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毅然如弄堂般狭长的目光中,穿着长衫的螳螂大步穿过了人群向茶楼门口走去。
而突然涌进来的一群黑衣人显然发现了穿黑色长衫男子,有四五个人迅速地围了上来。
李毅然猛地站起,他向螳螂冲去的时候,螳螂正在包里摸枪,并向二楼的楼梯走去。
“站住!”
螳螂像似根本没有听到特务的喊话,加快步伐向楼梯上走了去,也正因为他的摸枪,随即有一名特工说道,“站住,不然就开枪了”。
砰,砰,砰!
还没有等到特务缓过神了,螳螂对着他们开了数枪,几名特务应声倒地,后面的特务对着螳螂开起枪来。
茶楼里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他已经走到了二楼的窗户边,然后纵身一跃跳了出去。
正在对面咖啡馆里喝咖啡的池小燕被枪声惊醒,手里举着的杯子果然掉到了地上。玻璃碎裂的声音中,她愣愣地看着一个穿黑色长衫男子向远处跑去,随即几名汉子也跟着旋风一样冲了出去。
李毅然就站在茶楼门口直喘气。他看到螳螂站在马路上路灯下的雪地中,已经被特工们团团围住。
螳螂后退了一步,再后退一步,退到灯柱边就无路可退了。穿着灰色大衣的毕良明手插在口袋里,迎着稀疏飘落的雪一步步走向螳螂。
他在螳螂面前站定了,仔细地凝视着螳螂,话却是对手下的特工说:“抓活的!”
“茶楼里的人一个也不许走。”
李毅然就站在茶楼檐下,看到螳螂仿佛是向茶楼回头望了一眼,那一眼中有一万句话想说而没法说。
一声枪响,螳螂的身子在路灯下旋转了一个圈,黑色长衫旋出一朵硕大的黑色的花,然后倒在雪地里。
李毅然听到了一声尖叫,他扭头的时候看到对面围观的人群中,池小燕因为惊吓过度而晕倒在地。
在路灯的光晕下,他看到了一滩血红,一身黑色长衫,以及一地的白雪。这红黑白构成了一幅触目惊心的图案。
原来就在螳螂准备拉响腰间的手 雷时,这一极细微的动作被一旁的毕良明看在眼里,随即就是一枪,打中了螳螂。
所有特工远远地围成了一个圈,没有人上前。
毕良明看了看旁边的歪头说:“赶快送医院”
李毅然没有说话,他站直身子,看到茶楼对面被吓晕了的吴贝娜已经被赶过来的特务扶进了茶楼。
他抬头望了一眼漫天的在路灯的光晕下显得异常清晰的飞雪,突然觉得人生像一场电影一样正式开始了。许多雪花落在他的睫毛、眼睛、鼻子、嘴唇上,让他感到一片一片的清凉。他听到毕良明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茶楼门口的茶客给我全部赶回茶楼去!
两名特工拖住螳螂的脚,一直往前面的车子拖去。
李毅然望着雪地上拖出来的一条黑色印子,像通往前方未知的一条漫长的路。
李毅然跟着毕良明回到了温暖如春的茶楼,茶楼的人都战战兢兢地站着。毕良明一言不发地来回踱着步,他像是很冷的样子,挑了一张长条椅子坐了下来。
然后茶楼的老板娘扭着硕大的屁股走了过来,她走到毕良明面前说:“毕处长,公干哪?”
毕良明的身体仿佛因冷而颤抖起来,他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但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一壶温好的酒放在了毕良明面前的桌子上。老板娘亲自为毕良明斟酒,一杯酒下肚,毕良明很快就不颤抖了,他甚至有点儿精神抖擞的味道。
这时候池小燕醒了过来,她衣衫不整像一棵被晒瘪的白菜一样,双腿半挂在一张椅子上。李毅然走了过去说,不要怕,这儿的事和你无关。
“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李毅然懵然的目光抛向那些蚂蚁一样不知所措的茶客:“我说过什么了?”
池小燕从椅子上坐直了身子,她为自己点了一根烟。她把一口烟熟练地吐在李毅然脸上说道:“你上次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你娶我吧,哪怕是个妾。”
“那时候我喝醉了。”李毅然说道。
“喝醉就可以乱说话吗?”
