同流合污,只得放心山水,优游林下……” “右丞为官不急进,隐逸不狂狷,为人不恃才浮诞、负性使气。比之陶潜而儒雅气足,较之孟襄阳而温和气多!” “右丞还为人孝悌友爱,一往情深呢!”师师的谈兴越发浓郁,“右丞幼年丧父,兄弟姐妹共六人,全靠母亲一手带大,着实不易,右丞身为长子,尤上感恩于母,下抚爱其弟妹,以致‘阖门友悌,多士推之’。其母奉佛,右丞为报母恩,营蓝田山居,作为母亲经行之所;又在母亲去世后,施以为寺,以酬慈爱!” 第三章 西山幽情(中) 刘錡听罢默然了片刻,方道:“右丞许多事,我也不甚了了,听你这般说,我细加思忖,才越发解得《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情深之处!‘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当真别有深情在!” “是了,他与人交往,也是纯真磊落,清如玉壶之冰!所以他交游也甚广,知交遍天下,九流三教无所不有!且看他平生所做的送别诗,可说够多的了!其词情蔼然,温厚诚挚,绵邈无穷!且看那《山中送别》:‘山中相送罢,日暮掩荆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注泪如丝,伤如之何,盼归之情何其浓烈也!” “嗯,他的哀诔祭奠之文,也真是极人情之悲,如《哭孟浩然》:‘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洲’!我记得他在告别人世的最后一念,仍是执着于亲友情谊的,那《旧唐书》本传中便载:‘临终之际,以缙在凤翔,忽索笔作别缙书,又与平生亲故作别书数幅……舍笔而绝。’” 刘錡说到此处,师师不觉潸然泪下,伏案而泣,待收住了眼泪方道:“说到此处,使人不能自抑,人生万事,终难有一死!惟愿你我事事顺遂,可此生无憾吧!” 此时,师师深情地凝望着刘錡,刘錡颇有所动,可那两位宫女都在不远处呢,刘錡只得继续道:“右丞三十三岁丧妻,此后未再续弦,不但他无子嗣,连他的兄弟们也皆无,这岂非不孝之至?他为何没有再续弦呢,是否乃奉佛之故?” 师师怔了一下,方凝神道:“此事少有信证,我也说不好,倒是我看有的笔记中说乃是用情至深之故!” “哦,还有这段故事?”刘錡欣然一笑。 “先时未成婚时,右丞曾在长安与一女子小甄氏定情,无奈其母反对,说已为他选定一崔氏女子,右丞只得遵从母命。那小甄氏后来回了家乡荆州,右丞那首《相思子》便是送她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师师别有深情地吟诵着,“那崔氏据说‘品貌俱佳,能文能琴’,与右丞倒也匹配得很,两人伉俪情深,一起生活了十余年。后来崔氏不幸病逝,临终前嘱咐右丞再娶,可右丞咬破了手指发下‘血誓’:今生唯知念佛,为她祈祷来世福祉;只做鳏夫,绝不再娶……” “难得一个如此钟情的男子,呵呵,难怪他有《息夫人》:‘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刚才我所言,未必是信史啊,呵呵,恐怕其中多有小说家言!崔氏夫人也曾诞下一子,想是早夭了,右丞兄弟家想来也有此厄,此系家门不幸吧!”师师手掌合十道。 “他半官半隐,又是孑然一身,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日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尚简淡,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倒也不愧为佛家子弟!” “右丞天机清妙,灵台高明,得佛法精义,一生皆是心善言慈,厚德仁爱,人世间的一切赏心悦目之事,都得了他的赞颂!”师师忍不住站起身来,望向月光下如披银一般的山野,“一花一木,一泉一石,飞禽走兽,云霞烟霭,目光所及之周遭一切,皆披着他的爱意!再如那安史之乱后,右丞见贫民可怜,便主动施济,又上书明皇关心民瘼!” “呵呵,诸如举凡音律、书画、诗文,右丞无一不精,也真是盛唐之第一等人物了!不过我看那米友仁老丈,似对他还有些微辞呢!” “哦?此事我也听人说过几句,并不真切,大约还是那米家父子有些狂傲的性情,一应人物都难入他们的法眼吧!不过,若无这般藐视古今的志气,青出于蓝便成奢望了,呵呵!”师师又坐了回去,“如今我们所见右丞画作,其中多有伪作,这也是当留心的,否则就冤枉了人家!” “还是不得不说,遭逢安史之乱,终是右丞平生一大劫数!若当时能殉国,免去后来那些侮辱,一生也就完满无憾了!” “呵呵,此事我可不敢苟同!”师师一撇嘴道,“那明皇是何等君王,凭什么要给他殉葬?便是那大唐社稷,不过一姓之江山,如何就要为它死?何况百姓犹在,谁来照拂!不过人生万难惟一死,便是受了侮辱,贪生苟活,到底也是可恕的!” 话到此处,刘錡只有微笑的份儿,当即起身道:“你这快人快语叫人爱,也叫人怕啊!好了,不说这些了,趁着这好月色,咱们也聊抒一番雅人怀抱吧!” “好啊!我特意带了独幽琴来这里,咱们合奏一曲吧!” 两个人于是一琴一箫,相对而坐,悠然地合奏起来。琴箫合鸣起凤鸾,月宫嫦娥寂寞寒;高山流水遇知音,两心相悦情愫延。山间清旷,月夜无尘,乐声有如仙籁天音,连两位在旁的宫女都听得如醉如痴,幽情暗恨,泪湿衣襟。 待乐音终于消歇了,师师不忍两位宫女长久陪伴在侧,便起身要回去了,哪知刘錡将箫往师师身在一横,突然俯在她耳边小声低声道:“半夜时我去你那里!” 师师一时愣住了,痴了半晌,待反应过来时,刘錡早已翩然离去。 。 师师始终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她在昏暗中蹑手蹑脚地反复查看门窗是否已经关好,只是特意为刘錡留好了那临湖开着的一扇。 已经快四更天了,师师久等刘錡不至,便和衣先躺下了,折腾了一晚上,她也有些累了,竟不觉昏昏睡去。眼看到了五更天时,刘錡趁着外面起风的当儿,才大着胆子从窗户中跳了起来,借着屋内昏黄的月光,他小心地走到了师师的床边。 刘錡见师师居然已经睡了过去,不由暗自道:“原来你心里没有装着俺啊!” 第三章 西山幽情(下) 哪知刘錡刚掀开帐子坐到师师的床沿上,他就被人一把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了,刘錡被吓了一跳,只听那个声音低语道:“你怎么才来,想得人家好苦啊!” 原来师师生性敏感,只要有人靠近她的床边,她多半就会被弄醒,所以刘錡此来也没能把师师骗过去。 “呵呵,实在是有贼心,没贼胆!”刘錡紧紧抓住师师的手小声道。此番他如此令师师大感意外,实在是觉得将来一切还不知如何,索性就豁出去了,而且他确实深爱着师师,再加今晚的两心相照,所以不想再这样被折磨了。 师师挣脱了刘錡,又从正面一把拥入了他的怀中,嗔怪道:“凭什么我们是贼?我又不是他的宫嫔,没那个名分!” “他能许我来,就是对你的爱重之意,也难得他这般用心待你!我还真不想辜负了他,何况到底是君臣一场!” 刘錡搂紧了师师,师师便吻了一下他,媚然一笑道:“那他让你来,就是让你疼我爱我的,他是官家,是君王,你这忠臣孝子就要听他的!” “呵呵,有他的宠待就够了,何必那么不知餍足呢!” 师师又一连亲吻了刘錡好几下,撒娇道:“就是不知餍足,就是爱你!” “这些日子,也把我折磨坏了,为什么上天要这般折磨我们!”说着,刘錡黯然下泪。 师师乐极生悲,也跟着哭了起来,哽咽道:“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今日就是死了,也心甘了!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呢,只盼你不会把我抛到脑后去!” “不会的,今日对天盟誓,我刘錡只爱师师一人!” “那你家夫人呢?” “她也是好女子,我就只爱你们两个!” “哼!这么快就自食其言了,真是个风流浪子!” “如果我先认识了你,我倒真的不想再去认识她!没有我,她还是她,若是你没有我,我没有你,我们就不是彼此了吧?这些话,你信吗?”刘錡将师师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握得师师都有几分痛感。 “嗯,我信,我信!”师师顿时泪如泉涌,又紧紧抱住了刘錡,只恨不能与他这般地老天荒。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认识了你,仿佛把我心中沉睡的另一个我给唤醒了,这另一个我,只想与自己的心爱之人远走高飞,浪迹天涯!” “我不奢求你我可以远走高飞,浪迹天涯,只求你每日能看我一眼,就知足了!” 刘錡默然良久,师师顿悟道:“你只管做你的事情去,我是说咱们能见面的日子里,你只每天来看我一眼就行!你若是那贪生怕死之徒,我还看不起你呢!何况天地将要翻覆,性命都不知要如何保全呢,我怎能奢求你我可以朝朝暮暮!” 刘錡将柔若无骨的师师压在了身下,用心地亲吻着她,最后抱愧道:“我想疼你一辈子,照顾你一辈子,咱们永不分离!可是恐怕我只是有心而无力,也许咱们不该认识,如今既认识了,就且惜今朝吧!” “嗯,有你这两句话我就知足了,咱们且惜今朝春尚浓!” 两个人就这样拥抱着、亲吻着,直过了约摸一个时辰,眼看天就要亮了,刘錡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回去了。师师一夜没睡好,到午间才起身,她还巴望着养足了精神,到晚间刘錡再早些来时,索性把一切都给他。 可是哪曾想到徽宗在午后突然驾到,刘錡只好无奈地回去了,从此以后再不得如此良时,以至于令师师引为终身憾事。 。 。 。 四金明池畔 。 正月刚刚过去,赵元奴便来向师师辞行,说是要跟着陈东回镇江完婚。 “怎么,那个呆木头想好了?”师师惊问道。 赵元奴点点头,略带羞涩道:“他想好了,本来我并不求他什么,他也不须给我什么,只要我们有个名分就行了!只是我们的婚事还须回镇江老家操办,以完人子的孝道,东哥逢人便说女子的我是赵廉的妹妹,可他不能骗父兄啊!” 眼见赵元奴还有些忧色,师师忙安慰道:“妹妹别担心,你从前跟我说过少阳家里的事,依我看,这陈家伯父不会那么陈腐!若果真他偏不依,就让少阳好好求求他,我就不信他是铁石心肠,凭少阳一腔赤诚和你们的真情,还不能将老人家的心软化?那老人家也是个读书明理的,我还偏不信圣贤之道会如此悖逆人情!” “是啊,东哥说了,若是他父亲不依,他就情愿跪死在祠堂里!” 师师听罢,当即感动得泪如雨下,待她收住了泪,忙转身到了内室中,取过了一个高约半尺、长约一尺许的锦盒,将它递给赵元奴道:“好,那我就放心了,果然是没有看错他!姐姐祝福你们,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算我给妹妹备的嫁妆,妹妹拿回去吧!” 赵元奴没有拒绝,小心地接了,一时也感激落泪,又破涕为笑道:“谢谢姐姐,我只拿姐姐做亲姐姐待,再不跟姐姐客气的!妹妹也祝愿姐姐早日心想事成,咱们姐妹都得一个好归宿!” 姐妹两个相拥而泣了好一会儿,师师才又叮嘱道:“这回南下啊,你们可别急着回来,就在镇江一带多置办些产业吧!我听刘老兄说,即便汴京守不住,金军也轻易过不了江,那里自古就是天堑!如今你们就在那里做好窝,预备将来不测,说不定到时我还要去投奔你们呢!” 赵元奴晓得局势越发凶险,于是点头道:“他那个性情和胸怀,恐怕是懒得为自己算计的,如今越是这样,他恐怕越要出头呢!不过姐姐说得对,这些事情我自己留心着就是了,不让他操半点心!好在这些都是我熟稔的,若是叫他操办,恐怕还会帮倒忙呢!呵呵。” “一头是儿女私情,一头是天下兴亡,也难为他们了!”师师略有所思道。 “如今天下有变,我还真希望官家能被金人掳走呢,官家是咎由自取,求仁得仁,反倒成全了姐姐和刘老兄,呵呵!” 师师展颜一笑,蹙眉道:“实心来说,官家对我还是百般用心的,只是他不配为君,也就不配得我的爱重!若天下人果然都不好过了,独我自己是如愿以偿的,不说那刘老兄心急,我又怎能安得下这个心去?” “呵呵,姐姐也是操心的命!我虽不是操心的命,可偏东哥是,那我也就算半个了!咱们又要顾虑这头,又得顾虑那头,可真是活得累!”说着赵元奴便双手合十,“只愿佛祖保佑吧,多看顾咱们几分!” “嗯,只愿人间一片乐土!” 第四章 金明池畔(上) 随后,陈东便带着赵元奴回了镇江家乡,两个人一路上心情颇为畅快,还不忘游山玩水,这段短暂的时日竟成了二人一生之中最为惬意的时刻。 到家之后,陈东就把他和赵元奴的事情说与家里人晓得了,没想到他父亲当即欣然同意,还特意将赵元奴叫到身边,充满感慨地对她说道:“东儿何德何能,得你这般青眼,但你既为他红尘知己,足见世道人心还未丧尽,我这衰朽之年尚得一点安慰!” 陈东、赵元奴两个人热热闹闹地成了亲,陈东挂念太学和朝廷中的事情,急着要回汴京,赵元奴只好让他一个人先回来了。赵元奴遵照师师的吩咐,仍旧换了男装,用陈东的名义在镇江一带购置了一些田产,先交给了陈东的哥哥打理,待到四月时她才回到了汴京。 赵元奴还想着把京中的朋友们都请来,好好办一场喜宴呢,不曾想那刘錡已于一个月前被醋意大发的徽宗打发到最西边的陇右去了…… 。 话说还在三月间时,为了庆贺去年收复燕京的盛举,也为了继续粉饰太平,徽宗特意在金明池大宴群臣,又举办了规模更为盛大的水上争标赛,吸引了汴京无数的百姓前来观看。 金明池位于顺天门外街北,原是后周显德四年为了征伐南唐而开凿的一处人工湖,意在其中练习水战。金明池周围约九里三十步,池西直径七里许,入池门内南岸,西去百余步,有西北临水殿,正是皇帝的车驾临幸观争标、赐宴之处,从前这里四周旋以彩幄,到了徽宗政和年间就用土木工改造了一番。 这日天清气和,春风骀荡,徽宗便驾幸临水殿赐宴群臣。那临水殿特意搭建了一个伸出的水棚,排立着仪卫。在近殿的水中,横列着四艘彩船,上有诸军百戏,如大旗、狮豹、掉刀、蛮牌、神鬼、杂剧之类。还有两艘乐部船,又有一艘上结小彩楼、下有三小门的小船,像傀儡棚一样,正对着水面上的乐部船。 在争标赛正式开始之前,乐部船上先有一位伴作“参军色”的角色上场,向观众致辞。随着乐声渐起,小船上彩楼的小门开了,从门中走出一个小木偶人。小船上有一位身穿白衣的人在水中垂钓,他的身后有个小童在举桨划船,小船回环旋转数次,钓鱼者和小童对话致辞,音乐声起,钓竿竟钓出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音乐声再起,小船回到棚子里去了。继而有木偶、筑球、舞旋之类的表演,也各有致辞、相互唱和及音乐伴奏,这样的表演叫做“水傀儡”。又有两条彩船,船上竖着秋千架,船尾处表演百戏的演员正在表演登竿,左右有禁军中的虞候监督引导,有鼓、笛等乐器伴奏。又有一人表演荡秋千,当秋千荡到与水平一样高时,突见那人翻着筋斗飞身入水,这叫做“水秋千”。 水戏表演完毕,百戏船和乐队船,还有各船鸣鼓锣、伴奏、舞旗的,与水傀儡船一起分别向两边退去。这时,有小龙船二十只,每条船上有穿红衣的军士五十余,且各船上设置有旗鼓和铜锣,船头上站有一名军士,舞动彩旗进行引导,这些人是禁军中虎翼指挥的军官。此外还有虎头船十只、飞鱼状的小船两只、鳅鱼状的小船两只,各条小船竞相奔向那平素停泊船只的奥屋,牵引拉拽着一条大龙船来到水殿前,其他各条小龙船争先围绕着大龙船旋转划行起舞,在前面进行引导。 还有那些虎头船用绳索牵引大龙船,大龙船长约三四十丈,宽三四丈,头尾的龙鳞、龙鬣,皆是雕刻或镂空并加以镶金装饰的,船板的油漆都已失去光泽。船身两边排列着十个小房间,供妃嫔休息时用,中间设有皇帝的御座,座后安有龙水屏风。从船板到船底深达数尺,船底上密密排放着铁铸的大银锭状的铁块,每一块都像桌面那么大,用其压重,使大船身不至于发生倾斜、侧翻。大龙船上建有两层楼的看台和栏杆、门槛、阶梯等,中间设有皇上的御座。龙头上有人挥舞着旗帜,左右两边的水棚中,各排列着六支船桨,划动起来就像龙在水面上飞腾一般。大船行至水殿前,停泊在一旁。从临水殿前到仙桥,预先把红旗插在水里,用以标明水道的距离。前面提及的那些小龙船,排列在水殿前,东西相对。虎头船和飞鱼船等分布在小龙船的后面,就像两军交战的阵势。 不一会儿,水殿前的水棚上,有一位军士用红旗发出号令,小龙船各自鸣锣击鼓划行出阵,船桨划动使船旋转,共同组成一个圆形的阵势,这叫做“旋罗”。临水殿前,又用红旗发出号令,这些船分为两队,各自组成圆阵,这叫做“海眼”。又用红旗发出号令,两队船相互交叉行进,这叫做“交头”。之后又见红旗发号令,只见那些船都排列在五殿的东边,面朝着水殿排成行列,这时有一只小船上面站着一个兵士,手里执一长竿,竿上挂着锦彩、银碗之类的东西,这叫做“标竿”,插在靠近五殿的池水当中。 最后,又见有红旗发出号令,两列船队在鸣鼓声中齐头并进,先到达终点抢到标竿者得胜,这时兴奋的观众便一齐跟着高呼助力并手舞足蹈。还有虎头船等各类船只,分三次进行夺标比赛之后,始告结束,这时观众们也都有些筋疲力竭。那些小船又牵引着大船,进入奥屋里面去了。 如此精彩纷呈的水上争标赛事,吸引了如蚁般的百姓前来观看,以前就发生过多次踩踏致死的惨剧,所以朝廷专门下诏,令分出各处巡防人员约束百姓。 如今已是危急存亡之秋,高俅等人还竭力弄出这些花把势媚上戏下,真是不知死活!原本也在宴上的刘錡不住地暗自叹气,很快他便寻出个由头离了临水殿。 第四章 金明池畔(下) 此时马扩已去北边迎接金使两个多月了,仍未见有消息来,刘錡心里闷得紧,便独自在金明池周遭寻了些少人行的地方,自己悠哉地散起步来。金明池西岸屋宇稀少,游人也罕有,倒有几位垂钓之士,所以刘錡后来又去了那边看人垂钓。 “四——厢!”刘錡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等他回身去看时,没想到师师居然跑来了,刘錡又惊又喜,忙迎上去道:“你如何到这里来了?” 师师将刘錡引到一个僻静处,盈盈一笑道:“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想来是师师舍不得自己,故意赶过来的,刘錡苦笑道:“真也罢,假也罢,反正我此刻就想离了这金明池,眼不见心不烦!” “刚才我混在人群中,也看了一会儿!实心而言,纵然是花架子,可到底用心了,平素也都没少费了气力!只是这心思用错了地方,若有七八分用在御侮之上,该多好!” “可不就是这话了!如今官家还这般自欺欺人,真不知他究竟是如何想的!” “官家心里也不是不着急,可又不想做最坏的盘算!歌舞升平了这么些年了,他老人家总还是习惯将事情往好处想!” “是啊!且看今日满朝文武,能有几人有忧国之叹?再看这些汴京百姓,能知国将不国?”刘錡重重地叹了口气,“这让我想起了欧阳文忠公的那篇《读李翱文》:‘余行天下,见人多矣,脱有一人能如翱忧者,又皆贱远,与翱无异;其余光荣而饱者,一闻忧世之言,不以为狂人,则以为病痴子,不怒则笑之矣。呜呼,在位而不肯自忧,又禁他人使皆不得忧,可叹也夫!’那高居庙堂者,当年不知忧,尚属情有可原,今日再不知忧,就不可谅了!” “是啊,文忠公后来又说‘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可满朝读书之人竟不知如此浅显的道理,真是可悲也夫!”师师合十了手掌,闭了下眼睛,“不过,我倒是知道有一人如今正忧心于国事,只是他如今还在被咱们的好官家贬谪南剑州沙县监理税务呢!” “哦?是那位少阳兄经常提起的李纲李伯纪吧,此人确实是难得之至,可惜朝廷没他容身之地!这真是‘在位而不肯自忧,又禁他人使皆不得忧’了……” 金明池正北有五座殿阁,还起了一座大屋,这就是那作为修理和停泊大龙舟的“奥屋”。师师和刘錡两个人闲着无聊,便到了奥屋那边去探看,等他们从里面走出来时,师师不经意间居然拉了一下刘錡的手,两个人就这般手牵着手走了十几步——这时师师无心也有心的一种下意识的试探! 当师师初到金明池时,早有人报知了徽宗,徽宗在宴饮之余,便不时去四处搜寻师师的身影。当师师与刘錡见面后,便又有人报知了徽宗,徽宗以为刘錡是故意躲出去与师师相会的,因而醋意大发。 虽然隔着很远,但徽宗还是望见了手拉着手、有说有笑的两个人,皇城司的人也来密报,那两个人正是师师和刘錡。徽宗再也忍不下去的,当即甩下群臣,气呼呼地回了宫…… 。 。 五伊人远走 。 “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刘錡接旨!”一位传旨的内侍官来到刘錡家中大声宣布道。 刘錡全家事先已经得到消息,所以待中使来到后纷纷出来跪接圣旨。只听那中使大声宣读道:“阁门只候、成忠郎、果州团练使、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刘錡:敕。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武选之要职也,朕所慎择,历官五载以来,尔能兢兢业业,正资远略,可谓得人。今边陲有急,特任尔为知西宁州,兼沿边安抚。以尔名将之子,能守家法;乃者赐对便朝,敷奏详明。俾践厥次,是为优宠;益思自勉,以简称求。可。” 待宣读过了圣旨,那中使又面无表情地补充道:“奉官家口谕,今陇右事急,刘錡不必入宫谢恩,还是及早动身赴任吧!” 刘錡接过圣旨谢了恩,想当初进京时,朝思暮想的便是能有这么一天,可如今乍听圣旨,他却有些茫然若失。 刘錡转身看了看身边的郭氏,只见郭氏搂着两岁的儿子说道:“这一天到底是来了,将家儿究竟是将家儿的命!” 这道圣旨来得如此急迫,刘錡的心中全无准备,别说他心中已经晓得几分,就连汴京不少百姓也早猜到了。那天他与师师在众目睽睽之下的逾礼举动,早被汴京百姓悄悄传开了,众人都在猜测刘錡将要受到何等重责,哪知圣旨中全无责备之语,还委以重用,只是将刘錡远远地打发到了三千里外的边关。 官家的恼怒不言自明,更让刘錡猛醒的是:那位可是当今天子,他一言就可让刘家生,一言就可让刘家死!作为父亲最器重的儿子,刘家的希望大半都被寄托在了自己身上,如今险些就因为儿女私情,便将刘氏家族三代创下的基业给毁了! 刘錡把自己一个人关到了屋子里,他在想还要不要去与师师道个别。可是事情已经明摆着了,官家已经生气了,如果自己还跟师师继续纠缠不休,那恐怕真就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了!这个节骨眼上,应该尽量避嫌才是,给官家一个颜面,也是给自己一条出路! 可是刘錡再晓得不过了,假如自己这般绝情,那就是置师师于死地!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放下师师不管,无论是否再见,无论相隔多么遥远,自己都应该让她知道自己的心!不过也该小心从事,当面道别就不要了吧,不如写封信给师师。 想到这里,刘錡便以飞快的速度写好了一封给师师的道别信,其言辞情真意切,并特意告诉师师道:“此心不渝,可昭日月,无论何日何地,刘氏之门为君而开,三郎户庭待君而来!如今百事艰难,还望忍耐一时,待天下形势稍变,与君定有相聚之期!切切。” 第五章 伊人远走 这样一封绝密的信件,刘錡只能委托一个最可靠不过的人交给师师,思来想去,也只有马扩和赵元奴两个人了。 这时恰逢马母和柳娘闻讯赶来,待彼此相见了,刘錡便将柳娘拉到一边问道:“妹子,子充还没消息来吗?” “没有新消息啊,还是上个月说那几个金使故意磨蹭,想刺探我国虚实,子充只好满足他们的愿望,带着他们入大山去了,呵呵!估摸着五月才能到京!”柳娘答道。 “坏了,我们得尽快动身去陇右,恐怕等不到子充回来了,我留一封信给他,你代我给他就行了!” 刘錡并未把那封给师师的信交给柳娘,柳娘跟自己平素嬉笑惯了,他就怕她偷偷把信给拆了。看来只有去找赵元奴了,所以第二天晚上刘錡又去了会仙酒楼,自然没能见到滞留镇江未归的赵元奴。 一番失望之后,刘錡顿觉精疲力竭,以至于忽而自责起那个无用的自己来!师师就近在咫尺,可自己就是不敢前去,师师也没能前来,恐怕官家故意让人瞒着她呢,或者就是不许她此刻出来。 刚接到圣旨时,自己也有些慌乱了,都没有仔细想想那西宁州究竟是个什么地方!那可是一个穷山恶水之地,而且还要面对四周可能出现的战事,别说师师这样一个弱柳之姿的汴京女子,就是已经在汴京生活多年的自家夫人,一时半会也未必习惯。 无论如何,自己都太冲动了,自己何曾有资格去做她李师师的男人,为她撑起一片天来?与其相思之苦,还不如今日就断了这个念想,让师师尽快解脱吧!如果官家将来有所自新,果能得师师之心,那再好不过了! 这样想着,刘錡就改了主意,他于是给赵元奴留了一封信,要她好好地劝慰一下师师,与官家尽量修好关系,就当他刘錡是一位过客吧。可是,这般写着写着,刘錡自己也流下泪来,以至于把纸张都打湿了,他真的不知道师师是否可以挺过这一关!稍可安慰的是,师师已修佛日久,世事多已能渐渐看开。 “……不惟陇右之途崎岖难行,錡亦抱定许国之心,他日家邦有急难,錡必奋力前驱,有死而已!望姑娘传语师师,只将錡作死人矣!錡伏首再拜……”刘錡最后在给赵元奴中的信中如是写道。 徽宗晓得如今满朝文武及汴京百姓都在看自己的笑话,因此才发了狠心,不仅将刘錡远远打发到了陇右,而且还不许师师出门。 徽宗特意叮嘱张迪,一定不许刘錡与师师再见面,好在那刘錡也没来碰这个壁。对于刘錡的事,师师一直被人瞒着,可她眼见刘錡有日子没来了,刘錡带来的人也都一去不回,猜想着一定出了什么变故,便试图让小芙去打听一下,小芙回来便答称:“刘四厢如今高升做了陇右都护,不日就要启程赴任!” “那你可是见着他本人了?他怎么说的?” “没,没见着刘四厢本人!都是张押班说的!他不许我出门!”小芙只好老实答道。 师师有些慌了,忙让小芙把张迪叫来理论,只听那张迪嬉皮笑脸地说道:“刘四厢不日就要前往陇右赴任,此一去山高水远,京中众亲友必定挂念!官家也知夫人与那刘四厢一向交厚,怕夫人思念老友心切,再伤了身子,所以不如不道别的好!” 其实师师知道,早就应该有这么一天的,就算是如今来得有些突然,也完全在情理之中,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官家不许自己出门,也不许刘錡前来道别,倒是故意为之的。 师师晓得,刘錡一定会托马扩或者赵元奴带信给自己的,一定的!自己不求两个人可以双宿双栖,只要心中有彼此、书信往还互报一声平安就可以了,就算天人相隔,也无怨无悔!不过师师也在乎那一点点希望,只要自己活着、刘錡活着,两个人的心不变,终有一日还是会聚首的!无论如何,自己要活到那一天! 徽宗来醉杏楼看师师,当他看到师师言笑如常时,心里就放心多了。直等到半个多月后,刘錡一家人已经上路了,师师还是无半点异常,徽宗自己倒纳闷了,于是跟师师坦陈道:“唉,朕还以为贤卿与那刘錡日久生情了呢,因而遂了他的愿,让他到陇右去独当一面了!前日他一家已经上路,今后再想见面可就难了!” “刘信叔是男儿好汉,志在四方,早就该到边关大展宏图、为国分忧了,愚妾何必到他面前做那小儿女之态,徒增苦恼呢!”师师神色自若道。 “好啊,贤卿这样想,朕就放心了,刘錡将来必是国之柱石,不好总让他在汴京给贤卿做个守门人,呵呵!” 师师只一心满含希望地等着赵元奴归来,到了四月间,赵元奴终于回来了,当她看到刘錡给自己留下的信后,急忙跑到醉杏楼看师师。 赵元奴一进门,师师就兴冲冲地跑上前问道:“他给我留书信了吗?” “没有看见啊,倒是给我留了一封,在这里!”赵元奴便将刘錡给自己的信拿给师师看了。 师师看过信后,顿时呆住了,不过她倒没有哭出来,反是赵元奴看到师师那神魂恍惚的模样,有点吓坏了,赶紧搂住师师伤心道:“姐姐还是哭出来吧,哭出来能好受些!” 压抑了一个多月的泪水,终于一泄而出,师师整个人再也支持不住了,当即像瘫软的柿子一般,趴在赵元奴怀里放声呜咽着。 “他心里还是有姐姐的,他也是无奈,等过上几个月,他到那边安定下来,姐姐就悄悄的写封信给他,让他务必回信!”赵元奴安慰着师师。 师师痛哭了半天,方哽咽道:“由他去吧,他说得对,我就当他死了吧!” “姐姐还是怪他啊!”赵元奴便谈了谈这次回镇江成亲的事,“那个木头也是,非急着赶回来不可,就是不放心朝廷的事,一日都不肯放松!刚成了亲,就忍心把我一个人撇在镇江,我心里还真挺不是滋味的!可话又说回来,他们若不是这样肯舍己的人,也就不会得你我的心!若依照我的意思,我们还是只当过我们自己的小日子去!可天下兴亡又有谁肯操心?终须要有人操心吧!大家都过自己的小日子去,那早晚都过不下去!所以一路上我也想开了,好事终不可兼得!” “妹妹说的这些道理,我何尝是不懂的!他要去干他的,我何曾要阻拦?我只是伤心,他都不能给我留个准话,留个念想!不然,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沙场凶险,还比不得我那呆子老兄安稳呢!万一刘老兄真的死了呢?姐姐岂不更要伤心?” “他若死了,我此生就为他守节,从此绝不嫁人!” 周邦彦已于去年过世了,他生前多次追求过师师,但都被师师婉言拒绝了,最后他只好请求师师,一旦他撒手人寰,师师若还未嫁人,就当在家中立一神位,上书“先夫宣奉大夫周氏美成之灵位”,每逢祭日就祭奠一番,直到师师嫁人才能撤掉。师师答应了周邦彦的请求,所以等到他的死讯传来后,师师便兑现了诺言。不过有一回那神位正好被刘錡撞见,为此刘錡还吃了醋,那几天里说话都是酸酸的。 因此赵元奴略带些玩笑道:“若刘老兄当真死了,那姐姐家里周学士的灵位还撤是不撤?姐姐终究未嫁人,难不成一齐供着吗?” 师师被赵元奴这句话弄得破涕为笑,道:“好男可以有二妻,好女就不能有二夫了?我李师师偏就不讲三从四德了!” “姐姐别难过了,先挺过这两年再说吧!正像姐姐所忧虑的,过两年还不知怎么样呢,说不定姐姐就有与刘老兄重聚的机会呢!所以总要把身体养好,把颜色留住,等着那一天来到吧!” 师师心里稍稍有了些慰藉,展颜道:“是啊,挺过这两年再看吧,他心里多半还是有我的,至少我心里有他就行了,这也是个盼头!妹妹你呢,跟少阳到底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姐姐心里也真是为你们高兴,也是一番鼓舞!过两天姐姐还是要去讨一杯你们的喜酒吃的!” 师师流出欣喜的眼泪,她嘴上和心里都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可是刘錡这一走,到底让她寂寞了很多,好在赵元奴还能常来看看她,宽宽她的心。 实在想念刘錡的时候,师师就把他留给元奴妹妹的那封手书拿出来看一看,甚或凭着印象去绘制他的肖像。师师禁不住就会不时地去回忆那些往事,如当日二人一同阅看《西园雅集图》的情景,真是历历在目,可转念一想,亦如梦幻泡影! 正如刘錡所料,师师越发专心念佛,以排除心中苦楚,整个人不仅更加消瘦了,也像换了个人:平素衣服都没有了颜色,吃的也尽是素斋,闲了就做些活计,对徽宗也是爱搭理不理的,弄得徽宗越来越没意思,来醉杏楼的次数更少了。 第十八章 第一章 、以战促和(上) 第十八章、方四郊之多事 。 。 一以战促和 。 耶律大石与天祚帝合兵之后,受天祚之命,趁着阿骨打病重的机会,率军夺回了奉圣州,给金国以不小的震动。 斡离不决定亲自去会一会大石,所以他率军撤出了平州,平州又被张觉的余部所占据。本来大石是不愿意再率领残破之师东来与金军争锋的,无奈天祚帝有令,他只好俯首听命。 听闻说斡离不率大军来攻,大石只好将主力集中于地势优越的龙门一带。斡离不有心擒住大石,所以在各处要道都安插下了兵力,然后以主力猛攻龙门,眼见多日未下,斡离不只得下令道:“将龙门围困起来,在东面留一个缺口!” 在被围多日后,大石的粮草越发难以支撑,率部突围成了唯一之选,可是要不要从东面突出去呢?突出去以后,又该向哪里去呢?斡离不肯定是不好对付的。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大石决定就从西面突出去,然后转向南面的山地,再折向西北而去,以便摆脱金兵的埋伏和追击。 等到突围行动开始后,大石果然很容易地从西面杀了出去,金军骑兵对大石一路紧追不舍,等到大石率军将要入山时,才发现有一部金军伏兵在那里正等着呢!经过一场激战,大石最终还是兵败被俘。 当脱去绳索的大石被带到斡离不的营帐后,斡离不命人备好酒菜为大石压惊,且请且笑道:“果然,咱们又见面了!怎么样,林牙,服不服?” “殿下用兵如神,大石是服气了!”大石恭敬地行了礼,“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 “是否关于此次林牙中我圈套之事?” “正是,道路如许多,殿下何以晓得我要走哪条?” “呵呵,实不相瞒,此番我是率重兵而来,奉圣州又是我等熟悉之地,因此在各要道上皆已有所布置!这奉圣州,林牙本就不该再来闯!” 大石低下了头去,叹息道:“唉,君命实难违!” “你我还算故交了,因而我断定你必定多疑,定然会挑选一条崎岖难行之路!虽然此路你们难行,可也容易甩掉我们的追兵!是不是?” “唉,可惜还是遇上了你们的伏兵!不过贵国的骑士进速之快、耐力之强,也大出我的意料,两天两夜急行军,把我们追得身子都快散架了!所以一支养精蓄锐的伏兵,就可轻易将我等俘获!”大石脸上分明还有些恨意。 斡离不亲自为大石斟了一杯酒,得意道:“呵呵,我大金国足以傲视诸国的利器,便是这轻重骑兵了,若是咱们有幸在平原拉开架势大打一仗,林牙才知道我等的厉害呢!” “先时倒也领教过一二,只是没想到贵军这些年又有大进,真是越打越精强了!目下即已成了阶下囚,那殿下可否容我一观?” “若林牙肯从此在我麾下效力,自然无不可!而今你辽国已是苟延残喘,你也尽了臣子之分,天命如此,又何必相抗呢!这也是我此番亲来奉圣州的真意!” 大石默然无语,半晌方施礼道:“多谢殿下看重,容我考虑几天吧!” “好,不急!咱们今日还是先叙叙旧情吧!今日只有旧友,没有尊卑,更没有敌我!” 两个人便推杯换盏起来,谈起了昔日在汴京的往事。 斡离不忽然忿忿道:“这个赵皇帝太昏聩了,难得有那么一身好才学,可惜不会用人,身边尽是些佞人!以至于如今弄得宋金大不和,让我夹在中间,实在难处!” “是啊,若接受我国称臣,再助我守卫燕云一带,何至于有今日之局!”大石忍不住拍了拍桌案,“实心而言,那宋国虽然君昏臣佞,可国力不容小觑,即如那刘錡、马扩之辈,也是雄武之才,若加以时日,造诣未必在我等之下!” “我是一百个不愿意同宋国交兵的,可如今我国上下多有轻宋之心,这也怪林牙太厉害了些,呵呵!”斡离不又给大石斟满了酒,“而且那赵皇帝前番接纳了张觉,故意败盟不说,还在给张觉敕书中说什么‘吾当与汝灭女真’!我那大堂兄,正愁抓不到宋国的把柄呢,这一回可是人证、物证俱在!” “那殿下何不将敕书销毁呢?” “两国交兵恐怕是早晚的事,我须考虑的,还是如何自处!” “那殿下是准备在京中坐镇了?” “呵呵,我倒是想在上京坐镇,可别人能放心吗?” 两个人相视一笑,大石不由感叹道:“看来贵国如今也是各种明争暗斗啊!共患难易,共富贵难啊,古来如此!” 说着,大石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锦帕递给了斡离不,斡离不接过去一看,这正是当日徽宗所赠的《德生图》啊!斡离不眼前一亮,奋然道:“好,这个就暂归我保管吧!有朝一日,我带兵杀到汴京去,就拿这个质问一下那赵皇帝,为何当日不能好好地约束将士,致有燕京之屠乃至招败?又连累我等亲自跑到汴京去兴师问罪!” “呵呵,那赵官家还不如李师师姑娘是个明白人呢,可惜李姑娘明珠暗投!” “那李夫人着实是不错的,妩媚风流,多才多艺,尤其难得在明晓大义,与我妹妹处得如亲姐妹一般!”斡离不露出艳羡的神情,“中原真是有人物,如李夫人这般绝代佳人,恐怕也是佼佼者!” “怎么?殿下看上她了?”大石失笑道,“那殿下更要亲自率兵南下不可了,擒住那赵官家,也掳得那李姑娘,从此以后金屋藏娇、红袖添香就是了!” “呵呵,这样娇弱的小女子,哪见得了刀兵,恐怕先吓坏了她呢!”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闲话,大石不禁探问道:“既然殿下不想同那宋国大动干戈,更忧虑宋人振起后复仇,可又架不住其他郎君、勋贵们一意主战,那此等困局,殿下想到该如何破了呢?” “那林牙有无妙计?”斡离不似一副胸有成竹之相。 第一章 以战促和(下) “我朝立国二百余载,这些事我也是见多了,自然是不难以史为鉴的!” “好,那咱们各自把自己的主意写到纸上吧,每人只须各写四个字,看看是否英雄所见略同,抑或林牙更有高招?” 两个人于是分别在一张纸上写下了自己的盘算,等到拿到一起看时,居然都是四个大字:“以战促和!”两个人于是彼此相视一笑。 “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只是林牙能否说一说,贵国史迹上于此等事是如何明载的?” “这个再明显不过了,只是少有人知罢了!”大石盘腿坐下了,“想当年宋人一意要收复燕云,致有高粱河之败。可宋人仍不死心,故而双方边境上屡起战端,这等长期相抗,自然于我国地方豪强及掌兵之人有利,而不利君权之稳固。时当圣宗年幼即位,承天太后主政,那些有实力的勋贵们自然不会把这孤儿寡母放在眼中!为求一劳永逸地化解两国纷争,更为了压制地方及众勋贵对幼帝君位的觊觎之心,方有统和二十二年太后与圣宗亲率大军南下之举,也才有了其后的澶渊之盟及两国的百年盟好!” “哦,原来是这样,怪道你军刚一南下,便有降将王继忠给那宋真宗上呈密奏,要他与贵国讲和!”斡离不一副恍然大悟之状,“我那些兄弟叔侄们皆不知读史,更不知宋人之事,他们只是眼见得宋国今日兵弱,便幻想一举灭其国!殊不知,这赵家皇帝如今威德虽有些受损,可人心、士心依旧稳固,除非将赵氏子孙尽数扫灭,否则登高一呼,定然应然云集,再难有我女真人安生之日!” “殿下所虑甚是,为今之计,也只有遂了那些好战之辈的心愿,让他们到南朝碰碰钉子,哪天知道苦了、累了,觊觎之心就可收敛几分了!” “人心不足,终是害己害人!”斡离不闭了眼合十了手掌,“只有人人念佛,方能去除贪嗔痴三毒!” 斡离不领着大石看了一番金军轻重骑兵的演练,面对着那排山倒海的气势、一往无前的勇武、不知疲累的战力,大石最终决定向金国投诚。 大石恳求道:“辽运已终,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如今只望贵国可以善待我契丹子民!” 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大石便带着斡离不率金军以两日急行军奔袭辽国青冢1大营,此地有辽军的很多辎重,金军还一举擒获了辽秦王(天祚帝三子)、许王(天祚帝四子)、诸妃、公主及从臣等,并缴获车辆万乘。在归途之中,于白水泊又俘获了天祚帝长子赵王及辽国的金印。 斡离不将所获呈献给了金国朝廷,吴乞买一时大悦,以大石向导有功且为人俊辩,特赐予一位金国贵女为其妻。 大石被安置在了斡离不的大营中,作为其副手和智囊,二人相处甚为相得。有鉴于辽国的必亡之势及大石的向导之功,又见他整日与新妇相处融洽,斡离不以为大石已经诚心归顺,所以放松了对他的看管,哪知有一天大石居然失踪了,还给斡离不留下了一封书信。 在信中,大石吐露了真言,表示自己对天祚帝及其子孙都是切齿痛恨的,所以不惜出卖他们;复国已经无望,若有机会,大石定会一路向西,去开拓另一片广阔天地。不过眼下他还是会去夹山投奔天祚帝,在时机允许时把归心自己的人马拉出去。 斡离不派人去追,可大石已经亡入山中。当时云中等处尚有数万星散的辽兵,大石一路招抚他们,最后竟收集到了七千余人。大石带着这些人马重上夹山去见天祚帝,天祚帝喜出望外,只是大石就充当向导一事故意做了隐瞒。 不久之后,天祚帝又得到了阴山室韦部一位头领的援兵,一时间兵力稍振,天祚帝自以为已得天助,于是开始谋划出兵夺回燕云。大石站出来极力反对,认为此时当“养兵待时而动,不可轻举”。 大石还故意上书挖苦天祚帝道:“自金人初陷长春、辽阳,则车驾不幸广平淀,而都中京;及陷上京,则都燕山;及陷中京,则幸云中;在云中而播迁夹山。向以全师不谋战备,使举国之地皆为金人所有,国势至此,而方求战,非计也!” 大石晓得,自己同天祚是早晚要反目的,何况向导一事天祚帝早晚会知道,索性就豁出去了。等他刚上了书,未及天祚帝派兵来问罪,大石便杀掉了前来监视自己的两位天祚帝心腹近臣,率所部西去。在路上,大石还设置了北、南面官署,并且自立为王,大木(叶穆)也封了亲王。 大石一行人历尽辛苦终于到达了可敦城,并很快在漠北立住了脚跟。不久后,大石在可敦城隆重地召开了七州十八部大会,一时威势甚盛。不过大石依然严格奉行“养兵待时而动”的战略,休养生息,结好与国,操练兵马,以巩固和壮大自己的实力。 这年十月,作为金国西南西北两路都统的斡离不便得到了大石的一些消息,并且上奏给了朝廷,其中称:“辽详稳挞来奔,言耶律大石称王,置南北官署,有战马万匹。”可敦城与原辽上京之间隔着一片广阔的大沙漠,想要跨越殊为不易,所以金国暂时还不需要防范大石。 次年正月,辽金之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一直龟缩于夹山的天祚帝,以一种自投罗网、坐以待毙的荒谬举动,遭到金军的生擒。 起初,天祚帝得到了各处三万多人马的投奔,自觉腰板硬了起来,所以不听大石等人的劝告,非要去争夺云中不可,以便于他将来投夏或投宋。当时云中一带金军主力尚未集结,在此驻守的是金将兀室,兀室自知无法与辽军硬拼,便采取了一种巧妙的伏击战术,最终将辽军杀败。 再遭惨败的天祚帝只好率领数百骑兵逃到了武州地界,准备南下投奔宋朝。因为此前童贯已经派人携来了徽宗的亲笔书信,徽宗称:只要天祚帝来投,便可“待以皇兄之礼,位燕、越二王上,筑第千间,女乐三百人,礼待优渥”。 哪知就在这时,一位长久跟随在天祚帝身边的僧人却站出来劝阻道:“陛下不能去南朝,南朝为懦弱之国,必不敢收留或隐藏陛下!倘或陛下投宋,必遭金人索取!张觉之事,不可不戒!何况投宋已是耻辱,为女真所获亦是耻辱,同样乃是耻辱,却不可一辱再辱!不如投归女真,也不失为王爵之封!” 僧人的这几句话竟然彻底打动了天祚帝,于是他决定再也不跑了,待金兵追来后,便束手就擒。金军大将娄室见到天祚帝后,出于收揽人心计,还是给予了天祚帝非同一般的礼遇:只见娄室跳下战马,出人意料地向这位末路之君做了一个跪迎的姿势,然后才北面以对天祚帝,接受了天祚帝的“拜降”! 最后,天祚帝被金国封为了“海滨王”。不过,天祚帝却呈上了徽宗的书信,这又成了大宋败盟的一件重要物证。 1即王昭君墓,在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南。 第二章 广阳郡王(上) 金使一行人磨磨蹭蹭地拖延到五月底才入京,在逗留了一个半月后,又以“谢嗣位使”的身份赖在汴京不走,直到九月底,才于紫宸殿辞别了徽宗打道回府。 马扩一路上与金使纠缠不休,还要应付他们的各种软磨硬泡,加上赶路,着实是有些疲惫不堪,又兼对柳娘的思念,因此初回汴京后,先是在家歇息了几天。