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一
烈日当空。
卢氏的马车到了泰山脚下。
山路崎岖，马车难行，卢氏就带着小铃铛下了马车，改换乘人力抬的轿子。
抬轿子的两个人年纪都已经很大了，他们的手掌也很宽大。
他们抬了四十几年的轿子，坐过的人都知道，又快又稳。
可小铃铛偏偏还是觉得坐如针毡，很不舒服。
不是因为轿子，而是因为抬轿子的人。
这两个人的头发都已经斑白，可还要抬着大娘那样近百斤的人上山，这让小铃铛觉得很不舒服。
她看过的书上说，要尊敬长辈，周正义、卢氏、孟氏也都是这样教导她的。
抬轿子的人已汗如雨下，可为什么卢氏竟能心安理得的坐在轿子上？
小铃铛忽然有些迷茫。
大人难道都是说一套，做一套吗？
她虽聪明，也读过很多书。
可这世间有许多道理是不能写在书上的。
尊重从来都是都一阶层的人相互给予的，由下至上的是尊敬，由上至下的那是尊贵。
这些在泰山上以抬轿子为生的人，在如周正义、卢氏这些人的眼中和拉车的马又有什么区别？
卢氏这样尊贵的客人对他们来说就像泰山一样高。
泰山很高，岱顶凌霄十八盘，直插顶，仿佛世界都在脚下。
两人就这样被抬上了泰山，而那两个抬轿子的人竟连休息都没休息一下。
小铃铛舀了一碗水给他们，他们只是憨笑着摇头，也不喝，也没有接过去。卢氏随手扔了五十两银子给他们，竟让他们跪地叩头，感恩戴德，还称卢氏为女菩萨。小铃铛忽然明白了，这些人好像需要的既不是水，也不是尊重，而是银子。
钱财往往和尊重是一体的，钱有了，尊重自然慢慢就有了。小铃铛觉得自己好像又懂得了一个道理。
泰山派当然就在泰山上，进了泰山派，卢氏先带着小铃铛拜会了姨娘、姨父，然后就将小铃铛安置在房间里，并且警告她不要乱跑。
小铃铛当然不会乱跑，因为出门前她娘曾说过，出门以后一切要听卢氏的话。卢氏要小铃铛别乱跑，所以小铃铛就老老实实的坐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做。
她一直都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卢氏和妹妹寒暄完，看了看她妹妹的两个儿子，就闷闷不乐的回到小铃铛的房间。
“还得赶紧生个孩子才行……”她一边埋怨着自己的肚子不争气，一边打开了小铃铛的房门，就看见小铃铛在房里正襟危坐，似乎动也没有动过。
卢氏见到这一幕，不由得想起方才看见妹妹两个儿子时她那副得意的表情，卢氏心头火起，冷冷“哼”了一声。
她的心理很奇怪，或许正是因为她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小铃铛越是乖巧听话，越是聪明伶俐，她就越嫉恨。
“你不必装出这副样子，我知道你这副样子都是装给你爹爹看的。”她的语气很冷也很刻薄，像刀子一样刺痛了小铃铛。
她一直以来都在努力做一个乖孩子，只为得到父亲的称赞。真实的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小铃铛一言不发，眨着一双眼望着卢氏。她伪装的很好，即使是卢氏这样的人物，也完全没有察觉到小铃铛似乎真的被她无意中戳破了心事，更没有察觉到小铃铛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冷芒。
沉默了好一会儿，卢氏的气渐渐消了，似乎觉得自己话有些重了，怕耽误了周家的大事，便努力挤出一丝微笑，道：“大娘说错了话，请小铃铛在这山上玩玩，就当赔罪可好？泰山的落日可是这世上最美丽的风景，要不要去看看？”
小铃铛甜甜一笑：“好！”
卢氏带着小铃铛在泰山上转了转，这一转就转到了山顶的崖边上。
她眺望远方，望着落日，心里却盘算着等唐伯毅到了该如何开口。
卢氏的耳边忽然响起小铃铛有些局促的声音：“大娘，其实我不想去唐叔叔家……”
卢氏闻言怔了怔，怒火顿起，转头对小铃铛道：“我们在马车上不是已经说好了，你去蜀中是为了你爹爹，你也不想让你爹爹失望吧？”她的声音很冷漠，好像送去蜀中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礼物、一件商品，用来交换唐门对周家的情义和支持。
“可是那太远了……书上说，唐门里有很多人养了好多好多的毒虫！”
卢氏怔了怔，忽然笑了笑，只当是小女孩对陌生地方的胡思乱想：“唐门不只以机关、暗器闻名天下，毒药更是独步武林，自然要养些毒物了……”
她正要宽慰几句，却听小铃铛忽然呛声道：“其实是大娘讨厌我和我娘，想把我们赶的远远的。”
卢氏又怔住，接着是被人戳破心思的狂怒：“你在胡说什么？你娘就是这么教你和我说话的？”
小铃铛两眼通红，泫然若泣，绞着双手慢慢走到了悬崖边，望着天边落日，忽然煞有介事的叹了口气，语气却是卢氏从未听过的淡漠：“唐叔叔的家我是不会去的，若大娘真的讨厌我，便将我从这里推下去罢！”
