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土成台,牺牲为祭。
斑斑血迹昭示着这座地裂河边的祭台曾经享受过无数生灵的祭献,森森的枯骨零落在祭台角落,完全没有献祭时候那样严肃。
有些生命就是专为祭祀而生的,否则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比如人,敌人。
活人祭是无比血腥残忍的,但却是祭祀者欲望荷尔蒙的催化剂,所有对敌人的憎恶、仇恨和愤怒都会在癫狂一般的祭祀中得到释放,然后将虔诚、忏悔和祈祷奉献给上天的诸神。
以此饶恕曾经的罪过,或者祈求诸神降下梦寐以求的玉液丹精,以延续整个家族宗庙的香火。
但根本就是徒劳,百年来的血腥祭祀并没有乞讨来哪怕一丁点的诸神施舍,导致整个离丘弃城在苟延残喘中日渐荒废。
直到暗无天日。
火在祭台四角的瓦盆里燃烧,浓烟将整个祭台完全笼罩,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祈祷声从四面八方涌起。
透过阴霾,才看清楚匍匐在祭台之下虔诚祷告的祭祀者。
他们匍匐在狼藉不堪的泥水里,举着双手瞪大恐惧的眼睛望着祭台上坠落的影子,台下发爆出一阵惊恐的喊声!
刚才天空中爆发的血腥大战没有让他们震撼,仿佛那种打斗对他们已经麻木,仅仅在巨鲲被无数火鸟分食的刹那间,才勾引起他们寂灭已久的斗志。
其余时间,只顺从地匍匐在地上祷告。
“砰!”
一声沉闷在祭台上炸响,四角熊熊燃烧的火盆被剧烈的震动给震翻,里面的人鱼膏倾泻而出,八条火龙从祭台上奔流而下,整个祭台如同被点燃一般!
舞动灵木权杖的大祭司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周身便被烈火吞没,烈焰中却爆出一阵欣喜若狂的笑:他来了!他终于来了!来了……
所有匍匐在地上的人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痴痴地看着舞动权杖的大祭司在火中扭动,最后被烧成了骨架,变成了灰烬。
“他……就这么……升天了。”模糊不清的沙哑声音在祭台的西北角发出来,一个佝偻不堪的影子望着流火的祭台嘟囔道。
“你怎么知道他升天了?”凭空传来一道历吼之声,似乎是在回应佝偻的影子:“难道不是下了地河九幽永世不得超生?哈哈……”
这声音一出现,台下立即静下来,静得让人窒息。
弃城历次甲子大祭,历任大祭祀都是横死而亡。两甲子之前位高权重的大祭司以身饲火鸟;一甲子前的大祭司投进地裂之河,尸骨无存。
今天这位大祭司烈焰焚身,化为灰烬。
此为天意,离丘弃城的没落之族永远也不会得到诸神的眷顾。
或者说,诸神已经抛弃了这个曾经誉满天下的望族,因为他的祖先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众人的目光都望向西北角那个影子,阴霾下是没有影子的。
或者说只有他们才能看见那影子,在祭祀者的眼中,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煞星,每次祭祀出大事她都会出现。
竟然是矶婆婆?前任城主季天城的佣奴!
终于有人认出了这“煞星”。
祭祀百年来,她出现过三次。在商墟最偏僻的离丘弃城部落的记忆里只见过她三次,见过这影子的人,都死了。
第一次出现是在一百二十年前,主持祭祀的部落首领成了祭品,被火鸟分食;第二次是在六十年前,山崩地裂害死了所有参加祭祀的人,大祭司成为河神的祭品;这是第三次。
佣奴是没资格参加魂祭仪式的,他们早应该知道这个煞星会出现,否则怎么会发生 “火鸟诛鲲”这等骇人的事情?!
百米之外被巨鲲撞断的巨树枝上挂着一支干瘪的葫芦,一阵风袭来,葫芦掉落在地,飞速地滚向祭台。
没有人注意到那葫芦,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矶婆婆身上。
佝偻的影子从阴暗中闪现出来,从容地登上祭台第一个台阶,回头猥琐地向众人笑,露出几颗稀疏的牙齿:“传说通神之人的骨灰堪比丹精,你们还等什么?”
话音还未落,只见台下的人发疯一般争抢着大祭司的骨灰,几乎瞬间地面就被刨出一个深坑!
没有人追究一个老佣奴的罪责,却对她的话奉若神明。
阵阵雷声由远及近,突然一道蓝色的闪电劈在方才干瘪葫芦所在的枯树上,枯树立即剧烈燃烧起来,然后一只火球从天而降,在祭台上快速滚动着。
佝偻的影子眼神迷离地望着九层祭台。
“矶婆子,别挡道。”随着话音,一道森寒的刀光划过矶婆婆的影子,只听“咔嚓”一声巨响,祭台上的一块巨石被破碎,石雨漫天。
罡气平地而生,那把巨刃在空中游走,一下便飞跃到第三级平台上,一支刚劲有力的大手“砰”的一下抓住了大刀,一个巨汉哈哈大笑着冲向九层祭台。
老婆子的影子又重新合拢,阴鸷地望着祭台上的巨汉,从嘴里射出一道黑气,气箭如幽灵一般飙射而出,生生将那巨汉脚下的石头打碎。
巨汉头朝下滚落祭台!