对于刘錡的远去,马扩心中倒是安慰的,汴京才是他们这些有志者的死地;至于师师与刘錡之间的情愫,马扩所知不多,也不在意这些,所以当他到醉杏楼探望师师时,眼见师师仿佛换了一个人,才领会到了些什么。 “姐姐是最清楚不过的,如今金人的意图越发明显,而北境各种不尽如人意,所以我等的前途越发凶险难测,将来到底怎么样,都还很难说!若姐姐是个自由之身,我就劝姐姐不如尽快南下安身,免得到时来不及筹备一切,何况那时路上也会多有不测!姐姐也多劝劝亲友,让他们预做准备吧!咱们汴京是无险可守的,金人一旦南下,汴京必会首当其冲!”马扩温言劝告道。 “嗯,我明白,我已经让元奴妹妹到镇江预先置办了些产业!不过子充你说得对,其他亲友也该多劝劝才是,让他们也都有个准备!不过怎么说呢,他们都不像咱们晓得很多内幕,他们多有侥幸之心,而且也都看那些达官显贵的行迹,若是朝廷权贵都不动身,他们更懒得离开故土,到那水土不服的陌生之地!”师师回应道。 “是啊,不见棺材不掉泪,那些朝廷大员都是这般愚昧和执拗!百姓生计尚且不易,又岂会轻易背井离乡!” “不过尽人事听天命,咱们多劝劝总没错!早晚他们还是会听的!”师师突然换作一副坚毅的神情,“不过我是不会离开汴京的,别说官家未必许我走,就是赶我走,我也是不会走的!” “为何?我记得姐姐不是早想脱离汴京这座牢笼的吗?” “呵呵,那是过去了!如今不同了,我愿与汴京共患难!” 看师师那严正的神色,不像是一时贪图痛快之语,马扩有些茫然不解,只得慨然道:“连姐姐都有这个决心,看来汴京想被攻破也难!只望到时姐姐好好激励官家,兴许官家能舍身一搏呢!那我朝士气必将为之一振,一举扭转乾坤也未可知!” 就在金使赖在汴京的当儿,徽宗又差遣马扩前往太原与童贯一晤,徽宗的意思是希望马扩能给童贯带去一些新消息,并提供一些有益的参谋。对于宋、金的前途,徽宗越发忧虑,他不能不把防御金人南下的问题给重视起来。 如今的形势越发让人忧心,如那燕山府的郭药师已是尾大不掉,俨然又成了一个“安禄山”,尤其是所部跋扈专横,越发难制!退守太原的童贯,连云中城的模样还未见过呢,山后的几大险要之地就这般掌握在了金人之手,这可是很要命的! 马扩在见到童贯后,又将当日他跟刘錡商议过的那些策略向童贯和盘托出,童贯连连点头表示赞许,等到马扩说完了,童贯却叹气道:“这十万之众,如今一时半刻到哪里调集呢?还当另作筹划才是!” 眼见童贯如此优柔寡断、敷衍了事,马扩便不留情面道:“如今国家挫威于金人,皆因刘延庆不战而逃所致,倘或当时再度起用种帅,领更多西军精锐进取燕京,断不至于像那刘延庆这般贻误国家大事!每每念及此,卑职便暗自叹恨!” “是,本宣抚也是一时失察!”童贯一改往日的骄横,手指着外面的幕僚们,“子充啊,今后你还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本宣抚如今才算看清了,你可是有真知灼见的,不像外面那些假把式!” “多谢宣抚错爱,卑职自当尽力国事!” 马扩回汴京之后,童贯还是采纳了他的建议,在河北地区设置了四大总管,只是由于用人不当,加上这四大总管没多大的实力,实际上也就等于虚设了。 到了十一月,童贯还想着收回山后之地,便命邠州观察使辛兴宗前往云中去见粘罕。辛兴宗是西军大将,让他前去还可以彰显一下大宋的强硬做派;不过童贯还是想让经验老到的马扩前来相助,所以又给朝廷上了奏书,把马扩给叫到了太原。 在辛兴宗与马扩出使之前,童贯特意召集了麾下的一干幕僚、亲将等十数人,大家以金杯酌酒,次第而饮,算是给二人践行。此时宣抚副使宇文虚中也在场,他本是翰林学士,只因蔡攸彻底灰了贪功之心才命他前来顶替。 席间,童贯忽问众人道:“山前燕京一路委任之帅用人不当,其人无能,以致如今弊端丛生。而今若将山后之地取回,择一堪任守臣就绝非小事一桩,你等各尽所知,趁着今日便宜,不妨举荐一下中意人选!” 众人于是将陕西六路到河东、河北各路知名武臣,全部都提了一个遍,没想到童贯皆摇头。末了,童贯方解释道:“你等举荐之人只可做太平之守臣,而山后之地乃是新复边地,须是一位文武兼通、智勇公廉,而且知悉各国人事情状之人,方可委以重任。” 未等众人作何反应,童贯便伸开一只手向马扩一指道:“非吾马宣事不可也!” “宣抚高见,宣抚英明!”众人一起谄媚道。 童贯如此拉拢马扩、视为心腹的意图已经表露无疑,那些幕僚、亲将刚才还将马扩视作无物,没一个人举荐他,如今态度都来了个大转向,忙绞尽脑汁奉承起马扩来了,一时百般热络,弄得马扩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童贯又让马扩坐到近前,命人斟满了酒,敬过之后便含笑道:“倘或由子充来镇守云中,则须军马几何?” 第二章 广阳郡王(中) “此乃义不容辞之事,那卑职就斗胆说了——当用三万人!” “如今国家财用不足,可否再少一些人马?”童贯面露难色。 “至少非两万人马不可!依卑职看来,倘或云中须屯扎一万人,则另一万人当驻守于其他各要隘,无论如何,云中兵力当雄厚些才是,以保万全!”马扩说罢,便向童贯躬身行礼。 “两万人马倒还可以措置!”童贯端起了酒杯略有所思地咂了一口,“倘或朝廷每年以三百万贯用于山后军需,你这里凡有举荐适用之人也都依从任用,如此几年可有所成?” “山后养兵,若想一年有成则太费力,两年则稍显宽裕省力,三年则这些人马必可得力,大事可成!”马扩的神色依旧如常。 “好啊,那来日收回了云中,就全拜托子充了!”童贯肃然道。 在此前的八月,金人借口赵良嗣当年曾口头答应借予二十万斛粮食为由,向燕山府宣抚使谭稹施压,结果被谭稹以口说无凭为由拒绝,金人恼羞成怒,便向山后的蔚州、朔州和应州等地发起突然袭击,实际上就等于在宣告与宋朝绝交。所以马扩听闻童贯此语,心中却全无激动,反而轻叹一声道:“多谢宣抚信重,只是如今山后之地,未必能收得回来了,金人攻略我境,已是绝交割山后之意,朝廷还得做好两手准备才是!” 童贯听了此言,当即站起身来,发狠道:“若他们不给,咱们就力取!” 十一月三十日,辛兴宗与马扩抵达云中粘罕的帅府,不过粘罕已经全无踪影,只留下一个兀室暂代元帅之职。 对于粘罕的离去,马扩的预感很是不妙,恐怕他是归国谋划更大的南下行动去了。辛兴宗、马扩原想着跟兀室针锋相对地辩论一番,可他们连兀室的面也没有见上,兀室只是找人传了几句话责难宋朝,关于山后之地的归属,根本就未涉及。耗了几天后,两个人觉得这般久待也没有意思,便两手空空地回了太原。 眼见马扩一行人毫无所得,童贯不免有些垂头丧气,不过马扩却在私下求见童贯时吐露道:“此行也非一无所获,我等在路上就看到那金人正在教习汉儿乡兵,飞狐、灵丘两地军马也有增加,此等迹象着实可虑!” “哦?那粘罕也果真不在云中吗?” “果真不在,以卑职所见,那粘罕必去朝中谋划大事了!金人多次指责本朝接纳张觉之事,要挟勒索契丹官员与富民,凡此种种,皆可见出金人已是包藏祸心,所以卑职希望宣抚赶紧谋虑置办边备,奏知朝廷未雨绸缪!” 童贯急得踱起步来,忽然咧嘴一笑,回过头扶住马扩的肩头道:“据我方密报,金人国内至今人心未附,岂敢如此擅启边衅?不是本宣抚不信子充,只是尚觉金人还不至于如此之速!” “宣抚,我等早做准备,才是万全!何况,金人万一真的趁我不备呢?”马扩着急道。 “本宣抚当亲自去燕山府将常胜军之事处置妥当,并筹划调度河北诸镇将帅之兵,如此金人便是敢来犯我,也不会误事!” “卑职以为,燕山府一带守卫切不可再寄望于那常胜军,须在河北诸路尽快布置雄厚的军马,以备不测!若是那郭药师生出二心,也可迅疾处置,若金人果然入侵,也好逐次抵御!” “如今朝廷财用捉襟见肘,国家可用之兵一时也不易调集,不暂且依靠那郭药师,还当如何?只求他看在当日本宣抚收留他的份儿,多多顾念朝廷对他的好吧!”童贯仰天轻叹着,“不过山后之事,本宣抚定要尽快上奏朝廷,多调拨一下钱粮、军马,尽快收回,以免夜长梦多!” “好,若朝廷果然决心收复山后,卑职愿为前驱!” 童贯写了奏章给朝廷,他还让马扩写了一道疏奏,申言云中“可取之策”。 徽宗在征求诸大臣意见时,不想那已经回朝再任翰林学士的宇文虚中却站出来道:“云中斗绝一隅,纵然可取,也难以固守!” 蔡京站出来道:“启禀陛下,云中之地殊为险要,乃是拱卫我国北境之要冲,如今金人尚无力攻我,正可乘机取之,何况两国盟好时,此地早已明确许我,我纵兵取之,金人亦无话可说!” 李邦彦站出来道:“太师此言差矣!那金人兵威甚狠,焉能容我力争?如此战端一开,何时是个了结?万一金人负气挥军南下,我朝百姓岂不要徒遭兵燹?依微臣看,我朝不如暂不收复山后之地,金人纵然挑衅,也是无由头!” “李翰长此言轻巧!若一味忍让,当真可令金人收了得陇望蜀之心?若说由头,找出几件来,岂是难事?何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蔡京声色俱厉,“陛下,金人已大有觊觎我之心,我不当再畏首畏尾,那山后之地金人兵力一时尚有不足,又有那辽帝在侧后掣肘,不如尽快发大兵取之,然后修浚城池以固守,才是上计!” 由于伐辽之事让童贯与蔡京在徽宗面前都有些失了宠,所以其权势有所衰减,这宇文虚中与李邦彦一向滑头,不敢跟蔡京、童贯相颉颃,如今他们却看准了风向,偏要站出来跟蔡、童斗一斗。那李邦彦更是吃准了徽宗畏惧金人的心理,所以此次才敢放手一搏。 蔡京的党羽们也都站出来帮腔,可徽宗着实忧虑此举将引发战端,最后只得说道:“山后之事且画旨留候吧!” 这番廷议正是宣和六年底的事情,到次年正月时,就传来天祚帝被金军俘获的消息,徽宗越发庆幸没有派兵强取山后之地,不然没了后顾之忧的金人定要前来兴师问罪了。可是徽宗也晓得,自己给天祚帝的“招降书”必然会落入金人之手,如此一来,金人可是又多了一桩大宋的把柄! 第三章 广阳郡王(下) 徽宗下旨令童贯尽快前去燕山府,周密布置,以加强当地守卫。 所以到了三月间,童贯便带着一批银绢,从太原出发,东越太行山,经真定府、河间府、莫州和雄州,于三月底入燕山府。此时身为保州廉访使1的马扩正好在保州履任,因童贯相召,便前去任丘同他会合。见面之后,马扩便郑重提醒童贯,在天祚帝遭擒获之后,更当赶紧大举备边,以防女真为患。 童贯此行的旗号是犒赏常胜军,实为整治燕山军政,尤其要狠狠地敲打一下郭药师,至少也要煞煞他的威风。童贯便亢声道:“本宣抚此次去燕山府葺治兵马,正是为了防备女真生事!” 童贯一行人刚入燕山府辖境,就看见郭药师带了几位随从打马前来相迎,等到郭药师下马后,他居然向童贯行了跪拜大礼,童贯备觉惊异,忙扶起问道:“你如今也是太尉之衔,和我并肩,为何出此大礼?” “宣抚乃是我父,药师只知跪拜父亲大人,焉知其他?” 这明明就是郭药师的“迷魂汤”,马扩自然是旁观者清,可那曾为宦官的童贯听罢此言,却是飘飘然起来,早把马扩等人先前的提醒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声笑道:“你有此心,也是朝廷之福了!认不认为义父是小事,今后切不可忘记朝廷的雨露君恩!” 到了燕山府后,郭药师依然执礼甚恭,连马扩也觉得郭药师似诚心归宋,他如此结好童贯,也为着童贯可以在朝中维护他,不像张觉那般被人弃之如敝履。 这天,郭药师特意邀请童贯等人前去检阅常胜军,以见识一下他的统兵之才。一行人到了郊外山野之地,起初未见人迹,童贯不觉纳罕,便问郭药师道:“药师,如何未见人马?” 郭药师只是笑而不答,先行下得马来,然后走到童贯跟前,突然拿出一面小旗子挥动了一下,霎时间,只见四面山上铁骑滚滚而来,一时扬尘遮天蔽日,却不知有多少人马,日光照射之下,甲械闪亮,军容赫赫,气势如虹,连同童贯在内,不觉皆有些骇然失色!马扩不免心想:若郭药师有心叛宋,此时可不正是他下手的良时? 不过,阅兵真的只是阅兵,在郭药师的指挥下,参与阅兵的将士们有条不紊地变换着各种阵形和动作,士气昂扬,军容壮盛,令马扩这个见多识广之辈都不由叹为观止! 等到一行人安下心来后,自然无不赞佩郭药师的统驭之才,极力夸赞!童贯身边的那些幕僚,皆称这常胜军定有能耐抗拒金军! 童贯也是喜不自胜,在草草地设置了河北路的四位总管之后,便将马扩先前所勾画的“选精锐马步十万”的良图就这般一笔勾销了。别说金人将入无人之境,就算只有一个郭药师做了安禄山,他要挥军南下,整个河北路的防御也是形同虚设。 童贯将自己的燕山府一行具奏朝廷,徽宗看后不禁大喜过望。神宗皇帝曾有遗训:“能复全燕之境者胙本邦,疏王爵。”先前因为两次失利,童贯的名声大损,如今眼见童贯彻底收服了郭药师及常胜军,稳固了北境防线,徽宗不惧朝廷内外的反对及冷嘲热讽,还是决定将收复燕山府的首功算到童贯头上,晋封他为“广阳郡王”。 此时此刻,整个河北路只有一个马扩成了不合时宜的人,身在保州的他一面连连向朝廷“乞请”枢密院屯兵中山府和真定府,一面又写信给父亲、刘錡、师师等人想办法。 刘錡等人也写了奏书“乞请”,可终究是石沉大海;马扩全家如今也都在保州,着急之下他也未托个可靠的人去给师师递送信件,由于此时醉杏楼内外已经全是皇城司的人,马扩的信件如今连送到师师手里的机会都没有了,何况师师对于徽宗的作为已经近乎绝望,只求眼不见为净。 等到六月时,马扩探知到粘罕已经回到云中,金人正在修葺飞狐和灵丘两城,马扩心知大事不妙,赶紧向童贯与蔡京密报了金人的这一最新动向,恳请朝廷速派西军屯扎于中山、真定一带,另外再征选边地的智勇者协守易州重镇,以防女真不测之变! 童贯对于自己安排的四大总管及常胜军自然是满意的,岂容再多此一举?那蔡京已是看透了徽宗的心思,也不会去自讨没趣,只求多混一日罢了!因此童、蔡二人对于马扩的奏报都没有回复,急得马扩大病一场…… 。 1廉访使主管监察事务。 。 。 三大献殷勤 。 宋金关系日渐紧张,加之北境防备的松懈,其实对于像陈东这等关心时局的有识之士,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尤其是陈东还得到了刘錡的来信。 由于武官不能随意来往、结交太学生,刘錡从前便尽力不去找陈东。可是出于朝政与时局的担忧,在向朝廷施压以罢黜童贯的问题上,刘錡还是很积极地同陈东进行了沟通。眼前将要离京时,刘錡依然关心朝局的变化,所以特别找到了陈东,希望两人今后尽量多写书信联系,为保隐密和畅通,刘錡将一条可靠的通信线路说与了陈东,那是从前刘錡与西军中同道通信专用的。 陈东等人当即行动起来,先是发起联署请愿,要求朝廷停止授予童贯王爵,结果被徽宗当作了耳旁风。接着,他们又开始谋求让一些先前遭到贬黜的干臣还朝参政,以防备可能即将爆发的宋金战事。其中要李纲还朝成了此次请愿的重要一环,此举还得到了朝中不少官员的同情和支持,给徽宗造成了不小的压力,只是那些把控着大权的重臣们依旧反对。 陈东心里非常着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所以决定剑走偏锋,就像那回搭救自己一样,他决定亲自去走一走师师这条路。不过陈东是不方便自己出头的,赵元奴也乐得为国事出力、为夫君分忧,所以乐颠颠地就跑去了醉杏楼。 第四章 大献殷勤(上) 赵元奴将大概情由跟师师说了,师师不觉一惊道:“怎么?少阳跟信叔有书信往还?” “是啊,姐姐,他们结成了同志,可以秘密通信呢!刘老兄也是有心人,就是不放心朝中之事!”赵元奴点头道,“他此番在给东哥的信里还问及姐姐的近况呢!” “那,那少阳怎么说?” “还没回呢!姐姐要不要亲自写一封给他?” 师师默然了半晌,为难道:“我,我就不去扰他的心了,告诉少阳,就只说我很好吧!如今国事日艰,咱们个人的事,就权且,权且先放一边吧!” 目睹师师眼神中流露出的那份伤心,赵元奴心疼不已,可师师姐姐说得对,个人的事还是先放一放吧!赵元奴便忍不住搂住师师道:“姐姐真是委屈自己了!” 事情还算紧急,待赵元奴走后,师师便让张迪递话给徽宗,说是心中甚是思念,已在家中盛装静候。徽宗晓得师师必是有事相求,若是不叫自己为难之事,徽宗自然乐得施恩,如此更得佳人欢心,岂不美哉? 上次见师师,还是万寿节时,当时徽宗也不过只是接受了师师的一次不冷不热的拜贺而已,昔年用心以待的情景,早已一去不返!每每想到这里,徽宗便有几分怅恨。 当徽宗走出阴凉的地道时,正见已恭候多时的师师,时当炎夏,只见师师着一身薄如蝉翼的白纱衣,泠泠然有出尘之感,灯火明灭,更添佳人几许魅惑,那娇躯依旧玲珑曼妙,那神采亦如青春焕发,徽宗便忍不住上前爱抚着师师的脸庞道:“玉润冰清不受尘,仙衣裁剪绛纱新。千门万户谁曾得,只有昭阳第一人。贤卿今日真是美若天仙,把个赵飞燕也比下去了呵!” “只因万寿节时愚妾身上不大好,也无精神,怠慢了官家,近日觉身上大好了,必要补一补才是!”师师笑意盈盈道,还挽住了徽宗的胳膊一起向楼里走去。 醉杏楼里已提前放置了很多冰块,乍一走进去,备觉凉意沁人心脾。一应都已经备好了,师师百般殷勤,还手持檀板唱了几曲小词助兴,悠长婉转更胜当年。 一俟唱罢,已有些微醺的徽宗忙拉住师师,眼中湿润道:“唉,贤卿有心了,朕今日觉得又仿佛回到了当日初识贤卿之时,如今贤卿比去年也消瘦了些,跟当日真是一般无二,恍若时光倒转!只是朕心里还明白,如今确乎又老去了几岁,当真无可奈何花落去!” 师师每常揽镜自照,也不禁感叹红颜难再,因而长叹一声道:“愚妾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怕再过两年,都不能入官家的眼了!” “哪里,贤卿就是朕的杨妃,朕到死也不会嫌弃贤卿的!” “呵呵,那杨妃的固宠之道便是能做明皇的‘解语花’,明皇与她又是风雅之事上的知音!愚妾才情孤陋,也万幸能得官家的垂青!” “正是这个道理了,呵呵!我朝风流冠盖百代,才出了如贤卿这般女流中的翘楚,真是风气所化,流韵所钟!此外,不是朕自矜自夸,如朕这般才艺超群的明君又有几何?朕不独是君王中的丹青圣手,亦是众人之中的执牛耳者,贤卿以为然否?” 官家当真是有些醉了,竟然把平素积压在心中的那份自负都给一股脑抛了出来,着实有些好笑。不过师师也知道,若官家无此不甘平庸之心,也不至于取得今日之成就,只是可惜他误了做君王的正业。师师不想与徽宗发生不快,只好娇媚一笑道:“若是愚妾说不然,官家能信否?只是官家如此夸赞愚妾,倒叫人汗颜无地了!” 徽宗将师师搂在怀中,百般抚爱。两个人又开始互称起“子霞”与“吉人兄”,在这醉杏楼中仿佛成了一对恩爱无比的伉俪。 师师平生所求,不过就是能有这样的一日,能与自己最爱的那个人相诉相守、双宿双栖,便是不能白头偕老也无恨。难道徽宗真的就不值得自己全心全意去爱吗?哪怕只是一晚,难道自己真就做不到吗?骗骗自己的心也是可以的啊! 师师忽而动情不已,也越发不想轻易去打破这份柔情蜜意,所以陈东交代的事,直到二人上床歇息也未提及。心满意足的徽宗也早忘了这个茬了,只当是刘錡走后,师师彻底想通了呢。 一夕欢爱,师师越发柔情似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 “官家今日不上早朝吗?”看看天快亮了,尚躺在床上的师师忽而睁眼道。 徽宗被师师晃得醒了,他亲吻了一下师师的脸庞道:“今日就不去了!昨夜朕与贤卿欢情甚浓,今早不觉身子沉重,看来朕真的是老了!” “好啊!难得有如此缱绻之日!”师师温情地搂住了徽宗的脖子。 待用过早膳时,早已是巳时,眼前徽宗即将回宫,师师终于忍不住要切入正题了,于是笑吟吟道:“官家毕竟是官家,总该做些官家该做的事情不是?愚妾也不愿做那红颜祸水,所以今日就斗胆恳请官家再听愚妾一言!” 说着师师就跪在地上,徽宗上前怜惜地扶起她来,温存道:“这又是何必呢?究竟又是什么事?朕就知道,贤卿是有事相求,昨日才如此的!” “官家此言差矣,你我相识这些年,难道官家待愚妾的情分,愚妾纵然再麻木,也总该有个知觉不是?难不成,官家是觉得自己还不配得到愚妾的真心、真情吗?” “呵呵,这就好,就好!”徽宗欣然地坐在椅子上,把师师扶坐在自己的腿上,“贤卿说吧,究竟是何事?朕自然原该对国事上心的!” “就是那李纲的事!大家都说那李纲是个文武全才,将来堪当大任,如今我朝与金人关系日危,真怕有朝一日金军就杀到汴京城下呢!”师师双手勾着徽宗的脖子,“愚妾胆子小,总该巴望着一旦有事,会有个朝廷的股肱之臣来拱卫汴京吧?何况,朝中多一个李纲,也不算什么啊!” 第三章 大献殷勤(下) “唉,贤卿还是信不过朕啊!”徽宗垂下了头,“那李纲着实有些清誉,只是他为人太过强梁,屡屡与同僚相争,故而朕才将他逐出京的!如今国事繁难,朝廷更须和衷共济,奈何再招一个李纲回来,闹得鸡犬不宁呢?” 师师脸上依然挂着笑,道:“朝中那些人难道官家就这么信得过?还没吃够他们的亏?官家前番执意要立那童贯为王,天下人可是心服?反正只有他们在朝中,愚妾就睡不踏实!” 师师娇嗲地摇晃着徽宗的脖颈,徽宗正色道:“贤卿这可是公然干政,违反我朝祖制!” “官家何必要讲这个,别人不知道,愚妾可是清楚!” “清楚什么?” “当日若无那大刘贵妃,童贯那厮能得监军陕西吗?又岂能有今日之荣宠和高位?何况官家今日在我这里留宿,也是祖制允许的?” 师师一席话说得徽宗有些脸红,于是嗔怒道:“一个死去的人,何必又去提她!若是童贯自己不成,朕又如何会重用他!祖制也是人定的,祖宗何曾不许朕来会知音?只是可惜啊,这位知音太不识趣!” 师师一下子从徽宗的腿上站了起来,继续顶撞道:“死人就不是人了吗?死人就该供起来?若是那大奸大恶之徒,也不能引为鉴戒了?任用李纲,可不是我的私意,这是天下公论,想必官家最清楚了!何况,不说那童某人还好,若是说起来,咱们就要好好掰扯掰扯了,官家可是满天下去打听打听,可有一个说他的好的?童贯在陕西时隐匿败绩、杀良冒功,人人恨他入骨!亏得官家到了我这里,才有真话听呢!” “你放肆!”徽宗气得站了起来,浑身已经有些发抖。 师师一点不怵,越说越激动道:“我就放肆了,如何?官家若有本事,今日不妨就将我赐死,我也能留个直言敢谏的美名在世上,胜过苟活终老,却被人污蔑为红颜祸水,永世遭人唾骂!” 昔日那个执拗、刚烈的师师又回来了,徽宗顿时被气得额头上渗满了汗水,脸色涨红道:“贤卿何必这样要挟朕,难道,难道咱们就不能不谈朝政吗?” “昔日可以不谈,今日刀都架到脖子上了,还能不谈吗?我若是个蠢人,倒乐得一时之快!如昨日那般,我也当真珍惜万分,所以才隐忍道今日!”说着,师师泪如雨下。 “你怕什么?有朕在呢!大不了朕带你去南方避一避!我朝盛兵百万,男儿千万,叫金人杀也杀不完!” “那满汴京的百姓呢?他们逃得了吗?我朝男儿虽多,又何故让金人枉杀!谁人无父母妻儿,官家又忍心让他们去送死?” “他们都有自己的命,朝廷不能什么都管着!” “民脂民膏养着朝廷,如何朝廷就不管百姓的死活了?官家这话真是叫人没法敬服!” “你,你……”徽宗用手指着师师,他再也忍受不了了,只好拂袖而去,临了又回头道:“朕真是错看了你!” 眼看徽宗已经走远,师师突然大喊大叫道:“我也错看了你!” 师师伏在床上大哭起来,一直到晚间还没起床。赵元奴来看师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师师才起床吃了饭。 “看来官家是铁了心,要跟那些奸佞之徒一条道儿走到黑了!不过姐姐已经尽力了,别伤心了,不值当的!”待师师说完,赵元奴长叹一声道。 “他赵氏的江山社稷,偏是关乎百姓的安危福祉,我只恨自己无能,不能叫官家回心转意!”师师的眼中又闪起了泪花。 “既然官家这般昏聩无能,那姐姐也就不欠他什么了!” 愁云惨雾地过上了十几天,师师始终无法释怀。 不曾想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赵元奴突然兴冲冲地来到醉杏楼,嗔笑道:“原来姐姐也会骗人,当日妹妹还真就信了姐姐的话,以为姐姐跟官家的情分就这么散了呢!” “这话怎么讲?” “我的好姐姐,咱们的赵官家已经下旨了,要将李伯纪召回朝中任太常少卿呢!呵呵,官家到底还是会看姐姐的面子的,阿弥陀佛!” 师师长吐出一口兰气,眉开眼笑道:“呵呵,总算有一件让人开怀的事了,咱们姐妹今日也吃几杯去!” 。 。 四宋金开战 。 自从擒获天祚帝之后,金国失去了侧翼的威胁,以粘罕为代表的主战派越发占据了上风,而此前徽宗等人的拙劣表现及背信之举,更是给了粘罕等人以口实,南向之役已是箭在弦上。 天祚帝于正月被擒,但金人直到七月才派专使前来通告,为了结伴金使并前往金国刺探虚实,徽宗又想起了马扩,所以马扩得以再次来到了汴京,此时已经到了九月底。 一天晚上,忙中偷闲的马扩想要去醉杏楼探望一下师师,顺便问一下书信的事情,可是守卫们不许马扩进入,马扩只好失望而归。不过在门上看守的王生听到了马扩的声音,他马上去告诉了师师。 此时马扩恐怕已经走远了,师师也不想让皇城司那些人难做,于是让王生次日去找了马扩,问问他有何话说。到晚间时,王生才回来,将一张纸条递给师师,上面草草地写着几个字:“金人将南,望有所备!” 师师的心不由咯噔一下,最坏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就像一直悬在头上的那把剑终于掉落下来一样!可是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做什么准备呢?也只有再次劝说一下亲友们南下了,不过目下这情势,看起来还是有点早,师师只好决定再等等看。至于她自己,倒有些不在乎,大不了就是一死嘛。 马扩又到了童贯新辟的郡王府求见,直到第二次,童贯才肯接见。 马扩立即开门见山道:“殿下,粘罕已回云中,此次必有图谋入侵我境的异志,我当务之急,当急调西军十万,出巡边境,如此不但可充实边备,亦可弹压胆敢轻举妄动者!殿下乃朝廷股肱,宜当远谋,切不可再失良机!” 第四章 宋金开战(上) 已经成为郡王的童贯的架子显然比以前大多了,那神色十足的模样,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只听他趾高气扬道:“子充啊,你一心为国,确是一片赤诚,本王甚是欣慰!可你毕竟年轻,那十万之师岂可轻动?再说,你可有十足的把握,确证那粘罕即将犯我?” “十足的证据自是没有,可那粘罕我却是晓得了,此人甚是贪暴,且有刘彦宗、耶律余睹、萧庆之流在他身边聒噪、怂恿,早存了侵我之念!先前那些蛛丝马迹也是卑职亲见的,此外山后多有我耳目,女真军马不断前来驻扎,这岂非异相?若是再延宕数月,恐怕女真军马已完成了布署!” “那女真军马究竟有多少?一千还是一万?你若无十足的证据,叫本王如何上奏朝廷?你连我都无法说服,又叫我如何去说服那些朝中大员?” “卑职还听说,那常胜军只有郭太尉尚有报国之心,其麾下张令徽、刘舜仁之徒,皆因张觉被杀一事对我朝心生怨望,日久必生祸端!” “这种事也拿来说,那郭药师是吃素的?” 两个人最终不欢而散,不过马扩从王生那里得到了消息,若他今后想传递什么信息,就可去找赵元奴,且不须写信。马扩只得去了会仙酒楼见了赵元奴,希望师师再向官家进言,务必要童贯再往太原一行,以就近查探金人虚实。 赵元奴如实把话传给了师师,师师只好再次勉为其难,将自己好好地装扮起来。这一次倒还顺利些,徽宗当即答应了师师的请求,徽宗长叹道:“那马扩是个好汉子,朕就听他一回,也难得你们这般忧心国事!朕这心里只是怕,真怕被你等不幸而言中!” 哪知就在童贯刚到了太原,粘罕就派了人来,指名要见童贯,声称此行乃是前来商议向大宋交割山后之地的。这明显是粘罕的计谋,他已经听闻童贯的到来,猜测必是宋朝起了疑心,因而才决定来个瞒天过海。 金使的说辞打动了童贯,令他信以为真,童贯当即将这一喜讯上奏朝廷。徽宗大喜过望,立即责成童贯派人前去商谈山后交割事宜。哪知就在这之后不久,却从中山府接二连三地飞来了奏报。 一份十月五日奏报中称:“探报,粘罕与耶律余睹统领女真军马前来蔚州柳甸,正在大点军兵。” 一份十月十八日奏报中称:“探报,金人选派女真军兵一万五千人,以及辽东一路选派的渤海军五千人、奚军两千人、铁离军两千人,分道前往平州和云中府,并已屯驻于两路。” 一份十月二十一日奏报中称:“探报,金人正在本国选派女真正军以及汉儿军,渐次前来云中府等处。又奏:金人于蔚州和飞狐县等处屯驻聚集军马,收集粮草——各路探报均称金人欲来侵犯边界。” 一份十一月三日奏报中称:“探报,粘罕下达行文命令,要求云中府所辖各县主管之乡军,每人均要带足规定的军械物品以及行军营帐,赶赴云中府缴纳,并于山西一带增派屯驻兵马。” 一份十一月十七日奏报中称:“探报,金人平州都统命令所属各县选派丁壮充军,并有一路军兵前来奉圣州屯驻。” 形势越发明显了,徽宗彻底慌了神儿,群臣只好安慰他说那郭药师和常胜军必能做北境的“万里长城”。可他尚不知道的是,完颜吴乞买已于十月七日正式下了诏书,号令诸将伐宋! 。 童贯立即派出邠州观察使辛兴宗和马扩再往云中粘罕军前,商谈山后交割之事,并借机刺探一番军情。 十一月十九日,马扩一行人临走前,童贯还特意交代道:“见到粘罕,休要与他争那些个无谓的礼数,只将大事了却即可。此外,只谈交还蔚、应两州及飞狐、灵丘两县就行了,其余土地尽数划给金人。切记,千万将粘罕究竟有无南侵打算打探清楚!” 莫非是朝廷改了主意,要以牺牲土地的形式贿赂金人吗?这到底是童贯的主意,还是官家的主意呢?马扩心里很纳闷,不过他也懒得追问了,因为他心里已十分清楚此行的结果,只是还须了解金人南下的迟速。 马扩一行人从太原北上代州,然后取道通往应州和云中的边境戍口茹越寨,准备进入金人控制区。哪知才到了茹越寨,马扩就听到了一则令人不安的消息:粘罕已经差遣前不久从隆德府叛降金人的必胜军,先期从五台山、繁峙县边界山路向南进兵,而另外一路从易州逃往金人的常胜军韩民义部,则从飞狐、灵丘一带向南进兵,探听宋朝边防虚实。 “此事不妙,还请观察赶快写条陈备述金军最近行止,望童宣抚赶快备边!”马扩对辛兴宗进言道。 “子充,还是你熟悉边情,由你来草拟吧,我复核一眼就行!” 马扩于是立即写好了一道给童贯的条陈,经过辛兴宗审阅后,便以“急递”的形式直送太原宣抚司。不过,马扩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那童贯终究是个颟顸之辈,缺乏判断这等军国大事的眼力。 等马扩一行人入境云中后,粘罕立即命人留下了宋使的随从,只允许两位使节带三位随从前往。等见到粘罕后,粘罕便以“庭参”之礼要辛兴宗和马扩下拜,马扩等人不是朝廷派出的国信使,又有童贯的交代在先,在争执了两句后,只好满足了粘罕的请求。 马扩说明了来意后,那粘罕却避而不答,还调笑道:“你家是不是没有人可以使唤了,只将大事委任宦官?” 辛兴宗、马扩二人默不作声,粘罕于是说落道:“山后土地归于贵朝最初那确实是答应过的,此乃本朝大圣皇帝之恩情,只为报答你家赵皇帝‘海上之盟’交往情谊,而且各自也立下誓书,要永远和好。但没曾想,我大圣皇帝刚刚驾崩,棺椁未及运归本国,原先议定之两国边境土地尚未交割完成,贵朝就违背誓约,暗中接纳张觉,又接纳契丹逃去之职官和民户,实叫本朝上下心寒不已。本朝累次前来索取,贵朝只是虚行文书,一味夸耀什么幅员万里,国富民众。本朝虽只是个偏隅小国,却从未敢失掉道理,现今正想同贵国大致辩个是非曲直呢!” 第四章 宋金开战(下) 马扩晓得多说无益,没必要再浪费口舌,但尽心尽力总是应该的,只好耐心劝解道:“天祚失道,任用奸邪,天厌人离,故为贵朝所破。本朝也怪其悖礼败盟,因而才愿相助贵朝,一起讨灭之。如今国相也许想要山后之地诸多州城,不想全部交还本朝,这也是可以商量的,咱两家也无需突然大动干戈。因为一旦到了两国开战交兵,那不知几时才能罢兵休战?更何况本朝又岂能为这点未交割土地,就同贵朝大动干戈?当然,交割山后土地一事也确系非同小可,其中利害所系还望国相深思!” “你意下还想如何?”粘罕神色傲慢道。 “还请国相暂让左右退出!”马扩谦恭道。 “我家国中论事,不兴屏退左右之法,要的便是大家知道!” “此系两国大事,在尚未商定之际,恐人四下传播,以致生出许多异议,则难成事!” 粘罕露出了一个嘲讽的微笑,挥了一下手,左右悉数退去。 马扩方近前道:“马某来时童大王要我回复国相如下意思:本朝因为谭稹不干大事,却经常生事,以致听从了李石、张觉私下请降之事,主上也自知此系差误,因而甚望国相多念往昔两国携手灭辽之旧好,不为深较,只要两朝生灵平安,便是已应山后之地,也只要交割了蔚、应两州即可,其余均予贵朝。童大王说了,此议倘或承蒙允诺,便告示一个确切日期,双方各自安抚边民,而日后不管国相想要何物,但请见教,童大王当自一一奏上,应允满足!” 粘罕听罢,哂笑道:“你家还想着要蔚州、应州?我若将这两州与了你家,那我和西京百姓又将不得地方安身了。山前、山后乃是我家旧地,还啰嗦些什么?你家现在的土地当割取些给我家,才是反省己过,算是赎罪呢!” 马扩眼见粘罕这般骄横的态度,于是语重心长道:“本朝自海上遣使与贵朝交往以来,短短数年之间,双方使者往还,本朝起用了多少人力应酬?供给贵朝之需,其中又耗费了多少钱财?这原来是为了两朝和好。而今国相却听信奸人挑拨,寻个由头与本朝争吵不休。且贵朝现今所用之要人,尽是些契丹旧人,这等人只知挑拨生事罢了!若你我两家妄动刀兵,到头来必定两相折损,况且本朝河东、河北一带俱是坚城,军民皆习战斗,你等如何轻易攻破?就算掳掠得少许之物,也尽为军人所得,而战事倘有所失,则害在国家。何况两国交战,死一个宋人,便系为契丹报仇;死一个女真人,也系为契丹报仇。如今贵朝尽灭契丹,又得我朝金帛,当可早早休兵了,使两国各享太平,才是上策!马某奉命出使贵朝已久,与国相、二太子等皆是旧识,不敢不为两朝极尽忠言,还请国相深思再三!” “你说得也煞好!”粘罕神情甚是平淡,“只是你家说话多生捎空1,你等几位使副就此告辞吧,我会再遣使人去你家宣抚司商议大事!” 看来粘罕的心志已坚,只是还想使些障眼法,多说无益,马扩最后只得表示道:“看来国相已决心与我朝为敌,两国各有优长,此次必是天翻地覆,望好自为之!” 待到马扩等人准备告辞时,不想金人却在使馆中设了丰盛的践行筵席,那撒卢母负责作陪。撒卢母甚是殷勤,酒到半酣之际竟露出笑口道:“皆因廉防乃是我等旧友,又曾得我大圣皇帝推重,才如此招待!可这是我家最后一次招待使人喽!” 看来金人上下已决意入寇!当这一明确的信号从撒卢母嘴里说出来时,马扩的心还是不由一沉——一切已经注定,真的不能挽回了! 就在马扩回太原的同时,东路金军在斡离不的率领下已经揭开了侵宋大幕。令马扩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的脚步后面,粘罕居然也率领大军接踵而至。 当马扩到了太原向童贯陈奏详情后,那童贯依然执迷不悟道:“金人国中百事初定,边境之地就这点人马,怎敢就做出如此大事?” “粘罕等人皆久经战阵之辈,惯于迷惑人心,如今外示无事,内中早在加紧布置!”马扩急切道。 童贯还是有些心存侥幸,巴望着马扩等人只是紧张过度。哪知就在几天之后后,粘罕派人送来了一道讨宋檄文《谍南宋宣抚司问罪》。待童贯看罢,不由心寒胆落,颤抖着双手瑟瑟道:“这,这分明是宣战啊!” 童贯直勾勾地看着金使,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本宣抚啊?” “军已兴,何告为?” 。 1指虚诳。 。 。 五燕京城陷 。 在粘罕等人的坚决请战下,金太宗完颜吴乞买终于在天会三年即大宋宣和七年十月正式下诏讨宋。金军大致分为了两路主力,西路以粘罕为主帅,第一步主要目标是太原;东路以斡离不为主帅,第一步主要目标是燕京。 相比东路而言,西路其实是非常难打的,但粘罕不放心斡离不,担心他不尽力,加上他主战心切,也不好意思不去主动挑起重担,所以他为了消弱宋军的防范,又不能不放出各种假消息。等到童贯发觉终于上当时,自然为时已晚,可太原的确是一座坚城,若是童贯稳固战心,太原这根骨头还是相当难啃的。 按照斡离不的打算,他必须首先拿下燕京来,可那郭药师着实是个厉害角色,其人治军有方,惯于练兵,尤其是他麾下还有最为强悍的三百“硬军”,更是不可小觑。东路军孤军冒进是不行的,必须要等西路军拿下太原再说,可西路军究竟何时及能不能拿下太原完全是未定之数,所以东路这边也不须花费太大的力气,总要以保存实力、伺机进退为上。 斡离不所部很轻易地就拿下了檀州和蔚州,燕京已经近在咫尺。对于郭药师而言,虽然他不会为大宋殉葬,可也不能轻易去向金人屈服,否则即使投降过去,金人也不会看得起自己,因此总要展现一下自己的实力,给金人些苦头吃。 第五章 燕京城陷(上) 郭药师屯兵于燕京东郊,准备与金人大战一场。 到了十二月初六,常胜军进驻到三河一带,与白河对岸的金军隔河对峙。常胜军的兵马戈甲程亮,队伍整肃,斡离不看后心底确乎有些发怵,因为他实在是不愿意有那么多女真子弟送命。 到了这天半夜,郭药师突然率军强渡白河,大出斡离不意料,金军虽然竭力阻拦,可还是未能阻止住常胜军渡河。到了天明时分,常胜军已摆好了战阵,斡离不也只好准备全力应战。 此时,常胜军在西,金军在东,郭药师领一军在南翼,而他的部将张令徽与刘舜仁各领一军在北翼。斡离不对手下将领们叮嘱道:“那郭药师有心与我决战,那我等绝不可怯战,必要杀杀他的锐气!本帅自领一军在北翼,那张令徽、刘舜仁二人比之郭药师逊色得多,且战心不固,本帅必可击破之!你等率军在南翼与郭药师周旋,不必与之争锋,待本帅破了当面之敌,定然伺机来援你等,或可有腰斩常胜军之良机!” 当大战开始之后,金军部将按照斡离不的吩咐,并未与郭药师部死战,而是一路且战且走,郭药师部直追出了三十余里。可就在这时,传来了张令徽、刘舜仁两部被击败跑回燕京城的消息,郭药师生怕两路金军合围自己,干脆见好就收,也撤回了燕京城,以致让斡离不无机可乘。不过金军骑兵迅速反扑,还是咬住常胜军后卫不放,以至于郭药师亲自前往坐镇才摆脱金军的追击。 回到城里之后,郭药师清点人马,发现自己的“硬军”只剩下了一百二十人,不禁大呼心疼!若是再跟金军鏖战一番,自己手上的这点家底可就要全拼光了!金军的战力着实惊人,若是能得到其他宋军部队的援助,那么常胜军还是可以守住燕京的,可环顾整个河北,郭药师顿觉势单力孤! 气沮、愤怒之余,郭药师不由大骂起张令徽、刘舜仁二人,那两个人也不甘示弱,一再坚称对面乃是金军主力,根本无法抵挡。部将们居然敢如此顶撞自己,让郭药师觉得相当反常,不禁有些担忧起来,便加强的防范。 果然,到了当天夜里,驻守燕京城东北门的守将就向金人递去了降书,其中还问金人是想要活的还是死的郭药师。降书半道上被郭药师的亲随所缴获,一个城门守将显然没有这般口气和实力,郭药师一想就明白了——这降将背后的靠山正是张令徽与刘舜仁,他们对大宋心怀怨望已经很久了,如今乐得就坡下驴! 郭药师心知已经无力回天,自己对大宋也算尽过心了,眼下只有投降金人一途了。郭药师随即给斡离不写了降表,又召集了城中的大宋官员通告了此事,那蔡靖初闻之下,不禁悲愤异常,竟然试图自杀,但最终被人拦下。 当晚,燕京四处起火,士兵们开始大肆劫掠。到了第三天,金军开进了燕京城,斡离不在城中接受了郭药师的正式投降。燕京失守,河北地区顿时陷入大乱,山西的形势也越发严峻,尤其是随着这时童贯的临阵脱逃,山西一带的人心越发不稳。 由于郭药师颇知宋军在河北布防的虚实,他在晋见斡离不时便说道:“元帅,如今南朝的精锐皆在陕西,河北一带几无能战之军,我大金军马尽可绕过河北诸重要城池,直接越过黄河,一路杀到东京城下,擒贼擒王,此是上计!就算打不下东京,也可索要些钱帛!” 斡离不确实没想到宋军的布防如此松懈,因此不得不改变了作战方略,决心尽快率领东路主力一路奔袭汴京,先给赵官家点颜色看看,同时也可避免攻打坚城所带来的巨大伤亡。河北一带人口众多,所以金军可以不须顾忌补给问题,可以一路南下一路资粮于敌,不过斡离不约束部将,尽量不要烧杀。 按照徽宗的性情,他是不可能留守汴京的,必然要南下或入蜀,金军到时就会扑空。斡离不觉得,大宋受此大辱,可望由此振作起来,双方达成势力均衡,就可尽快言和了。 。 郭药师决定投降的这天是十二月初七,童贯决定离开太原的这天也是十二月初七。 童贯本是徽宗在防御金国方面最为倚重和依赖之人,何况童贯自始至终都在参与谋划和部署北境之事,乃是众人所仰仗和希冀之人。若是童贯能够坚决留在山西或河北指挥抵御金军,那么大宋的军心还可以稳固下来,若他弃大家而去,必至群龙无首、军心涣散,乃至一发而不可收拾。 童贯已经在命人收拾行装了,原三衙步军都虞候、宣抚司兵王禀已经看出了蛛丝马迹,他自知无法说服童贯,便悄悄地转告了太原知府张孝纯及其子张浃,于是张氏父子前去宣抚司衙堂力劝童贯顾全大局。 哪知童贯却辩称:“本王乃是赴阙问计,你等好好坚守,一旦本宣抚回到京城,会立刻派出兵马前来策应你等!本王只是受命为宣抚,并不负有守土之责,若是要宣抚司守土,那还要你等作甚?” 张孝纯被童贯这种小人行径气得火冒三丈,也顾不得什么上下之尊了,当即大骂道:“看宣抚平日里耀武扬威,何等不可一世!而今大敌当前,竟至如此胆小如鼠!宣抚不顾自己身为朝廷重臣,沐浴天恩,当为朝廷扞御强敌,患难与共,如今情势危急,宣抚却只想着自己先逃命,这是什么节操,可对得起官家对宣抚的器重?” 说完,张孝纯便转身对儿子说道:“罢了罢了,咱们父子在此死守吧!” 大闹一番之后,张氏父子便离开了,此时马扩就在一旁看着,未置一词,因为马扩并不同意张氏父子的看法。马扩也不赞同童贯的逃跑主张,他认为如今河东、河北已经互为犄角,而河北重镇真定府是沟通两地的要冲。 第五章 燕京城陷(下) 河东一路,到处是关隘,且百姓习知征战,金军很难长驱直入;反而是河北诸路,多为坦途,一旦燕京有失,金军将入无人之境。童贯可“移司真定”,以确保真定不失——只要不失真定,并在真定囤聚一支重兵,河北、河东两路就有转机!即使金军想要绕过真定,也必不敢深入南下。 此时真定知府就是马扩所熟悉的刘韚1,刘子羽正在父亲帐下做参军。马扩非常推崇刘韚的才能,真定本就城坚粮多,左右多为熟悉守御之道的西军将领,若是再有童贯的亲自坐镇,一定可以长期坚守真定。 为此马扩还专门写了一个札子给童贯,童贯草草翻阅后,竟对着身边的幕僚讥讽道:“难道真有这么大的要紧事,此兄何故动不动就写来札子,滥发己见!” 眼见童贯毫无表示,心急如焚的马扩又直闯宣抚司求见童贯,马扩大声陈词道:“宣抚掌握这般大的军国重权,不单单于几路州城,即使天下之人也都视宣抚为举足轻重之关键人物,是以值此紧急关头,正当尽力报国之时,就宣抚而言,已处于不得不勉力而为之境地!何况当初交结女真、恢复燕山等事,都是宣抚一手操纵做下的,而今捅下了如此窟窿,也必须由宣抚自己给补上了,不然将来何以面对天下百姓,何以面对朝廷众人?这并非是说别人不知金人情伪,不能补得,也不可让别人来补上了,以夺了宣抚这段功劳。是以卑职此言不但关系国家利害,也关系宣抚一身利害,是以还请宣抚深思,休要为众人苟且之议所惑!到头来贻误了国家,也害了自身!” 对于马扩的慷慨陈词,已经被金人吓破了胆子、决心不顾一切要逃亡的童贯居然一时找不出什么托词来驳斥。他心知果真要闹出大乱子,纵然官家也保不了他,只是他还有自己的一点保命的小算计,因而只得言不由衷地点头道:“甚好,子充一番点醒了本王,我等明日即去真定!” 马扩的主张得到了宣抚司的一些官员和幕僚的赞赏,可大家对童贯的行径和性情已是心知肚明,所以当马扩走出宣抚司后,一位名叫孙渥的宣抚司僚属一脸忧愤地跑上前来,紧紧握住马扩的手道:“子充,如何是好?自此以往,天下定见土崩瓦解!” 孙渥说毕,已经泪如雨下。马扩还真的以为童贯听从了自己的主张,所以他还试图安慰孙渥。 