卢氏被小铃铛的态度弄的愣住，既怒且恨，望着小铃铛的背影，忽然恶胆心生，一个令她自己都恐怖的想法陡然从脑中闪过：“这里没有人，我已支开了家将高大和王昶，只要我伸出手……到时说孩子调皮，自己失足掉了下去……”卢氏正胡思乱想着，小铃铛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语中带着哭腔：“大娘真的想将我推下去？”
卢氏忽然惊醒了：“没……没有……我没有！”
“小铃铛虽不是我亲生的，但毕竟是夫君的女儿，从关系上讲也是要管她叫娘的，而且她对我甚至要比亲娘还要孝敬……这孩子平日里不过是精明了些，也从未对她有任何不敬，我为何会有想要杀死她这样恶毒的想法呢？”卢氏在这一刹那为自己狭隘的心胸觉得惭愧。
正当她心神慌乱之时，她的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冷冰冰的声音，惊得她后背一凉：“大娘不想，我到是很想呢……”原来小铃铛不知何时悄悄的藏到了她的背后，可那声音绝不像是一个六岁女童发出的，而像是一个恶魔。
话音未落，卢氏就觉得背后忽然多出一双柔嫩的小手，用尽了全身力气将她向前一推……
卢氏虽懂武功，但方才心神失守，又对身边的小孩全无防备，竟真的被小铃铛推了下去。
滚落的石子和尘土就飞扬在卢氏的身边和她一起下坠，从她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山顶的树后藏着一双眼睛。
卢氏的尖叫声划破长空，可崖上却响起一道比她更大的哭喊声：“高叔叔快来……大娘掉下山了！”
“她在骗人！”卢氏很想喊，她怕自己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掉了。万幸的是，她坠崖的过程一定被那个人看到了。
“他一定会揭发这个小混蛋的！”卢氏还在想着。
二
周正义忽然从噩梦里惊醒，抹了抹脸上的冷汗。
原来只是一场梦……
卢氏是不是小铃铛推下山去的？
周正义慢慢走下了床，一边走一边摇了摇头，仿佛要把这个可笑的想法摇走。
他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孟氏，她的眼角犹带着干涸的泪痕。周正义怔了怔，望着孟氏，忽然想起年少时的她，纯白的像朵花儿，在那次酒醉时又像只受惊的兔子趴在他怀中瑟瑟发抖。
周正义忽然感觉自己似乎冷落了她太久了。
他和孟氏的女儿小铃铛乖巧伶俐，一直都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怎么会杀死她的大娘？尽管卢氏一直对她不太友好，有时甚至还动手打她，但小铃铛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况且卢氏会武，而且武功并不差，又岂会被一个六岁的孩子推下山去。
“是个意外……”周正义对自己说道。
他从床上坐起，又走到了桌边，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将昨夜没喝完的酒狠狠灌进了嘴里，仿佛也要将刚才可笑的梦一起咽进肚子里。
夜微寒，酒已冷了，他身上的冷汗已干透，周正义不禁打了个哆嗦，又悄悄爬回了床上。
与周正义被噩梦惊醒不同，小铃铛连梦都没有做过，因为她还未入睡。
此刻她正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睛望着天花板。
天花板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上面趴着一只飞蛾，正在呼扇着翅膀，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
它到底睡没睡？
小铃铛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为什么不睡？
不知飞蛾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小铃铛忽然翻身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也不点灯，急不可耐的借着月光翻阅。
“飞蛾的天敌是壁虎和蜘蛛……”这两样动物都是小铃铛讨厌的东西，壁虎会叫，而蜘蛛看起来有些恶心，所以她的房间里是绝对不会有壁虎和蜘蛛的。
她忽然将书合上，眼里带着笑意，似乎已经想到了办法。
小铃铛将书放回原处，然后点燃了蜡烛。
微弱的火光瞬间就照亮了她宽敞的房间。
火光中，小铃铛仰头望着那只飞蛾怔怔出神。
半晌，那只飞蛾好像看到了火光，呼扇着翅膀从天花板上飞了下来，向蜡烛靠了过来。
小铃铛见状喜笑颜开，笑眯眯的拿起旁边的灯罩。
飞蛾越靠越近，呼扇着翅膀好像在火上跳舞。
小铃铛嘻嘻一笑，轻声道：“飞蛾扑火，看来书上说的是对的呢……”她忽然将灯罩扣在了蜡烛上，而那只弱小的飞蛾根本来不及逃出来。