几名听到对话的特工恶毒地笑了起来,他们望着二分队队长李毅然像木头人一样坐在池小燕吐出的一堆烟雾中。
毕良明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他们止住了笑。
那天毕良明一共带走了六名共 党嫌疑分子,所有剩下的茶客都胆战心惊地站成一堆。
毕良明后来起身走到了那堆茶客面前,他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说:“打扰了,你们继续喝茶吧。”
没人敢继续喝茶。
这些茶客看着六个嫌疑人像一串带鱼一样静寂无声地走向茶楼门口。
嫌疑人中一名小胡子茶客突然用尖细的声音喊了一声,“到茶楼喝个茶也有罪?”
小胡子身后的汪伪特工抓起一张凳子,重重地砸在小胡子头上。
凳子像突然散架的骨头落了一地,小胡子随即倒在了地上。所有的人都不敢再说一句话,小胡子迅速地被两名特工扶起,摇摇晃晃地像喝醉一般向外走去。
从一壶香茶楼回特工总部的路上,李毅然一直坐在毕良明的车里。他们的车子跟在一辆篷布军车的后面。李毅然知道那六名嫌疑人全部都装在篷布车内。
毕良明阴着一张脸坐在后排一言不发,他一向都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顺着两条雪亮的车灯光,李毅然望着车窗外漫天飞雪,觉得车子在雪地中的缓慢前行,就像是在开往另一个安静的被雪掩埋的世界,或者是开往了他和毕良明的两年前。
他眼前浮现起和毕良明抓捕共产党往事,那是春天,所有的花都在训练营的野地上放肆地开放。他还和毕良明一起在石头城东南处的南城酒店抓捕正在密秘接头的共产党。
破门而入的一刹那,房间里根本没有所谓的共 党,而是对面楼顶上的一颗子弹向毕良明射了过来,在这关键时刻李毅然推开了毕良明,一颗子弹射入自己的体内,他应声倒下被推到一旁的毕良明头皮也深深的刮伤,当然这总比丢了性命好
醒来后的李毅然看到毕良明守候在自己身边,一直愧疚地说:“兄弟,一直以来,我毕良明看不起你,现在你才是我真正的好兄弟”
李毅然是广西人,一直说起他的广西老乡李宗仁。李宗仁是第五战区总司令,李毅然就说这李总司令是自己的堂叔。
毕良明当他吹牛,但是从不点破。每次下雨以前,毕良明的头皮都会隐隐发麻,他就会想,这条命其实是李毅然救下来的。
李毅然边说边探头望向窗外。窗外阳台栏杆上的一盆晏饭花开得十分疯狂,触目惊心的细碎红色像是盛开的鲜血。大操场上,一名特工牵着的黑背德国狼犬拖着一条拖把一样的尾巴,目光阴险地慢吞吞走过。
没有一丝风,李毅然觉得空气像灌了铅一样沉闷,这时候一声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的男人的惨叫声传了过来。他突然想,这个正在受刑的男人,有没有妻子和孩子?
李毅然看到两道车灯像棍子一样刺向没有边际的雪的世界。他喜欢这个寒冷的天气,他真想让雪把整辆车都埋葬了,那么雪以下的世界一定是安静的。
一言不发的毕良明忽然开口了,他说,拿出来!李毅然把贴身口袋里温热的白金壳怀表拿了出来,交到毕良明的手上。毕良明打开怀表,瞄了一眼把怀表还给了李毅然。他叹了一口气说,你的毛病就是太贪财了,这不好。
虽然刚刚李毅然冲出茶楼时,将自己的目光停留在一只白金壳怀表上,他趁人不注意迅速地扯下了那只怀表,紧握在掌心里。
李毅然的这个细微的动作,却没有逃过毕良明的眼睛。当时毕良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叹了一口气。
他慢慢地喀嚓喀嚓地踩着积雪走了过来,站在李毅然的背后说:“我在队里一直没有找到你。本来这次行动是你们二分队的任务。”
李毅然笑了。
李毅然道:“你知道的,我花钱的地方多。”
毕良明道:“你的钱全花在女人身上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三天两头去咖啡厅和舞厅!你还经常找刚才那个嚷着要嫁你的我们特工总部的吴贝娜!”
李毅然道:“我只当她兄弟。”
“鬼才信你呢!女人是祸水,小心引祸上身。”
李毅然望着车外茫茫的雪阵,突然充满伤感地说,“人总是要死的,死之前不闯点儿祸,多没劲啊。”
这一个安静的夜晚,李毅然在自己的房间里开亮了台灯。他在台灯下打开白金壳怀表,那指针像心脏一样在不停地走动。李毅然小心而专注地为怀表添油,像一名称职的钟表匠。
然后他把白金壳怀表放在了台灯下的一小片光影里,转身离开写字桌前的时候。
他轻声道:“安息吧,螳螂同志。”