可到了次日,当马扩前往宣抚司催促童贯启程时,不想童贯居然翻脸不认账了,还怒斥马扩道:“别以为本王不知你的算计,那真定与保州相隔不过二百里,你只为你一家老小在保州,是以一心要我将宣抚司移驻真定,却只为保护你一家老小吧!” 没想到童贯倒打一耙,马扩愤激之下怒斥道:“宣抚既然如此说话,那就是不顾国家之患难危急!卑职愿意听随宣抚去京师,然而却不愿见到宣抚有此一失,名节扫地,终为天下人所鄙弃骂杀!” 童贯慑于马扩的凛然正气和激烈严词,也确实担心下场难看,居然一时又不知如何作答了,只好问马扩道:“你难道不知本王这一路而来,并无大军随行,又如何去抵挡这等强敌?” “宣抚为国家柱石,若往真定,何患无兵?不但河北各地可以前往挑选,尽有可用军马,而且正如当年赵国大将廉颇身在燕国而思用燕人,河北民兵慷慨勇武,也完全可以调拨任用!” 宇文虚中在一旁替童贯帮腔道:“如今金人已经拿下燕京,真定随时可能被围,如此岂不是自投罗网?何况一旦城破,我宣抚司可就被金人端了老巢,那才真叫群龙无首,我抗金大事再有何人主持?” 马扩当即驳斥道:“副使休要怪卑职直言,副使一介文士,当真不知兵也!那真定城城坚壕深,百姓多习战事,岂是那般好破的?只要宣抚司移驾真定,各路援军在外遥相呼应,别说金人只有区区数万人马,纵然有十万之众,又有何惧?” 其实宇文虚中不是信不过真定军民,只是信不过童贯罢了,他只得含蓄道:“前年我军两次败于辽人之手,如今怎敢就轻易同金人言战?便是防守,难道不需多加时日操练军马吗?” 童贯看着马扩,不由搔了一下耳朵,含糊其辞地问道:“如何才能筹得三万人马在此?马承宣所言移司真定之事,却要做来试试看!” “倘或宣抚果真能给卑职三万人马,卑职就可将其当做十万大军使用!”马扩自告奋勇道。 最后,童贯只得发出任命:差遣马扩专门赶赴真定、中山两府,招募忠勇、敢战军马,并由马扩出任统领掌管。 马扩已心知童贯只是虚与委蛇、有意拖延观望,必然不肯轻易前往真定,可如今自己得了募兵三万的职权,也总算遂了自己抵御外侮的心愿,何况要是在真定稳住局面,或许于战局甚为有利。 马扩与童贯就这样一起离开了太原,只是一个往东一个往南,就在奔赴真定的路上,马扩还急匆匆地写信给童贯,要求宣抚司尽快调拨一批战盔马甲及战马千匹,并且还请求调动陕西五路军马前来协助各镇守御;听闻金军已经乘胜自燕京南下后,马扩还非常担心,一旦金军乘着冰封越过黄河,那么国家将遭遇不测之险,所以他恳请童贯建议徽宗尽可仿照唐玄宗故事,奉大驾入蜀,而委任一名大臣留守汴京,以图恢复。 正在狂奔中的童贯接信后,立即给了马扩肯定的回复,表示会一一遵从。可是到头来,马扩等来的都是失望…… 。 1刘韚训练了一些地方部队,称之为“敢战士”,岳飞就是从这支队伍中走出来的。在南宋初年所有名将之中,唯独岳飞不是西军出身。 第十九章 第一章 、南下之邀(上) 第十九章、坐令夷狄衰弱 。 。 一南下之邀 。 冬日的汴京已下过了第一场雪,万象萧条,京畿的农户都开始窝在家中做活计,唯独城里还是那般热闹和喧腾,对于外虏将至的局势竟是完全麻木的,只是偶尔才能听到一两个消息特别灵通的人在小声谈论着。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北境的坏消息不断传到汴京,仅仅身在燕山府的蔡靖就曾一连发过一百七十多封告警,可是这些告警到了徽宗手上后,都无声无息地断掉了,徽宗选择了自欺欺人,居然没有把它们拿出来去跟众臣们商讨。 徽宗之所以如此玩忽,一是出于他对常胜军及其他守军的信心,二也是担心影响了冬至日将在南郊圜丘举行的祭祀昊天上帝的大典。大典虽然每年都要举行一场,可每隔三年才由皇帝亲自参加祭典,此番徽宗要亲临南郊,若是显得一切如常,尚可安定国家人心。 可坐观北境局势糜烂而丝毫不去竭力应对,终究是坐以待毙。等到祭祀大典才刚结束,金人大举入寇的消息已经零零星星地开始在汴京的官场和民间散布开来。为此赵元奴在十二月八日的晚上,还连夜去到醉杏楼通告给师师,希望师师可以向徽宗打听一下金军的攻势已到哪般地步。 “此系军国大事,官家岂肯告人?何况他知我并不同他一心,哪里就肯放心告我!便是告诉了咱们,又能如何!”师师无奈道。 “东哥说,若是金军长驱南下,实为荒政之甚,官家当下罪己诏才是!” 师师沉默良久,喟叹道:“罪己诏是要下,可又能如何呢!” 次日,已经坐不住的蔡京便让自己的门下走狗、太宰兼门下侍郎白时中会同少宰兼尚书左丞李邦彦,前去面见官家,请求徽宗将各路报警信交给外朝讨论。 哪知两位宰相拿到报警信看过后,不禁为当前的严峻形势倒吸了一口凉气,那白时中当即启奏道:“看眼下情形,着实可虑,为稳定人心计,未便即刻传阅满朝文武,还望陛下先行召集我朝重臣计议此事!” 李邦彦也赞同此议,徽宗于是把在京的十几位军国重臣都召集了来,试图商讨出些确实的对策来。其他官员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重臣们每天满面愁云地前去计议,又到了夜间方才回来,皆知必是出了大事,不免纷纷猜测、议论起来,一时间朝野大惊失色,人心惶惶! 徽宗君臣还佯装镇定,强压着各路警讯没有正式通报,直到十六日童贯自太原狼狈入京,事情终于再也捂不住了,市面上也开始混乱起来。何况那斡离不已经在十四日决定以郭药师为先锋、大军长途奔袭汴京,形势已是迫在眉睫! 十八日,金军到达保州、安肃军,没有强攻两地;二十一日,金军围困中山府,也没有进行强攻。这个时候,金国派来宣战的两位使臣也到了汴京,徽宗竟躲着不敢召见,只好支派白时中、李邦彦、蔡攸等人前去问话,那金国使臣公然表示:若想金国息兵,只有割地称臣一途! 徽宗君臣们没有商议出任何良策,但也不想无所作为,更不想引颈就戮,尤其是在童贯的怂恿下,徽宗已经暗暗下了决心,要离开汴京这块险地。童贯进言道:“陛下可暂往江南暂避,江南一带文官多为蔡太师故旧,而武官多系老奴栽培,此去定可确保无虞!” 不过徽宗还是希望让其他人代为留守汴京,他将已经二十六岁的太子赵桓召来,试着问道:“桓儿,如今金军大举南下,想来月内就可渡河围我汴京,父皇身负社稷之重,未便涉险,你可愿代父皇留守?” 那赵桓自幼长于深宫,性子懦弱,毫无胆气,何况从未见识过刀兵,要他留守自是不免胆战心惊,可若是不留守,恐怕太子之位将难保,于是他只得勉为其难地痛哭道:“儿臣受父皇、母后养育之恩,此国家急难之时,怎能不为父皇分忧!” 有了儿子的承诺,徽宗就放心多了,赶快让人加紧了南逃的布置。 已经在密切注意时局、目光锐利的太常少卿李纲看出了大事不妙,就在徽宗召见太子的次日,李纲赶紧去夜登给事中吴敏的府邸。吴敏与李纲一向交好,所以二人时常在一起磋商朝廷大事。 待二人相见后,李纲忧心忡忡地表示道:“官家已有意命东宫留守,若是官家走了,汴京局势必乱!” “可官家执意要走,谁能拦得住?”吴敏着急道。 “正是此意!如今太子不过是顶着一个开封府牧的名头,如何能号令天下、凝聚人心?弟思虑再三,别无他法,唯今之良计,莫若我等当坚请官家禅位于太子,一如唐明皇故事,如此大事尤有可为!”李纲慨言道。 太常少卿与给事中的品级都是正四品,可给事中的职责乃是封驳、谏议等,可以直达天听。吴敏觉得李纲所论甚得己心,于是当即拍案道:“好,明日我便去陛见官家,说明此事!若官家不允,我必死谏!值此国家危亡之秋,敏也只有求死一途了!” 次日,吴敏果然就去求见了徽宗,说明了李纲所言的那番道理。徽宗觉得吴敏所言有理,何况他早就不愿再做这个皇帝了,竟然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吴敏的请求。 徽宗随即召太子入朝,当着众臣的面将那只有皇帝才能佩戴的排方玉带送给了太子,且大度道:“从今以后,国事都托付给桓儿了!” 那赵桓临危受命,也不知是喜是忧,居然愣在那里半晌无语。 。 面对接二连三的噩耗,师师终于病倒了,而且病势沉重,赵元奴只好暂住在了醉杏楼,以便照顾。 张迪把这事告诉了徽宗,徽宗一来是忙于应付这番乱局,二来也是担心被师师当面给脸子,所以拖到师师病后的第七天晚上才抽空去了趟醉杏楼。 第十九章 第一章 、南下之邀(下) 当徽宗来到师师面前,赵元奴小心地扶住师师坐了起来,那面色十分苍白,惹人怜惜,气力衰微师师客气道:“多谢官家来探望,这几日愚妾身上好多了!倒是官家起色差了很多,想来是近日忧虑坏了吧!” “什么事都瞒不了贤卿,可你这一介女流,何必要搅到这潭浑水中来呢!今日朕不妨就告诉贤卿,朕已决心传位于太子,从此再不为国事这般操劳了!”徽宗上前扶住了师师,赵元奴退到了一旁。 赵元奴不由得吃惊地看着师师,只听师师缓缓道:“也好,若官家不在其位了,愚妾也就不用再奢望官家嘉纳逆耳忠言了!不过,愚妾还是要问一句,如今事到这里,谁是贤良谁是奸邪,官家可是心里清楚了吗?” 徽宗面有愧色,双手扶住师师的肩头道:“过去的已经无法追回了,多说无益!朕也只问贤卿一句,你可愿跟朕一起南下?咱们再不回汴京了,好吗?” “呵呵!”师师冷笑起来,“若是官家当真趁眼前尚在其位,把那些朝廷中的奸邪之人尽数扫除,那愚妾倒还真的可以考虑随官家南下!若官家还这般不加痛省,只想着一走了事,将来青史上如何交代过去?便是愚妾这声名,也难脱红颜祸水之污了!” 徽宗示意赵元奴出去一下,可师师偏拉住她不让走,还忿忿道:“元奴妹妹也一心忧国,让她当面看看咱们的好官家,不是更好吗?” 徽宗一时无语,直直地看着二人,然后低头道:“我赵佶本非做皇帝的料儿,偏巧又做了这皇帝,享受了二十五年的荣华富贵!我生平不喜直臣,而喜用佞人,这也是如今国事危殆之由!可我就是这么个德性,到死恐怕也难改了!何况那几个佞人终究是有点用处的!你们想啊,若我们到了江南,若不是仰仗那几个佞人的势力,如何在当地立得稳脚?反正如今国事就交给桓哥儿算了,是好是歹,由他去吧!我再不想操一点心了!” 说着,徽宗的眼眶已经湿润起来,见徽宗这般痛彻的自省,师师本就心软,倒有点可怜了,忙想安慰几句,可还是无法出口,便用尽力气道:“好,官家心里不糊涂就好,妾心甚慰!只是那几个佞人留着终究是祸害,官家便是不做这个皇帝,也不能只为自己打算啊!” 徽宗把师师又交给了赵元奴,自己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起步来,嘴里喃喃道:“那几个也跟了朕那么些年了,终究是有些不舍、不忍,且再看看,好不好?” 师师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忽然想起了罪己诏的事,便干脆道:“既然官家要禅位,那罪己诏将由何人来拟?” “已交由翰林学士宇文虚中草拟了!” “既然官家如今已自知失政,诏中自当痛加反省,以令天下臣民发泄一番怨气,也让大家看到朝廷刷新政治的希望才是!” 师师话到这里,不由狠狠地咳嗽了几声,那单薄的身子越发让人看着心疼不已。徽宗忙上前亲自轻轻拍打着师师的后背,温存道:“一切都依了贤卿!决不食言!” 赵元奴见此一幕,不禁下泪道:“官家若是早听姐姐几句,该有多好!” 见师师好些了,徽宗即又小声探问道:“子霞,你究竟跟不跟我一起南下?” 师师默然了半晌,方毅然回答道:“就在认识官家之前,在海上之盟以前,我每天都巴望着逃离东京这座牢笼!可如今时移事易,我也算承受了万千君恩,如今国有急难,我总要拿出些气节来,这才是报答君恩的良途!” 徽宗急得额头冒汗,一把搂住师师道:“可朕就想让你随朕一同南下,这才是给朕最好的报答啊!” 师师冷冷地看了徽宗几眼,目光如剑道:“有那几个陪着官家、顺着官家,还不够吗?难道非得愚妾也得百般迎合官家,才叫忠君报国吗?” “汴京未必守得住,贤卿若是落入金人之手怎么办?” “愚妾听说此次金军主帅就是那二太子宗望兄,他来了正好,我就细细地问问他,他到底是如何一路势如破竹的,我朝究竟是怎样一副空架子!” “贤卿难道就这般绝情?还是别有他图?” 师师被徽宗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愤然道:“那官家就等着看,若汴京失了,愚妾绝不独活!” “别,别,别!朕是无心之语,贤卿何必如此决绝!” 师师又是悲愤又是伤心,又重重地咳嗽起来,徽宗也不想自讨没趣了,只好叮嘱过了赵元奴,又向师师道了别,便悻悻地走出了醉杏楼。 哪知才下到了地道里,还未及乘上暖轿,百感交集的徽宗便扶在墙上放声大哭起来…… 。 。 二太上皇帝 。 廿二日,徽宗即颁下了一道罪己诏,其中道: “……言路壅蔽,导谀日闻;恩幸持权,贪饕得志。搢绅贤能,陷于党籍;政事兴废,拘于纪年。赋敛竭生民之财,戍役困军伍之力,多作无益,侈靡成风。利源酤榷已尽,而谋利者尚肆诛求;诸军衣粮不时,而冗食者坐享富贵。灾异谪见而朕不悟,众庶怨怼而朕不知,追惟己愆,悔之何及!已下信诏,大革弊端,仍命辅臣,蠲除宿害。凡兹引咎,兴自朕躬,庶以少谢天人谴怒之心,保祖宗艰难之业。慨念前此数有诏旨,如下令以求直言,修政以应天变,行之未久,夺于权臣,乃复归咎建议臣僚,使号令不信,士气沮伤。今日所行,质诸天地,后复更易,何以有邦?况当今急务,在通下情不讳切直之言,兼收智勇之士,思得奇策,庶能改纷。” 很多人在看到这道罪己诏后,不由得痛哭失声,压抑了这么多年的委屈,终于一朝得以发泄出来!可是他们也高兴不起来,毕竟不到危亡时刻,徽宗怎会这般自责!何况,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第二章 太上皇帝(上) 给事中吴敏力主抵抗,徽宗便任命了他为门下侍郎(副相),吴敏立即推荐了李纲。那撰写诏书草稿的宇文虚中此刻也力主抵抗,徽宗于是命宇文虚中同吴敏一起负责召集勤王之师,主要的希望还是在于西军。 次日,童贯拿着金人的檄文呈递了给了徽宗,其中多有对自己为政的指斥之语,徽宗于是对童贯叹息道:“看来金人对朕怨气颇重,朕还当赶紧退位,以堵住金人的口实!此外朝廷当派出一位求和使者到那斡离不军前,以重利予金人,望能平息两家战火!” 此时童贯、蔡京等人满脑子想的都是尽快离开汴京这处危地,只要他们到了南方,凭着徽宗的旗号,依然可以保有半壁江山,保住权柄不失。所以他们对于徽宗的主张并无异议,只是徽宗要求拿出三万两黄金来,可朝廷如今实在拿不出这笔重金,徽宗只好将祖传的两个各重五千两的金瓮给熔掉,制成了金牌让使臣带走。 在与蔡京、童贯商议后,徽宗决定即刻就传位给太子,以免夜长梦多。计议已定,到了午后时分,王顺便前往东宫宣召太子,口称徽宗因积劳成疾突然卧病在床,特召太子前往福宁殿嘱咐要事。 赵桓已经听到了些风声,去之前东宫属官还特意提醒他,如果徽宗执意要传位,那为着江山社稷,能接还是接了吧!赵桓晓得父皇是执意要南逃的,故意把汴京这个烫手的山芋递给自己,分明就是拉自己出来顶雷!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岂能不亡?也只有把这副胆子挑起来,才或有一线生机! 赵桓依旧带着几分忐忑走进了福宁殿,此时郑皇后等领后宫诸妃正在徽宗病榻前侍立着。赵桓跪在徽宗病榻前行了礼,徽宗坐起来道:“桓儿,朕突然病倒,京中大小事辛苦你了,你可有什么要说的吗?” 赵桓看了看郑皇后,郑皇后给他使了个眼色,赵桓便痛哭流涕道:“儿臣别无所求,只愿父皇龙体尽快康复,救国家于危难之中!” “已经让太医看过,朕这病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如今情势危急,为免误事,你就把朕的位子给接了吧!这也是便宜之计!”徽宗也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 赵桓正要推脱呢,哪知几个内侍突然上前架住了他,不由分说便将御衣给他穿上了身。事发突然,赵桓有些反应不及,于是拼命挣脱,哭着跑到了一根柱子旁,死死地抱住那柱子大哭道:“父皇何必如此苦苦相逼!儿臣受不得!” “你若不受,便是不孝!”徽宗厉声道。 “若是受了,更是不孝!”赵桓越发哭得厉害了。 郑皇后见状忙跑到太子跟前,小心劝慰道:“桓儿,你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没有这份担当?是要天下人耻笑咱家无人吗?” “母后——”赵桓万分委屈地看着郑皇后,“儿臣,儿臣尚乏历练,还想在父皇身边几年……” “你父皇五岁丧父,十九岁就接了大位,何曾在你皇祖父跟前历练过?” 母子两个原本已经说好了,这个大位赵桓是必接了;可事到临头,懦弱胆小的赵桓又慌了神儿,弄得郑皇后着急不已。她一个劲儿给赵桓打气,到最后赵桓只是哭,郑皇后便指挥着内侍将他从柱子旁移开。那赵桓已经不像先前那般强力拒绝了,只是任由众人给他穿好了御衣,又任由众人挟持着往大庆殿来。 一路上,赵桓还是抗拒着不肯走,当他被架上乘舆时几至气绝,众人只好把太医找了来,把赵桓用针扎醒了,才继续抬着他疾步前行。等到了大庆殿时,一众的亲王贵戚、宰辅、高官们都已被宣了来,在此等候。赵桓眼见已一切就绪,好说歹说,总算完成了新君即位仪式。 经过与群臣们的一番商议,赵桓改年号为“靖康”,取“日靖四方,永康兆民”之意。 新君已立,当有新气象才是,在陈东心中压抑了多年的愤懑终于可以发泄出来了。 廿六日午后,天气阴冷,陈东、潘琪等几个要好的同学正在学舍中不无忧虑地议论着近来的朝野变局,只听陈东激昂道:“如今新皇继立,朝政当有更革,我等处国家危亡之秋,怎能不思振奋?眼下可不是良机吗?诸兄可有何良图?”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可不正是扫除那几个巨奸的良机吗?若想振奋天下人心,必自惩恶扬善、更革人事始!”一位平素言辞激烈的太学生道。 潘琪是陈东的同舍生,两人非常要好,只听潘琪激动道:“不如咱们就邀集众同学,给朝廷上!天下士气沉沦已久,我等岂可坐视?今日就是拼得一死,也要给后世知道,我等乃是奋争而死,为天地存一股正气!” 其他几位同学都兴奋地表示赞同此议,陈东看了看大家,欣喜道:“既然如此,那事不宜迟,今晚当草拟此书!” “好,少阳兄文章劲迅有体要,且兄又是我辈之领袖,那此事还是拜托少阳兄了!我等在一旁备参谋,呵呵。”潘琪拱手道。 “好,东自当义不容辞!”陈东神色慢慢的和缓下来,“大敌当前,兄等可有何良策?” 众人面面相觑,潘琪慨言道:“若兄已有成竹在胸,不妨道来!” 陈东扫视了一下众人,一笑道:“既然众兄如此谦让,那东就斗胆直言了!想当日契丹犯我神州,真庙御驾亲征,抗敌于澶渊城下!汴京、西京之地乃我朝祖宗陵寝所在,若女真渡河,当是奇耻大辱,亦为兵家不取之举!为今之计,不妨敦请今上仿效真庙,御驾亲征,军心士气必受鼓舞,当可一战而挫敌!” 众人都觉得此议虽好,可新皇会有这等胆气吗?众人不好直言,最后潘琪只得勉强道:“少阳兄所见甚是,我等且尽人事,做此一番努力,只当提振一下民心士气,尽看朝廷如何决断吧!” “好,我就在万言书上加上这一条!那咱们再商议一下相关事宜,谋划周全了才好!”陈东说着,便去取来了纸笔,开始了万言书的草拟。 第二章 太上皇帝(下) 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李彦、朱勔等“六贼”的说法已经在汴京传开了,他们就是徽宗朝祸国殃民的权臣代表,经过一番商议,这次上书的主要诉求便是请求朝廷诛杀“六贼”,以谢天下! 商议既定,陈东不顾严寒冻伤手脚,乘夜奋笔疾书道: “臣等闻,自古帝王之盛,莫及于尧、舜。尧、舜之盛,莫大于赏善罚恶。尧之时,有八元八凯而未暇用,有四凶而未暇去,尧非不知其可用可去也,意谓‘我将倦于勤,必以天下授舜,特留以遗之,使大用诛赏,以示天下耳’。故传曰:‘舜有大功二十,而为天子,天下诵之,至今不息。’ 臣窃谓:在道君皇帝时,非无贤才如八元、八凯而未用者,非无奸臣贼子如四凶而未去者,道君亦非不知之,特留以遗陛下。又况方此夷狄侮慢中国,正欲收天下之心,求天下之策,以御夷狄之难,以安中国之势。然恶者未去,善者未得,臣窃为陛下计,莫若先诛所谓奸臣贼子如四凶者,则天下皆晓然知陛下好恶所在,所见智者献谋,勇者竭力,忠臣义士,莫不捐躯效死为陛下用。于是,贤材如八元、八恺者,可举而用矣!夷狄何足患哉! 欲知奸臣贼子如四凶者,曰蔡京、曰王黼、曰童贯、曰李彦、曰梁师成、曰朱勔是也。 臣等谨按,蔡京罪恶最大:崇宁初,太上方恭默听断,起京闲散之地,擢寘宰司。京天资凶悖,专权跋扈,首为乱阶;陷害忠良,进用憸佞;引置子孙,尽居要途。变乱祖宗法度,快其私心;窃弄朝廷爵赏,固其党与。蠹竭国用,残暴生民,交结宦官,姑息堂吏,盘根错节,牢不可解。京乃偃蹇自肆,无复忌惮,包藏祸心,实有异志。缙绅侧目,莫敢谁何;有识之士比之王莽。所幸宗庙之灵,社稷之福,太上聪明睿知,洞照其衷,奸计败露,弗得窃发。使京若辅少主,其篡夺复何疑哉?此非特臣等知之,天下共知之。臣等闻顷时,陈瓘、任伯雨、何昌言、江公望皆曾论其奸状,故此数人者,为京一斥不复再用,至有饮恨而死者。天下怨之。缘京用事,奸人并进。 王黼相继为相,位至公傅…… 传云:‘去恶如农夫之务去草,芟夷蕴崇之,绝其根本,勿使能植。则善者信矣。’今戎狄背叛,正为此六贼者起,陛下岂忍惜此六贼,以危天下乎?使唐明皇早诛杨国忠,则禄山未必有以借口。幸陛下无小不忍于此也。陛下赦而不诛,即恐天下共起而诛之矣!夫舜之去四凶,亦见于受禅之初,未闻其犹豫也,可不鉴哉! 臣等窃闻道路之言曰:蔡京自谓有建立储贰之功。此语尤为悖逆。太上初立陛下为太子,天下共知,断自宸衷,立嫡立长,古今大义,何与京事?而乃欲贪天之功以为己力耶,此大不然者!愿陛下亟图之,然后赫斯怒而北顾,决策亲征以威丑虏,彼虽跳梁不逊,岂无一念契丹昔日澶渊之祸乎? 臣等窃谓亲征之诏一出,虏人心寒胆落矣!议者或谓兵食不足,未可轻动。臣等窃谓不然。陛下即位,天下归心。今更诛此六贼,以快其愤,孰不效死为陛下用?臣等虽布衣一介之贱,亦岂不能捐躯报陛下耶?况闻比日朝廷募兵,日得数万人,皆一时忠勇精锐之士,兵不患不足矣!诸司不急之务,悉已罢去,而其财用尽归朝廷。富家巨室,各有进献,更若籍没六贼及他宦官幸臣素冐锡予积聚货财,不知纪极者,又何患财用之不足乎?臣等不自揆度,辄以宗庙社稷安危大计献于陛下,干冒宸严,罪当万死,臣不胜俯伏待罪之至!” 当陈东写完最后一笔时,谯楼上正报三更。 潘琪等人早已睡下,这时一位同舍生刚好醒来,见陈东已停止了秉烛疾书,忙披衣起床,欲看个究竟。不一会儿,潘琪也醒了,他也如饥似渴地通读了这篇三千字的万言书,不禁拍案称绝道:“骂得痛快淋漓,真是出了举国上下一口恶气!” 同舍生都被接二连三地唤醒了,大家争相阅看陈东此文,乃至一传十、十传百,南宫城旁蔡河湾的这座太学上舍,顿时沸腾起来!可那些祭酒、博士、司业等学官都蒙在被窝里酣睡呢! 按照规矩,太学生议论朝政、国事的“章”、“书”、“奏折”,都必须由学官逐级向上呈递,有些直接披露大臣隐私的奏折,他们更是直接扣下不报,随后便会找机会加以报复,轻则“卷挡”开除,重则流放;幸好有“登闻检院”、“登闻鼓院”,可以越级上陈谏议之言。 经过众人一番商议,潘琪便对陈东建言道:“如今国家危难,今上渴求良言,我等当尽快前去登闻检院,以免夜长梦多!为壮声势,大家当赶快结集我太学同志,一同前往!” “好,那咱们即刻就出发,还是我陈某在前!”陈东当仁不让道。 于是大家立即结队出发,冒着天寒地冻向太学外面毅然走去。内舍诸生听到了消息也想赶来参加,却碍着院门落锁不能出来。不过内舍毗邻吴越王钱俶的旧居“礼贤宅”,此处的门锁方便打开,所以便有一些聪明的学生从这里出来到了街上。 一行人从南宫城道南薰门,路经宫城南门外的辟雍时,那些已经得到消息的太学外舍生也纷纷前来参加。顿时间这帮太学生就汇聚成了一支两千余人的长队伍,他们浩浩荡荡地沿着御街,穿横街、过龙津桥,叫开了尚在关闭中的承天门,直奔登闻检院,终将万言书投递到了待漏院1。 此时天才刚刚放亮,不过有些汴京早起的百姓已经注意到太学生的非常举动,所以关于万言书的消息顷刻之间就传遍了汴京的大街小巷,成为大家热议的焦点。 。 1百官朝见皇帝事先集中的地方。 第三章 南下烧香(上) 钦宗根本没有心思也暂时没有能力动得了蔡京、童贯等人,所以对于陈东等人的上书,只好暂时束之高阁。可面对金军即将到来的攻势,钦宗还是不能不多加用心。 廿八日,由于吴敏的推荐,钦宗在文德殿单独召见了李纲。 李纲奏对道:“此次金人凌犯我境,依臣来看有五所求:一则称尊号,邀获我朝之尊重;二则索还逃亡者,增加己方之人口;三则求加岁币,以求财用宽裕;四则求犒师,此为求一次给付天量的财物;五则割我土地。前两者,于我朝并无丝毫影响,当尽力满足之!第四者,无非也是些财物,只须一次筹集即可,也可尽力满足之!第三者,我予金人每年岁币之数已然很高,若再行加重,于我朝便是大的负累,因而不当再轻易许之!第五者,更是万万不可,我朝本已失诸多屏障,若是再多丢失,将来更是难守边境!总之,今后我朝对金方略,当以岁币、土地之事为重,在与谈的同时,更要抓紧防务上的准备,以防不测!” “那依卿来看,若金人渡过河来,汴京可守得住吗?”钦宗不安地问道。 李纲当地下跪,慷慨道:“若陛下用臣,臣必有把握守住祖宗陵寝之所在,保汴京不失,若臣无用,陛下可将臣弃市!如今金军可战之兵不过四五万众,我汴京能战之兵足有十余万,何况城中还有百万民众做后盾!此外,各路勤王之师必蜂拥前来,金军孤军深入我境,岂能持久?” “好啊!”钦宗激动地站起身来,走到李纲跟前,“那朕就压上朝廷的存亡,权且信卿这一回!” 次日,钦宗便欣然任命李纲为兵部侍郎,主持汴京的防务。不过钦宗话是如此说,可一经别人煽惑,他的主战意志又有些动摇了,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 。 三南下烧香 。 廿五日金军攻占了庆源府,廿七日又攻占了信德府,廿九日赵桓即位的消息传到了斡离不营中。斡离不对赵桓不太了解,只记得他当时只是默然地坐在徽宗的身旁,但危难之际,他居然敢站出来勇挑重担,恐怕是有些血气和底气的,为此斡离不开始有些担心大宋已经有所防备。 在召集众将议事时,斡离不表示了自己的担心,他开始对南下之举犹豫不决,其实他心里也希望诸将可以知难而退。哪知那郭药师站出来道:“大帅可继续进军,那南朝未必有防备,如今黄河已经部分结冰,我军来去都便宜!” 西路粘罕那里也传来了好消息,他们已经将太原紧紧围困起来,由于宋方缺乏一位良将来统筹全局,结果几路援军先后投入战场,未能形成一股合力,被金军各个击破。 东路金军受此鼓舞,坚定了继续南下的决心,于靖康元年正月初一杀到了黄河北岸的浚州。浚州守将、威武军节度使梁方平毫无战心,立即率部向黄河南岸撤去,他本人一旦过了桥,竟立刻下令将黄河上的浮桥烧掉;由于仓促放火,还没来得及过桥的宋军将士便掉入了冰冷的河水中,其余尚未过河的尚有好几千人,最后他们都被追赶而来的郭药师部给俘虏了。 步军都指挥使何灌率军三万在黄河南岸驻守,他本来就不想离开汴京,如今眼见梁方平已经逃之夭夭,自己干脆也撤走了。六万金军(女真三万、各类仆从军三万)从初三开始用十几艘小船渡河,就这般从容不迫地用了三天时间渡过了黄河。 斡离不真的是没有想到宋朝守将竟这么玩忽、儿戏,更没想到徽宗父子用人竟这样失败,看来粘罕这位堂兄的直觉也许是对的,反是自己高看了大宋。 蔡京、童贯等人担心在汴京,怂恿徽宗难逃,还寻出一个“烧香”的名目。黄河防线失守的消息传来后,徽宗已经决意尽快南逃,为此他还亲自来了醉杏楼一趟,恳求师师同他一同南下。 “贤卿,你就跟朕一起走吧,你说你一个小女子,留在汴京能做什么?”徽宗恳求道,“若是果真城池没守住,四处起了乱兵,你又这般如花似玉的,万一被他们欺负了,可叫朕如何是好?” 师师不为所动,把脸侧向一旁,徽宗百般央求,师师才神色凛然道:“愚妾没有劝太上皇留下,太上皇反要劝愚妾一同做逃兵,若愚妾真的跟随太上皇南下了,岂不成了杨妃一流的人物了?若是金军把咱们一行逼得急了,恐怕到头来还会让将士们把愚妾给杀了呢!” “贤卿这是说哪里话!有朕在,绝到不了那一步的,贤卿难道还信不过朕吗?” “呵呵,呵呵!”师师冷笑了两声,“太上皇怎么还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若是愚妾跟随太上皇南下了,就是坐实狐媚惑主的恶名了,就没法洗清了!就算人活着,还不如死了呢,还能搏些后人的同情!” “你也忒将自己看得高了吧,你又未入宫,就是狐媚惑主,怎么说也轮不到你身上吧!恶名自有朕一力承当!”徽宗一笑,“好师师,听话,朕皇位都让了,从此以后就同你朝昔相伴,咱们只专心艺事!” “北虏入寇,国家危亡,是何等样人如此麻木,不问天下事?我李师师虽是一介女流,寡学无识,也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 两个人争执了好一会儿,徽宗有些急了,便对着外面大喊一声道:“来啊,快将李夫人请到船上去!” 说着一群宫中做杂役的宫女就进来了,师师见徽宗居然敢用强,她早知会有今日,情急之下便跑到了自己的闺房,手持一把尖刀就走了出来。她一边将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一边激动地喊叫道:“谁敢碰我,我今日就死在这里!” 师师唯恐徽宗看不透自己的决心,居然真的将脖子给割破了,鲜血顺着刀刃滴了下来! 第三章 南下烧香(中) 徽宗被吓得腿都软了,连忙对那些宫女喊道:“快出去,快出去!”然后凑上前来带着几丝哭腔对师师道:“贤卿住手,快住手,朕、朕不强迫你了!” 师师直愣愣地看着徽宗许久,才丢下了刀子,徽宗忙一把上前将她搂住,大声哭道:“你怎么那么傻啊!” 师师的伤不重,徽宗亲自给她包扎了一下,又命人去请丽卿前来。事已至此,徽宗明白师师心志已坚,必定誓死不从,在对着师师说了一些肺腑之言后,只得悻悻而去。 不过师师并没有闲在家中,眼见汴京城内外已经乱作一团,病体稍愈的她赶紧去劝说一众的亲友南下躲避,可大家都表示道:“师师你都不走,我们怎能在此时离去?”弄得师师进退两难。 张曾还担忧道:“此时官家若决意南下,那金军或恐前往追击,我等老弱病残,必落于官家之后,难保无殃及之祸,除非与官家一行人分开!” 赵元奴也决心不走,她已经将一应财物都转运到了城内,暂且就存放在醉杏楼中,她本人有时也住在醉杏楼,这令师师安心不少。 赵元奴鼓励师师道:“东哥说了,此次金军是孤军深入,而我汴京尚有二三十万兵马,新官家尚在此,朝廷又决意起用李伯纪,大事尚有可为!东哥又说,西军勤王兵马不日也将到来,若是我等齐心合力,汴京一定可以固守!” “好,妹妹!咱们也别坐视,还当尽些力才是,到时入城避难的百戏必不少,咱们可以带着大家替守军做些活计!”师师拉住赵元奴的手,“实不相瞒,承蒙官家厚赐,这些年姐姐也积攒了不少体己,当日信叔在的时候,他就未雨绸缪,让我屯了几万石粮食,都存放在一些可靠的人家仓库中!有粮在手,心就不慌,如今咱们先拿出一部分安抚百姓,安稳人心要紧!眼下又是天寒地冻,咱们也可热热地做好了,送到守城将士们手上,岂不令将士有所助力?” “好啊,姐姐,还是刘老兄有先见之明!咱们也可张罗起众姐妹,帮着守城将士洗涤衣物,护理伤病!” “呵呵,看来咱们也大有用武之地呢,怎么就无所作为了!” 到了初三的午后,张迪突然行色匆匆地来到醉杏楼,对师师郑重道:“太上皇让老奴再来问夫人一句话,夫人究竟走还是不走?太上皇说了,夫人不须与太上皇一路,以避人耳目……” “怎么?太上皇今晚就要走吗?”虽然师师知道徽宗会走,可当它变成现实时,心里还是不由一惊! 张迪不置可否,恳切道:“这个老奴不知,老奴只是来传话的!太上皇希望夫人顾念旧情,就离开汴京这个险地吧!” 国事已是如此危殆,徽宗却还一心想着出逃,着实可耻可鄙!此时的师师真是胸忿难平,气愤之下,她当即拔下头上所带的一根双柄金钗,用力折下了一柄,将它递与张迪,泣泪申明道:“从此后,太上皇是太上皇,我李师师是李师师,我们再无任何瓜葛!” 张迪心知师师倔强得很,只好灰头土脸地回宫禀报了徽宗。还在气头上的师师又出门将皇城司的人众都赶跑了,最后还指挥着家里的几个人将那通往皇城的地道口也给死死地堵住了,决心从此恩断义绝! 这天(初三)夜间二更时分,徽宗的车驾便从通津门水路出城,跟随在徽宗左右的有太上皇后郑氏、嫔妃及一些年幼的皇子皇女,护驾的士兵由平凉军节度使范讷掌管。 一行人乘船行走在汴河上,徽宗已经被金军的迅猛攻势吓坏了,不免有些风声鹤唳,总觉得船行还是太慢,于是改乘肩舆;可换过之后,又觉得肩舆也太慢,一时又不好找车马,便临时征用了几艘搬运砖瓦的快船。 由于出发之时百般仓促,一应供给都没有备好,所以半路上徽宗竟有些饿了,只好向开船的讨了一张饼,徽宗便拿过来跟后妃们分着吃了。 想到这等狼狈情形,徽宗又不觉庆幸师师没有跟在身边,不然有何面目对她?所以吃着吃着这半张平时见都见不到的薄饼,想到自己二十五年的作为,竟是这般凄惨收尾,徽宗不禁有些黯然泪下…… 。 自张迪离开之后,师师起初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可慢慢的竟有了些解脱的松快感——没想到她跟徽宗竟这般做了了断,自己竟这般重回自由之身!下一步将何去何从呢?真的要去陕西找他吗? 若是国家承平无事,自己也未卷入这场大乱局,那么及时抽身而退,自然是无不可的。可如今自己还是应该先留下来,为保卫汴京贡献一分心力,万一汴京不保,还可以凭着自己与斡离不的关系,为城里被困的百姓求些方便。待这些都了结之后,自己再去陕西或者江南不迟! 到了三更时分,师师正准备就寝,哪知小芙突然进来了,禀告道:“刚才外边有人递进来一封信,说是专门给恁的!” 师师好奇地接过了信,那信上写着“李夫人亲启”,从字迹上看是有些像云儿的笔迹的,师师激动万分,不由泪下盈袖,拭之不尽。她充满期待地拆开了信,果然是云丫头写来的,字迹非常潦草,显然是因为情势过于紧急,而等到师师看完这封仅有百余字的短信时,不禁眉间一蹙道:“逃就逃,也让人这么不省心!” 师师赶紧下楼去吩咐了王生道:“好兄弟,你快骑马去会仙酒楼把赵姑娘叫来,姐姐有要紧事吩咐她!” 王生刚转身要走,师师忙又道:“等等,还是我亲自跑一趟吧!你快去备车马!” 师师带着王生和小芙三个人连夜赶到了会仙酒楼,一路上听到人们在议论纷纷,都在谈关于太上皇南下“烧香”的事。到了会仙酒楼后,师师发现那里的宾客再也没有了昔日的闲情逸致,而且屈指可数,大家总算意识到天快要塌下来了! 第三章 南下烧香(下) 找到了赵元奴后,师师便将她拉到一间内室中低声说道:“云丫头刚才给我来了封信,信上说她打听到一件事,就是关于咱们这位太上皇的!” “太上皇不是今晚出走了吗?”赵元奴疑问道。 “正是因为他不管不顾地出走了,有人要拿他呢!” “谁这么大胆?难道是官家?” “不是官家,若是官家还关咱们何事,妹妹你听我说完!”师师贴近赵元奴的耳畔,“你也知道,我朝境内原有不少辽人的耳目,辽国亡后很多官员降金,这些耳目也就跟着转投到金人门下,在替金人出力!他们得知太上皇要南去,已经布下了罗网要捉他呢!你说该怎么办?” 赵元奴陷入了沉思,半晌方忧虑道:“太上皇也是求仁得仁了,咱们原不该管他的死活,何况如今他也不是官家了!但不说他跟姐姐的旧情,如今我与金国正在交战,若是他被金人捉去,非但是我朝奇耻大辱,也必将令官家投鼠忌器!” “妹妹说得有理,可是他若平安到了南方,再立一个小朝廷怎么办?” 赵元奴一摊手道:“算了,咱们赶快将此事说与东哥知道吧!让他拿主意去吧!是救还是不救,怎么救,让他去想办法吧!如今那李大人成了兵部侍郎,东哥若是有了主意,一定会去找他的,朝廷大事,还是交给他们大男人吧,反正咱们即使有心也无力!” “呵呵,我也是太过心急,是有些越俎代庖了!”师师转忧为喜,“妹妹说得对,咱们不管了,只将此事告诉他们,让他们男人去操这个心吧!事不宜迟,你快赶到太学去吧!” 赵元奴匆匆地换了男装就骑马去了太学,将云儿信里提到的事情转告了正准备就寝的陈东,陈东当即变色道:“立不立小朝廷,还在未定之天,何况即使立了,也未必能怎么样!可眼下绝不能让太上皇落到金人手上去,我这就去找李侍郎!” 此时已经到了四更,陈东赶紧骑马到了李纲府上,李纲闻知大概后,随即拍案道:“少阳你说得对,不管今后如何,咱们的当务之急,就是绝不能让太上皇落到金人手上!” 李纲思虑了半晌,便寻思出一个“打草惊蛇”的主意——一面在城中大张旗鼓地谎称抓出了一批金人奸细,一面赶紧派出千余禁军骑士沿着汴河南下,对外只声称乃是前去敦请太上皇回銮的,可他们又被分成了两批,其中后一批中还夹杂着许多的车马! 李纲的举动隐瞒了所有的人,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可是那些准备趁徽宗落单时乘机下手的刺客们,却一时犹豫了,不知道城中是否已有人招供,也不知道是不是新官家也跟着出了城!就在刺客们有些慌乱和迷惑时,李纲先行派出的几十名先锋骑兵赶上了徽宗的车驾,终将刺客的事情通报给了范讷,要他多留心,多布些疑阵令刺客们不敢轻易下手。经过这一番折腾,此时已经是次日中午了。 徽宗一行人一夜间行走了上百里,到这天下午时,才赶到了南京应天1。徽宗一行人暂入州府休息了会儿,找到了被子,又搜集到一批驴骡。为了减轻自己的负担,同时也为了让刺客或金兵迷惑,徽宗特意将一些皇子皇孙留在了应天,并未让他们都跟着继续南行,到了符离后也是如此。 从应天到宿州符离,走的是旱路,符离也在汴河边上,于是徽宗又继续改行水路。童贯、高俅等人是从陆路出城的,未跟徽宗一路,意在吸引金军可能出现的追击。就在符离到扬州的路上,童贯、高俅等人先后赶来与徽宗汇合,童贯、高俅手上握有上万军马,徽宗的心才踏实下来。 可是就在这之后不久,徽宗听闻金军已经追来,吓得他赶紧让高俅分出三千兵马把守住淮河。一行人赶到了扬州后,徽宗还准备继续南渡长江,可扬州父老们都纷纷出来恳求徽宗不要南渡。徽宗无奈,只好把郑氏给留了下来,自己带着童贯等人到了长江对岸的镇江,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镇江本来就是哲宗时给徽宗的封地,在成为端王前徽宗曾被封为平江、镇江军节度使,成为端王后,镇江当地还建有一座端王府。可徽宗此生还没有出过汴京城几回,尤其是没有南下过,如今居然真的就到了自己早年的封地,冥冥之中真是自有天意! 1今河南商丘,当时在汴河边上。 。 。 四李纲替身 。 虽然很多人事先料到徽宗会出走,可没想到事情突然成真时,还是被强烈地震动了,因此随着徽宗的南逃,汴京上下一时顿成惊弓之鸟,文武百官也纷纷仿效。 碍于徽宗的关系,陈东等人的万言书,钦宗1一时并没有正式回应,可“六贼”们却晓得自己的日子不长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王黼已经不是宰相了,为了保命,他也在密切注视着徽宗的举动,所以当他得知徽宗已经出城的消息后,也立即带着家人开始了逃亡之路。 太学中已经炸开了锅,经过一番商议,陈东等人决定继续上陈万言书。在私下与潘琪等同学商议时,陈东义愤道:“民谣说‘三百贯,曰通判;五百索,直秘阁’,说的便是这个公然定价受贿的王黼,如今他正有大批的党羽在南方呢!此外,东南监司2、郡守、州县之官,也多是‘六贼’的门生故吏,他们如今到了那边,必不是什么‘烧香’,定然是有意另立一个新朝廷罢了!因此为着国家,我等当建议今上速速将六贼追回治罪才是!” “对,少阳兄说得在理!纵然官家不在乎六贼如何贪渎,可他不能不在乎六贼裹挟着太上皇另立朝廷!”潘琪附和道。 经过一番奋笔疾书,又一封万言书很快就写好了,于午后时分再次投到了登闻检院。 。 1赵桓死后的庙号。 2有监察州县之权的地方长官简称。宋转运使、转运副使、转运判官与提点刑狱、提举常平皆有监察辖区官吏之责,统称监司。 第四章 李纲替身(上) 这一次算是捅到了钦宗的痛处,他也没有了顾忌,因此立即下诏贬童贯为左卫上将军、贬蔡京为秘书监,又贬王黼为崇信军节度副使并籍没其家;那梁师成因为拥立赵桓即位之功,暂时没有贬黜,朱勔则被放归家乡,李彦由于没有什么后台,也很快在抄没家产后被赐死。 钦宗这般处置童贯,其实也是因为童贯实在是触犯了众怒,先前童贯的各种行径已经令朝野一片挞伐之声了。本来钦宗已经任命他为东京留守,可他还是毅然选择了出逃。 童贯在陕西时招募了一批当地青年,组成了一支近万人的胜捷军,他将这支队伍作为自己的亲军。平常负责守卫他的居所和安全,等到出逃时又带上他们护驾。就在将过浮桥出城时,童贯看到桥上有不少胜捷军兵士在争先恐后,以至于乱作一团:他们有的在往桥上爬,有大声抱怨的,还有生怕被丢下而号哭的……童贯被堵在后面一时无法动弹,他生怕被金军阻截或朝廷追兵赶上,所以干脆命身边的亲随以射箭开路,结果有一百多人因中箭而亡,弄得一路上哭声不断。 不少路上眼见到这幕惨剧,纷纷在背地里咒骂童贯,谏官、御史们得到消息后,也纷纷上奏,历数童贯之恶。 金军正在渡河的消息传到汴京后,钦宗在紫宸殿召集了宰执大臣前来商议何去何从,他们当中有张邦昌与白时中两位新晋。 这些宰执大臣有的建议钦宗先到襄阳去,还有的建议钦宗转到长安去,总之不宜留在汴京。他们认为皇帝乃一国之主脑,若皇帝出了意外,那大局就将难以收拾。 李纲作为兵部侍郎,原无资格参加宰执会议,可心急如焚的他还是在征得钦宗同意后到了殿上。李纲面对众人,向着钦宗侃侃而谈道:“若是能有序组织,陛下撤出汴京,也不失为一良策!陛下毕竟是江山社稷之所系,只要陛下在,人心便不会散!此外,等陛下车驾离开后,还要组织疏散汴京百姓,待百姓撤离完毕,军队再行入驻,以便展开顽强之防守,不但可望守住汴京,还可望在合适的时机予以反攻!金人的兵马不过五六万众,并不算多,待我从容预备起来,定然可将其击溃之!可这等方略如今已然不切实际,这才是要害所在!” “李卿为何如此说?”钦宗急问道。 “皆因那金军来势太快,且朝廷又准备仓促,一旦陛下出走,不管路上是否安全,单说只要陛下一离开,就会招来全线的溃乱,溃兵立刻就会逃离,把百姓留下不管,而百姓由于缺乏有力的组织,多半会蜂拥出城,踩踏之事必不可免,陛下岂能忍心见此可悲一幕?溃兵与乱民四散而出,还将引发各地的恐慌和混乱,如此必将致全局难以收拾!”说着李纲长跪在地,“因此,臣为陛下计,陛下当留守汴京,担起御敌大业,勉励将士,以防哗变,抚恤百姓,以为我将士之后盾!” 李纲说得入情入理,吴敏等人表示支持李纲的建议,其中吴敏动情道:“事已至此,也只有奋力一搏了,陛下为祖宗神灵所庇佑,又得天下臣民之拥戴,只要坚固战心,定可摧破北虏!” 钦宗反复权衡,他觉得眼下出城确实有些难以自保,所以内心胆怯的他只好答应留下来,在一面准备抵抗的同时,一面命人同金人和谈。 “众卿,刻下宰执中可还有缺?”钦宗突然询问道。 “回陛下,尚书右丞至今阙如!”白时中回道。 “好,那朕立命李纲暂代尚书右丞之职,列属宰执之末!” 尽管钦宗在大殿上表示要留下,可生性怯懦的他,还是做了两手的准备,始终没有坚定留守抵抗的决心。 钦宗已经命人将日常用品都装上了车,李纲闻讯后,立即跑到了禁军中,召集了一帮将官,询问他们道:“如今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如果此刻官家下诏,要你等一起护送南下,你等可是愿意?” “右丞,我等不愿南下,我等的家小皆在汴京,路上带着定然甚为不易,若是舍下,更是不忍!可是,圣命难违啊!”将官们答道。 