只听灯罩里传来一阵“噼啪”脆响，小铃铛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过了一会，灯罩里已看不到飞蛾的挣扎，小铃铛这才将灯罩又拿了起来，而那只飞蛾却早已死了。
小铃铛皱着眉拨弄了一下飞蛾的尸体，有些厌恶的抛去了窗外。她吹熄了蜡烛又躺回了床上，片刻就传来了她悠长的呼吸声。
她的房里虽没有蜘蛛，但她就像一只蜘蛛，在自己的领地内张网狩猎，等待着猎物悄悄落网。
只是不知除了这只倒霉的飞蛾外，她的下一个猎物是谁？
三
清晨，小铃铛如常，卢氏死了，到是省去了早起问安的环节。梳洗停当就被婢女小冬带去了大厅。
大厅里，原本该是大娘卢氏坐的位置，此刻坐着的却是她的娘亲孟氏。孟氏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眼底带着难掩的喜气。自从卢氏嫁到周家来，她就从未在大厅里用过饭，不是她不想，而是这是卢氏定下的规矩。
也许对卢氏来说，孟氏这个妾室，与身边的婢女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周正义见小铃铛来了，只不过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就又低头用膳了。小铃铛不以为意，挨着娘亲孟氏坐了下来。
“小铃铛昨夜睡得好不好？”孟氏一边给小铃铛盛饭，一边问道。
小铃铛道：“好，好极了。”
孟氏将碗摆在小铃铛面前，又给周正义添了茶水，眼中满是爱意。
对孩子来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有一对恩爱的父母。
小铃铛一直在悄悄观察着，孟氏的眼神她曾见过，卢氏也是这样望着爹爹的。“娘也是爱着爹爹的。”小铃铛见了，心中不由一喜。
卢氏生前与周正义相敬如宾，情深意重，可周正义对孟氏却有些冷淡。
“我今天要去趟远门，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孟氏的手忽然僵住。周正义没有发现孟氏细小的动作变化，可却没有逃过小铃铛的眼睛。她知道娘亲很想问问爹爹要去哪里。以前爹爹这么和大娘说时，大娘都会问的。
可孟氏不是卢氏，她终于没有问出口，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小铃铛心里叹了口气，这与她幻想的恩爱父母好像不太一样。
“爹爹去哪？”既然孟氏不敢问，只能她来代劳了。
周正义苦笑道：“去范阳，卢氏虽然死了……但以后到底还是要仰仗卢家的……”
小铃铛道：“哦，那我和娘在家里等爹爹回来。”
用过了饭，周正义就率着很多人走了，因路途较远，高大作为周正义的家将统领就也跟着去了。
孟氏牵着小铃铛，看着周正义乘坐的马车，带着浩浩荡荡的人消失在路上。
直到漫天烟尘散去，孟氏仍站在路中，好像失了神。
她在想什么？
小铃铛不知道，但是她想回家了。“娘，我们回去吧。”小铃铛摇了摇孟氏的胳膊。
“嗯。”孟氏应了一声，带着小铃铛转身进了府院。
小铃铛独自在外院玩了一会，碰到了周正义的护卫王昶。
这次王昶竟没有陪同周正义去范阳。
小铃铛礼貌的和王昶打了个招呼，就回屋里看了会书，时间就已晚了。
小冬将饭送进了房间，对小铃铛道：“小姐，夫人要你在房中用膳。”
小铃铛愣了愣，道：“为什么？”
小冬道：“夫人的吩咐，婢子不敢多问。”
小铃铛笑着点点头，道：“那小冬姐姐和我一起吃。”
小冬立在小铃铛身后，看小铃铛吃饭，时不时的还伸手帮她拿走掉在身上的饭粒。
小铃铛知道小冬一直都很喜欢自己，简直拿自己当成了妹妹一般对待。
“小冬姐姐，你是什么时候到府上的？”小铃铛随口问道。
小冬笑道：“婢子在你还未出世时就已在府上了，我被我娘送到了周家来时只有五岁，如今已有十五个年头了。”
小铃铛兴致勃勃道：“大娘和爹爹成亲不过五年，看来你比大娘来的还早呢。”
小冬道：“是啊。婢子十五岁时大夫人才嫁来，当时风光的很，城里的大人们都来了呢。”
小铃铛忽然问道：“那我娘呢？”
小冬怔了怔，勉强笑道：“二夫人是六年前嫁给老爷的，老爷当时还没做盟主，只是简单置办了几桌酒席。”
“二夫人运气好，被老爷看上，可惜后来大夫人嫁来……唉……不过现在大夫人不在了，以后就好了。”小冬忽然住了嘴。
小冬看了看小铃铛的脸色，见小铃铛神色如常，似乎只是随口发问，悄悄松了口气。她顿了顿：“若是二夫人再能给老爷生个儿子，以后……”
“当啷”一声脆响，是小铃铛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小冬俯身帮小铃铛拾起筷子，却没看到小铃铛面上那一闪而逝的怪异表情。
等小冬直起腰来时，小铃铛的脸上又挂着甜甜的微笑。
“是呢……我也很想要个弟弟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