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金大爹面粗心不粗,头天晚上瞒天过海,顺利地将李奶奶收服了,十六七年的积蓄一朝倾尽,自然畅快。后者在黑暗中浮想起秀银道士的俊朗模样,也是满腔热情,承上启下接连游戏了好几回合。两人精疲力竭,相拥睡去,直至大天四亮,洞房外面人声鼎沸,李奶奶极不情愿地醒来,才发觉异样。

    李奶奶醒时面带笑容,但笑容很快又凝固了,因为当她心情愉悦地抢先端详新郎面容时,映入眼帘的秀金大爹的那张麻脸除了坑,还是坑,与相亲时见到的大相径庭。相亲时见到的光滑平整,似剥壳儿的鸡蛋,两相比较,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可以想象李奶奶的惊诧。《红楼梦》中薛蟠所谓“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正可比照此刻心境。秀金大爹睡得正熟,没提防肚脐上的被子被李奶奶一扯,尽行褪去,丑陋无比。李奶奶一脚踹过,将秀金大爹踢翻转身,差点跌落床底。

    秀金大爹睁开双眼,甜蜜蜜地盯着李奶奶看。

    李奶奶问:“你是谁?”

    秀金大爹搔着后脑勺,说:“嘿嘿。”

    “怎么变成这样了?”

    “本来就是这样。”

    “上次还齐整着呢。”李奶奶说。

    秀金大爹诡异地一笑,说:“上次,嘿嘿嘿。”

    李奶奶急匆匆找衣服穿,被秀金大爹野蛮地一把抱住。秀金大爹说:“我虽然相貌丑点,但有剃头的手艺,方圆几十里的头都归我摆布,保证饿不着你,山珍海味不敢说,粗茶淡饭不成问题,我家老二学费也靠我提供呢。”

    秀金大爹不识趣,不仅不让李奶奶穿衣服,还涎着脸皮,顺势伸头找李奶奶的心头肉儿嘬,被李奶奶反手一巴掌,很响地打在脸上,一时回不过神来。这一幕,恰巧被秀芳姑奶撞开房门看见。秀芳姑奶站在门槛上,一时怔住了,仿佛巴掌打在自家脸上,说不痛又有些痛。秀金大爹十分尴尬,朝秀芳姑奶吼道:“谁让你进来?滚出去。”这是他第一次同秀芳姑奶急眼,声音像打炸雷,洞房门外的乡亲都听到了。平时他像王大爷一样,对这个菩萨送来的妹妹格外疼爱,一句重话也不肯多说,这次打破惯例,很有些突然。秀芳姑奶极不适应,赶紧将门带上,退了出来。

    新房房门刚被带上,又被一把掰开,门板重重撞在墙上。屋顶尘土震落下来,沙沙响。李奶奶大踏步走出来,站在堂屋中央大喊:“都是混账骗子。”屋里屋外的客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那一刻,全体在场的都亲身感受到李大善人的千金绝对遗传了李大善人的霸气,也不好惹。

    秀芳姑奶惴惴不安,试着递筷子上去,央请李奶奶吃早饭。这个动作显然不合时宜,后者又是一巴掌,将筷子扇飞三丈远,跌落在大门角落的狗窝中,将我家那只前来凑热闹的正怀着孕的母狗吓得一脚弹出门外,另觅地方趴着。

    当时的情景确实热闹,再一次验证了“纸包不住火”的常识。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弄明白王大爷一家当年怎敢欺骗李奶奶。李奶奶的高堂李大善人,可是跺一脚方圆几十里大地都得跟着抖三抖的大人物呀,这样做不是明显找死的节奏吗?

    如此出身,决定了李奶奶个性不是一般的刚烈。那天早上,她完全不顾新娘子的形象,披着红棉袄,趿着绣花鞋,头发凌乱,在满塆乱窜。有小孩跟在后面,好奇地问:“你找谁?”李奶奶说:“找浪渣那个老杂毛。”小孩好心地告诉她说:“浪渣先生大清早端着罗盘出去赶地了。”

    李奶奶跑累了,坐在白果树底下抹眼泪。白果树高大挺拔,将她吞噬在阴影里。一阵风吹来,树叶哗哗响,与婉约的泣声交汇成悲怆的咏叹调,沁人心扉。秀芳姑奶一直跟在后面,说:“回屋吧。”李奶奶抓着秀芳姑奶的手,问:“老二呢?”秀芳姑奶迟疑了一下,说:“在县城学堂。”李奶奶说:“我找他去。”撒腿就跑。一身红棉袄在太阳底下扑扑闪闪,如同一簇愤怒的火焰。

    秀芳姑奶到底年轻单纯,关键时刻蓄不住心思,藏不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