李纲遥指着皇宫道:“如今事急,不可怠慢,若想说动官家留下,你等只有一个法子,就是一起到官家面前,表示守御的决心!如此,还可坚定官家的决心!岂不胜过君臣彼此猜疑?” 禁军将官们觉得李纲说得有道理,便一起去求见钦宗,向他表明了誓死抵抗的决心!而且还有人郑重道:“臣等非无忠孝之心,可如今事出紧急,若臣等扈从官家移驾出京,一旦金人杀来汴京,禁军兄弟们的家属皆在城中,难保他们不会偷逃回来,甚或引起哗变!臣等为陛下安危计,还是留在京师更为妥当,因而臣等恳请官家下一道坚守的旨意,以安将士之心,亦为强固军民抗敌之志!” 没有哗变,也可以制造哗变的假象来威吓,这分明是有些胁迫的意味了,钦宗急得直呼道:“你们,你们……” 钦宗心知一旦出城上路,或许真有被禁军抛弃的危险,那时真就回天无力了!无奈之余,他只好下了一道正式的诏书,表示要留在汴京,于是李纲拿着这道诏书到了军中对诸将申明道:“今后敢言南走者,立斩!” 还有不少大臣犹豫不决,李纲担心这些人要么继续怂恿官家留后手,或者干扰汴京的防务,因此他便手持钦宗的诏书到那些大臣家中一一拜访。经过一番软硬兼施,总算让整个朝廷留在了汴京,也暂时打消了南逃的主意。 为了给众将士打气,李纲又拉着钦宗到了宣德门上慰问将士们。钦宗生怕被金人的细作袭击,所以起初是不愿到宣德门上的,可偏偏拗不过李纲的主意;等到了宣德门上,钦宗又不敢靠近城垛,还没半柱香的工夫,就匆匆离去了。 第四章 李纲替身(下) “咱们这个官家啊,真是毫无半点血气之勇,实非社稷之福!”李纲对身边的吴敏感叹道。 “好歹官家总算来了一遭,咱们就趁热打铁,给将士们鼓鼓劲儿!”吴敏递了一下眼色。 说完,吴敏便命人将一道抗金檄文递给了李纲,李纲接过了檄文之后,便站到了宣德门的城垛处,开始向着城下的将士们大声宣读起来! “盖闻好生恶杀,天道之常;厌乱喜安,人心惟一。顺天从众者昌,逆天违众者亡,亘古迄今,理有不易……女真丑虏,得陇望蜀,不知礼义,背盟入寇,实天厌之极……凡我国之兵民,当纠合戮力,建立奇功,高爵厚禄,上所不吝,前愆往咎,一切涤除。圣意不渝,有如皎月,天地鬼神,实鉴临之。檄书到日,上下寮采,远近兵民,递相告谕,共赴斯期,富贵之报,泽及子孙,忠义之名,光于史册,悉乃心力,其克有勋……” 李纲故意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地读着,将士们的满腔热血顿时被点燃,他每读一句,下面的将士都激动地应和一句,直到所有人都感慨泪下…… 。 宣德门的一幕很快就在汴京内外传开了,大家越发受此鼓舞,开始以各种形式陆续加入到了抵抗的行列。 经过与陈东的商议,师师与赵元奴决定组织起一帮支援将士守城的民众,主要的事务就是帮着将士们洗衣服、搬运东西,等战端一开,也可帮着照顾伤兵。 由于丽卿的父亲张曾与师师的堂叔王宸平素救助了很多人,所以他们在百姓中相当有号召力,一经师师提出并获得他们的赞同后,因此当天就有上百人愿意加入这支民间队伍。 这天晚上,师师特将张家伯父、丽卿、堂叔及赵元奴都召集到了家里,师师启口笑道:“没想到大伙如此踊跃,依我看,还是请伯父、叔父两位带这个头,我、丽卿姐姐、元奴妹妹还是服从您二老的调遣,如何?” “贤侄女,老夫我还真要当仁不让,你们都是女子家,不方便出这个头,何况许多人你们也未必认识,打不了这个交道,呵呵!”张曾朗声笑道,“不过女人都归你们调遣了,呵呵!” “师师,你放心吧,你叔我说几句话,别人还是听的,只是你这里须把饭管足就行!”王宸笑道。 “管足,我跟师师姐姐屯了好些粮米呢,两位叔伯一定不要客气,有什么事,支派我们就是!若是需要用钱的地方,也只管开口就是!”赵元奴爽快道。 “什么都别说了,两位妹妹都这般叫人刮目相看,咱们也都多尽尽心吧!”丽卿看着二老道,又转向了师师和元奴,“两位妹妹放心,我家里已经备足了治疗伤病的药,还有供缝合伤口之用的桑皮线等物,以备不时之需!三个月前,师师妹妹劝我们南下,我还只是有些不信,没想到如今敌虏竟果真兵临城下了!” 众人散去后,只留下了师师与赵元奴两个人,师师忽然惊叫道:“不好,李右丞那里恐怕要有些祸事!” “怎么了?姐姐?” 师师瞪大了眼睛道:“前番刺客们没能在太上皇身上得手,必定会迁怒于那李伯纪!如今李大人又被官家委以重任,那帮刺客多半要加害于他,不可不防!” “李大人身边卫士甚多,姐姐不必过虑!” “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妹妹你想啊,那李大人少不得要看顾一下众百姓,到百姓堆里嘘寒问暖,那刺客们正可埋伏在百姓之中,待李大人近前来,必定伺机行刺!妹妹你可要清楚,这帮刺客可是势力很大,其中必多高手,会叫人防不胜防,加上李大人又是一介书生,可是凶多吉少!”师师突然满面忧戚,“所以我也一直记挂着那云丫头,就怕她有个三长两短!你说这孩子主意怎么就这么大呢,非要将功折罪!” “姐姐说的也是,那李大人到底不是刘四厢、马子充那样的武人,万一让刺客得逞,不说要了命,纵然受了伤,值此国家危难,也必不堪设想!”赵元奴陷入了沉思,“至于那云丫头,姐姐也别太担心,我还真托了李大人多留心照护呢!” “好啊,那眼下就先不管云儿的事了,咱们还是合计合计,该怎么让李大人避开刺客吧!” 经过姐妹两个的商议,又经过同陈东与李纲的沟通,他们最终确定了一个“李代桃僵”、“瞒天过海”的方案:先从禁军中找出一个身形与李纲相当、身手又好的武士,由赵元奴负责将他装扮成李纲的模样,然后便代替李纲去到那些危险的地方去,故意暴露在刺客的威胁之下。 后来的情形,也果然没出师师所料,居然真的有一伙刺客趁着“李纲”到百姓中慰问的机会杀将了出来,结果还真的刺伤了假李纲。好在几个刺客当场被击杀,此后刺客们便有些心有余悸,加之防护越发加强,总算免除了真李纲的后顾之忧。 。 。 五搬石艮岳 。 就在钦宗的心刚刚稳定下来时,汴京提举京城所的提举官员陈良弼突然前来上奏道:“陛下,臣专事督造、修护城池,深知汴京城防之弊!想当日,太上皇只顾外观优美,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有敌来犯,因而汴京城池的守御力大为降低!臣为陛下安危计,不得不据实陈奏!” 陈良弼此言一出,又将钦宗吓出了一身冷汗,钦宗忙召来了李纲问话道:“李卿,京城所秉奏之事你可知详情?汴京城池如此不稳固,卿可有何守御良策?” 钦宗难掩其战战兢兢的神色,李纲为安君心,于是镇定自若道:“臣早已察知京城防守之详情,陛下尽可放心,我军守御所倚重的非但是城墙,还有坐炮和弓弩等物,我汴京人口众多,能工巧匠不乏其人,如今亦不乏材料,因而这些利器生产之多,足敷使用!” “当真足敷使用?” “臣一家性命尽在城中,岂敢戏言?”李纲当即跪地道。 “好吧,看来还是朕有些过虑了!”钦宗的神色开始和缓下来。 第五章 搬石艮岳(上) 汴京有内城和外城两道城墙,内城修建于唐建中二年,起初总长二十里一百五十五步;外城修建于后周世宗显德二年,起初总长为四十八里二百二十三步。 唐代的街道横平竖直,坊市燕然,但汴京的街道曲曲弯弯,使得整个王朝看起来甚为缺乏大国的气象。所以到了神宗时期,曾一度想要对汴京城加以大力改造,可这笔费用实在不菲,最后只得作罢,但在城墙上却增加了一圈女墙,以加强防护。 虽然不太美观,可是从防御上说,还是曲折不平的城墙更耐打击,偏偏在徽宗政和六年时,徽宗大笔一挥愣是将城墙给大肆改造了一番。当时徽宗大建宫室,又顺便将汴京内外给美化了一番,城池也作为重点改造的工程给纳入其中,很多不平的地方居然都给拉直了,最终将外城总长扩展为五十里一百六十五步。 汴京的内城一共有十二个门,东城墙三门:从北往南依次为望春门、丽景门、角门子;南城墙三门:从东往西依次为保康门、朱雀门、崇明门;西城墙三门:从南往北依次为宜秋门、角门子、阊阖门;北城墙三门:从西往东依次为天波门、景龙门、安远门。 外城墙一共有十二个陆城门和八个水门,陆门分别为:东城墙两门,南为朝阳门,北为含辉门;西城墙三门,南为顺天门,中为开远门,北为金耀门;南城墙三门,东为宣化门,中为南薰门,西为永泰门;北城墙四门,从东往西分别为长景门、永泰门、通天门、安肃门。 八个供货物进出的水门,水门中都有随时可以放下的水闸,以防止城外的敌人来袭。其中汴河的上水门分成大通门与宣泽门南北两个,下水门南北分别称为上善门和通津门,惠民河上水门叫普济门,下水门叫广利门,广济河上水门叫咸丰门,下水门叫善利门。 在城墙之外,有一条宽达十余丈的护城河,名叫“护龙河”。护龙河两岸遍植杨柳,禁止行人往来。城墙上每隔百步就设一个“马面”,由于更厚实,不仅可以抵御炮火的攻击,也更容易对付城下之敌,以免形成攻击的死角。马面上还有战棚及躲避弓箭的女墙,城墙内有专门的种植了树木的牙道,每两百步还有一个武器库。 为了更好的御敌,外城的城门大都带有三层的瓮城,瓮城都是“扭头开门”1的,这种设计正是为了避免攻城一方的大炮直射,令其不易摧毁城门,以加强敌方攻城的难度。 不过要命的是,由于经常要供皇帝出入使用,御道上的那四个门(南薰门、顺天门、朝阳门、永泰门)都修的是直门两重,这里就成了令守城者最不放心之处。 在徽宗时期城池改造时,为了美观计便拆掉了用于防御的“楼橹”,由于天下承平日久,楼橹的修复也迟迟没有考虑,若想紧急修复,也须五千工匠一个月的功夫。此外更麻烦的是,在城东新郑门外一个叫做樊家冈的地方,由于接近皇家禁地,在开挖护城河时深度不够,再想补挖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此地就成了此次防守的最大薄弱处。 汴京被弃城的危险算是过去了,可京城所的人都没有信心,百余年来汴京无战事的状态,也早已让军民们忘记了如何守城,甚至连守城的很多工具也都没有预备,这一切重负都压在了李纲的肩上。 汴京城中的禁军主力不足十万人,李纲先拨出四万八千人来平分到四面城墙上,然后又调拨了大量的保甲、居民和厢兵来为禁军服务。此外,李纲又准备了四万人马作为灵活使用的兵力,这些人马被封为前、后、左、右、中五个军。 由于樊家冈是城外的一片高地,同时又是护城河最窄之处,李纲专门派遣了五军中的后军驻扎于此地,以防止金军靠近。 汴京城中共有五十多处仓库,城东东水门内外就有七八座,从南方来的漕粮许多就储存在这些仓库之中。延丰仓是东水门外汴河边上的一个大仓库,这里存有四十多万石粮食,四处勤王的军队正在赶来,当他们来到城外时,要从这里获取补给,所以得确保延丰仓不失,为此李纲又派了五军中的前军专门在此把守。 。 1是指瓮城的内外门不是正对着的,人们从城内的街道先经过内门进入瓮城,瓮城里的路要转一个九十度的弯,再通向外门。 。 此时已经是初六的下午,整个汴京城中已经没有了昔日的市井繁华,大批百姓涌入了城里,到处一派忙乱、紧张的景象,处处是来往的军士,人们的吵嚷声,及小孩子的哭闹声。 师师和赵元奴走出了家门,乘着马车从醉杏楼一路往开封府赶去。师师看着帘子外面的汴京,不禁对赵元奴感慨道:“妹妹看看,如今的汴京成了什么模样?还记得去年元夕姐姐说过的话吗?如今才短短一年,真的被咱们不幸言中了,元夕繁华盛景恐怕再不可得了!” 师师说着,忍不住流下泪来,赵元奴黯然道:“是啊,至少认识姐姐以前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多好的汴京城,千万别毁于战火才好!多少人的身家性命都在这里,多少的悲欢离合!” “我自幼生长在汴京,从十几岁上就一直想逃离这座牢笼之地,每日心心念念,可如今又把这里看成家一样,真不忍心看着它就这般被毁掉!” “就像我吧,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仔细想起来,还是家乡的人亲!若哪天姐姐离开了汴京,更会惦念这里的人和物呢!” 两个人说着便到了开封府门前,陈东已经等在了那里,忙引领着二人到了府衙中。原来李纲正在此处统筹守御大事,陈东与他商定了时辰,便让师师与赵元奴赶过来商议一件事情。 第五章 搬石艮岳(下) 待双方互相见了,由于师师还是正二品瀛国夫人,李纲又敬重师师为人,所以少不得要向她行礼,师师连忙谦笑着请他免礼。这还是师师第一次见李纲,这李纲生得面色有些黝黑,可双目炯炯有神,豁然大度,颇有卓然不群之感,师师心下踏实多了。 李纲请师师上座,谦恭道:“夫人何必亲自过来,写一封书信给下官就是了!如今市面上不安稳,千万小心些!” “右丞真是太客气了,晓得你如今诸事繁忙,不敢多耽误你片刻!”师师微笑着,“信上怕说不清,说多了又怕啰嗦,如今我就长话短说吧!就是我等准备收容一批流散进入城中的百姓,暂无空地空房,我晓得那艮岳是个好去处,只是不知右丞能不能允我等进去?” “此事少阳也跟下官说了,没想到夫人这般有担当!真叫下官刮目相看!前番夫人种种之作为,也令下官感佩不已!”李纲拱了拱手,“那艮岳本是皇家御苑,原本须奏秉过官家才是,可如今情势紧急,下官有临机处置之权,所以夫人且让百姓们到艮岳中去好了,官家若问起来,下官一力承当就是了!” “呵呵,我等果然没有看错人!当日右丞能够回京,可都是我姐姐在太上皇面前极言进谏之功,我姐姐赔上了不少眼泪呢!”赵元奴笑道。 “别混说!哪是我的功劳,分明还是右丞为朝野之瞩望,乃人心所向之!”师师瞪视了一眼赵元奴。 “呵呵,上回若是没有夫人的李代桃僵、引蛇出洞之计,此刻我李某或恐早已不在人世了,此番恩德也足够铭感终生了!”说着李纲居然躬身向师师行了个大礼。 师师连忙上前扶起,受宠若惊道:“使不得,使不得,右丞错爱了!右丞受官家托付之重,乃我汴京军民之万里长城,若右丞有失,便是我等之厄,我李师师不过保我长城无恙,何敢贪功!” “夫人真是深明大义,乃女中豪杰是也!”李纲由衷赞佩道。 “呵呵,咱们还是说回正事吧!”师师莞尔一笑,“那艮岳有很多石头,我想守城还是用得着吧!不如我们也先斩后奏,就让百姓一边在那里安营扎寨,一边就往城头上搬运石头吧!” 闻听此言,李纲突然眼前一亮,当即拍案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瞒各位说,如今我军守御城池,一应器械甚是匮乏,便是滚木礌石也甚是不足!那艮岳下官先前也去过几回,只是没把它放在心上,如今经夫人这般明白说出,倒真是帮了下官一个大忙了,呵呵!” “右丞近日忧劳过甚,难免百密一疏!”陈东笑道。 “不过下官还有一事想请教夫人!” “哦?什么?右丞何必客气!” “天下承平日久,莫说百姓,就是将士也多不见城守之事!如今军士们那里,下官已分配完毕,只是百姓们也是防守不可或缺之助力,诸如打造器械、搬运各色物什、抬送伤病等等,都须劳驾百姓们!下官如今听见少阳说夫人那里已将一应百姓组织得井井有条,那夫人可有何良策教下官组织汴京百姓吗?” 师师想了想,试着道:“我一个小女子,哪有什么见识,只是右丞问到了,少不得贡献一点愚见,仅供右丞参酌吧,若果能有所助益,便是小女子侥幸了!” “那夫人快快说来!” “如今百姓都归各保甲统管,这些保甲未必能得人心,倒不如令各处的百姓推举头领出来,这般大伙才心服口服,而且也最能得力!再有各处协调不易,以小女子来看,如今满汴京就数太学生最是彼此熟悉,人数又多,不如将他们分派到各处,帮着布署、协调,右丞看如何?” 其实太学生的口碑也并不好,许多太学生都过着舒适、轻浮、奢靡的生活,更有一些太学生滥用特权,一味贪图权利、制造纷争,诸如陈东等人反而是凤毛麟角,以致令很多官员感到沮丧。李纲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因此面有难色道:“夫人见得是,各处自行推举一个首领甚为必要,这首领可与保甲互相配合!至于这太学生嘛……” 陈东插言道:“如今国事日艰,我太学诸生多有幡然悔悟者,更有那些浪子回头者,右丞且放心,若是用得着我太学生,尽可令大家前来毛遂自荐,如此那些轻浮、浪荡之辈便不会前来了!” “好吧,那就依少阳之见,此事也就拜托给少阳了!”李纲客气道。 师师、赵元奴告辞李纲之后,便往艮岳赶去。如今正值天寒地冻,少不得要多备些御寒的衣物,而且还要多搭建一些茅屋,看来砍掉一些树木就是势在必行了。 师师与赵元奴进了艮岳,这个季节万物蛰伏,令人备感萧索孤寂,不过眼见此地还有很多诸如水鸟、走兽等各色动物,倒也颇有些生机,赵元奴不禁笑道:“此处这么些活物,百姓也可以拿来充饥啊!太上皇苦心经营艮岳十余年,没想到真的会有焚琴煮鹤的一天!” “这也许就是报应吧!太上皇不恤民力,一意营造艮岳,终于招来围城之祸!如今百姓哀号无助,只能拿艮岳来敷衍一时了!”师师凄然道。 “就像姐姐说的,官家究竟没能逃过梁武、隋炀、明皇、后主之劫,这些君王各个文采风流,却终落得身死国危,看来也是定数了!” “是啊,这也是奇了!世人常言‘女人无才便是德’,依我看,这话该改作‘天子无才便是德’才贴切!” 回到醉杏楼后,师师赶紧将张曾、王宸等人招来,要他们连夜安排人去到艮岳搭建茅屋,以便于数万百姓尽快到艮岳安身。此时醉杏楼内外已经住下了不少人,这些都是师师特意要关照的老弱妇孺。 上百人住在家里,弄得各处都脏乱不堪,可师师的心里却感到分外充实,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竟然有如此人间烟火、泯然众人的一日! 第二十章 第一章 、汴京初战(上) 第二十章、帘外拥红堆雪 一汴京初战 “四弟,如今得到了确报,那南朝的太上皇已南下了,我们在南朝收买的细作准备将他擒获,此举未必能成!不过为兄想择一勇将率数百精骑星夜兼程,前去接应,若是那些细作们得手把赵老官家交给咱们最好,若是他们不能得手,咱们反一举将赵老官家擒获,那就为我朝立了一大奇功!此番前去,以轻兵深入敌境,风险甚大,为兄不放心他人,不知你可有此胆魄?” 此时站在斡离不面前的,正是他的同父异母弟完颜兀术(汉名完颜宗弼),虽然他才十八岁,可已因“少年勇锐,冠绝古今”而被提升为正四品的行军万户,对于哥哥的这番问讯,年轻气盛的兀术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所以他当即拍了拍胸脯道:“只要二哥给我派个向导就行,我必将那赵老倌给一举擒拿!这南朝也真是没有人,若有个一两千人死守黄河,我师都很难过来!” 斡离不看着自己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兄弟,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想当年,那霍去病为嫖姚校尉,领勇骑八百深入漠南,斩获甚众,其中不乏匈奴亲贵、高官,霍去病由此受封为冠军侯!当年他也就十八岁!如今时移世易,我们这些汉人眼中的‘蛮夷’却要以轻兵深入汉地了,若真的能将赵老官家擒住,必将名留后世!不过,凡事不能强求,为兄不求你必成!不要看今日这南朝如此不经打,就一味轻之,那是必要吃大亏的!南朝人才济济,只是那赵官家不善于选拔和使用而已,日久知耻后勇,气象必然不同!总之你此一去,能擒获那赵老官家固然好,大大有利于我两国和议,切记不可慢待了他;若是不能擒住,也不要勉强,总要以自保为上,顺便查探一下南朝中原的地理,此为要事!” “好的,二哥的话我都记住了,一定不争一时之强!”兀术行礼道。 兄弟二人这番对话是初四的晚上,次日一大早兀术便带着五百精骑向东南而去。 这支队伍一路过州跨府,都未遭遇到宋军的拦截,反而在两天后与徽宗的殿后人马遭遇上了。经过一番激战,不堪一击、惊慌失措的宋军在丢下了千余匹御马之后匆匆退到了淮河南岸,兀术心知无力过河,只好赶着这些缴获的御马向汴京去同金军主力会合。 汴京城西北有个地方叫牟驼冈,这是一片如同沙堆的高地,三面环水,靠着一个叫作雾泽陂的水塘。此处乃是皇家用马的马厩,养着两万多匹御马。 就在初五这天,郭药师忽然求见斡离不,专门提到了牟驼冈的事情,郭药师建言道:“末将曾受邀去过那牟驼冈打马球,故而晓得其所在,如今听探子回报说汴京内外已大乱,想来那牟驼冈定然防守未备,末将愿领一支先锋,连夜杀奔牟驼冈,夺下此处,如此不但可得马匹之助,亦可缴获不少草料!” 斡离不想了想,觉得可以一试,因而勉励道:“此议甚佳!将军可领三千人马为先锋,本帅随后即到!待将军得手,本帅必为将军请功!” 由于马匹和草料都不便于运进城去,要带着如此众多的马匹转移也是不易,钦宗一时又不舍得将它们分了吃肉,因此牟驼冈御马的安危就暂被抛之脑后。到了初七这日,郭药师所带领的金军先锋就杀到了牟驼冈,驻守于此的宋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金军成功地将御马一网打尽。 金军先锋还不知足,还想着趁宋军不备得些便宜,因而随即又展开了对城西的水门宣泽门的攻势。 金军派出了数十艘小船,顺着汴河水而下,在船上放起火来,试图烧毁宣泽门上的水闸;一旦水闸被毁,金军就可以通过水道入城了,不过水门两侧还建了两条与城墙垂直的墙,将河岸夹住,此谓“拐子城”,守军可在城上放箭,以保护水闸。 李纲闻听牟驼冈失守后,不由大惊,他立即赶到了宣泽门,要好好地抵御住金军的首次进攻,以提振守军的士气。 李纲带往宣泽门的,乃是从十几万守军中特意挑选出的两千敢死之士,在将要登上拐子城时,李纲对大家高声说道:“那金人也不是天神下凡,只要大伙同心协力,一定能将金人挫败,本大人亲自在大伙身后为大伙擂鼓助威!” 说完,李纲就开始“咚咚咚”地击打起一面大鼓,兵士们见状,一时义武奋扬。随着那激动人心的鼓声,大家开始陆续登上了拐子城。 兵士们用长沟将火船钩到了岸上,再用石头将船砸毁。此外,水中还安置了很多杈木,以迟滞火船的流速,若是火船最终既避开了长钩又避开了杈木,那等待它们的便是从蔡京家运来的假山——由于缺乏石料,又见蔡京父子已经离京,李纲便命人搬出了蔡家的假山扔到了宣泽门前的水里;火船一旦靠上假山,就很难再靠近水闸了。 经过这番顽强的固守,金军在伤亡了几百人后,眼见无法攻破水门,又未讨到什么便宜,只好先行退去了。 。 在钦宗君臣看来,斡离不也不是那蛮不讲理之人,何况他还是大宋的旧友,所以时为太宰的李邦彦、少宰张邦昌便悄悄请准了钦宗,准备派人出门去金营中打探一番。 “金军远来,必然劳顿,朝廷可派出使节以犒军名义出城!那斡离不元帅绝非嗜杀之徒,臣当日曾亲见他与太上皇谈笑风生,也听闻金军此次南来并未屠戮我民,我使节正可借机试探斡离不元帅一番,看看两方有无和议的余地!”李邦彦上奏道。 钦宗表示同意,询问道:“那派何人出城为宜?” “启禀陛下,那尚书驾员外郎郑望之忠于朝廷,又一向勇于任事,可堪当此任!”张邦昌推荐道。 “好,那就让此人前去吧!” 第一章 汴京初战(下) 在此之前,郑望之全不知情,无非是那张邦昌强人所难而已。可皇命已下,郑望之也觉得义不容辞,便立即起身赶赴金营。 斡离不专门指派了一个女真人、一个汉人与郑望之谈判。其实就在钦宗君臣准备遣使求和之际,斡离不也已经在谋划派一批使节进城找大宋谈判了,不曾想大宋使节却捷足先至。 斡离不虽然没想到宋军如此不堪一击,可他心知自己孤军深入,未必能有胜算,何况他本就希望双方可以达成和约,只要能够在金廷里交代过去就可以了。 金人已经占据了主动的优势,想要随便打发一下显然是不可能了,所以斡离不方面便向宋使提出当割让河北与山西之地,以黄河为界,并向大金支付巨额的犒军金帛。郑望之闻言被吓了一跳,他无法做主,只好让金使跟随自己一起到了汴京城里。 还在途经邯郸时,徽宗先前所派出的那位李邺,经斡离不向其刻意展示过金军的惊人战力之后,以至于让他成了个恐金派。正月初七,李邺回朝之后,便向朝廷声言金军是“入水如蛟,入山如虎,登城如猿,不可敌也”,弄得朝廷上下又是一派悲观气氛。 次日钦宗接见了金使,金使表达了金方的主张,并请求宋廷派出特使前往金营逐条谈判。李纲闻听金人狮子大张口,担心朝廷派去的人太过软弱,于是请求钦宗派自己前去。汴京城守卫离不开李纲,而且钦宗又担心李纲过于强硬致使谈判夭折,于是派出了同知枢密院卿李棁为特使。 李棁一行人到达金营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斡离不予以亲自接见,不过他只是将大宋败盟的勾当数落了一番,并表示次日再细谈和约之事。此时金军也已休息了一天,斡离不还有着自己的盘算。 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初九一大早,谈判与鏖战同时展开。斡离不亲自指挥金军向汴京城北面四门展开了大举进攻,其中通天门受到的压力最大,所以李纲特意请求朝廷增派了一批禁军中的神射手前往支援。 哪知李纲才走到通天门,就看见六七个人头从城墙上突然被扔了下来,李纲吃惊不已,细细查看之下发现不是金人的,他便赶紧来到城墙上询问缘故。有几个守城禁军士兵于是声称人是他们杀的,因为这些人都是金人的奸细。 “大人,这几个人鬼鬼祟祟的,虽然穿着厢兵的衣服,可我们都不认识他们!一定是敌人派来的奸细,所以我们就将头目捆起来砍了!”其中一个参与杀人的禁军士兵申辩道。 李纲注意到这些守城士兵的神色甚是张皇,又让人仔细盘查了那些死者的身份,认定这些人绝非奸细。李纲心知这些禁军士兵必是太过于恐慌,以至于疑神疑鬼的,若是全军都这般胡乱杀人,那岂不是要不战自溃?因此为稳固军心计,李纲当机立断,决定以雷霆手段煞住此风,于是他勃然大怒道:“这几个厢兵是刚征召上来的,胆子也小得很,故而抖抖索索的,你等不问青红皂白,就这般妄杀,实属昏悖之举,其罪当诛!” 李纲立即命人将这几个杀人的金军士兵斩首示众,并公布全军道:“今后凡发现可疑之人,一律不准妄杀,要押到上官处,交由上官处置!” 在遏制住了守城将士的恐慌之心后,李纲便亲自登城督战,在他的激励之下,借助宋军弓弩的巨大杀伤力,将士们越战越勇,最终在黄昏时分将金军杀退,全城内外的宋人一片欢呼之声。 这一次令金军伤亡了数千人,大大增强了守军的信心,钦宗当即大行犒赏,从内库中送来了酒、绢、银等物品,汴京城的阴郁、恐慌气氛暂时得以消散。 与此同时,斡离不派出了契丹人萧三宝奴、耶律忠与汉人张愿恭与宋使进行谈判,经过双方的讨价还价,最后金人给出的底线是大宋应向金国支付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另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镇(燕京已算是金国统治区)。在李棁出城之前,钦宗特别叮嘱了他,表示大宋的上限是银钱五百万、绢五百万、金五十万,显然金人的要求超出了大宋上限的数倍。 正像李纲所担心的那样,出使之人可能会过于软弱,而这个李棁在金人面前唯唯诺诺,正是李纲所担心的事情。那作为副使的郑望之还敢争辩几句,偏李棁这个正使都不敢吭声,被金人嘲笑为女人。李棁最后表示金方应再派使节到钦宗面前摆出和议条件,斡离不于是派出使节再往宋廷。 初十这天,金使见到了钦宗,钦宗征求了一众宰执大臣的意见,结果除了吴敏表示应“再商量”、李纲坚决反对之外,其余多人都主张答应金人的条件。钦宗急于同金人言和,就这般做了决策,然后便命人去全城搜刮金银。 金方还提出要宋方派出一位亲王作为抵押,另须一位宰执官员跟随在金军中,待三镇交割完毕再放回。康王赵构自告奋勇,表示愿去金营做押;经过一番商议,少宰张邦昌也一同前去金营。 李纲心知三镇一失,中原完全失去屏障,自是难保,这些宰执们怎么就糊涂至此!而且金人勒索的金银也是天量,别说数日,就是数月、数年也难以凑齐,因此李纲便向钦宗上奏道:“依臣之计,金银不须紧急拼凑,割让三镇之诏也不须急颁,先敷衍金人,拖上十数日,待我勤王大军一到,那时金人哪会在意三镇是否割让、金银是否凑齐,必会赶快撤走!” 哪知钦宗不耐烦道:“朕只想让金人不再回来,朕偏不信金人拿了这些金钱,还不肯罢休吗?何苦再来逼迫,金人的命就不是命吗?” 李纲被钦宗的昏聩惊得一时无语,再三陈说利害之后,钦宗依然不知醒悟,急得李纲只好以辞职相威胁!哪知钦宗偏不许他辞职,而且将和谈之事都交给了几位主和派大臣,不许李纲再过问。 那斡离不晓得李纲的厉害,又见宋廷居然一口气应下了和谈的丰厚条件,便不再强行进攻汴京城,真是乐得静候佳音了。 第二章 官民对峙(上) 钦宗以重金求和的心意已定,他便着手从全城搜刮财富。虽然贵为一国皇帝,可这个长于深宫之中的年轻人,对于金人所提出的数额之大,其实是没有明确认识的。 钦宗一面号召民间自动捐助,一面要求宫眷、内官、官员们都要拿出一定数额,不过上缴额度没有上限。经过这一番捐、缴,才凑了总额的不足百分之一。钦宗闻报后,不由大吃一惊,经过同宰执们商议,钦宗只好颁下了一道诏书。 按照诏书的意思,官家权且“借用”汴京城内所有的金银,城内持有金银之人,限于当日将金银缴纳入左藏库,若有隐瞒,朝廷可没收其家产;百姓可以互相告发,并将获得所告发财产的一半。为了鼓励大户捐助,钦宗还在诏书中表示,缴纳金银到一定规模,可以酌情安排官职。 到了十二这天,户部清点所有上缴的金银,依然不过所需总额的十分之一,钦宗于是依次拿“大户”们开刀,这些“大户”分别是朝廷内官、巨贪之官及各色酒楼青楼、金银匠人、得过皇家赏赐之人等等。 户部侍郎王时雍专门临时组建了一支抄家队伍,前往蔡京、童贯、何执中、郑绅、高俅、刘宗元等各皇亲国戚、名卿巨宦之家,将各家储藏的金银全部抄走。鸡儿巷是汴京有名的声色之所,气势汹汹的抄家队也把那里翻了底朝天,弄得姑娘们哭声一片。 照这个架势,迟早会抄到醉杏楼来的,为此张曾、王宸等人都多次来到醉杏楼与师师、赵元奴商议对策。 这么多年下来,师师救济人无数,手上也已没有多少积蓄,金银更是有限,何况师师并不赞同朝廷这种贿赂金人的做法,她也认为这不过是与虎谋皮而已;何况城中还有那么多避难的百姓需要她出手相援,如果她家里被抄个底朝天,那她也就失去了对百姓的庇护之力。 就在鸡儿巷被抄的当天晚上,四个人连同李姥聚在一起又开始商议起对策,王宸首先愤愤道:“绝不能让这帮狗官把醉杏楼抄了,从明天起我就带人守着,看他们敢来!” “兄弟,你别急,如今可是朝廷下的旨意,别说是蔡京那等人家,就连郑老国丈家都给抄了!可见朝廷是下了狠心的,若是我等力抗,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此事还当从长计议!”张曾温言道。 “这楼里和我家里,拢共才万把两金银,若是都给抄去了,今后我们娘们儿可是吃什么!虽说女儿还是堂堂瀛国夫人,可这兵荒马乱的,哪还有个准儿,总是在手上的现钱才踏实!”李姥老泪横流道。 师师看着众人,缓缓道:“万把两金银,真要抄去就抄去吧,我只是担心他们胡来,把我家的一应书画、器物也都给搬空,虽说如今我也不大摆弄这些了,可到底有几件还是爱惜的!” “那姐姐可以把这些东西挑出来,先拿到两位伯父大人家里藏起来!”赵元奴说道,又转向了李姥,“姥娘也不须焦躁,亏了姐姐有远见,让我在镇江置办了不少产业,若是大家在汴京实在待不下去,我在镇江一定不会亏了大家!” “好啊,好啊!元奴可真是个好孩子,若这次汴京解了围,我就跟你到镇江去!”李姥破涕为笑道,看着众人,“这个汴京实在不敢待了,咱们大伙都一块走吧!” “也好,妹妹说得对,就把那几件宝贝先搬到伯父和叔父家里去吧!”师师提了提精神,“为了不让官差们在楼里乱翻,咱们就在他们进楼前跟他们约法三章,若是不应,就不许他们进!” 几个人商议定了,只等着抄家队上门来了,不过一连过了好几天,还是没有动静。到了廿日时,朝廷总共才拼凑了三十万两黄金、一千多万两白银,钦宗和大臣们顿时慌作一团,开始痛悔接受这一根本不可能兑现的苛刻条件。 钦宗一面将李棁和郑望之罢了官,一面下达了更严厉的搜刮令,决心向全城所有百姓下手。醉杏楼之所以得以幸免,其实正是因为钦宗仍对徽宗有所顾忌,而且钦宗还记得师师帮着剪除林灵素的事,内心一直存着感念。 可如今到了这个份儿,钦宗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只是他亲自叮嘱王时雍道:“对那李师师,要客气些,当晓之以理!” 廿一日一大早,王时雍便带了上百的公差、官吏来到了醉杏楼门前,他们正准备闯入醉杏楼,哪知醉杏楼四周有好几百民众在守护着,就是不放他们进去。 正在双方僵持之际,师师和赵元奴闻讯走了出来。当师师和赵元奴走到王时雍面前时,王时雍手举圣旨趾高气扬道:“奉官家旨意,特来你这醉杏楼暂借些金银,如何还收买百姓,抗拒圣旨?” “你就是王侍郎吧?我姐姐可是堂堂二品瀛国夫人,你一个三品侍郎,如何不行礼?”赵元奴厉色道。 王时雍这才想起师师受过钦封的事,于是不情不愿地给师师行了礼,语气和缓道:“如今朝廷有急难,夫人乃是女中之杰,当是能体恤下官的!” “本夫人自是能体恤王大人,只是我这醉杏楼乃是上皇常光顾之地,闲杂人等是不得乱闯的!本夫人自是能体谅朝廷之急难,如今也不要王大人费力搜了,我楼中所有金银都已搬出,就请王大人过目吧!”说罢,师师命人抬出了几口大箱子。 箱子摆到了王时雍的面前,他立即命人上前清点,结果除了一些名贵的衣料、金银器皿之外,总共才有三百多两黄金、八千多两白银。王时雍上前讪笑道:“怎么才这么一点儿?夫人莫要跟下官开玩笑才是!” “呵呵,本夫人哪有工夫跟王大人开玩笑!实话说这些年上皇确是赏赐了不少,可本夫人自来大手大脚惯了,早就挥霍一空!不信的话,还请大人派几个得力之人到我楼中细细查看!”师师做了一个礼请的手势。 第二章 官民对峙(下) 王时雍自然不信,便派了几个精干的小吏随王生到了醉杏楼里,这些小吏仔细翻找了一遍,也未见多余的一块金银;而且醉杏楼中简素异常,根本不像传说中的那般奢华,这些进楼的小吏不敢置信,只是觉得师师是故意“哭穷”给他们看。 得到小吏们的回报后,王时雍脸色陡变,向着师师怒气冲冲道:“夫人是看下官好说话吗?还是欺负下官不能用强?” 此时醉杏楼周围已经聚集了数万百姓,王宸和张曾等人也都赶来了,只听王宸站出来对王时雍大声讥讽道:“你们这些官儿们眼里只有自己,哪知我家侄女的善心,你们的良心都叫狗吃了,所以看谁都是那没心肝的!” 说着王宸便找让人找来一张椅子站了上去,他向四周的百姓高声道:“今日,大伙都在这里,我王宸就来跟大伙说清楚一件事!来,大伙都说说,都有谁受过我王某的周济?” 顿时人群中三三两两地想起了“我,我,我”的声音,已经有些年迈的张曾在众人的搀扶下,也站到了一张椅子上,向四周的百姓同样大声问道:“来,大伙也都说说,都有谁受过我张家的一点恩惠?” 人群中三三两两地又想起了一阵“我,我,我”的声音,张曾见状不免有些激动,居然下泪道:“今天,我张某就告诉大伙,你们究竟是受了谁的恩惠!其实,这些钱都是李夫人出的!” 张曾手指着师师,众人的眼睛都一起转向了她,师师还有些不好意思。 “我王某也老老实实地告诉大伙,我周济给大伙的钱物,也都是我侄女出的!”说着,王宸痛哭起来,好半天才止住,“从前我侄女自己手上还不宽裕时,她就经常拿出一些财帛来,叫我周济一些家中有急难的友邻!可是她从来都不让我说明这些财帛都是她出的,我知道,她是不想显得太出头,而且她自小就被卖入伎家,总觉低人一等,何苦还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呢!可是我侄女从来没有忘本啊,她自来就跟我说:咱们跟那些官宦人家、富贵人家不同,咱们还是平头百姓一个,理应互相照顾才是,不然在这等世道之下,可怎么活得下去!她如今的所作所为,大伙也都看在眼里了,难道还用我王某人再多说吗?” 此时,所有受过师师恩惠的男女老幼,都被王宸这番话彻底打动了,人群中开始呜咽起来,以至于哭泣声传遍了附近的大街小巷。师师看着众人,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不觉跟着大家流下了眼泪,赵元奴也被其中几句话深深触动,哭得伤心异常…… 不一会儿,有人含泪振臂一呼道:“李夫人是我们百姓的大恩人,她还留下来与我们一起共患难,我们绝不能让她受半点欺负,今天官府敢擅闯醉杏楼,我们就跟他们拼命!” “对!我们拼命!”很多人大声应和道。 一时间群情激奋,很多人手里都抄起了木棒等物,生生地把王时雍等人给围困住了。王时雍一看这架势,心里有些慌了,忙悄悄命人去请调禁军前来为自己助阵。 为了行缓兵之计,王时雍便来到师师面前,赔笑道:“适才听了两位长辈所言,下官也是感动不已,不过夫人受太上皇大恩,竟这般公然与朝廷作对,恐怕不好吧?” “难道王大人没有听过‘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吗?你想假借朝廷之威,要跟百姓作对吗?”赵元奴质问道。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王大人难道还是不信本夫人?”师师神色凛然地看着王时雍,“也罢也罢,你们这些人若是能聪明些,也不至于让北虏把汴京给围住,任人宰割!你们好自为之吧!” 说完,师师居然转身就向醉杏楼走去,那王时雍一向奸猾得很,竟越发觉得师师的行为可疑,他想着定然是师师花钱请人演了这一幕,不然堂堂醉杏楼,怎么可能才缴出这么点金银? 这时候,一位小吏悄悄上前对王时雍道:“前几日有人看见那李师师家拉了几口大箱子去了别处,恐怕是在藏匿财产!” “嗯,不用担心,此次朝廷是下了决心的,要把整个汴京城给翻个底朝天,谁家也别想做漏网之鱼!”王时雍狠狠道,“别说是一个外头的,就是宫里的,也休想这般哄弄本官!” 不过,小吏的这番话令王时雍的疑心越发加重,而且他最是见不得百姓们居然敢于藐视和对抗他这位堂堂正三品的户部侍郎、朝廷钦差,而且不借机将这些“刁民”的气焰打压下去,那往后还如何镇得住其他民户? 这时上千的禁军士兵陆续赶到了醉杏楼附近,跟数万的百姓开始对峙起来!王时雍当即举着圣旨声色俱厉道:“有敢对抗朝廷旨意者,杀无赦!” 有些百姓听到这话,着实有些惧怕了,可一些胆大的却不屑道:“朝廷没本事守卫京城,却对我们百姓吆五喝六,还真是有能耐!” 王宸一向看不惯官府的贪腐和霸道,这股气已经憋了几十年了,索性今天都发泄出来,于是他便指着王时雍的鼻子大声骂道:“你这个狗官!就知道欺负百姓,我今天就看看你敢进这个楼!” 这番话说得王时雍顿时恼羞成怒,他立即气鼓鼓地指挥左右道:“把这个老匹夫给我抓起来,抓起来!” 几个公差正要上前抓捕王宸,百姓们见状立即出手阻拦,那公差哪能近得了王宸的身!王时雍又赶快叫来了禁军头领,要他上前去冲开人群,那禁军头领面有难色,王时雍便举了举圣旨大声道:“难道你也想抗旨吗?” 一众禁军士兵只得亮出了刀枪向着百姓们逼去,那些胆大的便挺身向前,卫护住了其他的百姓,眼看双方就要发生流血冲突。可偏偏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声女子的喊声道:“住手,这里还有一块金牌!” 第三章 勤王之师(上) 这时,只见师师亲手举着一块手掌大小的金牌走了出来,众人赶紧给师师让开了道路,师师走上前去,将金牌递给了王时雍,冷冷道:“王大人,你可识得此物?” 原本还有些趾高气扬的王时雍,待接过金牌仔细一看,方不由大惊失色!这是本朝所少见的特制金牌,正面为“大宋皇帝如临”六个瘦金体大字,背面为一行小字:“颁赐瀛国夫人李氏,宣和四年制。” 见此金牌如见官家,王时雍突然也想起了官家先前的叮嘱,当即将金牌交还给师师,对着金牌便下跪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都跟着山呼万岁,可百姓们不禁暗自讪笑不已,师师在行过礼后,也忍俊不禁道:“怎么?王大人还要硬闯寒舍不成?” 王时雍起身谦恭道:“不敢,不敢!都是误会,误会,若是夫人早拿出此物,也不至于让下官这般为难!” 在众人的一片嘘声中,王时雍便带人灰溜溜地离开了醉杏楼。 待回到了楼上,赵元奴掩着鼻笑对师师道:“今日可是煞了煞这些狗官的威风,呵呵!吉人兄给姐姐的这个物件还是有用的,姐姐当日若是把这个也还给他,今日咱们可就苦了!” “当日我哪里还想起有这个,若想起来,当日正在气头上,肯定就一并给扔出去了!就只因这全城搜刮金银,处处鸡飞狗跳的,我这两天才想起来,家里还有这么一块金牌!”师师轻笑道。 两个人说到此处,师师心中倒对徽宗有了一丝牵挂。如今汴京的亡城之危似乎是暂时过去了,四方的勤王军也已陆续到了城外,可那南奔的徽宗前途、安危又如何呢? 三勤王之师 正月廿八日时,经过又一轮催缴,钦宗又凑了二十多万两黄金、二百多万两白银,这些仍然远不足承诺之数。在李纲的劝说下,钦宗只好撤下了搜刮金银的诏书。 钦宗派出李梲与郑望之再往金营中去解释,并且表示可以拿宫廷中的各类珍宝来充抵。斡离不表示可以减少犒军的金银,只是他本人还是不愿意见这些宋使,就指派了人与宋使谈判,最后便答应了宋方的请求。 廿九日,钦宗命郑望之等人到宫中去查看珍宝,所有的珠宝玉器等都已经被放在了一批笼匣中。当时梁师成就在钦宗身边跟着,他举起一个工巧至极的螭龙玉杯,不无感慨道:“这一个小小的玉杯,工价就值几千缗啊!” “这些物什不知有何用,留不得了!”钦宗不耐烦道。 二月初一,李梲与郑望之押运着宝物到了金营里,当这些平时都深藏在皇宫内苑之中的罕见的珠玉、犀角、象牙,如今都被摆在了野地中时,众人言下唏嘘不已。金方派出专人按照名册前来一一核对,又询问每一件宝贝的价值,那郑望之便答道:“这皆是无价之宝,无法估价!” 这时一位辽国降官将郑望之悄悄地请到了一边,授意道:“大使如何糊涂了?那价值乃是折纳金银的依凭,您当尽量往高处说才是啊!大使放心,元帅不会太计较的!” 郑望之受此启发,于是将这些宝贝的估价都尽量往高处说,金人确实未详加计较。待斡离不知晓后,他便让人又传话道:“明日将召见宋使,并体谅宋朝皇帝之难处,再做些退让!” 斡离不还让李梲与郑望之去同此时正在金营中做人质的康王赵构与少宰张邦昌住在一起。斡离不是准备就此与宋方言和的,哪知当天晚上又发生了一件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宋军竟然前来劫营! 话说李纲一直反对和议,他竭力谏阻钦宗不要割让三镇,可直到钦宗的誓书发出,李纲的努力才告付之东流。可是李纲仍有回天之力,他凭借兵部的职权,一直将发往三镇的交割之旨给扣下了,只要三镇接不到圣旨,他们就会继续抵抗,以拖待变。 自从正月十五以后,各地的勤王兵马陆续赶到了汴京周遭,每天都多达万人以上。十六日这天,统制官马忠从京西招募的两万多人赶到了顺天门外准备进城,一支金军前来阻截,居然被马忠率部击退。在此之前,金军在汴京四周肆无忌惮,可自从吃了这次败仗之后,就收敛了很多。 到廿一时,李纲苦苦期盼的西军终于陆续赶到了,先是检校少保、静难军节度使、河北河东路制置使种师道及武安军承宣使姚平仲,率泾原路、秦凤路的军队赶到;接着,又有鄜延路的张俊、韩时中,环庆路的汪洋、马迁,熙河路的姚古、秦凤路的种师中等陆续赶到。 当听闻西军陆续赶来时,师师心中突然升腾起一个热切的愿望:“若是刘錡恰在其中该多好啊!”为此师师还让赵元奴去找李纲打听了一下,结果得到一个否定的答复。 “那李大人说了,洮东有个叫做黑面大王的戎首,趁着我朝危难之际在边境作乱,陇右都护张严合两道之兵前往进剿,刘老兄也在其中,他还建议那张都护持重以进,但姓张的不听,结果遇伏身死。如今陇右都护暂已由刘老兄代理,一旦朝廷这边安定下来,就正式行文晋封。”赵元奴转述道,“看来一时半会儿,刘老兄是抽不开身了!” 