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一
周家里挂满了令人哀伤的白色。
周正义送走了宾客，把自己独自关在了房间里。
小铃铛从泰山回来后，似乎是被卢氏的意外吓得傻了，也一直躲在房内足不出户，就连三餐都是婢女送来，在房内解决的。
她的母亲孟氏只来过这一次，看到原本灵动的女儿竟变得呆呆傻傻的，但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问，只是抱着她亲了又亲，安慰了一阵就兴高采烈的走了。
小铃铛清楚的看到，孟氏打开她房门踏出的一刹那，脸就换上了另一副哀伤到极致的表情。
她的娘亲明明一点也不悲伤，一直以来欺负她的大娘死了，她本就应该开心才对。但为什么在她房内却欢喜的像是喜鹊，喜气洋洋的像是过年，而出门后就变得泫然欲泣？
这或许就是成年人的虚伪。
小铃铛叹了口气，现在她房内空无一人，只有她自己坐在床上。
她忽然蹦下了床，趿拉着鞋，小心翼翼的躲在窗子后面向外看了看，孟氏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这时她才返身回来坐在了床上，忽然收起了痴痴傻傻的表情，逐渐变得灵动。
这副变脸的本事虽没有孟氏熟练，但也相去不远了。
小铃铛愉快地踢掉了鞋子，跳上了床，晃悠着一双白嫩嫩的小腿，随手抓过了一本书，翻了起来。
正是她娘亲送给她的《鲁班秘术》，这书初看虽然乏味，但小铃铛却越看越入迷。书里面尽是些机巧之术，小铃铛甚至自己还动手做过两个玩玩，觉得煞是有趣。
门忽然响了，门外传来婢女小冬的声音。
“小姐，老爷请你过去一趟。”
“哦……我这就去……”小铃铛在床上应了一声，将书又摆回了原来的位置，竟是分毫不差，好像那本书从未被她翻阅过。
她仔细的检查了一番，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又换回那副痴痴傻傻的表情，慢慢走出了房门。
其实她不用猜也知道周正义找她做什么。
无非还是问当日泰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几天周正义一共找过她四次，每次都是问她这个问题，却好像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似乎被吓得呆了。
小铃铛却乖巧的重复着同样的回答。
“大娘说要我随唐叔叔去他家做客，我不愿意，就哭了。大娘为了逗我开心，说要表演踏崖飞檐的轻功本事。因刚刚下过雨，她在石头上滑了一跤，掉下山去了，我害怕极了，就在崖边哭喊，高大叔叔就来了。”
这一次果然也没有出乎小铃铛的意料，仍是这个问题，小铃铛也作了同样的回答。
只是屋子里除了周正义外，还有两个人。
一个是高大，另一个叫做王昶。
王昶小铃铛当然认得，和高大一样，都是周正义的护卫，而且当日也正是他们二人护送卢氏和小铃铛去泰山的。
小铃铛回答完后，面无波澜的看着周正义，又偷偷瞥了一眼高大和王昶的脸色。
高大面色苍白，眼底尽是愧疚之色，似乎还在为卢氏的意外而自责。
可王昶的眼神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而这道眼神正落在小铃铛的身上，使她很不舒服。
周正义看了一眼王昶，道：“你当时不是就在现场，她说的可对？”
小铃铛闻言心里咯噔一跳，面色霎时就变得惨白，冷汗从额上冒了出来。
“难道……”
王昶沉默了很久，他一直都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可他停顿的这每一秒，对小铃铛来说，都是这世上最痛苦的煎熬。
“嗯……小姐说的对，当时确实如此……大夫人她是自己失足滑下去的……”王昶的语速很慢，说话的声音也不太好听，但小铃铛此刻却觉得是这是世上最动听的嗓音。
周正义叹了口气，就叫小铃铛先走了。
小铃铛在外面望着周正义紧闭的房门，忽然长长叹了口气，目光闪动，面上的表情莫名，也不知是悲还是喜。
二
周家后宅的女主人卢氏在泰山意外摔死了，周正义与她情深意重，除了必要的外出公干，他就将自己关在房内，终日酗酒。
周家虽满是缟素，可在周正义看不见的地方，有些下人却丝毫不见哀伤，反而甚是庆幸，甚至有人抚掌叫好。
可见卢氏并不是个受人爱戴的女主人。
她暴躁、多疑、喜怒无常，动辄对下人非打即骂，偏又练过武，下手极重极狠。周家的侍女、护卫都很害怕她。
小铃铛终于决定不再装作被意外吓呆的样子，恢复了往日的灵动之气。
婢女小冬甚至觉得小铃铛在卢氏死后似乎比以前开朗了许多，不再每天都猫在房间里读书，而是在府里东游西逛，好像不知疲累似的。
这天，小冬陪着小铃铛在前院的院子里玩了一整天，直到太阳已快落山，连小冬都觉得累了，小铃铛才拉着小冬向自己的跨院走去。
可小铃铛走到门口却停了下来，告别了小冬向旁边的院子走去。
