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们这儿规矩,新娘过门后头一天得早起,以免招惹讥笑,轻者说是贪恋床笫之欢,重者说是懒婆娘,都不太入耳。新婚大喜,鱼水之欢确实叫人留恋,但人性有时应让位于理性,否则避免不了被人嚼舌头。

    新婚后头一天,李奶奶着实不理性了一把,日出三竿还没起床,有人就议论开了。几位跑堂的插科打诨,说些“新大姐儿,搽红粉儿,睡到半夜摸鸡仔儿”之类的丑话,惹起哄堂大笑。有人装作替新人辩护,反问:“难道你自己没有摸过?”大家笑得更开心了。

    那天早上,我们塆一些人对李奶奶不按常理出牌确实有些看法,但这些看法不重要,李奶奶可以置之不理,重要的是其中秀芳姑奶有点看法,她就不能不理会了。

    秀芳姑奶当时十四五岁,花骨朵儿,身体没完全长开,仍属黄毛丫头系列。论其出身,说起来可怜。寒冬腊月,王大爷勤快,大清早出屋抢拾猪粪,抬头望见我们塆高大的白果树树杈上挂着一个竹箩儿,摘下一看,内盛一个女婴,两三月大小。寒气刺骨,女婴由破布裹着,兀自睡得香甜。王大爷拾足粪,用粪锄担着,称头儿挑回家,亲自收拾铁罐熬米汤喂食。女婴乖巧,一睁开眼就对着王大爷笑了。王大爷请浪渣先生瞧八字,浪渣先生不疾不缓地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是菩萨送来给你的,你得留下。”

    隔日,王大爷抱着女婴到自家婆娘坟前,隔空告诉收养了一个姑娘,待将来长大了配给秀银道士做媳妇。女婴心有灵犀,在坟前号啕大哭。王大爷心领神会,断定婆娘在那边见自己父子三条光棍可怜,再次投胎转世前来照顾,自此对女婴视如己出,疼爱有加,并接受浪渣先生建议,取名秀芳。

    年岁渐长,秀芳姑奶从乡亲们的闲言碎语中得知自己身世,先是黯然感伤,继而格外庆幸,积极承担家务,煮饭洗衣、种菜喂猪样样拿得动,完全不输大人。全塆乡亲看在眼中,啧啧夸赞。王大爷打心眼里舒服,领着二男一女和睦相处,其乐融融。唯独秀银道士不懂事,时常同秀芳姑奶怄气。秀芳姑奶跟在身后,轻声说:“细哥,你莫欺负我,我长大了要做你婆娘。”秀银道士脸皮薄,窘得无地自容,独自跑得远远的,更加不爱搭理。

    这次,秀芳姑奶以为李奶奶进门了,自己可以稍微解放一下,不用煮早饭了,谁知大天四亮还不见对方动静,内心颇不服气。

    王大爷说:“今天早饭还得你做。”

    秀芳姑奶说:“不想做。”

    王大爷坚定地说:“做。”

    一屋帮忙的乡亲全笑了。

    秀芳姑奶故意噘着嘴巴,升子铲米,水瓢舀水,用筲箕淘好,倒进饭甑蒸熟。昨日大宴,留有不少剩饭,但王大爷意思,新媳妇过门头一天得吃新鲜饭,图个吉利。秀芳姑奶动作娴熟,几个嘴快的又不免赞叹,说秀芳姑奶长大后必定是把持家的好手,夸哄王大爷和秀银道士好福气。王大爷笑得合不拢嘴,将一竿旱烟抽得吧嗒吧嗒响。

    太阳三四丈高,手快的帮忙将饭菜端上桌,横三碗竖四碗摆得满满当当,只等一对新人起床开筷剪彩。门外屋顶上喳喳响,有人拿竹棍吓唬,将鸦鹊赶往白果树上立着,借题发挥说:“你这个畜生太不懂事了,打搅新人睡觉,怕是吃罪不起。”王大爷听出弦外之音,示意秀芳姑奶上去敲门催促。秀芳姑奶是小姑子,事到临头,也只有她出面最合适了。

    “太阳照着屁股了。”秀芳姑奶斗胆用力一推,新房房门竟然“吱”的一声开了。探头一瞄,却进退不得,整个人一下子僵持在门框中。此时此刻,她率先看到了一番不太和谐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