师师心里非常失望,不过她还是勉强一笑道:“他果然是个好样的,将来边境安危还须倚重他呢!” 勤王兵马据说已来了二十万众,师师心里安定了下来,不过赵元奴忧心忡忡道:“京城内外已有三十万人马,我师胜算已是很大,此时最宜统一事权!按照李右丞的意思,城外之军可由老种相公统带,而应该由他李大人的行营司来统一指挥城内城外的王师!可是其他宰执都嫉妒李右丞升迁太快,所以怂恿着官家又立了一个什么京畿河北河东路宣抚司,所有兵马都交由这个宣抚司统率!” “那这个宣抚使由谁来做的?”师师急忙问道。 “是老种相公,那姚平仲为副!” “哦,那还好啊!妹妹如何如此忧虑?” “唉,姐姐大概有所不知,这也是东兄告诉我的!”赵元奴垂首道,“自从童贯那厮统管西军之后,西军内部越发人心不和,各个大将各自为政,尤其是种、姚二帅历来不谐,会给宣抚司指挥调度带来麻烦的!何况老种相公初来乍到,很多情形还摸不清楚呢!而李右丞的行营司如今只管着城中的人马了,他又要受老种相公节制,必定难以施展!” 师师频频点头,不免难过道:“为何我朝每到这种关节上,就要大失人望呢?” 第三章 勤王之师(下) 勤王军在汴京城的东北角与西南角分别安下了两个军寨,对位于城西北的金军形成了围堵之势。 汴京的东南角就成了最安全的角落,所以几道城门都得以打开,军民们可以自由进出了。百姓们欢欣雀跃,为了有所表示,师师还特意让王宸率数千百姓带着一些酒水、吃食去城外慰问勤王军,以激励士气。 廿三日,种师道组织了一次小规模的进攻,得以将金军击败,并且乘夜间焚毁了马监的东廓,以此接近了金军营地。 按照斡离不的想法,若是西路金军不能赶到的话,他可以在获得大批金银后回师,如此也可以向朝中交代了。尽管有这么多宋军包围着自己,但斡离不丝毫不惧,若宋军真能跟自己大干一场,倒叫他刮目相看了!不过,若是时间拖得久了,他知道这对金军也是不利的。 郭药师等人见宋军势大,不免有些忧心,便不断前来劝说斡离不向宋廷施压,要种师道撤到城南几十里外,否则金军将不再客气。哪知斡离不以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笑道:“你等且看看,如今宋军数倍于我,分明已有吞没我等之势!可是你等再看,城中搜罗金银可曾有半点含糊?就说这几日,什么美食、珍禽、驯象都给咱们送来了,那赵官家还专门给本帅送来几百个歌舞伎呢!本帅是不忍心叫这些女子离开父母之邦的,一旦我军北归,就将这些女子送回!可你等细细思量,大宋有这等好官家、好臣子,我等还有何惧?” 不过为了谨慎起见,斡离不还是加强了守卫,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昔日宣抚使是那酒囊饭袋的童贯,今日却已是身经百战的种师道,何况种师道所统帅的还是一支哀兵! 城西的皇陵埋葬着大宋很多死去的后妃、皇帝和帝姬,斡离不一时失察,没有严加约束兵士们不得掘墓,结果一些金军士兵竟然将一些皇室墓葬给掘开了,将其中的殉葬品洗劫一空。钦宗闻报后,不觉痛心疾首,加上城内外形势的变化,钦宗的主意又开始偏向了主战! 廿五日,钦宗特意召见了种师道,向其征询大计,种师道极言抗战。廿七日是一个大雾天,钦宗又将李邦彦、吴敏、种师道、李纲、姚平仲等人召集到一起,共计朝廷对金方略。 会上,李纲提出了一整套对付金军的方略,李纲慨言道:“如今我师日盛,金兵孤军深入,我师当采周亚夫平定七国之策,先将黄河各渡口、要道把守住,再绝敌粮道,最后则以重兵将金兵困住!我师不须主动求战,若有敌部游骑出来,我大可袭击之,若是金兵主力出战,我师可坚壁不出!汴京屯粮足可支撑数载,我师消耗得起!在我师与金兵相持之际,可分出一路人马配合河北各路前去收复失地,以断绝金人的归路!待金人疲惫了,粮草也告罄,我朝再逼迫其归还三镇、财帛和誓书,给他们一条活路北归!待他们渡黄河中途时,我师再全力歼灭之!” 李纲的策略得到了钦宗及与会大多数人的同意,不过此时姚古、种师中两路人马还未到来。经过一番考虑,大宋君臣决定到二月初六开始实施李纲的对敌方略。 那姚平仲嘴上虽然同意了李纲的意见,可是他寻思起几十万大军一起行动,到时必然难立奇功。姚平仲在征讨方腊时功劳甚大,他也一向自视甚高,此番东来勤王,也是抱定了抢夺首功的心思。在钦宗首次单独召见他时,又对他褒奖了几句,姚平仲越发蠢蠢欲动起来。 就在散会之后,姚平仲又单独晋见了钦宗,他进言道:“我师几十万众,若想在数月相持之中不出差池,定然难如登天!臣恳请陛下允准我部前去偷袭金营,而今我大军尚未齐集,金人必定以为我未敢轻战,若是我乘敌不备一举擒获了那敌酋斡离不,金军岂不顷刻瓦解?纵然擒不住敌酋,也可大壮我军声威!” 钦宗此时正在气头上,居然被姚平仲的话给说动了,不过他还是小心地问道:“依朕看,此事还当慎重,不妨先跟那种师道、李纲等商议一番,如何?” 姚平仲神秘兮兮道:“臣以为,此事越少人知晓越好,以免走漏风声!而且臣与那种师道向来不睦,他极力反对也未可知!望陛下体察!” “好吧,那朕就依卿所请吧!只是朕有言在先,此举只可成功不可失败!” “臣愿立军令状!” 钦宗只好同意了姚平仲的请求,哪知这个姚平仲一向迷信鬼神,对于劫营的日期,他居然事先找来了一位名叫楚天觉的术士来做了一番占卜,时间就定在了二月初一晚。 金人的耳目到处都是,姚平仲要来劫营的消息很快就报到了斡离不这里,此时恰值二月初一黄昏时分。若是姚平仲早一两天动手,那金人必然毫无防备,可他的拖延和疏忽最后都给了斡离不及时应对的良机。 到了这天晚上,姚平仲与杨可胜便率领麾下七千人马向金营悄悄杀来,等到天明冲入金营后,他们却惊奇地发现营寨中大半都是空的。等到姚平仲发觉异常时,金军早已在外边将他团团围住,结果劫营就忽然演变成了一场惨烈的突围战。 当天晚上,李纲正好因病在行营司休息,到了半夜时突然有一位内侍手持钦宗的御笔前来,称:“姚承宣已于今晚起事,大功就要告成,着尚书右丞、兵部侍郎李纲领行营司兵马前去封丘门附近策应!” 昏昏沉沉的李纲一时间蒙住了,事发突然,他思来想去,为求稳妥,还是决定先写个札子请官家批复一下再说。 可就在病中的李纲起草札子时,居然有三道诏旨接连下到,而且越来越急。李纲这才明白大事不好,慌忙带领人马出了城。 第四章 踏雪叩宫(上) 此时参与劫营的姚平仲已经得以侥幸突围,但因畏惧官家惩处,从此不知去向,杨可胜则已经被俘。李纲眼见北门外尚有一支宋军正在遭到金军的围困,立即前往解围,借着神臂弓的威力,才好不容易两次击退了金兵,将被围的宋军给救了出来。 次日一早,斡离不带着缴获的宋军旗帜及几十名俘虏到了赵构等人的营帐中,严词质问宋朝为何背约?赵构被吓得瑟瑟发抖,张邦昌只好赶紧出来申辩道:“此必系将领邀功所为,我官家不知情!” 所幸在劫营之前姚平仲还留了一手,让各大将怀中都揣了一封信,信上说劫营是瞒着官家的。杨可胜身上就有这么一封,金人从他身上搜了出来,正与张邦昌的说辞吻合,斡离不等人也只好暂不追究了。 初三时李纲进宫欲求见钦宗,哪知当他到了崇政殿时,居然听到了自己已经被罢官的消息,甚至连行营司都被解散了。细细打听之下,一头雾水的李纲才晓得,钦宗已经被前晚的劫营失败给吓破了胆(实际上宋军的伤亡被严重夸大了),在李邦彦的建议下,只好诿过于李纲,以取悦于金人。不过为了安抚一下李纲,钦宗还特意赏赐给了他白银五百两、钱五十贯。 李纲被莫名其妙的罢职后,资政殿大学士宇文虚中被派往金营进行洽谈和解释,虽然宇文虚中也做了一番争取,可丝毫不顶用,割让三镇的诏书和地图被迫发了出去,金方的要求都得到了满足。 斡离不也心知汴京城外不宜久留,所以在初五这天就收拾好了行装。为防止宋军在渡河时掩杀,金人还将钦宗的皇叔越王带在了身边。 。 。 四踏雪叩宫 。 就在李纲被罢官的这天晚上,十几位外舍太学生及五名上舍生一同来找到了陈东。 其中一位名叫陈康伯的上舍生决然道:“我等此番是来向少阳兄辞行的,我等想去宗汝霖帐下投效!如今金军大举入侵,河北成为必争要地,不将金兵杀败,我朝将永无宁日!” 宗汝霖就是时任河北义兵都总管的宗泽,宗泽曾任磁州知州,其为人刚直豪爽、沉毅知兵,到任之后积极修复城墙,整治兵器,广集粮饷,不久后又临危受命成为河北义兵都总管,多次率部击退来犯的金兵,在河北一带威名正盛。 若是学官们知晓了,必定会阻止这些太学生前去投军,所以他们是秘密前来辞别的。陈东被大家的报国之志所深深感染,不无激动道:“诸兄竟有此投笔从戎之心,东着实感佩!程婴杵臼,东今日与诸友分任之,只望他日我等一起醉卧沙场!来,今日且让东聊备薄酌为诸友践行!” 这一帮人于是开怀畅饮起来,席间陈东还作了一首诗勉励大家为国杀敌、建立奇功,其中有两句道:“飞廉强搅朔风起,朔雪飘飘洒中土。雪花着地不肯消,亿万苍生受寒苦。” 次日中午陈东才起身,对于李纲的罢职,他实在是忧虑万分也悲愤异常。正巧赵元奴来看他,提及近日来李纲在汴京军民中的威望已是极高,赵元奴忿忿道:“东哥你是不知道,有些人家连门上都挂起李伯纪的画像呢!前番朝廷严令在城中搜刮金银,闹得民怨沸腾,此番李伯纪被罢职,百姓都窝了一肚子火呢!更有甚者,还传言说那老种相公也被罢了职,百姓更是恨得牙根痒痒!” “看来民心可用,我等绝不能坐失良机!看来还须再上一封万言书,请求朝廷为李伯纪复职!” “对,这一回东哥还带这个头,到时百姓必定一呼百应,看那懦弱朝廷如何处置!” 赵元奴走后,陈东便提笔写起了上书:“……拔纲为执政,中外相庆;而邦彦等嫉如仇雠,恐其成功,因缘沮败,归罪于纲。夫一胜一负,兵家常事,岂可遽以此倾动任事之臣!……复用纲而斥邦彦等,且以阃外付种师道。宋社存亡,在此一举!” 一气呵成地写罢这篇万言书,难抑兴奋之情的陈东将笔愤然掷于地上,他推开门站到了门廊上。此时已是四更时分,大雪已经下了多时了,此时仍未停歇,环顾满地玉沙,越发催动了陈东的豪情和勇气! 由于上次上万言书的事情,太学祭酒谢客家及一些司业、博士等都加强了对陈东的监视,若是还依照上次那般赴登闻检院的方式上陈,不说将被极力阻拦,恐怕也会耽误时日!而且前两天已经升任开封府尹的王时雍和现任殿前都指挥使王宗濋专门来过上舍关照了一番,学官们对于学生上书等事已经开始加倍留意。 如今情势危急,在征得几位同窗好友的赞同后,陈东决定此次来它一个伏阙请愿,定要官家当即复诏不可!不过陈东也知道,要行此举,如今阻力甚大,一定要将同学们都尽量发动起来才行,尤其是说服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同学,这些人此刻满脑子心心念念的还是应殿试补阙,真是可悲、可笑复可耻! “国破在旦夕,却还恋着金榜题名、衣锦还乡,真是不知死活!”陈东心中苦笑道。 此时正好有大雪的掩护,又是深更半夜,不会引起学官们的太多留意,正宜立即采取行动。因此陈东赶紧让那几个要好的同学,去分头把那些不关心时局的同学们找来。 不一会儿就来了二三十个,把陈东的屋子都给挤满了,看着大家那惊异的神色,陈东当即开门见山道:“如今百姓在受金兵蹂躏,我等作为读书明理的圣贤门人,有何理由不去伸张正义?大丈夫立身天地之间,不为百姓说话,还说什么‘以身许国’的官话呢?汉有班定远,唐有张睢阳,这些皆是我辈之楷模!何况金人乃是蛮夷,欲蹂躏我华夏神州,此乃人神共愤之事!若我文明之不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其如诸君何?时局艰险,正是我等报效朝廷、拔救百姓之时……” 第四章 踏雪叩宫(中) 陈东的一番肺腑之言,说得这些同学惭愧地低下了头,其中也有个别人醒悟道:“少阳说得对,如今正是我辈挺身而出之时,怎能做亡国奴?少阳你就为大家带这个头吧,我们都听你的!” 由于人多嘴杂,陈东等人要“闹事”的消息还是走漏了,那王宗濋早先就做了一些布置,所以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即有陈东的一些同学、同乡相约前来劝阻,哪知这些人最终都被陈东的凛然正气所折服,反而决心一起加入这次请愿。其中有一位是陈东的同乡前辈、博士校书郎张纲,他听闻到陈东的一番衷言后,激动地赞许道:“一席谈言,胜我读十年孔孟!” 此时万事具备,陈东毅然率领同学们走出了上舍的大门,顶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毫无惧色地朝宫城大步走去。 。 当陈东等人走出上舍大门时,天色已有些微明,已经走出家门的汴京百姓、官兵看到陈东等人的举动时,便好奇地前来探问,当他们得知此次请愿的诉求时,都纷纷跑去告知亲友前来加入请愿队伍。 陈东等人故意放慢了脚步,以便发动更多的人前来。等到快行至宣德门时,已经天色大亮,只是风雪依然没有停住。在一片迷人眼目的苍茫之中,陈东突然看到两个着一身鲜丽的红色斗篷的女子站立在风雪中,像傲立在白雪之中的红梅一般分外扎眼,待他近前看时,果然是他心心念念的发妻,只是没想到又多了一个窈窕独立的师师。 从醉杏楼到这边,又是负雪前行,乘车最快也要半个时辰,于是陈东上前一步略嗔道:“怎么来得这么早?” “呵呵,我和姐姐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赵元奴盈盈一笑道,“昨晚上睡得有些早,我们半夜就醒了!倒是你定然一夜没睡吧?” “为什么让你家姐姐来?现下天气如此寒冷,还下着雪,师师身子那么柔弱,还是先回去吧!又不缺这一两个人!”陈东转身指了指身后的同学、百姓和官兵,足足已有数万之众了。 “呵呵,少阳兄还是太大意了些,不晓得官家父子的脾性!”师师莞尔一笑,“少阳兄放心吧,我可没那么娇弱,值此国难当头,听闻自己可以为国略尽绵薄之力,精神振奋着呢!” “你呀,等着看吧,一会儿定有大伙的苦头吃呢!姐姐可是咱们的诸葛军师,底定中原,说不定就靠姐姐运筹帷幄呢!”说着,赵元奴握了握师师的手。 “好,那咱们就一同共赴国难!”陈东欣然昂首道。 当大家一同前行时,赵元奴凑到陈东身旁小声道:“我和姐姐都备了手炉,也吃了早饭,你还没吃早饭吧,要不要先吃两口,我这里还有给你备的饭食!你看看,还热乎着呢!” 说着赵元奴便从袖口中掏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黄花梨木食盒递给陈东,陈东没有接,赧然道:“同学们都还没有吃早饭呢,我怎么好意思吃!你叫人先拿回去吧!” 赵元奴心想确实如此,只好命人收起了食盒,又凑到陈东跟前笑吟吟道:“你平素都要吃早点的,不然就会头晕,还是偷偷吃了它吧!就这一个!”说着居然将一块尚有余温的甜点心塞到了陈东嘴里。 待陈东微笑着咀嚼完毕,见师师跋涉在雪中有些吃力,他忙关切道:“我们走得快,别紧跟着,你和师师走慢一些吧!” “好的!今日咱们就跟朝廷耗一耗!” 等到了宣德门外时,陈东等人便给朝廷递上了奏章。此时正值早朝时分,钦宗看罢,只是摇头不已,在众臣的怂恿下,决定搁置一旁。钦宗君臣想着这帮弱书生一宿没睡,又没吃饭,加上天寒地冻,定然要不了多久就会自行退去。 其中李邦彦还进言道:“别说这帮学生是无理取闹,便是真的有些可取之处,若是官家即刻允了,那明日他们还不得得寸进尺!所以此风断断不可长!” 为了体现一片赤诚,大家便都跪倒在了冰雪之中,到上午辰牌时分,除了陆陆续续前来加入的百姓和官兵,张曾、王宸二老又一口气带了几万人浩浩荡荡地前来,这一下宣德门前就跪倒了足足有二十万人众,场面蔚为大观! 大家没有一个人叫苦,纷纷默无一言地俯身在风雪之中,及至快到中午时,开始陆续有人冻昏过去,不过好在师师已经命两位长者做好了准备,把那些昏倒的人给及时抬走了。大家眼见朝廷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不少人心头开始积郁起一团火气。 等到中午时,百官们散朝了,一个个的开始陆续走出了宫城。当大家看到李邦彦从东华门趾高气扬地走出来时,一群胆大的太学生便蜂拥而上,争数其罪完毕后,便拾起地上的石头就向他砸去!李邦彦见势不妙,吓得赶紧跑回了宫城,直到天黑以后才偷偷溜走。 消息传到钦宗耳朵后,钦宗和吴敏等宰执们经过一番商议,只得决定略施一番小计。所以吴敏赶紧便带着钦宗的口谕,到宣德门前向大家高声宣谕道:“钦奉官家口谕:诸生所上书,朕已亲览,备悉忠义,当便施行。” 吴敏眼见金人即将退走,暂时是否起用李纲已经无足轻重,所以他还是赞同钦宗的做法的,因此努力劝说大家快回去。听了这话,有人以为目的达到了,不免有些喜出望外,便转身想走。 陈东也有些犹豫了,便跟几个要好的同学合计起来,大家各执一词。就在这时,赵元奴突然把陈东拉到了一边去,小声道:“姐姐想跟你说几句话!” 陈东于是被拉到了师师面前,师师将他带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小声道:“我们此次请愿的目的何在?只为李纲和种师道二人吗?我们更要紧的,还是压一压朝廷中的邪气,让那正气扬一扬!少阳兄且看,今日来了这么些百姓,若是咱们就这么散了,后来却没个结果,百姓们心里会怎么想?往后大伙的心还会绑在一块吗?反正今日必须要让朝廷立马给个决断才好,我们不能吃他们缓兵之计这一套!” 第四章 踏雪叩宫(下) 陈东细细思量起师师的这番话,为难道:“这便是当场要官家难看啊,若是他恼羞成怒,偏不答应呢?” “放心,我晓得官家的性子,他会答应的!只是咱们还须费些周折,吃些苦头!” 师师就这样坚定了陈东的主意,陈东便来到吴敏面前亢声道:“吴少宰传的官家这话可准吗?会不会是你等宰执故意骗我们?‘当便施行’,究竟是何时施行?今日我等冒着饥寒在此跪了半天,难道只为一句模棱两可的口谕而来吗?实不相瞒,今日我等非要看到李右丞、种宣抚当场复职不可,否则,我们宁死不退!” 陈东转身大声号召着众人,众人于是一呼百应道:“对,不见李右丞、种宣抚复职,我们绝不散去!” 吴敏气得把脸一沉,厉声道:“你们听哪个说的种宣抚被罢职了?至于李右丞,官家不是都说了吗?‘李纲用兵不利,不得已罢之,待金人稍退,令复职。’你们还想闹出什么名堂?还不赶快回去读书,休要听信那些市井传言!” “吴少宰此言差矣!”陈东环顾着众人,“所谓无风不起浪,若是无李右丞被罢一事,我汴京上下岂会忧虑种宣抚?而且百姓人心惶惑,若是不亲眼看到种宣抚安然无恙,定然也是不会踏实的!再者言,少宰乃是朝廷股肱,更知李右丞此番有大功于我朝,如何朝廷竟这般薄待他?朝廷中都成了李浪子之流把持了,还有公道、公心可言吗?” 陈东一番话说得吴敏竟无言以对,这时开封府尹王时雍已经闻讯率人赶来,他上前对陈东疾言厉色道:“你们这是要挟天子,谁敢再胡闹,本府就给他些颜色看看!” 陈东正要回击王时雍,哪知竟被迅速上前的潘琪给拦住了,潘琪小声道:“不要出头,还是众人起哄好!” 在潘琪的暗中鼓动下,一帮太学生便起哄道:“为了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要挟天子,总比一些人以奸佞要挟天子好吧?” 王时雍还想争辩,众学生上来就要打他,眼见他带来的几十个公差在十几万的人海中如同滴水落入沙堆一般,王时雍吓得赶紧逃之夭夭。众人拼命堵截,王时雍只好在公差们的掩护下往宫城方向逃去,这时梁师成的几个部属及内侍朱拱之等一帮人想要替王时雍解围,偏巧大伙都认识这些平时作威作福、欺压良民的内侍,早就对他们恨之入骨了,这一回又为一腔意气所激,竟然围住那十几个内侍死命下起手来,直到将这些人给活活打死! 吴敏见状,担心局面失控,也吓得赶紧躲回了宫城。 此时,本已经停住的大雪又纷纷而下,十几万人冒着饥寒又一直坚持到了黄昏时分,宫城方向仍是没有半点动静。 陈东等人一夜未眠,又在大雪中支撑了一天,此时已有些难以昏沉、麻木。陈东艰难地迈着双腿,来到了赵元奴和师师身边,为着体现与众人同甘共苦的决心,她们都没有吃中饭,此时手脚也都已经麻木。 “要不你们先回去吧?这里还是我们男人顶着!”陈东瑟缩道。 赵元奴看了看陈东那气色,已经来不及拂去飘落在头上的雪花,顿时眼睛里流下了几行热泪,她心一横道:“这算什么?我赵元奴既然决心要嫁给你,难道还不能吃这点苦吗?”赵元奴转身看了看师师,却十分关切道:“姐姐身子一向柔弱,不如先回去吧?” 师师在小芙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她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积雪,勉力地笑着对陈东和赵元奴道:“不碍的,到天黑再说吧!不过这般下去,大家都会顶不住的,我刚才一心向佛祖祷告,承蒙我佛惠爱,倒寻思出一个两利的好法子!” “哦?什么好法子?”陈东精神一振。 师师艰难地抬起右臂指着登闻鼓院的方向,抖动着手指道:“你们就把登闻鼓院的大鼓搬到这里来,狠狠的敲!大伙听了这鼓声,精神就会振奋起来,能多顶一会儿!官家也能听到这鼓声,难道他能待得舒坦、睡得安稳?” “大伙敲着鼓,还活动了筋骨,抵御了风寒呢!”赵元奴转悲为喜道。 “好啊,没想到李夫人还真是一位女智多星,在下佩服!”陈东笑着向师师躬身施了一礼。 众人说干就干,很快就将登闻鼓院的大鼓搬到了宣德门前,待一切准备就绪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这时陈东做好了架势正准备开始击鼓呢,哪知赵元奴上前来竟把他叫住了,上前贴耳道:“姐姐说东华门离福宁殿更近些,不如就去那里吧!大伙顺便也活动活动腿脚!” 陈东表示同意,众人于是又架着大鼓绕着宫城到了二里外的东华门前,在陈东亲自雷响大鼓的同时,众人也跟着一起高呼道:“李纲复职!李纲复职!” 寒夜空旷,加之汴京城在围城之际早已没有了昔日的喧闹,因此鼓声和众人的呐喊声犹如滚滚雷鸣,响彻九霄,连城外的金兵听了,也不觉有些胆寒,乃至不敢安睡。 此时钦宗正要用晚膳,他乍闻鼓声和喊声不觉心里一惊,起初还佯装镇静未去理会。待到用膳时,那声音令他实在倒胃口,于是气急败坏道:“把门窗都给朕关紧些!” 内官、宫女们于是手忙脚乱地去加固门窗,可仍然无济于事。钦宗食不辨味地用过了晚膳,站不能安然,坐不能舒股,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朱皇后悄悄地进得了殿来,手上正拿着一封章奏欲耐心看下去的钦宗,不期然抬眼看到了她,竟然丢下章奏一下子扑到朱皇后身上,大哭起来…… 朱皇后也跟着痛哭起来,待钦宗哭声住了,朱皇后方温言道:“事已至此,就怜悯诸生一番赤子之心,遂了他们的心愿吧!” 钦宗还有些犹豫,这时王宗濋又来求见,待进了福宁殿,王宗濋张皇道:“陛下,不如就同意了百姓所请吧,不然恐要闹出大乱子!” 钦宗用力揉搓了一番面皮,低头半晌无语,最后方抬起头来低声道:“好,就依卿的意思办吧!” 第五章 劝驾回銮(上) 钦宗当即写下了一道御笔,命亲信内侍、福宁殿押班齐福呈送给正当值的资政殿大学士、签书枢密院事耿南仲。耿南仲于是手持着御笔来到了东华门前,向众人宣读了钦宗的御笔:复用李纲为尚书右丞、京城四壁防御使。 人群中当即爆发出一阵欢腾之声,哪知不少太学生与军民依然不敢轻信,他们一起围拢到陈东周围道:“今日非要亲眼见到李右丞、种宣抚两位不可!” 陈东于是将这个意思向耿南仲说了,耿南仲便入宫求见钦宗,转达了众人的要求。事已至此,钦宗只好照办,派人前去急传李纲、种师道二人前来东华门前。 正巧种师道闻听请愿之事,正在往宫城方向赶来,所以还没一会儿,种师道就乘坐着一辆马车到了东华门前。种师道掀开车帘从车上缓缓下来,众人见果然是他,便纷纷围拢上来,不停地问他道:“宣抚可曾复位?” 借着昏暗的灯火,种师道看着早已疲态的众人,不觉老泪横流,众人见状,也随之落泪,一时间东华门前又想起一阵呜咽声。师师在角落里远远地注视着东华门前的一切,也不禁泪湿红袖。 “余不负天下父老之望,请诸生回吧!”种师道向众学生拱手道。 “师道深谢父老兄弟挂虑,也请一并回吧!”种师道又向汴京军民拱手道。 李纲先从宣德门进入皇城去向钦宗请罪,钦宗当即命他前往东华门前去面见请愿军民。李纲目睹此情此景,也是热泪盈眶,众人于是又跟着痛哭了一番。 在种师道、李纲两人的不断安抚下,从东华门一路到右掖门,请愿的军民开始陆陆续续地散去了。为了避嫌,陈东没有主动去向李纲打招呼,便随着众人一同散去了。 待回到醉杏楼时,赵元奴依然难掩满脸的兴奋之情,师师的欣喜之情也是溢于言表。师师兴致勃勃道:“今日虽然受了这一天的委屈,可究竟是值得的,总算出了这些年一口恶气!来,咱们姐妹今晚好好吃两杯!” 赵元奴欣然道:“姐姐总说官家懦弱,看来这懦弱也有懦弱的好!呵呵。” “眼下咱们汴京是保住了,就看河东之地能不能守住了!子充如今人或在河北,生死未卜,叫人悬心!若是那刘老兄能领一支劲旅驰援河东,杀退了金军,该有多好啊,一切就完满了!呵呵!”师师面向西北满怀希冀道。 “看来姐姐还是想念他了,如今正是用武之时,看着吧,那刘老兄定然有用武之地的!” “是啊,只望这场兵事能尽快过去,宋、金谨守各自边界吧!咱们也能再过自己的安稳日子了。” 。 。 五劝驾回銮 。 因为担心金人误会,次日即二月初六这天,钦宗便专门给斡离不写去了一封信,表示昨天汴京城发生了民变,自己也是无可奈何;如今大半官员都缺位,宰执中就剩下四位了。 堂堂一国皇帝,言辞之中居然尽是牢骚,让斡离不看了不免哑然失笑,也不免有些同情。由于担心大军的安危,斡离不决定尽速率大军撤离,也就不跟钦宗多计较了。初八这天,斡离不致书钦宗,表示了谅解;次日,康王赵构被送回汴京,初十,金军拔营而去。由于金军组织周密、布署得当,在渡过黄河时,居然一天之内就全部渡完。 在此前后,李纲与种师道都主张对渡河的金军发动袭击,但被钦宗与朝中的主和派所拒绝。李纲还不甘心,仍要再试一次,于是又向钦宗进言道:“昔日澶渊之盟达成时,我朝曾派军‘护送’辽军离境,以免其滋扰!如今金军北去,我朝当效景德故事,派大军前往‘护送’!” 钦宗君臣觉得这个理由很难拒绝,只好同意了。李纲当即给各部下令,不过他的命令不是为着防御,而是要主动进攻,他希望各将帅只要抓住时机,尽可对金军大胆攻袭。 宋军各部十几万大军于是陆续进入河北地界,对金军进行跟踪追击。到了邢州地界时,距离金军后卫只有二十多里地了,宋军于是摩拳擦掌,准备向金军报一报入寇的大仇。 哪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河东突然传来了消息,称粘罕的西路金军已经绕过太原攻克了隆德府,正在围攻高平,一旦高平失陷,西路金军就可能会向汴京杀来。汴京一带空虚,钦宗闻讯后,吓得赶紧调河北的宋军回防;宋军的大权还是紧紧掌握在皇帝之手,统帅的临机处置权限甚小。 李纲只好向钦宗上书说明情况,他指出粘罕并未攻克太原,所以西路金军是不敢深入中原地区的;何况东路金军已经退去,粘罕必不敢孤军冒进。种师中也向钦宗上书,称无须将主力调回黄河沿线,不如前去驰援太原,力争将粘罕部围歼于太原附近。 李纲与种师中的上书,令钦宗的最终改了主意,可是此时一来一去,已经耽误了两三天的功夫,东路金军已经走远了,而前去追击的宋军将士的锐气也被消磨净尽了,也懒得再去追击金军了,何况越往北走,形势越对宋军不利。 钦宗接受了种师中的建议,立命种师道为河北河东宣抚使,驻扎在滑州;姚古为制置使,率军驰援太原;种师中为制置副使,驻军于河北、河东之间,伺机援助中山、河中地区。 金人威胁首都的问题暂时是解决了,可内部的南北分治的危险越发严重,因此这天钦宗特意召集了宰执们及一些亲信大臣商议如何应对太上皇的事。 新任开封府尹聂昌首先进言道:“而今太上皇受身边那班奸佞裹挟,那班奸佞知陛下必不能容他们,若派人前去恭请太上皇回銮,那班奸佞必不肯依。依臣愚见,而今趁着这些奸佞还未与朝廷分庭抗礼,不如就势发大兵前往江南,以清君侧为名,诛尽太上皇身边奸佞,太上皇到时就可安然回京了!” 第五章 劝驾回銮(中) 很多大臣早已对徽宗的逃亡之举怀恨在心,因而对聂昌的这等莽撞建议不置可否,独有李纲站出来大声驳斥道:“聂府尹所言,臣以为不可!而今我方御金人于两河之地,胜败尚且难料,又岂能分出大兵往江南去?何况既知太上皇已是身不由己,若是大兵逼迫之,奸人以太上皇泄愤,陛下岂不要背负上一个不孝之恶名?依臣所见,还当对太上皇好言相劝,令太上皇设法疏远身边奸佞,及时回归汴京得以奉养,以全陛下之孝心!” 李纲说得入情入理,钦宗此刻对徽宗余怒未消,虽然不顾及什么孝不孝的事,可一旦跟徽宗的人马大打出手且旷日持久,那么金军势必还要乘机南下,所以钦宗不能不有所忌惮。 钦宗权衡再三,最终同意了李纲的意见,于是环顾众臣道:“李卿甚合朕意,诸卿不必多言了!只是而今李卿身负汴京守卫重责,暂时脱不开身,不知哪位贤卿可往镇江一行、游说太上皇归来?” 众人面面相觑,竟然没有一个敢站出来的,因为他们都认为徽宗必不愿再回汴京做个虚君,前往镇江游说就是去送死。钦宗无奈,最后还是只能拜托李纲亲自走一遭了。 尽管蔡京、童贯等人确实掌握着军政实权,可徽宗并非他们所能轻易掌控的,除非他们能发动一场成功的兵变才有可能将徽宗掌控起来,因此在李纲看来,他还是有机会的。但李纲也不能带太多人马,以免引起徽宗方面的惊慌和戒备,因此他决定挑选汴京军中最精锐的一千人马追随自己前往镇江一行。 不过在去往镇江之前,李纲还须再去一个地方,以增加此行的把握。 闻听李纲要来,师师已经猜到了几分,只是她心里还有些矛盾。 当日正在气头上时,她确实想着从此跟徽宗彻底断了往来就是了,也免得他日后再来纠缠,自此以后她就是个自由之身了,可以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想嫁任何自己想嫁的人了。 可是,那个自己想嫁的男子究竟在哪里呢?当初的盟誓,他还会信守吗?就算他真能接受自己,可自己大老远跑到了那里,能过得惯吗?就自己这身板,简直就是人家的累赘啊,纯属给边关添乱嘛!就算大家都不嫌弃自己,难道自己不会嫌弃自己吗? 话又说回来,徽宗究竟不是普通人,若是他执意久居江南,势必将令大宋一分为二,值此国家危难之际,简直是要亡大宋啊,自己怎能不尽心尽力避免乱局?万一徽宗回来,多半会失去自由之身的,若徽宗执意要自己相伴左右,恐怕她从此也难得自由身了! 因此师师甚是犹豫、纠结,但李纲与陈东马上就要登门了,师师还是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吧,先想办法让徽宗回来是要紧的。何况这么多天没有再见,加之汴京遭遇此番巨变,心里还有点想念他呢。 师师、赵元奴、陈东与李纲四个人在醉杏楼相见了,先是叙了一些近来的大事,进而李纲便直言道:“夫人也是聪明人,纲此行来意,想必夫人也是清楚的!前番汴京被围,如此凶险之局,东南勤王之师与军资仍大半被童贯这厮所截留,若长此以往,我朝廷岂又安生之日?如今金人虎视于河东河北,已令官家不得安寝,若东南再生变乱,真不知如何了局!” “右丞之苦心,小女子是明白的,右丞且放心,若有用得着小女子之处,还请右丞直言便是!”师师语气诚恳道。 “纲深知夫人深明大义,今日果不虚此行!”李纲拱手道,“若是方便,还请夫人随纲往镇江一行!” “好啊,好啊!姐姐原该去镇江的,此番确实是个良机,我和东哥也跟着大伙一块去吧,路上也给姐姐做个伴!”赵元奴朗笑道,“姐姐,你快答应右丞吧!” 赵元奴上前晃着师师的胳膊乞求着,哪知师师正色道:“此系大事,可千万错不得!右丞请先听我一言!” “好,夫人请讲!” “实不相瞒,太上皇待小女子确实有些情分,此番他欲南下,几次三番央求小女子同去,皆被小女子严词所拒!而今若小女子随了右丞南下,当面乞求太上皇北返,一来倒是让小女子在志气上输了一着,二来反会帮了倒忙,太上皇见小女子到了镇江了,他在此地又可保住权柄,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纲初听师师这话还有点疑惑,陈东会意,便向李纲解释道:“太上皇未必在意中原的安危,可他平生得了师师这位红颜知己,还是有几分在意的,若师师留在汴京,太上皇反而对汴京多几分留恋呢!” 李纲恍然大悟,拍着膝盖道:“呵呵,纲实在是个书痴,不晓得人事人情,夫人是最了解太上皇的,既这般说,那必有自己的道理了,就权且依了夫人之意吧!” “小女子人虽不去,可书信一定要到!右丞放心,小女子定当对太上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务必令太上皇回心转意!”师师的明眸中透露着几分自信,“事情紧急,明日一早,小女子定将书信送到右丞手上!” “好,此事就这么定了,纲明日敬候夫人的八行书!”李纲郑重地拱手致谢道。 待李纲走后,赵元奴带着失望的眼神看着师师,师师不免抚弄着赵元奴的秀肩温存道:“放心,姐姐定会有一日去镇江找妹妹的,兴许那里就是咱们的新家呢!” 师师忙活了一晚上,数易其稿,终于完成了这封给徽宗的书信,次日便如约令王生送到了李纲手上。 。 李纲带着一千精锐人马尽速赶往了镇江,于二月廿一日在镇江端王府见到了徽宗。 徽宗已经得知李纲在此次东京解围战中表现出色,当即欣慰道:“幸好当日朕听了一位贤士高见,把卿调回了京里,不然汴京危矣,我朝危矣!朕在江左也就不得安生喽!” 李纲以为徽宗当日是听从了吴敏的建议,便脱口道:“吴少宰自是知臣者,尤幸上皇当日恩遇,令臣得建此微功!” “呵呵,什么吴敏?”徽宗笑着一摆手,“就是朕的李贤卿所言,她大约是从陈东那小子处听得你是一位贤才,故而破例向朕进言,要朕一定调你回京任职!朕拗不过她,才允了!” 师师此举显然不太合乎常法,可朝廷到了这般地步,李纲也自觉惭愧,只得称赞道:“李夫人乃巾帼女杰,臣是亲自领教过的!” 徽宗非常好奇,李纲便向他简单说了说师师帮他摆脱刺客及协助守城的事,徽宗听罢,向着北边喃喃道:“果然是一个好女子,朕备觉思念她了!” 第五章 劝驾回銮(下) 李纲顺势又将金国刺客试图挟持徽宗的事说了一遍,并且刻意强调道:“臣也不知李夫人是如何知晓的这等秘事,后来臣找夫人打听了,夫人只说是因缘巧合而已,想来是有什么人知她为人可靠,故意向她通风报信吧?因而臣才调了禁军精锐前去为上皇殿后!幸得社稷有灵,保上皇无恙!” 徽宗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件事,心里非常好奇,于是向李纲尽量打听了一番细节,最后徽宗唏嘘道:“朕到底是亏欠她的,待回京后,一定要重重的奖赏她一番!当奉享大国,尊为一品夫人!” 李纲始终没忘此行来意,因此又试着向徽宗说起了请他北返的意思,故而婉转道:“而今金人已经北去,汴京暂得保全,官家忧虑上皇在外,未能得尽孝道,特请臣来恭迎上皇回銮!” 钦宗的心思,徽宗自然是明白的,只是他不免忧虑道:“此番朕做了逃兵,着实惭愧!汴京能得保全,朕心甚慰!只是若回去了,朕从此就失了自由身了,可若是不归,便是国家罪人,不如朕将功折罪,到西京去吧!若金人再来,朕可抵挡一阵!” 以徽宗的性情,若是金人真的再来,他定然还会再次跑到江南来的;而且他人在西京洛阳,依然形同另立朝廷,于国于钦宗还是无法交代。李纲于是拼命苦劝,可徽宗就是不改主意。 “臣此番南来,李夫人特意修书一封给上皇,令臣专程捎带来了,还请上皇过目!”李纲从怀中将师师那带着余香的书信恭谨地掏了出来,那是经他亲自用绢布仔细包裹过的。 徽宗一听师师给他写信来了,忙亲自下阶从李纲手上接了,他一看那信的抬头,便知是师师的字迹,于是一面激动地搂着信,一面急忙对李纲道:“你也累了,先回去吧,朕有事再宣召你!” 徽宗小心地把师师的红笺放到了桌上,然后焚了香净了手坐到桌前,待他小心地拆了信,发现用纸乃是朴实无华的,心下倒疑心起此非师师一贯的行事,只是待他仔细去阅看字迹时,又分明乃是那熟悉的秀逸绝伦的一勾一画,只是越发力透纸背! 信是这般写的: “吉人兄:大鉴。 当日一别,已是期月有余,闻言江左地卑天阴,冷气入骨,不知兄可安好?自兄去后,北虏围我汴京,幸赖将士用命,虏兵已解围而去,细状可咨李右丞。 兄天资卓异,负艺文之才,今已无旁事所牵累,从此可专心艺事,妹特为兄贺!惜兄前番避敌江左,恐将为贼人所乘,再负人君之累,不若及时回汴,以绝贼人之机,以安天下人之心! 况汴京乃兄之宝藏所在,天下斯文之所钟,妹亦可时时就教!兄平生之志已遂,安享富贵,做一太平翁,岂非人间至美之事? 上苑花开在望,春色又归人间,天地同泰,妹愿与兄共赏。 今扫地焚香以待。顺祝时绥。子霞。” 此信不过短短二百字,可徽宗足足翻来覆去看了一个多时辰,最后他情动于衷,竟然伏在桌案上大哭起来…… 。 徽宗的一举一动都被报知了童贯和蔡京、蔡攸父子,此时偏巧蔡京卧病在床起不了身,童贯急得如热火上的蚂蚁,只好拜托了蔡攸以尽孝的名义,待蔡京稍微振作时以请示大计。 如今已是朝不保夕之际,蔡攸也顾不得昔日的恩怨了,便整日侍候在蔡京的床前。耐心地等到蔡京病体稍可支持时,蔡攸便屏退了左右,将近来的一干情形说与了蔡京知道。 蔡京毕竟是没有全糊涂,他心知此番若是徽宗回京去了,一干旧臣必遭钦宗清算,蔡氏一门的性命都将难保,而今也只有奋力一搏了!蔡京于是拉住蔡攸的手,艰难道:“千万,千万不可令太上皇回京,不然我等休矣!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 蔡攸平素养尊处优惯了,更无半点血气,闻听老爹居然要他发动兵变,当即吓得哆嗦道:“若是不成,岂非死无葬身之地?若是太上皇偏要回去,我等留下,进退尚有一线之机在啊!” “你糊涂!若太上皇回銮,江南之地尽听朝廷号令,我等退无所依,再要拥兵自重,便是谋逆!不若而今制住太上皇,尚可从容进退!” “可,可太上皇手上有兵啊,那李纲也带了不少人马来!且,且太上皇动怒怎么办?” 蔡京被这个懦弱无能的儿子给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半晌才吐出了最后一句:“事不宜迟,速办速办!” 蔡攸蹲坐在蔡京的床前,只是傻傻地出神,最后他还想着徽宗毕竟是钦宗之父,自己与徽宗又是多年君臣,还有些非同寻常的旧谊,到时候只要恳求徽宗,徽宗必定不肯见死不救,而钦宗也万没有忤逆君父的道理,至多就是贬谪嘛。因此,蔡攸决定还是听天由命吧。 童贯和蔡京等人预料得不错,李纲的到来及师师的那封书信着实改变了徽宗的主意,令他决心回到汴京。为防夜长梦多,徽宗还特意在李纲等人的护送下于次日一早先行出了镇江城,童贯、蔡攸等人就这样失去了一次发动兵变的稍纵即逝的良机。 待到徽宗回到汴京后,按照一路上他与李纲的商议,徽宗便把整个宫城给让了出来,自己搬到了宫城北面的皇家园林撷景园居住,并将此处改名为“宁德宫”。自从徽宗进入宁德宫后,钦宗立即派出重兵将宁德宫团团围住,再不许一个人出来,钦宗也暂未前去定省。 徽宗连钦宗的面都见不上了,童贯、蔡攸之流自然难以自保,不久后童贯从左卫上将军又被遭钦宗连番贬谪,降为昭化军节度副使,可还没地方就被人斩杀,时年七十三岁。童贯首级被带回京城悬挂示众,一时汴京百姓皆拍手称快! 蔡京被贬往岭南,途中死于潭州,时年八十岁;蔡攸被贬为太中大夫,令往万安军安置,旋即被赐死于贬所,时年四十九岁;王黼与开封府尹聂昌有仇,聂昌便派人将王黼杀死于壅丘,时年五十八岁;梁师成恶名昭彰,在众人坚请之下,钦宗终于将他被贬为彰化军节度副使,又将其缢杀于途中。 由于赵良嗣乃是首倡联金灭辽之人,一时便成了众矢之的,加之他的靠山皆以倒毙,赵良嗣终被问罪诛杀。 曾经的满朝奸佞虽然罢去了,可大宋积弊已深,朝堂之上可以从此焕然一新了吗?很多人当然对此深表怀疑。 第二十一章 第一章 、隔门相视(上) 第二十一章、独抑郁其谁语 。 。 一隔门相视 。 正当汴京保卫战进行时,乃至后来童贯、蔡京等人纷纷殒命之时,马扩都已难得确切消息,因为此时的他已身陷囹圄之中,从正月二十七日一直关到了十月初六,足足被拘押了大半年。 还在上一年年底与童贯分别时,按照童贯的授命,马扩将在真定与中山两地招募军马,并独自统领新军。所以在安顿好家人之后,马扩便前往中山府履职。但此时形势突变,中山府境内传递金军入侵消息的烽火已经接连举示了五把,马扩考虑到金军已经逼近中山,一旦金军围城自己就将无兵可募,为求尽力抵御金军计,因此他于次日折返到了真定。 此时真定府路安抚使刘韐是马扩一家在陕西时的旧交,此时刘子羽也正在真定府给自己的父亲做机宜文字(实际上他的正式官职是新授浙西市舶提举)。不过经过这一场三国变乱,刘子羽对于“海上之盟”越发痛恨,对于马扩也有了不少嫌隙,他总觉得是马扩没有尽力,不然以马扩之才辩,何以至于引来这场滔天巨祸? 此时真定的守御需要人力,于公于私,刘韐都热情欢迎马扩的到来,并任命了他为“提举四壁守御”,这是一个战时掌管全城守御的要职,可见刘韐对马扩倚重之深。刘子羽的个性很强,也相当自负,对于父亲任命马扩为提举四壁守御本就有所微辞,没想到在城守的具体安排上,刘子羽又与马扩发生了激烈的争辩,双方互不相让,以至于刘子羽专门去找了真定府路分钤辖李质,准备合谋拉下马扩。 刘韐眼见马扩与儿子如此不合,势必将影响城守大计,一时甚是无奈。靖康元年正月初七,钦宗登基的诏书传到了真定,敏锐的刘韐立即预见到当初参与“海上之盟”的众人将有危险,马扩作为其中重要的参与者,也将有性命之忧。 钦宗还下了一道诏书,要天下人“实封直言”,马扩早已跃跃欲试,早就盼望着能为朝廷进几句忠言、良言,所以立马写好了一封奏札,让人秘密地送往东京。在奏札中马扩指出,如今天气即将转暖,非常不利于金军作战,朝廷当坚守汴京,切勿轻易出兵,待各地勤王之师赶到,并力齐进,金军不过两月必会退走,那时各处王师可乘机四面出击,可令金军匹马不回。 就在马扩等待朝廷回复的日子里,没想到在正月二十七日这天,当马扩照例前往府衙拜谒刘韐时,居然一个不防备,据被刘韐麾下的军士给拿下了,刘韐当即宣布了马扩的罪名:“涉嫌通谋金人,意图叛逆!” 按照刘韐的说辞,马扩多次出入金营,行迹甚为可疑。马扩晓得是刘子羽等人故意在陷害他,忙加以辩白,最后刘韐便表示道:“冤枉与否,且待有司前来明察吧!” 于是刘韐将马扩下了狱,并立即向朝廷禀报了此事。没想到的是,那封弹劾马扩的文书顺利地送到了朝廷手上,又得到了朝廷仔细的批示:将令提刑司置院对此案进行检勘,再上报奏闻。 在二月间时朝廷的回复奇迹般地送到了刘韐手上,刘韐当即对着儿子欣喜道:“子充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刘子羽对此甚为不解,忙道:“父亲这是何意?” “为父这是一石二鸟之计!”至此,刘韐才说出了自己的盘算。 原来,刘韐非常担心朝廷在不久后对参与“海上之盟”的众人进行不问青红皂白的清洗,那么到时马扩必将百口莫辩,可是如果自己先行一步,赶在朝廷问罪之前,先让有司留意到马扩之事,待其检勘时,就可还马扩一个清白;而且将马扩留在真定,也算是对他的一种特别的保护,省得他乱跑,反惹祸上身。 此外,大敌当前之际,将帅不和是非常棘手的事,与其让马扩与刘子羽这般争执不下,反不如顺水推舟,将马扩的权职拿掉,也省得二人再闹出事端来。因此,当马扩下狱之后,刘韐便专门吩咐了狱卒要好生对待马扩。 只是刘韐的心思一时尚没有对马扩尽说,以至于马扩委屈在狱中,又不能杀敌报国,日子真是难捱。 。 徽宗是自己写信召回来的,如今完全失去了自由,师师的心上倒有几分的歉意,何况犹如老友落难,师师也理当前往慰问。 当师师乘坐马车来到宁德宫门前时,便看见了四周森严的守卫,待她下了车独自向宫门前走去时,一位班直小头目便向她大声喝止道:“没有官家手谕,任何人不准出入宁德宫!