祭台下早已空空如也,他们关心的是抢到的骨灰是否如那煞星所言的妙处,纷纷跑回弃城去验证。
谁还会关心离丘弃城西北一隅的祭台上发生的事情?
奔突的火龙逐渐收拢,环绕着九层祭台猎猎燃烧,照亮了弃城西北一隅。
祭台上多了四个人。
算季小闲应该是五个人。
薄如纸片的人恢复了原来样貌,变成眉毛胡子白得一塌糊涂的老者,仙风道骨面貌和善,此刻正在季小闲旁边盘膝打坐。
寒气森然的大刀下面,那个鲁莽的壮汉正怒目而视四脚朝天躺在石头上的季小闲,脸上漂浮着被愚弄的怒气,仿若下一刻就刀劈了这个搅乱祭祀的回魂重生的草芥。
矶婆婆一只脚踏上九重祭台的同时,那个干瘪的葫芦也滚了上来,悄无声息。
祭台一片死寂,只听到季小闲不均的喘息声,记忆还停留在万米高中驭鲲而飞的刹那,鲲被火鸟分食,火鸟逃之夭夭。
“这就是你等了数千年才等到的人?”矶婆婆颤巍巍走到季小闲的身旁,干瘪的手刚触及破烂不安的衣衫,突然缩了回来,眼神迷离地看着须发洁白的道长问道。
老道自顾打坐,没有任何回应。
“怕不是又欺骗了我们,这厮资质比弃城里最差的孩童还要差上三分!”那壮汉“砰”的一下握住巨刃,面带厉色呵斥道:“这样的俗子在商墟一抓一大把,枉费我一甲子闭关空等,莫不如斩掉祭了地裂河神!”
说罢,大刀腾空发出一道白气劈向季小闲!
又是一道黑色箭气凭空撞在刀气上,那股戾气被冲散,只一点游丝般的气侵入小闲体内。
“你戾气过甚,莫要沾染了灵胎!”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全身裹着黑袍的人托着干瘪的葫芦,怒目而视:“枉为青龙之名,罚你去影魂宫值守丹墀灯魂,待油枯之后再来见我!”
那巨汉此刻冷汗直流,刚要辩解,却见黑袍之人只一挥手,吓得他慌忙后退了两步,一股戾气重回巨刃之中,巨刃傲然发出一声长啸,在九重祭台上周旋了三圈,然后便冲天而起,消失不见。
“师尊,责罚有些过了,青龙是急性子,他不知道天道好轮回……”
黑袍人的手在颤抖,托在手里的干瘪葫芦也在颤抖,微眯着眼睛看着季小闲:“天道好轮回?离丘的千魂万魄都是天道使然,遵天道者都如你我陷离丘于万劫,而逆天道者却在望古天都潇洒颐指,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师尊……当务之急不是发牢骚,还是看看这个凡胎对我们有没有用吧。”矶婆婆拄着拐杖缓步走到季小闲近前,翻着瞎眼上下打量着,满脸褶子突然展开,搓两下干瘪的手:“这个是灵胎?嘿嘿……仙尊的眼力越来越差了!”
季小闲的意识还没有恢复过来,可见方才从巨鲲上跌落下来的力道相当之大,可若没有白胡子老道灵力护佑,现在早就转世投胎去了。
祭台上的火龙依然猎猎,整个祭台燃烧成巨型火把一般。黑袍人仿若对矶婆婆的话颇为反感,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怨恨地瞪一眼矶婆婆。
“呃……我有点老糊涂了。”矶婆婆怯懦地笑道。
黑袍人阴鸷地望向阴霾的天空:“别叫我仙尊,跟你说一万遍了!”
矶婆婆如释重负地哂笑:“叫您1500年了,一时半会还真改不了……”
黑袍人冷然地点点头,目光射向季小闲。
“此子不俗,理应多费心力训导。”影真人舒了一口浊气,挥动衣袖收起了祭台上燃烧的火龙,望向东南天宫,此刻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矶婆婆凝眉片刻:“以真人的道行能否看得出他是谁的真魂?”
“我只是一缕残魂,道行十之去九,看不出。”影真人凝重地摇摇头:“他有鲲鹏之气……”
“天机不可泄露,小心遭了天谴!”黑袍人收回目光呵斥道:“即刻按照计划行事,矶婆婆以八卦金针阵开其窍,你负责其灵魂历练,不要让青龙染指,他戾气过甚。”
“难道您又要去巡访那些不成器的妖魂?”矶婆子讽刺讥讽地瞪一眼黑袍人:“莫要重蹈了千年前的覆辙,否则吾等俱魂散灵消,更要命的是还要等上千年才有机会。”
“此乃万乘之魂魄,依你肉眼凡胎能辨几何!”黑袍人冷哼一声,化作一股黑气钻入干瘪的葫芦里,而那葫芦化作一道流光迅疾而没。
矶婆婆愤怒地望着葫芦消失之处,敢怒不敢言。
影真人用血气画了一道符咒,挥手嵌入季小闲的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