旁边的跨院正是孟氏的，小铃铛的跨院和生母孟氏的只有一道院墙之隔。
小铃铛穿过院子，钻进了孟氏的跨院，正看见孟氏被一群婢女簇拥着，面上挂着得意的微笑。
她们虽都穿着丧服，腰间缠着白绸，可脸上分明都是喜气洋洋的。
小铃铛猜也能猜得到她们来做什么。
周家的女主人卢氏死了，如今后院只有一个女主人，就是妾室孟氏。
未来一段时间或者以后都有可能是她来管理内宅。
“这些势力眼的下人们，以前大娘活着的时候她们都对娘不假辞色，有时甚至为虎作伥克扣娘的用度。如今竟然还能厚着脸皮来巴结娘……”小铃铛怔在原地，胡思乱想着。
孟氏见小铃铛来了，急忙收起了笑容，换上了一副平静的表情，那变脸的速度不禁叫小铃铛暗自称奇。
那些婢女们见是小姐来了，也收起了谈笑的模样，换做哀伤的表情。
这世上最懂得控制表情的不一定是台上的戏子，反而是这些大宅院里卑微的小人物。
他们从来都是看别人脸色而活的。
看别人脸色活着的人，通常都不会给别人脸色。
只有高高在上的人物，才会随性所欲，对别人的感受毫不在意。
“小铃铛，过来让娘抱抱。”孟氏招呼站在原地的小铃铛。
小铃铛凑了过去，靠进了孟氏的怀里，仰头问道：“娘，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孟氏有些慌乱，又立刻恢复了平静，教训道：“小孩子不要多嘴，知道吗？”
“又是这句话……大娘活着的时候就不准我多嘴，现在她已经死了……我多嘴又会惹怒谁呢？”
孟氏的叮嘱让小铃铛有些不耐烦，可她还是点点头，乖巧的答应了。
几个婢女见小姐来了，便停住了恭维，识趣儿的和孟氏道了别：“夫人、小姐稍坐，婢子们去取些茶点过来……”说罢就躬身退下了。
“现在知道我娘也是夫人了……”小铃铛暗自撇了撇嘴，面上却一脸平静。
婢女们走后，孟氏亲昵地亲了亲小铃铛的小脸，喜笑颜开道：“我的女儿长得愈加漂亮了，待长大了定是个仙女般的人物。”
小铃铛笑了笑，她发现卢氏死后，孟氏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些。
她从怀中掏出一颗糖果，剥开了糖纸塞进了孟氏的嘴里：“娘，甜吗？”
孟氏微笑着点了点头，那笑容分明是幸福的，可她的眼睛里却噙满了泪水，有几滴甚至已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
她可能是怕小铃铛看见，装作不经意的在小铃铛的衣服上蹭了蹭。
可这一切全没逃过小铃铛的眼睛，但她却装作像是没看到一样，将目光落在了院子里的树梢上，好像那里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孟氏没有注意到小铃铛的表情，因为她的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多么乖巧的孩子啊……我孩儿的苦日子终于到头了……”她喃喃自语道。
小铃铛听了孟氏的话，眼神似乎也有些黯然。或许是小铃铛想到了母女二人原来被卢氏欺负的日子，也变得有些难过。
“娘放心，小铃铛已经长大了，以后会保护你的。”
小铃铛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听在孟氏的耳朵里使她格外的欣慰。
可这句话背后是否还有其他深意？
卢氏究竟是否像小铃铛所说，是自己失足掉下悬崖摔死的？
孟氏不知道，周正义也不知道，可除了小铃铛外，这世上却有一个人知道。
那就是王昶。
事实究竟如何？
小铃铛有没有说谎？
若是她撒了谎，一个六岁的稚童，是如何杀死武功不俗的江湖侠女？
这种事，这世上大多数孩子都做不到。
可小铃铛很明显与大多数的孩子有所不同……
三
简霖也觉得自己生来就与众不同。
究竟哪里不同他自己也不说不清楚，但他总觉得自己比别人更了不起。
他是城里的捕头，他的岳丈是县令，大舅哥是典史，二舅哥在京城的大理寺里做狱史。
简霖常常认为，自己早晚也是要进大理寺的，甚至做到少卿也不是不可能。
他岳父曾允诺过他，只要他做出成绩，就保举他进京去大理寺当差。
可就在这小小的县城里，十年都发生不了几起大案，谈何容易？
就在简霖百无聊赖之时，一个衙役打扮的人推门走了进来。
“简大人，这是山东送来的文函，还有一个是案件卷宗，县老爷命属下拿来给你过过目。”
简霖懒洋洋道：“放这吧，可知是什么案子？”
衙役挠了挠头，道：“据驿所的人说是本地周家的娘子在泰山失足坠崖的案子。”
简霖闻言登时来了精神：“难道有疑点？”
衙役笑了笑，道：“小的哪敢看呢，只是听人说起的……您还是自个儿瞧瞧得了！”
简霖送走了衙役，就翻开了卷宗，果然是卢氏失足坠崖的案子，可经泰山那边的捕快查证，应是意外无误。
“他娘的，白叫老子兴奋半天，原来只是个意外！”
简霖将卷宗扔在了桌上，至于文函竟连看都没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