快离开吧!” 哪知师师并不畏惧,等到她走到班直们跟前时,一边亮出了金牌一边道:“这是太上皇所赐金牌,官家也得认!” 如今连太上皇本人都失去了行动自由,因而护卫们拿着这块金牌有点犹豫了,于是师师进一步正色道:“本朝以孝治天下,你们想让官家落下一个不孝之名吗?” 班直们面面相觑,一时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就听到宁德宫大门内传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师师,师师,朕在这里,在这里!” 师师转身看去,原来是徽宗透过一条细长的门缝在向她打招呼,徽宗还在那里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目睹此情此景,师师不由得泪如泉涌,立即向那宫门前跑去。班直头目原想阻拦,可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面继续禁闭宫门,一面派人入宫请钦宗示下。 “官家,官家!愚妾来看你了!”等师师到了门前,还想着将手伸过去,可那门缝太窄,根本容不得她的纤纤玉指。 “师师,千万小心!”徽宗的眼睛紧贴在门缝上,“呵呵,朕只要看到你就好了,就好了!才两个月没见,你又消瘦多了,可要努力加餐饭啊!来,你也看看朕!” 徽宗向身后退了几步,师师收住了眼泪,也趴在门缝上向里面看去,师师看到徽宗穿着一身道服,那欢悦的神情已然不像个人君,浑身尽是人情味,看到徽宗转着圈子,师师忍不住破涕为笑。 第一章 隔门相视(下) “朕这些日子最难过的,便是看不到你了,如今好了,虽然被关在了这里,可总算看到你好好的在我眼前了!”徽宗一脸的笑意,“就让朕的好儿子把你也关进来吧,从此以后咱们在这里逍遥度日,再不问世事了,好吗?” 师师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也跟着徽宗被关进去,从此不得自由,那她跟刘錡就彻底没了指望了,何况这般被禁锢,跟入了后宫也无区别,她实在是一百个不愿意的,因此托辞道:“愚妾外面还有很多事,求官家不要心急,再宽限些日子吧,好吗?我会经常来看官家的!” “怎么,这般来看吗?叫人瞧见多不雅,也伤了皇家的体面不是?我畏敌如虎,做了逃兵,活该被禁锢,心里也不埋怨,只是家丑不可外扬,这点朕还是明白的!”徽宗突然激动起来,“师师,师师,你就依了朕吧?” “官家这番回来,当真不后悔吗?” “呵呵,不后悔!看见你为朕流泪,朕更觉得无憾了!” “官家有所不知,此番守城愚妾也是尽了力的,如今大伙一时还离不开我呢!”师师便将近来守城的事简要地说了一些。 徽宗听罢,不免惭愧道:“你可真是替朕挽回了几分颜面!也罢,等你想好了,家里的事打理清楚了,再来陪伴朕吧!” 两个人又各自讲了一些别后的事情,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师师只得告辞道:“天色也不早了,官家且去休息吧,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也好,那天你再来时,务必要早一些啊!”徽宗依依不舍道。 师师就这样回去了,几天以后,她拿了一件自己亲手做的一件护领准备送给徽宗,哪知钦宗对徽宗是一肚子怨气,是铁了心要为难徽宗,因此当师师再度来到宁德宫时,不仅没收了她手上的金牌,而且严令她从此不许靠近。师师注意到一处高楼上可以望见宁德宫后山的小亭,师师便特意登楼,站在一个显眼的位置等着徽宗从远处瞥她两眼——两个人就这般远远地对视了两回,结果也被人报知了钦宗,师师被班直们强行送回了家。 帝王家的父子真的毫无半点人情可言,师师这回算是亲自领教了。本来她对徽宗心里就有点矛盾,这回倒好了,钦宗的严令算是化解了师师心中的这份矛盾,她对徽宗的歉疚也就少去了几分。 。 两河地区的形势还未有根本的好转,金军随时都可能卷土重来。虽然钦宗还在坚持抵抗,但朝中主和派的力量也不可小觑,在不利时钦宗也多半会被这些人动摇心志。官家比他的老爹似乎还优柔寡断,没有血性,大约是指望不上的。所以师师必须尽快完成几件大事,以免留下遗憾。 第一件就是亲自为小芙和王生操办婚事,师师特意对两个人交代道:“你们如今都年纪不小了,也该成家了,还好你们一向情投意合,我这里心里甚是安慰!如今大宋危难,金人恐将再来,待你们成婚以后,我这心事也可以了了!将来你们多生几个小孩,我就帮你们带了,咱们就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热热闹闹地举办过婚礼之后,从此以后小芙也开始改口叫师师为“姐姐”,他们真正成了一家人。按照师师的打算,为保万全,赵元奴与陈东要尽快离开汴京,王生、小芙还有李姥一家都可以跟着一起先行。 由于那次公开请愿之后,陈东越发被严密监视起来,他自己也相当不痛快,所以在师师的劝说下,他还是答应了带着赵元奴及众人先回镇江再说。 那日赵元奴、陈东、王生、小芙四个人都在场,陈东便劝说师师道:“如今你也是自由身了,干脆跟我们一起走吧,前番守城,大家也都尽了心了,何必强为呢!” “是啊,姐姐,你跟我们一起走吧!”赵元奴恳求道。 “姐姐,你若是不走,我跟王生是断断不肯走的!”小芙目光坚决道。 “姐姐,把你一个人留下,我们怎么能走得安心?”王生着急道。 师师看着众人,不觉泪湿衣襟,缓缓道:“如今我把太上皇给召了回来,而我自己却跑去镇江,这实在不是我李师师的做派!何况太上皇待我甚厚,我总要还报些他对我的情谊!何况还有这汴京的百姓,我与那二太子毕竟有旧,我见他也是个讲理之人,若是汴京果有一日再遭难,我也可奉劝一下二太子多多约束部众,善待我汴京百姓!未有去者,无以图将来!未有留者,无以明此心!我这小女子尚且知一心抗战,到情势危急时,我便上街振臂一呼,总能激励些士气吧!” 师师说得众人都流下了眼泪,陈东和赵元奴晓得是劝不了师师了,赵元奴只得伤心地说道:“好吧,那我们就先行一步了,若姐姐改了主意,那就到镇江来找我们,我们一定洒扫以待!” 那王生和小芙说什么也不肯走,非要跟随在师师身边,师师无奈,只好由他们去了。师师又劝丽卿一家也南下,可丽卿身为医者,也顾念汴京的百姓,因而也毅然选择了留下。倒是堂弟王小敬一家还算听话,虽然王宸独自留下了,但好歹把儿子一家给劝走了。 当陈东、赵元奴一行人启程时,已经是四月末了。崔念月夫妇在汴京第一次围城时躲到了远郊去,这一次也要跟随着赵元奴一行人南下。 大家都特意赶到汴河边相送,赵元奴又将师师悄悄地拉到一边授意道:“常听姐姐说起那个二太子,他上回待我汴京百姓还算不错,想来是个知诗书的!他也到底是个男人,必定是对姐姐动过心的,若是到了关键之时,姐姐不妨放低一下身架,求求他放姐姐南去!咱们女人,在男人面前总要占些便宜,到了实在强撑不了的时候,也不妨示示弱!” 师师诡秘地含羞一笑道:“我都老了,若是见了,他哪还能对我动心!” 陈东最后一次深情地环视了一番这繁华、壮美的汴京城,不觉悲从中来…… 第二章 痛失劲旅(上) 虽然钦宗向金人许诺了要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但在此时他越发意识到三镇的存亡,其实就关乎大宋北面门户之安危,因此断断不能割让。 为此,在金军退走之后,钦宗便派出了工部尚书王云等人出使金国,要求以增加岁币的形式来作为保留三镇的条件。金国对此没有回复,但钦宗还是在三月十六日向三镇发出了继续抵抗的诏书,表示“祖宗之地,尺寸不可与人”。 适逢一支金人的使团到了汴京要求大宋兑现和约,使团的首领乃是辽国降将萧仲恭。那萧仲恭对降附金国并非真心,言语之中多有不满,从萧仲恭的嘴里,钦宗得知在金军中担任监军的耶律余睹甚是气闷,于是钦宗君臣突发奇想,便向萧仲恭许诺——只要耶律余睹反金,就可让出山西给耶律余睹,以此建立一个彼此友好的新辽政权。为此钦宗还专门写了一封诏书,要萧仲恭带回去。 那萧仲恭本来只是抱怨几句,并没有投降大宋的意思,而且有鉴于张觉之事,及宋军的糟糕表现,他也不敢真心投靠大宋,因此一俟回到金国,他便将钦宗的诏书交给了金太宗。 金国君臣看到了这道招降蜡丸绢书,心知大宋毫无求和诚意。本来金国的主和派已经占据了上风,也减轻了对太原的进攻,可是如此一来,粘罕等人对大宋的仇怨又深了一层,更加重了灭宋的决心!粘罕的大军才撤回北境休整了没几天,就又调回继续强攻太原。 四月时,针对金人可能再来的形势,李纲向钦宗进呈了在北方恢复藩镇、恢复保甲、尽力养马、大修城池等八条加强战备的建议,虽然钦宗表面上都答应了,可由于行事拖沓,这些举措多半被暂时搁置下来。 由于实在年迈,加上多日来鞍马劳顿,七十六岁的老将种师道终于支撑不下去了,于五月初七向钦宗请求致仕,钦宗只得应允。 此时大宋可以倚重的两位大将便是种师中与姚古,此二人都是经验丰富、独当一面的老将。姚古负责山西防务,由于此前金军的暂时退却,姚古已经率部收复了山西大部分沦陷地区,可是金军依然对太原进行围困,而且还修筑了各种障碍断绝了太原与外界的联系,金军试图以“锁城法”困死张孝纯、王禀等人。 姚古多次派兵前往解围太原都失利了,太原危在旦夕,宋廷只好加派种师中率部前往太原,会同姚古所部予以解围。种师中率部到达太原外围后,并未着急发起攻势,而是准备与姚古所部做好协调事宜,以钳形攻势一举解围太原。 哪知身在汴京的枢密院误听谣言说金军主力已经回撤度夏,太原周围不过留下了些散兵畜牧养马,因此新任知枢密院事许翰急于向钦宗邀功,便严令种师中部赶快出击。 种师中本来希望稳扎稳打,持重以进,可枢密院派了人来不断催促,种师中派了人马前去探查,也确实并未发现金军主力。一来是出于畏惧朝廷的威令,二来也是抱着一丝侥幸之心,种师中于是率部以轻装向太原前进,结果在中途的杀熊岭一带遭遇到了金军完颜活女部的伏击。 原来金军为了迷惑宋军,故意将主力都隐藏到了南方,目的就是吸引大宋援军孤军冒进。两军在杀熊岭一带大战了五次,宋军三胜两败,元气尚存。杀熊岭距离太原只有一百多里了,此时若是姚古率部及时赶到,定可一举得胜。哪知姚古听闻说粘罕已经率部归来,居然选择了按兵不动。 由于种师中部是轻装前来,补给匮乏,所以无法持久作战,部队很快就发生了饥荒。此外宋军主要是步兵,根本无法及时脱离战场,因此金将完颜活女闻讯后又来对宋军展开猛烈围攻。 这一天是五月十二日,由于一路上也没有带多少金银,一些只为金钱卖命的宋军将士(很多是像杨志这种被招安过来的)由于无法得到及时的赏赐,在关键时刻居然选择了临阵脱逃,导致宋军的大溃败。 种师中原本是有机会突围的,可他眼见自己一手带出的这支西军精锐毁于一旦,最终选择了力战而死,时年六十八岁。马扩之父马政也跟随着种师中一同战死,时年五十五岁。 太原解围战的失败,对宋廷的打击可谓无比巨大,不仅使得宋朝失去了一员大将和一支精锐,连带着许翰也被撤职,那姚古也被免职,发配到了广州安置,大宋最有经验的三员大将种师道、种师中、姚古因此都相继退出了对金战事,北方的防卫重任便落到了一群缺乏经验的人手上。 。 太原已是无可挽救,因此朝廷中的主和意见又开始相继冒头,耿南仲等人便劝说钦宗交割三镇。 李纲出来力争,心有不甘的钦宗只好委派李纲代替种师道出任两河宣抚使,又任命刘韐做李纲的副手(种师中原来的角色),禁军将领解潜做制置副使(姚古原来的角色)。 但李纲自知自己本是文臣,刘韐也是文臣,本就不谙于具体军务,何况此时军心有些瓦解,李纲在军中的名声远不及他在文士中的威望。李纲也知道,钦宗这是拿自己来最后赌一把,如果还不行,大宋就将彻底倒向主和一方。此外,那些主和派虽然嘴上不反战,可他们完全可以消极怠工,阻挠李纲招兵买马、克扣银绢等举措,最终破坏李纲的主战之策。 值此国家危难之际,自是义不容辞,李纲硬着头皮接下了宣抚使的重任,钦宗交给了他两个任务:第一是解太原之围,第二是守住北方防线。在李纲出京时,钦宗只交给了他一万两千人马,而且这支部队还严重缺乏马匹,为了增加战力,李纲只好滞留在太行山与黄河之间的怀州,一面练兵,一面筹集马匹和赶造军车。 第二章 痛失劲旅(下) 哪知钦宗对李纲的迟缓甚为不满,居然于七月间下令解散了李纲麾下的这批人马,让李纲成了一个空架子。另外,钦宗还越级指挥,不断催促各地的将领前去太原解围,可是由于缺乏统一指挥,各地的援军无法协同行动,或败或退,最终都没有达成目的。李纲最终被钦宗罢黜,钦宗四顾无人,只得又强求种师道出山。 到了八月间,宋军的败势已明,山西的百姓纷纷南渡黄河逃难。至此,钦宗的心也灰了,他截留住了来自湖南的勤王之师,开始转为以求和的外交举动为主。 种师道只带着几个从人赶到了河阳,在此地碰到了一位金国使节。从金使的言辞上判断,金军又将对大宋展开新一轮攻势,情势显然比年初要严重得多,因此种师道立即上书,要钦宗移驾长安以避敌锋。写完这封奏书,种师道自己也实在支持不下去了,最终于十月初交出了兵权,并于几天后辞世,他的职务交给了范讷。 接到种师道的奏报后,钦宗陷入了辗转反侧之中。经过这半年多的磨练,钦宗自觉多了些经验和胆气,如今他已经将徽宗幽禁起来,背负了恶名,若想洗刷,就只有留下来继续抵抗一途,如此才能证明自己要胜过徽宗;可是形势对大宋越发不利,汴京能不能守得住,完全是没有把握的事,希望就寄托在了谈和之上,那金国岂能鲸吞大宋?无非是贪图大宋的财帛、土地,实在不行就将两河割让出去也无妨。 在一些主和派大臣的怂恿下,钦宗于是决心留在汴京一面抵抗一面求和,为此钦宗派出了各路的使臣前往金军的各处大营谈判,希望有所收获。在这些使者中,吏部侍郎李若水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可就在八月十四日,金国两路元帅已共同发出了问罪书,随即兵分两路,再次向大宋杀来。不过,金军第一步的行动的重点仍是拿下太原,若是拿不下太原,那么东路金军将不会轻易南下。 有鉴于上次的进攻缺乏有效的协调,以至于东西两路元帅各自为政、缺乏沟通,所以金国这次专门设立了一个元帅府,府中设置都元帅、左右副元帅、左右监军和左右都监共计七人,其中都元帅由完颜阿骨打同母弟、谙班勃极烈(皇太弟)斜也(汉名完颜杲)担任,左、右副元帅为粘罕与斡离不,都元帅只是居中协调,实际带兵的仍是粘罕与斡离不两位副元帅。 李若水曾为太学博士,一向颇有清誉,钦宗认为他不至于丧权辱国,所以委托他前往斡离不与粘罕军前进行谈判。李若水是八月廿四日从汴京出发的,他先是到了位于井陉以东的斡离不的营地。 斡离不于八月底召见了李若水,他申明道:“而今贵我两国再想言和已是殊为不易,但本帅还是寄望于和谈!我大皇帝也已有些厌战,只要贵国守住了太原,还能答应为我大皇帝上尊号,本帅就好在朝廷进言。当下尚有四件要紧之事须处置妥当,方有息兵之望:这第一件便是三镇之交割,第二件便是贵朝尚拖欠我军的赔偿金,第三件前辽叛逃到贵朝的官员之处置,第四件就是这岁币问题。依本帅来看,这岁币暂且可以不论,三镇之事也可再行磋商,不要土地只得三镇赋税亦可;叛逃官员之事我朝也可专派使者前往汴京赵皇帝驾前申说,唯独这拖欠军费一事最是紧急,若能得尽快补完,足证贵朝之诚意,那本帅倒可向我朝廷交代!不过你等此行还须往山西一行,听听我那堂兄的意思。” 九月初一,李若水一行人便翻越了太行山进入山西地界,于几天后来到了粘罕临时大营所在的榆次。等见到粘罕后,粘罕便将一应岁币、赔偿金之事抛诸脑后,只是一味索要土地。 由于即将攻破坚守八月有余的重镇太原,粘罕的心情甚好,他又见李若水是一位难得的方正之士,有心笼络,便殷勤招待起来,甚至还同李若水谈起了各自的家事。其中粘罕伤感道:“当日我家人皆随我在营中,那日辽军突然来袭,我部抵挡不住,我只带着我的小女儿侥幸突围而去,我家中八口人均遭辽军杀害……” 李若水对粘罕一家的遭遇甚表同情,于是顺势道:“闻听元帅一家之惨剧,李某伤悼不已,然元帅既知战事之凶险,更当珍重太平来之不易,如今又何必再向我国人横加刀兵呢?三镇乃我北境之要冲,三镇一失,我朝便无屏障可言,从此后我官家何能安睡?” 尽管二人相谈甚欢,但粘罕怀吞并之意、虎狼之心,对于土地之事是绝不松口的。李若水在榆次前后待了五天,与粘罕共计会见了四次,最终也没什么结果,因为粘罕已经打定了心思要鲸吞大宋。 就在九月初三日时,金军攻破了太原的外城,守军只得退入内城继续抵抗;可是由于城内早已军粮断绝,已经饿得毫无力气的守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金军对自己滥施屠戮,太原第一守将王禀在突围时终因绝望而投河自尽。 几天后,太原围攻战的烈火渐渐熄灭,张孝纯父子均被生俘,为了要挟张孝纯投降,金人当着他的面先后杀掉了三十多员被俘的将官。可是张孝纯依然面不改色,粘罕敬重他是一条汉子,只得将他押往了北方。 正像斡离不说的,本来宋金言和也不是全无指望,可是太原一旦失守,整个宋金形势就发生了巨大的逆转,西路金军再无后顾之忧,尽可配合东路金军挥师南下。何况宋军主力已经在解围太原之战时被消灭殆尽,就算陕西尚有能战之兵,金军只要抢先占据潼关,就可以挡住西军东下勤王,如此一来,宋金之间的局面已经大大不利于宋朝。 太原之战,历时近九月,宋方固然元气大伤,可守军所表现出的坚毅和顽强,还是给金国造成不小的伤亡,若是再有一个太原,那金国真的很难承受这个代价。然而会不会再有一个太原,还是很难说的,何况就算真的会有一个太原,那金军也未必再次强攻,毕竟主动权已经操之于金国之手,所以太原被攻破的消息传到完颜吴乞买耳中后,他便打消了言和的念头,勉励将士先拿下汴京再说。 由于太原失陷的意义实在重大,加上朝中已经再无一个勇于任事的大臣,以至于消息传到汴京后,延宕了半个月才有人敢告知钦宗,必要的应对举措也就这样被白白拖延了半个月。 不过钦宗依然抱着侥幸的心理,直到十一月初时还想派出康王赵构前往金国谈判。好在这个赵构还算机灵,等到了半道上,他眼见和谈已是奢求,便中途折回,没有白白做了俘虏,最终南下应天,因缘际会,才算撑起了大宋的半壁江山。 第三章 出城夺炮(上) 东路金军北撤之后,宋朝方面加强了河北一带的防守,想要无后顾之忧,此次斡离不也不能不想方设法攻下几座坚城,不过好在宋廷颟顸无能,没能给予河北各镇以有力的协调和援助,致使各镇只能各自为战,终被各个击破。 金军在河北最重要的攻略城池便是真定,正如以前马扩向童贯所指出的,真定府乃是沟通河东、河北两地的要冲,童贯本人应该亲自坐镇才是。此时刘韐已经调赴京师任职,真定的防守由新任安抚使李邈负责。李邈的威望和能力比刘韐要逊色不少,所以在守城方面宋军越发处于弱势,金军猛攻真定达四十日,战况激烈,到十月六日时这座河北名城终于被金军攻破了。 金军已经杀进城来,一位老狱卒突然打开了马扩所在的牢门,大声对马扩道:“廉防为何还不离开这人都已入城了!” 这不啻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大惊失色的马扩忙摇着老狱卒的身子急问道:“怎么?真定城被攻破了吗?” 老狱卒点点头,惊惶道:“廉防快走吧!刘大人离去前,再三叮嘱小的要照顾好廉防,此际我军尚在同番人混战,廉防快快出城吧!” 马扩不敢继续耽误,所以换上了一套百姓的衣服,便混在难民中逃出了城。由于他的身份还是个待审的阶下囚,所以暂时不便到其他官军中去效力,只好先行去投奔了西山和尚洞山寨。 此时真定一带结集着两河众多义兵,他们各据寨栅,屯聚自保,西山和尚洞山寨便是其中之一。马扩不在意自己“落草”的身份,毕竟抗金才是他眼中的大事、急事,由于他的出色才干和特殊身份,很快就得以脱颖而出。 随着太原、真定的相继陷落,两路金军都已再无后顾之忧,他们随时都可能向汴京再次扑来。不过钦宗君臣还是选择了消极应对,如同惊慌失措的羔羊一般,以至于连黄河防线都未做认真准备,以至于金军再次轻易越过了天堑。到十一月十七日时,东路金军的探马再次抵达汴京郊外,汴京因此宣布戒严。 与此同时,粘罕所率领的西路金军也已经抵达高平,粘罕专门派出了撒卢母出使大宋,向钦宗递交了一份外事文书:一是传达“兴师问罪之意”;二是要与宋朝讨论“割河为界”;三是要宋朝分别派出大臣到河东、河北各地,传令这两路据守不降的军民向金军投诚;四是要求宋朝写好“听命不违”的《国书》以作回答。 眼见金军即将围城,钦宗君臣已别无选择,只好仓促答应下来,只是选派谁去做这个“割地使”倒成了一个难题。由于两河之地的民众对于朝廷和金人都是深恶痛绝的,想要他们听命自然是难上加难,而金人又将百般施压,所以这个“割地使”是很难做的。 经过一番拣选,钦宗还是任命了耿南仲作为“割地使”,毕竟他已经是朝廷中最重要的主和派大臣之一,此前他破坏了诸多主战派的努力,所以无论如何这个“割地使”也当由他来做。此外开封府尹聂昌也是一位重要的主和派大臣,尽管他以奉养双亲的借口推脱,可还是被钦宗委派成了副使。 耿南仲、聂昌不情不愿地接受了使命,立即跟随金人分路北上。在到达卫州时,当地民众突然袭杀了金国使节,耿南仲侥幸逃脱,奔往相州投靠了康王,才保全下了性命。可聂昌就没有如此幸运了,在他去往山西招降绛州城时,竟然被守城主将、兵马钤辖赵子清给挖掉双眼后活活煮杀了。 。 眼看金军又要再次围城,钦宗便下达了清野诏书,还任命了一位大臣专门担任清野使。根据诏书的命令,河东、京畿等地的民众都要离开乡村进入城市,以图实现坚壁清野的目的。 汴京四周的民众再次大举涌入了汴京,师师庆幸自己留了下来与大家共患难。只是这一次她身边已经没有了赵元奴、陈东,也再无一个李纲可以倚靠,更加之她手上的钱粮已经所剩无几,情势不容乐观。从她得到的各方面的零星消息来看,这一次汴京城必然是凶多吉少,所以为了聊尽人事,她也只好换了一身民妇的衣装,就帮着大家煮饭、缝衣。 十一月廿一日晚上,王宸、张曾、潘琪等人又到师师家里聚首,张曾首先道:“此次朝廷下诏清野,事出紧急,那清野使催迫甚急,闹得各处是人心惶惶!到处都有趁火打劫者,官兵四处捕杀盗匪,杀了几百人,这才让百姓安生些,可百姓被逼迫得实在太厉害,到处哭天抢地的,真是太惨了!依我看,朝廷还是干脆收回成命才好,难道百姓还不知道自行逃命吗?” 王宸忿忿道:“那女真番军诚然是来得快,可咱们这朝廷也都是废物,难道就不能早些得到消息吗?真是昏君庸官误国误民啊!” 张曾向东北方一指道:“金军已达陈桥1,可我们的朝廷还不信,昨日还派了人马前去探查,结果遭到金人的袭击!真是指望不上啊!” 太学生大半都留在了汴京,潘琪也是其中一员,他眼见金军再次围城,便按照陈东临行的托付,加入了师师与王宸、张曾的队伍。潘琪叹气道:“我今日也得闻一件气恼之事!当真是见微知着了,唉!” “哦,贤侄说来给老夫听听!”王宸道。 “呵呵,说了怕恁老要骂娘了!”潘琪一笑,“就是那城东的刘家寺,那里有一处朝廷专设的炮坊,想来大家都应该晓得,炮坊里存放着五百多尊大炮,这是专供朝廷在秋操时使用的!如今金军已至,秋操不能如期举行了,按理说应该赶快拉回城中来以免资敌才是,可如今朝廷人浮于事,各个衙门互相推诿,居然没一个肯出来负责的!” “哦,这个怎么讲?”张曾问道。 第三章 出城夺炮(下) 潘琪带着怒容道:“这些炮平素原是归兵部所管的,可兵部非说运出城就是交给了枢密院掌管,该由枢密院派出人手运回才是!可枢密院的人又说了,这炮也归不着枢密院管,而是内廷军器监派人打理的,可而今军器监的主事官刚刚因罪去职,以至于群龙无首,也就没人管运炮的事了!既然没人管,那朝廷总要指定一个衙门负责此事,于是官家便想让掌管守御的京城所收炮,可京城所却推给了兵部下属的驾部,驾部又推给了同为兵部下属的库部,这库部还没来得及推脱,金人的兵锋便到了刘家寺,看来没人有胆量去抢回大炮了!” 师师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心里一阵悲愤,待潘琪说完,她突然站起身道:“这些炮可是攻城利器,绝不能让他们落入金人之手!如今金人只是有些游骑在京畿往来,若是我们能组织人力赶快出动,兴许还能运回一部分炮来!大家怎么看?” “这主意倒是好,可如今李右丞不在了,朝廷里也没咱们说得上话的人啊?那些衙门的人,岂肯让咱们去拉?而且金军说来就来,只怕去拉大炮会有危险呢!”张曾担忧道。 “那新任的提举京城四壁守御使刘韐刘大人乃是刘四厢的父执辈,同为西军旧人,刘大人的两个儿子皆曾是太学生,当日子充大婚时他们还前去吃过喜酒!想来他们那里我还是可以递得上话的!”师师目光坚定道。 “哦,我想起来了,那刘提举家的二公子刘子翚与我也算旧识,看来刘提举这个门路我们可以走一走!”潘琪道。 “如今出城运炮确实是有危险的,我们还是寻些胆大之人吧,此外也请朝廷务必派些兵士保护才好,以免白白送死!”师师道。 “好,侄女说得对,这事就交给叔父去做吧!”王宸拍案而起,“明日你去寻那刘大人说明了此事,请他多派些兵士,我去征募些胆大的乡亲,再去征集一些车马来!” 次日一大早,由潘琪联系好以后,师师便去开封府拜会了刘韐。 那刘韐一听是大名鼎鼎的李师师前来求见,而且居然还是一件如此要紧的大事,当即对师师愧怍道:“真是没想到,李夫人果然不愧为一代巾帼女杰,急朝廷之所急,实在叫我辈汗颜!” “呵呵,刘大人见笑了,我不过是急百姓之所急,替大伙来跑腿罢了!”师师淡淡一笑,“大人想来已有所耳闻,那刘信叔先前为四厢指挥使时,曾与小女子多有来往,故而我们极为相熟,还有马子充,也是小女子的好友!对了,听闻大人从河北来,可曾晓得子充的下落吗?” 刘韐一面吩咐属下去集合来一支队伍,一面对师师简要地说了一下马扩的事情,他进而补充道:“如今真定城已经被金军攻破!不过下官临行前已经吩咐了狱卒好好照应子充,子充身手了得,想来已经脱身了吧!” 师师听罢,不禁为马扩悬起了一颗心,唏嘘道:“子充也是命途多舛了!” 刘韐一笑道:“还有一事,夫人大概有所不知,就是那粘罕前番派人来,专门向我朝索要什么‘干戾人’九位,其中有蔡京、童贯、王黼、李纲、吴敏、詹度、中山府知府陈遘及张孝纯家属,其中居然还有子充赫然在列!前八者皆有下落,唯独子充,朝廷回明着实不知,所以如今下官想来还有点后怕,幸好当日已这般将子充雪藏起来……” 这时刘韐的属下来报人马已经齐全,师师便起身道:“事不宜迟,况且大人如今公事繁忙,那小女子先行告辞了!” 师师便领着这些人马来到御街上与王宸等数千精干的民众会合,王宸等人还弄来了很多牛、驴车辆,场面甚是壮观。原本师师也想一同跟去的,可被王宸、潘琪等坚决拒绝,师师只得赧然一笑道:“好吧,那叔父,潘兄,你们多加保重,我就不去添乱了!” 第一天还算顺利,一口气拉回了上百尊大炮,可是等到第二天再去时,金军已经重点防守了此地,尽管王宸等人还想壮着胆子去试一试,可是那些兵士不愿去白白送死,结果也就不了了之了,气得王宸大骂不止。 。 1位于黄河北岸,在汴京东北方约四十里,是赵匡胤黄袍加身之地。 。 。 四书信往还 。 十一月廿四,斡离不亲率东路金军主力赶到汴京外围,他们原本还想将中军大营设置在牟驼冈,但此地已被宋军给故意放水淹没成了烂泥地,所以金军只好另寻他处。 偏巧刘家寺还有很多大炮没被运走,正好可以为金人所用,所以斡离不便将中军大营设置在了刘家寺。斡离不没想到钦宗父子都还在汴京城中,看来他们是打定了心思要同金国议和;站在金国的角度来说,只要钦宗尽量满足自己的要求也就可以了,没必要尽占大宋的土地和城池,否则必遭顽强的抵抗,徒增死伤罢了。何况汉人一向轻贱外夷,反抗更会剧烈,以女真之区区兵力怎能统治偌大汉地? 廿五日上午,斡离不刚刚同诸将计议完毕,才走回自己的营帐准备歇息一会儿,便有一位亲随递上来一封书信,那亲随道:“这是刚刚南朝派人送来的,要元帅亲启!” “哦?”说着,斡离不接过了信来,他看了看上面“宗望兄亲启”五个朱红大字,这字迹似曾相识,斡离不猛然间想了起来,原来是李夫人的手笔。 斡离不便拆开了信,里面写道:“宗望兄:启。暌违三载,每念当时之融融,常思旧侣重聚,不意地覆天翻,几多人事乖离。今兄提劲旅再来问鼎,中原震动,独念吾宗望兄佛性真淳,仁义为心,当体民生之艰,具爱民之德。兄与我官家握手言和之日,汴梁上下必当感念。师师谨拜。” 第四章 书信往还(上) 斡离不读罢此信,不由得有些惭愧,毕竟两番带人围攻汴京的都是他;可他明明又是主和派,真是造化弄人,是佛祖的玩笑! 斡离不没想到师师居然还在汴京,不由得心中暗自一喜!他心知汴京此番必定在劫难逃,到时刀枪无眼,恐怕会误伤了师师,索性就回她此信,一来做些解释,二来也可令她将此信作为保命符。 不过斡离不晓得,无论是师师的信还是自己的信,都要经过大宋的官员过目,为了守住军机且不给人留下话柄,斡离不只好草草交代了几句: “李夫人:芳鉴。近得夫人书,如获至宝,得闻无恙,甚喜甚慰。宗望本佛门子弟,不幸提刀跃马,真悖谬至极,惟愿余生持诵我佛,为众生超度。夫人信中所言事,宗望才微德薄,亦当尽力而为之。两家和盟之际,愿得与夫人一晤,再续前好。敬颂绣安。宗望手书。” 到了次日晚上,信就送到了师师的手上。 原来,师师唯恐金军对大宋百姓多加杀戮,所以才想到给斡离不修书一封,希望他念及旧谊,能够对金军将士多加约束。信写好后,师师便拖潘琪交到了刘韐手上,希望刘大人过目后可以委派专人交到斡离不手上。 刘韐见信之后,感怀于师师的用心,自然立即派人送到了斡离不手上。刘韐更没想到斡离不能够立即回信,而且在信中对师师还如此关切,看来他还是很念当日旧情的。 读罢斡离不的来信,师师的心里稍稍宽慰了些,对于前路没有那么悲观了。 在主和派大臣的怂恿之下,钦宗决心拿出些求和的诚意,起码不能在汴京周围保留那么些人马,可实际上也没有那么多军马供钦宗差遣了。 虽然有主和派大臣的阻挠,可南道总管张叔夜(曾经收服宋江、杨志等人)还是募集了三万人马赶到汴京勤王。此外,位于长安的永兴军路经略使范致虚也派兵前来勤王,由于事发突然,他只能派出一部分前锋部队先行。 由于先前曾派出几支京畿卫戍部队前往河东、河北等地支援,如今汴京留下的主力人马已经所剩下无几,虽然还能凑到七万之数,可其中大部分都是来自民间的弓手,战力十分有限。 在分配与统御方面也是混乱得厉害,比如一个南城墙方面,有都守御孙傅负总责,可又有提举李擢、郭仲荀、乔师中,统制有王燮、姚友仲,统制官有高材、范琼、何庆彦、石可宝、李湜,其余临时派遣的统制、统制官还有不下十几个。每一个统制的下面,还有三四个使臣及四五十个效用,充斥着官员们的门生故吏,此外还有一些是前来镀金的朝廷权贵及内侍。 钦宗还起用了刘延庆,命他为提举四壁守御,而刘韐反成了他的副手,气得师师大骂不已。不过有意思的是,前来应试的武举人及太学生中的主战派,不少人也被授予了官职参与守城,所以潘琪等人也得以为守城出力;为了扩大队伍,朝廷又从百姓之中挑选出一些勇武之人,这样围拢在王宸、张曾二老周围的很多人便得以加入了正规军。 十一月廿五日的晚上,包括南薰门、陈水门等在内的京城十一个城门附近都燃起了熊熊大火。朝廷认定是奸细所为,便开始了一番大搜捕,由于人心大乱加上官员的恐慌之心,以至于冤枉了很多无辜者。 眼见街面上的嘈杂声及四处的火光,师师的心里越发不安,她也猜测着这些大火可能是那些投靠金人的细作所为,由此也不能不为已经彻底失去消息的云儿悬着一颗心。 不过师师还清楚的记得,大概就在三个月前,一天她跟小芙去集市上买东西,突然当街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师师,师师也注意到那名女子,待她准备上前欲问个究竟时,可那女子忽然转身跑开了——从她那熟悉的背影、步态上看,师师不由惊觉道:“云儿,云丫头,是你吗?”师师一边大喊着,一边追了上去,可人流太繁,到底还是没有追上。 事后师师想起来,觉得那个女子应该就是云儿无疑,可师师又气愤的是这个丫头不来与她相认,以至于越发恼恨她的无情。可是如今乍一想起来,师师还是惦念着云儿,她多么希望此刻云儿能留在自己身边,与自己共度时艰。 “哎呀,外边乱了套了……”王宸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师师的思路被打断了,于是问道:“叔父,外面究竟怎么样了?” “官府胡乱抓人杀人,我们这边就去跟他们讲理,跟他们解释,可是西城那边的百姓不干了,大概也是没个领头的人,他们手里又有了家伙,居然跟官军打杀起来,还把前去巡视的那个殿帅府太尉辛康忠给当街打死了!”王宸又是急又是笑,“侄女啊,你说那辛太尉也真是废物,居然被几个百姓就这么给杀了!” “那朝廷是怎么处置的?”师师十分关切道。 “朝廷派了大兵前来弹压,将为首的五个人抓起来就斩了,胁从不问,不过年青力壮者又都被拉去守城了!” “官家不是下令百姓不许登城吗?” “大约是看人手实在不足吧,只要看着年青力壮者,一概拉去了,很多还是平素游手好闲的市井流氓呢,这些人顶什么用!” 到了第二天晚上,除了王宸之外,潘琪与张曾也都赶来了,大家又互通起消息来。 潘琪气愤道:“朝廷近日招募了一帮江湖上的奇门遁甲之士,还有些商贾、能人异士也都列在其中,这可真是病急乱投医了!其中有一个叫做郭京的,据说可以遁形,还可以撒豆成兵,一些无知的老百姓都视他为救星呢!” “哦,此事老夫也听说了,传得神乎其神,不知这郭京到底靠不靠得住!”王宸疑惑道。 “叔父,您老也糊涂了?若是真有这等人,何至于金人会杀到汴京城下?”师师略带些鄙夷道。 “王老弟也是急得,看眼下这情形,汴京确实危在旦夕!恐怕明后日金军就要大举攻城了!”张曾忧戚道。 “是啊,如今城上、城里人倒是不少,但顶用的没几个,而且人一多,还乱哄哄的,真是凶多吉少!”潘琪叹气道。 “唉,幸好已经打发儿子、媳妇都南下了!”王生看看师师,“咱爷儿几个留在这里,也只当是为朝廷尽忠了!” 第四章 书信往还(下) 廿七日一早,金军果然发动了第一次攻势,攻击的地点位于东城墙的汴河下水门通津门,也称为“东水门”。 虽然此处较之西城墙和北城墙较为薄弱,但由于统制官范琼的奋战,金军的试探性攻势还是被击退了,而且营地也被焚烧了不少。 四天之后的闰十一月初一,金军又前往攻打广济河的下水门善利门,在危急时刻,统制姚友仲率领一千五百名神臂弓手前去援助,得以再次将金军击退。 对于斡离不而言,他知道强行围攻坚城是什么结果,所以只是尝试攻打一下而已,既是为了堵住主战派之口,也是为了顺便摸一摸城防的情形。斡离不知道这一次不同了,因为粘罕的西路军将会赶来,而大宋的勤王之师却已经指望不上,如此汴京早晚会落到金国手上。而且金军接受了上一次围城失利的教训,专门掳掠来不少工匠,帮助他们打造攻城器械。 阻挡粘罕东下之途的最后一个坚城乃是黄河北岸的怀州,此地是连接山西与河南的要道。怀州的知州霍安国力抗金军,导致粘罕军被拖了十几天。 当时,霍安国心知由于敌我力量过于悬殊,一味固守难以长久支撑,所以才想着转守为攻、夜袭敌营,尤其是要将敌人的大炮破坏掉。霍安国派出精锐的二百人前往劫营、放火,哪知由于金人及时发觉,致使偷袭行动失败。到了次日白天,在金军的猛烈围攻下,怀州最终失守。 拿下怀州后,粘罕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汴京,前军于闰十一月初三开始到达汴京外围宿营。粘罕率军也陆续赶到,并选择在城南的青城(皇帝斋戒祭祀之地)作为主帅大营所在地。西路金军到来后,攻守双方的力量越发悬殊,尤其是粘罕等人在围攻太原时已经摸索出一套锁城的经验,更是将汴京内外的联系几近完全切断。 钦宗暂时还没有丧失斗志,从十一月二十九到闰十一月初三,他一连四天分别到四面的城墙上去督战犒师,以求激励士气。当时天降大雪,钦宗连卫队都没有带,只带着几名内侍跟着,还与士兵们同食,显得非常坦率。 “皇后和宫人们用私房钱做了衣被,专门请官家给将士们带去了,将士们感极而泣,场面真是令人动容!而且这几天降雪不断,情形异常悲壮,我这心里都备受鼓舞!”醉杏楼再晤时,潘琪对大家说道。 师师听了也非常感动,只是忧虑道:“这几日金军攻势加大了,可没想到官家能有如此举动,于提振士气着实有大益处,看来金军想破我城池,也没那么容易!不过还是要小心刺客,那粘罕若是输极了,恐怕会对官家不利!” “是啊,还是要加小心,只是这几日金人恐怕不敢胡来!官家这回倒叫咱们刮目相看了,可最怕有人给官家和守城将士添乱!”张曾道。 “对了,有个好消息可能大家还不晓得,不过我倒也高兴不起来!”潘琪道。 “是何好消息,贤侄快快说来!”王宸突然精神一振。 “就是今日官家专门下诏前去召回李纲李大人,敕封他为资政殿大学士兼领开封府,可李大人如今人恐怕已到蜀地了,就算他接到圣旨马上前来,那时城池也可以容他进来,可这一来一往的,没两个月也下不来,似有些缓不济急!”潘琪不无忧色道。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师师慨叹着,“这个官家到底有些少不经事!” “不管怎么说,多撑几日是几日,只要能撑住,就有希望!”王宸以老拳捶着桌案道。 在这之后的十几天里,双方的战斗非常激烈,守军确实英勇,加之有巨炮等利器,金军没怎么占到便宜。可由于金军这次人马众多,加上他们的器械也派上了用场,所以守军渐渐感到非常吃力。 闰十一月初十、十一两天,钦宗再次登城慰问守城将士,这一次金军在发现苗头后甚至将箭射到了钦宗面前的旗帜下方。城上的将士不想在官家面前丢了面子,当即派出三百多勇士杀出城去,一连消灭了数百金军,等到他们凯旋归来后,钦宗当即给其中几十人封官嘉奖。 由于石头的缺乏,艮岳的位置越发显得重要,所以王宸、张曾等人配合着守军搬运了很多石头到城上,由于战况激烈,金军的飞箭、飞弹穿梭其间,很多搬运的百姓也或死或伤,连登城的王宸都打破了头。 师师白天就跟着大家一同为守城将士缝衣浆洗,有时还要用火去烤干,所以忙得也是晕头转向的,可她心里特别安慰,毕竟能为军民做点事情,不显得自己没用。看着自己已经有些变糙的双手,她倒越发能体会普通人谋生的艰难。 这天,张曾突然派人来说由于受伤的百姓众多,需要很多白布,所以想让师师派人送一些到艮岳去。师师知道那些受伤的士兵在治疗时场面恐怖,所以她一直不敢前去,但如今百姓们也受了伤,伤情肯定没那么严重,所以她还是有些好奇治疗时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形。 于是师师便带着一些人亲自拿了些白布前往艮岳,她们一路上是赶着牛车,师师注意到这昔日繁华的汴京街市已有些满目全非,很多房子都被拆得七零八落,到处是一片狼藉,想要恢复起来,恐怕都需要很多时日。人们都躲在了家中,街上的人也很少,同过去的熙熙攘攘相比,简直判若两城。 也许那个繁华如梦的汴京就要从此一去不复返了,人世间只留下一个关于东京汴梁的传说,师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眼泪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还没进艮岳的门时,就已经隐隐听到一些鬼哭狼嚎的声音。待师师进了艮岳才发现,原来由于受伤的军士较多,一部分已经转移到艮岳安置,其中一些人由于伤口化脓,不得不用通红的烙铁来灼烧伤口以消除炎症,再加上一些拔除箭镞的伤员,自然哭喊声一片,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虽然师师强压着畏惧之心,在施救的现场好奇地走了一圈,可她面对着这凄惨如地狱的情景,还是忍不住一阵阵心惊胆颤!师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只好扭头跑出了艮岳,可在一连数天里,她都做了噩梦——艮岳的这一幕,令师师终生难忘! 第五章 汴京城破(上) 闰十一月十二、十三、十四三天里,连下了三天大雪,守城的士兵们被冻得连兵器都握不住了。钦宗一面继续亲去犒军,一面还专门派人前往金人的营地送去了酒食,以示善意。 由于天寒地冻,很多人都生了冻疮,连师师也因多日出外奔走被冻得有些面目已非,加上她只穿着非常普通的衣裙,若是熟人见了,第一眼都认不出来了。 十五日的这天晚上,大家又在醉杏楼聚首,张曾通报消息道:“今日已经查明了,昨日发炮打死的那位金军的裨将,不是数次来我朝出使的王汭,乃是一位名叫刘安的汉儿将军,官家一高兴,便赏了那位发炮的都头,赐给他一条金带,又加封为武功大夫……” 王宸介绍消息道:“今日在朝阳门,官家犒军到此,恰遇一队敌兵来攻城!城上的三百弟兄便向官家请命,要求下城与敌兵一战!官家应允,弟兄们下城后与敌兵死战,其中有两个持盾的兄弟异常勇猛,居然先后斩杀了五六十个敌兵,以至于令敌兵胆寒!可是那两位兄弟杀得兴起,其他兄弟都跟不上,后来那两位兄弟就陷在了敌兵的重围之中,官家见状便命其他兄弟力救,可敌兵却越战越勇,兄弟们后劲儿不足,眼睁睁看着那两个被围的好汉兄弟死难,真是可惜!” 潘琪介绍道:“这两天和谈的风声也不小,前番官家派人出城给金人送酒食,固然彰显我朝之仁义,可也是结好金人之意!这两天我亲眼看下来,我军士气不免有些低落,官家恐怕心里也是有数的!” “前番张叔夜张总管的队伍袭击敌营,不想却遭金军的骑兵冲散,其他勤王之师也迟迟不至,加上天寒地冻,守城将士着实没什么指望啊!”师师叹气道,“和谈之事,恐怕是真的了,可这次金人恐怕更要狮子大张口,勒索个没完!” “李姐姐说的是!若是天下勤王之师不能尽快前来,于我形势为大不利,那时一旦城破,我必被金人随意宰割,后果不堪设想!便是金人未能破城,可我守军已无战心,官家也只能尽量满足金人的欲壑,搜刮的惨剧恐怕又要上演!”潘琪伤心道。 “这一回,恐怕金人不止索要钱物,恐怕连人都不会放过的……”张曾不忍心说下去了。 “咱们把老命搭上,也不能让北虏得逞!哼!”王宸揎拳捋袖道,“汴京是咱们的家,咱们不能让人毁了家!” “不管怎么说,不到最后关头,咱们绝不能认输,只要金人破不了城,我朝总有翻盘机会!”师师振作了一下精神,“那宗望兄到底仁义些,我听闻说他所部攻城都不怎么出力,还是那粘罕所部最为卖力,如此倒令我守城将士减去不少压力!” 宋、金双方其实一直都在谈判,就在闰十一月十四这一天时,粘罕曾派人前来,要求钦宗亲自出城,在被拒绝后又要求一位与钦宗关系密切的亲王前去做人质。 钦宗只好又委托了叔父越王去做人质,哪知越王到了城外,见到粘罕军的骇人阵势后,居然吓得逃了回来。钦宗无奈,只好临时派了两位大胆的官员充作宰相前往粘罕的营地,哪知被粘罕轻易就看出了破绽,两人被打发了回去。 金军随即加强了攻势,到廿日时,宣化门前出现了一次重大的险情,三个金军士兵居然登上了城,幸好没有其他后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时六七百宋军乘势杀出了城去,双方都在猛放大炮和矢石,宋军只得回撤;本来城外有不少守军所设的陷马坑,不想这些出城的宋军慌不择路,居然有百余人马误入了陷马坑中,金军看了捧腹大笑,一场激烈的战事居然在一阵哄笑声中结束了。 廿一、廿二两日,攻守双方继续激战,互有不小的伤亡,但金军的优势越发明显,因为他们的攻城器械越发齐备。不过天气严寒,加上冰雪不断,给攻守双方都造成不小的困难。 廿三日,宋军在宣化门前再次遭到了不幸:当时统制官范琼亲率千余人试图踏着惠民河上的冰面过河,哪知冰面突然开裂,大批兵士掉入了河中,金军乘机掩杀,守军损失了五百多人,士气再次受挫。 廿四日,斡离不派出的一位使者刘晏突然急匆匆地进了城,他在晋见钦宗时急切地禀告道:“本使此来就是代我东路军主帅向陛下转达几句话,因事态紧急,故而不得工夫专门修书,我主帅只让本使告知陛下:昨晚两路主帅已商定不日就要发起总攻势,若陛下觉得尚可支撑,尽可全力抵御;若是陛下已觉无力抵抗,不如尽快应允我国议和条件,要么亲自出城,要么派出亲王或宰相出城,否则恐将迟误,望陛下三思、再三思!” 从前几天金军的攻势看,金军似乎确实找到了一些攻城的诀窍,加上守城将士的士气低落,一旦金军全线发起总攻,着实是无法抵挡的。因此当钦宗听到刘晏说完后,不禁头脑中一片空白! 可偏偏就在刘晏才离开,就传来消息说金军开始了大举攻城,其攻势之凌厉,明显验证了刘晏的提醒。钦宗已经安排他到都亭驿等候回复,可到了次日钦宗还没有想好,毕竟这个抉择太难做出了。 廿四日一整天的激战下来,守城的将士已是力不从心,所以在宰相何?与枢密院孙傅等几位大臣的怂恿下,钦宗只好决定剑走偏锋、孤注一掷。 廿五日这天,钦宗便派出了由郭京所率领的那支“奇兵”,这些人共有七千七百七十七人,都是些奇门异术之徒及郭京招募来的市井无赖,装扮得也是五花八门,唬人片刻是没问题的。 郭京先是在城墙上挂了天王旗,之后居然打开了宣化门,派出他的“六甲奇兵”出城迎战金军。此时城墙上有数千观望者,还有跟着起哄的几千人,王宸等人就在其中。不过郭京又出了幺蛾子,非要这些人连同守军都下去不可,只留张叔夜所带领的数百精兵在宣化门瓮城的城头上做守卫。 第五章 汴京城破(下) 命守军走下城墙,此举非常危险,一旦敌人乘势杀来,那么守军就会因应对不及而失利。可是,此时大宋朝廷和很多守城将士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郭京的神兵身上,也就没有回绝他的请求。 人们都兴奋不已,可是人群中的王宸却是忧心忡忡,哪知不一会儿就传来了消息称:“郭相公的六甲奇兵已经缴获金人的数千马匹!”又一会儿,又传来消息称:“郭相公的六甲奇兵已经攻破了金人的营垒!” 本来王宸还有些将信将疑,可接着又有好消息不断传来,左右才不过半个时辰的。王宸一下子迷惑了,正猜想着也许郭京真的有什么过人之处,不然怎么那么多朝廷大员乃至官家都信了他呢?正在王宸已燃起些希望之时,哪知宣化门的城门砰然而闭,彻底粉碎了他的幻想! “不好,大事不妙!”王宸对身边几个听命的友邻说道,说完他便带着大家往城墙上跑去。 原来那郭京的“奇兵”才一出城,便被金军的骑兵给冲散了,郭京本人见状,便率领余众向城外奔去。由于金军根本看不起这支不伦不类的队伍,竟干脆放他们南逃而去,结果郭京居然带着其中三千余人一路到了襄阳一带,到半年后的靖康二年五月初二才被宋朝官员处死。 十几个金军兵士追赶败兵居然爬上了城墙,若是平时,这些人很快就会被守军杀死,可如今大部分守军都已经下了城,留在城上的个别人看到这些金人后,由于斗志全无,居然被吓得转身逃走。正是这区区十几名金军,首先将城墙上的楼橹点燃,以至于引起了更大的混乱,随即更多的金军都登上了城,将他们的黑旗插得到处都是。 那王宸本来还想带着众人登城去协助守军抵御金军,哪知就在他正在登城时,城上的守军却被吓得夺路而逃,慌乱中险些将王宸等人撞翻。逃跑的守军嘴里大喊着:“金兵已经上城了!”随即,当众百姓看到城墙的黑旗和大火后,也都跟着大喊起来:“金兵已经上城了!” “这些王八羔子,没胆了!”王宸急得大骂起来,他还想上城看个究竟,可他身边的一位友邻却扯住他的衣服大声道:“上面危险,王大哥,咱们还是下去吧!” 另一个年青的友邻则大声喊道:“大叔,咱们还是下去吧,官兵都逃了,咱们上去就是送死!” 一时间王宸急得满头是汗,正不知是进是退,他到底想着这些友邻还有妻儿老小,究竟还是保命要紧,于是只得领着众人下了城墙。 在朝廷的严令下,一部守军还想夺回失守的城墙,可已经占据有利位置的金军虽只区区三四百人,可他们凭借着箭弩的优势还是压制住了宋军。到这天下午时分,宣化门终于宣告失守了,城外正在待命的金军骑兵乘机杀入了汴京外城…… 一时间百姓们激愤与恐惧充溢心中,正无处发泄之际,他们突然听闻说都亭驿有一位金使时,便不问青红皂白便闯入了其中。由于防卫松懈,手持棍棒的百姓们很快驱散了防卫,那刘晏被吓得大喊道:“我是为了贵朝好,才来通风报信的,不要杀我!”百姓们根本不听他的啰嗦,便将他乱棍打死了。 很多官兵将武器抛弃,四散于城中,虽然金军已经下令士兵们暂时不要下城和参与劫掠,可没想到大宋的溃兵在逃下城墙后,居然自暴自弃起来,开始对城内实施大规模劫掠。除此之外,乱兵居然还杀死了守城有功的姚友仲,张叔夜也遭乱兵砍了三刀。 到了晚间,一些金军士兵也不顾命令偷偷摸摸地下了城,开始了对汴京外城的掳掠。一时间,外城四处火光冲天,百姓哭声震地,令人听了无不揪心…… 。 当金兵登上外城城墙时,王宸还想着协助守军将城墙夺回来,可随后发生的情况,令他大失所望,一行人只好决定先回去。 等他们到达内城城门时,此时天已黄昏,内城的城门皆因形势紧急而关闭了,王宸等人只好乘船从丽景门的一个水门才得以幸运地进入了内城。等一行人赶到醉杏楼时,天已经黑透了。 四面都是嘈杂声,师师已经猜到必是大事不妙了,还专门请张曾派人去寻王宸的下落。等到王宸气喘吁吁地来到后,便声泪俱下对众人说道:“完了,完了,那郭老道果然是个骗人的混账,宣化门被他弄丢了,女真人已经杀进了外城,现在外城全乱了!” 张曾顿时老泪涌了出来,捶胸顿足道:“真没想到,大好江山,居然毁在了一个妖道手上!真是该杀!” 此时师师虽然忍不住泪流如雨,可她心里还是明白的:这哪里是妖道的错,明明就是朝廷的昏庸无能!师师只好竭力镇静道:“事已至此,咱们也算尽了责任,为防乱兵袭扰,伯父、叔父,你们二老可是要把老幼妇孺给卫护好!” “眼下内城倒还安稳,现在布置起来,也从容些,侄女你放心吧!”王宸擦干了眼泪,“倒是你,这醉杏楼树大招风,我看你还是先跟我到家里去吧,咱家里有专门预备的地窖,紧急时还能够躲一躲!” 在醉杏楼已经住了七八年了,处处都已被师师用心经营过,师师早已将这里看成了自己心中的那个家,无论有多少欣悲,都对它充满无限的眷恋,哪会轻易离开,所以师师恋恋不舍道:“先看看吧,过两天若形势有变再说!行李什么的,先搬过去就行!” “到我家里去也行,就跟你丽卿姐姐一处!”张曾在一旁建议道。 “没事的,这楼内楼外还有那么人把守着,一时出不了什么岔子!”师师向着西边纤手一指,“眼下最难的恐怕是官家,若是官家突围出城,城内群龙无首,倒着实可虑!” 第二十二章 第一章 、君民拥泣(上) 第二十二章、一时困于豺虎 。 。 一君民拥泣 。 正当宋金关系紧张,西军不断被抽调东援之际,洮东地区有一路番兵乘机作乱,其为首者号为“黑风大王”。番兵进犯陕西,在新店子被内河统制刘惟辅率部阻击,“黑风大王”被杀,其余部溃散。 陕西经略使张深遣陇右都护张严率熙河、秦风两路人马前往清剿番兵余众,时为知西宁州兼沿边安抚的刘錡也奉命前来助剿。张严于凤翔五里坡召集诸将会议,在会议上张严信心十足地表示道:“而今番兵已经群龙无首,若我王师四面兜捕,彼必望风而降!” 刘錡听闻说番兵只是没有了头目,其实部众尚多、元气尚在,所以他在会上进言道:“而今我等尚不知敌虏虚实,虽则敌虏已去,然其众仍广,我师不可轻进,末将以为当驻兵密觇之,待有可乘之机,我师再一鼓作气扫荡之不迟!” 张严不听刘錡的建议,亲率麾下人马对番兵进行深入追袭,结果遭到了伏击,张严不幸战死。陕西经略使张深以张严不用刘錡之策才遭遇惨败,因而以刘錡接替了张严为陇右都护。 自从成为陇右都护以来,刘錡更是加紧训兵、练兵,以求为大宋练就一支抗金御侮的能战之兵。他也在时刻关注着汴京内外的时局,就在陈东离开汴京时,他还特意给刘錡写去了最后一封信,告知了他一应情形,刘錡对此甚为欣慰。 也就在之后不久,刘忠突然将云儿带到了刘錡面前,让刘錡惊喜不已。原来云儿在汴京第一次解围后便下定了决心到陕西去找刘忠,历尽辛苦之后终于如愿。 这天,刘錡仔细询问了云儿后来的情形,云儿答道:“自从婢子出走后,觉得愧对刘忠,无颜再见娘和三爷,本来想着不如一死了之,可又没那个决断,到底心有不甘,所以婢子想着必要将功补过才好!当年跟我家一起来汴京的人家,有一些婢子还是熟悉的,婢子便想着从这些人家身上寻出些蛛丝马迹来。婢子又跟着赵姑娘学会了易容和变声,所以开始留意和跟踪一些人家!” 刘錡笑道:“你别一口一个婢子的,师师是拿你做亲妹妹待的,我可不敢拿你做婢女待,不然她可饶不过我!呵呵,何况你这番确实立了大功!” “呵呵,谢谢三爷抬举!” “那你继续说吧!” “偏巧有一个姑娘是婢子熟悉的,她的嫌疑也很大,婢子见她跟我的情形差不多,也是身不由己,所以婢子便慢慢的接近她,最后取得了她的信任。后来婢子就跟她和盘托出,是出卖我还是协助我,悉听尊便!那姑娘最后被我说动了,便帮着我打探消息,后来我慢慢得知这些耳目在辽国灭亡后,又都转而投靠了金人。就在金军围城前夕,那姑娘跟我说,夜间偷听到她的父兄谈及将要行刺太上皇之事,我知道事情紧急,赶紧写信告诉了娘!总算让太上皇化险为夷,至此婢子也觉得可以做回一个人了!”云儿说着,便哭了。 “真是难为你了!”刘錡安慰着,“你可真是胆大!” 云儿破涕为笑道:“说不怕当然是扯谎,可我也不到别处去,就在汴京城里待着,真要有什么危险,我大声呼救便是,反正我是娘和三爷的人,官府也不会拿我怎么样的!有了这个底气,我胆子就壮一些了!” “你此番前来,有没有告诉师师?” “我临行前,特意在街上看了娘,只是我还是有些情怯,故而戴上了帷帽,不让她认出我来。我在街上注视了娘一会儿,她也注意到了我,我只好跑开了,她没有追上我……”云儿说着又哭了,“我想着到陕西这一路艰险异常,不想叫娘为我担心,所以想着等我平安到了这里之后,再写信告诉她!” 听罢,刘錡肃然起身,怅然道:“没想到这么快汴京又被围了!这一次恐怕是凶多吉少!” 刘錡越发为大宋和师师的安危担忧,可是自己身在陇右,担负一方之安危,根本动不得。何况就自己手上这万把人,训练不足,又须长途跋涉,根本不足以跟金军抗衡,须得假以时日充实了战力才行。 刘錡唯一可以做的,便是赶紧为刘忠和云儿操办了一场隆重的婚礼,这也是师师当初的心愿,此番也算帮她了了。 自从到了西宁后,令刘錡颇感安慰的是,夫人果真是自己的贤内助:她一个看起来柔弱的女子,自小生活在富贵繁华之地,如今远涉万里,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这荒凉寂寞的穷乡僻壤,脸上却未尝有不足之色。因而刘錡忍不住在给陈东的信中写道:“室中骤过僻陋,便能同休戚、甘淡薄,此吾辈之所难,得此贤妻,亦鄙夫之幸也。” 刘錡一向视师师为扶风弱柳,可是没想到在汴京急难之时,她竟能如此以身作则,且有如此不凡之作为!如今汴京二度被困,师师已然坚不南避,其风范、其气节,真令人钦仰!刘錡不能不觉得,若是师师也能同来陇右,应该不啻于夫人的,因而他心中越发得意,若再得师师这位佳偶来陪,此生当无憾矣! 好在斡离不是大家曾经的良友,他应该会确保师师的平安的,为保师师万全,若是平时刘錡可以专门修书一封给斡离不,可是如今两国正在交兵,一旦不慎被人拿来做文章,那他刘錡的前途和性命将危矣。刘錡只得寄望于自己对斡离不的了解——宗望兄应该会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不负所望的! 一俟师师脱离了险境,刘錡到时必定跟夫人坦白,将师师接来,大家生生死死都在一起!何况,来日同金国的战事是一定难以避免的,天下从此恐怕暂时难有安宁之日,把师师接来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也是更安全些。 第一章 君民拥泣(下) 就在金军攻破了外城之际,钦宗却没有选择冒死突围,甘愿留下来与金人议和,他总觉得金人最过分也不过是更多的割地、赔款。 那张叔夜虽然负了伤,可他手上还有两万人马,加上汴京内的卫戍部队,至少还有一万多人、马匹数千可以调用,这三万多人足以护佑着钦宗突出重围。在这些人里,最为积极的便是指挥使蒋宣和李福,他们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家的万乘之君被金人握在掌中。 就在金军攻破外城的这天晚上,朝廷里很多官员都不见了踪影,只有景王赵杞、谏议大夫谢克家、左司谏秦桧等区区几个人守在钦宗身边。蒋宣和李福率兵奔向宫中求见钦宗,钦宗在祥曦殿召见了他们,二人急切道:“陛下,还是随臣等突围吧,若陛下落于敌手,此奇耻大辱也!若陛下领我等南下,洗血前耻方可期也!” 钦宗表示道:“容朕再思量一番!” “陛下,情势紧急,可容不得拖延!”焦急万分的蒋宣竟然冲上前去抓住了钦宗的衣服,想要强使钦宗离开。 这在平时便是冒犯天颜的大罪,钦宗当即被吓得大叫道:“尔等是何人,居然敢如此!” 蒋宣忙松开了,当即叩头道:“臣一时心急,望陛下恕罪!” 钦宗最担心的就是自己被这帮武人所掌控,从蒋宣的举动来看,他觉得这正验证了他的担心,因而托辞进了内殿。此时一直守在钦宗身旁的秦桧质问蒋宣道:“你等这般护驾,可是真能保官家万全吗?” 没想到这一句话居然将两个武将给问住了,毕竟谁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他们只是觉得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拼上一拼。经过蒋宣的这番失礼,令钦宗越发觉得突围是不可取的,加上他已听闻很多守军开始为祸外城,更加重了忧虑之心。何况钦宗觉得像斡离不还是很讲道理的,此时比大宋的兵将都让他觉得可靠。 没一会儿,钦宗见势返了回来,佯装大度道:“朕前番已跟众臣商议过了,还是须跟金人谈和,无非多予他们写土地和金帛罢了!待我卧薪尝胆十年,必定加倍向敌虏讨还!朕知你等忠心耿耿,这番拳拳之心,朕心领了,特任尔等为防御使,你等且回吧!” 蒋宣、李福无奈,只得让皇城周围的队伍散去了。钦宗话虽如此说,可十几天后还是下诏诛杀了蒋宣、李福等人,以绝后患。 廿六日,钦宗在给汴京百姓派发武器的同时,又派出了景王与谢克家带着两三个侍从秘密出了城,准备到刘家寺的二太子营商谈和议之事,毕竟粘罕不太好说话。没想到斡离不拒绝了和谈的请求,称必须派宰相何?前来方可。 就在这时,一路跟随粘罕到达汴京的李若水受粘罕之托,入城捎话给钦宗,称:五百里内都已是金人兵马,皇帝已无处可逃,须尽快派人前来谈和。 钦宗见事已至此,于是派出何?与济王赵栩前往粘罕营地,请求金人的宽大。为示和好之意,钦宗还另外派出已经升任御史中丞的秦桧与右司员外郎司马朴前往金军营地犒劳一番。 在见到何?等人,粘罕居然提出要徽宗亲自出城来和议,何?等人不解,粘罕直言道:“你我两家至有今日,皆因你家太上皇而起,如今要他出来讲说讲说,我家究竟如何亏待了你家!” 何?回绝道:“我太上皇如今已不过问政事,何况若要太上皇出头,岂非显得我官家不孝?” “你家太上皇事事失信,若他真出不了这个城,至少也得将你家太上皇的妻女们出城做人质,免得你家再失信!此外,更无计议!”粘罕严词道。 何?做不了主,只好带着金使前来回禀,不曾想此时钦宗正在与百姓相拥而泣呢。 原来当日一大早,便有数万惊惶失措的百姓一起涌到宣德门前,本来他们是响应朝廷派发武器的号召而来的,可由于大家已有些心胆俱裂,于是开始不断的诉苦,又询问下一步将要如何,朝廷是否已有计划应对。大家越说越激动,甚至开始涕泗交流,很多人表示要亲见官家一面才心安,因为流言四起,很多人已经在说官家早已突围出城。 人们围堵在宣德门前踟蹰不能去,侍卫们担忧这些百姓闹出乱子来,便回禀了官家,钦宗只好步出宣德门与百姓相见。 此时百姓们都想一睹官家的龙颜,为此拼命往前挤来,宣德门前一阵骚乱,钦宗只好大声道:“尔等莫要惊慌,朕已决心留在汴京,绝不弃宗庙于不顾,当与尔等共患难、同祸福!” 这时一位老人上前跪地道:“陛下万岁,草民乃真宗朝相公王文正公六世孙王伦,请陛下且听草民一言!” 钦宗一听此人乃是真宗朝时宰相王旦的后裔,便干脆道:“你且说来!” “谢陛下!草民如今无职无品,愿得陛下封赐吏部侍郎一职,以便为百姓解忧!草民素为百姓所推重,今若再得陛下之授权,当可稳固一时之人心!”王伦跪拜道。 事态紧急,钦宗便当场答应了王伦的请求。在获封吏部侍郎后,王伦于是请众人不要喧哗,众人皆知他的威望,就暂时停止了吵闹。 钦宗便走到了百姓之中,对他们一一安抚,有些人仍然怀疑钦宗抵抗的决心,钦宗便撸起袖子、露出手腕,由于拥挤,结果连钦宗的长翅帽都给挤掉了。 “陛下,您真的不走吗?”百姓们亲切地再三询问道。 此时钦宗已与众人打成了一片,他再三申明道:“朕誓与百姓共生死!” 说到激动之处,钦宗居然与大家相拥而泣,场面令人感动至极,大家都觉得大宋的人心还是在的,官家爱民如此,也是意想不到之事。若说汴京被攻破实在是一大不幸,可从前高高在上的官家,如今这么低姿态,又是一大幸事! 第二章 数易降表(上) 闰十一月廿七日的晚上,王宸又急匆匆来到醉杏楼,催促师师赶快搬家。 王宸自己找了椅子坐下了,气愤道:“现下外城百姓苦了,虏兵三三两两的下了城墙,虽不杀人,却到处抢财!更有那些各路的溃兵,比虏兵还坏,他们到处杀人放火,很多百姓逃出了城去,还有一些跑不出去的,眼见没了活路,父子、夫妇都相约自尽了,成百上千的,此刻河道中漂满了他们的尸身,真是惨极了!现在四面火起,救不下来,连五岳阳德观、马草场、葆真宫都被烧了,看这架势,这火是停不下来的……虽说一时半刻还烧不到这里,可你这醉杏楼到底扎眼,乱兵杀红了眼,抢红了眼,烧红了眼,难保不到内城来!而且眼下大相国寺中挤满了饥民,若情形再坏下去,难保饥民不出乱子,那时再想躲就晚了!” 王宸边说边流下了眼泪,从这两天零星得到的消息加上夜间四面的火光,都让师师明白,汴京真的已是在劫难逃!师师强忍着内心的剧痛,便答应道:“好的,侄女听叔父了,过了今晚就搬!” 师师对醉杏楼还是有些不舍,这里到底是她的家,她不忍离开,更不忍这样一座上好的楼房毁于兵燹,所以总想再多看它几眼。尤其是后院的那两株将要盛放的梅树,早已像自己的亲人一样,是怎么也舍不得离开的。师师只能这样安慰自己:若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在院中再栽种两棵一样的。 次日上午,潘琪特意跑来了,告诉师师太学和律学已经被洗劫一空,潘琪还说道:“那刘延庆父子领着十几万军民昨日到了琼林苑,在突围时被金人的铁骑冲得四散,据说那刘延庆已经掉到金明池中淹死了,他的儿子刘光国带着那王黼的爱妾张氏一起出逃,到底被金人给追上了,那刘光国只得先杀了张氏,又自尽了!” 刘延庆父子当然死不足惜,可惜那么多军民一同受害,还是让师师的心痛得滴血,她只好道:“我听说官家正在同金人议和,金人就算占了汴京,也没法统治,到头来还是须依仗汉人!何况金人要的是土地和财帛,不会大开杀戒的,依我看,这段日子咱们还是自保为先,待渡过难关再说!” “夫人且保重吧,我已经与众同学商定,一俟有机可乘,我们就化装出城,到南方去找少阳他们,或者我们也去投军报国!”潘琪决然道。 “好的,千万小心,不要着急,定有时机可以出去的!若是见了少阳,代我问声好吧,也别忘了勉励他们报仇雪耻!” 从此以后,师师便与潘琪失去了联络,直到次年师师才听说他在成功化装出城后,已经辗转回到了家乡。 外城的混乱引起极大的民众恐慌,好在宋金双方都不愿意看到汴京城中的大乱,于是廿六日时金人朝城内发了文书,称两国正在议和,要城内百姓安居乐业、不要惊慌。廿八日开封府也发了榜,要求文武官员、太学生、僧道等前往金营犒劳,以谢不杀之恩。 百姓们为了保命,纷纷捐钱捐物,给金军运送牛、酒的人群在道上络绎不绝。王宸、张曾等人无奈,为保百姓的平安,也勉强凑出些酒食,命人给金军送去了。 师师住到王宸家别院的第二天,就传来了一些好消息:开封府在取得金军的谅解后,对外城的、流氓展开了突然打击,一口气抓获了几百人,并将他们直接拉到大街上砍了头,失控的局面得以暂时好转起来。 由于钦宗拒不答应让徽宗出面,到了廿九日,钦宗便做了最后的努力,派出了郓王在内的十一位亲王及何?前往粘罕营地议和。 粘罕拒不接见亲王们,只是招来何?质问道:“贵国太上皇及妻女,到底谁来?” 钦宗已经表示,宁可自己出面,也绝不让徽宗冒这个险。因此在何?等人吃了闭门羹之后,钦宗在当天便下了诏书,表示自己将亲往金营议和。 次日,钦宗便启动了车驾,带着三百随从前往金军大营,何?、孙傅等人随行。他们身后还跟随着众多的百姓,百姓们纷纷拿出金银锦帛,想献给金军以换得钦宗的平安。 等到了外城的南薰门瓮城时,金人的铁骑突然挡住了去路,随后他们便裹挟着钦宗及少数随从而去,目的地就是粘罕所在的青城斋宫。等到了斋宫外,粘罕派人前来告知钦宗,须等明日二太子来后再行和议,钦宗于是在斋宫中被迫留宿了一晚。 金人不明白的是,金国的首领冲锋陷阵是常事,参与谈判也不甘人后,可宋人偏偏将皇帝出宫议和视为奇耻大辱,因此整夜焚香开道静候着皇帝归来,还不停地给金人塞财帛。越是这样,粘罕越是想要折辱一番宋人。 十二月初一,钦宗又没能见到金军两位主帅,粘罕已派人传来了话儿,非要钦宗亲写降表不可。按照粘罕的意思,钦宗命人在降表中表明了称藩与请和之意,可粘罕故意刁难,降表一连改了四次还是通不过。钦宗君臣自知已没有回旋余地,只好任人指摘,像个刚刚开蒙的学生一般老实听话。 粘罕将钦宗君臣贬损、耍弄得如同幼儿,待他折腾够了,如同猫耍耗子一般心满意足了,才最终接受了这份约千字的降表: “臣桓言:背恩致讨,远烦汗马之劳;请命求哀,敢废牵羊之礼。仰祈蠲贷,俯切凌兢,臣桓诚惶诚惧,顿首顿首。…… 伏惟皇帝陛下诞膺骏命,绍履鸿图。不杀之仁,既追踪于汤、武,好生之德,终俪美于唐、虞。所望惠顾大圣肇造之恩,庶以保全弊宋不绝之绪。虽死犹幸,受赐亦多。道里阻修,莫致吁天之请;精诚祈格,徒深就日之思。谨予叔燕王俣、越王偲,弟郓王楷、景王杞、祁王模、莘王植、徐王棣、沂王櫮、和王栻,及宰相百僚、举国士民、僧道、耆寿、军人,奉表出郊,望阙待罪以闻。臣诚惶诚惧,顿首顿首。谨言。 天会四年十二月x日,大宋皇帝臣赵桓上表。” 第二章 数易降表(下) 可粘罕又提出非要太上皇出来不可,钦宗于是声泪俱下地辩说不可,斡离不听闻后便前去劝说粘罕,这才让粘罕有感于钦宗的仁孝之心,暂时放过了徽宗。 初二这天,金人先是安排了一场投降仪式——粘罕先是命人将斋宫中布置好,又在北方设立了一个香案,这才将钦宗请了进来。钦宗乘马前来,斡离不与粘罕亲自在门口骑马相迎,钦宗将降表恭敬地递给了粘罕,双方作揖后,一同骑马进入了斋宫。 到了香案前,钦宗下马立在了案前,粘罕将降表递给了自己的属官,命其中一人大声宣读了一遍降表,钦宗听罢向北拜了四拜,以示臣服金国。偏巧这时斋宫内外纷纷扬扬地降下了雪花,而汴京城却未见有雪,看来天意如此,大宋来的随从们越发唏嘘不已。 待钦宗拜完之后,双方各自道谢。到了中午时分,斋宫中设下了筵席,粘罕请钦宗坐了主位,他与我斡离不则坐了客位,待酒过三巡之后,斡离不对钦宗恭敬道:“你我两家本是盟好,先前也承蒙太上皇款待,令宗望感怀在心!不曾想后来两家失和,你家总是错处多,终招此不测之祸,也是所谓天谴了!今日已是如此,只望你我两家协力同心,共保两国百姓太平!” 钦宗举杯相敬道:“当日大殿上朕已对二太子钦慕不已,而今二太子提锐师闯关有如神兵天降,当真叫我国人且惧且敬!” 粘罕在一旁讪笑道:“陛下,我家二弟走的是东路,哪及得上我西路多舛,多少忠勇将士埋骨山西!因而这和议之事上,二弟总要以我主!” 钦宗已经看出来了,斡离不已将和、战的主导权让与了粘罕,在这场宴会上他本人只是习惯点头而已,因而钦宗又举杯道:“大元帅神勇,令我河东小儿夜间不敢啼哭!此来特备了些金帛,望两位元帅笑纳!” “哈哈!”粘罕放肆大笑道,“此次邀请宋帝前来乃是来谈大事,这等小事就算了,如今汴京已在我掌握之中,莫说是什么金银财帛,就是汴京众人之性命已归我师所有!不过宋帝这番心意,我等还是领受了,且分与众将士吧!” 投降仪式结束后,还须将降表呈递给大金皇帝过目,一来一去,路上要耽搁两三个月,所以粘罕便请钦宗先回去了。 汴京军民早已在焦急地等候着钦宗的归来,当钦宗的车驾出现在南薰门外时,军民们一时欢呼沸腾,山呼之声感天动地!连远在汴京城东北角的师师也听到了四面的呼号声,不由得感慨落泪! 就在钦宗骑马行进的这一路上,汴京军民含泪目送着皇帝,那张叔夜激动地拉住钦宗的乘马嚎啕大哭起来,钦宗也不觉揽辔而泣;等到了宣德门时,钦宗的情绪才平复了下来,对着等在此地的百姓们唏嘘道:“朕以为再也见不到万民了!” 钦宗进入皇城后,痛哭的百姓才慢慢散去,街坊里巷纷纷在传扬着这个好消息,大家如同劫后余生一般,处处都在烧香拜佛感谢护佑。 王宸从宣德门赶了回来,把外面的情况跟师师说了,又急切地问道:“侄女,你怎么看此事,那金人会不会就此饶过了咱们?” 师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忧虑道:“恐怕没这般容易!” “我刚才还看到有几个金人跟随官家同来,说是要常驻尚书省,恐怕他们才是要做真太上皇的意思!” “这个我也说不好!叔父你想啊,金军若是常驻汴京,可不是常法!可若是金军从此撤了,我朝遭此奇耻大辱,今后会不思报复吗?一旦那金国有什么异变,他们会不担心我朝乘机发难吗?”师师竭力压制着心头的悲痛,“咱们的这赵姓官家,虽说有百般不是,可也是天命所在,有上百年的恩泽所在,凝聚人心是当之无愧的,恐怕金人对赵姓官家会有所忌惮,说不好还会另立异姓官家呢!” “啊,这怎么行!这不就是改朝换代了嘛!”王宸一下子站了起来,“而今只有一个康王在外头,怪不得我听你张伯父说,眼下金人和官家都在找康王,若是金人不能将他也一并捏在手中,可着实睡不踏实!” “那康王如今不知何在,只望他别轻易回汴京吧!以前子充说过,那个粘罕,一向残暴不仁,此番他率军在山西死伤那么多,定然不肯轻易放过咱们的!叔父等着看吧,眼下金人定然要将咱们汴京敲骨吸髓,女子定然也会遭殃的!”说到这里,师师再也忍不住了,不能不拿手绢擦拭着眼泪。 “那咱们再去求求二太子可好?” “不顶用的!二太子如今做到这个地步,想来已是不易了!何况他到底也是女真人,心里还是会向着金人的!” 。 。 三、再往金营 。 就像粘罕说的,汴京城已尽在其掌握之中,予取予夺皆在谈笑之间,所以到了十二月初三这一天,金军的索赔文书便下到了。 根据金国的文书,这一次共须一亿两黄金、十亿两白银,此外还有绢帛一千万匹。与第一次相比,足足多出了二十倍,即便是杀鸡取卵、竭泽而渔,也是根本不可能办到的。可粘罕要的就是汴京城被搜刮一空,宋人再无还手之力,钦宗君臣只好设法筹措! 为了加快搜刮金银的速度,朝廷特在原有开封府尹徐秉哲的基础上,又任命了王时雍为兼领府尹,让王时雍与徐秉哲协力搜刮金银,并由御史监督数目。虽然大宋御侮不利,可搜刮起自己人来,还是有一套的,掘地三尺,别说醉杏楼了,就是太上皇后郑家都给翻了个底朝天。 诸如贵戚、权贵之家,即使官至承宣、留后,妇人中封爵至恭人、妇人,只要不老实上缴金银财物,一并带上枷锁押走,毫不留情。不过钦宗会给很多人家一些钱钞,以表示这是金银不是白拿的,等将来形势好转了,还可以拿着这些钱钞兑换金银。 第三章 再往金营(上) 初五日,金军的所求继续加码:一、向金军供应一万匹马;二、开始交割河北和山西地区;三、提供一千五百名少女劳军。 马匹七拼八凑,总算凑到了七千多匹,向金人交了差;关于交割问题,很快也落实了。至于那些少女,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来自宫女和宫嫔,很多宫嫔不甘受辱,纷纷投水自尽。 开封府又派出人手四处去强拉那些风月场所的女子,以至于这些女孩子被吓得到处躲藏,其中有几个慌不择路,居然躲到王宸家的别院里。恰值王宸不在家,这座小院里也没几个人,师师听到了动静便走了出来,待她问明了情由后,便将几个女子给藏到了地窖里面,师师和小芙也都跟着藏了起来。 不一会儿,十几个开封府的差役急火火地闯了进来,王生上前去应付,那些衙役搜寻了一圈,没有找到,其中一个头目便抓住王生的衣领质问道:“刚才有人看见几个姑娘到了这院子中,是不是你小子把她们给藏了起来?” 王生敷衍道:“小的哪敢!几位官爷也都找遍了,家里没有嘛,兴许是看错了?” “你小子不老实!”那头目抡起拳头来就要打。 “住手!”一声大喝之后,王宸领着四五个人抄着兵刃就进了院子,“你们这群王八蛋,要你们保护百姓你们不顶用,祸害起百姓倒有一手!你们不就是王时雍那家伙派来的吗?让他亲自来拿人吧!” 王宸这几句颇有气势的话,居然将一班差役给唬住了,其中一个衙役认出了王宸,便悄悄来到小头目跟前贴耳道:“我认识这老汉,他就是那李师师的叔叔!” 没一会儿,门口聚集了几十人,凑过来一起嚷嚷道:“官差都滚出来!” 一看这个架势,差役们吓得不轻,他们都见识或听闻过当日王时雍在醉杏楼门前的那一幕,晓得师师的分量,赶紧灰头土脸地溜之大吉。 等外面安静了,师师才从地窖中出来了,她对王生怒气冲冲道:“刚才不是给你几两银子吗?为什么不给官差?打发他们走就算了!” “才不给这些孬货呢,醉杏楼如今也被他们洗劫一空!眼下这么艰难,日子还长着呢,留着咱们自己花不是更好?我就不便宜这些孬货!”王生骂骂咧咧道。 “唉,你这孩子,为了几两银子,若是丢了性命,岂不是太亏了?”师师急得眼角开始通红,“你放心,姐姐还有存在江南的钱,到时候够大伙生活的!都怪我,不该叫你们留下的!” 这时王宸从外面回来了,跟师师简单说了说外面的情形,王宸补充道:“听说明日还要大家上缴兵器呢!这是要一步步将大伙往死路上逼啊,咱们还是要做两手准备,绝不能轻易就范!我已经跟大伙商量好了,至少要藏起一部分兵器来,万一真有要紧的时候,杀他们一个也赚了!便是像今日,官差来了,咱们也好应付!幸好前几天从那些溃兵手上捡到不少他们丢弃的兵器!” “今日要马匹,明日要兵器,这是金人的诡计啊!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到了最后关头,也只有拼个鱼死网破了!但也不要心急,且看看!”师师一腔忧愤,“我听说有些宫嫔颇有气节,连朱皇后都痛骂官家无能!” 过了几天,一队官兵带着几个金人前来,那金人的头目命一位随行的汉官问王宸道:“我等是二太子派来探问瀛国李夫人安否的,太子殿下思念老友甚殷,若夫人无恙,烦请夫人到城外营中一叙,定保夫人无虞!” 王宸对金人恨之入骨,顾不了那许多,便哭着谎称道:“你们来得忒晚了,呜呜……大概七八天之前,有一伙歹人乘夜到李夫人家去抢劫,他们见色起意,欲强暴李夫人,夫人誓死不从,便投了家门后面的五丈河,这几日投河的女子颇多,李夫人的尸身至今还没有找到呢……” 那前来打探的金人将信将疑,也没有多说,便带着人回去了。待王宸将此事说与师师晓得后,师师只好道:“如今两国已至如此地步,血海深仇都结下了,确实不好再相见,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只恨不是男子,不然非要到战场上与他兄弟相见不可!” 。 十二月十五,开封府组织起军民搬运财物、书籍、古玩等等到城外,可由于总量过大,直到正月初二,仅绢这一项才算交割完毕。 眼见大宋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金银,金人才修改了勒索的数目,以加快交割进度。这些来来往往的人们,又引来不少看热闹的,眼见汴京的金银都被搜刮得干净了,人们都以为这下金人总该网开一面了吧! 年关将近,人们已没有了过去的那般兴致,一个个瑟缩着,倒是粘罕与斡离不派了二十一位使者专程去到大相国寺烧香敬佛,而且还拜了两次;斡离不又派了一些使者前来贺岁,大宋则礼尚往来,派去了两位亲王回访。 钦宗也没有心思庆祝,只是前往延福宫给徽宗行礼拜谒了一番。这还是父子两个自二次围城之后的第一次见面,钦宗一脸愧色地给徽宗行了礼,徽宗也没有什么怪罪之意,只是流泪叮嘱道:“依皇父看,这些虏人不会轻易放过咱们父子的,你可千万不要召你九弟来京,将来替咱们父子报仇雪耻的,恐怕就在老九身上了!” 钦宗感泣道:“儿臣无能,没能替父皇守好社稷!” “事已至此,不要再多说了,金人诡诈,皇父只求你千万多留个心!” 徽宗到底还挂念着师师,不过还没到最后关头,眼下他是不愿意面对师师的,毕竟大宋落到今日这步田地,皆是由他徽宗一人而起! 金人对大宋的花灯非常痴迷,他们也知道元夕灯会的繁华,慕名就矣,因而此番便让开封府送了一批花灯到金营中,金灯、琉璃、翠羽、飞仙之类应有尽有,把整个金军大营都给装扮一新。 第三章 再往金营(下) 粘罕犹嫌不足,又命人亲到城中,将各道观、佛寺和店铺内的灯都给搜罗一空。斡离不觉得此举实在有些过分,又特意下令:汴京之人可在正月十四这天到城墙上观赏花灯。 不过汴京百姓的心思都没有在花灯上,因为钦宗在初十这日又应粘罕之命出城到了金营,军民们都期盼着官家可以尽快归来。 就在钦宗出发之前,徽宗与郑太后一起前来看望,一家人其乐融融。对于是否再次前往金营,钦宗此时还有些犹豫不决,不过他安慰徽宗和郑皇后道:“儿臣如今身为一国之君,不能只顾一己的安乐,还当为百姓分忧,若是可以替百姓们减却一分苦处,还当不吝惜己身才是,父皇、母后不要太挂心了!” 就在出发的那天,张叔夜再次拉住钦宗车驾的挽马,苦苦哀求官家留下。很多百姓也攀住车子不许前行,那护持在一旁的范琼满心惧怕金人,哪怕牺牲官家也在所不惜,他唯恐官家改了主意,所以着急之下竟然挥剑砍杀了几个百姓,弄得血流遍地。顿时哭声、哀嚎声一片,钦宗心情格外低落,只得掀开帘子亲切地叫着张叔夜的字说道:“嵇仲努力!” 等再次到了青城之后,钦宗被带到了斋宫西庑的三间房子里,钦宗被告知两位元帅没有到齐,请他暂留于此。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金人居然连卧具都没有为钦宗准备,只能在土床上铺了戎席将就着住下了。 眼见自己的住处用铁索与外界隔绝开来,钦宗越发感到了一种不祥的征兆,钦宗顿生悔恨之感!痛定思痛之余,钦宗便做出了最坏的打算,于是连夜写下了一道秘诏,要众臣护持皇太子,将大事掌管起来;钦宗又写下了一道诏书,特意交给了合门宣赞舍人符彬携带着去负责河北等地的北道总管司,要各地方将领守土御侮,千万不要受金人摆布。 原来粘罕真的有废黜赵氏皇帝之意,虽然斡离不极力反对,可粘罕还是上书给金廷请求定夺。此番粘罕之所以再次要求钦宗出城,便有预作防范之意,一旦大金皇帝同意废黜赵氏,粘罕就可立即执行。 汴京军民一直等到了元夕之夜,还是没有见到钦宗的身影,众人过节的心情也全无了。次日,眼见官家还没回来,一帮太学生便集体来到了宰执所在都省,其中一位名叫徐揆的太学生提议道:“我等想写一封请愿书,要他们放回官家,望相公们代为呈递,如何?” 宰执们便同意了,可太学生写完请愿书后,宰执们又反悔了,那张邦昌道:“此举终归徒劳,还会触怒金人!还是收回吧!” 太学生跟宰执们争辩了半天,可还是不能让宰执们回心转意,一气之下徐揆不顾宰执们的禁令,独自策马来到了南薰门,在经过与守门者的一番沟通后终被放行。单枪匹马的徐揆,如愿地见到了粘罕,徐揆妄想以圣贤之道说服粘罕放人,见不起作用后便有些言语不敬,粘罕一怒之下竟然处死了徐揆。 徐揆被杀的消息传到了钦宗耳中,他不免惋惜道:“此时岂口舌所能下!” 消息传回汴京后,更加重了军民的悲愤之情,可大家偏偏没想到的是,此时有一位被金人扣留的朝廷大员终因绝望而自杀,他便是刘韐! 此前刘韐被召到了金营,金人想让他到河北劝说众将归附,可遭到了刘韐的拒绝。后来金人又不断派人前来劝降,最后刘韐便假意归降。刘韐写了一封书信给两个儿子,要他们绝不可奉事二主,然后便命人偷偷的将信带了出去;完成心愿之后,刘韐便禁闭门窗,上吊自尽了。 听闻刘韐的死讯后,师师特意祭奠了一番这位难得的忠臣,何况他还是自己熟识之人。 师师又嘱咐王宸道:“像刘大人这样临难不苟的好官,到底是少数,不过我倒觉得金人这般羞辱、这般逼迫,凡有血性者,凡知羞耻者,怎能不知奋起?老子言‘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如今虽到了这步田地,我朝浴火重生还是大可期待的!所以叔父多多鼓励大家,咱们还是要往前头看!” 王宸感慨道:“如今我看到那些过去欺压百姓的狗官和为非作歹的权贵,都这般惨兮兮的,心里还是得意的,到底有报应啊!可是偏偏咱们百姓也要跟着倒霉,这就有些不公了!” “呵呵,侄女心里也有些幸灾乐祸呢,这些肉食者都是咎由自取,只是那些原来伺候蔡京、王黼、童贯这些老贼的姬妾们,又被金人索走,到底是伤心事!”其实师师特别看重这个,总觉得自己与这些女子是同命相怜的,何况当日母亲也做过权贵之家的家姬,“眼下咱们的头等大事,就是活下去,只要大伙活下去,总有报仇雪耻的一日!” “这些日子,连吃人肉的事情都闹出来了!好在咱们还有些存粮,可这么多人口,支撑两个月都有些为难了,到时候若番军还不给咱们解围,就只有让大伙拼得一死出城去逃命了!” “嗯,实在不行我就亲自去求求那二太子,让他放百姓们一条生路去吧!不管怎样,救百姓是要紧的!”说心里话,师师其实还是想跟斡离不一见的,很多事她都想弄一弄清楚。 。 。 四惊闻噩耗 。 眼见宋人在输送金银方面还是有些拖拖拉拉,金人也变得越来越不耐烦,居然开始屡屡进城骚扰,导致袭击金人的事件屡有发生。 到了正月十九日,金人眼见开封府征收上来的金银远远不足数,猜想着汴京城的金银已被搜刮得差不多了,居然暂缓了催迫,百姓们也得以舒缓了几日。不过金人搜刮的重点转向了宫廷的各种用品,诸如玉册、车辂、冠冕之类;此外又要求童女六百人、教坊乐工数百人、百工技艺千人,还抓走了一些女官和内侍。 第四章 惊闻噩耗(上) 过了几天,金军又来索取礼法、祭祀方面的用品,其中包括大礼仪仗、大晟乐器、太常寺礼物、八宝、九鼎等,甚至连博戏的工具都在抢夺之列,可见大宋在金人眼里简直是如同天人所居。金人又到处追捕一些倡优,连皇亲国戚家的女侍都跟着遭了殃,以至于牛马云集,连送女人的车都不够用了。大街上的哭喊声响成一片,听得人们既惊且惧,又是咬牙切齿。 一天,一队被押运上路的女子正好经过南薰门,碰巧那儿聚了一堆正在等待皇帝归来的臣僚,这些女子们一时愤恨不已,便对着那些官员们大声哭骂道:“尔等身为朝廷大臣,作坏国家至此,今日却要拿我等去填塞金人之意,尔等有何面目见人?”那些大臣自知理亏,既不敢回嘴,也不敢取直视这些可怜的女人。 廿七日晚,张曾带着丽卿突然来访,师师许久未见丽卿了,再加这天翻地覆的时局,两人不免有些劫后余生的惊喜。看着丽卿那憔悴的倦容,师师晓得姐姐一定是累坏了,不免又哭了一场。 “如今到处是伤病者,难得有休息的一刻,也不知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儿!”丽卿黯然道,“而且药材也不多了,往后可如何是好?” “姐姐也别太强求自己,该歇歇还是要歇歇,累坏了自己,也是我们大家的损失,如今已到了这个境地,我们尽力而为就是了!”师师紧紧握着丽卿的手道,“倒是妹妹有些羞愧,如今整日都躲藏到这地窖之中,不能为大伙分忧,真是恨不得即刻死了,也省下一口饭了!”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妹妹多多保重身子,就是为大家分忧了!”丽卿转悲为喜,“妹妹冰雪聪明,又博学多才,往后姐姐可以收你做我的关门弟子,咱们一起行医,呵呵,可好?” “好啊,那今日就说定了,将来我就拜到姐姐门下了!”师师欣喜道。 师师又跟丽卿说笑了一阵,彼此的心情都好些了,张曾叹了口气道:“往后天热起来,若是死的人多了,难保不发生瘟疫!不过你们可晓得,那些羯胡之人平素吃的东西单一,比咱们更难抗瘟疫,到时不撤兵也得撤了!” “这样也好,只要能看到希望就好!”王宸环顾了一下众人,“官家去了这些日子,眼瞅着就快二十天了,金人都不放他回来,看样子是不准备让他回来了,八成这赵官家也做到头了!” “官家多番往城里传递消息说,是被打球耽搁了,就快回来了,又说是被下雪耽搁了,就快回来了,可每次都落空,说不定这就是金人的伎俩呢!如今官家给敌虏皇帝加徽号的事情也完结了,还扣着不放回来,着实是不怀好意!”张曾气愤道,“若是真给咱们换个软骨头的异姓皇帝,天下人可不认,到底压不住场!” “若是赵氏宗族被一网打尽,倒是真没人压得住场了!而今只有康王能得天下人心,若是连他也被金人掌握,再想复国可真就难了!”师师面有忧色道,“不过此刻官家应该是清醒了,对金人步步退让,可金人欲壑难填,得寸进尺,必然不会有好结果的!” “实不相瞒,这几日我倒听闻了一些传言,说官家已有托孤之意,又密令河北各路奋起抗金,还要康王千万不要回来!”张曾压低了声音道。 “哦?此事万分机密,老哥是听谁人说的?”王宸凑近道。 “如今宫里还有些御医是我的同门呢,他们听到的一些风声!” “还是伯父消息灵通,我在家里快成聋子、呆子了!”师师突然略有所思道,“看来连太上皇也难保了!” 。 到了二月以后,金人继续索取各样的物品和人,稍微有些名气的一技之长者都不放过,甚至开始抓医者,眼看形势危急,在大家的帮助下,丽卿夫妇及张曾夫妇便开始了东躲西藏的日子。 本来金人的掠夺也差不多可以告一段落了,可是随着被掳人数的增加,一些原本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却出现了,由此让金人开始了对汴京的第二次对金银的掠夺! 话说就在被掳者之中,包括了乐官孟子书等人,他们原本将金银埋藏在了家中,想等着混乱过后再挖掘出来。可是当他们听说金人将把他们带走一去不返时,便只得哭闹着要求金人允许他们回家取东西。获准之后,他们回家挖出了金银带在了身上,可没过多久就被发现了,金人因此得知汴京城中必定还有隐匿的更多金银,所以汴京城又进入了第二次搜刮旋风之中。 这一回金军带着大宋的官差亲自出手了,以至于闹得到处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可非常奇怪的是,金人偏偏绕过师师居住的小院而不入,不然他们是有可能发现院中的地窖、地道的。 师师大概猜到了些什么,于是便让丽卿一家乘夜也躲到了这座小院里,总比在其他地方整日担惊受怕强。 这天晚上,王宸特意问师师道:“侄女,你说金人为什么会放过这里呢,难道真的是那个二太子所为吗?莫非他已经晓得我前番是骗他们的?” 师师多少有些疑心斡离不会打自己的主意,只是他先予后取,所以先来取悦一番师师的芳心,也许最终还是会带她走的。师师是绝不可能跟斡离不走的,她便平静地回道:“那个二太子自然没那么好骗,不然我大宋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他知道我还在城里,他多少还重些情意,念及昔日我同他兄妹的情分,恐怕会暗地里帮助我们的!何况我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 “嗯,只要他别打你的主意就行,不然我就跟他们拼了老命!” “叔父这是说哪里话,他要是敢强迫我,早就下手了,而且他也算是半个佛门子弟,不会如此无礼的!就算他真敢无礼,我就算死,也不会成全他!” 第四章 惊闻噩耗(下) 如今家里多了丽卿和张曾父女,还有丽卿的一双儿女、丈夫和母亲,更热闹了,这座小院就成了汴京城中的一块难得的净土和避风港。 丽卿难得清闲,如今实在憋闷,便独自找到师师牢骚道:“眼下虽然安全了,可姐姐忙活惯了,如今一旦清闲下来,实在是煎熬!而且我实在放心不下那些病患,这可如何是好?” “前些日子妹妹还担心姐姐整日劳累,身子吃不消呢,没想到如今倒成全了我的心!”师师往心口一捂,“姐姐还是放宽心吧,战乱已起,将来苦日子还在后面呢,姐姐、姐夫的用武之地还在后面,趁着如今有空,姐姐还是多照顾一下孩子,顺便也教教妹妹一些医道吧,如何?将来说不定妹妹真就成了姐姐的膀臂了!” “我现在整天晚上做噩梦,真是没想到咱们的汴京城沦落到这么悲惨的地步,我现在也有些后悔了,当初没把孩子们送走,总以为再坏也不至于连我们行医的都要抓!”丽卿俯身在师师的膝盖上哭了一会儿,“不管怎么样,就算我去死,孩子们可不能死啊,他们还那么小!” 师师竭力抚慰着丽卿,带着一丝笑意道:“姐姐别想这些了,金人再坏,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啊,何况像宗望兄那样的人,总还是有的!实在挺不过去,妹妹就去求求他,让他放咱们一条生路就是!便是我委屈些,也绝不会苦了侄子、侄女的,姐姐放心吧!” 二月初七的晚上,王宸急匆匆地从外面赶回来,他赶紧将张曾和师师叫到了一旁,对他们通报道:“大事不好了,传言说昨日官家……” 说到此处,王宸突然止不住老泪横流,再也说不下去了,不过师师与张曾已经大致猜出了八九分,张曾猛拍桌案长叹一声道:“砍头的刀终于落下来了!真是欺人太甚!” “敌虏可恨至极!”师师紧咬嘴唇道,她也忍不住眼角湿润起来。 王宸止住了眼泪,继续道:“此事还不确切,不过确切的是,今日晌午太上皇领着一帮内侍出城去了,说是要为官家求情!” 闻听徽宗羊入虎口,师师心头一凉,怅然道:“终归是他闯下的大祸,早该他一个人来背的!” 说罢,师师情难自禁,哭着跑到了一边去。赵氏不做皇帝其实在师师眼里没什么,可是被人强行废黜,必有性命之忧,最好的情况,也是被金人掳走,从此天各一方!师师也理不清自己的心,明明曾经那样憎恨徽宗,乃至欲其死,可事到如今,又这般锥心刺骨! 想想当年的自己,正当老大徒伤悲之际,正是徽宗的突然出现,才让自己免去了那诸多烦恼,从此养尊处优,也因而结识了刘錡,找寻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希望!不管怎么说,徽宗对于自己而言,还是恩情大于伤害的,何况他真的怜爱自己! 王宸看师师这般不痛快,便坐下吃了一杯热茶,脸又向着张老哥,不免悲愤道:“现在外边群情激奋,好多百姓都拿着武器上街了,也是担心金兵突然杀进城,把大家都给带走,或者干脆杀掉!可开封府那些狗官还担心百姓造反,又处处弹压百姓!” 张曾卷了卷衣袖,果决道:“乱了倒好,明日我就跟着老弟出去看看,再不能窝在家里干着急了!大不了老命一条!” “哈哈,好,老哥,明天咱哥俩儿豁出去了!” 次日上午,张曾和王宸各操着一把刀出了家门,看到街上到处都是手拿武器的百姓,不过他们也看到了开封府连夜发出的要百姓不得携带武器的榜文,可是百姓们已经全然不管禁令了。 二老带着几十个健壮的亲戚、友邻在城中转了转,发现城里继续有车子不断地出城,打听之下,方得知这些都是各个亲王及其家属。当走到南薰门时,发现墙上贴着一张榜单道:“崇天继统昭德定功敦仁修文偃武光圣皇帝1,初四册立,初五移寨,九日受贺,十日还明兴。” 王宸不大识字,便请张曾解释一番,可张曾却皱眉道:“‘明兴’一词好是生疏,连我也是不解的,八成是翻译过来的女真话!”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突然又传来一个消息,说这个榜单上消息是假的,贴单的人已经被抓住了。 “简直乱套了,朝廷里没个主事之人可是真不行!”王宸哭笑不得道。 在街上游逛了一整天,张、王一行人也没有什么重要发现,反而听到各种越发离谱、可怕的流言,人们也纷纷联络起来,准备在金人烧城、屠城时一起突围出去。不过更多的传闻还是关于官家已经被废黜的消息,很多人对此无所适从,不过张、王二老已有了心理准备。 为了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想,张曾便夜访了一位熟识的兵部官员之家,那位官员及其亲眷都曾找张家人看过病,故而熟识,当他见张曾居然还在城中,不免大喜过望。 当张曾说明来意后,那名官员便直言道:“此事当是千真万确,恐怕也瞒不了几天了!我还是两天前听兵部的同僚出城回来后说的,此事乃是那金国二太子说与我兵部侍郎司马朴大人的!想必恁老也有所耳闻,那司马公的外祖父便是范文正公的次子范忠宣公,那二太子得悉后自是对司马公刮目相看,敬重有加,所以司马公也得以经常陪侍在官家身旁。那二太子常将金军中的一些机密事透露给司马公,以令我朝有些防备!就在前几天,二太子又将司马公叫去,称他本人不想废黜官家,可架不住那国相等人偏要如此,只有请金国皇帝圣裁了。如今皇帝圣旨已下……” 那位官员说到此处,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张曾已知其意,在彼此又交换过一番对时局的看法后,就退了出来。王宸得知这一消息后,只是木然,可回家后说与师师知晓后,师师到底没忍住,又搂着丽卿大哭了一场。 到了初九一早,官家被废黜的消息终于被证实了,官府不情不愿地贴出了告示,全城百姓聚集在告示跟前,先是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尔后有些人慢慢呜咽起来…… 。 1这是宋钦宗给完颜吴乞买上的徽号。 第五章 废国取降(上) “敕赵桓:省所上降表,汝……于十二月二日出郊,望阙称臣戴罪事,具悉……犹闻汝得承位,朕望改图。如何复循父佶之覆车,靡戒彼辽之祸鉴……既为戴罪之人,自有易姓之事。所有措置条件,并已宣谕元帅府施行。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这便是完颜吴乞买颁下的《废国取降诏》,这一诏书送到粘罕等人手里的时间是二月初五时,这天钦宗君臣刚刚陪着粘罕、斡离不二人打了一场马球赛,彼此意兴正浓。 当诏书送来时,两位金军主帅已经陪着钦宗在球场旁吃过了几杯酒,待打过两场之后,斡离不还不尽兴,又策马挥杆而上。正在粘罕与钦宗说笑间,一位名叫蒲鲁虎的金军将领匆匆走到粘罕身旁,将刚刚送到的《废国取降诏》送到了粘罕手上,粘罕看罢,立即将酒席给撤除了。 钦宗依然不明所以,对粘罕试探道:“前番元帅答应,待朕同两位元帅打过球后,便许朕回城抚慰百姓!今日我等球也打了,元帅是否该践履前言呢?” “呵呵,你还想往哪里去!”刚才还颇有些殷勤的粘罕,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冷冷地呵斥钦宗道,“汴京城就别想再回去了,还是多想想北上的事情吧!” 钦宗一时间目瞪口呆,痴痴地在那里愣了半天。 当斡离不得知此事后,他心里非常难过,只好亲自将钦宗送回了斋宫。在快进斋宫的大门时,斡离不忍不住对钦宗哀叹道:“这就是天命!望好自为之!” 钦宗不解其意,眼巴巴地哀求道:“还请元帅到国相那里替朕说项,容朕回城探望一番百姓吧!” 斡离不只得如实道:“刚才我等所接诏书,便是我陛下已明令废黜你赵氏!” 钦宗君臣闻听此言,不异晴天霹雳,随侍在钦宗一旁的几位大臣赶紧跪地向斡离不苦苦求告道:“还请元帅想想办法,只要保全我官家,任何条件我朝均予照办!” 斡离不环顾着众人,心下实在不忍,便问道:“此事本帅尚有些难以启齿,不过事到这里,本帅也只有直言了!我那堂兄贪图女色,若是许他三位帝姬、王妃、嫔御四人,则此事尚有些转圜!” 原来金廷除了发出一道废黜钦宗的明诏之外,还外出了一道暗诏,这是由于金廷尚不知汴京内外情形,担心有变,因而请斡离不与粘罕便宜行事,若是不可废黜赵氏,就暂不废黜了,所以斡离不还是有些可以努力的余地的。即便从维护金国长远利益方面出发,其实斡离不也认为不应仓促废黜赵氏。 众臣见尚有一线之机,只得央求着此时已经失了魂魄的钦宗签了字,以作为凭证。在是否废黜赵氏的问题上,其实斡离不同粘罕已经商议过多次,粘罕尚有些反复,因此斡离不想最后一次试着去说服他。 当晚斡离不便找到了粘罕,陈说道:“以今日情形看,弟觉得暂不宜废黜赵氏!眼下在宋王室之中,那康王赵构尚在我等掌握之外,此刻他的号召力可是比赵官家还大!那赵构是跟弟打过交道的,其心性为人,弟也算略知一二,他定然比当今赵官家还要强硬些,固然赵官家的兄弟们都太过文雅胆小,可非要选出一个最有胆气的,还真是非赵构莫属!而且他小小年纪,力气比咱们还大,这岂非天意,不欲我等灭赵?若是猝然废掉赵桓,那大宋境内定然都会听从赵构的号令,到时局面将更为复杂难解,还不如留下这个傀儡,好摆布些,让他赵构在外面得不着正统,而且咱们还可以在来日利用赵桓将那赵构给诱捕!” 斡离不又将钦宗的签字书给拿了出来,粘罕快然一笑,意有所动,便到了偏帐去找自己的亲信蒲鲁虎、娄室等商议。 蒲鲁虎进言道:“前番那开封府搜罗金银如此不力,必是那赵官家在背后授意,可见他对我朝还是三心二意!若非我军破其城,他必不肯轻易就范,如今若还留着他,可就是养虎遗患了!” 娄室进言道:“那茂德帝姬1原先是国相先看上的,可二太子却偏偏将她给藏了起来,依末将看,必是他占为己有了!二太子一向待宋人甚厚,他欲笼络其心、他日假借宋人也未可知,国相不可不防!” 在此时的金国军政高层,至少已经分为了三股势力,由于皇权不集中加上继承制度不甚成熟,他们都是未来角逐皇权的实力派,而粘罕一系与斡离不一系是旗鼓相当的;在粘罕看来,若是斡离不在将来的争雄中得了宋人的外援,必将对自己不利。粘罕早已有觊觎皇权的勃勃雄心,他也知道早晚有一天或许将同斡离不等人兵戎相见、兄弟相残(何况还不是李建成、李世民那样的亲兄弟),为着自身计,若是废黜赵氏、扶持新君,那反而将令自己得到一个有力的外援!而且第一次围汴京城,斡离不一方已获取了天量的金银,此番若是自己不能在金银方面与其匹敌,将来便不好收买人心、扩充实力。 在亲信们的怂恿下,粘罕就这般打定了主意,当他再次见到斡离不后,便笃定道:“若是废黜赵氏,定可使汉地群雄并起,正利我分而治之,为我将来一举并吞之留下便利!” 蒲鲁虎在旁帮腔道:“都元帅之意,也是废黜赵氏!” 皇太弟、都元帅斜也正是粘罕、斡离不之外的第三股势力的核心,若是完颜吴乞买去世,他就是皇位名正言顺的接班人,所以他也不希望斡离不一方主导此事,更不希望他借机拉拢宋人。 斡离不就算不为自己考虑,可他也得为亲兄弟们考虑,以他的聪明睿知,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所以他确实有心拉拢赵氏,以为援助,何况他本有仁心,不愿赶尽杀绝。 。 1即福金公主,明达皇后刘氏之女,以美貌着称,嫁蔡京之五子蔡鞗。 第五章 废国取降(中) 斡离不固然有些私心,可他也是为金国的长远着想,心知一旦废黜赵氏必将引来大患,所以不能不做最后的力争,于是他愤然表示道:“对待宋室,绝不可以待辽人之法!且此次南伐,我东路军先机制胜,此事必须听我的!” 斡离不突然觉得这话有些不太适宜,毕竟西路军啃的是硬骨头,但为了表明自己的激烈态度,斡离不便干脆转身离去了。那兀术一向是痛恨粘罕的,见二哥受了气,居然点起了一支人马向粘罕示威。 粘罕有点犹豫了,又找来了辽人萧庆征询其意,萧庆小心道:“恕下官唐突,那赵官家比之康王要懦弱得多,不如权且留下他吧!” 粘罕有了些顾虑,只得折中道:“好吧,你先去找那赵官家问问,若他肯归诚于我,对承诺之事不打折扣,就保留其帝位!” 萧庆是粘罕的人,钦宗信不过,所以萧庆到斋宫去找钦宗时,钦宗君臣都故意躲着不见,他们都在期待着斡离不的消息。此事大大激怒了粘罕,他认为钦宗的心已经被那斡离不完全占据,已是冥顽不灵了! 次日(初六),金国使者突然前来斋宫,要钦宗前去青城寨,且所有官员必须跟从。钦宗穿戴整齐,刚要出门时,那使者居然要求钦宗撤掉象征皇权的黄屋,钦宗不免心里一惊!钦宗又要乘马,那使者又厉声道:“国相不许赵官家乘马!” 钦宗君臣无奈,只得一路步行来到了粘罕帐前,钦宗刚要登阶而入,那使者再次吩咐道:“国相要赵官家在此等待!” 不一会儿,粘罕煞有介事地出来了,他引领着钦宗到了帐外一处向北而设的香案前,钦宗的随官都在远处排立。粘罕示意钦宗望着香案向北拜了两拜,然后萧庆便拿出了《废国取降诏》,大声宣读了起来…… 钦宗彻底瘫倒在了地上,这回他是明白了,别说回不去汴京了,恐怕连大宋也待不了了。众官员也都吓蒙了,只好一味磕头央告,请求大金国和粘罕收回成命。可粘罕心意已决,他忙命萧庆等人扒掉了钦宗的龙袍,结果把衣服都扯坏了,李若水上前抱持住钦宗,厉声大骂萧庆等人道:“这贼乱做!此是大朝真天子,尔等杀狗辈不得无礼!” 李若水对着钦宗大哭道:“是臣害了陛下,不该让陛下轻易出城!臣罪该万死!” 李若水又大骂起粘罕背信弃义,结果险些被当场打死。金人又劝说李若水“识时务”被拒绝,李若水以绝食抗议,终被粘罕残忍杀害。 事后,粘罕非常自得道:“辽亡时,死节大臣十数人,而宋人却只有区区李若水一个,其不得人心也如此,真乃天亡赵氏!” 。 要扶立异姓新君即位,就需要将赵氏皇室上下全部押往金国安置,以断绝忠赵之士的念头,所以粘罕又强迫钦宗将徽宗及宫眷们都诱骗出城。 在徽宗就要出城时,他的确是有些疑心的,张叔夜也在一旁劝说徽宗不要出城。可负责押送徽宗的范琼却只知自保,因而将张叔夜拦到了一旁,徽宗也只好身着一袭道服上了路。 临行前,众人哭成一片,徽宗对郑氏及后妃们泣告道:“宋金交恶的元凶是朕,若是此行可以把桓儿换回来,朕就是死,也值得了!” 斡离不与粘罕亲自领了上万骑兵,在南薰门瓮城下迎接徽宗的到来,待徽宗近前来,斡离不便上前行礼道:“陛下,久违了,真没想到你我再相见竟是这般光景!” 徽宗羞惭道:“劳动二太子两番前来汴京问罪,朕老朽了,对不起两国百姓,甘领罪责,只是希望贵国饶过我桓儿!” “陛下说哪里话,我国也有失信之处,此番两家言和,是再好不过了!”斡离不客气道。 斡离不一路上陪着徽宗说了些闲话,还有说有笑的,只是没有告诉徽宗赵氏已遭废黜之事,以免徽宗有异动。 等徽宗到了斋宫,金人突然将他团团围住,他才晓得果然有变。斡离不已经抱憾离去了,徽宗被带到了粘罕面前,粘罕当即亢声讥讽道:“你老儿不许和亲,如今你赵氏满门都成了我大金的俘虏,你还有何面目见人?” 在宋金开战之前,粘罕曾经派人秘密地转告徽宗,若是同意将一女嫁与粘罕,他就可以答应归还山后之地并与大宋修好。徽宗不舍得自己的女儿远嫁异邦,更不相信粘罕的诚意,所以此事他根本没有认真考虑过,因此也早就忘了,现在经粘罕提起才有了些印象。徽宗竭力保持着自己的皇家风仪,装作不动声色道:“两国失好,皆是我一人之过,何必牵累我妻子儿女?” “呵呵,我女真人尚且晓得斩草除根的道理,怎么你这汉人倒糊涂了?”粘罕冷笑道。 徽宗得见钦宗,父子相拥大哭起来。按照金人的要求,凡是赵氏父子二代的直系亲属、家眷必须全部出城,此外很多重要的臣僚也须出城。在出城时,那副凄凄惨惨的景象令观者无不动容,昔日富贵至极的皇室,居然也会有如此酸悲的一天! 眼见得全家老幼是保不住了,徽宗却还不忘一件事,因而他专门让人叫来了斡离不,对他嘱托道:“我赵氏一门受我株连,同富贵共患难,自不必多言,可我而今唯独放心不下的便是师师,她如今还在城里。看在昔日的情分上,还望二太子保她周全!赵佶在此深谢了!” 徽宗于是向斡离不行叩谢大礼,斡离不连忙将他扶住道:“陛下放心,宗望早已命人在暗中护佑李夫人周全了!李夫人非赵氏一门,亦非赵氏宫嫔,宗望虽则无能,却足以保全李夫人性命!” 徽宗闻言含泪又拜,失声道:“赵佶只望来日二太子可命人护送她南下,切不可再令她如我等沦为贵国阶下之囚!” 斡离不还有些私心,想要带着师师一同北上燕京,因而一时不置可否,只得点头道:“那宗望尽力而为吧!” 第五章 废国取降(下) 在徽宗等出城以后,金人才将《废国取降诏》送到了城里,并要大宋群臣再公推出一位新皇帝。群臣们百般求告皆被拒,最后他们只要求立一位赵氏皇帝即可,哪怕是远支宗室子弟。但也遭到粘罕拒绝,群臣们担心若不能满足金人所求,金军便会屠城,自家老小都难以保全,也只得将对赵氏的忠心抛到了一边去。 可群臣议论了多日,都没有结果,因为大家本来是同僚,非要从其中推举出一个需要对其三跪九叩的皇帝来,这实在是有些别扭。可是金人在催逼,众人无奈,在二月十一这天的计议中竟然突发奇想:干脆从不在场的宰执中选一位吧! 偏偏那少宰张邦昌不在场,他也就没法推辞,众人就这样草草决定了。 当推举结果报知粘罕、斡离不二帅时,由于张邦昌此前的表现在两位元帅看来还算不错,也就同意了立张邦昌为新君。接着金人便要百官联署签名推戴状,承认张邦昌的新君地位,可孙傅、秦桧与张叔夜等人誓死不从,他们最后都被带到了金国(张叔夜中途自缢而死)。城内官员的主脑就变成了吏部尚书王时雍与户部尚书梅执礼,在签署推戴书时,王时雍当仁不让地做了表率,其他人也就跟着联署了。 虽然已经确立了张邦昌为新君,可是金人依然没有将他立即放回,而是延宕了半个月之久。在这半个月中,粘罕对汴京的最后一点怜悯之心也没有了,有的只是北归之前最后的疯狂勒索。 十二日,金人要六部的小吏出城,因为金国缺少这些精通吏事的人员。 十三日,金人要求将十位学官、三十位明经送出城。不过有所不同的是,这些明经之中很多人完全不在乎什么华夷之分、敌我之别,是自愿出城的,他们也受到了金人很高的礼遇,后来这些人便纷纷将大宋的地理情形勾勒出来,交给了金人,这就成了后来金军南侵的重要依仗。 十四日,司天官、内侍、僧道、秀才、盐吏、裁缝、染工、木匠、银匠、铁匠、阴阳、技艺、傀儡、影戏、小唱等各类人士及其家属出城。这些人众数量众多,运送了二十多天才送完。 十六日,后宫才人出城。十七日,记载宗室情况的宗正玉牒、内库藏银出城。十八日,金人索要牛车千辆。十九日,金人又拉了一帮僧人前去。 廿日,金人亲自进入了内廷,收去了大量的珍宝器皿。五代以来宋帝们从各地搜集来的奇珍异宝,连同徽宗二十多年来所积累的各种文物珠玉,到此时终于被洗劫一空! 师师对于其他的事情都不是特别在意,可是当她听闻到这些华夏文明瑰宝被金人也一并掳走时,还是忍不住大哭了一场!因为在师师看来,这些宝贝落到金人手中,无疑于明珠暗投,是再痛惜不过的事情。 这天晚上,不吐不快的师师特意对丽卿说道:“我华夏史上,有多次文明之厄,至今想来都使人扼腕痛惜!如秦始皇时有焚书之举,继而又有楚霸王的火烧之事,南朝梁时又有梁元帝毁书十四万卷,与今日之情形倒是差可仿佛!太上皇一生酷爱文物,为此搜罗半生,宏富甲天下,储藏满后庭,如今一旦失国,尽被敌虏所获,还不如当日散在民间……虽说文艺是小道,可陶冶性情也不可或缺,后人再无缘目睹先贤真迹,当真可叹!所幸而今衣冠尚可南渡,华夏薪火得以不灭!” 丽卿看着师师那憔悴的样子,便安慰道:“妹妹说这些,姐姐听得迷迷糊糊的,不管怎么说,只要这些珍宝不被金人毁掉,终有重见天日之时!这金军搜刮得越发狠了,恐怕他们就快北撤了……” 半晌,师师突然转悲为喜道:“话说回来,女真人也是人,未见得永远蛮夷不化,若是他们能得圣贤教化,又被我华风熏染,或许道统不绝,其中也有继往开来之人呢!” 。 。 六、红颜一怒 。 汴京城内到处都是满载财物的牛车,络绎不绝,观者无不唏嘘感慨,再不忍多直视一眼。 金人的搜刮越发无所不用其极,为了测试一下城中还有没有金银,他们特意别有用心地在城内设置了几个卖米的场所,价格为一两金可购米一石四斗,一两银可购米一斗。由于城内已发生了严重的粮荒,很多人不假思索地前去购买粮米,结果反被金人抢夺了金银。 金人气急败坏,一些金兵还公然跑入了内廷,看到有人胳膊上带着金银钏,干脆一把撸下。他们又督责、逼勒大宋官员,结果打死了好几人;到后来金军干脆跑到城内,四处搜查、抢掠,以至于引起多处火灾。 到三月初一时,张邦昌终于回城了,金人限令三天内就要立张氏为新君。很多人表示顺从,可也有一帮反对者,其中以统制官、宣赞舍人吴革为首,他身边聚拢了一批有血气的年轻军官,这些人思谋有所作为以挽回赵氏江山,因而谋划在三月初八这日发动一场兵变,杀死亲金的范琼等人,然后争取得到全城军民的支持,前往金营夺回二帝。 在吴革的核心班子里,有一位军官名叫吕好问,此人与张曾熟识。为了壮大自己的力量,吕好问便偷偷地将整个计划告诉了张曾,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到时将数万百姓一起发动起来,以壮声势。 初三这天晚上,张曾便将吴革等人的计划跟师师、王宸等人说了,张曾补充道:“那吕好问说如今勤王之师已到城外,且金军主力已到四方去作战了,营中留守者不过万把人。此乃天赐良机,一旦错过,不可再来!” “若消息可靠,那此次可算是救出赵官家的最后一次良机了!”王宸不无兴奋道,“与其等死,不如咱们就烈烈轰轰地拼它一场,也叫虏人晓得咱们宋人不都是窝囊废!这些日子大家实在是受够了委屈,都想干它一家伙呢!” 第六章 红颜一怒(上) 师师心怀忐忑,满面忧色道:“如今康王还在外面,就算张邦昌被立为新君,天下人也不会服气的,一旦金军北撤,张邦昌必无立锥之地!若说迎回二帝,这个太难了,百姓虽然人多,到底是些乌合之众,怎能跟金国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师相抗衡?何况混乱之中,二帝再有个闪失,该如何是好?当日刘四厢在时,他就曾反复跟我说,兵在精而不在多,金军何等战力,咱们早已领教了,所以我心里实不忍叫百姓白白牺牲!何况金军就要北撤了,何必再刺激他们呢!” 两位老人觉得有理,就暂时没有同意参加兵变,没想到次日又传来一个坏消息,张曾回来对大家通报道:“今日探子来报,说有五十辆车从青城方向向东走了,恐是金人听到了什么风声,将二帝匆忙转移了!所以吴统制等人非常灰心,又不想举兵了!” “金人防范太严,眼下城外究竟是何情形,我等还是摸不清,所以为求稳妥计,按兵不动是最好的!”师师竭力故作平静地看着二老,“金人既然决心要立张邦昌为新君,总不会杀光汴京百姓的,咱们还是忍一忍,再做打算!当务之急还是粮食,照这个情形下去,不出一月,就算金人不来打来杀,这城中的百姓多半也要饿死了!” “是啊,如今城内偷吃人肉之事屡见不鲜,大好东京城,如今快成阴曹地府了!实在不行,咱们就到宫门前去请愿,要张邦昌等人去求求金人!”王宸握拳道。 到了初六日这天,有些参与兵变的内官听说张邦昌次日就要登基,于是坐不住了,他们便聚集了数百人,一起找到吴革,表示当天就要起兵。吴革眼见事情已经暴露,不得不发,只好披挂上马,领着一队人众准备去杀范琼。可是没想到,还没等出手,吴革就被人骗下马给杀掉了,余众数百人也被范琼所部包围并杀死在了金水河畔。 一场兵变就这般轻易地给镇压了下去,初七日张邦昌的册封大戏正式开了场。 不过张邦昌本人对于被拥戴为新君,心里是一百个不情愿的,何况为了取得大家的谅解,他也只有以不得已的姿态示人。金国最后册封张邦昌为“大楚”皇帝,首都定为金陵城。 金人的使者走后,张邦昌又接受了文武百官的朝贺。不过为了表示自己无心做皇帝,张邦昌只口称“予”,也不登正殿,又罢去了繁复的皇家礼仪;对于皇帝起居的后宫,他更是连门都不进,直接贴上了“臣张邦昌谨封”的封条。 当消息传到徽宗耳中后,徽宗心知赵氏一门必将被金人裹挟北去,不免泪湿衣襟。这时有人为了安慰徽宗一番,便献诗道:“伊尹定归商社稷,霍光终作汉臣邻。” 哪知徽宗边读此诗边怅恨道:“等他张邦昌把社稷换回来时,我父子早已跑到比龙荒还北的地方去了!” 待在汴京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数了,徽宗最后还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再见师师一面…… 。 初八的这天上午,两个金国将官进了师师所在的院子,将一封信交给了王宸。 王宸不大认识字,便拿给了师师看,师师猜着八成是斡离不写来的,待接过来一看果然如此。斡离不信上写道:“……不日我等即将北返,赵老君家思念夫人甚殷,愿得一晤!余亦早盼同夫人再续前好,只是无颜面对!若得夫人惠临敝营,此三生之幸也!人身安危诸事,勿虑!” 原来是徽宗想见师师最后一面,师师心知必会有这一天的,自然不愿意轻易拒绝;而且师师也想当面求一求斡离不,让他给城中百姓一些方便。于是师师便按照信上说的,让王宸转告了门外的金兵。 次日上午,斡离不派了四弟兀术亲自来接师师,师师不知兀术是什么身份,也没有细问。师师特意换上了一身鲜丽的红装,且稍事描画,便只带了小芙一个人登上了马车。 师师已经多日没有出门了,此时天气融和、春光正好,往昔又要出城踏春了,可而今天地翻覆,一路上看着这个早已伤痕累累、面目全非的汴京城,尤其是看到昔日那座繁盛无比又充满美好回忆的丰乐楼被大火烧得黑黢黢一片模糊时,师师不由得痛哭失声…… 约摸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了刘家寺,这里胡、汉一片混杂,到处都是从城中掳掠来的杂物等,当真叫人看了心酸不已。等到下车时,师师一眼便看到了着一身女真便服的斡离不。 四周几乎没有人,只有斡离不带着两个随从来迎师师,虽然已经过去了四年,可斡离不的身影还是那般熟悉,师师微笑着上前施礼道:“宗望兄戎马倥偬,却依然如往昔那般英气勃发!” 斡离不还了礼,腆然一笑道:“夫人被困城中多日,着实有些憔悴了,然绝世之风采,尤胜当年!” “呵呵,我是人老珠黄了,今年整三十岁了,女人到了我这个年纪,也没人要了!”师师自嘲道,“赵氏江山都让你们废黜了,还只管叫什么夫人,何况我自来就名不正言不顺的,我只拿宗望兄做朋友,也望宗望兄拿我做朋友,只叫我师师吧!” “好的,师师!”斡离不尬然一笑,“在我等故人心中,你永不会老去的!何况你这天下奇女子,恐将永为后人所铭记的,呵呵!” “该记的还是你大金武功赫赫,且看看,把个大宋河山顷刻之间就变成了大楚的了!”师师挥手向四面一指。 斡离不低下了头,他屏退了左右,小声道:“此实非我之所愿,真没想到会到今日这副天地!你们孟子有句话,‘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夫人以为然否?” 想想当日徽宗、钦宗弄出的蜡丸招降书等事,当真是拙劣之极,也容易授人以柄,师师不觉汗颜,低头道:“确乎如此!” 第六章 红颜一怒(中) 斡离不又将当日与耶律大石的那一席关于“以战促和”的话说了,继而道:“我第一没有想到能轻易打到汴京来,第二没有想到我军血战河东终能拿下,而大宋的精锐尽折,第三没有想到二度围城真的可以打下汴京,最后还是没有想到真的能够俘获赵氏!” 师师再三颔首,叹气道:“当日太上皇人在镇江,还是我写信劝诱回来的,没想到最后却害了他!” “这场宋金之乱,本来他就算是祸首,就算他躲到镇江去,来日也难安生!当然,我国人也多贪恋大宋繁华,不惜铤而走险,人之贪欲也如此,唯有我佛可化之!”斡离不合十手掌道。 师师看着斡离不觉其面目倒也虔诚,婉言道:“难道兄对我大宋女子就真的不动心?” 斡离不一愣,凝视着师师的双目道:“若真言动了凡心,也不过一人而已!” 师师顿时脸上一片绯红,只得低头跟着斡离不一同进了帐中。师师见徽宗人不在,便问道:“我太上皇呢?” “他还在青城,我已派了人去请,那里路远,恐怕还要一个时辰才能到这边!”斡离不示意师师先在一张胡床上坐下,又命人递上了茶来。 “好!”师师坐了下来,吃了几口茶,“那我想问,贵国这次真的要将赵氏一族尽行带往北地吗?” 斡离不于是将他不愿废黜赵氏的事情跟师师说了,又唏嘘道:“虽说按照你们汉人的规矩,我先皇一旦故去,大位便该由我这个嫡子来接,待我接了位,大权可稳操在手!可我立国不过十数年,制度未立,我虽为先皇之嫡子,又有寸功,可也没法一言九鼎,相反,还要做这等违背本心的事情!如今眼见贵国被毁成这个样子,我也自知罪孽深重,可终是无力回天!” “那你们打算将太上皇父子安置在哪里?不会是极北苦寒之地吧?” “呵呵,那倒没有,只是燕京而已!” 师师晓得徽宗父子既然未必要去那苦寒之地了,那自己要不要跟去?师师有些迷茫了,只听斡离不又补充道:“只要有我在,定不许赵官家再继续北迁,这个我还是能做到的!” “一切皆有天定,我等都抗不过天命!不过,还是有劳宗望兄多加照拂赵氏,使他们少受些苦吧!” 师师说罢,粉泪盈盈而出,斡离不凑近了问道:“你不想跟着一同前去吗?” “这是太上皇的意思吗?” “这个,倒不是,他希望我送你南下!” 值此关键时刻,方见人心,徽宗到底是真心为她好的,师师哭得更伤心了,于是便跟斡离不说了她跟刘錡的事情,方道:“我心里也很乱,不知如何是好,就让我先想想吧!” “刘四厢能得你这佳人芳心,可见是英雄了得!”斡离不起身一笑道。 两个人又说了一下完颜绰的事情,斡离不便将妹妹爱慕马扩的事情吐露了一番,师师不禁感怀道:“令妹夹在两国之间,想来也是不好受的!” 正说着,有侍从来报说徽宗已经到了。已经大半年没有相见了,师师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于是起身冲出了帐外! 等到师师从十几丈外远远看着徽宗被扶下马车时,那动作迟缓的样子,仿佛一下子老去了很多,想来赵氏之厄定然令他伤毁颇多!依然身着道服的徽宗抬眼看到了师师,先是怔了一下,继而忙挣脱了左右向师师小跑过来,师师洒着热泪也匆忙迎了上去…… “官家,你可是消瘦多了!”师师心疼着爱抚着徽宗的脸庞,泪水依然止不住。 徽宗抑制不住了激动的眼泪,双手扶住师师的削肩强颜道:“我赵佶悔不听良言,致有今日之困,也是罪有应得,能得不死,便是侥幸了!师师,你没事就好了,我已经跟二太子说了,要她务必护你周全,送你到江南去,远离中原这是非之地!” 师师只是含泪不语,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徽宗居然没想着只顾自己,反而还能替她打算,这让师师感动不已,险些就答应一同北去。两个人对视了半晌,师师方拉着徽宗到了帐前,他们与斡离不见过之后,斡离不便先行告辞离去了。 两个人到了帐中,在那张胡床上促膝坐下了,徽宗坦言道:“此去北地,前途未卜,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如今看到你还好好的活着,我这心里就踏实了!我知道你喜欢那刘錡,我也自知不配得到你的心……” “我,我的心里好乱……”师师看着眼前这个通情达理、知冷知热的男人,寸寸柔肠都被他暖化了,一时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子霞,不要对我有愧疚,只要你能与那刘錡终成眷属,美满幸福,我就心满意足了!你就安心南下吧,早晚你会跟刘錡再见的!”徽宗强忍着泪水,“刘錡是个好汉子,叫他忠心辅佐老九、复我赵氏江山就行了!” “嗯,一定会的!我李师师发誓,我有生之年都将致力于恢我赵氏江山!”师师越说越激动,以至泪流不止,她握紧了徽宗的双手,“官家,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们一定会迎你回来的!往后的事情还很难说,若是哪一天方便了,我也会去那边看你的!” “好,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的!就等着你去那边看我!呵呵。”徽宗憨笑着。 两个人谈了一下各自的见闻,徽宗含泪告诉师师,已经有好几位帝姬、王妃先后自尽或惨死,连朱皇后也受了一些欺辱,徽宗恨恨道:“他们得了宗室谱牒,已将在京的我赵氏宗亲抓了个干净,好在老九还在外面,我赵氏中兴有望!” “平心而论,赵氏余泽未尽,士大夫归心,天下民心犹在,赵氏必可蹶而复振!” “好啊,都是我昏聩无能,致有靖康之耻,也原该我承担的,一死何足惜,只是苦了万民和宗亲!”徽宗大哭起来。 两个人一直交谈到了晌午,此时帐中一片暖意,斡离不进来了,请二人前去一同共进午膳。 第六章 红颜一怒(下) 三个人把酒言欢,没有谈及当下,只是忆及当年,仿佛时光就止息在了那个遥远午后的马球场上。 就在这时,一位万户进来通报道:“国相大人驾到!” “他来作甚?”斡离不随口而出道,想必是粘罕担心徽宗与斡离不有私,所以想来打探一番。 “让他进来吧,咱们也没什么可回避的!”徽宗大度道。 “也好,只是师师在这里,恐怕有些不方便!”斡离不转身看了看师师。 “他堂堂一国之相,不会为难一个小女子吧?我也早想见见这位大元帅,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师师凛然道。 “好,不过待会儿你可要受点委屈了,千万别冒犯他,不然他会想法子报复的,咱们不值得的!”斡离不特意叮嘱师师道。 “放心吧,我不会存心招惹他的!”师师点头。 粘罕进了帐中,他没有戴帽子,所以光光的脑袋上的那两根发辫异常显眼,看得师师有些忍俊不禁。粘罕先是冷冷地在帐中扫视了一番,徽宗和师师一起向他行了礼,虽然徽宗行的只是举手加额的致敬礼,可在师师眼中还是觉得非常别扭、非常屈辱,到底是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了。 粘罕只是微笑点头,连礼也未还,他一看帐中居然有一位红粉佳人在这里陪着两个大男人饮酒,那佳人气质非同凡俗,他当即摸了摸自己的光脑袋,指着师师道:“你,你可是李师师?” “哦?兄长也知李师师之名?”斡离不笑道。 “呵呵,汴京大名鼎鼎的花魁娘子嘛,为兄怎会不知!”粘罕自顾自坐了下来,亵慢地指着师师,“汉人都在传说赵官家与李师师的风流韵事,又说那李师师貌似天仙,今日这般情形,居然劳动二弟在此笑谈,又见眼前此女子着实有几分姿色,想来必是李师师无疑了!” 师师逊谢行礼,冷冷一笑道:“国相果然慧眼不凡,难怪可以喋血河东,令我小儿不敢夜啼!” “呵呵,你这是在夸本帅吗?还是别有深意?”粘罕自斟自饮了一杯,“遥想当日马子充初到我国时,雄姿英发,射术非凡,又颇能言善辩,我视他如天人,连我家堂堂公主都被他迷倒了,呵呵!可如今不仅未得重用,连他是死是活尚不知晓,这赵氏江山安得不亡?” 徽宗羞愧地低下了头,道:“我父子虽无识人之明,可总赖国相神勇!” “大宋江山尚有半壁,如刘信叔、马子充等辈亦不乏其人,来日方长,且不可轻下定论!胜负犹未可知,兄长且不可作骄兵!”斡离不故作玩笑道。 “当日你就瞻前顾后,力阻我等南伐,今日二帝已成我等阶下之囚,你还要嘴硬?”粘罕连完颜吴乞买这个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对斡离不这个兄弟也常常是不假辞色。 “且待后人来评说吧,如今定论是非还早着呢!”斡离不极力克制道。 说到得意处,粘罕不免张狂道:“后人岂能知我的心?哈哈!我粘罕平生最快意之事,便是刮尽赵家的金银,睡遍赵家的贵女,再将赵家的男子尽皆踩在脚下……” 师师闻听此言,勃然变色,徽宗则默无一语,只恨没个地缝儿可以钻进去,斡离不见状,忙打圆场道:“兄长想是今日吃醉了吧!” 师师满面愠色道:“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积阴功,得势者且不可太过,不然就是不报应在自己身上,也要报应在后人身上!” 徽宗和斡离不都向师师使眼色,粘罕佯装大度道:“本帅一家八口都被辽人杀了,早报应过了,呵呵!” 粘罕又吃了一杯,颐指气使道:“听闻说李师师是个世所罕见的大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本帅不通这汉人的玩意儿,唱一支小曲儿来,给本帅助助酒兴可好?” 师师起身一揖道:“小女子早已技艺生疏,若是自家人露拙无妨,当着外人就不便献丑了!” “哦,这里谁是外人?无妨的,本帅就是一个粗人,听不出好赖,若是你唱得本帅高兴了,那本帅就许你做大楚一品上国夫人,比你赵官家还要慷慨,决不食言!” 粘罕是个什么样的人,徽宗再清楚不过了,她见师师如此拂逆他,当即吓得冷汗不止,忙央求道:“师师,唱一曲吧,难得国相大人今日有雅兴!” 师师狠狠地白了徽宗一眼,看来他是做定了那个毫无骨气的李后主了,可事到这里,师师还要吝惜一身吗?于君恩,于国仇,难道不能给官家做出一点榜样吗?那小周后尚且不惜一死,自己怎能不及她?师师越想越难以抑制满腔的激愤,于是厉言道:“我李师师虽然天生下贱,可也知临难不苟、主辱臣死的道理!此番我汴京百姓受如此蹂躏,我若是为一己富贵,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斡离不闻言色变,粘罕更是勃然大怒,掷杯于地道:“你不过娼妓粉头之流,居然敢在本帅面前讲气节!若非看在我二弟的面子上,本帅早让人把你抓出来供军士取乐了,岂容你在此撒野?本帅最后一次问你,你到底唱还是不唱?” “兄长不要动怒,李夫人好歹是我请来的客人,也是我的旧友,兄长大人有大量!”斡离不又转向师师,“我家兄长是真心仰慕夫人的风采,夫人就委屈唱一曲吧,我等乡野村夫,也只当看一回热闹了!” 师师神色不改地站起身来,决然道:“有些杀掠成性的蛮夷丑虏,我见了就生恶,避之唯恐不及,还要取悦于他?今日话到这里,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粘罕被气得发抖,恶狠狠看着徽宗道:“管管你的女人!告诉她本帅的手段!” 斡离不这边起身来劝粘罕,徽宗赶紧起身来到师师面前,苦苦哀求道:“师师,师师,就算我赵某人求你了,就算不为你自己,你就看在我一门老小的份儿上,从了国相大人吧!” 师师神情肃然,默无一语,半晌方对徽宗叹息道:“值此大是大非的关节,若官家抗争一死,将鼓舞多少将士、多少百姓!可惜,可惜啊!”又环视着众人慨言道:“今日我不过是看国相百般折辱我上皇,气不过才要讨公道的,一切皆在小女子一人,跟我上皇无关!小女子一人做事一人当!” 师师说完,便后退几步,突然从头上拔出了钗子,那正是当日折去一柄的那只双柄金钗,师师想着哪一天遇到什么急难,还可以防身或者干脆一死,为此已将它磨得如锥子一般。师师泪眼如泉,最后对徽宗深情道:“后主之辱不可再也,官家,且好自为之!愚妾去也!” “师师,住手,住手!”徽宗上前大喊道。 斡离不与粘罕也惊呆了,斡离不忙上前去阻止,可都已经太迟了,师师已经将钗子狠狠刺入了自己那粉白的脖颈,那殷红的鲜血一下子奔涌而出…… 第二十三章 第一章 、太子暴薨(上) 第二十三章、终不察夫民心 。 。 一、太子暴薨 。 由于获得了如此空前的胜利,加上在外面已经待得太久,金军的军纪已近于失控,所以部署撤离的问题也成为了当务之急。 金人已经立了张邦昌,表面看来大事已了,而且康王已经在南京附近聚集起越来越多的军队,且已控制了河北大部地区,三月十九日又夺回了西京洛阳;虽然他们暂时不敢攻打汴京,可此时的金军无心作战,更经不起败仗,只有先行回国,待一切安置妥当后才能全力南向。 从三月初四时,粘罕的弟弟阿懒先行带着一千多车书籍、礼器等上了路,这支车队也是做一次试探,看看河北之途是否顺遂。为此金军派出了好几支小队前去清扫道路,结果连宗泽精心组织的一个车阵也被金军击破,事实证明康王的军队暂时还没有实力抗击金军,而路上还是安全的。也正是这个阿懒的车队,出发时打的正是大宋皇帝的旗号,让吴革等人误以为是二帝被转移了,导致起事的夭折。 三月十九日,阿懒顺利越过河北地界,次日张邦昌邀请两位元帅前去赴宴以作为践行,不过粘罕与斡离不二人均称有事而只派人代为前往。廿五日,两位元帅下令驻军于廿八日下城离开。 廿六日时金军已经开始撤离汴京,两万多金军押着赵氏宗室等三千多人,以及大量的金银、表缎等。金军将废弃的营栅烧毁,城外一时间火光冲天。 次日,身着一袭紫色的道服、头戴逍遥巾的徽宗乘坐一顶小轿,来到粘罕的营寨前,待他与粘罕相见后,不无悲戚地哀求道:“如今赵佶只有一事恳求国相,许我家已出嫁的女儿们留下吧!” “你家女子倒贞烈,我看比男人还强得多,还是一起上路吧,到了那边还能照顾照顾你!”粘罕拒绝道。 郑氏也同来了,她向粘罕行礼道:“国相大人明鉴,我郑氏一族不与政事,赵氏之种种作为,皆与我郑氏无关,还望国相大人准许他们留在汴京!” 金军上下普遍认为郑氏口才好、进退有度,加上容止雅丽、举止非凡,所以连粘罕也敬重她几分,因此粘罕大度道:“好,郑氏无罪,那就留下吧!” 钦宗听说要走了,心知此生恐怕再也见不到汴京城了,因而伏在地上大哭起来!身着白色丧服的张邦昌还专门出城设立香案,率领百官和士庶一同泣别二帝…… 廿八日,徽宗、郑氏、诸王等跟随斡离不从刘家寺出发,同行的人中有两个需要特别看管的,便是康王的生母韦氏及康王妃邢氏,他们是金人手上的人质,以防康王生事。四月初一,钦宗、朱氏等跟随粘罕从青城出发。 金军撤离后,汴京的百姓如得重生一般,大伙纷纷登上城墙,观看着外面的景色,可将来的日子依然没个准儿,大伙真不知是喜还是悲。倒是范琼领着一帮士兵到金营中捡拾到不少金军遗弃的宝货、表缎、猪羊、粮米等,夹杂在其中的还有不少老幼病残妇,范琼将他们一起带回了城里。哪知守城的兵士和百姓们早饿疯了一般,见到粮米就哄抢起来! 很多秘阁书籍,原先就被金人抛掷到泥中不少,如今侥幸挑回的一些,又再次被人抖搂开来,以至于被践踏如粪土…… 。 钦宗一向以不好色为人称道,作为皇帝他只有一位妃子、十位夫人,连同朱后在内得幸的不过三人而已。 金人的押送官千户国禄几次想亵渎朱后,但被宝山大王斜保喝止,后来宝山大王见朱后庄静贤淑,又同钦宗恩爱无比,便越发敬重起朱后来。不过眼见很多宗室女子遭到非礼,再加路上种种辛苦,朱后的心情抑郁万分。 在出发时,钦宗被迫头戴毡笠,身穿青布衣,骑着一匹黑马,由金人随押,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钦宗不但受尽旅途风霜之苦,还备受金军的侮辱,他不时仰天号泣,辄被呵止。日暮宿营时,金兵还将钦宗及祁王、太子、内人等的手足绑在一起,以防其逃跑。四月十日,自巩县渡黄河,被押解北行的张叔夜悲愤难抑,不禁仰天大呼,乃自缢而亡。 在百般愁闷、压抑之下,钦宗越发呆若木鸡一般,那位曾在怀州跟随知州霍安国顽强抵抗金军的宋将范仲熊,在粘罕北归到达郑州时被释放。范仲熊在行前特来向钦宗辞行,当他在几位内侍和妇人中间注意到一位神情呆滞的瘦弱之人时,内侍告诉范仲熊这就是钦宗。 范仲熊赶紧行叩拜大礼,还声泪俱下道:“臣位卑才浅,没能扭转乾坤,致使陛下蒙尘,臣死罪!”钦宗居然一言不发,范仲熊只得告退。 徽宗跟随在斡离不身边,倒着实受了些照顾,斡离不还专门拨给徽宗三千两银子、表缎四端、取暖用的火燎头笼四具。路上徽宗还见到了郭药师、张令徽等人,郭药师前来拜见徽宗,居然行的仍是君臣大礼,徽宗不敢受,只听郭药师解释道:“官家与臣昔日是君臣,如今也须持守君臣之礼!臣之所以降金,实乃力有不逮之故,望官家赦免臣投敌之罪!” 徽宗只好大度地表示道:“天时如此,非公之罪,何赦之有?” 不过越往北走,徽宗越是思念伊人,再加亡国之痛,徽宗无以遣怀,便诉诸于笔墨,在路上偶遇几株盛放的杏花后触景伤情,特意作了一首《燕山亭·北行见杏花》,其辞道: “裁剪冰绡,打叠数重,冷淡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